声明:本书为久久小说网(www.jjxsw.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找好书,看好书,与大家分享好书, 久久书友1号群 466610122 久久书友2号群 283531990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与王爷的斗争 作者:布丁琉璃 文案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当王爷又娶了别的女人,陆浅葱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想笑。 脱簪请罪,素面朝天,她微笑着给王爷递上一纸和离书。 王爷:“想要踏出襄王府的门,除非你死。” 陆浅葱冷冷一笑,端起面前的毒酒一饮而尽。 “赵徵,终有一日你也会尝到爱而无果,求而不得,一颗真心被人踩烂在泥淖里的滋味!”(为了避免大家误解,还是在文案上补充:灭门一案不是江叔叔做的!) 入坑指南:1.非重生,现世报。 2.不复仇,非爽文,主角的成长并非一蹴而就,想看苏爽文的慎入,谢绝角色攻击和人参攻击~ 3.朝代仿宋,大多架空,更符合现代人的观念,切勿考据,不喜慎入。 不惜红罗裂,何以贱轻躯!不管你曾被伤害得多深,总有一个人的出现,会让你原谅之前生活对你的所有刁难。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因缘邂逅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浅葱 ┃ 配角:江之鲤,赵徵(王爷),神奇四侠 ┃ 其它:虐渣男 ==================   ☆、第1章 和离一   那是在一个秋日的黄昏,微风有云,橙红的夕阳宛如一辆疲惫的牛车,将庭院中斑驳的树影拉得老长。   陆浅葱静静的跪坐在廊下,抬眼望着天边浓烈的火烧云。牙白的裙摆如牡丹花层层绽放,金粉似的余晖透过对开的门扉洒入,轻轻的落在她的肩头。   前门唢呐炮竹齐飞,隐约传来宾客们的笑闹声,有人拉长了语调高唱道:“新妇落轿啰——!”   后院却是一片凄清。一道高墙,两个世界,唯有火红的枫叶翩翩翻飞,宛若颗颗泣血凋零的心。   西厢房的云姬又抱起了琵琶,凄恻哀婉的唱道:“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如明月……”   陆浅葱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亦是她与襄王赵徵新婚之时,如今不过一年,一切便是天翻地覆。   她一生倔强,从不知曲意逢迎,赵徵或许早就腻了。为了迎娶永宁郡主,他更是废了陆浅葱正妻之位,将她谪贬为侧妃。   她的骄傲和清高,早被赵徵击得支离破碎,沦为笑柄。   今日的洛阳好不热闹,据说喜糖沿街洒了一路,万人空巷,看来为了讨好永宁郡主,王爷也是下够了血本了。   西厢房的歌声依旧断断续续,云姬已经唱到:“……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置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陆浅葱的唇角缓缓弯出一抹讥诮的笑来,极尽嘲讽。   这凄清后院的两位侧妃,四名美妾,哪一个不曾是襄王爷心头宝,哪一个不是被海誓山盟的迎进府门?   三年前酒肆初见,她也以为赵徵是她一生一世的良人,却不料一误终身。   多情便是无情,当初赵徵对她有多好,如今便对她有多狠。   西厢房的琵琶声顿了顿,云姬换了首曲子,哀哀切切的唱着:“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南归的大雁于天空中掠过,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秋风徐来,枫叶落如火,廊下的金丝雀在笼中婉转哀鸣。   陆浅葱烟眉微蹙,视线从虚无缥缈的天际收回。   她缓缓起身,走到雕花的鸟笼下,望着里头扑腾的金丝雀发呆。   然后,她伸手打开了笼子。   那只漂亮的鸟儿歪着头试探半响,这才双翅一振,发出一声清脆的长鸣,扑腾扑腾飞上了枫树的枝头。   陆浅葱静静的望着金丝雀在枝头蹦跶,然后振翅冲上云霄,很快消失在黄昏的余晖中。   西厢房哀怨的歌声依旧断断续续,间或和着几声姬妾的低叹咒骂。陆浅葱的眼神却是越发的清冷起来,她转身离去,嘴角勾着一抹淡然的笑意,衣袂在微风中翻飞如蝶。   只是那清瘦的背影竟透出几分决然来,悲壮得宛如易水诀别的壮士。   ……   新妇过门,自然是*苦短,极尽缠绵。等赵徵从永宁郡主的温柔乡中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昨夜初次承欢,赵徵又一向索取无度,所以今晨永宁郡主是下不来床了,赵徵只耐着性子安抚了她几句,恩准她卧床休憩后,便匆匆披衣起床,到正厅用膳。   陆浅葱和另一名侧妃已经摆好膳食,安静的垂手而立,等赵徵起床。   见到赵徵前来,陆浅葱恭谨的跪拜于地,双手于额前叠加,按大礼给他磕了个头。然后才接过郑侧妃递过来的碗,给赵徵盛了一碗鲍鱼燕窝粥。   赵徵虚着眼,仿佛才看到她似的,斜飞入鬓的浓眉一挑,折剑般冰冷的唇微微张合,诧异道:“今日你竟肯来见本王了,倒是难得。病可好了?”   陆浅葱没有抬眼看他,削葱似的玉手捻着瓷勺搅弄粥水,淡淡一笑:“托王爷洪福,贱躯已无大碍。”   说罢,她朱唇微启,将粥吹冷了些,这才递给赵徵。   赵徵若有所思的看着她,阴鹫的目光满是探究。   今日的陆浅葱有些反常,乖巧得不像话,不过赵徵倒很是受用,这幅模样可比她之前那冰冰冷冷的模样要顺眼多了。   赵徵接过她的粥碗搁在一旁,铁钳似的手却一把抓住她纤瘦的手腕,他欺身向前,冷峻的面容离她不过一寸。   赵徵冷哼:“想通了,不和本王倔了?”   他的力度很大,大到几乎要将她的手腕捏碎。   陆浅葱微微蹙眉,只说:“贱妾不敢。”   赵徵对她的表现很满意,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位置,命令道:“坐到本王身边来。”   下席的郑妃微微诧异的瞥了两人一眼,又迅速的低下头去。   王爷的身边,向来是正妻才有资格坐的地方。   陆浅葱却是波澜不惊,顺从的起身,迈着莲步优雅的坐在赵徵身边。她眼神依旧清澈淡然,朱唇微抿,心中却缓缓荡开一圈阴冷的笑意来。   用完早膳,赵徵吩咐郑妃:“让膳房重新备早膳,给郡主送去。”   郑妃立刻领命,恭恭敬敬的退下去安排了。   陆浅葱也想走,赵徵却一把按住她,沉声命令:“你留下。”   说罢,他长臂一伸,将陆浅葱紧紧禁锢在自己的怀中,俯身俘获了她的唇,近乎野兽般的啃咬着。   陆浅葱吃痛,眉头嫌恶的拧成一个结。她挣了挣,自然对抗不了赵徵常年征战的铁躯,她强压住恶心之感和浑身的战栗。   赵徵发狠的吻着她,她却睁着一双古井无波的眸子,漠然的望着门外那一片逼仄的天空。   半响,赵徵啃咬够了,这才伸出舌头舔去她唇上朱红的血迹,勾出一抹冷而邪的笑来:“你若是早这么听话,又怎会白白荒废一年的青春,任由她人夺了你正妻之位?”   陆浅葱扯扯嘴角,沉吟不语。   赵徵的手从她的领口钻进去,捏了一把她稚嫩的皮肤,感慨道:“你若早些开窍,指不定本王与你孩子都有了。”   陆浅葱吃痛,微微蹙起烟眉,她伸掌按在赵徵乱动的大手上,制止他继续往下游移。   她抬头看着赵徵,语气平静的问:“若我贤良淑德,不曾忤逆于你,王爷有可否能做到专情专一,还我正妻之位?”   赵徵的目光瞬间阴沉了下来。他单手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抬头看着自己。   赵徵鹰隼般的眸子划过隐隐的怒气,他居高临下的望着陆浅葱,神情阴鹫,咬牙冷哼道:“你觉得呢?”   自然是做不到的。   自从入王府第一天起,陆浅葱便从未停止过与赵徵的抗争,从最开始的伤心震怒,到如今的心如死灰,她又如何不明白:赵徵有钱,有权,却唯独做不到专情专一。   她早就死心了,如今再问一遍,也不过是提醒自己赵徵有多混蛋罢了。   觉察到她走神,赵徵似乎心有不满,欺身将她压倒在地上,单手制住她抗拒的手,另一只手大力一扯,便粗鲁的剥下了她的外衣,在她脆弱的脖颈上咬了一口。   乌黑的长发如妖般散开在地,陆浅葱冷冷的望着自己身上的男人,强忍着翻滚的胃袋,缓缓扯出一抹讥诮的笑来。   赵徵一顿,还没来得及揣测她冷笑中的含义,便见郑妃目瞪口呆的站在门外,半响才战战兢兢的唤了声:“王爷……”   赵徵拧起充满戾气的浓眉,语气不善的哑声道:“何事?”   郑妃吓得一抖,忙敛裙跪下颤声道:“王妃她想、想见您。”   郡主?   赵徵啧了一声,从陆浅葱身上起来,不耐烦道:“知道了,下去。”抬手抹了把脸,他又转过头,看了眼面色沉静的陆浅葱,冷声道:“今晚在房中等着。”   撂下这么一句话,他便起身朝永宁郡主房中走去。   郑妃看了眼依旧躺在地上的陆浅葱,意义不明的哼了声,也转身离去了。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只闻新人笑,哪管旧人哭……襄王府向来如此。   陆浅葱从地上坐起来,任由散乱的长发遮住清秀苍白的面容,她缓缓抬袖,在被赵徵吻过的地方大力摩擦着,好像沾染了什么肮脏的东西,要将那一块皮生生擦掉般。   擦着擦着,她忽的颤抖着双肩,咬唇呵呵低笑出声。她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半褪的外衣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乌发披散,更衬得她双眼锃亮,神情疯狂。   ……   入夜,时隔半年,赵徵再次踏入了陆浅葱的厢房。   她的房间很简朴,没有富丽堂皇的金玉摆件,只有淡而清冽的酒香。   陆浅葱的母亲曾是当垆卖酒的酒娘,她也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和手艺,不仅生得发浓肤白、清柔貌美,更是酿得一手堪称汴京一绝的好酒。   当然,若是她生得太丑,当年赵徵也就不会不计出身,执意将她娶进王府了。   此时的陆浅葱正背对着他坐在窗边的案几旁,案几上点着一盏烛台,昏黄的烛火摇曳着,将她那一袭清冷的素衣镀上一层暖意。   她的背影清瘦且挺直,宛如铮铮寒梅,孤标傲世。   赵徵心下一软,走过去从背后拥住她。   陆浅葱浑身一僵,轻而坚决的挣开他的怀抱,转过身定定的看着他。   可是赵徵知道,她的眼神沉静冰冷,毫无温度。   他微微蹙起剑眉,如同狩猎的野兽般居高临下的盯着她:“白天费尽心思勾引本王,现在又是什么意思?”   陆浅葱勾了勾唇,却是缓缓起身,后退一步跪下,将手中的纸张高高的举起。   赵徵下意识接过那一卷纸,沉声道:“这是什么?”   陆浅葱素面朝天,不施粉黛,优美的唇瓣微微扬起,弯成一个清高而倨傲的弧度。她静静的回视着赵徵,不卑不亢,毫无惧意,眼神中透出一股睥睨尘世的傲气。   赵徵突然有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陆浅葱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的说:“和离书。”   赵徵简直不敢相信的自己的耳朵。心中最后一丝温情荡然无存,他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陆浅葱依旧淡淡的:“请王爷看在你我夫妻一场,放我自由。”   ☆、第2章 和离二   【妇乃汴京陆氏,有夫襄王赵徵,年少相识,结为连理,至今已有一度春秋。   但因结缘不合,想是前世怨侣,反目生怨,故来相对。妻则一言数口,夫则反目生嫌。似猫鼠相憎,如狼羊一处。   妇无子,善妒忌,自知无颜侍奉夫君,故请和离。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但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   愿夫君相离之后,重振雄风,再创伟业,巧娶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女。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恐后无凭,自愿立此文约为照。】   赵徵额上青筋暴起,鹰爪似的铁掌几乎要将那上好的宣纸捏得粉碎。他将和离书狠狠的掼在地上,长袖一扫,盛怒之下竟是将满屋子能砸的东西都摔了个粉碎。   烛台哐当一声摔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后,烛火无声的寂灭。   酒坛、茶壶茶杯等物件的碎片飞溅,陆浅葱静静的跪在暴风的中心,如同一朵静放的莲,无悲无喜,无波无澜。哪怕是被碎片割破了面颊,她也只是沉默的抬手,抹去脸上的那一条血痕。   赵徵真是恨死了她这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王府中那么多女人,哪个不是眼巴巴的等着他来垂青,只有她,给了她身份地位还犹不知足,偏生要追求什么一心一意、忠贞不渝!   天家无情,哪个赵家人能做到一心一意?!   “你如今不过是妾室,哪有资格和离!”赵徵红着双眼,单手狠狠的扼住陆浅葱脆弱的颈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低吼:“给你一次机会,把它收回去!”   陆浅葱的唇因窒息而微微张开,她如同一朵一掐即断的水莲,在暴风中瑟瑟发抖。但她的眼睛是那样的明亮而坚定,仿佛在生与死之间早已有了抉择。   她艰难的一笑,神情张扬:“如果我说,不呢?”   “你就那么想离开我,哪怕会死?”赵徵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脖颈,滚烫的气息扑洒在陆浅葱的脸上,带着一股子宛如地狱修罗的狠劲。   “求王爷成全。”   陆浅葱平静的想:几十年如一日的待在一个满是怨妇的金玉牢笼里,守着一个不知爱为何物的男人,看着女人们为他斗得你死我活,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么?   几十年的苟且偷生,不如换一瞬的自由绽放,哪怕是昙花一现,也值得了。   “成全?”赵徵缓缓松开手,俯身盯着如涸泽之鱼般剧烈喘息的陆浅葱,刚硬的嘴角扯了扯,嘲弄道:“即使如此,你当初为何要答应嫁我。”   “你骗了我,王爷。我一心以为你是我命定的良人,嫁进府后才发现你还同时是很多女人的男人。”陆浅葱白嫩的脖颈上满是青紫的掐痕,她捂着火烧似的喉咙,哑声苦笑道:“那时你若坦言,你已有娇妻美妾,我定不会傻乎乎的跟你上轿。”   赵徵沉默。   陆浅葱定定的看着他,眼中没有多浓的恨意,但也绝对没有一丝温情。   良久,黑暗中的赵徵意义不明的哼了一声,说:“你知道,要想踏出襄王府的门,除非是你死。”   陆浅葱依旧是那句话:“求王爷成全。”   ……   不知过了多久,室内的烛火被再次点燃。满室的暖光下,更显得屋内如疾风卷过般凌乱。   疾风骤起,窗外劈过一道惨白的闪电。陆浅葱望着呈在自己面前的毒酒,苍白的唇微微弯起。   雷鸣声停,她伸手端起酒杯,赵徵却神色微动,猛地抓住她的手腕:“你可要想好了。”   陆浅葱微笑,微微垂下眼,纤长浓密的睫毛挡住满眼的情愫。她说:“王爷,我已经想了整整一年了。”   说罢,她用没有被制住的左手接过酒杯,仰首将毒酒一饮而尽,动作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赵徵微怔,手僵在半空中,双目赤红。   一丝清冷的酒渍从她嘴角渗出,又顺着下巴蜿蜒而下,濡湿了脖颈上青紫的痕迹。她将空酒杯倒扣在案几上,笑得风华绝代,颠倒众生。   她笑着说:“我干杯,你随意。”   赵徵握着双拳,后牙槽磨得咯吱作响,浑身的青筋暴起,满脸都是阴鹫的戾气。   “你就这么想死,就这么放得下?这世间就没有哪怕一丝一毫值得你留恋的地方么!”他厉声质问:“……你就没有哪怕一刻,爱过本王?”   爱?   呵,这大概是陆浅葱这辈子听过的,最可笑的话了。   酒水入腹,如刀刮过,陆浅葱抬眼看着赵徵,似笑非笑道:“现在问这话,还有意义么?王爷,你可知道一个人受的伤有多深,心碎的有多狠,才会觉得连死也并不可怕?”   赵徵嘴角动了动,脸上光影交错。   陆浅葱垂下眼,继而轻声道:“我听过一个故事,传闻比干被狐妖妲己挖了心脏,却并没有立即死去,直到有一日他遇见了一个卖空心菜的老妪。比干问老妪:‘菜无心,如何?’老妪答曰:‘可活。’比干又问:‘人无心,如何?’老妪说:‘必死。’比干听后,立刻倒地而亡。   所以王爷,能彻底击垮一个人的不是灾难,而是倒塌的信念……就像是,我与王爷那破碎的感情般。”   “本王不明白,男人三妻四妾本是正常!”赵徵想:明明只要你稍微退一步,就不至于发生今天这般的惨状。   陆浅葱只是笑着掏出怀中的红罗软帕,用金蛟剪将它剪成两半,裂帛之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如此清晰,清晰得连心脏也仿佛跟着抽痛。   “你当然不明白,但终有一日……”   毒酒渐渐发作,陆浅葱强忍住腹内剧烈的绞痛,苍白的唇抿了抿,这才一字一句笑着说:“赵徵,终有一日你也会尝到爱而无果,求而不得,一颗真心被人踩烂在泥淖里的滋味!”   说罢,她起身再拜,以额触地行了个大礼,伏着身子道:“多谢王爷一年来的照料,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好一个后会无期!   赵徵依旧沉默,鹰隼般尖锐的目光死死的盯着案几上裂成两半的帕子,紧握的拳头上满是纠结的青筋。   陆浅葱摇摇晃晃的起身,挂着一抹疏离而苍白的冷笑,一步一步如踏着烈焰红莲,骄傲的走出后院,直奔前门。   今夜暗无星辰,微风有雨。腹内翻江倒海的剧痛,视线也越来越模糊,陆浅葱知道自己的生命在慢慢地流失,但她依然觉得痛快,觉得从未有过的痛快!   冰冷的秋雨很快打湿了她的衣裳,一尘不染的裙摆也染上了泥泞的痕迹,嘴中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味,鼻子中也流出了什么*辣的液体。她却恍若不觉,只颤抖着抬手,抹去口鼻中一股一股涌出的黑血,却怎么也摸不干净。   她低笑着,越笑越放肆,最后变成恣意妄为的大笑,踉踉跄跄的朝府门走去。她一边笑一边松开发髻,将赵徵所送的钗饰随手抛了一路,就像是要抛弃她与他的一切过往般。   伴随着凄厉的雷电,雨淅淅沥沥,越下越大。赵徵看着那个疯狂的女人浑身湿透,满嘴是血,一边大笑一边挣扎着朝府门走去……不知为何,他想到了扑火的飞蛾,在烈火中绽放,在烈火中消亡。   到最后,陆浅葱几乎是半爬出王府。   她倒在襄王府的门口,仰面望着阴沉的夜空,面上湿漉漉的一片,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伸直右手,似乎想要触碰头顶那片广袤的苍穹。   坠入黑暗前的一刻,她呵呵一笑,满足道:“看啊,天空就在我眼前。”   府里的护卫不敢轻易去碰她,便问赵徵该如何处置濒死的陆浅葱。一道闪电劈过,将赵徵的脸劈成一明一暗两个部分,眸中的煞气浓烈得吓人。   良久,他的嘴唇蠕动一番,沉着脸冷声道:“丢到后山,埋了她。”   护卫们不敢懈怠,忙领命退下,用麻布袋将半死不活的陆浅葱一套,便丢上马车朝后山深处赶去。   连绵的秋雨最后变成了滂沱大雨,两个倒霉的护卫扛着陆浅葱上了后山,四周黑布隆冬的,偶尔传来两声猫头鹰的怪叫,听着怪渗人的。   其中一个护卫喘着粗气,抹了把满脸的雨水道:“这雨实在是太大了,要不咱们去山下的亭子避避雨,等雨停了再来埋她也不迟。”   另一个护卫觉得在理,便将裹着麻袋的陆浅葱往隐蔽的灌木从中一抛,用布条系在树干上做了个标记,便和同伴跑下山避雨去了。   此时,陆浅葱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消失。   捆麻袋的粗绳在颠簸的过程中松开了,陆浅葱五脏六腑绞碎了般的难受,她挣扎着从麻袋里爬出来,披头散发,满脸是血,月白的裙裳在泥地滚了几圈,更是污秽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她呕出一口血,模模糊糊的想:自己现在的模样,怕是和厉鬼差不多了。   意识在生死边缘徘徊者,强烈的求生意识是她匍匐在灌木丛生的泥地里,落水狗一般的向前爬着。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何意义,荒山野林,根本不会有人发现她……   ……可是,可是不甘心哪!   正绝望之际,忽然一条黑影从她身上蹿过,速度极快。大概是没有发现地上趴着一个人,那个黑影被她的身躯一绊,立刻哎哟一声跌倒在地。   接着,绊倒的那人惊呼道:“江郎,地上有个人!”大概是被她惨不忍睹的模样惊到了,那人‘啧’了一声,道:“还是个女人。”   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让她混沌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些。陆浅葱费力的睁开眼,夜色中只看到两条模糊的黑影,一个身量修长高大,一个矮矮胖胖。   另外一个修长的身影冷冷道:“我们连住宿的银两都没了,自顾不暇,别多管闲事。”   说罢,他转身就要走。   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力气,陆浅葱猛地伸出手,死死揪住那年轻男人的下裳,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哀求道:“救……我……”   怕被拒绝,她又急忙补充道:“……我……有钱……”   ……   而另一边,两个护卫才跑下山,便看见远远的一骑飞奔而来,而那马上的身影……怎么这么像襄王爷?   赵徵浑身湿透,冒着森森的寒气。马蹄还未停下来,他便急不可耐的翻身下马,质问道:“她人呢?”   两个护卫吓得两股战战,半响才支支吾吾的含糊道:“在……在山上。”   赵徵面寒如霜,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喝道:“挖出来!本王要你们,马上将她挖出来!”   两个护卫连忙转身上山,赵徵沉默片刻,亦是跟着护卫一步一泥泞的爬上山去。   但是,陆浅葱的‘尸体’却不见了。   树上用布条做的标记还在,两个护卫看了看地上明显爬行过的痕迹,又看了看赵徵,抖着声音道:“王、王爷……”   “找!”赵徵双目赤红,恶狠狠道:“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3章 和离三   很少有人知道,陆浅葱也曾是名门贵女,掌上明珠。   她的父亲是前宰相陆长青,虽为百官之首,却难得两袖清风,一生致力于变法革新。记忆中,陆相总是一身青衣,形销骨立,执着竹仗踏着芒鞋,一遍又一遍的徘徊在青石积水的市井小巷。   当汴京朱门酒肉,夜夜笙歌,陆相总是在油灯下摇头低叹,谁谁家又吃不起饭了,南方又冲垮了多少良田,北方又冻死了多少百姓。   那时,陆浅葱总是歪着脑袋,满眼迷惑的看着自家阿爹。   陆相说,本朝官吏制度繁冗,僧多粥少,养官的钱又只能从百姓身上压榨。官家的江山社稷要想保住,就必须变法革新,按政绩削减官员。   变法一出,自然是触犯了许多外戚贵族的利益。陆相在朝中一再受打击,最后,还丢了性命。   陆浅葱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夜,七年前的中元佳节,阿娘带着她出去放河灯,结果一回来,便看到陆府燃起了熊熊大火。   有几个蒙着面的黑衣人站在陆府的门口,其中一个男人似是头领,脸上罩着一张怪异的狐狸面具,而另几人的剑上还滴着新鲜的、刺目的血珠。   那个杀手头领似的男人扭过头来,目光透过狐狸面具,如野兽般锁住陆氏母女。   “阿爹……唔!”陆浅葱刚发出一声绝望的惊呼,却被陆夫人一把捂住嘴抱住,将她紧紧搂入怀里。   陆夫人很快明白了家中的变故,虽害怕得浑身发抖,心智却异常清晰,第一时间抱着女儿朝相反的方向快速逃离。   陆浅葱被陆夫人紧紧的抱着,仍兀自扭着脑袋,拼命望着包围在火海中的陆府,放声哭喊:“阿娘,兄长和阿爹都在里头,快去救他们呀!”   陆夫人咬着牙,脚步不停,亦是泣不成声。   逃到拐角的阴影处,陆夫人将挣扎不休的陆浅葱放下来,十指紧紧的扣住她的双肩,力气大到几乎要将指甲潜入她的皮肉中。   陆夫人满脸是泪,颤声哽咽道:“好孩子,莫要哭。你爹和哥哥们已经遇害,娘不能让你也跟着丧命,你是陆家最后的血脉。”   陆浅葱抬袖抹着眼泪,抽噎道:“阿爹那么好,他们为何要杀阿爹?”   陆夫人悲痛欲绝,贝齿几乎咬烂嘴唇。她颤抖的摸了摸女儿的头,凄惶一笑:“你爹以身殉道,求仁得仁,只是苍天无眼,连累了大郎二郎……还有我那不足一岁的,可怜的孙儿。”   那夜,天翻地覆。   十二岁的陆浅葱失去了她的父亲,她的两位兄长,还有她尚在襁褓的侄儿。   巷子口有脚步声靠近,陆夫人警觉的捂住女儿的唇,示意她不要出声。   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堂主,那两条漏网之鱼跑了,可否要……”   那被称之为堂主的男子沉吟了一会,年轻清冷的嗓音淡淡传来:“算了,不杀女人。”   说罢,一行人擦着拐角远去,带走满街的刀光剑影,并未发现藏在阴影里的陆氏母女。   接下来的一年间,陆浅葱跟着母亲辗转于各地亲戚间,明明是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年华,却尝尽了寄人篱下的心酸。每当陆浅葱受尽白眼和欺凌,崩溃的流泪时,陆夫人总是轻轻的拥着她,吻着她的发髻温声说:“浅葱,你要坚强,遇到问题要学会自己解决,莫哭莫哭。”   “阿娘会不会有一天,也会突然离开我?”陆浅葱憋着眼泪,两眼湿漉漉的,宛如一只害怕被遗弃的小狗。   陆夫人沉默了一会,额头抵着女儿的额头,笑道:“浅葱,你要记住,没有谁会是谁的永远。”   后来,有一个好心的门生捐助了她们母女二十两银子,陆夫人便搭上自己典当的首饰钱,在汴京市集上开了一家酒肆。   曾经的宰相夫人当垆卖酒,抛头露面,在当时可是见不得人的大笑话。许多人闻声而来,也不买酒,就围在酒肆门口对陆夫人指指点点,更有甚者则当面出言讥讽调笑,话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陆浅葱听了心里难受,一个人躲起来悄悄的抹眼泪。   陆夫人觉察到了,只是温声开解她:“这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阿娘靠自己的手艺过活,不为蝇头微利,不为蜗角虚名,不为五斗米折腰事权贵,没什么可耻的。”   说罢,陆夫人以手指心,莞尔一笑:“人的行业虽有三六九等,但地位没有贵贱之分。世人欺我、辱我、谤我,一笑置之即可,不要强加辩解,更不要妄自菲薄。”   陆夫人还说:“对你好的,你要记得;对你坏的,你也要记得,莫在同一个地方跌到两次。但切记莫要以牙还牙,徒增怨恨。毕竟怨恨多了,便会忘了自己是谁,不值得的。”   不可否认,当年的陆夫人成就了如今的陆浅葱:沉静淡然,坚忍倔强,不作践他人,更不作践自己。   陆夫人从不让女儿抛头露面,倒不是有意限制她,只是女儿生的清丽貌美,又家道中落,是很容易吃亏的。   只可惜陆夫人千算万算,却终究差了一步。   陆浅葱十六岁时,一个威武冷峻的男子误入了酒肆后院,撞见了秋千上的美丽少女陆浅葱。   一眼对上,一误终身。   后来陆浅葱才知道,那个猝不及防误入芳心的男人是当朝最年轻的王爷,襄王赵徵。   陆夫人自然是不同意他们的婚事的,赵徵身上的戾气太重,天生一张薄情脸,又是皇族血脉,陆浅葱若嫁过去,必定吃亏。   这个男人,不是自家女儿能驾驭得了的。   两人的婚事就此搁浅,一拖再拖。直到两年后,陆夫人积劳成疾,猝然病逝。   孤女陆浅葱一夜之间无依无靠,许多垂涎她美色的土财主纷纷上门骚扰,要收她为妾。屋漏偏逢连夜雨,接着,曾经被抢了生意的其他酒馆也纷纷找上门来,一顿打砸抢烧,眼看陆浅葱最后一丝念想也要击碎了,千钧一发之际,赵徵带着府兵赶到,替她摆平了一切。   那时的赵徵,真是宛如天神降临,照亮了她的整个世界。   也正是那时,赵徵一脸深情的注视着她,说:“陆姑娘,你可愿嫁给本王?”   那时的感动是真的,心动也是真的,毕竟除了母亲外,她已经太多年没有尝过被人关爱的滋味了。   陆家人向来爱憎分明,爱时死心塌地,恨时也至死方休。   她红着脸,微微点头应允。   只是那时的她不曾知道,赵徵的府中早已金屋藏娇、姬妾成群,为了能将她迎娶进门,赵徵不惜下令封锁消息,瞒天过海。   而陆浅葱什么也不知道,还傻乎乎的以为赵徵真的孑然一身。她无父无母,无兄无长,和赵徵之间亦无媒人佐证,成亲那天,没有三书六礼,没有八抬大轿,赵徵只是在天黑之时用一顶普通的红软轿将她抬进府门。   现在想想,那大概是有史以来最寒碜的婚礼了,不,或许并不能称之为婚礼。   赵徵说:大丈夫国未定,焉能成家?所以她与他的婚礼不能大肆操办。   他骗了她。   掀开盖头的一瞬,陆浅葱看着笑吟吟给自己请安的一妻四妾,顿时觉得天翻地覆。   新婚的洞房之夜,她浑身颤抖,心如死灰,对赵徵说:“我不争宠,不为妾。王爷,你不该骗我。”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能分享的爱,那还叫爱吗?陆浅葱手中的簪子抵着喉咙,鲜血混着泪水滚滚而下,灼烧了身上火红的嫁衣。   那时的赵徵是何反应呢?   他只是如同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般,冷笑数声,拂袖而去。   啊,她真是不明白:曾经那么深情的一个人,怎会突然变成如此可憎的嘴脸?   新婚之夜,赵徵没有碰她,而是宿在了郑侧妃的房中。   第二天起床后,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轻蔑之意,就像是在看一只被人遗弃的可怜的狗。陆浅葱满心怆然,只觉得身上的嫁衣成了莫大的讽刺。   赵徵软禁了她一个月,不许她出门,也不和她见面。直到后来金兵南犯,赵徵披甲上了战场。   等战事结束,赵徵回来时已是三个月之后,两人持续冷战,偶尔赵徵喝醉了脾气不好,没少让她吃苦头。赵徵口头依然承认陆浅葱是名义上的正妻,但从来不带她参加国宴家宴,不让她出府抛头露面,终归名不正言不顺。   现在她明白了,赵徵之所以从不在公众面前承认她的身份,原来是为青梅竹马的永宁郡主留着位置。   陆浅葱说赵徵:“脏。”   赵徵的虚情假意,赵徵的欺瞒拐骗,那时的她已经不奢望他能回心转意了。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放她自由,要么她死。   或许是那个‘脏’字刺痛了赵徵,他只是抱臂冷哼:“那你便去死罢。”   可笑,王府的女人那么多,他还缺她一个不成?   陆浅葱被冷落了一年,吃的用的都是别的姬妾挑剩了、吃剩了的东西,她也甘之如饴,过得自在。   只要,不用看见赵徵那张脸。   直到一年后,赵徵废了她正妻之位,娶了永宁郡主。   陆浅葱彻底死心了。   爱得壮烈,走得决然。她微笑着递上一纸和离书,又淡然的饮下毒酒,生命在迅速流失,而她却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清醒的意识到:   这,才是活着。   ☆、第4章 和离四   陆浅葱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身下的被褥又硬又冷,还散发着微微的潮味。   她怔了好一会儿,挣扎着想要坐起,结果才起身便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半旧的红罗斗帐跟磨盘似的转个没停,视线所触及的一切都是扭曲的。陆浅葱又跌回床上,脑袋被瓷枕磕到,不由的发出一声痛呼。   她咽了咽干涩的嗓子,尝到了一丝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胸口也闷疼,呼吸急促得像是濒死的鱼儿。   外面的人听到了动静,推门而入,陆浅葱费力的睁看眼一看,顿时吓了一跳。   只见一个浓眉大嘴,穿着短褂、露着肚皮的红胖子眯着眼走到自己榻边,瞅了她半响才弥勒佛似的呵呵一笑,说:“你醒啦?”   神智不甚清明的陆浅葱吓得往床里边挪了挪,又觉得这样过于失礼,犹疑半响只好试探道:“阁下何人?好生怪异,你为何是红色的?”   那双耳垂肩,弥勒佛似的大叔一愣,五根萝卜般的手指往自己的肉脸上一摸,或想到了什么,他慈祥的笑道:“险些忘了,你体内余毒未消,会影响到身体的其他感官,比如视觉异常、胸闷气短,歇息几日便无碍了。”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颗黑乎乎的,拇指头大小的药丸,就着一碗清水递给她,“来,吃了它,会让你更快痊愈。”   他一笑,大肚皮颤动,两只眼都被脸上的肥肉挤成一条缝,显得憨厚又慈爱。   陆浅葱定了定神,伸手接过药吃了,又喝了一碗水,火烧似的喉咙这才舒坦了些。她想起昨夜在荒郊野外遇到了两个人,还迷迷糊糊的向他们求救,其中便有一个矮胖的身影。   想必,就是面前这胖大叔救了自己了。   大概是男女有别,陆浅葱那身在泥地里滚过的衣裳并未换下,浑身脏兮兮的,连指甲缝里都是干涸的泥巴。她从未这般狼狈过,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的跪坐在床榻上,朝胖大叔行了个大礼,感激道:“多谢救命之恩。”   胖大叔将她扶起来,摆手笑道:“举手之劳。”   陆浅葱又问:“敢问恩人尊姓大名?”   胖大叔笑呵呵道:“不知。”   陆浅葱有些愕然,这世上怎会有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的?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胖大叔拍拍自己鼓起的大肚皮,补充道:“洒家的名字就叫不知。”   陆浅葱恍然,又起身再拜,长跪不起:“多谢不知先生救命之恩!”   不知笑道:“救人一命也算是洒家的功德一件,何须这般客气。”   浑身的泥水干透后,便粘得难受,仿佛皮肉都要跟着龟裂了。陆浅葱有些不好意思,小心的措辞道:“不知先生,我想……呃……”   不知先生了然的点头:“你在房中歇着,我让客栈准备热汤。”   “还有衣物也要……”   不知先生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懂了。”   “……”陆浅葱别过脸,哑然失笑。   不知先生开门去吩咐火房烧水,房中又只剩下陆浅葱一个人了。   昨天的种种历历在目,恍如大梦三生。她抬手遮住眼,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侵入鬓角中。   她自由了。   覆灭的家族,市井的流离,赵徵的毒酒,一切一切的苦痛都随流水而去,她将涅槃重生。陆浅葱扯了扯嘴角,明明想笑,却忍不住咬住下唇,呜咽着无声痛哭。   不知过了多久,等她心情平复得差不多了,外边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笃笃笃,笃笃笃。   陆浅葱深吸一口气,又抹了把脸,结果眼泪没抹干净,倒是摸了一手的泥水。她匆忙穿鞋起床,虽然此刻她如花猫般泥泞不堪,却仍是整理好衣物,理清鬓角的发丝,这才款款前行,伸手打开了房门。   然后,她愣住了。   站在客栈走廊里的,既不是店小二,也不是不知先生,而是一位俊俏的白衣公子。   这位公子看上去跟自己一般年纪,说是少年也不为过。他生的眉目清朗,十分俊秀,尤其是一双乌黑发亮的眸子,宛如点墨晕染开来,乌黑的发丝用青布带半束着,另一半软软的从耳后垂下。   他的嘴角天生微翘似的,总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腰间插着一支竹笛和一柄长剑,长身而立,勾魂夺魄,好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   风穿堂而过,扬起他白衣翻飞,明明是普通的布衣,倒让他穿出了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白衣公子扬了扬手中的一包衣物,不经意间勾唇一笑,极尽风流:“成衣店买的,不知可否合身。”   低低一笑,他又补充道:“不合身也罢,将就着穿罢。”   他的声音清朗好听,尾音如同小勾子般上扬,配着他嘴角的笑容更显得明朗张扬。陆浅葱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接过他手中的叠好的新衣裙,敛眉道了声‘多谢’。   谁知一低头,她便看见衣物的最上面,放着一条柔软的素色抹胸。   她脸颊微红,飞快的低下头。   刚要转身回房,却见那白衣公子朝她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五指还勾了勾,似乎在向她讨要什么东西。   陆浅葱抬头,疑惑的看着他。   白衣公子眯了眯眼,单手啪的一声撑在陆浅葱身后的门扉上,将她半圈在他胸前,直接明了的说:“钱。昨夜你可是亲口应允的,我救你,你给银子。”   这人还真是实在。   陆浅葱看着他那盛气凌人讨要银两的模样,不知为何突然有点想笑。   昨夜黑沉沉的一片,她又中了毒,自然不记得自己匆忙之下拉住的是谁的衣摆,只记得那是一个身量修长的年轻男子……却原来是他么?   可是昨夜那人的声音明明是那么清冷……陆浅葱看了看面前这个嘴角带笑的俊秀公子,心想:不太像呀。   见她长久不语,白衣公子似乎有些生气,蹙眉道:“你想赖账?早知如此,便不让不知救你了。”顿了顿,他又邪邪一笑:“不如,把你卖了换钱……”   “江郎,你别吓着这位姑娘。”不知先生从拐角走出,笑眯眯道:“我们行走江湖,不做人口买卖的活儿。”   白衣公子后退一步,耸耸肩道:“玩笑而已。”   陆浅葱忙道:“二位的救命之恩,浅葱定将涌泉相报。”   “哦,原来你叫浅葱啊,浅葱一色的浅葱?”白衣公子笑得眉眼弯弯,就像是一个不谙世故的少年郎般,“你看看自己这潦倒的模样,拿什么来涌泉相报?”   陆浅葱有些尴尬,她放下干净的新衣物,在身上摸索了一番。可惜她昨日与赵徵决裂时,将满头值钱的钗饰全扔了,当初只觉得痛快,如今才明白: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哪!   她下意识的摸到腕上的一对金丝玉镯子,那是陆夫人祖上传下来的宝贝,哪怕是生活再艰难时也舍不得典当掉,也是阿娘留给她的唯一念想了。说实话,她是舍不得的。   但毕竟人家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又正是江湖落魄之际,焉有知恩不报之理?正所谓锦上添花非好汉,雪中送炭显真情,罢了罢了。   陆浅葱狠心褪下镯子,力度大到连腕上的皮肤都被擦红了。她红着眼下跪,将那一对精致的镯子高高呈上,嘴角却是含着一抹洒脱的笑意,道:“多谢二位救命之恩。小小心意,还望莫要嫌弃。”   不知先生笼着袖子,笑眯眯的旁观。   白衣公子似是看出了她的不舍,也不接那镯子,只是打量陆浅葱半响,这才弯下腰伸手扣住她的腰带,将她轻轻的从地上拽起来。   陆浅葱一时有些发愣,她没想到这公子生得俊秀,力气却是大得惊人,只抓住她腰带轻轻一提,便毫不费力的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拽了起来。   白衣公子的手还搁在她的腰带上,陆浅葱不禁有些尴尬,刚要开口,便见那公子的手从她腰侧一摸,便将腰带上绣的大秦珠扯了下来。明明是如此轻佻的动作,他却毫无轻薄之意似的,无辜的眨了眨眼。   被他指节触过的地方有些发烫,陆浅葱本能的后退一步,瞪大眼看着白衣公子,心想这人莫非是登徒子?   可是看他的眼神,却又是如此的清澈无辜。   陆浅葱正胡思乱想着,却见那公子晃了晃手中的大秦珠,侧首一笑:“这个,就姑且当做谢礼啦。”   那一笑,逆着橙红的黄昏,极尽风华。   白衣公子同不知先生并肩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补充道:“对了,我叫江之鲤,鲤鱼跃龙门的鲤。”   陆浅葱默念着这个名字,微微颌首。   江之鲤期待的问:“这名字如何?”   他问得有些突然,陆浅葱‘啊’了一声,缓缓笑道:“是个好名字。”   江之鲤抿唇一笑,勾着不知先生的肩背转身下楼。   不稍片刻,店小二也送了热汤上来,陆浅葱痛痛快快的洗去一身的污垢,顿时只觉神清气爽,如获新生。   不过,她也确实由内而外,重获新生。   沐浴更衣后,她在铜镜前坐了良久,这才缓缓将半干的长发绾起,重梳蝉髻,淡扫蛾眉,做未出嫁的少女打扮。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淡笑,为了今日,她付出太多了……   待梳洗完毕,外头已经是日落黄昏,腹中也早已饥肠辘辘。陆浅葱穿着江之鲤买来的花哨衣裙,颇有些不自在的下楼。   她身上没有钱,吃不起贵重的菜品,只好敛首挪到柜台,准备问掌柜要两个窝头充饥,熟料还没开口,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过来,一起吃。”   陆浅葱回过头,看到坐在八仙桌旁的江之鲤和不知先生。   陆浅葱迟疑了片刻,觉得有些不妥。   不知先生似是看出了她的顾虑,大方:“姑娘不必客气,这吃饭住宿的银两,是用你的大秦珠换来的。”   抵挡不住腹中饥渴,陆浅葱终是走过去福了个礼,不好意思道:“那……打搅了。”   江之鲤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她,端起茶水一饮而尽,笑眯了眼道:“没想到你之前跟泥猴儿似的,洗干净了倒是个美人。”   陆浅葱报以一笑。   她虽然很饿,但在陆家‘食不言寝不语’的教导下,她依旧习惯细嚼慢咽,吃得很优雅。江之鲤咬着薄胎的茶杯,晶亮的眼睛盯着陆浅葱,似是好奇,又似是审视。   感觉到他的目光,陆浅葱疑惑的回视他。   江之鲤忽然笑问道:“合身么?”   陆浅葱茫然道:“什么?”   “衣裳,还有那个白色的。”江之鲤目光坦然,好像跟在讨论晚膳吃什么一样,补充道:“贴不贴身?”   陆浅葱这才反应过来,饶是她成过亲嫁过人,也不禁微微红了脸颊。   不知先生也反应过来了,惊得一口酒水喷出来,笑骂道:“江郎,这话太无礼了!”   江之鲤捧着茶杯,墨色的眼一瞥,说:“我就随口一问。”   ☆、第5章 杀机一   三人简单的用过晚膳,夕阳也收拢了最后一丝余晖。   江之鲤看了看窗外渐沉的暮色,站起来抻了个懒腰,朝不知先生道:“天黑了,我要上楼歇息去,篓子里的衣物记得要给我洗干净。”   不知先生还未说话,陆浅葱抢先道:“不劳烦先生了,我来便可。”   不知先生笑眯眯的啃着鸡腿,满嘴流油:“哎呀,那如何好意思。”   “举手之劳,无碍。”陆浅葱谨慎的,有些讨好的看着江之鲤,微微一笑:“反正我自己的衣裳也要洗,干脆一起了,也算是报答二位的救命之恩。”   江之鲤倚在客栈的楼梯扶手旁,回首笑道:“你这小丫头,倒是挺有眼力见的。”   陆浅葱腹诽:我跟你年纪相当,我是小丫头,那你是什么?   她望着江之鲤懒洋洋打着哈欠的背影,忍不住问不知先生:“江公子一向睡这么早吗,天都还没全黑呢。”   不知先生‘唔’了一声,含糊道:“他身体不好,需要早睡。”   陆浅葱‘哦’了一声,看得出不知先生并不想谈论这个无聊的话题,她便没有再问下去。毕竟她与他们不过萍水相逢,认识不到一天就打探别人的私事,确实不太礼貌。   正想着,楼上哗的突然扔下一堆外袍亵衣,天女散花似的盖在不知先生未吃完的酒菜上。而楼上,始作俑者江之鲤趴在栏杆上,还不忘朝陆浅葱眨了眨墨色的眸子,笑得明朗万分:“拜托,多谢。”   不知先生:“……”   陆浅葱将桌上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衣物收拢,叠好,又向客栈老板娘要了木盆和捣衣用的木棒,这才朝不知先生点点头,朝后院的古井旁走去。   日落月升,夜色渐渐笼罩大地,客栈的喧哗渐渐散去,四周一片静谧,唯有满天星斗,秋蝉阵阵。   陆浅葱抱着一堆的衣物在后院拼命的搓洗着,捣衣声断断续续的响了许久,她才将江之鲤的衣物洗干净晾晒在衣杆上。月色下,纯白的亵裤在微风中飘动。   陆浅葱赶紧掉开视线。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给成年男子浣洗贴身之物,连赵徵的都……   手上的动作一顿,陆浅葱缓缓垂下眼,自嘲的一笑:好端端的干嘛又想起他?   陆浅葱从王府里穿出来的那一身绫罗绸缎沾染的泥水太多,怎么洗都洗不干净,她朝老板娘要了几块皂角,折腾了半响才洗干净晾挂起来。   她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和脖颈,却无意间抬头看见广袤无垠的夜空,万千星斗汇聚而成的天河,月影扶疏,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浊气,只觉得心情从未有过的轻松。   她一生坎坷,也曾高高在上,也曾跌入云泥,却仍然坚信:世上还是好人多。   把火撒出来,会灼烧他人,把苦咽下去,又会酸疼自己。唯有不骄不躁,不贪不厌,不憎不恨。   现在酉时刚过,还不算太晚,陆浅葱向掌柜的打探了一番本城的当铺,便孤身匆匆出了门。   当铺内,她摸了摸腕上的金玉镯子,终是狠狠心褪下一只来,换了二十两银子。   虽是母亲陪嫁的遗物,但陆浅葱如今流落江湖,吃穿住行哪一样不需要花钱?汴京如今是呆不得了,她思忖着南下,寻个安稳和平之处开个酒肆,粗茶淡饭安度余生算了。   回客栈的路上,陆浅葱又花了一钱银子买了几身换洗的粗布衣裙。   这座不知名的郊区小镇本就人烟稀少,入了夜便更显寂静。布鞋踏在古旧的青石板砖上,渗出微微的凉意,昨夜暴雨后的积水还未干透,坑坑洼洼的小水洼里倒映出漫天星斗,一闪一闪如同渴睡人的眼。   昏黄的街灯下,一条黑色的影子忽然飞快掠过,陆浅葱心下一惊,警觉的回过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心中漫上一股不好的预感,她心跳如鼓,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包袱,加快了步伐。   后面也隐约传来了脚步声,她快脚步声也快,她慢下来,脚步声也跟着慢下来。虽然不知道跟踪自己的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但唯一可确定的是:来者不善!   一股凉意顺着背脊攀爬而上,陆浅葱没由来一阵心慌,她故作镇定的左右瞥了瞥,还好离客栈不远了,她加快步伐,几乎是飞奔着仓惶朝客栈大门跑去。   而后面的人影亦是紧追不舍。   还有十步,五步,三步,一步……陆浅葱扑上客栈的门,而与此同时,身后的人影亦是追了上来,鹰爪似的五指扣住她的肩膀,将她牢牢地禁锢住。   陆浅葱想要大声呼救,那人又伸出一手来,死死的捂住了她的嘴。   怀中新买的衣物在挣扎中散落在地,陆浅葱看着尽在咫尺的大门,忍不住发出惊恐而绝望的唔唔声。无奈身后那男人的力气太大,陆浅葱挣脱不了,情急之下张嘴便咬。   身后的人闷哼一声,将她的身子按在墙上,接着,一个冰冷而熟悉的嗓音低低传来:“别动,是我。”   闻言,陆浅葱浑身一僵,惊恐的瞪大眼。   赵徵?他怎么在这!   赵徵将她整个人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面无表情的看着她,鹰隼般的眸子中满是血丝,下巴也长满了青色的胡茬儿,整个人看起来凌厉万分,煞气腾腾。   似是感觉到了她身体的颤抖,赵徵微微松了手,冷声道:“你就这么怕本王?怎么,怕我再杀你一次?”   王府所受的屈辱,被欺骗被背叛的痛苦,还有喝下毒酒后的绝望……记忆的闸门被打开,所有伤心的回忆争先恐后的涌出,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没。   陆浅葱上下牙直打颤,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赵徵,转身朝客栈跑去。   赵徵一把扼住她的手腕。   陆浅葱的手腕被抓得生疼,她强忍着怒意,颤声道:“赵徵,毒酒已喝过,我与你恩断义绝、再无瓜葛,你到底还想做甚!”   赵徵如同高高在上的猎手,看着猎物在自己掌心挣扎。他任由陆浅葱拳打脚踢,嘴上咧开一个冰冷的笑来:“有没有断,本王说了算。”   陆浅葱气急,又挣脱不开,只好扭头便喊:“救命!!”   赵徵蹙了蹙眉头,正要扬手打昏这个不听话的女人,却见数支飞镖闪着寒光飞来。赵徵眼疾手快,抱着陆浅葱旋身躲开,同时埋在暗处的襄王府侍卫窜出,将飞镖一一击落,唰唰唰的钉在对面的门板上。   接着,客栈二楼的窗被砰地一声打开,一条微胖的人影从客栈二楼临街的窗口飞出,寒光一闪,数名侍卫应声而倒。   陆浅葱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感激不知先生。   只见他虽身形肥硕,动作却是异常灵活,一掌便将一个侍卫拍出一丈之远,落在地上发出如沙袋般沉重的声音。转眼间,大半侍卫俱是倒地不起。   不知先生拍拍硕大的肚皮,笑得如菩萨般慈眉善目:“哎呀哎呀,没想到你们竟能追到这儿来,真是小瞧你们了。”   赵徵面寒如霜,咬牙道:“阁下何人,为何要插手襄王府的家务事?”   闻言,不知先生一愣,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襄王府?”他看了看陆浅葱,又看了看如刀锋般凌厉的赵徵,一脸茫然状。   似是明白了什么,他揉了揉蒜头鼻,尴尬望天道:“原来你们不是来杀我的啊。哎,都怪洒家的仇敌太多,弄混啦。”   陆浅葱赶紧去抠赵徵的手指,着急道:“不知先生救我!”   不知先生似是有些为难,挠了挠光洁的脑门,抬头朝二楼敞开的窗户喊道:“江郎,你说呢?”   二楼的江之鲤久久未曾回应。   陆浅葱冷汗涔涔而下,忙道:“我有钱!江公子,你救救我银子全给你!”   “……江公子?”赵徵十指紧了紧,咬牙嘲讽道:“才一天就勾搭上了别的男人,陆浅葱,你本事不小!”   二楼的烛火下,江之鲤缓缓起身,走到窗前,居高临下的望着街巷中的一切。   江之鲤仅穿着纯白的里衣,乌黑的头发自耳后软软垂落,目光深邃冰冷。不同于白天的阳光开朗,此时的他浑身都冒着森森的寒气,墨色的眼睛毫无焦距似的,连嘴角的招牌笑意都荡然无存。   他静静的望着陆浅葱,漠然道:“成交。”   ☆、第6章 杀机二   江之鲤静静的望着陆浅葱,漠然道:“成交。”   赵徵单手按着腰间的佩剑,他甚至不屑于看江之鲤一眼,只拿锐利如刀的眸子冷冷的盯着陆浅葱。刚硬的薄唇抿了抿,他说:“本王再给你一次机会,回到我身边。”   这个男人永远是这么高高在上,永远是这么冷漠无情,哪怕是重获自由的现在,她看着他的时候依然有一种本能的战栗,就像兔子之于苍狼。   她颤声一笑:“赵徵,我不惜用毒酒换来自由,你以为我是在和你玩欲擒故纵吗!”   赵徵扯了扯嘴角,就仿佛是被自己饲养的兔子反咬了一口般,满脸不以为然的玩味,丝毫不将她的绝然放在眼里。   “想清楚了再说话,陆浅葱,否则本王会杀了你。”赵徵缓缓拔剑,鹰眸中满是晦暗不明的情愫,他冷笑:“陆浅葱,你安安静静的做个死人不好么?只要你活着离开我一日,本王就一日不能安稳,所以哪怕你逃到了天涯海角,也只能追过来杀了你了!”   顿了顿,他又道:“亦或是,我留你一命,你跟我回府。”   陆浅葱疲惫的说:“赵徵,我说真的,放过我吧。”   赵徵轻蔑一笑,猛地拔剑刺向陆浅葱,那动作快而狠,没有一丝的犹疑。   刀剑在月光下折射出清冷的光芒,映在陆浅葱的眸中。赵徵的狠戾她是早就见识过的,可当那柄剑刺向她的胸膛时,她那颗破碎不堪的心脏却仍然闷疼不已……   赵徵啊赵徵,哪怕你真的对我只有虚情假意,哪怕我执意逃离触了你逆鳞,你杀我一次也就够了,又何须动第二次手?   这世上最毒的仇恨,也莫过于此了。   铮的一声长剑出鞘,江之鲤的乌鞘剑隔空飞来,将赵徵的佩剑击偏,剑尖插着陆浅葱肩膀划过,在身后的砖墙上划拉出一路的火花。   同时,江之鲤和不知先生同时出手,一左一右袭上赵徵。   赵徵自顾不暇,只好暂且放开禁锢陆浅葱的手,左掌挡开江之鲤的剑,右掌收于胸前包住不知先生的拳。   陆浅葱赶紧从赵徵身边溜走,心有余悸的跑回客栈内,隔着门缝窥看外头打得难舍难分的三人。   见陆浅葱从自己身边溜走,赵徵的眸色黯了黯,眼神也不自主的追随她而去。但在决战的关键时刻分神显然是极其危险的,江之鲤手中的长剑一挽,下一刻便划破了赵徵的胳膊,锋利的剑刃抵在他的喉咙。   赵徵的臂上流血不止,他却恍若不觉。他缓缓放下手中的剑,垂眸看着脖子上那冷入骨髓的乌黑剑刃,隐在黑暗中脸色难看万分。   两人的对抗,简直有如野兽互咬。赵徵直视着江之鲤,问道:“你是谁?”   江之鲤冷然一笑,却并不作答。   他手上稍稍用力,剑刃便划破了赵徵的脖颈。不知先生眯成缝的眼睛微微睁开,严肃道:“江郎!”   江之鲤转过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来,眼中的戾气如浓雾晕染。不知先生朝他摇摇头,示意他撤手:“江湖与朝廷分庭抗礼,互不干涉,这是规矩。”   眸中的杀意缓缓散去,江之鲤凛然而立,伸指抹了把赵徵流下的血迹,冷冷道:“剑刃已出,染血方回,这也是我的规矩。”   直到赵徵的鲜血顺着剑刃淌下,江之鲤方回剑入鞘,转身离去。   赵徵捂着流血不已的脖颈,锐利的眼神紧紧的盯着江之鲤的乌鞘剑,只见那剑刃上虽划破皮肉,却滴血不沾,干净得如同一泓秋水。他若有所思,这世上能用得起这柄古剑的究竟是何人?   几个轻伤的侍从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的问:“王爷?”   赵徵回过神,面寒如霜道:“先撤。”顿了顿,他又盯着灯火阑珊的客栈,咬牙道:“找几个高手跟着他们,随时向我汇报!”   侍从领命,忙躬身要去扶他,却被赵徵毫不留情的一掌挥开。自己的侧妃逃跑不说,还联合别的男人刺伤了他……赵徵高高在上惯了,何曾受过这般屈辱?   他神情莫辨的望着客栈,双手紧握成拳。   陆浅葱躲在客栈的门缝里朝外窥探,直到赵徵一行人离开后,她才重重的舒了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脱力的坐在长凳上,双手发颤的给自己倒了杯茶水饮下,压压惊。   江之鲤和不知先生也跟着进了客栈,经过陆浅葱的时候,江之鲤的步伐明显一顿,他转过一张冷漠的脸来,垂下眼盯着陆浅葱怀中的包袱。   陆浅葱一时没有转过弯,怔怔的抬头看他。   江之鲤沉默,又朝她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五指勾了勾,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要钱。   陆浅葱恍然。江之鲤果然是个实在人,不过她喜欢跟实在人打交道,简单直白,轻松自在。   一切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   她忙从包袱中翻出钱袋,双手奉上,嘴唇几度张合,却只是干涩而真诚的说了句:“多谢!”   江之鲤没说话,不知是不是深夜打扰了他休息的缘故,他的脸色冷冰冰的,不苟言笑,感觉整个人成熟了许多,气场强大得和白天判若两人。   他伸出两根手指夹住钱袋颠了颠,然后从里头掏出了十两碎银,又面无表情的将剩下的银两扔回陆浅葱的怀里。   陆浅葱还想说话,江之鲤却是与她错身而过,打着哈欠上楼歇息去了。   不知先生摸着肚皮呵呵一笑,说:“陆姑娘,早些歇息吧。”   陆浅葱怎么可能睡得着。   黑暗中独自躺在榻上,满脑子都是赵徵的冷笑、毒酒,还有那柄差点刺透她胸膛的长剑。一闭上眼,赵徵那无情的声音便如梦魇般回荡在她耳畔。   “只要你活着离开一日,本王就一日不能安稳。”   “所以哪怕你逃到了天涯海角,也只能追过来杀了你了!”   陆浅葱睁眼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心想这又是何苦呢?   他是高高在上的王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跺一跺脚整个汴京都要抖上三抖。而她不过一介布衣,没有可以利用的显赫家世,没有足以倾国的容颜,为何爱时不珍惜,决裂后还要追着来糟践?   眼角又冰冷的泪渍划过,又被她飞快的抹去。   夜晚的秋风阵阵,客栈老旧的门扉被刮得哐哐作响,陆浅葱蜷缩在发潮的被窝里,宛如惊弓之鸟,外头的一点风吹草动都让她心惊胆颤。   她知道赵徵不是个撒谎的人,他说要杀她,便一定不会罢手。   这座汴京以外的郊区小镇,他只花了一天的时间便追来了,她侥幸逃过了今天,明天呢?   她为了斩断过去,几乎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赵徵何德何能,值得她死第二次?   这条命,无论如何也要保住!   睁眼到天明。   鸡鸣三声,灰蒙蒙的光线斜斜的从窗棂照进。隔壁江之鲤的房间传来一声轻响,彻夜未眠的陆浅葱赶紧披衣下床,收拾好衣物便跑了过去。   不知先生一开门,便看见陆浅葱满眼血丝、神情憔悴的跪在门口,低头不语。   似是早有预料般,不知先生只是微微一怔,便摇着肥硕的光头脑袋笑道:“陆姑娘,你这又是何苦。”   “我知道自己的做法太过于唐突冒昧,但我真的是别无他法了。”陆浅葱一咬唇,以额触地,长拜不起,颤声乞求道:“我家中亲人早逝,本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安稳度日,无奈后有仇敌追杀,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现今相识唯有不知先生和江公子二人,故而腆着脸皮恳求二位,不管天涯海角,盼二位能捎我一程!”   不知先生依旧呵呵一笑,不语。   江之鲤缓缓从他身后走出来,不同于昨晚的冷漠,他的唇角微翘,恢复了明朗的笑意。他看着跪在地上双肩颤抖的陆浅葱,半响才漫不经心道:“我们是江湖人,不是做慈善的。”   “江湖人当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陆浅葱深吸一口气,抬头直视江之鲤,“况且,我还有一些银两……”   听到‘银两’二字,江之鲤的眼神明显一亮,又很快黯淡下去。   他一手漫不经心的把玩着缀着红穗子的竹笛,一手抓住陆浅葱的手腕抬起来,那腕上的金玉镯子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只了。   他轻笑,眼眸宛转流光,“等你把这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也典当后,该拿什么来付我报酬?”   顿了顿,他又‘哦’了一声,松开手笑得两眼弯弯:“难不成以身相许么?”   陆浅葱脸唰地一红,却仍然跪地不起。江之鲤走到东边,她便跑到东边给他跪下,江之鲤走到西边,她又跑到西边给他磕头。   不知先生忍笑,江之鲤嘴角抽了抽。   “只要二位能助我甩掉宿敌,到了安全之处我自会离开,不会耽搁二位行程的!”陆浅葱恳求道:“我会浆洗缝补,会端茶送水,我什么都能做!”   江之鲤要走,陆浅葱死死拽住他的下摆,情急之下没由来说了一句:“我还会酿酒,很好喝的酒!”   江之鲤的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灿然一笑:“陆小娘子,我想你在深闺里待久了,不晓得江湖的险恶。”   ☆、第7章 杀机三   不知先生也颌首:“实不相瞒,我们并非嫌弃陆姑娘累赘,只是我等亡命江湖,亦是自身难保,你也瞧见了,我们落魄到连食宿的银两都没有了,又如何能护姑娘周全?依洒家所见,姑娘不妨去镖局看看,花钱请镖师护送一程。”   陆浅葱暗自咬牙:赵徵身为襄王爷,沙场征伐多年,手下的死士个个都是高手,普通的镖师如何能应付的来?唯有江之鲤的身手,她昨夜是亲眼所见的,连赵徵都不是他的对手,找他最靠谱。   她正要再开口恳求,江之鲤却是身形一晃,直接从客栈二楼一跃而下,溜之大吉了。不知先生摇摇头,亦是跟了上去。   陆浅葱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背着包袱登登登跑下楼,谁知刚一出客栈门,便隐约瞧见街巷拐角处的黑影一闪而过。   见她慌张的回头,那几个黑影忙装作挑拣东西模样,视线却一直往她那儿瞟。   是赵徵的人。   也对,赵徵那般心高气傲的男人,又怎会轻易善罢甘休。   陆浅葱顿时心跳如鼓,十指绞紧了袖边,力度大到连骨节都发白。好在江之鲤就在前面不远处的烧饼摊子前,她想也未想,逆着人流拼命的朝江之鲤跑去,哪怕跌撞到了人,惹来一片骂声,她亦是恍若不闻。   她就像是一个溺水者,拼命的想要攥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哪怕这根稻草的力量微弱,她也绝不能放手。   江之鲤买了一堆的烧饼做干粮,正要付钱,却见陆浅葱气喘吁吁的从一旁扑过来。她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面色苍白如纸,手指颤抖的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拍在烧饼摊子上,说:“钱我付了。”   江之鲤将油纸包丢给不知先生,抱着一只咬了个缺口的烧饼望着陆浅葱,眨眨眼。   陆浅葱温润的眼睛里满是哀求和无助,她张了张毫无血色的唇,失声了半响,才断断续续的哑声道:“有人……跟踪我,他……追来了……要杀……”   她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般簌簌发抖,又好像是被野兽逼入陷阱的食草动物,睁着一双温润无害的眸子祈求过路人的怜悯。   江之鲤忽然就有些心软。   他一口将烧饼啃掉一半,伸手安抚的摸了摸她的脑袋,乌黑深邃的眼中盛满了令人安心的笑意。他说:“深呼吸,放轻松,他们不会蠢到在大街上动手的。”   陆浅葱死死的揪住江之鲤的袖子。   跟踪的人依旧远远的躲在拐角,江之鲤拉住陆浅葱挤过赶早市的人群,不知先生跟在他俩身后,用自己矮胖的身躯挡住跟踪者的视线。正巧街口的驿站开了门,伙计打着哈欠出来倒水,三人趁机闪了进去,关上了大门。   “你、你们做什么!”小伙计的哈欠打到一半顿住了,张大嘴警戒的瞪着来人。   江之鲤的身上有淡淡的皂角的清香,陆浅葱狂跳不止的心脏缓缓平息下来,苍白的唇瓣也渐渐有了血色。她扭头环顾四周,发现这是在驿站的后院,往前几步就是一个马厩,里面稀稀拉拉的站着几匹饱经风霜的老马。   陆浅葱掏出干瘪的钱袋,倒出仅剩的银子,强自镇静道:“请给我们挑三匹马。”   小伙计点了点银两,哈腰笑道:“姑娘,您这钱不够买三匹马哪,至少要再加二两!”   陆浅葱的兜里只剩下四钱银子了,实在凑不齐那么多,正窘迫着,江之鲤开口道:“两匹足以,要最好的。”   伙计立刻眉开眼笑,唱了声诺,便喜滋滋的拿着银子去马厩挑马去了。   陆浅葱一听到只要两匹马,顿时有些紧张,担心江之鲤和不知先生会舍弃她先跑了。   她与江之鲤相识不到两日,且又被他连着救了两次,她实在是不好意思再强制要求他们。虽然明知道理如此,但现今危机四伏,若自己真的被孤零零抛下,心里多少会有些难过……   正胡思乱想着,伙计牵了两匹打着响鼻的马过来,一边整了整马背上破旧的皮鞍子,一边口若悬河的笑夸道:“客官您看这两匹如何?这可是我们整个马厩里最年轻耐跑的两匹啦,全镇这个价格再也没有第二家,还白送两个马鞍子!”   江之鲤和不知先生一人一匹,翻身上了马背。   见陆浅葱久久站在原地未动,江之鲤歪着脑袋看了她一眼,勾了勾唇角道:“怎么还不上来?”   陆浅葱一怔,惊喜又迟疑的看他。   江之鲤啧了一声,笑了笑:“莫非你想跟不知同乘一匹?他那泰山压顶般的重量,可是很危险啊,心疼心疼可怜的马儿吧!况且我这般英俊潇洒,怎么看都是和我一起比较划算罢?”   不知先生敞着大肚皮,笑得菩萨般慈祥。   “不、不是……”陆浅葱张了张唇,笑道:“我愿意的!”   江之鲤捏着马缰,身体朝后挪了挪,这才伸出朝她一只指节修长的手来。   陆浅葱仰首望着江之鲤,只见他逆着晨曦的阳光,嘴角微翘,白衣翻飞,腰间插着一管竹笛,别着一把乌鞘剑。微风袭来,扬起他后脑未束起的发丝,又轻轻落回他雪白的衣襟上。   他的眼眸黑而深邃,如同一汪深潭。陆浅葱情不自禁的眯了眯眼,不知是被阳光灼痛了眼,还是迷失在了他嘴角微微泛起的弧度……   她毫不迟疑的将手放在他的掌心,江之鲤立刻握住她柔软的素手,将她拉上马背。   那一刻时光仿佛被无限延长。   蓝天,白云,微风,她微微诧异的眸,飘扬的发丝,翻飞的衣袂,还有他唇边的浅笑和掌心粗粝的温度……一切的一切,哪怕多年后经历世事的变迁,岁月的洗礼,依然定格成了她生命中一道永不磨灭的剪影。   他的臂膀那么强健有力,轻轻一拉,她便跌入他的怀中。哪怕隔着几层秋衣,陆浅葱依旧能感觉得到江之鲤胸膛的温度,下一刻,江之鲤和不知一抖缰绳,带着她纵马跃出院门,在大街上疾驰而过,带起一阵鸡飞狗跳。   暗处的跟踪者们也顾不得隐藏自己了,纷纷拔腿就追,无奈两条腿终究跑不过四条腿,眼瞅着他们朝官道上跑去,一个跟踪者吃喘吁吁道:“怎么办,可否要禀告王爷?”   另一人摆摆手,沉声道:“备马,追!”   马蹄哒哒,耳畔的风呼呼而过,小镇远去,喧闹远去,群山远去,陆浅葱十九年来第一次生出了无比畅快的感觉,原来这就是江湖,这就是自由!   马背本就不甚宽敞,更何况还坐着两个人。江之鲤的双臂从她身侧绕过,抓住缰绳,两人贴的极近,她甚至可以清晰的感觉到他湿热的呼吸喷洒在自己耳畔,有些微痒。   畅快过后,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往前挪了挪,试图拉开一丝缝隙。   无奈马背上实在是太颠簸,她又从未骑过马,这么一动便险些跌下马去,想要惊呼,却无意间咬到了舌头,顿时眼含热泪疼的说不出话来。   耳畔传来一声低笑,江之鲤道:“抓好马鞍,别乱动。要是半路掉下去了,我可不负责捡。”   陆浅葱唔唔两声,忙抓紧了马鞍。   罢了罢了,管什么男女有别,还是逃命要紧,她也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小姑娘了,计较这么做什么?   想罢,她放松了身子,任由江之鲤策马穿越崇山峻岭,顺着官道南下。   马不停蹄的跑了两个时辰,陆浅葱又饿又累,面色已有些发白,好在江之鲤及时勒马,打算在一处阴凉的小溪旁稍坐休息,再继续赶路。   江之鲤和不知先生率先下了马,两人拴好马匹便去小溪旁洗了把脸,结果回头一看,陆浅葱依旧僵硬的伏在马背上,神情隐隐有些痛苦。   这也不能怪她,陆浅葱是第一次骑马赶路,整整跑了两个时辰不曾停歇,浑身骨骼已是酸痛得不行,尤其是大腿内侧的嫩肉,被磨得火辣辣的疼,她实在是抬不起腿来。   江之鲤稍一思索就明白过来了。他嘴角微微上扬,难得没有取笑她,只跑过去朝她张开臂膀,“跳下来,我接住你。”   他这样热情,陆浅葱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江之鲤以为她不信,又认真道:“相信我,别怕。”   陆浅葱一咬牙,手脚并用的抬起酸痛的大腿,马儿喷着响鼻跳了跳,陆浅葱的身子立刻失去平衡,朝江之鲤一头栽了过去。   下一刻,一双有力的手掐住她细瘦柔软的腰肢,将她整个人稳稳的放在地上。   陆浅葱的双腿酸痛得如煮熟的面条,踉跄了一步才稳住身子,她竭力掩饰住眼中那一抹不自然的神色,朝江之鲤微微颌首道:“抱歉,我……”   我总是这般无用。   可惜后半句还没来得及出口,江之鲤便一把捂住了她的唇,示意她噤声。   ☆、第8章 杀机四   江之鲤一把捂住了她的唇,示意她噤声。   他的掌心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老茧,粗粝的划过她娇嫩的唇瓣,陆浅葱微微睁大眼睛,没由来有些尴尬。   不过很快她便没有半分旖旎的情思了,因为江之鲤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眸子瞬间冷了下来,狠狠的盯着她背后的灌木丛。   在打水喝的不知先生也戒备的直起身,摆出了攻击的姿势。   杀机四现,空气凝固,陆浅葱正要扭头去看,江之鲤却拉着她的手往身后狠狠一扯,沉声道:“躲起来!”   下一刻,乌鞘剑出,寒光乍现,满耳都是刀剑相撞的铮铮声。   陆浅葱本就浑身酸痛不已,被江之鲤用尽全力一甩,顿时整个人朝前扑倒在地,膝盖磕在溪边的碎石上刺痛不已,连手掌也破皮流血了。但她顾不上疼痛,咬牙便手脚并用的朝前爬去,蜷身躲在一块巨石后的灌木丛中。   怎么回事,赵徵的人马这么快就追杀过来了?   她躲在巨石之后,竭力不让自己成为江之鲤和不知的累赘,目光透过灌木丛的叶缝朝外望去,只见不知先生高声笑道:“没想到朝廷的人动作这么快……”   话音未落,只见密林深处唰唰跳出十来个蒙面的黑衣人,俱是穿着劲装,眼神漠然冷酷,手中的武器有刀剑钩钺,各不相同,显然不是赵徵的手下。   不知先生噎了噎,揉着硕大的鼻子道:“原来不是冲她来的。”   江之鲤长身而立,微微一笑:“大蛇的鹰犬,自然是冲我们来的。”   听到‘大蛇’二字,陆浅葱的身躯微微一僵,瞳仁剧缩。   江湖上的高手她知之甚少,唯独记得大蛇的名字。大蛇是江湖上杀手机构的头目,与朝廷权贵勾结,手底下养了一大批不认主只认钱,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走狗,其中以黑狐最为出名。   而那代号为黑狐的顶尖杀手,则是八年前屠杀她父兄侄儿性命的狐狸面具男。   陆浅葱暗自咬紧了牙关,十指紧握,指甲嵌进肉中仍不自知。   她陷入了往事的痛恨当中,却没注意到有两个人正悄悄的朝自己靠近。   背后传来一声枯枝被踩断的细响,陆浅葱惊惧的回头,正好与赵徵派来跟踪的两名侍卫撞了个正着。   那两名汉子见江之鲤他们与大蛇的杀手打得正酣,本想趁机掳走陆浅葱回去复命,谁知竟被她发现了。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道了声“得罪了”,便伸手来抓陆浅葱。   陆浅葱慌忙之中后退一步,绊着石子跌倒在地,一名侍卫趁机扑了上来,陆浅葱又惊又惧,慌忙之中摸到一块尖锐的硬石头,想也不想,本能的举起石头朝扑过来的那汉子砸去。   石头砸在脑门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那汉子本没有把一个弱女子放在眼中,显然没想到陆浅葱突然发难,脑袋猝不及防被她开了瓢,血水糊了一脸。汉子不可置信的抹了把脸,摸到满手的鲜红黏腻,顿时两眼一翻,踉跄一步跌倒在地,半响没了声息,也不知是死是活。   另一个侍卫见状,也不跟她客气了,拔出佩刀便向她逼近。   陆浅葱生平第一次伤人,双手握着那块沾血的石头不住的颤抖,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她转身就跑。   可她一个弱女子,又如何能跑得过赵徵的侍卫?眼看着就要被追上,却见平地里一道剑光亮起,擦着她的脸颊飞过,击中了身后穷追不舍的侍卫。   那侍卫举着刀瞪大眼,喉中发出怪异的嗬嗬声,便见鲜血从他脖颈中喷薄而出,溅了陆浅葱满身满脸。   侍卫的尸体就倒在她面前,犹自抽搐不已,浓烈的血腥味充斥着鼻腔,陆浅葱仿佛被扼住呼吸一般,跌在地上半响缓不过气来。   她僵硬的回头,只见江之鲤执剑站在离她不过三步远的地方,周围堆积着十来具刺客的尸体,浑身的白衣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如同血梅绽放在他的衣襟,唯有一把薄如纸、冷如冰的剑刃是干干净净的,没有沾染半分血腥。   淡薄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洒下,江之鲤伸出拇指,擦了擦脸上的血迹。他的嘴角依旧微微翘起,明明披着满身腥风血雨,他却笑得风轻云淡。   他问她:“没事罢,能站起来么?”   陆浅葱手里还抓着那块沾血的石头,浑身不住的颤抖,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江之鲤的嘴角微翘,但陆浅葱知道他眼中的笑意不见了。他微微垂下眼,睫毛颤了颤,语气竟难得有了些落寞,他说:“现在你看到了,江湖人的自由,是要用尸体堆就、鲜血染成的。”   一不知先生在溪水里洗去满手的血污,走过来看了看陆浅葱,亦是轻叹一口气,语重心长的对陆浅葱劝道:“姑娘,我们这打打杀杀的生活真的不适合你,不如就此别过罢。”   江之鲤没说话,回剑入鞘,沉默着坐在溪水边,认真的洗去脸上的血迹。   他甩了甩满脸的水珠,正想抬起袖子擦擦脸,却见一旁递过来一张干净的绣花帕子。   江之鲤转过头看着陆浅葱,水珠顺着他的眉眼和下颌滴落,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暖而刺目的光芒。   陆浅葱沉默片刻,又抬了抬帕子,说:“用这个擦。”   江之鲤沉吟半响,接过她的帕子,问道:“怕么?”   陆浅葱想了想,诚实的说:“怕。”   “那便各走各路罢。”江之鲤胡乱的擦了擦脸,想要将帕子还给她,但已经脏了,便只好握在手心,笑道:“如你所见,我也有人追杀,且来者不善,比你的襄王有过之无不及,你跟着我会很危险。”   “但我离开你会更危险,何况那夜赵徵亲眼看见你出手救我,按他的性子绝不会善罢甘休,更不会放过伤了他的你!”陆浅葱定了定神,鼓起勇气直视着江之鲤:“而且,追杀你的人也是我的杀父仇人,所以,咱们有共同的敌人,其实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江之鲤眯了眯眼,饶有兴趣的看着她,示意她继续。   陆浅葱顿了顿,一字一句铿锵道:“我想要逃离他,我想要活下去!”   江之鲤微愣。   他想起了自己,亦是穷极一生也要追随自由,想要触摸阳光,如同夸父逐日,如同飞蛾扑火。   半响,他轻叹:“谁不是呢。”   江之鲤和不知抛了个大坑,将刺客的尸体草草掩埋了。那个被陆浅葱开了瓢的侍卫还有呼吸,只是人暂且晕了过去,陆浅葱内心的不安这才稍稍平息。   长这么大,这是她第一次伤人。   陆浅葱在溪水旁洗干净脸和手上的污秽,衣服上也有不少喷溅的血迹,她就着冰冷的溪水搓了许久,才勉洗干净。   那边,江之鲤已经将尸体掩埋好。林子里有两匹上等的骏马,大概是那两个侍卫留下的,江之鲤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和不知先生解了马缰绳,翻身上马。   陆浅葱在衣襟上擦了擦泡得冰冷的手指,忙跟过去站在江之鲤面前,如同丛林中的小鹿一般,抬起温润的眼看他,神情淡然,又似是询问。   江之鲤勾了勾唇角,朝一旁驿站买来的两匹老马努努嘴,说:“你去挑一匹罢。”   陆浅葱说:“我不会骑马。”   一旁的不知先生抬头看了看天,说:“申时已到,咱们必须在日落之前赶到落脚的地方。”   “啧。”江之鲤只好朝陆浅葱伸出一只手,耸耸肩无奈道:“马又不会骑,也不能把你独自丢在荒山野岭,那我只好委屈一下,送佛送到西啦!”   “多谢了。”陆浅葱绽开一抹明媚的笑,仿佛等这一刻等了许久般,将手放在江之鲤的掌心。   江之鲤长臂一捞,将她提上马,依旧圈在自己怀里。又拔剑在那两匹老马的臀部挨个刺了一剑,老马吃痛,顿时撒开蹄子跑远了。   陆浅葱觉得有些可惜,那可是她花了八两银子买来的呢,便好奇问道:“为什么要放走它们?虽然老了点,但多少还能换点钱。”   江之鲤似是轻笑了一声。   陆浅葱瞬间有些脸红,这问题太过愚蠢了。   不知先生摸了摸油光发亮的脑勺,解释道:“这马老了,脚力太差,带着也是累赘。何况等林子里那昏迷的侍卫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上马来追,江郎把马刺跑,就是为了防止他带人追上我们。”   陆浅葱微微颌首,表示明了。   一声吆喝,骏马一跃而起,穿过丛林奔向大道。   马蹄扬起一地的落叶翻飞,秋风从耳畔穿过,陆浅葱舒了口气,莞尔一笑道:“我以为你要舍弃我了。”   马背上很颠簸,她的气息亦是有些不稳,一句话说的忽高忽低的。   江之鲤却是听清了,淡然道:“开始确有此打算。”   “那后来因何改变主意了?”   “或许是你跟我有些相似罢。”   陆浅葱诧异的回头看他。   江之鲤目视前方,嘴角带笑,顿了顿方接着说:“你说你想要逃离他,想要活下去……那句话,忽然就打动了我。”   陆浅葱沉默。   能够打动一个人的某句话,往往是因为它与听者的经历或思想产生了共鸣。江之鲤到底是什么人?   看江之鲤与不知先生的相处,既像是主仆,又像是多年的好友。他生得丰神俊朗,一表人才,谈吐和气质亦是不凡,但又偏偏囊中羞涩,也不像是有钱人家的公子……   正想着,江之鲤忽然问道:“你是在揣测我的真实身份么?”   “呃。”被拆穿的陆浅葱一窘,险些咬到舌头。   江之鲤狡黠的一笑。   夕阳渐沉,群山远去,平原渐渐开阔,远远的可以看到一座小小的城池。   陆浅葱想了想,轻声问道:“你……对我的身份不感兴趣么?”   “不感兴趣。”江之鲤想也不想的答道:“出来混的,谁没有几个秘密?我不会去打探你,你若想说,我便听着。”   没由来一股暖意涌上心头,陆浅葱对江之鲤的好感又多了一层。   “我们要去哪?”   “江南,乌山镇。”江之鲤的语气显得很轻松:“据说,那里是我的家乡。”   ☆、第9章 酒肆一   江南是水做的。青山,绿水,薄雾,烟雨朦胧,如诗如画。   乌山镇是姑苏城外的一座小镇,有小河穿城而过,枯柳树下,三三两两的荆钗妇人坐在河边的石阶上浣衣,带着江南特有口音的欢笑声在小镇里沉浮,间或惊起一群不知名的飞鸟。白墙,黛瓦,青石小路,一切质朴得令人心醉。不同于汴京的繁华富丽,乌山镇如同一个不施脂粉的清丽姑娘,怯羞羞的静卧在此处。   乌山镇的姑娘们尤其俏丽,生得娇小可人,大都肤白如雪,发浓如墨,气质纯朴而不粗野,不似京城姑娘的百花争艳,这里的姑娘更像是空谷幽兰,乍看不起眼,却是越看越赏心悦目。   陆浅葱是在第三天黄昏到达乌山镇的。   江之鲤将她送到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已算得上是仁至义尽。陆浅葱知道,他已经到达了目的地,她不能再跟着他颠沛流离了。   两人或许真将缘尽于此。   陆浅葱依旧背着那一个瘪瘪的包袱,朝江之鲤和不知先生行了大礼,真诚的再三道了谢,这才问道:“不知江公子和不知先生会居在何处?他日有时间,定要来好好酬谢二位!”   连日的奔波让陆浅葱憔悴不已,江之鲤却依旧白衣翩翩,气质俊逸,不见一丝疲惫。他笑了笑,摆手道:“咱们还是不要再见为好,我与你这小丫头不是一路人。”   被叫做‘小丫头’的陆浅葱有些不服气,抿唇笑道:“江公子看上去跟我一般年纪,我是小丫头,那你岂不是小子?”   “啧,你这人不仅会死缠烂打,还挺伶牙俐齿的啊。”江之鲤眯了眯眼,似笑非笑道:“你多大了?”   他问得很直白,要是换做别的男人便显得很没礼貌了。偏生那一双眸子澄澈通透,面色凛然,倒也不显得轻佻。   陆浅葱说:“桃李之龄,双十年华。”   江之鲤哈哈两声,指着自己说:“我十九。”   闻言,不知先生眯成两条缝的眼睛猛地睁开,握拳抵在嘴边狠狠的干咳两声。   不知是不是错觉,陆浅葱在不知先生的眼中看到了一丝鄙夷。   江之鲤立刻改口道:“好吧,我过完年就二十九了。”   什么!二十九?!!   陆浅葱盯着他那张英俊的,阳光而又年轻的脸,说是十九岁的少年也大有人相信,居然是个快到而立之年的大叔吗!!!   见她满脸的不可置信,不知先生摸着肚子笑道:“这倒是真的,江郎只是天生童颜,显年轻。其实他的年纪做你大哥绰绰有余,做你叔叔也勉强可以。”   陆浅葱立刻恭谨的叫了声:“江叔叔。”   江之鲤噗嗤笑出声来,眉眼弯弯,更显出几分少年的张扬不羁来。他说:“你真的,还蛮有意思的。若是江湖中人,我定会结交于你!”   陆浅葱正想说一句“不是江湖人也可结交”,不料话还没说出口,却见平地里起了一阵阴风,卷起落叶扑面而来,接着几道身影刷刷闪过。   陆浅葱立刻本能的跳到了江之鲤的身后,以为又是赵徵和大蛇的杀手们追上来了。   谁知那几条人影却是在三步开外站定,然后齐刷刷的撩袍下跪,抱拳道:“公子,我等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陆浅葱松了口气,原来是江之鲤的下属么。   她从江之鲤的身后探出半颗脑袋,只见地上跪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一袭青衣,身材健壮高大,眉斜飞入鬓,肤黑唇厚,面目张扬粗犷,勉强算得上是英俊,背上背着一把半人高的青铜重剑。   而那女子则是一身红色劲装,马尾高束,左手拿着一柄未出鞘的扶桑刀。她的眉眼细长,红唇娇媚,别有一番艳丽之色,虽是个美人,但眼神却十分清冷,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冷艳来。   陆浅葱看了看江之鲤,又看了看地上跪着的二人,心道:这江之鲤究竟是何人,竟能让众多高手俯首称臣?   正想着,江之鲤已让那二人起身,问道:“时也,房舍安排得如何?”   那叫‘时也’的青衣男人起身道:“已经备妥,只等公子入住。”   江之鲤满意的点点头。   夕阳的余晖渐渐收拢,陆浅葱道:“天色已晚,不如各位随我在客栈用过晚膳再走吧。”   江之鲤看她。   陆浅葱补充道:“就当是为了报答公子和不知先生的救命之恩。”   江之鲤还未回答,却见身后突然想起一个低哑而魅惑的女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敌意道:“你是谁,凭什么和公子用膳!”   陆浅葱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忙回身一看,只见那娇媚如花的红衣女子不知何时绕到了自己身后,正冷冷的瞪着陆浅葱。红衣女子伸出殷红的舌舔了舔唇,如同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令人不寒而栗。   陆浅葱后退一步,“你怎么突然……”   话还未说完,她便愣住了。   她面前站着一个冷冷的红衣美人,身后亦是站着一个冷冰冰的红衣美人。两人都是一模一样的衣裳,一样扎着高马尾,一样拿着扶桑刀,一样是丹凤眼吊梢眉,连站立姿势都是一模一样,就好像是照镜子般,难分彼此。   陆浅葱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在不知先生及时解了围,介绍道:“她们是沉鱼和落雁,双生子……呃,就连我也分不清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江之鲤淡定道:“你面前的这位是沉鱼,你身后的那位是妹妹落雁。”   沉鱼和落雁围着陆浅葱转了一圈,打量着她异口同声道:“你是谁?”   她们这么一走动,陆浅葱又分不清谁是谁了,只好晕乎乎道:“我姓陆,小字浅葱。”   两姐妹的目光很冷,江之鲤将她们提了回来,道:“快天黑了,回去罢。”   陆浅葱道:“晚膳……”   “不必了。”江之鲤勾起一边唇,朝她露出一个有些痞气的笑来:“今后可没有人救你了,好自为之。”   说罢,他挥了挥手,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陆浅葱不再强留。与江之鲤相处了几日,她知道他有个习惯,每天天黑后他都会回房歇息,绝不出门一步,天微亮方醒。   她只好望着他们离去。夕阳将他们五人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于秋风中负剑而行,颇有几分萧瑟的江湖豪气。   突然,跟着江之鲤走远了的红衣姑娘突然回过头来,冷冷的盯着陆浅葱,伸出猩红的舌头一寸一寸碾过红唇。陆浅葱分不清她是沉鱼还是落雁,只知道她的眼神十分森寒。   陆浅葱正奇怪自己是什么时候得罪了她,那红衣姑娘却又若无其事的调开视线,迈着妙曼轻盈的步伐走远了。   夜幕降临,南方的天气有些湿冷,陆浅葱感觉到了一丝寒意,便返身回了客栈,让伙计烧了两桶热汤,洗去一身风尘仆仆的气息。   陆浅葱叹了口气,江之鲤已经找到了他的同伴,那么她也该开始新的生活了。   乌山镇山青水美,钟灵毓秀,就暂且定居在此地罢。   第二日,陆浅葱去了县衙一趟,暂且在本地落了户。   路过当铺时,她虽是万分不舍,但还是选择把自己仅剩的一只金玉镯子典当了,加上耳朵上那对半旧的明月珰,零零碎碎一共典当了二十多两白银。   接下来,陆浅葱便开始四处打探住宅。她想找一处临街的店铺,不需要太大,但一定要有地窖,最好还带个院子。   她想重操母亲的旧业,以当垆卖酒为生,不求大富大贵,只愿平淡无忧。   这样,也不辜负阿娘的一番期望了。   ☆、第10章 酒肆二   或许是陆浅葱运气好,她很快就看好了一处合适的房舍。   屋子的主人是一个年轻的秀才,家里本来是开包子铺的,无奈双亲去世,秀才又急着上京游学,故而才低价出售自家的房屋。   一大早,秀才便带着陆浅葱去看房子,一路上遇到早起耕作的人们,无论男女,他们都热情的朝陆浅葱问好,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大娘甚至热情的围上来,问她诸如“姓名年纪”、“打哪儿来”、“可曾婚配”这样的问题……   陆浅葱知道她们半是热心,半是好奇,只好含笑一一答了,半天才送走她们。   秀才拆下蒙着蛛网的门板,看着陆浅葱,有些憨厚的笑了笑:“你莫怕,她们没有恶意。”   “我知道。”陆浅葱点点头,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子。   这幢二层楼的屋子虽不在乌山镇的中心位置,但好在面朝大路,每日出门砍柴、耕作、浣衣的人来来往往,倒也热闹。屋子有些老旧,但很敞亮,里屋有一间地窖,原本是农家用来藏地瓜白菜过冬用的,屋子后面带一个小院子,院子中还有一口古井,只是堆满了落叶,井水早就枯竭了。   应是许久未曾住人的缘故,院子里堆满了厚厚的落叶,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个不停。   陆浅葱趴在井壁上朝里看去,井里黑幽幽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她扔了块石子下去,却没有听到落水声。   秀才揉了揉微红的鼻尖,不好意思道:“常年未用,井中堆满落叶,已是堵住了。”   这里离河边较远,陆浅葱‘哦’了一声,说:“那很不方便。”   秀才小心翼翼的观察她的神色,生怕她不买走人了,忙道:“请个人疏通一下还是可以用的!不瞒你说,我家这口井可是难得的宝贝,水温会随着季节变化。你若夏季从里头打碗水上来,不消片刻,碗壁上立刻会凝成水霜;你若冬季打水,水却是温热的,用来直接沐浴都不会冻坏身子!”   秀才吹得天花乱坠,也不知是真是假,但若这口井真是地底的冷泉,倒对她酿酒极有帮助。   陆浅葱心下满意,表面却不动声色的点评:“房舍太旧了。”   秀才见她意兴阑珊,急道:“小娘子,在下若不是急着要盘缠进京,也就不会卖自家的祖屋了。要不这样,二十两银子连带院子卖给你,这地皮地段,别处就算是三十两也不一定买得到!”   “汴京的一间两上两下的铺面房也只要二十两,你这小镇子里的老屋莫非比京城的铺面还贵?”   陆浅葱淡淡一笑:“况且买了后还要请人修葺翻整,井也要疏通,哪一样不花钱?”   说罢,她转身作势要走。   秀才知道自己是遇上行家了,急急忙忙追上来,红着脸道:“那小娘子,你出个价。”   陆浅葱沉吟,打量着房屋:“十二两,不能再多了。”   “什么!”秀才惊道:“这可是我祖屋。”   “卖不得就算了。”   “哎,等等!你再加几两,十七两如何?”   陆浅葱淡笑,摇头。   “小娘子,你总得给我凑足路费钱罢。”秀才没她那么多心思,抓耳挠腮道:“你我各退一步,我给你把井疏通,把院子和房屋打扫干净,你十六两买下!”   陆浅葱依旧摇头,转身就走。   “十五两!十四两!”秀才这下真急了,嗓子都破了音。   “十三两。”陆浅葱笑道:“我再给你加二钱。”   “十三两二钱……”秀才苦笑着取来房契,道:“京城来的小娘子实在是可怕,可怕。”   陆浅葱微微一笑。倒不是她小气,只是囊中羞涩,修葺房屋和准备酿酒的器具都要花钱,还要吃穿住行,只恨不得一个铜板扳成两个用。   若不是看在秀才人品淳朴的份上,那二钱银子她都不打算加了。   两人画押转让了房契,秀才忍不住问道:“小娘子孤身一人闯异乡,勇气可嘉,不知买了房子后有何打算?”   他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陆浅葱却回答道:“开酒肆,酿酒卖酒。”   秀才一惊,拇指一抖,鲜红的印泥在文书上拖出一条小尾巴。他张了张嘴,有些局促的问道:“冒昧问一句,小娘子的家人……”   “我没有夫君,双亲在汴京,他们祖籍也是姑苏人,一直想回来开酒肆,可惜年纪大了出不了远门,只好派我回来了。”   陆浅葱说了谎。   她没有夫君,没有家人,也没有什么朋友,伶仃一人如杨花四处漂泊。虽然乌山镇民风淳朴,但她还是害怕当地人会欺凌自己无父无母,故而编了谎话。   秀才‘哦’了一声,看着陆浅葱的眼神有些复杂之意,讷讷道:“开酒肆好,乌山镇还没有人开过酒肆呢。”   陆浅葱从他的手中接过一纸房契,笑着道了声‘多谢’。   两人一起出了铺面的门,又遇上了之前的那几位大娘。   大娘们正好浣衣回来了,一手夹着木盆衣物,一手敲着兰花指嗑瓜子聊天。见陆浅葱出来了,都纷纷掏出瓜子迎上去,笑道:“小娘子,房屋看好啦?”   “是的。”陆浅葱礼貌的接过瓜子,笑道:“以后要和大娘毗邻而居了,还请多多照拂才是。”   “那是自然。”其中一个略显丰满的大娘发出爽朗质朴的笑声,道:“这么标致的小娘子,不知要吸引多少郎君踏破门槛呢,连带着老娘我也跟着沾光!哈哈,可惜我家就两个姑娘,没有儿子,不然定要小娘子做我家儿媳妇!”   说罢,众人俱是哈哈大笑。   一个瘦高的妇人‘呸’的吐了瓜子皮,打趣道:“我说刘大娘呀,等小娘子挑剩下的郎君,就配给你家姑娘呗!”   那刘大娘拧了妇人一把,笑闹道:“呸呸呸,老母猴就你多嘴!”   陆浅葱知道她们是在开玩笑,便也没放在心上,只朝秀才交待了房屋清理的事项,便转身回客栈了。   之后几日,陆浅葱忙得脚不沾地。   秀才把那两间铺面和院子打扫干净,古井也疏通了,只是井水有些浑浊,要沉淀几日方可饮用。陆浅葱先是走遍了乌山镇的米商,江南米香,虽然大米的价格比汴京要低,但她初期资金紧张,自然是无法大规模用大米酿酒,只好退而求其次,买了两石质量较好的高粱米。   其次便是酒坛等物,本镇没有陶瓷匠人,要到邻镇才有一家。好在她隔壁住的刘大娘家会做木质的蒸桶,陆浅葱便预定了几只大蒸桶,将来好用来蒸酒。   从日出到日落,她在镇子上跑了一天。无论走到哪家店,总有许多乡亲围上来盯着她看,或是拉着她问东问西,弄得陆浅葱心力交瘁,却还要耐着性子赔笑。   她知道乡亲们没有多大的恶意,只是对她这个外乡人产生极大的好奇,以及……那么一点点的,鄙夷。   陆浅葱现在梳的是未出嫁的蝉髻,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家当垆卖酒,抛头露面,在世俗人的眼中总归是不那么正经的。   她走在街上,听到有人在背后指点议论,却也只能当做不知道罢了。   等把琐碎的东西预定好,天色已是漆黑。陆浅葱浑身酸痛的回到铺子,一头便倒在床上,累得连半根手指也懒得抬起。   屋里没有灯火,黑咕隆咚的一片,木板床上还只铺了一层陈年的稻杆,连被褥都还没铺好,陆浅葱却浑然不觉。她忙了一天,还没来得及置办这些小物件。   不知不觉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没多久又被冻醒。入秋后的夜晚十分寒冷,冷露成霜,窗外隐约传来了淅淅沥沥的雨声,陆浅葱搓了搓手,支开窗户一看,果然下雨了。   难怪这么冷。   今天一天没吃什么东西,陆浅葱又渴又饿,打算下楼烧点水喝。   好在秀才这屋中的锅碗瓢盆俱在,陆浅葱用火石敲打了老半响,才艰难的点燃炉子。她在后院捡来几块煤炭,待火光燃起后,再架上铁锅煮水。   夜,静得可怕。唯有风雨潇潇,楼上的寝房有些漏水,她寻了一堆锅碗瓢盆分散在地上,才勉强接住滴滴答答漏进的雨水。   明日要找个匠人修葺一番屋顶才行了。   陆浅葱抱臂坐在火炉旁,锅中的水已是咕咕作响,跳跃的火光打在她清冷的面容上,映出她柔和的侧颜。她搓了搓冰冷的指尖,又朝火炉靠近一步,试图温暖自己单薄的身子。   坐了一会儿,陆浅葱从怀中掏出瘪瘪的钱袋,将碎银和铜板一个个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   陆浅葱叹了口气,唉,还有盛酒的坛子没买,柴米油盐酱醋茶俱要花钱,可她身上再也没有值钱的物件可以典当了。   第一个月酿出来的酒水肯定是赚不到钱的,哪怕她节衣缩食,这点银两也只够她花上个把月。   水煮开了,她站起身倒水,却忽的一阵头昏眼花,踉跄着撑在破旧的八仙桌上,许久才缓过气来。   一日滴米未进,她的肚子已饿得失去了知觉。   夜深人静的时候,心情总是格外敏感些的,更何况陆浅葱此时饥寒交迫。白天装得风轻云淡,被曾经深爱过的人伤害追杀,被人围观非议,她都可以一笑而过,但要说不委屈,不难受,那一定是假的。   一到了孤寂无人的夜晚,所有的情绪都被无限放大。   陆浅葱脱力的趴在桌子上,鼻根有些酸热,眼眶湿热,她忍不住呜咽了一声,又飞快的用手捂住嘴唇,将自己的痛哭压抑在喉中。   她死死的咬住唇,不断的深呼吸,仰头睁眼,不让泪水滑落。   正难受着,外面忽然传来了敲门声,有人喊道:“陆小娘子,歇息了么?”   ☆、第11章 酒肆三   正难受着,外面忽然传来了敲门声,有人喊道:“陆小娘子,歇息了么?”   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声,嗓门大,听起来有点耳熟。   陆浅葱本混混沌沌的,顿时被吓清醒了。她胡乱拍了拍脸颊,掩盖住眸中流露出的脆弱,轻手轻脚的走到门板后听了片刻,犹疑道:“哪位?”   “孩子别怕,是我,隔壁家的刘大娘。”刘大娘又拍了拍门,嗓门洪亮道:“方便开门么,大娘给你送些东西来。”   陆浅葱拆下一块门板,只见刘大娘果真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腋下夹着被褥、枕头等物,正慈祥的看着她笑。   陆浅葱一惊,忙把剩下的门板也拆下,道:“大娘,您快些进来。”   “不打搅了,你把东西接进去。”伞沿上的雨水滴成一条线,大娘笑出满脸辛劳风霜的痕迹,将被褥递给陆浅葱道:“天这般冷,我想着你定是来不及置办被褥,正巧家中有用剩下的,旧是旧了点,但好歹能御寒,你勿要嫌弃,快看看有没有淋湿!”   犹如雪中送炭,冰凉的心正在一点一点回暖。陆浅葱将被褥等物放置在破旧不堪的八仙桌上,回身时绊到了凳子,差点摔倒。   大娘担忧道:“小心些。你这孩子,怎么不点灯?”   陆浅葱笑笑,没好意思说自己无灯可点。她从怀里摸出一钱银子递过去,道:“多谢大娘,这个,请您收下!”   “吓!”刘大娘忙摆手,“我这点破东西哪值这多么,快收回去!”   陆浅葱执意道:“大娘雪中送炭,浅葱感激不尽。小小心意,请您务必收下!”   “不用就是不用,勿要再提!”刘大娘将她的手推回去,忽的惊道:“你的手怎么这般冷?天愈来愈冷,小娘子要多穿些衣物才是!钱你收好,给自己买件暖和的衣裳,买点好吃的东西,你一个未嫁的姑娘家,独自出来闯荡不容易。”   见大娘态度坚持,陆浅葱也不再强求,只点头称是。   刘大娘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她,又道:“你天黑才回,定是没用晚膳,这里两个窝头是剩下的,你将就一下填饱肚子……对了,我家大姑娘有几件秋衣穿不得了,你若不嫌弃,明天大娘给你送来!”   看到刘大娘,陆浅葱想起了逝去了一年多的母亲,不禁心中又酸又暖,忙道:“不必了大娘,衣服我有。”   刘大娘点头:“你要好生照顾自己,莫让你爷娘担心才是。”走前又补充道:“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陆浅葱忙应了,将刘大娘送出门去。   直到刘大娘回了屋,陆浅葱才进屋,重新关上门板。   屋内的炭火劈啪作响,终于给这个萧瑟的深秋镀上了一层暖意。陆浅葱看了看桌上堆着的棉被,确实很旧了,约莫是下雨的缘故,还有些微微的潮湿。   陆浅葱就着一碗热水啃完两个窝窝头,冷硬的干粮划过喉咙,她却如品珍馐,异样的满足。吃着吃着,她忽的流下泪来,又被她很快用手抹去。   “阿娘……”她对着无人空荡的房间唤道,回应她的,只有空寂的余音。   第二天醒来,已是天大亮了。   陆浅葱梳洗完毕,请了两个泥瓦匠去修补屋顶。其中有一个泥瓦匠叫宋忠,年约三十上下,身量不高,长相平平,不只是他本人太过热情还是怎么的,宋忠有意无意总爱与陆浅葱搭话,问了一堆杂乱无章的问题。   陆浅葱一开始还耐心的回答他两句,后来见他言语有些轻佻,心中反感,便不再搭理他了。   屋顶修完,陆浅葱给他们结账,那叫宋忠的男子盯着她看了半响,说:“小娘子以后有需要,便来东边那棵大柳树下的院子来找我,宋某人定将竭力相助。”   男人对女人太过殷勤,多少有些不正常。陆浅葱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也不好妄自揣测,只淡淡道:“那如何好意思。”   宋忠依旧看着她:“勿客气,乡里乡亲,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陆浅葱不再搭话,笑了笑便转身回自己屋里了,宋忠只好悻悻的走了。   陆浅葱很快将宋忠抛在脑后,挽起袖子开始制作酿酒的重要原料——酒曲,从小麦磨粉到拌曲,压制,晾晒,发酵……一切都凭着少年时母亲传授的经验一步一步来,虽然累了点,好在进行得十分顺利。   又过了两天,到了邻镇赶集的日子,陆浅葱天刚蒙蒙亮便起床,跟着刘大娘等几位妇人徒步赶往邻镇,好在人多,一路上家长里短的倒也不无聊。   走了一个多时辰,陆浅葱腿都酸了,这才赶上邻镇的集市。   刘大娘她们去买零嘴、布料等物,陆浅葱在当地人的指引下直奔陶瓷匠人的店铺,买了几十只大大小小的酒坛,店主是个年过花甲的老翁,人很好,见陆浅葱下的单子大,便让自家孙儿拉了马车过来,亲自帮她把陶罐送回乌山镇。   说是马车,其实也不过是两匹瘦马拉着的简易板车而已,不过总比走路强。陆浅葱坐在一堆的陶陶罐罐间,叮叮咚咚的一路颠簸,总算赶在天黑下雨前回到了家。   之后陆浅葱花了一两天的时间把铺面打扫整理了一番,该上漆的上漆,该修整的修整,又添了柴米油盐桌椅板凳等许多用品,房间里总算不显得那么空旷了,倒有几分家的温馨来。   十一月初一,秋风和煦,天气晴朗,适宜酿酒。   陆浅葱一大早便在后院搭好了土灶,劈柴烧火,将浸泡好的高粱米上蒸桶蒸熟。高粱蒸熟后,再放在院中铺好的竹席上摊平,放凉后均匀掺入酒曲,将拌匀的高粱饭密封在大酒坛中,接下来便是等待漫长的发酵过程。   陆浅葱看着地窖中密封的五只大酒坛,揉着酸痛的肩,抻了抻腰背,然后趁着土灶里的红炭火还热乎着,埋了两只地瓜在灶里,这便是她一天的饭食了。   为了筹备酒肆开张之事,陆浅葱已基本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银两,酿出来的第一批酒肯定是赚不到钱的,若不是刘大娘偶尔接济她一番,陆浅葱现在可能连半个地瓜也吃不起了。   闲来无事,在等待发酵的十天里,陆浅葱向隔壁刘大娘家要了一些萝卜白菜的种子,在后院开了一块不大的菜园,将蔬菜种子撒了进去。   十天后,高粱米发酵的不错,入窖便有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面而来,陆浅葱便开始着手蒸酒。   蒸出的第一道酒入口辛辣,虽具有较浓的粮香,但只要饮上一口,浑身寒意驱散,暖洋洋的,最适合秋冬季节了。   将蒸过的高粱渣滓拌上谷壳冷却,再加酒曲发酵十余日,蒸出来的便是第二道酒。较之头酒,这第二道酒便显得温和细滑许多,色泽透亮,酒水醇香,能卖上稍高一点的价格。   陆浅葱对自己的这批酒水十分满意,跟母亲当年有胜之而无不及,思来想去,可能还真多亏了后院的那口古井了。那井中的水干净澄澈得无一丝杂质,虽是霜花凌寒的深秋,井水却温暖如玉,酿出的酒也格外透亮甘醇。   这日,陆浅葱正在勾兑头酒,忽的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不,说是敲门,倒不如说是有人在用重物狠狠的捶打她的门。   陆浅葱忙出门一看,只见一个鹤发鸡皮、浑身褴褛的老婆婆佝偻着身子,正用乌黑瘦削如枯枝的手掌使劲的拍打陆浅葱的木门,干瘪的嘴唇叽叽咕咕的张合,似乎很生气的样子。   这个人陆浅葱是认得的,她的铺面右边住着刘大娘一家,左边紧挨着便是这老婆婆的破木屋子。   她不知道这浑身脏兮兮,疯疯癫癫的老婆婆姓甚名谁,只知道她孤身一人,无夫无子,神智有些不大正常,别人都叫她疯婆子。   她问:“婆婆,请问何事?”   老婆子骂骂咧咧,间或夹杂着当地的方言,陆浅葱只隐约听清了几句,大约是她在铺子里酿酒,浓郁的酒香飘满了街巷,这个老婆子不喜欢酒味,便上门来闹了。   老婆婆粗哑的叫骂声很快吸引了附近的乡民来围观,陆浅葱一时有些窘迫,见老婆婆颤颤巍巍的住着拐杖,她便上前扶了一把,道:“婆婆,外边冷,您有什么话进来好好说。”   她本是一番好意,谁知她刚碰上老婆婆的手臂,那疯癫的老人家便一把使劲把她推开,陆浅葱本就身形单薄,这连日的操劳又让她瘦削了不少,被老人家全力这么一推,竟然踉跄了好几步,腰背磕上门板,顿时疼得她说不出话来。   “陆小娘子,你没事罢?”刘大娘冲出人群,搀扶着陆浅葱,担忧道:“小脸都疼白了,快进屋去,大娘给你上药推拿一番。”   这个疯婆子神志不清,跟附近所有的乡邻都闹过矛盾,身上也总是臭哄哄的,故而大家都不喜欢她。有几个看热闹的乡民看不下去了,纷纷指责疯婆子闹事,有几人甚至示威的扬起镰刀锄头,要将疯婆子赶走。   疯婆子见状,干脆一拍大腿便坐在地上打起滚来,哭天抢地的撒泼,口水眼泪糊了一脸,周围的人见了都‘噫’了一声,纷纷躲开。   刘大娘安慰陆浅葱:“陆小娘子,你勿要跟疯婆子计较。她以前也是个勤恳老实的妇人,嫁了一个花心的丈夫,好不容易生了一个漂亮如仙女似的女儿,日子眼看有了些盼头,可惜那小娘子在出嫁前不久生病死了。   她丈夫嫌她人老珠黄生不出儿子,便休了她另娶了个年轻的老婆,将她扫地出门。孰料灰溜溜回到乌山镇后,娘家人也不准她进门,不久她就疯癫了。也是个可怜人,无依无靠的,你多担待些才是。”   丧女之痛,众叛亲离……陆浅葱有些心酸,她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第12章 酒肆四   陆浅葱心想:若是自己还在襄王府苟且度日,是否将来等待自己的,也会是这样一个悲惨的结局?   这样想着,陆浅葱倒是同情你起老婆婆来,如同在同情过去那个糊涂又可怜的自己。   陆浅葱朝刘大娘摆摆手,撑着隐隐作痛的腰部一步一步回到铺子里。就当众人以为她是生气不想见人了时,陆浅葱却提着一串竹筒做的罐子走了出来。   一闻到竹筒里散发出来的浓郁酒香,大家纷纷咽了咽口水。   陆浅葱神色温和,不见一丝愠恼之意。她走到躺在地上的疯婆子面前,单膝跪下,将其中一个酒筒递了过去,柔声道:“婆婆,很抱歉,我不知道您不喜欢酒味,可我以酿酒为生,没有法子完全消除这股味道,只能请您多担待些!这个里面是我亲手酿造的糯米酒,甘甜清香,没有什么酒味,您带回去尝尝,暖暖身子好么?”   有个汉子笑道:“我说疯婆子,陆小娘子的酒那么香,光闻闻洒家都要醉了,你还嫌弃什么?”   那疯婆子忽的坐起身,也不去接那酒筒,只拿一双浑浊的眼盯着陆浅葱看,忽然轻声的喊了句:“阿珠?”   陆浅葱一怔,有些茫然。   周围人却是哄笑道:“陆小娘子,这疯婆子将你错认成她死去的女儿啦!”   周围人爆出一阵哄笑,陆浅葱却仿佛心底漏了一个洞。她失去了最疼爱她的母亲,而婆婆失去了她唯一的女儿……   眼眶有些酸涩,陆浅葱将竹筒放到婆婆满是黑色泥垢的手中,轻声道:“婆婆,我不是你的女儿。”   “阿珠。”疯婆子恍若不闻,又痴痴的叫了她一声。   陆浅葱叹了一口气,望着婆婆满是希冀的眼睛,嘴巴动了动,却只是温声道:“地上凉,您先起来,回去罢。”   疯婆子不哭也不闹了,乖乖的站起身,干瘦如柴的十指紧紧的握着手中的竹筒,如同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般。她小心翼翼的说:“阿珠,你要常回来看看阿娘啊!”   陆浅葱沉吟片刻,终是一笑:“好的。”   得到了承诺的疯婆子很是高兴,住着拐杖,一蹦一跳的走了。   众人见疯婆子不闹了,有些失望的嘁了一声,一哄而散。   陆浅葱忙道:“诸位请留步!”   刘大娘问:“小娘子可还有事?”   陆浅葱说:“近来承蒙诸位乡邻照拂,浅葱不胜感激。这里有我新酿的高粱酒,诸位若是不嫌弃,便带几筒回家尝尝,聊表敬意矣!”   众人一听两眼放光,纷纷围了上来:“陆小娘子不愧是京城来的,不仅人贤惠善良,说话也这般好听!”   有好酒者深吸一口气,吞着口水夸赞道:“好香啊!酒香和竹香混合,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送出去的酒,自然是为了打出名声,好招揽更多的客人,看来评价不错,陆浅葱松了一口气,总算盼到了一线曙光。她温和一笑,仿佛连气色也好了不少,真诚道:“诸位若是满意,以后酒肆开张,还请大家务必来店中小坐!”   “一定一定!”   “小娘子,你的酒肆何时开张哪?到时候我们干活累了,可都要来你这讨酒喝!”   “对对对,小娘子可要记得便宜些卖呀!”   “要年底了,小娘子多酿些糯米酒,好泡元宵和糍粑吃!”   “一定。”陆浅葱道:“第二批酒已经开始酿了,开店时间暂且未定。”   人群中一个瘦峋的老大爷掐指一算,捋着胡须道:“下个月初九,是个开店的好日子。”   马上有人接口道:“那就定初九罢!小娘子,要买炮竹伐?要的话就来我张三这!”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好半响才陆陆续续的散去。   陆浅葱刚要转身回店,却见一人从背后绕过来,挡在陆浅葱前面道:“陆小娘子,你的酒有我的一份么?”   来者正是前些日子帮她修补房顶的泥瓦匠,宋忠。   此时街巷中的人烟稀少,宋忠抱臂站在陆浅葱面前,与她隔得非常近,眼神令人十分不舒服。   陆浅葱向来不喜与人亲近,更何况是这样过于殷勤的男人,但来者都是客,她也不好拒绝。   陆浅葱后退一步,竭力保持礼貌:“请稍等片刻。”   说罢,她绕过宋忠走进店中的内间,去酒窖取酒。谁知一回头,便看见宋忠也悄悄的跟进来了,正倚在门口朝她暧-昧的笑。他生得黑且瘦,一笑便显出几分猥-琐的气质来。   谁让他进门了?居然还不知廉耻的跑到内间来,这便有些过分了!   陆浅葱没由来涌上一股怒火,嘴角的笑意荡然无存,脸色也有些难看起来。她生硬道:“请你在大堂外等!”   或许是四下无人的缘故,或许是欺负她是一个弱女子,那宋忠不退反进,撕破忠厚的假象,惫赖一笑:“小娘子紧张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陆浅葱冷冷的看着他:“拿上酒,出去!”   宋忠死皮赖脸:“别这样,咱们不如坐下来说说心里话。小娘子一个人出门闯荡,一定很累吧,很想有个男人依靠吧?”   “我没什么和你说的。而且我听说,你已是有妇之夫,令夫人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你背着她胡来,不怕遭天谴么?”陆浅葱冷笑,“你再前进一步,我可要叫人来了!”   宋忠不以为意的笑笑:“你叫,你敢叫么?你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家,声誉不要了?不如你我二人好好聊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叫人看见了多不好。况且你一个抛头露面卖酒的,装什么正经姑娘?还不如跟了我,什么也不用做,也能吃喝不愁……”   陆浅葱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她摸到一把削竹筒的尖刀,语气不善道:“滚!”   “……”宋忠脸色一僵,气急败坏道:“好,我滚!”   走到门口,他又笑道:“你再好好考虑考虑,何时想通了,尽管来找我!”   陆浅葱转过身,连多看他一眼都嫌脏。呵,这个宋忠的脸皮怕是厚得能跟赵徵一拼了。   将竹筒放到一边,陆浅葱疲惫的坐在吱呀作响的长凳上,手撑在桌子上,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正烦闷着,门口又走进来一人。陆浅葱以为是宋忠去而复返,当即寒声道:“你又来作甚!”   门口那人‘咦’了一声,接着,一个清朗熟悉的嗓音传来:“谁欺负你啦,这么大火气。我只是听说这儿有免费的酒,难不成是谣言?”   陆浅葱立刻起身,回头一看,只见门口那人一袭白衣长身而立,乌发黑眸,嘴角微翘,挂着一泓自信洒脱的笑意。他光是站在那,就仿佛萧瑟的秋日都变成了暖春,焕然生机。   此人正是江之鲤。   陆浅葱又惊又喜,脱口而出:“江叔叔。”   “……”   江之鲤嘴角抽了抽,说:“你就不能正常些么?”   “江公子。”陆浅葱莞尔:“进来坐,我给你盛酒去!”   江之鲤按着腰间的乌鞘长剑,施悠悠的进了门,陆浅葱这才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少年。   一个少年年纪稍大,穿着青灰色的短打衫子,大概十四五岁的模样,长相温和讨喜;而另一个年纪还很小,约莫不过九、十岁,虽然长得跟瓷娃娃似的白净可爱,但小脸绷得紧紧的,好像不爱与人亲近。   “这两位是?”陆浅葱询问的看着江之鲤。   “他们是我儿子。”江之鲤指了指他们:“大儿子旧林,小儿子故渊。”   陆浅葱吓得手一抖,惊恐的看了看两少年,又看了看江之鲤……这得多少岁就娶妻生子?   江之鲤哈哈大笑。   陆浅葱知道自己被骗了。   那个叫旧林的少年微笑着解释道:“我们是孤儿,是师父将我们养大的。”   陆浅葱取了两小坛酒,放到江之鲤面前的桌上,也笑道:“‘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你家师父给你们取了个好名字。”   江之鲤很受用,旧林则羞涩的笑了笑。   而那个藕人儿白净的小徒弟一声不吭,只睁着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打量着陆浅葱,见到她的视线转过来,故渊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忙缩到师兄的身后去了。   陆浅葱抱了一只装着糯米甜酒的小坛子过来,蹲下身看着故渊,笑道:“小故渊,你总是盯着我做什么?”   故渊将脸埋在师兄的背上,只露出红红的耳尖,很小声很小声的说了句:“你很好看。”   心中淤积的烦闷瞬间烟消云散,陆浅葱心都要化了。   “谢谢,你也很好看。”陆浅葱将酒坛子递到故渊的手中,忍不住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小脸蛋,笑道:“这个是陆姨亲手酿造的甜酒,很好喝的,适合你这种小孩子。”   “我才不是小孩子。”故渊从师兄背后伸出脑袋来嘟囔了一句,又飞快的缩了回去,如同怯生生的小兔子般。   师兄旧林疼爱的揉了揉师弟的脑袋,朝陆浅葱道:“他很喜欢陆姨,只是有些害羞。”   江之鲤拍开酒坛的封泥,接口道:“怪哉怪哉!平时那小子都不会搭理生人的,今儿一进门就跟你说了两句话,可见他有多喜欢你了。”   陆浅葱笑吟吟的看着旧林身后的那条小尾巴,柔声道:“或许是我们有缘吧,我一见他也是欢喜的很,好像看见了亲人一样。”   江之鲤一口高粱酒喷出来,捂着嘴唔唔唔的含糊不清道:“好辣!”   陆浅葱大受打击,弱声问道:“不会吧,这么难喝?”   江之鲤白皙的脸浮上一层浅红,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满是水光泛滥,他摆摆手道:“我平日不喝酒,这是第一次……还是这么烈的。”   ☆、第13章 酒肆五   “你们江湖人不都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么?”陆浅葱只好给他泡了一碗甜酒:“喏,那你试试这个。”   旧林道:“我们这样的人,需要随时保持头脑的清醒,不能醉。所以大家都很少喝酒的。”   陆浅葱心想:这是在外面树了多少强敌,连酒都不敢喝醉!   江之鲤喝了一碗甜酒,抿了抿唇道:“甜,好喝!”   “那当然,这酒女人和小孩都喜欢喝。”陆浅葱隐晦的嘲弄了江之鲤一番,又揉了揉故渊的脸颊:“喜欢的话,随时来我店里喝,不要钱。你们师徒一起来。”   故渊的脸更红了,一头扑在师兄的怀里,不敢抬头见她。   陆浅葱又问江之鲤:“对了,你住这附近么?不知先生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江之鲤‘唔’了声,说:“我们住在乌山上,离这不远,清静些。不知和时也有事出远门了,过几日才回来。”   住乌山上?你们是要修仙么。陆浅葱笑道:“怎么今日想着要下凡来走走?”   江之鲤眯着眼思索了片刻,抛了五两银子在桌上,支着一条腿不正经的勾唇一笑,“这里五两银子,是我卖了一匹马换来的,当初买马的钱是你出的,现在还你一半。”   这五两银子真是雪中送炭,陆浅葱很开心,又疑惑道:“你下山,就是为了给我送银子?”   江之鲤又喝了一口酒,顿了顿,缓缓道:“还要找点事做,养这么大一家子,没有钱怎么行。”   “做什么事?”陆浅葱打量着江之鲤,好奇道:“行侠仗义,劫富济贫?”   江之鲤却不再回答,只单手撑着脑袋,迷迷糊糊的看着陆浅葱。   陆浅葱看了看他的样子,有些不对劲,试探的叫了他一声:“江公子?”   “……”   “江之鲤?”   “……”   “江叔叔?”   江之鲤那双澄澈深邃的黑眸变得十分迷茫起来,他面颊透出薄红,连眼角也湿红了,睫毛不堪重负似的抖了抖,一幅受了欺负的委屈样。   他轻轻打了个酒嗝。   “……”陆浅葱诧异道:“你莫是喝醉了吧!”   “……”   这世上居然有大男人,光是喝一碗甜酒就能喝醉?!   旧林也隐隐觉得大事不妙,他走过去,似乎要扶起自家师父。不料江之鲤却嚯的起身,一把推开大徒弟,径直朝陆浅葱走来。   他步履生风,神情肃穆,眼神混沌,连嘴角那一抹招牌的笑也荡然无存了,整个人显得冷冽万分,欺身逼近陆浅葱。   陆浅葱被他的气势吓住了,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战战兢兢的想:这是要做甚?眼神还这么冰冷,莫非是喝醉了把我错认成了仇人,要除之而后快?   天哪,简直可怕!   陆浅葱求助的望着旧林和故渊,旧林忙上前喊了声“师父”,却又被江之鲤一掌推开。他的力气本就极大,身手又极好,旧林根本近不了身。   江之鲤大步走到陆浅葱面前,深不见底的眸子紧紧的盯着她,然后面无表情的盯着她。说:“早就发现,你挺好看的。”说罢,他微微张开手臂,单掌撑在陆浅葱身后的门板上,将她半圈在自己怀中。   陆浅葱:“?!!!”   她僵硬的转头,望着旧林,旧林亦是张大嘴一脸的惊愕,还不忘伸手捂住师弟的眼睛,磕磕巴巴道:“非、非礼勿视……”   故渊扳了扳师兄的手指,努力从他的指缝中窥探。   陆浅葱又僵硬的把脑袋转回来,看着大鹏展翅似的江之鲤道:“江公子,你……你喝醉了。”   “我没醉。”江之鲤严肃道:“叫我叔叔!”   “好、好的,江……叔叔,”陆浅葱无言半响,耐着性子道:“能劳烦您老人家,稍微退开一点么?”   “不能。”江之鲤依旧固执的张着双臂,如同一只等待投食的雏鸟,认真道:“要抱。”   醉酒的江之鲤全然不顾形象,世外仙人之姿荡然无存,当着小孩的面撒泼,陆浅葱又无奈又气恼,心道:我还当你是救世大侠似的崇敬,没想到你也是个借酒撒疯的登徒子!   两人挨得很近,她都能闻到他身上清淡的皂角香了。可偏生江之鲤的神情又是那样严肃认真,眼神澄澈毫无杂质,充满渴望,似乎丝毫不觉得这样做有何不可……   陆浅葱手足无措,调开视线低声道:“你别总盯着我。”   谁知江之鲤竟俯下身,在她耳边哑声说:“你很好看,我喜欢。”   闻言,陆浅葱的脸腾的就红了,比喝醉酒的江之鲤还要红。她两眼发晕,面颊滚烫,心中又慌又乱,一把狠狠的推开江之鲤,捂着脸便趴在八仙桌上不动了。   陆浅葱气结,心想: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江叔叔,再也不要给你酒喝了!   故渊从师兄的指缝中窥探,咦了一声,指着陆浅葱道:“师兄,姐姐的头顶冒青烟啦!”   旧林赶紧捂住了师弟的嘴,示意他噤声。唉,陆姨真可怜。   江之鲤见陆浅葱生气走了,白皙的面庞上浮出几分茫然,他走到陆浅葱面前,陆浅葱捂住脸转过身,背对着不理他。他又绕到陆浅葱面前,陆浅葱依旧不理他……   两人小孩似的你追我赶,江之鲤忽然没耐心了,一把坐在椅子上,沉着脸闷闷道:“你不抱我。”   陆浅葱:“……”   江之鲤生气:“你不喜欢我?”   陆浅葱:“……”   江之鲤眼中竟真的浮出几分伤心来,垂着眼沉默半响,忽然道:“江湖之大,何处为家。”   陆浅葱:“???”   他这话题转得有些突然,陆浅葱一时没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正要出声询问,却见店门口闪进两条火红的身影,正是沉鱼、落雁两姐妹。   她们依旧穿着一样的红衣裙,一样高挑的身材,拿着一样的扶桑刀,发饰眼神动作俱是一模一样,照镜子般难分彼此。沉鱼、落雁一进门就看到江之鲤沉着脸坐在凳子上,异口同声的问道:“公子怎么了?”   “大姨二姨……”旧林揉着鼻尖,讷讷不敢说话。   陆浅葱道:“你家公子喝醉了,快将他带走。”   她话音刚落,其中一个红衣姑娘便忽的变了脸色,厉声道:“你给他喝酒了!”   说罢,那不知是姐姐还是妹妹的姑娘压了压拇指,扶桑刀铮的一声拔出半寸,冰冷锋利的剑刃闪着幽幽的寒光,凉入骨髓。   陆浅葱后退一步,无声的张了张嘴。   “落雁,别冲动。”沉鱼将掌心轻轻压在妹妹拔刀的手上,轻轻摇了摇头。   旧林忙道:“二姨,是师父自己喝的,而且那酒是糯米酒,陆姨也没想到师父酒量这么……”   在落雁冷冷的收了刀,在她冰冷的目光中,旧林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好讷讷闭嘴。   这边正僵持着,江之鲤的神色似乎清明了些。他看了看面前晃动的人影,不确定道:“沉鱼,落雁,你们回来了?”   沉鱼、落雁俱是扑了过去,两人动作神情一致,连衣角飘动的幅度都是一模一样的。她们眼角带着一丝与生俱来的媚意,同时说道:“公子,你感觉如何?”   “我没事。”江之鲤撑起身子,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轻声道:“日落了。”   “是。”沉鱼、落雁道:“我们来接您回去。”   江之鲤想了想,朝陆浅葱道:“那,我明日再来。”   落雁的眼神冷得可以杀人了,而沉鱼则是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己的孪生妹妹。   陆浅葱扯了扯嘴角,勉强一笑。   走到门口,落雁瞥到故渊手里的酒坛子,妩媚的眉梢一挑,问道:“这是什么?”   故渊歪了歪脑袋,小声的说:“甜酒。”   落雁一把夺过酒坛,冷声道:“本派禁酒,你们都忘了!”   沉鱼落雁这对双生姐妹,若是笑一笑,那眉眼间尽是妩媚风情;但相反的,她们若是发怒,整个人便如万年寒霜,冷得吓人……故渊往师兄身后缩了缩,乌黑的眸子中蒙上一层水雾。   江之鲤沉默的往前一步,一把从落雁手中夺过酒坛,如同抱着稀世珍宝般,冷冷道:“我的!”   落雁愕然:“公子!”   “我的!”江之鲤又重复了一遍,看也不看落雁一眼,又朝陆浅葱颌首道:“好喝。”   陆浅葱腹诽:得,这绝对是就还没醒呢!   黄昏将至,天色已晚,陆浅葱知道江之鲤照例是要在天黑之前回房歇息的,便不再挽留了。   送他们走到门口,故渊一手拉着师兄的袖子,却忽的回过头来,小声的朝陆浅葱道:“再、再见。”   陆浅葱一愣,颌首笑道:“再见,要常来哦。”   故渊羞涩的点了点头,转身跑远了。   ……   第二日一大早,陆浅葱打开店门一看,便见江之鲤一身白衣卓然而立,也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了。   陆浅葱微微诧异,笑道:“酒醒了?”   江之鲤定定的看着她,呼出一口白气,小心的措辞半响,方道:“昨日……”   “昨天你喝醉了,我没放在心上。”陆浅葱抢先道:“你不必介怀。”   江之鲤勾了勾嘴角,笑道:“不过有几句话倒是真的,酒后吐真言嘛。”   陆浅葱疑惑的看着他。   江之鲤一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笑吟吟道:“你的酒确实好喝。”   陆浅葱也笑了,心道:那当然!   谁知下一刻,江之鲤又凑过身来,小声的补充一句:“你这人,也确实很美。”   “……”   ☆、第14章 白兔一 陆浅葱微微蹙眉,转过身似怒非怒道:“你的酒是不是还没醒?” 江之鲤一副阴谋得逞的狡黠样,他双臂一振,白衣一闪,几个跳跃间他便飞身上了屋檐,居高临下的朝陆浅葱道:“实话实说你也要生气?一般人我还不夸她呢。” 若不是救命之恩摆在那,陆浅葱简直不想理他。 江之鲤哈哈大笑,消失在乌山镇黛色的砖瓦间,如一点轻鸿,照影而过。 过了几天,第二批酒终于出窖,陆浅葱在店铺外头挂起了高高的酒旗,又放了几串爆竹,陆家酒肆便算是正式开张了。 开店前两月,陆浅葱根本没打算挣钱,只图打出个名气,因而酒水的价格卖得相对较低,一碗酒两文钱,一竹筒七文,一坛酒五十文。而且她的店铺虽朴实,但胜在十分干净整洁,八仙桌上放着精致的瓷瓶,瓶中每日都由带着露珠的秋菊绽放,别致优雅,让前来喝酒的人不仅身上暖和,心里也十分舒坦。 现今是秋末冬初,天气渐渐严寒,因而街巷中的乡邻总爱到陆家酒肆来温碗酒,驱走一身寒意,碰上哪家人办红白喜事,陆浅葱的酒水总是十分受欢迎的。 如此过了半月有余,酒肆里的鲜花也从秋菊换成了冬梅,陆浅葱整日忙的天昏地暗,曾经的伤痛的都快忘记的差不多了,谁料那一日夜幕降临时,她猝不及防的撞见了那个人。 赵徵出现,无疑是将她愈合的伤口又狠狠的撕裂开来。 …… 江南的冬季是湿冷的,这日雨水不断,格外寒冷,乌山镇上行人寥寥,没有多少人来喝酒。 夜色降临,华灯初上,陆浅葱心想这种天气,又是这么晚的时间了,应该不会有人来店里喝酒了,便起身封了酒坛,准备关门歇息。 谁知她刚走到门口,便愣住了。 只见街口静静的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没有打伞,雨水顺着袖口滴落,整张脸如同雕刻般冷硬。他就那么站在那,面朝着陆浅葱的方向,如同暗夜中爬出来的幽灵。 虽然他的脸隐藏在黑暗中,但陆浅葱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熟悉的轮廓,——赵徵。 陆浅葱倒吸一口气,忙关门。 孰料赵徵几个大步冲了上来,一只手强硬的撑在门板上,阻止了她关门的动作。陆浅葱使劲,赵徵却是将一只右脚也横插了进来,两人较着劲,古老的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深沉的夜色,昏暗的油灯,赵徵的脸上明暗交替,雨水将他的鹰眸浸润得冰冷异常。他手脚微微用力,陆浅葱被他推得后退两步才堪堪稳住身子,木门哐当一声彻底打开了。 陆浅葱眼睁睁的看着赵徵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顿时又怕又恨,咬着牙又后退了几步。 赵徵浑身湿透,他却感觉不到寒冷似的,施施然走到半旧的椅子上坐下,背脊挺直,双手平搁在膝盖上,一派冷硬的军人作风。他淡淡的扫视了陆浅葱一眼,道:“你瘦了许多。” 陆浅葱摸不准他这是什么意思,只好闭不做声,却是暗自腹诽:最好是变得又瘦又丑,让你看了也倒胃口,莫要再来纠缠于我! 见陆浅葱戒备的靠墙而站,似乎随时想伺机溜走。赵徵嗤笑了一声:“呵,你这么害怕,是因为今日你那小白脸姘夫不在么?放心,本王这次不是来杀你的,我们好好谈谈。” 陆浅葱贴着墙移到门口,冷声道:“我同你没什么好谈的。” 她这小动作自然瞒不过赵徵的眼,他起身,啪的一声狠狠的关上木门,然后将陆浅葱圈在自己的手臂与门板之间,如同野兽审视猎物一般冷冷的盯着她,古怪一笑:“夫人这么说,本王真的好伤心啊。” 他浑身湿透,眼神锐利,整个人散发出森森的寒气。陆浅葱恨他入骨,也本能的怕他,被这个男人支配、践踏的恐惧,不是三天两天就能消除的…… 陆浅葱心中冷笑:夫人,谁是你夫人?当初在王府时左拥右抱的是谁,对她弃之如敝履的又是谁! 她咬咬牙,几乎是用尽浑身力气去推赵徵,赵徵却是纹丝不动,甚至更朝她逼近一分。 陆浅葱瞪着双眸,愤恨道:“赵徵,你杀了我两次还不够,还要来第三次吗!” 赵徵单手捏住她的下颌,说:“我说了,我只想和你谈谈。若谈的好,兴许本王就不杀你了。” 下颌被捏得生疼,陆浅葱想把他铁钳似的手扳开,结果无异于螳臂当车。她又急又怕,张嘴便喊:“来人!救……唔唔!” 赵徵俯身吻下,狠狠的堵住了她的嘴唇,又强迫她张开嘴,在她口腔中蛮横的肆掠而过。 陆浅葱瞪大眼,一种恶心之感涌上心头,剧烈挣扎未果,她张嘴狠狠的咬下,那力度,好似想要将赵徵的舌头生生咬断! 赵徵早就预料她会如此,忙将舌头撤出,陆浅葱咬了个空,两排牙齿撞击在一起发出咔嚓的声音。 “你想让谁来救你,那姓江的姘夫吗?”赵徵用拇指抹去唇边的水渍,一把掐住她的脸颊,冷冷道:“他碰过你哪里了?” “这里?”他再次俯身咬住她的唇,又将手伸进她的衣襟,“还是这里?” 啪! 陆浅葱反手就是一巴掌。 她在盛怒之下用了全力,速度又极快,饶是赵徵也没能躲开,被她打得微微偏了偏脸。趁着赵徵发愣的时候,陆浅葱一把推开他。 赵徵反应过来,脸色阴郁得可怕。 他一手捂住陆浅葱的嘴,一手抓住陆浅葱的手腕,将她强行拖上二楼的卧房,老旧的木楼梯被他踩得吱呀作响,好像随时都会被踏成碎渣似的。 陆浅葱被他摔在坚硬的木板床上,顾不得疼,她跳起来就喊:“救命!” 昏黄的油灯下,赵徵单手掐住她的脖颈,将她重新压回床上,低喝道:“我本不想杀你,安分点,别逼我!” 窒息感如潮水般涌来,陆浅葱眼角含泪,双目赤红,就那么恨恨的望着赵徵。 下一刻,赵徵松开了手,她趴在床沿咳得天翻地覆。 沉默良久,赵徵负手而立,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你跟我回王府,这中间所发生的一切,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 陆浅葱无语半响,‘哈’了一声,讥讽道:“这么说,我还得对王爷感恩戴德?那一年的欺辱,那一杯要了我半条命的毒酒,还有这一路的步步紧逼和追杀……只可惜,王爷心宽,我却做不到。” “你到底在固执些什么?”赵徵冰冷的眸中染上了一层怒意,他指着案几上的粗面馒头和冷掉的白菜,“你宁可穿着破衣服抛头露面,吃着连狗也不吃的东西,也不愿跟我回去做你的王妃?” “是妾。”陆浅葱抿了抿唇,凉凉的看着他。 “王府的妾也胜过比你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赵徵道:“永宁郡主儿时便与我有婚约,她父亲与我分庭抗礼,这正妃之位只能是她的。除了这个,其他的一切我都能满足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呵,原来赵徵早有未婚妻了么,怪不得当初要花言巧语的骗自己进府,还不肯带自己出席宴会。可怜她还曾傻乎乎的以为是赵徵低调,亦或是金屋藏娇保护她…… 可笑,真是可笑! “赵徵你听着,当初是我自己有眼无珠,错付了终生,如今我迷途知返,只想过过普通人的生活。我不恨你,也不怨你了,只求你像个男人一样拿得起放得下,莫要再纠缠于我!” 她深吸一口气,字字珠玑道:“不错,如你所见,我现在无权无势,吃不起肉、买不起胭脂水粉,但我觉得,现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活着!在这里的每一日,都比在赵王府的任何一刻都要开心!” “是么。”赵徵沉默许久,神情阴鹫道:“可本王不快活。只要一想到你递给我的和离书,一想到你费尽心机也要逃离我,我就不快活。” 他俯身,高大的身躯如山般笼罩着她。 赵徵在她耳边哑声低语,如同毒蛇吐信:“所以,哪怕是天涯海角,本王也要把你挖出来捏在股掌之中。”   ☆、第15章 白兔二   赵徵在她耳边哑声低语,如同毒蛇吐信:“所以,哪怕是天涯海角,本王也要把你挖出来捏在股掌之中。”   赵徵被雨水淋湿的身体很冷,他的语言更冷,陆浅葱打了个寒噤,嫌恶的伸出去推他。   赵徵却单手制住她的手腕,俯身再次捕捉了她的唇,辗转撕咬,毫无怜惜之意。他的下巴有新长出的胡渣,硬硬的扎得她的脸生疼,却比不过她心疼的万分之一。   陆浅葱一边‘唔唔’的躲避着他的唇舌,一边竭力反抗,拳打脚踢,赵徵却不退反进,沉重魁梧的身体压在她身上,愈加放肆起来。   “赵徵,你……唔!”陆浅葱扭过头,竭尽全力避开他野兽般的啃咬,喘着气恨声道:“你别逼我恨你!”   恨?   看到她神情悲愤,眼角湿红的可怜模样,赵徵却是不以为意,强行扳过她的脸冷哼道:“如果恨能让你屈服的话,那再恨我一点又何妨?”   话音刚落,只见一条干瘦的黑影飞快的窜上楼来,赵徵警觉的起身,发现自己身后站了个衣衫褴褛的老婆子。   这又脏又老的婆子二话不说,举起手中的竹竿就往赵徵身上打去,一边打一边疯狂的骂道:“滚,你滚!你莫要欺负我家阿珠!”   这老人家正是住在陆浅葱隔壁的疯婆子,自从上次她来闹事,把陆浅葱误认成自己早逝的女儿后,疯婆婆每天都要来她店里坐一会儿。陆浅葱见她可怜,偶尔会给她温一碗酒,给她送点馒头之类的吃食。   大约疯婆婆今晚照例来找她,却撞见赵徵欺负‘阿珠’,故而急的直拿竹竿敲打赵徵。   疯婆婆当然不知道,赵徵究竟是怎样一个冷酷而可怕的男人。   他抬起肌肉纠结的手臂,面无表情的格挡住疯婆子毫无威慑力的攻击,见她没有停手的打算,赵徵不耐烦的哼了声,抬手抓住疯婆婆的竹竿,五指用力一绞,竟单手将她的竹竿捏断了。   “婆婆!”陆浅葱担心赵徵情急之下会灭口,当即从床上跳起来,挡在疯婆婆面前要护住她。   赵徵扼住陆浅葱的手腕,将她强拉到自己身后,然后单手往疯婆婆肩上一拍,婆婆干瘦伛偻的身子立刻飞出一丈远,摔在木楼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挣扎了半天都没能爬起来。   “婆婆!”陆浅葱疯狂的捶打着赵徵,眼睛里拉满血丝恨声骂道:“竟然欺负老弱妇孺,赵徵你还是不是人!”   赵徵一动不动的站着,任她发泄够了,这才单手捏住她的下巴,俯身直视她充满怒意的眸子,道:“我不是人,是你夫君。”   陆浅葱气得扬手要打,却被赵徵一把截住。   赵徵露出一个残忍的笑:“不管你如何否认,如何逃避,但我赵徵,永远都是你的第一个男人。”   呵,你也配!不过徒有虚名而已……   陆浅葱瞪着眼,嘴角动了动,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她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激怒赵徵。   角落里隐约传来几声痛苦的呻-吟,疯婆婆也不知道是伤到哪儿了,趴在地上哆哆嗦嗦的,一双浑浊的眼睛望着赵徵,像是急切,又似哀求:“放……放开阿珠,不要欺负……我女儿!”   “女儿?”赵徵轻笑一声,如同在审视一只蝼蚁般,“本王若没记错,陆夫人应是一年以前就……”   “赵徵!”陆浅葱嘶吼一声,神情屈辱而悲愤。   赵徵愣了愣,自知失言,沉默半响方道:“跟我回汴京。”   陆浅葱疲惫的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死寂。她道:“你到底要我说几遍?我不会回去了,永远都不!”   “是因为那姓江的?”赵徵阴冷的注视着她。   “跟他没关系!”陆浅葱咬牙道:“是你恶心,我不想再与你有瓜葛!”   “我恶心?”赵徵古怪一笑,又重复一遍:“恶心,好,我恶心。”   他一把将陆浅葱重新压回床上,沉声道:“之前没碰你,更恶心的事你还未曾尝过呢!”   说罢,赵徵猛地将她的外衣撕开,露出纯白的里衣,他俯身咬住陆浅葱脆弱的颈项,喉间模糊不清道:“本王今日倒要好好检查,夫人是否仍为完璧之身。”   陆浅葱浑身泛起鸡皮疙瘩,刚想大声呼救,却被赵徵蛮横的堵住了嘴唇。挣扎间,陆浅葱的手碰到床头一个硬硬的物件。   情急之下,她想也未想,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冰冷的物件朝赵徵脑门上砸去。   赵徵闷哼一声,手上的力度立刻松了。大概是因为突如其来的钝痛,他的眼神有了一瞬间的茫然,瞳仁微微涣散,好半响才慢慢聚焦。   有殷红的血从他额上淌下,划过他的眉骨、脸颊,他却恍若不知,就这么定定的望着陆浅葱,眼中有一丝不可置信的诧异,还有一丝陆浅葱看不懂的情愫。   陆浅葱手中抱着一只铜制的香炉,面色苍白,浑身抖得厉害,香炉的兽脚上还沾着新鲜的血迹。   赵徵摸了摸鬓角,摸出满掌的鲜血。   死一般的沉默。   赵徵喘息着,意义不明的嗤笑了一声,冷冷道:“好,很好。兔子还会咬人了。”   接着,仿佛泄愤似的,他不顾头上淌血不止的伤口,再次俯身狠狠的要在她白嫩的颈项,手上的力度也越发大了,整个人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陆浅葱把赵徵打出了一脸的血,本来心中还有几分害怕,不料赵徵这人实在是死皮赖脸,血都糊住了眼睛却仍不放手。陆浅葱拼死护住被扯得七零八落的衣襟,心中怨恨不已,正想搬起香炉再砸他几下,砸死这恶心的男人算了!   可是手中的香炉还没来得及落下,赵徵却忽的软下了身子,趴在她身上没了动静。   陆浅葱扔了香炉,使劲把赵徵的身子推开,赵徵的身子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嘴唇发白,猩红的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淌在半旧的被褥上,竟是昏迷了过去。   陆浅葱腿脚发软的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的趴在八仙桌上,想要喝杯水压压惊,结果手指颤抖得厉害,一杯水倒下去,洒出来的还多些。   “阿珠,阿珠……”角落里传来疯婆婆痛苦的呻-吟。   陆浅葱从慌乱中回过神,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奔过去搀扶住疯婆婆,关切道:“婆婆没事罢,哪儿疼?”   疯婆婆发出一串含糊不清的咕哝声,陆浅葱听不懂,只好问:“能站起来么?”   她试图让疯婆婆站起来,但婆婆的右脚似乎使不上劲,陆浅葱蹲下身一看,只见婆婆脏兮兮的脚踝肿了一大圈,看来是扭伤了,也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受伤。   窗外的雨停了,陆浅葱扶起疯婆婆,准备先送她回家,再去请一个郎中帮忙看看伤势,结果刚起身走了两步,脚下便踢到那个方才用来砸伤赵徵的香炉。香炉咕隆隆的滚了几圈,那沾着血迹的兽脚刚好正面朝上,在昏暗的油灯下闪着刺目的红。   而赵徵闭目躺在床上,满脸狰狞的鲜血,也不知是死是活。   陆浅葱没由来一阵心虚,她将婆婆扶到长凳上坐好,这才小心翼翼的靠近赵徵,一手抓了把剪刀防身,一手伸出食指放在赵徵的鼻翼处,探了探他的鼻息。   有微弱的热气呼过,还活着,陆浅葱一时心情复杂。   她想了许久,终是打开香炉,抓了一把香灰糊在赵徵的伤口上,勉强止住了血。   陆浅葱恨他是真,怨他也是真,但从没想过要亲手害他性命……她不知道万一赵徵醒来,会是怎样一番腥风血雨,她只知道杀人这种事,她做不来。   为这么一个人毁掉自己一生,不值得。   纠结了片刻,陆浅葱终是扶着婆婆下了楼,将她送回自己的屋中,没有再管赵徵的死活。   疯婆婆的木屋里又黑又冷,家徒四壁,有冷风从破旧不堪的窗棂中吹进,冷地发颤。   陆浅葱摸索了半响,才点燃那盏蒙了蛛网的油灯,她将婆婆扶到床上躺好,虽然面色依旧苍白,但语气却恢复了镇定。她说:“婆婆,你歇会,我去给你请个郎中来。”   疯婆婆却伸出干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抓住陆浅葱的袖子,颤颤巍巍道:“阿珠,别离开娘。”   也不知她哪来这么大力气,陆浅葱实在挣脱不开,只好安抚道:“婆婆,我不走。你松开,我去给你打点水。”   疯婆婆痴痴的看着她,不确定道:“真的?”   “真的。”陆浅葱勉强扯出一抹淡笑,摸了摸婆婆沟壑纵横的,黝黑的脸颊:“不骗你。”   疯婆婆松了手,陆浅葱打了盆冷水进屋,将帕子打湿。冰冷入骨的水总算涤清了她的神智,陆浅葱那惶然躁乱的心总算缓缓沉静下来。   她一寸一寸耐心的将婆婆的手脚洗净,这才用冷水浸透的帕子敷在婆婆肿起的脚踝上。她又检查了一遍,婆婆并无其他的伤处。   陆浅葱坐在寒窑里,等婆婆睡下后,她方才起身,轻手轻脚的走出木屋,回到自己的酒肆。   赵徵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就站在酒肆门口。   ☆、第16章 白兔三   赵徵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就站在酒肆门口。   灯火阑珊,两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相望对视,俱是神色复杂。   赵徵额上的伤口已被人包扎过了,伤处应无大碍,只是嘴唇还有些苍白。两人静静的对望着,谁也没开口说话。   王府的侍从不知何时赶了过来,讶然的打破了夜晚的寂静:“王爷,你的伤!”   陆浅葱抿紧了唇,有些紧张。赵徵冷冷的横了侍卫一眼,漠然道:“不小心撞伤了,无碍。”   侍从虽仍有疑惑,却迫于赵徵的眼神,不敢再多言。   初冬的寒风穿过街巷,赵徵阴沉着脸,朝陆浅葱走了过来,陆浅葱戒备的看着他,心中却是冷笑:原来赵徵也会撒谎么?呵,有什么意义呢。   两人对峙片刻,赵徵缓缓抬起一只手,似乎想要触碰陆浅葱的脖颈。   陆浅葱似乎有些受惊,后退一步拉远距离,躲开了他的手。   赵徵一怔,随即微不可察的叹息一声,冷冷道:“本王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陆浅葱心中好笑:这里是我的家,我为什么不回来?   她扯了扯嘴角,淡然道:“接下来王爷要怎么罚我,毒杀,匕首,还是三尺白绫?”   “我不杀你,但你胆敢砸伤本王,确实是以下犯上了。”   闻言,陆浅葱暗自冷笑。赵徵继而道:“今晚我对你说的话,希望你再好好考虑考虑。”   今晚的糟心事实在是太多了,陆浅葱回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赵徵指的是什么。   “我不会跟你走的,今天不会,以后也永远都不会。”陆浅葱泠然一笑:“赵徵,究竟要怎样你才明白?人心只有一颗,糟践完了就没了。”   赵徵折剑般的唇动了动,眸中晦暗不明,似有千层波涛涌动。陆浅葱怀疑下一刻他就要一掌捏碎自己的脖颈了,然而赵徵只是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眸中已恢复了平静。   他说:“金兵南犯,本王马上就要率兵抗金了。多则半年,少则两月,我走的这段时间希望你做好准备,战事一结束,我会再来找你。”   赵徵的措辞难得很诚恳,但神情却是一如既往的高傲,仿佛他不是在和陆浅葱商量,而是在施舍,在怜悯,简直是惺惺作态。   既然他不想杀自己,陆浅葱也松了口气,不再同他废话,转身便走。   赵徵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陆浅葱愤然回头,怒瞪着赵徵:“你还待怎样!”   赵徵的眼神冰冷而无情,他半是命令半是威胁道:“别想再逃,也莫让别的男人碰你,乖乖等我。”   陆浅葱呵呵两声。   赵徵道:“你若跑,我便烧了这地方。谁碰你,我便杀了谁,记住了?”   这就原形毕露了?   陆浅葱只觉得被他触碰的地方,仿佛被毒蛇的信子舔过,没由来一阵恶寒。她费力挣开手,嘲弄道:“瞧瞧,赵徵,这才是真正的你:冷漠无情,自私自大,装什么情圣!”   赵徵漠然的松开手,不置可否。   陆浅葱揉着手腕回到酒肆,砰地一声关上门。赵徵依然站在湿漉漉的街上,身披夜色,望着酒肆二楼昏黄的灯光发呆,神情莫辨。   直到灯火熄灭,他才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第二日清晨,陆浅葱是被敲门声惊醒的。   从黑沉的梦中猛地惊醒,白光透过窗棂,刺痛了陆浅葱的眼,她闭上眼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的披衣起床,对镜梳洗一番。   那只带血的香炉还仰面躺在地上,陆浅葱呆呆的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只见她面色苍白眼神呆滞,眼睑下一圈淡淡的青色,脖子和手腕上有青紫的掐痕,还有赵徵啃咬出的暧-昧痕迹……真真是,狼狈不堪。   楼下敲门的人见久久无人回应,喊道:“陆小娘子,你在么?我是张家的大郎,来取酒的!”   陆浅葱回神,忙支开窗户应了声:“稍等,马上就来!”   一开口,她就被自己沙哑的嗓音吓住了。陆浅葱伸手拍了拍脸颊,苍白的面容才浮出几分血色来,然后她又用麻绳将袖口扎紧,脖子上围了条靛蓝色的布巾,遮住身上青紫的痕迹。   深吸一口气,她挂上一贯的淡笑,下楼开了店门。   “陆家酒肆平日都是辰时未到就开店的,今日都过巳时啦。”张大郎站在门口,疑惑道:“陆小娘子,你的气色有些不好,声音也沙哑的厉害,没事罢?”   “无碍,昨夜有些着凉了。”陆浅葱垂下眼,遮挡住眼中的疲惫之色,她笑道:“张大哥,你家订的酒水就在柜台后,来取罢。”   张大郎将酒坛搬上板车,付了钱,临走前还好心叮嘱道:“风寒可不是件小事,钱大夫的药铺就在巷子拐角处,小娘子最好去找他开点药,莫要强撑才是。”   陆浅葱含笑点头。   板车的轱辘滚过青石小路,昨夜的雨水积在坑洼中,在晨曦中闪着金鳞般的光芒。陆浅葱打开炉子温酒,又草草的蒸了几个粗面馒头,烫了一碗蔬菜,便坐在八仙桌旁发呆,等待客人上门。   今日起床晚了,没来得及去采摘新鲜的花朵。桌上的瓷瓶中,昨早□□的腊梅蔫蔫的聋拉着花瓣,风一吹,便凄凉的飘落几点残红。   原来映雪绽放的铮铮傲骨,也终究抵挡不住风霜的摧残。   陆浅葱叹了口气,咬着满头味同嚼蜡的吃了几口,便实在是没胃口吃下去了,刚要起身收拾桌子,便见一道干瘦的身影一瘸一拐的进了门,朝陆浅葱吃吃的笑。   “婆婆,你怎么来了?”陆浅葱讶然,忙将老人家扶进来坐好。   疯婆婆的竹杖被赵徵毁坏了,她是摸着墙一寸一寸的挪过来的。疯婆婆浑浊的眼睛爱怜的看着陆浅葱,干瘪的嘴蠕动着,拉着她的手哄小孩似的说:“不疼,不疼,阿珠不疼。”   陆浅葱愣了愣,才明白过来婆婆是在担心她手腕上的伤痕,不由有些心酸。她给婆婆热了两个馒头,温声道:“不疼了,婆婆,您来吃点东西罢。”   疯婆婆大概是饿极了,捧着馒头狼吞虎咽,干瘦的脸颊都被撑得鼓鼓的,陆浅葱给她倒了碗茶水,一个劲的叫她慢点吃。   正此时,店里有客上门了,陆浅葱忙打起精神迎上去:“这位大哥,请问你……”   见到来人,陆浅葱嘴角的笑意一僵。   宋忠溜着双肩,懒懒散散的从门口踱进来,负着手惫赖笑道:“小娘子,给我温两碗高粱酒。”   陆浅葱不冷不热的调开视线,转身道:“卖完了。”   “那来一碗米酒。”   “也没了。”   宋忠脸皮厚比城墙,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四处打量着酒肆内的摆设,一会儿说“这里的东西要挪一挪”,一会儿说“那里的桌子要再添两张”,见到疯婆婆坐在角落里咿咿呀呀的乱唱,宋忠夸张的往后跳了一大步,捏着鼻子嫌恶道:“我说陆小娘子,你怎么阿猫阿狗都往店里带!这疯婆子浑身脏的要命,快将她赶走,赶走!免得耽误了你做生意!”   陆浅葱轻轻一笑,瞥着宋忠道:“可不是么,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往我店里走呢!”   宋忠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陆浅葱嘴中的‘阿猫阿狗’指的是谁,当即面色有些难看,原本就黝黑的脸更是黑得像锅底。   偏偏陆浅葱却是一副淡然如水的模样,好像并没有觉得自己说的有何不对。她唇边笑意不减,发髻上扎着的蓝花方巾为她莹白的面容增添了几分清丽,整个人如同出水芙蕖,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清冷贵气。   乌山镇上的美人儿也多,可终归是小家子气了些,不比京城来的陆浅葱大气,宋忠光是看着她清丽的面容,便什么气也撒不起来了。   宋忠讨好的看着陆浅葱,逼近一步,从怀中鬼鬼祟祟的摸出一两碎银,压低声音调笑道:“这点钱陆小娘子拿去,买点好看的胭脂水粉擦擦。”   陆浅葱依旧笑着,可眼神渐渐清冷了起来。她问:“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宋忠嘻嘻笑道:“小娘子天生丽质,可惜过于朴素了,女人就如同鲜花,需要有人滋润才会开得更美嘛。”   说罢,他伸出一只手来,暧-昧的搭在陆浅葱的肩头,凑过去猥-琐的挤眉弄眼道:“你说,是也不是?”   陆浅葱皱眉,心想自己今年定是犯太岁。她不太客气的躲开宋忠的手,语气不善道:“小店打烊了,请你出去!”   “这还没到正午呢,打什么烊!”宋忠意犹未尽的看着自己的手,五指捻了捻,好像在回味她肩头的温度似的,“你们开门做生意的,难道还挑客人不成!”   这句‘挑客人’说得极为轻佻,显然是将陆浅葱贬为烟花女子之流了。饶是陆浅葱好脾气,此时也难免控制不住怒火,当即沉下脸冷冷道:“滚!”   她温润的眸子瞬间冷若寒冰,阴得可怕,宋忠突然涌上一阵心虚,下意识后退一步。但他转念一想:陆浅葱一个外地人孤身来此,无依无靠,就算受欺负了她又能找谁?乌山镇的乡亲们难道还会帮着她一个外地人不成。   如此想着,他胆子更大了些,挺直胸膛逼过去道:“小娘子,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要给脸不要脸。”   陆浅葱盛怒之下,一把抄起酒坛里的竹勺子,抵在宋忠的胸前。   ☆、第17章 庖厨一   陆浅葱盛怒之下,一把抄起酒坛里的竹勺子,抵在宋忠的胸前。   在角落里啃馒头的疯婆婆见了,以为宋忠在欺负自家‘阿珠’,顿时怪叫一声,一瘸一拐的冲上来,五指蜷曲成爪,往宋忠的脸上抓去。   大概是母性赋予了疯婆婆极大的力量,宋忠竟没来得及躲开,当即被她冲撞得连退数步,哎哟一声跌倒在门口的街道上,脸上也被抓出三条长长的血痕。   此时正是大家收工的时候,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很多,见宋忠从酒肆里跌了个四脚朝天,顿时都扛着锄头干柴围了上来,朝他指指点点嘲笑不已。   疯婆婆张牙舞爪的朝他发出警告的嘶吼,宋忠又羞又气,狼狈不堪的爬起来,竟然来了招恶人先告状。   他指着陆浅葱吼道:“陆小娘子你是什么意思?我不过想来喝完酒,你却让这疯婆娘对我又打又骂!怎么,嫌我给的钱太少,至于吗!”   这宋忠的脸皮真是厚的可以了。   见他这样颠倒黑白,疯婆婆也急了,一边用本地话骂骂咧咧,一边磕磕绊绊的解释:“不……不是,他欺负……阿珠!”   陆浅葱亦是冷然笑道:“诸位乡邻,我陆浅葱摆四方桌,揽八方客,虽是一介女流,但还不至于没底线到任人搓圆捏扁!诸位来喝酒,我自是笑迎;但若有人想趁机欺凌,恕不招待!”   她这话说的含蓄,但围观的乡亲却是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这个宋忠靠着父辈留下来的一点资产,整日游手好闲,在街上瞎逛逗弄姑娘的时间比上工的时间还要多,本来就手脚有些不干不净,吃喝嫖赌样样都沾,想必是看见陆浅葱生的好看,又欺负她是一个外地女子,故而借着喝酒的理由上门调戏……   一时间,大家看着宋忠的眼神有些鄙夷,还有那么小部分人对陆浅葱指指点点,说什么‘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陆浅葱只是冷笑。这世上,男人犯错是因为他不成熟、不懂事,而一旦他们的错误搭上了另一个女人,往往这个女人就成了诱因,成了他们的替罪羊。   宋忠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红,如同打翻了七彩酱瓶似的。   众人议论纷纷,等着宋家夫人也赶过来唱一出好戏,正乱哄哄的围成一片,却忽的听见一个清朗的嗓音越过人群稳稳的传来:“这里好生热闹啊。”   明明是这般喧闹、混乱的场面,他的声音却不高不低,恍若云端的天籁,刚好另每一个人都能听得清。   众人回过头,只见一个谪仙似的白衣公子站在七步开外的地方,衣袂无风自动,英眉星目,唇角微微翘起。他的腰间挂着一柄乌鞘长剑,指尖玩弄着一管竹笛,神情明扬张狂。   他身后还跟着一模一样的两位双生姐妹花,俱是眼角带媚,端得是冷艳无双。   这俊男美女一亮相,围观的群众俱是双颊微红,看呆了眼。   江之鲤背上背着弓箭,手上提着两只射下来的大雁,越过人群朝陆浅葱径直走去,笑吟吟道:“陆姑娘,谁又欺负你了?”   说到‘欺负’二字的时候,他环顾了四周一圈,嘴边的笑意不减,眼神却是瞬间冰冷了下来。周围的人俱是抱臂打了个寒噤,以江之鲤为中心,迅速往后退了一圈。   江之鲤环视众人,身后的沉鱼、落雁二姐妹俱是按在扶桑刀上,拇指一拨,示威般露出半寸雪白锋利的剑刃。   宋忠见来者不善,气势瞬间弱了下去,自是不敢再纠缠陆浅葱,只朝围观的乡邻恶声道:“看什么看,走开走开!”   说罢,他强自挤开围观的众人,灰溜溜的跑了。   江之鲤这样的江湖高手,仗剑天涯,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乌山镇的市井平民哪敢招惹他们,当下惊得安静如鸡,做鸟兽散。   陆浅葱看着江之鲤,嘴角缓缓荡出一抹淡笑来。   江之鲤这人当真有意思。他曾拒绝过陆浅葱的求助,嘴上说不再帮她,却又缕缕拔刀相助。他看似贪财,却又极重感情,让几名部下死心塌地的听命于他。他身上有着少年人的天真明朗,也有着青年人的稳重成熟,他天生嘴角微翘,眼神却不经意间流露出江湖风雨飘摇的肃杀……   他就像是一团迷雾,变幻莫测,带着一身的秘密,让人看不明白也猜不透。   数天来积攒的愤怒和郁气在缓缓消融,很奇怪,世上或许总有一些人的出现,会轻易的溶解你的忧伤,让你原谅之前生活对你的所有刁难。   陆浅葱将疯婆婆哄回了家,这才转身朝江之鲤笑道:“江公子,我可没钱报答你的大恩了。”   戏谑的话刚出口,陆浅葱就后悔了。按照江之鲤那跳脱的性子,定又要说出什么“以身相许”、“将你卖了换钱”之类的话了,光天化日,还当着那对双生花的面儿,这让她的老脸往哪儿搁呀?   正咬唇懊恼着,那边的江之鲤却难得正经了一回,只晃了晃手中提着的两只灰雁,朗声道:“你有酒,我有肉,真要感激我,不如请我去你店里吃顿饭罢。”   陆浅葱一怔,垂下眼低声道:“我,我不会做饭。”   江之鲤诧异,“那你这些日子是如何活下来的?”   陆浅葱有些不好意思,调开视线道:“我只会蒸馒头……和烫白菜。”   江之鲤一时无言,半响才无奈的叹了口气,扬着下巴踱步进了酒肆,虚着眼傲慢道:“那没办法了,我来准备罢,你把店里最好的酒拿出来!”   陆浅葱微微瞪大了眼:“你会下厨?”   “有什么不会的。”江之鲤笑道:“天下最易容的两件事,一是睡觉,二便是吃饭了。放着,我来。”   说罢,他铮的一声拔剑出鞘,拿着那把不染血腥、干净得如一泓秋水的乌鞘宝剑,在灰雁的脖颈上比划了半响。   陆浅葱望着满是雁毛的穿云剑,突然有些怀疑:“江公子,你真的会做饭?”   江之鲤还未说话,那双生花却是扭着蛮腰欺身上前,媚眼如酥,异口同声地为江之鲤辩解道:“那是自然,公子做的饭菜,天下一绝!”   陆浅葱分不清她们俩谁是谁,只好报以微笑。   那对双生花却是看出了她的尴尬,两人围着陆浅葱转了一圈,故意刁难道:“陆姑娘猜猜,我们谁是沉鱼,谁是落雁?”   这两人不止容貌,连眼神、动作,甚至是衣角摆动的弧度都如出一辙,陆浅葱实在是分辨不出。沉鱼、落雁的凤眸狭长,瞳仁是奇异而深邃的黑紫色,如同一汪深邃的漩涡,让人情不自禁的沉溺其中。   在她们的注视下,陆浅葱顿觉手脚昏沉,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她想要逃离沉鱼和落雁的视线,却手脚生根般,难移半步。内心中最黑暗、最隐秘的回忆如潮水般涌现,冲破理智的桎梏,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没……正心中慌乱之际,却见一阵凌厉的掌风破空而来,将双生子中的其中一个拍得后退一步,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来。   江之鲤满手雁毛的从后院走出来,神色凛然,几乎同时,陆浅葱惊醒,从双生花那如蛛丝般缠绕的视线中逃离,茫然的双目渐渐聚焦。   落雁扶着桌子勉强站立,连嘴角溢出的血丝也不敢擦掉,垂下头惶惶不敢面对江之鲤。沉鱼忙拉着落雁跪下,微颤着叩首道:“是属下僭越了,请公子责罚!”   “你们的利刃是朝着敌人的,而不是欺凌弱小。”说罢,江之鲤凉凉一笑,再次抬起右掌。   沉鱼一惊,扑过去将妹妹护在身后,颤声道:“公子饶命!这一掌下去,落雁即便不死也废了!是属下管教无方,让落雁如此造次,公子要罚便罚我罢!”   陆浅葱擦了擦额上渗出的冷汗,舒了一口气,微微蹙眉道:“这是怎么了,突然要死要活的?”   江之鲤眉头一松,眸中的寒意渐渐消融。   “无碍,教育一下不听话的小朋友。”江之鲤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从怀里掏出一钱银子扔过去,朝双生花其中的一位道:“沉鱼,去街上打一罐酱油、买一包研磨过的香料来,对了,顺便挑两尾鲤鱼。”   沉鱼朝陆浅葱投去感激的一眼,接过沾满雁毛的银子,领命退下。   江之鲤又朝另一位吩咐:“去乌山上将旧林和故渊那两小子叫下来,今儿我们在酒肆用膳。”   落雁垂头摸了把嘴角的鲜血,红衣一闪,如血蝶展翅,消失在乌山镇的白青黛瓦间。   陆浅葱故作轻松道:“江公子,沉鱼落雁生得那般相似,你是如何区分她们的?”   江之鲤在木盆中洗净手,却是答非所问:“沉鱼落雁略通幻术,虽是贪玩了些,但本身并无恶意,你不必害怕。”   陆浅葱一怔,悄悄将发抖的双手藏在身后。刚才接触到沉鱼落雁的视线,陆浅葱瞬间就感受到了对方浓浓的敌意,她不知道那股敌视是来自她们中间的谁,但那种身体被掌控,内心的黑暗被驱使的感觉,真的是太糟糕了。   但既然江之鲤开口了,她只好摆摆手,温和笑道:“无碍,我没事。”   江之鲤擦净手,勾唇一笑。   陆浅葱不依不饶道:“你还没告诉我,怎么区分沉鱼落雁两姐妹呢。”   “想知道?”江之鲤勾勾手指,笑得狐狸似的狡黠:“你过来。”   陆浅葱朝他走近一步,侧过耳去。江之鲤微微低头,在她珠圆玉润的耳旁轻轻吹了一口气。   如羽毛拂过耳廓,陆浅葱浑身打了个颤,忙捂住耳朵蹲下,好半响才虚弱道:“江叔叔,你几岁呀!”   江之鲤哈哈大笑,拎着两只拔了毛的大雁溜进了后院。   ☆、第18章 庖厨二   江之鲤哈哈大笑,拎着两只拔了毛的大雁溜进了后院。   还说沉鱼落雁贪玩,江之鲤比她们有过之而无不及。陆浅葱摇头苦笑,被这么一闹腾,心中也如云开见月,不再计较沉鱼落雁对她的冒犯。她进了酒窖,将上个月新酿的梅花酒抱了出来。   江之鲤正在后院的井旁清理大雁,陆浅葱抱着酒坛走过去,看着江之鲤利落的用小刀破开雁腹,掏除内脏,去头尾,只留下鲜嫩的肝脏盛在搪瓷碗中。   陆浅葱疑惑道:“这雁既是你射下来的,为何它们身上没有箭矢的伤痕?”   江之鲤微微勾了勾嘴角,将剁下的雁头给陆浅葱看了看,又扳开雁嘴,解释道:“趁着大雁在空中叫唤的那一瞬,将箭矢从它嘴中穿喉而过,故而不损皮毛。”   闻之,陆浅葱咋舌:九霄之上,开口一瞬,便能准确无误的射下大雁,还不损皮毛,可见其箭法的精湛,比百步穿杨更甚。   陆浅葱肃然起敬,看着江之鲤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崇拜和敬畏。   似是被她那满眼的敬意取悦了,江之鲤哈哈大笑,他指了指陆浅葱怀中的酒坛,问道:“这是什么酒?封着泥也能闻到味道,好香!”   “这是我用山中冷泉,配霜降后的腌渍红梅酿造而成的,名曰梅花酒,现在能开封的仅此一坛,概不出售。”   江之鲤跃跃欲试。陆浅葱又笑道:“可惜你酒量那么差,自然是无福消受了。”   江之鲤单手夺过酒坛子,深嗅了一口气,笑道:“别小看你江叔叔,作为江湖老饕,我自有办法。”   陆浅葱想要抢回酒坛,江之鲤却一扬下巴,勾唇吩咐道:“乖,别闹,去烧灶。”   陆浅葱‘哦’了一声,乖乖去灶边烧火,半响回过神来,郁闷道:噫,我干嘛这么听他的话?   或许是因为江之鲤阳光开朗,身手不凡,他身上有着所有孤独的人想要触摸的热度,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要……臣服于他。   不多时,沉鱼买了酱油香料回来,还带回来两条鲜活肥美的红尾鲤鱼。江之鲤向陆浅葱要来绣花针,将两只清理干净的大雁里里外外扎了个透,再揉捏上酱料和香料,腌渍半个时辰,便插上铁钎,刷上香油,架在炭火上炙烤。   灶火边很热,江之鲤脱下了外袍搭在椅背上,陆浅葱路过,敏锐的看见他外袍的袖口破了一道口子,似乎是在林中狩猎时,被横生的荆棘给割破了。   陆浅葱上楼拿了针线,悄悄给他把那道破口给缝补好了,她的女红极好,不仔细还真看不出有缝补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陆浅葱才小心翼翼的守着炭火上烤着的大雁,时不时翻个面,闻着愈来愈浓厚的肉香直流口水。   天知道,她已经三月不知肉味啦!   那边,江之鲤拎起两尾鲤鱼,利落的去鳞去腮,开膛破肚,打上花刀,均匀抹上盐和粉,便架锅上油,切葱姜爆香,将鲤鱼头朝下拎着,一勺一勺的往鱼身上浇滚烫的热油。霎时间,锅碗瓢盆叮当作响,油香,肉香,鱼香,酒香齐发,勾起人腹中馋虫万千。   陆浅葱看得眼都直了,再也顾不上什么名门礼仪,只恨不得整个人融化在这满屋的色香味里。   不稍片刻,落雁领着旧林和故渊两兄弟进来了,陆浅葱目光灼灼的盯着烤架上的两只肥雁,又朝旧林和故渊招招手,小声道:“真羡慕你们呐。”   故渊依旧有些害羞的拉着师兄的袖子,将半个身子隐藏起来,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旧林倒是大方的问道:“陆姨,你羡慕我们什么?”   “你们师父的厨艺太好了,自然是羡慕你们跟着他,能吃香的喝辣的。”陆浅葱喟叹道。   旧林却笑道:“陆姨,您错了。师父虽在美食上造诣极高,却是极少下厨的,便是我们师兄弟,也只能在逢年过节才能吃得上师父亲手准备的饭菜。”   陆浅葱:“当真?”   故渊从师兄身后伸出半颗小脑袋,严肃且认真的点点头,说:“是真的,师父他喜欢你。”   此子有大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陆浅葱后退一步,心中虽古井无波,却抑制不住脸颊微微发烫。   “童言无忌,陆姨勿怪。”旧林轻咳一声,摸了摸师弟的脑袋,补充道:“不过,师父从不给外人做菜的。”   不给外人做菜?陆浅葱怔怔的想:那自己这又算什么?江之鲤既然给自己做菜了,难不成我于他而言,不是外人,而是……   ……内人?   陆浅葱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得手一抖,铁钎上插着的焦黄雁肉险些掉进碳灰里。   江之鲤端着一大碗上汤白菜过来,状作无意的瞟了眼陆浅葱,疑惑道:“你怎么了,脸这么红。”   “……”陆浅葱反手就想给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最后一道翡翠豆腐汤端上来,桌上的菜便上齐了,三荤两素一汤,俱是分量十足。   表皮酥脆、金黄流油的烤雁被江之鲤用快刀片成薄片,整齐的码在两个大碟子里,淋上特制的酱料,香得令人发指;两盘鲜嫩肥美的牡丹醉鱼,打上花刀的鱼肉如翼般张开,浇着浓稠的芡汁儿,点缀几抹葱绿和梅红,盘子里还用萝卜雕成两朵晶莹剔透的白牡丹,整道菜如同鲤鱼翔游水底,富丽堂皇。   江之鲤还指着醉鱼和烤雁肉,打趣道:“这是沉鱼,那是落雁。”   惹得沉鱼、落雁两位江湖美人敢怒不敢言,江之鲤却哈哈大笑。   此外还有用梅花酒腌渍,切厚片嫩煎的雁肝,清蒸的百合南瓜,软烂甘甜的上汤白菜,以及朴素馨香的翡翠豆腐汤……每一道菜俱是色香味俱全,漂亮得如同琼瑶盛宴,哪怕是除夕皇上赐给襄王府的御膳,也不曾像这般能让她食指大动。   陆浅葱摆好碗筷,正要给江之鲤倒酒,落雁却是将手遮在碗口上,柳眉一挑冷声道:“公子不饮酒。”   陆浅葱询问的看着江之鲤,江之鲤摇首笑道:“今日不喝了,何况那道醉鱼和雁肝,俱是用你的梅花酒腌渍的,也算是解了我的馋。”   不喝也好。陆浅葱心想:你酒量奇差,喝醉了指不定又要登徒子附身。   她给自己和其他人各倒一碗酒,质朴的搪瓷碗中酒水澄澈,飘着几点盐渍梅红,霎时,清冽的梅香混合着酒香飘来,醉人心肠。故渊年纪还小,没有分到酒,只好望着师兄碗里的梅花酒咽口水。   大堂里只摆放了一张八仙桌,平时客人买完酒便走,就是为了避免客人在店中酗酒闹事。如今她与江之鲤一行人共六人,一张桌子自然是坐不下了,故渊和旧林很懂事的退到一旁,道:“我们站着吃便好。”   这两个孩子乖巧懂事,陆浅葱心中十分喜欢,见他们站在一旁有些可怜,便道:“你们来坐,我站着。”   江之鲤道:“不用管他们,你坐。”说罢,他又朝沉鱼、落雁两姐妹扬扬下巴,“你们也坐。”   两姐妹听后眼睛一亮,这才一左一右,小心翼翼的挨着江之鲤坐下。   陆浅葱默默的坐在江之鲤对面,踟蹰了半响,问道:“我可否能夹些菜,给隔壁的疯婆婆送去?”   江之鲤抬眼望她:“那个又老又丑的疯婆子?大家不是都厌恶她么。”   “她一个人孤苦伶仃,怪可怜的。”陆浅葱说:“况且,她对我很好。”   江之鲤眯了眯墨色的眸子,轻笑一声。   陆浅葱被他笑得不自在,问道:“公子笑甚?”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这人挺有意思的。”江之鲤往竹椅里一靠,椅子腿儿吱呀作响,交叠着双腿似笑非笑道:“譬如襄王,虽然我不知道你和他之间具体发生了何事,但至少我可以看出,世俗容不下的事,你敢做;世俗容不下的人,你敢站在她身旁。只是不知,若是将来我也……”   话说到一半,他墨色的眸子一暗,忽的止住了话题。一左一右的双生姐妹花看着他,俱是沉吟不语。   陆浅葱敏感的觉察到了周围气温的骤降,问道:“怎么了?”   江之鲤一眨眼,眸中的冰雪瞬间消融不见。他勾唇一笑,轻飘飘转移了话题:“没什么,你送吧。”   陆浅葱还沉浸在江之鲤那个冰冷的眼神中,半响才反应过来江之鲤说的是什么。当即道了谢,用搪瓷碗盛了饭菜,给隔壁的疯婆婆送了过去。   等她回来时,江之鲤等人已经开吃了。故渊趁着师兄不注意,偷偷捧起酒碗抿了抿,当即被辣得直吐舌头,旧林忍笑,将碗中的盐渍梅花挑出来,喂给故渊吃了,半是宠爱半是责备道:“谁叫你贪吃!”   众人哄笑,屋中的气氛回暖。陆浅葱喝了碗豆腐汤,只觉得汤汁异常鲜香可口,好奇道:“江公子,你在汤中放了什么?这味道,竟是从未有过的鲜香。”   江之鲤优雅的动着筷子,挑眉一笑:“独门秘笈,岂能轻易传授?”   陆浅葱悻悻的夹了块烤雁肉,雁肉表皮酥脆,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处理,这肉质不仅毫无土腥味,甚至鲜嫩多汁,齿颊留香。陆浅葱捂着嘴连连点头,感动道:“好吃,好吃!”   见她一副连舌头都想吞下去的模样,江之鲤也笑了,说:“多谢。比你在襄王府,如何?”   话一出口,江之鲤便有些懊悔。陆浅葱和襄王赵徵的关系,他亦有过猜测,甚至只要他想,他的部下便可以将她与襄王的一切查个底朝天,但他没有那样做……   至少他看得出,她跟襄王闹得非常不愉快,或许还有过什么深仇大恨,让那人不远千里追杀至此。她,应该是非常厌恶旁人提到赵徵的。   ☆、第19章 庖厨三   出乎意料的,陆浅葱并没有悲戚,也没有愤怒。她只是微微一怔,随即轻轻的‘哦’了一声,淡笑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襄王府,不及公子的万分之一。”   这句话倒是真的。陆浅葱在王府呆了一年,从未吃过一顿舒心可口的饭菜,她受人冷落、孤苦伶仃,她倔强,她与赵徵对抗,终日处在那人的暴力与冷暴力中,食不知味。   不过她一向不把这当做博人同情的资本,也不想为此花一辈子去自怨自艾,她小心翼翼的将这段不堪的回忆尘封起来,如今再被人提及,除了心中有些添堵外,倒也没有难受到要死要活的地步了。   好在江之鲤并没有多问,话题很快转移了。   不稍片刻,满满一大桌的饭菜被众人消灭得干干净净。陆浅葱少有的吃了十分饱,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看着空空如也的米锅,叹道:“未料公子酒量不行,饭量倒是极好,光是你一人,便吃了六碗米饭。”   “怎的,怕我吃穷你?”江之鲤靠在竹椅里头,轻轻勾起一边唇角,一改明朗的面容,笑出几分雅痞的味道来。   陆浅葱笑:“怎么敢,你手艺这么好,天天来我都欢迎。”   没想到江之鲤竟同意了,微微颌首道:“也行。正巧我在那荒山野岭待得烦闷,不如得闲便下山,来你这儿搭个伙。”   陆浅葱眼睛一亮,点头如捣蒜。   沉鱼落雁却是柳眉一蹙,又不敢发作,嗫嚅道:“公子,这恐怕不妥吧?”   江之鲤凉凉一笑,话中有话:“无碍,我自有分寸。况且,我们花了这么多心血,可不是为了躲在山中做野人的。”   落雁欲言又止,沉鱼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朝她不动声色的摇摇头,落雁一咬唇,不敢再多言。   陆浅葱收拾好碗筷,旧林忙迎了上来,接过她手中高高堆起的碗筷,笑道:“陆姨你歇着,我来洗罢。”   说罢,他将碗筷轻放在木盆中,拿起丝瓜筋,果真去后院的井旁洗去了。   陆浅葱刚要抹桌子,故渊也一声不吭的跑过来,红着脸接过她手中的抹布,认认真真的擦起桌子来。   陆浅葱欣然笑道:“江公子,你教了两个好徒儿。”说罢,她又轻叹一口气,望着故渊瘦小的身影发呆。   江之鲤虚着眼看她,问道:“因何叹气?”   陆浅葱又叹一声,微微一笑:“不知为何,我感受到了家的味道。”   “家……么?”江之鲤神情一怔,忽而轻笑:“我明白了。”   陆浅葱真诚道:“好久没有跟人开心的吃过一顿饭了,多谢你,江叔叔。”   “不必客气。”江之鲤一本正经的说:“大侄女。”   江之鲤并没有在酒肆中逗留多久,待旧林洗碗完毕,便又带着徒儿和下属施展轻功,一阵飞檐走壁的上山去了,惹得乌山镇的大惊失色,直呼‘神仙来了’……陆浅葱心中好笑,江湖高手果然不同凡响,连路都不会好好走,动不动就飞来飞去的。   而那边,江之鲤一行人走在曲折的山路上,气氛凝重,俱是沉默不语,各怀心事。   古木岑岑,遮天蔽日,间或传来几声空幽的鸟鸣。江之鲤瞥了一眼落雁,忽然问道:“你有话就说。”   落雁神情一滞,贝齿轻咬微微发白的唇瓣,犹疑片刻,终是横下心问道:“公子为何对陆氏那般好?”   江之鲤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看她,似笑非笑道:“哦,你从何得知,我对陆氏很好?”   沉鱼敏锐的觉察到江之鲤的眼神变了,一想起方才饭桌上的那道‘油爆沉鱼’和‘炙烤落雁’,沉鱼便浑身瘆得慌,忙担忧的挡在孪生妹妹身前,恳求道:“落雁失言了,请公子勿怪。”   落雁却是一把推开姐姐,稍稍拔高音调道:“公子数次出手相救,还给她做饭吃,如何不好?”   “落雁!”沉鱼轻喝。   旧林偷偷攥紧了故渊的手,将懵懵懂懂的小师弟拉到一旁,以免殃及池鱼。   江之鲤眯了眯宛如点墨的眸子,挥手示意沉鱼退下。他收敛了笑意,正色道:“你说得对,落雁。我对她好,不过是因为她跟我有太多相似之处了。”   一样的倔强,一样的反叛,以及一样的,有着深沉而黑暗的过往……当两颗孤独的灵魂碰撞到一起,又怎会不相互吸引、沉沦,惺惺相惜?   只可惜,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这种被一个‘家’字轻而易举俘获的情感,落雁是不会懂的。   江之鲤摩挲着袖口上那一道并不明显的,针线的痕迹,垂眸低笑,斑驳的阳光透过树影洒在他的睫毛上,睫毛不堪重负似的抖了抖。江之鲤垂眸轻笑道:“落雁,你以为我们一路踏着尸骨血河走到此,是为了什么?”   落雁一怔,艳色的唇几番张合,却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   当初她义无反顾的叛出,自然是为了跟随江之鲤,那么江之鲤呢?他穷极一生也要斩断过往,又是为了什么?   ……   转眼入了冬,听说金兵南犯,边境再烧战火,赵徵率兵过了黄河,约莫又要开战了。   不过乌山镇偏南,战火再怎么也烧不到这儿来,因而乡邻们依旧喝喝酒,谈谈心,冬天这场轰轰烈烈的大战,也只是乌山镇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听到买酒的客人闲聊时,大肆吹嘘襄王爷赵徵如何英雄,如何多谋,如何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陆浅葱也只是在暗自嗤笑,心情复杂。   南方的天气湿冷,寒雨连绵,冬季活少,因而得了闲的镇上乡邻总爱到陆家酒肆买碗酒喝,加之陆浅葱为人温和,酒艺卓绝,且从不在酒中掺假,故而生意渐渐红火起来。   偶尔,陆浅葱也有银两去添置冬衣,亦或是买几斤肉犒劳自己了。只是自那日后,江之鲤便再也没来过她的酒肆,好像忘了那个‘一起搭伙吃饭’的诺言似的,陆浅葱也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江之鲤随口开了个玩笑。   这日,天色阴冷灰蒙,风卷着酒旗猎猎作响,眼瞅着到了晚膳的时间,街上行人寥寥,陆浅葱心想着应该不会再有人来买酒,便灭了炭火炉子,准备关门打烊。   谁知刚起身,便看见一个黑瘦的男人慢悠悠的踱了进来。   是宋忠。   自那日江之鲤来过之后,宋忠便收敛了些,不曾有逾矩之处,最多只是在陆家酒肆门前晃悠几圈,陆浅葱也便懒得管他,谁知今日他竟又故技重施,趁着店里没人摸上门来了。   陆浅葱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烧火铁钳,直起身漠然道:“抱歉,打烊了。”   宋忠左看看,右看看,确定江之鲤不在,这才咧嘴笑嘻嘻道:“别这么冷淡么,陆小娘子,你对那小白脸不是挺殷勤的么?怎么,他能进你的屋卿卿我我,我就不能进你的门我我卿卿?”   “请你放尊重些。”陆浅葱烟眉一蹙,眸中隐隐有了几分怒气:“勿用你那下三滥的想法去揣测别人。”   “我下三滥?哈哈,我说陆小娘子,你是真不懂还是装雏儿呢?”宋忠欺身一步,调笑道:“男人讨好女人么,都是一个目的……陆小娘子青春正盛,恐怕夜里也是孤枕难眠,需要把阳火来暖暖身子吧?”   见他越说越下流,陆浅葱没由来一阵反胃,朝外一喊:“江公子,你来了!”   宋忠本就做贼心虚,听到江之鲤的名字,当即吓得抱头跳出门去,连声道:“误会误会,都是误会!”   陆浅葱冷冷的关门。   宋忠这才发现自己上了当,忙又直起身子,用力顶开酒肆的木门,嘴中不干不净道:“你们女人就爱玩欲擒故纵这一套,装得冰清玉洁似的,还不是见男人就往屋里带?陆小娘子,洒家劝你识相些,我舅舅的表兄的侄儿可是京城里的大官儿,跟了我,我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若是得罪了我,哼哼……”   陆浅葱力气落了下风,情急之下,陆浅葱抄起烧火钳子便打,宋忠也豁出去了,忍着痛一把抓住陆浅葱细白的手掌,趁机揩了把油。   那只手温软细滑,远非家中那粗手粗脚的糟糠之妻能比的,宋忠一时心神驰荡,心想能摸一把这比豆腐还滑嫩的手,他便是挨两下打也值得了……   陆浅葱眸色一冷,大怒,抬起一脚将宋忠踹出门去。   说来也巧,陆浅葱刚将宋忠踢出门去,街角一个大着肚子妇人突然冲了出来,指着宋忠尖声骂道:“好你个猪油蒙了心的色坯子!天天在外面瞎逛不进门,我当是谁勾去了你的魂,原来是这个狐狸精!”   这妇人生得额宽唇薄、尖酸刻薄,显然就是宋忠的结发之妻。她见丈夫最近形色可疑,便起了疑心,一路跟踪他而来,不料却刚巧撞见了他与酒肆娘子拉拉扯扯,不禁气得破口大骂。   只见她身怀六甲,却战斗力非凡,冲上来便扑在宋忠一阵胡乱的捶打,口中唾沫横飞的骂道:“老娘怀了你宋家的种才几月,你就耐不住寂寞去偷腥了!你这杀千刀的,你还有没有良心啊!”   宋忠被妇人打得哎哟哎哟直叫唤,当下脸色便沉了下来。   妇人泼辣至极,声音极其尖利,一时间周围的邻居或端着饭碗、或支开窗户,围凑过来看热闹了。宋忠本就心虚,如今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围观笑骂,饶是脸皮再厚也受不了了,当即恼羞成怒,一把将妻子掀翻在地,底气不足的吼道:“在这丢人现眼做什么,还不快滚回家去!”   宋家妇人本就大着肚子,被宋忠毫不怜惜的掀翻在地,顿时一声惊叫,捂着肚子半响爬不起来,干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周围人指指点点,不时有‘作孽哟’、‘遭报应’、‘母老虎’之类的字眼飘出来,却因忌惮她素来泼辣,在镇上横行霸道惯了,没有一个人上前去扶她。   陆浅葱也下了一跳,不可置信的瞪着宋忠,沉声道:“你推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做什么,还是不是男人!”   说罢,她提裙向前,想要将哭得狼狈不堪的宋家妇人扶起来来。   谁知那妇人非但不领情,还一把狠狠的推开陆浅葱,骂道:“谁要你猫哭耗子假惺惺!臭不要脸的小贱蹄子,仗着自己有两分姿色便拈花惹草,勾引别人家的丈夫!我看你巴不得我一尸两命,好登堂入室吧!休想!”   陆浅葱被推得几欲跌倒,眼神闪了闪,有些怔然。   ☆、第20章 庖厨四   宋家妇人见闹不过自家丈夫,便将所有的怨气撒在陆浅葱身上,她死死的攥住陆浅葱的手腕猛力摇晃,眼神中满是怨毒,披头散发的骂得越发起劲了:“大家快看啊,就是这个狐狸精!就是这个臭不要脸的贱人勾引我丈夫!”   狐狸精……   呵,郑妃也曾这么骂过她。   她在襄王府备受冷落的那些日子,郑妃曾轻蔑的嘲弄她:“你永远想不到,王爷曾经有多宠爱我……若不是你这个狐狸精横插一脚,我早就是王府的正妃了!”   陆浅葱挣脱不开,没有血色的唇微微张合,说:“我不是狐狸精。”   只是和宋家妇人的叫骂相比,她辩解的声音实在太小,根本没人听见。   即便是听见了,也没人在乎。   有人说:“何氏,地上凉,别闹了。”   那何氏便戳着那人的鼻梁大骂:“我家的事你有什么资格插嘴!我的丈夫被这狐狸精勾引走了,我连哭两句都不应该么!苍天哪,你开开眼,还有没有王法啊!”   于是,那人便缩回了人群中,不敢再说话了。   灰蒙的夜色,冷得让人窒息,嘈杂的议论声、嘲笑声将陆浅葱紧紧包裹。她静静的环视四周,视线一寸一寸从每张面孔上扫过……她一点一点扳开何氏的手,将满是青紫掐痕的手腕缩回袖子中。   然后她抬起头,居高临下的俯视何氏,眼中再没有一丝悲戚或同情。   “说我是狐狸精未免太抬举我了,敢问何氏,我是祸国还是殃民了?”她沉声说道,嘴角弯起一个淡漠的弧度,似是讥诮,又像是自嘲:“你尽管放心,我虽是买酒女,但还没到瞎眼的地步。”   何氏呸了一口,尖声道:“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装什么清高!顶着一张狐媚子脸抛头露面,不是勾引男人是什么?”   “哦,长得好点就活该受人欺负?”陆浅葱眼神一冷,反唇相讥道:“这么说若是哪天你死于非命了,那也只能怨你自作孽不可活了?”   “你!”何氏被驳得哑口无言,一张方脸气得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与其说是对何氏的辩解,更像是说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听。   她瘦弱的身躯中似乎迸射出无穷的气势,一时间,四周静得可闻落针。   陆浅葱红唇紧抿,眼神清冷,谁也没有察觉到她声音中那一丝细微的颤抖。一股突如其来的疲惫涌上陆浅葱的心头,她不顾周围的人是什么反应,转身回屋,将酒肆的木门关上,隔绝了所有的冷漠或怜悯。   “都堵在老娘门口作甚,莫非还能捡出金子不成!回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刘大娘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挥手驱赶着看热闹的人,又叉腰朝宋忠骂道:“你也是,手脚不干净又欺软怕硬,净干些缺德事儿!当心生儿子没□□!”   宋忠缩了缩脖子,何氏却跳起来对骂道:“肥婆你骂谁呢,你儿子才没□□!哦,我可忘了,你这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儿子来,哈哈!”说罢,她又恶狠狠的朝陆家酒肆呸了一声,尖声道:“姓陆的你等着,我若不替街坊领居治治你这到处发骚的狐狸精,老娘就不姓何!”   刘大娘气得抄起扫帚,作势要打她,宋忠却拉着何氏骂骂咧咧的走了。   刘大娘追着骂了几句,这才回身看着酒肆黑漆漆的、没有点灯的窗口,重重的叹了口气。   “也是作孽哦!你说这小娘子放着汴京的繁华不享受,来这穷乡僻壤受欺负,到底图甚?”   ……   第二天,陆浅葱是被一阵剧烈的砸门声吵醒的。   等到她匆匆披衣下楼时,楼下的不速之客已经破门而入,门板四分五裂的躺在地上,几个粗壮的男人正抡着锄头、斧头等物疯狂的砸着酒肆里的一切,八仙桌被劈成两半,瓷瓶跌落在地,里面怒放的红梅瞬间凋零,被来往叫骂的人践踏成泥。   霎时间,叫骂声、桌椅酒坛破裂声,听得人惊心动魄。四周的街坊纷纷将看热闹的孩童抓进屋里,关紧了大门,似乎对来人十分忌惮。   陆浅葱站在楼梯上,又惊又怒的看着那一群砸店的人,喝道:“住手!你们在做什么!”   闻言,为首的那个虬须壮汉挥手示意手下人暂停,他回首打量着陆浅葱,眼神凶恶,露出森森白牙,问道:“你就是姓陆的?”   陆浅葱问:“你们是谁?若阁下与我有仇,便有仇说仇、有怨解怨,不分青红皂白闯入我家,砸我酒肆,是何用意?”   挺着大肚子的何氏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用尖尖的指甲指着陆浅葱,趾高气昂的喊道:“二哥,就是这个狐狸精勾引我男人,还羞辱我!就是她!”   陆浅葱眸色一寒,立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大概是昨日何氏吃瘪,又拿自己的丈夫没办法,便只好将怨气尽数撒在自己身上,带着一帮人前来‘复仇’了!   只是可惜了她刚酿的美酒,可惜了她刚布置好的……家。   陆浅葱双数握拳,深吸一口气,清冷的眸子定定的望着何氏,冷声道:“何氏,你丈夫负你,你找他算账便是,何苦迁怒于我!”   酒水淌了一地,满屋子浓烈的酒香,熏得人几乎要昏醉了过去。陆浅葱站在一地碎片的中央,凛然而立道:“你们若再敢碰我店里的东西,我便报官了!”   “哎哟,小娘子,洒家好怕呀!”那虬须黑脸的无赖哈哈大笑,挑衅似的又砸了一坛酒,道:“这乌山镇方圆百里,谁不认得我何家老二!报官?谁怕!”   “就是就是!”何氏挺着大肚子,满脸尖酸傲气,拖长语调狐假虎威道:“县太爷请我家二哥去府衙喝茶,二哥都要看看得不得空呢!”   这何氏一家都是地痞无赖,料定陆浅葱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这才敢肆无忌惮的上门欺辱。陆浅葱满面阴云,双拳紧握,道:“你们要怎样,才肯离开?”   何氏见她如此说话,还以为她是怕了,当即阴阳怪气的冷笑一声,哼道:“简单,你过来朝我磕头认错,叫一声‘姑奶奶,我再也不敢了’,我便饶过你这一次。”说罢,她一指陆浅葱,转头朝身后的地痞笑道:“这种人尽可夫的小贱蹄子,就是要扇她两巴掌,才会认清自己是谁。”   地痞们纷纷发出恶意的讥笑,起哄道:“磕头,快磕头!以后若是饥渴难耐了,哥哥们来滋润你!”   陆浅葱依旧挺立,哂笑一声:“不可能。我没错。”   “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何氏气急,恶狠狠道:“少跟她废话,二哥,砸!”   何二一声令下,身后的小地痞们又抄起斧头、锄头等物,准备将酒肆砸个透心凉。谁知他们才刚扬起锄头,却见一颗小石子破空而来,叭的一声砸在何二的面门上,当即将他击得后退一步,笨熊似的身躯撞在门槛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何二捂着肿的老高的额头,瞪着牛眼茫然四顾,吼道:“谁?谁打老子!”   话音未落,又一颗石子飞来,正打在何氏的嘴唇处。何氏惊叫一声捂住嘴,吐出一颗带着血的门牙来,当即疼得大哭,说话漏风、含糊不清的哭喊道:“疼!二哥,疼啊!”   陆浅葱亦是暗自惊讶,环顾四周,不知道是谁暗中出手助她。   何二掀翻桌椅,仰天怒吼道:“哪儿来的杂碎,竟暗中伤人!有本事出来和你二爷爷单挑!”   话未说完,天上如同劈头盖脸的下了一阵石头雨,噼噼啪啪将那一群闹事的地痞砸得抱头鼠窜,何二心知碰上了高手,当下气焰灭了大半,干巴巴撂下一句:“你给我等着!”便带着那一群小地痞灰溜溜的撤了。   等何二一行人跑远了,陆浅葱这才从满地狼藉走出,面朝空旷无人的街道,郑重的福了一礼,朗声道:“多谢阁下出手解围!”   正说着,对街屋檐上飞下来两条熟悉的身影,旧林带着师弟故渊如惊鸿落地,面带歉色的说:“抱歉,陆姨,我们来晚了。”   说罢,他将袖子一扬,抖落一地的碎石子。   “……”陆浅葱微微诧异,这才苦笑一声:“原来是你们。”   故渊莲藕似的手里握着一把弹弓,气鼓鼓道:“他们欺负你,是坏人,该打!”   旧林亦是点点头,英气的浓眉蹙起,脸上常有的笑意亦是荡然无存:“师父等人有事出了远门,吩咐我和故渊看家,我俩许久不曾下山,方才听见街巷吵闹,这才知道有人在您的酒肆闹事……若不是看那妇人身怀六甲,我怕是要忍不住拔剑了。”   陆浅葱心中一暖,摸摸故渊的发髻,笑道:“谢谢你们。陆姨何德何能,蒙你们师徒几人多番照拂。”   旧林一笑:“陆姨,您别客气。师父说了,江湖浩渺,相识即是缘,咱们是自己人。”   陆浅葱一怔,喃喃笑道:“自己人……是了,是了。”   隔壁的刘大娘战战兢兢的开门出来,看着满地狼藉的酒肆重重叹了口气,踩着碎渣进门,朝陆浅葱道:“陆小娘子,你……唉!那何二是乌山镇有名的地痞恶霸,我们百姓都不怎么敢惹他,方才我家男人又不在,我不敢出门来帮你……”   刘大娘满脸歉疚,陆浅葱抬眼看着刘大娘,微微一笑:“大娘,不怪你的。”   刘大娘依旧有些过意不去,小心翼翼道:“小娘子,你也别太难过,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和大娘说,啊?”   旧林环视满地狼藉,眉间紧皱:“陆姨,您打算怎么办?”   故渊拉了拉陆浅葱的袖子,仰头小声道:“可要我和师兄抓了他们,揍一顿给你出出气?”   陆浅葱见他红着脸,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不桩噗嗤’一声,轻轻的摇摇头。她直起身,视线投向遥不可及的天边,思忖良久,方一字一句道:“我想报官。”   ☆、第21章 庖厨五   “什么?”刘大娘急了,忙拉着她劝道:“陆小娘子,万万不可啊!”   见众人都疑惑的看着自己,刘大娘长叹一声,说:“你们有所不知,那何二横行镇上十余年,人人都怕他。虽说上头有县衙,但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县太爷是棵墙头草,只求自保,不干实事,所以即便你去报官,官府也奈何不了何二呀!”   顿了顿,刘大娘拉着陆浅葱的手,担忧道:“更何况你本是外地人,县衙终归是要向着乡里人的。再者你年纪轻轻尚未婚配,上过公堂后,无论输赢,这名声都……”   旧林单手压着佩剑,气场瞬间凌厉起来,沉声道:“难道就这么算了?陆姨,要不听小渊的,我替你揍他们一顿出出气罢!”   陆浅葱沉吟,摆摆手道:“不了。我要的,不仅仅是出气,而是一个地位。”   说罢,她自嘲一笑:“我一个当垆卖酒的,只要人们心中还对我存有鄙夷和偏见,打跑一个何二,明日说不定还有张二、李二、孙二……若无人再护我,我又该如何置之?我要上公堂打官司,要争的不是一个输赢,而是要这乌山镇能把我当做一个独立的人来看待,而不仅仅是一个依附男人而活的女人。”   “至于名声?”她轻笑,眸子中闪烁着奇异的寒光:“我连生死尚且不怕,又怎会在乎这一点蝇头微利、蜗角虚名?”   刘大娘是个不曾识字的乡下人,听得迷迷糊糊的,旧林却是听懂了陆浅葱的意思。他沉默半响,忽的抿唇一笑,说:“也好。陆姨,我和小渊会陪着你的。”   陆浅葱眸中的寒意渐渐消融,她破冰一笑,柔声道:“你们今日出手帮我,我已是感激不尽了。公堂那种地方终究乌烟瘴气,小孩子还是不要去为好,你们的好意,陆姨心领了。”   旧林张了张嘴,故渊却是一挺胸膛,抢在师兄前头说道:“我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孩子。”说罢,他拿起扫帚,开始主动帮陆浅葱打扫被砸得七零八落的酒肆。   旧林也捋起袖子,从隔壁借来木钉和锤头等物,准备将破损的桌椅修葺一番,刘大娘也帮忙清理起来。   陆浅葱望着自顾自忙来忙去的三人,忽的眼眶一热。她撇过头,飞快的抹了把眼角,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神色如常的加入他们之中。   忙碌的间隙,陆浅葱抻了抻酸痛的腰肢,状做无意的问旧林:“旧林,你们师徒为何对我这般好?”   旧林一怔,仿佛被这个问题难倒似的,支吾半响,方认真道:“陆姨身上仿佛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温暖而坚韧……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总之让人情不自禁想靠近。”   顿了顿,他补充道:“师父说,我们就像是一家人,有很多的相似之处。”   “一家人?”如一股清流淌过心田,抹去一切苦涩的痕迹,陆浅葱情不自禁的勾了勾唇角,说:“江公子嘴硬心软,是个好人。”   旧林抿唇一笑,更显几分少年人的稚气。他说:“师父要是听见了这话,一定会很高兴的。”   ……   第二日巳时未到,县衙门口的大鼓被人擂响,雄浑的鼓声仿佛穿过灰暗的天空,直达天际。   乌山镇民风淳朴,百姓大多忠厚,衙门前的大鼓已经数月不曾有人敲响了,故而当县令穿好官袍,打着哈欠姗姗来迟的赶到公堂时,县衙门口已经聚集了一群叽叽喳喳看热闹的百姓。   衙役很快喊了‘威武、肃静’,黄县令捻了捻八字胡,清了清嗓子,猛地一拍惊堂木,喝道:“堂下何人?”   陆浅葱双手托着状纸,背脊挺直跪于庭上,一字一句铿锵道:“民女汴京陆氏,状告泥瓦匠宋忠妻何氏及其兄长何二!”   黄县令捻了捻小胡子,虚着眼一抬下巴,示意一旁的师爷将陆浅葱的状纸拿上来。陆浅葱的字十分秀气漂亮,叙述条理清晰,颇有文采,黄县令一时有些吃惊,他粗略的扫了一眼状纸,便吩咐道:“传何氏和其兄何二。”   说罢,便有些玩味的盯着陆浅葱看。   旧林和故渊站在人群中,听见有人议论道:“这陆小娘子是不是傻,何二那样的人,连县太爷都不敢招惹,她竟敢来状告他,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不用说,这场官司定是她败。”   “哎呀,可怜了这如花似玉的姑娘,惨咯!”   故渊听得暗自咬牙,悄悄拉了拉旧林的衣袖,愤然道:“师兄,师父什么时候回来?”   旧林亦是双拳紧握,沉声道:“今天,快了。”   ……   约莫一炷香后,挺着大肚子的何氏和何二到了县衙,一进公堂,那何氏便涕泗横流的哭倒在堂上,捂着豁了口的门牙尖声道:“大人,民妇冤枉啊!”   黄县令捂着耳朵,连敲数下惊堂木,干咳道:“肃静,肃静!何氏,陆氏女状告你和何二私闯酒肆,侮辱她不说,还命人打砸店铺,你可认罪?”   何二象征性的跪了跪,满脸凶煞之气,粗声道:“草民无罪,草民冤枉!”   说罢,他朝县令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痞笑来。黄县令立刻会意,顺着他的话问道:“你有何冤屈?”   何二挑衅的看着陆浅葱,故意抬高音调吼道:“明明是这陆氏不守妇道,勾引草民妹夫,草民见妹妹委屈,这才上门与她理论的!”   “是啊是啊,民妇才是受害者啊!”何氏做怨妇状,抹了把眼泪问道:“只是不知按本朝律法,通奸罪该如何处置?”   那县令给师爷使了个眼色,师爷道:“按本朝律法,通奸罪当脊杖十五,或徒一年半。”   闻言,堂下一片哗然,看客纷纷议论道:“明明陆氏才是原告,怎么反被被告给告了?”   “哎,何氏真毒啊,陆家小娘子怎么斗得过?”   “那县太爷和何氏眉来眼去的,定是何二私下买通县衙了……”   “哎,惨喽惨喽!”   如此颠倒是非黑白,陆浅葱心中一怒,冷声道:“宋氏含血喷人,望大人明察!”   “大胆!”黄县令一拍惊堂木,喝道:“公堂之上,岂容你喧嚣!来人,给陆氏掌嘴二十!”   闻言,何氏瞥了陆浅葱一眼,依旧抹着眼泪,只是掩藏在袖口下的嘴唇却弯出一个得意的笑来。   陆浅葱冷冷的望着何氏得意的模样,又看了眼坐在‘明镜高悬’匾额下的黄县令,讽刺一笑,忽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官匪勾结,苍天无道。   两名高壮的衙役一左一右抓住陆浅葱,陆浅葱猛地一挣,怒道:“大人,民女才是原告,民女的状纸还在您面前,您却偏信被告构陷之词,对原告动刑!大人如此偏颇被告,未免有失公道!”   衙门外围观的人纷纷道:“是啊黄大人!何氏带人砸陆氏酒肆,我等可是亲眼所见,这件事都还没解决,你怎么能动手打原告呢?”   黄县令收了何二的贿赂,本就心虚,如今听外头民怨沸腾,纷纷为陆浅葱打抱不平,他只好软下声音,干咳道:“若是陆氏勾引何氏丈夫在先,坐实了通奸罪,那何二带头砸店,也不过是讨还公道罢了,可以谅解……”   陆浅葱冷笑一声,直视黄县令道:“敢问大人,您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勾搭在先?”   “这……”黄县令一时语塞。   “大人,民妇倒有一计。”何氏阴笑道:“要证明陆氏清白,倒也简单。”   黄县令擦擦冷汗,赶紧顺着台阶而下:“你说,你说。”   何氏尖酸一笑:“陆氏乃未嫁之身,不如请人验上一验,看她是否完璧之身,不就行了吗?”   她的声音尖利万分,堂上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如此损招,便是陆浅葱证实了自己的清白,也难以抬头做人了。   陆浅葱咬牙,沉声道:“我不同意!”   “不验也可以。”何氏又阴冷一笑,神情越发猖狂起来:“你撤回状告,从此远走他乡,我便不与你计较。”   “明明是你们宋家和何家欺辱在先,为何要我走?”陆浅葱冷声道:“我退一步,你们便会欺进十步,我已经忍了够久了,断不能再让步。”   黄县令不耐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当公堂之上是儿戏么!来人,掌嘴!”   令牌一下,陆浅葱身边的两名衙役便左右开弓,狠狠扇了陆浅葱两个耳光,直将她打得两眼发昏,脑袋里嗡嗡作响。   何氏发出一串尖利的长笑,拍手道:“打得好,打得好,打死这狐狸精!”   那两名衙役还待动手,千钧一发之际,却见一柄长剑破空而来,铮的一声擦着两名衙役的衣裳,钉进黄县令身后的墙壁中,黄县令惨叫一声,当即吓得从县令椅上跌了下来。   接着,一道白衣踏空而来,稳稳的落在府衙之内。   这名俊逸的白衣公子负手而立,施悠悠迈进公堂之上,明明他是一副眉开眼笑的模样,却难掩周身一片肃杀之气,衣袂无风自动,一身杀气遍压群堂,连纵横乡里的恶霸何二见了,都忍不住缩了缩肩膀,不敢再言语。   陆浅葱口鼻流血,她甩了甩嗡嗡作响的脑袋,她费力睁着视线模糊的眼,半响才看清面前这一袭白衣是谁。   “江……公子。”   黄县令狼狈不堪的从桌子下爬出来,心有余悸的瞥了眼插在墙中的那一柄长剑,抖着手喊道:“何人擅闯公堂?来……来人,快将他拿下!”   江之鲤笑意不减,冷冷一瞥,周围的衙役便觉浑身冰冷,顿时不敢再向前。   江之鲤看了眼脸颊红肿,口鼻流血的陆浅葱,当即面色一寒,满眼都是浓郁的风暴,身上的煞气更重。   江之鲤眯了眯眼,嘴角缓缓翘起,施施然问道:“大人,因何打她?”   ☆、第22章 庖厨六   周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垂下了头,不敢直视江之鲤。   黄县令硬着头皮道:“她、她扰乱公堂,出言不逊……”   围观的百姓发出一阵鄙夷的‘嘘’声,寒冬之时,黄县令竟怕得汗出如浆,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弱声道:“证据不足,只要她撤回状告,双方和好,本官便不再……不再追究。”   江之鲤眼也不眨的看着陆浅葱。   陆浅葱用手背擦去嘴角的鲜血,竭力挺直背脊,一字一句道:“民女陆氏,状告泥瓦匠宋忠妻何氏及其兄长何二,私闯民宅,砸我酒肆,请大人……还我公道!”   见她如此固执,丝毫不给自己台阶下,黄县令气得胡须倒竖,抖着手道:“你……你!”   江之鲤轻声一笑,将冰冷的视线转回黄县令身上:“大人,您可听清楚了?”   何二瞪着牛眼,拼命给黄县令使眼色。黄县令左右为难,骑虎难下,双方都是不好惹的主,只好又爬回县令椅上,干巴巴道:“陆氏,你可有证据?”   陆浅葱冷笑一声,说:“民女还要状告何氏,偷了我的五两银子!”   “你,你诬陷我!”何氏大气,挺着肚子道:“你还是不是人,我还怀着孩子呢,你这么诬陷我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陆浅葱冷笑:天打雷劈?这句话怕是要原封不动的还给你才是!   黄县令被何氏吵得头疼,只好猛拍惊堂木:“肃静,肃静!”   陆浅葱拢起双袖,嘴角弯成讥诮的弧度,眼神愈发坚定清冷起来:“你说我诬陷你,可有证据证明你的清白?”   何氏一噎,这才发觉上当了,陆浅葱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陆浅葱冷冷的望着何氏,笑道:“不如请大人去何氏家中搜上一搜,若是没有五两银子,便证明了你的清白,若是有嘛……大人,民女记得,按我朝律法,盗钱五贯者可处以死刑,没错吧?”   一听到处死,何氏惊得跌在地上,颤声哭道:“谁家没赚个几两银子,你凭什么说那就是我偷你的!大人,民妇冤枉啊!”   黄县令也弱声道:“那个陆氏,你若没有证据,那盗银之事便是子虚乌有,不能算数的。”   “子虚乌有?”陆浅葱不急不缓道:“何氏污蔑我和她丈夫通奸,亦是没有证据,不也是子虚乌有之事么?当时大人是怎么说来着,要将我脊杖十五、徒刑一年?”   “这……”黄县令冷汗涔涔,无言以对,战战兢兢的捧着茶杯喝水,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陆浅葱继而道:“何氏的构陷之词是子虚乌有,但其兄砸我店铺却是众目睽睽,人证物证俱全,大人为何还不定罪?”说罢,她扫视一眼黄县令的腰包,意有所指道:“莫非大人与被告之间,另有隐情?”   闻言,江之鲤轻笑一声,挑眉看着陆浅葱,似乎没有想到她竟如此伶牙俐齿。   公堂外亦是传来一阵哄笑,当日目击者们纷纷举手,喊道:“大人,我可为陆家小娘子作证!”   “我也是,我也是!”   “我也看见了,就是何二砸了陆家酒肆!”   黄县令被吵得头疼欲裂,狂拍惊堂木,却无人听他的,外头闹哄哄的一片,俱是请求县令治罪何二等人,还陆浅葱一个公道。   黄县令看着凛然而立的江之鲤和陆浅葱,心道:这两人从汴京而来,那男的一看就是行走江湖的高手,不好招惹,还是莫要得罪他们,免得丢了小命。   他眼珠子咕噜噜转了半响,还是选择了弃何二,保小命,当即惊堂木一拍,令牌一下,喝道:“何氏之罪,证据确凿,来人,将何二拖下去,杖责十五!”   何二本以为贿赂了县令,势在必得,谁知突然间局势反转,他气的猛地站起身来,怒吼道:“黄仕乡,你这风吹两边倒的小人!拿了老子的钱不给老子办事,还反咬一口……”   黄县令见自己众目睽睽之下被何二揭了老底,顿时一张白脸涨得青紫青紫的,气急败坏道:“大胆!竟敢污蔑本官,快将他拖下去,加打十板!”   何二浑身牛劲儿,被四个衙役拼命也没能按住他,江之鲤藏在袖袍下的手一转,掌心朝上翻出一枚铜钱,拇指和中指压着铜钱一弹,打在何二的软麻穴上,何二顿时浑身脱力跪在地上,心有不甘的被衙役们用绳子缚了,压在堂下的长板凳上,不多时,棍棒打在皮肉上的闷响混合着何二的惨叫声传来,听的人心惊肉跳,却也大快人心。   何氏见大势已去,吓得腿都软了,哆哆嗦嗦的跪在地上抽噎,不敢抬头。   陆浅葱看着黄县令,起身泠然道:“大人,何氏亦是从犯,不可不罚。”   何氏听了,又恨又怕的瞪了陆浅葱一眼,浑身哆嗦得更厉害了。   黄县令没想到陆浅葱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却是如此锱铢必较,当即陪笑道:“陆氏,你看这何氏身怀六甲,断断是不能动刑的……要不这样,让她家赔五两……不,十两白银给你,权当是酒肆被砸的补偿,如何?”   陆浅葱云淡风轻的一笑:“酒肆被砸一事倒好说,只是何氏平白无故污蔑于我,损我名声,这又该如何处置?”   “那你要如何,才能了结此事?”黄县令擦擦汗,心想:果然宁可得罪小人,也不能得罪女人!   陆浅葱沉吟不语,江之鲤倒替她出言道:“不如让那何氏当堂下跪认错,我们便考虑原谅她。”   何氏一听,又羞愧又气愤,红着眼尖声道:“姓陆的,别以为有人给你撑腰,你就欺人太甚!”   陆浅葱看了眼何氏的大肚子,淡淡道:“下跪倒不必了,大人打我几掌便还她几掌,顺便认个错。”   黄县令已被搅得头昏脑涨,只想此事快些了解,便疲惫的挥挥手,衙役揪起何氏的长发,啪啪扇了两巴掌。   何氏被打懵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哇的一声尖叫起来。   黄县令一拍惊堂木,命令何氏道:“何氏,你还不认错!”   堂下的二十大板已经打完了,何二裤子上满是血痕,被打得皮开肉绽,正趴在凳子上痛得直哼哼。何氏心有余悸,气势弱了下去,不情不愿的挪到陆浅葱面前,抽噎了半响,才硬声硬气道:“陆小娘子,对不起!”   陆浅葱看着她,没吭声。   江之鲤把佩剑从墙里拔了出来,一边拭剑一边笑吟吟看着何氏,颇有威慑力的提醒道:“态度好一点。”   何氏只好低下头,咬唇道:“对不起,陆小娘子。是我无理取闹,还请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同我计较,原谅我和二哥的粗鄙之举,我们再也不敢了。”   陆浅葱脸上有青紫的掌痕,却仍卓然独立,眼神清明,毫无狼狈之态。她看着何氏,轻声说:“我可以接受你的道歉,不追究此事,但我不会原谅你。”   “你……!”何氏一家横行乡里惯了,何曾这么低声下气过?她竭尽全力给陆浅葱道歉,陆浅葱竟然说不原谅她,凭什么?!   何氏又羞又怒,尖声道:“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陆浅葱静静的看着她疯狂而可笑的神情,哂笑一声:“何氏,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我只是想告诉你:并不是每一句对不起,都可以换来一声没关系的。”   何氏被羞得满面通红,哑口无言。   陆浅葱和江之鲤并肩走出府衙的那一刻,乡邻们情不自禁为她鼓掌欢呼,好一派扬眉吐气、大快人心的场面。陆浅葱拿着何氏赔偿的五两碎银,带着满脸的伤痕,心情复杂的走出大门,走在人声鼎沸中,走在风雨欲来的天空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没有胜利的快感,她只余满心的疲惫。   旧林拉着故渊的手迎了上来,江之鲤伸指不留情的弹了弹徒弟们的脑门,面无表情的责备道:“我才离开几天,你们就让别人欺负到自己人头上来了!”   旧林和故渊俱是摸着红彤彤的脑门,垂首自责道:“徒儿无用,徒儿知错。”   陆浅葱见了,忙拨开欢呼的人群奔了过去,挡在旧林和故渊的身前,心疼道:“不怪他们,你别生气。”   “我如何能不气。”顿了顿,江之鲤单手压着佩剑,难得正色道:“江湖之外,我就你这么一个朋友,还是我费尽千辛万苦从汴京救回来的,他们算什么东西,也配动你?”   ☆、第23章 旧情一   陆浅葱听到他说‘我就你这么一个朋友’时,神情一怔,心中涌过一阵暖流,一丝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心悸在悄然萌生。正感动着,冷不防听见江之鲤长身而立,对周围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群朗声道:“诸位记住了,从此陆家酒肆,归我乌山派罩着!”   众人被他吼得一愣,半响才纷纷点头,退后一步参差不齐道:“好的好的,我们记住了。”   江之鲤满意的点点头,弯眸一笑,走了两步,见陆浅葱没反应,他又倒着走回来,弯腰审视她道:“你怎么了?”   陆浅葱以手覆面,垂着头不敢看他,连耳朵尖都是红的。故渊歪着头看着陆浅葱,忽然道:“陆姨头顶又冒烟了。”   “嘘。”旧林捂住故渊的嘴,低声笑道:“别胡说,小渊,陆姨是害羞了。”   江之鲤恍然的‘哦’了一声,嘴角的笑意越发明显。陆浅葱却是转了个身,捂着脸跑了。   旧林看着陆浅葱跑远了,忽然反应过来,问江之鲤道:“师父,我们什么时候成了乌山派的人了?”   江之鲤回眸一笑,意气风发道:“从今日起,我便在此创立乌山派,你们便是派中首徒,从此锄奸惩恶,保一方平安。”   “锄奸惩恶?”故渊撇撇嘴,淡定道:“那师父您第一个要锄掉的,岂不是你自己?”   旧林一噎,忙捂住师弟的嘴,讪笑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江之鲤凉凉一瞥,残忍道:“今日别想吃饭了,绕后山罚跑十圈,滚吧。”   旧林忙不迭拉着师弟滚了。   陆浅葱一路跑回陆家酒肆,天空飘起了阴寒的细雨,陆浅葱却脸上燥热不减,依旧心跳如鼓。她倚着门板,一手摸着滚烫的脸颊,一手按在躁动的胸膛上,眼中出现了少有的迷茫之色,   她已经好久,没有这种躁动慌乱的感觉了。   上一次出现,还是在汴京酒肆的后院里,十六岁的她撞见了误入的少年英才——赵徵。   公堂之上,当江之鲤白衣蹁跹落在她面前时,她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乱了一拍,那抹身影连同着他唇边的笑意,就这样猝不及防的,轻轻的落在她的心里。   是什么时候开始,只要见到他,便有了一种温暖且安心的感觉?客栈初遇,共乘一骑?亦或是他在厨房忙碌的样子,他翩然降临在公堂之上的姿态?   越想下去,她越觉得自己的想法危险,她拼命的摇摇头,试图将江之鲤从自己的脑海中驱除,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仿佛甜蜜中掺杂了黄连的苦涩,她倚着门缓缓蹲下身,自嘲一笑:陆浅葱啊陆浅葱,你还是这般,只要别人稍微对你好一些,便傻乎乎地任人牵着鼻子走。   你忘了,当初赵徵是怎么对你的吗?   情越浓,伤越深,她已经没有当年不顾一切赌上终身的勇气了。这份悸动太过危险,她背靠着门板,仰头让眼中的酸涩倒流,喉咙里疼得如同吞下锋利的刀片,将吸气声割得破碎不堪……   就这样,陆浅葱,到此为止吧。   ……   陆家酒肆经过何氏那么一闹,损失严重,陆浅葱干脆闭门歇店,一来是要修葺被砸坏的柜台桌椅等物,二来也是休整一番心情,给疲惫了数月的自己放个假。   临近年关,南方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不同于汴京的如柳絮般纷飞的大雪,乌山镇的这场雪下得细碎绵长,如同撒盐似的,树梢屋顶尽是簌簌的雪落声,巷子的青石小路上、青黛色的屋檐间,俱是盖了一层薄薄的细雪,给江南水乡蒙上了一层清丽淡雅的薄纱。   街上偶尔有打着纸伞的行人走过,冬靴踩在碎雪上,发出绵软的沙沙声,幽静而寂寥。   陆浅葱支开二楼的窗户,在窗边摆了张小案几,孤身托着下巴坐在窗边,看着来往的行人,望着远山重叠,白雾缭绕,自顾出神。   身边炉火正旺,温着新酿的梅花酒,陆浅葱玉手轻捻,正独自享受着温酒烹茶的乐趣,却忽闻楼下响起了敲门声,有人喊道:“陆小娘子,黄大人来了,速速开门!”   陆浅葱下楼开了门,却见一个系着大氅鼻青脸肿的男人站在门口,陆浅葱分辨了好一会才认出来那是黄县令。黄县令眼眶青紫,折了的手臂用绷带吊在脖颈上,他身后还跟着两个衙役,一个打伞,一个捧着个扎着红纸的礼盒,也不知装了些什么东西。   他来做什么?陆浅葱疑惑,公堂之事她尚且心有芥蒂,便不大热情的问道:“大人可有事?”   “无事,无事。”黄县令捏着八字胡,神情闪烁,讪笑道:“只是路过此处,听闻陆小娘子酒艺卓绝,一时兴起,便上门来叨扰了。”   陆浅葱看了看衙役手中捧着的礼盒,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时兴起的样子,倒像是早有准备。   陆浅葱微微一笑,淡然道:“抱歉了,大人,小店近日歇业,恕不能迎客。”   闻言,黄县令一时有些尴尬。他身后的衙役粗声粗气指责道:“你这小娘子,忒不知礼数!我家大人赏脸来此,你竟连门也不让我们进么!”   “刘猛子,不得无礼!”黄县令轻喝,那衙役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闭嘴了。   陆浅葱见他们一唱一和的,心中越觉古怪,表面却依旧装作滴水不漏的样子,淡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小店自被何二打砸过后,已是一片狼藉,至今未曾修补好,我怕怠慢了大人,便不请大人进屋了。”   “无妨无妨,本官也正是为此事而来。”黄县令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颇为大度的摆了摆,这副小心翼翼讨好的嘴脸,倒是和公堂之上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大有不同。   “哦,莫非此案还有不妥之处?”   “倒也不是。”黄县令笼着袖子,吞吞吐吐道:“那日公堂之上,本官也是鬼迷了心窍,对小娘子多有不敬,因而近日心中愧疚难安,左思右想,还是决定登门负荆请罪,请小娘子大人有大量,勿要责怪本官才是。”   说罢,他竟是拢袖鞠躬,对着陆浅葱做了一揖。   陆浅葱被她猝不及防的动作吓了一跳,伸手想要阻拦,黄县令却是执意一揖到底。   陆浅葱左右看了看,还好此时街上空寂,四周无人。她烟眉一挑,问道:“大人,您这是做什么,焉有一方父母官,叩拜平民之理?叫人看见了可不好。”   黄县令保持着作揖的姿势,抬头看她,眼中拉满了血丝,神情悲戚道:“小娘子,你就受了本官这一礼,原谅本官那日的冒犯吧。不然本官可难以向上头交差啊……”   说罢,他朝衙役使了使眼色,衙役便将手中的礼盒打开,里头躺着一支雪参和几味珍贵的药材。   黄县令挤出满脸褶子,讨好的笑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小娘子拿去酿些药酒喝罢。”   陆浅葱不动声色的调开视线,微微蹙眉,直视黄县令道:“无功不受禄,大人有话直说,不必来这一套。”说罢,她手轻轻一压,合上礼盒,将盒子推回衙役的怀中。   见她拒绝,黄县令尴尬的直起身,小心翼翼的观察者陆浅葱的脸色,试探道:“小娘子若是原谅本官了,还烦请和你家中的那位亲人告知一声,让他莫要……莫要弹劾本官……”   “什么?”陆浅葱听得一头雾水,“什么亲人,什么弹劾?”   “这……”黄县令亦有些傻眼,着急道:“就是你汴京的那位亲戚呀!前天本官被人套了麻袋丢在城外暴打了一顿不说,昨日又有人拿着上头的令牌来找本官,说本官渎职,犯了贪墨罪,不仅要摘了我这头上的乌纱,还有牢狱之灾……我思来想去,最近也只得罪了姑娘你,那些人必定是你汴京的亲戚派来的了。”   说罢,他哭丧着脸嘀咕:“哎哟早知姑娘你有这般来头,便是借我一千个胆也不敢惹你啊!”   陆浅葱明白了,原来有人威胁了黄县令,他这才假惺惺的上门来赔罪。   亲戚?可她孑然一身,哪有什么亲戚,多半是有人恶作剧吓唬吓唬他罢了……莫非,是江之鲤做的?   想到此,陆浅葱不动声色道:“公堂之事,我早就不计较了。可是,我也并不知大人口中的‘亲戚’是谁,恕我无能为力,帮不了大人。”说罢,她礼貌的一摆手:“这天寒地冻的,不宜久留,街坊看见了也不好,大人请回罢。”   说罢,她微微颌首,转身回了屋。黄县令在门口磨蹭了一会儿,叹一口气,终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走了。   陆浅葱看着黄县令一顾三回头离去的背影,莫名地觉得讽刺。   ☆、第24章 旧情二   到了正午,雪霁放晴,陆浅葱在灶台忙着烧火,打算下碗面胡乱吃了。谁知水才烧开,陆浅葱便听闻院中传来熟悉的笑语,出了厨房一看,只见一身白衣的江之鲤乘风降落在后院,翩然似世外谪仙。   他的身后除了旧林和故渊之外,还跟着一个身长八尺有余,背着一把青铜重剑的青衣男子。陆浅葱记得他的名字,好像是叫时也,挺奇怪的一个名字。   世外仙人般的江之鲤提着两只半死不活的雉鸡,满面笑意,踏雪而来。一接触到他的视线,陆浅葱的心便如同微风吹皱了池水,她心虚的垂下眸子,手无意识的在衣服上抹了抹,竭力扯出一抹自然的淡笑来,问道:“好久不见,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江之鲤晃了晃手中扑腾不已的雉鸡,笑得眉眼弯弯:“刚巧打了两只野鸡,山上冷清,来你这才热闹。”   说罢,他微微点头示意,还不忘将手中的野鸡甩给两个徒弟,吩咐道:“给我处理干净了。”   他动作熟稔,俨然一派自家人的模样,偏生……还让人讨厌不起来。   江之鲤走进厨房,自语般道:“让我看看厨房有什么菜。”他捻了捻新鲜的带骨猪肉,又摸了摸玉雕似的白菜,满意的点点头:“很好,入冬了,来包饺子。”   说罢,他翻出个铜盆,倒上面粉和水,胡乱搅和了两把,便吩咐一旁高壮的时也道:“去揉面罢。”   一旁木桩似的时也老实巴交的点点头,端着铜盆默默的蹲到一边揉面团去了。   江之鲤洗净手,甩着手上的水渍,忽然发现今日的陆浅葱有些过于沉默了,便走到她面前站定,弯腰问道:“你今日怎么话这么少,不欢迎我来?”   陆浅葱怔了怔,飞快调开视线,摇摇头。   江之鲤似乎松了一口气,在屋中无所事事的转悠了一圈,靠在铺了毯子的竹椅上,翘着修长的腿,竹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迎着门外的薄雪和暖阳,他眯着点墨似的眸子,天生微翘的嘴角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他道:“那日公堂之上,你可谓一战成名,整个乌山镇都知道了陆家酒肆有个不能招惹的铁娘子,今后怕是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   陆浅葱在一旁剥白菜,想借手上的动作来掩饰自己的局促。她淡笑道:“其实我心中很清楚,那日若是没有你在身旁,我恐怕不会赢得这么轻松。”   顿了顿,她轻声道:“谢谢你。”   江之鲤漫不经心的摆摆手,说:“若是没有我,你也会赢的。”只是可能会多吃些苦头罢了。   “我不只是在谢这个。”陆浅葱道:“黄县令今日来向我登门赔罪了,他被人揍得很惨,还说是我的亲戚拿了令牌胁迫他,他才来向我道歉的……那个亲戚,可否是你?”   江之鲤微微一怔,问:“什么亲戚,谁?”   “不是你么?”陆浅葱也有些愕然。   “我是让人揍了何二和黄仕乡,但罢官威胁之事却不是我做的。”江之鲤眯了眯眼,墨色的眸中仿佛凝了一层寒冰,连同嘴角的笑意都凉了下去:“你说的那个‘亲戚’,大概不是我。”   这可有些尴尬了。陆浅葱脸一红,慌忙端起白菜去摘洗,避开了江之鲤那略显灼热的、探究的视线。   可除了江之鲤,还有谁会帮她?   这天夜里,东巷柳树下的宋忠家失了火,等到陆浅葱被街坊的救火声惊醒时,滔天的火势已经如毒蛇般将宋家紧紧包裹,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脚步纷杂,喊声冲天,救水车的轱辘一遍又一遍的从她面前疾驰而过……陆浅葱披着单薄的外衣站在门口,眸中隐隐有火光颤动。   她想起多年前,陆家的父兄亦是葬身在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火中……陆浅葱打了个寒颤,心中漫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火势到天大亮时才完全扑灭,而宋忠夫妻连同何氏肚中那未出世的孩儿,一同死在了大火中,现场除了冒着浓烟的断壁残垣外,只有两具死死护住腹部的、焦黑的尸体。   有人说是宋家夜里的油灯没有熄,这才走火烧了全家,也有人说是宋氏夫妻平日作恶太多,终于遭了报应。大火是个好东西,它总能轻而易举的毁掉一切,包括真相。   乌山镇的八卦并未到此结束,接着没几日,又听说姓黄的被革职罢官了,新县令年前便会上任。   接二连三的变故发生,陆浅葱心中的疑惑和不安更甚,她隐约猜到了什么,却不愿再去深想。   腊月,陆浅葱从闲聊的酒客嘴中得知,赵徵带着兵马,和南犯的金兵交战了。   腊月十九,惊闻噩耗,赵徵战败,金兵突破黄河防线,直逼汴京。襄王爷赵徵身负重伤,跌入河中失了踪迹,至今生死未卜。据说,官家因此龙颜大怒,要治赵徵渎职之罪,金兵也悬赏白银万两,缉拿赵徵项上人头。   “唉,可怜襄王爷威风一世,一经战败,便落得如此下场。”   “兔死狐悲,鸟尽弓藏,古往今来皆是如此,真真是落地凤凰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汉人战败,满朝风雨飘摇,百官簇拥皇帝仓惶南渡。一时间,战败的颓唐之气蔓延到乌山镇,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士子老儒嗟叹国之将亡,陆浅葱听着酒肆外那或悲戚、或愤慨的呼号,只是默默地熄了炉火,关门上楼。   昔日繁华的汴京,现在大概只余满目疮痍,烽火狼烟中,又添新坟几座。她只是一介卖酒女,上不了战场,指挥不了大军,甚至连评论国事的资格也没有……可是,她的心中依然会难受。   汴京是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是她爹拼了老命也想用变法革新保护的地方。而那个生死未明的男人,是她最恨的人,但也是百姓口中最敬的战神,是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的,最后一根脊骨。   最难熬的时候,她也曾怨过,恨过,盼着赵徵终有一日会尝尽恶果,凄凉一生。而当如今,战事告败的他成了皇帝的眼中刺,成了金兵追杀的对象,此时不知会在哪个荒山野岭中奔跑逃命……陆浅葱却没有想象中的拍手称快,只余满心的空荡。   腊月二十四,民间小年,大雪纷飞。   战事颓靡,年还是照样要过的,从早到晚,街头巷尾的炮竹声便不曾停过,一大早起床,陆浅葱便贴了大红的灶神画像,可在战败求和的颓靡之气中,这点刺目的鲜红也仿佛成了莫大的讽刺。   晌午,赶庙会的人穿上红红绿绿的花哨衣服,带着憨厚喜人的面具从酒肆门口走过,锣鼓唢呐声震天动地。今日客流量极大,陆浅葱忙得天昏地暗,幸而碰见江之鲤带着下属和徒弟下山逛庙会,她便请旧林和故渊两个小子帮忙招呼客人,顺便将乡绅和酒楼预订的美酒送上门去,赚了一大笔银两。   等到酒肆打烊,已是灯影阑珊。   陆浅葱熄了炉火,揉着酸痛的腰背去灶房,准备泡个舒服的热水澡,洗去一身的疲乏之色。她坐在热气蒸腾的宽大木桶中,雪腮绯红,只觉浑身毛孔张开,舒服得不要命,她双手交叠趴在木桶的边缘上,本想闭眼假寐一番,谁知眼一闭,竟是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陆浅葱是被院中的一声闷响惊醒的。   桶中的水已有些温凉了,她茫然的睁开眼,侧耳细听,后院中又是‘砰砰’两声闷响,似乎是有人正用重物撞击木门,用劲极大。   陆浅葱的后院靠山,因怕有野狼下山袭人,便用土砖围了一座高墙,平时鲜少有人会从那经过。   莫非是江之鲤?不,不可能,江之鲤他们从不在夜晚下山。   是野兽?   陆浅葱心中又惊又疑,匆匆擦拭干净身躯,穿戴整齐,拿着一根防身的木棍,轻手轻脚的来到后院中。   夜色深沉,寒风卷集着碎雪飘然降临。陆浅葱情不自禁的裹紧了身上的冬衣,后院的木门又是砰地一声闷响,猝不及防将陆浅葱吓了一跳。   她定了定神,强自镇静的喝道:“是谁?”   她一张嘴,便灌进满口的风雪,冷得难受。撞门声戛然而止,院外一片寂静,半响没有回音。   陆浅葱又问了一遍:“再不说话,我可要叫人来了!”   又是长久的沉寂,久到陆浅葱几乎要放弃的时候,门外终于传来了一个极其暗哑、低不可闻的声音:“……是我。”   那声音如同粗纸打磨过似的,沙哑难辨,但陆浅葱还是听清楚了,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一个,极其熟悉的男人。   十指绞着木棍,力度大到连指节都微微发白。她情不自禁的咽了口唾沫,如同害怕见到什么洪水猛兽似的,她睁着眼后退一步,呼吸急促,心跳如鼓。   阴寒的风送来一声叹息,院门外的男人沉默许久,这才艰难的唤了声:“陆……浅葱……”   ☆、第25章 旧情三   阴寒的风送来一声叹息,院门外的男人沉默许久,这才艰难的唤了声:“陆……浅葱……”   那声音中夹杂着难以言喻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陆浅葱神情微动,她定了定神,打开了院门。   门口的雪地里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他发冠凌乱,额上有伤口,黑红的鲜血淌了半张脸,玄色的外袍上挂着染血的冰渣,浑身脏且狼狈,嘴唇异常苍白,唯有一双鹰隼般的眸子一如既往的锋利和凉薄。   赵徵。果然是他。   看见陆浅葱极度惊讶的神情,他动了动身子,却触碰到了身上的箭伤,不由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赵徵急促的喘息着,折剑般的薄唇微微一翘,露出一个自嘲似的笑来。   他费力的抬了抬被血块胶着的眼皮,说:“我这幅样子……你见了,有没有……高兴一点?”   赵徵缓缓朝她伸出一只皮开肉绽的手,陆浅葱却仿佛碰见什么毒蛇猛兽似的,猛地惊醒,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后退一步。赵徵垂下眼,满脸血污的样子犹如恶鬼转世。   砰地一声巨响,陆浅葱猛的关上门。一墙之隔,隔绝了那个曾经高高在上,如今却跌入云泥的男人。   陆浅葱神情恍惚的跑回了屋中,一时间心乱如麻,脑袋中如同炸开团团烟花。她气息不稳,颤抖着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却又焦躁的把茶杯放下,在屋中来回踱步,不安至极。   赵徵不是受伤坠河了么,为何会来这里?他不去临安和皇帝汇合,来到这偏远小镇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是来抓自己的吗?   不,应该不是,他此时已是自身难保,不可能为了抓自己回府就冒险来此。   那到底是为什么?难道,他知道自己已是穷途末路,要来和自己同归于尽么?   一时间脑中思绪紊乱,陆浅葱颓然的坐在椅子中,撑着脑袋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嗤笑。看到如此狼狈虚弱的赵徵,她没有怨恨,也没有大快人的感觉,只是觉得有些可笑:   这个世界未免太小了,挣扎了这么久,她依然没能逃离赵徵的阴影,光是看到他,便情不自禁的想要逃离。   真没用。   屋中的油灯颤颤巍巍,几乎要燃尽了,陆浅葱听着屋外凄寒的狂风,心中的不安愈来愈浓。她起身支开窗户,任由寒风碎雪袭击她单薄的身躯,唤醒她混沌的意识。   天寒地冻,路途遥远,赵徵又身负重伤,究竟是凭着怎样的毅力才孤身逃到此处?   风雪这么大,他会不会死在自家院子?   陆浅葱转身跑下楼,跑进雪花绵软的后院中,脚步踟蹰半响,终究没有勇气再迈出第二步。她摇摇头,又一步一步的退回屋中。   如此往返两次,心中天人交战,情与理的冲突折腾得她几欲奔溃。   风雪似乎更大了,陆浅葱用冰冷的手指裹紧了身上的冬衣,心想:这场风雪,怕是一整晚都不会停歇了。   她暗自咬牙,心下一横,终是鼓足勇气搭上门栓,猛地拉开了后门。   风雪呼啸而过,迷离了她的眼。陆浅葱费力睁开眼,定睛一看,凌乱的雪地上早已不见那人的身影,唯有残留的零星血迹昭示赵徵的存在并非梦境。   他走了。   陆浅葱松了口气,心中百感交集,一夜无眠。   ……   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陆浅葱便听见楼下传来刘大娘的一声惊呼:“哎哟,这里怎么躺了个人!”   陆浅葱立即从床榻上一跃而起,揉着眼底的乌青茫然道:不会吧,莫非……是他?   正怔愣着,楼下传来了阵阵拍门声,刘大娘又惊又慌的喊道:“陆小娘子,快来看看!你家门口躺了个人!”   陆浅葱赶紧披衣起床,步履匆忙的奔下楼,猛地打开了酒肆的大门。   此时天还未全亮,白雪覆盖的街道上空荡无人,陆浅葱低头一看,赵徵果然蜷缩在自己门口,身上盖了一层薄雪,僵硬如石一动不动,也不知他是怎么从后院绕过来的,在这躺了多久,是死是活……   陆浅葱赶紧蹲下身,伸手将他身上的积雪拂去,露出他那刚硬的、青紫灰败的脸来。   她颤抖着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有微弱的气息拂过。   他还活着。陆浅葱的手这才不再颤动,经过一晚的煎熬,心情也总算平静了下来。   刘大娘提着油灯过来,身后跟着她男人。刘大娘借着微弱的灯光看了看,不禁吓了一跳:“哎哟流了好多血!这脸都紫了,人也僵了,不会是死了吧?”   刘伯探了探鼻息,说:“还有一口气吊着,快救人!”   “可是,可是这么大个人该往哪儿放呀!”刘大娘家只有两间平房,还有个尚未婚配的女儿在家中,实在不适合将男人带回家去,不由有些着急。   夫妻俩急了片刻,刘大娘忽然一拍手掌,喜道:“我可忘了!我记得陆小娘子的酒肆上有一间空房,可否能请小娘子伸伸援手,暂且容他在你客房中躺一躺,我们立刻去请大夫。”   陆浅葱心想:我现在也是待嫁的姑娘,况且这半死不活的男人还曾是我的前夫,待在我家中亦不合适……   她嘴巴张了张,眼神扫过赵徵浑身的箭伤和灰败的面色,拒绝的话终究不忍再说出口,只好点头道:“带他进来吧。”   汉金双方都为了赵徵闹得天翻地覆,谁又能想到他既没有死,也没有逃回临安,而是来到了这偏僻的边陲小镇?既然天意如此,不如顺水推舟。陆浅葱眸色清冷,嘴角却缓缓挂出一抹意义不明笑来,心中有了计较。   刘大娘和刘伯合力将赵徵抬进酒肆,放到铺好被褥的客房中躺下,趁着刘大娘去请大夫的间隙,陆浅葱烧了炭盆放在赵徵的床边。   忽然想起一月之前,也是在这张床上,赵徵欲对她用强,却被她用香炉砸破了脑袋,他亦是这样一副血流满面、半死不活的模样。   这实在算不上是什么美好的回忆,陆浅葱心中郁卒,伸指隔空戳了戳赵徵的额头,冷笑道:“你活该!”   …………   刘家夫妇请来了镇上的大夫,从昏迷不醒的赵徵身上剜除了四支带血的箭头。包扎好伤口后,大夫捻着花白的胡须,手中的笔顿了许久,方落笔开乐药方。   陆浅葱见大夫面色凝重,忍不住问道:“大夫,赵……他何时能醒?”   大夫长吁一口气,搁笔叹道:“他身上有四处箭伤,头也磕破了,颅中恐积有血块,竟还能顶着饥寒,一路奔波至此,也算是命大了!至于何时能醒,老夫还真没把握,若能熬过这两天便无大碍了,若是熬不过……唉,看造化罢!”   兴许是为了躲避追捕,赵徵并没有穿戎装,穿的是一身玄黑的常服,又浑身脏兮兮,因而并没有人知道他就是赫赫有名的襄王赵徵。战乱之际,流民遍野,也不知他是怎样孤身逃到此处的……   刘伯摇头叹道:“挺年轻英俊的儿郎,也不知是从哪个州县逃来的,落得如今这个样子,爷娘见了该多心疼啊!”   刘家夫妇都是要糊口的劳动人,因而从药房抓好药之后,便告辞回家干活去了。陆浅葱要将药钱给他们,他们执意不肯收,只叮嘱陆浅葱留心照拂伤患,有什么为难之处可随时去找他们。   晌午,酒肆的客人渐渐散去,陆浅葱从炉子上取下煎着的药汤,倒在搪瓷碗里,放凉了些许,便端上二楼给赵徵送去。   赵徵依旧昏迷着。   陆浅葱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看了许久,终是冷冷一笑,用瓷勺舀了药汤,喂至赵徵的嘴边,还在鬼门关徘徊的赵徵自然毫无反应,棕褐色的苦涩药汁便顺着他苍白的唇角淌了下来。   陆浅葱颇为苦恼的蹙起了眉头,想了想,她迟疑的伸出手,捏住了赵徵刚毅的脸颊。   她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过赵徵。   以前她心悦赵徵的时候,最多也就和他拉拉手,或是倚在他的怀里,后来闹翻了……唉,后来不提也罢。   只是,那是的赵徵总是高高在上的主宰者,陆浅葱还从未见过他像现在这样毫无招架之力模样,一时间心中有些复杂,说不出哪里怪怪的。   赵徵的面色显示出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是异常苍白,牙关咬得非常紧,怎么也掰不开,手脚也有些抽搐。陆浅葱心中诧异,顺手摸了摸他的脸颊,顿时吓了一跳,他的体温实在是太烫了,烫得吓人!   他发烧了。   正无措间,陆浅葱却忽的感觉到手上巨疼,低头一看,却是赵徵无意识间抓住了她的手掌。陆浅葱还以为他醒了,可定睛一看,赵徵依旧双眸紧闭,显然仍处于昏迷状态,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放心下来。   赵徵滚烫的掌心死死的握着她的五指,如同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惨白的唇微微张合,发出无意识的□□,陆浅葱心里多少有些发慌,担心赵徵会就这么死了。   她厌恶赵徵是一回事,亲眼看他死在自己面前又是另外一回事,更何况他若死了,那自己的这笔账又要找谁算去?陆浅葱一咬牙,一根一根扳开赵徵铁钳似的手指,将自己发红的手掌抽出。   她嚯的起身,提裙奔下楼去,谁知下楼得太匆忙,险些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正巧进门的江之鲤单手稳住她的身子,担忧道:“你怎么了?神色如此慌张。”   “江公子!”陆浅葱情急之下,竟是一把抓住江之鲤的袖子,蹙眉道:“他快死了!”   江之鲤有些摸不着头脑,问:“谁要死了?”   陆浅葱张了张嘴,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跟江之鲤说。颓然半响,她哑声道:“……赵徵。”   江之鲤万万没想到竟会听到赵徵的名字,神情微不可察的一怔,随即眼底掠过一丝阴影,连嘴角的笑意都淡了些许,还未等陆浅葱细瞧,便转眼归于平静。   江之鲤静静的看着她,神情看不出喜怒:“他在你楼上。”   陆浅葱一时心急,没有听出江之鲤用的是肯定的语气,只胡乱的点点头:“他受伤了,高烧得厉害……”   话还未说完,江之鲤却是面无表情的上了楼,一把推开了客房的门。   案几上的药汤冒着残余的热气,赵徵依旧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陆浅葱跟了上来,猝不及防看到了江之鲤一张阴沉的脸,顿时愣了愣。   江之鲤一直都是张扬明朗的,嘴角永远带笑,陆浅葱很少看到他这般凝重肃杀的神情……直觉告诉她,江之鲤并不欢迎赵徵。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好在江之鲤很快恢复了正常,嘴角似笑非笑的一勾,朝楼下喊道:“时也!”   那个背着青铜重剑的高大男子立刻闪上楼来,恭谨的垂首道:“公子有何吩咐?”   江之鲤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沉默片刻,转过头来问陆浅葱:“他曾数次置你于死地,你不怨他?”   陆浅葱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床上气若游丝的赵徵,点点头,又飞快的摇摇头:“那是两码事,他能狠心对我,我却不能见死不救。”   江之鲤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才吩咐时也道:“去把不知叫来。”   陆浅葱袖下的十指紧绕,她有些心虚,不敢抬头看江之鲤。   ……   不知先生很快就赶到了。他还是老样子,肥头大耳,笑得慈眉善目。   江之鲤朝赵徵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冷淡的吩咐不知:“救活他。”   不知先生不多说也不多问,撸起袖子便开始施诊,又是针灸又是喂药的,折腾了半响,赵徵的呼吸总算渐趋平稳了,手脚也不再抽搐。   诊治完毕,不知先生留下了几个药瓶,嘱咐陆浅葱按时给赵徵喂药换药。陆浅葱道了谢,不知便又挺着大肚子乐呵呵的出门去了,屋里只剩下陆浅葱和江之鲤,以及一个昏迷不醒的赵徵。   陆浅葱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孰料这么个小神情,却没能逃过江之鲤的眼睛。江之鲤慢悠悠的将视线投在陆浅葱身上,突兀的问道:“你与他,究竟是何关系?”   “……”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陆浅葱一时有些局促,脸上没由来一股燥热,视线低垂,不知该如何回答江之鲤。   换了其他任何人问陆浅葱这个问题,她都能坦然面对,唯有对着江之鲤,她说不出口。那抹纤尘不染的白衣,那盛满眼眸的笑意,那份不经意间萌生的悸动,让一向昂首挺胸、孤标傲世的她尝到了卑微入尘的滋味。   她怕,怕自己年幼无知的错付,和那段不堪的过往会折辱他的耳。   “我是……是他府上的丫鬟。”   她听到自己细弱蚊蝇的声音低低的响起,颤抖,且毫无底气。   她终归是撒了谎,一个破绽百出的谎。陆浅葱几乎瞬间就后悔了,脸红了又白,低头不敢看江之鲤的神情。   “是么。”江之鲤神色淡淡的,不置可否,转身道:“我先走了。”   陆浅葱忙叫住了他,犹疑片刻,问道:“你吃过午饭了么?”   江之鲤似笑非笑,站在楼梯下抬首看她,说:“忽然就不想吃了。”   “……”陆浅葱无言半响,终归是轻叹一声,鼓起勇气坦然道:“我曾经,也是很恨他的。”   闻言,江之鲤脚步一顿,转身看她。   陆浅葱暗自绞着袖子,语气是竭力装出的轻松和淡然:“他是骗过我,伤过我,可他也曾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过我,也曾供我一年的吃穿用度……仅此而已,再无其他牵扯了。”   顿了顿,她微红着脸抬头,直视江之鲤,一字一句无比清晰道:“还有,谢谢你,江郎。”   听到‘江郎’二字,江之鲤的英眉一挑。恍若拨云见日般,他墨色的眸子缓缓弯起,嘴角微翘,灿然一笑道:“我知道了。”   陆浅葱站在楼梯上,目送着江之鲤离去,心中久久不曾平静。   半夜,乌风呼啸,陆浅葱被隔壁客房的一声闷响惊醒。   她匆匆披衣起床,推开客房的门一看,只见昏黄的油灯下,赵徵正抱着被子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茫然的看着陆浅葱。   赵徵醒了。   陆浅葱一时有些忐忑,这个男人昏迷时犹如稚子般无害,但一旦醒来,便是一头致命的雄狮。   她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看着他,抿唇半响,问道:“你坐在地上做什么?”   陆浅葱有些戒备的看着赵徵,俨然没有发觉他此时的状态极其不对劲。   昏黄黯淡的牛油灯下,赵徵撑着微微渗血的额头,淡漠的鹰眸涣散没有焦距,只茫然四顾,声音脆弱道:“你……是谁?”   第二日晌午,江之鲤带着不知先生赶到酒肆。   赵徵穿戴稍微齐整了些,只是面容依旧苍白憔悴,正倚在床头茫然的打量四周。江之鲤和不知先生推门进来时,他立刻坐直身子,绷紧下巴警觉的盯着来人,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困兽。   陆浅葱只好安抚道:“躺好,他们是大夫,给你查看伤情的。”   赵徵将视线转向陆浅葱,淡漠的眸子审视半响,终是老老实实的半躺了下去。约是牵扯到了伤口的缘故,他的额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偏又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板着一副脸,典型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快过年了,为了应景,陆浅葱也在酒肆门口挂上了两串红灯笼。陆浅葱走到二楼的窗朝下看去,只见江之鲤抱臂站在灯笼下,微微仰首,墨色的眸子凝望灰蒙的天色,看着天边那几点惊鸿踏雪而过。   白衣胜雪,乌发如墨,灯笼似血。   陆浅葱支开窗户,趴在窗台上,静静的俯视着江之鲤长身而立的侧颜,寒风凌冽,她却毫无冷意,只有一颗心热得发烫。   似是有所感应,江之鲤忽的转过头来,视线与她相撞。那一刻,陆浅葱仿佛被灼烧似的,微微垂下眼不敢看他,语气竭力装作平静的样子,说:“江公子,外头太冷,进来坐吧。”   一阵凉风吹过,扬起了江之鲤的衣袍,他仰首眯了眯眼,嘴角一勾,笑着对陆浅葱说了句什么。   风声又大,陆浅葱没听清,她趴在窗棂上将脑袋伸出去些许,问道:“什么?”   江之鲤垂下头,朝她摆摆手。陆浅葱还待要说些什么,忽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瓷碗破碎的声音,她吃惊的转身,只见赵徵抱着被子紧靠墙角,神情警惕,说什么也不让不知先生靠近他。   不知先生看了看陆浅葱,无奈的摊手。   陆浅葱关上窗户,走上前收拾好地上的碎片,蹙眉对赵徵道:“老实看病,别乱动。”   赵徵茫然的看着她。陆浅葱面无表情道:“若是不愿意治疗,你便早些下床离开,正巧我也懒得管你。”   似是觉察到她生气了,赵徵眸中闪过一丝慌乱,犹豫半响,终是抱着被子朝外挪了挪,慢吞吞的伸出手腕。   不知先生趁机给赵徵把脉,笑道:“还是陆姑娘厉害,他很听你的话嘛。”   赵徵抿着唇,不断用眼角的余光瞄陆浅葱,神情竟然有几分讨好的意味。陆浅葱装作没看见,正巧江之鲤上了楼,陆浅葱忙迎上去,微微笑道:“江公子,我今晨买了些新鲜的肉菜,不如你和不知先生留下来用午膳罢。”   江之鲤英眉一挑,说:“你倒打得好算盘,有人给你免费看诊不说,还要人免费给你做菜。”   “你若愿意,我花钱请你做饭也可。”   “你可要想好了,花钱请我可是很贵的。”   陆浅葱抿唇一笑,领着江之鲤下楼,“谁叫公子厨艺举世无双,叫我念念不忘呢。”   江之鲤倚在灶房门口,笑吟吟的看她:“叫你念念不忘的,仅仅是我的厨艺?”   陆浅葱剥白菜的手一顿,回首看他:“什么?”   江之鲤笑了笑,不再说话。陆浅葱脑子稍稍转了个弯,便明白江之鲤是什么意思了,当即脸上涌起一股燥热,忙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不由自主的加快了剥白菜的速度,以掩饰自己那一瞬的心慌意乱。   好在江之鲤并未觉察到她的失态,看了看厨房的菜品,若无其事的笑道:“看来你生意不错,这几次来,都备好了鱼肉。回想你刚到乌山镇时,这厨房可是粒米全无。”   陆浅葱只是淡淡一笑。这些时日,她几乎天天一大早便出门买菜,鱼肉俱全,就盼着晌午一到,那抹白衣会翩然而至。   可江之鲤并不是每日都能来的,失望的时候要更多些。   他总是那么神秘,纵使相识已久,她依然对他相知甚少……想到此,她嘴角的笑意也变得苦涩起来。江之鲤是江湖人,为人豪放不羁,兴致一来便会与她调笑两句,他眼神清澈,说话没什么恶意,但陆浅葱就爱当真。   有赵徵的前车之鉴,陆浅葱不敢再轻易交付真心了,只好戴上面具,将那一份不经意间萌生的悸动封锁在心底。   陆浅葱洗好白菜,将被冷水浸得通红的指尖搓了搓,放在炉火上烤着。   江之鲤走过来问她:“想吃什么?”   陆浅葱随口报了几个菜名,江之鲤笑道:“你还真不客气。”   将准备好的菜洗净,陆浅葱亦是淡然一笑:“我与江公子认识这么久了,还需客气什么?”   “我们都这么熟了,你还叫我‘江公子’,未免生分了些。”江之鲤脱下外衣,只穿着一身白布武袍,麻利的架锅上油。   陆浅葱抬眸看他:“那该叫什么?”   江之鲤嘴角轻轻一勾:“江郎。”   陆浅葱一怔。   顿了顿,江之鲤熟稔的颠锅,火光将他的侧颜镀上一层橙黄的暖意。他继而道:“昨日听你这么叫,我很喜欢。”   陆浅葱想起来了,昨日赵徵高烧,江之鲤出手相助,她感激之下便唤了声‘江郎’……陆浅葱微微垂下眼:这话该怎么接?   江之鲤见她沉默不语,便忽的将锅端开,里头炒了一半的菜滋啦滋啦响了片刻,偃旗息鼓了。   陆浅葱疑惑道:“怎么了?”   江之鲤抱臂站在一旁,看着她认真道:“陆老板,你不唤我江郎,我便不给你做菜了。”   陆浅葱吃惊的看着他,不敢置信道:“你是认真的么?”   江之鲤一本正经的点头。   陆浅葱:“……”   说好的世外高人呢?还要不要点脸了!   陆浅葱一时间有些怀疑自己的人生,只好无奈笑道:“好好好,江公子……不,江郎,江叔叔,劳烦您继续做菜,好么?”   江之鲤面色瞬间消融,笑颜逐开,端起锅继续炒菜。   陆浅葱在一旁叹道:“平日见你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怎么跟个孩子似的爱开玩笑?左右不过让你口头上占了两句便宜而已,用得着高兴成这样么。”   听到‘开玩笑’几个字,江之鲤嘴角的笑意一僵,转过头正要说些什么,却见不知先生踩着楼梯下了楼,打断了他即将冲出喉咙的话。   陆浅葱忙离开江之鲤,朝不知先生走去,问道:“不知先生,赵徵怎样?他可是真的失忆了?”   不知先生笼着袖子,摇头道:“身上的箭伤倒无大碍,养一阵便好了。只是他头上的跌伤较重,内有血块淤积,我开了些活血散瘀的药,你记得让他喝。待淤血散尽,记忆便可恢复。”   陆浅葱忙问道:“淤血约莫几日可散尽?”   “这可不好说。”不知先生笑道:“少则数日,多则数月,因人而异。”   陆浅葱陷入沉吟中。看来果然是赵徵作孽太多,报应不爽。   赵徵是她心中的一根刺,不管有多痛,这根刺都必须要拔掉,哪怕,不择手段……而失去了记忆的赵徵无疑是一张白纸,这难道不是蒙上天垂怜的好机会么?   两刻钟后,江之鲤准备好了三菜一汤,俱是色香味俱全。陆浅葱摆好了碗筷,正要落座,忽闻楼上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陆浅葱抬头一看,却见赵徵不知何时起床了,正扶着栏杆,一步一步艰难的从房中走出来,大概是牵动了伤处,刚包扎好的绷带又渗出了鲜血。   陆浅葱一愣:她倒是忘了,楼上还躺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伤患。她有些生气的放下筷子,蹙眉道:“你又起来做什么?”   赵徵抿了抿唇,哑声道:“我见下边热闹,忍不住就……”   陆浅葱目光几番变化,沉声打断他:“总是动来动去,这伤八辈子也好不了。”   赵徵苍白的嘴唇微微张合,似乎是想说什么,却被陆浅葱轻声喝住:“快躺回去!”   赵徵抿紧了唇,不做声了,又乖乖拖着伤重的身子蹒跚着,艰难地走回了屋。   陆浅葱朝江之鲤抱歉的一笑,说:“我给他送些吃的上去。”   江之鲤将视线从楼上收回来,墨色的眸子定定的盯着陆浅葱,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半响,他终是微不可察的叹了一口气,点点头。   不知先生在一旁补充道:“给他送些松软易嚼的饭菜。”   经过他这么一提醒,陆浅葱才想起应该给赵徵炖碗药粥……她一怔,又自嘲笑道:作戏而已,我干嘛要对他那么好?   她盛了鸡汤和鸡茸豆腐蛋羹,端进客房的时候,赵徵已经躺回床上了。见她进来,赵徵有些局促的拉了拉被子。   陆浅葱沉默的将碗放在床头的小案几上,赵徵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她的脸色,无言半响,忽然道:“我会好好治病,早点养好伤,你莫生气。”   赵徵言辞恳切,神情认真,陆浅葱讶然的看他,心中又疑惑又好笑。   赵徵果然是摔坏脑子,以前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襄王爷,何曾会这般低声下气的跟她说话?   接触到她审视的目光,赵徵有些局促的别过脸,说:“姑娘救命之恩,某必将铭记在心,他日但凡有用得上某的地方,某必将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陆浅葱在心里笑了一声:我等着。   ☆、第26章 旧情四   赵徵有些局促的别过脸,说:“姑娘救命之恩,某必将铭记在心,他日但凡有用得上某的地方,某必将万死不辞。”   陆浅葱将汤碗递给他,瞄了一眼胡子邋遢、狼狈不已的赵徵,学着江之鲤的语气道:“你如今这幅样子,连自己是谁也记不得了,拿什么来报我?”   赵徵转念一想,也确实如此,当即窘迫不已,只好不说话了,伸手去接陆浅葱手中的鸡汤。   陆浅葱见他手抖得厉害,约莫是伤口太疼,实在没什么力气,便蹙眉道:“你别动,我喂你。”   赵徵一愣,也不知是感动还是在怎么,一个大男人眼角竟然有些微微的湿红。他喉结动了动,半响才低声道:“有劳了,陆姑娘。”   听到他竟然叫出了自己的姓氏,陆浅葱一紧张,声音也提高了些许:“你还记得我?”   赵徵被她吓了一跳,迷糊了一会儿,方垂下眼道:“我听方才那位看病的大夫这样叫你,故而记住了。”   原来如此,陆浅葱稍稍松了口气。   喝了几口鸡汤,赵徵面色红润了些,也多了几分精神。陆浅葱那一瞬的慌张让他心生疑惑,犹豫了些许,赵徵终是试探问道:“我与姑娘,之前可曾认识?”   陆浅葱舀汤的手一顿,面无表情道:“不认识。”   赵徵沉默了片刻,道:“我这么说可能有些许冒昧。但自从昨夜我睁眼看到姑娘,熟悉之感便油然而生,似是你我多年以前便相识一般。”   听到他这么说,陆浅葱忽然有些烦闷,她搅了搅鸡汤,放下碗正色道:“你听着,你我并不相识,不过萍水相逢罢了。你伤好后,我便不会再留你。”   赵徵微微直起身子,着急道:“你生气了么?”   “没有。”   “那姑娘为何要赶我走?”   “我没有。”陆浅葱抿了抿唇,似是在想该如何措辞。片刻,她道:“你若伤好了,还想赖在这不成?吃喝用度倒在其次,只是我一个姑娘家,终归是不方便的。”   赵徵迷茫的看着她,似懂非懂。想了好一阵,他沉声道:“某也并非要让姑娘为难,只是我如今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家在何方,伤好了又该去往何方?”他抬眼望着陆浅葱,目光恳切,哑声道:“不如陆姑娘暂且收了我做短工,不要工钱,给一口饭吃、一席地睡便可,待我恢复记忆便自行离开,绝不再扰。”   陆浅葱立刻站起身,冷声回绝道:“不可。”   闻言,赵徵眸中闪过一丝落寞。他低下头,双手下意识揪着被子,手背上青筋暴起,本已结痂的擦伤又裂开,渗出猩红的血珠来。   陆浅葱吁了一口气,稍稍平复些许情绪,刻意放缓语气道:“等你伤好再说。”   说罢,她将饭食往他身边推了推,说了句‘自己吃’便下楼了,赵徵半躺在床上,有些紧张的目送她离开。   几乎是转身的一瞬,陆浅葱的嘴角微微翘起,弯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极尽嘲讽。   用完午膳,江之鲤和不知便起身出了门。陆浅葱送他们到门口,江之鲤忽的停了脚步,转过身朝她道:“我有事要出门一趟,我不在这几日,会让时也和旧林他们留在这里,与你彼此好有个照应。”   闻言,陆浅葱一时有些受宠若惊,忙道:“不用不用,你们忙你们的,不必管我。”   江之鲤看着她,嘴角微微上扬:“要管的。”   “……”   陆浅葱无语片刻,手指无意识捻了捻袖子,轻声问道:“那你何时回来,可否能赶回来过除夕?”   话一出口,陆浅葱便有些局促:家门口,一男一女两人,他们之间的对话怎么那么像……像夫妻?   陆浅葱脸一热,忙若无其事的垂下眸子。   好在江之鲤并未察觉她的小心思,只微微思忖了片刻,颌首道:“事情有些复杂,我尽力。”   陆浅葱轻轻点头。   雪霁初晴,融化的雪水顺着屋檐滴落,在她与江之鲤之间形成一道晶亮剔透的水帘。江之鲤身后映着白雪青砖,望着她叮嘱道:“近日金兵南犯,流民遍野,市井鱼龙混杂,你要多加小心。”   陆浅葱点头,微笑:“你也是。”   江之鲤走了两步,又堪堪停住,回首对她道:“我俩相识已久,算是什么关系?”   他这问题来得突然,且让人摸不着头脑,陆浅葱怔了一怔,方回过神来:“算是……朋友?”   江之鲤眉头轻蹙,显然是不满意这个答案。   陆浅葱忙补充道:“很好很好的朋友。”   江之鲤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陆浅葱问道:“怎么了?”   江之鲤摆摆手,转身给了憋笑的不知先生一掌,两人你一拳我一掌的,互相打闹着走远了。   陆浅葱看着江之鲤离去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耳畔似乎又响起了江之鲤的那句话。   我们是什么关系?   只是朋友?陆浅葱嗤笑:最心酸的莫过于,我不愿做你的朋友,却只能做你的朋友。   更何况有了赵徵的前车之鉴,她已不敢再将自己的一切寄托在另一个男人身上,孑然一身虽孤独,却也是最安全的。   陆浅葱转身回房,背靠着门扉喃喃道:人生得一知己,于乱世中温酒烹茶、相互扶持,已是极大的奢望,我又怎能如此贪心?   她自顾自叹一口气,收拾好碗筷上楼,只见赵徵半躺在床上,脑袋歪向一边,已是睡着了。   睡梦中的赵徵依旧眉头紧锁,面容冷硬,陆浅葱有时候会怀疑: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捂热赵徵那颗冰冷无情的心。   她轻轻的走上前,将被褥往上提了提,盖住赵徵□□在外的手臂。陆浅葱坐在床头,凝神看着赵徵毫无防备的睡颜,目光一点一点的恢复清冷。   过去的几年,赵徵做了那么多自认为无关紧要的事,却每一桩都伤透了陆浅葱的心。   失忆了正好,陆浅葱心想。   ……   黄昏时分,刘家夫妇来酒肆探望了赵徵,给他送了点粥食过来。   赵徵已经醒了,只是还不能下床,便半靠在床头,眉头微蹙,警戒的盯着憨厚老实的刘氏夫妇。陆浅葱将热好的粥食放在床头的案几上,对赵徵道:“这是刘大伯和刘大娘,若是没有他们发现受伤的你,你怕是早死了。怎么,你连谢也不愿意说一声?”   不知为何,失忆的赵徵对所有人都心怀戒备,唯独不敢忤逆陆浅葱半分。见她这么说,赵徵只好闷闷的收回视线,小声而别扭地道了声谢。   刘大娘心疼的看着他,口中喃喃道:“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你当时伤成那样,我还以为你挺不过来了呢!可见是菩萨保佑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又拉着赵徵的手问道:“后生,你可记得自己家在什么地方?可要请人修书一封,通知你家人一声?”   赵徵蹙眉,将自己的手从刘大娘粗糙的掌心中撤离。   赵徵向来不喜与生人接触,怕是失忆后也是如此。陆浅葱怕刘大娘尴尬,只好回道:“大娘,他头部受创,失忆了,不记得自己是谁,更不记得自己的家在何方。”   刘大娘惊讶的叫了声:“什么也不记得了?”   赵徵眉头紧锁,看了陆浅葱一眼,又调回视线,微微颌首。   “作孽哟!”刘大娘抚掌长叹,唏嘘了片刻,又热情道:“没有名字怎么行?平日大家叫你也不方便,不如我给你起个粗名罢。”   说罢,刘大娘眼睛一亮,单手一拍大腿,大笑道:“有了!就叫铁牛罢,名字听着就强壮。”   赵徵:“……”   陆浅葱噗嗤一声就笑出声来。   刘大娘瞪了陆浅葱一眼,有些不好意思道:“小娘子你可别笑,我是个粗人,取不来什么风啊雅啊的好名字。铁牛虽然不中听,但是好养活啊!”   陆浅葱抱着肚子笑弯了腰,以袖掩面断断续续道:“铁牛好,这个名字好,适合他。”   “就是嘛!”刘大娘满意的点点头,又拍了拍赵徵的肩头,并没有什么诚意的询问道:“小伙子,就叫你铁牛,你看成么?”   赵徵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陆浅葱道:“陆姑娘觉得呢?”   “我觉得好啊。”陆浅葱抹了把眼角笑出的泪,点头道:“再好不过了,适合你。”   “那就成。”赵徵面无表情的点头:“我没意见。”   陆浅葱送了刘氏夫妇两坛酒当作回礼,将他们夫妻送出门,这才回到二楼客房,搅了搅温热的粥水,叫道:“铁牛?”   赵徵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点头:“我在。”   陆浅葱觉得有意思,又叫道:“赵铁牛?”   赵徵一脸莫名的看着她,哑声道:“我在。”   陆浅葱轻笑一声,眉眼间更添几分艳色。若是正常状态下的赵徵,她打死也是不敢这般做的,不过是仗着赵徵此时失忆,多欺负欺负他罢了。   赵徵呆呆的看了她半响,问道:“我姓赵?”   陆浅葱一怔,不动声色的答道:“赵是国姓,不好么?”   赵徵忙道:“好。”他接过陆浅葱手中的粥碗,吃了几口,忽然放下勺子道:“陆姑娘,你能再叫几声我的名字么?”   陆浅葱烟眉一挑,问道:“为何?”   “你叫我的名字时,会笑。”顿了顿,赵徵继而道:“你笑起来,很好看。”   陆浅葱嘴角的笑意缓缓消失,她看着赵徵,眉头微蹙,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并不美好的回忆。   赵徵敏感的察觉了她情绪的低落,忙道:“是我说错话了,我没有轻薄之意。”   陆浅葱不说话。   赵徵有些急切的撑起身子,看着她诚恳道:“别赶我走。”   闻言,陆浅葱嘴角一弯,露出一个凉薄的笑来:“不会,我会等你伤好的那一天。”   ☆、第27章 藏雪一   江之鲤一走数日,音信全无,陆浅葱已经有好几日不曾见到他来酒肆蹭食了。倒是他身边的那个叫时也的青衣护卫,会时常带着旧林和故渊两兄弟来她店里坐坐,帮她招呼买酒的客人,倒为她省事不少。   陆浅葱知道,他们是江之鲤特意吩咐过来照顾她的,乌山镇的陌生面孔越来越多,他怕她受欺负。   汉人兵败,迁都南渡,同时带来了一大批家破人亡、衣衫褴褛的难民。天寒地冻,陆家酒肆前蜷缩的难民愈来愈多,男女老少,俱是面黄肌瘦,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睁着双双疲惫而黯淡的眼望着酒肆内,渴望汲取一点稀薄的温暖。   陆浅葱起先还会施舍些粥水,或是温上几碗甜酒送给他们,后来流离难民听说这有免费的酒水喝,都蜂拥而至,堵在门口不肯走开,酒客都挤不进来了,渐渐的陆浅葱也有些力不从心。   时也赶了几趟,最后干脆将百余斤重的青铜重剑往酒肆门口一顿,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铮鸣之声,那些难民见他生得相貌粗犷、凶神恶煞,俱不敢再靠近,只端着破碗徘徊在几丈以外的墙角,眼巴巴的朝店内张望。   陆浅葱心生不忍,也不好责备时也的一番好意,只对他笑道:“大门神,你往这一站,客人们都不敢进来啦。”   时也眼也不抬,依旧漠然直视前方,不动如山:“生逢乱世,当求自保,你不必对他们太好。”   “我知道。”陆浅葱颌首,呼出一口白气,微微一笑:“只是想起了当初我落难的时候,怕是比这群流民更狼狈,那时,你家公子救了我……我受你们恩惠诸多,由己及人,若不做些什么,倒显得我薄情无义了。”   “今时不比往日,你一人之力,如何能渡天下之人?”   “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虽帮不了所有人,能为他们点一豆星火也是好的。放心,我有分寸。”   时也不再说话,想了想,终是将青铜剑拔地而起,扛回了屋中。   从那日起,陆浅葱便每天炖两锅粥放在巷子口,虽是杯水车薪,聊胜于无。   赵徵养了几日的伤,慢慢能下床走动了,只是脑子依旧不太清明,如同刚出壳的雏鸡似的整日跟着陆浅葱,一会儿擦擦桌子,一会儿拌拌酒糟,带着几分刻意的讨好,生怕陆浅葱会赶他走似的。   陆浅葱也乐得悠闲,看着曾经高高在上的襄王爷穿着打了补丁的粗布衣裳,为她前后忙碌,也不失为人生一大乐事。   光是想想便觉得有趣:若赵徵恢复记忆后,知道自己曾在酒肆为一个他弃如敝履的女人鞍前马后,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转眼除夕已至,一大早,陆浅葱便带着旧林和故渊两个小少年出门买菜,市集上采办年货的人许多,熙熙攘攘,让这座清幽的江南小镇平添了几分热闹。   陆浅葱在人群中穿梭,眼角的余光偶尔瞥过身后,发现穿着粗布衣裳的赵徵正踟蹰的跟着自己,见她转身,赵徵便会若无其事地闪到柱后,或是蹲在墙角,一副‘你没看见我你没看见我’的模样,活像一只将头埋进沙地里的自欺欺人的公鸡。   故渊伸出白玉似的手指拉住陆浅葱的衣裳,指了指柱子后露出大半个身形的赵徵,鄙夷道:“陆姨,那个傻子在跟踪你。”   旧林正色:“小渊,不能这么叫他,失礼。”   故渊淡定的‘哦’了一声,改口道:“赵铁牛在跟踪我们。”   听到铁牛这个名字,陆浅葱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旧林亦是哭笑不得:“陆姨,那个赵……跟了你一路,要不要管管他?”   “不必管他。”陆浅葱捏了捏小贩摊上插着草标的鸡鸭等物,淡然道:“这么大个活人了,难道还会丢了不成。”   故渊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问:“陆姨,他为什么要跟着我们?”   陆浅葱笑了:“因为除了陆姨外,没有人再记得他,也没有人陪他玩了。”   “赵铁牛真可怜。”故渊撇撇嘴,将头扭向一边。   陆浅葱看了看天色,轻叹了一口气,孰料这声叹息却没有逃过旧林的耳朵。   旧林问道:“大过年的,陆姨因何叹气?”   “我在想你们的师父,”陆浅葱轻轻一笑,将采办好的肉菜装进竹篮中,似是自语般低声道:“不知今日,他能否赶回。”   旧林安慰道:“师父说会尽快回来的。”   今日的天阴沉的厉害,似乎有风雪将来。陆浅葱瞥了瞥身后赵徵的影子,蹙眉道:“你师父是做什么去了,总是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   旧林一怔,凝神措辞了半响,才温声道:“自然是赚钱去了。这几月,乌山上的飞禽走兽几乎都被我们猎遍了,再不挣钱,我们可没钱吃饭。”   陆浅葱脚步一顿,想起了这群人总是刀剑不离身,忍不住担忧道:“他赚钱,危险么?”   “还……好吧。”旧林有些底气不足,眼神飘向一边,温声道:“陆姨安心,师父很厉害的。”   他这般来无影去无踪,教她如何放心?心事重重的采办完年货,已是将近午时,几人俱是提着大串的鸡鸭鱼肉等物回到酒肆,结果刚一进门,陆浅葱就愣住了。   只见酒肆里站着几位客人,俱是神色不耐,而时也则面无表情地站在他们对面,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整个人恍如石雕。   客人中为首的是一名年轻的女子,她穿着一袭极淡极淡的素袍,乌发半绾,青丝垂腰,背对门口负剑而立。从陆浅葱的角度,看不到她的脸,唯有一个清傲卓绝的背影,连身为女子的陆浅葱见了,也忍不住怦然心动。   女子身边围了白衣蓝袍的少男少女,皆是十□□岁的年纪,似是某个江湖门派的门生。   “这身打扮……”身旁的旧林亦是一愣,方温声道:“青桑派,姜素衣。”   这些江湖门派错综复杂,陆浅葱听得一脸茫然,忍不住问道:“什么?”   “陆姨,你看那把剑。”旧林指了指素袍女子的佩剑,附耳低声道:“此剑名唤‘藏雪’,纯银为柄,冰魄为身,缀有明珠流苏,乃是青桑派掌门首徒,‘藏雪仙子’姜素衣的佩剑。”   他两人在门□□头接耳,声音本是压得极轻,那名女子却似是听见了,缓缓转过脸来,声音空灵而轻柔,有如春风拂过皑皑白雪:“阁下认得我?”   陆浅葱忍不住赞叹一声:好美!   她以为这姜素衣的背影已是极美,没想到转过脸来则更为惊艳。姜素衣眉目如画、肤白唇红,气质清雅脱俗,宛若高山之雪,果然不负‘藏雪仙子’之名!   旧林微微红了脸颊,却仍谦逊的一颌首,温和有礼道:“藏雪仙子盛名,江湖何人不知?”   “你们是谁?”姜素衣还未说话,她身边那群少男少女却是不耐烦起来,打量着陆浅葱道:“可知道这家酒肆的老板在何处?”   听他们的口音,到带有几分金陵的风味,连生起气来也软软的像是撒娇。陆浅葱进了门,将手中的肉食等物放在八仙桌上,淡笑道:“我就是。”   少年们一愣,似是没想到老板竟是一个年轻貌美的酒娘,几人叽叽喳喳的议论了半响,其中一个相貌清秀的少年忍不住叫道:“老板娘,你这店里的伙计怎么是个结巴?”   结巴?   陆浅葱一头雾水,看向时也。   一直静立的姜素衣美目一瞥,淡淡道:“师弟,不得无礼。”   那名少年一噎,当即缩着肩膀退回人群中,不敢再造次。   陆浅葱见时也面容冷漠、双拳紧握,额角隐隐有青筋暴起,还以为他不喜欢姜素衣一行人,忙笑着打圆场道:“诸位少侠想喝点什么酒,现喝还是带走?”   一名相貌伶俐的女弟子道:“你这儿有什么酒?”   陆浅葱还未说话,时也却上前一步,主动道:“有、有……桂花酿,高、高粱……”   少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的爆发出一阵大笑,其中一人指着时也笑弯了腰:“还说不是结巴!”说罢,他惟妙惟肖的学了时也几句,道:“这可不就是结巴么!”   姜素衣无声一瞥,不怒自威颇有大家之主的风范,少年们立刻噤声、安静如鸡,变脸之快简直让人瞠目结舌。   姜素衣微微一低头,发丝随风而动,柔声道:“失礼。”   时也绷着脸,眼睛直愣愣的盯着姜素衣,嘴唇抿成刚硬的一条线,眼睛发红。   ☆、第28章 藏雪二   陆浅葱生怕时也一怒之下扛起重剑拆了这间酒肆,忙摆手笑道:“无碍,本店有高粱酒、桂花酿,梅花酒……”顿了顿,她瞥了一眼姜素衣身后的少年们,继而道:“还有小孩儿爱喝的糯米酒,客官要来点什么?”   少年们险些炸毛:“我们才不是小孩儿!!”   姜素衣单手握剑向前一步,嗓音空灵婉转:“三坛梅花酒,带走。”   陆浅葱去酒窖取酒,姜素衣淡淡的扫视了一眼身量高大的时也,将酒钱递给他,随口问道:“阁下可知这儿的客栈在何处?”   时也直直的盯着她看,刚毅的唇抿了抿,方开口道:“直行,到巷口,左转。”他说话这般惜字如金,倒不显得口吃了。   姜素衣又看了他一眼,这才接过陆浅葱递过来的酒坛,微微颌首:“多谢。”   说罢,他们一行人提着酒坛有说有笑的出了门,一路上俊男美女,蓝白袍子随风而动,恍如仙人临世,惹得乌山镇爱看热闹的乡邻们纷纷驻足旁观,啧啧称叹,不知艳煞了多少人。   时也依旧望着姜素衣离开的方向,目光锐利而深沉。   陆浅葱被他浑身的气场吓了一跳,偷偷观察他半响,方试探道:“那些青桑派的惹你生气了?”   时也收回视线,沉默着摇摇头,转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满脸都写着“我想静静”四个字。   陆浅葱悄悄将旧林和故渊拉到一旁,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旧林也是一脸茫然,不知道青桑派的人做了什么让时也这么困扰。陆浅葱叹道:“你师父好心把他安排到我店里,结果他却变成这个磕磕巴巴的样子,可如何是好。”   旧林被逗笑了,眨眨眼轻声道:“陆姨多虑了。这是时也师叔的老毛病了,他一紧张就容易结巴,过一会儿就好了。”   一旁的故渊拉了拉师兄的衣袖,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问道:“为什么师叔见到青桑派的人会紧张,他怕那个美人姐姐么?”   “虽然姜素衣年少成名,但师叔未必不是她的对手,应该不是害怕的缘故。”旧林蹙眉,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陆浅葱心思缜密,眼眸一转便想通了其中的缘故,不禁莞尔一笑,看着面瘫的时也盈盈笑道:“非但不是害怕,而且刚刚相反。”   心事被拆穿,时也似乎局促似的嚯的起身,有些僵硬的朝后院走去,拿起扫帚开始埋头扫地,以掩饰自己的忐忑。   正巧赵徵也从外头回来了,陆浅葱便不再打趣时也,只朝门外张望的赵徵道:“怎么不进来?”   赵徵沉默着走进来,因失忆的缘故,他的眼神带着微微的茫然,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分人气。他在陆浅葱面前站了片刻,欲言又止道:“我方才听说,有一群拿剑的人来了这……”   陆浅葱见他总是打量自己,不禁哑然失笑,嘲弄道:“你这马后炮打得不错。他们不是坏人,没有欺负我,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不讲道理……”   声音戛然而止,陆浅葱仿佛自知失言,便转过身不再多说了。   赵徵却敏锐的捕捉到了她的躲闪,伸手扣住她的肩膀,着急道:“我如何不讲道理了?你果然以前认得我,对不对?”   赵徵习武多年,手劲极大,陆浅葱的肩被他抓得生疼,不禁回过头,蹙眉直视赵徵。   赵徵觉察到自己失礼,忙讷讷松了手,半响方低声道:“我以前……可是做了什么让你讨厌的事?”   陆浅葱顿了顿,转过脸来平淡一笑:“没有。”   赵徵还想再追问,陆浅葱横了一眼,他便巴巴的住了嘴,说了句‘我去扫地’,便低头朝后院走去。   但后院依旧有了一个心不在焉的时也,赵徵转了一圈,没有找到第二个扫帚,便对时也说:“扫帚给我。”   时也正为情所困,当然不愿意,赵徵便伸手去抢。两个牛高马大的大男人为了一个扫帚你争我夺,俱是一脸面瘫的见招拆招,弄得院中碎雪四溅。陆浅葱又好气又好笑,对时也道:“大侠,来这边帮我做菜罢,跟一个傻子争什么!”   听到‘傻子’二字,赵徵动作一顿,被时也一掌拍得连退数步,他捂着肩,有些落寞的垂下眼,站在雪地中间不动了。   时也也没了兴致,随手将扫帚扔在地上,走之前还不忘给了赵徵一个鄙夷的眼神。   赵徵下意识朝陆浅葱走了两步,似乎也想跟过来。陆浅葱忙喝住他:“别过来添堵了,扫雪去。”   赵徵抿着唇,闷声不响的走回去,捡起扫把机械的扫起雪来。他生得手脚修长,扫帚握在他手里如同玩具似的,陆浅葱看着他躬身哼哧哼哧扫雪的模样,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痛快,又有些微微的不安。   给他以希望,再亲手毁掉希望,她有时也会想,自己嘴上说着要逃离他,却趁他失忆的时候做了这些,会不会真的做错了?   她自恃清高,却没人知道,她的清高只是为了掩饰内心中极度的自卑罢了。她无法杀了赵徵,只能选择在他心里划上重重的一笔,受我痛之所痛,尝我苦之所苦,这颗包裹着蜜糖的□□终有一日会在赵徵心中发作。   然而,还未等到报应的到来,她却已经尝尽了折磨。陆浅葱觉得,自己或许真的不适合做坏人。   正怔愣着,赵徵却是感觉到了她的视线,忽的回过身来,陆浅葱有些心虚的调开视线。赵徵却是看着她道:“若是我做过坏事,你尽管使唤我,罚我,权当是给你泄愤。”   顿了顿,他又低声补充道:“只要你能……原谅我。”   陆浅葱嘴角微动,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来。   赵徵又道:“我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你,你待我很好,如同相识已久的故人般。”   “……”陆浅葱半响无言:“你果真撞坏脑子了。”   赵徵执着的看着她。   陆浅葱轻舒了一口气,意义不明的说:“好好记住你现在说的话,我等着你将来清醒的那一日。”   那时你的表情,一定会很精彩。   等到陆浅葱将年底客栈和食肆预订的酒水送过去后,已是晌午过后,江之鲤还未回来。陆浅葱特地休息半日早早打了烊,然后和店里的四个大小男人开始着手准备晚上的团圆饭。   陆浅葱打算包饺子,无奈自己实在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和的面不是稀得似泥水便是干得像石块,最后还是旧林看不下去了,将□□堆里滚出来似的陆浅葱扶到一旁,叹道:“陆姨,您还是坐着歇息罢,我来准备。”   说罢,他放下手中正在洗刷的碗筷,擦擦手捋起袖子,另起一盆揉面。   陆浅葱两手沾着黏糊糊的面灰,站在旧林身边观望,语气颇为不放心:“你能行么?”   “尚可,能食。”旧林笑了笑,嘴角有一个不甚明显的梨涡,给这个平日过于懂事老成的少年平添了几分稚气。他一边加温水和面,手法刚柔并济,好看至极。   故渊一边洗碗,一边还毫不留情的补充道:“师兄做的菜,至少比陆姨做的好吃。”   陆浅葱窘迫非常,她还打算趁江之鲤回来之前做好一桌饭菜,给他一个惊喜的呢……看来是高估自己了。   想到此,她伸手摸了故渊一脸的面灰,气呼呼道:“陆姨做得有这么难吃么?”   故渊面无表情,很淡定的抹去脸上的面灰:“陆姨不会做菜没关系呀,师父会做就行了。”   陆浅葱愣了愣,心想:你师父会做菜跟我有何关系?   脑袋还未转过弯来,扫雪完毕的赵徵却是听到了这句话,当即脸色一沉,眸中闪过一丝不快。   旧林和时也敏感的觉察到了他的戾气,不约而同的朝赵徵看去,眼神中带了几分考究。赵徵垂下眼,握着扫帚柄的手紧了又松,再抬起头来时眼中已是一片熟悉的茫然之色。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凝重起来,陆浅葱顺着旧林的目光看去,看到赵徵跟尊门神似的杵在那儿,便塞给了他一把菜刀,指着砧板上的猪肉道:“把它剁成泥,待会儿一起包饺子。”   赵徵放下扫帚,默然的接过菜刀剁猪肉。旧林站在他身边揉面,见赵徵剁肉馅儿的手法干脆利落,功法深厚,不禁心下多留了个心眼儿。   这个赵铁牛,恐怕不简单。   几人叮叮当当忙了一下午,总算在天黑时将一大桌饭菜准备妥当了。   陆浅葱用长柄钩子将俩盏红灯笼挂在门口,橙红的灯在风雪之夜摇摇坠坠的亮着。陆浅葱先是给隔壁的疯婆婆下送了点饺子和饭菜垫肚,这才回到屋中,听着屋外的狂风骤雪出神。   屋内的火炉劈啪作响,陆浅葱却没由来生出一股寒意,她伸手扯了扯衣领,叹道:“江公子怎么还未归来?”   旧林和故渊对视一眼。旧林温声道:“风雪这般大,兴许途中耽搁了。”   时也道:“先吃罢。”   陆浅葱摇了摇头,执意道:“他答应过的,会回来吃团圆饭……再等等。”   一行人只好大眼瞪小眼,继续望着一桌的佳肴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门板上忽然传来两声啪啪的响声,陆浅葱两眼一亮,忙奔过去打开门……风卷集着雪块扑面而来,冲淡一室暖香,而屋外黑幽幽的一片,什么人也没有。   原来只是狂风吹动了了门扉发出来的响动。陆浅葱默默的关上门,垂下眼睫盖住满眼的失落。   旧林微微的叹了口气,而赵徵则是眼也不眨的盯着她。   砰——砰!   远处忽然传来了烟火炸裂的声响,红红绿绿的颜色照在窗棂上,好不热闹。更漏声声,满桌饭菜凉透,江之鲤还未归来。   陆浅葱坐在火炉旁,仍忍不住微微打颤。她凝视结了油花的饭菜半响,方略显疲惫的叹一口气:“不等了,开饭吧。”   ☆、第29章 藏雪三   陆浅葱喝了一碗梅子酒,又拍了拍脸颊,脸上才浮出几分血色来,阴寒虚弱的身体也渐渐回暖。旧林心细,最先发现她的疲色,便担忧道:“陆姨,吃完饭您去躺会罢,我和故渊来守岁。”   陆浅葱摇了摇头,强打起精神笑道:“我没事。”   说罢,她从怀中掏出几个封着碎银的红包,给旧林和故渊一人递了一个,拍了拍他们稍显稚嫩的肩膀道:“给你们的压祟钱,新年好!”   旧林和故渊俱是一怔,半响才恭恭敬敬的双手接过,齐声道:“新年好,陆姨。”   旧林感慨道:“以前师父也会给我发红包,虽然里头只有几个铜板,可我却觉得比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还开心。后来满了十四岁,师父便不再给我发,红包全给了小渊!”说罢,他单手揉了揉故渊的脑袋,神情温和。   陆浅葱莞尔:“以后陆姨每年都给你压祟钱,直到你成亲为止。”   惹得旧林微微红了脸颊。   陆浅葱又摸出两个稍大些的红包,分别发给时也和赵徵。   时也只是微微一愣便回过神来,接过红包道了声‘多谢’。赵徵却是盯着面前的红包许久,方不确定的抬眼,深深的看着陆浅葱:“我也有?”   陆浅葱将红包推到他面前,淡然道:“见者有份,给你就拿着。”   赵徵喉结动了动,伸手将那个红包抓在手里,用尽全身力气般紧紧的攥着,他垂下眼,眼睑挡住眸中光影交错的情愫。   子时将至,新的一天、新的一年即将开始,陆浅葱搬出早已准备好的鞭炮和烟火,吩咐几个男人道:“去挂上两串鞭炮,迎新年了。”   时也和赵徵面无表情站在门口,每人拿着一根长竹竿,上面挂着两串红炮竹,一阵热闹的噼啪声中,旧林和故渊一手捂着耳朵,一手点燃了烟火的引线,霎时间,红橙黄绿青蓝紫冲上云霄,在深沉的夜色中绽开团团柳绿梅红、梨白藕粉。   陆浅葱逆着团团焰火,将冰冷的指尖拢入袖中,微微一笑:“新年好,各位!”   那一笑落落大方,仪态万千。   赵徵看的呆了,连鞭炮燃尽了也不知,依旧傻傻的撑着竹竿,目不转睛的盯着陆浅葱看。她的固执,她的清傲,还有她那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自尊心,以前不明白的种种仿佛都在此夜豁然开朗,他仿佛明白了,对于年幼丧父、少年丧母的陆浅葱而言,这辈子最需要的究竟是什么。   金钱,地位?不,都不是。   那一刻,一种从未有过的暖意涌上他的心头。赵徵头一次觉得,他与她就像一家人一样。   原来,这就是家。   ……   陆浅葱隐隐有些腰酸腹痛,又在外头吹了半个时辰的风,不禁觉得有些头晕胸闷。旧林劝她回房歇息一会儿,陆浅葱点点头,谁知刚往回走了一步,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   赵徵忙丢了竹竿,下意识冲过去,接住了陆浅葱软绵绵的身子。   陆浅葱难受的哼了一声,身子不受控制的发颤,呼出的气息却是灼热非常。赵徵觉察到了异样,忙伸手覆在她的额上,顿时脸色一沉,低声道:“她发烧了。”   说罢,他一把抱起陆浅葱,却遭到了她轻微的抵抗。   陆浅葱虽然身体不适,但还不至于分不清抱着自己的人是谁。她蹙眉看了赵徵一眼,连戏也懒得演了,伸手推了推赵徵的手臂,冷淡道:“放开,我自己能走。”   赵徵只好将她放下,旧林忙将她搀进二楼的房中。陆浅葱坐在床上,用厚棉被将自己裹住,见赵徵和旧林等人担忧的站在门口,她舔了舔干燥的唇,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息:“没多大事,都别站在这了。旧林,劳烦你帮陆姨煎一碗姜汁甜酒,驱驱寒。”   赵徵忍不住向前一步,似乎想离她更近些,劝道:“不行,要请大夫来看看。”   “大过年的看病,多不吉利。”想了想,陆浅葱又补充道:“多煎点姜汤,大家也都喝一碗,今儿的天怪冷的。”   旧林还未应允,赵徵却是抢先一步道:“我来。”   陆浅葱嘴角动了动,垂下眼不说话。   赵徵见她不再反对,也没有抗拒自己的示好,当即心下一喜,自顾自下楼煎姜汁甜酒了。   他一个养尊处优惯了的王爷,十指不沾阳春水,估计是连姜块都不会切的。陆浅葱暗自哂笑,只好朝旧林道:“你下去看着他点,别把厨房拆了。”   等到屋内人都走了,陆浅葱这才抱着隐隐作痛的小腹下了床,浑浑噩噩的摸索了一阵,换上一身干净的里衣。将脏了的底裤脱下来塞在床边的矮柜中,打算等明日人都走了再悄悄洗干净。   来葵水了,又吹了风,这才着凉发热,躺一晚就没事了。   陆浅葱昏昏沉沉的闭上眼,不知睡了多久,中途有人端着一碗热姜汁上来,要她喝了再睡。陆浅葱两只眼睛又痛又热,仿佛要融化在眼眶里似的,她费力抬了抬眼皮,眼前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他就着那人的手喝了一碗姜汤,迷迷糊糊道:“旧林,若是你师父回来了,无论多晚都记得告诉我。”   昏黄摇曳的油灯下,那人的身形的明显的一僵,盯着她不说话,额角隐隐有青筋暴起,又被他强压下去。他深吸一口气,寒着脸将陆浅葱放平躺下,给她盖好被子,又悄声掩门出去。   陆浅葱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热度已经褪了,只是四肢依旧有些绵软乏力。她穿戴整齐下楼,大堂空荡荡的不见一人。   桌上留有一张纸条,她拾起来一看,是旧林留下的,说自己和故渊、时也回乌山上了,叫她好好休息养病,改日再来看她。   陆浅葱放下纸条,在屋里屋外四处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赵徵的身影。   奇怪,赵徵平日粘她粘得很紧,从不擅自离开酒肆的,她心下难免起了疑心。   闲着无事,陆浅葱做了一上午的针线活,正疲乏之际,忽然听到屋顶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踩着瓦片疾驰而过。   莫非是野猫?   陆浅葱心下疑惑,忙跑到后院,朝自家屋顶一看,只见屋脊上有一条黑影无声的闪过,接着便如鹰隼般降落在她的面前。陆浅葱猝不及防吓了一跳,正要惊呼,却发现这人有些不对劲。   黑衣人单膝跪在雪地上,头埋得很低,使人看不出他的面容,正发出阵阵痛苦的喘息。   这是一个穿着纯黑刺客服的男人,虽然此时因极度的痛苦而伛偻着背,但陆浅葱依然看出这人的身形修长而高大。她低头,看到他的肋下被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汩汩的淌在地上,浸红了一地的白雪,触目惊心。   “你是谁?”陆浅葱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望着那人,保持一个戒备的姿势,却忍不住惊呼:“你受伤了!”   黑衣人颤抖着撑着膝盖,摇摇晃晃的想要站起来,却因伤得太重,终是徒劳。他喘息着抬起头,目光锁住陆浅葱。   刹那间,陆浅葱脸上的血色唰的褪尽。她心中咯噔一下,后退一步,两腿抑制不住的发抖。   狐狸面具,黑衣,刺客……这个人是黑狐。   她的灭门仇人!   心脏紧张得几乎要跳出胸膛,爆炸开来。陆浅葱张了张嘴想要尖叫,却因极度的悲愤和恐惧,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发出一声暗哑的、如同将死之鸟般的悲鸣。   黑衣人挣扎着,朝她走近一步,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的声响,如同碾碎人的骨头般,令人毛骨悚然。   陆浅葱跌跌撞撞的朝后退着,冰冷的指尖摸到一个木柄,她想也未想,极大的恨意驱使她一把拿起那木柄,狠狠朝黑狐的胸膛砍过。   那是一把豁了口的柴刀。   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难,黑狐怔了一瞬才想起要躲避。他身负重伤,只能堪堪侧开身子,柴刀擦着他的胸膛划过,连着他之前肋下的那道剑伤,形成一个十字形的伤口。   鲜血顿时喷洒出来,连狐狸面具上也喷溅了不少,黑狐却恍若不觉,他只是微微侧了侧头,看了眼柴刀划破的伤处,然后又将脸转过来,面向陆浅葱。   不知为何,尽管隔着那荒诞不羁的狐狸面具,但陆浅葱依然觉察到,黑狐是在看她。   如同毒蛇狩猎般的,冰冷无情的视线爬在她的身上,令她毛骨悚然。   她再次抬手,不要命的用柴刀砍向黑狐,但这次,黑狐显然早有防备,单手握住她的手腕,生生止住了她疯狂乱砍的行为。陆浅葱将视线投在他的手上,刺客的手修长而有力,哪怕因过度用力而引发了伤口的血崩,他却毫无知觉似的,连动也不曾动分毫。   陆浅葱又怕又恨,浑身发抖,红着眼眶止不住流出泪来,她呜咽道:“你为何要杀他们!我的父亲,兄长,侄儿……”   黑狐身形微僵,黑衣下的肌肉紧绷。陆浅葱以为自己要死了,黑狐却并未动手杀她,只是保持着握着柴刀的姿势,低头无声的看着她。   陆浅葱目光怨恨,松开执柴刀的手,反手从发髻上拔下一只铜簪,狠狠的刺向黑狐的胸膛。   这一次,黑狐并没有躲开。   陆浅葱风寒初癒,身上本没有什么力气,这一刺失了准头,只斜斜扎入他胸膛以上、肩部以下的位置。   噗嗤——   利器刺破皮肉的声音是如此的令人胆颤。   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似的,陆浅葱忽的松开手,颓然跌倒在院中带血的雪地里。她捂住脸,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你可知道,若是你没杀他们,我会活得有多幸福……我的侄儿,也该有我肩膀处高了……”   她颤抖得厉害,声音暗哑不堪,那黑狐却好想听懂了,漠然的拔下肩头的簪子,带出一股浓稠的鲜血。   他握着簪子,一步一步朝她逼近,簪子上的血滚落在地,画出一地触目惊心的红梅。   陆浅葱无声的流泪,亦是倔强的回望着他,丝毫不掩饰自己极度的恨意。   她发着抖,心想自己这回大概是死定了。她是当年的漏网之鱼,黑狐很有可能杀了她灭口……   情急之下,还是太冲动了。那一瞬她忽然生出了一个恶毒的念头:她应该等江之鲤回来,哪怕花光自己所有的积蓄,也要求他为陆家报仇。   ☆、第30章 藏雪四   陆浅葱心跳如鼓。大概是数月颠簸产生的依赖,性命攸关的那一瞬,她最先想起的,居然是江之鲤的名字。   意料之外,又似情理之中,不知何时江之鲤已在她心中占据了如此牢固的地位,让她情不自禁依赖至此。   那张滑稽的狐狸面具就在自己面前,相隔不过咫尺,在真正的强者面前,她脆弱得如同一只蝼蚁,任何一个不经意的意外都能使她毙命,但也正是因为自己的脆弱,所以她格外懂得珍惜。   她十指颤抖不已,却竭力站起身,准备拼死一搏逃出门去。   孰料,黑狐却忽的停了脚步,只定定的看了她半响,便转身跃上屋脊,拖着一路的鲜血消失在阴霾的天空下。   几乎同一时间,赵徵推门而入。   满屋的酒香也难掩一地的血腥气,赵徵一愣,随即惊惶的奔向后院,吼道:“浅葱!”   陆浅葱站在被鲜血浸红的雪地里,乌发飞扬,凄艳迷离。她转过身木然的看着赵徵,浑身颤抖的厉害,脸上还有未干的泪渍……除了饮下鸩酒的那一夜,这是赵徵第二次看到她这般狼狈而脆弱的模样。   仅此一眼,便有一种绵密的痛意漫上他的胸腔。   赵徵不受控制的冲了过去,接住陆浅葱因虚脱而软软倒下的身子,他自责不已,心痛难忍,沉声道:“抱歉,我来晚了。”   陆浅葱半躺在他怀里,不动也不挣扎,只睁着一双疏离的眼睛愣愣的望向天空。赵徵忽然想起和离前那一天,陆浅葱也是这么乖巧的任他摆布,而当他沾沾自喜,以为她终于屈服的时候,她却出人意料的给了自己致命的一击……   果然,陆浅葱轻笑了一声,说:“赵铁牛,你方才叫我什么?”   赵徵一愣,浑身肌肉绷紧。他看着她,无言以对。   是了,失去了记忆的赵铁牛,是不会叫她‘浅葱’的。   难得,陆浅葱从赵徵的眼中看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好像生怕她会捅破这最后一层窗户纸。陆浅葱嘴唇抿了抿,似要开口说话,赵徵却抢在她前头岔开了话题,问道:“这些血是怎么来的?你可有受伤?”   陆浅葱从他怀里站起身来,侧身展开一抹纤薄而苍白的笑来,她说:“黑狐又出现了,那个屠我满门的杀手。”   赵徵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黑狐一事之后,陆浅葱心烦意乱,干脆闭门谢客,一个人浑浑噩噩的度过了几日。而江之鲤就像人家蒸发了一般,已有半月音讯全无了,陆浅葱一边提心吊胆,担心黑狐会去而复返,偶尔也会忍不住挂念江之鲤的安危。   又过了几日,旧林带着故渊下山来给陆浅葱拜年,陆浅葱接过他们手中的干货,又从房中拿出几件新衣裳,温声道:“来试试。”   旧林十分吃惊,连眼睛也亮了起来:“这冬衣是给我们做的吗?”   “可不是,陆姨我呀除了酿酒,就只有女红能拿得出手了。”陆浅葱示意他们张开双臂,将衣裳挂在他们身上比划半响,“前些日闲来无事,便给你们都做了件衣裳,还有你们师父……”   说到此,她顿了顿,抬眼问道:“对了,你们师父可回来了?”   旧林欢喜的摸了摸新衣裳,又点点头:“回了,前些日子回的。”   “前些日子?”陆浅葱有些微微的愕然,一时间心情复杂,喃喃道:“那为何不过来。”   她的声音有一丝难掩的失落,细心的旧林听出来了,顿时有些懊恼自己说错了话,正想要宽慰几句,身边的故渊却是诚实道:“师父他受……唔唔!”   旧林眼疾手快的捂住了故渊的嘴,阻止他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今日出门前,江之鲤还特意嘱咐了他们,决不能向陆浅葱透露他受伤的消息……   陆浅葱见这两兄弟眉来眼去、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疑窦丛生,忍不住问道:“你家师父怎么了,可有事瞒着我?”   旧林不擅长撒谎,视线不断躲闪。陆浅葱佯作严肃的叠好衣裳,几番逼问,旧林只好叹了一口气:“师父最近心情不大好。”   心情不好?陆浅葱问:“发生何事了?”   旧林摇了摇头。陆浅葱垂眸思忖片刻,终是下定决心:“我随你们去看看他吧。”又怕两个少年误解,她又解释道:“权当还礼。”   说罢,她将给江之鲤做的冬衣整理好,提了两坛甘甜的糯米酒当做拜年礼,便和两个少年出了门。   出门没走两步,便碰见了出门回来的赵徵。   自从那日赵徵失言叫了陆浅葱的名字后,他便有意无意的避着她,每日除了例行的劈柴扫地搬货外,就是远远的凝望着陆浅葱,等陆浅葱转头去看他时,他又若无其事的调开视线。虽然他不承认,但陆浅葱依然隐约猜到,他大概是恢复了些许记忆了。   虽然不知道赵徵究竟记起了多少,但他并没大发雷霆,也没有对她喊打喊杀,只是装作以前那个傻傻的赵铁牛一般沉默不语的跟着她,为她处理酒肆的日常琐事。   直到今日,汉人战败投降,割地赔款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乌山镇。赵徵听后失神了很久,转身便离开了酒肆,连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柜台中两坛上好的竹叶青。   在他失忆的那段日子,陆浅葱用尽了所有虚情假意的照拂和善意,给赵徵造了一颗带着剧毒的糖果,赵徵食髓知味,果然深陷那虚假的温情中不可自拔……他好像一夜之间被磨去了所有的锋芒和锐气,变的隐忍而患得患失,然而陆浅葱却并没有大快人心的感觉。   怨恨使她迷失了方向,让她变成了曾经自己最讨厌的人:明着一盆火,暗地一把刀……这实在是很危险的。   巷口,赵徵朝她走来,清冷的寒风中夹杂着竹叶青清冽的酒香。他面无表情的扫视旧林一眼,却是问陆浅葱:“你去哪儿?”   陆浅葱脚步不停,与他错身而过:“出去一趟,你饿了就自己找吃的。”   出乎意料的,赵徵既没有反对也没有紧跟不舍,只是嘴角动了动,轻声道:“外头流民遍野,你多加小心。”   陆浅葱点点头,走出几丈远后,她不着痕迹的往回一瞥,发现赵徵依然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凝望她离去的方向,宛如石雕。   她一时心情复杂,加快了步伐。   乌山古木参天,白雪斑驳,氤氲的冷雾弥漫,静谧得唯有飞鸟振翅和踏雪的声音。陆浅葱顺着青石小路曲折前行,爬到半山腰,隐约可见一片清幽挺拔的竹林,往竹林深处再走一刻钟,便隐约可看见一座围着藤蔓和篱笆的小院,院中竹屋三两座,有炊烟袅袅,静谧而温馨。   旧林推开竹林进去,回身朝陆浅葱笑笑:“陆姨,到了。”   沉鱼落雁两姐妹也在,俱是坐在竹屋前的台阶上拭刀,见到陆浅葱到来,两人还刀入鞘,站起身来冷冷的望着来人,面色一如既往的冷艳无双。   陆浅葱忽然就有些情怯,在门外踟蹰着。   她倒不是怕沉鱼落雁,而是忽然生出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来……自己不请自来,可否太冒昧了?   正犹豫着,故渊却是拉着她的袖子将她引进门来。陆浅葱定了定神,也不再矫揉造作,顺着两个少年的引导进了竹屋,转过一步三折的回廊,便见竹叶蹁跹的亭子中坐着一抹熟悉的白衣。   江之鲤背对着她,乌发束了一半,另一半从脑后直垂腰际。他唇边放着一管竹笛,鲜红的穗子随风而动,清幽婉转的笛音袅袅而散,那一瞬,簌簌抖落的竹叶映着还未消融的残雪,映着他如竹般修长挺拔的身姿,出尘卓绝。   这是陆浅葱第一次听他吹笛子。   他吹的是一首不知名的曲子,曲调深邃悠长,透出几分萧瑟和幽怆。陆浅葱心想:江之鲤果然不开心。   他那般仙风道骨、明朗张扬的人物,是不该吹这般悲伤的曲子的。   想到此,陆浅葱感同身受,低叹一声朝前一步,绣鞋踏在松软的竹叶堆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笛声立刻停了。   江之鲤像是早有预料似的转过身,朝她波澜不惊的一笑:“新年好,陆姑娘。”   陆浅葱微微颌首,也微笑着福礼问好。江之鲤站起身,缓步朝她走来,唇角的弧度依旧明朗,他问:“今儿怎么有空上来坐坐?”   陆浅葱张了张嘴,她很想问除夕之夜他为何失约,很想问这么多天了他怎么也不曾下山来看看……然而千言万语到了嘴边,终究只化成轻飘飘的一句:“听说你心情不好,我来看看。”   江之鲤一愣,随即失笑道:“没有。”   顿了顿,他的视线掉向一旁,望着深不见尽头的竹林,轻声重复道:“没有。”   陆浅葱极低的‘哦’了一声,生性敏感的她又怎会看不出江之鲤有心事?她不知该如何安慰,也没有资格去安慰,只好将手中的布包和酒坛塞到他手里,垂下眼道:“给你的。”   江之鲤将酒坛交给一旁的旧林,吩咐他去灶房做饭,这才曼斯条理的拆开那个青布包。   陆浅葱不知为何有些紧张。见到那件崭新的月白袍子时,江之鲤明显眼睛一亮,黑曜石般的眸子熠熠生辉,他高兴道:“给我做的?”   ☆、第31章 藏雪五   江之鲤高兴道:“给我做的?”   失策了,不应该亲手交给他的。陆浅葱有些微微的窘迫,一边唾弃自己的轻浮,一边竭力装作镇定的样子,‘嗯’了一声,淡淡道:“本是给旧林和故渊做的冬衣,顺便给你也做了一件。”   这话显然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欲盖弥彰。   江之鲤也未拆穿她,修长的指节覆上衣襟和袖口上精细的卷云纹,极其珍视的轻轻摩挲着。半响,他嘴角的弧度淡了些,抬头问陆浅葱:“你姓陆,可是汴京陆相的后人?”   陆浅葱显然没有想到江之鲤竟会知道自己的身份,毕竟当年陆家遭灭门,朝廷有又查不出幕后真凶,这件事就此尘封,真相便连同陆氏的百年基业一同沉入了岁月的长河中,这么多年再无人问津。   她怔了怔,方低声道:“他是我爹。”   说完,她便有些慌张的低下头。   陆浅葱一时间竟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若是再知道自己曾嫁过人,该作何感想?   想完,她又暗自嗤笑一声: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她难道还能跟江之鲤混一辈子不成?他终归是要娶妻生子的,总有一日,她心目中的这个英雄会为了另一个女孩儿披荆斩棘、血溅四方,那时她也只能笑着挥挥手,说一声就此别过……江之鲤看不看得起她,又有何关系呢?   她这边在胡思乱想,江之鲤那边亦是一派深沉,两人各怀心思,久久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江之鲤将新衣裳整齐的叠好,率先打破了沉静:“不早了,不如留下用过午膳再走罢。”   江之鲤的厨艺自然是没得话说的,陆浅葱虽然觉得不好意思,但终究抵挡不住佳肴的诱惑,欣然应允。   二人进了灶房,旧林已经揉好了面团,时也宰了一只肥硕的野鸭,去毛洗净备好在一旁,灶台上的米已经入锅,热气伴随着米香传来,勾起腹中馋虫无数。   陆浅葱自然不能干站着,便拿去一旁的白菜剥了,准备放在木盆中清洗,谁知连手都没有沾湿,江之鲤便一把夺过木盆,漫不经心的对她说:“水太冷,不用你动手。”   说罢,他将一盆白菜毫不客气的交给沉鱼落雁两姐妹。   落雁的脸色一时十分精彩,一副想发作又不敢发作的委屈样。如果落雁的眼神可以杀人,陆浅葱觉得自己大概已经死了千百次了。   陆浅葱低声问江之鲤:“沉鱼落雁长得一个样,你怎么区分开来的?”   “眼角。”   “什么?”   陆浅葱一头雾水,江之鲤只好笑道:“沉鱼的左眼眼角旁有一颗极小极小的红痣,而落雁则没有,凑近了看就能分辨出来。这个秘密除了她们俩外,便只有我知道。”   陆浅葱恍然。   江之鲤挽起袖子,将白菜、猪皮冻切碎拌入肉馅中,接着手中的擀面杖挽了个花,便开始熟练的擀饺子皮。陆浅葱坐立难安,忍不住倾身道:“你还是吩咐我做点什么罢,干坐着太难受了。”   江之鲤轻笑,沾满面粉的指节在她鼻尖一刮,陆浅葱的鼻子便变得跟猫儿似的滑稽。江之鲤自顾自笑了一阵,指着桌上那一张张又薄又圆的饺子皮儿说:“包饺子罢,会么?”   陆浅葱无辜的看着江之鲤,江之鲤也无辜的看着她,两人大眼瞪小眼。   最终,江之鲤轻叹一口气,单手托起一张饺子皮,填上肉馅,五指一压,便做成了一只圆鼓鼓的饺子。他示范了一轮,问道:“懂了么?”   陆浅葱弱声道:“我试试。”   无奈这一双手酿起酒来灵巧万千,拿起绣花针也婉转动人,唯独对厨艺方面笨拙得不像样,饺子皮不是胀得漏了馅儿,就是扁得站不起来,一时间饺子胖瘦圆扁姿态万千,惨不忍睹。   再看江之鲤那边,手一握一紧便是一只白白胖胖的饺子,手速快的惊人。   陆浅葱微窘,江之鲤却是忍笑,安慰她道:“长相不重要,吃到嘴里都是一个味儿。”   待饺子包好了,那边的野鸭肉和羊蹄也腌制入味,江之鲤将糯米、野菇、板栗、冬笋、火腿等八味辅料切丁,拌盐和酱油炒过后填入鸭腹中,再用细绳和竹签将开口处缝制好,开水焯过后整只上蒸锅蒸熟。   另外剔骨处理干净的羊蹄拌酱料炒制好,加高汤红焖;新鲜猪大排切段拌上碾碎的糯米粉、五香粉和细盐,和八宝鸭一起上蒸笼蒸熟;肥美的鳜鱼去鳞打花刀,浇上酱汁红烧……   一时间百香齐发,勾得人垂涎欲滴。陆浅葱站在一旁给江之鲤端碗送碟,悄悄咽了咽口水。   江之鲤侧过脸一笑,颠锅的时候没注意,牵动了身上的伤处,顿时疼得他闷哼一声,眉头也微微蹙起来。   陆浅葱敏感的察觉到了,忙道:“怎么了?”   江之鲤深吸一口气,凝了凝神,才将锅重新架回灶上:“没事。”   “你身上有伤。”陆浅葱微微凑过身嗅了嗅,鼻子一皱:“方才就隐约闻到了药味。”   江之鲤没想到她的鼻子这么厉害,只好不着痕迹的拉开些许距离,嘴角习惯性的一勾:“小伤,不碍事。”   灶火的橙光打在他俊朗的侧颜上,透出一种云淡风轻的温暖。陆浅葱欲言又止,咬了咬唇,终是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江郎,你我相识不过数月,我本无权过问你的私事,但作为朋友……”   江之鲤一挑眉:“朋友?”   “……”陆浅葱顿了顿,才将他岔开的话题连接起来:“你所做的‘赚钱’的活儿,可是为他人卖命,有生命危险的?”   江之鲤自顾自的忙碌着,从屋门前的雪堆里将事先腌制好的去骨猪肘刨出来,割断捆扎好的细绳,将紧实的猪肘切成薄可透光的薄片,整齐的码在碟子里,准备好酱汁,这才若有所思的瞥了一眼陆浅葱,答道:“我们这种人,生来就是仗剑而活的。离了剑,你养我?”   陆浅葱想也未想,点头道:“行。”   “……”江之鲤差点将手中的酱油瓶子摔出去,他正色道:“你认真点,这种事怎么能随便答应。”   “我是认真的。”陆浅葱诚恳道:“你厨艺极佳,我愿花钱请你来做饭。”   “……”   “每月二两银子,包吃。”   “……”   江之鲤转过身,满脸都写着‘我不想跟你讲话’几个字。   陆浅葱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惹着他了,自我反省了半天,只好小心翼翼的劝道:“你若嫌钱少,我可以再加,总好过你过这般腥风血雨的日子。”   “你为何这般在乎我的职业?”江之鲤微微侧首,乌黑的眸子深邃得吓人,他笑问:“是怕我,还是……担心我?”   这下轮到陆浅葱说不出话来了。   江之鲤观摩着她的神色,忽然轻笑一声,眉眼弯弯道:“看来是担心我。”   “……”陆浅葱转过身,满脸都写着‘我不想跟你讲话’几个字。   江之鲤望着她,忽然轻叹一声,转移了话题:“襄王还住在你那儿?”   陆浅葱一怔,有些不自在的‘嗯’了一声。   江之鲤将撕碎的白菜下锅,发出一阵嗞啦的响声。他自语般低声道:“听说他打了败仗,皇帝龙颜大怒,正四处搜捕他。汉人战败了,赔了许多土地和银两,连带着他也成了丧家之犬。”   陆浅葱无言。   江之鲤又问道:“只要他死了,你便可以永远的逃离他了。但你为何要救他,要对他那么好?”   陆浅葱一时心跳紊乱,如同一个在大庭广众之下犯了错误的孩子,窘迫不堪……她不明白,一向笑意吟吟的江之鲤为何会突然变得这般犀利,为何会这么介意赵徵的存在。   她忐忑不安,江之鲤转头看她,目光深邃得像是暗夜的苍穹。他说:“因为你在报复他。”   他的语气平静而肯定,却犹如当头一棒,陆浅葱倒退一步,有些惊慌的看着江之鲤。   江之鲤说:“有时候,活着比死亡更可怕,心里的痛苦远超过*的疼痛,你很清楚这一点。将来某一日若他苏醒,便不可抑止的会想起你的好,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活在内疚和悔恨当中,我说的对么?”   “我……”陆浅葱埋下头,脸上似火烧,如鲠在喉。   江之鲤一阵见血,字字珠玑,将她阴暗的心思剥离得体无完肤。她惶然:自己装得道貌岸然,却是如此斤斤计较、机关算尽……她这么坏,江之鲤会讨厌么?   见陆浅葱小脸都吓白了,江之鲤终是心软,叹了一口气道:“我并非在指责你,只是不想你把自己也搭进去。毕竟,我很不喜欢……”   说到一半,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妥,改口道:“那个人,不值得你为他费这般心思。”   陆浅葱垂着头,手指无意识绞着袖边:“嗯。”   江之鲤轻描淡写的看了她一眼,说了一句意义不明的话:“有些事不需要你亲自动手,毕竟,还有我在。”   “……”   ☆、第32章 黑狐一   饺子汤汁饱满鲜美,羊蹄软烂入口即化,对着满桌的美味佳肴,陆浅葱却食不知味。   当初她救赵徵,除了那些大义凛然的幌子外,更多的夹杂着她的私心报复。赵徵视女人如衣裳,却是极其重情义的人,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她乘人之危利用了这一点,终归有些不厚道。   而现在,江之鲤却一阵见血的看破了她的这点小心思,若是别人也就罢了,骂她两句她也不在乎,可这人偏偏是江之鲤,事情就有些尴尬了。   陆浅葱心不在焉的扒着白饭,有些惴惴不安。江湖人最讲究光明磊落、义薄云天,江之鲤应该最讨厌她这种两面三刀的人吧?   她无法控制的臆测着,用最坏的恶意来揣测自己,正思绪烦乱如麻间,冷不丁一只白白胖胖的饺子落在了自己的碗里。   陆浅葱一怔,顺着撤离的筷子往上看去,看到一只骨节白皙修长的手,再往上,便是江之鲤故作淡定的俊颜。   一时间,满桌的人都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神色各异的看着陆浅葱碗中的那只饺子,陆浅葱也愣愣的看着江之鲤,那一瞬连空气都透出几分暧昧来。   江之鲤却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依然曼斯条理的夹了块鱼肉放进嘴里,细细的嚼了嚼,这才一抬眼,淡然道:“看什么,吃饭。”   于是满桌的人又不约而同的垂头扒饭,动作整齐划一,碗筷叮咚作响,仿佛恨不得将整颗脑袋埋进碗中一般。旧林最为夸张,捧着个空碗扒拉着,好像跟碗中的空气有仇似的。   陆浅葱诚惶诚恐的夹起那只饺子,缓缓送进嘴里,那一瞬,她仿佛听到了满桌人松了一口气。   江之鲤不动声色的瞥了她一眼,陆浅葱却是忽然‘唔’的惊呼一声,从嘴中吐出一枚带着铜锈味儿的硬块来。   那是一枚铜钱。   包饺子的时候江之鲤说要讨个吉利,便在其中的一只饺子里塞了一枚铜钱,说是吃到这枚铜钱的人能有一年的好运气。陆浅葱还悄悄的看见,江之鲤用指甲在那只有铜钱的饺子上掐了一个浅浅的月牙形印记,那时她以为是江之鲤自己想吃到这份吉利,才在饺子上悄悄留下标记的,还暗中取笑他孩子气,却不料这只饺子出现在了她的碗中。   是江之鲤亲手夹给她的,用一种拙劣却有效的方式表达了对她的祝福。   她呆呆的望着掌中那枚铜钱,江之鲤却是毫无痕迹、毫不做作的惊叹了一声,弯眸笑道:“满锅饺子只有这一只有铜钱,这么巧被你吃到了,可见上天眷顾你,今年一定万事顺心、生意兴隆。”   时也:“……”   旧林和故渊:“……”   江之鲤轻轻的将眼一横,一桌人忙点头如捣蒜,争先恐后的附和道:“对啊对啊,好巧哦。”   “恭喜陆姨,陆姨要发财了!”   陆浅葱绷不住笑了一声,掏出手绢将那枚铜钱小心的包好,视线缓缓扫过众人落在江之鲤的身上,朝他点头一笑:“多谢。”   下山回酒肆的途中,陆浅葱从杂货摊子上买了一根红绳,将那枚铜钱串了,戴在贴心口的地方,她每走几步便从领口中将它掏出来看看,嘴角的弧度抑制不住的向上翘起,连走到自己门口了都不自知。   赵徵正抱臂坐在酒肆的门口,见到陆浅葱回来,他忙站起身,视线落在她脖子上那枚用红绳串着的铜钱上。   陆浅葱脚步一顿,笑意缓缓散去。她微微移开视线,将铜板坠子塞进领口中,与赵徵错身而过进入店中。   屋内的八仙桌上,摆着两碗已经凉透的面条,泡烂的面条上卧着一个破碎不堪的荷包蛋,汤汁上浮着一层凝结的油花。陆浅葱盯着那两碗面条,半响没出声。   “我给你下了碗面条。”赵徵站在她身后,兴许是在门口吹了冷风的缘故,声音有些暗哑。顿了顿,他又轻轻嗤笑了一声:“不过,我想你已经吃过了。”   见过了江之鲤做的饭菜,赵徵这碗面条着实勾不起她的半点食欲,但陆浅葱知道,昔日的襄王爷赵徵是连厨房都不屑于进的。   陆浅葱望着那碗面条,顿时觉得毛骨悚然。   见她半响没有动静,赵徵走过去,端起那两碗凉透的面条倒进后院的泔水桶中。陆浅葱望着他宽阔却略显萧瑟的背影,忽然无比清晰的唤了声:“赵徵。”   赵徵的身躯明显一僵。这一刻陆浅葱才确定,他大概真的恢复记忆了。   她说:“赵徵,我有话要对你说。”   赵徵依旧拿着那两只碗,甚至连转过来看她一眼也不愿意,静默许久,久到陆浅葱忍不住要开口时,他却打断了她的话,哑声道:“风太大,我听不清。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说罢,他像是怕知道什么真相似的,将空碗往桌上一放,便匆匆转身出了门。陆浅葱追着他跑出门去,只见他的背影混在人迹寥寥的青石街巷中,高大而寂寥。   回到店里,陆浅葱思忖了许久,还是提笔写了一封信托人送去临安。然而月升日落,又是一天过去了,赵徵都没在酒肆出现过。   转眼到了上元节,阴霾了许久的天儿难得放晴了,暖融融的太阳化了积雪,融了坚冰,雾气缭绕的乌山镇又响起了一江春水淌过的潺潺声。乌山上,江之鲤穿着一身崭新的月白袍子,袍子的领口和袖边用银线绣了精致整齐的卷云花边,他似乎心情大好的样子,乌发高束,嘴角轻扬,负着手施展轻功,在古木参天的林间一路穿行,朝着下山的路奔过去。   前方有飞鸟惊起的振翅声,风卷集着落叶簌簌而下,江之鲤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忙停下脚步,手中的穿云剑铮的一声出鞘,迎上密林中窜出来的那个不速之客。   两人飞快的过了几招,又迅速分开,江之鲤执剑而立,嘴角依旧带笑,眼神却冰冷异常。他望着对面的男人,轻笑一声:“是你。”   赵徵刚硬的唇紧抿着,冷如利刃的目光锁住江之鲤,浑身戾气冲天。   江之鲤道:“好巧,我正想去找你。”   “离开她。”赵徵的声音漠然,不带一丝情感,“否则我会杀了你。”   “哦。”江之鲤如同听到一个惊世骇俗的笑话般哈哈大笑,挑眉道:“杀我?向来只有我杀别人的份儿。”   赵徵目光一沉,拔剑刺了过来,江之鲤亦拔剑还击,两人的招式皆是快而狠戾,一时间周围的树木尽被剑气所伤,一片摧枯拉朽。   江之鲤抬手格挡赵徵的攻击,手肘顺势一顶,将赵徵的眼眶顶出一片乌紫,手中的穿云剑撞上赵徵的兵器,拉出一片刺目的火花。接着,只听见叮的一声脆响,赵徵的佩剑竟然不堪重负,当场断为两截。   江之鲤趁机一掌拍上赵徵的胸口,将他拍得连退数步,撞到一棵粗大的树干上,震得叶子簌簌而落。   赵徵一手执着断剑,一手覆住胸口,硬生生的将涌上喉头的鲜血咽了下去。   “我劝你还是将淤血吐出来比较好,憋着只会让内伤更严重。”江之鲤挽了个剑花,还剑入鞘,这才仔细的将新袍子上沾染的落叶扫拂干净,又将袖摆抹平,看着赵徵道:“堂堂的襄王爷,不惜威逼利诱,又不惜装傻卖傻,只为纠缠一个避你如蛇蝎的弱女子,这份手段还当真令人佩服。”   赵徵见到他衣袍上熟悉的针脚和花纹,又见江之鲤这般爱惜的模样,不禁怒上心头,面色青中带紫。   “你也并非什么良善之辈,本王堂堂正正,总好过你欺师灭祖。”赵徵的视线落在江之鲤的佩剑上,轻嗤一声道:“穿云剑,天下能用得起它的只有一人。”   江之鲤一怔,嘴角的弧度荡然无存。   “陆浅葱最恨别人骗她,若是她知道了你的身份,怕只会恨你比恨我更甚。”顿了顿,赵徵缓缓挺直了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直视江之鲤。   江之鲤的面色沉了下来,当他不笑的时候,乌黑的眸子便显得有几分阴鹫。他道:“不劳王爷操心。”   赵徵冷然一笑,讥讽道:“更何况,陆浅葱早就是本王的女人了。”   猝不及防听到这样的消息,江之鲤怔愣之下,手中的防备松了些许。赵徵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他趁机执起断剑,猛地朝江之鲤刺去!   江之鲤与他本来就离得极近,加之方才赵徵的一番话给予了他巨大的打击,直到赵徵的剑刺到面前才反应过来,忙堪堪侧身躲过。   刺啦一声,江之鲤低头一看,只见崭新的月白袍子自胸口处被划破了一道口子。精密的刺绣被割坏,江之鲤的面色瞬间阴沉的可怕,浑身杀气迸射,他站在疾风落叶的中心,宛如修罗在世。   密林深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赵徵望着自己的心腹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不禁有了底气,站直了身子刺激他道:“你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十八岁的陆浅葱一身凤冠霞帔被我抱进洞房时,有多么的娇艳动人。”   ☆、第33章 黑狐二   今日是上元佳节,虽然夜色还未降临,但乌山镇早已热闹了起来,大街小巷都挂起了各色的花灯,三三两两的少男少女捧着河灯结伴走过,间或传来阵阵欢笑,唯有街头行乞的落魄流民蜷缩在角落里,独自品味着与这份热闹格格不入的孤独。   陆浅葱正在柜台后给客人温酒,乍一抬头,却看见江之鲤一动不动的站在柜台前,冷不丁吓了一跳。她放下舀水的竹勺吁了口气,又抬头看了看天色,奇怪道:“晌午已过,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江之鲤没有说话,一贯带笑的嘴唇略显苍白的,嘴角微微下压,陆浅葱这才发现江之鲤神情有些不对劲。   “你怎么了……”话还未说完,陆浅葱见江之鲤身上穿的是她亲手缝制的月白袍子,不禁一愣,心中缓缓漫出一股带着甜蜜的窘迫来。   只可惜,那件刺绣精美的袍子上被利刃割破了一道细长的口子,露出里头纯白的中衣,似乎只要再深一寸便能刺入皮肉。江之鲤大概又和人打上了,陆浅葱心中又担心又紧张,忙将江之鲤推入后厨坐好,这才上楼拿了针线下来,示意江之鲤把衣服脱下来缝补。   江之鲤今日心情似乎不大好,话不多,连嘴角惯有的笑意都有些牵强。陆浅葱穿针引线,视线总在不经意间瞥向他,千言万语憋在肚中,却什么话也问不出口。   “怎么这么不小心。”陆浅葱拿着针线在破损的地方比划了半响,自语般道:“还好做衣服剩下的边角料我还留着,得裁一块补在这儿,再绣个花样遮盖住……绣个什么花样好?”   听到她发问,江之鲤才恍然回神的样子,微微避开她的视线,轻声道:“你决定就好。”   陆浅葱抱着手中那还带有他体温的袍子,细嫩的手指有些局促的揉捻着布料。江之鲤沉默片刻,说:“抱歉。”   陆浅葱疑惑的抬头。   江之鲤嘴唇动了动,又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弄坏了你做的衣裳。”   “那个,你不必介怀。”陆浅葱抿唇笑了笑,从针线盒中翻出银丝细线,纤纤玉手轻捻兰花,细密的针脚将破损之处一一缝合。她叹了一口气:“又和人打架了?”   江之鲤避而不答,站起身岔开话题道:“我给你做了些点心。”   说罢,他还真从带来的小食盒中拿出一盒滴酥鲍螺来。食盒一打开,只见雪白的鲍螺精致晶莹,奶香扑鼻而来。   如此美食诱惑,可惜陆浅葱却没有入他的套子,她就算再迟钝也觉察到了江之鲤的不对劲,便放下手中的针线望着他。   江之鲤也回望着她,两人之间静谧无声,唯有那盒晶莹雪白的鲍螺散发出氤氲的奶香。   “我有话对你说。”两人异口同声的说。   陆浅葱:“……”   “……”江之鲤沉默了一会儿,笑道:“你先说罢。”   “我……”屋檐上融化的雪水滴滴答答,在淡薄的阳光下折射出晶莹的光来。陆浅葱低下头整理针线,手中动作不停,绣了几针,她觉得不满意,又拆了重来,尽量用平常的语气道:“我想请你替我杀个人,酬劳是我这数月来全部的积蓄。”   江之鲤嘴角的笑意一顿,问:“谁?”   “黑狐,我的灭门仇人。”   江之鲤有那么一瞬的怔愣,接着便调开了视线,望着院外遥不可及的天际沉吟良久。   话一出口,陆浅葱便有些后悔自己的冒昧。她只是不想让江之鲤再受四处飘荡杀伐的苦楚,不忍再看到他受伤,不想再为他心疼……她只是想用自己的积蓄换江之鲤后半生的安宁而已。   但是黑狐是那般危险的一个人物,又曾被朝廷招安,成为皇室排杀异己的工具,连赵徵都拿他们没办法,要江之鲤独自冒险杀之,那不是将他往更危险的路上推么?   “以前,我从不信天,从不信命。”半响,江之鲤没由来的说了这么一句话,又苦笑了一声,道:“抱歉,你让我杀谁都可以,唯独杀不了黑狐。”   听到他这么说,陆浅葱更加忐忑了,慌忙改口道:“还是算了,我就随口一说。”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不过,酒肆的生意倒是越来越好,常有外地的客商前来订货,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你若不介意的话,我愿请你来店中帮忙。”   江之鲤穿着单薄的中衣,抱臂倚在门扉上,像是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之中。从陆浅葱的角度看去,只看到他完美而俊朗的侧颜,逆着外头淡薄的光线,仿佛连轮廓都在发光。他侧首望着院中逼仄的天,叹道:“陆老板,你别对我太好了。”   他转过头来看她,神情中有少见的隐忍和痛楚,“毕竟,拥有得越多,失去的时候就会越痛苦。”   陆浅葱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敛首道:“明明是你对我很好,我却拿不出什么来回报。”   江之鲤轻轻笑了一声。   想起了什么,陆浅葱抬头问他:“对了,方才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江之鲤微微蹙眉,仿佛连唇边的弧度都掺杂了苦涩的味道。天边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一朵乌云,遮天蔽日,屋内的光线瞬间阴霾了起来,江之鲤依旧倚着门扉,面容一半明朗,一半隐藏在黑暗中,眸中的情愫晦涩莫辨。   他的喉结微微滚动几番,似乎要将腹中的话语磨烂了似的,半响才无力的叹了一声,哑声道:“现在没有了。”   说罢,江之鲤挥了挥手,起身朝门口走去:“我先回去了。”   “等等,衣服。”陆浅葱一手捏着针线,一手抱着绣了一半的衣裳,有些局促的站起身:“衣裳还没绣好。”   江之鲤看着她怀中那月白的袍子,破损的地方已被缝补好了,还用银线勾勒出了一尾长须鲤鱼的形状,似乎打算用刺绣掩盖住那一抹刺目的补丁。   衣服破了尚且可缝,人心呢?   江之鲤的目光少有的温柔,他走过来,骨节修长的手指一寸寸碾过那缝补的痕迹,深情眷恋。然后,他朝陆浅葱一笑:“若你还愿意的话,下次见面再给我罢。”   陆浅葱还未来得及思索他那句“若你还愿意”是什么意思,江之鲤却是转身出了门,双臂一阵,消失在青砖黛瓦间。   等到暮□□临,河边渐渐热闹了起来,各色莲花状的河灯顺着穿城而过的河水缓缓淌动,宛若万千星子陨落,水天相接处,烛火摇曳,波光粼粼。   陆浅葱混在拥挤不堪的人群中,也忍不住掏钱买了俩盏河灯,借摊边的笔墨写了张纸条,一愿逝去的英灵能够安息,二愿待她以真心的人都能享福寿绵延。   提笔吹墨,陆浅葱挽袖将俩盏河灯推入水面,灯芯中的烛火颤颤巍巍的燃烧着,很快混入其他的河灯中,承载着她悸动的愿望和祈福,缓缓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她坐在河边光滑的青石台阶上发了一会呆,想起了自己在总角之年,一手拉着父亲的衣袖,一手牵着母亲的葇荑行走在汴京街市的场景;想起了兄长们在西厢书房中高谈阔论的情形,想起了多年前覆灭一切的那场大火,想起了她那场孤注一掷的、荒唐的婚姻……还有,她想起了江之鲤那抹翩然而至的身影,还有他那只藏了铜钱的饺子。   生生死死,爱恨痴嗔,短短二十载,也不过是眨眼一瞬。来不及品味,来不及抓紧,蓦然回首,却原来她已经历了这么多。   陆浅葱双手托腮凝望河面蜿蜒淌动的河灯,任由身后光影交错,时而静谧一笑,时而低叹一声,无论酸甜苦辣,属于她的人生,她都愿细细咀嚼品味。   正天马行空的乱想着,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尖声喊:“杀人了,杀人了!”   陆浅葱猛然惊醒,霍地站起身,只见街灯下的人群如同滴入沸水的油锅般炸开,仓惶的往四面八方逃去。   陆浅葱险些被他们撞进河里,忙提裙跑到稍显空旷的柳树下,随手拉住一个挑着货物路过的老伯,问道:“老人家,请问东边是发生了何事?金兵打过来了么?”   “唉,金兵哪能打到这儿来哟。”老人家叹了一口气,颤巍巍道:“听说是一群杀手窝里斗,在东边打得正欢呢,连青桑派的弟子都被惊动了,也加入了其中。”   老人家抑扬顿挫,无不夸张的说道:“一正两邪,三边人马打得不可开交,好像是在围剿一个叫‘黑狐’的大魔头……啧啧,那场面,血都快流到河里来啰!”   说罢,老人家挑着担子挤入奔跑的人群中,一溜烟逃了。   围剿黑狐?   陆浅葱暗自冷笑一声,果然善恶终有报。   今夜注定是个不平之夜,待人群疏散后,陆浅葱这才从树后转出来,朝自家的酒肆走去。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当她擦过街巷的转角处时,巷子的阴影里正坐着一个精疲力竭。浑身是血的黑衣人。   陆浅葱永远不会知道,今夜有人买通了刺客来杀她,而他替她扫除了障碍,使得她躲过了一劫。见到她一无所知的与自己错身而过,又平安无事的走远,黑衣人这才长舒一口气,用鲜血浸透的手摘下面上罩着的狐狸面具,露出一张俊朗而苍白的脸来。   他用乌鞘宝剑撑着身子,疲惫的望着窄窄的巷子上那一线逼仄的夜空。   ☆、第34章 黑狐三   陆浅葱回到酒肆时便发现了不对劲,酒香味太浓了,简直像是把十几坛好酒全撒在了地上。   还有,她记得自己出门时明明锁了大门,而此时的门却是半掩着的,锁和链子被砍成两半掉在地上,陆浅葱蹲下身捡起损坏的门锁一看,登时心里一咯噔:切面整齐,显然是被刀剑之内的利器斩断的,普通人绝不可能有这般身手。   怎么回事,难道是有盗贼入室?   她心里一慌,一把推开门跑了进去,只见屋内黑咕隆咚的一片,刺鼻的酒香扑面而来,所到之处尽是坛子和桌椅的碎片,哪怕屋内没有点灯,她也能想象出这里经历了一场怎样的浩劫。   酒肆损坏如此之严重,不是抢劫便是有人存心报复!   陆浅葱又急又气,摸黑四处寻找油灯,想要点灯查看一番店内的损失。谁知才刚从地上捡起油灯,便听见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她双手紧攥着油灯,猛地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高大的黑影逆着夜色,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不到一丈的地方。陆浅葱本就犹如惊弓之鸟,一时间又惊又惧,以为贼人去而复返,当即吓得大叫一声,胡乱将油灯朝他砸过去,趁机夺门而出。   “陆浅葱。”那个黑影终于有了反应,唤她:“是我。”   是赵徵的声音。陆浅葱惊惧至极,又被他冷不丁吓了一跳,情绪剧烈波动下难掩怒气,扶着门框颤声道:“你是想吓死人吗!”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显然是骇得不轻。   赵徵一声不吭的走过来,捡起脚边咕噜噜滚动的油灯放在桌上,片刻后,一豆烛火颤巍巍的点燃,昏黄的灯光照亮满室狼藉。陆浅葱看到满屋子都是碎片,柜台后的酒坛被砸了十之*,桌椅墙壁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凿痕,不禁心中气愤万分。   她伸指摸了摸墙上的凿痕,又从地上捡起两只飞镖,眉头不由自主的蹙了起来:这场面与其说是抢劫,不如说是两派人在进行生死决斗!   “这些都是被剑气所伤。”赵徵沉默着开口,“有刺客想杀你,却被别人阻止,双方就地打了起来。”   顿了顿,他抬起淡漠的眼来:“还好你当时并不在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杀我?”陆浅葱敏锐的捕捉到了重点,霍地起身,怀疑的看着赵徵:“又是你做的?”   被她这般质问,赵徵的眸中闪过一瞬的茫然,接着,这点茫然便化成一丝若有若无的痛苦。他落寞的垂下眼,嘴角将笑不笑的一勾,嘲道:“我若要杀你,还在这同你废话什么。”   说的也在理。   陆浅葱在屋内焦躁的踱步,又转身看着赵徵,戒备道:“那你来这做什么?”她上下扫视了赵徵一眼,只见他早已脱了粗布衣裳,系着上等的黑狐裘披风,整个人又恢复了以往的威严贵气,陆浅葱冷笑一声:“看样子,你已经和永宁郡主见过面了吧。”   赵徵没有否认,淡漠的眸中满是复杂的情愫,他问陆浅葱:“是你给她送的信?”   陆浅葱不置可否,反问道:“你是何时恢复的记忆?”   赵徵沉默片刻,说:“除夕那日。”   陆浅葱嘴角一动,心想果然。赵徵半月之前就想起了一切,却不知为何选择了装疯卖傻,继续留在她身边……她以为是她用虚情假意骗了赵徵,却不料赵徵也是在装疯卖傻的骗自己。   谁进了谁的局,谁又入了谁的套?   见她久久沉默不语,赵徵以为她生气了,喉结几番滚动,生硬而别扭的解释:“我不是故意要瞒你,只是那个时候,我……”   他犹豫了片刻,似乎在想该如何措辞:“我只是,想和你多待会。”   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陆浅葱冷笑一声,反唇相讥:“一旦发现我喜欢上了别人,你便好以此为理由杀了我?”   赵徵本就是个不善言辞、没有耐心的男人,见陆浅葱三番五次曲解自己的意思,他隐隐有些动怒,唇线抿了抿,方艰涩道:“陆浅葱,你不必防我至此。”   自己的酒肆莫名其妙被砸了,陆浅葱惊怒之下情绪有些不稳,见赵徵这般说,她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话说得有些难听。被情绪左右很容易坏事,她深吸一口气,坐在厅堂中唯一完好无损的一把椅子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赵徵说有人派了刺客来杀她,既然那人能买通刺客追杀至此,想必定是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可她无父无母孤苦伶仃,不过一个逃到此处卖酒的酒娘,又怎会得罪大人物?   再联系到今夜河边的骚乱,酒肆被毁,黑狐出现……她猛地一惊,问赵徵:“难道是黑狐知道了我是陆家的漏网之鱼,要杀我灭口?”   赵徵顺水推舟,也没说她的猜测是否属实,只顺着她的话题道:“你跟我回临安,我护着你。”   可惜他诚恳的建议并未得到回应,陆浅葱哑然失笑,摇头道:“我信谁也不会信你了,王爷。”   赵徵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紧握成拳,他眸光闪烁,神情在昏暗的油灯下晦涩莫辨,似乎在极力隐忍着什么。他说:“陆浅葱,你当真就这么恨我?”   “王爷,我抛弃所有,将自己一生的重量都交到你的手里,但有一天我发现我的天塌了,你知道那种心被一寸寸碾碎的感觉么?”她笑笑,继而道:“或许,我们都从未了解过彼此,建立在欺骗与谎言的婚姻本就是一纸荒唐的笑话。”   赵徵咬了咬后槽牙,颈侧的青筋微微凸起,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恨么?若仅仅只是恨,那反倒没这般纠结。”昏黄的烛火中,陆浅葱将冰冷的指尖拢进袖子里,垂下眼盖住眼中的疲色,“王爷,我之所以想要离开你,只是因为我们缘尽于此了,再强留,于彼此而言都是一种痛苦。”   听到‘缘尽于此’几个字,赵徵的眸色愈来愈深,眼中似有风暴酝酿,他紧抿着唇角,面色如同笼罩着一层寒霜,不甘心的质问她:“既是如此,你为何要救我!让我死在你面前,岂不更解你心头之恨?”   这次,陆浅葱沉默了很久。   她半垂着眼,欣长卷密的睫毛承载着金粉似的光,在灯火下颤巍巍的抖动。不知过了多久,她叹了一口气,抬头直视赵徵:“王爷,你这么聪明,又怎会不知道我救你,是存了心想报复你。”   仅此一言,赵徵像瞬间失去了所有骄傲的资本,连宽阔如铁的肩膀都垮下去了半分。他眼中出现了少有的脆弱和茫然,就那么一动不动的看着陆浅葱。   “为什么?”他问。   陆浅葱几乎要心软,咬咬牙调开视线,继续将残忍的事实剥离:“我知道你迟早会有苏醒的一天,所以我费心照顾你,为你端茶熬药,就是为了告诉你,你曾糟蹋了什么,你失去的是什么。我会笑着从你面前路过,活得比之前更好更自在,而这种好,再也不属于你……”   “够了!”   赵徵一拳狠狠击在墙上,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而落,他红着眼,声线有些微微的颤抖:“够了,陆浅葱……”   说到此,他仿佛无法呼吸似的,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你成功了。如果报复我能让你开心一些,我情愿被你报复一辈子,只要你能……留下来。”   陆浅葱像是不认识他似的,抬眼打量了许久,见他没有戏弄的意思,惊诧道:“你什么毛病。”   说完,她又自嘲一笑:赵徵说起情话来就跟最抹了蜜似的顺溜,当初便用海誓山盟的那一套将她耍的团团转,如今故技重施,可惜,她不吃这一套了。   赵徵沉默的看着她,目光炙热。   陆浅葱拢了拢鬓角垂下的发丝,低声道:“开始那几日,我的确是有心报复你。我只是太难受了,想亲手给你希望,再亲手摧毁,将你狠狠抛弃,想让你也尝尝我受过的苦,经历我所受过的痛,想让铁石心肠的你明白一颗真心被人踩烂在泥淖里的滋味。   可是后来我忽然发现,这么做真的没有意义。感情一事本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遇见你是我咎由自取,是我作茧自缚,是我沉迷于过往自怨自艾,可即便是再成功的报复也无法让时间倒流,无法让伤痛愈合。现在,我不愿再一叶障目,我想看看除了你以外的另一片天。”   赵徵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说起,两人就这样沉默着,连空气都凝固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依旧是陆浅葱打破了平静,她苦涩一笑,眼神又恢复了以往的镇定和从容,“赵徵,其实你我都很清楚:我于你而言不过是一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是的,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就像是一件衣服,哪怕自己再不喜欢,也不希望有别人占有她。   可这,不是爱。   “鸡肋?”赵徵嗤笑了一声,锐利的眸中拉满了血丝,他向前一步,逼迫似的盯着她:“陆浅葱,你以为我生死一线时爬也要爬着来见你,是为了什么?即便是我伤过你,你连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都不给我吗!”   陆浅葱不敢深想这个问题,她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望着赵徵道:“过了期的糖果,味道再甜也不能吃了。赵徵,不如你我各退一步,我放下仇恨,你抛却执念,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如此纠缠不休,倒不像你的风格。”   “过期?”赵徵焦躁的在屋内踱步,又呵呵低笑一声,如同一只走上穷途末路的猛兽般,神情可怖道:“本王与你的感情过期,那谁与你是新鲜的?姓江的吗!”   赵徵还是老样子,一旦有人触他逆鳞,他便会口不择言、不择手段,哪怕是对待自己的妻妾,也永远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施令者模样。两人观念完全天差地别,陆浅葱自觉跟他解释不清,不禁感觉身心俱疲。   赵徵见她沉默不语,以为她心虚,心中怒火更胜,几乎是咆哮着说:“你知道江之鲤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吗!不试一下,你怎么知道本王会比他差!”   陆浅葱疲惫道:“你贵为王爷,权势女人俱握在手里,少了我又能怎样呢?你现在身份尴尬,正是需要借助永宁郡主的力量翻身,贸然将我带去临安,你将如何对郡主交差?”   她这一番话说的在情在理,赵徵一时无言辩驳。   他沉默许久,拳头紧了又松,胸膛急促起伏,似乎在压抑着内心汹涌的情绪,半响,他折剑般的唇微微张开,几乎是将一句话嚼碎了从牙缝中挤出来:“这么说,你宁愿跟着你的灭门仇人,也不愿与本王复合?”   他冷笑:“那可是一只六亲不认、见人就咬的疯狗!”   ☆、第35章 黑狐四   年已过完,但春节的气息依旧残留在街巷的每一个角落,街市的花灯还未取下,静谧蜿蜒的河面还浮着几点残灯,炮竹的碎屑在门口堆积成一座小山,有人用火引点燃了将其就地焚烧,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   陆浅葱在门口挂上歇业的木牌,便一个人坐在后院发呆。阳光温暖,枝叶扶疏,她的旁边放着针线笸箩,视线久久的投在膝盖上的月白袍子上,凝重得如同一潭死水。   今日难得放晴,天气和煦温暖,陆浅葱却感觉到了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中一直冷到指尖。落下最后一针,陆浅葱轻轻将银线打了个结,贝齿咬断针线,她将衣服摊平又折叠,如此反复数次,若不仔细看,谁也看不出她的手正微微的颤抖。   江之鲤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瘦削的背影,初春黄昏的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天高云淡,更添几分寂寥。   听到脚步声靠近,陆浅葱转头看他,那双灵动且温润的眼中此时满是湿红,带着微微的诧异和一丝复杂的情愫。江之鲤将亲手做的点心放在厅中的八仙桌上,一如既往的朝她笑笑,却没有得到她的回应。   陆浅葱的神情实在太反常了,江之鲤好像预料到了什么,唇边的笑意渐渐淡去,乌黑的眸子认真看着陆浅葱,似乎在等待一个裁决。   陆浅葱亦是回望着他,话还没到嘴边,她却先湿润的眼眶。为了掩盖自己的烦乱和狼狈,陆浅葱微微掉开头,尽量使自己颤抖的声线平稳些。   她坦言:“我从别人那里听来了一些事,关于你的。”   江之鲤依旧静静的望着她,目光清澈坦荡。白云蔽日,阴影笼罩着大地,有轻柔的风从他们之间掠过,带起乌发飞扬,衣袂翩跹,迷离了两人的眼。   赵徵的话宛如梦魇般在她耳畔回响:“大蛇是受朝廷招安的暗杀机构头目,他手下豢养的杀手成百上千,最出名的莫过于黑狐堂的堂主黑狐——这个人你应该很熟悉,你的父兄皆是死在他的剑下。   ——那是一条不认主的疯狗,他为求上位不惜杀害同门,前两年又叛出师门,杀师杀友丧心病狂,江湖人对他恨之入骨,而如今他不过换了个身份,戴上和善的面具,便将你整个人耍得团团转。”   “黑狐叛出师门,带走了大蛇手下的两名干将——一个是刀剑堂的堂主,其佩剑是一把重达百斤的青铜巨剑,名为斩春秋;一个是药师堂的堂主,擅长炼药之术,这两个人你都见过……”   “黑狐的佩剑很好辨认,乌金剑鞘,玄铁为身,杀人时不沾滴血……名为穿云剑。”   从回忆中回神,陆浅葱十指紧紧绞着怀中的衣袍,喉咙里如同吞下烧红的烙铁,半响才艰涩道:“我问你几个问题,无论真相如何我都能接受,但你莫要骗我。”   江之鲤垂下眼,睫毛抖了抖,说:“好。”   他这般阳光俊朗的一个人,表面看似什么都不在乎,实际上心软得一塌糊涂。昔日的点滴往事历历在目,陆浅葱简直无法将他跟那个嗜血的黑狐联系在一起。   千万恶毒的质问都被她强压在腹中,她深吸一口气,问:“时也的佩剑,叫什么名字?”   “斩春秋。”   “你的佩剑,叫什么名字?”   “穿云剑。”   “你……”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喉咙般,连空气都变得如此稀薄。陆浅葱紧抿的下巴微微颤抖,涩声道:“你总是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说是出去赚钱。江之鲤,你究竟是谁?你挣的钱,是不是每一文都沾染着别人的鲜血!”   这一次,江之鲤没有回答。   陆浅葱心中的不安更甚,一口郁气憋在胸口,难受得令人窒息。她霍地起身,怀中紧紧的抱着那件月白袍子,如同溺水之人抱着最后一根浮木,她眼眶湿热,不争气的泪水浸润着双眸,视线所及之处皆是一片模糊。   她看不清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每说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她几乎是乞求般的说道:“哪怕你说一个‘不’字,我都选择信你。”   江之鲤朝她走了一步,伸手似乎想要触摸她的脸颊,却又堪堪停在半空中。他眼中有着深深的愧疚,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良久,他叹了一口气:“我不能骗你。”   眼泪几乎在一瞬就流了下来,陆浅葱抬手将它抹去。她的眼中满是悲怆,却仍带着几分侥幸和不甘心,此时店内无人,陆浅葱红着眼哑声道:“你脱下衣服。”   江之鲤一愣,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但却没有拒绝这个无理的要求。他微微颌首,欣长的手指一挑,解开腰带随手扔在地上,接着又脱下外衣、中衣,解开纯白里衣的那一刻,他的手顿了一顿,有一个什么东西骨碌碌掉在了地上。   那是一支铜簪,陆浅葱最熟悉的铜簪。她的视线落在那支簪子上,登时胸口一窒。   最后一件衣服剥落的一瞬,淡淡的药香混合着血腥味弥漫开来。   江之鲤的身躯修长匀称,肌肉结实欣长而富有爆发力,全身却布满了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痕。有些伤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而有些伤痕却还很新,缠着的绷带还微微渗出殷红的鲜血来。   陆浅葱神情恍惚的向前一步,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一寸一寸碾过他腰腹处那道熟悉的十字形伤疤,最终停留在他肩胛处。   那里有一处小而深的伤,已经结了一个红豆大小的痂,看起来像是别人用簪子之类的尖锐物刺伤的。   陆浅葱无声一笑,仿佛被抽干了浑身力气般,用沙哑的、低不可闻的声音道:“你昨晚在哪,这道伤是怎么来的?”   说罢,她指腹狠狠用力,按压在那一处结痂的伤处,江之鲤痛得闷哼一声,却依旧一动不动的任她泄愤,乌黑的眸中满是看不透的挣扎和苦痛。   陆浅葱紧咬着唇,指尖发抖,声音也在发抖。太难受了,这种感觉太难受了,犹如万箭穿心而过,比当年对赵徵的心灰意冷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早已知道答案了,不是么。”江之鲤垂下眼看她,阳光打在他布满创伤的上半身,一丝一毫都被照得那么清晰。   “黑狐,我是否该这样叫你?”陆浅葱扯了扯嘴角,不敢看他的眼睛:“你接近我是为了什么,对我好又是为了什么,是享受将猎物玩弄于股掌的快意么?”   “……”   “我从未想过要骗你,我只是不知该怎样和你说。”江之鲤正色,脸上不再有一丝笑意,他认真的时候是如此稳重可靠,眼里仿佛盛满了一片星辰,深邃而浩瀚无边。他道:“是我对不起陆家。我知道你迟早有一天会知道一切,却总是自欺欺人,仍抱着一点可笑的希冀饮鸩止渴。”   夕阳缓缓下沉,阳光的温度淡去,风带着寒意,江之鲤却感觉不到寒冷似的,修长高大的身躯笼罩着陆浅葱的影子,缓缓道:“我接过很多的任务,杀过很多的人,自知不是什么好人,但唯独对你,我是以诚相待的。元宵那天夜里我拿到酬劳赶回乌山镇,孰料行踪被泄,在途中被江湖正派的联手围剿,等我带伤赶回来时天已大亮,终究是错过了与你的约定。而当我看到你眼中的恐惧和恨意,我才知道……”   他顿了顿,喟叹道:“才知道你是汴京陆相的女儿。”   陆浅葱的心宛如被钝刀来回割锯,鲜血淋漓。她咬了咬苍白的唇,睁着氤氲着泪水的眸子看她,喉咙里仿佛梗着一团棉花,每吐出一个字都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我只问你一句,你如实回答我。”泪水从她眼角滑落,顺着下巴滴落尘埃,她问:“我的家人,是你杀的吗?”   江之鲤弯腰拾起衣物,肩胛骨凸出一个性感的弧度,腰线绷紧,腹部的肌肉块块分明。他曼斯条理的穿好衣裳,整了整腰带,将地上的簪起拾起握在手中,凝望着她反问道:“如果我说不是,你信么?”   陆浅葱一声不吭的回望着他,清冷的目光说明了一切。   当年她亲眼见到黑狐站在相府的门口,狐狸面具上映着滔天的火光,而他身边的黑衣人执着未回鞘的长剑,剑上还有刺目的鲜血滚落。眼见为实,她又如何肯轻易相信江之鲤的只言片语?   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陆浅葱突然呜咽了一声,接着她又死死的咬住牙关,将灭顶的悲恸生生吞入腹中。脸上的泪水怎么也擦不干净,她一边痛恨着自己的软弱,一边转身扶住门槛,如同涸辙之鱼般大口的喘息着,嘴里满是泪水的苦涩。   夕阳收拢最后一丝余晖,阴影渐渐笼罩大地。江之鲤无意识的摩挲着簪子,忍不住朝她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抚摸她轻柔的发丝。   然而,陆浅葱回身,狠狠的打开了他的手。   接着,她一手拿起针线笸箩里的剪刀,一手抓住那件月白袍子,咔嚓几声后,崭新而柔软的布料剪得七零八落。   裂帛之声清晰可闻,江之鲤微微瞪着眼,眼睁睁的看着那衣襟上绣着的银须鲤鱼被搅成碎片,那一瞬,他仿佛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撕裂了一条缝,再也无法填补。   布料翻飞中,她茕茕孑立。   “我成过亲嫁过人,我也骗了你。”陆浅葱扬着下巴看他:“既是这般孽缘,不如割袍断情,恩义两绝!”   阴风袭来,银线翻飞,碎布飘零,陆浅葱的手指不知何时被剪刀割破,鲜血染红了怀中的破布,她却恍若不知。江之鲤心痛之余,又怕她伤着自己,忙上前一把握住她的剪刀,低声道:“够了。”   两人对峙,江之鲤先败下阵来,声音暗哑而痛苦:“对不起,对不起。”   只此一言,陆浅葱仿佛抽干了浑身的力气,若不是江之鲤眼疾手快捞了她一把,她几乎要软倒在地。   陆浅葱抿着唇,绷紧的下巴微微颤抖,接着,她像是忍到了极致,悲恨之情犹如泄洪冲刷而出,将她最后一点理智淹没。她捧着那件破碎不堪的月白袍子,将脸埋进其中,双肩剧烈颤抖,呜咽着放声痛哭。   ☆、第36章 黑狐五   无奈交织着痛苦,便构成了生命的华章。她追逐着天际的一抹曙光,到头来却发现那是可望而不可及,可念而不可说的执妄。   陆浅葱哭得不能自已,江之鲤蹲下身,将她鬓角垂下的发丝拢至耳后,轻叹一声:“你这又是何苦?”   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陆浅葱双肩一颤,几乎本能的想要打开江之鲤的手,却反被他一把捉住,包在宽阔且修长的掌中。   陆浅葱抬起湿红的眼看他,惊诧间,她才发现江之鲤有些不对劲……不,太不对劲了。   随着夕阳彻底下沉,夜色降临,黑暗缓缓侵袭着大地的每一个角落,他墨色的眼睛也一点一点的冷了下去,面色冰冷而陌生,唯有眸中还点缀着一丝熟悉的深情。他的视线缓缓落在她受伤的指节上,嗓音是陌生的清冷:“你受伤了。”   说罢,他埋下头,将她受伤的指头含入唇中,湿热而灵巧的舌头轻轻舔过她的伤处,将那一点血腥尽数吞入腹中。   暧昧来得猝不及防,陆浅葱倏地瞪大眼,浑身打了个颤,猛地抽回手指。   光线昏暗,华灯初上,江之鲤笼罩在迷蒙的夜色中,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陆浅葱撑着身子后退一步,目光死死的盯着他,哑声道:“你是谁?”   江之鲤缓缓收回手,墨色的眸子微微眯起,唇角一勾,露出一个狷狂的笑来。他半蹲着,身子微微前倾,“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我为何很少在天黑之后出门么?看,这便是真相。”   陆浅葱牙关颤抖,不可置信的瞪着他。   “我练功急于求成,孰料走火入了魔,一旦阴寒之气入侵,便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嗜血和暴虐,久而久之便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他是温润如玉的翩翩白衣公子,亦是行走在黑暗与血河之中的黑衣刺客,数次遇见陆浅葱,都是在她最狼狈的时候。一开始救陆浅葱仅仅是迫于生计,但后来,他渐渐被她的固执与坚韧吸引,一步步靠近,一步步沉沦,直到最后他再也无法启齿,事情朝着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   阴暗的光线下,江之鲤勾唇一笑,带着邪邪的痞意,整个人气场全开,凌厉而富有侵略性。他一眨不眨的望着陆浅葱:“你认识的从来都是阳光下的江之鲤,你可曾见过黑暗深处的我,可曾见过我浑身浴血斩人首级的模样?你可曾,真正的了解过我?”   黑暗中,江之鲤的眼睛亮得可怕。熟悉的面容,嘴角微翘的弧度,可为什么竟会吐出如此阴鹫的言语?   不安之感侵袭着陆浅葱的四肢百骸,她撑着身子后退一步,却不小心绊到了门槛,险些跌倒。江之鲤眼疾手快的搂住她的腰,一只手轻而易举的稳住了她的身子。   陆浅葱从他怀中逃离,贴着墙壁瞪着他,湿红的眼中满是惧意。   觉察到她的恐惧,江之鲤的睫毛抖了抖,他伸出一只手撑在墙壁上,温柔而强势的将她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说:“别怕,浅葱。无论是江之鲤还是黑狐,都永远不会伤害你。”   陆浅葱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熟悉而陌生的面容,僵直的背脊紧贴着冰冷的墙,眼中的湿意未褪,她咬牙道:“江之鲤,你的救命之恩我很感激,但灭门之仇亦是不能不算。你说你不曾杀我满门,我可以给你一月的时间证明,在结果揭晓之前,我不杀你,你也莫来找我。”   闻言,江之鲤思忖了许久,久到陆浅葱以为再也听不到他的答复了,江之鲤终是点头道:“好。”   想了想,他又补充:“我一生染血无数,却唯独永远不会害陆家的人。浅葱,若我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我们是否还能如以前一般?”   和白天的模样不同,他的气势太强了,逼得人心慌意乱。陆浅葱一时无法适应这样的江之鲤,想也不想,伸手去推他:“不可能。你生在风尖浪口,过着刀尖舔血的生活,而我只想平庸一生安稳度日,我们,不会是一个世界的人。”   江之鲤抓住她乱动的手,“如果此事一了,我愿为你封刀退隐、铸剑为犁,永远做你一个人的厨子呢?”   陆浅葱一愣,连挣扎也忘了,半响才不可置信道:“你是江之鲤吗?”   “自然是。入魔虽让我心性大变,却还不至于人格也跟着分裂,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江之鲤俯下身,微翘的唇凑近她的耳珠,尾音带着清冷的魅惑,一字一句暗哑道:“先别急着拒绝我。浅葱,如果你曾有那么一丁点喜欢我,那么今后也请继续喜欢下去,我虽不尽完美,但至少,不会让你失望。”   说罢,他在她冰凉的指尖烙下一吻,眉梢上扬,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陆浅葱像烫着般猛地收回手。连日的打击本就让她心力交瘁,见江之鲤举止亲昵,她更是怒不可遏,一种被戏弄羞辱的感觉不可抑制的涌上心头,待反应过来时,她已扬手给了江之鲤一个响亮的巴掌。   江之鲤没有躲,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生生的受了这一耳光。   打完之后,陆浅葱混沌的大脑总算恢复清醒。她怔怔的望着江之鲤,垂下隐隐作痛的手掌,心想自己这是怎么了?   她怎么能软弱到,连自己的情绪也无法掌控?   江之鲤白皙的脸上浮出一片红印,他却毫无一丝怒意,只是用舌头顶了顶打痛的脸颊,很平淡的说:“若不解气,另一边脸也给你打打?我倒不介意,只是怕疼了你的手。”   心性大变的江之鲤简直不可理喻,陆浅葱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忙退向一旁,抿着唇警觉的看他。   她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倒也别样的可爱。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有了这样压抑的念头:他想拥抱她,想占有她,想把她圈在自己身边,让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再伤她分毫……   圆月东升,庭中月影扶疏。江之鲤随手整了整松垮垮罩着的袍子,这才向前一步俯首看她,眼中却是一片深情和眷恋。他说:“我带了你最爱吃的汤包,想必此时已经凉了,记得热了再吃。”   顿了顿,他又轻声道:“我走了。”   陆浅葱嘴唇微微张了张,话到了嘴边,又生生的咽下去。   江之鲤伸出一只手,陆浅葱紧张的后退一步,然而江之鲤只是捻了捻她垂下的黑发,似乎在竭力压抑着什么,他深吸一口气,方转身飘然离去。   直到江之鲤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里,陆浅葱才如同回过神来似的,扶着桌子无力的坐下,慌乱间碰到了江之鲤带来的食盒,惹得她一愣。   她盯着那个熟悉的红漆盒子半响,江之鲤用这个给她带过精致的菜肴,也带过鲍螺之类的甜点,每一次她都吃得很开心……而今不过一日,便是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陆浅葱打开盒子,里面整齐的躺了六只皮薄汤满的灌汤包,已经凉透了。她怔怔的望着适合,几番深呼吸,终是咬咬牙,将食盒猛地盖紧,哐当一声扔进了厨房的灶火中。   望着炙热的火舌将食盒烧得焦黑,再无情的吞噬,陆浅葱再也忍不住眼睛的酸涩,等反应过来时,冰冷的泪已浸湿了整张脸颊。或许自己真的是命中注定坎坷,两次为男人动情,却两次都不得善终。   第二日清晨,陆浅葱顶着红肿的双眼梳洗完毕,撑开卧房的窗户,眼角不经意扫到窗台上盛放的物件,不由地一愣,心中漫出无限的酸楚来。   那是一瓶消炎生肌的膏药,没有署名,显然是有人偷偷放在这儿的。而二楼窗户临街,没有可供攀爬的大树,要想将药膏凭空放上来,来人必定会些功夫。   而她身边会功夫的,知道她手指受伤的人,只有一个。   陆浅葱怔怔的望着手上那被剪刀割破的地方,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陆浅葱却隐约又感到了疼痛,痛可入骨。   垂下眼掩盖住眼中复杂的情愫,陆浅葱又将那药瓶放回原处,再把窗户掩紧一个人默默的坐回床上。   再情深义重,也隔有血海深仇,不过是在对的时间遇上了错的人,徒留叹息罢了。   从那以后,陆浅葱每天打开窗户,都会发现窗台上放有东西。有时是新做的糕点,有时是各种吃食,鸡鸭鱼肉轮着来,兴许是怕打搅她,亦或是无颜面对她,总之陆浅葱自那日后再也没有再撞见过江之鲤,唯有窗台上的东西每日都能换新的。   陆浅葱心里难受,一样都没接纳过,江之鲤也不腻,照样换着口味送吃的,再将前一日没吃的带走,乐此不疲。   如此数日,陆浅葱实在忍不住了,某日她关了酒肆,在窗前坐了一整天,终于在黄昏时分撞见了前来送吃食的江之鲤。   她一听到细微的动静,便悄悄靠近,猛地打开窗户,正巧撞见了倒挂在屋檐下的江之鲤。   他的面容俊逸,眼睛恢复了往日的明朗,显然是常态下的江之鲤,而不是黑狐。   江之鲤一身白色武袍,逆着橙红的暖阳,蝙蝠似的倒挂在屋檐下,手里还捧着一只新的小食盒。猝然间被陆浅葱撞见,他双眸微微一睁,身子倒挂着向后仰,堪堪避开猛然推开的窗扇,墨色的眸中流露出稍许诧异来。   两人无声的对峙半响,直到夕阳染红了天边的晚霞,江之鲤这才温柔的将食盒放在窗台上,又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压在食盒下。做完这一切,他才泛起一抹温柔而包容的笑来,黑眸深邃得如同晕染了整片夜空,望着她低声道:“保重。”   说完,他腰腹一挺,翻身上了屋顶,很快消失在胭脂红的夕阳中。   陆浅葱点燃油灯,抽出食盒下的那张纸条,借着昏暗的火光一看,不禁神色怅惘。   上面只有一句话:一月为限,等我。   他是专程来告别的。一个月后,不管是对她还是对江之鲤而言,都是一次审判。   ☆、第37章 释疑一   江之鲤走了,赵徵也不再出现,多灾多难的陆家酒肆也重新修整好,趁着新酿的酒水出窖,陆浅葱重新开门营业。   然而,陆浅葱却总觉得有些不安。   这样的日子太宁静了,简直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连空气都变得压抑,昭示着不祥的气息。   好在开春后酒肆的生意突然爆红起来,甚至有不少外地的商户慕名而来,每一笔订单都抵得过她以往数月的收入。陆浅葱整日忙得脚不沾地,身体的疲惫让她暂时忘却了近日的阴郁,但整日泡在酒窖里发酵蒸酒,高强度的劳作让她多少有些吃不消。   陆浅葱正盘算着请两个伙计来帮忙,旧林便带着故渊下山来找她了。   因为江之鲤身份的缘故,乍一见到这两个小少年,陆浅葱还有些尴尬。   两个少年倒是老样子,笑吟吟的跟她打了声招呼。旧林见她挽着袖子,头发用青布花巾尽数绾起,浑身都是浓重的酒味,不禁担忧道:“陆姨还在酿酒么,可要我们帮忙?”   看到这诚恳而清澈的孩子,陆浅葱轻叹了一口气,心道:不管江之鲤如何,两个孩子是无辜的,他们的善良与体谅她一直看在眼里,又怎能以偏概全,心生芥蒂呢?   想到此,陆浅葱心中最后一丝阴霾也一扫而尽。她抻了抻酸痛不已的腰背,含笑道:“酒窖里味道太浓,怕你们受不住,我来便好。”   旧林将佩剑随手挂在墙上,又将袖子一圈一圈挽起,说话间人已到了酒窖内,拿起了拌酒曲的长棍问道:“陆姨告诉我怎么做即可。正巧师父师叔们都不在家,我俩待在山上实在闷得慌,不如来陆姨的酒肆活动活动筋骨。”   说罢,他抿唇一笑,露出唇角的酒窝。   山上无人是真的,只不过往日师父出远门时一走就是数月,他和故渊早已习惯了孤独,又怎会闷得慌?还不是师父临行前放心不下陆姨,叫他俩找个借口来照拂她。   师父说,陆姨看似柔弱,实则生性敏感而固执,只能软磨硬泡,不可强攻。   果然,陆浅葱一听他俩孤苦伶仃无人照顾,不禁心下一软,脱口而出道:“若你们不嫌弃,便暂且住在酒肆,有空帮陆姨搬运搬运东西,我给你们开工钱。”   旧林眼睛一亮:“多谢陆姨。”   为了表现自己,他足尖一点,飞身踏上一人多高的大酒坛,双足踩在酒坛边缘,开始按照陆浅葱的指示拌酒曲。   故渊也想去拌酒,可他人还没大酒坛高,功夫也不如他师兄好,往往施展轻功飞到一半,又扑腾着落了下来。如此折腾了几个来回,陆浅葱心疼他,忍笑将他牵出了酒窖:“这里有你师兄,你随我去后院蒸酒罢。”   一大一小两个人搬了小板凳,坐在后院临时搭建的土灶旁烧火。木制的蒸桶下端插着一根竹管,有剔透的酒水顺着竹管缓缓淌出。   这几日天气都极好,春光明媚,鸟语空灵,院里的桃树都怯生生的长出了小花苞。   灶里的火劈啪作响,间或溅出几点火星,陆浅葱在火边烤的浑身是汗,便脱了厚重的上襦随手挂在桃树枝上。挂好后衣服回身一看,见故渊从井中打了一盆水来,端到她面前道:“陆姨,洗脸。”   陆浅葱心里一暖。   古人云: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如果江之鲤真是人们传言的那般十恶不赦,为什么他手把手养出来的孩子却又是这般勤善,干净得如同一张白纸?   江之鲤身上有着太多的秘密和矛盾点,陆浅葱觉得,也许自己穷其一生也无法真正了解他。她与他就像是两条河流,有过短暂的交汇,又将各奔东西。   正想着,故渊体贴的给她拿来了擦脸用的布巾,陆浅葱洗了把脸,清凉的井水使她暂时扫却疲乏,她看着故渊,越看越喜欢,不由长叹一声道:“我有个侄儿,若他还活着,也该有你这般大了。”   一想起侄儿陆珩,便不可抑止的联想起当年的大火,以及熊熊烈焰前的黑衣刺客和黑狐……   故渊说:“其实我不想叫你陆姨,我想叫你师娘。”   明知道是童言无忌,陆浅葱还是慌乱不已,她的眸中笼罩着淡淡的阴霾,眯着眼,失神的望着灶中跳跃的火光。   空气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故渊瞄了一眼陆浅葱,软软的声音传来:“陆姨,你是不是跟师父吵架了。”   陆浅葱一怔,随即回过神来,强撑起一抹笑,弹了弹故渊的脑门:“别乱想,没有。”   故渊捂着脑门,微微仰首看她,撇嘴道:“明明就有,你和师父都不承认。师父每日都下山给你送好吃的,但第二天又原封不动的提了回来,我跟师兄吵架时也是这样。”   说罢,他又老气横秋道:“大人的世界真复杂,死要面子活受罪。”   陆浅葱差点被他逗笑了,勾了勾唇角,不稍片刻,她眼中的笑意又慢慢淡了下来。她沉吟片刻,终是试探着问道:“你师父,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问完她就有点鄙夷自己,居然连坦言相待的勇气都没有,要向一个孩子旁击侧敲的打听。   陆浅葱在心中自我唾弃,故渊却是神色如常的往灶中添了块柴火,白皙的脸颊被烤的红通通的,认真道:“师父是个好人。”   好人?陆浅葱苦笑:果然孩子就是孩子,这个回答太含糊了。   谁知故渊看穿了她想法似的,忽然冒出一句:“陆姨,你是知道师父的身份,所以才这般苦恼的吧?”   陆浅葱一噎,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装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师父和我们一样是孤儿,只不过他的运气没有我们好,遇到的是个坏师父。”故渊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说:“大蛇养大了师父,将他培养成杀手,师父接过很多任务,受过很多伤,可他从没有让我和师兄沾过一点血、受过一点累,在蜀州时,他甚至还用仅存的积蓄请了先生,教我和师兄读书写字。陆姨,杀手这条路不是师父选的,没有人比他更厌恶自己的身份,为了离开大蛇,他付出的远比我们想象的还多。”   故渊说得条理清晰,俨然就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陆浅葱忽然有些不敢再往下猜想。   赵徵说:黑狐六亲不认,杀害同门后又叛出师门,才惹得正邪两派争相追杀……那如果说,黑狐的叛出是事出有因呢?   父兄被害那夜她确然看见了黑狐在现场,可这能证明人一定是他杀的么?   陆浅葱越想越乱,最后只能暗自长叹一声,不管那么多了,等江之鲤拿到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后再想这事罢,自己被人骗得那么惨过,还是不要偏听偏信才好。   故渊拉了拉她的衣袖,红着脸认真的看着她:“陆姨,师父很喜欢你的,你能原谅他吗?”   陆浅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未来的事谁也无法预料,她无法轻易许下承诺,又不能骗一个纯真的孩子,犹疑半响,只能喟叹道:“不急,等你师父回来再说。”   这个沉重的话题就此打住。趁着酒肆有人帮忙,陆浅葱把被褥都搬出来拆洗干净,晒得蓬松而暖和,又将二楼赵徵走后留下的客房收拾出来,当做故渊和旧林的卧房。   更有意思的是,每晚就寝前,故渊都要到陆浅葱的寝房来,亲眼看着她躺下,又亲手给她盖好被褥掖好被角,这才心满意足的回到自己的房中去睡觉。   有一次,陆浅葱实在忍不住了,从被褥中伸出一只手来摸了摸脸颊,好笑道:“陆姨会照顾自己,不用你操心的,快回房睡吧。”   故渊任由她揉搓自己肉呼呼的脸,严肃且认真的将她的手塞回被子里,严严实实掖好被角,这才低声道:“师父不在,我要替他照顾好你,不能让你生病受伤。”   陆浅葱有种老怀大慰的感觉,盯着故渊稚嫩清秀的脸蛋看了半响,叹道:“你若是我侄儿,该多好啊。”   故渊看了她一眼,还是那句话:“我只想你做我的师娘。”   日子如同指尖的流沙,在不经意间悄悄流逝,如此平淡的过了二十余日,后山的桃花林开了又落,离与江之鲤约定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陆浅葱莫名的,有些坐立难安来。   可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等来的不是江之鲤的归期,不是真相,而是那对煞气腾腾冲入酒肆的双生子。   沉鱼和落雁。   听到门口的动静时,陆浅葱正在后院的桃花树下埋酒。落雁面色阴寒的冲进店里,身后沉鱼追上来拉她,却被落雁毫不留情的一手挥开。   陆浅葱听到动静,匆匆跑到店里一看,只见买酒的客人都被吓跑了,空旷的酒肆里桌椅横躺,落雁寒着脸站在门口,逆着寒光,风撩起她额前的碎发,更显出一种凌厉凄艳的美来。   见到陆浅葱,她眸中杀气四现,红唇一咬便拔剑刺了过去,怒吼道:“姓陆的,你让我家公子去了哪里!”   铮的一声,旧林及时闪现,手中拌酒曲的长棍横挡住落雁的剑势,却被强烈的剑气砍成两截,与此同时,沉鱼也赶了过来,一把抓住落雁握剑的手,沉声道:“落雁,你冷静点!”   沉鱼这一声吼中气十足,震得落雁怔愣许久。   陆浅葱被旧林护在身后,脸色亦是有些难看。   ☆、第38章 释疑二   落雁被沉鱼扼住了手腕,手中的扶桑刀迟迟不能落下。她咬了咬牙,回身一掌狠狠朝沉鱼拍去,怒道:“滚开!二十多年了,你管我管得还不够吗!”   孰料沉鱼没有躲开,生生的受了她这一掌。落雁这一掌用了全力,沉鱼受了内伤,嘴角很快而溢出一丝血来,她咳了声,抬手将嘴角的血沫抹去,明明是一模一样的眉眼,却兀自少了几分冷艳,多了几分英气来。   陆浅葱这才发现,沉鱼和落雁其实只是长得像,气质和性格都是有很大差别的。   落雁显然没有想到沉鱼竟心甘情愿挨了她这一掌,顿时气势弱了下去,又急又气道:“你……!”   沉鱼静静的回望着她。   旧林将手中折断的木棍丢在地上,一手取下墙上挂着的佩剑,一手将陆浅葱护在身后,沉声劝道:“二姨,有什么话咱们坐下来好好谈,陆姨不是江湖人,自然不能用江湖人的那一套欺负她。”   听到此话,落雁手中的扶桑刀剧烈抖动,她贝齿一咬,红唇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半响,她终是把脸一横,心不甘情不愿的放下剑,环顾四周冷然笑道:“我欺负她?到底是谁欺负谁。”   这一出来的莫名其妙,陆浅葱沉下脸色,直视落雁道:“落雁,凡是要讲究个道理。你家公子这么大个人了,与我非亲非故,去哪都是他的自由,何苦拿我撒气。”   “好啊,你这会儿倒想撇清干系了,当初公子为你东奔西跑、拔除隐患时,你可曾想过他与你非亲非故!”   落雁气得眼睛发红,若不是旧林和沉鱼拼命拉着,她恐怕早拔刀冲过来了。落雁咬了咬牙,胸膛急促起伏着,颤声道:“你可知江湖上多少人想取公子性命?元宵那日,他为了引开前来暗杀你的杀手已是身负重伤……结果旧伤未愈,又为了你一声不吭地离开乌山镇,不是白白去送死吗?!!”   “从年关到现在,公子身上的伤就没好过!现在是他最虚弱、最需要休养的时候你知不知道!”   “你怎么忍心在这个时候把他气走,让他去面对江湖的腥风血雨!”   面对落雁一声一声的质问,陆浅葱先是愕然,继而茫然,到了最后已是微微的心慌。   陆浅葱指尖颤抖,下意识的摩挲着裙边和袖子,尽管已经心跳如鼓,却竭力维持着面部的平静,她张了张嘴,说:“我……”   然而话到了嘴边,却又生生咽回了腹中。她能说什么呢,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更未想过江之鲤也会有虚弱的一天?   “公子那样维护你,是个人都知道他对你的情意,可你呢?你除了利用他、怀疑他、伤害他,你还为他做过什么?你连与他并肩站在一起的勇气都没有!”落雁讥讽道:“公子常和我们说,你一生命途坎坷,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要我们多帮衬你一些,把你当自家人待,可是……”   她声线带了明显的哭腔,顿了许久,才深吸一口气,哑声道:“可我们这些人哪一个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哪一个不是孤苦伶仃满身疮痍,凭什么要照顾你!难道因为公子喜欢你,你就比我们高贵些吗!”   “落雁,够了!”沉鱼伸手拉住她,喝道:“别再说了!”   “我偏要说!”落雁一把甩开沉鱼的手,欺身向前一步,红着眼睛恶狠狠道:“八年前汴京陆府灭门一案,我虽没参与,但有所耳闻。那件事,根本就不是公子做的!”   “什么?”陆浅葱倏地睁大眼,面上维持的镇静瞬间分崩离析,她急切的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旧林,问道:“怎么回事?”   说完,她又茫然无措的后退一步,喃喃道:“不……如果与他无关,他为何不跟我解释,为何不亲自跟我说清楚?”   落雁冷声质问:“他若说了,你肯信么?”   陆浅葱哑然,半响才吐出几个苍白的字眼:“可我当年,明明看见他在场……”说到此,她身形一顿,抬眼望着在场的旧林和双生花,问道:“你们还知道什么?”   落雁咬了咬唇,别过脸颤声道:“我在公子身边呆了十一年,整整十余载,他救过的人远比杀过的要多得多。公子之所以不向你解释,不是因为他心虚,而是他太过于内疚和痛苦,——当年没能救下陆府的人,他为此内疚了整整八年,甚至不惜叛出师门,与大蛇为敌!”   “……什么。”陆浅葱后退一步,整个人恍若雷击,明明落雁的每个字、每句话她都能听懂,偏生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她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了。   旧林担忧的扶住陆浅葱的身子,转头朝落雁道:“二姨,别说了,师父会生气的。”   “不,让她说。”陆浅葱面色惨白,双唇剧烈抖动,冰凉的五指死死地嵌入旧林的手臂中:“把你们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这是几人相识这么久来,第一次见陆浅葱大动肝火。旧林怔了怔,随即埋下头不敢再多言。   落雁见她真的是什么都不知情,面色稍霁,但依旧寒着声音道:“当年他之所以在场,是因为公子想去阻止大蛇的人杀陆府的人,可他去晚了一步……”   可按照陆浅葱的记忆,她父亲和兄长俱是刚正不阿的清流之士,不可能结交黑狐那样的杀手的,黑狐与陆家不可能有交集才对。陆浅葱咽了咽干涩的嗓子,忍不住打断落雁:“那,当年他为何要去救陆家?”   “接下来的故事,由我来说罢。”   沉鱼低叹了一声,反正自家妹妹已将秘密抖得差不多了,也不在乎她多说这么一两句的。她眉梢一挑,眼角带着与生俱来的媚意,思索了片刻方轻声道:“算起来应该是十二年前的事,那时我和落雁刚刚被分配到公子的手下,因年纪还小不能独立接任务,我和落雁便留在堂中。我记得很清楚,那年冬天下很大的雪,天很冷,大蛇命令公子去汴京杀一个人……”   那一年,尚是少年的江之鲤杀了那人,却未能全身而退。沉鱼和落雁在堂中等啊等啊,整日翘首以待,等了许多许多日都不曾见江之鲤回来。再后来,大蛇来到了堂中,那个阴郁得如同淬了毒的男人居高临下的俯视他们,说江之鲤身负重伤,与那高手同归于尽了。大蛇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没有一丝的波动,好像死的那人不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徒儿,而只是路边一只蝼蚁般……   沉鱼轻笑,媚眼如酥:“我和落雁信以为真,还伤心了很久,呵,你一定很奇怪吧,传言中杀人如麻的刺客也会心疼,也会伤心呢。”   “但是在雪霁初晴,红梅凋落的那日,失踪了许久的公子又突然回来了。他受了很重的伤,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唯有身上的伤处是被人精心包扎过的……我和落雁又惊又喜,飞扑到他的怀里放声痛哭,他伸出一只嶙峋的手抚了抚我们的发顶,那时,他的身上有梅花混合着酒的清香。”   听到此,陆浅葱微微一怔。   沉鱼观察着陆浅葱的神色,不禁微微一笑,极尽风流:“我们都很好奇,公子失踪的那些日子都去了哪,经历了些什么,又是怎样死里逃生的,但公子什么也不说。直到四年后,汴京的大人物托大蛇暗杀陆长青。”   听到关键的时候,陆浅葱紧张得背脊发僵,十指紧握成拳,尖利的指甲抠进肉里,她却感觉不到一丝的痛意。   “当时公子和我们正在白帝城办事,大蛇便派了黑狐堂的另外几名高手去执行暗杀,公子听到这消息后,二话不说便赶回了汴京,只可惜已经晚了。”顿了顿,沉鱼苦笑:“当年的我不能理解,为什么陆府被灭时公子会那么伤心,会那么憎恨大蛇,恨到即便是顶着杀师叛逃的罪名也要扳倒大蛇的地步……如今看到你,我确是明白了。”   沉鱼微笑着看着陆浅葱,一字一句道:“陆姑娘这么聪明,肯定也想得明白,对么?”   陆浅葱苍白的唇抖动着,如鲠在喉,半响才艰涩道:“或许,当年他能死里逃生,与陆家有关。”   “没错,我们也是这般猜想的。”沉鱼微微点头:“等我和时也得知陆府被灭的消息时天已大亮,我们赶了过去,看到公子坐在一堆焦土前,怀中抱着一个被熏得满脸乌黑、啼哭不止的稚子。后来,他将那孩子带回了黑狐堂,大蛇说那孩子根骨不佳,成不了一个优秀的刺客,命令公子将孩子杀了。”   “那时,公子只是望着怀中沉睡的婴孩,坚定的说:我养他。”   “那是公子第一次忤逆大蛇,大蛇因而大怒,差点将他废了。夜里孩子总是哭得厉害,谁抱都不行,公子便半夜从床上爬起来,拄着拐杖,拖着重伤的身体亲自给孩子喂食……”   “那个孩子……?”陆浅葱忽然觉得呼吸困难,视线在屋内扫视一圈,落在身边那清秀可爱的少年身上。   霎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故渊身上。故渊似乎也听懂了,双手紧紧的拉着旧林的衣袖,神情忐忑而期待。   “没错,那个孩子就是故渊。”落雁冷笑一声,插嘴道:“公子从未对任何人说过那孩子的身份和来历,他到底是不是陆家血脉,只有公子才能给你答案。”   顿了顿,她恨声道:“当然,前提是公子还能活着回来见你。”   陆浅葱怔怔的望着故渊,忽的软倒在长凳上,千言万语压在胸腔中,堵得她几欲窒息。她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故渊的脸颊,却又在半空中猛地收回,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她咬着唇瓣,哽咽道:“为什么……他不亲口告诉我……”   她一直信奉黑白分明,邪不胜正,却原来……正不是正,邪不是邪。   ☆、第39章 释疑三   落雁说,江之鲤从前便是这样,无论受了多重的伤、吃过多少的苦,都不曾听他抱怨半分,他总是将一切都深埋心底。陆家一事,他大概自觉心中有愧,无颜面对陆浅葱,故而选择了将真相深埋于心底。   直到陆浅葱与他割袍断情,他慌了,不顾重伤的身体踏上了漫长而艰险的求证之路。陆浅葱知道,他的目的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   他只是不想失去她。   今日听到的消息太多太多,完全颠覆了陆浅葱以往的认识,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抑,难受郁结于心,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扶着旧林的手看看支撑住软绵无力的身躯,弯下腰急促喘息,脑海中不断回响起剪刀绞碎布袍的声响。   明明穿着那件新衣时,江之鲤的眼神是那般惊喜透亮,可陆浅葱却当着他的面,把一针一线绣出来的精美袍子化为齑粉,那时江之鲤的心情是怎样的呢?   可否也像她现在这般心如刀绞?   她常常说自己的清高是为了掩饰内心极度的不安和自卑,那江之鲤表面的明朗,又何尝不是在掩盖他内心极度的孤独和痛苦?   陆浅葱缓缓抬起头,她的面色十分苍白难看,咬破的唇瓣上还挂着一缕血丝,但至少眼神已不再茫然无措,她说:“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只说与我约定一月为限,要找到证据证明他的清白……如今,已经走了二十六天了。”   “证据?”落雁蹙着眉,语气因焦急而极其不善:“当年参与屠戮陆府的刺客几乎全死光了,他去哪儿找证据!”   “不,还有一个活着。”沉鱼眉头一皱,低声道:“我大概知道公子去哪儿了。”   闻言,陆浅葱的眼中闪过一丝希冀,苍白的唇几番颤抖,方哑声道:“我乃一介布衣,无法插手江湖之事,恳请二位一定……要将你们公子安全的接回来。”   她咽了咽干涩的喉咙,继而道:“若是见到江公子,劳烦二位转告他一声:我不要什么证据了……只要他回来,他愿意亲口讲给我听,我便认真听着。”   说罢,她竭力稳住身形,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后退一步,右掌叠压着左手平举至胸前,右腿后屈,屈膝弯腰,朝沉鱼落雁二人庄重的行了一个万福大礼。   见到此情此景,连落雁宛如寒冰的面容也稍稍消融了些许,露出惊异的神色来。   陆浅葱埋着头,双肩微颤,长躬不起。   再抬首时,她的眼角依旧湿红,望着姐妹二人的眸中却恢复了清明和坚定。   落雁不甘的瞪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要再出言讥讽一番,却只是冷哼一声,扬长而去,沉鱼微微点头示意,亦是追随妹妹而去。   陆浅葱环顾着冷冷清清的酒肆,疲惫的舒了一口气,撑着桌子坐在竹椅中。此时天阴沉了下来,已有了些许凉意,旧林给她寻了件外衣递过去,踟蹰道:“陆姨,师父不会有事的。”   “他若不回来,我怕是一辈子都难以释怀。”陆浅葱无力的摆了摆手,她抹了把酸涩的眼睛,又朝一旁静静站立的故渊道:“小渊,你过来,让陆姨好生看看你。”   故渊乖巧的站在她面前。陆浅葱握住故渊的手,微颤的指尖一寸寸碾过他清秀的眉眼,最后停留在他圆润的下颌。故渊静静的回视她,从她氤氲着泪水的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那一瞬的感觉很难形容,奇妙得不可思议。   陆浅葱笑了,泪水濡湿了脸颊,神情温柔如丝:“像,真像。怪不得一见你,就像是看到了亲人般,心里欢喜的很。”   故渊很懂事的用袖子擦了擦陆浅葱脸上的泪渍,两眉微微皱起,明明是个白玉团子般软糯的孩子,却总爱装成一副老成的模样。他安慰道:“陆姨,别哭。好好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不哭啊。”   陆浅葱破涕为笑,恋恋不舍的用视线描摹着故渊的眉眼,怎么也看不够似的。短短数日之内,诸事并发,原以为丧生火场的侄儿竟然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她心境大起大伏,欣喜之余忍不住叹了口气,将视线转向旧林:“旧林,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旧林本就局促不安,猝然被点名,他吓了一跳,半响才支支吾吾道:“没、没有了。”   陆浅葱看了他一眼,很平静的说:“不要骗我。”   旧林神情为难,犹疑片刻,方重重叹了口气:“师父临走前留了个东西给我,说若一月之后他未能平安回来,便让我把那件东西给你看。现在一月之期未过,我本不能给你,但我亦不想眼看着陆姨难过伤神。”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帛包裹着的物件来,递到陆浅葱面前。   陆浅葱伸手接过,那物件小而硬,分量不重,握在陆浅葱手中却有如千斤。一时间,屋内三人皆是聚精会神的盯着它,生怕错过一丁点线索。   陆浅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打开那层柔软的布帛,躺在布帛中央的是一块羊脂色的古玉,陆浅葱眼眸微睁,儿时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叠。   春风和煦的夜晚,烛火摇曳,冷清的陆府因为一声新生儿的啼哭而瞬间热闹了起来。十一岁的陆浅葱握着襁褓中的侄儿小而软的手掌,开心得咯咯直笑。   初为人父的长兄难掩喜色,恭恭敬敬的对着陆长青说:“请父亲赐名。”   陆长青慈爱的望着皱巴得如猴儿一般的长孙,常年不苟言笑的脸上也总算多了几分笑意。他须髯轻颤,方瘦而修长的手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方解下腰间的古玉轻轻放在新生儿的襁褓上,笑道:“就以‘珩’为名,愿我孙儿如琢如磨,温润谦和,不失君子之道。”   陆珩,是她侄儿的名字。   陆浅葱抚着故渊的脸颊,眼睛湿红,嘴角却抑制不住欢喜微微翘起,轻声道:“果然是你,珩儿。”   故渊歪着脑袋看她,似乎有些不理解。   “如琢如磨,温润谦和,这是爷爷对你的期盼。”陆浅葱越看越欢喜,忍不住一把将故渊搂进怀中,哽咽道:“故渊,从今以后你有姓了,你叫陆珩,是我们陆家的血脉。”   “陆姨。”故渊回过神来似的,在陆浅葱怀中闷声道:“我还是想让你做师娘。”   “傻孩子。”陆浅葱嗔笑一声:“做我的侄儿,我们是一家人,不好么?”   故渊蹙起眉头:“如果我跟你走了,那师父和师兄会很孤单的,我不要。但是若陆姨成了我的师娘,那师父也跟我们是一家人了,谁也不会离开谁,多好。”   陆浅葱一愣,没想到故渊小小年纪,心思却是这么细腻体贴,这大概与他长期跟着江之鲤漂泊有关,总是乖巧懂事得令人心疼。她笑了笑,认真的看着故渊:“即使我不是你的师娘,也不会让你跟江公子分开的。他照顾你八年有余,我很感激。”   说罢,她直起身朝旧林笑笑,真诚道:“旧林,谢谢你们告诉我这些。陆姨不是个聪明人,年少时看走了眼,长大了也爱犯糊涂,你师父什么也不说,我又太自以为是,若不是今日得知这些,我也许会悔恨一辈子。”   “您快别这么说。”旧林有些不好意思,顺手给陆浅葱泡了杯茶润喉。氤氲的茶香中,他抿了抿唇,小声道:“我三岁便跟在师父身边,这么多年来,从未见过他吐过苦水。刀光剑影也好,流言蜚语也罢,他总是默默承受一切……陆姨,您别怪他,其实他知道你身份后难过了很久,他说是他来晚了一步,让你受了太多的苦。”   顿了顿,旧林轻声的补充道:“你知道吗陆姨,他差点杀了襄王。”   陆浅葱一怔,问:“怎么回事?”   “那是元宵那日,师父穿了新衣裳下山给你送吃的,结果在半路上遇见了襄王的人马。具体是何原因我也不甚清楚,大概是襄王对你出言轻佻,师父动了怒,在半山腰跟他打了起来。等我赶到的时候,师父横剑架在襄王的脖子上,说要是他再敢缠着你侮辱你,便一剑斩了他全家……”   陆浅葱恍然,怪不得那日见到江之鲤时,他的衣裳被剑气割了道口子,原来是被赵徵所伤么?   旧林接着道:“我从未见过师父情绪这般不稳的时候,他身体不好,情绪极易影响内息。我劝告师父闭关一些时日,不料那晚听说乌山镇潜进来了一批刺客,师父担心你的安危,便趁我不注意偷偷下了山……后来的事,陆姨大概都知道了。”   陆浅葱喉咙一哽,说不出话来。   当时赵徵有意误导她,让她以为酒肆被破坏是黑狐追杀上了门,孰料要杀她的是别人,救她的那个才是黑狐。   陆浅葱捂住眼睛,从旧林的角度只能看见她苍白的唇轻咬,鸦翅般的睫毛微颤,半响才苦笑一声:“是我偏听偏信,不该从别人的口中去了解他。”   可现在再悔恨也无济于事。陆浅葱摩挲着手中的珩玉,心想:江之鲤既然留下了这个,必然是做好了最糟糕的打算,若他还能平安回来她,她要听他亲口将所有的事情说清楚,再好好向他谢罪。   告诉他:谢谢你,保全了陆家的血脉。   还有,对不起,错信流言负了你。   ☆、第40章 释疑四   残月低悬,星辰无光,深沉的夜色中,远处乌山的轮廓隐约可见。   酒肆后院,桃花飘零,枝头已有柔软的新绿冒出,春风轻拂,更显绿肥红瘦。   陆浅葱准备了瓜果香炉等物,带着故渊在院中的桃树下拜了拜,权当是认祖归宗。她看着故渊认真严肃的执香跪拜、叩首,嘴角不禁带上了一丝柔软的笑意,她端起酒杯,将透亮醇香的酒水洒向脚下的三尺厚土,轻声道:“爹,娘,兄嫂,我带珩儿来见你们了。”   说罢,她蹲下身搂了搂故渊的小肩膀:“来,打声招呼吧。”   故渊小心而慎重的将三支香插在香炉中,再叩首道:“爹娘,爷爷奶奶,我过得很好,师父师兄和师叔们都很照顾我,陆姨也待我很好,我会好好读书认字学功夫,将来保护陆姨不受欺负,光大陆家门楣,你们九泉之下大可安息了。”   陆浅葱爱怜的摸了摸他柔软的发顶,故渊以额触地,起身小声的问陆浅葱:“陆姨,可以让师兄也来见见他们吗?”   陆浅葱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这两兄弟从小相依为命,感情想必是极其深厚的,便温柔的笑笑,朝旧林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站在一旁的旧林愣了愣,平淡的脸上难得浮现了害羞的神色,他走过来时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何处了。旧林红着脸跪在故渊身旁,从陆浅葱手中接过一炷香,轻咳一声不好意思道:“各位前辈好,晚辈旧林……”   介绍完自己,旧林因紧张而有些词穷,卡在那儿不知该说什么好。   陆浅葱往炉中撒了把明黄的纸钱,温声接口道:“旧林是珩儿的师兄,年纪虽小但武学造诣极高,对珩儿也多有照顾,是个好孩子。今日不如请父母兄嫂做个见证,让这两个孩子结为金兰契友。”   故渊忙点头称好,旧林却吓了一跳,忙摆手道:“不不不……我,我这身份不合适,不合适。”   “有何不合适的?”陆浅葱屈指弹了弹旧林的额头,柔声一笑:“心意相通便可义结金兰,与身份地位无关。”   炉中的火光跳跃,映在旧林晶亮的眼中,将他眼中的感动和惊喜照得熠熠生辉。陆浅葱给他们递了香,两人郑重的叩天拜地,正式结为结义兄弟。   “我有弟弟了。”礼罢,旧林难掩脸上的激动和笑意,望着夜空中飘飞的纸灰和火星正色道:“诸位前辈放心,从今往后我愿与小渊……与小珩肝胆相照,彼此扶持,刀山火海,亦不违此誓!”   陆浅葱将最后一把纸钱撒入炉中,笑着吩咐旧林:“去楼上再拿些纸钱过来,顺便把新酿的桃花酒提来,我们一家人好好说会儿话。”   旧林忙不迭点头,故渊说了句‘我也去’,便跟着他师兄跑远了。   月影扶疏的庭院中,便只剩下了陆浅葱一人。   风卷落桃枝的残红,陆浅葱俯身拍了拍地上的蒲团,然后敛裾跪坐其上,静默了片刻方道:“爹,娘,我还想带一个人来给你们认识。”   “之前一直不敢跟你们说,怕你们怨我,更怕你们因担忧我而魂魄不宁。你们离我而去后,我跟赵徵进了襄王府……对不起,娘,女儿没有听你的话,错付了终生。不过后来,我离开了赵徵,认识了一个人。”   她顿了顿,嘴角微微泛起一抹笑来:“很奇怪,明明每次见到他都是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可他待我很好,功夫高,爱笑,还做得一手好菜,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是江湖上声名狼藉的刺客。”   “他的名字,你们一定不爱听。可是阿娘你教过我,永远不要从别人的嘴中去了解一个人,所以我想等他回来亲口解释给你们听。希望爹娘在天有灵,能佑他平安回来,不管真相如何,我都会坦然面对……”   正说着,身后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断了陆浅葱的思绪。她以为是旧林他们来了,便回首笑道:“东西都拿来了?”   黑暗中,映现的是一个高大而陌生的身影。陆浅葱蹭的站起来,眸中的笑意瞬间化为惊诧:“你……”   黑影以迅雷不及的速度闪过,随即一阵异香扑鼻而来,陆浅葱的后颈传来一阵钝痛,顿时两眼一黑,失去了意识。   而那边,旧林和故渊笑吟吟的提着酒壶、纸钱等物来到庭院中,看到的却是空空如也的庭院。风拂过枝头,残红遍地,早已不见了陆浅葱的身影。   “陆姨。”   旧林嘴角的笑意凝固,抱着酒坛跑到庭院中四处看了看,又加大音调唤了声:“陆姨!”   月上中天,炉子中的纸币燃尽,火星和纸灰随风扬起,回答他的只有寂静的虫鸣。   旧林忽的瞪大眼,手中的酒坛哐当一声跌碎在地。酒香扑鼻而来,旧林的眸中盛满了焦急和惊恐。   ……   陆浅葱睡得极深极沉,中途隐约感到自己躺在一处颠簸的空间内,想要睁眼细看,眼皮却沉得跟灌了铅一般。等到好不容易能睁开眼的时候,她赫然发现自己已到了一处陌生的场所。   宽敞精致的卧房,晨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斜斜射入。蜀绣堆成的软被,芙蓉帐垂着金流苏,浅翠色的薄纱层层叠叠随风轻舞。陆浅葱捂着隐隐作痛的后颈坐起身,手肘不经意间碰到了床沿的金铃,登时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铃声。   随即,有两名清丽的侍婢迈着莲步进了门,垂首跪在床榻边,恭敬道:“夫人早。”   “夫人?”陆浅葱微微转了转僵麻的脖颈,虚着眼斜视她们,似笑非笑道:“你们是在叫我?”   那两个侍婢皆是极会察言观色的,见陆浅葱言语间带着讥讽,便自觉失言,忙改口道:“奴婢伺候姑娘梳洗穿戴。”   陆浅葱头晕的厉害,回想起昏迷前闻到了一阵异香,想必是*香之类,药性烈得很,直到现在也未完全消退。她揉了揉太阳穴,蹙眉下床,伸手去够床边的衣物。   两个侍婢忙膝跪前行,一左一右替她拉拢衣领,抚平衣袖。陆浅葱轻轻推开她们服侍的手,心想:我以前在王府的时候都未曾享受过这般待遇,如今却又是这般献殷勤做什么?   陆浅葱撑着床沿站起身来,竭力稳住酥软的身子。她瞥了一眼两个侍婢,嘴角弯成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你们王爷呢?”   两个侍婢垂着头,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个瓜子脸儿的侍婢回答道:“王爷外出议事,还请姑娘稍后片刻。”   细细揣摩侍婢的言语反应,陆浅葱便心下了然:果然是赵徵绑了自己来这。   之前她在乌山镇疲于与赵徵交锋,为了赶走他,她便托人匿名送了封信给赵徵的岳丈定西王,如今看来,应该是定西王出面,向官家保下了赵徵。   只是不曾想到赵徵这厮无聊至极,一旦坐稳了位子,便将她也掳了来。陆浅葱也就罢了,市井小民一个,只是赵徵这般我行我素,不顾永宁郡主的情面,这位子恐怕也坐不安稳了。   奇怪,明明是那般精明狠戾的一个人,为何吃了一场败仗后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这般做妖,幼稚之极。   陆浅葱心中暗自冷笑,披衣下榻,将乌黑的长发随手绾起。旁边那名瓜子脸儿的侍婢捧起一只梳妆盒,将里头镶金戴玉的各色钗饰、胭脂水粉递到她面前,娇声赞美道:“姑娘这三千青丝浓密顺滑,便是全城也找不出第二位了。”   浮夸的赞美,陆浅葱只是淡淡一笑,伸手将侍婢手中的梳妆盒推开,依旧用青花布带绑了,素面朝天,推门而去。   和煦的暖阳扑面而来,她微微眯了眯眼,望着门口按剑伫立的两排侍卫,心道:果然。   院中假山流水,海棠明媚,陆浅葱却无心欣赏,快步朝朱红的大门走去。她伸出手,指尖还未触碰到门栓,一名看似是侍卫头领的高大男人面无表情的伸手拦住了她,用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道:“姑娘留步。”   “怎么,你们是要囚禁小女子吗?”说罢,陆浅葱伸手去拉门栓,那名侍卫却身手按住门栓的另一端。   陆浅葱使劲力气去拉,那侍卫却岿然不动,两人僵持片刻。陆浅葱松了手,挑眉嘲讽道:“诸君真乃英雄好汉呐,国难当前不思杀敌报国,倒来同我一个小女子较劲。”   那侍卫一噎,随即整理好神色,依旧机械道:“受命于人,姑娘见谅。有事尽管吩咐属下,属下愿为代劳。”   陆浅葱笑了,说:“叫你们襄王来见我。”   四周高墙黛瓦,俨然似一座金丝雀的囚笼,院内的守卫侍婢虽不多,但却对她看得极严,只要出屋一步,必将寸步不离的跟随。   陆浅葱坐在廊下晒太阳,一边喝着早春的新茶,一边等候赵徵的到来。   说起来真是讽刺,当年她数次抗争,也挡不住赵徵的金屋藏娇,好不容易从心伤到心死,再到形同陌路,赵徵却像是突然魔怔了似的不愿撒手,她亦成了被金屋藏娇的那一个。   黑狐之事尘埃未定,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看与江之鲤约定的一月之期已过,她不能被赵徵困太久,若是江之鲤回乌山镇后找不到她,他大概会很着急的罢。更何况,她有太多的话想要对江之鲤诉说,有太多蒙尘的往事想要坦白,她一刻都等不了,一刻都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赵徵身上。   想到此,陆浅葱信手放下茶杯,下意识屈指叩着雕花椅子的扶手,思绪快速运转。   按赵徵的性格,是绝对不放心将她藏在别处的,只可能绑在自己目之所及的身边。那么,她现在所处的地方一定是在临安。   此处僻静,院外少闻人语,应是在城郊一带。   这便有些难办了。   正想着,朱红色的院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接着满院的侍婢和侍卫皆是齐刷刷下跪,齐声道:“王爷!”   陆浅葱闻声抬眼望去,只见赵徵一身深紫武袍,头戴鎏金冠,大步朝她走来,身边带起的风惊落了枝头的花瓣。   阳光疏朗,陆浅葱亦是起身福了一福,面容恬静淡然:“王爷可算来了。”   赵徵似乎没想到她竟是这般平静乖顺,一时间有些怔愣,忙快步走过来扶起她,刚硬的眉宇间染上了几分喜悦。他的嘴角不着痕迹的轻轻上扬,气息因疾驰而有些不稳,沉声道:“听说你想见我。”   ☆、第41章 释疑五   屋内鼎炉焚香,轻烟袅袅,雕花的窗户将阳光分割成斑驳的光影,斜斜的打在案几上。屋内静悄悄的,唯有二人相对而坐。   赵徵眼也不眨的看着面前不施粉黛的女人,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安宁和满足。赵徵心想,可惜了自己以前仅是沉迷于她的美色,竟从未发现陆浅葱除了太刚烈固执外,其实算得上是个好女人。   他与她的相遇是在年少轻狂的年纪,那时的他薄情不羁,忠贞的爱情于他而言是致命的束缚。直到失去后,他带着一路伤痕蓦然回首,才明白一个男人最需要的不是妻妾成群,不是权倾天下,而是一个妻子,一个家。   可惜如今幡然省悟,却只能朝花夕拾。   陆浅葱玉手轻捻,用滚水煮了茶,递给赵徵一杯,这才给自己斟满。   赵徵又看得呆了,心想原来陆浅葱泡茶的样子也这般好看,举手投足间恬淡如画,风雅至极。   他接过那杯滚烫的绿茶,却并不着急品味,只是将杯沿放在鼻端嗅了嗅,一向冷硬如刀的面容也增添了几分柔和:“我知道你很会酿酒,却不知你煮的茶也是这般馨香。”   陆浅葱捻袖放下茶壶,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我在襄王府里泡了一年多的茶,王爷日理万机,总是来去匆匆,自然是不知了。”   听出了她言语中的讥讽,赵徵一怔,默默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陆浅葱倒是平静的很,丹唇轻启,抿了口茶轻轻咽下,舌尖萦绕着淡淡的茶香。她说:“王爷把我绑来这,怕不是为了怀旧的罢。如此寸步不离的把我栓在你身边,你到底是在害怕什么?”   “自然是,怕你离开我。”赵徵直视着她,如此说道。   陆浅葱‘哈’了一声,说道:“几日不见,王爷海誓山盟的功力又精进了不少,我差点就信了。”顿了顿,她眼眸一转,笑道:“可惜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懂好骗的小姑娘,王爷不必故技重施。”   赵徵眉眼间的温和一点一点褪去,坐直身子沉声道:“你以为本王在骗你。”   “难道不是么?”陆浅葱垂下眼,悠悠的抿了口茶:“你不仅在骗我,连你自己也骗过去了。”   赵徵登时无言。   他面前的这个陆浅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眼神通透坦荡,有着一种经历岁月波折沉淀的淡然,如同一块经历打磨的璞玉,宛转流光。   陆浅葱捧着茶杯,眯着眼望着窗外融融的春光,很平静的说:“王爷,不必怀旧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我们把话摊开了说罢。”   顿了顿,她单刀直入:“那日在乌山镇,派杀手来杀我的人并不是江之鲤,而是你的妻子永宁郡主,对么?”   赵徵眼中闪过一丝狼狈,折剑般的唇紧抿片刻,避而不答道:“你也是本王的妻。”   陆浅葱轻笑了一声,看着他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怜悯之意。当年他随口说的甜言蜜语,陆浅葱每一句都能当真,而现在他的肺腑之言,在她眼里却反而成了笑话。   见赵徵不说话,陆浅葱不以为意的一笑:“我猜猜,应是定西王接到密信,得知你藏在乌山镇,便派了人来接你,永宁郡主得知消息后也一路跟随到了乌山镇,想亲自迎接给王爷一个惊喜。孰料却撞见了自家夫君跟一个本应死去的女人牵扯不清,一怒之下她顿下杀机,郡主对王爷用情颇深,自是不忍心苛责王爷,只好来杀我了。”   赵徵默然。   陆浅葱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当初王爷军功显赫,功高震主,陛下心里自然是不好受的,更何况近几年谢家崛起,陛下身边有了定西王,你的存在也就变得可有可无了,稍有差池便会人头落地。”陆浅葱放下茶杯,一手托腮凝望窗外的海棠,一手轻叩桌沿,慢条斯理道:“不过王爷聪慧过人,当机立断娶了定西王的宝贝女儿永宁郡主,巩固了你岌岌可危的地位。此次大劫,全亏了郡主一家帮持,王爷又怎忍心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女人与郡主心生嫌隙,白白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呢?”   陆浅葱的话条条在理,字字珠玑,赵徵无从反驳,只盯着她看了许久,方道:“你以前,不是这般说的。”   以前的陆浅葱热忱且刚烈,一颗心全系在他身上,为他死为他活,他总嫌她无理取闹不够听话,甚至想用军中常见的冷言和暴力来使她屈服。而现在她突然变得这般通情达理,赵徵却反而不自在了,心中的怅惘更甚。   陆浅葱将视线从窗外收回,看着赵徵的眼眸澄澈如水,平静如潭。她说:“以前是我年纪小不懂事,不知王爷心中疾苦,现在懂事了,自然知道郡主才是王爷的良配。”   “那你呢?”赵徵问她。   “我么,”陆浅葱顿了顿,一阵见血道:“我只是一个敲错了门的过客。”   赵徵咬紧了后槽牙,硬朗的眉宇旁有青筋凸起。他几番深呼吸,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道:“你不就是想要一个家么?——我给啊!”   “王爷,轻诺则寡信,这种话还是不要说的好。”陆浅葱垂下眼,笑道:“我很清楚,郡主能给王爷的,我给不了。我想要的,王爷也给不了。”   见她这般软硬不吃,赵徵又急又气,强忍着掀桌的怒火嚯的起身道:“本王给不了,那谁能给?黑狐吗!”   陆浅葱有些莫名:“你我之间的事,总提及旁人做什么。”   赵徵望着她,胸膛急促的起伏着。这个女人曾经眼里心里都只有他赵徵一人,现在却为了另一个男人而迫不及待的跟他划清界限,他不承认是自己败了,又忍不住心中的怒火,口出毒言道:“本王奉劝你,陆浅葱,男人都不会对唾手可得的东西感兴趣的,他也不过是享受将你玩弄于股掌的快感罢了!”   他一生气就难免口不择言,陆浅葱却不见一丝怒意,只是轻轻‘哦’了一声,反问道:“所以我当初对你的一往情深,于你而言也不过是一件唾手可得的,没有兴趣的‘东西’吗?”   赵徵一时语塞,面寒如霜,胸中憋闷万分,却偏生发作不出来,一张脸憋得青紫。   陆浅葱继而道:“回到我们刚才说的,郡主既然肯冒险派人来杀我,便足以可见她极其不喜我的存在,王爷如此金屋藏娇,恐怕会让郡主心寒罢。所以,王爷不如放了我?”   她针针见血,直戳要害,赵徵沉着脸道:“想都别想。本王既然敢带你来临安,自然能护你周全。”   陆浅葱反唇相讥:“若王爷真的这么本事通天,为何不敢带我去王府面对郡主?”   赵徵见她三句两句不离郡主,以为她心生嫉妒,一时心中喜忧参半,不由放缓语气道:“王府其他姬妾我都遣散了,唯有她……你若这般介意,本王以后不碰她便是。”   问题是出在这里吗?   陆浅葱简直无语,为何每次话题都能被赵徵带偏。她也不想再卖关子了,直白道:“让我回乌山镇。”   “不。”赵徵凝望着她,一字一句漠然道:“哪怕困你一辈子,磨你一辈子,你也休想离开本王。”   “……”陆浅葱想把案几上的滚茶全泼他脸上。   似乎感觉到她隐忍的怒气,赵徵向前一步弯下腰,粗粝的大手摸了摸她的下颌,却被她偏头躲开。   陆浅葱蹙着眉,伸手提起案几上滚烫的茶壶,赵徵却单手制住了她的手腕。他俯下身,鹰隼般的眸子直直的望进陆浅葱的心里,哑声道:“不可谋杀亲夫,夫人。”   陆浅葱彻底没脾气了,用力将自己的手腕抽回,心道:什么玩意儿,这人是来来说笑话的么。   赵徵看了她一眼,又道:“你听话些,我会好好对你的。”   “你关着我,就是对我好?”陆浅葱站起身,直视赵徵道:“这样有意思吗?”   “没意思,可至少你还在我身边。”   “……”   陆浅葱对他是又恨又无奈,提裙朝门口奔去,结果还没走两步就被赵徵拽了回来。陆浅葱恶狠狠的甩开他铁钳似的手,疲惫道:“放我走吧,放我走。”   赵徵喉结动了动,说:“你若在屋中闷得慌,我可以带你出去走走。需要什么东西,也尽管跟我说。”   陆浅葱扶着案几坐下,眼也不抬的问:“要什么都可以?”   赵徵见她语气松缓了不少,不由一喜,忙颌首道:“除了放你走,其他我能做到的都尽量满足你。”   陆浅葱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无比清晰的说:“我要你,立刻,马上,滚出我的视线!”   “……”赵徵朝她走近一步,欲言又止的模样,最终他只是嘴唇蠕动一番,轻声道:“准备用午膳罢。”   从那以后,陆浅葱彻底被软禁了。   赵徵早出晚归忙公事,但每日必定会抽出时间来这空荡荡的院子里用膳,偶尔还会留宿此处。眼瞅着春红褪尽,绿意渐浓,时间点滴流逝,赵徵百般讨好也未能捂热陆浅葱半分。   多日来,陆浅葱不吵也不闹,除了偶尔会偷溜未果,被抓回来后便一个人坐在房中缝缝补补做女红。   赵徵在她面前晃荡,她也熟视无睹,整个人淡然恬静得如老僧入定,超脱凡尘。   赵徵宁可她骂他几声,打他几下,也好过这副冰冰冷冷的模样。   这日,陆浅葱依旧呆在房中绣花,她的身旁依旧堆了一叠做好的衣物,手中还在缝补着一件牙白的袍子,衣襟处已经用银线勾勒出了一尾长须鲤鱼的形状。赵徵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她玉指轻捻飞针走线的模样,不禁一怔。   他不由放缓了脚步,挥手屏退侍婢和侍卫,轻声走到陆浅葱面前站定。见到那一堆绣着鲤鱼和卷云纹的衣裳,他的眸色一暗,意有所指道:“以前,你也给本王绣过衣裳。”   得得得,又开始每日例行的怀念过去了。陆浅葱眼也未抬,手中的针脚依旧绵密整齐。   赵徵显然已习惯了陆浅葱的冷淡,得不到她的回应,他便自顾自说道:“我想给你看样东西。”   ☆、第42章 永宁一   赵徵要给陆浅葱看的东西,是一架秋千。   近几日连下了几夜的春雨,残红落尽,初晴的阳光照着一地香泥,馥郁芬芳。院中不知何时挂起了一架秋千,虬枝为架,紫藤为索,间或点缀着几片柔软的新绿,叶尖挂着晶莹的残雨,好看至极。   陆浅葱一时有些恍惚,随即又忍不住失笑。   当年十六岁的陆浅葱便是在自家后院的紫藤秋千上,撞见了隐在花丛深处的赵徵,慌忙中一眼对上,糊涂后一误终身。   赵徵装起深情来还是挺有欺骗性的,如今他造了一架跟初遇时一模一样的秋千来,到底是为了表达什么呢?物是尚且人非,难道说几个故事,摆几样道具,就能抹去所有伤害和岁月的痕迹,将那个坠入火坑的姑娘救回来吗?   陆浅葱沉吟不语,赵徵眼也不眨的望着她,神情难得有几分忐忑不安。   一旁的侍婢见了,适时吹捧道:“姑娘,为了做这秋千,王爷可是一整夜未曾合眼呢。奴婢要帮忙,王爷还不让,一分一毫都是爷亲手做的。”   赵徵期待的望着陆浅葱。   谁知她只是点了点头,说:“厉害,厉害。”然后扭头便走,一副兴趣索然的样子。   赵徵一愣,犹不死心的跟在她身后喋喋不休:“还记得当年你坐在秋千上,一袭浅绿裙裳,发如泼墨,惊惶的回眸一瞥,容颜能使万千国色黯然失色……可惜现在已是暮春,找不到盛开的紫藤花了。”   陆浅葱坐在窗边,重新拿起针线,对赵徵视如不见,听若不闻。   得不到回应,赵徵有些失望的垂下眼,伸手按住她穿针引线的手:“你不喜欢?”   陆浅葱故作讶异的瞪大眼,说:“咦,王爷不知道么?所有跟你有关的一切我都不喜欢,都想打包有多远仍多远。”   一句话堵得赵徵胸闷气短,刚要发作,又顾忌不能在陆浅葱坏了形象,只好强忍着怒火深呼吸,沉声道:“趁着本王还有耐心,不要惹怒我。”   这人还是老样子,先给颗糖,再打一棒,若是必要时还能用上威胁恐吓的手段,陆浅葱早就看透了。   她不以为意的笑笑:“我一介女流,王爷对我好,我不能拒绝;王爷对我坏,我也无法反抗,只能王爷捅我一刀,我便还你一刀。王爷若累了,便放我走,咱们皆大欢喜。王爷若要磨,我便陪你磨,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赵徵眸色阴寒,面容铁青。一双手紧了又松,似乎下一刻就会扑过来掐死她似的。   然而他胸膛几番起伏,终是只长舒了一口气,哑声道:“今儿天气好,我带你出门走走。”   陆浅葱被关了十来天,这还是第一次能有机会踏出院门,赵徵这是改回怀柔政策了?   不管怎么说,出门总比闷在院子里好,说不定还能找到摆脱的机会。   想到此,她顺势放下了手中的针线,从针线笸箩里挑出一块水红的帕子随身带着,颌首道:“好啊。”   看得出陆浅葱是对出门很感兴趣的,眉梢眼里都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笑意,连带着赵徵阴郁的心情也消散了不少。他不着痕迹的松了一口气,心想有自己在旁看着,又有侍卫暗中跟随,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临安多山多水,钟灵毓秀,有着不输汴京的繁华和富丽。街上房舍鳞次栉比,远处十里荷塘莲叶翩翩,陆浅葱抬头,眯眼望着天空中飘荡的几只风筝,神情有着难以掩饰的艳羡。   赵徵见了,忙挥手唤来便衣侍卫,几声耳语后,那侍卫便买了一大车花花绿绿的风筝过来。   赵徵趁机去拉陆浅葱的手,嘴角动了动,似乎想扯出一个笑来,但显然没有成功。他僵硬着嘴角,不自然道:“喜欢什么样式的,自己拿。”   “……”陆浅葱看得眼花缭乱,无语半响,轻而坚决的将自己的手从赵徵掌中抽出来,淡淡道:“看来不仅是男人,连女人也对唾手可得的东西没有兴趣。”   说罢,她意有所指的看了赵徵一眼,显然是指桑骂槐。   指尖的温软猝然消失,赵徵暗自握紧了拳头,贪恋的将那一点指尖的温度攥在掌中。   今日有集市,街上来往的行人熙熙攘攘,赵徵穿着一身深色绣金的武袍与陆浅葱并肩行走,忽然两三个举着风车的孩童从人群中钻了出来,不小心撞到了陆浅葱的腰上,赵徵趁机一手稳住了她的后腰。   陆浅葱忙站稳了身子,离开赵徵的怀抱。   气氛正古怪着,忽见人群中起了一阵小骚动,接着行人纷纷避让开来。陆浅葱站在路旁踮起脚尖望了望,看见远处来了一青纱轿子,不禁好奇道:“那是谁来了?”   她本是自言自语,赵徵听见了,便不屑的哼了一声:“殿中侍御史张远书,不过是从七品的小官,你我不必避让。”   张远山这个人陆浅葱是听过的,他出身寒门,曾是阿爹陆长青的得意门生。   陆长青是个古板而固执的老好人,那时陆府的家规还很严,陆浅葱虽不能面见外男,却多次听阿爹提起过这个得意弟子,言语间甚至有意要将女儿许配给他。后来不久陆府被灭,张远书还资助了陆夫人二十两银子开酒肆。   正想着,张远山的小轿子已经到了陆浅葱跟前。   霎时间仿佛福至心灵,陆浅葱心下有了计较,趁赵徵一时不察,她一个飞扑倒在张远书的青纱轿子前,大叫一声:“王爷饶了奴家罢!”   周围的群众呆了,轿子里的人呆了,赵徵也呆了,这变故实在来得猝不及防。   陆浅葱心想,反正临安的人也不认得她,干脆放开了手去演,不由娇滴滴跪在赵徵面前,声泪俱下的哭诉道:“奴家自知身份卑寒,伺候不了王爷,还请王爷高抬贵手放过奴家罢!”   街市上本就人多,陆浅葱这么一闹,更是聚集了不少围观群众,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有临安的百姓小声议论道:“那是哪位王爷?”   “嗨,看起来倒像是襄王。那个前不久打了败仗的……”   “……嘘!小声点儿,你想死么!”   “这是怎么回事,强抢民女?”   “看起来像,这姑娘也是个美人胚子。”   如此一闹,赵徵从惊愕中回过神,登时面色铁青,额上青筋暴起。有便衣侍卫悄声上前,附在赵徵耳边道:“王爷,怎么办?”   “丢人现眼。”赵徵怒不可遏,强忍着怒火语气不善道:“将她带走!”   “我爹娘生我养我,不是为了让我给襄王府做禁脔的!”陆浅葱弱柳扶风之态,哭得梨花带雨:“王爷虽高高在上呼风唤雨,但天子脚下,怎能欺负我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   高岭之花陆浅葱突然变成了市井无赖,赵徵又惊又气,简直想杀人。   他伸手去抓试图趁乱逃走的陆浅葱,却忽然听见轿子里传来了一声年轻且愤怒的呵斥:“住手!”   接着,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青纱轿子的帘子被人掀开,一名身穿松绿官袍的年轻男子弯腰下了轿。陆浅葱赶紧了过去,拉着那人崭新的官袍惊惶道:“大人救我!”   那人伸出一只白皙好看的手来,轻轻将陆浅葱扶起。陆浅葱作势擦了擦眼泪,再抬眼时,忍不住微微一怔。   她从未想过,张远书竟是一个未及而立,相貌清俊白净的年轻男子。   张远书的眉如墨裁,身量修长清瘦,板着脸的模样倒有几分陆相的古板和严肃。他一边不动声色的将陆浅葱拉到自己身后,一边毫不避讳的望着襄王,拱手失礼,这才挺直了背脊不卑不亢道:“襄王乃是身居高位之重臣,怎能做出强抢民女这等令人不齿的事儿来。”   赵徵嘴角抽动了一番,并未将张远书放在眼里,只淡漠道:“她是本王的妾室。”   哦哟,陆浅葱表面泫然欲泣,心中却暗自嘲讽:私底下百般讨好自己是妻,一到了外人面前便成了妾,赵徵这打脸的功夫真够厉害的。   陆浅葱浑身颤抖,不住的往张远书身后缩。   “王爷难道没看见,这位姑娘并不想做你府上的妾吗?”张远书又挺了挺胸膛,回身轻声安慰陆浅葱,叫她别怕,又问她的姓氏。   陆浅葱说自己姓陆,是从汴京逃亡临安的孤女。   张远山听了微微一怔,目光像是投向无法企及的远方,感叹道:“下官的恩师也是姓陆。你别怕,襄王伤不了你。”   陆浅葱一时有些暖意,对张远书多了几分好感。   赵徵有些不耐:“这是本王的家事,张御史怕是无权干涉。”   围观的群众嗡嗡议论,指指点点,张远山却面不改色,直言道:“臣乃殿中侍御史,掌管纠察百官之失。不分私事国事,不论皇亲国戚,但凡有过失之处,下官都有职责弹劾,为主分忧。”   “你!”赵徵气结。身居高位者最怕的就是言官和谏官了,偏生还不能杀他们。   更可气的是,张远书不知从哪儿掏出来纸笔,竟当众在小本子上写上“襄王爷某年某月某日于临安街强掳陆氏孤女”一行大字,一边写还一边念出声来,听得赵徵面色阴沉狠戾。   看到赵徵这般吃瘪的模样,陆浅葱暗自失笑:这张远书还当真是可爱的很。   她趁乱要溜走,却被赵徵一手扣住肩膀提了回来。赵徵死死扼住陆浅葱的手腕,眸中似有万年冰霜凝结,阴狠道:“她是本王的人,既是进了襄王府的门,便休想私逃!”   哦好罢,被反将了一军。   陆浅葱正思索该怎么办,张远书又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本小册子,修长的手指迅速翻了翻,然后抬眼一本正经道:“据下官所知,襄王府登记在册的只有一名正妃永宁郡主,一名侧妃郑尚书之嫡女郑氏,并没有姓陆的妻妾。”   顿了顿,他无视赵徵要杀人的目光,正色道:“所以,陆姑娘并非王爷府上的人,至少现在不是,而她也不愿意是。”   如果不是要假扮被强抢的弱女子,陆浅葱简直想拍掌叫好。   真真是秀才遇上兵,眼瞅着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赵徵懒得呈口舌之快,一把揪起张远书的衣襟,提鸡崽儿似的将他扔到一边,然后强行拉着陆浅葱离开了人群。   陆浅葱脸上的泪迹未干,拼命扭头朝后看去,只见张远书毫不在意的拍拍衣服站起来,朝她做了个‘我会救你’的口型,随即他整了整被赵徵抓皱的衣襟,掏出纸笔在赵徵的罪状后又加了一条:殴打朝廷命宫,可恶至极!至极!   ☆、第43章 永宁二   赵徵面色阴寒,气冲冲推开屋门,一把将陆浅葱摔在软榻上。随即,他像是一头暴躁的野兽般在屋内反复踱步,又拂袖将案几上的茶杯茶壶扫落在地,上等瓷器碎裂的声音听得人胆战心惊的。   满屋子下人噤若寒蝉,纷纷下跪磕头,高呼‘王爷息怒’!   陆浅葱却是慢悠悠的从软榻上爬起来,整理好衣襟鬓角,顺手拿起一旁绣了一半的衣服搁在膝上。那边赵徵一派狂风暴雨之势,她却兀自穿针引线,一副超脱凡尘的世外仙人之姿。   赵徵真是恨透她这副什么也不在乎的模样,他费尽心思讨好她,换来的却是她的当众羞辱!想到此,他一把夺过她手中的衣物,胸膛急促起伏着,怒声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可怕的男人。   陆浅葱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渍,嘴角却展开一抹笑来,温声道:“我想要什么,王爷又怎会不知。”   赵徵的心瞬间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颓然坠地。   他生于帝王之家,父母疏离,兄弟猜忌,他得到的轻而易举,失去的也不计其数,从来没有人教他如何去爱和珍惜。当初陆浅葱把一颗真心捧到他面前,他弃之如敝履,如今他便是把全世界都送到她面前,也换不回她那支离破碎的真心了。   道理他都明白,可比从未得到过更为痛苦的,就是曾经拥有啊。   他如何甘心放手,看着原本属于她的女人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这对他而言,与其说是一种痛苦,不如说是一种莫大的屈辱。   赵徵怔怔的望着手中的衣裳,十指紧了又松。   熟悉的花纹和针脚,他曾经也拥有过。那时陆夫人不允许他俩在一起,陆浅葱便在月上中天的时候爬上阁楼,将亲手给他绣的荷包和手帕挂在窗台上,等他打马而来时,她又微红着脸跑回房中,将门窗紧闭,任他千呼万唤也不愿打开。   只是,那些饱含她情谊和思念的荷包手帕还有衣裳,他没有一件是用过穿过的,早已不知腐烂在哪个角落里了。   他沉迷于身边的虚情假意、曲意逢迎,却忘了陆浅葱偏安于一隅的美丽……   陆浅葱说,遇见赵徵是她咎由自取,是她自作自受。   但其实咎由自取的是他,自作自受的也是他。   赵徵默然的站在一地狼藉中,高大的身影笼罩着陆浅葱。半响,他疲惫的挥挥手,将那件袍子扔在榻上,示意满屋惶恐的侍婢退下。   待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赵徵折剑般的唇几番蠕动,艰涩道:“我不明白,怎么可以说不爱,就不爱了呢……”   陆浅葱起身,想倒杯茶润润嗓子,结果发现茶杯茶壶都被狂暴下的赵徵摔得粉碎,只得作罢。想了想,她轻笑道:“王爷若能想得明白,我们何以走到今天这一步。”   赵徵喉结动了动,半响无言。   以前的陆浅葱心悦他,后来的陆浅葱怕他恨他,而现在的陆浅葱看他的眼神如同看路边的陌生人一般,有礼而疏离,再掀不起半点波澜。   赵徵胸中如压有千斤巨石,堵得难受。他忽的大步朝前,弯腰抱住了陆浅葱。   陆浅葱吓了一跳,伸手推他:“你又发什么神经!”说罢,她胡乱抓到笸箩里的金蛟剪,直想要刺死这男人算了。   赵徵却适时的松开手,一把制住她胡乱挥舞的剪子,深吸一口气道:“别紧张,本王只是想抱抱你。”   陆浅葱感觉自己汗毛都要炸起来了。   赵徵又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这一走,便是连着数日。   陆浅葱如同囚徒般被关在这座富丽堂皇的院子里,经过上次临安街一闹,赵徵连她出门散步的权利也彻底剥夺了。她在屋里闷得慌,心中的不安也愈来愈深。   上次临安街上遇见张远书,她便将绣有求救之言的手帕悄悄塞在了张远书的袖袍中,不知张远书是否会帮她逃离王府。   不过张远书那般刚正清廉的君子,应该不会失信于女人罢。   陆浅葱倚在窗边的案几上,浑浑噩噩的打着盹儿,一会儿梦见赵徵纠缠不休,一会儿又梦见浑身是血的看着她。正迷糊间,忽听见院外的大门被人砰地一声打开,接着一个中气十足的年轻女声炸响:“不长眼的下贱玩意儿,谁给你们的胆拦我!”   陆浅葱一下就被惊醒了。   她揉了揉眼,刚站起身,便见房门被砰地一声踢飞,接着便见一名年轻美艳的小妇人提着一把红缨枪,怒气冲冲的跨进了大门。   这名小妇人看上去比陆浅葱还要小上那么一两岁,柳眉丹凤眼,朱唇雪腮,明明生得娇艳无比,一把□□却耍得煞气腾腾。有侍卫慌忙拦住她,战战兢兢抱拳道:“郡主,王爷有令,不许外人入内。”   闻言,陆浅葱缓缓站起身子,心下了然:原来,这就是赵徵的青梅竹马,襄王妃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偏髻微乱,金钗步摇轻晃,明亮的金玉镯子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明明是锦绣堆里长成的人儿,凤眸一瞪便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英气。她□□横扫,七八名身经百战的侍卫竟被她强大的气势逼得无法近身。   风穿堂而过,撩起郡主石榴红的裙摆,又轻轻拂过陆浅葱的发丝。   两个女子,一艳一雅,一刚一柔,就那么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静静对视,谁也不肯让步。   片刻,永宁郡主倨傲的一扬下巴,轻蔑道:“你就是陆浅葱?”   陆浅葱微微颌首,淡笑道:“初次见面,郡主。”   永宁郡主登时一噎,失语片刻。若是陆浅葱是个尖酸泼辣的女人,那倒还好办,永宁郡主早就做好了一枪捅死她的准备……可面前的这个女人温柔尔雅,不卑不亢又不失礼,永宁郡主忽然就下不去手了,只好睁着凤眸瞪向陆浅葱,握着□□的五指紧了紧。   她冷哼:“你倒是,和传闻中的很不一样嘛。”   陆浅葱见郡主什么情绪都摆在脸上,便知她是一个直肠子的姑娘,应该比郑妃那种两面三刀的妇人好对付多了。陆浅葱笑了笑,永宁郡主是唯一一个能让赵徵有所忌惮的人,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既然郡主送上门来了,她又怎能不抓住这个机会?   不知何处飘来的一朵云遮住了太阳,将大地缓缓笼罩在一片静谧的阴影中。陆浅葱玉手轻捻,施悠悠泡了杯茶递给永宁郡主,笑道:“郡主,站着不好说话,不如坐下详谈?”   她姿态潇洒,永宁郡主看在眼里却很不是滋味,总觉得她是在炫耀自己女主人的身份似的,不由怒火中烧,一把打落茶杯叱道:“谁要你惺惺作态!若不是你迷惑襄王哥哥,在临安街上当众闹事,襄王哥哥又怎会被御史弹劾,至今还在宫中受审!”   薄胎瓷杯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侍卫生怕永宁郡主一怒之下砍了陆浅葱,便上前一步想要制止。陆浅葱抬手,示意下人们都退出去。   陆浅葱将右手覆在左手上,不着痕迹的遮住那一片被滚茶烫红的皮肤。她莲步轻移,走到案几旁跪坐,重新捻了茶叶泡茶,嘴角带笑道:“你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尚且不记恨郡主的杀身之仇,郡主又何必大动肝火。”   听陆浅葱的口气,永宁郡主便知道自己暗杀她的事败露了,一时恼羞成怒道:“你到底想说什么,说完了好送你上路!”   陆浅葱问道:“郡主为何要杀我?”   “你知道的!”永宁郡主握紧双拳,恨声道:“夺夫之恨,不可不杀!”   “哦?我如何夺夫了,又夺了谁?”   郡主道:“明明是你对我夫君余情未了,在乌山镇与他纠缠不清。”   陆浅葱噗嗤一声笑了,“这你大可放心,没有女人会喜欢一个三番五次想要杀死自己的男人。”   “你的事情郑妃跟我说过,那不过是你欲擒故纵的把戏罢了!”郡主一脸看透一切的表情,傲声道:“我与襄王哥哥从小一起长大,只要他心里有我,只碰我一个女人,那些姬妾他想留着就留着,男人嘛,总是要面子的,更何况是他那般高高在上的男人。但你不同,你的手段太厉害了,若我再不出手,我和襄王哥哥多年的感情就将毁在你这杂碎的手里!”   陆浅葱微微讶异,她想不到金枝玉叶的永宁郡主竟会说出这般自降身份的话来,甘愿把自己当成男人的附庸,真不知道赵徵给她灌了什么*汤。   亦或是在她眼里,她与赵徵的婚姻并非简单的政治联姻,她是真正的付出了自己的一片痴情。   又是一个傻姑娘。   “男人要面子,要尊严,女人就不要了么?”陆浅葱吹开杯中的浮末,抿了口茶,品味着舌尖淡淡的苦味和馨香,轻问道:“郡主,你觉得襄王爱你么?”   郡主迟疑了片刻,方挺胸道:“自然是爱的,不然他为何娶我。”   陆浅葱又问:“他对你好么?”   “在你出现之前,对我都是极好的。”永宁郡主咬牙道:“他每次同我置气,都是因为你。”   陆浅葱笑了,一阵见血:“以前他也总是这样对我,先我把的心伤个透,再给一颗糖,那时我常想,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坏,这么坏。后来我就慢慢的自个儿明白了,他只是不那么爱我而已。”   恍如当头一棒,永宁郡主的眸中出现了一线茫然。她握着□□的手无力的垂下,面上强撑的骄傲瞬间分崩离析,朱红的唇几番抖动,喃喃道:“不,他是爱我的。”   “什么面子,什么尊严,都是他游戏花丛的借口罢了。一个男人若真心爱一个女人,是会连心窝子里最后的一点温暖都掏出来送给她的,又怎会忍心伤害她,让她难过。”说到此,陆浅葱的脑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了江之鲤的模样,不禁连嘴角也染上了温和的笑意,“你知道么郡主,就在前两日他还跟我说,只要我顺从他,他便从此不碰其他女人,包括郡主你……你瞧瞧,这样的承诺他一定也原封不动的跟你说过吧?”   “他爱我!”   永宁郡主用尽全身力气怒吼,浑身发颤,眼角湿红,只是那暗哑的声音却没有几分底气。她又重复一遍,像是催眠自己的魔咒般说:“他说他爱我……”   情深不寿,过慧易折,也是一个可怜人。   ☆、第44章 永宁三   陆浅葱知道,永宁郡主爱的,恐怕只是那个存活于理想中的,完美的赵徵。可是,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完美的人呢?   喜欢一个人的美好的一面,那仅仅是喜欢,能包容一个人所有的不完美,那才是爱。郡主对赵徵的迷恋就像是水月镜花,风一吹,就碎了。   “我不信,你骗我的。”永宁郡主又气又慌,忽的提起□□欺身上前,将陆浅葱的半个身子按在案几上,恨声道:“我与夫君鹣鲽情深,你休要离间!”   锋利的枪尖离抵着陆浅葱的喉咙,带着彻骨的寒意。永宁郡主的手因情绪激动而有所不稳,枪尖也抖动得厉害,好几次差点刺入皮肉,陆浅葱垂下眼,在永宁郡主惊愕的目光中伸出一只细嫩的手来,稳稳的抓住了那锋利的银枪头。   殷红的血瞬间就蜿蜒淌了下来,滴在陆浅葱的下颌,又顺着颈侧晕染在浅绿的春衫上。   陆浅葱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头,直直的凝望着永宁郡主,像要刺穿她的灵魂般,一步一步将猎物带进自己的领地:“郡主想要我从王爷面前消失,而我也迫不及待想要摆脱他,其实我们目的一致,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永宁郡主不止一次揣测过陆浅葱会胡搅蛮缠,却万万没有想到是这么个结果,顿时整个人都懵了,殷红的血丝刺痛了她的眼,她没由来一慌,想要收回□□被发现被陆浅葱死死拽住,不由低喝道:“你疯了!”   陆浅葱浅浅一笑,眸中有超越生死的坚定:“我的离开,于你于我都是好事,郡主不考虑合作?”   永宁郡主咬了咬红唇,没有立刻回答陆浅葱,似乎在试探她言语的可信度。半响,永宁郡主下定决心般张了张嘴,才刚说了一个“你”字,便听见砰地一声巨响,原本就破损不已的门扇又被人踹开,赵徵面色阴郁的走了进来。   见到永宁郡主执抢抵住陆浅葱,而陆浅葱的手上满是刺目的鲜血,赵徵眸色一暗,面寒如霜。   他快步向前,按住永宁郡主的肩膀往后一拨,永宁郡主后退了好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后腰磕在案几上,震得茶杯茶壶叮当作响。带血的□□坠地,永宁郡主一手捂着后腰,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万分,站在原地无措的望着赵徵。   赵徵双目拉满疲惫的血丝,冷着脸朝门外吼道:“叫大夫过来!”   永宁郡主面色一喜,以为赵徵是在心疼她撞伤了腰,不由向前一步迎上赵徵。   谁知赵徵竟当她是空气似的,直直的从她面前走过,又当着她的的面搀扶起陆浅葱,嗤啦一声撕破下裳给她包扎止血,轻声安慰道:“别怕,大夫马上就来了。”   永宁郡主瞬间僵在原地,脸色满目的不可置信,嘴唇张了张,却跟失声似的说不出话来。   陆浅葱的视线越过赵徵的鎏金冠,轻轻的落在失魂落魄的永宁郡主身上,那样哀伤而绝望的心情,她也曾经历过。   想到此,她朝赵徵微微抬了抬下颌,提醒他永宁郡主的存在。   赵徵怔了怔,这才起身面向永宁郡主,语气生硬而没有一丝感情:“郡主因何在这。”   “……郡主?”永宁郡主扯了扯苍白的唇,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夫君从前都是唤我眉儿的,怎么今儿就这么生分了。”   赵徵避开视线,没有回应她。   永宁郡主望着一坐一站的赵徵和陆浅葱,双目一片湿红,哽声道:“我的夫君在这,我自然也能在这。难道夫君在这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成?”   “胡闹!”赵徵怒斥。   半响,他又缓下语气道:“你先回府,有什么事等本王回去再说。”   “等你回去?”永宁郡主一声嗤笑,眼泪不由自主的淌了下来:“可夫君已有半月不曾踏进府门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别院里的才是襄王妃呢!”   赵徵坐在案几旁捏了捏鼻梁,疲惫道:“郡主想要如何?”   “我想要怎样,”永宁郡主冷笑一声,忽然声嘶力竭的哭喊道:“我想要你陪着我,像我爱你一样的爱着我,这很过分么?夫君,我谢画眉才是襄王妃,是你的妻啊!”   赵徵只是冷冷的望着她。   那样的沉默,胜过万箭穿心的剧痛。永宁郡主一时目如死灰。   正巧下人请了大夫过来,赵徵便命人垂下轻纱,只让陆浅葱从轻纱后露出那只受伤的手来诊治。大夫处理完毕,留下来几味药材和金创膏便又战战兢兢的躬身退出门去。   赵徵掀开帘子,发现永宁郡主依然一声不吭的站在原地。   赵徵面色又沉了下来,却碍于郡永宁主的身份不好发作,他一向不喜欢恃宠而骄的宠物,谢画眉的任性初见时只觉得可爱率真,但久了后便多少让他有些腻烦。   他避开永宁郡主的视线,用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郡主是正妃,这一点永远也不会改变。”   还没来得及让郡主欢喜片刻,赵徵又漠然道:“我会向皇兄请奏,将陆浅葱光明正大的迎进王府,登上玉牒,封为侧妃。”   恍如头顶炸响一颗惊雷,永宁郡主踉跄着后退一步,堪堪扶住□□稳住身形。赵徵手臂动了动,却终究没有扶她一把。   陆浅葱一把掀开薄纱,惊愕道:“赵徵,你疯了!”   若是旁人敢直呼襄王名讳,恐怕早就人头落地了。出乎意料的,赵徵并没有生陆浅葱的气,而是低声道:“我不过是将以前欠你的,一样一样还给你罢了。”   陆浅葱扯了扯嘴角,呵呵两声。   一旁的永宁郡主侧过头,狠狠抹了把眼角,方哑声质问赵徵:“成亲前你曾对我说,以前的那些女人不过是逢场作戏,你心里爱的一直都只有我……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她转过头,英气而哀伤的凤眸直直的望着赵徵:“王爷不如实话告诉我,若我不是永宁郡主,没有权倾朝野的阿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爱着你的姑娘谢画眉,王爷……还会娶我吗?”   回答她的,是良久的沉默。   半响,永宁郡主凄惶一笑:“我明白了。”   见她转身要走,陆浅葱忙叫住了她,顺手拿了个金疮药瓶塞到永宁郡主手里。永宁郡主正是伤心难过的时候,也没有心思揣摩陆浅葱这是什么意思,不由眉梢染上微怒,恨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可怜我吗!”   陆浅葱如同抱着一根浮木般紧紧的攥着永宁郡主的手,恳切而坦荡的眸子直直的望着对方,两人视线相撞,僵持片刻。   永宁郡主忽然就明白陆浅葱是什么意思了。   永宁郡主没有说话,她忐忑的摩挲着手中的瓷瓶,红唇紧抿,眼中颇有犹疑。陆浅葱缓缓松开因紧张而微凉的手,颌首微微一笑:“万望郡主三思,保重。”   陆浅葱与她交换了一个只有两人才懂的眼神,方目送着郡主快步离去。   那个年轻的王妃泪渍未干,却竭力挺直背脊,小心翼翼的怀揣着一颗被伤的千疮百孔的心,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脆弱……陆浅葱其实不太讨厌永宁郡主,她很清楚症结不是出在自己或永宁郡主身上,面前这个冷硬自私的男人才是罪魁祸首。   把怨气转嫁给情敌是很不明智的选择,仔细想想,陆浅葱觉得自己应该感谢永宁郡主。因为是今日的郡主,让她看清了往日的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可笑。   赵徵要来查看她的伤势,陆浅葱不动声色的避开他过分靠近的身躯,很平静的说:“看得出,郡主很喜欢王爷。”   赵徵的手一顿,剑眉紧蹙,眉宇间有抹不平的褶皱,似乎只短短数月的时间,便让这个男人的眼里盛满了沧桑。见他没说话,陆浅葱似乎明白了什么,了然一笑:“只是当年的朱砂痣,拿到手里后便什么也不是了。我懂的,男人都不会对唾手可得的东西感兴趣嘛。”   赵徵看了她一眼,眉头皱的更深:“你说话能否别这么……”   “一针见血?”陆浅葱不以为意的笑道。   “……”赵徵疲惫道:“所谓的忠贞,于你们而言真有那么重要吗?古往今来,只有一个茶壶配四个杯,一头雄狮旁围着一群母狮争宠,焉有反过来之理?”   陆浅葱听了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道:“王爷怎能将自己和畜生相提并论?”   “你!”赵徵被羞辱得眼睛发红,手掌下意识一扬,又堪堪停在半空中。这一巴掌终究是挥不下去。   掌风撩起陆浅葱耳根垂下的青丝,她嘴角一弯,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如果一个女人不在乎忠贞,那才是不爱你。爱情本就是两个人的经营,又怎能光靠一个人的牺牲来维持?伤的多了,再爱的人也会变得不爱了。”   赵徵沉默许久,高大的身影笼罩在阴影里,面色晦暗不明。他深吸一口气:“两日后,是我的寿诞,我会带你出席。”   陆浅葱只是很平静的看着他,满是怜悯,心中再无半点波澜。   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永远,她不明白亡羊补牢的举动到底有何意义。况且让籍籍无名之辈登堂入室,这不是当众打定西王的脸么?   不过这样也好,赵徵不荒唐些,怎么能让郡主死心塌地站在她的阵营来呢?   赵徵好歹是皇家血脉,虽战事颓靡,寿诞不宜张扬,但好歹要体面办上一场的,到时候别说文武重臣,便是皇帝也要亲自来走一遭以表体恤之情。按规矩,这样的大场面除了王妃能伴随赵徵左右外,其他妾室一律是没有资格露面的。   可竟然以救命恩人的身份,堂而皇之的将陆浅葱带进了王府正殿。   红毯蜿蜒,穿过百名贵宾直达上座,陆浅葱一身绯色新衣,乌发高绾,眉梢眼角缀着一抹桃红,坦然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洗礼。她盈盈下跪,给上座的皇帝和王爷一一叩首,这才起身,朝四周的宾客行万福大礼。   皇帝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嘴角常挂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见陆浅葱礼数周全,又听说是赵徵落难时的救命恩人,不由发出几声真假难辨的笑来,命人给她赐了座,刚好侧对着永宁郡主,两人只相隔两个座位。   陆浅葱与郡主的视线相撞,又若无其事的各自调开。   陆浅葱自顾自斟了杯酒,轻抿一口,酒水微辣,不似自家酿的甘醇。陆浅葱一边观察者郡主的神色,一边思索如何攻破郡主的心理防线,正神游间,她隐约听闻府外传来了一阵熟悉的笛声。   陆浅葱一怔。   轻扬悲怆的笛音,熟悉的曲调,陆浅葱倏地瞪大眼,把酒的手一颤,心脏急促得几乎要跳出胸膛,追随那笛音而去。   他来了。   陆浅葱缓缓放下酒杯,微微侧首,用袖子掩盖住因极度激动而剧烈颤抖的手指:太好了,他还活着!   她要出去。她一刻也不能等了!   她要去见他!   ☆、第45章 永宁四   恍如甘露洒上久旱的枝头,心花怒放。陆浅葱强压住心奋之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越到关键时刻越不能乱,她不能让赵徵看出异常来。   酒酣正浓,赵徵大饮数杯,忽然站起身来,朝皇帝抱拳下跪道:“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他喝了酒,声音极大,一时间满坐寂然,永宁郡主的面色尤其难看。   陆浅葱也放下了被子,十指在袖袍中紧握成拳,她大概猜到赵徵要说什么了。   “从前你军功显赫,也不曾见你向朕要过什么,这倒是破天荒头一回。”皇帝微微诧异,放下牙箸道:“今日是襄王生辰,有什么想要的但说无妨。”   赵徵张了张嘴,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见永宁郡主霍地站起身,跪拜道:“请陛下恩准臣妇为陛下舞剑助兴!”   封侧妃的事就这么被打断,赵徵一愣,视线落在匍匐跪拜的永宁郡主身上,面色有些难看。   皇上笑了笑,抚掌道:“早听说定西王千金乃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好好好,就请郡主为我等开开眼界!”   有人送了一柄长剑上来,永宁郡主抬起头,眼角有抹不易察觉的湿红。她回身一翻,从侍卫手中夺过长剑,红裙随风如莲般绽放,热烈而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悲伤。   她的剑法漂亮灵动,身姿刚柔并济,惹得周围的看客不住拍手叫好。可陆浅葱却看出来了,谢画眉的眼睛一直是盯着赵徵的。   她就那么盯着赵徵,满眼的哀伤和恨意。   长剑潇洒,翩若惊鸿,忽然,永宁郡主猛地一个回旋,手中的长剑猝不及防的刺向了赵徵。赵徵仅是一瞬的惊诧,随即反应迅速,忙将上身后仰避开剑尖,接着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剑刃。   永宁郡主满目湿红,保持刺剑的姿势,并未将剑刃收回。两人僵持着,热闹的气氛如同被浇灭的火焰,戛然而止。   四周的宾客们缓缓收起了笑容,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   气氛霎时凝重起来,赵徵鹰隼般的眸子死死锁住永宁郡主,嘴角弯出一个不自然的笑来:“夫人小心,莫要误伤他人。”   永宁郡主望着他,亦是咧出一个毫无血色的笑来,收回长剑盈盈下拜,一字一句铿锵道:“恭祝夫君松鹤长春,福寿绵延!”   闻言,周围人俱是长松了一口气,凝重的气氛一扫而尽,并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对。皇帝对一旁的定西王笑道:“老家伙,你生了个好女儿啊!”   须发皆白的定西王笑得有些勉强,看来也猜到了永宁郡主和赵徵间的气氛不对。   陆浅葱不动声色的观察着郡主的脸色,身旁的谢画眉依旧艳冠全场,她笑得温婉灿烂,可陆浅葱却分明看到她深埋在眼底的枯槁。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陆浅葱知道,那一刻的谢画眉,是真的恨不得杀了赵徵。   这一段并不愉快的小插曲很快被热闹的丝竹声、谈笑声掩盖,赵徵的计划被郡主中途打断,已是错过了向皇帝请封侧妃的最佳时机,只好坐在皇帝的身边喝闷酒。郡主端庄淑仪的陪配在他的身侧,笑容依旧完美,只是多了几分苍凉之意。   陆浅葱心不在焉,整颗心都追随着若有若无的笛音飘荡而去。她放下酒杯,趁着赵徵不注意偷偷地离了席,朝门外一路疾驰而去。   谁知刚出了正厅的大门,便见王府几个眼熟的侍卫跟了上来,如同牛皮糖似的与她保持几步远的距离,怎么也甩不掉。眼瞅着笛声越来越清晰,却被一道高墙阻隔,咫尺天涯。   陆浅葱表面淡然,实则焦虑又紧张,偏生还得强忍着,不能让赵徵的眼线看出异常。   她在院子里慢悠悠的转悠了两圈,又轻咳两声,手指无意识的拂过枝头的浓绿,露珠微凉,沾湿了她的衣袖。身后有风摩挲着衣料的声音,陆浅葱回眸一看,见永宁郡主面无表情的站在九曲回廊下,灯笼的橙光打在她妆容精美的容颜上,更添几分柔和艳色,百花长裙蜿蜒,消失在夜色深处。   陆浅葱不禁心中一喜,暗道:天助我也!   她盈盈福礼,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高声喊道:“陆氏浅葱见过郡主,郡主万福!”   果然,墙外的笛音戛然而止。   郡主自然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吓得柳眉一挑,又朝她快步走来,沉下脸来压低声音道:“你小点声!想把王爷引来吗!”   墙外沉寂了片刻,陆浅葱有些忐忑,强自镇定的面向郡主,微笑道:“郡主何事?”   “你……”永宁郡主瞥了一眼她身后的几名侍卫,似乎有些忌惮的样子,她犹疑了许久,似乎难以启齿般,低声道:“你对王爷,当真再无丝毫留念?”   陆浅葱不禁浅笑,她知道郡主动摇了。想了想,她轻轻折下一条柔嫩的垂柳,在指尖揉捏着:“我和郡主不同,没有显赫的父兄可供依靠,我只想有个小家,想与夫君一生一世一双人,笑看儿女承欢膝下,我和他之间再也容不下第三个人插足……可是,这些王爷都做不到,他□□他的女人,就像是驯服一只摇尾乞怜的宠物。”   听到此,郡主神色怔愣,艳丽而英气的面容上浮出几分哀戚来,显然是感同身受了。   陆浅葱仔细揣摩着郡主的神情,继而道:“久闻郡主年少成名,乃是我朝难得一见的巾帼女英雄,不知嫁进王府后可还曾骑过烈马、射过大雕?”   郡主一愣,眼神有几分躲闪和尴尬:“襄王哥……王爷不喜我抛头露面,他曾夸过你女红好,我想讨他欢心,便没有再练过武了。”   陆浅葱想到自己当年亦是卖了阿娘留下来的酒肆,一无所有的跟了赵徵进府,不由轻叹一声:“为了男人放弃一切,甚至将自己改造得面目全非,是一件可怜且痛苦的事。”   “那我也愿意。”郡主眼睛有几分湿红,却兀自昂首挺胸,用不太有底气的声音重复道:“我爱他,所以愿意为他牺牲一切。”   陆浅葱一声哂笑,摇了摇头。   “爱王爷是一件痛苦且没有结果的事,郡主当真有这么爱他,便不会在宴会上动杀机了。”陆浅葱捻了捻折柳,将它抛进一旁的池子里,看着柳条随着曲水沉浮,她轻笑:“我离了王爷后,可以摆四方桌,揽八方客,不像郡主,离了他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恍如被一箭射中胸口,永宁郡主的脸色霎时苍白了不少,她后退一步,有些慌乱的调开视线:“你……”   微风拂过,寂静无声。   永宁郡主贝齿轻咬,思忖良久,仿佛在做一个生死抉择般慎重。半响,她抬起头来,凤眸中满是晶莹的泪光,一字一句哑声道:“我答应你,助你离开这。”   满天星子灿然,月光朦胧,风撩起永宁郡主层叠繁复的百花裙,如芙蕖绽放,有着令人惊心动魄的坚强和美丽。   这一刻,陆浅葱等了太久,她微笑着颌首,刚朝郡主走了两步,却见郡主忽然变了脸色,瞪大的眸中满是惊恐和戒备。陆浅葱一怔,条件反射的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院外的高墙上掠过一道疾驰的黑影,接着寒光乍现,须臾间两名侍卫应声而倒,皆是一刀毙命。   剑气撩起她鬓角的长发,隔断一缕青丝,下一刻,陆浅葱被拥进一个宽阔清冷的怀抱。   她微微一颤,随即释然一笑,悬着的心终于安然落地。   夜晚的江之鲤一身黑衣,目光带着一丝蛊惑人心的清冷和狷狂。他低头望着陆浅葱,轻声道:“襄王府的巡卫太多,我来晚了。”   变故发生在须臾一瞬,永宁郡主毕竟是簪缨世家的女儿,仅是一瞬的惊愕便明白了这黑衣人与陆浅葱关系。侥幸活下的另两名侍卫也反应过来,不仅拔剑大喊:“有刺……”   只可惜话还未说出口,鲜血便从喉中喷涌而出,溅在一片浓绿上,凝成一片沉重的暗紫。   一身黑衣的江之鲤收回穿云剑,而郡主亦是撤回染血的短刀,两具尸体应声而倒。两人身手凌厉,配合默契,无声之间已胜千言万语。   眼线被拔除,此时已是逃亡的最佳时机。陆浅葱自知不宜久留,便掏出一只绣花帕子递给永宁郡主,示意郡主擦净手上的血迹:“多谢,保重。”   永宁郡主倨傲的抿着唇,半响才不自然的接过那方柔软芬芳的帕子,朱唇几番轻启,低声道:“我曾偶然间听王爷和别人谈论过,当年你娘去世后,去你酒肆闹事的市井无赖是王爷暗中指派的……剩下的,便不用我多说了罢。”   陆浅葱一怔,没想到当年赵徵竟是为了得到她算计至此。她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多谢。”   郡主转过身不看她,只将一块玉牌塞到她的手里,骄傲的声线有一丝微微的颤抖:“你走罢,若遇到阻拦,拿出令牌便是。”   陆浅葱将玉牌攥在手中,又看了看身边的江之鲤一眼,心中满是惊喜和感激之情。她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向永宁郡主,从背后紧紧的拥住她。   谢画眉曾对她动过杀念,陆浅葱也利用了她的力量,两人在这一刻算是彻底放下嫌隙。   永宁郡主倏地握紧帕子,浑身一僵。陆浅葱在她耳边真诚一笑,低声道:“傻姑娘,终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的生命中除了他之外,还应有更广阔的天空。珍重。”   说罢,陆浅葱松开手,快步朝江之鲤走去,握住他伸出来的手掌。   微风袭来,衣袂翻飞,江之鲤搂住她的腰,轻轻松松的带她跃上墙头。   “陆浅葱!”永宁郡主望着墙上一黑一绯的两道身影,不知为何湿红了眼眶,她抹了把眼角的泪水,哑声道:“你……莫要再回来了”   被江之鲤带离王府墙头的那一瞬,陆浅葱回身看了郡主一眼。那时墙头的风很大,叶影摩挲,永宁郡主的眼睛比星辰更亮,比月光更冷。   她手握袖中短剑,衣裙如芙蓉绽放,决然的迎向满院的火光和剑影。   ☆、第46章 红梅一   清风朗月,虫鸣阵阵,临安万家灯火阑珊,十里荷花映着满天星斗。   江之鲤带着陆浅葱从屋脊疾驰而过,夜风拂过衣袂,撩起一丝微凉的战栗。陆浅葱微微侧首凝望他,看到江之鲤的眼眸中映着江面上的渔火,比漫天星子更为灿然。   “你怎么找到我的?”陆浅葱问。   她心跳如鼓,扑通,扑通,扑通……一半是因施展轻功而失重,一半是沉溺在江之鲤深不见底的眼波。   “猜的,路上又听说张远书在找我。”江之鲤抱着她脚步不停,耳畔的风咻咻而过,他的声音却是四平八稳,清冷道:“赵徵可欺负你了?”   黑暗中的江之鲤总有一股说不出的狷狂气场,乌黑的眸子倒映着临安城的阑珊灯火,似有血色晕染开来。陆浅葱生怕自己说错一句话,江之鲤便会挥剑大开杀戒,便谨言道:“没,就是每日见他有些烦。”   江之鲤静了静,没再说话。   骤雨初歇,空荡的街道上到处都是扑闪扑闪的水洼,倒映着璀璨的星河。街角处,一盏残灯,两匹骏马,街坊的红灯笼在风中微荡,火光摇曳,给青石街道镀上一层暖意。   江之鲤带着陆浅葱轻飘飘的降落在地面上,陆浅葱想要从他的怀中跳下来,却被轻轻制止。江之鲤打横抱着陆浅葱,双手一托,将她放在马背上稳稳的坐好,陆浅葱疑惑的朝他看去,却见江之鲤嘴角微微上挑,笑容微凉,望着她的眼神却十分温暖。   他说:“地面湿滑,怕弄脏了你的绣鞋。”   陆浅葱一愣,突然想起了初见江之鲤的时候。   那时也是骤雨初歇,秋阳高照,地面的水渍还未完全干去,她战战兢兢的和江之鲤同乘一匹瘦马,开始两条生命线交织的旅程,从此每一个相同的天气,都不可避免的带上他的影子。   风吹乱了回忆的思绪,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从拐角处走出,一手压着箬笠的边缘,一手牵着另一匹马,朗声笑道:“襄王府不好进啊,江郎。若不是张大人引走了巡卫,我们怕是天亮也无法脱身。”   陆浅葱这才发现这里还有另一人,她在马背上弯了弯腰,只看见这人露在箬笠外的一点青色且刚硬的下巴,不由纳闷:这人又是谁?   似乎看出了她的疑问,男人抬起头来,摘下箬笠,露出一张五官挺立的英气的脸来,笑眯眯道:“三月不见,陆小娘子便不认得洒家了?”   “!!!”陆浅葱一脸诧异,“……不知?”   不知点点头,宽厚的唇微微咧开,笑出一口白牙。饶是陆浅葱久经风浪,也被刺激的不轻,她瞪着眼睛将面前这个身形强健、六块腹肌分明的英俊男人从头到尾扫视了一眼,一时间无法说服自己将他跟那个肥头大耳的弥勒佛联系到一起……   牵马的江之鲤轻笑一声,嗓音较之白天少了一些明朗,多了几分清冷:“不知数月奔波,瘦了些许。”   何止是瘦了‘些许’?简直是大变活人啊!世间竟有这等奇事,陆浅葱暗自咋舌。   不知被她的反应逗得哈哈大笑,翻身上马,扬手将箬笠戴在头上,遮住大半张脸,笑道:“洒家便不打扰你们叙旧了,老规矩,乌山镇汇合。”   说罢,他轻喝一声,一拍马臀扬长而去。   夜色深沉,苍穹低垂,身下的黑鬃骏马打了个响鼻,不安的用蹄子抛了抛地面。此时万籁俱静,陆浅葱和江之鲤一个在马上,一个在前头牵着马,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许多欲言又止的情愫。   陆浅葱张了张嘴,话还没出口,便被拐角处一个严肃的声音打断:“陆姑娘。”   陆浅葱和江之鲤同时扭头望去,只见十步开外的巷子口站着一袭青衫的青年男子。男子缓步上前,街巷的阴影一层一层从他身上褪去,露出一张白净的脸来,正是殿中侍御史张远书。   张远书一步一步走的四平八稳,站如轻松,背脊挺直,神态举止皆像极了陆长青,若不是他的脸过于年轻,陆浅葱简直要以为是阿爹又活过来了。   她想要下马行礼,张远书却在五步开外的地方站定了,竟朝她拢袖一躬,朗声道:“学生不知姑娘乃是老师嫡女,多有怠慢了。”   “怎么会。”陆浅葱吓了一跳,想要下马,却又觉得此举未免不雅,便在马背上倾了倾身子,温声道:“张大人两次仗义相助,小女子感激还来不及,何来怠慢之说。”   “不,”张远山又朝后一步,弓着的身子又低垂了些许,他将头埋得很低,拢袖齐眉,态度极为恭敬。陆浅葱看不清他的表情,唯听见他的声音有了微微的哽咽:“当年老师遭遇横祸,学生自顾不暇,未能照顾好师母,心中已是愧疚万分,今得知姑娘又被襄王给……给……”   才高八斗的张远书竟有些词穷,结巴了半响,只恨不得下跪狠狠磕两个头来表达自己的悔恨之意。   陆浅葱已有些动容,宽慰道:“不怪大人。我和阿娘都很清楚,能请得动大蛇的人物只有那么两三个,张大人那时不过一介寒门学生,实在是无能为力。”   往事回忆总是过于沉重,陆浅葱将喉间酸涩强咽下,想说些轻松的话题,便随口说道:“张大人乃是先父最得意的门生,如今能承先父遗志,立身朝堂,激浊扬清,先父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的。阿爹生前最喜你,还跟阿娘和兄长开过玩笑,说要招你做女……”   女婿二字还未说完整,陆浅葱便意识到了此话不妥,便生生止住了话题。她斜眼,心虚的朝江之鲤瞥去,果然见他俊朗的容颜忽的冷了下来,抱臂倚在一旁,勾着嘴角似笑非笑道:“女什么?女婿?”   陆浅葱将头扭在一旁,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张远山倒是面皮薄,面容唰地一下通红,连耳朵尖都冒着淡淡的粉色,他直起身,眼神飘忽不定,局促得不敢直视陆浅葱。   半响,张远山从广袖中摸出一块水红色的帕子来,紧紧攥在手中,迟疑片刻,终是侧着脸朝前走了两步,将帕子递给陆浅葱,视线紧张得不知该往哪儿放似的,磕磕巴巴道:“你的求救……帕子,可惜没来得及……给江侠士……”   见到那块帕子,江之鲤的眼神一暗,劈手将其夺过来,借着昏黄的火光,他展开帕子看到了上面的一行小字。江之鲤一怔,随即眼神重新温和了下来,仿佛刚才的寒光乍现只是一场错觉。   他用拇指摩挲着‘乌山镇,江之鲤’六个字,别有深意的望了陆浅葱一眼,笑道:“想的是我?”   “那是自然。”陆浅葱在心里默默的补充:日思夜想。   一旁的张远书抿着唇收回空空如也的手,浓黑的眉毛微蹙,又很快展开。他镇定的扫视一眼江之鲤,又看了看陆浅葱,微红着脸别过头,斟酌道:“你们……?”   江之鲤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的望着陆浅葱,墨黑的眸子深不见底,完全将决定权交到陆浅葱手中。   被两个男人这般注视,陆浅葱只是坦然一笑,温声道:“小女子,已有心仪之人。”   她说得委婉,张远山却听明白了。他一怔,喃喃道:“哦,这样……很好。”顿了顿,他又局促的摸了摸鼻子,似是释然道:“嗯,很好。”   月色西沉,天上的星辰疲惫不堪似的映在水洼中,一眨一眨如同渴睡人的眼。月光浸润下的张远山青衣卓绝,更添几分茕茕孑立的寂寥。   江之鲤翻身上马,修长的双臂从陆浅葱身侧伸过,抖了抖缰绳道:“此地不宜久留,出城再说。”   张御史欲言又止,半响,只是轻声道了声‘珍重。   马蹄哒哒,穿过街道上了山间小道,张远山还站在空无一人的街巷中,朝她拱手道别。陆浅葱想回身看他一眼,却刚巧撞上了江之鲤略带笑意的视线。   她回身坐好,不敢再四处乱瞟,任由江之鲤驱策,迂回着将自己带出临安城去。   远山重叠,树影重重,四周万籁俱静,唯有聒噪的虫鸣永不休止。两人间过于安静的气氛着实太过古怪了,陆浅葱便开口道:“连夜回乌山镇么?”   江之鲤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可感受到沉重而有力的心跳。他平静的说:“前方四十里有一家客栈,先带你见一个人”   陆浅葱想起之前落雁说的话,心中揣测江之鲤要带给她看的那个人,估计就是当年陆府被灭后仅存的证人了。   其实在这短短几个时辰内,除了重见江之鲤的欣喜外,她更多的是对他的愧疚之情。陆浅葱是个面子薄的人,千言万语堵在喉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憋了半响也只迟疑的说上一句:“你……受伤了不曾。”   江之鲤轻哼了一声,微凉的鼻息拂过她的耳畔,如同一片羽毛划过心尖,勾起一阵陌生的颤抖。他说:“有。”   陆浅葱一时有些紧张。   谁知江之鲤继而道:“伤在心里。这些日子我常想,如果你不原谅我了,该如何是好。”   陆浅葱半响无言,她不确定江之鲤这句话究竟有多少分量,不知道将她的爱和他的情放在一杆称上称一称,是否也会有同样的重量。   明明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她却跟着了魔似的,不可抑制的为他的只言片语心跳如鼓。   暮春的风明明还很凉爽,陆浅葱却觉得浑身燥热得慌。她不着痕迹的抬起右手,覆在微微发烫的脸颊上,轻声说:“对不起。”   江之鲤叹了一声,胸膛因发声而微微震动:“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句。”   陆浅葱没说话,表面依旧淡定如初,唯有一颗心跳得更厉害了,她简直想伸进胸膛抓住这颗不听话的小东西。   得不到她的回应,江之鲤有些不满的样子,回手一拍马臀,马儿吃痛跑的更快了,陆浅葱一个后仰稳稳的栽进了江之鲤的怀中。   她惊呼一声,诧异的睁眼,看到漫天的星子,和比星子更亮的他的眼。   江之鲤双手若即若离的环着她,嘴角微微一勾,清冷的嗓音如梦如魇,勾魂摄魄。他说:“浅葱,你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在你的眼里心里,可有那么一星半点儿在意的东西?”   有啊。陆浅葱几乎是在心中呐喊:最在意的莫过于你了。   ☆、第47章 红梅二   马儿奔跑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到了一座不知名的小镇上。   远处夜雾缭绕的山峦,坑洼崎岖的青石小路,给这座小镇增添了几分清幽鬼魅。陆浅葱有些紧张的抓着马鞍子,夜风袭来,她打了个寒颤。   身后的江之鲤立即觉察到了,随手解下外袍罩在她身上,指了指前方唯一亮着灯的土楼道:“到了。”   乌黑的布袍不算太干净,还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却足以让陆浅葱倍觉温暖和安心。   马儿打着响鼻,哒哒哒的在土楼门前停下,江之鲤先翻身下了马,随即朝陆浅葱张开双臂:“下来,我接着你。”   这一画面,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陆浅葱拢着身上的黑袍子,从马背上一跃而下,黑袍翻飞,红裙飘飖,她落进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中。   她一手拉进肩头的黑袍,一手抵在江之鲤的胸膛上,微微仰首认真的看他,两人视线相撞,发丝交缠。江之鲤稳稳的将她放在地面上站好,镇定的说:“外边冷,进去吧。”   陆浅葱收回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他心脏的节奏,噗通噗通,跳得跟她的一样快。   江之鲤推开土砖楼的木门,门扉上斑驳褪色的‘福’字已是破破烂烂,似乎风一吹就能将这烂纸卷去。陆浅葱跟着江之鲤进了门,随即有一个跛脚的老人从蛛网密集的墙根站了起来,一瘸一拐的拄着拐杖,勉强站立朝江之鲤行礼,用苍老而粗粝的嗓音道:“公子。”   这个老人实在生得难看了些,灰白的头发稀稀落落的挂在头顶,皮肤干皱,一只眼睛是瞎的,翻着浑浊的眼白,整个人伛偻且嶙峋,说是可怖也不为之过。   可他对江之鲤的神情,却是十分恭谨。   “别怕,这是我堂中的一名前辈,逃离大蛇后隐居在此,可信之。”江之鲤递给陆浅葱一个安抚的眼神,又回身问那老翁,语气是陌生的冰冷:“人呢,没死吧?”   老翁颤巍巍的提起一盏油灯,答道:“照公子吩咐,捆在楼上。”   两人的对话平静而冷漠,恩怨仇杀于他们的嘴中,就跟讨论吃什么菜一般平常,但奇怪的是,陆浅葱却一点儿也不害怕。此经波折,让她彻底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姑娘变成了一个真正坦荡的女人,她爱江之鲤的温柔体贴,也爱着黑狐的所有不完美。   她爱着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而不是一个由感动构筑出来的虚幻的梦影。   江之鲤从老翁的手中接过油灯,朝吱呀作响的木楼上走了两步,又伸手将头顶一个斗大的蛛网扫去,把昏黄的油灯往她脚下凑近了些,剑眉微挑道:“慢些上楼,看得见么?”   说话间,他伸出骨节修长的手牵住了陆浅葱的衣袖,一步一步护着她上楼。   二楼只有一盏昏灯,一把积了厚灰的椅子,还有一张零星散落着稻杆的床榻,潮湿阴冷的霉味,伴随着一个男人的□□扑面而来。   江之鲤将陆浅葱护在身后,很平静的将油灯搁在椅子上,室内的光一下亮堂了许多,床上被铁链缚住的男人似是受不了这光线似的,眯着眼缓缓抬起一张狰狞的脸来,打量着来人。   这真是一个狰狞的男人。   凌乱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胡子邋遢,满嘴是血,一道显目扭曲的疤痕横贯脸庞,他直起身牵动了链子,陆浅葱这才发现他的双手双脚都无力的垂在身侧,呈现不自然的扭曲状态,显然是被打折了。   陆浅葱下意识后退一步,江之鲤却悄悄拉住她的手,说:“别怕。”   “黑狐。”铁链束缚下的囚徒哑声怪笑着,用含糊不清的语气道:“你好不容易从大蛇手下逃出,又不惜冒险将我抓到此处,到底想做什么?是江湖人就给个痛快,成王败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又何苦这般折辱我。”   他说话漏风,每说一个字,嘴中就溢出鲜红的血丝,陆浅葱这才发现他的牙被拔了。   江之鲤冷眼望着他,说:“为了八年前陆府被灭一案。”   “陆府?”男人哑声怪笑:“我杀过的人那么多,哪还记得什么陆家张家。”   陆浅葱握紧了拳头,忍不住低声道:“汴京陆相,是谁杀的?”   男人抬起头,阴鹫而不怀好意的目光在陆浅葱身上巡视,半响,他嗤笑一声,呸出一口鲜血来,含糊道:“黑狐,你为了一个娘们儿,来跟我翻旧账?”   顿了顿,他剧烈咳嗽几声,因痛苦而扭动着身躯,更显面目狰狞:“不错,人是我们杀的。当年黑狐你不也在场么?可怜兄弟们还以为你是来清理场子的,谁知一转身参与暗杀的十几个兄弟全被你杀的一干二净……若不是我反应快,怕也早成了你的剑下亡灵。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你终究不肯放过我……”   江之鲤一身黑衣,更显肃杀,他的嘴角没了笑意,目光像是投向无法企及的远方,深邃而遥远。他说:“陆家于我有活命之恩,当年是我去的太晚,没能赶在你们之前到达汴京。”   话音刚落,那男人却像是听到什么极度可笑的笑话般,嶙峋的胸膛里发出破碎浑浊的笑声,喘息道:“黑狐,身为刺客的你说出这般话,不觉得可笑么?当年大蛇训练杀手,出师前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要我们斩杀自己最亲近的人,你可是杀了自己的同门师姐弟才爬上黑狐堂的位置啊,难道换了个名字生活,就真当自己是好人了?”   江之鲤漠然,眸中的寒霜更甚,冷入骨髓。   陆浅葱极力从他们的对话中获取信息,忽而开口道:“至少陆府不是他灭的。”   男人的笑声戛然而止,咧着嘴古怪道:“他杀的人那么多,少了一个陆府又怎样?”   “不怎样。”陆浅葱道:“但对我来说很重要。”   男人似乎明白了,瞪着眼睛看陆浅葱:“你是……”   陆浅葱坦然迎上他阴鹫的目光,喉间哽了哽,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杀我阿爹,谁指使的?”   男人哧笑道:“杀手接活不问缘由,不问买家,只看代价,黑狐不曾告诉你?”   “那换个问题。”陆浅葱平静道:“我爹和父兄遇害前,可曾说过什么?”   “呵,那个竹竿似的老男人。”男人咧嘴狞笑,“我问那老东西后不后悔,因什么变法而害了一家老小的性命,他说‘我陆长青从未后悔过变法一事,悔,悔吾力量之渺如蜉蝣;恨,恨吾不能解万民之忧’……”   听到此,陆浅葱眼眶一湿,胸中似压有千斤巨石。她难受,为那个为朝堂奉献一切、却反被朝堂谋杀的父亲,更是为了丧生火海的无辜兄嫂。   那男人咧嘴一笑,疤痕狰狞,满嘴是血道:“我嫌那老家伙太啰嗦,一刀结果了他。”   “你!”陆浅葱向前一步,一把抽出江之鲤的佩剑,恨不得一刀刺死这贼人报仇雪恨。   只是挥剑的瞬间,手腕却在半空中被江之鲤握住。   江之鲤垂头看她,缓缓将剑从她剧烈颤抖的手中抽出,问道:“还有什么要问的?”   陆浅葱眼眶发红,咬唇狠声道:“为什么,为什么当年死的人不是他!”   江之鲤依旧凝视着她,虔诚而认真,他低下头,俊朗的容颜近在咫尺:“浅葱,闭上眼。”   陆浅葱一愣,还未反应过来,江之鲤却是一把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伸出一只手覆住她的眼。视线猝不及防变成了一片黑暗,下一刻江之鲤温柔而强势的稳住了她的唇。   陆浅葱有些惊愕,下意识伸手去推他,但紧接着,她听见‘噗嗤’一声闷响,有什么液体四溅开来,唰唰打在蒙尘的地板上,打在破损的纸窗上。   陆浅葱知道,那是刀剑刺入皮肉的声音。   铁链脆响,男人栽倒在地上,发出一声沙袋倒地的闷响,蜿蜒的血河在他身下汩汩流淌出来。江之鲤的剑很冷,很快,那个男人甚至感觉不到丝毫的痛苦。   霎时间,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一想到自己的身边有具尸体,陆浅葱便浑身发毛,牙关不可抑制的咯咯作响。她双手紧紧攥着江之鲤的衣襟,喉中如同塞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江之鲤一手依旧覆住她的眼睛,一手搂过她的腰,抬脚将破旧的窗户踢开,带着她从二楼一跃而下,稳稳的落在地上。   陆浅葱腿软得几乎无法站立,江之鲤便扶着她,接着,陆浅葱感觉到一个柔软温暖的吻落在了自己的唇畔。   “别怕。”黑暗中,江之鲤吻了吻她的耳尖,说:“那些不干净的事,我来替你做。”   残月西沉,此时已接近破晓,风很大,很冷。   陆浅葱面色有些令人心疼的苍白,她轻而固执的拉下江之鲤覆在眼上的手,涣散的眸子半响才聚焦,喃喃道:“我,曾经嫁过人……”   她将自己的一切全盘托出,十二岁时的天崩地裂,十六岁时的初次动心,十八岁时的心如刀绞,十九岁时的毒酒一杯……   自始至终,陆浅葱都很平静,平静得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只是讲故事的人心静如水,听故事的人却越听越心疼。   江之鲤说:“其实,你不必跟我说这些。”   “但我想说给你听。”陆浅葱道:“也想你将自己说给我听。你什么都不说,我又太自以为是,怎么猜得到你的心事。”   江之鲤沉默了一会儿,眸子和发梢都带着破晓前清冷的气息。他问:“你想听什么?”   “你,认识阿爹或兄长么。”陆浅葱微微仰首看他,睫毛如鸦翅般抖动:“当年,你为何要去救陆家?”   “我不认识你爹和兄长,但我认得你娘。”江之鲤将视线投向微微泛白的地平线,勾起一边嘴角,连声音都染上了暖意:“十二年前,她救了我。”   ☆、第48章 红梅三   十二年前,汴京下了一场大雪,城外冻死了不少流民。   夜色深沉,冷雾氤氲,雪被冻得很硬,汴京笼罩在一片凄寒之中,连烟花之地的灯红酒绿也消停了不少,只有两三歌女间或拨两声琴弦,望着空荡荡、冷清清的街道哀婉低吟。   护城河旁,厚厚的积雪被人践踏得凌乱万分,拖着一行长长的血印,触目惊心。   河边的城墙下,站着几个拿着短刃的黑衣男人。为首的是一个相貌苍白男子,他裹着厚厚的黑狐裘,及腰的黑发松垮垮的披在肩头,只在发尾处系了一根黑色的缎带,眉眼细长上挑,有着一股说不出的阴郁和妖冶。大概谁也不曾想到,这么一个病怏怏的男人,却是闻名天下的暗杀机构头目,皇族身边的走狗——大蛇。   大蛇唰的一声收拢手中的乌金铁骨扇,冰冷如毒蛇般的眼睛扫视着躺在面前那个少年。   少年浑身是血,一动不动的躺在被血浸红的雪地中,因身上多处带着严重的剑伤,他的面色苍白不带一丝血色,唯有一双乌黑不见底的眼睛静静的望着黑狐,无悲无喜。   “啧,伤成这样。”大蛇用铁扇抵在鼻端,两道阴柔的眉微微皱起。他像是在惋惜,但眼神却和看路边一只狗并没有什么区别。没有一丝犹疑,大蛇转身,漠然的吩咐身边的下属:“这个孩子已经不能用了,弃了罢。”   说罢,他转身慢悠悠的上了一辆华丽宽敞的马车。   夜明珠宛转流光,马车内,坐着一个威严富贵的中年男人。   “如您所愿,那孩子杀了段云天。”黑狐在男人身侧坐下,脱下狐裘挂在臂上,又寻了一个手炉握在手中,手中的铁扇一下一下敲打在窗上,笑道:“可惜了,那孩子本是个难得的武学奇才,我费尽千辛万苦才养大的……真是可惜了。”   他嘴上如此说着,可眼里分明没有半分哀戚,甚至还带着几分令人胆颤心寒的笑意。   两个蒙面的黑衣下属抓住少年的脚,像拖死狗一般将他拖行数丈,蜿蜒的血迹一路染到护城河边的碎雪上。少年仰躺在地上,睁着眼望着头顶灰蒙压抑的夜空,神情比万年积雪还要冰冷。   蒙面人抬起少年的身子,作势要将他抛进河中溺死。那一瞬,少年的眼中忽的迸出一股精光,似是对求生极度的渴望。   他用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猛地踹开蒙面人,一头钻进了结了薄冰的河水中,咕咚一声水响,再也不见了踪影。   少年是大蛇养大的小刺客,没有名字。几年前他打败了排行十三的堂中前辈,所以他取代了那个手下败将,代号十三。   大蛇的属下沿河追杀了一阵,遍寻无果,只得战战兢兢的去回复大蛇。   闻言,大蛇只是哗的抖开铁骨扇,两道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剑,笑得阴冷而无情:“算了,就当十三死了罢。”顿了顿,他又慢悠悠笑道:“没死也不碍事,药在我手里,他迟早得回来求我。”   两个属下双肩一抖,跪在地上伏得更低了。   “至于你们。”大蛇神色不变,手中的铁骨扇一挥,寒光闪过,两具尸体应声而倒,鲜血浸在地上,凝成一片暗紫色。他冷笑,声音带着变态的阴柔:“这点小事儿都办不好,留之何用。”   一阵阴风袭来,空中又飘起了碎雪,车前的灯笼摇晃,恍如鬼火悠悠燃烧。马车内的中年男人掀开蜀绣的精美布帘,蹙眉望着地上的尸体,不满道:“大过年的,何苦在本王面前开杀戒。”   “因为我坏呀。”大蛇用沾血的铁扇挡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阴寒如蛇瞳的眼来,神经质的自顾自笑了半天,猩红的舌舔了舔唇:“啊,我真是太坏了。”   中年男人并未理他,只是转动着手上的檀木念珠,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好像汴京的几场腥风血雨与他无关似的。大蛇饶有兴趣的盯着男人,心中冷笑了一声:只是和王爷的演技比起来,我这点坏,当真算不得什么呢。   这场雪下了很久,直到第二天夜里才停下。   大雪并未冻结汴京城的热闹,今夜就是除夕了,汴京到处挂起了红灯笼,烟花从天刚擦黑时起便从未停止过。一向清贫的陆相府也活跃了不少,门口颤巍巍的挂着两串灯笼,掉漆的朱门上倒贴着笔力遒劲的福字,乃是出自陆相手笔。   陆府的后院有一棵百年松树,多年来未曾修剪,郁郁葱葱的枝桠蓬勃生长着,几乎覆盖住了大半个院子。松树旁边的墙角边种着四五棵虬曲盘旋的腊梅,此时梅花开得正艳,花蕊藏雪,衬得嫣红的瓣儿愈发浓丽,不用走近便能闻到一股清冷的梅香。   一个相貌平凡的丫鬟掌着灯,引着一名披着兔绒斗篷的妇人进了院,两人朝墙角的梅树下走去。   妇人年纪不轻了,但依旧很美丽,浓黑的长发绾成垂髻,不施粉黛,清雅如空谷幽兰。她肩上扛着一柄小花锄,提着裙来到树下左右看了一圈,方问身边的丫鬟:“芝兰,前年的梅花酒,可是埋在这儿了?”   芝兰将油灯凑近了些许,蹙眉道:“夫人,奴婢来挖罢,何苦劳您亲自动手。”   妇人不许,只解下披风交到丫鬟手中,说话间已挽起袖子挥动花锄:“你这大手大脚的,没有轻重,挖坏了坛子可不就前功尽弃了么。”   芝兰撇撇嘴,泄气的哼了声。   片刻,陆夫人从土堆中翻出两只带泥的坛子来,喜道:“可找到了。”   丫鬟忙伸手去接那坛子,此时一阵寒风卷过,浓密的松枝随风劲舞,接着,一条乌黑的人影从枝桠中直挺挺的坠下,同雪块一起栽在了陆夫人的面前。   陆夫人猝不及防吓了一跳,抱着酒坛后退了一步,惊魂未定道:“那可是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丫鬟亦是吓得不轻,忙将酒坛搁在地上,提起油灯朝前小心翼翼的走了两步,借着昏黄的油灯,她看到一张苍白年轻、满是血污的脸,不由惊叫一声喊道:“夫人不好了不好了,是个死人!”   陆夫人竖起一根削葱白似的食指,轻轻压在自己的唇上,示意丫鬟噤声:“你可小声些,大过年的竟说些不吉利的话。”   说罢,她从浑身抖筛似的丫鬟手中接过油灯,凑近照亮了地上那条黑影,虽然他满身血污、冰渣稀稀落落满了眉眼发梢,但陆夫人依旧可以看得出这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   并且,还有微弱的呼吸。   “还活着。”陆夫人舒了口气,柳眉微微蹙起,呈现出为难的神色。   “太可怕了,还是去禀告老爷罢。”丫鬟躲在陆夫人身后,期期艾艾的开口:“这一看就不是什么良民,咱们离远些。”   陆夫人稍一沉思,又朝漆黑的院中四处瞧了瞧,松影婆娑,梅花落雪,并无其他人存在。她伸手拦住了想要去状告陆相的芝兰:“这孩子怕是个刺客,老爷嫉恶如仇,若是他知道了,恐怕只会一棒子打死这孩子。”   “那怎么办呀,总不能让他死狗似的躺在这儿罢。”芝兰宁起眉,嫌恶的看了那满是血污的少年一眼。   陆夫人也有些犹疑,正凝思着,那少年却是迷迷糊糊的轻哼了一声,气若游丝,用一掐即断的声音低低唤了声:“娘……”   那声音带着无与伦比的哀伤,陆夫人的心一下就软了,她将柔软温暖的斗篷盖在少年身上,遮住他的满身创痕和寒意,又对一旁不知所措的丫鬟道:“来,帮我一把。”   十三感觉自己昏迷了很久,身体冷得很,五脏六腑却燥得难受。   他记得自己从冰冷的河水中爬了出来,为躲避追杀一路进了城,藏在一家院子的大松树上。他不知道自己在松树上蹲了多久,迷糊间隐约觉得自己发了烧,他又累又饿,一头从树上栽了下去。   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雪霁初晴,稀薄的阳光斜斜的从洞口照进来,刺痛了十三的眼。   他强撑起身子坐起来,警惕的四处观望一番,这才发现自己躺着的地方,是后院假山中的一处洞穴,这座假山十分巍峨,洞穴狭窄而深,宽度刚好够他平躺。他的身下垫了半旧的被褥,身上盖着柔软厚实的毯子,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已被人清理包扎过了,绷带下散发出淡淡的药香。   十三强撑着身子,伛偻着一步一步挪到洞口,却发现洞口的石阶上放着一碗积了薄雪的水,几个冻硬了的馒头。他饿极了,抓起馒头胡乱的啃了下去,又喝了口水,不由呛得连声咳嗽。   那水不是水,而是酒,带着梅花香味儿的酒。   几口酒下肚,十三身上的寒意总算被驱走,浑身暖洋洋的。   他受的伤实在太重,已经没有力气再挪动分毫了,只能一口一口机械的嚼着馒头,倚在洞口的阴暗处朝前望去,只见松树上的厚雪消融了不少,正淅淅沥沥的朝下滴着水珠,梅花迎寒怒放,红的似血。远处的厢房传来少男少女的欢笑声,有少年高声念道:“吾愿做江中一鲤,迎风踏浪,化而为龙!”   一个年老的男音呵呵笑道:“鲤鱼跃龙门,一啸渡苍生,大郎有此壮志,为父甚慰。”   十三蜷缩在洞里,心道这些人真是奇怪,做一条自由自在的鱼不好么,为何要化龙,承担天下人无法承担的重任?   夜晚,起风了,十三又有些高烧。   那个妇人提着灯悄悄赶到假山洞口时,十三警觉的往里缩了缩,睁着幼狼一般冷漠的眼,虚弱地望着来人,那时的他就像一只被撬开了壳的河蚌,拼命隐藏自己柔软的脆弱。   微弱的灯光打在妇人的脸上,有着一股说不出的朦胧暖意。妇人将一碗热汤面放在洞口,又摆了个药瓶子在旁边,轻声安抚道:“孩子,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见他不回应,陆夫人又喟叹道:“我家大郎,也是跟你一般大的年纪。”   ☆、第49章 红梅四   十三在陆府后院呆了三天。   三天后,他的烧退了,但是五脏六腑开始剧烈疼痛,到了第三天夜晚的时候,他呕血了。   大蛇派出刺客之前,都会让他们服下一种慢性□□,在规定日子内完成任务活着回来,便能得到解药活下去,否则必死无疑。无他,只是便于大蛇控制而已,还不会泄露机密,方便得很。   十三知道,大蛇下在自己身上的毒开始发作了。   这三日,他窝藏在洞穴中,听到最多的出了雪落的声音,便是陆氏父子的讲学声。陆长青说,勾践战败为奴,仍卧薪尝胆,最终创造了‘三千越甲可吞吴’的神话。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以前他觉得自己活着和死了都没什么太大的区别,而现在,十三突然不想死了。他想再看很多场雪华,想再听听花在晨风中盛开的声音,想堂堂正正的活在阳光之下。   十三决定要回到大蛇身边,博取信任,拿回解药……然后,离开黑狐堂。   终有一日,他将会变得很强大,强大到能和大蛇抗衡,能彻底走出他的阴影。   又是夜深人静之时,雪花簌簌有声,当陆夫人提着油灯,带着吃食来到后院时,十三正蹲在石阶上,仰望着深沉的夜空发呆,雪花和寒气在他眉梢凝结成洁白的霜花,整个人更显孤寂冷清。   陆夫人似是愣了愣,喜道:“你伤可好了?”她的笑很清澈,很暖,哪怕在这样凄苦的寒冬腊月里,她的眼中依然盛满了阳光。   十三依旧蹲在原地,乌黑的眸子定定的望着她。   陆夫人真是个温暖的女人,就跟他千万次幻想过的娘一样。   他一声不吭,黑夜般的眸子在夜空下闪烁着清冷的光。陆夫人却像是看懂了他的意思,走近两步问道:“要走了?”   十三点点头。   陆夫人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又摆了坛酒在他面前,温声问道:“不会说话?”   十三垂下眼,嘴唇张了张,用极低的嗓音哑声道:“谢谢。”   陆夫人笑了,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会说话。”   十三的头发半束着,有些凌乱,还沾着两片枯叶。陆夫人温软的手落在他的头顶时,他微微垂着头眯了眯眼,乖巧得如同被驯服的狐狸。   陆夫人伸手捻去他挂在发间的枯叶,说:“这些酒食你带上,以后找个正当的营生,莫要在腥风血雨中来往了。”   十三静静的看着她,没说话。   风无声的卷过,清冽的梅香混合着酒香扑面而来。陆夫人还待要说两句,却忽的听见角落里传来一个小姑娘软糯的声音:“阿娘,你在同谁说话?”   长廊的灯笼下,站着一个八、九岁,扎着双髻、穿着藕荷色的夹袄的小姑娘,她揉着眼,正睡眼惺忪的看向这边。   “阿浅。”陆夫人唤了小姑娘一声,又回过头来道:“这是我的女儿……”   梅飘残红,雪落无声,那个狼一样孤寂的少年连同地上的梅花酒一起,早已消失在深沉的雪夜中。   只是谁也不曾料到,十二年前的匆匆一瞥,竟定格成了永恒的记忆。   拨开重重迷雾,云开见月,陆浅葱才知道,他们原来在那么久以前便有了交集。命运是多么强大,兜兜转转了这么多年,她与他注定要交织在一起。   摇摇欲坠的土砖楼下,晨曦微凉,陆浅葱下意识摸了摸嘴唇,那里似乎还停留着江之鲤嘴唇的温度。她问他:“陆府被灭的那一夜,我和阿娘躲在墙角,你其实是知道的?”   江之鲤点点头,清冷的眸中有了些许愧疚的神色:“抱歉,那时我不能与你们见面。事后我亦曾找过你们母女,想悄悄将故渊还给你们,可没有找到。后来我受了重伤,便一直在蜀川疗伤,此事就此耽搁。”   陆府被灭后,朝廷对此事三缄其口,陆夫人鸣冤无果,心灰意冷下以为家人全部遇难,便带着陆浅葱辗转于各地亲戚家,三年后方重回汴京,而那时的江之鲤早已成了黑狐堂堂主,驻扎在蜀地。这一错过,便是整整八年。   旧事重提,感慨万千,陆浅葱有些不好意思的侧过脸,说:“谢谢你,将珩儿照顾得这般好。”   “他叫陆珩么。”江之鲤低头看她,视线深邃,笑容带着蛊惑人心的侵略性:“故渊是我瞎起的名字,以前躲在陆府养伤的时候,曾听你的兄长们念叨这一句诗,我便记得了。你若不嫌弃,以后便以这二字做他的字罢。”   陆珩,字故渊。很好。   黑夜中的江之鲤总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蛊惑,陆浅葱有些无法直视他的眼睛,想了又想,终是忍不住开口:“听说你练功走了岔,导致性情大变,这是究竟是怎么回事,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白天和夜晚,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你。   思忖半响,这句话终究是烂在了肚里。她喜欢他,那么不管是他的哪一面,她都能平静的接受。既然不在意,又何必多此一问。   江之鲤勾了勾唇,高束的黑发在风中轻舞,与她的长发交缠。他说:“我为了逃离大蛇的控制,太过于急功近利,剑走偏锋练了邪功,不过不碍事,不会伤到你的。”   “我是怕伤到……”   ……你自己。陆浅葱在心里默默的补充道。   江之鲤似乎猜到了她的所想,以拳抵住鼻尖,呵呵的低笑出声,笑得眉眼弯弯,璀璨万分。他说:“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没有了。”陆浅葱状做不经意的避开视线,淡然的脸上浮出浅浅的红晕。   “那么我主动招供罢,免得你碍于面子不好开口。”江之鲤按着剑,将视线缓缓投向天际的一抹微白,说:“关于江湖上传言的,我杀害同门上位的事。”   “他们是我的师姐和师弟,我们是被大蛇收养的同一批孤儿,情同手足。我十三岁那年,大蛇说,我们可以出师了,但出师前还有最后一个任务要完成,那便是斩杀自己最亲近的人。”   说罢,江之鲤缓缓将视线转回,嘴角微扬着,但望着陆浅葱的眼中却有着淡淡的悲伤。他说:“是我害了他们。大蛇将师姐和师弟分别吊在相隔百丈的高楼上,各派了一名刺客看守,而我则被安放在两座高楼中间的校场里。大蛇说,他给我的时间只够救其中的一人。”   那一刻的抉择实在是太痛苦了,师姐待他很好,师弟很可爱,他两个都想救,却两个都没救到。时间一到,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两名刺客砍断了绳索……十六年过去了,他们的惨叫却依然历历在目。   说到此,江之鲤怔了怔,缓缓伸出手来,沾了沾她脸颊上的湿痕,叹道:“说故事的是我,怎么哭得反倒是你。”   清晨的风带着露珠的潮湿气息,连眼睛都被浸湿了似的,陆浅葱抹了把脸,摸到了满手的泪渍。她无法想象,世上竟然有如此残忍的事,无法想象,江之鲤这些年是经过怎样的痛苦折磨,才能保全心底的人性和善念不被磨去。   “那其实是训练刺客的一种方式,残忍,但是很有效。因为它能一点一点抹去人性,将活生生的人折腾成一个只会杀人的木偶。”江之鲤云淡风轻的笑笑:“师姐和师弟没有拔尖的武艺和聪慧的头脑,便只能被淘汰,成为白骨筑成的垫脚石。”   陆浅葱听得心里难受,垂下湿漉漉的眼,艰涩道:“别说了。”   夜幕的深蓝褪去,天际微白,渐渐染上了红霞。   黑袍翻飞,江之鲤迎风而立,逆着晨光:“这样的我,你会讨厌吗?”   陆浅葱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一字一句认真道:“我有过心高气傲,有过糊涂盲目,还在最无助的年纪爱错了一个男人。我嫁过人,成过亲,吃过亏,对于感情之事难以再拿出孤注一掷的勇气……这样的我,你会讨厌吗?”   答案无疑是不。   江之鲤看着她,清冷的黑眸慢慢回暖,温柔地笑道:“我既不是一个彻底的好人,也不是一个彻底的坏人,我沾过很多人的血,有过很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却只真真正正的爱过一个女人……”   他慢慢俯下身,在她耳畔哑声低语:“我爱你,喜欢你,浅葱。”   这话直白得不能再直白了,陆浅葱的心仿佛窜出胸膛,直直的冲上了九霄云外。她浑身一颤,半响才磕巴道:“好……不真实。”   耳畔传来江之鲤清朗的低笑,他缓缓侧过脸,温软的唇瓣一寸寸碾过她的脸颊,最终停留在了她的唇上。   红日冲破黑暗的桎梏,晨光四射,打在他们相拥的完美侧颜,定格成一道温暖的剪影。   四唇相贴,辗转死磨,陆浅葱倏地瞪大眼,紧张得连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她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般,抑制不住心跳如鼓,大气也不敢喘,生怕惊破了这一方旖旎的梦境。   浅尝辄止的一吻罢,江之鲤放开连呼吸都停滞的她,额头与她相触,哑声笑问:“现在真实了么。”   荔颊红深,陆浅葱急促的呼吸,双手无意识的按在剧烈跳动的胸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江之鲤轻笑一声,也不急于逼她接受自己,只长臂一捞,将她的头扳入自己怀里,让自己的胸膛紧贴着她的侧脸,两人静静相拥。   “听见了么,”江之鲤唇角微翘,清朗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我的心也跳的好快。”   心是骗不了人的,陆浅葱听着他急促而沉稳的心跳,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她嘴唇张了张,带着几分疑惑似的问道:“奇怪,你是从何时看上我的呢。”   明明两人的初遇并不美丽,陆浅葱觉得自己一非倾国之颜,二没有盖世神功,两人的生活圈子也有着天壤之别,江之鲤究竟是喜欢她哪一点呢?   喜欢她的脸,同情她的身世,亦或是仅仅为了报恩和忏悔?   她隐隐有些期待,又有些莫名的忐忑。江之鲤只是温柔的望着她,说:“动心一开始就有。后来,当你为我缝补好衣袖的那一刻,我便觉得今生非你不可了。”   “我知道自己的身份非比常人,怕给你带来不幸,可又忍不住想要靠近你……浅葱,我喜欢你,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喜欢。”他说,“肺腑之言,多谢你的倾听。”   心中的阴霾散尽,她像是做了什么重大抉择般,轻声道:“我也是,心悦你的。”   她的声音细如蚊呐,江之鲤却听清楚了,瞬间肌肉绷紧。陆浅葱听到他的心跳跳的更快,噗通噗通,有力的撞击着胸腔。   像是怕惊扰一个甜美的梦一般,江之鲤没有说话,忙将她拉开了些许,望着她的黑眸闪着晶亮的光芒。   陆浅葱只好笑道:“但你给我点时间,我可能,没有这么快……”   清风静止,时间凝固。   江之鲤久久的望着她,忽的灿然一笑,极尽风华:“等你一辈子又何妨。”   ☆、第50章 红梅五   荼蘼褪尽,四月的浓荫侵袭着大地,又是一个水草丰美的季节,北方的战事暂时停歇。秦淮河畔的烟柳依旧,歌女在画舫中婉转歌唱,金陵城浸泡在千年如一日的脂粉气中,灯影摇晃,火树银花,不久前战败迁都的颓然早已被一片寻欢作乐的热闹所掩盖。   陆浅葱回到乌山镇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深夜,连日奔波已让她困顿至极,不知不觉的靠在江之鲤的怀里睡着了。   马儿不知何时停止了奔跑,陆浅葱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是残月西沉,空气中带着露珠的清冷潮湿之味,可她躺在江之鲤的怀中,身上裹着他的黑袍子,只觉得十分的温暖,暖到脸颊都泛出醉人的酡红。   陆家酒肆的灯笼静静的亮着,如同一双温柔的眼,注视着浪子的归来。陆浅葱漫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来,仿佛自己做了很长的一场梦,兜兜转转,几经波折,又回到了原点。   身后传来一声低笑,江之鲤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声音暗哑,唯有上扬的尾音昭示着他愉悦的心情:“醒了?”   那日清晨,破旧歪斜的土楼下,两人互表心事、亲昵相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一向古井无波的陆浅葱难得生出几分羞怯来,忙从江之鲤的怀中坐起来,捂着发烫的脸说:“醒……”   浓睡醒来后的声音还有几分暗哑,不算好听,但有种说不出的魅惑。陆浅葱更加窘迫了,强作淡定的轻咳一声,用恢复正常的声调道:“醒了。”   奇怪,明明平时两人的相处挺自然的,互表心迹之后,反而手足无措了,感觉做什么都是多余的,做什么都要自我唾弃一番。可明知是多余,明知会自我唾弃,仍然忍不住要将千丝万缕斩不尽的青丝系在他身上。   她这般局促不安,江之鲤也有些担心,伸手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修长带着薄茧的手掌覆在她额上:“着凉了?”   江之鲤的眸子仿佛由最深的夜凝结而成,陆浅葱怔怔的望着他,连摇头回应都忘了。   江之鲤垂下眼睑,嘴唇微微凑近了些许,陆浅葱立刻紧张得屏住了呼吸。他湿热的气息扑洒在她的脸上,两人的唇仅有纤薄的距离。   正此时,酒肆里传来了蹬蹬蹬的脚步声,接着大门被哗的一声拉开,故渊和旧林惊喜的声音平地里炸响:“陆姨!”   “师父!”   陆浅葱被吓了一跳,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猛将江之鲤推开,与他隔开三步远的距离,望着旧林和故渊不自然的笑笑,说:“你们怎么还没睡?”   “我们在……等你……”   在江之鲤的视线的逼迫下,旧林越说越小声,最后意识到气氛不大对,旧林赶紧闭嘴,垂着头从江之鲤手中接过马缰绳,站在一旁不做声了。   故渊一头扑进了陆浅葱的怀中,陆浅葱摸了摸他的脑袋,借此来掩饰自己的窘迫。   好好的旖旎被搅和得七零八落,江之鲤不开心了,盯着徒弟冷笑一声,意有所指道:“我看你们年纪不小了,早些自立门户吧。”   旧林肩膀一抖,可怜巴巴的看他:“……师父。”   陆浅葱亦有些震惊,下意识抱紧了故渊,回身朝江之鲤道:“他们还小,自立门户未免太早……”   话还未说完,她看到江之鲤微眯着眸子,唇角勾起,满眼狡黠的笑意,便知道他是在开玩笑,约莫是方才的‘好事’被打断,他心中不爽,吓吓徒儿们的。   果然,江之鲤施悠悠朝前两步,自然而然的牵起陆浅葱的手,在徒儿们惊愕的目光中吩咐道:“给你们师娘……你们陆姨煮碗姜汁糯米酒,驱寒。”   听到他装作无意的说出‘师娘’二字,陆浅葱的耳根霎时就红了,她简直不敢看两个孩子的表情,手掌挣了挣,江之鲤却将其握得更紧。   故渊最先反应过来,白嫩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美梦成真的狂喜之态,忙点头如捣蒜,大声道:“是是是,师父师娘!”   陆浅葱别过头,默默捂脸。   陆浅葱跟着江之鲤进了屋,屋中烛火明亮,桌椅皆是整洁干净,柜台后已换了新的酒坛,看得出两个孩子将酒肆照顾得不错。她一路颠簸,浑身早已酸痛不堪,但怕江之鲤担心,便一路强忍着不愿表现出疲惫,此时坐在椅子上,喝了一碗姜汁酒,浑身暖洋洋的,不由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正迟钝着,手中捧的瓷碗被人端走,她猛地睁开眼,发现江之鲤正坐在她身旁,撑着下巴笑吟吟的看她。   陆浅葱清醒了些,问他:“你连夜赶路辛苦了,不喝碗酒驱驱寒么?”   江之鲤摇摇头:“不能喝,喝了会失控。”又伸手将陆浅葱拉起来,引着她朝后厨走去:“已经给你备好了热汤,沐浴完了再睡。”   两人到了后厨,灶火旁的浴桶中果然倒满了热水,还贴心的洒上了些许蔷薇花瓣。旧林和故渊挽着袖子立在一旁,如同贴身小侍女般恭敬道:“陆姨,您来试试水温合适么。”   陆浅葱知道这俩孩子心中多少有些愧疚,大概觉得是自己失职大意,才让赵徵绑走了她。想到此,她微微一笑,摸了摸旧林和故渊的脑袋,说:“你们也累了,不必管我,早些歇着去罢。陆姨不在的这些日子,辛苦你们照料酒肆了。”   话还未落音,却见江之鲤一脸漠然的将她的手拉下来,不准她再碰旧林,正色道:“旧林年纪不小了,你不必这般惯着他。”   陆浅葱一愣,反应过来江之鲤是在吃醋,又有些好笑,心道他怎么要跟一个半大的孩子争风吃醋。自从表明心迹后,江之鲤简直恨不得化身成为老母鸡,时时刻刻将陆浅葱护在自己的羽翼下。   旧林亦是个聪明的孩子,很快听出了师父的言外之意,顿时有些尴尬的红了耳尖,拉着故渊一溜烟儿的跑了。   陆浅葱从楼上抱了换洗的衣物下来,见江之鲤还站在原地,便问道:“天都快亮了,你不回去歇息么?”   江之鲤抱臂倚在厨房门口,乌黑的眼微眯着看她,像极了一种狡黠的食肉动物。他说:“这就走。”   说罢,他看着陆浅葱笑笑,转身朝酒肆大门走去。   陆浅葱有些不舍,可偏偏这种不舍无法溢于言表,她嘴唇动了动,最后只能无言的抱着衣物进了后厨,关上门认认真真的沐浴。   温烫的水氤氲着花香,陆浅葱洗去一身疲惫,浑身舒坦,惬意之下打起瞌睡来。不知过了多久,厨房的门被人轻轻叩响,江之鲤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阿浅,该出来了。”   陆浅葱一点头,猛地惊醒,这才发现桶里的水都微微发凉了。   她打了个寒颤,忙匆匆披好衣物,来不及擦干发丝便拉开门,惊讶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约莫是临近晨曦的缘故,江之鲤的目光退去清冷,多了几分明朗。他将手中的棉布帕子罩在陆浅葱的头上,为她一缕一缕擦去发梢上滴落的水珠,笑道:“担心你在浴桶中睡着,便多等了一会儿。”   他的担心显然是正确的。   陆浅葱抬手按住帕子,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自己来。”   江之鲤松开手,笑吟吟的看她,像是在说什么秘密似的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徒弟们都先回去了,这里只有我们,你不必害羞。”   陆浅葱心虚的想,问题不是出在这儿啊。   她埋头□□着自己的头发,小声道:“天都亮了,你快回去歇息罢。”   江之鲤轻叹一声,伸手将她捞进自己怀里,下一刻,一个薄如蝉翼的吻落在了她的发顶。   陆浅葱微怔,手下的动作也不由自主的僵住了。   江之鲤道:“别让我等太久,阿浅。你青春正好,我却不年轻了。”   见到他这样一脸恨嫁的模样,陆浅葱忍不住笑了,微微点头道:“是,江叔叔。”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耍贫,气氛倒是自然而然的柔和了起来,江之鲤也被逗乐了,伸手捻了捻她微湿的发丝,叮嘱道:“把头发擦干些再睡。”   陆浅葱点头。   “门窗要记得锁好。”   陆浅葱点头。   “真想早些娶了你,免得我总放心不下你一个人。”   陆浅葱依旧点头。   半响,她反应过来,忙摇头。   摇头似乎也不大对,陆浅葱迷糊了,愣在那儿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好又下意识的擦头发,拼命掩饰自己的窘迫。   桌上的油灯燃到了尽头,忽的一下熄灭,屋子里猝不及防陷入了深蓝的昏暗中,唯有灶中的火苗间或蹿腾一下,发出噼啪一声脆响。   昏暗的空间内,传来一阵衣料摩挲的声音,接着,陆浅葱感觉到两片湿润温软覆在了自己的唇上,辗转厮磨。   她一下僵直了身子,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唇上的触感稍纵即逝,短暂得如同一个轻薄的梦境。昏暗中,江之鲤拉开了距离,轻声微笑道:“我走了,天亮了再来看你。”   陆浅葱心猿意马的点点头,又怕光线昏暗江之鲤看不到,便低声道:“好。”   温凉的指尖从她湿漉漉的发梢离去,老旧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脚步声远去,陆浅葱站在门口朝外望去,那个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的男人翻身上马,迎着地平线的一缕晨光离去。   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不见,陆浅葱才心神不宁的上了楼,一头倒在床榻上,又捂着脸在床上翻滚了一圈,很没出息的想:怎么办,现在就开始想他了。   ☆、第51章 连理一   这一日安眠,陆浅葱一觉睡到日上中天才醒。   她梳洗完毕,神清气爽的下了楼,重新打开酒肆,出门倒水的刘大娘见了,‘哟’了一声,惊喜道:“陆小娘子,你可算回来啦!怎么样,可见到你爷娘了?”   陆浅葱很快反应过来,大概是她突然失踪后,旧林和故渊为了不让街坊起疑,便随口编了个她回家探亲的幌子。她笑笑,朝刘大娘道:“见着了,只是来去匆匆,不曾给街坊们带些薄礼回来。”   “你这孩子,说话总这般客气做什么!你爷娘没事儿就好,有时间多回去看看他们,瞧你在他们身边呆了个把月,气色都好很多了。”刘大娘爽朗一笑,拿了个大筛子站在门口筛米,又随口问道:“赵铁牛呢,可有好些时日不曾见他了。”   听到赵铁牛这个名字,陆浅葱愣了愣,方淡然道:“他伤好了,就走了。”   “嗨,也不曾回报你些许?毕竟是救了他的命,又照拂了他半个月呢。”   陆浅葱笑笑:“大娘,你知道我不为这个的。”   刘大娘歉意的笑笑,将筛出来的谷壳从米粒中挑拣出来,似乎想到什么,她端着筛子,拖着臃肿的身体朝陆浅葱走了两步,神神秘秘道:“小娘子年纪也大了,家里可曾给你定下亲事?若是没有,我家娘舅有一长房长孙,刚过二十,生得……”   这话题再继续下去就危险了,陆浅葱忙摆摆手,坦诚道:“有劳大娘费心了,只是浅葱心中已有意中人。”   大娘吓了一跳,不知道该怎么接她这话,打量陆浅葱半响,疑惑道:“怎么从未听你说过,你爷娘同意了么?”   陆浅葱胡乱的点点头:“我想,应该是同意的。”   大娘似乎想通了似的,猛地一拍大腿,哈哈笑道:“是了是了,怪不得你匆匆回家探亲,原来是同你爷娘商量亲事去了!”又问道:“小郎君是哪里人,何时办酒呀?”   陆浅葱也不拆穿,只顺着刘大娘的话点点头,微笑不语。   屋外阳光正好,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的拉着家常,却见街角缓缓走来了一位白衣侠士,正是丰神俊朗的江之鲤。陆浅葱朝他望去,顿时心咯噔一跳,视线所及的世界全都黯淡了下去,唯有他一人带着鲜亮的色彩,满面笑容的朝她走来。   刘大娘也看到了江之鲤,因有数面之缘,大娘也就拿他当自己人了,端着米筛朝回家时顺便跟他打了声招呼:“哟,这位侠士许久不曾见到了,来找陆小娘子买酒啊?刚才小娘子还跟我说定了亲事,也不知是谁家的福分,能娶到她这样干练聪明的姑娘,侠士和小娘子关系好,你知道么?”   江之鲤怀中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嘴角翘起,弯成一个明朗的弧度。他与刘大娘错身而过,直直的走向陆浅葱,笑道:“知道。因为她要嫁的,就是我。”   哐当一声,刘大娘的米筛掉落在地,微黄的米粒铺洒开来,惹得周围的芦花鸡一路咯咯哒的奔跑过来,拼命地啄着地上的大米。眼瞅着被鸡群包围了,大娘这才反应过来,张开双手拼命赶跑这群贪吃的母鸡,嘴里还发出怪异的恐吓声。   陆浅葱连头也不敢抬,忙拉着江之鲤进了门。   身后,刘大娘热情不减,大声喊道:“小娘子,你的喜事在哪边儿办呀!可要提前告诉大娘,大娘好给你们备礼!”   陆浅葱脸颊绯红,没想到刘大娘这么藏不住事儿,竟将她的胡言乱语全抖在了江之鲤面前。她不由有些泄气,明明自己是那么小心谨慎的一个人,怎么总在江之鲤面前丢脸做傻事呢……   江之鲤见她背对着自己,一个人在躲在柜台后忙忙碌碌,只觉得她窘迫的样子尤其可爱,不由笑道:“阿浅,你出来,我有东西给你。”   过了许久,柜台后才慢吞吞的冒出她的脑袋来,青花布绾成的发髻下,是一张微红而清丽的脸,好像冬日落在白雪上的一抹梅红,分外娇艳。她手里握着舀水的木勺,疑惑的看着他,无声的询问。   江之鲤向前一步,将怀中的布包放在柜台上,只见布包里有什么东西蠕动了一番,接着,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顶开了布片,露出一双圆溜溜的,乌黑的眼睛来。   “汪汪!”通体乌黑,四爪雪白的小狗奶声奶气的叫着,拼命将自己的脑袋往陆浅葱怀里拱。   陆浅葱感觉到会心一击,忙将手中的木勺丢了,抱起小奶狗惊喜道:“你从哪儿弄来的?”   “下山时捡的。”见到她这么欢喜,江之鲤也很开心,勾起嘴角笑得眉眼弯弯:“里头还有。”   说着,他将布包彻底打开,几只鹅黄的小脑袋叽叽喳喳的冒了出来,包里竟还有七八只刚破壳的小鸡崽儿。   这是百宝箱么?陆浅葱任由小奶狗在她怀里拱来拱去,瞪大眼道:“这也是捡的?”   “这可没得捡,集市上买的。”江之鲤低笑一声,抬手摸了摸小狼狗的脑袋。他一身武袍,袖口用黑布绳扎得很紧,更显修长干练。   鸡崽儿满柜台乱跑,这些小生灵是最能治愈人的,陆浅葱心情大好,难得跟江之鲤开了句玩笑话:“不错,江郎还有钱买鸡崽儿了。”   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想起了初见的时候,那时的江之鲤,可谓是穷困潦倒到见钱就两眼发光的地步,可以说,是银子将他两的命运生生的扭结在了一起。啊,世界是多么奇妙!   江之鲤也笑了,深不见底的眸中仿佛盛满了暮春的暖阳,白天的他总是这般爽朗阳光,不同于夜晚的狷狂强势,但他的每一面,都无疑让陆浅葱忍不住心慌意乱。   赵徵也曾送过她关在笼中的金丝雀,笼子精致,鸟儿的歌声很美,但全都不如面前这些粗鄙的小生命更让她动心。   她赶紧在后院找来一个不用的箩筐,在里头铺满碎布和稻草,将几只叽叽喳喳的鸡崽儿放了进去,用小瓷碟给它们倒了米和水,等安顿完小鸡再回来一看,江之鲤已经给小狼狗在柴房里铺好了窝儿,他正蹲在地上,随手拿了个吃剩的馒头喂它。   陆浅葱走过去,摸了摸小狗的脑袋,问道:“怎么突然想到要送我这个。”   “送只狗,当儿子养。”江之鲤笑吟吟道:“有了共同牵挂的人和物,你就不会舍得离开我了。”   他眼含笑意,但却说得很认真,陆浅葱被他逗笑了,说:“你这话不对,不管怎样,我都是舍不得离开故渊他们的,难道人的面子还不如一只狗大?”   江之鲤叹了一声,微微侧过脸来看她:“是我的面子不如故渊大。”   两人视线交缠,呼吸相触,面容相距咫尺。江之鲤有些情动,忍不住微微凑过脸来,似乎想要吻她。   关键时刻,小奶狗汪的一声,突然跟发疯似的往陆浅葱怀里蹿,大概把他两的亲近当成某种好玩的游戏了,闹腾着要参与进来似的。   好事再一次被打断,江之鲤的眸色瞬间沉了下来,一把提起小狼狗的后颈肉,转身就往门外走。   陆浅葱从旖旎中回过神来,忙追上去道:“你带它去哪儿?”   江之鲤漠然道:“找个锅,炖了。”   陆浅葱把吓得瑟瑟发抖的小狼狗抢回自己怀里,淡然一笑:“江郎,虎毒不食子。”   她显然是在打趣江之鲤那句要将小狗‘当儿子养’的话,江之鲤却抱臂,瞪着陆浅葱怀里那只呜呜乱叫的狗崽子,冷笑道:“这种不顾爹娘幸福的‘儿子’,养来何用。”   狗崽子呜呜一声,委屈的缩进陆浅葱的臂弯中。   陆浅葱笑了一声,将小狼狗放在地上,任由它满屋子乱跑。她洗净了手,淘米下锅,顺便问道:“故渊他们呢,为何不跟你一起过来。”   “在买菜。”江之鲤朝门口抬了抬下巴,道:“瞧,这不来了。”   陆浅葱从厨房中伸出一颗脑袋来,果然见门口一大一小两个少年笑闹着,提着鱼肉果蔬你追我赶的进了门。   故渊将手中的菜篮子往桌上一放,迫不及待的满屋子找了一圈,问道:“师父,狗儿呢?”   江之鲤将鱼肉提到厨房料理,故渊和旧林从狗窝里把小狼狗拖出来,一番□□,惹得小狗呜呜乱叫。   陆浅葱看了看和小狗嬉闹的少年,又看了看厨房中挥刀剁肉馅儿的江之鲤,心中的暖意更浓,她想:和他们成为真正的一家人,或许真的不错。   可现在和江之鲤成婚,会否太快了些?从他们真正相识开始算起,才过了不到一年……   啊,原来还不满一年啊,为何她竟有种相识已久,经历沧海桑田的错觉?   正胡思乱想着,便听见厨房中传来江之鲤的呼唤:“阿浅,过来。”   陆浅葱以为江之鲤有急事,跑到厨房一看,只见江之鲤站在灶台边,一手拿着刀,一手拿着一条蓝布花围裙,望着陆浅葱笑道:“来帮我系上。”   陆浅葱点了点头,从他手里接过围裙抖开,江之鲤顺从的转过身去,张开双臂背对着她。   陆浅葱半弯着腰,从前往后将围裙围在他的腰间,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他劲瘦的腰肢,勾起一丝微微的战栗。她十指轻挑,平时灵活的手指此时却不听使唤似的,半响才将绳子成功系成一个活结。她松了一口气,站起身道:“好了。”   江之鲤却反手握住她的指尖,回眸笑道:“你说我们如此这般,像不像老夫老妻。”   陆浅葱不经意的将视线调开,装作“我什么都听不懂”的样子。   仿佛心中已有了笃定的答案,江之鲤也不逼她表态,只是微笑着松开她的手,今天做五香酱鸡、龙舟鳜鱼和珍珠肉丸汤,素菜是糖醋荷藕、清汤白菜,还有想吃的么?”   陆浅葱忙道:“够吃了,我都喜欢。”   “我知道,你最喜欢的是桂花糖藕,可惜今日来不及做了,将就着吃吧。”说罢,他熟稔的架锅,热油炒菜。   从前江之鲤做桂花糖藕时,陆浅葱觉得好吃,便忍不住多伸了两筷子,没想到这么细微的一个动作,江之鲤却一直记得,陆浅葱心中漫出一股缱绻暖意来。   每过一天,她都觉得自己爱这个男人更深一层。   江之鲤见她不说话,便回首问道:“怎么了?”   “没。”陆浅葱摆摆手,岔开话题道:“跟你商量一下,可否能让珩儿跟我同住?毕竟,他是我的侄儿。”   想也不想,江之鲤一口拒绝:“不行。”   见他回绝得这么干脆,陆浅葱有些意外,随即又忐忑万分,紧张的解释道:“你养了他这么多年,着实不容易,我都是知道的。我并非要把他从你身边抢走,只是,只是……”   见她紧张成这样,江之鲤回过身来温柔一笑,低声道:“我是有私心的。你什么时候答应嫁给我,我便把故渊还给你。”   “……”陆浅葱其实心里早已是一百个愿意了,只是理智这一关还没有迈过。   江之鲤朝她凑了凑,陆浅葱紧张的垂下眼,还没发生点什么,却见旧林哒哒哒跑过来道:“师父,大姨二姨来……”   江之鲤:“……”   陆浅葱:“……”   ☆、第52章 连理二   沉鱼和落雁来了。   再次见到这两姐妹,陆浅葱还有些诧异。其实,江之鲤能平安归来,多少有她们的功劳在里面,陆浅葱想朝她们施礼道谢,又顾及自己并未成婚,没有立场代替江之鲤表态,便只安静的站在江之鲤身后。   落雁的眼睛红红的,以往的娇媚消失殆尽,整个人精神都不大好的样子,而沉鱼则站在她的身旁,略微担忧的望着妹妹。   江之鲤将做好的鳜鱼端上桌,随手抓起围裙擦了擦修长的手手,问道:“我已许你们自由,不再受门派约束,还回来做什么?”   闻言,陆浅葱却愣了,目光从沉鱼落雁身上扫过,又回到江之鲤身上,茫然想:怎么回事,她们要离开江之鲤?   落雁脸色有些白,左手下意识的攥紧了手中的扶桑刀,满面凄惶道:“公子当真要赶我走?”   江之鲤笑了笑:“怎么能说赶?只是我已决定封剑归隐,你们志不在山水,又何苦屈居于我身旁,倒不如离去,从此江湖浩淼,任君畅游。”   落雁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沉鱼,朝江之鲤走了一步,绷紧的下巴微微颤抖:“可公子明明知道,下属也好,丫鬟也罢,我只愿陪着公子。我们的人生,向来是一头系在刀尖上,一头系着你,离了你又能去哪儿?”   江之鲤沉默了一会儿,嘴角的笑意缓缓收拢,他望着落雁,神情是少有的平静:“落雁,我已经找到了可以驻足的地方,终有一天,你也会找到。”   落雁冷艳的视线落在陆浅葱身上,心有不甘道:“我今日来此,不过是想要个答案——我究竟,是什么地方输给了她。”   沉鱼制止她:“落雁,别说了。”   多少年前开始,落雁就跟在江之鲤的身后,望着他的背影跌跌撞撞的追了十二年,却忽然有一天,这个宽阔伟岸的背影忽然落入了另一个女人的怀抱,还是一个半路结识的、柔弱无能的女人,这叫她如何甘心!落雁恨声道:“若不能解惑,我死也不得安宁!”   江之鲤解下围裙,轻轻搁在桌上,微眯着眼似笑未笑的看着落雁:“这不是好与差的问题,落雁。答案你心中很清楚,又何必再问,让彼此难堪?”   他的嘴角微翘,可看她的眼神却是没有温度的,落雁登时无语,眼泪夺眶而出。   是的,答案她都懂。并非她不好,只是她的好不是江之鲤想要的。   江之鲤忍辱负重,从籍籍无名的孤儿一路爬到黑狐堂堂主的位置,他是一个浑身带刺,连骨子里都带毒的男人,只有在陆浅葱面前才会小心翼翼的收拢所有的锋芒,眼里只剩温柔。他可以割裂过去的一切,甚至挥刀斩断与沉鱼落雁的羁绊,只为了不让陆浅葱误会和伤心。   但落雁也不会不明白,江之鲤让她走,其实更多的是为她好。长痛不如短痛,再纠缠不休也会让更多人的陷入痛苦之中。   既然无心,何必自扰。   落雁依旧站在原地,泪水滑下,又被她很快抹去,平时那么冷艳无双的女人,在自己最心爱的男人面前,依然会哭得像个孩子。沉鱼安抚的拍了拍落雁的肩膀,宽慰道:“公子只说让我们自个儿闯荡,又没说要与我们绝交,你何苦哭成这模样?他日江湖相逢,我们依旧能笑着叙旧。”说罢,他祈求的看了江之鲤一眼,勉强笑道:“您说对么,公子。”   江之鲤没有回答,陆浅葱却是轻轻颌首,微笑道:“不论何时,我的酒,永远为你们而准备。”   可惜,落雁并不领情。她嗤笑一声,摸了把眼泪,望着陆浅葱的眼神是那般屈辱和不甘:“早知如此,我就该杀了你。”   “落雁!”江之鲤眸色一寒,沉声警告,他光是站在那儿,便让人感觉到了无形的戾气。   “公子不必紧张,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不过是我胡说罢了。”说罢,落雁咬牙放下扶桑刀,单膝下跪朝江之鲤郑重一拜,颤声道:“我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想让公子为难。此日一别,万望公子……保重!”   她磕了三个头,又狠狠擦了擦眼睛,转身离去。她的脚步很快,像是身后有什么猛兽在追赶似的,姿态惶恐,一身红衣在风中翻飞如血蝶。   江之鲤施悠悠的摆好碗筷,朝一旁静立的沉鱼道:“落雁就交给你了,你是哥哥,要照顾好她。”   “明白。”沉鱼垂首,恭谨道:“多谢公子十余年的照拂之恩,他日若有用得上我们兄妹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们定将万死不辞!”   江之鲤点头:“如今你们已不是黑狐堂的双生刺客,你也不再是落雁的影子,恢复男儿身,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罢。”   沉鱼苦笑一声:“我这样的……”顿了顿,他终究是垂下眼去,用一种不同于往日的,雌雄莫辩的嗓音道:“是,公子。”   说罢,他抱拳朝江之鲤告别,又嘱咐故渊和旧林要听话,这才追随落雁的身影而去。   直到沉鱼的身姿远去,陆浅葱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问一旁的旧林道:“你大姨是个男人?”   旧林亦是一脸茫然。   陆浅葱只好看向江之鲤:“江郎?”   江之鲤‘嗯’了一声,淡然的扔出一个惊天大秘密:“沉鱼落雁不是姐妹,而是兄妹,沉鱼是哥哥。”   哈?陆浅葱心道:这两人明明一样的娇媚无双,身姿妙曼,却原来有一位男扮女装?   她依旧不敢置信:怎么做到的!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江之鲤把做好的另几道菜一一端出,又盛了饭放在她面前,缓缓道:“之前我跟你说过,大蛇训练刺客的手段之一,便是让他们去斩杀自己最亲近的人,成功的便能活下来……”   十一二岁的沉鱼落雁还没有名字,被关在一座阴冷的铁房子里,没有水没有阳光,大蛇从门上的小铁窗里扔进一把匕首,对这对年幼的双生子说,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出来。   那时的他们还未完全长开,容貌身量皆是照镜子般相似,只是妹妹武功平平,哥哥要厉害得多。面对因恐惧瑟瑟发抖的妹妹,哥哥温柔一笑,像是生死早有了抉择般,将手中的匕首递给妹妹,轻声道:“别哭,哥哥让你活下去。”   在门外负责监察的江之鲤见了,不知为何感觉心脏一阵柔软的刺痛,像是被针尖轻柔的拂过。那时的他已有了几分地位,便向大蛇要了这对双生子。   他问双生子中的哥哥:“你想不想活下去?”   哥哥怯生生的点点头,说:“想,我要保护妹妹。”   “哪怕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是!”   “哪怕要抛弃自我?”   “是!”   “不再考虑考虑?”   “不必。”小哥哥紧紧攥着妹妹的手,稚嫩的目光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这世上,只有我们兄妹两相依为命了。”   尚是少年的江之鲤笑了,清冷的嗓音染上一层暖意:“那么,你便舍弃你男儿的身份,做你妹妹的影子罢。”   之后两年,江湖上出现了一个神秘的刺客,名为落雁。当前一刻她还在敌人身前娇滴滴的搔首弄姿时,下一刻便会瞬间移到敌人身后,一刀结果了目标人物的性命。   江湖上百思不得其解,以为落雁修炼了什么□□的邪术,殊不知,江湖上的‘落雁’其实是一光一影两个人。   妹妹负责分散目标注意力,哥哥负责暗杀,两人配合得□□无缝。   江湖上的人,好的坏的,善的恶的,男的女的,似乎都有自己的秘密,有自己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陆浅葱听后唏嘘不已,同时又有几分愧疚和不安,她说:“他们一定很难受。”   “难受一时,胜过难受一辈子。从前觉得无所谓,但而今我已有你,当然要顾及你的感受。”江之鲤笑了笑,给她夹了一片鱼腹上的嫩肉:“让落雁走的人是我,你不必自责。”   旁边的旧林端着碗,将故渊拉走,两个小少年很有眼力见的蹲在墙角跟小狼狗同桌,将大厅彻底留给师父师娘。   陆浅葱埋着头,安静的扒着饭。   一个人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总是会变得格外患得患失,变得格外没有自信的,更何况还有落雁这般艳丽洒脱的女人作对比。陆浅葱很认真的反省,自己除了一张脸外,究竟还有什么地方值得江之鲤喜欢?   她悄悄看了江之鲤一眼,很想从他那儿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然而等江之鲤也抬眼看她时,她又心虚的调开了视线,装作认真吃饭的样子。   江之鲤问:“想说什么?”   陆浅葱想了想,还是诚实道:“你究竟喜欢我哪点?”   江之鲤一怔,随即用手背抵着鼻尖,撇过脸去笑得不可开交。陆浅葱恼羞道:“两人相处最重要的是坦诚相待,你笑什么?”   嗯,某种意义上的‘坦诚相待’,江之鲤还是非常赞同以及期待的。   江之鲤笑着反问:“阿浅又喜欢我哪点?”   “我……”陆浅葱说不上来。   喜欢他对她好?可这种喜欢又明显不同于感恩。   喜欢他强大自信?可世上强大的人何其之多,难道她要一一以身相许么?   喜欢他做菜做得好吃?她出身书本网,还不至于为了口腹之欲而折腰……   陆浅葱思索了很久,而后隐约有些明白了,喜欢一个人是一场风花雪月,而爱一个人则是柴米油盐;喜欢一个人会觉得他处处都很完美,而爱一个人则会包容他所有的不完美。   这便是,江之鲤与赵徵的最大不同。   陆浅葱恍然,淡笑道:“有你在身边,我才会觉得安心,才觉得自己是完整的。”   江之鲤眯着眼,阳光斜斜的从门□□入,折射出他醉人的眼波。他笑着给她夹菜,说:“这也是我的答案。”   陆浅葱下意识捂住胸口,奇怪,明明相识这么久了,却仍然会抑制不住为他的一言一行而心脏狂跳。以前她常后悔,自己年少美丽的时候遇见的不是江之鲤。现在,她却是庆幸的,庆幸自己是在最成熟通透的年纪遇见了他,庆幸自己终能有勇气,站在与他比肩的高度。   ☆、第53章 连理三   四月的末尾,红紫芳菲,人们脱去了厚重的夹袄,换上了单薄的短襦,乌山镇像是彻底苏醒过来似的,到处都是水声笑语,清凉的木屐踩踏在青砖上,发出悠闲清脆的响声。   此时已是夜色深沉,皓月当空,夜风袭来,带来阵阵蛙鸣稻香。   天儿渐渐热了起来,陆浅葱刚从酒窖出来,身上只穿着柳绿的单衫罗裙,白洁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儿。小狼狗已经长大了一圈,正围着她的脚边狂摇尾巴,陆浅葱蹲下身摸了摸小狼狗的脑袋,给它的食盆里丢了几块凉透的红烧肉。   小狼狗狼吞虎咽,陆浅葱用细嫩的手指戳了戳它毛茸茸的脑袋,自言自语道:“狗儿,你爹去哪儿了?”   最近这一月,江之鲤每日都会下山来给她送吃的,唯独今日没有来,就连故渊和旧林都不曾露面,陆浅葱算是彻底体会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滋味儿,做什么都心神不宁。   或许江之鲤只是有件小事要处理,来不及跟她打招呼,但陆浅葱就是抑制不住的为他担心。   他忙完了么,可曾用膳?若是我现在上山去找他,会不会不太好?   眼瞅着夜已深沉,江之鲤今日应是不会再出现了,陆浅葱微微叹了口气,心道自己明早还是要上山走一遭。   她刚站起身,准备去烧水沐浴,却见小狼狗突然竖起两耳,朝着后院的方向认真看了一会儿,随即跟发了狂似的一路奔到后院,呜呜汪汪的乱叫起来,一边叫还一边摇尾巴,似是发现了什么值得兴奋的玩意儿。   陆浅葱提起桌上的油灯,好奇的跟过去,喊道:“狗儿,你哪里去?”   小狼狗跑过来舔了舔她的手,汪汪两声,又转身蹦跶回去,对着后院的木门一阵猛挠,似乎在催促陆浅葱快些将门打开。陆浅葱不知道这小玩意儿在兴奋些什么,满面疑惑的将后院的门栓拉开,打开门的一瞬,她愣住了。   这实在是一个猝不及防的惊喜。   酒肆的后院靠近乌山山脚,有一条茂草丛生的小路弯弯曲曲的通向山上,陆浅葱胆子小,从未走过这条羊肠小道。而现在,小道上的杂草不知何时已被清理干净,露出被雾气打湿的光亮的石板路,石板路两旁的树枝上挂着排排灯笼,明亮的灯火一直蜿蜒到山顶,恍若仙境街市。   而橙黄的灯火下,旧林和故渊各执一盏灯笼,站在不远处朝她招手,喊道:“陆姨,快些过来。”   陆浅葱被这一路火光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直到身边的狗儿汪呜一声,撒开蹄子蹿进了故渊的怀抱中,她才反应过来,提着油灯走到山脚的小路上,指着一路的灯火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旧林和故渊相视一笑,抿唇异口同声道:“师父在山上等您。”   什么?   陆浅葱思绪有些跟不上了,正怔愣着,两条黑影一左一右从树上跳下来,猝不及防将陆浅葱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却是不知和时也。   不知弹了弹肩上的树叶,笑出一口白牙道:“我们可是忙了一天一夜才弄好这一切,小娘子快上去罢,别辜负了江郎一片心意。”   虽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陆浅葱觉得又感动又好笑,只好在众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迎着灯火走去,笑道:“你们弄得这般神秘,倒叫我心生忐忑了。”   夜风清凉,月明星稀,虫鸣阵阵,一路的红灯笼随着树影摇曳,在暗夜中形成一条鲜红的火龙,如仙境的街市,热烈非常。   没有羁绊,没有黑暗,有的只是温暖的橙光,像极了那人明媚的眼神和唇边浅浅的笑意。   快到山顶时,一路护送的四个大小男人停住了步伐,不知英气的浓眉挑了挑,笑道:“小娘子,剩下的路得你自己走啦。”   故渊抱着狗儿,旧林站在原地朝她挥挥手,一行人目送着她继续前行。   陆浅葱提着油灯,一步一步丈量这被橙光染暖的山路,仿佛是在朝圣。她期待又忐忑,不知道江之鲤究竟要做什么。   灯笼照亮的路到了尽头,陆浅葱从密林中走出,视野豁然开朗,无尽的花海铺展在她眼前,在夜幕下蔓延开来。山顶有断崖,断崖上是一片宽敞的草地,因是春末夏初,水草丰美的时令,草地上开满了姹紫嫣红的小花,如同浓丽精美的苏绣,一路铺展到断崖的尽头。   断崖上,百花深处,一人长身而立,身姿在满月下形成一道清俊的剪影。见到她的到来,江之鲤缓缓转过身,微笑着朝她走来。   玄黑的衣袍拂过带着露珠的花儿,惊起一摊幽蓝的萤火虫,恍如满天星子陨落尘世。江之鲤披着满月的清辉站在她面前,眼波深邃,倒映着萤火虫淡淡的蓝光,一时间有如神话中的九尾玄狐降临凡间。   陆浅葱被惊艳得说不出话来,执着油灯伫立,呆呆的望着他。   江之鲤勾着唇角,眼眸熠熠生辉。他抬起袖袍,朝她伸出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来,陆浅葱情不自禁的迷失在他嘴角泛起的弧度,将自己交到他的掌心,与他五指相扣。   两人并肩走过花海,迎向满月,身后灯火如昼,漫天的萤火虫飞舞,宛如人间仙境。   陆浅葱侧首望着江之鲤的侧颜,满月的清辉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清冷的光晕,像极了夜明珠照在上等瓷器上的华光。她心跳如鼓,思绪纷杂,嘴唇张了张,忍不住开口问道:“江郎,你是有话对我说么?”   江之鲤牵着她的手,拇指微微摩挲着她手背的骨节,含笑点头:“很重要的话。”   陆浅葱大概预料到他要说什么了,没由来一阵紧张,目不转睛的望着江之鲤,似是忐忑又似是期待。   “我本不该这般急躁,可我实在是等不及了。”江之鲤道:“阿浅,我原以为我这一生都只配孤独终老,如蝼蚁一般腐烂在阴沟里,可我遇上了你,遇上了陆家……我曾因犹疑不定而失去了太多,生命何其短暂,所以我不能再浪费时间。”   陆浅葱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温润的眼专注的望着他,闪着微微的水光。   顿了顿,江之鲤与她执手相对,微微俯下身,用蛊惑的嗓音哑声道:“阿浅,我想和你在一起,想照顾、保护你,想和你过一辈子,一时一刻都不愿耽搁。”   陆浅葱忽然有点想哭。   她垂下睫毛,盖住眼中的一抹湿意,用略微哽塞的嗓音哑声笑道:“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连聘礼也没有,就想娶个妻子过门?”   江之鲤也笑了,从怀中摸出一个檀木小盒,道:“聘礼没有,只有嫁妆。江某家境贫寒,但为人勤恳,还请陆老板多多担待才是。”   陆浅葱将油灯放在花丛中,从他手里接过那只檀木小盒,借着明亮的月光打开一看,顿时讶异的瞪大眼,眼中不可抑制的漫出一股酸涩来。   她将那对熟悉的金玉镯子拿出来仔细摸索一番,又将其按在胸口的位置,哽声笑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它了。”   陆夫人留下的两只金玉手镯,她一只卖在了汴京郊区,一只卖给了乌山镇的当铺,不知江之鲤是怎么将它们找回来的,应是费了不少周折。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湿红的脸看他,缓缓展开一抹明媚灿然的笑来,诚挚道:“多谢,这份‘嫁妆’我很是喜欢。”   江之鲤伸出手,指腹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濡湿,俯下身在她耳畔低声道:“那还不赶紧娶我过门?”   他俩皆是无父无母,孑然一身,而此时天地为证,清风为媒,鲜花为聘,灯笼为礼,情意正浓,酒意正酣,如不答应,更待何时?更何况,陆浅葱心中早就认定江之鲤了,之所以迟迟不曾定下喜事,只是因为她还没完全做好准备。   现在想想,人生苦短,爱也这些年,恨也这些年,何不痛痛快快及时行乐?   陆浅葱捂住狂跳的心脏,空气中的旖旎花香熏得她脸颊绯红。她沉吟了一会儿,说:“我原是不相信爱情了的,觉得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我知。”江之鲤望着她,清冷的眸中是一片诚挚:“不相信我没关系,不那么爱我也没关系,只要你答应和我在一起,我愿用一辈子向你证明。”   陆浅葱笑了:“这很需要胆魄。”   江之鲤依旧望着她,耐心的等着一个裁决。   陆浅葱直视着江之鲤,缓缓将那对金玉镯子戴在手腕上,又朝他叮叮当当的晃了晃腕上的镯子,笑得仪态万方:“但为了你,我愿意孤注一掷。”   风卷起残红满地,月下萤火翻飞,陆浅葱说:“皇天后土,天地为证,江郎,我们成亲吧。”   鼓起勇气的一诺,尘埃落定。   闻言,江之鲤的眼眸霎时绽放出惊喜的光彩,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拉,她便整个儿扑进了他的怀中。   他抱着她在层层叠叠的花海中旋转,衣袂翻飞,目光相触,视线交缠,风卷起飞花无数,似是在见证他们久经磨难的誓言。   江之鲤的怀里又干净清爽的皂角味儿,混合着月下清凉的花香,让她情不自禁的红了脸颊。他吻了吻她的发髻,笑着补充:“我爱你,永生永世,亦不违此誓。”   说罢,他微微俯下身子,将自己深沉的爱意印在她的唇上。   从崖上往下俯瞰整座小镇,灯火阑珊,水波荡漾。花丛深处,萤火点点,一黑一白两道相拥的身躯,在满月的清辉下定格成一道永恒的剪影。   ☆、第54章 连理四   陆浅葱和江之鲤的喜日定下来了,六月十八,黄道吉日。   两人都没有高堂在座了,又怕人多眼杂,婚宴便没有邀请其他人,只推说陆家爹娘身体不适,不宜长途颠簸,便让家中舅舅代劳主持婚事,这也是勉强合乎礼仪的。   ‘舅舅’这个重要角色,自然落到了不知先生的身上。反正他极少在乌山镇露面,就算有那么一两个人曾见过,但以他如今的模样,谁也不会料到他就是之前那个肥头大耳的弥勒佛。   长辈定下了,接下来就是繁琐的婚前仪式。虽然陆浅葱主张一切从简,但江之鲤却一样也未曾落下,从纳吉到催妆必亲力亲为,布帛礼品堆满了酒肆,没过两日,整个乌山镇都知道江大侠要娶陆家的小娘子了。   江之鲤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意,总是恨不得向全世界昭告对她的所有权,陆浅葱的心像泡在蜜糖里似的,尝到了久违的,属于幸福的味道。   入夜,窗边的烛火摇曳,将陆浅葱婀娜清丽的身姿投映在窗纸上。她凝视着江之鲤送来的鲜红嫁衣,簇新的百花裙在她膝上蜿蜒绽放,因受本朝商贾人家不得穿用丝绸之物的限制,嫁衣的布料虽不是顶好,但针针线线都是出自苏州最好的绣坊。她的指腹一寸寸碾过嫁衣上的栩栩如生的百花刺绣,嘴角不禁泛出一抹微笑来。   夜里总是思绪最繁杂的时候,她不由自主的对比两年前,赵徵接她进府时藏着掖着的模样,心想那时的自己真是傻得可怜,竟然相信一个连正经婚礼也不愿给她的男人。   好在生活不全是痛苦,再愚笨的人,也总有清醒的一天。他们经历了大起大落、生生死死,蓦然回首间仍有一人能相伴左右,何其幸哉!   成亲前一天,不知便以舅舅的身份登临酒肆,开始代替陆父行使教导之职。   江之鲤却很不放心似的,总会偷偷潜来酒肆,以言语和眼神轮番警告不知,直到不知龇牙咧嘴,再三保证自己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不该看的不看,江之鲤这才放心离去。   六月十八,清晨,天还未亮,酒肆门口的红灯笼已是高高挂起。旧林和故渊俱是一身短打新衣,满面喜气的在窗棂上贴上大红的喜字。   屋内的烛火被点燃,映出陆浅葱长发垂腰的背影,烛火摇曳中,好似一朵颤巍巍开在水中的芙蕖花。   她披衣下床,隔壁刘大娘已经赶来帮忙了。大娘穿了身枣红的布裙,还是当年刘家大姑娘出嫁时穿过一次的衣物,衬着她黝黑粗糙的脸和油光发亮的发髻,喜庆中带着几分质朴。   大娘倒好了热水,泡上几把干花瓣,陆浅葱便披散着长发下了楼。   沐浴完毕后,她穿上了鲜红的里衣,坐在楼上的铜镜旁,任由刘大娘一缕一缕擦干她的头发,再用上好的檀木梳寸寸梳开,抹上用木樨花调配的香膏,再将长发绾起,戴上明晃晃的凤冠。她垂头,步摇轻颤,孔雀蓝的耳坠在烛光中熠熠生辉,更衬得脖颈细嫩,肌肤胜雪。   陆浅葱抬手,用鼠须细笔沾了黛粉,一寸寸描过眉峰,一笔桃红点缀在眉心眼角,更显得她眼波盈盈,恰似一段秋水裁成。   接着,她捻袖搁笔,腕上的金玉镯子叮当作响,尾指在胭脂盒中轻轻一勾,将指腹上沾染的艳红一点一点晕染在娇嫩的唇上,完成了新妇妆容的最后一笔。而后,她站起身,一件一件从容不迫的穿好中衣,系好长裙,罩上外袍,系上腰带和玉环。   雄鸡唱晓,红妆落成。   转身的一瞬,她回眸一笑,蜿蜒拖地的鲜红嫁衣热烈如火,百花裙层层绽放,更衬得她娇艳万分。   那眉,如轻烟笼罩下的柳叶;那眼,是秋水横生的眼波;那唇,是丹朱晕染的鲜艳。眉目含情,肤白发浓,好一个娇俏如花的小妇人!   刘大娘怔怔的看着她,眼眶竟然有些泛红起来,她局促的站在那儿,粗糙的手掌在自个儿的衣裳上擦了擦,感叹道:“倒真像是嫁我自家的女儿似的,大娘我这心里呀,是既甜又不舍啊!”   “我也舍不得大娘您呢,过两天便会住回来,还跟大娘您做邻居。”陆浅葱脸颊绯红,不好意思的抿唇笑笑:“我父母俱不在身侧,这近一年来,承蒙您照料有加,浅葱感激不尽,这出嫁前的第一礼,得送给大娘您!”   说罢,她将双手叠加在左胸,屈膝后退,盈盈拜了一礼。   大娘忙扶起她,又惊又急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这傻孩子,快些起来!”她将陆浅葱扶起来,又爱怜的将她鬓角垂下的一缕碎发抹上去,感慨道:“有个舞刀弄棒的贴心人陪着你,照顾你,你也算熬出头了。”   陆浅葱温婉一笑,可不是么,终于熬出头了。   两人简单的喝了一碗粥,吃了几样糕点,天已大亮了,金黄的阳光从窗棂斜斜照入,点亮满室的红绸罗幔。陆浅葱简单的补了妆,便听见卧房的门被人敲响,不知爽朗的声音响起:“小侄女儿,可准备好了?”   陆浅葱点点头,示意刘大娘去开门。   不知站在门口,看着陆浅葱的眼中多了几分赞赏和惊艳。他怔了一怔,有些无措的摸了摸刚硬的下巴,露出一口白牙笑道:“接亲的人已经下山,瓜果已备好,就等着招待了。”   陆浅葱微微颌首,有些羞涩的笑笑:“那就劳烦不……舅舅,开始训诫罢。”   说罢,她在刘大娘的搀扶下盈盈下跪,双手叠加,以额触地。   不知清了清嗓子,极力装作长辈威严的模样,煞有介事的训诫新妇:“尔今嫁去,当敬之戒之,无违姑舅之命。”   刘大娘亦是替她理了理衣袍和披肩上的流苏,憨厚笑道:“尔今嫁去,当勤之勉之,莫负闺门之礼。”   陆浅葱回答:“浅葱谨记。”   不多时,旧林和故渊蹬蹬蹬的跑上楼来,喜道:“师父来啦!”   果然,街道上隐隐约约传来了唢呐鞭炮的声音,此时街上想必是聚集了不少人,欢声笑语影影绰绰的透过门窗传来。   陆浅葱站起身,走到床边坐下,五指无意识的绞着下裳,神情紧张而期待。   不知、刘大娘和旧林等人便代表女方下楼,去招呼乐人和其他迎亲者,将瓜果喜糖和茶水一一端给他们食用。陆浅葱穿着鲜亮的嫁衣,独自坐在静谧的闺房内。   她似乎听到了江之鲤爽朗的笑声,一听到他的声音,陆浅葱魂都要跟着飞去了,有些坐立不安,想要偷偷看他一眼,又觉得不太妥,只得生生的忍住。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间,日上中天,吉时已到,迎亲者们便停止吃闹,又呜呜啦啦的奏起乐来,喜婆挥舞着艳俗的小帕子,尖声催促新娘子入轿。   陆浅葱涂有丹蔻的手紧了又松,心砰砰直跳。   果然,刘大娘拖着丰腴的身体上了楼,轻手轻脚的将她从床上扶起来,笑道:“小娘子,该跟新郎官儿走了。”   说罢,便将一块绣有金丝鸳鸯的红盖头轻轻覆在了她的头上,遮住了她微醺的容颜。   她玉手轻捻裙摆,在刘大娘的搀扶下一步一步下楼,转过大厅,穿过伫立两旁的歌姬乐人,在漫天的花雨中,众人的欢笑中,热闹的鞭炮声中,她拖着长裙缓缓走下台阶,迎向那红绡软轿前站立的男人。   眼前的盖头朦胧了视线,她只隐约看到他亦是一身大红的喜服,长身而立,风姿俊朗。   刘大娘替陆浅葱整理好了裙摆,然后欺身挡在陆浅葱面前,不允许江之鲤碰她,用一贯豪爽的嗓门大声笑道:“要想新妇进门,礼多方好!新郎官儿,快些拿红包来!”   围观的乡民亦是嬉笑着起哄:“这位官人,陆小娘子不比常人,少说也要十来万才能将人带走!”   江之鲤似乎轻笑了一声,然后扬手示意一番,身后的旧林和故渊便一人提了个小篮子过来,将成把的铜钱和喜糖洒在街道上,引得乡民和小孩子一番哄抢。撒完了钱,刘大娘这才让开身,拉起陆浅葱的手,将她交到江之鲤的掌心。   艳阳高照,满目喜庆的嫣红。金黄炽烈的阳光打在这对牵手的璧人身上,浓烈得好像视线都要燃烧。   江之鲤的手很暖,指骨修长,被他握住的感觉很安心。   “娘子。”他拉着她的手,尾音上扬,带着勾魂摄魄的笑意道:“请上轿。”   盖头下的陆浅葱霎时红了脸。   她微微颌首,小心翼翼的弯腰进了轿,端正坐好。   喜乐再响,鞭炮齐鸣,陆浅葱悄悄挑开一点车窗帘子朝外望去,只见江之鲤翻身上马,盛阳之下,他一身红色武袍,于古朴的街道上回首一笑,视线刚巧与她相撞。   心猛地一跳,陆浅葱慌忙放下帘子,伸手覆住了盖头下涨红的脸。   轿子起步,伴随着一路的吹拉弹唱,摇摇晃晃的朝乌山上行去。   像乌山镇这种小地方,只有乡绅富豪成亲时才会用乐师和轿子来迎亲,寻常人家往往就是用一辆吱呀摇晃的牛车将新妇接到夫家。因此,江之鲤给陆浅葱的这场婚礼,可以称得上是乌山镇近年来排场最大的婚礼了,加之新郎俊朗,新娘娇俏,一路不知羡煞了多少男男女女。   等上山拜了堂时,已是临近黄昏。陆浅葱坐在竹楼的新房里,感觉时间像是过了一个甲子般漫长。   不知和时也早就取了碎银,打发走了乐师、喜婆和轿夫等人,山上又恢复了清净,唯有夏风拂过竹林的沙沙声。   陆浅葱坐在大红的喜被上,听着窗外袅袅的蝉鸣,看着江之鲤一尘不染的黑布靴缓缓靠近,最终停在了自己面前。   她紧张地攥紧了衣裙,下一刻,江之鲤单手撑在床榻上,俯身吻住了她。   两人的唇隔着一层薄薄的红盖头,紧紧的贴在了一起。这一吻来得猝不及防,陆浅葱一时心跳如鼓,大脑如同炸开一串烟花似的,紧张得几乎要窒息。   “可算等到这一刻了。”   言罢,红纱盖头被轻轻挑起,陆浅葱睫毛一颤,微微抬头,看到江之鲤满是温情笑意的眼睛,他说:“早知如此,十二年前就该把你拐过来。”   他的气息离得太近,陆浅葱感觉自己如同被野兽盯上的猎物,浑身如软无力反抗。眼看江之鲤的唇越凑越近,陆浅葱有些紧张的抿了抿唇,垂下眼低声道:“合庖酒。”   江之鲤就爱看她雪腮带粉的模样,别样娇艳。他轻笑了一声,起身端起桌上的酒杯,两人衣袍相触,手腕相交,视线相缠,皆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很醇,清正浓,江之鲤乌黑的眸子定定的望着她,然后缓缓伸出拇指,一点一点将她唇角的酒渍抹去。   然后在陆浅葱羞怯的眼神中,他将沾有她胭脂味道的拇指放在嘴里,用舌尖轻轻舔舐。   江之鲤的视线像是笼罩着薄雾般朦胧,接着,他反手扔了酒杯,将支着窗棂的竹竿打落,窗户落下,屋内陷入了一片暧昧的昏暗中。   下一刻,江之鲤抱起她,狂暴而不是温柔的吻住了她的唇,吻住了她的舌。   轰的一声,陆浅葱大脑一片空白,身子几乎要在他怀中软成一滩春水。   ☆、第55章 连理五   昏暗的房间内,嫣红的喜服扔了一地,一件叠着一件,再也分不清彼此。   罗帐轻翻,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和暧昧的气息。金钗步摇被随手丢落,遗弃在黑暗的角落里。陆浅葱长发如瀑布般披散开来,从光裸的肩头一路垂下腰际,发尾盘旋在锦被中,像是盛开了一朵妖冶的黑色花。   她从江之鲤绵长的暴吻中回过神来,两颊浮现一抹好看的红晕,唇上的胭脂被吻得七零八乱,眼角还带着情动的湿红,睁着一双迷蒙而热忱的眼睛回视江之鲤,然后缓缓伸出细嫩的指尖,抹去江之鲤唇上沾染的胭脂。   江之鲤却一把捉住她的手,顺势将她的指尖含进嘴里,用舌戏谑的挑弄。   果不其然,陆浅葱的脸更红了。   她垂下眼,视线落在他坦露的上身。江之鲤的身材修长矫健,哪怕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疤痕,也并不影响整体的美观,每一根骨骼、每一块肌肉,都是恰到好处的完美,光是看着,都能感受到强健的爆发力和蓬勃生机……   她目光温柔,看得十分认真,但这在江之鲤的眼中无疑是致命的诱惑。他将她拉入自己宽阔的怀中,再一次吻住了她,轻咬慢磨,舌尖与舌尖嬉戏,久久不曾分离。   后来的事,陆浅葱已经记不太清了,一切都像风暴一般来得狂热。说不出是谁先解开了对方最后的一道束缚,肌肤相亲,唇舌交缠,如同饥渴的旅人般拼命汲取着对方的味道,只恨不得两人骨血交缠,彻底融为一体。   吻中,有甘醇的酒香,醉人心肠。   江之鲤矫健的身躯覆在她身上,乌黑的眸子虔诚的望进她的眼里,陆浅葱环住他的脖颈,她知道他在渴望什么。   得到她无声的默许,江之鲤的嘴角一勾,哑声道:“别怕。”   “不怕。”陆浅葱说。她沉迷于他性感低沉的嗓音里,而下一刻,一种难以启齿的痛贯穿了她。   初次承受的滋味真的不算太好受,但陆浅葱很满足,那是一种夙愿成真的圆满,是一场虔诚的祭祀,她将自己完完全全的交给他,认真享受他带来的每一丝温柔的疼痛。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慢慢的,竟不再难受,有的只是前所未有的的充实。   江之鲤动作很温柔,眼睛一直是望着她的,但做着做着,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而狷狂起来,又忽的翻过身,扣住她的脑袋就是一顿狂暴的深吻。   陆浅葱习惯了江之鲤温柔的呵护,如此猛烈的动作还真让她吃不消,她呜呜抗议两声,却被他吻得更深了……   “你是我的。”江之鲤在她耳畔喘气,声音暗哑狷狂:“只能是我的。”   陆浅葱望着头顶摇摇晃晃的床帐,竭力收拢最后一抹支离破碎的思绪,心想:怪不得如此,原来是天黑了呢……   余晖淡去,明月缓缓从远山上爬起,蝉儿也疲倦了,在沙沙的竹风中安眠。星子灿然,夜,还很漫长。   日上三竿,陆浅葱很没出息的饿醒了。   昨日成婚,本就没吃些什么东西,加之又是一整晚的颠鸾倒凤,更是浑身酸痛、疲惫不堪。虽然半夜江之鲤起床为她熬了些鸡汤和米粥,但她实在是累极困极了,没吃上两口,便倒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陆浅葱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江之鲤的臂弯中,两人胸膛相抵,肌肤相触,皆是不着寸缕。   她尝试着从他的怀里起来,谁知才抬了抬胳膊,一股难以言语的酸痛瞬间侵袭着四肢百骸。回想起入夜后江之鲤的疯狂,陆浅葱情不自禁的红了脸颊,手臂又无力的垂下来,只好望着江之鲤静谧的睡颜发呆。   他睫毛长而浓密,鼻梁挺直,呼吸绵长,微薄的唇角轻轻勾起,似乎正沉浸于一个美好的梦境。陆浅葱伸手勾起他鬓角的一缕黑发,与自己的长发系在一起,轻轻打了个结。   她想,我们可算是结发夫妻了。   她半垂着眼,嘴角含笑,全然不知这点鬼鬼祟祟的小动作已全然落进了那人的眼中。一声惊呼,她重新跌入了江之鲤的怀抱中。   陆浅葱脸颊泛红,含笑抬起脸,正好撞见他笑吟吟的眸子。江之鲤低下头,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她的额角:“娘子精神不错。”   江之鲤看她的时候,连眼睛都散发出温柔的光,陆浅葱知道,这个男人是真的很爱她。   陆浅葱微微一笑,伸指绕弄着两人缠在一起的发结。江之鲤俯身要吻她的唇,却被她扭头躲开。   似是没想到她这般抗拒,江之鲤一愣,眼神有些受伤的模样,小心问道:“是不是我昨晚弄疼了你?”   你还好意思提昨晚!江之鲤喝了酒,又入了夜,整个人前所未有的兴奋,折腾了大半宿都不知疲倦。   陆浅葱脸颊绯红,捂着嘴摇了摇头。   江之鲤又耐心问:“不喜欢这样?”   陆浅葱依旧摇头。   “那是为何?”江之鲤呈现出困扰的模样,神情的注视她:“莫非娘子*一度,便要对江某始乱终弃了?”   说什么胡话呢,陆浅葱又好气又好笑,她竟不知江之鲤也会有不自信的时候。   她眨了眨眼,捂着嘴含糊道:“没洗漱。”   说罢,她飞快的坐起身子,却忘了两人的头发还结在一起,顿时痛得她低呼一声,又跌倒在江之鲤的怀中。身体暴露在空气中,有着微微的凉意,陆浅葱抓起锦被的一角,想要盖住满身暧昧的痕迹,却被江之鲤伸手制止。   他从后拥着她,强劲有力的心跳撞击着她的后背,接着一个轻而炙热的吻落在了她的脖颈上,,又沿着脊椎一路吻下,最终久久停在她的腰窝处。   濡湿的舔舐,酥麻的感觉一路从脊椎直冲大脑。满室旖旎中,陆浅葱本能的觉察到了危险,忙转过身去推他,红着脸小声道:“不行,不能再做了。”   江之鲤以唇堵住了她的嘴,陆浅葱瞪大眼‘呜呜’抗议,到底还能不能好好听人说话!   她喘着气,垂下眼不自然道:“还疼着呢!”   头顶传来一声暧昧模糊的低笑,江之鲤道:“是我不好。”说罢,他轻拥着她,将下巴搁在她的肩窝上,几番深呼吸后,方冷静些许。   陆浅葱从他怀中伸出一只手,好不容易才够着床头针线篮中的剪子,小心的将两人结在一起的发丝绞下来。她摘下床头挂着的一只香囊,将发丝塞入囊中,喟叹道:“我总是觉得,一切仿佛做梦一般。”   闻言,江之鲤眼睛一亮,顺势咬住她的耳垂轻轻吮吸,含糊低笑道:“不如我们来做点真实的事情?”   又来了!天外谪仙似的江之鲤,怎么成了亲之后,脑中心中想的全是那种事!   陆浅葱捂住被舔得濡湿发烫的耳朵跳下床,随手捡起地上散落的衣袍披在身上,她回身瞪着江之鲤,将手中的香囊掷了过去,低声道:“在外面可不能这么随便了,叫人看着不好。”   江之鲤顺手接住香囊。他裸着矫健的身躯,支着半条腿倚在床头,握着香囊朝鼻尖下一嗅,明朗的眸中满是浓情蜜意。他笑道:“我疼你爱你,有何不好?”   陆浅葱白了他一眼,悄声腹诽:疼,是真疼啊!   等到陆浅葱梳洗完毕下了竹楼,屋后的灶房里已隐约飘来了饭菜的香味。她寻着香味而去,看到江之鲤一身干净的白布武袍,袖口扎着玄黑的护腕,正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参鸡走出来。   好香!   见她两眼都发光的模样,江之鲤忍不住唇角一勾,拉着她的手在案几旁坐下,温声道:“还炖了药粥,酸梅汤在井中冰镇着,你先喝碗汤果腹,我去取。”   说罢,他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起身去取粥和酸梅汤。   竹帘慢卷,两人在凉爽透风的竹厅中用膳,你为我夹菜,我为你吹汤,一顿午膳用了大半个时辰才勉强吃完。   陆浅葱耳尖微红,鼻尖冒着几颗细密的汗珠,她搁下筷子,四处张望了一番,问道:“怎么不见珩儿和旧林?”   江之鲤慢悠悠饮茶,身后的帘子卷起,映着满院翠绿的修竹,更显气质潇洒拔萃。他吹了吹浮末,淡然道:“我与娘子新婚燕尔,浓情蜜意,他们自然不会呆在这儿碍事,回酒肆照顾咱们‘儿子’去了。”   陆浅葱四处看风景,装作听不懂他的话。   “说起来,”江之鲤放下茶杯,身子前倾撑在案几上,笑吟吟直视她近在咫尺的娇俏容颜,道:“娘子还不曾唤我一声官人呢。”   陆浅葱垂下眼,故作镇定道:“你我之间,不必在意这些……唔!”   江之鲤一口咬住她的唇,含糊道:“叫我什么?”   “江郎……唔!”   “不对。”   “江叔叔!”   “还是不对。”   “江……”陆浅葱唔唔挣扎,只得讨饶道:“……夫君。”   江之鲤低笑一声,眸中盛满了整个盛夏的阳光,明媚而炙热。他满意的放开她被欺负的水润通红的嘴唇,笑道:“这就对了。”   陆浅葱简直没眼看他,低着头闷声不吭的喝酸梅汤,唯有微微发红的耳尖昭示了她此时的羞恼,如同一朵开在晨风中的蓓蕾,格外惹人怜爱。   江之鲤托着下巴,朝她温柔的笑笑:“今日好好歇息,明天带你出门一趟。”   “去哪儿?”   “金陵。”   竹叶萧萧,陆浅葱疑惑道:“突然去金陵做什么?”   江之鲤乌发自肩头散落,挑了挑英气的眉毛,笑得别有深意:“你我夫妻二人携手远游,还能做什么。”   “……”陆浅葱彻底没得话说了。   ☆、第56章 金陵一   陆浅葱和江之鲤赶到金陵城的时候,天下起了蒙蒙细雨,江天一色,孤帆远影,金粉如画的金陵楼阁笼罩在烟雨当中,被冲刷得簇然一新。   晓风拂岸,白堤绿柳,此时虽还未入夜,但河畔已停留了不少画舫,灯笼红绡随风摇曳,歌女的婉转莺啼伴随着叮咚作响的琵琶声在水面沉浮。这座富丽的城池,有着千年的雨水也无法冲走的脂粉气,莺莺燕燕来了又去,唯有江水依旧,楼阁如故,不知抚平了多少浪荡游子的心,唱出了多少支离破碎的梦,仿佛任何人来了这里,都会忘却一切烦忧。   因是下雨,出门远行的人并不多,金陵客栈的生意并不太好,掌柜的不在,小二在柜台后打盹,正迷迷糊糊着,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   生意来了。   小二眼睛锃得一亮,脸上的疲态一扫而尽,忙将白毡布往肩上一撘,笑着迎了出去,高声唱诺道:“这大雨天儿的出门可真不方便,客官快请进,您是打尖呐还是住店?”   这是一辆很普通的马车,赶车的是一个身量矫健俊朗的男人,看行头倒像是江湖侠客,他披着蓑衣,头戴箬笠,只从箬笠檐下露出一点干净的下巴。男人抱剑跳下马,将马缰绳往小二手中一递,声音清朗,带着几分雨水的凉意:“住店,一间上房,要干净。”   小二满脸堆笑的应了,却见那男子伸出一只白皙好看的手来,轻轻挑开车帘,朝里头的人道:“阿浅,到了。”   他的眼神很温柔,声音也很温柔,想必车内坐着的就是他的妻子了。小二愈加好奇,不知道里头坐着的是怎样一位美人,能让俊朗洒脱的江湖侠士如此贴心相待。   正想着,车帘内先是伸出了一只宛如凝雪的素手,轻轻搭在男子的臂膀上,接着,一位年轻的小妇人提着藕荷色的裙摆缓步下了车。小妇人年纪不大,眉如罥烟,眼如秋水,乌黑如墨的长发在头顶绾成大髻,没有多余的金钗银饰,只用一块松绿的绣花缎带绑着,虽然算不得绝代佳人,但也生得精致清丽,落落大方。   这一男一女两人站在一起,当真是天造地设绝配的一对,正是新婚燕尔前来金陵游玩的江之鲤和陆浅葱。   小二看得有些愣神,冷不防江之鲤斜来一眼,凉飕飕的警告道:“还不去准备?”   他的眼神有着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清冷,小二的背脊爬过一丝凉意,自觉失礼,忙不迭赔笑,牵着马车去后院安顿了。   江之鲤牵着陆浅葱的手上楼,转过长廊的时候,陆浅葱以手掩唇,不着痕迹的打了个哈欠。江之鲤敏锐的察觉了,关切道:“累了?”   陆浅葱一怔,随即点点头,天未亮就起来赶路,确实有些累了。   江之鲤勾了勾唇角,长臂抄过她的膝弯,索性将她整个人横抱在怀中。   一声惊呼被生生的堵在喉中,陆浅葱咬了咬唇,有些不好意思的四处环顾一圈,压低声音小声道:“放我下来,叫别人看见丢不丢人。”   江之鲤戏谑的望着她,深邃的眼波微荡,勾魂夺魄似的:“谁看见了?我喜欢抱娘子,天天都要抱着不撒手,碍着他们什么事。”   “你……”陆浅葱还要说什么,江之鲤却直接无视她轻微的挣扎,将她径直抱进了二楼的厢房中。   不愧是金粉堆就的古都,客栈厢房布置得很精美,红绡软帐,地毯松软,江之鲤将陆浅葱放在床上坐稳,手臂撑着床沿将她整个儿包裹在自己的阴影中,俯身无声的看她。   陆浅葱最无法抵抗他这样的眼神,温柔深邃得像是要将她整个儿吸进去似的。她雪腮微红,有些忐忑的回望着他。   然后今日的江之鲤颇有君子之风,既没有趁机啃她两口,也没有提其他什么难以启齿的要求,只是伸手轻轻将她按在床上,凝望着她哑声道:“睡一会,晚膳时再叫你。”   自成亲以来这几日,两人就从未规规矩矩的睡过一觉,夜晚的江之鲤真是精力旺盛到可怕的地步,还异常强势,总要把陆浅葱折腾到一口一个‘夫君’求饶才罢休……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了,陆浅葱心想:他怎么不欺负我了?   她眼珠转了转,江之鲤却像是猜出她的想法,俯下身在她颈侧吻了吻,哑声道:“休息好了,才能与你尽兴。”   果然没个正经!陆浅葱随手拿了个绣枕朝他掷过去,被他笑吟吟的接住。   江之鲤坐在床沿,墨色的腰带将他劲瘦的腰肢勾勒的淋漓尽致。他俯下身摸了摸她的脸颊,眼神温柔而宠溺:“不欺负你了,睡吧。”   陆浅葱闭上眼,果真不到片刻便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梦中,陆浅葱见到了她早逝的爹娘兄嫂,他们都笑着祝福自己终于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陆浅葱害羞带怯的拉着江之鲤的手,与家人在其乐融融的吃饭。吃着吃着,陆夫人忽然抬头问她:“黑狐所背负的一切,不会因为与你成亲而消失。若有一天江湖正派群起而攻之,讨伐他、诛杀他,你该如何置之?”   欢乐的气氛戛然而止,陆浅葱一愣,梦就醒了。   她有些茫然的坐起身子,任由单薄的绣毯从她肩头滑落。此时天已全黑了,江之鲤正在灯下拭剑,见她醒来,忙走去过问道:“醒了?”   陆浅葱转头看他,眼眶没由来有些酸涩。   觉察到了异样,江之鲤勾起的嘴角渐渐淡去,他轻柔的摸了摸她的脸,问道:“做噩梦了?”   陆浅葱嘴唇张了张,话却哽在了喉中。她现在很幸福,又何必为了一个虚无的梦而伤怀?想到此,她摇了摇头,道:“我梦见了爹娘和兄嫂。”   “哦?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对你这个女婿很满意。还祝福我,终于找到了可以依托的良人。”   江之鲤笑了,笑容在夜色中自信而狷狂:“岳父岳母眼光不错,早知如此,我十二年前就该讨好讨好他们。”   陆浅葱叹了口气,笑道:“真想将你带给他们看看。”   江之鲤吻了吻她的鬓角:“起来用膳罢,吃完带你去个地方。”   陆浅葱掀开被子下榻,抬眼顺着雕花的窗口朝外望去,雨已停了,夜空如洗,星子灿然。她穿好绣鞋,疑惑道:“天都黑了,还要去哪?”   “就是要天黑才好。”江之鲤回剑入鞘,摇曳的烛火中映在他的眸中,带着几分睥睨尘世的清冷傲气。   夏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此时夜空澄澈,残月低悬,而金陵城的热闹才刚刚开始。   江之鲤抱着陆浅葱穿梭在金陵的朱墙黛瓦间,间或从数十丈的高楼一跃而下,惹得怀中的陆浅葱紧张的闭上了眼。她越是紧张,就越抱紧了江之鲤,越抱紧江之鲤,江之鲤就越是开心……   别看江之鲤人前一副高冷大侠的模样,但一到了晚上就发疯,陆浅葱简直拿他没有法子,只能随着他折腾。   两人在几十丈高的青螺塔上站立,逆着漫天的星辰和月光,展眼望去,满江渔火,十里荷花,金陵的火树银花尽收眼底。   塔上的风很大,江之鲤将她用尽怀里,在月光下来了一个绵长的亲吻。   吻毕,陆浅葱红着脸气喘吁吁道:“你半夜把我带到这,就是为了看金陵的夜景?”   孰料,江之鲤却挑起英气的眉,勾起的唇角带着几分清冷的痞意:“夜景有何好看?”   陆浅葱疑惑的看他。   江之鲤附在她耳畔,拖长音调百转千回道:“真正好玩之处,是在这塔后。”说罢,未等陆浅葱反应过来,他便一把将其横抱在怀中,竟从百尺高楼一跃而下!   呼呼风响不断,强烈的失重感压迫着心脏,陆浅葱大脑短暂的空白了一番,而后才死死抱住江之鲤的脖颈失声惊叫起来。江之鲤的足尖点过层层塔檐,最终稳稳落在地上。   陆浅葱紧紧的抱着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直到江之鲤吻她,她才回过神似的,一把推开江之鲤,软着腿坐在圆石上喘气,蹙眉嗔道:“江叔叔,劳烦您老人家以后莫要这般吓唬我了。原谅我还小,经不起你折腾。”   江之鲤忙将她搂紧怀里,抚了抚她的头发,笑道:“莫生气,为夫请娘子泡温泉。”   陆浅葱扭头一看,只见十步开外的地方果然有一处园池,池中白雾腾腾,周围又有诸多古树围绕,果然是一处隐秘的温泉所在。   可这温泉的前头,就是青螺塔。陆浅葱愣了,讶然道:“在这?有人来可怎么办?”   江之鲤勾了勾唇:“此处僻静,夜又已深,塔门早关闭了,不会有人来。”   这可太大胆了!陆浅葱还是有些犹疑,又有些生他的气,便撇过脸,如老僧入定般淡然道:“不泡。”   黑暗中,月色下,江之鲤眯了眯眼,伸指挑开腰带,又当着她的面将外袍、里衣一件一件脱下。他刻意将宽衣解带的动作无限放慢拉长,狐狸般眯起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望着陆浅葱,宛如一只勾魂夺魄的狐妖般,轻声道:“娘子,当真不来?”   矫健修长的身躯近在咫尺,陆浅葱脸颊倏地就红了,却仍固执道:“不,不来。”   江之鲤轻笑一声,脱下最后一件亵裤,赤身缓缓走入蒸腾着热气的泉中。陆浅葱在岸上等了片刻,没有再听到江之鲤的声音,她有些心动,又有些失落,悄悄扭头往泉中望去,只见古木参天,白雾氤氲,什么也看不真切……   陆浅葱实在按捺不住了,起身来到泉边唤了一声:“江郎?”   没有回应。   她有些着急了,又大声些唤道:“江郎!”   哗的一声水花四溅,江之鲤□□的身体从水下冒出,趁着她惊愕万分的时候伸手一拉,将她整个连人带衣拉入池中,拥在自己怀里。   江之鲤低头望着她,发梢和下巴处都淅淅沥沥的滴着水珠,连眼睛里都像是氤氲着水雾似的,低哑清冷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娘子要叫我什么,嗯?”   陆浅葱情不自禁的望着他,柔嫩的指腹一寸寸抚过他沾着水珠的肌肉,淡然一笑:“夫君。”   江之鲤眯着眼,如同一只吃到了肉的狐狸,满意一笑:“聪明,该奖。”   月色迷蒙,万籁俱静,陆浅葱在水中攀着他宽阔的肩,仰头吻了吻他的下巴,蹙眉叹道:“衣裳都湿了。”   江之鲤毫不犹豫的接口:“湿了就脱掉。”   “……”陆浅葱一副我已经看穿你阴谋的表情。   江之鲤锲而不舍,唇瓣辗转厮磨在她的颈窝,最后停留在她柔嫩的唇角:“长夜漫漫,月色正好,娘子不干点什么?”   陆浅葱被他亲得神魂颠倒,小声道:“干什么?”   “比如说,”江之鲤附在她耳边,一字一字拉长音调哑声道:“……干我?”   陆浅葱的脸上像是打翻了胭脂盒似的,唰地红到了耳尖。   直到江之鲤一边吻她一边脱她的衣裳,她才猛然回神,用并没有什么力气的双臂胡乱抗拒着,羞恼道:“停,停!真的不可以,你之前做的……还没好呢!”   江之鲤抬起头,幽黑的眼中一片风雨翻腾的*,他笑得清冷而狷狂,勾着唇道:“哦?娘子哪里不好,我给你看看。”   “你……”   哗哗搅动的水声,惊起了林中一滩飞鸟。   ☆、第57章 金陵二   金陵凤凰台边有一方藕池,此时正是七月盛夏,杨柳岸,横架石桥几座,连堤的芙蕖随风摇曳,一望无际的绿波中偶然点缀几抹莲红,光是看着便令人赏心悦目。   江之鲤向岸边的渔夫租了一叶乌篷小船,带着陆浅葱一路朝藕池深处荡去,船篙划破浮藻,水波荡漾,惊起几只不知名的水鸟。一人多高的莲叶田田,遮天蔽日,即使是在酷暑的时节,竟也感受不到一丝燥热,反而凉爽异常。   风吹绿浪,天高云淡,乌篷小船微微摇晃,隐秘的藕花深处,江之鲤与陆浅葱深情拥吻,恣意放纵。   莲叶上珍珠似的水珠摇摇晃晃的滚了几圈,滴答一声落入水面,惊走了几尾吐泡的鱼儿。   吻毕,江之鲤枕着双臂,笑吟吟的看着偎在自己怀中的陆浅葱,眸中有着比江南的水更柔软的深情。   脸上忽然掉落了几滴冰冷的水渍,陆浅葱从江之鲤怀中坐起来,抬头望着被乌云笼罩的日光,轻声道:“下雨了。”   夏日的天气总是这般无常,东边太阳西边雨,陆浅葱和江之鲤在狭窄的船篷里相对而坐,借用渔人的炉火温了酒,一边耳鬓厮磨,交换着彼此唇间的酒香,一边听着骤雨打在莲叶上的沙沙声,仿佛天地寂寥,唯有他们的情爱永恒不朽。   半杯下肚,陆浅葱才尝了个酒味儿,江之鲤却先醉了。他本就酒量奇差,一杯甜酒都能醉倒,更何况是渔家自酿的烧酒。   醉酒的江之鲤依旧背脊挺直,衣服纹丝不乱,唯有眼里像浸润了江南千年如一日的烟雨般朦胧,愣是抱着陆浅葱不愿撒手,一口一个‘娘子’,叫得百转千回。   陆浅葱听得耳尖发红,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   江之鲤似乎十分受用,半眯着眼,如同一只撒娇的大狗儿般,还将自己的脑袋往她掌心蹭了蹭。陆浅葱见过他阳光开朗的一面,也见过他冷漠狷狂的一面,唯独这般乖巧粘人的模样是只有饮醉后才能见着的,陆浅葱一时又新奇又心软,忍不住吻了吻他带着酒气的唇角,轻笑着唤道:“夫君,我好……”   话音未落,江之鲤像是被唤醒的猛兽般,扑过来狠狠堵住了她的唇。   船儿剧烈摇晃,陆浅葱被江之鲤压在身下啃咬,不禁下意识抱紧了他的双肩。唇舌交缠间,呼吸被掠夺,雨打在荷叶上,击在船板上,落在水中,淅淅沥沥,哗哗啦啦,两颗心也跟着嘈杂的雨声一同躁动起来。   天边云墨翻卷,山川楼阁俱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雾之中,这场轰轰烈烈的暴雨,怕是短时间内无法停歇了……   到了黄昏,雨势渐歇,陆浅葱从江之鲤的怀中醒来,不禁觉得腰酸背痛,连一个指头都懒得动了。   她早该料到的,喝了酒的江之鲤根本就不是正常人,在这种时候撩他,说白了就是自作自受。   江之鲤此时酒醒了,眼眸又恢复了清明,正随意的披着衣裳,单手撑着脑袋笑看她。陆浅葱红着脸,将满船散落的衣物一件件重新穿上,她整理好散乱的鬓发,回身一看,见江之鲤舔了舔唇角,望着她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不禁恼怒的瞪他一眼,小声道:“荒郊野岭,白日宣淫!”   江之鲤侧首一笑,将陆浅葱拉进自己怀中禁锢住,吻了吻她的脸颊道:“明明阿浅也有享受到,怎么能翻脸不认人呢。”   陆浅葱捂住他的嘴,红着脸道:“不许说!”   江之鲤眨巴眨巴眼,却是俯身,隔着陆浅葱的手掌烙了个吻,还不忘伸出舌尖在她掌心一勾,惹得她像是烫着似的飞快的甩开了手。   等到两人整理好上岸,已是夜色初临了,陆浅葱两腿有些发软,江之鲤便不着痕迹的牵住了她的手,趁势稳住她的身子。陆浅葱有些不好意思的四处望了一番,还好夜色渐浓,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之间的亲昵动作。   两人并肩走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积水折射着灯光,如金鳞般镀在青砖黛瓦,四周的火树银花仿佛淡去,各色小贩的吆喝声也恍若不闻,两人的眼里心里只剩下彼此。   逛累了,江之鲤便拉着陆浅葱进了一家热闹的食肆,随便找了个临窗的位置,点两三样小菜果腹。陆浅葱吃了几口,觉得索然无味,望着江之鲤莞尔道:“不如你做的好吃。”   闻言,江之鲤轻笑一声,挽起袖袍夹了一块鱼肉,细心的将刺挑去,这才放到陆浅葱碗中,道:“想吃什么,回去给你做。”   陆浅葱摇了摇头,有些为自己担忧。这才认识多久,胃口就被养刁了,以后可如何是好?   不过出来玩了这么些时日,还挺想回家的,不知道珩儿和旧林他们独自在酒肆过得如何,有没有好好吃饭……   她抬头,想要和江之鲤商量一下回家的日期,却猝不及防撞进了他警觉冰冷的视线中。   陆浅葱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江之鲤的夜晚状态来临了,不禁担忧道:“怎么了?”   江之鲤将视线从楼上收回,慢悠悠抿了口茶水,嘴角弯成一个凉薄的笑来:“楼上有人在盯着我们。”   陆浅葱下意识往楼上瞥去。果然,厢房门口的走廊下站了几个一身短打的男人,见到她看过来,其中一个年级稍大的男人便闪身进了挂着琉璃灯的厢房,片刻方出,与其他几人一番交头接耳状。   江之鲤的面色平静,应该是不将他们放在眼里的,陆浅葱还是忍不住有些紧张,她悄悄拉住江之鲤的手,不动声色道:“谁的人,大蛇?还是赵徵?”   江之鲤轻笑一声,反手握住陆浅葱,英气的眉微微一挑,笑得自信而张扬:“应该都不是,他们没有杀意。”   陆浅葱稍稍放松了些。不过若不是大蛇和赵徵的人,还有谁会认得他们,对他们感兴趣呢?   正想着,楼上那个年纪稍大的男人下了楼,在陆浅葱面前站定,抱拳道:“敢问阁下可是陆姑娘?”   陆浅葱还未回答,江之鲤却是慢悠悠搁下碗筷,眼眸一转,泠然笑道:“她现在,是江夫人了。”   “……”男人愣了愣,有些不知所措。   陆浅葱只好坐直了身子,淡然颌首:“我是。”   男人的态度愈发恭敬起来,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陆姑娘,我家主子请您移步厢房,小叙一番。”   找我?这下陆浅葱更惊讶了,下意识转头看向江之鲤,征求他的同意。   江之鲤想也不想,朝她勾唇一笑,附耳低声道:“人家态度这般好,拒绝未免不近人情。去吧,有我陪着,不会有事。”   二人暂且搁了碗筷,跟着那个沉默的男人上了楼,进了厢房,见到屏风后的那人时,江之鲤和陆浅葱俱是一怔。   他们都不曾想到,邀请叙旧的人竟然是她——永宁郡主。   陆浅葱先反应过来,朝郡主盈盈福了一礼,笑道:“我竟是忘了,金陵是谢家的地盘。”   永宁郡主未施粉黛,即使是大热天儿,却依旧系着珍珠白的斗篷,更显一张脸莹白若雪。仔细一看,郡主的眼底乌青略显疲色,朱唇紧抿下压,柳眉轻蹙,似是有寡欢病态,整个人也消瘦了不少,她坐在大而空荡的圆桌旁,桌上的菜已是凉透了。   陆浅葱与江之鲤对视一眼,又淡笑道:“数月未见,郡主别来无恙?”   永宁郡主没说话。   明亮的琉璃灯宛转流光,照亮了她满头的珠宝钗饰。她十指不断的揉捏着身上的珍珠白斗篷,视线落在江之鲤与陆浅葱坦然交握的手上,咬了咬唇,半响才道:“坐吧。”   穿着灰衣短打衫的男人迅速的搬来绣凳,给客人换上热茶,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掩上房门。   江之鲤望着眼前冒着热气的上等新茶,并不饮用,只哧笑道:“久闻郡主女中豪杰,有话尽管说,不必来这一套。”   永宁郡主看了眼江之鲤,又将视线转回陆浅葱身上,问道:“你们……?”   陆浅葱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与江之鲤的十指扣得更紧了,坦然答道:“如你所见,我们成亲了。”   “……这样。”似是意料之外,又似是情理之中,永宁郡主有些失神,喃喃重复道:“这样啊。”   一阵无言的沉默后,永宁郡主握紧了茶杯,眼神忽然变得悲愤而锐利起来,望着陆浅葱冷声嗤道:“你离开襄王府才多久,真的能全身心摆脱过往,开始一段新的姻缘?”   陆浅葱诧异道:“不然呢?难不成我要死要活、自怨自艾一辈子才算正常?”   郡主一愣,随即侧过头,避开了他们夫妇的视线。   “那夜放你走,王爷很生气,与我算是彻底闹翻了。”永宁郡主下意识将手放在腹部,攥紧了身上的斗篷料子,侧脸哽声道:“前些日子,王爷又悄悄去了乌山镇一趟,回来后就将自己关在房中纵酒,数日不曾出门……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你跟别的男人成亲了。”   一听到赵徵的名字,江之鲤的面色明显阴寒了不少。陆浅葱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安抚的拍了拍,这才反问郡主道:“我成亲与否,与他无关。他是死是活,你也不必向我报备。”   “我知道。”郡主咬了咬唇,英气上挑的眼角多了几分湿红,她用一种不知道是怨恨还是哀叹的语气说:“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痛苦,你却能获得幸福。”   “……”陆浅葱不知道该回什么,干脆保持缄默。   永宁郡主飞快的抹了把眼角,自嘲似的一笑:“凭什么,我贵为郡主,却连一份普通人的幸福都得不到,连潇洒脱身的勇气也没有。”   陆浅葱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郡主听到她再婚时会那般愤懑了:得不到,求不得,迁怒而已。   又静默了很久,琉璃灯盏中的灯花噼啪作响。永宁郡主深吸一口气,英气娇艳的面容上带了几分令人心疼的脆弱,这个女人轻易不曾落泪,而她所有流的眼泪,几乎都是为了一个人——赵徵。   她说:“陆浅葱,我想要和离。”   陆浅葱讶然的瞪大眼,随即很快冷静下来:“你与我不一样,这是一条没有结果的路。”   永宁郡主说她‘想和离’,而并非‘已和离’,便足以说明这条路不可能行得通。就算定西王同意女儿和离,赵徵也不会同意,更何况上头还有皇帝压着……   这个姑娘,比当年的自己更可怜,她的身上背负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想要摆脱,几乎是不可能的。   永宁郡主忽的就哭了,她已压抑了太久,父亲不同意,兄长不理解,皇帝更不可能偏向于她,她几乎要被折磨疯了,以至于偶然间遇见陆浅葱,她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迫不及待诉说衷肠。   听客是谁不重要,她只是,太需要个人来理解,来发泄……哪怕这个人,是她曾经的情敌。   她竟是,可怜到了这种地步。   ☆、第58章 金陵三   谢画眉已经说不出赵徵在她心目中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了。她们谢家的人都是固执而强势的,想要什么就去追,追不到就去抢,哪怕抢到的东西已然面目全非,也绝不放手。   可当她终于得到赵徵后,才发现一切都成了天翻地覆。她心目中那个杀伐果断的英雄,其实是一个肆意挥霍、不知情为何物的男人。他永远在觊觎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享受着征服的快感,却对已经得到的弃如敝履,他是全天下人的英雄,唯独不是一个好丈夫。   谢画眉敬慕他,爱他,却也无比的恨他,怨他。爱恨交织的感觉,让她每一天都处在无尽的撕裂与煎熬中。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注定无法像当初的陆浅葱那般决然放手。正是因为太过清醒,连做梦的资格都没有,她才会活得这么痛苦,比当年的陆浅葱更痛苦。   她病倒了,定西王心疼女儿,便将她接回金陵休养。面对家人的悉心照料,谢画眉数次想不顾一切的说出自己的想法,不顾一切的决然而去,但太医的一纸诊断,却又将她的全部幻想打击的支离破碎。   厢房内的气氛有些沉闷,谢画眉忽然冷笑一声站起来,十指颤抖的解开了身上的斗篷。陆浅葱的视线一下子就落在了她微凸的小腹上,讶然过后,她总算明白为何在盛夏时节,郡主依然要将自己藏在严密的斗篷之下……   却原来,是怀有身孕了。   可郡主的脸上,没有丝毫初为人母的幸福和喜悦,只有一片几乎麻木的平静。   陆浅葱与江之鲤对视一眼,殊不知两人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爱意,于永宁郡主看来更是一种刺激,永宁郡主咬了咬唇,像是要将什么话嚼碎在肚里一般,面色更白了几分。   陆浅葱怕刺激到永宁郡主,沉吟半响,方小心措辞道:“多久的事了?”   郡主垂下眼,掌心下意识覆在小腹上,灯光金粉似的洒在她的睫毛上,盖住了满眼复杂的情愫。她平静道:“五个月了。”   如此算来,应是谢画眉将赵徵接回临安之时怀上的。   陆浅葱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那时的赵徵一边表现的对自己情深义重,一边却又让永宁郡主暗结珠胎,将深爱他的女人糟践至此,当真是可悲可笑。   “王爷知道么?”陆浅葱疑惑,即使赵徵再不喜欢永宁郡主,她肚里怀的好歹是赵家的骨血,又怎会不闻不问,任由她住在金陵娘家?   闻言,永宁郡主的神色微动,半响才扯出一个苦涩的笑来:“我已有两月余不曾见他了,知不知道,又有何不同。”   陆浅葱叹了一口气:“那郡主如何打算,自己一人扛着?郡主乃千金之躯,怀的亦是皇家的骨血,不可能瞒太久的。”   “我知道。”永宁郡主抬起湿红的眼来,英气的凤眼中俱是决然的恨意:“我会把孩子生下来,将他抚养长大。如果是个女孩儿,我便好好疼她,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嫁自己想嫁的人。”   “如果是个男孩呢?”陆浅葱问。   “若是个男孩,”永宁郡主冷然一笑:“我会将他培养成最出色的后辈,为我谢家征伐疆场,扬名立万。”   陆浅葱知道,这其实是对赵徵最恶毒的报复。将自己的骨血培养成人人艳羡的英才,再亲手送进追名逐利的战场,成,赵徵的风光会被自己的儿子压制;败,亦能让赵徵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管是哪一种,都足以使其崩溃。   但永宁郡主,亦是会遭受同等甚至更深的痛苦。这实在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法子。   陆浅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望着永宁郡主轻声道:“‘于惟懿主,瑛瑶其质’,郡主若不介意,便让我为你未出世的孩儿娶个俗名,唤做‘瑛儿’,如何?”   听起来,像个女孩儿的名字。永宁郡主一愣,湿红的眼眸在灯光下闪烁着泪光。   没有哪个女人是天生坚忍或狠毒的,若不是被逼到了极致,谁愿意铤而走险踏上没有退路的断崖?陆浅葱心里一软,笑道:“我希望郡主的孩儿,是个姑娘。”   这样,她便能享尽世间一切宠爱,不需要背负爷娘上一辈的仇恨,变成报复彼此的工具。   永宁郡主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不由攥紧了怀中的白斗篷,双肩微微颤抖,寂静的房中只听闻她颤抖的呼吸声。   言多必失,跟不熟的人交心是一大忌讳,陆浅葱站在旁人的立场上,也不好对其评头论足,只好向郡主道了声“保重”,便起身告辞,与江之鲤并肩走了出去。   此时正是金陵城最热闹的时候,到处都是莺莺燕燕的欢声笑语,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脂粉味儿,来往的行人与歌姬舞伎竞相调笑,小贩吆喝不绝,陆浅葱却没由来感到一丝郁卒,不由放慢了脚步,轻轻拉了拉江之鲤的衣袖。   江之鲤反手握住她,逆着橙红的灯火回首一笑,问道:“怎么了?”   陆浅葱嘴唇微微张合,千言万语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江之鲤似乎看出了她的忧色,清冷的眸子微微眯起,凑到她耳畔低声呢喃道:“娘子给谢画眉的孩子取了名儿,什么时候也给我们的孩儿取一个?”   大雨初歇的夜晚,街道旁的梧桐叶被水洗得油亮,晶莹的雨珠顺着叶脉滑下,滴落在青石板砖上。高大的树影下,江之鲤忽然将她拉入自己怀中,手搭凉棚状遮在她的头上,为她挡住梧桐叶上滴落的雨水。   趁着黑暗和树影的遮挡,他俯身在她鬓角落下一吻,又咬着她的耳朵哑声低语一番。   听到他如此露骨的话,陆浅葱的脸倏地就红了,身体在袅袅不断的蝉鸣中更显燥热。她将脸埋进江之鲤的胸膛,闷声道:“回去再说。”   这个来自黑暗的男人似乎有一种神奇的法力,只要他一个眼神,一句话语,一个温暖的笑,便能扫尽陆浅葱心中所有的阴郁。   第一次,陆浅葱心中生出了一股强烈的欲-望,她想为他生个孩子,冠上他的姓氏,他们共同抚育他,教导他,给孩子世上最公正深沉的爱,直到孩子慢慢长大成人,直到他们缓缓伛偻老去……他们俩依旧会在一起,至死不渝。   不用说,接下来的时日,他们为造孩子而付出了不懈努力。   七月中旬,在金陵游玩了大半个月的江之鲤和陆浅葱回到了乌山镇,着手祭祀陆家先灵事宜。   一回到酒肆,只见高高挂着的酒旗变了模样,原先的陆家酒肆改成了江家酒肆。江之鲤有些诧异的样子,挑眉望着陆浅葱浅笑。   陆浅葱不好意思的别过脸,轻声道:“我的嫁妆。”酒肆连同陆老板一起,完完整整的全送给你。   日子很平淡的过了下去。   小狼狗长大了,整天追着隔壁家的母狗跑,欲在光天化日之下行不轨之事,差点被江之鲤提剑将它砍成太监狗。当初买的小鸡崽也长大了,褪去绒毛,换上了油光发亮的羽毛,被旧林和故渊两个小子喂得膘肥体壮,一个个跟球似的满院子咯咯哒乱跑。   八月的阳光淡去,微风送爽,街道深处偶尔会飘来桂花的清香。   旧林站在酒肆后院的台阶上,朝换了新羽的鸡崽们撒了把米糠,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坐在院中晒太阳的江氏夫妇,悄声对故渊道:“小渊,你觉不觉得师父师娘成亲后,就变得很不一样了?”   故渊感同身受的狂点头:“觉得。只要靠近师父师娘三丈以内,就会被甜得头晕眼花,浑身起鸡皮疙瘩。”   说罢,他用力的抱紧了一旁的黑狼狗,狼狗哼唧了一声,颇为不屑的跑到隔壁家的小母狗旁趴下,还不忘递给师兄弟一个鄙夷的眼神。   故渊深切的感受到了‘人不如狗’是怎样一种悲伤的体验,他哀怨的望了一眼旧林:“师兄,你娶了妻子后,会不会像师父师娘一样不要我了?”   旧林愣了愣,随即捧腹大笑起来,笑得手中的米糠抖了一地,这才摸了摸故渊的脑袋,温柔笑道:“不会。等故渊娶了妻之后,师兄再成亲。”   故渊满意的点点头,伸出尾指来:“拉钩。”   “一言为定。”旧林亦是伸出小手指,与他拉钩盖章。   院中的江之鲤将睡着的陆浅葱搂入怀中,两人额头相触,呼吸相缠。旧林和故渊见了,俱是齐刷刷打了个哆嗦,自觉后退三丈,一溜烟儿跑了。   三秋之半,中秋佳节。时下十二三岁的孩子,在中秋节这一夜都要登楼拜月,祈盼自己能高攀仙桂,心想事成,故而天还未黑,旧林便拉着故渊去了镇上的望月楼登高,而陆浅葱和江之鲤便留在酒肆中祭拜先祖。   及至夜晚,江之鲤取了面饼,以酥油和糖为馅,做了一个个小巧精致的月团,摆在香案上,与陆浅葱一起祭拜了先人,这才在院中摆了酒菜,以星空为盖,地为席,簪菊赏月。趁着故渊和旧林两兄弟不在,院中无人,江之鲤搂着陆浅葱在月下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   正吻得难分难舍之际,墙头忽然传来一个尴尬的声音:“我……是否来得不是时候?”   陆浅葱吓了一跳,忙推开江之鲤朝墙头一看,只见轻柔的月光下,不知揉着鼻梁坐在墙头,手里还提着一只烧鸭,朝她露出一个尴尬的笑来。   亲热被人撞见,陆浅葱的脸唰的就红了。江之鲤倒是依旧淡然,只将陆浅葱拉到怀里,用拇指抹去她唇上的可疑水渍,冷冷的瞥了不知一眼:“很明显是的。”   “着实不好意思,中秋佳节,洒家却孤苦伶仃,只能下山来找你们叙叙旧。”不知提着烧鸭从墙头跃下,朝江之鲤走近两步,疑惑道:“奇怪,你平时的警觉性可没这么低,有人近了你三丈以内都没发觉……难道喝酒了?”   不知皱了皱鼻子,摸着下巴了然道:“果然喝酒了。”   好事被打断,江之鲤的面色有些阴寒,凉凉道:“只喝了一杯,不碍事。”   不知装作看不懂他的神色,憨厚的笑了笑。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不知来了,陆浅葱也不能将他赶走,便去厨房重新添了副碗筷,谁知三人才刚坐下来,便听见酒肆的门被人拍得砰砰作响。   “兴许是旧林他们回来了。”不知笑笑,便放下筷子去开门。   陆浅葱抬头看了看天色,心道:奇怪,珩儿他们这么早就回来了?   正疑惑着,门口的不知却是呈现出为难之色,摸着鼻尖讷讷的跑回来,小声道:“江郎,时也来了。”   江之鲤眯了眯眼,眸中一片不耐之色:“来便来吧,怎么把门敲得跟催命似的。”   “……还带了个受重伤的人回来。”   不知讪笑一声,补充道:“是青桑派首徒,姜素衣。”   桌上的菊花瓣随风坠落,江之鲤夹菜的动作一顿,眼睛倏地冷了下来,他缓缓放下筷子,站起身来,一身黑衣在夜幕中更显肃杀之气。   他斜眼看着不知,不知忙后退一步,不敢再说什么。   陆浅葱怔怔的望着江之鲤,这样的江之鲤与往日大不相同,冰冷得……近乎陌生。   而门外,时也已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进了门。他将那个气若游丝的女人小心翼翼的安放在一旁的藤椅上,如同是在照料一个易碎的珍宝般。而后,他直挺挺的朝江之鲤跪下,沉稳的嗓音带了几分焦急之色,恳求道:“请公子救她一命!”   说罢,时也以额触地,郑重而卑微的磕了个响头。   ☆、第59章 金陵四   时也喜欢姜素衣,从年初在酒肆初遇起便一见钟情,喜欢得不得了。   可惜姜素衣一生孤标傲世,嫉恶如仇,而时也,便是她所要除之而后快的‘仇’。所幸时也一生醉心研究兵刃,极少在江湖上露面,故而姜素衣不认得他就是恶名远扬的大蛇‘三大爪牙’之一。   时也用布条仔细的包裹好自己的青铜重剑,将‘斩春秋’尘封,以一个沉默寡言的傻小子身份默默的接近姜素衣,哪怕跋涉万水千山而来,也只为装作与她偶遇的样子。   渐渐的,姜素衣对这个相貌平凡、话少沉稳的男人上了心,又倾佩于他的身手,便临时起意,将时也拉入了自己的阵营。   时也跟着姜素衣天南地北的游历的三个多月,当一群意气风发的江湖游侠簇拥着姜素衣,与她谈天说地、切磋嬉闹时,他就抱着被重重包裹的重剑站在一旁,静静的凝望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目光眷恋而温柔。   偶尔,姜素衣含笑的眼眸会不经意间瞥向他,时也便会红着耳尖调开视线,假装望着天边的浮云,等到她的视线从他身上离开,他才敢将温柔的目光重新投放到她身上。   姜素衣对他越来越好,与他说话的时间也越来越多,时也一边磕磕巴巴的回应她,一边心中愈发忐忑:他不知道若是姜素衣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会作何感想……   当看到黑狐和陆浅葱成亲时,他也动摇过、艳羡过,他想不顾一切的将所有的秘密抖落在姜素衣面前,告诉她:我很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你。   你可不可以,不要讨厌我?   可当他看到姜素衣与同门师弟们计划着要如何惩恶扬善,如何清理掉大蛇的爪牙为民除害时,时也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他只能默默的掩门退下,将满肚子的话嚼碎了和着血水咽下,孤苦伶仃的坐在空荡的院落中,望着残月星空发呆。   黑即是黑,白即是白,日与月永远不可能并肩而起……他早该知道的。   是他太贪心,是他骗了她。   青桑派的弟子们一番高谈阔论后出门,发现了坐在院中台阶上发呆的时也,不由一个个都去闹他,伸手去夺他怀中的重剑,嬉笑道:“石大哥,这到底是个什么宝贝,你天天不离手的抱着!也给我们兄弟几个开开眼界呗?”   时也还未从暗恋的苦楚中回过神来,有些局促茫然的躲避少年们的嬉闹,沉声道:“小孩子,不、不能看!”   他越是不肯,少年们越是好奇,围着又是一番笑闹。   姜素衣见了,便替他解了围,将一群猴儿似的师弟统统赶回房中睡觉。残月高悬,满天星斗灿然,杭州的夜风中似乎还带着残荷的清香,院中只剩下姜素衣与时也两人。   秋蝉声寒,姜素衣率先打破了沉寂,于月光下温柔一笑:“你的佩剑,可否借我一看?”   时也紧张的后退一步,抱紧了斩春秋,头埋得很低很低,就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般。   被无声的拒绝了,姜素衣也不尴尬,只理解的一笑,温声道:“是我唐突了。它一定,是你非常珍视的东西。”   “不、不……”时也抬头看了她一眼,又飞快的垂下眼去,磕磕巴巴道:“你才、才是……”   他说的费尽又含糊,额上的青筋纠结着。   姜素衣却是听懂了,微微怔愣之后,便是一声轻笑。月光下,她一身素白的衣裳随风飘摇,笑容有如高山雪莲绽放般美丽。   那本该是一段微苦中带着余甘的时光。变故是发生在两天前的夜晚,他们在杭州夜游时遇上了大蛇。   正邪相见,自然是打得天翻地覆。   姜素衣少年英才,身手本是同辈人中极其了得的,可惜终归是太过年轻,比不过大蛇老辣。   一夜恶斗之后,青桑派弟子几乎全灭。前一天还与时也笑闹嬉戏的少年们,俱是倒在血泊中,死相凄惨,化为游魂一缕。   眼瞅着姜素衣身负重伤、即将丧命于大蛇的铁扇之下,时也一怒之下拔剑而起,几十斤的青铜巨剑宛若龙吟虎啸,一剑飞去,地动山摇……   他救了她,却也暴露了自己苦苦隐藏的身份。那一瞬,姜素衣躺在他的怀中,咳出的鲜血染红了素白的衣襟,她苦涩一笑,望着时也的眸中有了点点泪光。   她说:“刀剑堂,斩春秋……我早该想到的。”   大蛇的铁扇上带着乌骨剧毒,时也只能带着重伤中毒的姜素衣来求黑狐和不知。他知道,黑狐为了带他们逃离大蛇的魔爪,曾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姜素衣死去,哪怕他的求救,会暴露黑狐的藏身之地。   此时的时也跪伏在地,僵硬的背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对兄弟的愧疚,更是害怕姜素衣会死去的惶然。   ……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何事,但看到飘逸如仙的姜素衣一身血污,嘴唇呈现不正常的乌紫之色,陆浅葱也有些心慌,忙取了干净的布条来,用滚水烫过后包扎在姜素衣腹部的伤口上,简单的为其止血。   江之鲤漠然的看着一切,眸子像是蒙上了一层寒冰,冷声道:“时也,你就不怕她醒来后,联合正派来围剿我吗?”沉默片刻,他嗤笑一声:“非是我怕死,只是我如今已有家室,你这样任性,会连累到阿浅。”   时也身子伏得更低了,用干哑的嗓音哀求道:“我会带她走,求公子救她!”   江之鲤不为所动,吩咐不知道:“取我剑来。”   “公子!”时也猛地抬起头,粗犷的脸上竟然淌着两行泪渍。见江之鲤真的起了杀意,时也慌了,朝不知磕了个头,断断续续道:“你掌管炼药堂多年,我从未求过你什么。今日只要你肯救她,从今往后,我这条命便是你的!”   今日的江之鲤格外冷漠,不知看了江之鲤一眼,为难的叹了一口气:“唉……”   时也眼中一片枯槁,他颤巍巍站起身,又朝陆浅葱猛地跪下,磕头道:“夫人!”   他哽咽不能语,堂堂七尺男儿,为了求药而不惜屈膝下跪,姿态卑微如尘,可见是真的对姜素衣爱之入骨。   陆浅葱望了江之鲤一眼,小声道:“可否先救人?”   “不行。”江之鲤斩钉截铁,眸中杀意乍现,疾风卷积着他的衣袖猎猎,宛如修罗临世。   “江郎!”见江之鲤的脸色十分不对劲,身上的杀意愈来愈无法控制,再联想到之前江之鲤所说‘练功急于求成而心性大变’之事,陆浅葱的心中漫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忙扑过去抱住江之鲤,伸手覆在他冰冷的侧颜上,颤声道:“你这是,怎么了?”   似是感觉到了她熟悉的体温,江之鲤冰冷涣散的视线渐渐聚焦,满身狂躁的杀气也慢慢收拢,疾风骤停,残菊坠地。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抬起手,拥住了陆浅葱因害怕担忧而颤抖的身躯。   一旁的不知先生神色复杂,沉声提醒道:“江郎,你不可再饮酒了。”   陆浅葱忙点头,眼眶发红的抚着江之鲤的脸颊,心有余悸道:“不喝了,再也不喝了。”   江之鲤目光复杂的看着自己的手掌,握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他拧着眉,不知为何最近夜里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尤其是喝了酒之后,满身的狂躁之气叫嚣着要发泄……   奇怪,他明明已经不再修炼邪功,怎么情况反而越来越糟了?   江之鲤吁了口气,伸手抚了抚陆浅葱的发丝,眼中恢复了清明,他转身看了不知一眼,放缓语气道:“时也就交给你了,你知道该怎么做。”   不知点点头,知道江之鲤已放下了杀念,便朝时也叹道:“别跪着了,起来罢。先寻个僻静安全的地方安置,我给她看看,能不能救回来,还要看她自己的造化。”   时也脸上呈现出狂喜之态,抹了把拉满血丝的眼睛,忙不迭道了谢,又小心翼翼地抱起昏迷的姜素衣,与不知一同朝乌山镇客栈飞奔而去。   好好的中秋团圆之夜被搅和得七零八碎,陆浅葱心神不宁的站在炉火旁,给江之鲤熬醒酒汤。   不知何时,江之鲤悄悄进了门,从身后拥住她,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用清冷而不失温柔的嗓音在她耳边道:“别怕。”   陆浅葱一怔,随即放下手中的蒲扇,回身抱住他,将自己的脸颊紧紧贴在他的胸膛处,深吸一口气温声道:“我不怕。”   “往日没有这么重的杀念的,约莫是今天酒喝多了,有些控制不住。”江之鲤轻声安抚她:“以后不会了。”   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陆浅葱一直这么相信着。孰料,这一次失控并非是个意外,而是个开始……   日子又平平淡淡的过了月余,转眼到了深秋,雨打梧桐的时节,这一夜的陆浅葱睡得并不安稳,她梦见了一片令人绝望的黑暗,江之鲤在前面头也不回的走着,她在后面拼尽一切的追他,喊他,他却恍若不闻……   陆浅葱迷迷糊糊的醒了,下意识将手往身边一摸,却没有摸到那人强健的身躯,身边的被子掀开了一个角,绣枕早已凉透,没有丝毫温度。   陆浅葱瞬间惊坐而起,茫然的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夜色沉沉,雨声潇潇,深更半夜,又是如此凄寒的天气,江之鲤能去哪儿?   “江郎?”她唤了声,寂静的房中却没有回应。   心中的不安更甚,她忙起床披衣,摸黑擦亮了桌上的油灯。卧房的门是打开的,陆浅葱提着油灯站在二楼的扶手处,朝黑黝黝的楼梯口又唤了声江之鲤的名字,依旧没有得到回应,倒是惊醒了睡在对面客房的旧林和故渊。   两个孩子松垮垮的披着衣服,揉着眼睛迷糊问道:“师娘,怎么了?”   陆浅葱抓紧了衣领,干涩的声线焦虑异常:“你们师父不见了。”   闻言,两个孩子对视一眼,俱是有些茫然。   正此时,酒肆的后院里传来了狗儿的狂吠声。陆浅葱心下一凛,忙提灯朝后院飞奔而去,旧林和故渊亦是紧随其后。   ☆、第60章 金陵五   陆浅葱飞奔到酒肆后院,眼前的一幕让她猝然一惊,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手中的油灯因紧张而剧烈抖动,照得人影耸动,更显鬼魅。   旧林和故渊紧接着赶来,亦是满面惊惶的看着院中那道黑漆漆的人影,惊得说不出话来。   一道闪电劈下,只见院中干枯的桃树下,江之鲤一袭如墨的黑衣在雨中静立,手中执着穿云剑,剑刃森寒,鲜血在雨水中下折射出令人胆寒的红光,又顺着剑尖滑落尘埃。一阵疾风袭来,卷起瓢泼大雨,满地凌乱的鸡毛随着雨水四处飞舞……   江之鲤的脚边,躺着七八只已经死透的芦花鸡,俱是被一剑斩头,嫣红的鸡血混着雨水蜿蜒淌下,在他脚下汇成一团暗紫色的水泊。一旁的黑狗儿舔了舔陆浅葱冰冷的手指,又夹着尾巴冲江之鲤的背影狂吠不已,似乎也被他吓得不轻。   “师父!”故渊焦急的唤了声,想要冲过去摇醒江之鲤,却被陆浅葱一把抓住胳膊拽了回来。   江之鲤应是嗜杀的老毛病犯了,而且比以往更严重。陆浅葱咬了咬唇,轻而坚定的朝故渊摇了摇头,温声道:“珩儿,冷静些。”说罢,她又弯腰拍了拍黑狗的脑袋:“乱吠什么,那是你爹。”   黑狗呜咽一声,颤抖着夹着尾巴,在陆浅葱的身旁蜷缩成一团。   陆浅葱的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握着油灯的指节亦是微微发白,可她的眉目依旧温和,让人情不自禁跟着安定下来。她将油灯交到旧林手中,然后独自踏入雨帘中,朝桃树下那道清冷肃杀的身影走去。   “师娘!”旧林叫住了她,眼里满是担忧之意。   雨水瞬间打湿了陆浅葱的发丝和衣裳,带着深秋透骨的寒意,但她的脚步没有停滞,眼神也无一丝犹疑,她走到江之鲤背后站定,拼命睁开被雨水糊住的眼睛,轻声唤他:“江郎。”   一道闪电划破雨夜,江之鲤僵直的背脊一动,手中的穿云剑亦有些微微的颤抖。   满地的鸡毛混着鲜血,腥味铺面而来,令人几欲作呕。陆浅葱不知道江之鲤清醒了几分,只得又试探着向前一步,苍白的指尖颤抖着搭上他的肩膀,尽量用柔软的声音唤道:“夫君,是我,阿浅。”   又一道闪电劈过,穿云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江之鲤猛地回过身,伸手将陆浅葱死死的按进怀里。   “陆姨!”故渊惊叫一声就要扑过去,却被旧林一把拉住。   旧林安抚的拍了拍故渊的背脊,劝慰道:“没事没事,小渊,师父没有伤到师娘。”   故渊的双眼因紧张而通红,仍兀自挣扎着要去救陆浅葱,旧林只好手脚并用的将他锁在自己怀里,安抚道:“别激动小渊,你看,师父已经恢复神智了。”   故渊喘着气,渐渐冷静下来,他睁眼望去,只见黑黢黢的雨幕中,陆浅葱与江之鲤紧紧相拥,贪恋地汲取着彼此身上的温度。他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半响才哽声道:“师兄,师父的病会好么?他会不会有一天也将刀剑对准我们?”   旧林望着雨中相拥的二人,坚定道:“不会的,会好起来的。”   雨势渐小,梧桐萧萧,江之鲤的怀抱宽而冷,也不知在雨中站了多久。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的抱着陆浅葱,像是要将她揉入骨髓般,用低沉暗哑的嗓音耳语道:“抱歉,我一醒来就成了这般模样……”   顿了顿,他又与陆浅葱拉开些许距离,伸手覆在她的脸颊上温柔的摩挲,视线一寸寸描摹她的眉眼:“方才在雨中醒来,看到满地的鸡毛血迹,我心里真的是怕极了……还好,还好未曾伤到你。”   陆浅葱露出一个略显苍白的笑来,更加用力的回抱着他,踮起脚尖温顺的吻了吻他的下巴。   江之鲤打横抱起她,一边朝酒肆屋檐下走去,一边叹道:“你啊,冒冒失失的就冲到我身边来,就不怕我神智大乱伤到你?”   陆浅葱被他抱在怀里,伸手环住江之鲤的脖颈,温声笑道:“不怕的。你说过,无论是江之鲤还是黑狐,都永远不会伤害我。”   俩人浑身湿透的回到酒肆,旧林和故渊已经备好热气腾腾的姜茶给他们驱寒。陆浅葱换了干爽的衣物,任由江之鲤用布巾将她的长发一缕一缕擦干,她捧着姜汤喝了两口,抑制不住担忧道:“江郎,你以前也曾这样么?”   江之鲤为她擦头发的手一顿,沉吟半响方道:“以前夜里也曾性情大变过,但都是在清醒的状态下,我有意识,能控制住自己的行为。而今夜就像夜游症一样,回过神来时,我便发现自己拿着穿云剑,杀光了院中饲养的芦花鸡……”   那就是说,情况比以往更糟糕了。可是为什么呢?   陆浅葱有些紧张的问:“难道真是喝了酒的原因?你最近确实沾酒较多,一沾就醉……”   “或许与酒有关,但不是主要原因。”江之鲤将她半干的头发披散在肩头,又叫旧林搬了炭盆过来给她取暖,这才曼斯条理的脱下自己身上的湿衣,赤着满是伤痕的上身道:“这些时日我总觉得体内真气紊乱,情绪焦躁,与其说是走火入魔,不如说是……”   是什么?陆浅葱疑惑的看着他。   江之鲤却有所顾忌似的,忽然不说了,只笑着抚了抚她的脸颊,在她额上烙下一吻:“无事,你莫要怕,我会处理好。”   陆浅葱抬手握住他的指节,点点头:“我信你。不过酒真的不能再喝了!”   江之鲤深深的看着她,眸子在烛火下闪烁着清冷的光,颌首道:“好。”   陆浅葱哈秋一声打了个喷嚏,江之鲤忙从衣架上取下袍子,裹在她身上。陆浅葱摆摆手,又将袍子解下来,披在江之鲤赤着的肩头,蹙眉道:“一层秋雨一层凉呢,快些将衣服穿好。”   江之鲤微微一笑,伸手握住她整理衣裳的手,望着她轻声问道:“如果有一日,所有人都要打倒我,你该怎么办?”   闻言,陆浅葱浑身一僵,脸上先是茫然,随即流露出惊恐之态。   她想起了很久前的那个梦,梦中的陆夫人问她:“若有一天江湖正派群起而攻之,讨伐他、诛杀他,你该如何置之?”   莫非要,一语成谶?   想到此,陆浅葱没由来一阵心慌,飞快的直起身子,伸手捂住了江之鲤的唇,认真且严厉道:“不许说这样的话!想也不能想!”   她的目光闪烁,声线微微颤抖,显然是担忧气愤到了极点。   江之鲤一怔,随即有些后悔自己失言。陆浅葱直直的望着他,深吸一口气坚定道:“你是我丈夫,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站在你身旁,拼死也要护住你。”   “……”江之鲤低叹一声道:“错了。”   他拉下陆浅葱冰冷的手掌,将其握在掌心,勾着唇温柔一笑:“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所有人都将刀剑对准了我,你也要记得刺我一刀,切莫因为护着我而受世人苛责。”   雷电依旧,风雨潇潇,今夜注定是个不平之夜。   接下来的时日,陆浅葱撤下了酒旗,关了酒肆的生意不再酿酒,只在家安心的陪着江之鲤。不知是不是禁酒的缘故,江之鲤的性情总算稳定了些许,不会再半夜提着剑出去乱砍了。   当然,偶尔还是有些失控的。比如夜里温存时,江之鲤的眼神会突然变得很冷,吻也变得凶猛狂暴起来,前一刻还是细水长流,下一刻便是狂风骤雨……   除了陆浅葱偶尔会被折腾得腰酸背痛外,总体而言,并未出什么大乱子。   几场秋雨过后,梧桐落尽,便又到了冬至之时。   这日难得有个好天气,斜阳入户,打在红绡软帐上。陆浅葱从江之鲤的怀中醒来,也不急着起床梳洗,只随意的披了件冬衣倚在床头,借着稀薄的光线,一寸寸描摹江之鲤静谧英挺的睡颜。   他的眉目俊朗,睫毛十分浓密,鼻梁挺直,微翘的唇角上还粘着几根调皮的发丝,虽近而立之年,他却像永远不会老去的仙人一般,依旧有着少年的清澈稚意。陆浅葱光是看着他,便会忘了年龄,忘了身世,忘了一切颠沛流离的苦难,心中只剩如蜜糖般翻涌的充实,她多希望这温柔的早晨能够就此静止,化为永恒。   江之鲤睡了没多久就醒了,他撑起身子,将陆浅葱拉入怀中深深一吻,锦被从他肩头滑落,露出欣长结实的肌肉。江之鲤低头望着陆浅葱,又在她水润殷红的唇瓣上啄了一下,眼里满是温柔而清澈的笑意:“怎么不叫醒我?”   陆浅葱莞尔,伸出手抚了抚他的脸颊,柔声道:“你睡觉的模样好看,情不自禁便多看了会。”   她抬手的时候,松松垮垮系着的外袍从肩头滑落,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肤。江之鲤的视线顺着她敞开的衣襟看去,嘴角的笑意一僵,脸色忽的就变了。   陆浅葱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自己肩头和胸脯上一大片青紫的痕迹,顿时也有些尴尬,忙伸手拢紧了衣袍。   “这是怎么回事?”江之鲤伸手制住她仓惶穿衣的动作,伸手一拉,将她整件外袍剥落,果然,陆浅葱的腰腹上亦有不少指痕。江之鲤的眸色瞬间阴郁了下来,他抿着唇,又一声不吭的替她穿好衣物,沉声道:“我做的。”   说罢,他以掌覆在眉眼处,揉捏着鼻梁道:“可我竟,什么也不记得了。”   陆浅葱系好腰带,跪在床沿倾身抱住了他,安慰道:“你别自责,昨夜虽是激烈了些,可我很……很舒服的。”又怕他不信,陆浅葱收敛神色淡然道:“真的,一点都不疼,也不知怎的就留了这些痕迹。”   说罢,她微微仰起脸,安抚似的吻了吻他的唇角。陆浅葱神色温和,带着微微的笑意,让人见之十分温暖安心,江之鲤心中平静了些许,也微微侧头,回应着她的吻。   两人又温存了片刻,陆浅葱倚在他怀中,忽然开口道:“江郎,今日冬至,我们包饺子吃吧。”   江之鲤一怔,随即笑道:“难得见你提要求,我可要好好表现。”   陆浅葱也笑了,起身对镜梳妆,将长发绾成大髻,随口道:“案几上有钱,劳烦夫君买几斤肉馅儿,顺便带罐酱油回来。”   江之鲤起身穿戴整齐,这才弯腰在她鬓角一吻,望着镜中她清丽的容颜笑道:“遵命,夫人。”   说罢,他将案几上的小钱袋往胸口一塞,从二楼窗口一跃而下,朝镇上市集处赶去。   陆浅葱望着江之鲤离去的方向,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不知坐了多久,她起身关紧窗户,而后轻轻推开门,朝隔壁旧林和故渊的客房走去……   ☆、第61章 内鬼一   旧林和故渊正拿着佩剑在房中切磋嬉闹,听到陆浅葱敲门,两个少年俱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忙不迭将剑挂回墙上,又急匆匆的将满屋子衣物胡乱一卷塞入柜中,靴子袜子踢到床底下,乱七八糟折腾了一番,直到确定房间大约整洁了,旧林才清了清嗓门道:“我们在呢师娘,您进来便是。”   陆浅葱推门而入,见到一大一小两个少年俱是面红耳赤、气喘吁吁的模样,不禁纳闷道:“你们在做什么,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我们……打扫房间。”旧林尴尬轻咳一声,给陆浅葱倒了茶水,请她入座,这才恭谨道:“师娘,你找我们有事么?”   陆浅葱跪坐在案几旁,伸手接过旧林手中温热的瓷杯,望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呆了半响,这才抬眼,望着俩师兄弟道:“珩儿,旧林,我有话问你们。”顿了片刻,她补充道:“关于你们师父的。”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都有些不知所措。旧林最先反应过来,抿了抿唇,露出了脸颊上的梨涡:“您要问什么。”   “不过是随口闲聊两句,你们莫要紧张。江郎的性情你们最清楚,许多事情他宁可自己扛着,也不愿让别人为他担忧。”陆浅葱捧着茶杯,让茶水一点一点染暖她的指尖。她吹了吹茶末,抿了口,垂下的睫毛盖住了满眼的情愫:“江郎走火入魔之事突然加重,加之他那夜欲言又止的模样,我便越发觉得其中蹊跷。他的情况,应该比我想象中的要更为严重,他瞒着不说,我便只能来问你们了。”   所以她才以买菜为由支开江之鲤,就是为了单独来问旧林他们。   旧林道:“师娘别担心,师父已经在想办法了。”   “既然我与他成了亲,咱们就是一家人,出了什么事也要一家人担着,岂有我坐视不管的道理?”陆浅葱将茶杯放在案几上,举止投足间竟有几分主母的气度来,平静道:“说罢,他突然性情大变,究竟是怎么回事。”   旧林毕竟虚长几岁,比故渊更为沉稳些,稍一权衡利弊,便老实交代道:“师父以前走火入魔时,也只是比平常时候更冷漠寡言些,还不至于迷失了心智。最近他这般模样,与其说是入魔,不如说是……”   陆浅葱望着他。旧林咽了咽,方小声道:“……是中毒。”   什么!?   “怎么回事?”陆浅葱站直了身子,在屋内来回踱步,呼吸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又朝旧林问道:“留在他身边的俱是他最亲近信任的人,怎么可能中毒?”   旧林道:“所以师父猜测,我们中间出了一个内鬼。”   内鬼?陆浅葱又缓缓倚着案几坐下,心不在焉的抿了口茶水,润润干涩的嗓子。江之鲤带出来的人只有那么几个,沉鱼落雁俩兄妹,时也,不知,以及旧林和珩儿……他们中间谁是内鬼?   不,珩儿绝对不可能是,旧林也是个好孩子。那么,究竟是沉鱼、落雁因爱生恨,还是不知、时也卖主求荣?   陆浅葱将冰冷的指尖拢进袖中,竭力用平静的嗓音道:“这个内鬼,可是大蛇的人?”   旧林和故渊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点头。   猜想被证实,陆浅葱霎时瞳仁剧缩,浑身血液倒流。太可怕了,她无法想象一个内鬼潜在他们身边那么久,竟然无人发觉……   可若是大蛇要杀江之鲤,为何不直接下手,而是要采取下毒这样迂回又麻烦的方式?难道是为了享受猫捉老鼠般的快意么?   陆浅葱咬紧牙关,十指紧紧的绞在一起,面色有些苍白,寒冬腊月的世界,她竟然惊出了一身冷汗。旧林给她续了热茶,单膝下跪仰望着她,认真道:“内鬼一事不过是猜测,并无实据,所以师父才不让我们告诉你。师娘,你可否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师父他,不想让你担心。”   陆浅葱深吸一口气,让急促跳动的心脏稍稍平息些。她伸手拍了拍旧林的肩,又将故渊搂进怀中,点头叹道:“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何况若是我表现出了异常,怕是会打草惊蛇,害了江郎。”   她生平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的无能,在江之鲤最危险的时候,她却没本事与他并肩作战,只能尽量的不拖后腿。   无能为力的感觉,真的太痛苦了。   陆浅葱拖着绵软的步伐,浑浑噩噩的走出房间,她在楼下厅堂中转悠了一圈,见到篓子里的冬衣才缝制了一半,便走过去坐在门口,拿起针线继续缝制。天儿越来越冷了,她要赶在下雪前为江之鲤缝制好冬衣……   谁知衣裳没缝成,她的指尖却被绣花针刺了好些下,曾经灵巧的指节,此时笨拙得宛如木雕。陆浅葱拧着眉,将冒着血珠的食指含进唇中,望着衣料上歪歪扭扭毫不齐整的针脚,她长叹了一口气,将脸埋入臂弯中。   有什么冰凉湿润的液体,顺着她的鼻尖和下颌滴落尘埃,又被她飞快的抹去。   她抬起头,望着灰蓝天空上的苍云,望着屋檐上轻薄的日光,不断的呼吸、呼吸、深呼吸,竭力将自己的惶然无措派遣,掩盖住内心深处那股绵长的痛意。   现在他们在明,敌人在暗,她行事应更加谨慎小心才是,切不能疏忽大意连累了江郎。   正胡思乱想着,却见门口传来了隔壁刘姑娘的嬉笑声:“江大哥,买菜回来啦?”   陆浅葱从纷杂的思绪中清醒过来,忙揉了揉眼睛,又拍了拍脸颊,整理好神色,这才放下针线淡笑着迎上门去。   酒肆外的青石街道上,江之鲤一身白衣款款而来,哪怕他左手提着一份荷叶包着的猪肉,右手端着一小坛酱油,浑身却无半点市井俗气,在周围粗野乡民的对比之下,更显得风姿俊朗,飘然如世外谪仙。   刘大娘家那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扎着枯黄的发髻,髻中还簪了几朵鲜艳的腊梅,给她寡淡的面容平添了几分颜色。她笑吟吟的跟在江之鲤身后捂嘴窃笑,眼中的崇慕之意不言而喻,清灵灵唤道:“江大哥,我家阿娘包了饺子,你来……你和浅姐姐来吃么?”   陆浅葱一时面色沉重,心里有些酸酸的。   江之鲤也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陆浅葱,一时眼中的笑意更甚,不冷不淡的对刘姑娘道:“不了,谢谢。”   刘姑娘眼巴巴的望着江之鲤,低头叹了一口气,失望地跑回家了。   陆浅葱面色平静的从江之鲤手中接过酱油坛子,放到后厨灶台旁,江之鲤跟着进去,仔细瞧了瞧她的神色,又伸出带有薄茧的指腹碰了碰她的眼角,正色道:“眼睛是红的,你哭过了?”   陆浅葱有些心虚,侧首躲过他的触碰,低着头闷声道:“怎么可能,方才烧火,烟熏着了。”   江之鲤收回手,将荷叶包着的猪肉馅放在灶台上,宠溺道:“以后这些活你都不要做,交给旧林和故渊他们。”   连一个小孩都要欺负?陆浅葱又好气又好笑,望着江之鲤道:“他们到底是不是你亲徒儿?”   “亲徒儿哪有亲亲夫人重要。”江之鲤低笑一声,墨色的眸中满是柔情,他将陆浅葱捞进怀中啃了一口,在她耳畔哑声道:“想吃什么馅儿的饺子?”   陆浅葱红着脸,一把拍开他在身上游移的手,佯怒道:“去找你的刘姑娘吃去。”   江之鲤一怔。   陆浅葱面无表情,学着刘姑娘的模样搔首弄姿,娇滴滴道:“江大哥,你来我家吃饺子么?刘姑娘馅儿的!”   江之鲤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陆浅葱这是在吃醋,一时又觉得她这反应十分可爱,不禁撑在灶台上笑弯了腰,笑得眉眼弯弯、眼波荡漾。   这样生动的笑容,陆浅葱已有许久不曾见到了,她怔怔的望着江之鲤,真想将他这副自信明朗的模样永远的刻在骨髓中……想着想着,眼眶又漫上一股酸涩。   如果她与江之鲤能一直这样相处下去该多好,如果江之鲤没有遇上大蛇,没有遭遇这本不该遭遇的一切……该有多好。   陆浅葱怕江之鲤看出她情绪的异样,便转过身去,佯装生气道:“你还笑!”   她的声线有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本是哭腔,江之鲤听了却以为她是在生气,便收敛了笑意,伸手将她拥进怀里,垂下头与她脸颊贴着脸颊,耳鬓厮磨道:“阿浅这么好,我爱十辈子都爱不够,又怎会再看其他女人一眼?你若不喜欢,以后见着刘姑娘也好朱姑娘也罢,十丈以内我都绕着走。”   陆浅葱将脸埋在江之鲤的胸膛中,伸手紧紧的环住了他的腰肢。江之鲤吻了吻她的发顶,柔声道:“是我错了,我不该搭理她。不生气了好么,嗯?”   陆浅葱轻轻点头,深吸一口气,竭力用正常的语气道:“以后每年你都要同我包饺子,不许失约,不许……撇下我。”   江之鲤含笑点头:“好,夫人为尊,都听夫人的。”   ☆、第62章 内鬼二   陆浅葱醒来时,天已大亮,她下意识摸了把身侧,被窝是冰冷的,没有摸到那人熟悉的体温。   她一下惊坐而起,茫然唤道:“江郎!”   屋内光线昏暗,空荡荡的,并没有听到江之鲤的回应,陆浅葱有些慌了。自从中秋之夜江之鲤失控以来,陆浅葱的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状态,她真的很害怕江之鲤会突然变成那副冰冷而浑噩的样子,更怕他会突然失控酿成大祸……   陆浅葱忙披衣下榻,来不及穿鞋便奔到卧房外,扶着木质的栏杆朝楼下又唤了声:“江郎!”   她的声音焦急,带着深重的担忧。对面客房的旧林听见了,拉开门讶然道:“师娘,怎么了?”   此时正是寒冬腊月,屋外乌风刺耳,陆浅葱披着单薄的衣裳,赤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却仿佛感觉不到寒冷似的,将身子倚在栏杆上喃喃道:“江郎又不见了。”   故渊忙跑过去扶着她。旧林笑了笑,温声道:“师父见天冷了,便想去市集买两斤羊肉炖汤,给您暖身子。因那时师娘还未醒,便没来得及跟你说。”   原来如此,是去买羊肉了么。陆浅葱长吁了一口气,稍稍放松了些,任由故渊将她拉回房间去。   陆浅葱穿好冬靴,又伸手摸了摸故渊白净的脸庞,勉强笑道:“别担心,我没事。”   故渊取了孔雀绿的斗篷给她披上,细心的系好带子,这才拧着眉低声道:“外边下雪了,要多穿点。”   见到他这副故作老成的模样,陆浅葱心中忧郁之气一扫而尽。她摇头笑了笑,这孩子比大人更像大人,懂事得叫人心生怜爱。   她梳洗完毕,推开窗一看,果然是下雪了。只见满目银装素裹,屋檐堆雪,远山冷雾缭绕,满耳都是雪花坠落的声音,轻而软,间或有几个披着蓑衣的行人路过,绑着稻杆的粗鞋踏过厚雪,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   整个乌山镇又陷入了沉睡。   陆浅葱打了个哈欠,揉了揉酸痛的腰肢。她最近有些精神不济,情绪不稳,总是患得患失,胃口也不大好,连她最爱的桂花糖藕也只是尝上一两口便吃不下了。   陆浅葱隐约觉察到了什么,但又不大确定,只能辗转去问隔壁的刘大娘,看女子怀孕有哪些征兆。   刘大娘正在屋门前扫雪,被陆浅葱突如其来的问题下了一跳,压低声音又惊又喜道:“小娘子有喜啦?”   “没呢,大娘。”陆浅葱有些不好意思的调开视线,抿唇笑道:“我就随便问问,将来也好有个准备。”   “你俩成婚也有半年了,若是怀了孩子,便是天大的好事。”大娘咧嘴一笑,执着竹扫帚向前,与陆浅葱耳语一番,教了她一些孕期的征兆,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生男生女的偏方。   陆浅葱很认真的听了,又与自己的情况一一比对,发现基本吻合,自己这个月的葵水也未如期而至,应是有孕无疑了。   陆浅葱一时又惊又喜,心脏砰砰直跳,她竭力维持表面的淡然,朝刘大娘道了谢,便一路小跑着回了酒肆,在暖炉边站了又坐,又来回踱步,简直等不及要将这个好消息与江之鲤分享了。   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与江之鲤血肉相融的结晶。   不知他知道自己即将做爹了,会是如何反应呢?   想到此,她嘴角情不自禁的带上了微笑,又朝门口望了望,问旧林:“你们师父出去多久了,何时回来?”   “应该快了。”旧林回答她:“师娘,何事如此开心啊?”   “还不确定呢。”陆浅葱微微一笑,拿起针线坐在暖炉旁缝补,眼眉间染上如玉般的暖意:“待会再跟你们说。”   直到正午已过,江之鲤才披着一身薄雪回到酒肆。   陆浅葱赶紧迎上前去,伸手替他拂去肩头的积雪,叹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镇上的羊肉卖完了,便多走了几步路去邻村。”江之鲤勾唇一笑,随手将一腿羊肉放置在八仙桌上,这才伸手握住她的掌心,轻声道:“我身上冷,你别碰。”   陆浅葱将他拉到火炉坐下,又给他寻了件干爽的衣物换上,道:“以后别跑这么远的路了,羊肉吃不吃都无所谓。”   江之鲤很温柔的注视她:“你体虚,夜里手脚都是凉的,要多吃点肉。”   她现在可没有胃口吃肉,闻到油腥味都有些反胃。江之鲤见她眉目含笑,比以往更多了一份似水柔情,便一把将她拉入怀中拥住,咬着她的耳朵笑道:“什么事令夫人这般开心?”   陆浅葱下意识的张了张嘴,可又想到万一是自己弄错了,只怕江之鲤会空欢喜一场。想了想,还是应请个大夫看看再说。   她红唇微抿,带着浅浅的笑意,显然是欲言又止,望着江之鲤神神秘秘道:“过两天再告诉你。”   趁着四下无人,江之鲤在她唇上咬了一口,含糊笑道:“夫人有秘密?”   陆浅葱但笑不语。   如果一切顺利,日子就将这样平淡而温暖的过下去,她与江之鲤相互怜惜,相互依存,或许明年初秋时节他们会添上一个可爱的新生命,将他们的爱延续下去。   是的,一切本该如此。   变故是发生在这天夜里。陆浅葱吃了小半碗炖羊肉,便耐不住身体的疲乏,先上楼休憩了。   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不知过了多久,楼下突然传来了一声酒坛破碎的声音,在静谧的夜中显得如此突兀。   陆浅葱一下就惊醒了,伸手一摸,江之鲤并不在身侧。   夜色沉沉,一种不安的感觉漫上心头,她一怔,随即披衣下床,循着楼下的声音到了楼梯口,碰见了同样一脸讶然的旧林和故渊。   两个少年显然也听见了楼下的异动,连衣服都来不及穿整齐,便匆匆推门出来。   三人于黑暗中无声的对视着,正此时,楼下的黑暗中传来利刃出鞘的声音,纷杂的脚步声中,又是几声酒坛被打破的声音传来,浓郁的酒香瞬间在屋中弥漫开来。   陆浅葱心下一紧,朝楼梯口扑去,喊道:“江郎!”   “师娘!”旧林眼疾手快的抓住她,将她护在自己身后,沉声道:“情况不大对……”   话音未落,两支闪着寒光的飞镖划破黑暗,堪堪擦着她的鬓角飞过,钉入身旁的红漆柱子上。接着,楼下传来江之鲤清冷而毫无波澜的声音:“旧林,护住你师娘。”   怎么回事?   陆浅葱被旧林拉入卧房中的时候,还没有回过神来。她茫然的听着楼下冰刃相撞的声音,颤抖着问旧林和故渊:“发生……什么了?”   “应是有刺客潜进来了。”旧林关上门,屋内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更照得他眸光闪烁。这个半大的少年沉静的取了墙头的佩剑,将故渊和陆浅葱护在自己稍显稚嫩的身后,轻声道:“师娘莫怕,不过区区爪牙,师父很快就能解决。”   浓郁清冽的酒香弥漫在空气中,缓缓钻入鼻腔,陆浅葱只觉得胸腔闷得慌,嘴唇颤抖道:“有……酒。”   江之鲤性情不稳,不能沾酒,故而陆浅葱卖掉了酒肆里的酒水,只有这么几坛还未来得及出手。此时酒坛打破,满屋子都是醉人的酒香,也不知江之鲤会否受到影响。   正此时,楼下似乎传来了一声闷哼,也不知是哪一方的人受伤了,接着,酒肆的大门被碰的一声打开,一个人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门口的积雪被人踩得咯吱作响。   陆浅葱忙扑到窗前,支开二楼的窗户朝外望去,只见灯火阑珊的青石街道上,拖着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一个蒙面的黑衣人捂着左肩踉踉跄跄的跑着,而江之鲤一身黑色单衣,执着穿云剑紧跟其后。   受伤的不是他。陆浅葱的心稍稍放松了些,然而很快,她的心又揪起来了。   江之鲤不对劲,很不对劲。   借着昏暗的街灯,陆浅葱看到他的嘴角笑容不再,眼睛冰冷而涣散,充斥着杀伐之气。他执着森寒的剑,机械般的走着,衣袍无风自动,整个人恍若失了魂魄的木偶。   旧林和故渊也觉察到了异样,约莫是江之鲤的旧病犯了。   那刺客受了重伤,本就跑不快,没走两步就被江之鲤追了上来。江之鲤冷漠的抬手,森寒的剑刃在雪夜中折射出清冷的光芒……   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从何处跑来一个打更人,正一下一下的敲着铜锣,拖着疲惫的嗓音唱道:“天干物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糟了!”陆浅葱朝楼下奔去。江之鲤这副模样,绝对不能被外人看见!虽说朝廷极少插手江湖之事,但若是涉及到命案,总会有推脱不掉的麻烦,更何况江之鲤身份敏感,若是再在此时暴露,必定会给人以可趁之机!   陆浅葱转身推开门,提着裙子一路飞奔下楼,期间被黑暗中的桌椅绊倒,她却顾不上疼痛,爬起来跌跌撞撞的朝街上跑去。   夜里的风很冷,雪落无声,江之鲤的眼神比这风雪更为冰冷。   陆浅葱站在十步开外的雪地里,喘着粗气唤他:“江郎!”   可,还是晚了。   冰凉的剑刃划破夜空,鲜血四溅,染红了纯白的雪地,也染红了江之鲤的眼。陆浅葱待在原地,浑身抑制不住的发抖,提着铜锣油灯的打更人从拐角处走出,而江之鲤刚巧将长剑从黑衣刺客的身体里抽出血溅如落梅。   铜锣哐当一声跌落在地,打更人目瞪口呆的望着眼前血腥的一幕,接着惊恐的呼号而走,声音因极度惊惧而破音走调:“杀人了!杀人了!”   他的聒噪显然刺激到了江之鲤,江之鲤再次抬起剑,冰冷无情的眼睛望着吓得屁滚尿流的打更人,显然是起了杀意。   “江郎!”陆浅葱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冲过去拉住江之鲤握剑的手,颤声道:“冷静点!我们离开这……对,离开这,要马上离开乌山镇!”   她一心认为江之鲤不会伤害自己,只要她抱住他,呼喊他,他一定能像前几次一般恢复神智。然而这一次,她失算了。   江之鲤缓缓回首看她,那双曾经温柔注视她的眼中,是一片陌生的冰冷,如同凝结着万年不化的寒冰。   陆浅葱一惊,随即松开了手。   但是已经晚了。   江之鲤伸出手,一把将她按进雪地里。陆浅葱的后背磕在坚硬冰凉的青石砖上,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可身体的疼痛,却比不上她心痛的万分之一。   “师娘!”旧林满面惊惶,拔剑奔了过来。   天空黑漆漆的,鹅毛般的雪轻柔的笼罩着整个世界,她躺在地上,惊惧的望着江之鲤,眼中是一片深沉的悲哀,她的心仿佛被人摘走,空荡荡的一片,痛得难以呼吸。   那是第一次,江之鲤将剑对准了她。   ☆、第63章 内鬼三   陆浅葱被江之鲤按在雪地里,背脊冰凉一片,寒入骨髓,说不清浸透衣裳的是雪水还是冷汗。穿云剑的剑刃离她的喉咙只有一寸之隔,在雪夜中折射出森寒的光。   比剑刃更冷的,是他的眼眸。   那一刻的感受,陆浅葱无法用辞藻来形容,她看到旧林和故渊拔剑奔来,却被江之鲤轻飘飘的击挡回去。心性大乱的江之鲤浑身都是难以抑制的暴虐之气,功力暴增,杀人如狂,陆浅葱怕旧林和故渊受到伤害,便哑声喝道:“别过来!”   旧林拾起被打落的剑,还想拼命救她,陆浅葱眼睛湿红,沉声喝道:“听话!带着故渊躲远些,别过来!旧林,你是哥哥,要替我照顾好珩儿……”   江之鲤按住她的手又紧了紧,陆浅葱觉得自己肩胛骨都快被他捏碎了,不禁闷哼一声,眼泪不受抑制的淌了下来。旧林虽然心急如焚,但并不敢违拗陆浅葱的命令,只好拉着故渊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红着眼戒备的看着江之鲤,哽咽道:“师父,你醒醒,地上那么冷,师娘会生病的。”   不知江之鲤是否听懂了旧林的话,拿着剑的手明显一顿。   陆浅葱咽了咽干涩的嗓子,缓缓抬起手,小心翼翼的覆在江之鲤染血的手背上。她深深的凝望着他,湿润的眼睛泛着水光,颤声唤道:“夫君,是我。你好好看看,我是阿浅。”   江之鲤的睫毛抖了抖。他的瞳仁依旧涣散,可是剑刃却剧烈抖动起来,平时力能扛鼎的男人,此时的手却抖得很厉害。   陆浅葱的嗓音抑制不住带了哭腔:“夫君,你醒了,对么?”   江之鲤涣散的视线落在她脸上,伸指颤抖着抚了抚她眼角的泪痕,又像被烫着似的飞快缩回。他嘴唇张了张,喃喃道:“阿浅。”   陆浅葱几乎要哭出来了,可江之鲤抖动的剑刃依旧架在她脖颈上,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更加用力的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掌,哽声道:“我在。江郎,我们离开这吧,去金陵,去蜀川,去任何一个没有厮杀的地方……”   江之鲤恍若不闻,只重复的念着她的名字,那双深邃的墨色眼睛茫然四顾,仿佛氤氲着千年不化的心痛与悲伤。陆浅葱的心沉了沉,胸口漫出一股无尽的痛意。   江之鲤感觉到了她的存在,却没能清醒过来。   “不能伤……阿浅……”江之鲤自语般轻声道,又忽的收回剑,站起身茫然四顾:“药,我需要解药。”   见他不再压制陆浅葱,旧林和故渊忙趁机向前,将陆浅葱从冰冷刺骨的雪地里扶起来。陆浅葱的肩背很痛,痛得几乎直不起腰,她望了眼巷子深处,铜锣依旧躺在雪地里,而打更人早已不见了身影。   报官是迟早的事。   陆浅葱蹙眉,沉声对旧林道:“他这个样子不行,官差很快就会到,乌山镇不能再呆了能否想个法子将江郎带走。”   旧林抿着唇,愧疚道:“我们根本不是师父的对手,要想走,除非……”   除非江之鲤醒过来。   陆浅葱望着木偶似的站在夜色中的江之鲤,心中的绝望和痛意更甚,她张了张嘴,试图再次唤醒江之鲤,谁知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巷子深处却隐隐传来了火光,接着,人语声、马蹄声打破了夜的宁静,一大批人从四面八方的巷口涌过来,将江之鲤团团包围。   这百来号人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不像是官差,衣着打扮各不相同,脸上的神色却是一样的大义凛然。其中一人拔出长刀,怒气冲冲的指着江之鲤道:“他就是黑狐!大蛇屠了我青桑派数十名青年才俊,我今儿就要杀了他的走狗!”   江之鲤执剑而立,黑衣翻飞,墨发交缠,冷冷的望着来人。   刺客,打更人,江湖正派,诸多角色于今夜登场,就像是早已预演好的一场戏。陆浅葱浑身发冷,今天的这一切实在是来的太突然了,且疑点重重。大蛇是知道江之鲤的实力的,又怎会只派一个人来刺杀他?所以这个刺客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暗杀,还是引得江之鲤心性大乱!   江之鲤刚杀了人,打更人就恰巧经过,可目击了一切的打更人不是选择报官,而是引来了不知等候在什么地方的江湖门派……这一切的一切,与其是巧合,不如说是蓄谋已久。   陆浅葱不傻,她知道大蛇想要做什么。江之鲤越要拼死摆脱泥淖,大蛇就越是要毁掉他的希望,将他拖进无尽的深渊中,看着他痛苦,看着他被世人排挤唾弃……比杀掉一个人更有意思的,就是亲手毁掉一个人。   这些江湖正派应是早就听闻了风声,聚集在此,只等着一声令下歼灭黑狐。江之鲤孤身一人,如何能以一敌百?陆浅葱顾不得那么多了,向前伸手拉住江之鲤,低声哀求道:“走吧,我求你了江郎。别跟他们斗好不好?”   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人群中有人朝她指指点点,窸窸窣窣的议论:“她是谁?”   陆浅葱坦然的望着江之鲤,眼神没有一丝的犹疑和怯懦。可江之鲤不为所动,他只是转过脸来,静静的凝望着她。   江之鲤的眼睛依旧清冷,但不再迷茫,眸子在跳跃的火光下闪烁着温柔的光……陆浅葱知道,江之鲤清醒过来了。   “江郎……”她哽咽不能语,几乎喜极而泣。   “抱歉,阿浅。”他声音哽塞,低沉道:“我又做错事了。”   顿了顿,他又道:“接下来,可能还要做错一件事,你莫要生气。”   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中蔓延开来,陆浅葱倏地瞪大眼:“你要做什么,别乱来!”她真的是怕极了,江之鲤的眼神温柔而决绝,仿佛生死之间早有了选择,这让陆浅葱生出了无尽的恐慌,她红着眼道:“你想想我,江郎,还有我腹中的……”   话音未落,江之鲤却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畔轻轻一吻,低笑道:“乖,在金陵等我。”   下一刻,后颈传来一阵软麻的钝痛,陆浅葱倏地瞪大眼,身子软绵绵的倒下,坠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沉入黑暗的一瞬,她看到了满街的火光映衬着刀光剑影,在这冰冷的剑影中,江之鲤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就像是无数个夜中耳鬓厮磨的呢喃。   他说:“旧林,故渊,照顾好阿浅,死也要护她周全。”   雪依旧纷纷扬扬的飘着,落在地上,立刻被血浸成浓烈的紫红色。乌山镇已经许多年不曾下过这般大的雪,不曾见过这般触目惊心的血……   陆浅葱昏昏沉沉的做着噩梦,哪怕是在深沉的梦境里,她的身子依旧一阵阵的发冷,抖得厉害。她梦见无数张或愤怒或鄙夷的脸,他们在她耳边尖声叫嚣着,一声一声的谩骂:“杀人魔!黑狐乃是死有余辜的杀人魔!”   陆浅葱茫然无助的站在一片漆黑的梦境中,任由各种男女老少的尖声谩骂如潮水般涌来,她颤声辩解:“江郎不是杀人魔,他是我丈夫……”   “杀人魔!”   “不是的。”陆浅葱在梦中拼命的嘶喊:“他是我丈夫!”   周围尖利的叫喊声戛然而止,一张张陌生的脸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眼神冰冷而轻蔑。有人呸了一声,指着她冷声讥讽道:“杀人魔的妻子,女魔头!”   陆浅葱骤然惊醒,颓然的以手扶额,抹去涔涔的冷汗。   马车的颠簸摇晃让她稍稍清醒了些,她伸出苍白冰冷的指尖,微微挑开车窗布帘朝外一望,只见外头天已大亮,雪霁初晴,远处雾蒙蒙的山水连绵退去,微白的阳光从车缝中洒进来,刺痛了她的眼。   旧林和故渊并肩坐在车辕后赶车,正小声的说着什么。马车到了寥无人迹的郊野,山风有些大,陆浅葱猝不及防吸了一口冷气,便捂着嘴轻咳了两声,旧林回过头,讶然道:“师娘,你醒了?”   陆浅葱微微颌首,第一句话便问:“江郎呢?”   旧林顿了顿,方抓着缰绳一抖,低声道:“师父没事,我们先去金陵等他。”   他昨天那副模样,怎么可能没事!陆浅葱隐隐有些动怒,哑咳两声沉声道:“停车,带我去见他。”   “师娘……”   “停车!”   旧林不敢违逆,忙一拉缰绳‘吁’了一声,将马车靠边停了。   寒风卷过,路旁古树上的积雪簌簌而落。陆浅葱强打起精神,于马车内正襟危坐,旧林和故渊两个少年埋着头,忐忑不安的坐在她对面,陆浅葱又掩唇轻咳一声,哑声道:“不管发生了何事,我都是你们最亲近的家人,哪怕我势单力薄,无法帮上你们什么忙,但至少不要瞒着我,那只会让我更痛恨自己的无能。”   旧林小心翼翼的瞄了她一眼,见她面色煞白,嘴唇毫无血色,顿时担忧道:“师娘,你的气色十分不好,先吃些东西罢,有什么事我们坐下来慢慢谈。”   说罢,他让故渊将一旁暖炉上煨着的油纸包打开,取出两个还热乎着的包子递给陆浅葱。陆浅葱看了那包子一眼,却没有伸手去接,只固执问道:“江郎到底去了哪里?”   旧林叹了一口气,便不再瞒着她:“师父去了蜀川,找大蛇要解药。”   解药?大蛇那般阴狠狡诈的人,又怎么会轻易给他解药!   陆浅葱倏地绞紧了十指,苍白的唇被她硬生生咬破,淌出一抹血色来:“这么说,是去决斗了。”   旧林怕她太过忧虑,拖垮了身子,便开解道:“师娘莫担心,师父几年前便能与大蛇打成平手,近几年又勤于练功,未必不是大蛇的对手。”   陆浅葱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阵又一阵的发黑:他们总叫她别担心,别担心,可人命关天的事,她如何能不担心!   她清楚的知道,江之鲤再这样失控下去,总有一天会伤到自己和家人,所以他必须冒险做出一个抉择。可于陆浅葱而言,江之鲤是她最深爱的丈夫,是她腹中未出世的孩儿的爹,无论是为人母,还是为人-妻,她都宁可江之鲤糊涂的活着,也不希望他清白的去送死,没有什么是比失去他更痛苦的了!   陆浅葱忧惧之下,情绪过于激动,呼吸焦灼而急促。故渊觉察到了她的异常,忙上前拥住她颤抖不已的身躯,伸手覆在她的额上,惊道:“好烫!”   “定是风寒了。”旧林一时愧疚不已,“是我的疏忽,应该让师娘修养好身子再赶路的。”   说罢,他弯腰站起来,去摸外头的马缰绳,急道:“前方十里有一个小镇,得去请大夫熬些药。”   “不。”陆浅葱忙倾身制止他,却因情绪激动而剧烈咳嗽起来,像是要将整个肺都咳出来般,脸颊上呈现出一抹不正常的嫣红。   故渊忙倒了热汤给她饮下,这才稍稍平息了些。   陆浅葱喘着气,手下意识的摸到腹部,迷迷糊糊道:“……不能用药。”   旧林和故渊俱是一脸讶然。故渊正要问为何,旧林却是警觉的站起身,一脸严肃道:“有人追来了。”   他将车帘挑开一条缝,朝外一望,只见林中飞鸟惊绝,马蹄声混杂着脚步声由远及近,便沉声道:“来者不善。”   ☆、第64章 内鬼四   十来个手执兵刃的男人呈合围之势,缓缓靠近马车,为首的是一个身穿烟青道袍的中年妇人。   妇人腰间佩剑,左手端着拂尘,右手抓着马缰绳,虚合着眼一派无悲无喜的神情。她于马背上微微欠了欠身,浑厚的声音借助内功清晰传来:“贫道乃青桑派掌门,特请施主移步一叙。”   青桑派?陆浅葱微微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大蛇手下那群杀人不眨眼的刺客。   故渊蹙着眉,疑惑道:“青桑派找我们做什么。”   见马车内的人久久未曾回应,青桑派掌门比了个手势,示意门下弟子做好备战准备,又朗声道:“施主莫怕,昨夜黑狐一事,贫道略有耳闻。他滥杀无辜,连自己的妻子都不放过,如今武林正派联袂出击,势要将大蛇极其爪牙连根拔尽。此役大战,难免会牵涉到施主,故而贫道斗胆自荐,想请施主暂且屈居青桑门下,也便我等庇护施主。”   旧林用剑尖挑开车帘朝外望去,不由愤然道:“说是庇护,但人人都拿着刀剑对准我们,显然居心不良。”   陆浅葱自然也看到了外面的一切,她微微蹙起眉头,心道:庇护是假,想挟持自己做人质,逼迫黑狐自投罗网是真。   呵,原来这些自诩为江湖正派的人,做起事来也和歪门邪道没有两样啊。   合围的人群在缓缓逼近,旧林果决道:“师娘,看来必须战上一场了。小渊,呆会我冲出去引开他们,你趁机驾车带着师娘离开,抄近路,直奔金陵。”   说罢,他又弯下腰,耐心而平静的问故渊:“会驾车么,认不认得路?”   故渊一脸肃然的点头。   旧林虽然办事沉稳,但毕竟只是个不足十六的少年。陆浅葱咬了咬苍白的唇,胸膛急促起伏,瞪着旧林道:“我怎能丢下你一个人!”   她这副重病虚弱的模样,瞪起人来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旧林笑了,露出嘴角腼腆的酒窝,他拔剑出鞘,气质中已带了几分江之鲤临危不乱的风采,温声道:“别担心师娘,师父说过,他十六岁的时候还没有我厉害呢。何况只是引开他们,又不恋战,不会有事的。”又道:“此时正是师父危急存亡之时,我不能让你落入青桑派手中,这只会害了师父。”   一提到江之鲤,陆浅葱果然镇静了不少。   故渊亦是安慰道:“姨,师兄的身手比时也师叔还要好的,你不必担心。”   陆浅葱身为长辈,将旧林当亲侄儿一般疼爱,自是舍不得他以身作饵去冒险。可是她也不能落入青桑派手中,成为江湖威逼黑狐屈服的筹码,权衡之下,她只能忍痛点头,看着旧林拔剑迎向青桑派的那一刻,她心如刀绞。   马车从雪地里疾驰而过,冲破旧林打开的缺口,朝着金陵城一路奔去。   还是有少数几人追了上来,故渊到底是个孩子,马车架得极其不稳。陆浅葱本就着了寒,此时在马车中一路颠簸,更是觉得头晕眼花几欲作呕,更令人心慌的的是,她的腹部已有些隐隐作痛。   身体不适,后有追兵,情况真是糟得不能再糟了。她虚弱的跪坐在马车内,躬身抱着肚子,试图借此来保护身体里那个脆弱的生命,然而见效甚微。   拉车的骏马居然长嘶一声,车骤然停下,陆浅葱死死扣住车窗稳住身子,气息不稳道:“怎了,可是他们追上来了?”   故渊欣喜道:“不,是大姨二姨来了!”   陆浅葱心里一惊,也顾不得打趣故渊的‘大姨’是个男人的事实了,忙强撑起身子,挑开车帘一看,果然,只见两道血红的身影翩然而至,如惊鸿踏雪,几道刀光剑影后,追兵应声而倒。   落雁略显倨傲的嗓音在风中响起,道:“你们也太无用了些,这么几个杂碎都处理不好!”   另一个雌雄莫辩的声音由远及近,沉声道:“故渊,夫人呢?”   接着车帘被挑开,一个和落雁极其相似的男人出现在陆浅葱面前,似是松了一口气般:“还好,我们及时赶到了。”   男人一身殷红的武袍,墨发高束,眉目精致,眼角的一点朱砂带着与生俱来的风流媚意,虽然身量略显娇弱,但举手投足间无一丝女气,带着一股雌雄莫辩的洒脱英气来……陆浅葱迟钝了一会儿,才认出他是沉鱼。   恢复男人装扮的沉鱼。   陆浅葱依旧坐在车中不动,强撑起沉重的眼皮打量着来人。非是她冷漠,而是沉鱼落雁的身上还带着‘内鬼’的嫌疑,陆浅葱无法轻信他们。   “夫人,公子派我们来接应你。”沉鱼如是说。   陆浅葱将紧握成拳的手藏在袖中,故作淡然的垂下眼,镇定道:“你们不是离开江郎了么,因何回来?”   沉鱼还未说话,他身后的落雁却是不冷不淡的接口道:“我们虽不侍奉公子了,但还未冷情到见死不救的地步……”   沉鱼抬手,轻而坚决的制止了妹妹继续口无遮拦的嘲讽下去。他弯腰钻进马车内,秀气的眉目微微蹙起,十分担忧似的说道:“夫人的气色很不好,得在天黑之前到达金陵住处。”   说罢,他从故渊手中接过缰绳,吩咐道:“我来赶车,你进去照顾好夫人。”   陆浅葱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息,伸手挑开车帘,仔细观察沉鱼落雁二人的脸色,虽然他们兄妹举止如常,但陆浅葱依旧不放心,试探问道:“江郎可否有什么物件叫你们带给我?”   她这么一问,故渊也敏感的察觉到了不对,忙不动声色的朝后挪了挪,将陆浅葱护在自己身后。   落雁柳眉紧蹙,脸上呈现出不耐之色。沉鱼亦是背脊一僵,怔了怔,才转过身来,将手伸进怀中,似是要掏出一个什么东西般,苦笑道:“我倒忘了……”   那物件还未拿出来,却见沉鱼忽然变了脸色,站起身拉着落雁后退两步,喝道:“小心!”   两支飞镖从沉鱼和陆浅葱面前飞过,钉入马车车壁上。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雪地里炸响:“小娘子,离他们远些!”   陆浅葱心有余悸,有些茫然的朝外望去,只见不知先生拍马而来,很快与沉鱼落雁两兄妹过了几招,又各自错开。落雁喝道:“你要做什么!”   不知不理她,只从怀中掏出一包药粉往空中一扬,顿时白色的粉雾随风而散,沉鱼落雁猝不及防吸入不少,顿时捂着喉咙呛咳出声,连连后退到安全的位置。   受药粉影响,沉鱼落雁嗓子似乎受到了损伤,浑身真气溃散,只能瞪着不知发出含糊的嘶吼声。   不知趁机弃马爬上马车,对惊疑未定的陆浅葱和故渊道:“沉鱼落雁是大蛇派来的内鬼,想劫掳你们做人质,他们的话千万莫信。万幸你们留了个心眼,若你们有个三长两短。”   说罢,他一扬马缰,将马车掉了个头,朝西边跑去。   陆浅葱先开车帘往后一看,只见白茫茫的雪地中,沉鱼落雁拖着沉重的步伐踉踉跄跄的追了十来丈远,最终只能眼睁睁的马车跑远了。   江之鲤手下的四大干将来了三个,三个都说自己是江郎派来接应的人,而指责对方是内鬼,陆浅葱撑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心想:保险起见,谁也不能轻信。   故渊无声的看了陆浅葱一眼,似乎在问:大姨二姨真的是内鬼吗?   陆浅葱安抚的摸了摸他的脑袋,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唇上,示意他噤声。连日的奔波和惊惧已让她不堪重负,五脏六腑宛如灼烧般难受,腹部亦有坠胀之感,她将手按在腹部,深吸一口气不断暗示自己: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   等到神智稍稍清晰些了,她掀开车帘望着不断倒去的远山和雪域,试探问道:“不知先生,我们这是要往西走?”   不知回头,露出一个刚毅的笑来:“对。”   马车疾驰,寒风肆掠,陆浅葱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兔绒衬着她的脸儿,更显苍白虚弱。她问:“不是去金陵吗?”   不知顿了顿,方道:“金陵有大蛇的眼线,不能再呆了,我们去蜀川,跟江郎汇合。”   闻言,陆浅葱的心沉了沉,但她并未表现出来,只是淡淡一笑,放下了车帘。   车帘盖住了外头的光线,她嘴角的笑意也跟着缓缓消失。故渊似乎意识到了不对,正要开口询问,陆浅葱却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言。   夜幕降临之时,马车驶进了一座热闹的小城。陆浅葱倚在马车上闭目养神,额角又细密的冷汗渗出,她的右手总是下意识的放在腹部,就像是要护住什么易碎的珍宝般。听闻马车外传来络绎不绝的吆喝声,陆浅葱微微睁开眼,精神不济道:“到什么地方了?”   马车外,不知先生笑道:“到了安庆府,天黑了,我们寻个客栈用膳,歇息片刻再上路。”   陆浅葱‘嗯’了一声又闭上眼,没再说话,唯有微微发白的指节昭示了她此时的忐忑紧张。   下车的时候,陆浅葱一阵天旋地转,两腿软的似煮熟的面条,若不是故渊眼疾手快的扶了她一把,她兴许就一头栽倒在地了。   街市的灯火黯淡,不知仔细瞧了瞧她的脸色,有些担忧道:“脸色这么差,可是身体有恙?”   故渊拧着眉毛道:“陆姨病了,烧得厉害。”   “怎么不早说?洒家便给你看看。”说罢,他便伸出一只手来,做出要诊脉的模样。   陆浅葱却不动声色的往后让了让,拒绝了他的好意。她轻咳两声,展开一抹略显苍白的笑来:“先生见谅,女人家的老毛病了,如今我这身份,怕是不方便给外男看。”说到此,她抬眼四处望了望,正巧十步开外的地方有个药堂,她便哑声道:“先生若不介意,便在此稍等片刻,容我去药堂抓几味药来。”   说罢,她微笑着对故渊道:“我身上没什么力气,珩儿扶我去罢。”   安庆府的夜不比金陵、临安那般纸醉金迷,也不如乌山镇那般清幽静谧,路边的小贩正急着收摊回家,几个总角孩童还满大街的乱跑,追着货郎的拨浪鼓嬉嬉闹闹,两三荆钗布裙的妇人倚在门口,扯着嘹亮清脆的嗓门唤自家的郎君回家吃饭。   华灯初上,温馨而平淡,陆浅葱紧紧的裹着身上的兔绒斗篷,像是隔绝了世间的所有温暖般,指尖冰凉,微不可察的颤抖着。她扶着故渊的手走到了药堂的门口,见不知先生仍在三步开外的地方跟着,便回首道:“先生先去客栈歇息罢,我随后就到。”   不知先生抱臂,摸了摸刚毅的下巴,笑道:“此处人多,怕有奸人埋伏,还是小心些好。”   陆浅葱的脸色又白了几分,点头说:“是该小心些。”然后便扶着故渊进了药堂。   ☆、第65章 内鬼五   陆浅葱的脸色又白了几分,点头说:“是该小心些。”然后便扶着故渊进了药堂。   药堂的大夫是个清瘦和善的中年男人,此时临近年关,做生意的都有些慵懒,大夫正在整理药材,显然也是打算打烊了。故渊一手搀扶着陆浅葱,一手屈指在柜台上敲了敲,小声道:“大夫,看病。”   大夫从柜台后抬起头,见到面色苍白的陆浅葱,亦是吓了一跳,问道:“哪处不适?”   陆浅葱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出红晕,眼神已有些涣散了,却仍挺直背脊,唇瓣颤抖半响,才道:“这里,不方便说。”   大夫会意,朝里头喊了一声,随即有个穿水蓝布裙的妇人走了出来。大夫吩咐了妇人两句,便对陆浅葱道:“这是内子,亦通歧黄之术,附近的姑娘家有什么小病小灾都是找她看的。”   陆浅葱点点头,那妇人便掀开内间的帘子,对陆浅葱做了个请的手势,温柔笑道:“夫人莫怕,有什么隐疾尽管与我道来,切莫讳疾忌医。”   故渊要陪同陆浅葱进屋,妇人却伸手拦住他,道:“外男请在外等候。”   陆浅葱忙道:“这是我侄儿,还小,不碍事的。”   妇人犹豫片刻,还是将故渊放进去了,不知也要跟进来,妇人转头望着陆浅葱,疑惑道:“这位是你丈夫?”   陆浅葱双肩一颤,摇了摇头,笑道:“不是。”   妇人道:“那就在外头等着。”   说罢,她放下布帘,隔绝了不知深沉阴晦的视线。   妇人先沏了热茶,笑着端给陆浅葱道:“不急,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陆浅葱一脸虚脱,双手撑在内间的桌子上,竭力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她眼眶发红,呼吸急促,面容苍白如纸,妇人吓了一跳,忙放下杯子问道:“你,你这是怎么了?”   说罢,她伸手要去摸陆浅葱的脉象。   陆浅葱却挡开了她的手,眼神涣散的望着妇人,恳求道:“别出声,求你。”   “……”妇人手足无措的望着她。   故渊谨慎的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陆姨,难道……”   陆浅葱抬手示意故渊噤声。她扶着故渊的手,睁着一双通红的眼乞望着妇人,声音已带上了明显的哽咽:“我不是来看病的,别惊动了门外的人。”顿了顿,她又虚弱的朝后门走去,颤抖着摸上门栓,哑声道:“这道门通向哪里?”   见到她如此反应,妇人大概猜到了什么,一时也紧张了起来:“你……”她紧张的朝外瞥了一眼,压低嗓音道:“外面那汉子是人牙子?你们是被他拐卖的妇孺?”   也差不多了,陆浅葱点点头。   妇人吓得后退一步,脸上呈现出惊惶犹疑的神色,喃喃道:“那个汉子一看就不好惹,我……我不能帮你,若是他存心报复可如何是好!”   妇人的反应虽是人之常情,陆浅葱仍忍不住气血上涌,头痛欲裂。时间不多,她当机立断的吩咐故渊:“开门!”   故渊拉开门闩,扶着陆浅葱跌跌撞撞的转过后院,又从后院柴房绕到了大街上。房中的妇人绞着袖边,紧张的观察着门外的一举一动,她似是十分焦躁,在房中不安的走动着,却终究选择了沉默。   而此时,陆浅葱的神智已完全处于混沌状态了,她的眼前像是炸开了一大团一大团的黑紫的花,所见之处皆是一片令人绝望的模糊和扭曲,五脏六腑烧得厉害,连呼吸都仿佛要被灼烧似的。故渊有些慌乱了,一边扶着她穿过街角,一边担忧道:“陆姨,你……”   陆浅葱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她的脏腑闷热得厉害,身体却是冷的,冰凉的汗水浆湿了里衣,双腿也愈发绵软无力来,她知道自己快到极限了。   再这样下去,她只会拖累故渊,两个人都无法离开。   千钧一发之际,她必须做个抉择。想到此,她用力咬了咬唇,借着身体的疼痛换来一丝神智的清明,她忽然停住了脚步,用尽全身力气将故渊推了出去。   故渊被她推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回过头来一脸诧异的看着她:“陆姨!”   暗夜沉沉,空荡荡的街道残灯飘荡。陆浅葱痛苦的弓着身子,胸腔里发出浑浊的嘶鸣声,如同涸泽之鱼般大口大口喘息,故渊想要过去扶她,又被她一手推开。她喝道:“珩儿,你先走,去金陵找旧林。”   故渊似乎明白了她的意图,不可思议的瞪着眼:“那你呢!”   “陆姨……”陆浅葱哽了哽,方绽出一抹苍白的笑来:“陆姨不跟你走了,我们两人在一起目标太大,太危险了。”   故渊红了眼眶:“你在说什么,你病的这么严重,我怎能与你分开!”   陆浅葱回头,紧张的看了看身后,街角黑暗而空荡,就像是一张妖魔的巨嘴,急不可耐的想要吞噬一切。她的面色凝重起来:“听话!”   故渊还想要说什么,空荡幽深的街巷里却传来了清脆的脚步声,一声一声,不急不缓,仿佛催命符般让陆浅葱的汗毛都炸了起来,这是危险来临前的人之本能。陆浅葱又推了故渊一把,颤声道:“陆姨走不动了,他的目标是我,你回去找到旧林,来蜀川……”   话还未说完,巷口已传来了不知似笑非笑的声音:“天这么晚了,小娘子还要去哪儿?”   这声音明明是带着笑意,却听得陆浅葱毛骨悚然。她恳求的望着故渊,似乎是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个不足十岁的孩子身上,故渊双目赤红,握紧了指节,眼看着不知的影子已从巷口斜斜照出,故渊只得狠狠的抹了把眼泪,哭着道:“陆姨你要坚持住,我马上找师兄来救你!”   说罢,他一扭头,扑腾着翻身上了屋檐,很快消失在安庆府清冷的夜色里。   陆浅葱紧绷的心弦骤然断裂,她的身体早已混沌到了极致,全靠一口硬气撑着。如今故渊一走,陆浅葱便感到了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身体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似的,软绵绵的倒在了残灯照耀的雪地里。   风吹动街角屋檐下的红灯笼,在夜空中划过凄艳的弧度,陆浅葱趴在雪地里,费力的睁着枯槁而悲伤的双眼。她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从冰冷刺骨的雪地里站起来,然而没有成功,只能虚弱的望着屋檐下的灯笼发呆。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逃离了躯壳,一路飘荡着回到乌山镇,回到她的酒肆中,回到江之鲤的怀抱里……江之鲤,光是想到这个名字,便足以让她红了眼眶。   她与他的一辈子才刚开头,她还没过够。   不知负着手,徐徐走到陆浅葱面前,弯腰看着她,他依旧笑着,抓起衣服下摆,将手上的鲜血一寸一寸擦干净,无悲无喜的说道:“哎呀真是不小心,小的跑掉了,不过无碍,大蛇要的人是你。”   他手上的鲜血还很新鲜,粘稠的,一滴一滴落入雪中。陆浅葱痛苦的闭上眼,她不忍想象这些血迹是从谁的身体里喷出来的。面前的男人硬朗刚毅,笑出了满口的白牙,但陆浅葱头一次觉得他比地狱的恶鬼更为可怕……   陆浅葱昏迷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一间光线昏暗的小屋子里。她强撑着从被褥冰凉的榻上起来,抬起如重千斤的眼皮四处观望了一番,只见周围门窗紧闭,都上了锁,屋中的摆设简单,楼下隐约有吆喝声和谈笑声,陆浅葱判断自己应是处于一家客栈内。   此时天还未亮,不知不可能将她转移到很远的地方,应该还是在安庆府附近。   头痛欲裂,陆浅葱撑着脑袋,眉头紧蹙。   没过多久,门吱呀一声推开了,不知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汤进来,不冷不淡、神色如常的朝她笑笑:“你风寒加重,快把药喝了。”   陆浅葱缓缓抬起眼来,瞥了一眼他手上的药汤,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不知说:“不必担心我会下毒,你是唯一能牵制住江郎的人,死了就没有价值了。”   陆浅葱用湿红的眼睛盯着他。她很想说几句恶毒的话语,很想大声咒骂他卖主求荣不得好死……但,那有什么意义?   见她不说话,不知将药碗放置一旁,道:“你是何时怀疑我的?洒家虽是粗鄙之人,但自认从未在你们面前露过马脚。”   陆浅葱转过脸,将身子埋在阴暗深处。其实并没有证据,不过是直觉罢了,江之鲤向来说一不二,既然与她约定是在金陵碰面,那便绝对不可能中途变卦。陆浅葱谁也不信,只信江之鲤。   更何况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给江之鲤下毒的人,也只有浸淫药物多年的不知能做到了。   陆浅葱干咳几声,喉咙火烧火燎般难受。她看着不知,很平静的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要背叛江之鲤?明明他与他江之鲤一起的时候,也曾笑得那么开心的啊!   不知似乎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面对陆浅葱古井无波的质问,他沉默了许久,方自嘲一笑:“没有为什么,不过各为其主罢了。”   呵,陆浅葱扯了扯嘴角,嘲讽道:“江郎可曾亏待于你?你的心中,当真就没有半点儿干净的念想么?”   “江郎对我很好,这点洒家并不否认,只可惜这种好来得太晚了,当初将我从死牢里捞出来的不是江郎,而是大蛇。洒家知道,大蛇不过是在利用我,但我依旧很感激他,愿意为他赴汤蹈火。若我先遇到的是江郎,我想……”   顿了顿,他的视线像是投向无法企及的远方,深邃的眉眼间带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悲伤,他嗤笑一声:“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不过是命罢了。”   干净的念想?怎会没有。只是岁月消逝得太快,还来不及细细品尝那点可怜的念想,便早已是两手空空了。   陆浅葱咬牙,几乎是将话语嚼碎了从牙缝中挤出:“解药呢?”   “你不必这么瞪着我,”不知笑道:“那么重要的东西,自然是在大蛇的手上。”   闻言,陆浅葱心里既喜又忧:喜的是□□有解,那便还有活着的希望。忧的是解药在大蛇手中,想要夺到,必定艰险重重。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收敛起脸上多余的神色,又恢复了曾经那副好脾气的模样。他将药碗往陆浅葱身边推了推,用最温和的面容说出了最无情的话语:“其实,江郎身上的毒早就存在了,遇酒则毒发,每多饮一滴,毒便入骨三分,到如今这个份上,也几乎是强弩之末了。你把身子养好,指不定到了蜀川,还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四字犹如尖刀入肺,刺得她无法呼吸。陆浅葱咬牙,哆嗦着手端起药碗,将还冒着热气的汤药一股脑全泼在了不知的脸上,苦涩的药香味立刻在屋中弥漫开来。   不知神情不变,连一丝怒意也无。他很平静的抹了把脸上的药汁,便伸手去扣陆浅葱的脉门,叹道:“小娘子年纪不小了,怎么行事还这般任性?”   话音未落,他的脸色变了变。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他竟然露出了几分复杂的神色,诧异道:“你,你有身孕了?”   仿佛不确定似的,他又凝神按了按脉象,嘴角的笑缓缓消失了,沉声道:“果然是喜脉。”   只可惜一路风寒颠簸,恐有滑胎的迹象。   ☆、第66章 战乱一   昏暗的房间内,没有火,没有光,冷得发颤。不知沉默了很久,他静静地望着几乎神志不清的陆浅葱,眼神复杂而缥缈,就像是要透过她看到另一个世界一样。   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么一个凄冷苦寒的天气,张昭仪亦是面白如纸,捂着腹部一步一个血脚印的扑倒在太医院的门口。她哭着求他:“阿鉴,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儿!”   那看似雍容华贵的宫殿里,实则暗藏了多少血腥肮脏的勾当,有人一步登天飞上枝头,也有人悄无声息葬身地狱。张昭仪是他曾经最深爱的青梅,是他仰望守护了一辈子的朱砂痣,他如何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死在自己的面前?   他开始奔走求药,许多珍奇的药引买不到,他便去偷,去抢,去不择手段的杀戮,做尽了一切大逆不道的罪行。他那是真像是一头走上了穷途末路的野兽,竟然敢抢到庆王府。   庆王何等狠辣威严,那可是一个连官家也要看他脸色说话的人,一个觊觎嫔妃的太医敢在老虎头上拔毛,自然无法善终。很快,不知锒铛入狱,成了阶下死囚,他挣扎,怒吼,撕扯着身上的铁链疯狂的叫着一个名字,一个女人的名字。   再后来,大蛇看中了他擅长炼药的才能,便向庆王求情,将他从死牢里提了出来。他出卖了自己的良知和任性,终于凑齐了几味药材,但终归是晚了,张昭仪在他怀中疲惫的闭上了眼,再也没醒来。   连她一起死去的,还有她腹中那已成型的胎儿。   人人都说他妙手回春,乃是太医院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可他却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也救不了。他眼巴巴的看着她离开自己入宫,又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自己的怀里……二十年过去了,他早已改名换姓,从医仙堕落成恶鬼,他甚至连张昭仪的面容都记不太清了,唯一记得的,便是她死时的姿势。   她死时,双手仍紧捂着早没了胎动的腹部,就像是捧住一个支离破碎的梦境。   如今的陆浅葱亦是半死不活的倚在床榻的角落里,单手按着腹部,睁着黯淡无光的眼怔怔的望着他。那一瞬,所有深埋心底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叠,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方才陆浅葱问他,是否他心中真的没有半点儿干净的念想?   怎么会没有?他以为自己早没有心了,可只要一想到张昭仪的名字,一看到与她相似的动作,他的胸口仍是会泛出密密麻麻的疼痛,宛如万箭穿心而过。   不知的面色晦暗不明,整个人就像是伫立在黑暗中的一座石雕。陆浅葱并不了解不知的过往,她咬着打颤的牙关,浑浑噩噩的想:他这副可怕的模样,是要斩草除根了?   然而不知只是沉默的看了她良久,说:“我再给你熬碗药,这次要认真喝,就算是为了你和他的孩子。”   说罢,他转身欲走,却被陆浅葱叫住。   陆浅葱的发丝被冷汗浸湿,黏在苍白的面颊上,整个人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她的声音却出乎意料的稳当,嘶哑着喉咙道:“不知,若你真的希望江郎死在大蛇手中,又为何要提醒他不能饮酒?”   不知的脚步一顿,沉吟良久,久到陆浅葱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却是轻叹了一声,似笑非笑道:“谁知道呢。”   他走出门去,将陆浅葱锁在了房中。   陆浅葱拥着冷硬如铁的被褥坐在榻上,连夜的奔波和病痛已让她不堪重负,可她清楚的知道自己不能放弃,为了江之鲤,为了她腹中那个脆弱的小生命,她拼死也要逃出去。   陆浅葱咬破舌尖,剧痛之下,她的神智稍稍清醒了些。事到如今,她已穷途末路,不如赌上一把。   就赌不知还有那么一线未曾泯灭的良知。   小半个时辰后,不知重新端了一碗汤药上楼,谁知才刚打开门,面前的一幕便让他勃然色变。   只见陆浅葱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的倒在门口,嘴角还涌着一股一股的血沫。不知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大事不妙,连房门也顾不得掩上,匆忙将药碗放置一旁,便蹲下身子去探她的鼻息。他怕陆浅葱一时想不开自尽。若是陆浅葱死在了路上,除了难以向大蛇交差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不希望陆浅葱死,他已经无法忍受再有第二个怀有身孕的女人死在自己面前了……   不知一时心慌意乱,完全没想到陆浅葱竟然是设计装死。不知的手还未碰到她,陆浅葱便忽然睁开眼,一把端起地上放置的药汤朝不知的脸上泼去!   这一次的药汤是滚烫的,不知怔了一会,心想:又来了!   接着,便是剧烈的灼痛之感袭来,他大叫一声,捂着眼睛朝后仰去。陆浅葱趁机而起,用尽全身力气将不知撞倒在地,然后冲出门去,将房门紧闭,迅速从外面上好锁。   不知强忍着灼痛之感,摸索着扶上门框,使劲拉了拉,这才发现自己反被陆浅葱锁在了房中。   这是陆浅葱临时想出来的法子。这间客房没有窗扇,先前不知为了防止她逃跑,便从门外落了锁,于是陆浅葱故意咬破舌尖,做出口吐鲜血的假象,又故意躺在离门口最近的地方,再趁着不知一时不备逃出去,反将他锁在屋中。   只是没想到计划会这么成功,她紧紧握住钥匙,心情复杂的想:当看到她倒在地上时,不知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惊慌,有几分是真的?   屋内很快传来了不知愤怒的拍门声,陆浅葱不敢细想,忙将钥匙揣入怀中,用斗篷遮住大半张脸,急匆匆的跑下楼去。她踉踉跄跄,一路撞到了不少来往的客人,可她却浑然不觉似的,只睁着茫然的双目不断的向前奔跑,奔跑,一直跑出了那条灯影阑珊的街道,她才敢倚着冰冷的,长着青苔的巷口大口大口喘气。   心跳得几乎炸裂,头也痛得不行,她捂着嘴剧烈咳喘,期间夹杂着几声劫后余生的,像哭又像笑的呜咽,仿佛要将整个肺部咳出来般……不知过了多久,陆浅葱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些许,她深吸一口气,又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拖着疲惫昏暗的影子,一步一步朝着未知的方向走去。   ……   “起火了,起火了!城门快破了,大家快逃!”   一时间尖叫声,哭喊声,投石机砸在城墙上的轰鸣声接踵而至,陆浅葱从稻草车上迷迷糊糊的醒来,视线过了好一会儿才对焦,灰暗的苍穹之下,碎雪飞扬,所望之际皆是一片硝烟战火,人们惊惶鼠窜,角落里传来了走失孩童刺耳的哭喊声……   一对面黄肌瘦的夫妻从稻草堆后钻出来,笼着破旧的袖子急道:“前方战乱,城快破了,我们不能再往前了!”   陆浅葱呆了一会儿,用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问道:“请问……我们到哪儿了?”   “襄阳府,”那个饱经风霜的妇人喏喏回答:“金人打过来了,你也快去逃命罢!”   陆浅葱强撑着从稻草车上下来,将身上的兔绒斗篷连带着银簪子一并取下来,送到妇人的手里,哑声道:“多谢,这些不值钱的东西你们拿着,说不定能抵上几顿粮食。”   妇人接过斗篷,又将银簪子往牙上一咬,见是纯银,一时喜上眉梢,忙和男人重新推起稻草车,匆匆的往东边逃去。   这是陆浅葱从不知手里逃出来的第三天了,逃出来的时候她发着高热,全靠一口气撑着朝前走,也不知自己走的是哪个方向。在城门口,她遇见了连夜要赶路贩卖粮草的周氏夫妻,便央求着上了车,让他们顺路捎自己一程,这一捎,便阴差阳错的到了襄阳。   周氏见她可怜,便煮了几碗姜汤给她服下,到了今日,烧总算是退了,只是依旧咳得厉害,嗓子也干哑得说不出话来。不过于陆浅葱而言,没有什么是比活着更好的了。   又是一阵轰鸣声,金兵新一轮的攻城又开始了。寒风卷集着大雪扬下,陆浅葱夹杂在人流之中,如同一片处在激流之中的柳叶,被奔走的人群冲撞得摇摇欲坠,她用双手护着腹部,贴着斑驳的墙根一路向东走去,没走出多远,便听见人群前方又传来了几声绝望的呼号。   “不得了不得了,东边也打起来了!大火烧掉了去路!”   于是原本东奔的人群有哗啦啦调转方向,如同受惊的鱼群般四处散去,哗啦啦几十只流箭从城外射出,不少人被射中,扑倒在地,随即被疯了似的人群践踏成肉泥。金人还未打进来,这群流民倒是先乱了,不少人并非死在乱箭之下,而是被自己人活活踩死。   陆浅葱险些被冲撞到了地上,只得贴着墙根缩在角落里,木然的望着惊惶哭号的人群发呆。   她想,人的心真的是越变越硬的,当初连一只蝼蚁也不愿伤害的她,如今也能平淡的看待生死了。   一时间咒骂声,哭喊声,轰鸣声不绝于耳,狼烟四起,烽火弥漫。一队汉兵骑马过来,吆喝着维持秩序,然而他们的声音实在是太过于弱小,很快被更大的哭喊声所淹没。   正慌乱之际,只见一位红袍女将拍马而来,手中的银枪横扫,将带头闹事的几名流民挑翻在地,竭声暴喝道:“谁敢再乱我军心者,斩!”   鲜血四溅中,所有的喧闹戛然而止,流民立刻闭嘴僵在原地,心有余悸的望着那玄黑骏马上的红衣女将。   士兵继续维持秩序,高声喊道:“大家莫要听信奸人谣言,有郡主和襄王爷在,襄阳城,绝不会破!”   那红衣女将横枪立马,于风雪中铿锵道:“我谢画眉愿赌上谢家全部荣耀,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陆浅葱浑身一僵,猛地抬头寻声望去。   士兵手挽手形成一道人墙,将战战兢兢的流民们赶到巷子里安顿好,其中一个虬须的汉子见陆浅葱还一动不动的站在墙角,便怒声叱道:“兀那妇人,你还站在那作甚!快些躲进去!”   闻言,谢画眉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下意识朝陆浅葱望去,顿时愣住了:“你……”   似是不确定的似的,她拍马上前,似是要仔细辨认她的容颜。那虬须汉子道:“郡主,不过是个蠢妇人,属下来处理便好!”   说罢,他粗鲁的伸手,想要去抓陆浅葱,却被谢画眉沉声喝住。   “别碰她!”谢画眉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陆浅葱面前,盯着她被尘土蒙面的脸半响,忽的瞪大眼:“果然是你!”   陆浅葱嘴角动了动,她想要扯出一个虚弱的笑来,却没有成功。紧绷的身体像是一张拉到了极致的弓,终于嘎嘣一声断裂。   谢画眉手足无措的接住她软绵绵倒下的身体,咬牙道:“陆浅葱,你搞什么!”   ☆、第67章 战乱二   “你瞧仔细了,真的是有身孕了?”   “确是喜脉,应不足二月,且胎象不稳,需卧床静养,否则恐有滑胎之象。”   陆浅葱昏昏沉沉,隐约听到耳畔传来窃窃私语之声,她费力睁了睁眼,眼皮却重如千斤似的,怎么也抬不起来。她手指颤抖,下意识摸了摸身侧,哑声唤道:“江……郎……”   四周静了静,接着谢画眉的声音响起:“她高烧不退,可如何是好。”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此乃郁结于心,且风寒加重所致,依老夫所见,下一剂猛药或许好得快些。只是她怀有身孕,猛药于胎儿不利……”   谢画眉打断他:“啰嗦这些做什么,捡重要的说!”   老大夫连声称‘是’,接着便是一阵笔墨摩挲纸张的声音,大夫道:“先用冷水擦拭她四肢颈部,让体内高热散去,这里有几副固元的补品,拿去给她熬些鸡汤喝,只能慢慢调理了。”   不多时,有人于门口求见,谢画眉的脚步声远去,门外传来几声模糊的交谈声,接着谢画眉拔高声调,怒道:“不见!王爷倒是好本事,我前脚刚带个人进府,他后脚便得了消息,眼巴巴的往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面前凑!有这份闲心,还不如想想退敌之计!”   门外的人又说了句什么,谢画眉沉声道:“不见就是不见!”   说罢,她气冲冲的回屋,将门甩得哐当作响。陆浅葱心脏一颤,饶是一个死人也该被谢画眉吓醒了。   她睁开眼,涣散的视线好一会儿才聚焦,她张了张嘴,还未说话,便先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咳嗽。   立刻有一个侍婢模样的姑娘跑过来,将陆浅葱扶着坐起,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饮下,咳嗽声才渐渐平息。   屋中炭火正旺,锦被温暖,身上的也都换上了干爽柔软的衣物,脖颈处还敷着冷毛巾降温,陆浅葱失神了片刻,心中涌过一丝暖意。她抬起头,却被窗外明媚的阳光刺痛了眼,她伸手挡住刺眼的光线,从指缝中看到了一身红袍银铠,坐在东窗边的永宁郡主。   陆浅葱张了张唇,永宁郡主却先她一步开口,冷声道:“才多久不见,你就是这副狼狈之态,可见你嫁的那个小男人也并不怎么样嘛,连自己的女人也护不住!”   与七月见面时相比,永宁郡主的气色好了很多,面颊红润,身量也总算不那么消瘦了。陆浅葱在心中自嘲一笑:果然是风水轮流转,如今,换她狼狈。   一想到江之鲤,陆浅葱的心中又是一阵锥心的疼痛。她苦笑了一声,望向谢画眉诚挚道:“多谢郡主仗义相助。”   谢画眉的面容姣好柔媚,此时一身劲装,倒显出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气来。她冷哼一声,将脸撇向一旁,似是不稀罕陆浅葱的道谢似的:“鸡汤还需一个时辰才能炖好,你先歇着,不要乱动。”顿了顿,她又低声补充道:“你腹中的孩儿,不会有事的。”   陆浅葱眉眼一颤,荒芜的心中涌上一股暖流。她颌首一笑,又说了声‘谢谢’。   谢画眉没好气道:“兵荒马乱,你跑这儿来做什么?”   陆浅葱望着窗外屋檐上的雪,望着在阳光下闪烁光芒的冰棱,半响,才轻声道:“我来找我丈夫。”   “找他?他抛妻弃子了?”谢画眉讶然,又冷声嗤道:“我早就知道,他那样的小白脸儿不可靠!”   “……”陆浅葱怔了怔,哑然失笑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总之,一言难尽。”   两人间又陷入了沉默。片刻,陆浅葱望了眼谢画眉平坦的腹部,主动打破了宁静:“算算时日,郡主的孩儿已诞生了罢?”   一提到孩子,谢画眉英气的眉眼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连嘴角都带上了轻柔的笑意。她点了点头,眼眸发光道:“十一月初四生的,痛了一整宿,如今已足月了。正巧兄嫂也喜诞麟儿,比吾儿大半岁,两个孩子一并交给阿娘养着。”   陆浅葱也笑了,又听见谢画眉唤孩子为‘吾儿’,便心下了然,干咳两声,红着脸颊温声问道:“恭喜!是个小世子?”   “男孩儿。”永宁郡主抿了抿红唇,有些不情愿道:“像他爹。”   陆浅葱神色如常,又道了声恭喜,问道:“可取了名儿?”   空气中的硝烟味渐渐散去,屋外的积雪在阳光下折射出晶莹的光,一只麻雀扑棱着飞到窗口,歪着脑袋朝里探望,叽叽喳喳的脆叫着。谢画眉沉吟了片刻,方调开视线小声道:“单名一个‘瑛’字,叫赵瑛。”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陆浅葱愣了,半响才回过神来,轻声笑道:“你竟用了我取的名儿,赵徵同意?话说回来,这不是个姑娘的名儿么。”   她笑得太急,导致气喘不已,趴在床沿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画眉腾地起身,似是要过来给她顺气,又不太好意思,只好瞪着眼生气道:“我的孩子叫什么名儿,哪需他同意!你还笑,笑死活该!”   陆浅葱咳得满腮通红,好半响才止住。谢画眉朝外唤了一声,吩咐侍婢道:“取些冰糖川贝,炖一蛊雪梨过来。”   陆浅葱的眼眶有些湿红。谢画眉转身,看到她这副模样,顿时吓了一跳,试探道:“你……哭了?”   “哪有。”陆浅葱垂下眼,嘴角勾起一抹苍白淡然的笑来:“咳出泪来了。”   谢画眉松了口气,并未多想。陆浅葱望着精神奕奕的谢画眉,忽然问道:“郡主,你恨过我吗?”   谢画眉倒茶的手一顿,半响才问道:“你指哪件事?”   “年初我被王爷带到临安时,我是存心挑拨你与他的关系。”陆浅葱睫毛颤了颤,手下意识的覆在腹部,哑声道:“我利用了你,抱歉,那时我真的不知道你已怀有身孕。”   谢画眉没说话。她抿了口茶,五指紧握着被子,语气平淡道:“我曾买通杀手暗杀你,你恨我吗?”   陆浅葱说:“但至少现在,我是真心感谢你。”   “不必谢我。”谢画眉逆着冬日的暖阳,似是不屑,又似是洒脱的一笑:“我曾要杀你,如今又救了你。你曾利用我去伤害王爷,却也让我看清了现实、认清了自我,咱们之间,‘谢谢’和‘抱歉’就不必再说了。”   陆浅葱心想,确实如此。   谢画眉又道:“我与他做名义上的夫妻,不必再受彼此的束缚,挺好。”   陆浅葱在谢画眉的府上休息了一天,期间赵徵来过一次,陆浅葱只远远的望了他一眼,发现赵徵这近一年来老了许多——并非年龄上的苍老,而是心境的苍凉。他的眼睛依旧锐利冰冷,下巴长出了铁青色的胡渣,但眼神嘴角都蒙上了沧桑的痕迹。   他孤零零的在院中站了会儿,又孤零零的离去,曾经如同梦魇般压得陆浅葱喘不过气的男人,只有在此刻才会显示出格格不入的脆弱来,好像一抹游荡于世间的幽灵,找不到自己的归宿在哪里。   陆浅葱和谢画眉在屋中闲聊,两个女人都不曾去搭理赵徵。直到此时,陆浅葱才意识到那个曾经一举一动都是狂风暴雨的男人,真的在她心里掀不起半点波澜了。   第二日,陆浅葱的烧退了,声音也恢复了轻柔,只是依旧还有些微微的咳嗽,不过并无大碍。   她去向陆浅葱辞别,谢画眉听了后又急又气,冷声哼道:“你病还没好,想死么!大夫说了你要安心养胎,便是不为你自己想想,也要为你腹中的孩子想想!”   永宁郡主一向是刀子嘴豆腐心,表面看上去骄横无礼,实际上心软得很,谁对她稍微好点,她便恨不得还上十分。陆浅葱已经摸清她的脾气了,便就淡然笑道:“实在是没有法子的事,有人在金陵等,我不能失约。”   谢画眉一身戎装来不及卸去,将□□往兵器架上一搁,气道:“不就是去见黑狐么!”   陆浅葱讶然,没想到她竟然查出了江之鲤的真实身份。谢画眉拧着眉,继而放缓语气道:“我已经派人去打探他的消息了,若他还没死,就一定会来襄阳找你。”   曾经的情敌突然变成了情深义重的挚友,陆浅葱觉得自己仿佛活在梦境中。她深深的望着谢画眉,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半响,才展开一抹真挚的笑来,道:“你真好。”   说罢,她转身从针线篓子里翻出新做的冬衣,那是一件朱红绣金的裙裳,陆浅葱将衣裳交给谢画眉,轻咳一声,一字一句温声道:“我也没什么可送,这件衣裳早就做好了,一直不好意思给你。”   永宁郡主倏地抬起头来瞪她,半响才很不情愿似的接过衣裳,‘噫’了一声,揉着满身的鸡皮疙瘩走开了。虽然郡主一脸嫌弃,但陆浅葱还是眼尖的发现,郡主的耳根微微发红。   连日攻城不下,金兵似乎偃旗息鼓,烽火台的狼烟渐渐散去,襄阳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夜,静谧无声,一条黑影悄悄的从襄阳府的屋脊上越过,又轻手轻脚的推开窗,进了陆浅葱的寝房。   积雪映照着月光,朦胧的光线从窗外斜斜射入,打在黑衣男人俊逸清冷的侧颜上。   陆浅葱眉头紧蹙,即便是在睡梦中,她也睡得极不安稳。黑衣男人清冷的眸光闪烁,他缓缓伸出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来,指腹隔空描摹她的眉眼,似乎要将她眉间的忧愁一点一点抹去。   陆浅葱不安的嘤咛一声,含糊不清的唤道:“江郎……”   黑衣男人指尖一顿,清冷的眉眼染上一层暖意,他俯身,在陆浅葱的唇上落下一个极轻极轻的吻。   随后他合衣倚在床头,墨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的凝望着陆浅葱的睡颜,仿佛一辈子都看不够似的,直到鸡鸣三声,天际浮现出一抹纤薄的微白,黑衣男人才起身,在陆浅葱的唇上轻轻一吻。   他转身走到窗前,临走前十分不舍似的,又折回来吻了吻陆浅葱的眉眼,耳朵,唇角……如此反复数次,直到陆浅葱不安的动了动,似有醒来的迹象,男人才慌忙转身,从窗口一跃而起,消失在黯淡的黎明之中。   ☆、第68章 战乱三   陆浅葱从梦中惊醒,第一件事便是伸手摸了摸身侧的床榻。   被褥冰凉,并没有那人的温度。茫然过后,便是无边的失望与空虚,她颓然的伸手覆在自己的唇上,心想:又梦见你了,江郎。   昨夜的梦是那么的清晰真实,梦中的江之鲤一袭黑衣,正倚在床头温柔的注视她,与她耳鬓厮磨,仿佛一切苦难和波折都不曾发生。她多么希望那是真的,而不是只能在梦醒后黯然神伤。   她想他,非常非常的想他,这种思念如同针刺入骨,如同万蚁噬心。每当痛到极致,她也会恨,恨自己甘于平庸,既没有盖世的身手,也没有一手遮天的全是,她的夫君受苦,而她什么也帮不了。   陆浅葱倚在床头,知道冰冷的空气侵袭她的四肢百骸,剥夺她的体温,她才恍然回神,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然后起床更衣梳洗。   推开门,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屋脊上的雪化了,融化的雪水从瓦砾间淅淅沥沥的落下,在阳光下形成一道晶莹剔透的水帘。永宁郡主正站在院中看她,陆浅葱拢着身上的狐裘斗篷,讶异道:“奇怪,今日郡主不用上阵演兵?”   谢画眉的眼眸前所未有的晶亮,闪烁着神秘的光芒,却兀自摆出一副冷淡的脸来,朝陆浅葱抬抬下巴:“有人要见你。”   见我?陆浅葱拧眉,恶意的揣测:不会又是赵徵要来罢。   谁知谢画眉往边上一让,门外便跳进来一大一小两个少年,一脸惊喜的朝她扑来,喊道:“师娘!”   “旧林?故渊?”陆浅葱愣了愣,然而才迟钝的漫出一股狂喜来,冲过去将他们搂进怀中,不敢置信道:“你们怎么来了!”   “是郡主告诉我们的。”旧林已是十六的少年,被陆浅葱搂住肩膀,一时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颊笑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师娘,小渊说你被不知绑走了,可把我吓坏了。”   故渊揉了揉湿红的眼睛,心有余悸道:“我和师兄会合后一路向西,沿街打听,都没有你的消息……”   说到伤心处,故渊绷紧了下巴,抽噎着说不出话来。旧林拍了拍故渊的肩,又朝陆浅葱笑道:“还好师娘没事。”   言罢,旧林朝一旁倚枪站立的谢画眉抱了抱拳,恭敬道:“多谢郡主仗义相助,他日若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但说无妨!”   谢画眉不以为意的摆摆手,柳眉倨傲的一条,瓮声瓮气道:“外边风大,你们进去聊罢。”   故渊小心翼翼的扶着陆浅葱的手,生怕风大一点就会将她吹倒似的,见到谢画眉转身离去的背影,故渊小声道:“陆姨,这个郡主看起来不好相处,你没受苦罢?”   陆浅葱屈指弹了弹故渊的脑门,哑声笑道:“胡说什么,郡主是个好人,她只是脸皮薄。”   故渊仍嘟囔道:“可她是坏王爷的妻子!”   陆浅葱怔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故渊嘴中的‘坏王爷’指的是谁,不禁低叹一声道:“你师父也是坏人的徒弟,那你师父是坏人么?”   “怎么可能!大蛇是大蛇,师父是师父,他们不一样的……”话说到一半,故渊像是明白过来了,他望了一眼盈盈含笑的陆浅葱,泄气的垂下头闷闷道:“我懂了。”   说话间,三人已进了门,陆浅葱泡了热茶给他们暖身子,想了想,还是直言问道:“江郎可有消息了?”   旧林回答:“大姨……不,沉鱼叔和二姨已经在打听了,目前江湖并无动静,师父应该还未和大蛇交手。”   陆浅葱望着窗外灰蓝色的天空,视线仿佛投向遥不可及的远方:“如果能见到他,我还是希望他不要去跟大蛇决斗,我们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过完一辈子算了。”又叹道:“都怪我无用,除了自怨自艾外,什么忙也帮不上。”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而言,陆浅葱是十分羡慕谢画眉的,簪缨世家的女子,横枪立马血战沙场,好不英武霸气!哪像书本网的陆家,世代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才比天高,命比纸薄,连提剑的力气也没有。   旧林往嘴里抛了颗红枣,见她如此感慨,便诧异道:“怎么会,师娘可厉害了。我最爱师娘的梅花酒,喝一口,什么烦恼都可以抛之脑后。”   一提到酒,陆浅葱便想起了江之鲤中的毒,一时心中阴郁更甚,苦笑道:“酒可救不了江郎。”   旧林也意识到自己失言,忙改口道:“能结交永宁郡主这样的权贵,这何尝不是一种本事?师父说过,这世上并非只有拿得起刀剑的人才算强者,以柔克刚,以静制动,才是王道呢。”   见少年拐着弯儿的安慰自己,陆浅葱总算笑了,消瘦苍白的面颊上总算浮出了一抹血色。故渊给她倒了杯茶,小声问道:“接下来怎么办,回金陵么?”   “我原本是打算回金陵找你们,但既然你们来了襄阳,计划须变……”   陆浅葱话音未落,谢画眉却是抱臂倚在门口,打断了她的话:“若你想去蜀川找黑狐,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屋内三人寻声望去,谢画眉继而道:“蜀川有消息了,黑狐现身,连挑了大蛇手下十余名高手,双方厮杀了一场各不退让,约莫近几日便有决战。”   陆浅葱听得心都要揪起来了,忙站起身,沉声道:“备车,去蜀川……”   “你清醒些!”谢画眉气得柳眉倒竖,深吸一口气道:“你现在最重要的便是安心养胎,瞎凑什么热闹!”   “养胎?!”旧林和故渊齐刷刷的转头看陆浅葱,眼中有三分懵懂七分愕然,很显然没想到陆浅葱腹中已有了另一条小生命。   陆浅葱来不及跟他们解释,只得摆摆手,坐回椅子上,颤抖着抿了口茶水,道:“我再想想,好好想想。”   入夜,陆浅葱一宿未眠。   今晚静得可怕,仿佛连风都凝固了,她侧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江之鲤的音容笑貌。她的身体已经疲惫至极,可是精神却十分亢奋,这种亢奋来源于对死亡的恐惧,她是真的害怕,害怕江之鲤如易水诀别的壮士,有去无回。   陆浅葱本就是心思细密敏感的女人,如今怀了身孕,便更是控制不住的胡思乱想,有时想着想着,便会木然的流出泪来,反应过来时,已是泪湿枕巾。她知道这样对胎儿不好,可她控制不住自己。   深夜,星月暗淡,她似乎又听到了雪落的声音。不知道江之鲤此时会在何处,冷不冷,饿不饿,是否也像她一般,思念彼此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旧林和故渊就住在隔壁耳房,陆浅葱怕自己惊醒他们,便咬着绣枕无声的流泪。   情到深处,不能自已。   哭着哭着便也睡着了,迷迷糊糊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宛如天雷轰过,陆浅葱本来就睡得不安稳,此时惊坐而起,茫然道:“怎么了?”   桌上的烛火燃尽,屋内一片黯淡。耳房的旧林和故渊也醒了,忙披衣起床,旧林推开房门,跃上屋脊朝远望去,顿时大惊道:“师娘,西边和北边都着火了!”   轰——又是一声巨响,地崩山摇,震得房梁上的尘土簌簌落下。一时间襄阳街上锣鼓喧天,人影憧憧,急促的锣声敲得人魂魄不宁。   陆浅葱刚披衣下床,便见一身红袍银铠的谢画眉冲进房来,将一件柔软温暖的狐裘袍子往陆浅葱身上一罩,又将装着干粮细软的包袱交到旧林手中,神情肃然道:“西北二方的城墙破了,金兵攻了进来,你们快些离开这!马车在外头候着,我会让人护送你们南下去临安!”   陆浅葱此时也完全清醒了过来,意识到失态的严重,她沉声道:“你呢?”   谢画眉没想到到了这种时候,还有人来关心自己的死活,连赵徵都对她视而不见。她的神色一时有些复杂,调开视线道:“你管好自己便成。我是谢家的人,兄长在这,襄王在这,我也得守在这儿,襄阳这道防线决不能破。”   陆浅葱道:“我留下来。”   “开什么玩笑!”谢画眉怒道:“刀剑无眼战火无情,由不得你耍小性子!有你在,赵徵如何能安心带兵打仗?”   “……”陆浅葱冷静下来,顿时哑口无言。   陆浅葱还想说什么,谢画眉伸手示意她不必多言。顿了顿,谢画眉指了指旧林手中的布包,急促道:“里面有我的亲笔信,你若无路可走,便带着它去定西王府,安心的养胎,把孩子平安生下来。”   国难当前,大战在即,谢画眉却能第一时间将她安排妥当,陆浅葱一时眼眶有些湿热,随即倾身,用力的抱了抱谢画眉。   谢画眉身上的银铠很冷,很硬,陆浅葱却觉得一路暖到了心窝。顿了顿,她嘴角上扬,温声道:“保重,祈望凯旋!”   谢画眉抬了抬手,似乎想要回抱住陆浅葱,指尖在半空中颤抖良久,终是紧握成拳,她别开脸,固执的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眼中的水光。谢画眉轻轻推开陆浅葱,望着西北方滔天的火光,咬唇顿了顿,方哑声道:“战鼓响了,你快些走罢。一路向东,莫要回头。”   说罢,谢画眉快步走出府去,战马长嘶,战鼓擂响,她血红的英姿消失在一片纷乱的马蹄声中。   炙热的火光,火药的轰鸣,轮番的箭雨,襄阳城的黎明在一片腥风血雨的哀嚎声中来临。街上到处都是举家逃难的流民,马车在拥挤杂乱的人群中寸步难行,赶车的侍卫跳下马车,对车内的陆浅葱道:“夫人,马车走不动了,我们得弃车上马。”   未等陆浅葱回话,骑马护在一旁的旧林却否定道:“不行,师娘怀有身孕,骑马太危险!”   侍卫亦有些为难。周围的男女老少拖家带口的奔跑尖叫,东边城门传来紧密的锣鼓声,接着有人喊道:“东边混入了金兵奸细,要关城门了!”   一时哭号遍地:“不能关门,我们还未出去呢!关在襄阳城不就是等死么!”   闻言,侍卫抱拳,一脸严肃道:“东城门要关了,还请夫人速下车上马!我们得冲出去!”   危难之时,由不得半点迟疑,陆浅葱咬牙,只得翻身和故渊同骑一匹马。侍卫在前头开路,故渊小心翼翼的护着陆浅葱,这才狠狠一拍马臀,朝徐徐关拢的城门冲去!   眼瞅着就快要到城门了,忽然不知从哪儿冲进来一队埋伏已久的金兵,这些金兵手持弯刀,见人就砍。那侍卫寡不敌众,很快就被金人砍断马蹄拖下马去,死于乱刀之下。   陆浅葱心惊肉跳,面色发白。   旧林勒马回头,对着陆浅葱安抚一笑,那笑容里竟有江之鲤的三分俊朗,他的眼眸坚定清朗,陆浅葱第一次觉得,原来当初总爱露出两个梨涡的温和少年,也终于长成了一个沉稳可靠的小男人。   旧林拍马朝陆浅葱奔来,就当陆浅葱以为旧林会随自己一同冲出城去时,旧林却是手起剑落,将离陆浅葱最近的几名金兵刺倒在地。旧林的身手无疑刺激了其他的金兵,顿时百十名面目狰狞的金兵执着弯刀拍马过来,将陆浅葱等人团团围住。   鲜血四溅,流民惊惶尖叫,马儿也惊得长嘶不已,再这样下去城门便要关了,谁也逃不出去。若不能及时出城,城破之后,便要面临屠城的危险,怕是凶多吉少……   关键时刻,旧林剑眉一蹙,咬牙调转马头,沉声吩咐故渊:“小渊,照顾好师娘!”说话间,他已拔出了手中的佩剑。   陆浅葱一惊,拼命从马背上回头,喝道:“你要做什么!旧林,回来!”   旧林不说话,以身作饵吸引金兵的注意,拔剑将离门口最近的几名金兵砍倒,又回手一剑刺在故渊身下的马臀上上,马儿吃痛,长嘶一声撞开金兵,在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载着故渊和陆浅葱朝门外奔去。   “师兄!”   “旧林!”   城门外残旗猎猎,风雪萧萧,陆浅葱与旧林勒马回头,视线透过愈来愈窄的城门朝里望去,只见高大凶猛的金兵将旧林团团围住,寒光剑影,鲜血四溅,分不清是从谁的身体里喷涌出来的。   陆浅葱又急又怕,胡乱的抖着缰绳,于马背上拼命的前倾身子,声嘶力竭的唤他:“旧林!快出来!”   金兵砍伤了旧林的马,陆浅葱眼睁睁的看着旧林从马背上跌下,在地上滚了一圈,又迅速的爬起,接住金人接二连三的攻击,更糟糕的是,有一个金人发现陆浅葱逃了出去,便抡着大锤追了出来,旧林寡不敌众,根本无法脱身,眼看那大汉朝陆浅葱扑了过去,情急之下,旧林拼命将手中的佩剑掷了出去!   闪着寒光的剑刃带着呼呼的风声破空而来,准确的钉入那金人的胸膛,鲜血溅出来的那一刻,陆浅葱茫然的想,这是旧林的佩剑,是那孩子唯一的武器。   旧林没有了防身的武器,该如何脱身?   想到此,她像是抽去了灵魂般惊恐的瞪大眼,透过窄成一条缝的城门朝里望去,旧林浑身是血,身后映着满城的血光和剑影,脸上露出一个模糊而满足的笑来……   他朝陆浅葱和故渊笑着挥了挥手,下一刻,一柄弯刀从他胸口刺过,露出一截儿带血的刀刃……   故渊嘶声尖叫,陆浅葱疯狂的抖动缰绳想要扑过去救他,可城门哐当一声紧闭,将那温润的少年,永远的隔绝在了地狱之中。   ☆、第69章 战乱四   临安,庆王府。   一只白鸽掠过白雪覆盖的屋檐,扑腾着停在风雪楼的窗棂上,歪着脑袋朝屋里咕咕叫着。一个客卿模样的年轻男子摇着羽扇,缓缓卷起楼阁的珠帘,从白鸽腿上取下信笺,粗略扫上两眼,笑道:“殿下,黑狐叛变,和大蛇打起来了。”   楼阁的另一边,眉目肃然的庆王滚着手上的念珠,嘴中喃喃念着不知名的经文,半响才掀了掀眼皮,不温不火道:“大蛇那乖戾的性子,知道的秘密又太多,是该有人替本王收拾一番了。”   年轻男子一怔,问道:“那,庆王府不插手?”   庆王滚动念珠的手一顿,抬眼看了年轻的客卿一眼,眼神不怒自威。男子背脊一凉,讪笑道:“属下明白了。”   想起多年前,那个阴柔羸弱的男人眯着淬毒的眼,跪在庆王脚下笑道:“王爷,从此我便是你圈养的一条狗,你叫我咬谁,我便咬谁。”   狡兔死,走狗烹,这世间向来如此残忍。   ……   小年夜,襄阳的硝烟未散尽,谢家和襄王联袂守城,壮士战死者十之*,连谢画眉都受了重伤,被匆匆护送回临安休养。这座用尸山血河累积起来的城墙,金人到底未能攻破,只能暂时退居放线以北。   苍穹黯淡,风雪掩盖了满城的疮痍,陆浅葱在襄阳城外呆了五天,这五天里,她与故渊踏遍了襄阳城门的每一寸土地,翻遍了大雪下的每一具死尸,都未曾见到旧林那孩子的身影,只从尸堆里捡回了他那柄从不离身的、染满了血迹的佩剑。   陆浅葱每日都在城门口手脚并用的比划着,逢人便问,有没有见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深灰色短打衫,生得温和俊秀,笑起来的时候会有两个梨涡。可战乱时期,襄阳城走丢的少年没有上千也有数百,这样大海捞针,如何能找得到?   第六日,沉鱼和落雁闻讯赶到襄阳城,同他们兄妹一同赶来的,还有许久不见踪迹的时也。   沉鱼落雁和时也找到陆浅葱,又见她和故渊失魂落魄,这才知道旧林出事了。落雁本就对陆浅葱怀疑他们兄妹俩是内奸一事心怀芥蒂,忍不住冷嘲热讽道:“当时那种情况,旧林还有几分活着的可能?他年纪不小了,若是还活着自然会回来找你,如今数日音信渺茫,显然是死透了!”   她说话刻薄且难听,陆浅葱一时难以接受,心中涌出一股酸楚,固执道:“没有见到尸体,便有活着的可能。”   落雁讥笑:“与其对着一个死人愧疚不安,不如想想怎么救救活着的人!”   沉鱼亦是点头道:“公子中毒,本就处于下风,我们得先想办法拿到解药。”   解药。听到此,陆浅葱的眼中闪过一丝希冀,悲恸不已的心也终于冷静了些许,她撑着额头坐在床榻上,低声道:“解药在大蛇身上。”   沉鱼落雁还未说话,时也却是背着青铜重剑朝前一步,红着眼急切道:“夫人从何得知,解药是在大蛇身上?”   陆浅葱抬眼,无声的望着时也。有不知这个卧底在先,陆浅葱对任何不太熟悉的人都怀有戒备,更何况,当初的时也宁可冒着暴露江之鲤风险也要去救姜素衣,如今他突然回来,陆浅葱总觉得不太放心。   时也是个粗犷的男人,自然没猜到陆浅葱的小心思,他又向前一步,负着重剑的背脊微微躬着,态度越发恭谨起来。   沉鱼解释道:“夫人莫怕,姜素衣落到了大蛇手中,时也想救她,便必须和我们联手。”   姜素衣?陆浅葱有些不能理解:大蛇无缘无故劫持姜素衣做什么?   正想着,时也的眼眶红了红,自责道:“那日素衣重伤,我本想求不知救她一命,谁料不知那厮却是大蛇派来的内贼。他给素衣下了毒,借此逼迫我背叛江郎,但我未曾同意……”时也埋着头,哑声道:“我想救素衣,亦不想叛主,只能与诸位联手,共伐大蛇。”   原来如此,陆浅葱颌首,问道:“不知给姜素衣下的毒,是否与江郎所中的是同一种?”   时也刚毅的嘴角动了动,红着眼点头:“正是。素衣一生除魔卫道,我绝不能让她心性大乱堕落成魔。”   他态度诚恳,眼神坦荡,不像是说谎的模样,陆浅葱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落雁性子急,一把抓起扶桑刀便往外走:“既然已经知道解药在哪,不如即刻行动,潜入大蛇身边,将药偷出来!”   沉鱼忙飞身向前拦住落雁,正色道:“勿要冲动!此事需谨慎商议,否则偷药不成,还会打草惊蛇害了公子!”   陆浅葱揉了揉发晕的太阳穴,低声道:“沉鱼说得对,此事急不得,况且,我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落雁道:“决战在即,哪有时间给你们犹疑!不如冲上前去杀了大蛇,成王败寇,听天由命!”   陆浅葱摇头,望着落雁一字一句道:“不,此事只能成,不能败。我要江郎平平安安的回来。”   落雁犹不甘心,却又无从反驳,只好凤眸一瞪,咬着唇冷哼一声,夺门而去。   当夜,一行人商议到深夜,等到夺药计划初步确定时,已临近天亮。陆浅葱昏昏沉沉的朝自己的厢房走去,于榻上躺了片刻,依旧辗转难眠,便披衣起床,推开厢房的窗户透气儿。   夜风凄寒,星光暗淡,客栈冷清的后院中,坐着一个孤零零的小身影。   陆浅葱一怔,半响才反应过来那是故渊。   深冬的凌晨是如此寒冷,故渊却丝毫不察似的,躬着身子坐在院中的石阶上,怀中还紧紧抱着一样东西。陆浅葱心中一惊,忙心疼的唤了他一声:“珩儿,你坐那里做什么?”   寒风呼啸而过,故渊双肩一颤,回过头来看她,月光照亮他的满脸泪痕。   陆浅葱这才发现他怀中抱着的,是旧林的佩剑。这个孩子,大概是又想他的师兄了。   她心疼更甚,忙抓起一件斗篷出门,匆匆下楼跑到后院,将斗篷细心的裹在故渊的肩上,又伸手拥住他冰冷的身子,喟叹道:“傻孩子,着凉了可怎么办!”   故渊更加抱紧了怀中的佩剑,泪水濡湿了脸庞,又顺着他颤抖紧绷的下巴滴落尘土。悲伤的情绪像是决堤般泄出,故渊伛偻着身子大口喘息,断断续续哽咽道:“陆姨,我想……师兄,想得……胸口……疼……”   说罢,他用稚嫩的手掌死死抓住胸口的衣料,仿佛心脏真的被摘走般,痛得无法呼吸。   陆浅葱知道故渊是真的很难受。她与旧林相识不过一年有余,眼见旧林遇难,便已难受得心肝俱裂,更何况是从小与他相依为命,衣食住行俱不分离的故渊?   故渊命苦,尚在襁褓便失去双亲,颠沛数年,又接连遭遇师父中毒,师兄下落未明的波折,也难为他小小年纪,便要承受诸多生离死别。陆浅葱亦是眼眶湿红,鼻根酸涩,但事已至此,必须有个人坚强起来。   想到此,她强忍伤痛,伸手将故渊搂进怀中,抚着他的脑袋轻声安抚:“没事的,陆姨会永远在这。”   “师兄说,今年过年……也要……喝陆姨……的梅花酒……”故渊嘴唇颤抖,一字一句哽咽道:“陆姨,我这辈子都……不敢喝……梅花酒……了,我怕……”   睹物伤人,最是如此。陆浅葱瞬间红了眼眶,说好的要在侄儿面前坚强,却很不争气的任由泪水滑下。她哽了哽,轻声道:“想哭便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话音未落,故渊心中无法言喻的悲痛便如洪水般宣泄,几乎要将他稚嫩的胸膛撑破。他将脸埋在陆浅葱的肩头,由最开始的抽噎,变成无法抑制的大哭。   两人在院中相拥着坐了两个时辰,直到天际微白,故渊的情绪稳定,才各自回房休息。   陆浅葱吹了半宿的冷风,情绪波动之下,又有些头疼咳嗽,脑袋昏昏沉沉,眼皮如坠千斤,连衣裳也来不及换便匆匆合衣躺下。她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会儿,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中奔走不已,弄得身心俱疲,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本就精神紧张的陆浅葱顿时惊坐而起,却又因头晕目眩险些栽倒。   她扶着床头缓了一会儿,待眩晕之感稍稍缓解,才脚步虚浮的走上前去,拉开了门。   门外的沉鱼一身暗红的武袍,脸上难得呈现出惊惶的神色,他连头发的都来不及束起,显然是遇到了棘手的急事。   陆浅葱还未开口,沉鱼便急声道:“落雁不见了。”   陆浅葱扶住门框,竭力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问道:“怎么回事?”   “应是去蜀川偷药,她不想让公子冒险决斗,便说要混进大蛇身边,将药偷出来。这样既可以解公子的毒,又不用正面交锋。”沉鱼披头散发,更显面容精致如女人,她抿了抿唇,自责道:“都是我的错,我该拦着她的。”   不对,很不对劲儿。   陆浅葱倚着门框,一时头昏目眩、心乱如麻,情绪翻涌之下,她忍不住一阵反胃,顿时扑到门外干呕起来。   五脏痉挛,仿佛连胃都要被呕出来般,难受至极。   沉鱼也吓了一跳,忙伸手扶她,却被陆浅葱轻轻推开。她抬袖抹了把嘴角,眼睛湿红道:“我知道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沉鱼茫然道:“什么?”   陆浅葱转头望着他,目光幽深如潭,苍白的唇几番抖动,哑声问:“你觉得江郎和姜素衣所中的毒,真的有解药么?”   “你什么意思?”沉鱼微微瞪大眼,后退一步道:“你是说……”   “迄今为止,我们的消息来得太顺畅了,顺畅得不像是真的。江郎中毒也罢,解药的下落也罢,全是从不知和大蛇那里传出来的,试问大蛇那般狡诈之人,又怎会蠢到将解药的下落告诉我们?”陆浅葱扯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来,恶意的揣测:“也许,解药只是个幌子,是大蛇引诱你们前赴后继自投罗网的诱饵。”   然后,大蛇会像高高在上的狩猎者般,等着猎物主动送到他面前来,一网打尽。   “若真是如此,我得去救他们。不管公子还是落雁,谁也不能死,谁也不能……”沉鱼面上呈现出惊慌之色,他足尖一点飞出客栈,中途似乎想到什么,又折回来,将一个香囊递到陆浅葱手中:“这是公子托我将你接去金陵时的信物,一直忘了给你,现在算是物归原主了。”   顿了顿,他抬起眼来,眸中一片决然之色,勉强笑道:“此去凶险,夫人多保重。”   说罢,他转身跃出了客栈,消失在灰暗的天空下。   陆浅葱怔怔的望着手中那只熟悉的香囊,拆开一看,里面填装的并非香料,而是两缕纠缠在一起的发结。是她在新婚之夜后,亲手绞下来的,她与江之鲤的发结。   她将香囊捂在胸口,不断的深呼吸,就像是临死之人拼命汲取着生的力量。半响,她抬头,大步走到故渊的门前。   得马上备车,去蜀川。无论生死成败,她都要看一眼江之鲤。   只需要一眼,她便会有无尽的勇气活下去,带着肚子里的小生命一起,勇敢的活下去。   ☆、第70章 战乱五   诗仙太白曾云: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陆浅葱颠簸了数日,终于下了马车,站在陡峭崎岖的蜀道之下朝上望去,只见广袤灰暗的苍穹之下,乌云翻墨似的涌动,巍峨高山直冲天际,陡崖之上,冷雾萦绕,显出几分高不可攀的肃然来。   大蛇的老巢便在这剑门关之上。   这样的山路,又是下雪天,马车自然无法再行走,陆浅葱便换了冬靴,披上斗篷,准备下车步行。一旁的故渊忙拉住她,劝道:“陆姨,要不你还是在山下等吧,我一人上山即可。”   寒风卷集着碎雪扑面而来,陆浅葱将斗篷系紧了些,单手握拳抵在唇上,轻咳了两声摇了摇头。她与故渊一路打探,为了得到黑狐的消息几乎花光了所有的钱粮,昨日在蜀川广元客栈里终于打听到了江之鲤等人的下落。   听闻黑狐已和三名下属连挑了上百刺客,直逼大蛇老巢,这一仗据说打得天翻地覆,连江湖正派都被惊动了,纷纷闻讯而来,想要亲眼一睹这百年难遇的黑吃黑的好戏。   陆浅葱低头查看了一番,只见蜿蜒的山路上,积雪已被践踏成泥浆,显然是有大批江湖人士捷足先登上山了。照这样下去,哪怕江之鲤杀了大蛇,也有可能在下山途中遭到正派人士的联手伏击,她不能不管。   “上山罢。”她道,虽然面色疲惫,但她的步伐却无一丝犹疑。   故渊知道陆浅葱心意已决,便不再劝说,只无声的陪伴她的身侧,尽可能的稳住她消瘦的身形。故渊其实心里很害怕,陆浅葱的脸色十分不好,他已经失去师兄了,不想再失去第二个亲人……   两人中途吃了些干粮,顶着寒风断断续续的走了个把时辰,终于看见雪林深处有炊烟袅袅而起,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处破庙。   此时破庙外拴着几十匹马儿,庙中挤着两三百号人,俱是拿着刀剑、扛着各派旗帜的江湖人士。陆浅葱和故渊猫着腰,悄悄走近了些许,听见几个汉子在高声嚷嚷:“……你说奇怪不,大蛇是为庆王爷扫除异己的一条狗,现在黑狐要来杀这条狗了,怎么不见庆王府有动静?”   “这有啥奇怪的!庆王爷手揽大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早已坐稳了位置,大蛇这条疯狗没有用了呗!又知道那么多秘密,不如借黑狐的手杀了干净!”   “……不是说黑狐叛出师门了么,又是为什么杀了回来?哼,也不想想他那一身害人的本事是谁教的,单枪匹马杀到剑门关上来,胆子忒肥。”   “黑狐那种六亲不认的人,怎么可能甘心屈居人下。依我看啊,他就是想杀掉大蛇取而代之!听说,他还策反了大蛇手下的好几员干将呢,落雁那小娘们儿不说,就连刀剑堂的堂主都对他死心塌地,嘿,这一看就是干大事的!”   “落雁?”人群中有人笑道:“落雁早成了大蛇乌骨扇下的亡魂了,尸体现在还挂在黑狐堂门口示威呢!”   躲在林中的陆浅葱浑身一僵,顿时感觉五雷轰顶而下。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庙中立刻有人凑上去问道:“真的假的,落雁死了?”   那汉子斩钉截铁道:“可不是么!今儿天未亮时我摸上山去了一趟,本想观战,却亲眼看见落雁那血淋淋的尸体挂在黑狐堂门口。我曾经与落雁交过手,绝不可能认错!啧,可惜了那张脸。”   人群中又发出几声细碎的议论声,先前那汉子又道:“……听说是为了偷一样东西,结果反被抓住了,当着黑狐的面斩杀了落雁。不过于我们而言,他们窝里斗得越狠,我们便越省事儿,这就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后面还说了什么,陆浅葱已经听不见了,她只觉得一股强烈的眩晕之感袭来,四肢百骸如冻结般僵硬。她转动苍白的脸朝身边望去,故渊亦是紧咬着嘴,无声的泪流满面。   陆浅葱抖着苍白的唇,想对故渊说,这也许是那汉子看错了,也许落雁并没有死,明明沉鱼和时也已先一步出发,前来制止落雁偷药了不是么?   对,一定是他们弄错了,死的不是落雁。   只是安慰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她的眼前一黑,身子一软险些栽倒在地。情急之下,她条件反射的伸手扶住一旁的松树,却因用力过大而震动了树枝,厚重的雪块扑簌扑簌的直掉落下来。   站在庙门口的几个人顿时警觉的站起来,拔刀朝雪林中喝道:“何人在那!”   陆浅葱咬破舌尖,以疼痛换回一丝清明,拉着故渊转身就跑。庙中的人显然被惊动了,几个汉子飞身掠过树梢,几个起落间,便将陆浅葱团团围住。   四面八方的出路都被截断,故渊一咬牙,用稚嫩的身子将她挡在身后,拔剑道:“我来引开他们,陆姨你快走!”   陆浅葱模糊的视线落在故渊手中的那柄剑上,心中涌上一股绵密的疼痛,那是旧林的佩剑,她已经失去了旧林,不能连故渊也失去。既然逃不掉,不如搏上一把……   想到此,她缓缓直起身子,抬手将斗篷摘下,露出她苍白清丽的脸来,一字一句沉声道:“怎么,诸位自诩英雄好汉,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也不放过吗?”   他们显然不曾想到陆浅葱会迎刃而上,拿着刀剑的汉子们咦了一声,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质问道:“普通女子又怎会跑到荒郊野岭来,莫不是大蛇的奸细?”   话音未落,人群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贫道认得这位小夫人。夫人乃是黑狐的妻子,是也不是?”   听到这个声音,陆浅葱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真是时运不济,怎么青桑派掌门也在这?   尽管心中波涛汹涌,陆浅葱还是维持着表面的淡然,颌首道:“正是。”   “陆姨!”故渊瞪大眼,不可置信的望着她。在这群围剿黑狐的正派人士面前自报身份,那不是将自己推向绝路么?   如清水滴入沸油中,一时间,所有江湖子弟俱是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有人冷嘲热讽道:“黑狐那样残暴之人也会娶老婆?这个女人说不定也是个女魔头呢!”   那句‘女魔头’如利刃刺痛了陆浅葱的心,她扯了扯嘴角,弯出一个讥诮的笑来:“黑狐弑杀大蛇,你们便说他是欺师灭祖、六亲不认,而你们每个人沾染的鲜血亦不比黑狐少,却标榜自己是替天行道。难道就因为他是杀手出身,便不能有改过自新的机会?难道就因为你们师承所谓的正派,就可以抹掉一切杀孽么!”   众人登时哑口无言。陆浅葱继而道:“不管如何,现在与大蛇拼死决战的,不是你们这些所谓的正派,而是黑狐!”   四周静了静,青桑派掌门上前一步,手中的拂尘一道,沉声问道:“施主到底想说什么?”   陆浅葱紧紧攥着故渊的手,竭力挺直背脊,苍白的唇抿了抿,环顾四周每一张神色各异的脸,一字一句无比清晰道:“诸位侠士,要么助战,要么撤兵!”   人群中发出一声哄笑,无言的嘲笑她的天真。陆浅葱指尖冰凉,身体发僵,却固执的不肯退一步,等大家笑够了,她才说:“大蛇死后,我愿与夫君封剑退隐,一辈子不涉足江湖。”   一个黑脸的男人踏出来,摸着下巴阴森森笑道:“小夫人,你说的不算数。要么委屈你跟我们一起上山,若黑狐肯自废功力,亲口许下毒誓,我们便放你们一马,如何?”   也就是要挟持她做人质了。陆浅葱的面色沉了沉。   双方正僵持着,雪林深处突然卷来一股疾风,震得周围树梢上的积雪簌簌落下,这股阴风带着不详的气息,令人没由来背脊发凉。接着,一道玄黑身影从半空中坠下,直直的砸在雪地中,血腥味扑面而来。   周围的侠士愣了愣,盯着扑在雪地里的黑衣人看了半响,这才哗啦啦后退数步,纷纷拔剑道:“谁!”   陆浅葱的心快跳到嗓子眼儿了。一开始,她以为掉下来的这黑衣男人是江之鲤,仔细一看才发现不对,这个男人的身量比江之鲤要单薄些,皮肤也更为苍白,染血的手中握着一柄乌金色的铁扇子。   其他人显然也看到了这把扇子,顿时骇然大惊道:“大蛇!是大蛇!”   大蛇似乎受了重伤,他缓缓的从雪地里坐起身子,单手摸了摸嘴角的血沫,又哗的一声打开折扇,撑着膝盖慢悠悠站起身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大蛇就像是一个永不老去的恶魔般,和多年前那副病怏怏的模样并无太大区别,他长发披散,更显一张脸苍白如鬼,阴毒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就像是没看见周围的江湖子弟般。   大蛇摇着铁扇朝空中喊道:“若不是着了落雁那小贱人的道儿,你觉得你能打得过我?呵,用我教的本领来杀我,你也算青出于蓝了。”顿了顿,他咽下喉中的鲜血:“不是么,黑狐——我的乖徒儿。”   听到‘黑狐’二字,陆浅葱瞳仁骤缩,猛地抬头望去。   江之鲤一袭黑色武袍从天而降,身后紧跟着满身是血的时也和姜素衣。陆浅葱躲在松树后,反应过来时,脸上已是一片冰冷的湿润……这一刻她等了太久,仿佛经历斗转星移,沧海变换桑田。   “师……”故渊惊喜之下,忍不住向前一步,却被陆浅葱一把按回身边。   陆浅葱流着眼泪,轻而坚决的朝故渊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不要在关键时刻分散江之鲤的注意力。   “素衣!”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暴喝,青桑派掌门爱徒心切,显然把时也当成了挟持姜素衣的歹人,便不顾一切手执佛尘冲了上去,怒道:“兀那小贼,放开素衣!”   与此同时,大蛇亦是抖开乌金铁扇,趁乱袭向江之鲤等人!   双方迅速过了数招,动作快到肉眼几乎捕捉不到!一时间寒光四现,上等兵刃碰撞在一起的声音尖锐刺耳,宛如龙吟虎啸,一时间所有人不得不捂住双耳。   陆浅葱后退一步,等她反应过来时,大蛇手中那把带着剧毒的乌金铁扇划破了时也胸前的皮肉,而江之鲤的穿云剑则刺透了大蛇的左胸。   一招毙命。   大蛇噗的喷出一道血箭,半响才不可置信的低下头,望着穿透自己胸膛的剑刃。他嗤笑一声,喉中嗬嗬作响:“好小子。只可惜,你杀了我也得不到解药。”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他渐渐黯淡的眸子又倏地迸射出淬毒般的光彩,吐着鲜血狂笑道:“我若真心想玩死一个人,又怎会留下解药这种东西?你只能一天一天的逼疯自己,最终堕入万劫不复之地……乖徒儿,为师会在地狱……等你……”   江之鲤只是面无表情的盯着大蛇,冷冷道:“杀了你,便是我的解药。”   说罢,他毫不留情的抽出了长剑,鲜血狂喷中,大蛇眼中的光彩覆灭,犹保持着诡异的笑容,一头栽倒在血泊中,再也不会醒来。   一时众人有些怔愣,似乎无法相信这个在江湖掀起数十年腥风血雨的男人,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死了,而杀死了大蛇的黑狐,在他们眼中更是成了修罗般的存在。   能将大蛇杀掉的,是多么可怕的男人啊!   江之鲤直起身子,清冷的目光环视周围一圈,然后才拖着带血的长剑一步一步朝人群中走去。他每向前一步,那些观战的侠士便齐刷刷后退一步,有些人甚至怕得两股战战,连剑都拿不稳了……   所有人心中都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黑狐要干嘛,杀人灭口吗!   然而江之鲤却只是呆滞的朝前走着,口鼻中缓缓溢出鲜血来,又被他不着痕迹的抹去。连夜的生死大战,他的身体已成了强弩之末,全靠最后一口气硬撑着,他双目茫然的扫过人群,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似的,轻声喃喃道:“阿浅,我好像看见你了……”   话音未落,陆浅葱从人群中跌跌撞撞的扑了出来,用尽全身力气般将自己嵌入他的怀抱中。   ☆、第71章 除魔一   峭壁陡立,雪山巍峨,冷雾迷蒙中,几只苍鹰盘旋而过,凄厉悠长的鸣叫在山谷中回荡。   雪霁初晴,寒林静谧,仿佛连北风也凝固静止。陆浅葱扑进江之鲤的怀中,环住他的脖颈无声地哽咽。分别半月,几经生死,压抑了许久的情感轰然爆发,她将脸埋入江之鲤的肩头,贪婪的聆听他每一声心跳,感受他的每一丝气息……   不够,远远还不够!她真想将自己打碎了,永远融入他的骨血之中,与他同悲同喜,永不分离!   江之鲤轻轻推了推陆浅葱,在她耳畔哑声道:“身上有血,脏……”   陆浅葱哽了哽,反而抱得更紧了。   江之鲤喟叹一声,穿云剑铮的一声坠落,插-入三尺厚雪之中,他缓缓抬起破皮染血的双手,将陆浅葱紧紧按进自己的怀中,一时间周围的人都忘了声讨,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生怕惊扰了这对相拥于茫茫雪林的有情人般。   陆浅葱抱着江之鲤,情绪稍稍平静之后便感觉出不对劲来。江之鲤的身子越来越沉,越来越沉,几乎是将自己整个人的重量都交到她身上似的,陆浅葱本就身形瘦弱,自然支撑不起一个大男人的重量,被江之鲤压得踉跄着后退一步,单膝跪在地上。   故渊随即跑过来,替陆浅葱扶住江之鲤。   江之鲤的下巴搁在陆浅葱的肩上,呼吸颤抖。陆浅葱感觉有什么热热的液体顺着脖颈浸入,下意识反手一抹,赫然摸到了一手黏腻的鲜血!   江之鲤内伤颇重,口鼻内俱是流出鲜血来。   “师父!”故渊惊叫了一声,陆浅葱回过神来,忙将满手是血的手掌往衣服上抹了抹,又不动声色的朝故渊摇摇头,若是这些所谓的江湖正派知道江之鲤已伤成这样,怕是不会轻易的放他走。   江之鲤背对着围观人群,其他人不知道他早已口吐鲜血,见他与陆浅葱姿态亲昵,便不耻的嗤笑一声:“伤风败俗!”   故渊挺直小小的身躯,将江之鲤挡在自己身后。陆浅葱没有理旁人的冷嘲热讽,只颤抖着抬起衣袖,一点一点拭去江之鲤口鼻旁的血渍,可还未擦净,江之鲤又吐出了新的鲜血,不多时,陆浅葱的整只袖子都被染得猩红。   人群中有个上了年纪的老者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戒备的走上前来:“黑狐,你夫人说你将封剑归隐,从此改邪归正,决不再涉足江湖,但终归是空口无凭,你可愿当众立下血誓?”   又有人叫道:“光立誓怎么够,至少还得自废一身功力,免得他出尔反尔为祸江湖!”   江之鲤已处于半昏迷状态了,自然无法回应他们,更何况他们的要求如此无耻,便是清醒时也不该答应!陆浅葱将江之鲤按在自己瘦弱的怀中,红着眼厉声道:“大蛇已死,夫君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不够将功赎罪吗!诸位好汉作壁上观也就罢了,事后又如此步步紧逼,未免有失道义!”   闻言,安静的人群一下炸开锅来,有人纷纷亮出兵器道:“黑狐恶名远扬,我等正是为了江湖道义,才一定要他拿出诚意来!若是不肯,便只有一战了!”   “道义?”陆浅葱‘呵’了一声,冷笑道:“以多欺少,以强凌弱,这便是你们的道,你们的义么!尔等要战,须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你!”那名老者吹胡子瞪眼,负手叹道:“无知妇人,冥顽不灵!为了这么个人舍生赴死,值得吗。”   值得么?可若是不活到最后一刻,谁能说得清这样做值不值得呢。   陆浅葱扯了扯嘴角,眼角有冰凉的泪水滑下,沾在唇上,氤氲出苦涩的味道。她轻笑一声,哑声道:“值不值得,只有活着的人才能证明。夫君曾经如何,我不做辩解,但自从我与他相识后,所见皆是他温柔善良的一面。灭青桑派弟子的是大蛇,给夫君下毒乱他心性的也是大蛇,自始至终,夫君都不曾伤你们分毫,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是非黑白么!”   “这……”哪个江湖人不想扬名立万,若就这么轻易的放走黑狐极其余党,未免太过可惜了。江湖侠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等着别人率先表态。   正僵持着,忽然听见青桑派掌门惊叫一声:“素衣,你要做什么!”   这一声惊叫很快吸引了诸位侠士的注意力,他们不自觉的让开一条路朝后看去,只见姜素衣一身白衣染血,摇摇晃晃的扶着重伤的时也站起身,朝林中拴着的马群走去,看样子是想带时也离开这。   青桑派掌门一向嫉恶如仇,看到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与刀剑堂的刺客搂搂抱抱,顿时气得脸色铁青,沉声道:“素衣,将他放下!”   闻言,姜素衣的脚步一顿,鲜血顺着她的衣襟滴落在雪地里,绽开一路嫣红的血梅。她的目光清冷涣散,却不曾回头,只轻声道:“师父,他中了毒,快死了……”   “死了就死了!”看到自己一手栽培的首徒为了一个男人落魄至此,青桑派掌门面色又寒了几分,皱眉道:“他中了大蛇的乌骨剧毒,天下无药可解。”   “有救的。那个人救活了我,也一定能救活他。”姜素衣拽着时也的双臂,背起他沉重的身体,踏着厚雪一步一个血脚印,艰难朝前走去。   一时间无人再顾及江之鲤和陆浅葱,纷纷目瞪口呆的看着冰清玉洁的藏雪仙子满身血污,背着一个半死不活的邪道之人离去,这画面怎么看怎么惊悚,一时间非议四起,有人甚至当着青桑派掌门的面质问道:“怎么,藏雪仙子这是要叛出师门了么,为了一个刀剑堂的刺客?”   掌门的脸色更难看了,她一扬拂尘,抬手一掌击了过去,浑厚的内力震得树梢的雪块簌簌落下,怒吼道:“逆徒!自古正邪不两立,你若执意要救他,便休怪为师清理门户!”   姜素衣踉跄了一下,却没有回头,掌门气结,执着佛尘的手颤了颤,终是咬牙一掌拍了上去,孰料这一掌还未拍到姜素衣身上,她背上原本昏迷的时也却感觉到危险似的突然睁开眼来,如同回光返照般猛地挺身而起,回身一掌迎上青桑派掌门!   时也身负重伤,几乎是一只脚踏入鬼门关了,又如何能接住掌门盛怒之下用了十成功力的一掌?顿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骼断裂的脆响,接着时也的右手软绵绵垂下,整个人喷出一道血箭,直摔出一丈多远,仰面躺在地上不再动弹。   他的一只手呈不自然的姿态扭曲着,空洞的双眼直直的望着天空,却仍颤抖着伸出完好的左手,像是在半空中描摹谁的眉眼似的,拼着最后一口气哑声断续道:“莫要……伤她……”   话还未说完,他的手无力垂下,闭上眼再没了声息。   陆浅葱抱着江之鲤躲在人群后,她看到姜素衣面色苍白,浑然如一个抽去灵魂的美丽木偶,她无视众人讶然的目光,跌跌撞撞的扑跪在时也身边,那双舞剑宛若游龙的素手剧烈颤抖着,原本温柔的眼中此时一片清冷,宛如万年冰霜凝成,冻结了千年不化的哀伤。   “时也……”她用剧烈抖动的指腹碰了碰他的眉眼,又怕惊扰他的梦境般猛地缩回手,如同一个失去了挚爱糖果的稚子般,哽声又唤道:“……时也?”   青桑派掌门的手臂动了动,似乎是想搭在徒儿的肩上安慰她,却又顾及别人的眼光,只好装出一副冷硬的模样来,嗤道:“别叫了,他已经死了……”   话未说完,她便惊惧的瞪大眼,情不自禁的朝后退一步。   不仅是她,周围所有围观的人都愣住了。因为姜素衣的眼神实在是太可怕了,冰冷的眼中煞气腾腾,一片风雨欲来的暴力,全然不似曾经那个白衣胜雪、温润如水的藏雪仙子。   江之鲤不知什么时候清醒了,他抬起头,费力睁开被血糊住的双眼,正巧撞见姜素衣那副冰冷可怕的模样,便附在陆浅葱耳边道:“快走。姜素衣中了与我一样的毒,此时怕是抑制不住心性大乱,要失控了……”   话音未落,却见姜素衣忽然仰天长啸,迸发出一阵令人肝胆俱裂的嘶吼:“啊——啊啊——!!”   接着,她的口鼻眼中俱是流出鲜血,满头青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灰败,罡风暴起,她于劲风中发出凄厉的哀嚎,七窍流血的模样衬着满头灰白的长发,整个人犹如地狱的鬼魅般可怖!   不知谁喊了声:“入魔了!大家快退后,姜素衣走火入魔了!”   周围的人拔剑的拔剑,逃跑的逃跑,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已。陆浅葱与故渊趁乱偷了两匹马儿,扶着江之鲤一路循着下山的路奔去。天寒地冻,满目银装素裹,冰晶闪耀,马儿跑出了千丈之远,仍可以听到姜素衣绝望的哀嚎回荡在山谷,比猿啼更为凄怆,经久不散……   陆浅葱忽然明白,之前江之鲤所说的“若是所有人都将刀剑对准了我,你也要记得刺我一刀,别因为护着我而受到世人的苛责”是什么意思了。   时也迎上青桑掌门的那一掌时,除了不想让姜素衣受伤外,其实更多的是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他身中剧毒,自觉时日无多,不忍心让姜素衣因执意救他而背上污点,所以选择了自我毁灭,却不知姜素衣早已为他种下了情根。   眼眸泣血,青丝尽白,你为我下地狱,我为你入了魔,从此白衣不再,血染春秋……   ☆、第72章 除魔二   之前上山时乘的马车还停在山脚下,陆浅葱和故渊带着江之鲤一路奔下山来,江之鲤已有些神志不清了,原本神气俊朗的双目紧闭着,口鼻间断断续续的涌着血沫。他受的内伤实在太重,马背又太颠簸,陆浅葱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才将江之鲤移到暖和柔软的马车内,故渊驾着车直奔药堂。   广元药堂的大夫已经许久不曾见着伤得如此之重的人了,一时药堂人仰马翻,把脉的把脉,施针的施针,熬药的熬药,一直忙到夜幕降临,江之鲤的血才堪堪止住,呼吸也略微平稳了些。   药堂的老大夫松了一口气,从伙计手中接过一碗黑漆漆的药汤,搅弄着勺子道:“夫人放心,他对生的渴望极其强烈,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熬过今明两日便无大碍。”   陆浅葱红着眼,吩咐故渊将钱袋里的碎银取出来,分发给各位大夫伙计,依旧握着江之鲤的手掌不撒手。   大夫行医大半辈子,见多了生离死别,见证了多少‘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假夫妻,像陆浅葱这样情深义重、不离不弃的,还真是少见。老大夫暗自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将放凉了些的汤药喂给江之鲤。   孰料江之鲤即便在昏迷中也满是戒备,牙关咬得十分紧,药汁大多顺着唇角淌了下去,根本喂不进。   大夫面色一肃,吩咐一旁的伙计道:“拿两根筷子过来。”   看来是要硬撬了。陆浅葱心中一疼,忙道:“我来试试。”   从大夫手中接过药碗,陆浅葱先是俯身摸了摸江之鲤苍白的脸颊,在他耳畔轻声唤道:“夫君,是我,阿浅。”   或是听到了她的呼唤,江之鲤睫毛颤了颤,紧蹙的眉毛微微舒展开来。陆浅葱大喜过望,柔声笑道:“你能听到我说话对不对?现在我要给你喂药,你莫怕,喝了药快些好起来。”   说罢,她从碗中舀了一勺药汤,放在嘴边试了试温度,这才喂至江之鲤唇边。   江之鲤的唇依旧紧抿着,药汤尽数洒了出来,老大夫叹道:“不成,还是只能撬开硬灌。”   陆浅葱没有做声,她示意故渊托起江之鲤的上半身,随即抿了口药汁,俯身以唇哺进江之鲤的嘴中。黑褐色的药汁顺着两人紧贴的唇缝蜿蜒淌下,但绝大多数都被江之鲤咽下,陆浅葱见此举有效,不禁喜上眉梢,也顾不得有他人在侧,又抿了口药汁俯身渡进江之鲤的唇中。   一时间屋中的伙计面红耳赤,连故渊也不好意思的扭头去,老大夫轻咳了一声,将闲杂人等赶出了房间,只留陆浅葱在屋中喂药。   一大碗药汤喂了一炷香的时间,陆浅葱揉着酸痛的腰腹昏昏沉沉的出了门,守在门口的故渊赶紧迎上来,将手中的烧饼和米粥递上去:“陆姨,你累了一天了,吃些东西吧。”   陆浅葱无力的摆摆手,很明显没什么胃口。故渊见她双目无神,面容也是白得可怕,不由伸手去扶她,担心道:“陆姨,你脸色十分不好,是不是不舒服?”   说罢,他踮起脚尖,伸出手想要去试探陆浅葱额头的温度。陆浅葱嗅到了他手掌上残留的烧饼的油味儿,顿时一阵反胃,扶着门框吐得天昏地暗,几乎连胆汁都呕了出来。   故渊慌忙放下手中的饼和白粥,弯腰蹲在一旁给她顺气,顺着顺着,他发现陆浅葱的裙裳上有血。故渊年纪小,还以为是江之鲤身上的血迹不小心滴在了她的裙子上,便小声道:“陆姨,你裙子后有血,我去给你买身干净的衣裳换了吧。”   陆浅葱却感觉出了不对劲。她今日又骑马又爬山,还带着江之鲤在城中的药铺中转了个遍,方才在马车上时便觉得小腹处隐隐作痛,只是她过于担心江之鲤的伤势,便没有多在意。直到刚才故渊一提醒,她才觉得身下有些许濡湿。   她已怀孕,不可能再来葵水,那便只有可能动了胎气……流血了。   想到此,她原本苍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冰冷的指尖忐忑不安的覆在腹部,已是虚弱得说不出话来了。   故渊到底是个十岁的孩子,见到陆浅葱几乎昏厥,不由大骇,抬起头声嘶力竭地喊道:“大夫!大夫快过来,陆姨晕倒了!”   陆浅葱闭着眼,只觉得自己仿佛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头晕想吐,手脚绵软无力。夜晚的北风呼啸,周围的脚步声纷杂,人语窃窃,传到她的耳中却好像放大了千百倍似的,嘈杂的声音震得她脑仁疼。   而后,她脑中似有一根弦崩断,意识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中。陆浅葱知道,自己算是撑到极限了。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中间故渊给她喂了一次药粥,陆浅葱眼还没睁开,迷迷糊糊的问:“……孩子呢?”   故渊给她掖了掖被角,小声的说:“宝宝没事,只是有点虚弱,大夫说你要卧床静养两个月,哪里也不能去了。”   陆浅葱摸着平坦的腹部,点点头,又问:“江郎醒了么?”   “还没有,不过大夫方才诊了脉,脉象平稳无碍。”   “旧林呢,襄阳驿站那边可有消息?”   故渊一怔,随即默默起身,拧了帕子给她擦手,颤声道:“别胡思乱想了陆姨,我们已买通了襄阳一线的驿站,若有师兄的消息,我们一定能第一时间知道的。”   陆浅葱无声的点点头。昏黄的油灯下,陆浅葱的脸颊消瘦了不少,原本被江之鲤养得圆润的下巴都尖了不少,整张脸瘦得一巴掌就能罩住。故渊垂下眼,挡住眼中的泪光,劝道:“陆姨,大夫说你身体太虚了,喝点粥再睡吧。”   陆浅葱撑起身子,就着故渊的手喝了两口药粥。粥有些苦,还没吃两口,又吐得一干二净。故渊见她如此难受,一时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一边手忙脚乱的给她顺气,一边不断的哽声唤她:“陆姨,你没事吧陆姨?我去叫大夫……”   陆浅葱用瘦削的手拦住故渊,勉强笑道:“陆姨没事……我不饿,你先回房歇息吧,让陆姨再睡会。”   故渊听话的放下粥碗,小心翼翼的扶着陆浅葱躺下。陆浅葱望着案几上摇曳的烛火,喃喃道:“珩儿,若你师父醒来,无论多晚都记得叫我。”   得到故渊的承诺后,陆浅葱方疲惫的闭上眼。故渊将她所吐的秽物打扫干净,又不知从哪儿抱了一床柔软的毛毯来,仔细的盖在陆浅葱身上,这才吹灭了案几上的烛火,悄悄掩门退了出去。   这一觉睡到了大天亮,陆浅葱的精神好些了,只是面颊看起来依旧有些苍白消瘦。江之鲤还未醒来,她有些失望和担忧,想要亲自去看看他,却被大夫和故渊严厉制止,又将她按回了床上躺着。   这样什么也不能做的日子实在是无趣,陆浅葱还未从久别重逢、劫后余生的惶然中回过神来,总担心自己是在做梦,说不定梦一醒,江之鲤便会如阳光下的雾气一般消散不见。这种不真实感总是扰得她心神不宁,她迫不及待的想要见江之鲤,想触摸他,感受他,拥抱他,与他十指相扣,呼吸相缠……   陆浅葱总是恹恹的,吃饭也没有胃口,总是一个人望着隔壁江之鲤所在的方向发呆。故渊见了心生不忍,便偷偷向广元药堂的大夫要了一张竹榻,摆在江之鲤所在的客房中。   陆浅葱如愿以偿的搬去与江之鲤同住,两人的床榻仅相隔数尺,望着江之鲤静谧的睡颜,她心里总算安稳了许多。   算起来,江之鲤昏迷已有一天一夜了,大夫说,若明日他还未能醒来,便有可能一辈子都这么半死不活的躺着。陆浅葱听后心中焦虑不已,只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守在江之鲤身边,换汤喂药事必躬亲。   入夜,万籁俱静,深巷中间或传来几声狗吠。陆浅葱宽衣侧躺在榻上,望着几步之遥沉睡的江之鲤发呆,不远处的炭火劈啪作响,将江之鲤完美英挺的侧颜投映在墙上,陆浅葱伸手,隔空描摹着江之鲤的侧颜,眼中漫出一股酸涩来。   她疲惫的闭上眼,期待下一秒睁眼,江之鲤就会温柔的吻醒她,给她这世上最明朗温暖的笑容……   想着想着,她便睡着了。   半夜被房间的异动惊醒,她猛地睁开眼,只见黑蓝的夜色中,江之鲤披着单薄的外袍,正撑在床头温柔的凝望她。陆浅葱怔了怔,缓缓伸出手,似乎想要触摸他唇畔那抹苍白的笑意,却又怕惊扰这个美好的梦境般,将五指蜷缩成拳,喃喃笑道:“又梦见你了……”   江之鲤却轻笑一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掌,将她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摩挲,哑声道:“夫人瘦了好多,一定没有好好吃饭。”   指腹的触感温润而真实,陆浅葱一时有些讶然,心道:今天的梦未免也太真实了些……   她痴痴的望着江之鲤的眉眼,有些茫然道:“你不在,我吃不下。”说话间,陆浅葱的眼泪划过眼角,她恳求道:“你快些醒过来好不好,我一个人,真的很怕……”   话还未说完,江之鲤却是轻叹一声,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   陆浅葱愣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发生了什么,她倏地瞪大眼,不可置信的推开江之鲤,扭头朝一旁的床榻上望去,床榻空空,江之鲤并没有躺在上面。陆浅葱又将头扭回来,一时紧张得连呼吸都凝固了,呆呆的望着江之鲤:“江郎……”   江之鲤伸手拥住她,与她额头相触,十指交缠,叹道:“是我。”   陆浅葱依旧怔怔的看着他,连呼吸都变得轻柔起来,反应过来时,泪水已浸湿了脸颊。她缓缓抬手,回抱住江之鲤宽阔的温暖肩背,试探着又叫了一句:“夫君?”   “是我,夫人。”江之鲤将她拉开了些许,一点一点温柔的吻去她嘴角的泪渍。   因昏迷刚醒的缘故,他的唇微凉且干燥,却十分的真实。陆浅葱扑进他怀中,江之鲤闷哼一声,搂着她顺势倒在床榻上,轻叹道:“决战那日,我追着大蛇来到雪林中,却发现你夹在江湖门派里,你不知道,当时我真是紧张坏了。”他环住陆浅葱,埋首在她颈侧蹭了蹭,哑声道:“夫人都快做娘了,做事怎么还那般冲动呢。”   陆浅葱猛地抬起头,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诧异道:“你都知道了?”   ☆、第73章 除魔三   陆浅葱十分诧异,江之鲤离开她时,她还未来得及将有身孕的事告诉他,他又是从何得知的?   江之鲤笑了笑,解释道:“决战前,我听说永宁郡主派了密探在找我,打听之下才知道你到了襄阳。于是我和郡主碰了面,得知你已有了身孕,便暗中托郡主照顾你,作为代价,我会竭尽所能除掉大蛇,也算是为谢家扫除了障碍。”   得知陆浅葱怀了身孕,江之鲤又喜又忧,中途还趁着夜色偷偷潜入陆浅葱的厢房探望过她,但他不敢叫醒陆浅葱,不敢与她说话,他生怕自己一看到她含泪的眼睛,一听到她说话,就会忍不住动摇自己的意志。   陆浅葱咬了咬唇,指腹轻轻碾过他带伤的身躯,终于问出了压在她心里许久的问题:“夫君有没有想过,若是你万一失败了,我怎么办?我腹中未出世的孩儿怎么办?”   江之鲤沉默了会儿,坚定道:“不会的。”顿了顿,他安抚的吻了吻她睫毛上的泪珠,认真的说:“若实在没有把握,我会放手。我舍不得先你而死。”   他的声音温柔暗哑,却莫名能抚平心潮。陆浅葱仔细观察着江之鲤的神色,见他目光虽然清冷,但并不迷茫,便问道:“你的身体怎样,能控制得住么?那种毒,真的没有解药?”   “阿浅。”江之鲤凝望着她,像是经过深思熟虑般道:“我们离开乌山镇,另寻一处静谧之所归隐可好?至于解药,只要你不害怕,我们可以慢慢想办法。”   “我不怕的。”陆浅葱立刻道。   这半个月以来的生活,对陆浅葱来说是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梦魇,不管未来的生活多么平淡幸福,都抹不去她此刻背负的伤痛。相比而言,活着的人远比死去的人要痛苦,因为他们要背负着逝者英灵的重量继续残喘。   “不知是内贼,姜素衣入了魔,时也和旧林兴许也死了,落雁……”想到那个张扬锋利的红衣女子,陆浅葱抬起湿润的眼问:“落雁真的死了么?”   江之鲤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沉吟了许久,墨色的眼在夜幕中闪烁着清冷的光。良久,他轻声道:“不管结果如何,这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为情,为义,不惧死伤,长歌当哭。”   逝者将息,生者不息。   陆浅葱躺在在江之鲤的怀中,静静的聆听他稳健的心跳,感受那久违的温暖。两人就如同受伤的小兽般,在这个劫后余生的冬夜挤在一张狭窄的小榻上,互相依偎着取暖。   第二日清晨,故渊照例端着米粥来到厢房,谁知推开门朝里一看,他猛然瞪大眼,手中的粥水险些洒了一地,不可置信道:“师……”   江之鲤斜倚在榻上,望着怀中熟睡的陆浅葱微微一笑,这才抬起一根骨节修长的手来,轻轻竖在唇上,示意故渊不要惊扰怀中人安详的梦境。   雪化之日,深冬的暖阳透过打开的窗扉斜斜照入,打在榻上相拥的俩人身上,将他们的发丝和睫毛照耀得晶莹发亮,一切都是那么的柔美和谐。故渊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陆浅葱睡得如此深沉了,便强压住自己满腔的兴奋,憋红着小脸放下粥碗,又轻手轻脚掩上门退出房去。   一出门,他便如脱缰的马驹般一路狂奔到大堂中,抓住老大夫的手一顿猛摇,兴奋道:“大夫大夫,我师父醒了!”   老大夫哦了一声,淡然的背起药箱:“那看看去吧。”   闻言,故渊面上的笑容滞了一下。半响,他微红着脸把老大夫按回藤椅中,不好意思的小声说:“您待会再去好不好,师父他……不方便。”   等到房中的小夫妻梳洗完毕起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期间江之鲤吐了一次血,将陆浅葱骇得面色惨白,匆匆忙忙的找来老大夫一看,只说是脏腑中淤积的积血,吐出来反而恢复得更快些,陆浅葱这才放下心来。   老大夫给他们夫妻两各自抓了几副药,开了两张药方。临行前,老大夫掀开干皱的眼皮望了陆浅葱和江之鲤一眼,捏着花白的胡须严肃道:“年轻人久别重逢,年轻气盛,老夫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你们俩一个重伤未愈,一个胎象不稳,切忌大悲大喜大怒,更要忌房事。日子还长,忍一忍没什么坏处。”   故渊还在旁边呢!陆浅葱的脸唰地就红了,忙装作低头喝粥的模样,连眼都不敢抬一下。   江之鲤倒是淡然得很,他饶有兴致的欣赏着陆浅葱局促羞恼的模样,还不忘颌首笑道:“老先生说的是,晚辈谨记。毕竟,来日方长……”   江之鲤故意咬着字眼,将这句‘来日方长’拖得百转千回。陆浅葱从粥碗后抬眼瞪他,江之鲤这才住口,朝她促狭一笑。   故渊将老大夫送出门去,又折回来,懵懵懂懂的问:“陆姨,什么叫‘房事’?”   陆浅葱险些被粥水呛着,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江之鲤抬手抹去陆浅葱唇边沾染的米粒,淡然道:“小孩子问这些做什么。”   “我不是小孩子了。”故渊一脸委屈的反驳,又红着眼走出门去,低声道:“要是师兄在,他一定会告诉我的。”   自从襄阳一别后,故渊便时常思念他的师兄,陆浅葱有好几次半夜醒来,发现故渊抱着旧林的剑坐在院子里,一个人默默的流泪发呆。陆浅葱知道他不仅是失去了可以依靠的兄长,更是失去了一位知音挚友,看到他小小的身影孤零零的走出门去,陆浅葱的心里没由来一阵揪疼。   以前,无论何时何地,故渊的身边总有一个灰衣少年相伴的。   用过早膳,陆浅葱在药堂找了一圈,故渊果然抱着旧林的剑,坐在后院的石阶上发呆。听到她的脚步声靠近,他像是一个被撞破秘密的孩子般局促的擦了擦眼睛,回头望她:“陆姨?”   他的眼睛红红的,很明显哭过,像只兔子般。   陆浅葱坐在他身边,无声的抱了抱他。故渊倚在她怀里,忽然小声问道:“陆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吗?”顿了顿,又叹道:“我这么想他,师兄能不能感觉得到?”   这个孩子,总是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懂事,格外让人心疼。陆浅葱抚了抚他白嫩的脸颊,温声道:“若是旧林看见你这么伤心,他也不会好受的。”   “我知道。”故渊呼吸颤了颤,沉默了许久,才很小声很小声的说:“可我真的很想他。”   陆浅葱更用力的抱住他,柔软温暖的手安抚的拍了拍他的后背,说:“陆姨也很想他。”   说罢,两人皆是一声长叹。   陆浅葱和江之鲤在药堂住了两日,直到大夫确定江之鲤并无生命危险,只需好生调养后,他们才收拾好东西搬回广元客栈去。陆浅葱动了胎气,需遵从医嘱好生养胎,不宜长途跋涉,江之鲤便决定暂且在蜀川住下来,蜀地风情独特,离襄阳也不算太远,若旧林有了消息也好第一时间得知。   转眼到了年关,广元到处一片张灯结彩,空气中弥漫着糖果的甜香和花椒的辛辣味,比乌山镇的年味儿更浓更热烈。只可惜陆浅葱身子不便,不能随着欢庆的人群上街游玩,便与江之鲤整日腻在房中,光是彼此交换一个眼神,说上两句贴心的话语,便觉得前所未有的满足。   江之鲤的恢复能力极强,在床榻上躺了四五日便能下床走动了,于是便借客栈的厨房做了一桌简单的年夜饭,冬笋鸡汤,清蒸鳜鱼,麻婆豆腐,翡翠白菜,炖的软烂的牛肉,还有陆浅葱最爱吃的桂花糖藕,一张案几,三副碗筷,三个人。   三人开着窗,欣赏着窗外色彩纷呈的烟火和满城灯影,用了一顿相安宁的年夜饭。江之鲤的手艺自然是没法说的,天南地北四大菜系,似乎没有他不会做的,川菜做得尤其好吃,大概是他在蜀地生活得最久的缘故。   麻婆豆腐嫩而不散,豆香醇厚,陆浅葱尤其喜欢,她的鼻尖上冒着细密的汗珠,伸手扇了扇又麻又辣的舌尖,忍不住问道:“早就想问你了,这些菜都是跟谁学的?”   “还需要学么,看一眼,尝一口,自然就会了。”江之鲤笑了笑,起身从一旁温着的瓦罐中盛了一碗金黄透亮的鸡汤给她,微翘的嘴角向上勾起,道:“故渊小时候身体不太好,吃东西很挑,正巧我机缘巧合下得到一本菜谱,便闲时拿来研究研究。”   于是不仅治好了故渊的挑食,还白白拐走了一个夫人。陆浅葱含笑望他:你可以的,江叔叔。   陆浅葱喝了碗鸡汤,便又用瓷勺去舀麻婆豆腐,江之鲤见了,将一片填了糯米馅儿的桂花糖藕喂进她的嘴中,难得正色道:“你怀有身孕,要多喝鸡汤少吃辣。”   陆浅葱只好乖乖的放下瓷勺,叹道:“近来不知为何,总喜欢吃辣。”想起来之前刘大娘传授给她的‘秘诀’,陆浅葱微微一笑,将身子靠过去附在江之鲤耳边小声道:“都说‘酸男辣女’,你说我肚里的这个,可是个姑娘?”   江之鲤也笑了,说:“姑娘好,最好像你。”   “我倒希望像你,像我的话便太无用了些。”说罢,陆浅葱见故渊一个人端着碗坐在案几对面发呆,便知道他又是想旧林了。陆浅葱有心开解他,便摸了摸故渊的脑袋,温声问道:“珩儿是希望要个弟弟,还是妹妹?”   故渊很认真的想了会儿,说:“弟弟吧。我会好好照顾他,就像师兄照顾我一样。”   “那便多生几个,反正养得起。”江之鲤淡淡道,“我是不介意夜夜为夫人效劳的。”   陆浅葱瞪他一眼,还想再说句什么,却见江之鲤忽然放下了碗筷,狭长的墨眸微微眯起,警觉的望向门口:“看来,有客来了。”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一个雌雄莫辩的声音压低嗓门道:“公子,是我。”   这是……沉鱼?   江之鲤起身拉开了门,只见廊下橙黄的灯光下站着一个身量纤瘦的红衣侠士,乌发高束,腰间挂着两把扶桑刀,正是许久不见的沉鱼。   脸还是那张脸,但陆浅葱总觉得他身上有什么不一样了。   “你这副样子……”江之鲤有些讶然,顿了顿,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沉鱼腰间的扶桑刀上,沉声道:“这是他的佩剑。”   “是。”沉鱼飞快的垂下眼,盖住湿红布满血丝的眼睛,低声道:“火化,后事都安排好了。”   顿了顿,沉鱼咬了咬唇,半响才艰涩道:“公子,我是来向你辞别的。这次我是真的……要走了。”   陆浅葱站起身,静静的望着沉鱼,她是真的很感激他们兄妹为江之鲤做的一切,千言万语哽在喉中,却只能干巴巴的说上一句:“留下来,一起吃饭吧。”   沉鱼望了陆浅葱一眼,又飞快的调开视线,眼中似有深重的忧伤划过,平静道:“不吃了,我就走。”   敞开的门扉涌进一股寒风,冲淡了一室暖香,江之鲤顺手拿起一旁的外袍披在陆浅葱身上,这才回身问沉鱼:“想好去哪了?”   “姑且走一步算一步,走累了再停下来。这大千世界的风景,我得替他去看一看。”说罢,他抿了抿唇,抱拳道:“公子保重。”   江之鲤颌首:“保重。”   沉鱼深吸一口气,转身的瞬间抹了把眼角,然后红衣一闪,消失在客栈来往的人群中。   直到沉鱼走远了,陆浅葱若有所思的坐回案几旁,忽然开口道:“我总觉得沉鱼不太对劲。”说罢,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左眼:“你曾说,沉鱼与落雁外形的最大不同之处,便是沉鱼的左眼眼角下有一颗极小的痣,可我方才看他时,他的眼角是没有痣的。”   江之鲤‘嗯’了一声,墨色的眼睛变得深沉起来,他搁下筷子,轻声道:“因为你看到的这个人并不是沉鱼,而是他的妹妹落雁。”   怎么会!陆浅葱和故渊皆是齐刷刷的瞪大眼,满眼不可置信:不是说落雁于剑门关一战中被大蛇所害了么?   似乎想到了什么,陆浅葱猛地抬头,嘴唇张合半响,颤声道:“难道,当时死去的……是沉鱼?”   江之鲤沉吟良久,道:“沉鱼是为了救落雁而死的。当他穿上与落雁一样的衣裳时,便是连大蛇也区分不开来。”   以前是沉鱼做落雁的影子,今后便是落雁替沉鱼而活,这就是生与死,光与影的交织的并蒂双生子。   ☆、第74章 除魔四   今年蜀地的春天来得格外早,虽才刚过元宵,但满城冰雪已尽数消融,褪出簇新的绿意来,崇山峻岭,碧水映衬长天,孤帆远影携白鹭点过,如一副隽永的水墨画铺展在世人眼前。二月草长莺飞,天儿依旧泛着淡灰色,但已有几只色彩斑斓的纸鸢悬浮在空中,映衬着淡薄的白云沉沉浮浮。   临窗望去,总角的孩童执着压祟钱换来的糖葫芦,在街巷中嬉闹着穿梭,带起的疾风鼓动摊前的纸风车,汇成一片五彩的风海。一只虎头虎脑的麻雀飞过树梢和屋脊,扑楞着翅膀停在了广元客栈的窗棂上,正歪着脑袋瞅着厢房里静静相依的一对璧人。   陆浅葱青丝半绾,肩上披着一条天青色暗纹的坎肩,见到这只灵动的雀儿,她忍不住伸出一根细嫩的手指,似乎想要触摸它油光发亮的羽毛。谁知这小生灵非但不惧怕,反而凑上前一步,用尖利的喙去啄她的指尖。   一旁的江之鲤见了,眼疾手快的将她的手拉回来,顺势凑到唇畔一吻,勾唇笑道:“这小畜生,竟敢轻薄夫人。”   麻雀儿‘啾’了一声,又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阳光投在江之鲤漆黑深邃的眸中,如同湖面泛起粼粼的波光,温柔缱绻。陆浅葱忍不住莞尔,倾身与他交换了一个缠绵的亲吻,不带一丝情-欲。   吻毕,江之鲤的眸子更深邃了些,他意犹未尽的舔舔唇,又半蹲着身子,将耳朵凑在陆浅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听了听,叹道:“小东西要什么时候才出生。”   陆浅葱伸手抚了抚江之鲤的发顶,声音轻柔似水:“怀胎十月,少不得要等到八月入秋了。”   “这么久。”江之鲤轻轻皱眉,似是很惋惜,又似是焦急,道:“你太瘦了,得多吃些东西,将身体养好早日生产。”   陆浅葱笑道:“身子养得再好也得讲究个‘瓜熟蒂落’,你以为是下蛋呢,一夜就能成?”   “我等不及了。”江之鲤微微挑着嘴角,起身吻了吻她的唇,又凑到她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   陆浅葱的脸顿时就红了,她恼羞的瞥了江之鲤一眼,低下头不说话,嘴角却是忍不住微微上扬。   养伤的这些时候,江之鲤不是没有过生理需求,只是他相当能忍,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折腾陆浅葱。有时陆浅葱半夜迷迷糊糊的醒来,会看到江之鲤如狼似虎的盯着自己看,身形僵硬,似乎是竭力克制住自己不去碰她。   陆浅葱实在是觉得江叔叔有些可怜,提出要分房睡,但不用多想,提议自然是被否决了。   用江之鲤的话来说:“不能碰夫人,难道连看也不许我看么。”   陆浅葱无言以对,只能默默抬头望天。   日子平静的过着,陆浅葱托人卖掉了乌山镇的酒肆,从此定居在蜀川,打算买座小院儿把孩子生下来,将来依旧以买酒为生。   阳春三月,春风和煦,陆浅葱的身子调养得差不多了,可以适当的出门散散心,江之鲤便时常牵着她出门逛逛,给她介绍蜀地的风土人情。   这日黄昏,风有些大,广元街道上人烟寥寥,小贩们早早的收了摊。陆浅葱和江之鲤并肩走在空旷的石板路上,忽见十丈开外的街角处站着一个人。   一个极其熟悉的人。   这人中等身量,穿着暗青色的武袍,身后映着巍峨的山峦和烟波浩渺的江面,更显此人孤寂。尽管他将箬笠压得十分的低,陆浅葱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是不知——自安庆府一别后就消失不见的内贼,不知。   陆浅葱的第一反应就是紧张,她抬眼瞥向江之鲤,江之鲤显然也看见了不知,面上虽不动声色,但墨色的眼睛却是危险的眯起,悄悄握紧了陆浅葱的手。   仅是一瞬的停顿,江之鲤便若无其事的朝不知走过去。   “江郎!”陆浅葱担忧的叫住他。   江之鲤面色不改,眼神中带着狷狂,轻声道:“莫怕,十个他也不是我的对手。”   话虽如此,但在安庆府时的不知实在是给陆浅葱留下了太重的阴影,被信赖的人背叛,走投无路的绝望,这种伤不是短时间就能治愈的。她依旧不放心,神色凝重的跟在江之鲤身后,这十丈远的距离,她却感觉像是走了一辈子,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刀尖上。   与不知相隔七步远的时候,江之鲤站定了。这是个安全距离,进可攻退可守,他不怕不知发难。双方沉默了许久,暮春的风徐徐吹过,夕阳沉下山头,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融入静谧曲折的深巷之中。   半响,不知率先开口。从陆浅葱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箬笠下,他铁青色的刚硬下巴微微抖动。   “大蛇孑然一身,比不过你有亲人牵挂。你能胜,在我意料之中。”不知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并没有他以往常有的洒脱笑意,他的声音很沉,带着一丝苍凉和肃杀,或许,这就是他褪去伪装后的真实模样。他说:“大蛇大限将至,他为庆王打拼了半辈子,做尽了天下的坏事,到头来也不过像是一条死狗般,说舍弃就被舍弃。他那么要强的一个人,与其孤零零的病死在某个荒草丛生的角落,倒不如干脆些,选择死在你的手里,也不算辱没了他半辈子搏来的名声。”   江之鲤冷声道:“你冒着被我杀的危险来此,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巷子中有一个卖杏花的姑娘哒哒哒的跑过,沾着晶莹水珠的杏花从她的竹篮中掉落,如冰雪揉成的粉白花瓣儿飘然坠地,染上了尘埃。风无声的穿过,陆浅葱看不到不知的神情,只看到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一番,似是经过深思熟虑般,他从怀中摸出两个药瓶。   “一瓶是你的,一瓶替我给姜素衣。”然后,他缓缓蹲下身,将那两个瓶子放在地上,压低声音说:“我欠大蛇的,今生已还清,欠你们的,来世再还……”仅此一句话,一个动作,却好像用尽了他的全部力气一般。   陆浅葱微微愕然,心想:瓶子里是什么,是解药吗?不知不是内奸么,他到底想做什么?   未等她质疑,不知起身,伸手将箬笠压得更低了些,低到连他的下巴都快完全隐没在阴影之中。他没有再说话,转身踏着木屐离去,消失在巷子口,消失在这个红紫芳菲的黄昏中。   陆浅葱突然有些看不透不知了。   江之鲤盯着地上的两个青花小瓷瓶,半响,他弯腰伸手去拿,陆浅葱有些紧张的按住他,说:“会不会有诈?”   江之鲤眼里有笑意,说:“你这么在乎我,我很开心。”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陆浅葱叹了口气。   江之鲤却是毫不顾忌的伸手拿起那两个瓶子,拔开药塞闻了闻,神色一时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陆浅葱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问道:“怎么样,是解药吗?”   “至少不是□□。”江之鲤若无其事的将药塞重新盖上,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我有个主意,不如先拿一瓶给姜素衣试试毒,如何?”   “这怎么可以!”陆浅葱气结,抬眼望去,见江之鲤眼中满是狡黠的笑意,便知道自己又被他捉弄了,一时哭笑不得。   那支粉白的杏花还躺在地上,陆浅葱心生怜爱,便将那枝花拾了起来。橙黄的夕阳下,花瓣上的露珠更为晶莹剔透,江之鲤从枝头摘了一朵最纯洁漂亮的花儿,放在手中把玩着,眼睛却瞟向陆浅葱,勾唇笑道:“杏花是什么味道的?”   “还能是什么味道,”陆浅葱好笑道:“自然是香的……”   话未说完,却见江之鲤将杏花往她唇上一按,随即俯身吻了下来。   唇舌交缠中,那朵柔丽的花儿在两人的齿颊中辗转研磨,化为一滩馨香的汁液流入两人的腹中,醉入心肠。   吻毕,唇齿留香。江之鲤逆着夕阳,眼中满是温柔的笑意,他伸出手指一寸寸碾过陆浅葱的眉眼,抹去她嫣红的唇上的水渍,与她额头相触,呢喃低语:“杏花,是甜的。”   ……   半月后,广元烟雨茶楼。   这烟雨茶楼虽是茶楼,但最吸引人的地方不是茶水的精致,而是每日坐在茶楼中招揽生意的说书人。   这位说书人约莫而立之年,蓄着三寸美髯,眉目精神,此时正将木尺一拍,满座肃然。他缓缓放下茶杯,哗的抖开折扇,右手伸指在空中一点,用洪亮的嗓门有声有色道:“话说这姜素衣,乃是青桑派首徒,年少成名,清傲貌美,十六岁与寒声派掌门切磋,胜,从此名扬天下。小生今日要说的,便是这位为刀剑堂刺客入了魔的藏雪仙子……”   说书人说到精彩处,忍不住手舞足蹈,引得下方的听客时而拍案叫绝,时而黯然神伤。   二楼,陆浅葱的心随着说书人的故事起起落落,姜素衣入魔那日的场景犹在眼前。白衣染血,青丝尽白,凄厉的长啸就像是一把把利刃般,将每个人的胸膛生生刺穿。   江之鲤饶有兴致的放下手中的茶水,望着案几对面那个蒙着黑纱的黑衣女子道:“在别人的口中听到自己的故事,感觉如何?”   一阵风穿堂而来,撩起黑衣女子轻薄的纱笠,露出她满头如雪的银丝,以及一双极其清冷美丽的眼眸。若但看身形和眼睛,这无疑是一个正值青春盛年的女子,但偏生又生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满头银丝,一时间很难有人分辨出她到底是位少白头的姑娘,还是位保养得当的女前辈。   女子没有说话,她微微侧过头,清冷如雪的视线仿佛透过黑纱,望着楼下乌压压听书的人群,不知道是在看谁。   江之鲤将早准备好的药瓶拿出来,推到黑衣女子面前。   黑衣女子这才察觉到他存在似的,总算将脸转回来了,似乎在无声的问他:这是什么?   “是解药,我们已经试过了。”陆浅葱替江之鲤解释道:“虽然你已完全入了魔,但服下总没有坏处,至少不会让你的情况更糟。”   江之鲤点头:“江湖上久负盛名的藏雪仙子,若落了个癫狂至死、爆体而亡的下场,那也太糟糕了。”   又开始胡说八道了,陆浅葱瞪了江之鲤一眼:“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   这两人的郎情妾意,黑衣女子看在眼里,却并无所动,眼中连半点波澜也没有。她从宽大的黑袖袍中伸出一只白皙柔嫩的手来,将药品握在手中,轻轻颌首道:“多谢。”   “行了,药我已带到,其余的你自求多福。”说罢,江之鲤起身,拉着陆浅葱下了楼。   楼下的说书人已说到刀剑堂刺客为姜素衣挡下那一掌,姜素衣万念俱灰,泣血入魔那一段,听客们入了神,纷纷抬袖抹泪,唏嘘不已……   江之鲤旁若无人的牵着陆浅葱的手走在大街上,此时陆浅葱已显怀,肚子微微隆起,江之鲤笑吟吟看她,为她擦了擦额角的汗,问道:“午膳想吃什么?”   “酸辣鱼。”   “好。”   “麻婆豆腐。”   “好”   陆浅葱一脸满足的笑意:“别光顾着我,你呢,有什么想吃的?”   江之鲤似乎有些不满,又凑近了些,乌黑的眸子好像一汪深潭,让人情不自禁迷失自我。他俯下身,嘴唇轻轻擦过陆浅葱的耳廓,哑声笑道:“特别想吃……夫人你。”   “……”陆浅葱双颊绯红,头顶冒烟,目光游移说不出话来。   江之鲤心情大好,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一派孩子稚气,陆浅葱一时忘了生气,只是茫然的想:江郎已经很久,不曾这么开怀的笑过了……   而与此同时,一身黑衣的姜素衣亦是戴着纱笠下了楼。她轻飘飘的绕过人群,走到最边上的角落里,朝一个眼睛湿红的青年温声道:“走吧。”   眉目刚毅的青年吸了吸鼻子,轻叹一声站起身来,将一把用布条包裹的青铜巨剑负在背上,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般跟在姜素衣身后,时不时抽泣一声。   姜素衣脚步一顿,转身看他。   青年还沉浸在故事的悲伤中,没想到她会突然停下脚步,一时差点撞到她身上,尴尬道:“抱歉,前辈,我、我没反应、过来……”   他说话有些奇怪,好像是将一句话拆开,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似的。   却原来,是个结巴。   姜素衣浑不在意他的冒犯,双目只透过黑纱静静的凝望着他,忽然轻声问道:“你哭了?”   “啊?”青年愣了愣,方不好意思道:“听、故事,难受,那个,刀剑堂,刺、刺客,可怜,姜素衣,也、也可怜。”   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十分艰难,姜素衣却没有任何不耐,依旧静静的听着。青年犹自叹道:“刺、刺客的剑,是青铜、重剑,跟我的,好像呢。”   “……”姜素衣没做声。   青年擦了擦眼泪,无意间看到了她手中的药瓶,便好奇道:“前辈,你手、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黑纱随风飘动,一双美目若隐若现。姜素衣盯着手中的药瓶许久,终究合拢五指,催动内力,药瓶瞬间在她指间化为齑粉。   “没什么。”她转身,一身黑衣萧瑟,轻声道:“走吧。”   人活得久未必是一件好事,他们一个疯,一个傻,正好。   转眼到了雨打梧桐的八月中,陆浅葱终于临产,在绵绵秋雨夜中诞下一个女婴,大概是孕期过于颠簸的缘故,女儿的身体十分不好,哭啼不止。   同月,朝中局势动荡,官家仙逝驾崩,传位给胞弟庆王。   庆王即位,开始暗中着手扫除异己,首当其冲的便是先帝最为器重的侄儿——赵徵。   受到永宁郡主从金陵寄来的飞鸽传书时,陆浅葱正在忙办女儿的弥月酒。她喂了奶,将猫儿般虚弱的女儿交到江之鲤手中,这才坐在窗前,仔细的裁开了谢画眉的亲笔书信。   陆浅葱展开信,只粗略的扫上一眼,便惊得站起身来。   江之鲤正在安抚哭闹不已的女婴,见陆浅葱反应如此之大,不由讶然道:“郡主说什么了?”   陆浅葱茫然的看着他,半响,平静道:“赵徵死了。”信上说是突发急病而死,但真实的原因,恐怕已成了宫中一段说不得的秘密了。   她将信笺投入一旁的火盆,沉吟良久,说:“还好,未曾连累定西王府和赵瑛。”   江之鲤小心翼翼的抱着女儿,嘴里轻轻哼着曲儿,待女儿不再哭闹,他这才递给陆浅葱一个安抚的眼神:“谢家一向中立,又军功显赫,新皇动不了他。”   陆浅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从江之鲤怀中接过女儿,温声道:“该喂奶了,我来罢。”   时间匆匆而逝,转眼又过了五年。   彼时江湖上出了一个名叫陆珩的少年侠士,行侠仗义,为人谦恭,在江湖上也是小有名气的。这日,陆珩与一群少年侠士结伴行至真定府一带,正巧碰见了金兵围攻一队汉人散兵,少年们俱是血气方刚,不由分说便拔剑加入了混战,协助汉军将士反击金贼。   有了这群江湖游侠的帮助,混战很快结束了,金兵落荒而逃。陆珩将佩剑爱惜的擦净,这才挥剑入鞘,对伙伴们道:“走吧。”   孰料,他还未转身,便见汉人军士中传来一个年轻男子不确定的声音:“……小渊?”   这声音很熟悉,又很陌生,像是从云端传来般飘渺不定。陆珩不知在梦中多少次期待这个声音的出现,可当它真实传来的那一刻,他却像生了锈的机器般驽钝,半响才回过神来。   陆珩倏地握紧了手中的佩剑,他猛地转过头,随即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   汉军的正中央簇拥着一个年轻的将军,将军虽然一身铁甲,但眉目温和,他抿唇一笑,唇畔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全文完)   ☆、第75章 番外似是故人来   番一旧故)   “我养他。”黑狐望着襁褓中静谧沉睡的孩子,又平静的抬起眼来,直视着大蛇一字一句道:“我养他。”   闻言,大蛇脸上挂着阴凉的笑意,手中的铁扇一下一下的敲着实木椅的扶手,如同敲打在人的心脏上。接着,一阵浑厚的内力席卷而来,将黑狐的身体拍出一丈多远,躲在角落里的小旧林见师父被打得吐了血,顿时又心疼又恐惧,想要扑上前去扶他,却被沉鱼死死按在怀中。   大蛇依旧眯着眼,苍白羸弱的面容上挂着近乎怜悯的温柔笑意,更显得他整个人如鬼魅般恐怖。他收回手,轻声道:“乖徒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怀中紧紧护着的孩子终究是吓醒了,发出悲伤而又嘶哑的啼哭。黑狐嘴角的鲜血淌下,又顺着干净的下巴滴落在孩子哭红的脸颊上,黑狐笨拙的伸出手指,一点一点擦干净孩子脸上的血迹,又平静的重复了一遍:“我养他。”   大蛇嘴角的笑意隐去,他站起身,又是一掌拍去,黑狐不躲也不闪,任由那一掌拍在自己背上,身体踉跄一番,跪在地上,越来越多的血从他口鼻溢出,淅淅沥沥的淌下,将孩子身上的小棉衣染得透红。小旧林再也忍不住了,从角落里冲出来,颤声哭道:“别打师父,要杀就杀我吧!求你了,师尊!”   大蛇兀自扬着手,嘴角挂着一抹温柔而苍白的笑,眼神却越发阴狠起来。他笑着说:“哪儿来的小畜生,谁是你师尊?”   小旧林仰着头满脸是泪,明明怕大蛇怕得跟筛糠似的,浑身抖得厉害,却固执的挡在黑虎面前,似乎想要用自己稚嫩的小肩膀抗住大蛇残暴的怒意。   这么个小东西,大蛇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他。大蛇冷笑一声,无视旧林,只对一旁踉跄站起的黑狐道:“十三,为何不还手?你翅膀硬了,不是早就想杀了为师么。”   黑狐咽下喉中的鲜血,用平静而低哑的声音道:“弟子不敢。”   大蛇哗的抖开铁扇,狭长的眸中闪着阴冷而兴奋的光芒。如果有一日,你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凌虐的徒弟其实有本事杀掉自己时,你会有什么感觉?——害怕,嫉妒,还是兴奋?   大蛇无疑是后者。他知道十三恨透了他,他杀了十三的师姐师弟,杀了十三一直珍藏于心的陆家人,十三表面驯服,实则夜以继日的磨好了獠牙,随时准备反扑报复……大蛇纵横江湖十余年,恶名无数,突然遇见了一个可以为之抗衡的对手,这如何叫他不兴奋?   这小子是一把蒙尘的剑,剑刃还未曾开锋,若现在死了,未免也太可惜了。大蛇默默收回了手,恶意的想:他会把十三培养成天下第一的剑客,等到他羽翼丰满之时,他再一寸一寸的折断他的翅骨,一点一点掐灭他的希望,让他堕落成生活在黑暗中的嗜血怪物,让他成为他曾经最厌恶的那一类人……亲手将最美最强的东西毁灭,那才是人生的极乐之事呢!   大蛇曲起手指敲在扶手上,然后爆发出一阵阴冷而癫狂的大笑,笑得毛骨悚然,谁也不知道他又在心里盘算着怎样恶毒的计划。   大蛇终究没有杀掉黑狐,那个襁褓中的孩子也顺利留在了黑狐堂。孩子虽小,却仿佛能感觉到亲人离世的悲伤似的,夜夜啼哭不已,高热不退,谁也哄不好他,最后连沉鱼落雁都放弃了,收拾东西搬到了清净的厢房去睡。   黑狐被大蛇打成重伤,卧床不起,照顾孩子的重任便落到了小旧林身上。那时的旧林也不过才七岁,每天熬夜照顾啼哭不已的孩子,哄他睡觉,天一亮便用自己稚嫩瘦削的肩膀背着孩子去药师堂,红着眼低声下气的求堂主给小师弟看病。   药师堂堂主是个矮胖的中年男子,面目和善,见这兄弟俩实在可怜,便偷偷送了些药,如此数次,小师弟的命总算捡回来了,只是夜里仍旧哭闹得厉害,旧林又要照顾重伤的师父,又要哄师弟吃饭睡觉,没过半个月,整个人便瘦了一圈,累到连站着都能睡着的地步。   黑狐虽表面不说什么,但终究心疼旧林,等到小孩子再哭的时候,他便撑着身子下了榻,一瘸一拐的走到摇篮前,将孩子抱在了怀里。   说来也奇怪,孩子一躺进黑狐的怀抱,便奇迹般的不再哭闹,只将肉嘟嘟的脸颊往他怀中蹭了蹭,便安静的睡去。   “还是师父厉害。”旧林松了口气,强撑着疲惫的眼,又问道:“师父,师弟叫什么名儿呀?”   黑狐温柔的注视着怀中的孩子,嘴角微微翘起,轻声道:“故渊。”   羁鸟念旧林,池鱼思故渊。   陆珩抱着剑,脑袋一歪,便猛然惊醒了。   不知为何,他今夜梦见了小时候的许多事,梦见旧林在院中练剑的身影,梦见师父清冷而带着药香的怀抱。此时正是深夜,更深露重,黄河边浑浊的风肆意袭来,冷入骨髓,他望着火堆旁同样抱剑而面的年轻将军,喃喃叹了一声:“羁鸟念旧林,池鱼思故渊……”   年轻的将军不安的动了动,随即缓缓睁开了眼,对上陆珩被火光染暖的琉璃色眸子。   “小渊,怎么还没睡?”说罢,年轻的将军抻了抻僵硬的身躯,跨过同伴席地而眠的身躯,小心的坐在陆珩身边,两人并肩望着天上沉沉的残月。   “醒了,睡不着。”顿了顿,陆珩沉声道:“师兄,这五年你去了哪里?”   他其实很想问旧林,既然活着,为何整整五年不曾露面,连一个音信也不愿意给,让他难过了这么久,夜夜惊醒,睁眼到天明。   旧林似乎早想到他会这么问似的,叹了一口气,措辞良久,方平静道:“那日在襄阳,我受了重伤,整个人昏迷了过去,是郡主手下的一名副将救了我。待我醒来后,我也想过要去寻你们,但没过两日金兵攻了进来,那名副将战死,我那时重伤未愈,成了俘虏,与许多工匠歌姬一并被金人俘去西安。我在西京被奴役了两年,两年后才找到机会逃了出来,阴差阳错之下入了军营,从百夫长到千夫长,再到如今的谢家小将,着实经历了太多起伏……”   顿了顿,他又轻声说:“但我心中一直记挂着你们,你,师父,师娘,还有师叔和二姨他们。”   说起那段跌宕起伏、命悬一线的日子时,旧林的语调是平静的,平静得好像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只有在望向陆珩时,他的声音中才会有以往的包容和温柔:“前两年,我其实去蜀川偷偷的看过你们。见你们过得很好,我才能放心上战场。”   陆珩听得心里难受,小声问道:“为什么要偷偷的,为什么不和我们见面?”他咬着唇,下巴颤抖着,半响才艰涩道:“我们以为你死了,难过了很久很久。”   旧林抬手,屈起修长的指节弹了弹陆珩白洁的额头,抿唇一笑,笑出唇畔两个温柔的梨涡。他温声道:“抱歉,小渊,我只是觉得你太依赖我了。或许只有当你彻底离开我后,才能飞得更高更远。”   斩断羁绊的那一瞬或许很痛苦,但对旧林而言,他宁愿化成一阵虚无的风,目送陆珩平步青云,也不愿做一根控制他人生方向的风筝线。   听了他的话后,陆珩沉默了很久。旧林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这才发现当年那个软糯秀气的小师弟,已经长成一个可以和自己并肩的男人了。时间,真的是这个世上最神奇的魔药,能生,能死,能改变一切不可能。   半响,陆珩没由来说了一句:“沉鱼师叔死了,二姨便穿上师叔的衣服,代替他活在这个世界上。”说到这的时候,陆珩的手一只摩挲着手中的佩剑,像抚摸一个稀世珍宝般,低声道:“师兄,你的离去并没有使我变坚强。”   “怎么会。”旧林笑道:“你的剑术精进了不少,性格也更加果敢谦和,让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少年时的样子。”   陆珩抿着唇,忽然扭过头,望着夜色下胭脂紫的土地哽声说:“那是因为,我将自己活成了你的模样。”   残月西沉,没入山峦。微风拂过,冷露摇曳,广漠的平原上,一个灰衣少年,一个铁甲将军,如同光与影的交替,日与月的追逐,相依着等待晨曦刺破地平线,破晓来临。   仗义江湖,我负剑陪你。金戈铁马,我亦拔剑相助。   (番二雨桐)   此时正是深秋,夔州曲折的山路上,霜叶嫣红,层林尽染,视线所及之处皆是一片耀眼的金黄和刺目的深红色。   远处流水潺潺,一黑一白两位少年公子打马而过,马蹄带起疾风,卷起一路如血蝶般翻飞的枫叶。黑衣的那位五官英挺,生得狷狂万分,整个人凌厉而有气势;白衣的那位面容白皙,身姿挺拔,英俊的眉眼间带着七分冷清三分孤傲。两位公子都不曾及冠,约莫十七八岁,却都无一例外的生得极好,狷狂清高,各有千秋。   马儿跑了一路,有些倦怠了,两位公子便放缓了速度,将马儿栓在一旁的树干上吃草,自己便做到一旁的溪水旁休憩片刻。   黑衣公子掬起一捧清澈的溪水,胡乱的泼在脸上,洗去一路风尘,他抬袖抹了把脸上的水渍,神清气爽的长舒一口气,转头看见那白衣公子正一本正经的掏出一方帕子,又一本正经的拧干水,再一本正经的擦去脸上并不存在的尘土,黑衣公子嗤笑了一声,斜飞入鬓的眉一挑,嘲笑道:“穷讲究!谢少离,有时候我真怀疑你的性别,你说一个大老爷们儿哪有随身带着帕子的?”   受到挖苦,谢少离脸上一点波澜也无,依旧一副清冷的面瘫脸,将帕子小心的折好,塞进袖中,这才转过脸来看黑衣公子,冷声道:“怀疑谁的性别,瑛姑娘。”   一听到‘瑛姑娘’三个字,赵瑛如被人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跳起来吼道:“不许这样叫我!”   没错,纵横金陵十七年的赵瑛酷炫狂霸拽翻天,唯独拜老娘永宁郡主所赐,得了一个娘们兮兮的名字——赵瑛。   赵瑛赵瑛,一听就是个姑娘家的名字对不对!因此许多同龄的世家子弟便拿着个来打趣他,亲切的唤他——瑛姑娘。   这个屈辱的名字成了赵瑛一辈子无法抹去的阴影,他也反抗过,抗争过,但都被永宁郡主残酷的镇压了下来。无论他怎样撒泼胡闹,郡主就是一句话:“不能改,哪怕你小子为国捐躯死了,英灵牌位上还是这么个名称——金陵郡王赵瑛。”   你听听你听听,哪有当娘的咒儿子死的!   总之,谢少离的这一句‘瑛姑娘’可谓是唤起了赵瑛无数的童年阴影,他怒而拔剑,悲壮道:“来啊谢少离,来跟小爷我打一架!”   谢少离径直绕过他,无视他,抱剑倚在一颗粗大的树干上,闭目养神道:“小声些,听说夔州多山匪。”   山匪就山匪,难道堂堂为祸多年的金陵郡王还怕了区区山贼不成。赵瑛愤愤的还剑入鞘,心道:谢少离你这转移话题的本事真够厉害的!   赵瑛仰躺在溪旁的草地上,曲臂为枕,望着碧霄漂浮变幻的白云半响,终于忍不住了,转头问谢少离:“我说小表哥,我娘叫我去蜀川拜访陆姨,你跟着来做什么?”   秋蝉阵阵,不知从何处飘来一片火红的枫叶,轻轻的落在谢少离乌黑的发间,更衬得他肤白唇红,眉目如画,给他过于孤标傲世的冷清面容增添了几分艳色。赵瑛看得有些呆了,心中郁卒的想:果然那些女人将谢少离尊为金陵郡第一美男,是不无道理的……   想到此,赵瑛拧起英气的剑眉,愤愤不平的想:凭什么!自己这个小表哥不仅武功比他好,智谋比他多,性情比他淡定,连容貌都要胜他一筹!既生亮,何生瑜啊!   谢少离依旧如老僧入定,眉目清冷淡然。   赵瑛控制不住嘲讽道:“我猜猜,大概是去蜀川要经过江陵?你之前在江陵逗留那么久,其实是想见一见姓林的那丫头,是也不是?”   一阵秋风拂过,林梢惊动几只飞鸟,谢少离总算抬起了眼,淡淡道:“闭嘴。”   “哟呵,还生气了!”赵瑛一骨碌爬起来,抱臂冷哼道:“怎么,被人戳到痛处了?恼羞成怒了?”   谢少离侧耳听了听,警觉的站起身来:“小声些。”   赵瑛咯咯冷笑,“我偏不!怎么,想打架?”   谢少离一把将他按在粗粝的树干上,撞得赵瑛背脊生疼,赵瑛怒吼一声,刚撸起袖子要干架,却见谢少离压低嗓音道:“林中有动静。”   赵瑛冷静下来,果然听见林中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调笑声,还夹杂着一个姑娘断断续续的呼救。   两人对视一眼,心下了然:传说夔州多山匪,看来是真的。   谢少离和赵瑛俱是出身簪缨世家,自负身手了得,故而俩人出远门都未曾带护卫,乍一遇见山匪强抢民女,俩人都有些紧张,但又不能坐视不管,便接着灌木丛的掩盖,缓缓潜入树林之中。   这是一片枫树林,林中约莫有十来个扛着大刀、狼牙棒的糙汉子,一个个肠肥脑满,正仰首望着一棵粗壮的枫树,大声调笑着什么,淫词秽语不堪入耳。   赵瑛顺着山匪的视线往上看去,只见堆积如火的枫树枝桠上,坐着一名清丽貌美的白衣少女。少女年纪不大,发如泼墨,嘴角微微翘起,带着一丝与生俱来的明媚笑意,一双秋水眼寒着颖颖水光,似是恐惧万分的望着树底下的山贼。   蓝天,红叶,树枝上的白衣少女,赵瑛觉得自己的心脏遭到一拳暴击,那少女像是林中的精魅,一下将他的魂儿都勾走了。   英雄救美,虽然俗套,但他喜欢。   赵瑛拔剑就要冲过去,被谢少离一把按住。赵瑛心中不悦,压低声音道:“你干什么!要跟我抢功劳?”   谢少离抿了抿唇,冷静道:“那女子不对劲。”   赵瑛朝天翻了个白眼:什么不对劲!她都快被辣手摧花了,谢少离你能不能怜花惜玉有点同情心!怪不得林思念对你避之如蛇蝎,活该娶不到老婆!   “你看她,虽然口头在求救,可眼中却无一丝惧意。”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兴奋。   谢少离蹙眉:“这女子,根本就不怕这些山贼。”   赵瑛已经懒得听他废话了,一把掀开谢少离,拔剑就冲了出去。那些山贼那句“你叫啊,就是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的经典台词还未说完,便见一个黑衣少年顶着一头乱糟糟的枯叶冲了出来,一剑将他们几个兄弟砍翻在地。   山贼们愣了,树上的少女也愣了。   赵瑛大吼一声:“姑娘莫怕,我来救你!”   然后,他悲壮的被山贼围攻了。   赵瑛寡不敌众,朝一旁抱臂围观的谢少离道:“谢少离你还是不是人,来帮忙啊!”   谢少离一张冷淡脸,继续围观。   继这个娘们兮兮的名字后,‘交友不慎’这一项大概成了赵瑛短暂人生中的第二败笔。赵瑛悲愤怒吼:“大表哥——!!!”   大表哥没动,树上的少女倒是动了。   只见那姑娘以袖掩口,勾唇一笑,叹道:“本来想再多玩会儿,计划全被打乱了。”   少女笑得眉眼弯弯,真真是貌若春花!还未等赵瑛反应过来,她却足尖一点,于树梢一跃而下,翩然若世外谪仙降临,接着,她袖中寒光一闪,一把二尺有余的软剑从她腕中抖出,几个回身间,山贼一片惨叫应声而倒。   衣袍翩跹,当疾风卷起的枫叶重新落回地面的那一刻,少女的足尖也落在了地上。赵瑛愕然的看着满地打滚求饶的山贼,生平第一次被一个女人帅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回事,说好的英雄救美呢!   少女手腕一抖,软剑有如蛇般钻回她的袖子。她转过身,背对着瞠目结舌的赵瑛掏出一个小本本,翻开其中的某一页,用笔将上面的一行字划掉,口中自言自语道:“夔州沧浪山山贼,已除。下一个,黑风岭。”   说罢,她抬眼看了看天色,美目中流露出几分失望:“都这个时辰了。”   见她转身要走,赵瑛的魂魄终于归位,忙上前一步道:“女侠留步!”   少女的脚步一顿,回身看他,短暂的诧异过后,她抿唇一笑,挥挥手道:“举手之劳,公子不必谢我。”   赵瑛还想待说什么,少女又道:“若是以身相许,我倒可以考虑考虑。”   赵瑛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半响才红着脸抱拳道:“在下金陵赵瑛,倾佩于姑娘的身手,有心结交,敢问姑娘芳名?”   听到他的名字,少女一怔,随即眨眨眼,墨色的大眼睛中满是明媚的笑意:“哦,赵瑛?你是永宁郡主的儿子?”   赵瑛点点头。   少女笑了,狡黠的眨眨眼:“我听说过你,久仰大名。”   她认识我!她居然认识我!赵瑛激动得满脸通红,他恨不得抓住谢少离的肩膀,猛烈摇晃他那张守寡似的面瘫脸,吼道:听见了吗你个鳏夫!   “赵公子好。”少女盈盈一福,垂下眼掩盖住满眼狐狸般的促狭,柔声道:“小女子姓江,小字雨桐,取‘雨打梧桐’之意。”   江雨桐,人如其名,好美!   赵瑛还待问她家的地址,江雨桐便怎么也不肯说了,足尖一点,一抹白衣消失在如火般的枫林之中。   赵瑛呆呆的看着少女离去的方向,失魂落魄的对谢少离说:“从没见过这般独特的姑娘,我的心跳的好快。”   谢少离淡淡的瞥他一眼,从十四岁至今,赵瑛已经不知心跳加速过多少回了,每见着一个稍有姿色的姑娘,他都会这么说,难为他能活到如今,没有心脏爆裂而死。   而与此同时,江雨桐哼着小曲儿转过广元热闹的街道,推开深巷中酒庄的朱红大门,一路穿过庭院,轻轻推开厢房的门扉,笑吟吟道:“爹,娘,我回来了。”   烛火温暖,满室馨香,陆浅葱正在案桌前布菜,见到女儿进门,不由温声笑道:“又去哪儿胡闹了,快些去洗手,你爹做了你最爱吃的西湖醉鱼。”   江雨桐笑得眉眼弯弯,哎了一声,便转入后厨。   江之鲤将最后一个菜盛入碗中,随口道:“明日我与阿浅要出门游玩一阵,酒庄就交给你和你弟弟打理了。”   “又要出门?!”内间转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清俊少年,不满道:“阿爹,不是上月你才和阿娘出过远门吗?”   江之鲤眼也不抬,淡淡道:“不然我和你娘生下你们做什么,还不就是为了出门的时候有人看家?”   江雨桐和江弟弟无言以对,只好垂头丧气的坐在饭桌前,为自己未来的生活默哀。   一家人其乐融融,你为我添饭,我为你夹菜,平淡而温馨。江雨桐眯着眼,忽然笑道:“阿娘,我前两天遇见了一个人。”   陆浅葱给江之鲤夹了菜,随口问道:“谁呀?”   “眉姨的儿子,赵瑛。”江雨桐意犹未尽的品味着醉鱼的香甜,眯着眼狐狸似的说:“他好傻,有点意思。”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久久小说网(www.jjxsw.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找好书,看好书,与大家分享好书, 久久书友1号群 466610122 久久书友2号群 28353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