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假白月光她不干了》 作者:雪满头   文案   璀错成仙那日,上界众仙君一片哗然——修无情道杀夫证道飞升的,她是三界第一人。   而璀错本人失忆得干脆利落,毫无心理负担。   璀错下到凡间那日,上界众仙君再度哗然——这个一看就很白切黑的小仙竟然要去为当今三界唯一的神君渡情劫?!   璀错:要取代神君的白月光,还要虐神君,我也很为难的好不好?   谢衍历劫归来那日,特意将神域大开,上界众仙纷纷来贺,唯独不见他的假白月光。   后来他终于找到了她,她却浑然没认出人来。   璀错:“其实你眉眼长得有点像一个故人。”   谢衍:“他是你的什么人?”   璀错:“......一个仇人?”   谢衍:我刀呢???   #媳妇儿无情道有案底怎么办?#   #传闻:心怀三界的黑切白 VS 莫得感情的白切黑   实际:谁还不是个三层奥利奥了?#   他独活于那场大战之后,记忆里凤凰神族的涅槃火横无际涯接天而起,最终却悉数陨落。   天道不仁。神族自此倾覆。   谢衍恶趣味地想,他们为什么不琢磨琢磨,他这最后一只凤凰,见过亲族凋敝后还会是什么好鸟。   直到遇上璀错——他虽深陷泥泞之中,可却一心想给她无边光明。   谢衍不知道的是,她从所有的阴暗中步出,就是冥冥之中注定要走到他身边去,拥抱他的。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打脸 异闻传说   主角:璀错;谢衍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你我本无缘,全靠我倒贴。   立意:擦亮双眼,远离传闻,不信谣不传谣。 ============= 第1章 宋修半蹲下身,视线平齐地……   五感中最先恢复的是视觉。   璀错睁开双眼,眼前是一片大红,似有隐隐的光,可视线太模糊,瞧不真切。   她静心凝神,等自己的魂魄与这副躯壳渐渐契合。   女娲石并不抗拒她的魂魄,但要能完全掌控这具身体,还是要费些功夫的。   璀错在心里叹了口气——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那节骨眼上拎了壶神仙醉去找司命。   整个天宫那几日都因着神君历劫的事儿鸡飞狗跳——他们早知道神君自那场大战后一身的煞气,他们不知道就连女娲石炼成的人身里温养出的“人魂”都受不住。   那场大战里诸神陨落,神族仅剩了谢衍这么一根独苗苗,三界也只这么一位神君了。如今神君入凡间历劫,天宫自是不敢有半点闪失。旁的都好说,唯独情劫这一样,凡人福泽太薄怕是受不住,派个女仙君下去又怕乱了神君这一世的命数,最后还是老君用了古籍里的秘法,借了神君的业火,将女娲石炼成人身,养出人魂。   这“人魂”并非真魂,没什么自主意识,只能依着司命写好的命格演个戏罢了,相当可控。神君入了凡间后,司命便寻了个注定早夭的孩子,用女娲石替了她的身份。   本是个万无一失的法子,万万没料到,随着神君接触,那“人魂”愈来愈不稳,这几日已近溃散。这便弄巧成拙了——女娲石是神族遗物,一时要接纳别的魂魄并非易事。   见势不妙,老君躲了个彻底,这烂摊子全然掉在司命手里。司命拿了块当时炼制的边角料,日日对着女娲石研究,眼瞅着头发掉了一把。   璀错去找司命喝酒那日,偌大的观世台附近空空荡荡,她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司命人,就自个儿先偷偷尝了一口——偏偏她酒量极差,神仙醉又极烈,只这一口,便醉得不成样子。   是以当天帝实在坐不住,叫了司命去问了几句犹不放心,亲自到观世台前打算看看神君在凡间的情形时,眼见的便是这么一幕:璀错的躯壳软绵绵地倒在地上,观世台附近的高台上妥善放着的女娲石嗡鸣不止,似是听到了动静,正从女娲石中引魂出来的璀错一个激灵,又缩了回去——出入那畅快劲儿,跟王八回壳儿似的。   惊喜来得太突然。天帝目光灼灼,问司命道:“这是哪位仙君?”   司命欲言又止,最终艰难回道:“是无清仙君,名唤璀错。”   天帝显然是怔了一下。一般来讲,遥坐天宫之顶的帝君是不会识得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仙的,奈何有关璀错的传言多到能飘进帝君的耳朵里头,偏偏还没一句是好话。   要说璀错留给上界众仙的印象——最初莫过于“无情道”和“杀夫证道”这两样。当今世道,仙君们崇尚的是“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悲悯之心盛行,无情道本就被轻视一些,兼之修习无情道历来飞升成仙的寥寥可数,不成气候,更是没什么存在感。   璀错飞升那日,一身残破嫁衣,恰似天边如火炙烤的晚霞,而她一手拖着剑,云层逶迤在她身后。在上界难得灼目的暮色里,她步出天梯,踉踉跄跄往前走,眸中分毫水光也未曾有,只单手把剑攥得死紧。   那日整个上界一片哗然——习无情道飞升的虽少,但也曾有过,可大多是年岁蹉跎大彻大悟后得道,同她一般亲手斩断情丝杀夫证道的,真真是前无古人。   她瞧着便是个冷情冷性的,又懒得同旁人打交道,时间一长,捕风捉影的传言也便多起来。   除了司命,她的确不受别的仙君待见。   天帝权衡了片刻,疲惫地摆了摆手——现今也顾不上旁的了,且死马做活马医罢。   璀错酒刚刚醒了一半,便接到了下凡为神君渡情劫的君令。还未来得及准备,就草草引魂入了凡间。   这副躯壳里原本的“人魂”彻底溃散。   璀错五感逐渐归位,只脑中还有些昏沉。她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脚,不过微微一动,便有珠玉相撞的清脆响声,她立马停下动作。   视线清晰起来。原来先前所见的一片大红,不过是眼前挡了块布,料子极好,柔软沁凉。   眼前似有烛光,烛火无风而动,透过布料的光影明灭不定。   璀错轻轻吐出一口气,心神还未定,强按住识海深处隐隐翻腾着的难受劲儿,正盘算着凡间这场戏是演到何处了,眼前陡然一亮。她错愕地睁大双眼,不期然望见一人——那人亦是一身的大红,以一柄玉如意挑起她的盖头,过分温柔的眉眼专注地望着她。   魂魄似是终于全然融入了女娲石,方才的昏沉阴郁之感一扫而空,那一霎她灵台一阵清明。   就......挺猝不及防的。   烛火噼啪一声。   璀错垂下视线去。   少年身上有浅浅的酒气,一双温柔缱绻得春风似的眉眼生在略显硬朗的一张脸上竟不觉突兀,反而像三月的燕翻飞路过塞北的雪,有叫人挪不开眼的美感。他将盖头同那玉如意搁在一旁喜娘捧着的玉盘中,喜娘会了意,说了一连串儿讨喜的吉利话。   右耳垂上的白玉耳坠微微发烫,璀错心神一动,下一刻果然听见了司命的传音。   “事到如今神君与你的命数我不能再干涉,因而不能照看着你这边。只能将一缕神魂附在这只耳坠上,你若是真遇到处理不了的麻烦,将它捏碎,我便能感知到。   “平日里你戴好它,碰到什么人事的时候,它会给你提个醒。”   司命顿了顿,声音陡然小了许多,不放心地絮絮叮嘱道:“虽说传言都道神君瞧着杀伐果决不近人情,实则心系天下苍生,是个高标准严规格的好神君,可你还是多少留个心。神君历劫非同小可,凡事都须得确保万无一失,不然回头他们定要怪罪于你。”   司命的声音消去,璀错回过神来。喜娘方才退了下去,只留了合卺酒在案几上。   宋修半蹲下身,视线平齐地望向她。少年的声线有些低沉,带着浅浅笑意,“是不是累着了,怎么这个时候还魂不守舍的?”说着他忽然凑近,璀错毫无准备,连呼吸都屏住了一霎——他却只是将她头上压着的沉重凤冠取下,而后直起身,略带歉意道:“大婚办得仓促了些,委屈你了。”   璀错深吸了一口气,揣度着这时该有的情绪。人间寻常女子出嫁,洞房花烛夜是不是得说几句好听的?   她寻思了许久,实在说不出什么来,末了只轻轻开口唤了一声“夫君”。   她尚在调整状态,是以没注意到,宋修在听见她这一声“夫君”时,去拿合卺酒的手顿了一顿。   一杯酒端到璀错眼前,她顺从地接过,同宋修一道饮尽。   分明是洞房花烛夜,可屋里安静得出奇,委实没什么新婚燕尔的氛围。空酒盏无意识地在璀错指尖打转,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宋修的反应——她来得匆忙,许多功课都还未来得及做好,本想着走一步看一步,没成想人间这进度快得离谱,她乍一来便碰上成亲的戏码。   宋修神情平和,分毫未察觉枕边人换了个芯子。   手中的酒盏被人接过去,那人顺势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怎么这么凉?”   璀错悟了——没准儿原身晏云归平日与他就是这般相处的呢,没准儿神君就偏爱柔婉些的。   “这几日不太舒服,许是受寒了。”人间三月的塞北之地,还是有些寒气的。   宋修探手试了试她额上温度,确认的确无甚大碍后才道:“那早些歇息罢。”   两人合衣躺下。   大红喜烛是要燃一夜的,璀错一时间百无聊赖,便盯着跳动的烛火瞧。瞧了一会儿,双眼上忽的覆上一只手,“会坏眼睛的。”   璀错点点头,侧转过来朝他这边。宋修神情自若地将手收回,平躺着合上双眼。   也得亏这张床榻够宽敞,两人间还能余下半个人的空隙。   璀错总觉着原身晏云归同宋修的关系与司命告诉她的不大一样——按司命的说法,宋修对晏云归是情根深种,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平日里更是有求必应。   可她这短短一个时辰相处下来,宋修确是温柔体贴,但还是感觉缺了点什么。   毕竟……新婚夜的夫妻,竟就这般四平八稳地合衣躺着。若不是关系有些问题,那就只能是宋修有些问题了。   璀错后知后觉地有些忐忑。在这具身体里,她用不了术法,晏云归只是个小医女,甚至不曾习过武,没有分毫自保的能力。   宋修的呼吸已趋平稳,像是睡熟了。璀错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他这副不设防的模样,隐约有些质疑自己方才的想法——他是人间帝国的将军,枕戈待旦,却能在晏云归身边安稳入睡,该是欢喜晏云归的。   这样盯着他看了许久,璀错意识也朦胧起来,右耳的耳坠散发出点点暖意,她心神一松,睡了过去。   宋修倏地睁开双眼,眸中一片清明,分毫睡意也未曾有。那双温柔多情的眉眼在这种时候无端生出几分冷意,他定定看了她一眼,抬手将她不曾盖好的锦被往上拉了拉,在她脖颈处掖好。 第2章 他是奉圣旨,来强娶的。……   外面雷雨交加,空气中浓稠的湿气缠在人身上,冷气直往骨缝里钻。晏宅里灯火通明,连廊挂着的灯笼被雨浇熄了三两盏,却也没人顾得上。   一道闪电劈开夜幕,在短暂的寂静中,仆妇们忙作一团的卧房里陡然传来一声猫叫似的啼哭,便再没了声响。   雷声滚滚。   一道凡人看不见的光闪过,璀错心念一动,便跟了上去。方才只哭了一声便断了气的孩子已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成女娲石。   璀错已猜到了个大概——那耳坠里原还藏了晏云归自出世至今的记忆,司命怕她日后细节对不上,便借这物什儿叫她在梦里跟着晏云归走一遭。   晏云归的父亲晏回,本属江南一带巨贾晏家的旁系一支,自幼习医,与其妻感情甚笃。奈何晏夫人难产,只留下一女。晏回悲痛欲绝,后携女至边疆一带定居——鲜有人知,晏夫人自小是在边疆长大的,是胡人与汉人的孩子。   晏云归前十八年的生活在璀错眼前一闪而过。晏回教她医术,独自将她抚养长大,直到有一日她去山间采药,捡到了宋修。彼时宋修只余了一口气,双眼已近失明,只勉强分得出光影,一身的血分不清是自个儿的还是旁人的,活脱脱一个从地底爬出来的恶鬼。   晏云归用采来的草药先给他勉强续了口气,而后带他回了家。晏回那几日正巧在附近的镇上坐诊,家中只她一个。   璀错在心里叹了口气,司命这命格安排的,也不知一顿吃了几个七老八十的话本先生——就她闲时无聊看的那些人间话本,这桥段都能撞上十本不止。   自晏云归将宋修捡回家,璀错便被强行附在了晏云归身上,以她的双眼看这一切。治到第三日,宋修醒了过来。   晏云归正煎好药端进来,搁在榻边的案几上,探手去试他高热退下了没有。她手还未碰到宋修,便被猛然一把拉下,等她回过神来时已被扼住咽喉按在榻上。   宋修双眼仍聚不起焦,只隐约察觉手下这人似是个女子,迟疑了一晃问道:“你是胡人还是汉人?”   璀错腹诽着总之是你的恩人,却控制不了晏云归的身子,只能听她一五一十解释了一遍。   见宋修仍有疑虑,晏云归又拉过他的手,让他去感知身边的陈设,和那碗还热着的汤药,略有些歉意道:“你的眼睛我还治不了,得等到我爹爹回来。”   这一来宋修的手才从她脖颈拿开。   璀错与晏云归通感,因着也感受到了咽喉火辣辣的疼痛,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原身果真是个柔婉人儿,不愧是女娲石,在边塞之地都养得出这副好脾气。若是她,当即就能给人捅个对穿——反正是她救回来的命,若是不稀罕,再还给她就是了。   想到这儿她耳垂一烫,小玉坠尽职尽责地开始替宋修开脱。   宋修彼时正过了他这一生中的一劫——一向得他信任和重用的副将背叛了他,将作战计划及他的行程全盘出卖给胡人,使他同轻骑在迂回包抄途中被伏,反而深陷胡人包围之中。   大周国界以北所对,乃是数个游牧民族。平日里各管各的事儿,每每逢战,却是集结出兵,是以边疆数代以来难得安宁。唯一的好处便是各族实则也各怀鬼胎,胡人内部常生嫌隙——宋修就是借了这点,才勉强捡了半条命回来。   总而言之,他这时候正疑心病泛滥,像只竖起了浑身刺儿的刺猬,一戳扎一手。   玉坠苦口婆心劝导:“作为晏云归,你要包容他感化他,让他发现人间还是有真情的。”   这话听着有几分道理,梦里时间不过一晃,是以璀错耐着性子就这么看了半月。   晏回医者仁心,回家后虽也猜到了宋修身份不凡,却没多过问,尽心替他治了眼睛。可惜他伤势颇重,在晏家父女精心照料下,旁的还好说,只这双眼留下了病根,一到了夜间,倘若灯火不够明亮,他便视物艰难。   看到这儿璀错回味了回味今夜里他那双含情桃花眼。可能他那不是温柔,只是单纯的眼神不太好,不太聚焦。   半月后宋修将养得差不多,联络了部下回营。晏回知道实情后只道自己同女儿隐居边陲,只是尽了医者本分,即便是家国事,此后也不欲再有什么瓜葛,辞了谢礼。   日子回归寻常。   不过一个月后,宋修便又回来了。他这回带了浩浩荡荡的人马,还特意准备了两架马车。   他是奉圣旨,来强娶的。   璀错在晏云归身上,推开门见到他的那一刻,罕见地觉得有些麻爪。   他颇有礼数地向晏回行了一礼,才说明了来意——语气平淡,用的是近乎商量的口吻,可这事儿却已是板上钉钉。   晏云归好脾气的父亲面色铁青,却拗不过那纸赐婚圣旨,与宋修单独谈了一炷香的时辰。   那一炷香里,璀错内心一时五感交杂。   他说这赐婚圣旨是他求来的,凭着这些年的累累军功,以及这次命悬一线,皇上一时的心疼。   若不是璀错自认记忆力还算不错,都要以为是自己忘了哪一段里晏云归同他情投意合私定终身了。   那半个月里,两人间的相处极为寻常,最长期的关系也莫过于是一个煎药一个喝药的关系了。除了宋修醒来的第一日,连肢体接触都未曾再有过。   晏云归作为女娲石,本就没有情根,也未对宋修表现过什么,宋修自然也不可能察觉到什么。   明知她未必想嫁,却偏偏求了道圣旨,分毫退路也未给她留。   可就看宋修那半月里的表现,倘若不是他感情内敛,那他对晏云归也不见得有多欢喜。   这是姻缘天定,还是他另有打算?   璀错开始绝望。   司命那人,写命格上头的时候,在观世台里看着凡间还未成夫妻的男男女女,两人不过第一个照面,司命连他们孩子的命格都能想出来。   她单知道司命给的故事会多少有偏颇,她不知道竟然如此靠不住。   晏回和晏云归被宋修好大阵仗接到了东崖镇。   东崖镇不在最前线,却是边塞诸城的重中之重。大周的粮草有大半存在镇中不说,假使前线失守,东崖镇是大军撤退的必经之路。因着也是最安全的一处所在。   晏云归到东崖镇时,他们二人的故事已频频出现在当地的茶馆书摊,添油加醋的程度饶是司命听了也得自愧不如。   前线吃紧,宋修自将她和晏回送来安置在特意为大婚准备的临时将军府里,就再未回过东崖。他人虽不在,东西流水似的往她那儿送,什么奇珍异玩,只要他有的,全送过来任她处置,摆了满满一屋子。府里上下也知道将军十分看重这位未过门的夫人,对她恭敬得很。   大婚的筹备用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宋修把将军府全权交给了晏云归打理,就连大婚事宜,也交代说一应按她的喜好来。   可这一个月里,两人连一面也没见过。   大婚前夕宋修才赶回来,碍于大周婚嫁的传统,新人婚前几日是不能见面的,也便真的没见。   再见之时,就是盖头挑起的那刻。   也是“晏云归”魂魄溃散的那一刻。   璀错惊醒。   天已经大亮。   她摸了摸身侧一片冰凉的被褥,知道宋修该是早早起来离开了。走了也好,不然她还得费心琢磨怎么对他才合适。毕竟是强买强卖的一桩亲事,总要有个过渡才自然些——依着宋修如今多疑的性格,她昨夜里那句夫君怕是叫早了。   璀错脚刚刚沾着地,便听见外间有声音雀跃响起,“夫人醒了!”   帘子被利落打起,一行丫鬟鱼贯而入,服侍她梳洗。为首的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名唤池夏,是晏云归到了将军府之后的贴身婢女。   璀错认了认人,问池夏道:“将军呢?”   “将军一早便出府了,没说去哪儿。” 第3章 神君在上界是有口皆碑的光……   璀错浑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她也不想知道他去了哪儿,只是新婚第二天,不过问一句说不过去。   池夏显然会错了意,压低了声音安慰道:“夫人不知道,将军走的时候特意吩咐了奴婢们,说夫人昨儿个累着了,该会醒得晚些,叫我们不要扰了夫人清眠。”累着了这三个字她说得极轻,小姑娘脸上隐隐红了些。   璀错欲言又止,一时不知是该怪宋修这话说得引人遐思好还是怪池夏遐思得过了头好。   这一整个白日宋修都未回府。天色不过刚刚暗下来,璀错便叫了晚膳——她初入凡间,尝到了人间珍馐滋味儿,正瘾得很。   虽说她当年是人修得道,但自她飞升那刻起,从前的记忆莫名其妙消失殆尽,干净得好像她从未活过一般。   厨子许是察觉了今日夫人胃口好得出奇,晚膳比午膳还丰盛些。   璀错刚餍足地停箸,菜还未来得及撤下,宋修便走了进来。   他外面披了件薄薄的披风,进门时顺手扯了下来,递给一边候着的丫鬟。一身风尘,看样子是忙了一天,还未来得及用膳。   璀错瞥了眼外头还隐隐有亮光的天,后知后觉自己是不是该等他一会儿来着。   宋修回过身来正对着她,她十分乖觉地在他先开口前,站起来叫了一声“将军”。   宋修淡淡看了她一眼,脸色莫名不太好看。   可不是吗。璀错愁苦地看了看一桌的残羹冷炙,搜肠刮肚想着词好找补几句,还不等酝酿好,就听他吩咐池夏再添一副碗筷。   璀错默默坐回原位。   “菜凉了,给将军再加两道。”   “不必。”   “那给将军去热一热?”   “不必。”   “将军喝茶,热的,暖暖身。”   “嗯。”   璀错咽了口唾沫,努力延续话题,“我以为将军有要事忙,就......”   宋修似是忍无可忍,抬眼看她,“你叫我什么?”   璀错一怔,声音陡然没底气地弱了三分,“我先前不是也叫将军的么?”   自从知道他身份后,晏云归确是这般称呼他的。   宋修喝了一口茶,平淡道:“你不是我的部下,不必如此称呼。唤我名字就好。”   璀错点点头,面上十分殷勤地亲给他续上茶水,心里却嘀咕着他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神君在上界是有口皆碑的光风霁月,怎么到了凡间成了凡人,就不干人事儿了呢。   宋修随便吃了两口,突然挑起话头,“前几日殿试放榜了。”   璀错一时没跟上他的思路,愣愣“啊”了一声。   宋修将筷子搁下,取了帕子擦手,“裴泽绍中了探花。”   璀错反应了一下,才记起裴泽绍是谁。   大周江南一带商业兴旺,富商也有不少。而晏家所在的江城,更是有“六晏四裴”的说法。   晏云归本是有门亲事的。   晏夫人曾与裴家夫人亲厚,晏夫人有孕时,裴夫人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裴泽绍,已经满地跑了。两位夫人猜着肚子里头这个是男是女,裴夫人笑言,若是个男孩,就认她作个干娘,若是个女孩,不如就许给泽绍。   晏回这支虽属晏家旁系,但晏回一手医术了得,名声在外,也是门当户对。两家未觉不妥,四舍五入这门亲事就算定了。   只是后来晏夫人难产,晏回带着晏云归到了边疆,两边联络得少了,两个孩子更是再未见过。兼之裴家一心想要裴泽绍考取功名,亲事也就被搁置了。   不过裴泽绍每年还是会给晏云归写两三封信。   想到这儿,璀错随口接道:“怪不得有阵子没得他音信,原来是准备这个去了。”   “他中了一甲,于情于理,会给岳丈来信的。”   他说的是给晏回来信,隐晦地撇清了裴泽绍同晏云归的关系。   璀错眉一挑,求娶的时候晏回告诉他晏云归已有婚约在身,他说的什么来着?   他说他们二人久不逢面,当年许约时也不知未来变数,这婚约当不得真,他也全然不在意。   饭菜撤下,丫鬟沏上新茶摆上茶点,也全退了下去。   璀错没接宋修的话,自顾自从点心盘挑了块儿白玉糕送进嘴里。软糯清甜的口感在舌尖蔓延开,她舒服地眯了眯眼。   宋修把玩着手上茶盏,也不再出声,她乐得清闲,又拣了块儿芙蓉糕吃。   唔,芙蓉糕偏甜了些,明儿个得记得叫池夏同厨子说一声。她正分神,宋修突然开口,轻轻唤了一声“云归”。   璀错警觉抬眸,眼中锐意一闪而过——他是不是察觉了什么,在试探她。这个念头电光火石一转,她立马懵懵懂懂“嗯?”了一声,眼睛自然而然地睁大,看向他。   宋修笑了笑,倾身过来,用指腹轻轻擦掉她嘴角的糕点屑。他连做这些琐事的时候,神情都很专注。常年练武的手指上有一层茧,粗糙的指腹轻柔擦过时,有细密的痒意。   璀错愣了愣,一动不动地任他擦完,看他直起身,才缓慢咀嚼了几下嘴里的芙蓉糕。   她正歉意地想着自己以小人之心度神君之腹,就又听见宋修的声音响起。   “云归有些不一样了。”   她被嘴里刚往下咽的芙蓉糕一噎,强忍住咳,只面色如常地端起茶盏喝了几口。   宋修含着笑看她,屈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桌上轻叩。   璀错抬眼看他,语调温软,“今时不同往日,身份不同了,相处起来自然也就不一样了。”她本也没打算一直演本来的晏云归下去,演得了一时,总有破绽露出的时候,还不如早早叫他把转变看在眼里。   璀错话头一转,笑意盈盈地反问道:“你既然这般问我,是更欢喜我先前的模样,还是现在的模样?”   小姑娘眸光深处波光粼粼,带了三分认真地对上他的视线,好像隐隐在期盼什么。   宋修不动声色地捻了捻方才替她擦嘴的手指,“自然是都欢喜。”   得嘞,白说。   璀错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四舍五入就是都不怎么样。   她手里还剩了半块芙蓉糕,方才被那么一噎,现在只觉得它甜得闹心。刚想搁下,突然报复似的想,不是什么样儿都欢喜么,那我吃剩下的糕点应该也不嫌弃。于是她准备搁下糕点的手硬生生一转,递到了宋修嘴边,眉眼一弯道:“尝尝,甜的。”   宋修怔了一下,而后捏住她纤细的手腕,无比自然地就着她的手,咬掉了那半块芙蓉糕。唇不经意间碰到璀错指尖,他明显感觉到自己攥着的小姑娘的手腕抖了抖。   宋修放开她的手,慢慢吃完,点点头道:“的确挺甜。”   天色完全沉下来。因着宋修在,加了几盏灯烛,整个屋里亮堂一片。   璀错将那盘芙蓉糕推远了些,艰难换了个话题,“你从前晚上都做些什么?”   宋修看着她的小动作轻笑了一声,“无非也就是理理军务,看看兵书,手谈两局之类。也没什么。”   璀错沉吟片刻,军机要密她看不得,自己的棋艺也委实一般般,那就只剩下兵书了。不管怎么说,得先让宋修对“晏云归”真正情根深种了,才好走下一步。不然这情劫要捱到什么时候去。   思及此,她开口道:“这些日子,夜里你还是少用眼睛得好。这样眼睛才好得快些。旁的事我不好做,不如为你读书罢,你就不必费眼睛自己看了。”   宋修也没扫她兴致,叫了人去取来他正看的兵书。   宋修应她要求,躺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璀错坐在贵妃榻旁的案几前,翻开书页,一字一句读下去。   宋修睁开双眼,偏过头去,静静看着正认认真真读书的小姑娘。屋内燃着凝神静心的熏香,方才不觉,现在倒觉出好闻来。   边塞的春夜里静谧一片,燃着的灯烛偶或“噼啪”一声,与窗外洒下一片清冷明辉的月亮相较,多出几分独属人间的暖意。   小姑娘浑然未觉他的视线,一页读完,又翻过一页。书页翻动带起的微风拂过案几上的烛火,火苗微微颤了颤。   不知过了多久,趁璀错去倒茶润嗓子的空里,副将敲了敲门,“将军,有急务。”   宋修闻言当即下榻,推开门时用身体将屋里挡了个严实,后脚刚踏出去便将门阖上。   这位副将也跟了他多年,立马便明白过来,退了几步,“是属下唐突,日后若是夫人在,属下定不会再杵在门口。”   宋修淡淡“嗯”了一声,接过他递上的军务,“这里光线太弱,我回屋里看。若是没旁的事,你也早些回去歇息。”   副将闻言,小心开口问道:“将军的眼睛......”   “无碍。”   宋修回到屋里,却见小姑娘趴在案上,方才读的书被她压在下面,就这么短短一阵儿,竟已睡了过去。   他笑了笑,取了件斗篷,搭在她身上,又蹲下身,轻轻抬起她头,将书抽出来。   宋修正准备起身去看军务,却见她眉头皱了皱,许是趴得不太舒服。   于是他俯身将她整个抱起,抱到榻上,一手扶着她头,将她轻轻放下,又替她脱下鞋靴,将被子盖好。   小姑娘没心没肺的,睡得极沉。冥冥中感受到自己来到了榻上,舒服地翻了个身,就再没动静。 第4章 “囡囡啊,宋修可有同你讲……   宋修似是有要事要忙,璀错第二日醒得很早,睁开眼睛时天边才刚刚露出一丝鱼肚白。可身边还是空荡荡的,若不是被褥略有些凌乱,还以为他昨夜里就没留宿。   璀错这一日又没能见着他人影。   不过这分毫未能影响她的胃口。   厨房又送了茶点来,她一面翻着叫池夏寻来的话本子,一面随手拿着往嘴里送,吃了两口才发现手里这块,是块芙蓉糕。就凭她的记性,自然没记得叫人吩咐厨房少搁糖,可今日这些,甜度竟改得刚刚好。   池夏替她斟了盏热茶,正好瞥见了她手里这折子话本。她虽不识字,但也看得出上头到处是圈圈勾勾,有些地方还用小字标注了几句。池夏颇好奇地问道:“话本子不就是解个闷么,夫人怎么看得如此认真?”   璀错接过茶盏,“方便好好学习学习。”看看男女主都是为何就情深似海了的。   池夏明白过来,愕然地睁大了双眼,“夫人还需要学这些的么?”   璀错意味深长道:“感情嘛,在还浅显的时候,总是需要维持的。”   “可依着奴婢看,至少夫人是不必的。将军对夫人,可比话本子里这些好多了。”   璀错眉一挑,顺着她话问道:“何以见得?”   “将军对夫人多上心呀,只要夫人有喜欢的东西,将军一定会给夫人寻来。夫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将军总是包容的。”   “还有呢?”   “将军会记夫人的喜好,对夫人又温柔又体贴。”她想起来什么似的补充道:“将军昨儿夜里看夫人爱吃这些小点心,一大早就吩咐厨房做了,还特意嘱咐说夫人不喜欢太甜的。”   “我与他成亲也不过才两日。”正是新鲜着的时候。   “大婚前那天将军......”话音到这戛然而止,池夏紧紧闭上了嘴。   璀错抬眼看她,搁下了手中的狼毫笔,“大婚前那天怎么?”   池夏憋了一会儿,在璀错愈发灼人的目光下还是放弃了,小小声道:“将军本来不让奴婢们告诉夫人的。大婚前那天夜里,府里有个丫鬟,想......”   见她那副说不出口的模样,璀错心中了然。这丫鬟倒是会挑时候,宋修平日都在军营中自是没机会,赶在大婚前,倘若这事儿真成了,隔天就能跟着抬个妾室。   池夏急急道:“她自是没得逞。将军说,他这一生只夫人一个就足矣。那丫鬟被打发出府时,手腕还带着伤,据说是当时将军亲手给卸了的。”   啧。璀错叹了口气,温香软玉投怀送抱不接受就不接受,还卸人一只手,多少是有点狠。   池夏骄傲总结道:“所以将军的心里只有夫人一个。”   璀错笑着摇了摇头,“是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夫人。不管他是娶了谁,都会这般待她。”只是恰好娶了晏云归,兼之晏云归对他有救命之恩。   这事儿她琢磨了许久,依她修无情道的经验来看,也就这个结论是有些道理的。   池夏显然蔫儿了下去。可不过片刻,她仿佛找到了问题所在,开口反问道:“可若是这样,将军为何偏偏娶了夫人做夫人呢?”   璀错面上摇了摇头,实际心里头明镜似的。   为何?因为月老的红线当真是管用的。当初为了神君历劫,月老不知在这两人身上缠了多少匝红线。   这日宋修回来得早些,璀错刻意等他一同用了晚膳,许是被他不断夹菜喂得太饱,晚间读过两页兵书就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睡意朦胧中,她只觉一双有力的臂膀环住她,紧接着身体一腾空,落入一个带着松柏清冷香气的怀抱里。   她近乎本能地蜷缩了一下身子,窝在他怀里,松松回抱住他。   散落的意识里,似乎有什么极熟悉的片段闪过。她寻着那些理不清的片段,像一条绵延到意识深处的线,还未等将画面串联起来,便沉沉睡了过去。   宋修被她这一抱,脚步生生一滞。   待将人送到榻上安顿好,他又回身将案上的兵书摆回书架。不料动作时不慎碰落了璀错随手放在书架上,忘了收起来的那本话本子。他反应极快,出手一接,抓到手里的话本子恰翻开在她今日看过的某一页上。   宋修瞥过一眼那满篇的勾勾画画,有些好笑地将它放回去。   按大周的习俗,新婚第三日,是要归宁的。   是以当璀错醒过来习惯性地以为身边没人,大剌剌地一边将胳膊和腿往那边搭一边转过去时,不期然撞上一张睡颜。   宋修早就醒了,不过见她一直没动静,也陪着闭目养了一会儿神。方才她这么一搭,他就睁开眼来。   璀错对上那双全无睡意的清亮眼睛,默默先将压在他身上的腿收回来,而后用搭在他身上的那只手重重拍了拍他肩膀,尴尬而不失客套地挤出一个笑容,“夫君晨安。”   宋修轻轻笑了一声,抬手理了理她鬓边散开挡她视线的发丝,“晨安。”   璀错方才这一转身,两人间的距离近得不像话,连彼此温热的呼吸都隐隐感受得到。   璀错怔然盯着他看,却见他笑意愈深,慢慢逼近她。她只觉额头上有温热一点,还来不及反应,罪魁祸首却坐起身来,对她道:“再不起身,岳丈该等急了。”   晏回在东崖镇另置办了处宅子,房契上写的却是晏云归的名字——等晏云归全然适应了,他放下心来,也该回去,不会一直留在东崖。这宅子就是给晏云归准备的,倘若哪天她有什么事儿不愿回府,多少还有个落脚的地方。   璀错在马车上还琢磨着该怎么应对这位同“晏云归”朝夕相处了十余年的父亲,没成想刚被宋修扶着下来,第一眼瞧见早早在门前相迎的晏回——那人殷切地朝她这儿张望,不知何时一头乌发已掺杂上了银丝,边塞的风霜使他过早地有了些老态。   璀错心口陡然一涩,一种全然不属于她的情绪席卷而来,她几乎是哽咽着,开口唤了一声“爹爹”。   璀错心中一凛——怪不得她这几日分外嗜睡,精神也总不大好,本以为是还没适应这具躯壳和人间的生活,没想到竟是这具躯壳里还残留了一丝晏云归的魂魄。   只是都道这女娲石养出的人魂无心无情,事实看来却有些出入。   晏回听她这一唤,登时就红了眼眶,全然未管一旁向他见礼的宋修,哑声开口问道:“囡囡可是受委屈了?”   心头那股酸涩悄无声息退去,这具身体回归正常。璀错知道方才那声唤的怕是要引得晏回多想,忙道:“没受委屈的,宋修对女儿很好。只是想爹爹了。”   晏回的神色这才缓和下去,对着宋修点了点头。   该全的礼数皆全了,三人一同用了午膳。璀错一个人默默吃着,趁着夹菜的空里打量另外两人——宋修神态放松得跟在自己府上似的,而晏回对着宋修时,脸色总不太好看。   按说就算当初是强娶,这一月多的日子过去,眼见着女儿过得还不错,也该消气了,何必同自个儿女婿过不去?   她正琢磨着,一愣神的空里,几乎同时从两边各伸过来一双筷子,一个夹了块牛肉,一个夹了筷这个时节边塞少见的绿油油的菜,皆放在了她面前的碗碟里。   璀错分别道了声谢,筷子尖儿刚碰到那块牛肉,似有所感地抬起头。   两人的视线果然都落在她手里这双平平无奇的木箸上。   她的动作顿住。先吃哪个好像都不太好,不如两个夹在一起,一口吃了?   晏回适时开口,“你这几日定是吃得太腻,脾胃火气旺盛,吃清淡些降火去燥。”   璀错乖巧点了点头,却还是夹起了宋修夹过来的那块牛肉,而后放进了晏回碗中。又将晏回夹来的青菜夹给宋修,她将筷子轻轻一搁,“我吃饱了,你们慢慢用。”   宋修刚用完午膳,军中副将便急匆匆来了一趟。璀错见他神色,猜出是前线有变,十足体贴地叫他先去忙正事,晚些时候她自个儿回去就是。   宋修前脚刚走,晏回后脚就寻了个由头,把璀错单独叫进了书房里。   书房里一股熟悉的药草香气,这儿只有他们两个,晏回却迟迟不出声,璀错不自觉摸了摸耳垂上的玉坠。   终于,晏回叹息一声,“囡囡啊,宋修可有同你讲过,他是为何娶你?” 第5章 宋修扣住她手腕,“我看不……   璀错迟疑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晏回从一旁的书架取出一沓信纸,“还是你自个儿看罢。”   璀错坐定,将信纸一一摊开在书案上,逐字看过去。   这些信笔迹各不相同,落款时间最长的间隔了半月之久,说的却是同一桩事儿——宋修差点便成了五公主的驸马。   璀错打眼一看心里就有数,晏回虽离了晏家已久,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晏家世代经商,三教九流皆要打交道,旁的不说,打听消息确是门路广些。   销声匿迹许久的小玉坠再度有了反应,将五公主与宋修之间的纠葛从头到尾讲了个透彻,也省得璀错再去辨别信里头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至于它为何不早吱声,大概是怕她提前知道得太多,乱了宋修命途——天宫对她依旧不怎么放心。   五公主身份尊贵,不仅是当今天子的嫡女,还是太子的胞妹。先皇后所诞统共就这么两个孩子,皇上思念故人,又怜惜这一对儿女,太子必是得严苛些对着的,是以五公主便承了她父皇双倍的宠爱。这一来便惯得无法无天。   五公主与晏云归同岁,她遇着宋修的时候,才不过十二岁。那时宋修父母刚走不久,宋修滞留在京城。十七岁的少年,已撑起了整个宋家的门楣。   宋修入宫禀事,皇上见时辰还早,差人去传太子,命宋修同太子过几招指点指点,却没亲去较武场——五公主钻了这个空子,扮作太子的随从,死缠烂打着硬要一同去会会这位少年将军。   她在宋修手下只走了三招。宋修刀未出鞘,横在她颈项,马上便撤了回去,倒退一步,规规矩矩行礼道:“公主突然发难,臣别无他法,对公主多有冒犯,请公主恕罪。”   五公主嚣张跋扈,早便被众人捧得飘飘然,以为自己一身男装毫无破绽,以为自己武艺高强难逢敌手,却陡然被宋修一把刀从云端拍了下去。于是她便缠上了宋修,哪怕这人对她冷淡得不近人情——依着她的身份,这一生都是有人宠着护着的,还有什么她求不来的?   只是宋修在京城的日子不多,她便是缠,统共也缠不了多久。   十二岁的五公主并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样的情感,待到她及笄那年明白过来,便开始一不做二不休,得空就去磨皇上的耳朵,求他赐婚。   好在皇上虽疼爱这个女儿,却也不至蒙蔽了双眼。当朝律法,驸马不得掌实权,倘若真叫宋修尚公主,虎符便得交出来。而边疆不宁,骤然换了主将,后果不堪设想。倘若为宋修开个先河,特许他继续持掌兵权——皇上正当壮年,让太子羽翼丰满到这个地步,无疑要生事端。   是以五公主被狠狠训斥了几回,才渐渐不敢多提。   然今非昔比。宋修在边疆积威愈来愈重,兼之宋家满门忠烈,名声旺极,又手握先皇所赐丹书铁契,免不得要惹猜忌。   宋修在朝中无助力,这些都还好说,可他早便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以他的身份,必定是得配一位名门闺秀的——这一来他免不得在朝中要有些关系,这就真真触了帝王逆鳞。   兼之在宋修铁腕手段下,边疆的动静已比前些年闹得轻了许多。况且这些年皇上在边疆暗中培养的人也逐渐磨砺成了,不至动了一个宋修乱掉整个边疆。   于是皇上开始认真琢磨招宋修为驸马的事儿。   宋修自己心里门儿清——兵权不能放,放了宋家也便离倒了不远了,是以尚公主是万万不行的。可又要安皇上的心。   所以他在一场大胜后,借着讨赏的名头,求了一纸赐婚,求娶的是一个小医女,即便是查,查出是晏家的一支,也无甚妨碍。   璀错消化了一会儿——合着宋修对她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毕竟他身边多半还有皇上的耳目,若不表现得对她情深意重,解释不通他费的这番周折。至于他的格外容忍和照顾,多半是还她的救命之恩,以及他残存的愧疚在作祟。   璀错深深吸了一口气。先前所有的违和感都得到了解释,可她怎么并不觉得舒畅,反而有些气闷?   这种情绪在她翻阅到最后一封书信时,酝酿到了极点。   最后一封书信的字迹漂亮得让人眼前一亮,璀错翻到最末瞥了一眼,果然署了裴泽绍的名字。   裴泽绍听说了她突如其来的婚事,为了替她免去不必要的麻烦,这封信果真如宋修先前所说,是写给晏回的。   前头是中规中矩的问好和中了一甲的报喜,中间是他在京城中有意无意听到的宋修的事儿,遣词用句不偏不倚,只是多少叫晏回心里有个底。末了,只克制地提了一句晏云归。他说他早将晏云归视作妹妹,唯盼她过得好。   璀错无端开始想,若是没有宋修,若是晏云归只是晏云归,有个疼爱她的父亲,也会嫁给真心实意对她的青梅竹马,她兴许的确会过得很好。   可是没有宋修,也便不会有晏云归。   说到底是天命弄人。   可天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囡囡?”   璀错被这一声唤的回过神来,任晏回抽走了手中不知何时攥得起皱了的信纸。   晏回打起火,将满书案的信纸一一烧了,丢进铜盆。信纸烧焦的黑烟逸出来,有些呛人。   “有些本不该给你看的,只是爹不在你身边,照应不到你,万事还是要靠你自己多留心。”黑烟散尽,他站起身来,“是爹没用,委屈我们囡囡了。”   璀错回府时,夜幕已全然沉下来。   她梳洗完,一身轻松地坐在床榻上,一面闭目养神,一面在心里整理从宋修这事儿上看出的大周的整个局势。不管怎么理,有一点是确定的——宋修的处境,只会愈来愈艰难。   这若是知道宋修利用她前,她还能劝劝自己嫁狗随狗,就是处境再难,想来她以晏云归的身份也活不了几年,忍忍便过去了。而如今,璀错心神一动,她若是哪天反手给宋修一刀,大概也勉强算得上圆了这情劫?   耳垂上倏尔一烫,像是无言的警告。璀错撇了撇嘴,收起杂七杂八的想法。   外头有脚步声响起,听着像是宋修回来了。这具女娲石打造的身躯,旁的不说,硬性条件还是很可以的,比如听觉。只是璀错当仙君当久了,早便习惯了无微不察的五感,是以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璀错正习惯性地要再添两盏灯,却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动作麻利地将灯吹熄,只留了火光最微弱的一盏,又将坐凳挪到门前,恰是一进门必然要走的地方。   她做完这一切,躺到榻上,佯装刚歇下。   宋修推开门,似是因着屋里光线太弱看不清,脚步顿住。   璀错好整以暇地侧躺着看着他。   他也不过是一顿,而后便抬起步子来,正如璀错所料,撞上了前头的坐凳,生生踉跄了一步。   璀错好容易憋住没笑出声,却也没能看清一片黑暗里,他一双眼直直望向她的位置,目光炯炯。   “宋修?”她坐起来忙去点灯,假情假意解释道:“我以为你今夜不回来了的,要歇下了便把灯都熄了。你回来也不喊我一声。”   璀错自认为自己可是向来很大方不记仇的——往后她有事儿没事儿捉弄捉弄他,图个乐子,前头那些糟心事儿也就不再同他计较了,日后该如何还是如何。   只消等到情劫事了,晏云归身死之日,便是再无瓜葛之时。   她刚刚点上一盏灯,便听宋修唤了她一声,“云归,过来。”   璀错脆快应声,走到他身侧,仰起头来看他。   依旧昏暗的光线下,少年的面容半隐半现,他似是无声笑了笑,而后伸手抓住璀错毫无防备的手腕。   那一刻璀错忽的想起昨儿池夏说的那个丫鬟,手腕不自觉往后缩了缩。   宋修没给她挣脱的机会,只轻声道:“我看不清路,你领着我罢?”   璀错愕然,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掩饰住内心的慌乱,而后煞有其事地反手勾住少年略有些粗糙的手指,带着他往前走,“这才是领着,扣人手腕算什么?”   宋修眸光深深,落在她勾住他的手上——方才他抓她手腕,其实是为了探她脉象。她的脉象与先前一模一样,没有分毫练过武的迹象。   他回头瞥了一眼地上被他方才一撞,碰歪倒了的坐凳。他是自幼习武的,脚步声比常人要轻许多,方才见屋里灯暗着,以为她睡下了,更是刻意轻了些。   未习过武之人,如何早早听见他的脚步声,而后将东西挪到门口,借此来试探他?难不成真是巧合,是他多心了?   总共也没两步路,璀错将人领到床榻边,按着他肩膀将他按在榻上坐下,“我去点灯。”   点上最后一盏灯,璀错拍了拍手,笑得像朵灿烂的太阳花,“好了,这样就不会再撞上哪儿撞疼了。”好似故意使坏的人不是她一样。   屋内重又亮堂起来。   宋修噙了笑意,望了她一会儿,忽的开口:“大婚的礼数已尽得差不多了,我也该回前线了。”   璀错毫不意外。他这般忙,今日甫一被叫走,她便猜到了,他该是要回去了的。 第6章 好,宋修很好。他已是连敷……   第二日天还暗着宋修便起了,璀错也跟着坐起来,也不知昨晚怎么睡得,一头乌发乱蓬蓬散在身后,迷迷瞪瞪地看着他。   他忍住莫名想揉她脑袋一把的冲动,“还困就接着睡罢,不必跟我起的。”   璀错醒了醒神,挪下榻,去替他拿轻甲。   按大周的习俗,丈夫出征前,该由妻子替他换上战甲,佑他平安归来。   宋修看着面前正低头专注替他整好轻甲的女孩儿,那句将要出口的“我不信这些”无端便被咽了回去。女孩儿葱白的手指隔空点了点他心口的位置,一本正经道:“这儿缺了一面护心镜。等你回来,我送你一面。”   他笑了笑,应了一声“好。”   送走宋修,她躺回榻上,轻轻捏了捏耳坠,默念着问了一遍边疆的情形,脑海中便径直出现了一幅整个边疆的地图。地图上有详尽的标注,她仔细记了一遍。   宋修一走,璀错便闲下来,左右无事,也就整日借着玉坠,一点一点参悟局势。配合着地图,她琢磨了些日子,便大致猜出来宋修此次的行军路线。   倘若不出她所料,今岁正是整个边疆至关重要的一年。敌我双方积攒已久,两边朝堂局势亦皆生了变动,此时不战,士气便竭了。   宋修走了她的日子更容易过些,不知觉便入了夏。晏回见她全然适应了新的生活,也早收拾行囊离了东崖。   宋修每隔十日便会给她写信。   信时长时短,但最末总会加一句“甚念”。璀错头一回看见这两个字的时候,捏着信纸瞧了半晌,简直要把这两个字瞧出洞来——她甚至想象得到宋修面无表情,内心也毫无波澜地用这两个字敷衍她的样子。   在她被无情道不知涤荡了多少年的脑海里,就是退一万步讲,倘若他真的想自个儿了......那也就只能想着了,告诉她又有什么用?   而夏末秋初,她收到的那封信里,末尾头一回少了那两个字。   信纸被折好又翻开,璀错不自觉正正反反看了好几遍,确认这回确实少了两个字。   璀错将信纸缓缓团成一个球。好,宋修很好。不过寥寥几笔,他已是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   第二个十日,她干脆就没收到前线飞回来的信鸽。   等璀错意识到时,她已坐在窗边吹了小半天的风。夜色渐渐浓重,不知名的虫拉着细长的调子,在秋风里颤颤巍巍地嘶鸣。   璀错倏而一个激灵,起身关上窗子,问屋内正在铺床的池夏道:“前些日子我搓成球的那封信,是拿去丢了?”   池夏细细铺上被子,笑道:“哪儿能。毕竟是将军写给夫人的家书,奴婢替夫人收起来了。”   璀错长出了一口气,“拿来我再瞧瞧。”   池夏没多问,依言将信找了出来,便退了出去。   璀错随手从先前的信里拿了一封出来,放在一起一比,便见出最后这封委实短小精悍得很。单看字迹,笔锋走向皆是一致,证明确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唯一的不同,便是最后这封,显然潦草了许多。   璀错抬手揉了揉额角,低声自言自语道:“前线出事儿了。”   她在心里默默又问了玉坠一遍,再三保证只会做“晏云归”力所能及之事,无论什么情况都不会额外干预,玉坠才不情不愿地嗡嗡两声,一段影像被强行塞进她识海。   夜色深沉,像一团化不开的墨,营地军旗在秋风里猎猎作响。放眼整个军营,火盆规律地排布着,唯独主营前后,多加了两盆,是以格外明亮些。   巡视轮守的士兵正在换岗,后一批迅速有序地接过了前一批的工作,同时迅速有序地于无声中,割断了前一批人的喉管。   血色弥漫在营地各处轮守换班的角落里。   主营前后的火盆顷刻间被浇熄,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夜色潜入营帐。   里面有张脸,璀错是认得的——她曾在宋修身边见过那人,虽官未至副将,但在她眼中也勉强算得是宋修心腹之一。   没成想,宋修这疑神疑鬼的毛病,还是该有的。   主帐内,宋修早在轮岗出问题时小范围的异动里便睁开双眼,却动也未动,只单手握住了身侧那柄长刀。   火盆熄灭的瞬间,光线陡然被剥夺,只有一弯下弦月勾起的清冷月色,聊胜于无地洒落。   在几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他轻轻勾了勾唇角。   宋修从主帐走出来,长刀上血线滴落,身后营帐的满地鲜血沾湿了他的鞋靴。   璀错看见夜幕里他那双清亮眼眸时,便明白过来。合着他是早做好了套,只等着人自个儿将脖颈伸进去。   是什么让他那日毫无负担地说出“我看不清路,你领着我罢?”这句话的?是什么让他明明眼前一片清明,却还能装作看不清,硬生生让自己被一把坐凳绊倒?   璀错突然明了。是因为他自始至终从未相信过她。   倒也不止是她,恐怕这世上,只有宋修自个儿知道,所谓落下的夜里无法视物的病根是否真的存在,即使存在,又存在了多久。   四下里火把熊熊而起,跃动在少年眼瞳深处。火光的暖色映照在他那身银白轻甲上,照出独属少年人的意气风发。璀错心知已是没有看下去的必要。也是她多虑了,宋修是什么人,凤凰神族在神族鼎盛时期,历来便是出战神的。就凭凡间这些小打小闹,何以算计得了他。   璀错睁开眼,神色如常,整理好书信,去到榻上。识海里刚被强塞了段影像,此时多少有些难受,她一时半刻睡不着,瞪眼盯了房梁一阵儿,索性打开窗子去看星河。   星云溅溅,银河涓涓。她看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地借星辰排布,将前些日子她记下的那副地图,重现在了星河中。   只是这么一看,心头一个念头一转而过,惊得她一个激灵。   她怎么觉着,胡人下一步,会冲着东崖镇而来呢?   胡人善轻骑,倘若以全部主力扑向东崖,拿下东崖镇,不仅意味着断了前线的供给,更意味着,断了前线的退路。   璀错眯着眼,在空中虚虚一划,将那一小块星河分作两半来看。前头那些密集的星点,倘若失了后路,必会黯淡一片。   东崖镇储备着大军的粮草,更是大军撤退的必经之路。重中之重,也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这般非死即活的打法,寻常自是不会用,可如今这个时机,却不无可能让人想孤注一掷,搏一把生机。   倘若前头宋修那场战败,主将身死,群龙无首,东崖一时半刻便失了增援,想打下来,自是如探囊取物。   倘若前头那场未能杀了宋修......璀错轻轻摇了摇头,那胡人必得赶在宋修带兵驰援前,以超乎寻常的速度攻下东崖,否则一切皆是竹篮打水。   以凡人的惯例来看,攻城再快,也须得几日,尤其是东崖这类重镇,本身防御体系也已森严。既然宋修还好生生的,胡人想来不会这般极端。   再者,即便她堪破了先机,这也并非“晏云归”能知晓的,还是得装着糊涂。还不如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顺到第三日,她便发觉,沙场上这些杀红了眼的人,是不能以常理去判断极不极端的。   东崖镇被胡人围了。   围到一只鸟也飞不出去。   负责守卫东崖重地的将领来寻过了璀错,信誓旦旦同她保证,胡人既有异动,将军那边自然也会发觉,此时必然在全速驰援。而他们只需撑过这几日,便可对胡人呈包夹之势,一举获胜。没准儿这一战,能使得边疆安稳数年。   在他看来,以东崖镇的实力,只守不攻,别说撑上几日,就是撑上个把月,也不在话下。   璀错对此不置可否。   人们虽知这回多半是虚惊一场,可城内仍是人心惶惶。   晏云归的本职是个医女,如今又是将军正儿八经的夫人,璀错既要安抚民众情绪,又要救治伤员,一连两日忙得脚不沾地。   她估摸着,再撑上个两日,也便该等到宋修了。   只是这日夜里,骤然浓郁的血气席卷而来。璀错正在替一个重伤的士兵清理伤口,敷上草药,听得外头一阵骚动,又抽不开身,只能拉了一个神色慌张跑进医馆里的人问道:“外面怎么了?”   那人认出是她来,一时也忘了礼仪尊卑,只一把紧紧攥住她的胳膊,颤着声崩溃道:“夫人,夫人!有妖怪,有妖怪啊!胡人用,用狮妖,已快要破开城门了!”   璀错眉头一皱,呵斥道:“慌什么!说清楚。”   那人咽了几口唾沫,竭力缓下情绪,“那狮妖有三人高,浑身铁青,刀枪不入,胡人把它放出来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我们的人,已阵亡了大半!”   璀错深深吸了一口气,叫他替自己接着敷草药,而后跑出了医馆,直冲着城楼而上。   若是她没猜错,那哪是什么狮妖,分明是只堕鬼。 第7章 白衣猎猎被风扬起,在一片……   天地鸿蒙初开,演化三界,被言简意赅地命名为上界、中界及下界。除此外,上界另辟有神域,在神族鼎盛时期,神族俨然是三界之首。   中界除人间界直属上界管辖外,另有五山四海,不受上界仙君直接约束,为妖族世代盘踞修炼之所。   下界常被称为鬼界,由鬼王所辖,下设八方亲王。而下界中,困守封印着无数“堕鬼”。   所谓堕鬼,就是仙、人、妖死后,因恶念盘桓执念过重而成。堕鬼魂魄皆已碎裂,没有神志,只知杀戮,实力却会暴涨至生前几倍乃至几十倍不等。   三千年前使得神族倾覆的那场大战,便是因堕鬼而起。彼时鬼王心思不正,机缘巧合下习得操纵堕鬼之法,便暗暗解了堕鬼封印,以其攻向其余二界。   那一战暗无天日,最终神族以几近全灭为代价,清剿了下界堕鬼,诛灭了那时的鬼王。   这便是璀错知道的全部了——她飞升那时,距那场大战已过了五百多年。不过她还听说,神族其实早便开始凋敝——总有神君因着这样那样的缘由陨落,却久久不见新的小神君诞生。这样看来,三千年前那场大战不过是加速了神族的衰亡罢了。   璀错登上城楼,往城门外看了一眼。   那只堕鬼还是狮身,浑身泛着铁青的冷光,人间的刀枪剑戟招呼在它身上,却连一个血窟窿都没能戳出来。硕大到有些变形的狮头上,满是獠牙的嘴像见不到底的洞穴,腥臭血气从内一股股蔓延开。   璀错松了一口气——看样子它生前还未修炼出人形,实力低微,即便成了堕鬼,也是最末流的那一类。若是她在原来的身躯里,只她一个就能与之一战,并不是什么不好解决的大麻烦。   她方才为了看清堕鬼,在弓箭手的空隙里探出了大半个身子往下看,此时突然被人使力往后一拽,踉跄了一步方站稳。   是负责守卫东崖的那将领。   他此刻双眼充血通红,一张脸上胡子拉碴,满脸挥之不去的疲色。   “夫人怎么来这儿了?将军临行前交代过,无论何种境况,定要保全夫人,还请夫人回府中稍待!”   “以胡人这个攻势,我们还能撑多久?”   那将领默然片刻,只道:“无论如何,末将等就算拼上性命也定会尽力保全夫人。”   璀错的视线越过他,直看向城门外。   堕鬼一爪掀翻了三四个向它攻来的士兵。趁这个战友们以生命创造出的空档里,有一人以长枪刺入它的皮肉,却只刺进去一零星,便再推动不进去。   堕鬼嘶吼一声,朝他张开血盆大口,牙关闭合的声响同骨骼断裂的声响同时炸起。失了上半身的尸体滑落在地。   长枪无力坠下。而那只断手还死死握着它。   下一刻,却又有将士补上空缺,将堕鬼团团围住。   明知是场不可能胜利的单方面屠杀,为了身后那座紧闭的城门,他们却前仆后继,提命而上。   或许这便是凡人虽弱小,却生生不息绵延至今的缘由。   这般下去,不到一炷香,城门必破。   璀错探手摸到耳垂上的白玉坠,连取下都未取下,径直便捏碎了它——耳坠本就是特制的,只要她想,不必用什么力气。   那将领又开口,却只不过叫了声“夫人”,便被璀错打断:“不必说了。我就在这城楼上,与你们死守到最后一刻。刚好我粗通医术,也多少帮得上些忙。排兵列阵的事儿,还倚仗你了。”   那人也明白,城若是破了,他们确是再护不住夫人的,也未多纠结,只冲她一抱拳,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恰是此时,司命出现在她眼前。司命一副急匆匆的样子,第一眼见璀错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儿,显然松了口气,刚要开口,便察觉到了堕鬼的存在,愕然道:“凡间怎么会有堕鬼?”   三千年前的堕鬼已悉数被杀,只是恶念与执念这东西层出不穷,堕鬼也时常再现,能尽早处理的皆处理掉了,剩下的还未来得及处理的,同以往一般,被封印在下界,这三千年,想来也又积攒了不少。只是为何胡人的大军里,会有一只?   璀错摇摇头,径直问道:“我那副身躯应该是由你保存的,你随身带着了罢?”   司命这活儿是个文职,虽说她修为着实不低,比璀错还高了一大截去,但她只执掌那支能司人命格的司命笔,真要上阵,还是差了许多。   司命颔首,手一挥,便在半空中凝出璀错原本的身躯来。   璀错迅速从晏云归的身体里出来,进入到自己原本的身体。   司命看着她将鸣寂拔出剑鞘,仍有些担心,“这只虽并不强悍,但堕鬼这东西,谁都难以保证。况且此事其中必有蹊跷,我去回禀天宫,再派人下来......”   璀错看着城门里侧列好队的新一批将士,其中几张面孔尚还稚嫩,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脸上虽有惧色,但更多的却是一往无前的决意。长夜将尽,黎明熹微的光芒里,这些面孔似是同一个模样。   她摇了摇头,飞快道:“来不及了,先试试。”   白衣女仙君足尖一踏,自城楼跃下,白衣猎猎被风扬起,在一片未散尽的血雾里,她随手挽了一个剑花,直冲硕大的狮头而去。   鸣寂自是不能与凡铁相较,她第一剑便自狮头一侧劈开一道血口。   堕鬼吃痛,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璀错,再未理脚下的蝼蚁,只发疯似的对付眼前上下翻飞的身影。   她手上那把剑幻化无端虚虚实实,堕鬼又早失了神志,更是分不清真假,眨眼间便有数百招倾落在它身上,留下大大小小的血口。   反观璀错,那件向来不染尘的白衣此刻也晕开点点血迹,交锋过后短暂分开的刹那粗重的呼吸昭示着这只堕鬼也并非看起来那般不堪一击。   司命陡然将什么往她手里一送,“神君的本命神器,先前怕有什么突发状况,便留在了天宫,后来也跟着女娲石送到了我这儿。”   是把长弓,鎏金的弓身上火红的光泽缠绕其上,似有烈焰暗涌,藏着无尽杀意。   璀错在手上颠了颠,颇有些嫌弃——这也太不趁手了。   可就这一颠,她发觉面前的堕鬼似是本能地往后退了退。   堕鬼多靠本能行动,它是察觉到了弓上蕴含着的它无法匹敌的力量,本能地敬畏。   璀错眉一挑。趁不趁手另说,管用就行。   片刻后。司命远远望着璀错,亲眼见证了她将神君的本命神弓反着握在手里,用弓弦死死将堕鬼的狮头勒了下来。好好一把神兵利器,这弓断然未想过有朝一日能被这般使用。   两边的将士们已然看得傻了眼——司命用了障眼法,他们是看不到司命和璀错本人的。是以在他们眼中,便是那只杀人无数的怪物,突然放弃了进攻,自顾自地在一旁疯狂扭动,与空气厮杀,身上也应景地绽开条条血口,最后甚至脑袋就那般直愣愣地掉了下来。   司命捏了捏额角,司命笔一挥而就,篡改了在场所有人的记忆——不存在什么三人高的妖怪,只是胡人用了秘术,驱使了不知从何而来的雄狮罢了。   璀错赶在引人注意前,重回了晏云归的身子,只是方才受了伤,此时乍一进去,站都站不稳,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司命障眼法下的“雄狮”一死,士气大振,一鼓作气击退了胡人又一波进攻。   璀错索性就地而坐,闭了闭眼养神,忽而想起来什么似的,同司命道:“你用仙力探探这副躯壳,晏云归的魂魄,好像还残留在里头。”   司命叹了口气,不知该不该夸她敬业得好,“你若是在天宫也有这份心,早便得了官职了。”语毕还是替她探了一遍,仙力不过在里头运转了一个周天,便被女娲石的斥力扰得脸色苍白。   司命摇摇头,“晏云归的魂魄已经溃散许久了,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璀错“嗯”了一声,着实是难受,只得靠着墙。她耳垂上倏而一热,抬手一摸,正是熟悉的玉坠。   “这是新的。此事我会回禀帝君彻查,往后不会再叫你碰到这种险境了。玉坠你该用便用。”   璀错点点头,“你早些回去罢,我无甚大碍。”   司命察觉宋修马上便赶到了,委实不好多留,再三叮嘱过后,便消失在璀错眼前。 第8章 少年一身银白轻甲,好像正……   璀错挣扎着站起来,靠在墙上,魂魄虚弱到连控制这具身躯都费劲。可她还是强撑着,从地上捡了把匕首,撕了块布条包起来,藏在衣衫里侧。做完这些,她已是气喘吁吁,平复了好一阵儿。   神君的情劫还未到时候,无论如何她得确保“晏云归”活着不是。   说来也怪,方才她在自己身体里受的那一身伤,无情道悄声运转一个周天后便好了个七七八八,如今回到晏云归的身体里来,却没完没了地难受。   兵戈交接之声不绝于耳。胡人攻东崖本就是孤注一掷,如今失了倚仗,只乱了一阵儿,便卷土重来,甚至比先前更见狠戾。而守城的将士方才被消耗得太多,一时竟难以招架。   璀错看着眼前不断有人倒下,血顺着石缝淌下,留下粘稠的印痕。哀嚎怒吼声回荡在耳边,听得人难免心生悲戚,她眼底却波澜不兴。她能做的已然做了,剩下的,便是命数了。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能察觉自己前后心境微妙的变化。   璀错知道自个儿现下的状态不适合再待在城楼上,是以当有人要护送她下城楼找地方暂避时,想也未想便同意了。   她提不上气力,全凭人扶着,慢慢下了城楼。扶她那人似是很急,却不好催她,更不好强拉着她,只能按着她步伐的速度走。   璀错抿了抿嘴,抬眼打量了他一眼。   那人一身装束确与军中别无二致,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面上原本的不耐被按下去,低眉顺目道:“夫人须得快些,城门马上便要破了,留在此处,恐刀剑无眼。”   璀错闻言点了点头,将大半重量往他胳膊上一压,柔弱道:“那便快些走,不必顾及我,我只是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一时腿使不上力。”   那人闻言竟当真半扶半拖着她,大步往前走。   璀错另只手不动声色地探入衣内,握住匕首,暗暗积攒着力气。   那人还在拉着她往前走,步伐愈来愈急。   突然暴涨的厮杀声自身后的城门远远传来,马蹄声声,踏得整座城都在微微颤动。   璀错耳尖,在一片躁动声中,隐隐听到有人声嘶力竭般在喊“将军回来了!援军到了!”她心里那根弦儿骤然警觉拉紧,将匕首从身侧拔出。   那人显然也听到了外头愈发肆意的叫喊,面色瞬间垮下去,脚步一顿,别在腰间的刀“咔嚓”一声滑出刀鞘。   璀错握着匕首,拼尽全力扎入他心脉,而此时刀正划过她颈侧。   终究是璀错快了一步。她这一扎,位置找得极狠,霎时便能断了人性命。是以她颈侧的刀依着惯性也不过只划了浅浅一道血口,瞧着凶险,实则未能伤及要害。   她拔出匕首来,血喷溅在她脸上,黏糊糊地糊了一脸。   城门恰在这个时刻打开。   天光已然大亮。   军队冲进城中,为首那个,一身银白轻甲,好像正是那日早晨,她亲手给他穿上的那身。   璀错很不合时宜地在想,宋修果真是适合穿轻甲一类的,这样一身衣裳,旁人穿着是杀伐气很重的,他却偏偏穿出了几分少年风流。   她握着匕首的手因为脱力而剧烈颤抖,直到再握不住,匕首掉在地上。   少年策马朝她奔来。   璀错顶着满脸血迹,丝毫不觉得自己瘆人,眼见着宋修跳下马,甚至还冲他笑了笑,刚要开口叫他,脚底却是真的一软,紧接着膝盖一酸,整个人往地上倒去。   她倒进了一个带着松柏香气的怀抱里。明明有那么浓郁的血腥气,却丝毫未能掩盖住松柏香。   璀错分神在想,原以为这香气是他常熏的香料,给衣裳熏入味儿了,她才时常闻得到。没成想,神君还是自带体香的。   她想开口同他说,东崖混进来了胡人的奸细,需得彻查一番,方才那人,想必是要将她掳去,用来胁迫他退兵,见来不及了,才想索性杀了罢。   可她张了张口,眼前便彻底一黑。   她能感觉到,有人轻轻晃了晃她,宽大的手掌捂住了她颈侧尚在流血的伤口。也不知是不是她错觉,那手竟微微有些发抖。   下一刻,那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再下一刻,她连这残留的感觉也失去了。   璀错气结。这种关头,她竟全然失去了对这具身体的掌控。女娲石并不排斥她,是以她的魂魄还好生生待在这躯壳里——也只是待在这里头罢了。   旁的都好说,就是......这具身体实则是件死物,所以没有鼻息了这事儿她要怎么解释?   璀错的意识散在一片混沌中,不知过了多久,在她又一次努力尝试勾动小指时,竟真的察觉到小指动了动。   她欣喜地又勾了勾小指,这回能明显感知到,五感都在缓缓归位——只希望她睁开双眼时,别发现自个儿已经躺在了棺材里就好。   一双手覆上了她的手。   璀错攒够了力气,睁开眼来。   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幔。视线往榻边一偏移,便见宋修一身轻甲未除,连上头的血迹都未来得及处理,执着她的手,静静看着她。他神色如常,唯独满眼的血丝,显出疲态来。   璀错松了一口气——看样子她昏过去也没多久,还能解释。   她刚嗫喏了下嘴唇,便有茶盏送到她嘴边。干涩的唇被水润过来,舒服了许多。   “我昏睡了多久了?”   “两个时辰。”   璀错点点头,见他一只手还握着自己的手,便轻轻挣了挣,想抽回手来。   谁料宋修猛然用力扣住她手,扣得她指节生疼,“他们都说,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璀错反应了一下这个“他们”,才意识到他指的多半是郎中。这些郎中说话还是委婉些,两个时辰没有鼻息,怎么能说醒不过来,那分明是早便死透了。   璀错眼也不眨地看向他,拇指和食指不自觉地捻来捻去,颇诚恳道:“本以为好全了,便没同你说。其实我打小便有这个毛病,许是小时候跟着尝药草,有那些药性相冲的。这毛病犯起来毫无征兆,也无甚旁的,就是会昏睡上几个时辰,连鼻息也会停了,形同假死。不过有些日子没犯过了。”   她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嗓子又开始干涩,宋修却仍死死抓着她手,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璀错轻轻摇了摇他的手,“宋修,我渴。”   宋修像是骤然回过神来似的,松开她手,见她手上被自己生生抓出了红痕,皱了皱眉,低声道了一句“抱歉”,才起身去给她倒水。   璀错坐直了身子,摸了摸自己被好好缠起包扎好的脖颈。   她身上除了这一处,几乎没旁的伤,是以她醒过来便精神得很。   宋修将水递给她,她道了声谢,接过喝了几口便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问道:“你怎么赶回来得如此及时?我原以为还需得再撑上个一日。”   宋修笑了笑,语气轻松了许多,“前线出了点事儿,我没能给你写信,却也不见你来封信问问。我便想着,莫不是你这儿也出事儿了。后来同胡人那儿得来的零星的情报一对,便觉东崖要不好,就赶回来了。”   璀错一时心虚。她只管看完了玉坠给她的前线的那段影像,知道她的工作服务对象毫发无损,倒全然忘了问上一问。   好在宋修只顾得上她了,一身伤还未好好处理,同她闲聊了两句,便走了。   璀错随便喝了碗热粥,睡了个囫囵觉,一觉醒来时,天色已经黑沉沉一片。   她坐起身才发现,床榻边还坐了一人。   少年坦露着上半身,背对着她这边,劲瘦的腰身上缠着纱布。整间屋子只点了一根烛,烛台放在榻边的案几上,案几上摆了些瓶瓶罐罐。   昏黄的光线下,他半侧过头来看她,冲她招了招手,“醒了?过来帮我上药。” 第9章 “那你是不是得给我点报……   璀错挪过去,拣了那些瓶瓶罐罐来看,耳垂上的玉坠早便告诉了她这些伤药一一对应的都是什么样的伤,是以她径直挑了几瓶合适的,刚拿在手里,却看见宋修若有所思的目光。   璀错眼皮一跳,一一将这些伤药打开,装模作样地闻了闻,而后做出一副确认了是什么药的模样点点头,“这几样该是用得上的。”   宋修淡声回应道:“你看着什么合适就好。”   璀错到他身后,先将纱布拆了,而后慢慢替他上药。她做这些的时候很专注——除了偶尔报复性地使坏,故意用力按他那些既疼又不太打紧的伤口。   这一来,她便发觉,宋修这人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其实好像很接地气地,怕疼。   堂堂神君,出身还是历来做战神的族类,竟然怕疼?   她故意蘸上刺激性最强的药粉,陡然使力按了一下,听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倒是忍住了,一声也没吭。   然而下一次,当他听到药粉倒出来的窸窣声响时,在璀错的手碰到他后背前,他微不可察地往前躲了躲。   猜想得到了验证,璀错心情大好,动作轻柔地替他上好药,还颇体贴地拿了件衣衫给他披上。   他就那般敞开着搭在身上,少年身上的线条凌厉又具有力量感,被衣衫半遮半掩,更显得极具侵略性——若是忽略他方才被折腾的苍白的唇色的话。   宋修抬眼瞥了璀错一眼,瞥得她背后一阵发凉。   璀错模糊想起来,上界有段传闻逸事。说是神君还小的时候——那时那场大战还未发生——曾有段日子不学无术,不仅修为没有长进,还偏爱四处转悠。直到他溜达到了北山,不知为何同一群玄鸟打了起来。那群玄鸟只是妖族,还未开灵智,自然不识得他是谁,偏偏玄鸟生性好斗,也擅斗,又鸟多势众的,战胜了本能对凤凰的恐惧,生生啄了他好几下。   小神君回神域闭关了一阵儿,他本就天赋异禀,稍微刻苦些,修为便长得飞快。   于是一个月黑风高夜,他重回北山,硬是拔秃了玄鸟族大半玄鸟的羽毛。   传说自那以后,北山玄鸟一族,对凤凰的恐惧根深蒂固,再无法撼动。   这段传闻因为玄鸟族族长极力否定,兼之过了这许久,真假难辨。但依她今日发现的,神君若是本就怕疼,还偏爱记仇......那想来十有八九是真的。   璀错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宋修缓了一阵儿,刚要躺下,便听见璀错问道:“今夜怎么只点了一根烛,你瞧得清了?”   宋修动作顿都未顿,显然这般刻意就是为了等着她来问,“在前线时慢慢好起来的,后来也未来得及同你说。”   既然他不愿意说实话,璀错也懒得多说——她可算是看透这个人了,疑心病重得简直病入膏肓,她若是这时候拆他台,免不得他又要疑心自个儿是不是早便知道了。   是以璀错只捧场地细细问了几句,走完了过场,便吹熄了烛,也躺下了。   一片黑暗中,两人间仍然界限分明。   璀错身体这一时半刻的总归还是要不舒服,也便格外渴睡,刚躺下便又有困意。   她将要入睡时,听得宋修忽然开口道:“这一战彻底磨了胡人的锐气,此后边疆能安稳数年。我们也便不留在这儿了,我带你回京,可好?”   璀错迷糊着,闻言应了一声,“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直到你历完劫难,我便可以功成身退了。   她翻了个身,面对着宋修,已然浅浅睡着了。   宋修看着女孩儿安静的睡颜,低声笑了笑,轻轻拉过她的手来,借着隐约的月光查看了一番,确认自己今日失控般攥她手时留下的红痕皆已消退了。看完了却也没舍得松开,只松松扣着。他轻轻捏了捏她的小指,“回了京中,我便能常常同你一道,亲自照看着你。”   宋修说这话的时候,是被她今日那一下给吓着了,想护她一世安稳,叫她此后远离这些危险。可纵然是他也没料到,回了京城,才是真真把她送进了危险之中。   那是他命格中早早便写好的,是天命所定。   即便她早识破,也只能按着既定的路去走,走到山穷水尽,走到一身憔悴悉数断送。   璀错将养了几日,脖颈上的伤结疤了,她也再没了什么不适感。仗虽然打完了,但后面的琐事也不少,宋修依然忙得很。她便趁着空,给晏回去了封信。   宋修说要回京城,想来不日便会有圣旨到了。   这倒也不难想,边疆既已安稳,皇上便断不会再放任一个手握兵权的宋修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宋修回了京,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还能保得住宋家的兵权。   没多久她便得了晏回的回信。晏回说他还是喜欢边疆的生活多些,不愿随他们回京。   璀错心里清楚,他这是还放不下晏夫人,还想多吹几年她幼时曾吹过的风,同她幼时曾见过的风景多相处相处。既然如此,也便不好强求。是以他们只在临走前,又见了一面,叙了叙父女之间的话题。   因着一切都准备得很早,圣旨到的时候,将军府上下皆是毫不意外,领了旨,马上便能出发。   司命那边也通过耳坠将堕鬼一事调查出的结果告知了璀错。   下界那边的意思,是有鬼修心术不正,偷偷解开了一只末等堕鬼的封印,又蛊惑胡人,将其用在了胡人的军队中。最后那鬼修被当众处以极刑,也算是给了天宫一个交代。   可这交代,众人皆心知肚明。不过是牵了头替罪羊,领出来遛了一圈罢了。   临行前一天,秋意已很是浓郁,宋修开了几坛桂花酿,同璀错两个人对酌。   可惜璀错酒量向来不行,即便换了一具身体,还是没换得了酒量。一顿饭吃完,她才喝了几口,便有醉意。   她吵着非要吃糕点,厨房也便端上来几碟,权当不那么合适的下酒菜。   璀错将糕点一块块从碟子里拿出来,排在案几上,排成一条长线,每块糕点的中心也皆在同一条直线上,排得不亦乐乎。偶或有一两块排不进去的,她便自己塞嘴里,或者塞进宋修嘴里。   宋修见她这模样,哭笑不得,刚拿走她的酒盏,她便又抢回来,非说要陪他一起喝。   小姑娘晃了晃酒盏,眯着眼看他,“一个人喝酒太孤独了,既然我在你身边,我会陪着你的。”   很多年后宋修想起这一夜,才发觉小姑娘说话当真是滴水不漏。她说的陪着,前提是“我在你身边”。是以他漫长的余生里,那些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的苦酒,浇熄了记忆里她的言语,却也怨不得她率先毁约。   宋修将没开的两坛酒往后藏了藏,搅了搅厨房刚送上来她却偏不喝的醒酒汤,琢磨着什么时候趁她不注意给她倒进酒盏里,骗着她喝了。   璀错抬眼看他,突然认真发问:“宋修,如今要从边疆回京了,那个波云诡谲的地方,你会不会难过?”   宋修被她问得一怔,垂下视线去,把玩了一阵儿酒盏,将杯中酒仰头喝尽。   璀错喃喃着自问自答,“肯定要难过的。你不适合那种地方。边疆自由自在的风就很好。”   宋修接她话茬,“为什么不适合?”   璀错掰着指头同他道:“其一,那些东西配不上你。其二,权力地位于你皆无用,没必要。唔,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会不开心。”   语毕她抬头冲他笑,又问他道:“宋修,你信神吗?”   宋修摇摇头。他已经开始习惯小姑娘醉酒后前言不搭后语的说话方式了。   璀错笑得更开怀了些,“我信有神,却不信求神。世人求神,所求不过是心安二字。宋修,你就是厉害到不需要求神的程度。你若是信这世间有神,便真的有,你若是不信,便不存在。”   “所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罢。”   宋修深深望进她眼底,倏而笑了笑,应道:“好。”   “那你是不是得给我点报酬?”   宋修已然懒得去想她又是怎么想得到报酬上的,只道:“给,都给。只要你想要的。”   璀错琢磨了好一阵儿,突然抬头望向天空。一轮圆月正爬上树梢,洒下清辉一片。   “那我要你这一生的明月夜。”   “好。” 第10章 “晏云归。我是晏云归啊……   夜间的风似乎多了几分凉意,吹动树梢上将落未落的枯叶,响作一片。   夜深露重,小姑娘虽喝得两颊通红,却还是在秋风拂过时,抱了抱胳膊。   宋修拿了件披风来,蹲下身,将披风拢在她身上,仔细裹严实。   这酒喝了便是见风倒,宋修此时喝得都有几分醉意,而小姑娘被冷风一吹,愈发醉了几分,只掀起眼皮来瞧他。   宋修叹了口气,蹲着把后背给她,“上来罢,我送你回房。”   璀错顺从地用双臂缠上他脖子,安安静静趴在他背上,任他将自己背起,稳稳地一步步往前走。   许是他身上的松柏香太令人心安,随着一步步细小的颠簸,她将脑袋搁在他肩上,不知觉便睡了过去。   宋修微偏过头去,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轻声道:“你说求神不过是为了求个心安。”   “我从前的确不信神佛,可终究,我也不能免俗。”   他想起那日他抱着浑身沾了血的她,他伸手去探她的鼻息,指尖却只余冰凉一片。   他心慌得不行,心脏像是坠入了不见底的深洞,直直往下坠去,坠得心底生疼,却空茫茫地,找不到落点。   那一刻的无力感仍萦绕在心头。   上一回有这种无力感是什么时候?该是他十七岁那年。   父亲战死,他扶柩回京,却又亲眼见着母亲撞死在父亲灵前。   十七岁的时候,他跪在父母灵前时,曾叩过诸天神佛。   而那一日,他看着安安静静躺在榻上的人儿,听着一个又一个郎中无奈的叹息,突然又在心里想,倘若当真有神便好了,他便可以求神护佑他的小姑娘,平安顺遂。   结果他的小姑娘竟真的动了动小指,而后睁开了眼。   那一刻,他空落落的心口陡然被填满。也便是那一刻,他才意识到,最初算计着利用娶她来作挡箭牌,最终是将自己算计了进去。   他把人放到榻上,轻车熟路地解下她鞋靴,给她盖好被子。   许是因着他这一放惊了觉,璀错突然睁开了眼,刚短暂地睡了一会儿,她意识还朦胧着,酒也没醒,只迷迷瞪瞪地看着他。   她眼神澄澈而无害,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得他心一紧。   宋修俯下身,也直直地望向她眼底。   许是醉意上来,他忽然懒得再费心去猜她话里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是以他只淡然开口:“这个问题我只问你一遍,你说是什么,此后便是什么,我再不生疑。”   她手握匕首时的娴熟,一击致命的果决,对诸类药物明明并不敏感,却偏偏看也不看便能选对,诸多生活习惯的变化,以及性格的变化。点点滴滴,总在无声地提醒着他什么。   一切看起来极合理,细想下去,又处处是端倪。   包括这次“死而复生”,真的只是打小便有的毛病么?若真的是,以晏回对她的上心程度,如何能不提前告知于他,让他多加注意?   他将她鬓边碎发收拢到耳后,“不管答案是什么,都没关系,你只管说便是了。”   “你是谁?”   璀错眨了眨眼,眼神仍迷离着,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晏云归。我是晏云归啊。”   宋修低声笑了笑,应了一声“好”。   璀错得了他这句“好”,歪了歪头,唤了他一声“宋修”。   宋修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就听见她道:“你走的时候,我答应你要送你一面护心镜的。可是我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配得上你的材料去打。”   她戳了戳他心口,声音小下去,还有几分怅惘,“往后,也不知你还用不用得上了......”   宋修抓住她抵在自己胸口的手,定定看着她,忽而吻下去。   璀错怔了怔,却也没将他推开。   唇齿辗转厮磨,两人相握着的手不知何时变成十指交扣,被压在枕上。   烛火“噼啪”一声,映着的床榻上那两人的身影慢慢分开。   宋修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意味深长道:“往后有你便足够了。你就是护我心脉的那面镜。”   璀错困意和醉意一同往上涌,已分辨不出他说的是什么,只顾着点了点头。   宋修揉了一把她的发顶,“睡罢。”   第二日璀错醒来时,一切已收拾妥当,只等着她略梳洗一下便可启程。   她醒得其实不算晚,许是那酒好,醒过来也没什么头疼脑热的难受劲儿,昨晚那一幕幕更是在眼前栩栩如生。   她不自觉摸了摸嘴唇,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其实细想下来,她同宋修成亲已经有几个月了,若是凡间一些寻常夫妻,恐怕孩子都快有了。   再者说,成亲的当夜她便做好了心理准备——躯壳是女娲石的躯壳,魂魄是修无情道的魂魄,这点儿事算什么?他们修无情道的,这种事情都看得很淡的。   可她如今,明明还没发生什么,怎么总觉得心里头有些奇奇怪怪的感觉?   可能是宋修这战线拖得太长了些,她心理准备做早了,反而被再而衰三而竭了?   她梳洗完,换上方便行路的衣裳,便去同宋修一道用早膳。   许是心里微妙的尴尬感在作祟,她坐下后,一眼都未瞧宋修,只顾低头喝粥。   宋修给她夹了小菜到碗里,她也只点点头,胡乱塞进嘴里。宋修见她这副模样,突然笑出声来,“你这是,难为情了?”   璀错一口粥呛住,咳了好一会儿,宋修忍住笑,一面拍着她背给她顺气,一面递给她热水。   璀错好容易平缓下来,狠狠瞪了他一眼,从他手里接过帕子擦嘴,“宋修,以前是不是没有人同你讲过,有些话不必说破的。”   宋修清了清嗓子,“好,我不笑。”   璀错深吸了一口气。算了,这日子没法过了,赶紧历劫赶紧毁灭罢。   她这次回京,只带了池夏一个。池夏无父无母,便是从东崖走了,也了无牵挂,自是愿意跟着去京城的。那座临时将军府里的其余丫鬟小厮,皆给了银两遣散了。   京城中有宋家的祖宅,御赐的将军府。   依璀错所知,宋修虽是父母双亡,但还有个祖母。祖母早年便被封为护国夫人,一直待在京城的将军府里。   这一路漫长得很,即便是坐马车,一坐便是一日也多少让人受不住。得亏璀错是第一回 从北地慢慢往南走,路上景色各异,凡间的景色同上界又不同,虽不如上界那般既精致又永不磨灭,但转瞬即逝的东西,反而更有一番风味。   她本来过得也糙得很,舟车劳顿这点苦算不上什么,是以这一路行得比预想的还快些,到京城的日子生生早了两日。   马车稳稳停下,宋修从一旁的马上跃下,掀开她马车的帘子,递给她一只手。   璀错将手搭上,任他稳稳托着自己走下马车。   她抬头看了一眼将军府的牌匾,手不自觉紧了紧。她有种预感,他命里这场劫,该是要开始了。   璀错是在回来的路上得的圣旨,加封她为一品诰命夫人。宋修什么都没说,但她心里门儿清——以宋修的身份,以及近些年的战功,原本加封的旨意该来得早些的,即便不是成亲后,召他们回京时也该加封了。   可最后这道加封的旨意,还是宋修亲去了一封折子,替她求的。   他们回京后不比在边疆,规矩便多了,若是没有这个诰命夫人,他怕她在京中会受委屈。   可她身为宋修正妻,当初还是御赐的圣旨令二人成婚,为何却独独对诰命夫人的封号如此吝啬?   璀错往皇宫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大概猜得到,是因为五公主。   下了马车,过了几道迎礼,璀错便见着了护国夫人。   护国夫人着钿钗礼衣,戴着点朱翠观,虽已有些老态,但仍是一身气度,风华无二。   璀错对她行了一礼,恭敬道:“祖母。”   护国夫人亲去虚扶了她一把,一面打量着她,一面笑道:“好孩子。在边疆跟着修儿受苦了。”   璀错拿捏着分寸,笑着摇了摇头,“孙媳不苦。”   护国夫人同宋修说了几句,一行人便往里走,刚进厅内坐下,护国夫人便又叫璀错上前去。   璀错依言上前,她便将自个儿手腕上一只玉镯退下来,拉着璀错的手,珍之重之地放进她掌心。“云归,虽然这是祖母第一回 见你,但在祖母心里啊,已然设想过今日无数回了。旁的东西,想来修儿也能给你,也便没什么稀罕的了。唯独这只玉镯,是祖母昔年嫁进宋家时,祖母的婆婆给的见面礼,如今传给你,也算是有着落了。”   璀错谢过祖母后接过来,当即便戴上了手给祖母看。羊脂玉通透温润,一看便养人得很。   护国夫人笑着拍拍她的手,对宋修道:“既进了门,如今便是一家人了,倘若哪日修儿气狠了你,你便找祖母,祖母替你教训他。”   璀错眉眼一弯,“云归记下了。”   在将军府的日子倒比她原先设想的要顺利许多——虽才接触了几日,但不难看出护国夫人爱屋及乌,是真心疼她的。将军府一应事务一直由护国夫人打点,虽然这时护国夫人也在逐渐将一些事情交给她做,但总归都还算容易,不太费心力。   是以她平日也便只去陪陪祖母,同她说说话,而后记一些礼仪规矩,京城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之类,偶或被祖母引着,去见几个夫人。   这些事儿加在一起,倒也将她每日的时间占了个彻底。   宋修初回京,几乎日日下早朝都被留在宫中禀事,至宫禁前才能回来。   至于他在宫中那么长时间,有没有遇见五公主,宋修不说,她也没问——毕竟这事儿她先前不是通过正常渠道得知的,若是再过问得这般紧,多少有些不占理。   宋修忙了小半个月,终于将边疆的事务整理好,也便闲下来。   他闲下来第一日,便定了京中最好的酒楼“望春楼”,说要带璀错去尝尝。   璀错从善如流,那一日起得格外的早,宋修刚醒,便被单手支颐卧在他身侧的小姑娘吓了一跳。   小姑娘见他醒了,不动声色地收回自己方才描他眉目的手,坐直了身子,“我们起罢?”   宋修也跟着坐起来,“今日怎么舍得起这么早了?”   璀错凉凉看了他一眼,宋修便想起来。   也不知为何,她对吃的东西的执念是愈发重了。   重到有一日睡前她在慢慢用着酥酪,他同她道:“这几日是厨房做的菜不合你胃口?怎么总这个时辰还吃东西?”   璀错叹了口气,小声嘀咕道:“这不是怕再不多吃点,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机会了么。”等她功成身退,很长一段时间怕是不敢再来凡间的——得躲着神君走。   以宋修的耳力,自然是听到了的。她这话说得多少不太吉利,他皱了皱眉,“胡说什么。你在将军府一日,不就吃得一日?”   璀错在心里摇了摇头,面上却只找补道:“今日的佳肴就该今日用,等到了明日,还有明日的。”   宋修不自然地咳了两声,似是深觉对不起她这般翘首以待,“其实......我定的是晚膳。”   好容易等到了晚间,两人去到望春楼宋修定好的雅间里,菜还未开始上,便听得下头一阵喧闹。   宋修走出去看了一眼,回来脸色便不太好看。   璀错瞧了他一眼,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有人今日在此设宴罢了。”   璀错“唔”了一声,又看了看他面色,“那人你认得?”   宋修微微颔首。   璀错揣摩了一会儿,问道:“所以你不高兴,是因为人家没给你递请帖?”   宋修深深望了她一眼,一时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只道:“那人你也识得。”   他接着道:“是裴泽绍。”   恰在这时,店小二端了第一道菜上来。璀错的注意力全在菜上,兼之早便对“裴泽绍”这三个字没了什么敏感度,闻言也只“嗯”了一声,再没旁的表示——毕竟她寻思着,裴泽绍同他该是也不熟,人家设宴不给他递请帖,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第11章 “宋哥哥。宋修哥哥。”……   京城之中,达官贵人云集,且不少大人都是通过科举考取的功名,家乡天南海北的,各地都有。是以京城里数得上名号的酒楼,大多是集了各大菜系之长,而望春楼能在里头脱颖而出,自然是有些东西的。   第一道上来的是奶汤鲫鱼,奶白的汤汁里云腿豆苗红绿相间,肥嫩的鲫鱼上散着几块嫩豆腐,香气扑鼻。   璀错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凑上去闻了闻,满足地喟叹一声,却转而将这一筷子鱼肉送到了宋修嘴边,“第一口给你吃。你好容易才闲下来,犯不着同不相干的人置气,是不是?”   宋修刚下意识地要反驳他哪儿置气了,却因着“不相干”这三个字,没来由地心情大好,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口。   小姑娘一双含了水似的眸子亮晶晶的,十分期待地望着他问道:“好吃吗?”   宋修微微颔首,替她盛了一碗汤。   菜陆续上齐,两人还没吃几口,便有小厮进来,同二人行了礼,禀道:“将军,东宫那边传的信儿,说是请您过去一趟,有事相商。”   既是太子邀约,无论如何也是要去的。宋修慢条斯理地继续剥完手中的蟹子,蟹肉堆到璀错面前的小碟子里,才擦净手,在她头顶揉了一把,“我过去一趟,你慢慢用,等我来接你。”   璀错应了一声,想了想又道:“把池夏叫进来罢。”   也不知为何,宋修一走,璀错便觉着面前这一大桌菜失了先前的口感,她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刚被叫进来的池夏陪她坐着,还在给她布菜,被她一拦,“你吃罢。”   池夏估摸了一下桌上的菜被吃了多少,同她往常的饭量一比,诧然道:“夫人不是早便想来望春楼尝尝了么?今日终是来了,怎么胃口这般小?”   璀错恹恹地捧了盏茶啜饮着,“许是被腻住了胃口。”   池夏仔细瞧了瞧桌上各色菜肴,这些皆是厨子费心打磨过的,素菜清淡可口,荤菜也鲜而不腻,是她打小生活在边疆从未见过的新奇菜式。   “夫人在边疆时烤的冒油的羊腿一顿都能吃好些,怎么回京后这么容易就腻着......”   璀错凉凉瞥她一眼,生生瞥得她后面的话吞回了肚子里,“吃还堵不住你嘴。”   池夏一边吃着一边陪她说了会儿话,她一时无聊,打开窗子探头出去看。   望春楼自诩京城第一酒楼,前后占地甚广,这间雅间下正对着的,是望春楼的后院。后院不比前院气派,却幽静得多,设计之初便是为了给客人提供一个饭后消食散步的地方。   如今秋意正浓,菊花开得甚好,后院便摆了一长排菊,以菊分道,每两坛菊花间还置了一盏灯,暖黄的光芒照在花瓣上,平添了几分朦胧的柔美。   璀错兴起,耐着性子等池夏吃完了,方才披上披风,“陪我下去走走。”   已近入冬,夜里便格外冷些。池夏跟在璀错身后走了一段,怕寒风冻着了她家夫人,便又折回去,想同店家要只手炉。   璀错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不经意瞧见了一朵开得分外好的绿菊,便蹲下身来,细细端详了一会儿。   正是这时,她身后响起男子清润的声音,那声音带了几分不确定的试探,“晏妹妹?”   璀错起身回头,发上插着的步摇因着她突然的动作而哗啦作响,她身侧那朵罕见的绿菊,也因她衣袂转动带起的微风而轻轻颤动着。   来人与她相隔五步远,却是在路的那边,恰被这一排菊花分隔开。一身款式极为简单的青碧长袍,却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清朗如竹。   今日也在此处,又同晏云归相识的,那必然只能是裴泽绍了。璀错寻着回忆里晏云归在信上对他的称呼,大大方方唤了一声“裴哥哥”。   他快步走上来,在离她两步远时停下,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欢喜,“我方才听人说,你同宋将军也过来了,没成想还真能遇上。”   璀错只笑着微微颔首,两人便一同往前走,虽说璀错已成了婚,但裴泽绍带的小厮远远跟在后头,两人间又隔了一排花,也算合乎于礼。   两人默默走了一小段,裴泽绍像是酝酿了许久,终于开口问道:“阔别多年,晏妹妹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   璀错点点头,分毫犹豫也没有,“很好。”她想起在边疆时裴泽绍最后寄给晏回的那封信,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便又补了一句:“宋修他对我很好,裴□□后不必再担心了。”   裴泽绍笑了笑,“那便好。”   也确是很多年不曾见过了,即便中间书信未曾断过,如今乍一见面,多少还是疏离些。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近况,慢慢沿着小路走着。   因着还未真正入冬,望春楼并未备下手炉,池夏费了番功夫才寻到一只。她捧着手炉走到后院,却同她方才进去的地方不一致,一时失了方向。   不远处有座小亭子,池夏便朝着那边走,结果远远便瞧见里面站着一人——不是她家夫人,却是将军。   池夏在心里一琢磨,找着了将军不也就是找着了夫人么,当即便一路小跑过去。   她进到亭子里的动静可不小,将军却始终没回头,只静静望着斜前方。   池夏行了一礼,而后抬起头来跟着将军的视线望出去——   夫人同一个面生的男子正缓缓往前走着,两人间相隔的灯盏照亮了夫人的侧脸,端的是温柔恬静。   “夫人—!”池夏想也没想便喊了一声,外头寒气愈发重了,夫人今日那件披风又薄,这么走下去,该要着凉了。   璀错听见后头的动静,回头看了一眼,却先看见了宋修,眉眼一弯。   她笑意盈盈地同裴泽绍告了别,提起层叠着挡她步子的裙子,朝宋修这边跑来。   宋修叹了口气,往她那边走,“慢点,急什么。”   她跑到宋修跟前两步时,本是及时停住了步子,却不料宋修向前一步,一把将她拢在怀里。   他低头,腾出一只手替她将跑得有些往下掉的步摇重新簪好,另只手却牢牢箍在她腰间。   璀错也没觉出哪里不对,只笑着问他:“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我以为我还有得等呢。”   宋修皮笑肉不笑地看她,在她腰间的手一使力,将她往自己身前带,“不这么快回来,留点时间给你们二人叙叙旧?”   璀错这才回过味儿来,“我说你今日用晚膳那阵儿置什么气,原是因着这个?”   宋修仍是笑着,“你一口一个裴哥哥叫得挺顺。”   “这么远难为你也听得清。”璀错小声嘀咕了一句,往裴泽绍那儿望了一眼,见人走了,才解释道:“他本就比我年长几岁,又早先便相识,这么多年写信的时候都是这般称呼的,一时半会的,改不过口来。再说就是叫声哥哥罢了,有什么打紧的?”   宋修松开环着她的手,转身便走。   璀错一路跟着他,直跟到马车上。宋修先进了马车里,她跟在后头,上去的时候不慎脚步一绊,却在踉跄前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住,径直拖了进去。那双手将她拖进去便松了开。   宋修看着被拖进马车里的小姑娘,小姑娘坐在他对面,却不住往前挪,挪到两人间的距离近得过分。   她眉眼弯弯,看着他忽然开口唤道:“宋哥哥。宋修哥哥。”   璀错仔细瞧他面色,见他虽是仍强绷着张脸,唇角却不自觉向上扬起,再接再厉道:“我往后不叫他裴哥哥了。我已是成了亲的人了,怎么能这般不注意呢?”   宋修不自然地握拳挡在唇边咳了两声,挡住他压抑不下去的笑意,才道:“你也知道你是成了亲的人?”   “宋修,”璀错抬眼瞥他,学他的样子绷着脸,问道:“是不是也没人告诉过你,这种时候要见好就收?”   一路闹着,没多一阵儿马车便停了下来。宋修率先下来,而后朝她伸出一只手,“回家了。”   璀错不知道的是,就在方才,他一个人站在亭子里,远远望着她同裴泽绍有说有笑时,是真的想过,要不要就此放手。   太子将他叫去说的那些话还在他耳边。他想让她一世安稳,此时想想,或许若是最初她如约嫁给了裴泽绍,才会是一世安稳罢。   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只是那时看着她的笑颜,魔怔了似的想,就这样似乎也挺好。所有的坎坷曲折,都由他一个人去淌便是了,所有的不甘,也只他一个人尝便好,于她,他是真的希望她此生顺遂。   可是小姑娘却在他这般想的时候,朝他跑了过来。   步摇声声随着她迈开的步子,似是震荡进了他心坎儿里。她眸中像是碎了万千星辰般的光芒做不得假。   那一刻,她倒像是天上的某颗星星,专程为他奔来。   于是他伸手拥住他的星辰,再不打算放手。 第12章 “等我回来。”   京城的第一场大雪飘下来那日,璀错窝在燃着暖炉的屋子里,给晏回写信。   天色将暗,外头的风雪愈发大起来。池夏将书案上的灯烛点起,又去加了几块炭。宋修就是这时候回来的。   他身着甲胄,携了一身风雪,大跨步走进屋里。璀错听到动静时就站了起来,刚往前迎了两步,便被他拥了个满怀。   还挂着雪片儿的甲胄冰凉一片,激得她打了个寒战。   宋修深深看她一眼,松开她转身往外走时,只留了一句“等我回来”。   璀错倚在门口,看着他背影远去,又抬头看了一眼天,心里已隐约有了什么预感。   京城要变天了。   当夜宋修并未归府。   第二日,他是同宫里传下来的消息一同回来的。   皇帝驾崩,太子继位。   璀错见到宋修时,他已沐浴更衣过,一脸的疲态却掩不下去。璀错抿了抿唇,在边疆时,连夜不眠不休地排兵布阵,也未见他疲惫成这样。   她走到他身前,任他环住自己。他身上还有股淡淡的血腥气。   屋内再没有旁人,宋修抱着她闭上双眼,声线喑哑,“我还是去晚了一步。”   只这一句,璀错便猜到了个大概。想来前些日子说先帝想另立太子的传言是真的,所以太子在先帝动手前,率先动了手,弑父夺位。   璀错叹了口气,这事儿也怨不得宋修。宋家这些年被明里暗里打压着,宋修在京城本就是孤身一人,就算是想做些什么,一时半刻的,也难以着手。   再说他这一世已然注定诸多坎坷波折,天命所定,非他能左右。   她用力回抱住他,“你已经尽力了,这就足够了。”   先帝起了另立太子的心思不是没有缘由的——太子这些年愈发专断,绝非明君之兆。   太子此人行事狠厉,唯独对其唯一的胞妹,可谓是百依百顺——先皇后离世,只留了他们兄妹二人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在群狼虎豺环伺下,即使有先皇额外的疼宠,但失了生母庇护的两个孩子,在后宫里如何能安稳度日。   是以太子手段狠辣,五公主跋扈刻薄,都是早早便有迹可循。   如今新皇登基,五公主也成了长公主。   近些日子宋修时常被叫去宫中,一待便是一整天。只是他不主动开口,璀错也没过问。这些日子,她的白玉耳坠发烫的频率愈来愈高了,像是在催促她些什么。   没过多久,宋修被加封为了禁军统领。身为镇国大将军,又手握禁军的,大周开国来,他确是第一人。   只是禁军一向直辖于帝王,他这个名义上的禁军统领,手中到底有多少实权还未可知。   大周重孝道,新皇上位的手段并不光彩,朝堂之上一时动荡纷争不断,可悉数被新皇以铁血手段压下——璀错寻思着,里头怕是有不少,还是宋修的“功劳”。   又没过几日,长公主亲到了将军府一趟。因着先帝驾崩不过月余之久,她这次来没什么阵仗,也只穿了一身素白宫装。   她是来寻护国夫人的,璀错便一直在后厅外候着。   这一候,就候了一个多时辰。外头天寒地冻,她虽披了件厚实的大氅,手里的汤婆子也勤换着,可还是被冻得从里到外发着凉气。   池夏给她又换了只滚烫的汤婆子,外头用银狐毛包了一圈,叫它既不烫手又能凉得慢些,心疼道:“夫人这般等下去,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辰,不若还是先回房罢?”   璀错摇摇头,“长公主既是有意磋磨我,若是回去了,还不定又要怎么着。”   长公主从后厅出来时,璀错已冻得面上失了血色。不知为何,护国夫人没有跟出来相送,长公主慢慢走到她身前,含笑看着她。   璀错行了一礼,却迟迟没有被叫起。直到她坚持不住,身形晃了一下,长公主才矜贵开口:“起来罢,陪本宫去那边走走。”   璀错将汤婆子递给池夏,示意她在原地等着,便跟着长公主往一边走。   走了两步,长公主停下来看后院里开得正好的梅花,突然问道:“你知道本宫是什么身份么?”   璀错知道她什么意思,面上恭敬地垂下眸子去,“长公主殿下身份尊贵。”   长公主回过头来,讥笑着看她,“那你可知,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说完她不等璀错回答,自顾自接道:“本宫想要的,就没有拿不到的,遑论叫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抢了去。”   璀错只低垂着视线,一声不吭。   长公主一把捏住她下巴,强迫她抬头看自己,指上的护甲嵌进璀错的皮肉里,咬牙切齿道:“本宫才是先认识宋修的那个,若非因着本宫当年保不住他的兵权,今日站在这儿的,哪儿轮得到你?”   璀错本就忍到了极限,耳垂上的玉坠又忽而一热,令她激怒长公主。   璀错似笑非笑抬眼看她,缓缓道:“殿下喜欢宋修,我知道。殿下是比我先遇着宋修的,也是最早动心的那一个,我也知道。可是殿下永远都晚了一步。我已是宋修的正妻,是他八抬大轿娶回去,入了宋家族谱的人。”璀错话一顿,接着道:“殿下莫不是想除掉我,好腾出这个位子来?殿下,我们民间管这个,叫续弦。”   长公主一时气急,一把掐住璀错的手腕狠狠用力——璀错猜她其实是很想掐着自个儿脖子的,碍于光天化日又在将军府里才作罢。   长公主是习过武的,有几分功夫在,她这般失控般的使力,怕是能捏碎璀错的手腕。   电光火石间,璀错冷冷看她一眼,周身迸发出细密的杀意。   长公主本能地松开手,倒退了一步,惊疑未定地微微喘息着。璀错又恢复了那副任打任杀的样子,手腕上却红了一整圈,白皙的皮肤上,那些破裂般的红点便更显眼些,瞧着便疼得慌。   长公主晃了晃神,一时分不清方才是不是她的错觉。只是不管是不是错觉,她既已松开了手,就算为了脸面,也不会再发难。   是以她只冷笑着说了一句“你且等着瞧”,便领着人走了。   她一走,池夏便小跑着过来,捧着璀错的手腕看,一副要哭了的模样,着急道:“夫人先回房等着,我去寻郎中来给夫人看看!”   璀错拉住她,活动了活动手腕给她看,“哪儿那么严重,去库房里找罐药膏来涂涂便是了。”   长公主临走时留的那句“等着瞧”她本没放在心上,直到她刚刚回房,还未暖和过来,便有丫鬟过来寻她,同她道护国夫人叫她过去一趟。   璀错心里咯噔一下,登时便觉有什么不对。   她进到护国夫人房中,护国夫人端坐在藤椅上,璀错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护国夫人喝了一声“跪下!”   璀错依言跪了下去,试探着开口,不过刚刚唤了声“祖母”,便被一把信纸劈头盖脸地摔在脸上。   护国夫人胸膛剧烈起伏,看样子是动了真怒,“你还有脸叫祖母?若不是长公主今日来告知于老身,你还打算瞒到何时?”   璀错皱了皱眉,跪着去翻地上散落开的信纸。   大概翻了几张,她便明白过来。长公主早便命人去调查了晏云归的身世,调查得极为详尽。晏云归的身份,粗查下去不过就是晏家旁系的一支,但细细查下去,便查到了晏云归母亲身上——晏云归的母亲,是胡人与汉人结合所生。只是历代来战乱不休,此等身份难免被人诟病,所以除了晏回,本是没人知晓的。   这事儿虽隐秘,但也不是全无痕迹,若一门心思查到底,总是能查出蛛丝马迹的。   “你自个儿的身世,你是知,还是不知?”   璀错回忆了一下,晏回虽从未将此事向别人提及,但对自己女儿是没打算瞒着的。晏云归该是知道的。   见她默不作声,护国夫人又问了一遍:“知还是不知!”   “知道。”   护国夫人气急反笑,“好,好得很。我宋家世代与胡人为敌,多少宋家儿郎葬身于胡人之手。修儿的祖父、父亲,我的丈夫、儿子,皆是如此。”   “如今,修儿竟娶了你进门。你是修儿的正妻,日后你所生之子,是嫡子,是掺了宋家世代仇人血的孩子!”   护国夫人一把将桌上的茶水点心扫在地上——自打回了京城,璀错时常来陪她说话,护国夫人知她喜好,便时常备着点心。本来她那个年纪,已是不怎么碰这些了的。   璀错看着地上一块糕点滚了几圈,最终停在她面前,无端有几分难过。她是很看得开的,也很能理解护国夫人的心情。可晏云归就是这么个身份,又能如何?   恰在这时,门被推开,身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来人唤了一声“祖母”,而后便径直朝她伸出手,拉她起来。   璀错摇了摇头,仍跪在地上。   宋修一眼便看见了她手腕上的伤,眉头一皱,蹲下身来,强拉过她手来看。   她手腕上已经变成淤青一片,瞧着还是有几分吓人的。宋修把她的手一拉过来,眉头皱得更深了,“怎么这么凉?” 第13章 神君已然动了情,可以开……   他是听到长公主来了府里的消息,从宫中赶回来的。如今见到她这个样子,如何还猜不到发生了什么。   他从进门来,一双眼就系在璀错身上。护国夫人见状,气更盛了几分,“你来得正好。你且仔细看看,这便是你千挑万选出来的好娘子!”   方才屋里的动静不小,他在外头就听见了两分,此时翻了翻地上散着的那些书信,也明白过来。   璀错不着痕迹地跪着往后稍稍挪了挪,等着宋修的质问。没想到宋修长袍一撩,也跪了下来,与她并肩一道。   护国夫人皱着眉看他,训斥道:“你这是作甚!你今日便与她和离,宋家虽无她容身之所,但总归不会亏待她这一场......”   宋修打断道:“此事孙儿早便知晓了。”   护国夫人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继续道:“岳丈早便将此事一五一十告知了孙儿,是孙儿一意孤行,偏要促成这门亲事。”   护国夫人一时气急攻心,捂着心口平复了好一阵,才震怒开口:“你是忘了这累累血债,忘了你父亲因何而死?!”   璀错微微有些错愕地扭过头去看他,他却只平淡地接着说了下去,“孙儿不敢忘。可出身本就并非常人能左右之事。再者,两国之间的纷争,无论如何也不该怪到一个女子身上,国仇家恨,这些后果不该由云归承担。孙儿欢喜她,就只是欢喜她,至于她是何人之后,孙儿不介怀,也希望祖母能早日接受。”   他语气虽淡然,但话中满是坚决,半步不退。护国夫人知道他打小是个什么性子,怕是劝他不得,闻言只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哑声骂了一句“滚”。   “近日天寒,祖母仔细身子。孙儿告退。”宋修一拜,利落起身,将璀错从地上拽起来,拉着她一道往外走。   刚走到门口,护国夫人的声音便沉沉传来,“你回去好生想想。”   宋修脚步一顿,还是拉着璀错走了出去。   璀错任由他抓着自个儿手走了一段,才轻轻往后抽了抽手,闷声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宋修全然没有松手的意思,“刚知道。”   他看了一眼小姑娘微微睁大的双眼,轻笑了一声,“我去求娶那日已是奉了圣旨,这门亲事你爹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又怎么会同我说这些?那不是给你找麻烦么?”   璀错一怔,“那你......”   “我方才说的话你不是听到了?”他半开玩笑似的用牵着她手的那只手按在自己心口,“句句肺腑。”   这日入了夜,璀错刚刚泡了个热腾腾的澡,将一身寒气驱出体外,便听得外头一阵慌乱。   护国夫人身边的丫鬟来禀,说是老夫人突然发起高热来,已遣人去请郎中了。宋修和璀错当即便赶了过去。   因着晏云归在医术上还是有些造诣的,璀错一过去便先给护国夫人诊了诊脉,在玉坠的提示下先做了些救急的措施,等着郎中来。是以郎中来时省了不少事,两人一商量,径直给开了方子。   老夫人毕竟年事已高,宋修一脸担忧,璀错默默握了握他的手,便出去亲自看着煎药。   宋修问了问郎中具体情况,“可是气急攻心所致?”   郎中见他这样问,知定是老夫人曾发过怒,又仔细切诊了一番,末了摇摇头道:“观之脉象,并非是气盛之兆,倒像是一时间忧思过度,郁结于内。”   第一副药这时已煎好,丫鬟送上来,宋修亲自慢慢喂给了老夫人。郎中又道:“这几剂药按时喝下去,两日内若是能退热,便无大碍。”   许是见宋修神色凝重,他又补充道:“护国夫人这症虽急,但好在并不严重,好生将养着,不日便好全了。”   煎药也是门细致活儿,璀错留在东崖时,曾受玉坠十分详尽的指点,替受伤的将士们煎过药,如今她已轻车熟路,能独自将药煎出最佳的药效来。   两人忙活了一整夜,第二日一早宋修还需得上朝,璀错浅浅地补了一会儿觉,便又起来。   老夫人房里的大丫鬟说,护国夫人已经开始好转,虽还发着热,但昏睡一会儿便能清醒一阵儿。   璀错闻言,琢磨了一阵儿,叫了负责煎药的两个小丫鬟来,一人塞了一锭银子,同她们道:“煎药也是有讲究的,煎得恰到好处,方能发挥出十分的药效来。让你们煎总归没有我亲自来好些。往后你们将东西带过来给我便是,我煎好了,再由你们带回给护国夫人服下。”   两个小丫鬟免了这么件苦差事,自是高兴得很,只是仍十分不解,“夫人做这些是好事,何必遮遮瞒瞒的?”   “这便是我要嘱咐你们的了。此事只有我们三人知晓,对旁人,这药还是你们煎好的。”璀错无奈一笑,单看护国夫人在气头上那劲儿,若她知晓这药是自己煎的,怕是不肯喝的。再说,老夫人既已气病了,她还是少去面前晃悠得好。   小丫鬟也不敢再问,欢欢喜喜领了银子便退下了。没多久,药便被送了来。   璀错正小心看着火候,掐着时辰将后下的药材放进去,玉坠忽的一烫,告知她这些事儿她不必亲自做。   璀错在心里同玉坠道:“无论如何,护国夫人病倒也与我脱不了干系,做些事儿能让我心里踏实些。”   玉坠几度闪烁,末了只说若是晏云归,是不会做到这地步的。   璀错只管认真盯着火候,“我早将身边的丫鬟都支使了出去,这药是不是我煎,没人知道。”   她本没太在意玉坠的反常反应,直到过了两日——护国夫人的高热是退了下去,可人也整日昏睡,并不见醒了。   宋修又请了郎中来看,却也并未看出什么来,只重开了药方,嘱咐了些事项。   璀错却觉出不对劲来,先是令人彻查了饮食,却没发现什么不妥。第二日她又煎药时,突然福至心灵似的,抓着药材的手不受控地开始发抖。她问玉坠,“这药,是不是有问题?”   玉坠并无反应。   璀错深深吸了一口气,“是被人动过手脚了?”   玉坠依然沉寂。   璀错眸光一冷,“晏云归是学医的,这药有问题,她如何察觉不出?”   玉坠终是闪了闪,慢腾腾告知她,“护国夫人命数便是至此了,这本也是神君一劫。若是晏云归,最初便不会有替她煎药的举动,自是不会发觉。”   璀错下意识地便要将这一炉药扬掉,玉坠却倏地发烫,烫得她生疼。   玉坠只轻飘飘地唤了她一声“无清仙君”,她便明白过来。   她不能干预的。她只能再次煎好这碗要人命的药,送到宋修的祖母手里。不知道时便就罢了,如今既已知情,又如何能心安?璀错挣扎着又问了一句:“宋修日后定会查出来的,那时候呢?那时候要怎么才能圆得过去?”   “圆不过去便罢了。神君已然动了情,可以开始收网了。只是单单如此,还不够。无清仙君还需得费些心思,让这情劫更猛烈些。”   三日后。   护国夫人没了的消息,是半夜传来的。   宋修一连几个夜里亲守在护国夫人榻前,白日又要去宫里,饶是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   而护国夫人这几日除了不怎么清醒,也无甚旁的症状。是以这日夜里,他便回去睡了。   璀错替他守在榻前,一直照看着,可护国夫人临终前,甚至都未睁开过一下眼睛。还是璀错发觉不对,诊了诊脉,才发现她脉象已停了。   宋修自得了消息,到半夜只披了件薄衣来到老夫人房里,再到操持丧事,一直冷静得过分。   新皇特下了旨意,恩准厚葬。但因着时期特殊,宫里这时离不了宋修,便夺情起复。   护国夫人下葬那日,璀错也一直恍惚着,直到夜深了,她才发觉宋修不知去了哪儿。   天又开始飘着细雪,她拿了一把白纸伞,没叫池夏跟着,独自撑开伞去寻他。   她要寻的那人,一身格外单薄的孝服,立在护国夫人生前所居的房门前。   茫茫夜色里,他不知站了多久,肩上落了厚厚一层雪。细碎的雪片还在落着。   璀错一言不发,只走过去,将伞举在他头顶。   即便是在雪地里,他身上还是能闻到好大一股酒气。   璀错不知陪他站了多久,直到双足都冻麻了,因着给他撑伞,她的一大半肩头也落满了雪。   宋修忽的回过身来,紧紧抱住她。   她被这突然一抱,手上一松,纸伞便掉了下去。   雪不知何时愈发大了,点点坠下来,无声挂满了相拥在一片静谧里的两人发间。   宋修沙哑开口,“云归,我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也这样走了。”   许是他声音太过悲恸,璀错心口一堵,想也未想便回道:“还有我,我会守着你的。”   “是啊,”宋修轻轻笑了笑,“我只有你了。”   他摩挲着她发上的雪,却并不肯将雪拂落下去,引诱似的轻声道:“那你答应我,会一直陪着我,守着我,好不好?”   璀错一怔,明知没有可能一直陪着他,却不能这般同他说,只能艰涩开口,低低应了一声“好。”   他呼吸间裹挟着浓烈的酒气,炙热的呼吸落在她耳侧,他几近是贴着她耳廓,喃喃道:“你既是答应了,便要永远留在我身边,无论生死。” 第14章 “你曾救过我一命,我不……   护国夫人下葬那夜的雪,是今冬最后一场雪。   宋修开始着手彻查死因时,璀错就在他身边陪他一道,亲眼看着他是如何一点点,查到自己身上来的。   那天她在房里,手上翻着本账册,却只是翻着,半点没能看进去,心里总惴惴的,像是在等着什么。等到天擦黑,她的房门被一把推开,门框猛地撞在边门上,“哐”的一声,在家家炊烟的蔼蔼暮色里刺眼得很。   璀错将账册合上,站起身来,看着面色阴晴不定的宋修,淡淡吩咐池夏:“你领着她们退下去罢,今夜里不用进来伺候了。”   池夏迟疑了片刻,但见二人间气氛不似往常,还是领着人退了下去。   她前脚刚将门掩好,后脚便有相熟的姊妹凑到她耳边担心地问:“将军这是怎么了?一身煞气,方才吓得我差点走不动道。看这架势......将军不会把夫人怎么样罢?夫人一个人待在里头打不打紧?”   池夏走远了些,才瞪了她一眼,“夫人平日里把你们惯坏了,什么事儿也敢议论?”话虽这么说,她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将军平日里连半句重话都未曾对夫人说过,这回应当也不要紧罢?   屋内。   宋修将一包什么甩在书案上,他向来准头极佳,刚刚好甩在她手边。只是这一下力道他没收住,东西砸在她手背上,散了一桌。璀错手背登时红了一片。   她没吭声,低头看了一眼。是一包药材,看着种类,正是当时给护国夫人用的,没想到这些东西他都留了下来。   他似是压着火气,嗓音有些嘶哑,“药渣也还在,已查验过了。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璀错抬眼看住他,“不是我做的。”   “你说不是你做的,我信。”宋修怒极反笑,缓缓走上前问道:“晏云归,我只问你,你当真半点也未察觉?”   他们之间只隔了一张书案。宋修将手撑在书案上,倾身过去,死死盯住她,眸光深处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光,“只要你说,我还信。”   璀错抿了抿嘴,一声未吭。她没做过的自是不会认,可她当时也的确发觉了。   宋修的手狠狠按在书案上,书案不堪重负地发出“吱呀”一声。璀错毫不怀疑地想,倘若他掌下的是自己不堪一折的脖颈,此时已被生生拗断了。   “晏云归,你学了十数年医。昔日我伤重至此,你且都能救回来。你如何察觉不出这药里有几味有问题?!”他顿了顿,“只是我想不通,你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他直视着她的双眼又问了一遍,目光发烫,烫得璀错眼底被灼伤似的发着涩。   璀错垂下视线去,躲开他的眼神,“我不能说。但很久以后,你会明白的。到那个时候,你大可同我一笔笔算这个帐。”   “好,”他直起身来,因为他身量比璀错高一些,两人这般面对面站着,他便是自上而下看她,“你知情,你有苦衷,你不能说。”   璀错咬了咬嘴唇,开始收拾桌案上的一片狼藉。   她方才翻账册时将衣袖箍了上去,此刻手腕处便全然露出来,那只羊脂玉的镯子便愈发显眼。   她听见他轻笑了一声,一字一顿地问她,“这镯子你戴着,就不烫手么?”   璀错动作一顿。而后连头都未抬,使蛮力将镯子撸了下来,本想塞进宋修手里,可他不知何时退了两步,两人间又隔了一个书案,她够不着,便只能放在书案上,推到他那边。   他却只远远看着她,淡声道:“你曾救过我一命,我不动你。我叫人去收拾了京郊那边的宅子,你搬过去罢。”   话说完,他转身往外走,刚踏出去半步,便听得身后的小姑娘低低应了一声“好”。   宽大的袖袍遮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自然也就没人看见,在听到这一声“好”后,他的手骤然握紧,又缓缓松开。   璀错是在京郊那处宅子,等到的春天。   宋修虽是把她扔了进来,可也没苛待她,一应待遇还是同在府里时一样。还是她自作主张,将跟来的丫鬟遣回了将军府,只留下了池夏。   只一样,他同底下人说她是来静心参悟的,是以没什么事,不准她出门。   她都同宋修闹到这般地步了,玉坠反而安静了下去,也没催促她什么。而她自个儿也总闷闷的,更不想主动搭理玉坠。   她不知道的是,隔三差五的夜里,便有人轻巧跃上她的屋顶,挥手屏退一直藏在宅子里各处的暗卫,而后寻一处隐蔽的地方,静静地看她一眼。   满月夜那天,他在屋檐上,守了她整一夜。   春意渐渐深了。   马上便是晏云归的生辰,璀错知道晏回虽人在边疆,但对她总挂念得很,趁此时得闲,常常给他去信,信里只报喜,让他安心。   这日玉坠忽而有了反应,暗搓搓地撺掇她去外头转转,看看春色,也能放松一下心情。   璀错没头没尾地突然问它,“你是司命创出来的,也有她的一丝精魂,但你究竟属于谁?”   玉坠安静了一会儿,“我确是司命所创,但司命是天宫的司命。”   璀错点点头,叫来池夏,预备着出去逛逛,“那就好办。冤有头债有主,届时若是神君来讨说法,我便推回给天宫就是了。”   宋修不许她出去,正门自是走不出去的。她同池夏换了衣裳,叫池夏待在她屋里,而后自个儿从早先找到的狗洞钻了出去。   许是她自打住进来就本分得很,底下人对她失了警戒,这才没费力气便跑了出去。   她偷跑出去第二回 ,就遇见了裴泽绍。   彼时裴泽绍一身寻常书生打扮,戴了斗笠,若不是他主动叫住璀错,璀错定然认不出人来。   璀错见他样子就知道他定是有话要说,拉着他去了个没人的地方,刚站定,两人便一同开口。   “裴大人,你怎么......”“云归妹妹,你怎么......”   裴泽绍叹了一口气,率先解释道:“我早听说你被宋修送了过来,一直担心你,便时常来这边看看,却总不见你出门,好容易碰上了一回。”   璀错笑笑,“不打紧,就是起了些争执,过来住几日我也清闲些。你看,我好着呢。裴大人是?”   “没什么裴大人了。”他压低了嗓音,“新帝不仁,朝中不少不愿同流合污的官员皆致事了。”   话说到这儿,璀错哪儿还不明白。朝中官员在这个节骨眼上辞官,出入又如此遮遮掩掩,怕是另有所图。换句话说,他们怕是准备反了。   既然她能想明白,新帝和宋修必然也想得明白。只是新帝根基未稳,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大肆搜查,一时拿他们无法罢了。   裴泽绍往她手里塞了张纸条,而后压了压斗笠,“我不能在外头待太久,你若有难,便去纸上写的地方寻我。”   “那是我当下的落脚地,也只有我一个人,放心。”   璀错攥着纸条的手紧了紧,真心实意地道了谢——裴泽绍这是把身家性命皆赌给了她。   明知她是宋修发妻,而宋修如今是新帝的禁军统领,只要她将这纸条递上去,迎接他的,便是浩浩禁军。   裴泽绍笑着同她挥了挥手,“谢什么。晏叔叔远在边疆,若我还不能做你的倚仗,那姓宋的岂不更要欺你娘家无人?”   璀错本以为玉坠催着她出去就是为了同裴泽绍见上一面的,没成想见过裴泽绍后,玉坠仍日日催她出门。   这一日,她终于明白玉坠到底等的是什么了。   她同往常一般,覆着面纱,在京郊偏僻的小市集上闲逛,忽而有人朝她这边儿挤,她往一旁让了让,那人却更贴上来。   是张生面孔。   璀错皱了皱眉,正要说什么,却觉手肘处一凉,而后便有细密的刺痛感,顺着血液蔓延开。   她眼前一白,踉跄了一步往后倒去,一片朦胧的白光里,只见不知用什么东西扎了她的那人背影远去。附近有人围上来,她听到有人问“这是谁家的小娘子,怎么晕倒了?”,感觉到有人在摇晃她,掐她的人中,却无力给出反应。   掐璀错人中的那位大娘见她嘴唇嗫嚅,忙凑上耳朵去听。已经人事不省的小娘子,只无意识地迭声唤着什么,她仔细听了好一阵儿,才分辨出来。   她在唤“宋修”。   大娘回想了好一阵儿这附近哪有宋姓人家,倏而反应过来,颤声同围观的邻里道:“这,这怕是镇国将军府上的夫人!快去将军府!” 第15章 你无情道的道心乱了。……   璀错的意识陷进一片浓稠的黑暗里,四周静悄悄的,让她无端有几分恐慌。仿佛魂魄被拘在了这具身体里,被层层棉花裹挟住,柔软却无力的感受自四肢百骸传来,她对外界无知无觉,也动弹不得。   她想起当初在边疆,她杀了那只堕鬼后,在宋修面前倒下去那时的状态。   想到这儿,璀错眼前一恍惚,好像又见到了少年人坐守在她榻边,紧紧握着她的手,满脸疲态,却仍不眠不休地照看着她。他似是蹙了蹙眉,璀错伸出手去,想抚平他眉头。   “夫人!夫人醒了!”   五感骤然回归,那一声夫人唤得简直炸在她耳边,璀错皱着眉睁开眼。   她躺在京郊别院的榻上,身边守着的,也只有池夏一个。   记忆里少年的脸淡去,她努力清了清嗓子,问道:“过去多久了?”一开口,沙哑难辨的嗓音便吓了她一跳。   池夏端着热水忙回到榻前,先将她扶起,让她靠坐着,而后将水递给她,“夫人莫急,先喝些热水,我已命厨房备好清粥了。夫人昏睡了五日才醒,身子该熬坏了,得一点点恢复起来才好。”   五日。璀错啜了几口水,稍稍润过嗓子来,便抓着茶盏,指腹在杯沿上无意识地摩挲。   她虽没开口,但池夏跟了她这么些日子,已明白她想问什么,主动道:“夫人那日出门,遭人暗算中了毒针,所幸有人去将军府报信,路上遇上了别院的人,便将夫人送回了这儿。还好夫人福大命大。”   璀错听见自己艰涩出声,“他来过么?”   池夏头低下去,“将军他……兴许是最近忙了些……”   璀错平静地又问了一遍,“来过么?”   池夏咬了咬嘴唇,“将军在夫人中毒后的头两日里是在别院守着的,且将奴婢们都赶了出去,整个别院都未留人,只有郎中进进出出。后来……后来该是见夫人的毒解了,这才走的。”   璀错不置可否地笑笑,“来过便好。”来过起码说明他对晏云归还不至厌弃到生死不见不是。只像是小孩子玩够了的拨浪鼓,因为从前多少欢喜过,一时舍不得扔,只随意地搁置在一旁,却也再想不起了。   璀错休养了几日,气色眼见着一天天好起来。她醒过来后,宋修依旧一趟也未来过,似乎对她的生死浑不在意。她只能从旁人的口中听说,他这禁军统领是如何威风,如何深得新帝器重。   这日清晨,她起来用早膳时,池夏端了一碗长寿面上来,笑嘻嘻地同她道:“夫人生辰吉乐!”璀错才想起来,今儿个是晏云归的生辰。   说来她比晏云归过得还惨些,昔年晏云归再怎么说,也还有晏回每年都记着,给她庆祝生辰。如今她只身在京城,也只有这一碗长寿面了。   午后她收到了一封信,是晏回写给她的,想来是掐着日子送到的。   信中说,转眼已经整整十九载,她已出落成了个大姑娘。他分明还清楚记着,她小时候蹒跚学步的样子,牙牙学语的时候,总念不出清楚的“爹爹”二字的样子……历历在目。   又嘱咐她在京城要好好照顾自己,万事能以自己为先,便是极好。天热天寒,要记得增减衣裳,要好好用膳,不要总挑着吃。嘱咐了那样一大堆,璀错一一看完,才在信的最末看见一句,“我的囡囡啊,生辰吉乐。愿我的囡囡从今往后,一路顺遂。倘若不那般顺遂,无论什么时候,爹爹都永远是你的退路。”   璀错将信反复读了好几遍,才收好,放在了枕下。   那夜她睡得极安稳,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   第二日她也闲得很,便给晏回写信,写了两次,却都觉得差了些什么,正预备写第三次,别院门外却突然一阵喧哗。   有尖细的嗓音在扯着声喊,“瞎了你们的狗眼!这位乃是长公主殿下,莫说区区一个别院,整个大周,哪儿是殿下去不得的地方?”   璀错撂下笔,整理了一下衣衫,走出房门。   长公主正被人护在中间,她手执一条长鞭,谁若拦她,当头便是一鞭,竟抽花了两三个小厮的脸。偏偏碍于她的身份,无人敢同她真刀真枪地动手,她便这么闯进来。   璀错同她之间隔了一整个院子,从容道:“来者是客,都退下罢。”话虽这么说,却不见她行礼。   长公主面色极差,同璀错比起来,倒更像是个大病初愈的。开口却是毫不含糊,“不过是个被扔在别院的破烂,倒真把自己当当家主母了。”   璀错眉一挑,“殿下这话说得,宋家的当家主母,若不是我,难不成还是殿下?”   长公主“你”了好一阵儿,脸色铁青,忽而笑起来,“你猜本宫那日去找护国夫人,同她说了些什么?”   “让本宫想想……本宫也没说什么,只是同她分析了一番利弊,同她说,若是晏云归留在宋家,宋家便是私通外敌,乱臣贼子,届时莫说是你,整个宋家也没人活得下来。”   她娇声笑着,说的话已然颠三倒四,“本宫同她说你身上流着胡人的血,她竟只讶异了一瞬,竟不想就此休弃你。”   璀错听到这儿已然明了,她手不知觉攥紧,指甲抠进掌心,一字一顿道:“所以,你便给护国夫人,换了药?”   长公主叹息了一声,“本宫也是无奈之举。原想着借此事逼走你,没想到宋修竟对你痴迷至此。他竟没杀了你,他竟没杀了你!”   她似哭似笑,“本宫什么都给他了,本宫自打十二岁那年见到他,本宫什么都不要了,日日去哀求父皇将本宫许配给他,哪怕被父皇训斥,被后宫里那些女人背地里嘲笑,本宫都不怕。”   “本宫以为他是因着本宫保不住他的兵权,才对本宫不理不睬,所以本宫为了他,杀了自己的父皇。本宫是长公主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以特许他保有兵权了。”   她阴恻恻看向璀错,“可他竟然为了你,一再推拒。”   “本宫本想着,他祖母死在药上,他定会怀疑你。你倒是很合本宫的心,还亲自煎了药,亲走进套里。可就是这样,他也只把你扔在这儿,仍留着你的名分。”她眉眼一弯,“所以本宫前几日想着,不若直接杀了你。”   璀错瞳孔一缩,“原来都是你做的。”   “宋修已经猜到了,他竟敢杀了那日给你下针的,本宫的人,本宫还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长公主给护国夫人换了药这事儿做得隐蔽,就是为了事成后同宋修之间还能留得一线。从她打定主意要璀错性命那刻起,她便知道,这两桩事连起来,宋修定会顺着查到她头上,可她已经不在乎了。   “那毒针上的毒,是本宫精心挑选的,不会立时要了人性命,须得生受百蚁噬心之苦两日才得解脱,解法早已失传。可你果真命大,姓晏的老头儿,竟能以秘术同你换命,将毒引到他自个儿身上。”   璀错心跳像是停了一霎。心脏再度跃动时,泵起全身的血液,冲击到她脑仁,震得她眼前发白。“你说谁......?”   “哦,”长公主笑得更开怀了些,“你还不知道罢?你父亲为了救你已经死了。也就是前几日的事儿,你若不信本宫的话,自去将军府,去问问宋修,你这条命,是怎么从阎王手里拿回来的。”   璀错心口猛地一疼,牵动着四肢百骸,连呼吸都生疼。在她反应过来前,她已经奔了出去。   身后长公主在大肆笑着,“本宫不打算直接杀你了,叫你这么死了,也太便宜你了。”   璀错在街上狂奔,心口又疼又涩,像是回门那日,她第一回 见到晏回的时候,那席卷而来的,全然不属于她的情绪。只是这回猛烈了千万倍。   发钗太重碍事,她便一把扯下来扔掉,外面披着的褙子挡她,她便顺着吹来的风,将褙子脱下甩开,鞋靴不知何时便掉了,她就那般赤着足,在众人或诧异或反感的目光里,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又见到了将军府的匾额。   彼时她已披头散发,狼狈不堪。门口的小厮以为是哪来的叫花子,要赶她走,被她一计眼刀生生看得退了一步。   护院围上来,她厉声喊了一句“谁敢拦我”便往里走,被其中一个曾去过内院的小厮认出来,自是没人再敢拦她,任她一路走进宋修房中。   宋修不在。   璀错剧烈喘息着,翻找着他房里的东西——她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是在找什么。   直到她翻到一只木匣子,打开来,里面是一封封信。她动作倏而停住,紧接着拿着匣子的手开始抖,她颤着去拿里头的信,却不慎没能抓稳,匣子掉在地上,信也散开。   那些信有着相似的开头,“囡囡:近来可还安好?为父一切都好,唯独是很想你。不知道囡囡近来是胖了还是瘦了?……”信的末尾,落款上写着的时间是几个月后,统统分隔开,最远的一封,是几年后。   她突然想起生辰时收到的那封信,他絮絮叨叨的嘱咐了那么多,又提起她小时候,她应该察觉到的。   最初在梦里,她走完了晏云归的前十八年,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此刻突然清晰起来。   璀错感受到了一种细细密密的疼,像一针一针剜进她身体里,带出鲜血淋漓的血肉——那明明不是她曾经历的,疼痛却如此真切。   晏回一脸憔悴,抱着婴孩哄,逗弄着她玩——即使女娲石造的这个孩子,不怎么哭,也不爱笑。他教她走路,在她摔倒的时候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告诉她:“囡囡,摔着了是可以哭的。”   晏云归再大一点的时候,手把手地教她识字读书,教她医术,陪她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辨认各种草药。   书架最顶上放着的医书落了尘,有一回晏云归想看,晏回却头一回没准。因为那是秘术,都是些一命换一命的法子,他说医者仁心,人命不分亲疏贵贱,不分长□□女,应当一视同仁,不许她学。   璀错坐在地上,一时分不清是晏云归还残留着的魂魄作祟,还是她自己。她只觉得很无力,慢慢抱住自己的双膝。   她伸手摸到玉坠,突然很想捏碎它。   玉坠却一闪,她看见了晏回临终前的样子。   那时他手上还沾着墨,该是刚写完信,因为毒性发作难受得五官都皱在一起,却还是摸索着到她榻边。   “爹爹本是进京来给你过生辰的,没提前同你说,是想给你个惊喜。”他虚弱地笑了笑,“没想到会成这样。也好在没同你说我要来,不然该瞒不住了。囡囡莫怪宋修不告诉你,是爹爹不让他说的。”   “还有件事儿爹爹一直瞒着你。你娘难产那时,我没听稳婆阻拦,冲了进去,曾亲眼见着,刚哭了一声的女儿断了气。曾有道士说我根骨异于常人,兴许这也就是为何旁人都忘了这事儿,唯独我记得罢。你是怎么来的,爹爹不清楚,但是不管怎么样,你都是爹爹的囡囡。   “爹爹这一生,唯盼你好。自从你嫁给宋修,比以往活泼了不少。你先前啊,太懂事太听话,反而没了人气。如今你有了好归宿,爹爹走得放心。唯一的遗憾,就是生辰礼不能亲手给你了。”   璀错从地上跪坐起来,翻找着信,终于在木匣子最里头,找到一根红手绳。红手绳上有着药材的清香气,她笨拙地用另只手给自己戴上,不知为何,便有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璀错静静坐了一会儿,抬手捏碎了耳坠。   几息间司命便来了。   司命见着她时,她满脸泪痕,头发散在身后,因为被风吹了一路,打结纠缠在一起,衣裳也歪歪斜斜的,哪儿还有半分上界那个不染纤尘的白衣女仙君的样子。   司命似是感知到了什么,上前一步,捏住她的肩膀,皱眉道:“璀错!你道心乱了。无情道向来以道心为重,你……”   璀错平静地抬眼看她,声线喑哑,“不稳的是那颗女娲石造的心,并非我的道心。” 第16章 凡人忘性皆大,是以多数……   “晏回这一世积了一身福泽,再世轮回会有好去处的,”司命看着她,有些心疼地叹息了一声,“还有什么我能做的么?”   “我叫你来,就是为了看住我,别让我一时冲动,去杀了她。”璀错抬眼,眸中一霎迸出的杀意似有实感。她从前也是个以杀止杀的性子,身上有些煞气倒是寻常。只是她这一抬眼间,眸光委实太过怨毒。   司命皱了皱眉,将手指点在她额心,纯净的仙力自她指尖流入璀错的身体,顷刻间运转了一个小周天。   司命脸色苍白地收回手,女娲石的斥力太大,她也探不出什么来。   她想了想又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枚小珠子。那珠子本晶莹剔透的,像是由水凝成,甫一被拿到璀错额前,却倏而暗沉下去,紧接着“啪”一声,竟是从中间裂作了两半。   璀错一时也怔住,灵台倒是清明了不少,不确定地问道:“试灵珠?”   试灵珠只一个作用——探明灵体里是否有怨气盘桓。通常来说,倘若灵体的怨气过重,便极易演化成堕鬼。   怨气乃是极阴之气,于正道仙君而言,平日极难感应得出。试灵珠虽不起眼,却是天地间澄净灵气凝结而成,逾百年才结的出,这也是璀错第一回 见着这物什儿。若不是司命还有帝君的外甥女这层身份,也拿不到这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司命点点头,“该是晏云归的怨气。怪不得上回见你,你说她尚有魂魄残留,想来那时便是怨气已生,因着你同它寄居在同一副躯壳里,才早早感应到了些。”   这之前还未有过仙君能感应到怨气的先例,是以璀错本疑惑了一下,还没问出口,就又想起另件事儿来,问道:“晏云归不是女娲石所造么?神族的东西,也能生出怨气来?”   司命一摊手,“这你怕是得去问神君。神族覆灭后,许多东西已不可考,能知晓全貌的,如今也唯有神君了。”   璀错不知为何,一听到神君这两个字,便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积压在心口,堵得她喘不过气。   司命恰是在这时消失的。   璀错摸了摸耳垂上重又完好如初的耳坠,抹了两把脸上的泪痕。   有人推开门,走到她面前。她却连头都没抬。   一件带着松柏清香的外袍搭在她身上,宋修蹲下身,看了她一眼,而后脱下她已脏污不堪的足衣,见没什么伤口,只是脚趾起了淤青,才替她换上刚带进来的干净足衣。   他将地上散了一地的东西一样样捡起来,整理好。   璀错依旧坐在地上,近乎麻木地看着他做这些。房里只有纸张收拢的声音时,显得格外安静些。   宋修将木匣子合上,“咔哒”一声。   璀错眼皮抬了抬,轻声问他:“我爹他,现在在何处?”   宋修走到她身前,朝她伸出一只手,想拉她起来,“同岳母葬在了一处,是岳丈自己的意思。”   璀错避开他的手,自己爬起来,“能合于一坟,也还不错。”   宋修叫人给她备了热水,她去泡了一会儿,换上一套素白长袍。晚膳却是一口也不吃,只安安静静坐在那儿。   夜幕沉下来,这夜无星无月,天空显得愈发寂寥。她看了天一会儿,突然问宋修道:“若是那日我死了,你会不会后悔,没再见我一面?”   说完也没等他回答,只牵了牵嘴角,“给我拿盏灯罢,我该回去了。”   最终两人各执了一盏灯笼,一前一后走。春夜里的长街,还有几分未散尽的萧索,有风自街口灌进来,时弱时强。璀错慢慢走在前面,她知道宋修就跟在她身后,两人间却久久无言。   其实没多久前,他们之间还有仿佛说不完的话。那时还是初冬,碰到阳光明媚的时候,她爱叫人将案几坐凳搬到院子里去,而后随便挑一本书册看。有时她还没看多少,宋修便回来了,她也没觉得说了多久的话,暮色便重起来。   不过短短几月,她竟就同他无话可说了。仿佛只是一个不留神,两人间便横亘上了些什么,想要开口却先觉疲惫。   从将军府一路走回别院本就不近,她这回又走得极慢,快到别院时,两人的灯笼便都灭了。   又走了一段,眼见着便要到别院的大门,宋修忽然在她身后唤了她一声“云归”。   璀错挑着灯笼的手一颤,脚步略停了停,还是回过身去。只是夜色太重,她竟看不清黑暗里他的脸了。   可晏云归的身子五感优于常人不少,这种程度她原本是看得清楚的。   璀错闭了闭眼,虽然从发现怨气那一刻她便猜到这具身体会被怨气腐蚀,但没想到,这具身体已经开始衰落了。   她被人抱了个满怀。   宋修紧紧环住她,在她耳边低声道:“府里的人几乎被皇上换了一遍,我一时试不出深浅,但总归把你留在府里还不若留在别院里来的妥当。”   他直视着她的双眼,语气少见地软下去,“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璀错勉强笑了笑,避开他视线,应了一声“好”,便离开他怀里,往别院里走去。   凡人忘性皆大,是以多数喜欢将那些触不得的事儿揭过不谈。不想就连神君做了凡人后,也这般自欺欺人。   天气渐渐热起来,蝉鸣日夜不歇,虽吵闹,却也显得热闹些。   狗洞早便被封严实了,她被困在这儿一步也出不去,外头是什么季节于她而言其实并无不同。   池夏见她总闷闷不乐的,叫人搬了好几只大缸来,移植了几株菡萏,还养了两条红鲤。   缸搬进来的第一天,璀错去看荷花,手随意往缸沿上一搭,才发现裴泽绍用水缸带进来的消息——水缸里靠沿的位置,被他刻了五个字,“别院有密道”,落款是一个小小的裴字。   璀错心一惊。   别院被宋修的人看得死死的,莫说是进出,就连通信,小厮怕是也会先报一遍宋修。裴泽绍也是万不得已才兵行险着。   璀错前前后后用了十日,一寸一寸暗暗查过去,方发现了密道入口。   入口在书房,恰是她常待的地方。   这日晌午,璀错自个儿进到书房里,沿着密道走,也没走多远,便到了尽头。   密道尽头的地上放了一封书信。   她没敢多留,只将上头挡着的石板掀开一条缝,草草瞧了一眼,确认是在京郊的某片林子里,便拿了信赶了回去。   信是裴泽绍早放在那儿的。   他大致听说了前些日子晏云归的事儿,放心不下,兼之宋修一直这般将她困在别院,虽说是为了护着她,但也像是场变相的软禁,叫外头的人全然不知她到底如何了。   璀错写了回信,也放在密道尽头。   两人就这般断断续续通信着——裴泽绍本是可以从密道进来的,但碍于礼法,怕日后若有不测,会伤了璀错的名声,便从未踏进来一步。   等到菡萏开败,那两条红鲤也被璀错生生给养死了,当今京城的局势也在她心间渐渐明了。   是以当她看到裴泽绍在信中说他们已决定孤注一掷时,马上便清楚地意识到,他们的胜算有多么小。   璀错正借着烛火点燃信纸,突然心念一动,想起最后一次见着宋修时,他身上似是随身带着禁军布防图。   火舌舔上信纸,火势顷刻变大,她这一怔神儿的功夫,便烫着了手。   也不知是不是她错觉,她竟觉得体内晏云归的怨气在蠢蠢欲动——若能助裴泽绍此回事成,便能杀了长公主,替晏回报仇。 第17章 他给我布好的局,我怎么……   璀错给裴泽绍留了信,叫他再等几日,她有东西要给他。   璀错在心里盘算了盘算,要拿到布防图,须得先见着宋修的面。   这副身躯如今也确是不中用了些,璀错用凉水洗了一遍身子,又坐着吹了一夜风,第二日晌午立竿见影地便开始咳嗽,到了晚间,就烧起来。   她烧得迷迷糊糊,半夜醒过来,见池夏在不断用帕子蘸了冰水,拧干覆在她额上。   池夏见她醒了,显然松了一口气,忙端上药来。   璀错支起身子,喝了一口便被药汁苦得皱了皱眉,神志略清明了些。   “你去寻一趟宋修,就同他说,我太难受了,我想见他。”她倦倦看了一眼天色,补了一句:“他若是还不打算来,你便告诉他,他一日不来,我就一日不喝药。”   她声音发着虚,脸庞烧得通红,说完这几句又咳嗽了好一阵儿。池夏眼眶一红,“夫人何必......”话说到一半见璀错闭上眼睛又躺了回去,最终只能应了一声,“奴婢这便去。”   璀错又睡了一会儿,朦胧中听到有人急急进门,压低了声儿问,“怎么这般严重?”   似有郎中又来替她诊了脉,向那人回禀道:“夫人只是感了风寒,按时服药便能好,这病不打紧。要紧的是夫人郁滞于内,忧思伤身,长此以往,怕是吃不消。”   璀错听得到动静,奈何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只能感觉到有人不厌其烦地一勺勺喂药给她,不知喂了多久,一碗药才喝下去。那人给她换了块帕子,小心将她被汗打湿的鬓发拢回耳后,轻叹了一声,“怎么还像个孩子,这么折腾自己。”   璀错哑着嗓子艰难出声,“可是我想你了。”她睁开眼,抓住宋修放在她鬓边的手,小声问道:“你能不能,陪我两日?就两日。”   小姑娘身上温度还烫得吓人,一双眸子像浸过水般雾蒙蒙的,就这般直勾勾地瞧着他。   宋修心一悸,低声应了她一句“好”,仿佛浑然忘了他如今是何处境,是如何如履薄冰地走下每一步,忘了他应她这两日,便是两日不在将军府,两日不在新帝的眼皮子底下,又意味着背后要付出多少心血。   璀错拉着他的手,反复确认了他不会半道不见了人,这才睡下。   她这一觉故意睡得断断续续,隔一会儿就醒过来一次,宋修便一直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地照看着,一晚都不曾合眼。   宋修白日里还得进宫,第二晚璀错实则已好了大半,却还是故意装着病折腾他,磨得他又是一宿不曾沾过枕。   她装病委实不太娴熟,也就是关心则乱,宋修才一时分不出,只当她病得难受,分外黏人些,便一直陪着。   两日过得很快。   最后一晚,璀错大方地让出半张床榻来,拍了拍身侧的空儿,“你上来睡罢?”   宋修抬眼瞧了她一眼。   她继续道:“我今日好多了,不必整夜守着。你也该好好歇一歇了不是?”   宋修“嗯”了一声。   她伸出手去,拽着他衣角,“陪我睡罢?你不陪着我,我睡不着。”   烛火被吹熄,璀错略有些不自在地翻了个身——两人已有大半年没躺在同一张榻上了。   就像她乍来别院时,只睡半边床榻,总觉着身边还有个人,可每每清早睁眼,余下那一半床榻总是冰凉一片。她过了一两个月才习惯自个儿睡,现下这个人又回了来,她又不习惯了。   她熬着时辰,数着身后人的呼吸。却听见身后一阵窸窣,紧接着被一双手搭在腰间,随着一声喟叹,那双臂膀略一用力,将她勾进怀里。   他温热的呼吸落在她颈侧,璀错身子一僵,宋修的手顺着她手臂往下,找到她手,十指交扣。除此外,再无别的动作。   璀错默默等着他的呼吸平稳下去,又刻意多等了一会儿,确认他睡熟了,这才轻轻将他手从自己身上拿下去。   她算得没错,宋修在她身边本就容易入睡一些,睡得也沉一些,她又故意折腾了他两宿,白日里他还得费心费力,自是熬不住的。   璀错轻手轻脚从他身上跨过去,下榻去找他的外袍。   她翻了翻,果然翻出被卷起来的布防图。她先做贼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宋修,见他还在睡着,才走远了些,点了一支蜡烛,就着烛光展开仔细看了一遍。   她拿出一早准备好的纸笔,摹了一份一模一样的,将原本这份放回宋修外袍里,收拾妥当,才回到榻上。   她这一躺,宋修动了一下,吓得她立时止住动作,就连心跳也止住了一霎。可宋修只是本能似的重把她抱进怀里,并未醒来。   璀错有心事,这一夜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最离谱的是她梦见她在宋修寸寸碎裂的目光里自尽脱身后,刚刚回到上界自己的身体里,同司命话还没说几句,便见天边火烧云翻涌,一时金光极盛。宋修步步踏云,天光勾勒出他的轮廓,他远远望着她,目光冷冽。   众仙君纷纷向他行礼,唯独她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扎眼得很。   她看见他勾了勾唇角,而后手一翻,自掌心凝出那把长弓来。弓弦一绷,她甚至没看清箭是如何射出的,便被燃着业火的箭矢贯穿了心脏。   璀错猛然惊醒,大口喘息着。   宋修轻轻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做什么梦了?”   面前的人同梦里挽弓的人影重叠,璀错想也未想,八爪鱼似的缠上他,将他抱紧,仿佛靠他足够近,他便没有拉弓的空间一样。   宋修被她这一抱,连语气都软了几分,低声哄着她。   他说了些什么璀错无心去听,她满心想的是——自尽不行。那倘若凡间这一遭是他亲手杀的她,日后找她算账的时候,神君是不是底气便不足了?   宋修如常去了宫里,他前脚刚走,后脚她便将自己锁在书房里,顺着密道一路出了去。   她径直去了先前裴泽绍告诉她的那地方。裴泽绍落脚的地方是间瞧着已败落了的小屋,但胜在隐蔽。她扣了扣门,却没人来应,又怕耽误久了惹人注意,便使力推开门,走了进去。   她刚踏进去,门便在她身后“吱呀”一声合上落锁,紧接着一把匕首横在她颈侧。   璀错不确定地唤了一声“裴泽绍”,匕首才撤下去。   裴泽绍长长出了一口气,退开两步,“晏妹妹?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东西。”璀错将她誊的那份布防图一亮,塞他手里。   裴泽绍低头看了一眼,震惊道:“你这是?”   璀错直截了当问道:“你们此番胜算能有几成?”   “只有四成。有了布防图,也只有七成的胜算。”裴泽绍叹息一声,将布防图放回她手里,“所以不必给我这个。你将布防图给了我,无论我们事成与否,你都不好自处。”   璀错默了默,又问道:“你真的想好了?若早知是条不归途,为何不能顺大势而为,偏要逆流而上呢?”   裴泽绍朗声而笑,同她道:“晏妹妹,人这一生啊,总要坚持些自认为对的事儿,不计代价,不算后果。”   他双眸盈满亮光,慢慢道:“新帝不仁,朝堂上下早便怨声载道,只是新帝以雷霆手腕压着罢了。但是压着,就当真能压一世么。倘若必须有人来起这个头,那便由我始罢。”   “虽死不惜?”   “九死不悔。”   璀错闻言抬头看他,少年意气风发,像风暴中飘摇却始终不肯垮下腰的翠竹,即便是在这间简陋破败的小屋里,仍旧灼目得叫人挪不开眼。   “布防图你拿着,至于我……我自有打算。”说完她便打开门栓,出门前听到裴泽绍又唤了她一声,她脚步一顿。   “晏妹妹,从今往后,你多保重。”   三日后。   用过晚膳后,璀错在书房自己同自己对弈,池夏急急从外面跑进来,开口便是“夫人,出事了!”   璀错执子的手未停,“说罢。”   池夏气还没喘匀,断断续续道:“从前在朝中供职的几位大人,就是前段时日朝廷通缉的那些个,今日不知从何处集结了军队,直入皇宫,逼宫了!”   璀错一子落定,其实听她这般一说,心中便有数了,可还是继续问道:“结果呢?”   池夏匀过气来,颇有些奇怪道:“结果自然是没成的。将军率禁军在宫中将他们悉数截了下来。”   璀错将手中棋子扔回棋盒里,“领军的人怎么样了?”   “该是都压入大牢了,将军说他要亲审来着。”池夏寻思了寻思,品出不对劲来——对将军的安危,夫人竟半个字都没过问。她原本是想同夫人说将军受伤了的,被夫人这么一打岔,诨忘了。   “替我准备套方便出门的衣裳罢。”   池夏警觉地看她,“将军不是不许夫人出去的么?夫人又要去哪儿?”   璀错笑了笑,“放心罢,他怕是正等着我。他给我布好的局,我怎么能不去赴呢。”   见池夏仍呆愣愣的,她指了指棋盘上纵横的棋局,慢慢道:“你瞧,棋局中,有种局面称为四劫连环。倘若互不相让,终为和局。倘若一方妥协,则将节节败退。我的棋局该收了,便让他赢罢。”   池夏咬了咬嘴唇,虽还是没听懂夫人这一席话,但没再多问,只依着她的吩咐去了。   璀错换上一身黑色劲装,秉着烛台,从密道走下去。   密道里虽黑暗,但好在她手里有光,一路照着走过去,没多久便到了尽头。   她将蜡烛放下,从底下掀开石板,翻身爬上去,走进无边夜色里。   不过刚站定,便听见有落叶被踩碎的窸窣声响,自她身后传来。   璀错回过身去。   宋修提了一盏灯,踏着落叶,一步步朝她走近,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停下。   许是因着灯下黑的缘故,璀错瞧不清他的面色。   两人这般僵持了许久,无人出声,唯有天上一轮明月,月辉凉凉洒在秋意渐浓的林子里,偶有鸟雀振翅而起,带动树叶哗哗作响。   璀错叹了一声,先开口:“这不是与你所料想的,一模一样么?将假的布防图给我,引出裴泽绍一行人来,再一网打尽。禁军统领打得好算盘。”   宋修沉沉开口:“那布防图,本不是给你设的局。你该知道的,换岗布防一类,我只会记在心里,不会随身带着的。”   璀错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不可能”。   他自嘲似的笑笑,“你总说我疑心重,可除了最初,我再不曾防范过你。”   “你可知道,倘若今日牢里的不是他,就该是我。”   “你赶出来,是为了去牢里见他?”他一步步朝她逼近,璀错瞧清了他握着灯的手,青筋根根分明,不知使了多大的劲。   可他声音里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近乎虚弱地问她,“如果牢里的是我,你还会费这番心力,来见我吗?” 第18章 若对他毫不在意,又为何……   璀错没接他的话,只是抬头瞧了瞧月亮。今夜月色极佳,月辉透过云层,形成一圈银白的月晕。   少年人紧紧盯着她,明月倒映进他眼底,如镜中花般不堪一折。他在等一个解释——哪怕是骗他的也好,哪怕是骗他,也好过一腔双手奉上的诚挚爱意被她亲手碾灭。   可她偏偏一言不发。   良久,她才回过神来似的冲他浅浅笑了一下,“成王败寇的道理,我懂。至于我的选择……你不是看见了么?”   月光明明照在他身上,他眼底的月光却悉数破碎。   “统领大人打算怎么处置我?是押入牢中候审,还是大人亲自清理门户?”   她这话一落,宋修便抬起手来,她本能地往后微微瑟缩了一下。宋修却只是按在她肩膀上,语气平淡地一字一顿道:“随我回去。”   璀错挣了一下,却被他牢牢抓住手臂,半拉半拽着走回密道里。留在密道尽头的蜡烛被他一脚踢翻了,他原本手里那盏灯也不知扔在了何处,密道漆黑一片。   璀错身子的视觉本就下降得厉害,如此一来更是什么都看不清。她只能在一片望不见光的虚空里,亦步亦趋地跟着前面忍着怒气硬扯着她的人,踉跄着往前走。   原本并不长的甬道,却在她心里被无限拉长,好像走不到头似的。直到她被猛地往前一掼,书房通明的灯火灼痛了她双眼。   璀错被他往前一拉,顺着力道撞上书案,书案上未尽的棋局被碰倒,黑白棋子散落一地。   她转过身去,背靠着书案,双手分开按在书案上,闭了闭眼慢慢适应室内的灯光。   池夏几乎是听到动静的那一霎便冲了进来,只是望见屋里对峙的两人,脚步一顿。   宋修只死死望着璀错,沉声道:“出去。”   他眼底猩红,池夏一眼便知将军这回是动了真怒。   可夫人上回风寒后,郎中前两日来时说夫人的身子底不知怎的竟像是已掏空了,受不了太大刺激。她本想禀给将军的,但夫人拦着不许,一时也便没来得及说。   池夏一咬牙,就地跪下来,“将军!夫人她……”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璀错呵斥了一声。   池夏一犹豫,抬头看见璀错冰冷的目光,终还是慢慢退了出去。   书房里便只剩他们两个。   宋修逼近她,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她直视着自己。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今日一并说了罢。”   璀错按着书案的手不自觉蜷缩了一下,反问道:“你还想听什么?”   他闭了闭眼,喉结滚动,最后却只问出一句轻飘飘的“为什么”。   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事要瞒着他,为什么从不肯对他说,为什么不愿信他,不愿再等上一等?   若对他毫不在意,又为何要予他蜜糖,让他食髓知味?   璀错半坐在书案上,垂着视线,看着滚落到远处的一枚棋子,“因为我后悔了。”   她还是微微笑着,慢慢同他道:“最初我就不该嫁给你。”   她将这些日子来怨气缠着她,日日夜夜倾吐在她脑海里的话说了出来,“如果没嫁给你,或是再早些,没遇上你,这一切便不会发生了。可我那时候没得选。”   扣着她下颌的手一紧,他哑着嗓子开口:“够了!”   璀错充耳不闻,继续道:“我……”   未尽的话语被温热的双唇堵住。他近乎撕咬地亲吻她,没多久璀错便尝到了血腥味。   璀错一挣想推开他,却被他反剪双手别在身后。他一手制住她,另一手扣在她后颈,而她已靠坐在书案上,退无可退。   唇齿辗转厮磨,犹如攻城略地般,一个步步紧逼,一个便节节败退。   直到他在她唇角尝到咸涩的泪水,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将手松开。   宋修退了半步,近乎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抬手想擦掉她满脸的泪痕。   璀错侧过头去躲开他手,自己抹了一把脸,而后深吸了一口气。   她抬手开始解自己的外衣,外衣很快滑落在地,露出里面的中衣。   烛火映衬下,这身单薄中衣勾勒出小姑娘美好的曲线。   宋修眸光倏地一暗,浓重的欲色开始侵蚀他眼底。   因着方才喘不上气来,璀错气息还不稳,话音还带着颤,“你若是想要我,也不是不可以。”   “只要你能答应,将裴泽绍全须全尾地放出来。”   话音刚落,她便主动迎上前一步,去解他衣裳。   宋修只深深看着她,不配合她的动作,却也不曾拒绝,任她费力地一点点褪下他外袍。   “你要亲自提审他,暗自放他出去还是有机会的。”   宋修看着她微微颤着的手,还是没能忍住,带了些他或许都不曾察觉出的卑微希冀,问她道:“你知不知道,他从我手上逃出去,我又会面对什么?”   璀错一声不吭,只咬着下唇,继续解他的衣裳。   宋修嗤笑一声,抓住她手,推着她往书案上靠过去。   微风拂过湖面,荡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层叠蔓延开。   宋修喟叹一声,解下自己的中衣。   他身上有着无数纵横交错的旧伤,线条凌厉的腰身上覆着的一圈厚重纱布格外显眼。   血洇在纱布里,干涸成深褐色。单看血迹洇出的轮廓,这道新伤应当不轻。   璀错瞳孔一缩。   宋修顺着她视线看下去,无所谓地勾了勾唇角。   他拉着她的手,狠狠摁上绑着纱布的伤口,因着用力太狠,伤口又裂开,渗出的血迹濡湿了璀错的手掌。   他笑着同她道:“这一刀,倘若再深半寸,你就再见不到我了。”   “若是那样,你会不会比现在高兴一些?”   他又摇了摇头,自问自答道:“不会。因为若是那样,今日来拿你的,就该是皇上的人了。就凭裴泽绍那帮废物,你真以为,他们撼动得了这座大厦?”   璀错感受到了掌心温热的鲜血,惊惶地往后抽手。   他那般怕疼的一个人,当时她替他上药,动作重一些,或者药粉刺激性强一些,他都会下意识地躲她的手。   这样重的伤,该是很痛的。   许是失了太多血,今日他脚步都较平常要虚浮一些,她早该察觉到的。   宋修仍扣着她手,两人的指间全是他的血,他轻声道:“原来你多少也会在意我的死活啊。”   她心里清楚这节骨眼上恰是宋修命中转机,是以想也未想便反问道:“你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受这么重的伤?”   “晏云归,你凭什么觉得,我就能无往不胜?我能活到今日,不过是想得比旁人多些,运气比旁人好些罢了。”他松开她的手,捻了捻指尖粘腻血迹,“稍有不慎,你见到的,就只有我的项上人头了。”   “不会的。”璀错笃定抬头,“你会长命百岁。”   宋修瞥她一眼,眸中已不辨喜怒。他从地上拿起外袍,随意往身上一披,推开书房的门,走了出去。   他刚走池夏便跑进来。   璀错衣衫半褪,露出的肩颈上有着深深浅浅的红痕,可她一手的血,就那么伸着,一动不敢动,像个失手打碎了最喜欢的物件儿,只能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孩子。   池夏先给她拢上衣衫,而后去接了盆热水,替她擦干净手。她这时才像回了魂,自己将衣裳穿好,慢腾腾地往自己屋里走。   她实在是疲惫得很,回到屋里往榻上一倒,便睡了过去。   她将蜡烛放下,从底下掀开石板,翻身爬上去。明月下的林子,静谧的出奇。   她遇见了来兴师问罪的宋修,被他重扯回密道里,随着他走。   四下里突然沉寂下来。就连抓着她胳膊带着她走的人,都不见了踪影。   璀错看向四周,雾蒙蒙的黑暗缠绕着她,她眼神逐渐失了焦。   狭窄逼仄的空间,窒息的寂静,和仿佛能溺死人的黑。   璀错失去了方向感,困守在原地,慢慢坐下去。四周于她都失去了实感。那一霎她好像忘记了自己本是有通天彻地之能的无清仙君,只当自己是那个无能为力的凡间女子,无力到连这么一间小小的密道,都能将她困死在这里。   在她神志崩溃前,忽觉有人覆上她手背,紧接着她整个人被圈进怀里。   她抬头,却看不清那人的脸。但这个怀抱,她已熟到不能再熟。   他安抚似的轻拍着她,低声哄道:“我都知道了。等此间事了,你便能回去了。”   璀错哽咽着回抱住他,“宋修,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护国夫人死的时候,我就不难过么?那天我手上还戴着她送我的玉镯,却用那样一只手,亲手送她走入轮回,我真的毫不愧疚么?   “晏回死的时候,亲眼见到了他留下的一封封书信,见到他至死都没能亲手赠我的生辰礼,我真的能置身事外毫不动容么?   “还有你。我这样一步步逼你,又眼睁睁看着你这般对我,我真的不难受么?在晏云归的身体里待久了,我在璀错和晏云归的身份里挣扎,好像开始分不清自己是谁了。我成仙这么久这么久,从来就没这么苦过。”   她哭得一抽一抽的,他便耐着性子哄着,含笑对她道:“我又不怪你,别哭了好不好?”   璀错猛然睁开双眼。   明月依旧挂在天边,无悲无喜地看着人间。 第19章 “阿修,惟愿你能安稳百……   璀错全无睡意,就睁眼看着月亮一点点沉下去,天边又亮起来。   自宋修从书房离开后,玉坠便散着暖意,等到天大亮,一道声音突兀地传进她脑海里——“时机已到。”   外间一阵喧闹,好似是又调进来不少人。池夏打起帘子进来,见她还是昨夜里的装束,倚坐在榻边,忙上前将她扶起来,“夫人,地上凉。郎中说您身子经不住折腾了。”   “外头怎么了?”   池夏避开她目光,“将军说,夫人往后不得从这屋里踏出去一步。”这话说完,她忙又找补道:“不过依奴婢看,将军就是在气头上,等他这气消了,也便好了。”   璀错慢条斯理地拿热帕子擦脸,“倘若我出去了呢?”   池夏话音一顿,头低下去,“将军说,若是夫人跑出去了,往后他就寻条铁链,将夫人锁起来。再跑一次,便打折了腿。”   璀错不置可否地笑笑,吩咐道:“昨儿夜里没来得及沐浴,去备热水罢,我想泡一会。”   她将一身疲乏悉数洗下,对镜仔细梳好妆,又叫池夏给她挽了发,挑了一只先前宋修送她的玉簪戴上。   晏云归的样貌本也出挑,略一打扮,便出水芙蓉般,眉梢眼角皆是韵意。   这日午膳璀错用得也比平日多些。池夏望着她,倒记起了她刚陪着夫人进京时的日子。   那时候,也是深秋。只是那时的秋,似乎少了几分肃杀萧瑟之感,她回忆起来,只记得满襟金桂的香气,各色的菊一团一团开着。那时的将军和夫人,同坊间寻常的少年夫妻没什么两样,对镜描眉,嬉笑打骂,现下想起来,便是一幅幅浓墨重彩的画。   明明只过去短短一载,画外物是人非,唯剩下画里浓淡相间的色彩,一遍遍勾勒在人心上,不肯褪色。   午后起了风,池夏将门窗关好,璀错却坐在榻边,指着床榻里面,朝她招了招手,“你瞧这是什么?”   池夏走过去,依言探身去看,却只听见她叹息般的一声“谢谢”,紧接着后颈一痛,眼前发黑,人摔到榻上,顷刻失了意识。   璀错将被子给她盖上,床幔放下来,站起身凝了凝神,抬手捏碎了耳坠。   司命出现时,她正执了笔,打算写点什么。   司命凑过去看,她一笔落下去,却久久不提笔,只一滴墨珠顺着沁进宣纸里。   良久,她叹了一口气,将笔搁下,那张宣纸被随意团起来,“你寻寻你那儿,有没有护心镜?”   司命一猜便猜出她是要留给谁,想了想道:“有倒是有,乃是蛟龙的护心鳞所造,凡人用绰绰有余。只不过......”   璀错一挑眉,“不过什么?”   “那面护心镜,是先前神君赐予天宫的礼单中的一样。你拿神君赏出去的东西送回给他,不大妥当罢?”借花献佛也不敢这么个献法儿不是。   璀错朝她伸出手来,“不打紧,宋修又不知道那本就是他的东西。”   司命从空中虚抓一把,便自虚空中将护心镜拿出来,抛到她手里。   璀错端详了一下,银白的护心镜,拿在手里轻得像片羽毛,却远比玄铁坚硬。她又跟司命要回了鸣寂,不由分说地一剑砍上去,护心镜纹丝不动,反倒震得她虎口发麻。不愧是从神君那儿出来的东西,她满意地抛了抛,将它放在案几上,压住案上空白的宣纸。   倘若能早些送给宋修,他该是会很欢喜的。璀错没来由地开始想,还是宋修没见过世面好哄一些,若等他神魂归位,放眼三界内,怕是没他瞧得上眼的东西。   她又问司命要了包凡人能配得出的见血封喉的毒粉,叫她把自个儿送到大理寺狱里。   帝君在天宫里数着日子盼着神君历劫功成,眼见着只剩下临门一脚,对她这些明里暗里图省事儿的动作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有司命协助,再严密的守卫也形同虚设。于是她顺利潜进大理寺狱,踩过无数狱卒的尸骸,毫发无损地一路行到关押裴泽绍一行人的牢房里。   因着谋逆是重罪,他们这一行人不日便要问斩,便都关押在单间的狭小牢房里。   璀错用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铜钥,先开了裴泽绍那间。   她开锁时,裴泽绍正背对着她,因着这些牢房靠里一些,先前外头的暴动没能传进来。   囚服垮在他身上,他露出的臂膀有道道交错的淤青,一眼便知是用过刑了。   只是他仍站得挺直,点点血迹沁在素白的囚服上,倒像是绣娘精心绣于白袍的一簇雪梅。   璀错心知裴泽绍日后前途定然不可限量,下意识地便想让他站到宋修这边——无论往后京城是什么局势,宋修手边有相熟的人,总归是好的。   许是听出动静不对,他转过身来,面露惊愕,“晏妹妹?你怎么会在这儿?”说着他瞥到她手里那一大串铜钥,反应了一会儿,情绪激动地低声吼她:“你无故掺和这些做什么!”   他两步上前,夺过她手里的东西,推着她往外走,语无伦次道:“我只当没见过你,这一切皆是我做下的。不对,你进来时还有旁人见到你面么?”   “裴泽绍。”璀错站定,却同他错开视线,“你将你们的人带走,快,趁有人发现前。这是我同宋修商议好的,不然以我一人之力,如何进的来这大理寺狱?”   见裴泽绍面仍有疑色,她继续道:“宋修早便有此心,只是在皇帝身边,方便他做事一些。你们今日出去后,想法子联系上他,往后如何行动,听他安排。”   裴泽绍瞧着仍像是有许多话要问,但他也知道时辰耽误不得,只深深看她一眼,便同她一道,去开牢门。   他们从大理寺狱出去时,璀错笑着送了他们几步,只道是她要在这儿等宋修,好一同出城。她扯谎扯得已极娴熟,旁人也不曾多心。   她掐着时辰等了一炷香。   听到整齐的甲胄碰撞声时,璀错从地上站起来,随手拍掉了身上的尘土。   先行进来的禁军谨慎地以刀枪对着她,围了一圈。而她要等的那人,一步一步从暗处走出,日光透过牢狱洒下小小一片,他走过那片地方,脸上的光影明灭。   在见到禁军围起的人的面容那刹,他终是没能控制得住神情。   璀错远远端详着他。她原以为真到了这天,她多少会害怕——可她发现,真到了穷途末路,人有的是孤注一掷的勇气。   于是她冲他展颜一笑,一步一步迎着他走过去。围着她的禁军也随着她步子往后退——这一路上所见的狱卒七窍流血的死法委实过于凄厉了些,饶是璀错看似弱不禁风,他们也不敢掉以轻心。   她胸前横亘着无数刀枪,冰冷的刀刃离她胸膛不过分毫之差。走了两步,禁军退无可退,止住退势。眼见着她便要撞上兵刃,宋修急急抬手,“收刀!”   禁军训练时便是令行禁止,只要统领开口,无论要求合不合理,都会照做。一时她四周皆是兵器入鞘之声。   璀错停住步子。   宋修近乎恳求地看着她,“晏云归,你是受人胁迫……”   璀错清脆开口打断他,“狱卒皆是我杀的,人也是我放出去的。”   宋修正欲开口,却听小太监扯着嗓子喊“长公主驾到——”   长公主慢悠悠踱步进来,微一抬下巴,免了众人的礼,冲着璀错一拍手,头一句话便将她划拨进裴泽绍一帮人中,“好气魄。这帮逆臣里,出得了你一个,也算不错。这算什么,慷慨赴义?”   “可乱臣贼子终究是乱臣贼子。宋统领,私自放走朝廷命犯,又手握数十条公差人命,按我大周律法当如何?”   宋修的手紧握,逐渐移向腰间佩剑,手背上青筋根根分明,哑着嗓子道:“当诛。”   长公主笑起来,“何止呢。这般重的罪名,凌迟当不为过。然本宫生辰近了,不欲见太多血。”她像是想了一会儿,才接着道:“不若便赏五枚骨钉罢。倘若她撑得过去,这罪名便一笔勾销。”   宋修手一颤。骨钉,顾名思义,便是将三寸长的钉子生生钉进琵琶骨里,往后一生便要带着这东西,蚀骨之痛如影随形。   长公主看着自己的护甲,状似无意道:“宋统领带来的禁军委实少了些。本宫来之前,同皇兄要了人来,已经围在外头了。”   宋修猛然抬头,紧握着的手松开。   璀错听见他低声道:“臣自请执刑。”   “本宫信得过统领,那自是再好不过。”   小太监将东西送上来,长公主打了个呵欠,说是不想亲眼看着这般场面,只在外头等着,便领了人走。   乌泱泱的人潮退下去,一时除了几个松松散散的看守,便只剩了他们两个。   宋修拆开一枚骨钉,靠近她。   璀错只瞧着他看,眼眸清亮。   他终于走到她身前,本是有话要问她的,却又什么都没问出口——兴许是知道她依旧什么也不会说。   是以他便只低声同她道:“骨钉打进去时,必定会痛。你若是受不住,就咬着我。今日事发突然,我未做筹备,我们没有胜算。骨钉一刑,说重也重,说轻也轻。若是避开要害,日后还取得出来。交给旁人行刑,不如我亲自来得妥当。”   他抬头看她,吐出一口气,“晏云归。我给你亲手打下去这五枚骨钉,日后一枚不少,你尽可还给我。”   璀错垂下视线,应了一声“好”——也不知她是在应哪句。   宋修以为她是有些怕了,殊不知她想的是,这副躯壳,怕是受不住整整五枚。   第一枚毫无预兆,干脆利落地进入她体内。璀错听见了叫人牙酸的动静,不受控制地□□了一声,脸色倏地白了,豆大的汗珠落下来。   宋修将骨钉推进去的手很稳,璀错却眼尖地看着,他拿起骨钉时,分明颤得厉害。   她一时痛极,伸手抱住他。   宋修的手猛地一滞。   璀错吻着他的下颌,却反而被他吻住。唇舌难舍难分间,尝到的咸涩竟分不出是汗还是泪。   第二枚被钉进来。   宋修的眼底已猩红一片。   他本想替她揩去脸上的泪,却发觉自己满手皆是她的血。   璀错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声音已极微弱,她靠在他胸膛,絮絮道:“宋修,我真的很欢喜你的。你怀疑什么都好,唯独不能怀疑我在不在意你。”   她强撑着抬头看他,笑着道:“第一回 见你,我便想,倘若这辈子必要遇上一个人,那就是你了。”   宋修闭了闭眼,将手中的第三枚骨钉推进去。   璀错强忍下喉咙里翻涌上的腥甜,抬手摸了摸他眉眼,“我今日为何而来,仍是不能这时候告诉你的。只是前些日子,我常琢磨裴泽绍说的那话。”   “你们都想做的那件事儿,若要功成,总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的。只有最开始的那人死了,围观的人才会觉得可怜,才会紧接着想到自己,才会兔死狐悲。这样一身血洒下去,就会有人也站起来,同你们站到一处去。”这样,你要走的路就会顺遂些。   “别说了!”宋修抱着她,似是察觉出她气息不对,慌张地去扣她脉门。   璀错摇摇头,“再不说,我怕没有机会了。”说完这句,她便咳出血沫子来。其实比起身上骨钉的疼痛,和已经行将就木的身躯的痛苦,更叫她难受的是她的心口——心口那儿酸疼,发胀,胀得像要撑破了一般。   “阿修,”她头一回这般唤他,视线却逐渐朦胧,“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还是边疆那个少年,金戈铁马,旌旗一卷一扬,为了你一直相信的东西而战,杀意纵横,意气风发。而不是在这京城里,暗无天日的皇宫里,尔虞我诈,阴谋阳谋,落得一手泥泞。”   “云归!你看着我,你看着我!”他沾满鲜血的手颤得厉害,生怕抱她太松便留不住她,抱她太紧又加重了她的伤势。   “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好不好?你撑着,我去给你找郎中,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带你回去,我带你回去……”   璀错将手贴上他脸,“我怕是要先你一步走了,可是你不许急的,我会等着你的,在哪儿都等着你。”   “阿修,惟愿你能安稳百岁。”   她眼神逐渐失了焦,“外头是有月亮了么?”   “这一生的明月夜,原就那样短短几夜啊。” 第20章 他抱起冰凉的尸身,说要……   上界,观世台旁。   璀错的魂魄进入自己原本的身体里,刹那间便与身躯相洽。在她意识苏醒前,无情道悄然运转,极浅的红色灵蕴流转在她躯壳周围,只短短一刹,未被任何人察觉。   璀错睁开双眼,按着心口坐起身来。   早便有接引的仙使候着,见她醒过来,悉数躬下身子,“恭迎无清仙君。仙君任务圆满,是天宫之幸。”   璀错当了好些年的闲散仙君,还未得到过这般阵仗相迎,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被这么一打岔,浑然没能注意到她方才在凡间的情绪,此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略有些茫然地将手从胸口处拿下,一言不发,只瞧了一眼自己的手掌。   这反应落在仙使眼里,他们无声地交换了下视线,略尴尬地纷纷直起身来——无清仙君果如传闻中一般,冷情冷性不近人情,不好接近。   好在这时候司命红着眼冲上来一把抱住她,呜咽着同她道:“我真真是太欢喜你选的这结局了,往后我写命格的时候,定要喊上你一起。”   璀错嘴角一抽,“不必。”她往观世台里瞅了一眼,观世台里恰是少年的脸,原本熟悉到梦中皆在描摹的眉眼,回到上界看,不知为何便生疏了。   那少年眼中的悲戚似有实感。看周围陈设,他们该是已回了京郊别院。   他打横抱起早已冰凉的尸身,从屋里走出去,喃喃着说要带她去看月亮。   璀错就站在观世台旁静静看着,末了叹息一声。   她转过身去同司命道:“帮我准备一壶踏前尘,等神君归位,献给神君。就说小仙斗胆,请神君共饮一杯。”   需应命中劫难,去凡间历劫突破桎梏的仙君,历来还是有不少的,其中不乏有仙君一时难以从凡间那个身份里抽身而出。踏前尘虽不太足以叫神仙忘了历劫时发生的种种,但能叫人忘了当时心绪。   璀错品着观世台里的画面,觉着神君还是一上来便忘了这段的好——如此他该是就不能同她计较了。   司命应了一声,见她急急要走,又问道:“那你去哪儿?”   璀错已缩地成寸,鸣寂上悬着的流苏一漾,她两步便离了这儿,只留下一句“我去躲一阵儿。”   凡间。   池夏跪在屋外,哭得嗓子都哑了。将军自将夫人的尸首带回来,便魔怔了一般。他不许任何人进屋里去,只要有人敢踏进去一步,便是横着出来的下场。   乍回来那阵儿,他叫了七八回热水,每盆水皆是送到门口,等将军送出来时,便猩红一片。   池夏一直跪在屋外掉眼泪,但因着她是晏云归生前最亲近的人儿了,宋修并未管她。   她从窗子开着的那道缝隙里,亲眼瞧着将军小心翼翼地将夫人身上的血迹一点点擦干净,时不时地同她说话,哪怕榻上已经发僵的人半点回应都给不了。   她跪了一夜,屋里的灯火也燃了一夜。   第二日是个晴天,宋修从屋里打开门出来,瞥见跪在地上的池夏,叫她去搬一把藤椅。   池夏狠下心来,伏在地上哭着道:“夫人已经去了,将军为何不能让夫人走得安心些……”   宋修脸色沉下来,“你跟了云归这么久,她有顽疾你竟不知?”   池夏抽噎着,艰难道:“纵然是在东崖那回,夫人也不过是昏过去两个时辰而已,如今,如今……”   “夫人一直拦着奴婢不让奴婢说,但夫人的身子,早便是枯木一具,又如何受得住生生三枚骨钉入骨……”   宋修恍若未闻,折身往屋里走,自言自语道:“待会她醒过来,见不到我,又要恼了。”   池夏站起来想去拦他,却因着跪了一宿,这猛地一起身,眼前一黑,竟晕了过去。   整整三日。   宋修寸步未离房中。   虽时值深秋,然尸骨久不入土,不免还是有了些味道。时间拖得愈长,他心里隐秘的盼望便愈渺茫。   第三日傍晚,天边阴云积聚,酝酿着一场不知要下到何时的雨。   裴泽绍就是这时候闯进来的。   他几乎没受什么阻拦,便进到宋修守着晏云归的那屋子里。   门被他一脚踹开,屋子里的气味弥漫开。裴泽绍一声不吭,疾步走到宋修身前,拉着他衣领将他拽起来,冲着他脸上便是一拳。   宋修被他掀翻在地,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面无表情地爬起来。   裴泽绍扯着他衣领,一路将他拽到屋外,回身又是一拳。   裴泽绍是文人出身,并不会武,打得毫无章法可言。即便是不还手,以宋修的身手,也全然能躲开。   但他只是一遍遍从地上爬起来,再一次次被裴泽绍踹翻打倒在地。   守在别院的暗卫终于看不下去,从院子一角跳下来两人,将裴泽绍拉住。   可他们不敢妄动伤人,一不留意又叫裴泽绍挣脱了出去。裴泽绍冲到宋修面前,揪着他的衣领,再看不出半点平日温润君子的模样,声嘶力竭地质问他,“你既护不住她,当初为何要娶她?”   大雨倾盆而至。   宋修木然立在雨幕里,看着裴泽绍痛苦地跪坐在地上,冲他道:“她死了!你放过她,送她下葬罢。”   雨势不知何时收住,等宋修回过神来,他正坐在晏云归身旁,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他这两日养成了这个习惯,总觉着十指间,还是一片黏腻的猩红。   他珍而重之地将榻上已不忍一睹的那双手合在掌心,极轻极轻对她道:“晏云归,我不想长生,我只想来生。”   第四日,宋修从京郊别院踏出去时,一切如常。   晏云归死时尚是戴罪之身,不宜大肆操办——是以除了宋修,无人知晓,晏云归是葬在了何处。   皇帝自晏云归死的那日,便对宋修存了杀心,但他无意间发觉,早些时候过于仰仗宋修这枚“孤棋”去摆平棋面,如今一朝想要弃之,却并非易事了。   他只能怀柔,知道宋修从别院出来后,当即遣人去请他入宫,好言好语相劝。   他甚至对宋修道,这天下分他一半也未尝不可。只是为保安心,他还是拟了一份旨意,两月后择吉日,让长公主同宋修完婚。又为宋修特开先例,准他身为驸马,却能入朝掌权——在他看来,不过区区一个女人,来日宋修大权在握,想找什么人找不到?也便这时候难过一两日罢了。   确也同他所想一般,宋修神色如常,领旨谢恩。   半个月后。   那夜皇宫的大火自四面燃起,烧了整整三日。   宋修一身白衣素服,自勤政殿步出,刀尖血迹蜿蜒而下。皇帝的人头被他随手掷在地上,他眸中半分情绪也无。   昔日的长公主,如今的庶人李嘉柔,行腰斩之刑当日,人潮将菜市口围得水泄不通。   而在京郊,远离喧嚣之外,冬日难得的好阳光里,有一人饮酒策马,踏过落雪簌簌。   宋修不知怎的,不过一晃神间,便驱马到别院门前。自晏云归下葬那日,别院便被他亲手封了起来。   其实想来,也没几日,近到仿佛她的呼吸还留在故园里。   他在门前默立良久,还是推门而入。   入目的,满眼皆是荒芜景。   他一间间房看过去,路过书房时,脚步顿了顿。   她留下那面护心镜,他看到了,却没打算留下,在她下葬那日,拿去随她葬了——他早说过,她才是护他心脉的那面镜子。   她不在了,他的护心镜也死了。   再五日,新帝登基,裴泽绍官拜尚书,而宋修自请回边疆领军。   新帝掌权后,大力推行新政,无意中触碰了不少达官显贵的利益,朝中正是吃紧的时候,胡人自是不会放弃这个时机。   宋修自回到边疆后,不知上过多少回前线。   他原本杀□□号就远播,此回更甚——不仅用兵如神,自重返沙场后,他上战场竟再未披过甲胄。   有他这个先例,后来的话本子里便常这般写——不着甲胄,是对死最为直白的渴望。   又三年,镇国大将军宋修,死于胡人伏击。   一代名将,据闻死状极为凄惨——数十柄刀枪几乎同时贯穿他心肺,他扶剑而立,至死都望着一个方向。   无巧不成书,那地方,不是他第一回 遭到伏击。   几年前,他曾被手下副将背叛,行军路线被出卖给胡人,便是在此地,他被胡人设伏,九死一生。   那正是最初,晏云归捡到奄奄一息的他的地方。   后来话本列传里,写到结尾这段,总润色得过分。毕竟那是不世出的奇才,是大周的战神。他可以死,他也应该死在战场上,但他的死,必得是轰轰烈烈。   可鲜有人知,那时他只是晃了晃神,一个念头窜过他心间——遇见晏云归,这一切是不是尚未发生过?倘若……他能不能再遇见她一回?   沙场之上,刀枪无眼,哪需要他刻意去做什么,只是这么一晃神,便够了。   谢衍自神域里醒来。   他闭了闭眼,宋修这短短二十几载的岁月在他识海里,转瞬即逝。   下一刻,他便出现在天宫观世台旁。   一众仙君见他出现,心悦诚服地向他行礼,“恭迎神君历劫归来”的声音不绝于耳,谢衍一时却并无什么心情应付。   直到司命星君奉了什么上来,冲他一拜,恭谨道:“神君。”   谢衍拿起看了一眼——是壶踏前尘。   记灵卷在他面前展开,虽是被仙力刻意处理过,画面是雾蒙蒙的一片,瞧不清卷里人的模样,声音倒是极清楚——“就说小仙斗胆,请神君共饮一杯。”   谢衍轻笑了一声,唤道:“太上老君何在?”   老君恰在当场,闻言颤巍巍上前一步,“神君有何吩咐?”   “那具女娲石,天宫想必是收上来了。”谢衍将动也未动的踏前尘随手一搁,唇边仍是浅浅笑意,掌心却倏而凝出凤凰业火的火核来,“里头曾滋生过怨气,留着怕是不妥。劳烦老君,以业火焚尽罢。” 第21章 宋修不曾长生,但他并不……   璀错在北山找了处灵脉汇聚的山洞,暂时做个落脚地。   北山位于中界,是玄鸟妖族世代绵延之地——就是那个同神君小时候结过梁子的玄鸟族。   璀错刚到的时候,身边还有两只尚未开智的玄鸟在遛遛达达,一身蓬松羽毛看着就让她有些手痒。只是玄鸟生性好斗,璀错也不想额外添麻烦,便自它们身边掠了过去,只是莫名有些遗憾——没能见着当年小神君一只只拔秃了半族玄鸟的盛况。   残不残忍的另说——这般漂亮的羽毛,铺满北山,走上去必然软和得很。   璀错藏在这儿静心修炼,一时不知岁月几何,直到某日突感天地间灵气充沛得异常,天边隐有凤鸣,且一声比一声清亮,回荡穹天之下,蕴着上神灵压,令人闻之便情不自禁屏气凝神,低下头颅。烟霞如泼墨般自天边迅速蔓延开,如白日星河,瑰丽得惊心动魄。   璀错睁开眼,想着如此异动,该是神君历劫圆满,事成归位了。   她趁机虏获四溢的灵气,想炼为己用,没成想这灵气与常日的不同,霸道得很,乍一入体她差点儿炼岔了气。   是以她又费了一番功夫,将携着神君灵压的这些乱七八糟的灵气一丝一缕分出去。   只是如此一来一回的,等到司命来寻她时,她修为是半分没长。   司命同她通了信灵,问她在哪儿,璀错便随手捏了一只路灵,遣它一路领着司命找过来。   司命站在山洞前,迟疑地停住步子。璀错在信灵里说,她在北山找了处洞天福地,能住一阵子。   这山洞确是一处洞天福地,灵气充足得很,不然洞口的杂草也不会长到两人高。两步远的前面还稀稀落落长了几棵黄澄澄的花,朵朵都有她三个头大,一齐朝太阳仰着,细细一根花茎也不知怎么撑得住,荒凉中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这“洞天福地”委实与司命认知里的不大一样。若不是路灵义无反顾地飘了进去,而后化成一阵烟消失,她还疑心是自己找错了路。   司命叹了口气,闪身进去,果然看见璀错在里头。   山洞里也堪称是原汁原味,只稍稍改动收拾了一下,勉强能住。   司命忍不住翻了翻自己那儿,给她翻出来一张寒玉榻,几样用得上的陈设,草草搁置下,数落道:“你放心,我瞧着你选的这地方,神君便是存了心来找,也找不着。”   这得是抓什么野生的精怪,才能找到这种地方来?   璀错听见“神君”二字,耳朵尖儿都竖起来,“神君还当真要找我算帐?”   不至于罢,依着神君那光风霁月又杀伐果决的性子,知晓来龙去脉后,当不会同她区区一个小仙计较的。况且当日凡间出现了堕鬼,下界必然要有动静,神君这些大事儿尚攒了一堆,何苦还在她身上费力?   “算账该是不会。神君刚归位,说的第一件事儿,便是借给老君业火,差他将晏云归的身子焚了。依这般看,神君本也没太在意凡间那一世的种种。”毕竟身为宋修的二十几载年岁,不过是他漫长神途中蜉蝣般的一刹。   宋修不曾长生,但他并不知晓,自己本也没有来生。   璀错抿了抿嘴,也就是神族自出世便为神,不分道论法,不然神君定是块修无情道的好材料。   “不过......”司命斟酌了一下词句,“神君收到你留的那壶踏前尘时,神色有那么短短一霎,不是很好看。总之,你还是再躲一阵罢。”   璀错一琢磨,倒也是,人家自个儿分的门儿清,并未叫凡间那一世迷了心绪,她却还当众送了一壶踏前尘,不免有些落了神君面子。   “看神君的意思,不日后便要大开神域,上界诸位仙君皆可入神域拜谒。”   “神域?”神域是神族之地,虽也位属上界,但只有神族才能入得其中,仙君若非受神族邀约,是遍寻不得其门的——也有例外,就是如神君这般,将天梯打开,天梯开启之际,神域可自由出入。   司命点点头,“机会难得,你不如到时候偷偷去瞧上一瞧?”   算来这还是神君头一回将神域无条件地大开,下一回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去了。这回神域开得也突然,照常理来说,即便是历劫功成,也不至如此。   璀错想了想,“罢了,这阵子的风头还是躲过去的好。”   神域大开之日,璀错头一回从山洞里正大光明地出去,闲闲散散地透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这日神君同天宫有头有脸的仙君必然都待在神域里,她也就没必要躲躲藏藏的。   北山地广人稀的,她拣了个小山丘,躺在草地上晒太阳。   恰在这时,三只玄鸟踱步到这儿,乌溜溜的眼珠盯着璀错看。   璀错眯起眼来看它们,只觉那一身羽毛在阳光照耀下漂亮极了,不知握在手里是什么触感。   她这么想着,就坐起身来,鸣寂感应到她心绪,在她手边蠢蠢欲动。   剑诀无声荡在剑刃上,分化出万千剑影,齐齐向那三只玄鸟而去。玄鸟本能察觉来者不善,翎羽根根竖起来,仰起细长的脖颈朝天而鸣。   紧接着,它们一齐扭头对准璀错,喙一张,玄黑色的气雾喷洒而出。   璀错足尖一点,人腾空到半空,倏而又转到它们身后,就在玄鸟跟着她动作扭头时,鸣寂自它们身后出现。   璀错深谙柿子要挑软的捏之道,这三只玄鸟修为低下,同她自是不能比,交手几下灵压一碰,立时分出上下来。   她本也没下杀手,只是玄鸟未开灵智,又生性喜斗,只本能地臣服于比自身更为强大的存在,想让它们服服帖帖的,只能先打一顿。   神域之中。   几乎在璀错发动灵力攻击的那一霎,谢衍的小指便勾了勾。   大殿里空空荡荡,高椅上斜倚着坐的神君,一身月白织锦为底流金线勾图的袍子,手一拂,一段缠在小指的红线便显出来。   红线的另一端消失在空气里,白衣神君专注地看着那段缠在指间的线,神色间竟依稀看得出当初凡间那个少年的影子——去凡间历劫时,宋修的那张脸,并不是他原本的样子。   至于这截红线是怎么缠上的,委实是碰了巧。   他神魂归位那日,璀错阴差阳错将带有他灵压的灵气强行吸纳入体,虽后来一丝一缕分离了个干净,但两人神魂本就在凡间朝夕相伴了许久,产生一丁点联系,以谢衍通天的修为,都能顺藤摸瓜找过去。   毕竟这三界之中,遗留的唯一一位神君,没人知晓他经历过什么,也便没人知晓他的修为到底到了何种地步。   谢衍没去寻璀错,他只是心念一动,也不知怎么想得,便将这段红线的另一端以神力相护,暗暗送到璀错手边,趁她没注意,缠上了她的小指。   虽长得差不多,但这红线同月老的姻缘线还是有些区别的。它不管风月,只在其中一方受到攻击,或是以灵力主动下手时,才会产生感应。   这原本是神族给自个儿坐骑用的东西。   谢衍用给璀错的时候,心里也虚了一下。但他想着,除了这物件,委实没什么能时刻守在她身边,既不叫她察觉,还能时刻监控着她身边危险的了——毕竟她有为他引渡之功,若有机会护她一回,也算还了她的情。   谢衍瞥了一眼仍旧空荡着的大殿。   前来恭贺的仙君们若入神殿,至多只能到前殿,他推脱说自己乍归位,还需静心修炼一段时日,也便无需同天宫方面应酬。   璀错连神域都未踏进来一步,是他没料到的。但红线这一勾,倒叫他多多少少有些担心——谢衍寻思着,怕是当宋修时,替她操心惯了。   谢衍顺着红线感应到璀错的位置,身形一动,便消失在殿中——请君君不来,那他便只好亲去一趟了。   谢衍出现在北山时,璀错正抱着那三只玄鸟一阵儿薅。玄鸟的鸟羽果如她想象中一般好摸,手感极度舒适,三只鸟被她方才那一顿吓,此刻连躲都不敢躲,木木呆呆蹲在原地。   她薅鸟毛薅得一时忘乎所以,竟未察觉,在她周围,数十只玄鸟正隐匿了身形,缓缓接近——就是方才这三只引颈长鸣引来的。   谢衍刻意收了灵压,刚到北山便见着这么一幕。   在玄鸟离她不过两里之距时,璀错终于察觉到了它们。她在心里估量了一下玄鸟数量,而后默默哀叹了一声——倒不是打不过,只是这般数量,不可避免的得闹出点动静来。   神君大开神域庆功之日,整个上界一片欢腾,就她自个儿在北山鬼鬼祟祟地同一群玄鸟斗殴,不必神君来找她算账,天宫便要先罚她了。   璀错认命地深吸了一口气,鸣寂出鞘,预备着先下手为强,尽量速战速决。   就在这时,蠢蠢欲动的玄鸟却突然停下了步子,似是极为忌惮什么。   不远处有人显出身形,一步步朝她过来。   玄鸟四散开,就连她原本驯服的那三只,也颤颤巍巍地随着同类奔逃而走。   在一片玄鸟振翅而飞的声响中,那人缓缓走到她身前不远处。刚好的阳光勾勒出他的轮廓,月白锦流金线上光影隐隐流动,全然是人间戏坊话本子里说的谪仙。   璀错眯了眯眼,猜度着来人的身份,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开口便是:“这位……妖君,可是玄鸟族少君?妖君今日解我之围,来日必当重谢。”   谢衍的脚步一时僵住。 第22章 “我们鸟,都记仇得很。……   认不出人来倒也怨不得璀错——以她这无清仙君的位子,从未睹过神君真容是必然的,毕竟神君常年居于神域,也不是人人都见得的。   况且这日,按说神君当在神域应酬宾客才是。   而来者,能着如此华服,如此气度,如此绝代风华,还能叫一众玄鸟听令于他,可不就得是玄鸟族的少君?   谢衍勉强笑了笑,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这位仙君好眼力。”   不过既然她都已这么说了......他藏在袖中的手往下一压,原本属于他的气息被悉数藏匿起,通天的神力甚至顷刻间便另造了一套属于妖族的灵力运转体系。   虽是伪造的灵脉,自然不能与真灵脉相提并论,灵力无法在其中运转自如,他也不能通过这套灵脉修炼,但除了他自个儿,旁人是察觉不出区别的。   璀错虽已认定他的身份,但还是谨慎地放出一缕灵力,试探性地围着他身周探过来一圈。充沛的妖力打消了她最后的顾虑——单看这妖力的浓郁程度,想来这少君已成天妖,单论修为,他的实力怕是隐隐还能压过她一头去。   她放出去的那缕灵力被人轻轻一扯,璀错抬头,正对上他目光,她难得有些慌乱。   暗里查验别人深浅,还被抓了个正着,多多少少叫人面子上挂不住。是以璀错掩饰性地另起了个话头,问道:“听说神君今日大开神域,如此良机妖君怎的不去瞧瞧?”   谢衍不说话。   璀错显然会错了意,她反省了下自己这话题找的——已修至天妖,却仍滞留在北山,怕是水准还未能够得上入上界的标准。她这时候挑这个话头,未免戳人心肺的。   于是她觑着他面色,尽量安慰道:“机会日后还会有的,也不急于一时。”   谢衍早便把她的心理动向摸得一清二楚,她这话一出口,他便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当即道:“我只是无心仙途。”   只是他这句抢白抢得突然,单薄的一句话失去了原本的信服力。   璀错一脸“我都懂我不拆穿”,冲他缓缓点了点头。   谢衍深深吸了一口气。   良久,他状似无意地反问道:“仙君又是为何不去拜谒神君?”   璀错手上绕着一根方才随手薅下来的灵草玩儿,随口回道:“也没什么,我只是不想去。”   谢衍半眯着眼看她,语气不觉加重了些,“不想去?”   璀错听出他语气不对劲来——在一个想去却去不得的妖君面前,说她能去却不想去,委实有些欠得慌。   鉴于这人方才赶走玄鸟,替她免了个不小的麻烦,她对他还是很照顾的。   于是她继续安慰道:“你细想想,不过就是神域,去与不去,并无甚大的区别。”   “若是去了,没准儿能见得神君。”谢衍试探着望向她眼底。⑨拾光整理   璀错手上缠着的草茎终于不堪重负,啪一声断开,但她依旧安慰道:“平白无故的,去拜谒神君做什么?”   都说百鸟朝凤,果然,其余鸟族灵智一开,天生便对凤凰怀有敬仰之心。即便这玄鸟族同神君结过梁子,最终还是不能免俗。   她拍了拍谢衍的肩,同他小声道:“神君是凤凰神族,你是玄鸟族,其实本质来看,差不许多。所以你瞧,神君也没什么好见的。”   “你这话切记不要当着神君的面说,”他笑了笑,璀错不知怎的就从他面上看出几分咬牙切齿来。“我们鸟,都记仇。”   璀错还未回过味儿来,见他抬步要走,忙跟了上去,“我叫璀错,号无清。还未问过妖君名号。”   无清。谢衍品了品,她这仙号取得倒有自知之明,还挺合适。他随口编了个名字回道:“严歇。”   璀错跟在他身后,隔了五步远的距离。   两人分明犯不着一步一步地走路,却偏偏像两个凡人般,默默走了好长一段。   她着实是太无聊了——日日蹲在那山洞里,既不好出去招摇过市的,她又素来仙缘烂得一塌糊涂,只司命一个至交好友能知晓她在哪儿,但司命公务繁忙,没空常常特意来看她。   她在山洞里,日日同山洞外头那几株黄澄澄的大花面面相觑,待得久了,她都要疑心自己其实也是朵花妖,黄澄澄的花瓣耷拉着——还是刚刚生出灵智,尚挪不了窝的那种。   其实回想起来,她在上界时,本也过得是差不多的日子。除了能四处转悠蹓跶,同现在也没什么区别。兴许是人间那一趟走完,尝过热闹的人,便再难回去了。   谢衍一直留意着身后的动静,知道她始终亦步亦趋地跟着,不由得勾了一抹笑。   可他这笑没能挂住多久。   因为他察觉,身后跟着的小姑娘步子停住了。   谢衍刻意放缓了步子,却感知到小姑娘的灵核随着他一步步走远,愈发远了些。   他回头去看。   只见小姑娘将旁边一个山洞上悬着的藤蔓拨到了一边,猫着腰正准备进去。   谢衍长出了一口气,“你又要做甚?”   璀错直起身,略带些愕然地看看他,又看看山洞里,而后礼貌性地发出邀请:“严歇,你要过来坐坐么?”   谢衍走过去,“你这又是要捉什么精怪?”   神域。   玄鸟族族长战战兢兢等在神殿外——虽对外他们一族从不承认,但当年同神君结的梁子,历代族长都传过话。   凤凰神族什么都好,就是小心眼这一项,昔年是闻名神域的。可如今,怕是只有他们这一族,知道神君这个……特点了。   族长暗暗打算着,要趁拜谒神君这个机会,再争取表现一番——族内有妖君前一阵子机缘巧合下,拿到了一片前尘镜的碎片,献给神君是正合适。   前尘镜本就是凤凰一族秘宝,可惜在那场大战中碎裂,而后便失了影踪。因着是秘宝,具体有些什么作用,旁人也不得而知。   总之,神君虽未一门心思刻意去找,但断断续续寻碎片也寻了有些时日了。   族长正等着神殿里传消息下来,却不想收到一只信灵。那信灵周身裹着熊熊烈火,倏而出现在他面前。   标志性的烈火令他迟疑了片刻,他扭头看向四周,发觉除了他外,并未有人察觉信灵的存在——这是专门为他而来的。   族长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神君未下神令,只用了信灵,想来是私事。只是什么私事,能找得到他头上去?   他还未来得及惊疑,信灵上的信息便浮现在他识海里。神君说,要他在族中捏造一个妖君出来,名严歇,身份是玄鸟族少君。这身份是神君自个儿要拿来用的,要在三界之中都瞒得过去,其他的叫他看着办。   族长浑身一软,手中捧着的前尘镜碎片差点掉下去。   妖族少君,指的是族长之子。而他底下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从大少君排到八少君,旁的不行,诨名倒是闯出来一堆,给神君挪了身份去用不合适。   要符合神君提的要求,那便只能……是他的私生子了。   族长一时情急,仙诀什么的忘了个干净,只往前一步径直化成原型,振翅朝北山飞回去。   山洞内。   谢衍已经接受了好好一个仙子能在这儿一住便是许久的事实。他现下只觉得,宋修当初叫她管家,多半是对她信任得过了头。   璀错坐在寒玉榻上——这是整个地方为数不多的几件能看的东西了。   谢衍便只能站着。   璀错瞧了他两眼,于心不忍,往旁边挪了挪,拍拍榻上的空地儿,叫他道:“不如你过来坐会儿?”   她这动作叫谢衍微微有些晃神——在她还是晏云归的时候,常这般叫宋修过去。尤其是她刚到凡间那阵子。   谢衍毫不客气地坐过去,而后对她道:“你起来。”   璀错怔了一下,下意识地依言站起来,扭头问他道:“起来作甚?”   谢衍往后一靠,“你堂堂一个仙君,不晓得不能与刚认识的男子坐同一张榻上么?”   璀错颇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嘀咕了一句“妖族怎的这么大的规矩”。   谢衍看她这儿委实是看不下去,叹了口气,站起来替她收拾。   他一身神力,本是有创世之能,何况区区一个小山洞。只是不好在她面前显露,只能借着妖力的幌子,一点点整饰过去。   期间他支使着璀错做这做那——璀错看在收拾的是自个儿住的地方的份儿上,乖觉得很,并未同他计较。   不知过了多久,里头总算有了个样子,不再像是什么精怪临时挖的窝。璀错这才想起什么来似的,随口问道:“你为何会做这些?”   玄鸟族并非什么小族小类,他堂堂一个少君,一应住行修习该是都被妥帖照顾好的,没道理会学着做这些。   谢衍手上的事儿未停,搪塞道:“我小时候总孤零零的一个人,倒也不是刻意去学的,不过是试着做,做多了,便会了。”   神族覆灭后,神域里漫长的以千计数的年岁里,只他一个。他虽是神君,受三界敬仰,但在望不到头的冷清里,除了没日没夜的修炼,总要去做点什么的。   他自那时起便试着些有的没的,时日长了,试得多了,自然什么也会一些。   璀错的注意显然聚焦在了他前半句上——也不知是不是因着能感同身受,她看了一眼他的面色,小心翼翼问道:“为何没有旁的小妖君同你一起?”   谢衍抬眼看她,慢慢道:“因为同我一起,他们会自卑。” 第23章 什么人?算是仇人罢。   璀错在心里叹了口气,同情地看着他。一个修至天妖,尚还入不得上界的妖君,幼时竟还能被同类排挤,也没听说近些年玄鸟族式微,怎的族中妖君便不济到这个份儿上了?   不过才刚认识,便接连揭人家伤疤,璀错多少有些于心不忍,琢磨着问点什么能叫他说着高兴些的。她想了想道:“那你爹娘——族长同族长夫人,该是很关心你的。”   妖族少君,有个显著的好处——自幼是养在爹娘身边的,且爹娘早便得了道,能一直伴在身边,他们自始至终都是有人疼有人爱的。   谢衍手里正把玩着一块长条状的乌木,闻言手一顿,那乌木一时没拿稳,竟掉了下去。   璀错见他唇角紧绷,视线微微垂下来,那双好看到显得风流的桃花眼这般看起来,无故露出几分易碎的脆弱,明知是错觉,仍是叫人揪心得很。   他眸中神情只一瞬,快到让璀错疑心是不是自个儿想多了。   饶是璀错再迟钝,也瞧出来这回是当真戳了他心肺,立时乖乖闭上嘴,少说少错。   她弯腰去捡地上那块乌木一样的长条,却不想它比她预想的要轻了许多,拿在手里几乎没有重量。她这一下使力使过了头,抬头起身时猝不及防地往后一仰,下意识地稳住身形后,才发觉这一来,她几乎贴在谢衍面前。   山洞里透不进来许多阳光,稍显得昏暗些。   谢衍强忍着笑看她,那双眼眸里便也漾着点点笑意,在刚刚安置好的夜明珠的柔和光晕下,碎着波光。而他们靠得这样近,近到璀错能从他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她看着自己的倒影,也跟着碎在那一片粼粼波光中。   许是因着靠得太近,璀错嗅到了一种极似清浅檀木香的香气,闻得出木质香的质感,却比檀木香还要好闻些。   她心弦忽的一动,整颗心好像都震颤了一下。   不知为何,她想起凡间那个眉眼温柔缱绻得春风似的少年。   谢衍将那块木条从她手里接过去,在手上掂了掂,“这是梧桐神”木字还未出口,他便发觉不妥,硬生生改口道:“伸过来北山的一根枝桠被我折断又加以炼制而成的木头。”   凤凰栖梧桐。   同他这天地间最后一只凤凰一般,梧桐神木也只剩了最后一株,生于神殿后殿正中。梧桐神木与三界其他梧桐木很是不同,除了谢衍,旁人也不曾有这个机缘能看上一眼,是以没人知道。   璀错还未回过神来,自是没能注意到他在说什么,只敷衍似的“唔”了一声。   她突然退了一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看得谢衍颇不自在地轻轻咳了两声。   “其实这般仔细一看,你眉眼间,长得有点像一个故人。”   谢衍警觉抬眼对上她视线。她面上没什么波动,似是已经拿定了主意,在以不变应万变,作壁上观地看他的反应。   他严歇的身份才用了这么一会儿,名字都还没喊热乎,没成想便被她察觉出端倪。   谢衍默默盘算着,他们之间那本帐,是直接把人用捆仙绳绑了带回神域去算快些,还是在这儿给她一条一条揉碎掰开了算快些?   璀错见他不接话,以为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兴许玄鸟族高傲的自尊心不允许他们长得同旁人相似?   也是,化成原型都一个模样,做人时怎么着也得特别些才平衡的。   于是她解释道:“不过只是眉眼相似些罢了,还是很不一样的。唔,虽然你们身上都带着草木清香气,但你的香气比他要更沉郁些。”   谢衍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这回神情诚恳,不似作伪——所以她是到这份儿上了还没能认出他来?   他一时不知是该庆幸得好,还是该给她探探识海看看里头到底都是些什么得好。   璀错其实也怀疑了一下——不过只有短短一下。   神君是什么人?三界在握,掌管着天地秩序,抬掌覆掌间,便是创世之能。   传言都道神君心怀天下,既有悲悯之心,又有上位者那股子杀伐决断的锐气和血性,如神兵利器,出世便没有藏锋的道理。   就连司命,曾同神君打过交道后,都对她道神君沉稳庄重,叫她在凡间时收敛些性子。   再说就连宋修那时,都多少带了些神君原本的影子。   而严歇,单看那吊儿郎当的散漫味儿,分明就是个自在闲散惯了的妖族少君罢了。   谢衍沉吟片刻,不死心地问道:“故人?”   璀错点了点头,“一个凡人。不过已经不在了。”   谢衍被她这句已经不在了一噎,顿了一下才继续循循善诱道:“他是你的什么人?”   “不好说,”璀错皱着眉头寻思了寻思,“硬要说的话......该是仇人罢?”   谢衍皮笑肉不笑地牵了牵嘴角。   璀错见他不再搭话,毫无所觉地又凑到他身边,看那块木条在他手里一点点变出形状来。   他凝气于掌,以气刃为刀,慢慢雕刻出样子来——看现在的雏形,好像是支发簪。   谢衍眼皮抬都没抬一下,“你挡我光了。”   璀错立马往旁边挪了几步。这一挪,她才后知后觉,夜明珠分明在他身后,以她方才站的位置,是挡不到光线的。   是以她一挑眉,问道:“我挡你什么光了?”   谢衍依旧垂着眼,专心对付着手里的发簪,淡然道:“灵光。”   璀错白他一眼,不好打扰他专心做事,便去一边入定修炼。   今日的灵气似乎比往日要充沛些,有事半功倍之效。等她吐息完,外头已经黑透了。   上界和中界的五山四海与凡间极似,皆有日夜之分,不过日夜更迭的轮次要少些,时间也长些。   璀错原以为严歇该是走了,没成想他还坐在原地,微微有些出神,手上无意识地转着刻好的木簪。见她望过来,他才回过神来,将手里的东西一抛,“送你了。”   璀错一把接住,拿在手里打量。那块木条上的纹理本就生得精致,色泽也极上乘,经他手细细雕磨过一遍,更不似凡品。   她放到鼻下轻轻一嗅,发觉它的气味同严歇身上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木簪上的气味更淡一些,不靠近细闻不会察觉。   兴许是他炼制的时候,用了什么同身上气息一般的香料罢。她这般想着,冲他一笑,道了一声谢,顺手便将头上用来盘发的发簪扯下来,青丝如瀑,自她肩头滑落到身前去。   谢衍别开视线,起身往一旁走。   璀错正簪好木簪,见他走的方向并不是往外走,问道:“你去哪儿?”   他今日替她重新收拾山洞时,额外开辟了一块地儿,四舍五入便是多了一间房,能多住一个人——彼时璀错没多想,满心想的是这般下回司命来的时候,便能住上两日多陪她一会儿了。   谢衍回头看她,指指她发上的发簪,“住宿的报酬都给了你了,虽是多了些,但也不必找了。”   说完,他便走过去,手一挥,一道妖力的屏障横亘在两间房之间。   在璀错看不见的屏障那边,谢衍低头嗅了嗅手上的味道,而后唇角一勾,原本散漫的眼神便有了些藏不住的锐气——他身上这股香气,本也就是梧桐神木的香气。   如今她戴上神木制成的发簪,身上多少便有了他的气息——就像盖上了个什么戳印一般。   第二日璀错是被山洞外头的声响闹醒的。   她起身循着声音找出去,却见严歇同什么人站在外头说话。两人间以妖力作了屏障,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人影,听不到动静,实则也看不见里头人的动作。   屏障内。   玄鸟族族长半跪下身,遵从古礼,朝谢衍一拜,恭谨低头,“神君。”   谢衍微微抬手,“事儿办妥了?”   “已按照神君的吩咐办好了。”族长欲言又止,终还是说了出来:“不过神君作如此身份,委实折煞了我玄鸟一族。”   “无妨。还有何事?”谢衍是打算用这层身份,去下界一趟,探探堕鬼的。只是这些事儿,也不必向他解释。   族长一边极力为自己一族美言着,一边将前尘镜的碎片献上,谢衍刚接过来,便感知到璀错在朝这儿来。   他将碎片一收,上前一步将族长亲手扶起来,并未撒手,只凌空将屏障消掉。   族长尚还怔愣着,只听神君沉声冲着他道:“父亲。”   他腿一软,一把老骨头不中用地往地上滑,却被神君牢牢扶住。   神君接着道:“孩儿的身份令您难为了,孩儿都明白。若非娘临终遗言不可违,孩儿也不愿回来打扰您同......母亲的生活。”   璀错脚步一顿。   这便解释得通了。   怪不得她提及他父母亲时,严歇那般反应,怪不得他说自个儿小时候总是孤零零的,也没有旁的小妖君同他往来......   原来,他竟是玄鸟族族长在外的私生子。   璀错更同情了几分。她眼前似是已能看到严歇小的时候,尚还是个妖力低微的小妖君,因为尴尬的身份被排挤被针对,只能自己一点点固气修行,因着无人引导,最终修成天妖,却没能踏过上界的门槛。   谢衍背对着她,没能看出她精妙绝伦的心理动向。   而族长已是一身的冷汗。   况且......他正对着璀错,无意间感知到面前这位女仙君身上竟带着神君的气息。   神君的气息......莫不是神君的神侣已然定了下来? 第24章 原来他没打算私了,他打……   谢衍的手稳稳托着族长的手,落在璀错眼里便是两人深情交握,好一幅父慈子孝图。   于是她只简短地问了好,便十分有眼力见地远远走到一边,佯装对山洞前那几株黄澄澄的花感兴趣,留给他们父子相处的空间。   她百无聊赖地数着花瓣,数到一半,眼前的花影树荫渐渐淡去,面前只余一片虚空,而在虚空之中,一张卷轴浮现出来,火红的烈焰缭绕其上,来自另一个境界的灵压迫使她低下了头,似是虔诚俯首。   卷轴上金光拂动,字迹影绰,不必她去读,这张神令上的内容便涌进她的识海。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神君赞赏她在凡间引渡有功,进退有度,话锋一转又毫不委婉地说她飞升后毫无建树,因果也不知怎么一搭,得出来是没能给她个好机会的结论来。所以他决定,赐她个能立功劳的机会,叫她去下界,将凡间为何会出现堕鬼一事彻查清楚。   不过去个下界么。不过就是堕鬼么。   很好,很应该轻描淡写。   璀错咬了咬后槽牙。她躲了这么久,神君确是没找她算账——原来他没打算私了,他打算的是以公报私。   她现在信了严歇说的那句,他们这些带翅儿的,都记仇。   卷轴上缠着的烈焰火光一盛,将神令燃尽。与此同时,北山的光景一点点填满她四周的虚空。   璀错肩上一重,她回头看,却见严歇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一手搭在她肩上,关怀地看着她,问道:“怎么?是天宫那边找你了?”   璀错含糊道:“差不多罢。我怕是得去下界一趟。”   严歇拍拍她肩,不无同情地对她道:“下界形势不明,你一个仙君,若是一人前去,怕是要吃亏。”   璀错叹息一声,“亏这东西我倒是轻易吃不下,只怕查了一通,最后一无所获,回去上界还要论罪。”   严歇清了清嗓子,慢慢道:“我可以勉为其难地陪你去一趟。”   璀错挑眉看他,心里想的是带上你一个连上界门槛都尚未跨过去的妖君,与她自个儿去的差距好像也没多大,嘴上却很体谅道:“那还是不必勉强了。”   严歇面色一僵,找补道:“下界我去过几回,总比你熟悉些,能给你带路。”   璀错话在嘴边,又咽了回去,只点了点头——主要是她寻思着,方才族长来找严歇,单就她听到的那两句对白来说,作为半路回来的私生子,怕是严歇现在的处境尴尬得很,不如不留在北山的好。   就,也怪可怜的。   再说,她觉得自个儿同这人还有些投缘,带着也便带着罢,旁的忙帮不上,再不济还能解个闷。   两人说定,便回去略准备了准备。璀错给司命送了信灵去,不过片刻便又收到了司命送来的信灵。   那信灵手捧着一块玉玦,红色的天蚕流苏坠下来,映得玉玦也有些暖色。玉玦温热,纯白的灵蕴氤氲在周围,像一圈月晕。   这玉玦从前司命是不离身的。这是她自小戴到大的物什儿,自然是珍品中的珍品,能除避一切邪祟沾染灵体。   不过她那文职,一向只在上界活动,而上界正常情况下干净得很,一点浊气都上不去。璀错这回入下界,确是正用得上的。   司命手头正忙,腾不出空来寻她,又不放心地絮絮叨叨了许多,叫她能查便查,查不了回来就是,首当保全自己。若是上头怪罪下来,大不了她替她担着——命她去查堕鬼,委实是过分了些。   璀错将信灵定在一边,一面收拾着东西,一面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谢衍抱着胳膊倚在洞壁另一边,远远看她在一堆天材地宝里翻来拣去,颇好笑又隐隐有些矜贵道:“这些都不必带。你带着我一个,就够了。”   璀错娴熟地应了一声好,翻拣的手却并未停下——她知道,这鸟儿一向傲得很,不好逆着毛顺的。   她也说不清是何缘由,总之她同严歇认识了也没几日,却莫名熟悉得仿佛哪年哪岁常常相伴过一般。但凡她同别的仙君相处时有这状态,也不会成了瘟神般的人物了。   约莫就是投缘罢。   想到投缘,她又想起司命来。   司命原本自然是不叫司命的,不过是任了司命星君后,她原先叫什么名字,似乎便不重要了。   有一回璀错问起她原本姓名,她寻思了许久,略带歉意地摇了摇头,对她道:“我也记不得了。”   璀错头一回见到司命,还是她刚飞升不久后。   那时她像个稀奇物种,总有几个闲得慌的仙君要来挑她刺儿,观赏观赏这位杀夫证道的无情道剑修。尤其是那些个出身甚好,自出世起便半步跨进仙途,一路顺风顺水长起来的,年龄尚小的仙君——他们借着那点未受过风霜摧折的良善,便嫉恶如仇,总认为无情道这一道便不该留存。   尤其璀错,杀夫证道不说,还将前尘往事忘了个干干净净,更是惹得他们鄙夷。   那日好像是哪个仙君的生辰——璀错记不清了,她只记得,三四个与她那时差不多大的仙君同她争执起来。   就连争执也是单方面的,许是因着无情道刚刚大成,璀错那时的性子跟冰窟窿似的。但清冷归清冷,诚如她自个儿所言,她是半点亏也不吃的。   是以当其中一个仙君不断用术法逼她,咄咄质问她怎么可能一飞升便将前尘尽忘时,她终于忍无可忍,鸣寂出鞘,出手便是杀招。   寻常仙君妖君多半是修为要比真正动手时能使得出来的灵力高些,但璀错不同,既是无情道,又是剑修,习得是以杀止杀的门路,她修为虽不高,动起手来却不容小觑。   但她只有一个人。   对面慌乱过后,几人联手,她慢慢也便落了下风。   司命正是这时候出现的。   司命笔在空中一荡,直直落到他们中间。司命笔掌凡间命格,单论品级,可媲美神器。是以这一笔,便借了他们各自攻过来的力,硬生生将他们震开。   天宫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有职务的正儿八经的星君总比没职务的闲散仙君要高出一截去。更何况司命还是帝君的外甥女,帝君的面子怎么也不好驳了去。   那几个仙君本就对璀错有些发憷了——仙君之间有些摩擦本也寻常,但下手轻重多少要有数,不然触犯天道,刑雷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而璀错下手的路数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浑不要命似的。   他们先前没同璀错这号的对上过,一时不免开始畏缩。   既然司命星君到了,他们便散了。   璀错向司命微微点头,道了声谢,转身也要走。   司命拉住她手。   她颇不解地回头,“司命星君还有何事?”   “你叫璀错对罢?”司命眉眼一弯,“名字很好听。”   璀错抿了抿嘴,往回抽手,却被她拉得更紧。   她原本着了一身白衣,此时被剑气所伤,几处都有破损,还有染上血迹的。   司命皱着眉看她,“你身上有伤。”   璀错浑不在意地点点头,“仙体只要不伤了根本,过一阵子它自己便长好了。”   司命不由分说拉着她走,“成仙是为了叫你越活越回去的么?受伤了为何不用灵药,不去疗伤?它是能自愈,但是你不疼的么?”   璀错没说话,任由她拉着自己,一路去了天池,看着她细心地给自己疗伤,陪着自己泡灵药玉泉。   两人泡在池子里时,璀错依然不怎么讲话,便只有司命一个人喋喋不休。   璀错闲闲抬眼看她,她却陡然捏了个诀,一捧水悄无声息自璀错身后浮起,兜头浇下来。   璀错没料到她堂堂一个星君还做得出这种三岁小孩玩的把戏,并未防备,被浇了个猝不及防。   司命自顾自笑了一会儿,对她道:“上界其实很好的,三界都很好。所以你对自己也好些,多高兴一些。不用理会旁人。”   璀错默然许久,再开口时声音终于有了些波动。她问道:“星君为何做这些?”   司命笑容渐渐淡下去,她撩起一捧水,听它打在水面上的水声,“他们都觉得你说你什么也不记得了,是在找托词。但是我知道,你不是。”   她歪过头来看璀错,“因为我也忘记了一段什么。我知道我忘记了,但是我找不到它了。”   “所以,我能明白你的感受。不管是不是自己想记起的,忘记总归不是件叫人舒服的事儿。”   璀错没接话。   司命接着说:“况且你就是合我眼缘得很。”   她重又笑起来,向璀错伸出一只手,“同你打个商量。我们做个朋友,怎么样?”   璀错抿了抿嘴,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慢慢将手搭了上去。   严歇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璀错猛然回过神来。   他手里不知何时拿着一面水镜,递给她看,“瞧瞧。”   璀错闻言接过来,对着自己一照——镜中人的模样,虽依稀还能看得出她的五官,却无端妖艳了几分。   若说她原本的模样是盈盈芙蕖,清冷孤绝,永不会被红尘所染,那现在这副模样便是灼灼红芍,是在红尘里滚过千百遍,倏而开成一片。   她扭头去看严歇,却见他还是那副样子。   严歇猜出她的意思,主动解释道:“旁人眼中我并非现在模样,只是这障眼法不曾作用在你身上罢了。”   璀错端详了自己一会儿。   严歇绕到她身后,将一串红色珠子戴在她脖颈上。   璀错通过水镜看他,恰与他四目相对。   “这串珠子能遮掩你的仙力,叫旁人感应不到。只要你不发动灵力,便没人会怀疑你的身份。”   璀错随口问道:“那我是什么身份?”   严歇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换了说辞,只道:“我的远房表妹。”   璀错“唔”了一声,那便也是只玄鸟。她颇有些奇怪道:“表妹为何要长成这样?再普通些,不是更不易引人注目么?”   严歇深深看她一眼,“我们这些带翅的,天资如此,没办法。” 第25章 姑娘的郎君,真是生了一……   下界地方特殊,璀错和谢衍这次又只是以妖族身份进入,且没有正当由头,也便没有通关令,只能从最末等的鬼门关入内。   这还是璀错第一回 入下界。鬼门关前排着一长溜的新鬼,阴气本就极重,金乌又躲着下界走,整个鬼门关前黑得彻底。   璀错被谢衍明令禁止动用灵力——只要一发动灵力,红灵珠便遮不住她周身四溢的仙气,而自从那场大战后,上界同下界的关系便陷入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上界仙君在没有告知下界八方亲王的情况下直入阴都,明面上不会如何,暗地里他们的一举一动必会被监视。   是以璀错开不了灵视,只能借着仙体本身的视力勉强视物。因着阴气徘徊的缘故,她几乎是半盲状态,比凡间那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新鬼总要闹腾些,就这么短短一会儿,璀错已经习惯了耳边忽远忽近的鬼哭,阴风吹过时也不会下意识地打寒战了。   队伍缓缓往前挪着,璀错也便跟着往前走。她刚抬脚,便踢到了前头的人,忙不迭又收回步子来,刚准备开口道歉,却听见一道阴恻恻的女声娇笑着,自下方传来:“姑娘高抬贵脚,莫踩花了奴家的脸。”   璀错低下头去努力辨认了一会儿,方才瞧清脚下——一颗人头在她脚边不远处,头发逶迤拖在地上,不知是被血还是什么黏成一缕一缕的。露出的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却生得艳丽,眼尾勾勒的花纹平添了几分妖娆。   她当即退了半步,颇客气道:“抱歉,姑娘先走。”   那人头却咚咚跳着,靠她更近了些,媚眼如丝,“姑娘的郎君,真是生了一副好模样呢,不若……”   她话还未完,璀错干脆利落抬脚,一脚将它踹了出去,人头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堪堪停住。   璀错的手轻轻搭在腰间悬着的鸣寂上——即便没了仙力加持,鸣寂这般饮过血的利器也自带煞气,剑身一震,当即嗡鸣一声。   那人头霎时便噤了声,像只鹌鹑似的悄无声息地挪回到原地,使劲儿贴着前头的鬼,尽可能离璀错手里那把剑远些。   璀错视力受限,人头滚出去后其实便看不清它落在何处了,将手搭在剑上只是习惯性地防备罢了。   谢衍在她身后轻轻笑了一声,将她手从剑柄上撤下,又把她往自己身前拉了拉,她的背几乎要贴上他胸膛。   谢衍屈指弹了弹鸣寂,并未收回手来,因着便是单手半环住她的姿态。璀错看不见,自然没能察觉两人的距离有多亲近。   他的声音响在她耳边,低沉又带着暖意,同周边凄厉阴冷的鬼哭一比,简直天籁般。   “你方才为何动手?”谢衍顿了顿,故意道:“我生得好看,怎么还不许人说了?”   她方才那么大的反应,怕是醋了而不自知?   “我动的是脚,”璀错一本正经解释道:“你好不好看不打紧,我若无甚反应,不就认了她那前半句?”   开玩笑,他们无情道出身的人,哪儿能遍地认郎君?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一声足以震裂耳膜的哭嚎。   一只刚踏进下界的新鬼,似是未能接受自己突如其来的结局,挣扎着往下界与凡间的通道逃去。   璀错迷茫地往声音来源处看去,入目的却仍只是一片化不开的黑。谢衍便替她讲解着,“这鬼生前积攒的怨念不轻,死状也凄惨,估摸着在凡间时未得善终。如今已成怨魂,再差一点,便是堕鬼了。”   说到这儿,他饶有兴趣地仔细端详了一眼,“她这一世不过二十载,照理说,即便是天大的仇怨,也不至积到能成怨魂的份儿上。”   璀错听着默默记在了心里——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对堕鬼知之甚少,这些边边角角的信息也得记下才好。   下界同凡间的通道本就仅供一方通行,哪有轻易便能逆着回去的道理。那怨魂疯魔了般不管不顾地一次次冲撞过去,又一遍遍被天道均衡之力打回,魂魄都淡了许多。   她闹出的动静委实大了些,引得鬼门关众鬼侧目,新鬼对下界的规矩还不熟,只要有一个领头的,便再平静不下去。   一时间百鬼齐哭,阴气更甚,刮过的阴风浓稠到几近凝出实形来,如钝刀般一寸寸割过去。   仙体同阴邪之气本就两立,这样厚重到能滴下来的阴气倘若一个不慎缠上仙体,便如附骨之疽,日后有一番折腾。   谢衍不动声色地在璀错身上设下结界,将阴气一丝不漏的挡在外头。   鬼哭声吵得璀错头疼,她正准备扭头问谢衍,今日还过不过得去这道门关,眼前却倏而覆上一双手。   那双手上带着她熟悉的味道,干燥温暖,轻轻挡在她眼前。   璀错一愣。   阴森森的铃音响起,初时铃音间还隔着一息,而后便是一声紧压着一声,最终连成一片。   铃音由远及近,鬼哭声渐渐弱下去,到最后竟寂寂一片。只有那怨魂,抽泣声虽仍不断,却渐渐像人的声音了些。   远远而来的轻裘缓带的青衣男子将阴铃一收,手里只一盏亮得过分的红纸灯笼。   谢衍估摸着她眼睛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光线,才慢慢将手撤下。   璀错眨了眨眼——其实只要能透进来一丝光线,她便能瞧清了。   怨魂渐渐化成人形,是个身着嫁衣的妙龄女子,她身躯恢复如前,只是嫁衣上深深浅浅的血迹仍氤氲着,能猜出她死时嫁衣里头那副身躯的惨状。   她半跪着坐在地上,仍呜咽着,手握红纸灯笼的男子朝她一步步过去时,她却陡然又挣扎着起来,再度冲向凡间。   怨念侵蚀着她,好容易恢复的人形又溃散开,璀错只听清了她最后那句“赵郎,赵郎——你如何狠得下心……”   青衣男子眉一皱,手里的红纸灯笼飞出去,怨魂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倏而化为一抹烟,被纸灯笼吸进去。   灯笼的光陡然大盛,璀错不自觉眯了眯眼。   那男子往下瞥了一眼,视线扫过璀错和谢衍,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而后将身上斗篷的兜帽戴上,提着那盏灯笼,缓步远去。   谢衍见璀错仍眼珠一转不转地盯着他背影看,凉凉开口:“是个道行不浅的画皮鬼。你看他样貌不错,实则那身衣衫里只有白骨一具是他自个儿的,其余皆是一笔一笔在人皮上描画出来的。”   璀错由衷地赞叹一句“那他画技委实不错。”光线走了后,她便又瞧不清周遭,只能大概地辨认着谢衍的位置,同他道:“他那盏灯笼,是吸食怨气的么?”   谢衍听到那句画技不错时脸便黑了黑,闻言只“嗯”了一声,一句都懒得同她多说。   璀错全然没察觉出他的心情变换,自顾自道:“刚刚那只怨灵,罪不至此罢?下界当真是只以鬼王的意思为规矩,浑无章法律例的?”   她略一深思,便觉出不妥来。   那画皮鬼查验都未曾查验,径直便让那怨灵魂飞魄散了,若不是下界皆是这种一概杀之的习性,便是急于灭口。   不过一只怨灵罢了,为何要灭她的口,不让她闹出动静来?   璀错不由得嘀咕出声来,问道:“那怨灵生前到底经历过什么?”   她问这话只是这般寻思着,顺口说出来得罢了,没成想还真得了回音——方才那个人头,朝她这儿咕噜咕噜滚过来,“这事儿呀,奴家晓得。”   璀错感受到她停在自己脚边,忍住再踹开她的冲动。   “这位姑娘想不想知道?若是想知道,不如同奴家做笔交易。”   璀错低头看她,却被谢衍往后拽了拽。谢衍挡在她身前,蹲下身看着人头,语气危险道:“交易?”   人头本能地颤了颤,连带着一头的头发都跟着绞在一起,终于不再是那把矫揉造作地能滴出水来的声音,“我告诉公子姑娘这件事儿的前因后果,作为回报,我想要副身子。”   谢衍不说话,只淡淡看她一眼,她便立刻补上:“胭脂日后愿效犬马之劳,刀山火海在所不辞,任公子姑娘差遣。”   谢衍还未有什么表示,璀错便跟着蹲下,率先开口,答应得爽快。   谢衍颇有些无奈地将她扶起来,转头问胭脂时,方才面对璀错时不自觉柔和下去的目光陡然凌厉起来,“为何是我们?”   胭脂被他看得整颗头发毛,“公子姑娘一瞧便不是寻常小鬼,我初来乍到,什么情况也不知道,只能抓着什么是什么了。”   “于公子姑娘而言,替我找具身子,应该不难罢?”   璀错从谢衍身后偏过头去问她,“你进得鬼门,待功德算过,安心等投胎便是,要副身子作甚?”   胭脂整颗头安静下来,良久才道:“我本是一青楼花魁,同你们方才见到的那什么怨灵,是一道的。”   她名唤胭脂,那怨灵名唤如画。如画性子温婉,人如其名地眉眼如画,一颦一笑间似是含羞带怯,一副顶好的样貌本就足以在风尘地有一席艳名,她琴棋书画又皆粗通一些,在胭脂之前,楼里的花魁一直是如画。   倒也不是胭脂如何了得,将如画比了下去,而是如画同一书生,私定了终身。   青楼妓子,哪儿能谈什么终身。 第26章 好像也有人曾这样叫她,……   书生与她情投意合,柔情蜜意间,说的话不知有多好听,哄得如画替自个儿赎了身,只待他一朝功成名就,回来娶她。   这故事到此便落了俗套。再后来,书生入京赶考,的确取得功名,却也被尚书选中,不日便要迎娶尚书府的小姐。   如画毫不知情,仍殷切盼着他,一封一封信地托人带给他。   书生怕他同青楼妓子有染,挡了他正一片光明的仕途,又怕如画将事闹出来,便假意去信先稳住如画,说会如期回去娶她。   如画早一针一线亲手缝好了嫁衣,心心念念着要嫁给自己中意的人。没成想娶亲那日,来的并不是书生,而是一个肥头大耳满腹流油的陌生男子。   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不明白——先前传言也并非未进到她耳朵里,只是她不信,也不敢信罢了。   于是来迎亲的队伍,亲眼见着那令无数男子魂牵梦萦的身子,自高楼一跃而下,在锣鼓唢呐声声的喜庆里,勾勒出最浓重的一抹红。   至于胭脂——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那时去寻如画。后来书生的事情被尚书府知晓,只是当时好事将成,为了替金婿洗净这一身晦气,楼里知情的姑娘下场都不太好。而胭脂更是因为出现在如画身边过,被诬告成凶手,斩了首。   胭脂声音低沉下去,她缓缓道:“即便再入轮回,再世为人,也不过蝼蚁一般罢了,生死不由己。”   她是方才亲眼见着了那青衣男子——他也是鬼,却有如此之能,证明投胎轮回并非是她面前唯一的路。   谢衍抬手搭在璀错肩上,轻轻捏了一下,璀错便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单就如画生前的遭遇,有怨是寻常,但远不至能成了怨灵的程度。   璀错在心里叹了一声,她这回来下界查探堕鬼,刚来便有诸多事端,怕是下界当真要起什么祸事了。   璀错对胭脂道:“往后你便跟着我们罢。你若不欲再入轮回,便只能修习鬼道。只是鬼修要比寻常修习者难上许多,稍有不慎,后果你不会想知道的。你当真想好了?”   胭脂郑重地上下晃了晃脑袋。   璀错看不见,但总归知道她没拒绝。于是她开口道:“你要做的第一件事。”   胭脂睁圆了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璀错,也就是她没有身子,不然定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   谢衍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默默揉了揉额角。   “到我们俩后面去跟着,不然我总要踢到你,怪瘆人的。”   两人同一颗垂头丧气的脑袋排到鬼门关前时,谢衍低头在她耳边道:“过了鬼门关,便是鬼界的东南城。鬼界的城池布置都是一个样儿的,先是门关,用以同其余两界往来;再是鬼原,鬼原多为堕鬼封印之地;穿过鬼原,才算是真正入了城。”   璀错回过头来,她来之前还是做了些功课的,径直问道:“东南城是东南王的管辖地罢?只是东南王似是已经销声匿迹许久了。”   “不错。各城城主也便是下界的八方亲王,他们会在城中布下结界,结界上附着了术法,因此城内总是灯火通明。”   谢衍见她眼神聚焦不到一起的无害模样,不由得声音柔和了些,“再忍忍,待会进了城,便能看见了。”   璀错点点头,轮到他们时,阴差查验过他们的身份,放他们通行。   她走在谢衍前头,是以在谢衍还未进去时,便先一步进去了。   璀错虽瞧不见,但一进得鬼门关,她便觉出不同来。鬼门关分隔开两个世界,外头虽是小鬼哭厉鬼闹的,阴气横行,但总归还沾了些“活气”。   鬼原下封印的堕鬼仍有丝丝缕缕的怨气钻出封印的桎梏,慢慢侵蚀着周遭,整个鬼原却是寂寂一片,连一丝风动都不曾有。   万籁俱寂。   但比之别处的虚空,鬼原中的空气仿佛是凝固在一起的,沉沉往下压着,人行在其中,也仿佛跟着凝在了里头——像是琥珀里紧紧包裹住的小虫子似的。   几乎是在踏进来那一瞬,璀错识海里陡然翻涌起来,同往常的识海波动不同,这回她的识海几近翻覆,又像是被丝丝抽干,再倏地灌满。   她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半跪在地上,识海翻涌带来的痛感席卷了她全部知觉。   仿似骨骼被一寸寸敲开、震碎,又一点点黏回去。生生不息运转的道法停滞,灵力失了秩序,横冲直撞着肆虐在她体内。   灵台渐渐迷蒙,璀错狠狠咬着下唇,血腥味儿弥漫开,挣得一丝清明。她奋力睁开眼,目所能见的却只有一片黑。   时间被拉得极长。   其实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谢衍跟进来。他第一眼所见的,便是小姑娘惨白着脸,半跪在地上缩成一团,明明已失了意识,身子还微微打着颤。   谢衍神色一凛,当即蹲下身去,以掌覆在她额上,神力源源不断自他掌心汇入璀错身体里。   小姑娘睫羽颤了颤,像是要醒。谢衍将神力一收,不动声色地掩去神息,“璀错,醒醒。”   璀错意识仍浮沉着,听到这声,灵台清明了一霎。记忆深处,好像也有人曾这样叫过她,一声声不厌其烦,让她醒醒……后来呢?后来她醒过来,见到了谁,做了什么?   璀错睁开眼来,剧烈喘息着,比之尚未平复的识海带来的痛感,此时头部像要裂开般的疼痛明显更胜一筹。   谢衍见她好歹有了意识,不自觉地松了口气,皱着眉探了探她身上仍完好的结界,“怎么回事?”   璀错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尤其是头疼带来的眩晕感叫她记不清自己是谁,此时又是在哪儿,眼前只有一片虚无——像是游离于三界之外,毫无来处,亦无归途。   她本能地靠近身边唯一能感知到存在的人,死死缠上他。   而后她便发觉,只要她靠抱上的这人近一些,再近一些,身上的不适感便能轻许多。   她这一下抱得猝不及防。谢衍一怔,继而将她抱得更紧些,一下一下顺着她背,见她还难受得紧,意念一动,便布下一道屏障,将两人同鬼原分割开。   他指尖凝出火红的灵光,须臾间闪过凤凰的虚影。谢衍一面温声哄着怀里的人儿,一面点过她几处大穴。   若是天帝在此,必然要讶异得很——他动了本源神脉,虽只是一零星,但本源又哪是轻易能动的?动用本源之时,不单要比寻常时候弱许多,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谢衍本是打算以神脉之力涤荡过璀错经脉,替她将识海稳下来,引着周身灵力走上正轨——□□脉之力汇入她体内那一霎,她的识海便安静下来。   她体内的灵力争先恐后地朝神脉之力靠拢,吓得谢衍连忙撤了回来——不然过会儿她醒过来,发觉自己骤然少了几百年修为,怕是不好交代。   谢衍一挑眉——神脉凌驾众生之上,通常来说,灵力在他神脉之力入体那一霎,要么能躲多远躲多远,要么一动也不敢动,哪有反着迎上去的道理?   他的小姑娘这体质,当真与旁人不同。   璀错身子一时清爽极了,只是她方才紧绷着,这时候一放松,竟就靠在他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谢衍揉了一把她的发顶,便撤开屏障,将她打横抱起,一步步穿过鬼原。   胭脂紧紧跟在他们后头。   她进来时,因着屏障的缘故,并未找到他们人在哪儿,还以为是自己跟丢了。   没成想她这一颗脑袋整个转过来,就惊觉他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身后,吓得她生生滚了两圈才停下来——她一时竟分不清,到底是谁更像鬼一些。   她这满腹牢骚的,还未说什么,便被谢衍冷冷一个眼刀扫到,登时一个字也不敢出口,连一蹦一跳地跟着也不敢,孤零零的脑袋只能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地在地上拖着。   胭脂忿忿地想,得亏她一开始还觉着这位公子生了一副好模样,果然同凡间一般,人美的不一定就心善。   鬼原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不说谢衍,就是璀错,若她不是偷偷摸摸来的下界,按正常流程走,到鬼原这一步时,该是有专人迎接,乘下界独有的阴车,或是御下界魂器穿过去,不费什么功夫。   谢衍一路抱着她,走了小半日,方看见东南城的城门。   璀错倒是睡得安稳,等她醒过来,已入了东南城结界内。 第27章 你这身皮子真是太适合扎……   城内比之城外,要正常得多。   昏黄偏暗沉的光线不均匀地洒在城内,越往中心走,四周便越热闹些,来来往往的鬼也愈发人模人样一些,几乎与生前无异。   谢衍抱着璀错,在城中心寻了处客栈,将人安置下。   店主是个修了小几百年的鬼修,在此地摸爬滚打这么些年,不知迎来送走了多少妖鬼,察觉到谢衍身上浑厚的妖力,过分殷勤地亲自迎上来。   他还未开口,谢衍将怀里的人儿紧了紧,瞥了他一眼。   他当即明白过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笑眯眯地将二人引进上间。   谢衍将人儿在榻上安置下,替她打下一道隔音的屏障,才回过身去,随手抓出去一把灵珠搁在案上,看得店家眼都直了三分。   他漫不经心地又抓出来一把,这才道:“我夫人喜静,这回带她来东南城散散心,在这儿小住几日。房钱可够了?”   太平日子里,也确是常有妖族来下界,不为旁的,就为躲会儿清静。不过出手这般阔绰的冤大头,是遇上一个少一个。   店家忙将案上的灵珠划拉到一处,收到自己的空间里,嘴都要咧到耳根去,“妖君放心在小店住,保准儿没人打搅您。有什么需要的,拉门口的垂铃便是。”   谢衍貌似不经意的问道:“我同夫人初来乍到,对城里的事儿尚不太熟,此处又是城中心,若是冲撞了贵人,怕是诸多不便。”   店家刚收了他好处,自然尽心尽力,同他压低了声儿细细道:“东南城如今与其他七城不同,东南王已经有些年没露过面儿了。”   他谨慎地四处看了看,才接着道:“东南宫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形,也没人知道。如今城中杂务皆是由妄邪大人打点的,妄邪大人好认得很,常提着盏红纸灯笼的那个,便是。”   谢衍眉一挑,“妄邪大人可是画皮?”   店家点点头,“正是。妄邪大人也是出了名的好脾性,东南城这些年才得以如此安稳。妖君与夫人此行只管散心便是,只要不做得太出格,都是不打紧的。”   谢衍一哂,好脾性?看他在鬼门关不由分说碾灭怨灵的利落劲儿,怎么也不像个善茬。   谢衍顺着问了些无关紧要的风俗,才慢慢将话题又说回去,“现在的东南王我曾有耳闻,好似上位时,东南城不怎么太平?”   “可不是,”店家正欲说什么,却突然警觉地噤了声,只摇了摇头道:“这些事儿我们这些人怎么能清楚?妖君若无旁的事儿,小的便去忙了。”   他走了两步,想了想,还是倒回来提点了一句,“妖君在外,这件事儿切记莫要问出口来。若被妄邪大人知道,怕是这身皮子,都留不下。”   谢衍微微颔首,他便退了出去。门外有颗脑袋已经等了许久,谢衍付的房费里再扣出胭脂的一份来绰绰有余。   只是这处客栈的位置确实是好,最近也不知怎的,能及时入轮回的鬼少了许多,多数要滞留一阵儿,城中的客栈一房难求。   好在一颗脑袋也不占地方,问过了胭脂的意思后,店家便安排她与旁的鬼同住了一间房。   进客栈时谢衍丢给她一本小册子,说是叫她先自个儿参悟,等璀错醒了,再点拨点拨她。   胭脂尚未入道门,还不会调动储物空间,浑身又只有一颗脑袋,便只能咬着册子——好在这册子同她在凡间时见的那些不一样,咬也咬不坏。   胭脂叼着册子,一跳一跳地往自己那间房里走,蹦起来时余光瞥见了谢衍璀错这间房的门牌——金字雕刻的玉牌上,“苦春宵”三个字惹眼得很。   胭脂嘴角撇了撇。   依她这见惯了风月的一双眼看,这两人若不是一对,她赶明儿就去街上表演一个用头倒立沐发。   璀错醒过来时,谢衍已开了灵视,将整个东南城看了一遍。   她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乍醒过来,人还蒙着。   谢衍将手扣上她脉门,她也就乖巧地一动不动,任他扣住命门。她体内汹涌的灵力已然重归平静,源源不竭地运转着,滋养着躯壳。   谢衍略带探寻地看向她,“你从前也这样过?”   璀错回忆了回忆,摇摇头,“未曾有过,这是头一回。”她自己琢磨着,“许是先前有一回替天宫做事,接触了些怨气,便更容易叫这些邪气侵扰些?”   谢衍登时一口气没上来。   她所说的“替天宫做事”,指的便是凡间那一遭,怨气也便是晏云归身上的怨气。   好一个“替天宫做事”,言简意赅,毫不做作。   璀错从榻上下来,身上系着的那块司命予她的玉玦当啷作响。   璀错摩挲着玉玦,默默将自个儿方才的推论推翻——这玉玦可保百邪不侵,她晕过去应当不是被侵扰了的缘故。   她寻思了一阵儿也没寻思出个所以然来,又惯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立时便将这事儿抛诸脑后,只追问着谢衍城中情形。   谢衍将店家说的话同她复述了一遍,璀错当即便道:“这个妄邪,该是个突破口。明日我们便去看看,能不能同他搭上话。”   谢衍怕她什么准备也未做,打草惊蛇,便问道:“你想搭什么话?”   璀错瞥他一眼,“向他引荐一下你这身皮子——用来扎灯笼,必然比那只红纸的好看。”   说着她便往外走,“我去瞧瞧胭脂,帮她顺顺路数,这样她修炼便能省去不少功夫。”   璀错去找胭脂,领着她按那册子上的指引,踏进鬼道第一层。她来去匆匆的,也没注意房门的牌子上写的是什么。   只是她甫一进门,便发觉榻上躺了一人。   谢衍颇散漫地用手垫着头,平躺在榻上,听得她进门,也毫无反应。   “你不回房,在我这儿赖着作甚?”   谢衍懒懒抬眼,“在北山时我房钱都付了,怎么,换了地方便不认了?”   璀错好脾气地同他掰扯,“北山算是有两间房,我一人也住不完,分你一间也无妨。”   谢衍坐起来,“这家客栈便只剩了这么一间房,你就当分我半间?”   璀错刚从胭脂那回来,胭脂那间房也是住了两人,还比这间要小了一半不止。这般一想,她便点了点头,等着谢衍从榻上下来。   没成想谢衍又躺了回去,“我今日带你进城走了一路,睡榻上不过分罢?”   璀错颇实诚地附和了一声“不过分,”而后又道:“这后头有道屏障,屏障里是处小温泉,不若你先将这一路的邪祟洗下来?”   她鲜有如此体贴的时候,谢衍想也未想便答应下来。   等他当真去沐浴时,璀错早重抢占了柔软得过分的床榻,将自个儿摊在了榻上,还十分细心地替他将地铺也打好了。   初时她还未觉有什么不对,直到她无意朝屏障那儿看了一眼——水汽氤氲,原本挡得严严实实的屏障此时变成了半透明的雾状,似真似幻,叫人看不真切。   谢衍背对着她这边,大半个身子浸在水中,露出来的部分线条凌厉又暗藏着力量感,好看得紧。水珠自他身上滑落下去,在水面荡起缱绻的涟漪。   璀错目露赞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洗完。那屏障讲究得很,含蓄又不露骨,时而清楚到能看清水滴滑落的痕迹,时而模糊到眼前只蒙蒙一片。而这种虚虚实实的朦胧,更是多添了几分美感。   她方才还在想,住到这客栈上房里的,皆是入了道门的,净身这种琐事捏个诀便可,何必费这番功夫引温泉水来?   没成想,玄机藏在这儿。   等到谢衍出水,屏障便倏地暗下去,将里头遮了个严严实实,与寻常屏障别无二致。   是以谢衍也未察觉哪儿不对劲。   璀错忙收回视线,打坐静心,终于赶在他从屏障走出来前,进入了修炼的状态。   谢衍刚走过来,便见璀错安坐于榻上,不知已经修炼了多久,专心刻苦到脸上都有几分薄红。   他叹了口气,坐到地铺上。   不知过了多久,房内的光线愈发昏暗,璀错睁开眼来。   她皱了皱眉,问谢衍道:“严歇,你有没有觉着,这屋里愈来愈燥热了?” 第28章 我难受,你帮帮我。   璀错伸脚轻轻踹了他一脚,“店家在哪儿?”   她说着,已经伸手将外袍解了下来。   谢衍本是看着她这边的,她这般一脱,他马上烫了一下似的,将目光挪开。   璀错用手扇了扇风——她用不得灵力,跟凡人也没什么区别。   只是这一动弹,愈发热起来,她坐不住,来回踱步走着,心神不宁地去拉了垂铃,却迟迟不见店家上来。   璀错扭头皱着眉问谢衍道:“你不热么?”   谢衍已然开了灵视,将整间房一寸不落地探过去一遍,果然在不起眼的一角发现了一只鎏金铜炉。他手一招,铜炉便稳稳落在他掌中。   一时铜炉里点着的香更浓了两分——那香没什么味道,不易被察觉,功效也只一样,本就是给来住宿的道侣二人增加些生活意趣的,只不过因着是给修道之人用的,怕被他们自身的灵力抵御住,功效更猛烈一些罢了。   谢衍两指凌空一碾,香霎时便灭了。   以璀错的修为,若不是有意压着灵力,这香对她本也无甚妨碍。   只是现在……谢衍有些头疼地看她,她两颊开始通红,手不老实地将衣领往下拽了拽,好在神志还清明得很,问候起店家来条理清晰极了。   璀错重窝回榻上,她本想叫谢衍出去的,但想了想此地鱼龙混杂,她现在这状态一个人待着反而更不好,便作罢,只叫他离远些。   门外响起敲门声,不急不缓的两声,璀错噌一下坐起身来。   谢衍当着她面将门打开,门外却空无一人,只有一只刚放过来的铜盆,里头盛满了温水。   璀错深深吸了一口气。   店家着实是熟练得很,也着实如他所言,不会扰了他们的清静,垂铃一响,水就体贴地送了上来。   “严歇,你过来下。”璀错开口,声音不觉已经喑哑,“过来泼醒我。”   谢衍见她一脸视死如归,也未多说,端着水过去干脆利落地当头就给她浇了下去。   几乎是浇下去那一瞬,谢衍便觉出哪儿不对来。他抹了一点水渍在指上,慢慢捻了捻。   水里氤氲着暧昧难明的香气,一丝一缕地勾着人心魄。   店家刚捏了诀送上水去,见苦春宵对应的那只垂铃果然再不曾响,得意地哼着小调,将灵珠又数了一遍。   苦春宵可是他们这店里最贵的一间房,住过的就没有不夸赞一声好的。也就是因着房钱贵,才空了下来,专门等着有钱又有情调的客人来。   房内。   璀错眼神已经迷蒙开,一双眸子湿漉漉地盯着谢衍看。   水珠自她半湿的发间滑落,方才那一泼,她衣裳也打湿了些,贴在身上。   谢衍没来由地喉咙有些发干。   璀错垂下眸子去,“严歇,我难受得紧,你帮帮我。”   谢衍心跳似是都停滞了一瞬。   他深深看她一眼,俯下身来,一手扣住她命门,另一手紧跟着点过她身上几处大穴,全然封住她体内灵力,最后在她后颈不由分说地一计手刀。   璀错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眼前一黑,软软倒了下去。   他出手极快,是以璀错剩下那半句“渡我一点妖力,抗一抗这药性”一个字都还未说出口。   谢衍捏了个诀,将她身上衣衫烘干了,才过分娴熟地将她在榻上安置好。   而他自个儿,不觉呼吸已经乱了两分。   谢衍在她身边不远处静心凝神,默默过了一遍心诀后,方抬眼看了一眼璀错,见她还沉沉睡着,手在虚空中虚虚一握。   他面前凭空出现三块碎片,浮在空中,一片流光溢彩——是凤凰一族镇族级别的神器,前尘镜的碎片。   其实自他进到东南城,便察觉到前尘镜隐隐躁动着,似与什么东西产生了共鸣。   在玄鸟一族将第三块碎片奉上前,他这些年找到的也只两块,数量不够,并不能与剩下的碎片共振。   谢衍遥遥看了一眼东南宫所在的位置,若有所思地敲了敲空中的碎片,将它们收回。   璀错再醒过来时,天色依旧昏暗得仿似人间的黄昏。   她从榻上起身,活动了活动脖子——后颈还略有些酸疼。她正腹诽着严歇下手当真是稳准狠,便见人推门进来。   谢衍见她醒了,眉一挑,“舍得醒了?”   璀错嘴角往上扯了扯,“我封你妖力,再劈你一手刀,你自个儿试试舍不舍得醒?”   他笑了两声,“我同店家说过了,往后这样的情形不会再有了。”   璀错顺着他话道:“你再多嘱咐一声,那温泉的屏障,也换个正常些的。”   谢衍的笑显而易见僵在脸上。   半晌,他方咬着牙慢慢问:“屏障怎么,你是如何发现的?”   璀错走到他面前,伸手拍拍他肩,“也不过就是不小心瞥见一眼。”   璀错自认从前不是个爱同人拌嘴的——在她眼里,要说什么话,也还是先拔剑较过高下后再说,要来得更容易一些。   唯独对上严歇时,她也不知怎的,话就这样多起来。   两人好容易才说到正题上,谢衍扔给她一块木牌,“这是入东南宫的准行令。”   璀错在手里把玩了把玩,“我们就径直进东南宫?”   谢衍微微颔首,“你睡过去时,我给妄邪送了信去,说我族中有秘法,兴许能解他心头之疾。”   璀错狐疑地看他一眼,一时拿不准他是真有法子,还是单纯诓人家。   谢衍看她眼神便猜出她心里所想,颇矜贵道:“你且等着看罢。”   他既已这般打了保票,璀错乐得捡个清闲,将准行令一收,“那这便走罢?”   走前她不忘去寻了一趟胭脂,检验了她昨儿个入门的成果,又同她多讲解了几句,叫她这几日好生在客栈待着,参悟修习,方同谢衍出了门。   东南宫守卫森严,阴兵戍守其中,每道门关皆有两队以上,交接轮岗时间也全然错开。   璀错看着这比天宫还过分缜密的部署,抿了抿唇。好在他们二人手里有准行令,不然纯靠硬闯,必要生出动静来。   正式进到东南宫里,璀错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单看东南宫,全然看不出这是下界,金乌躲着走的地方。   数不尽的有人头的大的夜明珠嵌在墙壁上,以五步为隔,覆以鲛纱,使得整座宫殿既明亮,又不晃眼睛。   单这一样,怕是龙宫也不过如此。   再往前走,便隐隐能听见潮汐的声响。   璀错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精纯的灵力汇聚在一处,隐隐成了一片海,数不尽的小灵珠堆在“海”边,因着又细又小且数量甚众,像是沙滩上寻常的沙子。   灵珠也是分成色的,且因着藏的灵蕴不同,功效也差别甚大。例如她脖子上那串红色灵珠,便是遮掩气息用的,只是极为少见,若非严歇拿出来,她也不曾见过。   最常见的灵珠便是没有灵蕴在里头的——这儿的细小灵珠,和下界作为最上等货币交易的灵珠,皆是这类。   即便这样,这堆积起的灵珠也不容小觑——这就好比人间的帝王,用金粒子造了一片海滩一般。   况且这还不过是八方亲王中的一位的宫所。   八方亲王都到这种地步,遑论鬼王?   璀错默默琢磨着,怪不得那时鬼王举界而反,能有那般倒逼天宫的阵势,能生生将神族的凋敝拉快了千年。   谢衍传音到她耳中,同她道:“这儿他们叫灵滩。灵滩里的灵力,也便是维持着结界运转的灵力,你看几眼过过瘾便罢了,一直看,会被疑心别有打算的。”   结界是护佑城与城外堕鬼封印地的怨气分隔开的利器,自是出不得半分差错。   他们一路往里进,终于见到了妄邪。   他正在书案前,执笔细细勾勒着什么。红色衣袍衬着他偏苍白的皮肤,倒显得气色要好一些。   他画着画着,时而侧过头去端详画作,衣袂无风而动,不像是只鬼,倒像是天宫里的哪位仙君。   美人执笔作画,本是副美景,奈何璀错第一眼便认出他笔下的,是张人皮。   他慢慢画着,仿佛浑然忘了跟前还有两人。   谢衍和璀错也便一言不发地等着。   不知耗了多久,他方停笔,看向谢衍,“我心头之疾,当作何解?” 第29章 我曾经有执念的那个,不……   “解铃还须系铃人的道理,大人这么多年,还未想明白么?”   “系铃之人倘若还在,又何来心疾?”   “这便要问大人,这强留下的,到底是谁的执念?”谢衍面上尤带着笑意,字句间却隐隐携了几分压迫感,他慢慢问道:“是东南王宸桉的,还是你的?”   璀错听着两人打哑谜似的你来我往,只眯着眼打量了谢衍一眼。   她就寻思着,他好好一个妖族少君,跟着她来下界凑什么热闹。果然是无利不起早——单听他这话说的,他来下界必然是有他自己的算盘。   不过她也没多计较,两人各有来意,那便搭个伙,各办各的事儿罢了。   妄邪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周身灵力波动,带着些阴森森的凉意。   “你究竟是何人?”   “替上面办事罢了。”谢衍抬手往上指了指,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大人心里想必已经有了答案,不然今日,又如何能放我等活着进来?”   “灵滩的灵潮已后继无力,隐有枯竭之兆。”说到这,他瞥了璀错一眼,将“常人”两个字咬的极重,“常人兴许瞧不出虚实,大人也要自欺欺人下去?”   璀错默默白了他一眼。   妄邪的灵力陡然一收,画得再好的美人皮也显出疲态,他叹息道:“是他的执念,又何尝不是我的。跟我进去罢。”   趁往里走的这个空里,谢衍给璀错传音解释了一番。   下界不比其余两界,消息一向埋得深,闭塞得很,兼之这事儿说来也算东南王的丑闻,更是得藏着掖着的。   现任的东南王宸桉,乃是夺了其兄之位。   约莫五百年前,当时的东南王暴毙,那位东南王是位女子,留下二子一女。有传言是宸桉弑母夺位,后被其兄长反杀,但后来宸桉好端端地出现在人前,传言的后半段不攻自破,但其母是不是丧命于他手,便没人知晓了。   宸桉为人喜怒无常,却天赋极高,本也没多大岁数,一身修为却精厚,就连鬼王也曾留意过他。   这样的人若一心想做成什么,哪怕是众叛亲离不得善终,也会做到。   是以他最终逼得兄长宸翊禅位,他便成了新的东南王。   后来,宸桉和宸翊的妹妹千澜从某日起便再未出现过,再后来,宸桉也不再露面。   直到如今。   这其中不少蹊跷,但除了当年亲历过的人,怕是再无人知晓了。   能知道这些,已很不简单。璀错思衬了一会儿,他说是替上面办事,上面这人又对下界秘闻也略知一二,于是她直白问道:“所以,你来此,是替神君办事儿?”   谢衍没再同她传音,璀错便当他默认了。   怪不得他对神君多有维护,偶尔说起来时,她说两句神君的不好,他脸色便黑下去,敢情儿是他上头的人。   三人一路往里走,过了两道暗门,又进了一道结界,才算是到了。   偌大一间屋子,地面用的是千年玄冰,雾气袅袅升起来,氤氲在屋子的下部,与天宫云境有几分相似。   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正中间放着一张寒玉榻,榻的正上空最顶上,虚浮着什么,流光溢彩。这是屋子里唯一的光源。   但屋子四处是冰面,不断反射着光芒,倒也亮堂。   榻上有一人静静平躺着,一身玄色衣袍拖到地上,璀错不必上前,便察觉他没了气息。   妄邪主动开口道:“灵滩是维持整个东南城结界的关键,每任的东南王都会以自身为引,用魂力维持灵滩灵潮的正常涨落。”   如今灵潮渐有枯竭之兆,意味着宸桉魂力已近磨灭。   魂力磨灭,便是通俗意义上的魂飞魄散,只是后者是一霎的事儿,前者将这个过程拖得极漫长,结果却都是消散于天地之间。   谢衍只走上前看了一眼,便道:“大人可知道,这是何物?”   “前尘镜,”妄邪平淡道:“确切来说,是前尘镜的一块碎片。”   谢衍微微颔首,“不错。前尘镜的碎片也多少有些作用。譬如说,将前尘往事不断回溯重演,虽不能改变什么,却能一遍遍见到再见不到的人,回到再回不去的时间里。”   “可只这一样,顶多是叫东南王耗损修为罢了,万万牵扯不到魂力上。”谢衍闲闲抬眼,“大人若是不能坦诚相待,我等又如何能解了大人这燃眉之急?”   妄邪闭了闭眼,艰涩开口:“千澜郡主病故,又因着郡主先天不足,魂魄本就是残破的,这一病,磨掉了她的魂力,连一丝精魄也未能留得下。王爷他信了上古传言,想炼出引魂灯来。”   “他对郡主爱而不得多年,那份感情已经偏执到疯魔,就算是毫无根据的传言,只要有一丝希望,他竟也信得。”   璀错面色怪异地看了一眼谢衍,下界民风竟开放至此?他们二人不是兄妹么?   谢衍以为她在意的是引魂灯,便解释道:“引魂灯,以至邪至阴之气,引至真至纯之魂。但还未有人成功炼制出过引魂灯,只存在于典册秘籍中罢了。”   妄邪继续道:“引魂灯炼制之法阴毒,对自身损耗极大,炼制失败后,他魂力便单薄到好似一捏便能碎了。”   “为了维系灵潮涨落,他将灵滩之契移了大半到我身上。”   宸桉当时万念俱灰,甚至想直接将东南王位拱手于妄邪。但妄邪若继东南王之位,于理不合,正逢多事之秋,恐城中再生事端,不若以宸桉的名号先压着,徐徐图之。   只是妄邪出任不了东南王,灵滩之契就必有一部分,还需系在宸桉身上。   谢衍一挑眉,“后来他便借前尘镜碎片,给自己造了一个永也走不出的梦,一遍遍活在过往里。”他用的是笃定的语气,“直到魂力愈发不济,现只剩了若有若无的一缕。”   妄邪握紧了拳,又慢慢松开,“他自进来后,便自设下结界,所有人都不得入内。直到我发觉灵潮不对劲,才强闯进来,他那时便没了气息,只有一丝魂力还藏在前尘镜中,不肯散去。”   谢衍审视地看着他,“以你如今在城中的威信,早便可以问鼎东南。他这最后一丝魂力散了,你大可顺理成章出任东南王,缔结完整的灵契,灵潮也不会出岔子,岂不圆满?”   妄邪猛然抬头,“我一日奉他为主,便终身为他考量。”   谢衍笑笑,“好。画皮中能有大人这般性情的,属实不易。”   妄邪看他一眼,“我只一个要求,将他这丝魂力留住,从前尘镜中引下来,我自能温养着,送他重入轮回。事成之后,前尘镜于我也无用,你自拿去便是。若还有别的要求,我力所能及的,也会尽量满足。”   “但倘若你未能成功,”他眼睛危险地眯了眯,那张每笔画得都恰到好处的美人皮上便显得有些阴森,“就算你是神域里头那位的人,也得把命留在这儿。”   谢衍浑不在意地应了一声“好。”   璀错也不知怎的,就从他的神色里读出他没说出口的那句“你有这个本事留下,就尽可试试。”——虽说也不知道他是哪来的底气。   妄邪这要求本就高了些,还只许成不许败——此番就算他们不来,宸桉这魂力也迟早得散。再说,他既然执念至此,拼得魂飞魄散也不肯脱离前尘镜,又哪是那么好引他下来的?   谢衍同她传音道:“引他魂力,还需得入到他在镜中的前尘梦里,找找转机。你同我一道进去?”   璀错一寻思,若能看见四百年前宸桉的记忆,该会知道不少下界的门道,她查起堕鬼来也要方便些,便答应下来。   有妄邪亲自给他们护法,密室又极静,不会有外人进来,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谢衍便借着妖力作掩护,生生将前尘镜里的那场梦撕开一个缺口,拉着璀错以魂入内。   魂魄在与镜中环境相适应,是以他们滞留在一片虚空之中。璀错闲来无事,便同他搭话,“你当真有十足把握,能把东南王带出来?”   谢衍不动声色地借凤凰的本源之力同这本就属于他们一族的神器建立联系,漫不经心道:“五成。”   璀错瞥他一眼,“那我现在出去还来得及么?等明日还能来替你收尸,保准给你送回北山。”   “有三成把握,便值得一试。”   璀错欲言又止。她若是有他三成自信,也不至现在还是个闲散仙君。   又等了一会儿,璀错问道:“那我们是如何出现在他梦中?”   谢衍该做的准备皆已做完了,腾出空来仔细同她解释:“这场前尘梦的主角只有两人,宸桉和千澜。所以想要让宸桉残存的那丝魂力从镜中脱身,也唯有从这二人身上找到转机,助宸桉堪破他的执念,放下前尘。”   璀错皱着眉道:“但前尘梦只是他从前的记忆不断重演,从开始就注定更改不了结局。真的能有五成把握?”   “不错,”谢衍笑笑,“只是你没发觉么?宸桉残剩的魂力根本撑不了这么久,这些年是妄邪,以他自己的魂力为代价,一直在替他续魂。”   “其实若是为了宸桉好,倒不如随了他意,让他慢慢消磨在前尘往事里。”   璀错抬眼看他,“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猜到了,才会问妄邪,这到底是宸桉的执念,还是他自己的?强留不得的道理,妄邪心里也清楚,所以即便宸桉的魂力未能留得下来,也不是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   谢衍赞赏地看她一眼,拍拍她肩膀,“变聪明了。”   璀错叹了一口气,“这一个两个,也不知是哪儿来的这么深的执念。”想到这儿,她随口问道:“严歇,你也对什么东西生过执念么?”   谢衍深深看她一眼。   是不是有过执念,他也分不太清了。   他只记得宋修的那年深秋,似是永也过不完的深秋,枯黄的树叶打着旋儿落下来,覆了满院子。   他曾觉着,人间的景当属三界之最。兴许是人间的朝暮短,四时也换得勤快,每个时令上,都有独有的那份美感——那种稍纵即逝的瑰丽,是上界抓不住的。   直到走过那年的秋冬,再往后,春去春复来,他才惊觉,原这人间,也是一片空寂寂的荒芜。   其实在宋修死后,他神魂归位前,曾有短暂的那么一段空隙。他那时明明已经知道了自己是谁,明明已经从那具凡人的身躯里脱身而出,满心想着的,却是去她坟前看一眼。   女娲石被天宫带了回去,坟墓里空空荡荡,只一面孤零零的护心镜留在里头,被他捡了回去。   谢衍慢慢道:“我曾经有执念的那个,不是个东西。”   璀错没想到他还真有,刚要接着问,便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吸引力,拉着她往梦里进。   她被拉进去前,只听得谢衍最后一句“你我分别进到宸桉和千澜的身体里,成为他们,顺着往事的发展走便是。你进宸桉。”   她反应了一下,她是宸桉?那他岂不是千澜?   等等,严歇还有这种爱好的? 第30章 “你要学会爱惜自己一些。”……   “二公子?二公子醒醒。”   宸桉睁开眼, 屋内过亮的光线使他不禁有些目眩,他眯了眯眼,打量了一圈四周。   “城主有位贵客, 正在接待,恐怕是不能见二公子了。二公子不如换个时间再来?”   “好。劳烦容姨同母亲说一声, 明日我再来给母亲请安。”宸桉声线偏低一些, 却不醇厚, 带着少年独有的清朗。但一开口便是男子的声音, 还是让璀错适应了好一阵儿。   面前这位是宸桉母亲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容念。容念也是看着他们兄妹三人长大的,一直被他们叫容姨,也确属半个长辈。   此时她看着宸桉走出去, 微微摇了摇头。   城主这三个子女,二公子整日阴沉沉的,叫人猜不透, 三姑娘又带了胎毒, 魂魄先天便不全。唯有大公子,温润知礼, 可惜就是于修行上天赋差了些,不比二公子得天独厚。   璀错走出去便发觉, 这满宫的人好似都躲着宸桉似的,远远绕着走。她脚步略顿了顿,继而一转,去了花园里。   她愈走愈偏, 直到走到四下无人的荒凉地里, 才停下来。   璀错手一招,而后咬破自己的食指,凌空画了个阵法, 诡异的绿光顺着阵法的纹路流动过去,转瞬即逝。   自阵法正中飞出一只秃鹫,一身羽毛油光水滑,可它头部却只有森森白骨,空荡荡的眼眶偏过来,“看”着璀错。   璀错动作娴熟地将左手臂上的衣裳往上推了推,右手凝出气刃,自左小臂上割下一块肉来,喂给秃鹫。   璀错在心里骂了一句。   她真傻,真的。她单知道宸桉是个疯子,她不知道这个疯子疯到去修了恶鬼道。她要是知道,说什么也要去当千澜。   下界鬼修说是只有鬼道一道可修,但其实不然。还有一道——恶鬼道。   恶鬼道看似与鬼道无甚区别,除了修行者本人,旁人也极难发觉他所修的到底是哪道。   恶鬼道并非是人人皆可修,对血脉、天资等要求苛刻,且恶鬼道的路只会越走越窄——入其道门之人,身体构造会慢慢变化,几近重构一遍,虽说自愈力会强到不会轻易死于他人之手的地步,但他本身也活不久了。   修鬼道,本就求的是脱离轮回之苦,早得正果,恶鬼道却是反其道而行之。简单来说,修得越好,死得越早。而轮回又是讲福泽德报的,恶鬼道用的那些阵法,于福泽有亏,日后即便入轮回,也少有善终。   璀错头疼地看着眼前低低盘旋两圈后飞走的秃鹫,手臂上生生少了一块肉的伤口已经愈合如初,但疼是真切疼过的。   宸桉以自身血肉饲养的鹰鸟不止这一只。他以这些邪物作他的眼睛耳朵,见识过了太多阳奉阴违,本就阴沉的性子便愈发乖戾。   璀错站在花园最偏僻的一角里,远远听见有少女嬉笑的声音,那只秃鹫随着她的心意,在笑声来源处盘旋,那处的景象便系数收进璀错眼底。   五个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前前后后走着,为首一个身着石榴裙,眉目如画,左眼眼尾下一滴红色泪痣,更衬得整个人有种易碎的脆弱美感。   美人儿终归是美人儿,即便脸色不太好看,也别有一番风味。璀错一眼就认出,这是千澜——换个说法,也是严歇。   她心头一热,那只秃鹫直勾勾地锁住千澜,仿佛随时要俯冲下来一般——那是宸桉的情绪,浓烈得有如暴雨打芭蕉般,分不清是占有欲多一些,还是毁灭欲多一些。   宸桉放出的鹰鸟,若非有一定修为,是瞧不见的。是以千澜一行人毫无所觉,只叽叽喳喳地往花园中央走着。   那时的宸桉只这般远远看着她,阴鸷的目光紧紧盯在她身上,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但璀错自然是要与严歇碰碰头的,便朝她们那儿走了过去。   另外四个小姑娘望见宸桉时,齐齐噤了声,朝宸桉行了一礼,叫了声“二公子”,便飞快散开。   一时便只剩下宸桉与千澜兄妹二人。   谢衍在看见宸桉那张常年冷着的脸上扬起的灿烂笑容时,便觉不对,下一刻,他听见少年的声线低低道:“千澜,来,唤声二哥哥听听。”   谢衍不想说话。   “好了,说正事儿。”璀错肃了肃眉目,“你那儿可有什么异常?”   谢衍摇摇头,开口道:“我只见过宸翊。不过他们这个兄长,不太对劲。他来竟是劝我多同宸桉亲近亲近。”   千澜的声音清泠泠似玉碎般,同她的长相倒是搭得很。   璀错强忍住笑,“嗯”了一声。   谢衍被她这一气,话还未出口,就咳起来。   璀错假情假意地上前一步,给他顺了顺气,“别动气,千澜妹妹魂魄先天不全,身子骨弱得很,得好好将养着。动气多伤身呐。”   谢衍瞥她一眼,小声骂了一句“白眼狼”,方道:“你该走了,我要去找城主。”   他拿了千澜这个身份,就是因着千澜先天不足,魂魄残缺,又打从胎里便染了毒——这样的身子,多活一年都是福分。   这些年来,凭着数不尽的天材地宝,她勉强入了道门,但于修行上,也注定走不远。   好在修得了些微薄灵力后,兼之城主时不时为她传输灵力,她能抵御住浑身无时无刻不在汹涌的疼痛——这是她自胎里带出来的毒,治不好了。   唯独每回人间月圆之日,鬼门关大开之时,阳气与阴气互通,她再压不住疼,要生生捱一夜去。   当年城主怀着千澜时,遭人报复,才叫千澜成了这样,他们的父亲也因此殒命。是以城主对这个女儿总格外关照,觉着愧对于她,一身灵力多用在了给千澜续命上。   但每次十五之夜她会犯病这事儿,除了城主再无旁人知晓——这弱点太明显,城主怕有人借此对千澜不利。   这些谢衍早便知道——千澜受的,他们二人间必得有一个人去受。   那倒不如还是他来。   璀错依着记忆回了房。   秃鹫飞到前殿议事厅,不远不近地藏匿着身形,白骨望向厅内。   城主在厅内来回踱步,沉着脸色,似有心事。   不一会儿,容念引着一人进来,又在城主示意下退了下去。   那人衣着普通,是中年男子的模样,脸色却苍白得过分,鬓角已覆了白霜。   他颤颤巍巍行了一礼,“拜见城主。”   城主将人扶起,面上闪过一霎诧异,却不待开口,那人便道:“诚如城主所见,我已时日无多,此番来做的也并不是认亲的打算,不过是想在入轮回前,来看一眼二公子罢了。”   听到这儿璀错心头一震。   城主叹息一声,“你去见一眼宸桉,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这孩子生性就不太亲近旁人,乍一知道他并非我所出,怕是......”   那人勉强笑笑,“城主大可放心,我只远远看他一眼,全了心愿便走。我这将死之躯,又在他刚出世便抛弃了他,又有何脸面在他面前露脸?”   璀错聚精会神听着屋里的动静,慢慢拼凑出当年的全貌。   东南城在城主濒临生产之际出了乱子,最后虽平息下来,但真正的“宸桉”也因此而死。城主悲痛万分,恰在机缘巧合下,捡到了一名弃婴,也就是现在的宸桉。襁褓中的婴孩根骨极佳,城主执意认定这就是天道补偿她的孩子,于是便抱了回来。此事隐秘,除她外,再无他人知晓。   宸桉的生父也是后来寻了多年,顺着蛛丝马迹,才找到东南宫来。   璀错在心里啧了一声。   他这生父,为了替妻报仇,强修了恶鬼道,甚至连襁褓中的孩子都顾不上,直到大仇得报,才想起来寻自己儿子的影踪。而恶鬼道于他也走到了尽头,不日便要堕入轮回了。   这份狠绝,在宸桉身上,也见得到影子。   宸桉知道了他想知道的,秃鹫悄无声息地振翅离开,临走前空洞洞的眼眶朝前殿后门生涩地一转。   前殿的后门,身着石榴裙的小姑娘端着一叠她亲手做的点心,本想给母亲一个惊喜,没成想却将屋里的话听了个全——城主心神不宁,连屏障都忘了设。   谢衍内心毫无波动,只看着自己如削葱根般的手指,琢磨着他该怎么尽可能地在做点心之类的事情时,避开璀错。   璀错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宸桉与千澜便不是亲兄妹,最起码她当宸桉的这段日子,不必别扭着了。   第二日,璀错去向城主请安,她进到房中时,宸翊已经在里头了。   宸翊与宸桉身形相仿,正在屋里同城主说话,逗得城主不时发笑。他看见宸桉进来,率先唤了声“二弟”。   璀错先向城主行了一礼,唤了一声“母亲”,方面对着他,叫了声“大哥”。   宸翊笑着道:“不过几日不见,二弟修为又长进了,着实是天赋异禀。前些日子受的伤可好些了?大哥那儿还有些药膏,既能加快愈合,又对修为有益,过会儿给你送去用用看。”   这人是严歇点过名的不对劲,璀错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   “桉儿,”城主笑着唤他,“闲来无事便多同翊儿出去走走。修为固然重要,但整日闷在房里,会闷坏的。”   璀错低低应了一声,再不说话,只陪着坐着。   宸桉一向这般,城主早便习惯了,只同宸翊又说了会儿话,才道:“再过段日子便是人间的上元节,城中也许久没有热闹过了,我预备着到时候大办一番,热闹热闹。你们也跟着去玩玩罢。”她看了宸桉一眼,“尤其是桉儿,再不许又自己待着的了。”   宸桉乖巧答应下来,便同宸翊一道出来。   璀错正准备走,却被宸翊叫住,“二弟。”   宸翊打量他一眼,面上仍笑得像个宽厚的长兄,“此次怨气溢入凡间之事,母亲既已交给我去查,二弟便省些麻烦,不必再管了。”   璀错唇一勾,总算碰到与怨气相关之事了。她运气还不错,这不过是刚来而已。   她慢慢回道:“大哥查大哥的便是。”言下之意便是不肯了。   宸翊倒也崩得住,只哥俩好地拍拍他肩,“罢了,你若是觉得好玩,便耽搁些时间也无妨。”   有宸翊提的这个醒,璀错用了些时间,慢慢摸清了宸桉所有的底牌。   他早就开始着手培养了自己的势力,只是他这性子并不会去费心打理,是以都是一盘散沙,毫无章法。但单个儿拎出来看,还是有些威慑力的。   譬如妄邪。   璀错见到了宸桉记忆里的妄邪。画皮与梦境外的那个相比,除了梦境外那个画技愈发精湛,是以面容愈发好看外,无甚大的区别。   妄邪本是个小鬼,因着画皮鬼的身份,在东南城内被其他小鬼欺负。直到有一日,他被人戏弄,撞到了路过的宸桉。   一群小鬼慌忙冲宸桉行礼请罪,宸桉那日却并未发作,只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小鬼们跑到另一边去,继续欺辱小画皮。   等那群小鬼散了,妄邪趴在地上,挣扎着起身,宸桉才不慌不忙过去。   宸桉蹲下身看着他,问他想不想脱离这儿,跟他走。   妄邪忙不迭点头,下一刻却听他充满恶意道:“你跳进忘川里,绕着整个东南城游一圈,游回到这里。我在这儿等你,你若能活着回来,我便带你走。”   妄邪怔住。忘川水,那是多少鬼怪都避之不及的存在。沾上忘川水,便要受万蚁啃噬之苦,稍有意念不坚,便永留在忘川里头了。   宸桉站起身来,“不愿意?那便算了。”   眼见着他要走,妄邪咬了咬牙,转身跳进了忘川里。   宸桉果然在原地等了许久,等到一具森森白骨慢慢爬上岸,精疲力尽地瘫倒在他面前。   宸桉把妄邪带了回去,天材地宝地给他增补,妄邪一路修到如今,实力早已不容小觑,成了宸桉的心腹。   璀错这些日子只顾得上熟悉宸桉的人,查探怨气之事,竟将严歇忘了个干净。   直到有小鬼来送了她一盘点心,好好的灵果被捣成泥再加上馅儿,原本应该晶莹剔透的一粒粒,她手里这盘,一粒粒是没错,但都呲牙咧嘴地爆着浆。也不知是他成心的还是怎么,那馅儿被他调成了暗沉沉的红色,惨不忍睹。   璀错一块也没敢吃,马上去找了他一趟。   谢衍正坐在千澜的院子里,摆了一盘棋。   璀错过去时,他手里执着白子,闲闲往下落。   院子里还有旁人,她过去便唤了一声“千澜”。   而后她便看见千澜神色几近扭曲地欣喜唤道:“二哥!”   谢衍转过头去,对负责自己安全的容寒道:“二哥哥在这儿,你们下去罢,我跟二哥说会话。”   她们走出去还有那么一段空隙,璀错便见千澜接着冲他道:“千澜给二哥送过去的点心二哥可收到了?”   璀错清了清嗓子,将笑意憋回去,“收到了,很......”她一顿,继续道:“别致。”   “千澜若不给二哥送东西去,二哥是不是都忘了来?”   这话本就娇憨,是以说的人脸色再差,也叫人看出几分娇态来。   容寒她们终于退了个干净。   谢衍长出了一口气,变脸比翻书还快,懒散靠在藤椅的椅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手中棋子,抬眼看她,“瘾过够了?”   璀错见好就收,“够了够了,”她凑过去,“有什么发现么?”   谢衍将棋子抛回棋盒,“有猜测,再看看罢。”   璀错瞥他一眼,“那你叫我来做甚?”   “是千澜这时候给宸桉送了一盘子亲手做的点心,约他上元节那日,同宸翊一起,兄妹三人一起去忘川游船。”   璀错拖长音“哦”了一声,“千澜到底对宸桉是什么想法?她既已经知道宸桉并非她的亲生哥哥,是还把他当哥哥来看,还是,有些别的心思?”   “这事儿宸桉也不知道。那你就同宸桉一道猜猜看罢。”谢衍站起身来,意味深长道:“有时候,心里想的,与能说出口做出来的,并不是一致的。”   “想都可以想,但说和做,要顾及的太多。爱与不爱,都是这个道理。”   璀错皱了皱眉,仔细琢磨着他这话。   “你回去忙罢,宸桉那儿该是还挺忙。记得上元那日,游船上见。”   上元那日,也是个十五,是个月圆之夜。城主是不愿千澜这个时候去抛头露面的,怕她伤着自己,是千澜执意要去。   她说唯独十五鬼门关大开,下界才能瞧见人间的月亮,她长这么大还没瞧过,想看一看。   她还说,两位兄长这回都去,只她一个不去,更容易被人发现端倪。   其实不过是她的小女儿心思罢了。   她无法宣之于口的心思。   她听见有新鬼在议论上元节,说在凡间时,这是个很重要的节日,还有花灯会。人间的有情人,总会一起去看花灯。   没几日就到了上元节。   等到忘川上飘满自人间飘来的纸灯,璀错也依约登了船。   千澜坐在船头,见宸桉上来,便起身冲他招了招手。   璀错走过去,忘川风平浪静,只有一河的纸灯,像一河星。   她与严歇并肩而立,过了良久,方问道:“宸翊呢?”   “你来晚了,他过来逛了一圈,便走了。”   璀错点点头,专心看着纸灯,不再说话。   谢衍忽然出声道:“在人间的传说里,有一则是关于放纸灯的。”   璀错转过头去看他,他慢慢道:“有个凡人的帝王,爱上了自己的妹妹,想娶她。妹妹不从,推托说要有繁星满地,才能成婚。于是那个帝王就命令百姓在夜里点燃灯火。妹妹远远望见遍地灯火,当真以为是繁星落地闪烁。”   他讲到这儿便停了,璀错好奇地看他,问道:“后来呢?妹妹以为是天意如此,便与他成婚了?”   谢衍看她一眼,“妹妹投河自尽了。”   璀错本是趴在栏杆上的,听他这话,直起身来,“你是只讲个故事,还是意有所指?”   谢衍笑笑,“都说了是传说,真假难辨,听过便是了。”   恰在这时,有新鬼惊声高呼:“月亮!看!是月亮!”   璀错与谢衍齐齐抬头。   一轮圆月破开下界静谧的黑,就连月晕也极温柔,毛毛地一层边,嵌进黑暗里。   人间的月,无论是在哪儿,都这般好看。   过了初时的喧嚣,整个忘川边都安静下来,所有的鬼都只顾着抬头看月亮。   璀错扭过头去飞快看了严歇一眼,又将视线移回来。   她为何要去看严歇呢,因为她记起许久前的一个明月夜,她同那个如今早已入土的少年将军讨了他这一生的明月夜作报酬。   旁的不说,严歇与那人,一双眉眼是有些相像的。   她扭头去看第三回 的时候,恰与严歇的目光对上。   两人几乎同时一怔,而后飞快将视线移开。   过了一会儿,游船驶到稍偏一些的地方,璀错突然转过身来,手在空中虚虚一握,将两只手各自握成拳,扣过来,伸到谢衍面前,“是宸桉送千澜的礼物。左边还是右边,选一个。”   谢衍狐疑地看她一眼,她继续道:“好好选。”   千澜随手指了指右边。   宸桉将右手往前伸了伸,在千澜面前打开,里面只是个可以按下去的机关罢了。   他顺手将没被选中的左手里的东西丢下了忘川,回头笑着对千澜道:“按下去,看看。”   千澜依言按了下去。   空气寂静里一霎,而后四面八方“砰砰”的响声不断,有光球拉长尾巴飞上夜幕,像要飞到月亮上一般。   光球飞上去,又轰然炸开。   是人间的烟花的样子。但被宸桉用灵力做了处理,用精纯灵力打造而出,比人间的礼花更绚烂好看些。   千澜在看见第一朵烟花时,便笑起来。她一笑,脸上两个深深的酒窝,像藏着壶醉人的酒。   而璀错眼前这个千澜,眸中映着烟花变化,转过头来却只同她道:“想法不错。”   璀错一时很想把他摁进忘川里。   两人一起看了一会儿烟花,看它们骤然绽开,又迅速枯萎凋谢。   只是无论是那时的宸桉,还是如今的璀错,都没能注意到,烟花光影变换下,千澜的脸色愈来愈苍白,苍白到她不得不使力咬了咬嘴唇,咬出点血色来,才显得好看些。   谢衍眼前一阵阵发黑——他万万没想到,千澜的身子比他想的还弱一些,竟是要捱不住了。   可烟花还未放完,天边的月亮也依旧亮着。   若除去宋修那一世不算,他已经许久不知道疼是什么滋味了。如今这一体会,便体会了一把常人体验不到的程度,他满心想着的竟是还好没叫璀错成了千澜。   又过了一阵儿,最后一朵烟花消散开,月亮也渐渐淡去。   璀错同谢衍下了船,谢衍便被容寒她们带去了城主那儿,璀错自个儿慢慢顺着忘川走着,看了一眼忘川里头。   那只被宸桉扔下忘川的机关,最好还是永别叫旁人知晓了。   宸桉准备了两套机关,一套是最后千澜选中的这套,是他精心打造出来的烟花。   剩下那套,是炸药。   倘若千澜选中的是那套炸药,在她按下去那一瞬,整只船便会被炸开,蕴含了他属于恶鬼道的灵力,用了数十年炼制出的炸药的威力甚至能波及到东南宫。   而这艘船上的,怕是一个也活不下来——不被震散了魂魄都是好的。   在宸桉原本的打算里,千澜若选中炸药,他会在爆炸前带她离开这儿,而后看整艘船在忘川上炸成烟花。与此同时,他早埋伏在四处的人马便会发动,直逼东南宫。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一念善,一念恶。他就这样伸出手去,毫不在意却又夹杂了些隐秘期盼,他温柔缱绻地对千澜说:“左边还是右边,选一个。”   好在天意冥冥中自有注定,千澜替他选了真正的烟花。   于是他决定学着去做个好人,恶鬼道修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城主之位也不要了——他本就非城主亲生,其实这城主位,只要他不出手,必然是宸翊的。   他笨拙地想成为她心里合适的人。   璀错叹了口气,遥遥望着一川灯火,抱了抱胳膊。   妄邪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主子。”   璀错摆摆手,“传我的令,叫他们都撤回去,没我的命令,不准轻举妄动。”   妄邪欲言又止,终是只低低应了一声“遵命”。   他要走,璀错却突然叫住他,同他道:“妄邪,你这张皮,是不是该换了?下次我替你画罢,画好看些。”   “旁的事放放,做点儿你想做的事儿罢。”   妄邪愣了一下,方应了一句“好”,隐入黑暗中。   自从上元节后,宸桉和千澜之间好像就有了些心照不宣的味道,来往愈发密切了些。   日子平淡且有盼头的时候,时间便过得快些。   直到某日,宸翊来找璀错,说是设了宴,他们兄妹三人同母亲一道,温酒叙叙话。   因着听到千澜要去,璀错便应下了。   宴席当日,璀错去得不算早,提前放出的秃鹫已经绕着整个宴场看了一圈,却并没有发现千澜的身影。   整个宴场看起来毫无问题,但她心下总隐隐有些不安。   城主一早便到了,母子三人说了会话,便见宸翊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同城主道:“千澜今日身子不大爽利,说是要好好休息一下,就不来了。”   城主顺着问了几句,知道千澜无甚大碍,也便放下心去。   酒过半巡,宸翊起来,先向城主敬了一杯酒,方端着酒盏,到璀错身前来,“二弟,为兄敬你一杯。”   璀错没接他递过来的酒,只倒了一盏茶,“我酒力不济,便以茶代酒了。”   宸翊只笑笑,两人杯盏交错间,璀错听得他低低一声“谢谢二弟。”便觉不对。   宸翊仰头喝尽杯中烈酒,朗声而笑。   而在他身后,城主怒目圆睁,似是要说什么,但话未出口,便先咳出一大滩黑色血迹来。紧接着她抽搐两下,再没了动静。   以城主的修为,若不是对自己的亲生儿子毫无防备,又怎会饮下这杯掺了毒的烈酒。   宸翊却连头都未回,风吹起他衣袂,翩翩公子,温文尔雅。   他温声道:“寻常毒药杀不了修为深厚的鬼修,为了找到能一击毙命的至毒之物,为兄费了好一番功夫,这才拖到了今日。没成想,二弟竟不愿给为兄这个面子,对酌一盏。”   数只秃鹫在上空盘旋,璀错不动声色地看着局势。   宸翊接着道:“为兄先谢谢二弟了。这弑母夺位的名头,还需得二弟替我担着。至于我,不过是发现时为时已晚,只能忍痛替母亲杀了你这个不孝子罢了。”   璀错皱了皱眉,意识到他是在拖延时间。   那她倒是愿意配合看看,他在等什么。   宸翊的废话又扯了一箩筐,才堪堪停住。他话音止住那一霎,璀错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惊声尖叫了一句“二哥”,便被拖到了一边。   她能打保票这人绝不是千澜。只是声音与身形,甚至样貌,都与千澜分毫不差罢了——毕竟她不信严歇能这么毫无包袱地尖叫出声。   但她依旧寻着声音追了过去。   当年的宸桉其实也早察觉出不对劲,也知道这个千澜极有可能是旁人假扮的,但他不敢赌——毕竟宸翊连自己的生母都下得去狠手,一个体弱多病的妹妹又算什么?   但凡有一线可能,那个是千澜,他都输不起。   璀错想得倒没这么多,她只是单纯觉着,没什么比上套更快捷有效能看到真相的法子了。   她一路追着“千澜”,直到踏进一方秘境之中。   四下里杀气涌动,璀错下意识地闪开身后袭来的致命利刃,想拔剑时才想起来自己如今是宸桉。   于是她只能咬破手指,凌空画下鬼修的符咒。   在秘境中,她全然看不清形势,不清楚对方有多少人,又埋伏在哪儿,只能靠着直觉拼杀。   几百招走过,她膝弯处被重重一击,璀错几乎听到了骨骼粉碎的声响。   恶鬼道无与伦比的修复力在迅速修复她的伤口,只是在高手过招时,电光火石间便能决出胜负来。   在她被强行夺取意识前,她看见了秘境中的人——总共六人,身着的服饰皆是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在手腕上系着的带子颜色不同。   为首那个,系了一条红带,似是个女鬼修。   璀错再度醒来时,是被疼醒的。   她低头去看,胸口处横亘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其余各处的伤口也杂七杂八地散着,身上就没一块肉是完整的。   饶是恶鬼道再强悍的治愈力,也架不住这个折腾法儿,是以只能护住宸桉心脉等足以致命的部位。   一把小刀在璀错面前飞旋着,执刀的手的手腕上那根红色的条带愈发显眼。   刀身泛着幽幽血光,应当不是寻常兵器,许是专克鬼修的。   刀尖摩挲在她下巴,那人强迫她抬头。   璀错顺从地抬眼看她,是个眼尾处描了曼珠沙华的美艳女子。   她的刀尖深一下浅一下戳在璀错脸上,慢慢道:“宸桉?二公子,可还记得我?”   璀错眯了眯眼,该是这把刀子的缘故,灵力随着伤口倾泻而出,她一时半刻竟分毫奈何不了她。   “二公子不记得了也无妨。毕竟爱慕二公子的女子,二公子向来是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哪怕我已是如此地位,在二公子眼里,怕也是刍狗不如罢?”   璀错皱了皱眉。也不是她非找茬,下界是太清闲了些么?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是为爱痴狂?   刀在女子的手里飞速旋转着,泛出冷光。许是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反应,那女子“嘁”了一声,干脆利落地将刀锋送进宸桉心脏,“记住我的名字,我叫恨巧。”这话说完,她反手将刀拔出,甩干净上头的血渍,替宸桉将双眼合上。   璀错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唯独刀锋插进心脏的感觉仿佛还在。冰凉的刃阻断炽热的血,在里头横着一绞——璀错疑心自己从宸桉的身体里出去以后,最近一段日子都要时不时心绞痛了。   她默默念了两遍“恨巧”,打算从前尘镜出去后,便从这个女子身上开始查。   自打宸翊主动过来敲打她,叫她不要插手怨气溢出之事,她便隐约猜到,宸翊不是一个人——他身后必然还有什么。   不然就以他的天赋和修为,同宸桉压根就不在一个层级上。   恶鬼道护住了宸桉的心脉,那一刀下去只是叫他暂时进入了假死状态,等他再醒过来时,人已经在一间破落茅屋里,还隐隐能听见忘川的声音。   璀错浑身依旧疼得像重组过一回一般。   她尝试了三四次,方坐起身来。恰在这时,门被从外头打开,有人端着碗什么走进来,见璀错醒了,先是愣了愣,而后便欣喜地走过来。   璀错认出这人便是宸桉的生父。但他曾向城主起过誓,不会与宸桉相认,此时也只道是偶然在路上捡到了他,连自己名字都不肯告诉他。   璀错几乎能猜得到,宸桉经历这些时,一面配合他,一面又冷冷看着他的样子。   璀错去看他端来的碗,碗里是暗红色粘稠的汁液,怎么看都不像能喝得下去的样子。   他察觉到宸桉的目光,犹豫再三,还是肃着声道:“恶鬼道日后不能再修了。”   宸桉嗤笑了一声,并未理睬,他便接着道:“你年纪还小,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走上一条死路?你看我如今这个模样,难不成还想同我一般?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宸桉瞥他一眼,“来得及?我修恶鬼道这么多时日,哪是说换就换得了的?”   那人陡然换了语气,像是祈求般,同璀错道:“只要你信我,我能替你转到正统鬼道上。恶鬼道……修不得。”   那时的宸桉只想看他折腾,怀揣着最恶意的趣味,应下了他。而后日日喝着以他精血为药引熬成的药,重通了经脉。   等到宸桉一身伤养好,竟真的从恶鬼道转到了鬼道上。   宸桉大好的那日,茅屋的门开着,另一人却不见影踪。   他的生父,怀着对他最深重的歉意和爱意,以精血为引,将他所修的恶鬼道的因果转嫁到了自己身上——因着两人同修一道,那些个阴邪阵法也便都能奏效,竟真能令宸桉保留修为,转为正道。   只是他失了轮回的机会,双重恶鬼道的罪孽叠加,在转嫁完成那日,魂魄便散去了。   璀错从茅屋出来,第一件事便是准备联系妄邪,做好下面的布置。   只是她还未同妄邪联系上,便觉周身灵力剧烈波动,她下意识回头,便见一人行在忘川水面上,如履平地般一步步朝她走过来。忘川水在他足下分开,又在他身后合拢。   是严歇。且不是严歇的那个千澜模样,是他自个儿的样子。   虽不知他为何能以本身出现在宸桉的前尘梦中,但璀错还是没来由地有些心虚,往后退了两步。   谢衍走到她身前停下步子,似笑非笑地看她,“查清楚了?查明白了?知道是什么人了?”   “差不多罢。”璀错摸了摸鼻尖。   “你是不知道那个不是千澜,还是明知道不是,非要跟过去试试?前尘梦的结局是既定的,但中间过程,你大可以避开,这个道理你不明白?”   “明白,我都明白,我自然知道那个不是你,但这不是顺着他们的套走,要更方便一些……”   “方便?”谢衍冷笑了一声,“宸桉当年几近是被虐杀的,若非恶鬼道让他捡回来半条命,早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你管这叫方便?”   璀错浑然不知他是哪儿来的这么大的火气,“我自然是因为知道不会真的死,不过就是跟着疼一疼,忍忍也就……”   她话还未完,谢衍便语气平静地唤了她一声“璀错”。   她忙不迭噤声,看向他。他语气平静的时候,反而更吓人一些。   谢衍闭了闭眼,两手按住她肩膀,尽量温和地同她道:“你要学会爱惜自己一些。” 第31章 你既不能强求满月,也该……   璀错本还想再辩白两句, 但看了眼他脸色,还是识时务地咽了回去,乖巧道:“好, 我记下了。”   谢衍一副话还未说完的样子,被她这样乖顺地一堵, 话就不知该从何接起了。于是他只又看了她一眼, 叹了口气, 松开按着她肩膀的手, 转身便走。   刚走了两步,他又转回来,不解气似的抬手在她额上结结实实一敲, “你什么时候才能开开窍?”   璀错捂着额头退了一步,“这下开了,真开了。”再来一下怕是不仅能开窍, 还能开瓢。   “还疼么?”   他这句话声音小些, 璀错险些没听清。   她立马放下捂着额头的手,将连红也没红的额头给他看, “不疼的,诓诓你罢了。”   这话说完, 谢衍仍定定看着她,她才意识到他问的不是这个。   “连宸桉本人都险些没捱过来,自然是疼的。不过如今已好全了,偶尔的一下两下, 忍……”忍也就过去了。后半句话被她及时刹住, 然谢衍听到那个“忍”字便猜了出来,脸色登时变得比翻书还快。   璀错冲他一笑,极自然地抱住他一只胳膊, “真的不打紧的,我都习惯了。”她本也不是怕疼的娇贵人儿,一路摸爬滚打到如今,走得还是剑修的路子,比起麻烦来,对疼痛的接受度更高一些。   谢衍眸光微动,低头对她道:“习惯什么?日后不必习惯,疼就说出来,既是要忍的事儿,必然不是什么好事儿,那便不忍它。”   璀错笑起来,半开玩笑道:“不忍的话,我怕是能把上界翻个个儿。”   “翻了我替你兜着。”   璀错一怔,但见眼前人望向自己的目光温柔又笃定,仿佛他说了什么,就一定能做到一般。   她愣了愣神,等回过神来,便拍了拍他肩,“你还是等到能跨进上界的门槛了,再同我说这话,可信度高一些。”   谢衍毕竟是从千澜身体里出来的,这个形态不能久留,亲眼来看了看璀错的情况安下心来,便回了千澜那儿。   璀错依着宸桉那时的路数,先找了妄邪来,叫他去将宸桉的人马汇聚起来——本就是一盘散沙,又听说宸桉身死,这些人必得聚到一起去,而后由宸桉亲自出面再度立威,将躁乱的人心压下去,方能拿上来用。   只是她原以为妄邪再见到宸桉时,多少会激动些——毕竟整个东南城都知道,那日是宸桉心怀不轨,弑母夺位未遂,被宸翊忍痛斩杀。   但妄邪却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将宸桉的部署默默记在心里,便领命要退下。   璀错没忍住,开口问道:“你不诧异,我为何还活着么?”   妄邪低垂着眼,“主子不会死的。”   璀错抿了抿嘴,他这样子倒与梦外如今那个妄邪像极了。   是以明知道与他多说也无益,她还是开口道:“即便是修了道,也该晓得,月满盈亏自有时,生死也是如此。”   你既不能强求某一夜的下弦月倏而变成满月,也该明白,神通再大,生死也强求不得。   宸桉做起事来雷厉风行,待他一应筹备好,杀进东南宫之时,宸翊东南王的位子还未捂热。   恨巧一行人显然并非宸翊能统领得住的,该是令属他人。   满城人都以为宸桉的尸骨都不知被忘川销到哪儿去了,恨巧他们自是也未留在城中,早便离开了。   没有人会去防备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是以宸桉这一路顺畅得很。   等璀错终于有空暇想起来千澜时,宸桉已经登上了东南王的位子。这期间但凡有阻止他登位之人,魂魄皆被他亲手打散——他惯不在乎名声好坏,再者说,弑母的罪名都已安在了他身上,他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宸翊从宫中仓皇出逃,半途被抓了回去,扣押在宫中地牢。而千澜——自始至终,她那处单独的小院子便仿佛世外桃源般,外界的血雨腥风刮不进去半点。   宸桉未去主动找她,她也未露过面,两人就这般僵持着,直到宸桉准备处置宸翊。   按人间的历法算,那夜是个十五。   璀错将谢衍放进来,便令人退去。一时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璀错往书案上一坐,“千澜这次主动过来找宸桉,是为了宸翊罢?”   谢衍点点头,“确是。”   城主死的时候,她这三个子女,唯有小女儿,是真真悲痛欲绝的。许是因着千澜身子孱弱的缘故,城主对千澜最为上心,将她保护得太好,相应的,也唯有千澜与母亲最为亲近。   乍然听到母亲和二哥的噩耗,她已没有心力去分辨其中是非。   更何况,她早已知道二哥非母亲所出,若是这般作想,二哥为了那个位子不惜孤注一掷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弑母夺位这样的污名,落到谁身上,也是一辈子洗不掉的。当权者多半爱惜羽毛。   但宸桉不同。他不在意。   璀错琢磨了半晌,问谢衍道:“千澜当时,可是信了宸翊编的那套说辞?”   谢衍笑笑,“你都这般想,又何况宸桉?重要的不是千澜怎么想,是宸桉想千澜怎么想。”   璀错被他一绕,反应了一下,“所以她到底是信了还是没信?”   谢衍叹息一声,“宸桉回来前,她的亲人只剩下了宸翊,即便发觉了蛛丝马迹,她也下意识地不敢深想。”   “宸桉回来后,性情乖张暴戾,先前那件事儿于她而言又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是出自谁之手,她只能先尽可能地保宸翊一命。”   谢衍拍拍璀错发顶——好在璀错是坐在书案上的,不然以千澜与宸桉的身高,他怕是还拍不到——“罢了,你一个修无情道的,参不破的,难为你了。”   璀错瞪他一眼,“也就是说,千澜其实是相信宸桉的,对不对?”   谢衍微微颔首,“可以这么说。”   璀错皱了皱眉,这明显是一片局势大好的棋局,他们二人是怎么下到死局的?   谢衍似是看透她心中所想,敲了敲书案道:“问题就出在今夜。”   他继续道:“今夜是十五,千澜的身子,每到十五的夜里,便会发作。我这时与你说话,其实五脏六腑已像是被生生挪了位。”   “她去求宸桉先放宸翊一马,宸桉不听,执意要下令将宸翊处死。   “千澜急火攻心,这一回发作的比先前都要厉害一些。”   璀错听到他说胎毒时,便大概猜出来他当初为何选了千澜的身子,正满心愧疚着,却听他的话头一顿。   谢衍琢磨着换个什么委婉的说法,才好铺垫一些,慢慢道:“从前的十五夜里,都是城主为她传灵力通经脉,叫她稍稍好过一些。城主死后,宸翊知道了千澜的这个毛病,便在每个十五都为她备下灵丹,为她渡灵力。”   “但宸桉不同。宸桉是由恶鬼道生生转到正统鬼道上的,他的修炼门窍同常人不一样,无法像他们一般,直接传灵力给千澜,为她疏通经脉,涤荡浊气。”   但当日千澜发作得又急又狠,宸桉措手不及,什么也未备下。   谢衍清了清嗓子,“总之,最后宸桉半强迫地同她双修了。”   璀错愣了愣,一时没能跟上他的话,只重复道:“双修?”   谢衍点点头,“不过千澜也确是修为提了上去,熬过了这场月圆。”   他话说得轻巧,嘴唇已全然失了血色,眼神也开始发着虚地飘忽不定,豆大的汗珠砸落在书案上。   璀错看着他,忽然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璀错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却被他一把抓住,他皱着眉问:“又做什么?”   璀错长出了一口气,“你如今在千澜的身子里,我怕你熬不……”   她话还未说完,便觉握着自己手的力道一松,“千澜”整个人往一边斜倒。   璀错忙不迭扶住他,将他挪到书案前的太师椅上。   她看着已经人事不省的“千澜”,没来由地有些头疼。 第32章 我这个故人,是你的什么……   她突然意识到宸桉当年与千澜双修, 还是有点正当缘由的。   宸桉修恶鬼道长到如今,损人损己的路数无师自通,唯独疗愈这一项, 属实在他知识盲区里。恶鬼道的身子不需借助灵力滋养,而他骤然转进正道里, 一身修为还在, 术法却不会跟着转过来。   这般一想, 借双修拔高千澜自个儿的灵力, 而后让她自己疗愈自己,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只是现在这状况......璀错看着怎么摆布都毫无反应的严歇,有些麻爪。   她深吸了一口气, 开始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她也就是刚知道了他选千澜这副身子的缘由,愧疚心正作祟罢了。   双修而已,说白了也就是修炼的一种方式, 只不过这方式在大多数人目光中不太寻常罢了。   再说, 无情道并非不能双修,只不过双修的意义对无情道而言, 没那么特别罢了。   她觉得她可以。   她犹豫的原因,是怕严歇不行——坐在同一张榻上都接受不了的年轻妖君, 明日醒过来发觉什么有不对劲,她不好解释的。   但“千澜”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气息也愈发微弱,仿佛下一刻就能在她眼前断了气。   璀错刚经历过能要命的疼, 自然知道, 严歇在千澜体内,不会比她当初好过。   她没来由地有些慌乱,慌乱到忘了这是在前尘梦里, 即便她什么也不做,就看着严歇疼一夜,千澜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死——他们的结局已经注定,不会有什么大的偏差。   璀错凝神,试着将神魂引出去,极为缓慢地一点点靠近“千澜”,绕着飘了两个来回,才终于下定决心似地准备融进去。   然后她便被千澜的身子给排斥了出来。   天地良心她不是临场反悔——她是真不会。   身为无清仙君这些年,她连百花丛都没进过,自然片叶不沾身。就连去为神君渡情劫那时,好歹沾了个情字,晏云归与宋修又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成亲两载,也愣是什么都没发生。   璀错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行。   她向来不服输不信邪,当即便将手掌覆在“千澜”额上,重新引了神魂而出,雄赳赳气昂昂地探过去,紧跟着就像是用尽全力迈出的一步却一脚踏空般,被倏尔吸了进去。   璀错进去的时候人还是懵的,慢半拍地意识到,好像需要有点肢体接触,两人的神魂才能融到一处去。   她四处望了望,这儿应该是严歇的紫府。   只是与她所想的有些不同。   虽然她也只知道自己的紫府是什么样子——许是因着飞升前的记忆缺失的缘故,她的紫府是一片空荡荡的虚蒙,但她没吃过猪肉,好歹见过猪跑,知道旁人的紫府是同性格、经历乃至所修何道息息相关的。   严歇这儿,全然不像是一个寻常妖君的紫府。   至正至纯的灵气充盈着,不仅半分妖气也无,还裹挟着重重威压,璀错甚至能察觉出,是他的紫府接纳了自己的存在,她才能安然在这儿,否则在这蛮横力道碾压之下,怕是神魂能变成烟飘出去。   但这儿绝非什么仙境,更像是一片战场。   遍地燃着火,火光跃动着,她不必上前,也知道被那火舌舔上的下场不会太好。   散落开的兵器上带着粘稠的血,犹流动着摄人的力量,四下里一片荒寂,只有风声呼啸,刮起灵力涡旋。   天色也是阴沉沉的,黑云压下来,叫人喘不过气。   满目疮痍。唯独她脚下这一小块土地,还是完好的,就连灵力也温驯地停滞着,并没有因为涡旋而对她造成伤害。   璀错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又睁开。   她大概猜出来严歇是谁了——其实自打进了东南宫,她便隐隐有这个怀疑。   严歇在同妄邪对上时,以及后来在前尘镜中所表现出来的,他知道的那些,远非什么妖君能知晓的。就算如他所言,他效力于神君,但他却能无视前尘镜的运转,以真身出现在她面前。   她不过是觉着过于荒谬,不肯信罢了。   她在原地停了一会儿,往更深处走去。   毕竟......来都来了。   实则是因着她进来时是被陡然吸进来的,也就是说,她并不知道怎么才能出去。   璀错寻思着,在他的紫府里,自己的一举一动他必然是能感受到的,与其慌乱地去寻出口,被他猫抓老鼠般恶趣味地逗着玩,还不如将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   毕竟他以严歇的身份在她身边这么久,若是真想折腾她,不过捻捻手指的功夫。   可见神君还是有良心的。   神君那么怕疼,还甘愿做千澜,忍着她胎毒之痛。   可见神君不仅有良心,还很爱护弱小。   璀错乱七八糟地想着有的没的,她走到哪儿,足下那块完好的土地便跟着挪到哪儿。   也没过多久,风声弱下来,渐趋平静。   她看见烈火接地而起,似要遮过天去,却为她分开一条道。   她走进去,火光又在她身后合拢,将她牢牢锁在火中。   璀错便知道,这是进到他紫府中心了。   而她眼前赫然出现的,是一枚红底金描线的……蛋。   这跟她设想的不一样。   那枚蛋上缭绕着火,即便是颗蛋,也还是有着令人不由自主低下头颅的压迫感。   虽然她知道这怕就是传说中的涅槃火,但她第一反应仍是——这般烤下去,真的不会熟么?   她刚这么一想,便听“咔嚓”一声,蛋壳碎开,里面的小凤凰抖了抖羽毛,乖巧温顺又无害地微微偏头看着她。   璀错一时手痒痒,想也没想就抱了上去。   但凡她能瞧见那只小凤凰眨巴眼间流露出的狡黠,她也能慢点再动手。   几乎是在她触到小凤凰羽毛的那一霎,一股电流窜过她整个魂体。璀错的手来不及止住去势,等她摸了满手,那种又酥又麻的感觉已经整个儿在她身体里泛滥开。   像在她识海里点了一场烟花,焰火“嗖”一下腾空,又怦然绽放。   璀错灵台一片空白,在短暂清醒的空隙里意识到这是发生了什么。   她忙不迭往后退了一步,然为时已晚,小凤凰自觉钻进她怀里,身后的涅槃火轰然炸开,燃尽了她所有退路。   她识海里也跟着轰然炸开。   与此同时,她感受到了极深沉的寂寥,悲伤,还有若隐若现的迷惘。   像是从亘古走来,在化不开的夜色里,唯一残留着微光的星辰。   她的心绪全然被攫取,被引导,而后散落一地。   小凤凰不知何时显出原身来,谢衍搂着她腰的手一紧,看着怀里打着颤儿的人儿维持不住身形,化成一抹单纯的神魂,妄图从他怀里飘出去。他低低笑了一声,也化作一抹神魂,与她交缠在一起,包裹,交融。   璀错整个魂灵止不住地战栗,感觉自己也碎了一地。与方才识海的翻涌不同,她现下已感受不到识海的存在,甚至连自己存不存在也成了未知。   她只觉得自己神魂的每一丝每一缕,都染上了旁人的气息,被分解拆开,又慢慢合拢。   等到她丧失全部意识的那一瞬间,她回到了宸桉的身体里。   余震犹未消,她神魂迷迷瞪瞪地使不上力,好久都未能获得宸桉身子的掌控权。   等到她能睁开眼时,“千澜”已经醒了,惨白着一张小脸,只有双唇回了点血色。   璀错一时有些迷茫。明明反应更大一些的,到现在还发软的人好像是她罢?   左右前尘梦中没有旁人,她开口便道:“神君。”   谢衍懒散“嗯”了一声,好像并没打算解释什么,只抬眼看她。   璀错想起方才那一场,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太安全,往后退了两步。   谢衍笑起来,同她道:“其实也不一定非要肢体接触。”   璀错下意识“嗯?”了一声,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谢衍接着道:“第一回 之所以排斥你,是给你个机会,想跑还来得及。”   “谁成想你又来了一遍。拒绝了一次,再拒绝第二次,怕你会怀疑自己,有心理阴影。”   那句“怀疑自己”恰恰踩在她心思上,璀错深吸了一口气,琢磨着若是现在宸桉一把将千澜掐死,后面还能不能圆得回来。   谢衍犹带着笑意,慢慢问道:“好了,现在你说罢。我这个故人,是你的什么人,无清仙君?” 第33章 做两棵比肩而立的树,生……   璀错清了清嗓子, 试探道:“那……情人?”   话一出口她便知僭越了。再怎么着,神君与仙君间,仍隔着一条越不过的鸿沟。前者有通天造世之能, 而后者不过是在天道运行规则之内,跳出了生死轮回罢了。这也就是为何这长久以来, 神君身边半个知心人都未曾有——两人间差距小些, 容易将敬服误认为是动了心, 但差距太大, 便只余敬畏了。   不过兴许是她对神君的第一印象停留在宋修身上,好容易从凡间脱身,第二印象又是严歇那么个不着调的, 敬和畏连个偏旁部首也没剩下。   她这话说完,谢衍眯着眼寻思了一会儿,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他原本都做好了她会说什么恩人贵人的准备, 相比较起来, 好像也没那么不好接受。   毕竟,来日方长着。   璀错默默低下头去, 掩饰住自己的表情——她怎么觉得神君这样子莫名像完事儿以后讨名分的。   谢衍看着她,“差不多到时候了。这场戏, 你还想看多久?”   璀错一时没跟上他思路,略略一怔,却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见宸桉的声音道:“神君果然明察秋毫。”   璀错愕然, 而后突然意识到, 这是宸桉本人残存的魂力。   谢衍从千澜的躯壳里脱身而出,凝为本体。   千澜的身体骤然向前倒下,被宸桉一把接住, 小心翼翼地安置下。   谢衍招了招手,璀错身子一轻,便不自觉朝他那儿飘了过去,神魂缩为一团没有实质的云,停在他掌心。   大概是方才那场过于亲密的接触,她的神魂竟在靠近他时感受到了莫名的舒适和安心,就安安静静贴在他手上,时不时地轻轻扫过他手心。   谢衍一面颇嫌弃地将她神魂不慎沾染上的属于宸桉的浊气清掉,一面闲闲道:“若我所料不差,你这场前尘梦,本也就到此为止。”   属于宸桉与千澜的回忆到这一刻为止,还未山穷水尽。他既还残存着神志,为何要一遍遍折磨自己,去看那些恩怨相对的日子。   璀错神魂上的浊气被清了个干净,奈何身处前尘镜之中,神器天然的威压下,即便因着染透了谢衍的气息,她能以神魂形态出现,也无法同他一般凭空凝出实体来,索性就懒散飘在谢衍身边,仔细听着二人对话。   宸桉是个什么性子,璀错经历过他这段日子后,心里有数得很。他放在心口放到要溃烂生疮的人,终于有一日唾手可得,又如何忍得住只停在紫府相开这一步。   是以在得知他将什么都做尽了时,她也没多意外。   那一夜荒唐过后,千澜的修为确是提了上去。   可宸桉也在那一夜,传令要了宸翊的命。   千澜醒来后,一时无法接受,但好歹也没什么过激反应。只是人变得安静了些,常常坐在窗边,望着东南城上空笼罩着的结界出神,一坐便是一天。   外间都说,宸桉是弑母夺位不成,使计脱身,又故技重施,手刃了自己的长兄,为人所不耻。   可惜宸翊一死,他便是上任城主留下的唯一能担大任的血脉了,即便有人存了心要反,也只能拿捏他德行有失,弑母杀兄。   宸桉却恍若未闻似的,依旧将以杀止杀贯彻到底,东南城有传言说,东南宫那铺金垫银的地上,都被血泡过了一遍。   唯独到千澜这儿时,他格外宽纵温柔些。   但千澜始终淡淡的,也就只有在行鱼水之欢时,整个人才有些活气。也正是因为这,宸桉格外爱折腾她些。   慢慢地,千澜藏在宸桉寝宫的事儿便传了出去。   整个东南城便都知晓了,昔日的郡主,成了半个王妃,与她那不知人伦纲常的二哥,有了夫妻之实。   宸桉即便是杀,也杀不尽一城之人。   他当众宣布自己并非城主所出,奈何此事死无对证,怎么看都像是他为了掩盖丑闻,胡诌出来的。   众口铄黄金。   又过了三回十五。   千澜感受到腹中那个弱小的,与她同出一源的神识时,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   哭过后,她抹干眼泪,亲手抹杀了这个弱小生命。   宸桉闻讯赶回来时,为时已晚。   千澜靠在软榻上,坠着流云苏的鲛纱垂下来,挡住她满脸的苍白和疲惫。   宸桉停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其实他也不想要这个孩子——他怕千澜身子骨太弱,受不住分娩时神魂剥离之苦。所以除了莽撞的第一夜,他都有做好万全的准备。   但他不想她要,和她一声不吭拿掉了孩子,还是有些区别的。   宸桉将心底翻涌着的阴暗情绪压下去,本还打算开口安慰她两句,却听见她轻声道:“我的母亲和兄长,都没有了。这个孩子,我也不想他留下。”   宸桉突然勾了勾唇角,可笑意却在眼底寸寸冰封,显得整个人都有些癫狂。他远远问道:“你是不是也同他们一样,觉得城主是我所杀?”   千澜没说话。   四处肆虐的灵力波动撕裂了鲛纱帐,却在堪堪削到软榻上的人的发丝时停下。   宸桉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流言甚嚣尘上,后来慢慢转为骂千澜不知廉耻,为了保命,爬上了兄长的床榻。   千澜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直到最后病逝,任宸桉如何挽回,也没能拗得过天道。   璀错叹息一声,心里总隐隐怀疑,千澜并不像他话里说得这般无动于衷。   即便她未曾站在千澜的视角看过,也感觉得到,千澜前后的行事逻辑,总哪儿有些奇怪。   谢衍适时开口,“当局者迷,就算当初经历这一切时,你未能发现端倪,如今看过了一回又一回,难不成还看不出?”   宸桉垂眸看着毫无反应的那具千澜的身子,“看出来了又如何,没看出来又如何?”   “她并非对你无意,也并非不信你。只是至亲之人接连离世,一时无法接受。   “她杀了你们的孩子,不过是因着自己身子孱弱,已能看到寿数尽头,怕这孩子也活不久,甚至活不到出世那天。   “若说私心,那便是想借此事,将你推远,也好叫你在她死后,少伤两分心。是她一口咬定你是城主所出,就连后来对她不利的流言,也是她自己放出去的。”   谢衍点到这儿,璀错明白过来。   宸桉这位子怎么说来得也不正,倘若当真坐实了他非城主亲生,一方面更难洗清他杀城主的嫌疑,一方面也更显得出身不正,给了那些有反心之人现成的由头。   所以他只能是城主亲生。   而千澜是将死之人,她宁愿流言淹了自己,也不想再叫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声誉这般消磨下去。   毕竟,这是东南城,是她母亲守了一辈子的东南城。她常望着的那结界,是母亲曾指着灵滩,一点点讲给她听的。   她知道,母亲此生夙愿,不过一城安稳。   宸桉安稳,东南才安稳。   她在那样的局势下,替东南,替宸桉,谋划了最好的结局。而后她带着一身骂名仓皇辞世,留下一座重新走上正轨的城池,和一个信得过的君王。   可她唯独想漏了一样——她低估了宸桉对她的执念。   宸桉狼狈抬头,“神君既已猜出来,那更该明白,我便是魂魄散尽,也不会从这前尘梦中出去的。”   谢衍将停在一边思索的云朵捉过来,屈指弹了弹,璀错立马自他指缝间溜出去。   他过了一会儿才道:“若是我说,我能将前尘镜的碎片径直收回,你的前尘梦失了载体,自然维持不住呢?”   宸桉像是早想到了这种可能,淡然道:“那时我便将这一丝魂力自毁,散于天地间,陪她去了。”   谢衍挑眉,“你散于天地间,还如何陪她?”   宸桉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双唇嗫喏了许久,因着骤然过于激动,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谢衍看着指间因着惊诧体积都膨胀了一倍的云,拍了拍她,“千澜自出世便缺了神魂,你便未曾疑心过么?她若真缺了神魂,又如何能不是死胎?”   谢衍趁着璀错的神魂呆愣在原地,将她拉长又揉扁,才心情颇好地继续道:“她神魂齐全,只是有一魂被毒性所封,显不出来罢了。”   但也正因着被封的这一魂,她才能在其余魂魄消磨殆尽时,留得一线生机。   璀错飘远些,躲开他的手,才听他又道:“你如今魂魄也只剩了这么一零星,同她一道,虽不能再入轮回为人,但做两棵比肩而立的树,生于山谷,也还算不错。” 第34章 好在小毒瘤后来学会了清……   璀错从前尘镜中飘出来, 还未来得及回到自己身体里,半道便被拘了去。   拘她的那道力量实在是过于熟悉,是以她并未挣扎, 顺着飘到了谢衍在前尘梦破碎的那一霎造出的结界空间内。   谢衍专注地看着眼前漂浮着的四块碎片,手当空一划, 结了一道印。   四块碎片拼凑在一处, 神力激荡开, 却因着结界的缘故并未能冲出去, 倏尔消散。   璀错猜出他是齐了大半碎片,借其合力来探剩下的碎片位于何处,便问道:“前尘镜还差多少收齐?”   谢衍闭了闭眼, 似是在感知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淡声道:“齐不了了。还差两块,一块在阴都, 还有一块, 已经消弭于天地间了。”   璀错小心凑到他身边儿,“前尘镜对神君很重要么?”   毕竟是他本族的神器, 他又这般费心地一点点找着,该是很重要的。但看他反应, 却好像是早便料到了般,怎么看都不像是很在意的样子。   谢衍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若是有机会,你会慢慢知道的。”这话说完, 他便伸过手来, 璀错灵巧往后一飘,将将躲开。   谢衍挑眉看她,“我本是打算帮你恢复原形, 看样子你很满意现在这形态?”   他不说还好,这般一说,璀错便意识到自己已控制不了自己神魂的形态——双修一场,她是得好处更多的那个,但修为长得太快,一时归纳不住,揠苗助长,反成拖累。   是以他再伸手时,她便自觉靠了过去。温厚的神力缓缓融入她体内,将她杂乱无章的灵力归拢。   璀错一心一意提着修为,没能发觉谢衍眸中一闪而过的疑虑。   谢衍第一道神力打入时,本是替她引导着体内灵力运转,没成想那道神力顷刻间便没入她识海。   谢衍玩味地看着渐渐凝出原形的魂体,动了本源。   与当日在鬼原一样,她似是对他的本源神力极为熟悉,体内纠缠的灵力并无半分闪躲。   “璀错。”谢衍轻声唤她,她匆忙安顿好灵力,睁开眼看回去,“嗯?”了一声。   谢衍极温柔地望进她眼底,那样专注的目光看得她略微失神。   而下一刻,他与她额头相抵,一道蛮横的魂力骤然敲开她紫府。   璀错睁大了双眼,酥麻的战栗感霎时夺去她所有感官。   不知过了多久,总之她眼前一阵阵泛白,像是于黑夜之中乍见天光般地睁不开眼。   谢衍看她软到扶不起来的样子,没忍住笑,又替她调了一遍灵力。   紫府相开的两人间,恰如灵犀相通,在一定时机下,属于对方的情绪和记忆,多多少少都会洒漏一零星出来,被对方感知到。   他知道璀错没有飞升前的记忆,她后来的记忆里,第一回 见到他,显然便是凡间掀起盖头来的那一眼。   至于她为何会对他的本源熟悉至此,怕是她自个儿也不知道。   她的紫府两次对他打开,谢衍也替她探过她缺失的那段记忆。她的记忆缺失得的确蹊跷,既不是被什么所封印,也不像是魂体受损,毫无痕迹,仿佛就那样凭空自然消去了一般。   好半天璀错回过神来,“神君下回……能给个准备的空么?”   谢衍仍只是笑,“你不是我的情人么?还一口一个神君?”   璀错欲言又止。她本想说他这副模样,同宋修那时不许她跟着叫将军,真是像极了。只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怎么称呼宋修——总不能说是她的亡夫罢?   打趣完,也该回到正题上,宸桉最后说宸翊那时种种反常举动,皆是受恨巧一行人指示。而恨巧他们,又是阴都直属的阴鬼卫。刚巧前尘镜还存世的最后一片,也在阴都。   璀错略一思量,便径直问道:“我们是不是要去一趟阴都?”   谢衍微微颔首,“本也打算去一趟阴都。下界有变,鬼王不会不知情。”   这位新鬼王,安生了这两千余年,终是按捺不住了。   两人商量了会儿,从结界空间中步出,回到原本的身体里。   妄邪这些日子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见他们终于醒过来,忙迎上来,却又不敢面对似的,只盯着他们二人看,一句话也未问。   前尘镜的碎片方才被谢衍收走,在妄邪眼里便是碎片已经消失。既已消失,结果无非两种。   璀错掏出两只魂瓶来,递到他手里,“他们两个魂魄皆不全,即便你耗尽心力养着,怕也难得善果。依着宸桉的意思,他们想在忘川边,约莫就是当年游船停靠的位置,只要能在一起,做随便两株什么都好。”   妄邪小心翼翼接到手里,璀错安慰道:“假以时日,碰上什么好因果,还是有机会补全魂魄,重入轮回的。”   妄邪满门心思皆在那两只魂瓶上,道过谢后,将入东南宫的牌令赠予他们,便急匆匆离开了。   璀错回到客栈时,胭脂已经望眼欲穿地在门口等了许久,见他们进门,颤颤巍巍飘到与璀错视线差不多高的地方,哀怨道:“你们再不回来,我交不起房钱,便要卖身给那些孩子,作球踢了。”   在璀错指点下,她进展极为顺利,已经会了些简单的术法,只是仍使不太利索。   璀错在前尘梦里以宸桉那个疯子的视角活了那许久,此时回来见着胭脂这样一颗接地气的脑袋,都亲切得不行,当即便领着她去房里,传了好些灵力。   反正是从谢衍那儿白拿的灵力,她送起人来也大方。   等她将胭脂安顿好,回到那间“苦春宵”时,谢衍已将前尘镜恢复了大半。   璀错凑上前去看,所谓神器,瞧着也不过是面格外精致的古朴铜镜罢了。   谢衍亮给她看,解释道:“这两处缺口,有一块在阴都,还有一块是补不齐了。但若以神力强行修补齐全,它还是能发挥本有的作用的,只是旁的用法受限了些。”   他亮给璀错看时,恰是镜面朝向她,璀错一晃神间,似是瞧见了那片战场——与她同谢衍双修时,无意窥见谢衍记忆中的那片战场一模一样。   她怔了怔,再去细瞧,镜面便只照出她的模样来。   璀错眯了眯眼,问道:“那它现在能做些什么用?”   谢衍将前尘镜收起,“作镜子用。”   他这话说与不说一个样儿,璀错追问道:“好歹是件神器,便没旁的作用了?”   谢衍同她解释道:“前尘镜本就与你所想的作用不同。全盛状态下,它也只是面能照见前尘的镜子罢了。如今它残缺不全,又没有神力浇灌,宸桉之所以借它造出梦来,也不过是执念过深,又以魂力为祭,再怎么说,也是些旁门左道。”   璀错叹了口气,捏了个净身决,便将自己摊在榻上。她怕不是被谢衍魇住了,于他记忆中看见的东西,竟还能在镜中再度窥见。   过了许久,她察觉谢衍也跟着躺了上来,便往里头挪了挪,问道:“前尘镜既是只有这般作用,你又何必如此费心劳神地将它复原?”   堂堂神君,该是也不缺一面镜子。   谢衍半支起身子来,看着她,“你当真想知道?”   两人躺在一张榻上,中间空间本就余得不多,他这样靠过来,璀错便几乎是贴着他的。   许是因为她本身记忆不全的缘故,她对这些东西超乎寻常地感兴趣,当即便点点头,“想知道。”   谢衍漫不经心地勾起她鬓边一缕碎发,在指尖打着圈儿,璀错正一门心思等着他说,倏而却只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自识海蔓延开。   他轻车熟路地叩开她的紫府,手上动作却未停,沿着她后背一路往下,扣在她腰间,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璀错初时还有知觉,感受得到他的吻细碎落下来,从眉心,到脸颊,再到她的唇,从浅啄,到轻咬,再到细细探索进去。她本就被他的神魂磨得发软,此时更喘不过气来,只觉得自己仿佛一条濒死的鱼,扔在案板上,无力又急促地喘息着。   好在除了吻她,他也并无别的动作,在熟悉的情潮自识海翻涌而来时,璀错放心地失了意识。   这回她失神的时间更长些。   等她稍微意识回拢时,属于谢衍的情绪和记忆铺天盖地裹挟着她,叫她不自觉地颤着。   无数画面在她眼前交织,最多得还是那场大战的景象。   不过偶尔也夹杂着谢衍小的时候,与族人一道生活在神域时的样子。   那时众神尚在位,他是凤凰族最小的神君,便格外被宠溺些。毕竟是连拔秃玄鸟也做得出的小神君,平日不闯大祸便已是万幸。   璀错共享着他的记忆,不受控地在心里想,这哪儿是传言里天资聪颖芝兰玉树的小神君,这分明是三界的小毒瘤。   好在毒瘤后来学会了清风霁月那一套。   可她同谢衍神魂正相系,心里想什么哪儿瞒得住,谢衍轻笑了一声,神魂相融间,便耐着性子磨她,直到她在怀里不受控地呜咽出声,方放缓了些。   璀错眼前一阵儿一阵儿地冒着星河,空隙里甚至在想,她是不是已经捏不成形了?   她的意识就这样时有时无,跟着谢衍看过他的一小部分记忆。   这其中,包括那场大战。   她怕是第一个知道,谢衍是在大战之中涅槃了一次,方活下来的。 第35章 运气好些,能杀得了我,……   整个上界对那场大战都知之甚少。毕竟那时主事儿的是神族, 怨念横行之际,其余各族受神族庇护,也仍是自顾不暇的。   怨念肆虐在大地上, 金乌沉于西山之底,乌压压的堕鬼如海浪潮, 永诛不尽。   璀错看到的是谢衍的记忆, 自然是以他的视角, 见他当年所见, 受他当年所受。   彼时谢衍那把弓,还有着弓灵。弓灵与他相伴多年,对他的脾性了解得透彻, 配合起来更是无间。杀意纵横,他手里那把弓被拉满,神力凝形成箭, 携着撼山填海之势穿过堕鬼尸潮。业火在触到怨念那一霎便轰然而起, 硬生生在黑沉沉的天空下烧起一片天光。   如今的三界,神族已经变得遥远而神秘, 鲜有人知道当年遥坐神域的那些,拥有的是什么翻覆天地的力量。   可饶是这般, 堕鬼的数量亦不见少。怨念蔓延出来,三界之中不住有新的堕鬼产生,填补着死在众神手下的那些空缺,永无止境。   天边骤然划过一道亮光, 像是颗拖了极长尾巴的星星, 稍纵即逝。紧接着又是两颗星坠落。   星坠,是神族陨落之兆。   周遭空气被烈火烧灼,烫得惊人。谢衍闭上眼睛, 缓缓深吸一口气,倏尔手往下一压,业火疯了般蹿起几丈高,以他为中心,向四面扑过去。   浓厚到遮天蔽日的杀气也跟着扑过去,现实中的璀错不安地缩了下身子。   谢衍安抚似的轻轻吻她,直到她神色渐渐放松下来,甚至不自觉地用手勾住他脖颈。   璀错已不知见了多少颗星辰陨落。   但在这样的攻势下,好歹堕鬼的数量不再见长。   天边似有雷声滚滚,在酝酿着什么。而在远方,已有凤凰的涅槃火燃起。   再后来的记忆显得混乱不堪,画面闪动得太快,璀错也只看了个大概。   她只大概记得,谢衍终是力竭,被堕鬼所伤,怨念沿着伤口进入他血脉之中,令他经脉寸寸碎裂。涅槃火燃起,神躯重塑间,一道天雷携雷霆之势贯下,凤凰一族合力为他消弭了天雷大半的威力,余下那些,被他那弓灵舍身挡住,才护得他安然涅槃。   可凤凰神族,安然涅槃的,最后也便只有他。   无边的孤寂与绝望如同那片战后的废墟,过于浓烈的情绪烫得她神魂发颤,璀错猛然睁开眼,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紧紧缠在谢衍身上。   她还未从谢衍那时的情绪里脱身,心里沉沉的提不起精神来,抬眼对上他那双含着笑的眸子。   谢衍用手顺了顺她的发丝,“你这样容易通感,又偏要看,看了还要不高兴。”   璀错还在消化着方才巨大的信息量,本想从他身上下来,没成想只抬了抬胳膊,因着心绪不佳而暂时沉寂下来的余韵便加倍返回来。   这一动登时便酥麻了半边身子,她“嘶——”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本想一鼓作气爬起来,瘫到一边儿去,结果刚刚半坐起来,就被谢衍一把往下一拉,结结实实倒回去。   璀错听着他压抑不住的低低笑声,突然方才的心情便烟消云散了——她方才竟还对他有那么些些同情?她怎么想的?   谢衍扣着她的手,“好了。都是些陈年旧事,不过是你想知道,便告诉你,你难过什么。”   她本来是想知道什么来着?璀错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才发觉哪儿不对,问道:“我问的是前尘镜有何作用,你给我看这些做什么?”   尤其是最后那一幕,那道天雷来得蹊跷。偏偏就连天宫的记载里,都没有提到过那场大战最后有什么天雷异象。   璀错自知还远达不到能叩问天道的境界,那这一来,她知道得未免也太多了些。   谢衍听出来她话中之意,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诚如你所见,神族覆灭并不是场意外。”   他以闲话家常般的语气,将上界最为隐秘的真相强行塞进她耳朵里,“天道不仁。神族手握着能创世灭世的能力,于上古时期自然是好的,但在三界安稳的现在,神族便成了最不安稳的变数。”   “天道容不下,便于冥冥中令神族同堕鬼相互消耗,直到堕鬼杀尽,神族仍立于世间,尤其是我凤凰一族,有涅槃重生之能。天道便索性降下天雷,一举换一个安宁又能相互制衡的三界。”   天道以下,万物如蝼蚁。从这个角度看,所谓神族,也不过是三界棋盘上的一颗颗棋子罢了。   一颗棋子,若有了决定性的力量,能颠覆了整个棋局,那这场对弈便失了意义。不如弃之。   大道无情,便是这么个道理。   璀错怔了怔。   道理她懂,但是她为什么要知道这些?!   谢衍有多记仇有多小心眼儿她还不知道么,万一他是图一时新鲜,嘴快同她说了,日后想起来再后悔,琢磨着琢磨着就顺手把她除了怎么办?   毕竟听他话里话外这意思,连天道都不放在眼里,区区一个她,也算不得什么罢?   她内心剧烈波动着,因着方才两人识海相连,此时余韵未消,谢衍也便多少察觉出一点。   谢衍一手贴着她脸颊,缓缓向下,摩挲在她下巴上,颇无谓地开口,“一不留神,便同你说得多了些。”   他凑近一些,贴在她耳边,温热的呼吸洒在她脖颈上,璀错登时起了一脖子鸡皮疙瘩。   却只听他蛊惑般轻声道:“你选罢,等此间事了,是随我回神域呢,还是你自己做个了断?”   果然。璀错在心里呵呵了一声,不等他仔细解释他这个“做个了断”是什么了断,便自觉道:“神域也还行。”   谢衍听出她话里的勉强,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同她道:“其实也还有个选择。”   璀错趁机坐起身子来,“什么?”   谢衍也半支起身子来,懒散地用一只胳膊撑着,闲闲道:“方才忘了同你说,前尘镜为何对我一族意义重大。”   “凤凰确有涅槃之能,从某种意义上说,可谓是不死不灭。但相应的,凤凰涅槃后,会丧失涅槃前的一段记忆。唯有以千年修为为祭,照亮前尘镜,方能自镜中窥见那时的记忆。”   这也便是为何前尘镜这样一件落到旁人手里略显鸡肋的神器,独独被他如此重视,甚至能作为凤凰的镇族神器。   璀错费了番功夫才明白过来。   涅槃火有重塑神躯之功效,但同时,会将涅槃前的一段记忆作为因果燃掉。   燃掉的这段因果,便是导致涅槃的直接原因。   换句话说,涅槃后的凤凰会失去涅槃前的记忆,但不是全然失忆——常识类的记忆都还是在的,忘记的是导致他涅槃的人事。   璀错理了理,谢衍在战中涅槃过一次,按理说是会忘了这场大战中的前因后果的——包括那道天雷。   但是她却自他识海,看到了他涅槃前完整的过程。前尘镜自大战后便失了踪影,也便是说,谢衍不可能是借前尘镜看到的记忆。   总而言之,他在后来,又涅槃过一回。   可自那场大战后,整个三界海晏河清,谢衍作为唯一的神君更是无可匹敌,又有什么能伤得了他?   璀错思衬着,他自个儿也必然是不知道的——不然他也不必寻前尘镜。   而她思来想去,整个三界敬他畏他,就连天宫也仍要仰仗着他,自然是打心底里不愿神君有恙的。有这个胆量伤他,且又伤得了他的,估摸着还得是那虚无缥缈的“天道”。   “我给你出个主意,”谢衍出声打断她的思索,吊儿郎当道:“你若是不愿随我回神域,也不愿折损自己,就只能对我动手了。运气好些,能杀得了我,我涅槃过后,便不会记得你。”   他话里带着两分真诚,偏偏态度又玩笑得很,似真似假的叫璀错听不明白,“赌一把?”   璀错竟当真权衡了一会儿,问道:“你能不还手么?”   谢衍笑得很慷慨,“不能。”   璀错清了清嗓子,“我想了想,神域也还不错。里头定然灵力充沛得很,有利于修行。”   谢衍瞥她一眼,“你那道,修不修的也没什么。”   璀错岔开话题,同他商议了一会儿何时去阴都云云。说着说着,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浑身上下摸了一遍,紧跟着又去摸谢衍身上。   谢衍挑眉,任她上上下下摸了一遍,见她还打算伸手进他里衣里,方及时抓住她手腕,无奈问道:“找什么?”   璀错头一回慌了神儿,问他道:“司命给我那块玉玦,你瞧见了么?去东南宫前还好生生在我身上,怎么突然不见了?”   谢衍沉吟片刻,“玉玦系在你身上,不会轻易掉了,虽你仙力被隐,但若是有人近你身,我也会察觉。”   璀错抿了抿嘴,断定道:“只能是我们入前尘梦时,神魂离体那一阵儿了。是妄邪?”   但她不明白,妄邪要她一块玉玦作甚?   “不好说。”谢衍画了一道追踪符,悄无声息地汇入空气中,寻着璀错的气息而去,“也可能是修为比妄邪更高一阶的存在。” 第36章 谢衍果然从未叫她失望过……   谢衍的追踪符很快便有了消息。玉玦的确还在东南宫中, 其上除了璀错的气息,还沾染了一人的气息,却并不是妄邪。   那人能在妄邪的眼皮子底下, 取到想要的东西,必然不是什么善茬。   两人眨眼间便来到东南宫的宫门前, 因着有令牌在身, 这回进去便容易得很, 连巡逻的阴兵见了他们身上的令牌, 也是恭恭敬敬地放行。   璀错颠了颠令牌,传音给谢衍,“我们兵分两路, 我去寻妄邪,你去找找拿着玉玦的那人的行踪。”   她仍藏着仙力,若是遇上那人, 行动颇受限制, 还不如去找妄邪试探试探来得稳妥。   有了令牌,两人在整个东南宫畅行无阻。璀错寻思着, 以谢衍的水准,少她一个拖累, 行动起来该是更方便些,追查个把人自当不在话下。   他们来这一趟,速度已是极快。谢衍不好大动干戈地大面积搜查,只能循着痕迹跟上去。   他亲手画的追踪符同寻常追踪符不同, 不仅能追寻实时的位置, 在一定区域范围内,还能查到它先前的位置变动。   此时东南宫的整个影像皆出现在他识海里,符咒将他追查的气息出现的位置一一作了标记, 勾勒出一条行动路线来。   追踪符停在另一侧的宫门处,再无丝毫偏动。   谢衍过去时,那处宫门附近毫无异样。他倒也不急,随手从宫门旁用来装点的树上摘了片叶子,在手里转着。   他手倏而一顿,紧接着叶片飞出,如利刃般割裂空气,却在空中像受了什么阻力一般一滞。   谢衍当即一道妖力打过去——妖力虽只是他提了神力转化而成,不及他原本的力量半分,但他修为之深,这一下也非什么人都扛得住的。   半空中有什么显出形来,掉落在地。   谢衍勾了勾手指,那物什儿便飞到他手中。   是只傀儡。   傀儡身上缚着密密麻麻的咒文,气息与他正追查的那人同出一源。   傀儡与主人相连,他方才那一下,虽被傀儡消弭大半,但仍会有部分反噬到傀儡主身上。   而傀儡主人方才受了他那一击,立时便切断了同傀儡的联系。   总而言之,追查到傀儡身上,这条线便彻底断了。   谢衍眯了眯眼,掌心悄无声息燃起业火,将傀儡焚烧殆尽。   那傀儡身上并无玉玦,该是先他们一步,将玉玦消了气息,送了出去。   谢衍回去找璀错时,听阴兵道她正在正殿同妄邪说话,便径直过去了。   正殿空无一人。   谢衍眸色一沉,整个正殿的温度陡然便升了两分。   下一刻,他却听见偏室里有细微的响声。   偏室里的璀错感受到熟悉的灵力波动,抬起头来,正对上谢衍的目光。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最终落到自己同妄邪交叠的手上。   她惊愕抬头,莫名有些心虚地迅速将手抽回来。   谢衍亦抬起眼来,淡淡瞥了她一眼,便将视线转向妄邪。   璀错清了清嗓子,解释道:“我问妄邪,能不能给胭脂画具身子出来,刚画完。”   天地良心,她先是探过了妄邪的虚实,知道这人没什么问题后,才问他胭脂的事儿。   妄邪仍感激着他们将宸桉的残魂带出来,是以画骨画皮这事儿虽麻烦又隐秘,仍是一五一十地教给了璀错。   不止教了,还替她准备好了所有东西。画骨要更难一些,璀错收着仙力,放不开手脚,免不得要出错。妄邪看不下去,便亲自指点着,这才好歹画了个像样的躯壳出来。   两人虽是用着同一支笔,但妄邪把握着分寸,并无半分逾越。只是最后一笔,是收皮之笔,需压上几分灵力,妄邪探出璀错身上没什么灵力气息,便握着她手,勾完了最后这笔。   巧就巧在,唯独这笔,被谢衍瞧了个完全。   璀错解释完,只听见谢衍“嗯”了一声。她怎么觉着他看妄邪那眼神,跟看死人似的——虽说妄邪的确是个死的透透的画皮鬼。   是以她将画好的皮一收,冲妄邪道了谢,便拉着谢衍走。   两人出了东南宫,璀错才松下一口气来,“真的就那最后一笔,他不得已要将灵力送到我手中,才能压住笔。”   她一路走得急,紧紧拉着谢衍的手,却不知何时被谢衍反握住,两人十指相扣走了一路,她竟也未觉不妥。   谢衍摩挲了一下她的手指,颇好笑道:“你解释这么多遍做什么?我有说不信么?”   璀错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神君这样大度,自然不会多想。是我格局不够,非要解释的。”   没成想她这话刚说完,谢衍便紧了紧握着她的手,挑眉重复道:“神君?”   “你方才叫妄邪的时候,可是直呼其名,半分也不曾客套的。”谢衍凉凉道:“初见面时,你便说他好看。”   璀错一噎。照理说他们鸟的脑袋也不大,怎么就他不仅记仇,记忆里也好得惊人?哪像是个涅过槃便要失忆的?   不过她已将谢衍的脾性摸了个八九不离十,当即诚恳地看着他道:“他再好看,哪能有你好看?”   她这时候糊弄谢衍,一糊弄一个准儿,谢衍果然心情愉悦地将这一茬揭了过去。   璀错在心里叹了口气。   也不知是不是她错觉,自打在谢衍识海里见过他小时候的模样,便愈发觉得,后来传言中的“神君”,与小时候大相径庭。   唯独单独同他相处之时,他给她的感觉,更像那个小神君长大后该有的模样一些。   回去的路上,两人没那么急,便慢悠悠地逛了回去。东南城中一应布置与凡间多有相似,道路两边也有开着的小店面,卖什么的都能找得到。   谢衍一面传音给她,告诉了她傀儡的事儿,一面从小摊上买了支糖浆裹起来的灵果,趁她开口说话的空儿,塞进她嘴里。   璀错下意识地一咬,清新的果香在舌尖弥漫开,丰厚的汁水蕴含着灵力,酸酸甜甜的,配合着糖浆的焦香,她表情瞬间便柔和下来,眉眼弯了弯。   在小鬼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一片喧嚣嘈杂中,谢衍看着她,忽而俯身吻下来。   璀错一愣神间,思绪飘得很远,莫名记起凡间时,一个寻常的集市。彼时少年也是这般拉着她,在如织的人潮中穿梭,时不时给她买这个那个,紧紧抓着她的手——仿佛怕她被人潮挤散了,便再找不回一般。   那时人声鼎沸,凡间的阳光毫不吝啬地大片大片洒下来,她本不觉得有什么,却偏偏将那时手心的温度记得清楚。   果香仍在唇齿间蔓延。   璀错不知为何,心尖一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酝酿在心坎儿上。   紧接着,她回抱住谢衍,闭上了双眼。   就在她抱住他的这一瞬,她的心终于安静下来,平平稳稳却又满满当当地,一下一下有力跳动在胸膛。   倘若这时璀错看一眼自己的识海,便会发觉,她识海的边缘渐有破碎之感。   两人回到客栈时,正遇上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胭脂。   璀错赶在她开口控诉他们又不声不响地便不见了前,将为她画的骨皮亮出来,贴心地将她的头按在上头。   谢衍一道灵力粗暴地灌下去,胭脂的脑袋与那具假身体完美契合在一起。   胭脂人还愣着,回过神来时,便发现自己重新有了身体,登时感动得血泪都掉了下来——与前头不同的是,这回她终于能自己给自己擦把泪了。   璀错看着眼眶里不断坠下血珠的人,又亲手将血珠抹了满脸,原本娇艳的一张小脸此时糊满了血,同鬼门关前初来乍到的新鬼模样没什么不同。   璀错默默退了半步,拉开安全距离。   但架不住她激动地上前,一把将璀错抱住。   璀错看着她无知无觉地将血抹在了自个儿白得放光的衣衫上时,心已经凉了大半——其实不过是个净身决的事儿,奈何她用不了术法。   更何况,她于这点上,还略微有点洁癖——她一向喜穿白衣,并不是对白色有什么特殊喜好,纯粹是因为白色不耐脏,显得干净。   她求助地看向谢衍,没成想后者一闪身便回了房里,只在她识海留下一句“我先回去,你将她安置好,便上来。休息好我们便去阴都。”   很好。无论是凡间还是北山,再到下界,谢衍果然从未叫她失望过。   “苦春宵”中。   谢衍设下屏障,闭目进入自己识海中。   那日他给璀错看的记忆里,其实少了一小段。   谢衍看着识海里渐渐凝形出的问天锥,神色肃了肃。 第37章 说好了愿赌服输的,你是……   问天锥, 已经不能用“神器”来衡量——它是天道所造,融合了神族血肉的利器,一朝临世, 能清三界邪祟,永固山河。   谢衍抬手握住它, 闭目间, 原本沉寂黯淡的问天锥渐渐发出微弱的光芒。   他却冷笑一声, 手上骤然发力, 问天锥上倏而布满裂纹,紧接着“咔嚓”一声碎为齑粉。   谢衍慢慢松开手,任指间的碎屑落下汇入识海中, 面上仍没什么表情。   他静静望着自己识海,果然,没等多久, 落下的齑粉又自动收拢, 问天锥重新凝出形来,挑衅似地在他面前一闪, 才隐入他识海深处。   问天锥问世那日,正是谢衍涅槃那日。   他只对璀错道, 那日的天雷是天道所降,目的是一举抹灭神族——其实对,也不对。   天道求衡,若是神族绝迹后, 一个不小心叫堕鬼仍横行世间, 岂不也失了天道本意?   是以那日的天雷,也造化出了问天锥。   神族陨落后,神躯会化作自己本源的那一源灵力, 滋养天地,福泽三界。而天雷恰在那时劈下,将他们陨落后还未来得及四散开的灵力强行炼化,问天锥这才得以问世。   如今的问天锥并非成品——它还差了这世间最后一位神君的性命。   当年倘若谢衍也身死,神族无一幸免,问天锥便能成形,诛尽邪祟,还三界安宁太平。   但谢衍没死。   凤凰神族倾举族之力,护下了族里最小的孩子,燃尽了肆虐的怨气。   问天锥只差临门一脚,自那以后,它便藏进谢衍的识海里,等着什么时候谢衍死了,它便能吸食他的本源神力,彻底现于世间。   谢衍无声开口,不知念了些什么,只见他识海剧烈翻涌开,一浪接着一浪,如同海沸,问天锥无处藏身,又露出形来,被他招手间握住,狠狠一捏。   在自己的识海里动手是极危险的,一个不慎,便要折了修为去。   但谢衍显然将度把控得极好,在能伤了自己前的界限里反复试探,将问天锥揉碎摁扁了三回以后,问天锥彻底安静下来,乖乖躺平在识海里,像件死物般一动不动。   问天锥的存在只有谢衍一人知道。   或者说,他也是在第二次涅槃以后,方记起问天锥的存在。   他是神族,自打出世起,便被族人教导着,要将三界放在心上。他们一族得三界敬仰供奉,受天道青睐,自然也该背负起应负的责任。   这也便是为何,在怨气肆虐之时,神族不惜以陨灭为代价,换三界清净。   谢衍本也将这些奉为金科玉律。奈何当某日,他的涅槃火再度燃起,前一回的恩怨因果重现在他记忆里,他才明白,天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好在问天锥平日里还是没什么声息的。只是最近怨气蠢蠢欲动,隐隐又有当年之势,问天锥这才沉不住气,时常在他识海试探。   方才他同璀错回到落脚的客栈时,便察觉出它的异动,这才甩开璀错独自回房。   璀错哄了胭脂好一会儿,才让她答应好好留在东南城里,不跟着他们走。   阴都那边是什么情况,还未可知。胭脂不过刚入道门,跟着去委实让她顾不过来,还不如留在东南城里。   一方面妄邪能多少关照着些,她在东南城要稳妥得多,另一方面,东南城来来往往的人多,胭脂在这儿也能替她留意着动静。   她将胭脂安置好,回到房中时,谢衍已收拾完问天锥,闲到不知从哪儿捣鼓出一副棋盘来,却也不好好下,只在手里抛着棋子玩儿。   璀错身上蹭到的血迹已经干涸,星星点点地缀在衣袍上。她刚推门进来,身上便陡然一轻,净身决清清爽爽的余韵令她舒服地喟叹一声——好在谢衍还算有点良心。   下一刻,谢衍瞥她一眼,道:“你也不嫌身上的血吵眼睛?”他顿了一下,“哦,忘了你用不了术法了。”   谢衍将手里的棋子递了一盒给她,忍着笑道:“下回给你准备颗净身珠。”   璀错强忍住将棋子扣他头上的冲动,利落落子,“赌什么?”   “随你。”谢衍也跟着落下一子,“除了不回神域之类,都可以提。”   两人不知对弈了多久,直到棋盘上四劫连环的局面浮现出,谢衍才稍稍停了下。   璀错抿了抿嘴。她最近一回下出四劫连环,还是在凡间时。   谢衍笑了笑,再落子时,璀错便看出,他妥协了。   四劫连环的棋面,若是互不相让,则僵持难下,若一方妥协,则势如山倒。   棋局已成定局,谢衍将棋子抛进棋盒里,“说罢,想要什么?”   璀错要了支笔,慢慢走到他面前,似笑非笑道:“闭眼。”   谢衍虽心觉不好,但话已经说了出去,还是闭上了双眼。果然,下一刻,笔尖柔软的触感贴在他面上。   璀错写完,收手,将笔一搁,迅速退开好几大步,提醒他道:“神君,愿赌服输的。”   谢衍抬手召出水镜来,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看到自个儿脸上歪七扭八写着的一个“吵”字时,脸色还是惨淡了一下。   璀错蹲在一边笑得好大声。   谢衍拿了笔来,突然打量了她一眼。   璀错当机立断往尚开着的门那边跑,门在离她只有一寸距离时关紧,几道凝成锁链状的咒术“哐”一下贴过去。   璀错咽了口唾沫,想着不过叫他画两下平衡平衡,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做好心理建设,转过身来,却只见谢衍身边围了一圈密密麻麻的笔,笔尖皆朝向她。   璀错愣了一霎,立马蹲下身抱住脑袋——他是不是玩不起?!   只是这一蹲,好像动作大了些,她眼前突然虚晃一下。   又是那种灼目到令她睁不开眼的光线。   她像是在边跑边回头看,眼前的画面也跟着上下颤着,有人在追着她,可那人的面容藏在光影里,怎么也看不清。   她笑着问那人,“说好了愿赌服输的,你是不是玩不起?”   璀错晃了一下神的功夫,眼前的笔已经消失了,剩下的唯一一支,被谢衍捏在手里。   她慌忙去找水镜看,脸上却干干净净的,一点痕迹都没有。   璀错一口气还未松到底,便觉手腕内侧一暖。她低头去看,一只惟妙惟肖的小王八赫然画在她手腕内侧,金光四溢。   她伸另一只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掉,只听见谢衍及时开口:“这是神赐,是上古时期寻求神族庇佑时,流传下的术法。神族将神力含于其中,赐福于你,哪是轻易擦得掉的?”   “赐福?”璀错咬重了音,“赐福就要画王八?”   谢衍无辜地看向她,“这是玄龟。长寿。” 第38章 这根绳二郎神也有一条来……   不知当年规划设计下界诸城的是何方神圣, 下界的整个排布堪称简单粗暴。以八个方位命名的八城众星拱月般围绕在阴都四周。好在下界地广人稀的,诸城间相距甚远,瞧着倒也不算紧巴。   璀错临走时, 从客栈下边儿不远处的商铺里,买了条据说是北海极霞织就的披帛, 截了一段, 在手腕上一缠, 挡住那只王八。   谢衍看她单手娴熟地绑纱布似的缠法儿, 皱了皱眉。她修的是剑术,即便成了仙,受些皮外伤也是家常便饭。   璀错没注意到谢衍的目光, 只随意缠上,冲他一扬下巴,“走罢?”话音刚落, 便被他往身前一拉。   他低下头去, 解开她绑得毫无条理的帛条,重新替她一道道往上裹, “过个一两日,它自己便消去了。”   璀错看着他修长的五指, 略微出神,在他缠好那刻,鬼使神差般伸手拉住他的手。   谢衍微怔了下,下意识地回握住她, 挑眉看过来。   璀错偏过视线去, 强行找补道:“过会儿出了城中结界,我怕看不清路。”   谢衍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假装不知道他们这样走下去还得好一会儿才能走到结界这回事儿。   两人去阴都这一路还算快——毕竟与初来之时不一样, 初来时,璀错不仅背着神令要她查堕鬼这么一桩麻烦差事,还得顾着“严歇”那么个不着调的妖君,提心吊胆了一路。   而现在,她甚至可以眼睛都不带睁一下地,跟着谢衍走就好——即便谢衍不同她商议,好像也不必担心去哪儿做什么之类的问题。   再度路过鬼原时,谢衍在她迈步进去前,先一步拉住她,而后在她面前蹲下去,言简意赅道:“上来。”   三界之中无上尊贵的神君在她面前半蹲下身,这样的姿态很容易被人误会出几分虔诚的意味。   璀错后退了半步,看着他宽阔的后背,却只觉得惋惜——他若是能以真身现世,布满细绒毛的凤凰后背趴上去绝对要舒服得多。   谢衍回头瞥她一眼,淡淡道:“别想了。是上来,还是进乾坤袋里,你选一个。”   璀错想也没想便跳上他后背,被他稳稳接住——也不是她说,就凭谢衍那个只装得下芝麻的肚量,她无比相信自己若是进到乾坤袋里,他能收紧了袋口再加两道禁锢,而后一路收着她,直到进了神域再放她出来。   谢衍背着她走进鬼原。   璀错本还紧张了一下,进去后才发觉,这一回她反应小了许多,只是耳边仿佛总有人在吵吵嚷嚷的,嗡嗡一片,闹得她昏昏沉沉的,还头疼。   倒是谢衍,还不放心地一直暗戳戳用神力温着她神魂。璀错识海里不断涌入他的力量,暖意自识海传至躯壳,慢慢消解了鬼原带给她的不适感。即便身上少了司命给她的那块辟邪的玉玦,有神息这样至正至纯之气傍身,那些阴邪之气也对她退避三舍。   璀错自个儿琢磨着,这就是双修的好处了——她在谢衍身边多苟些日子,等她腌入味儿了,凭着一身沾染上的神息,怕不是能在三界横着走。   横竖她也瞧不太清,干脆眼一闭,放心地在谢衍背上睡了过去。   她被叫醒时,已经抵达了阴都。   阴都比之东南城,奢靡繁华之景十倍不止。能在阴都扎下根生活的,都是已有大成的鬼修。   璀错从谢衍背上下来,打了个呵欠,一副没睡够的样子,懒懒抬眼打量了一圈。   沿着长街两边建造的古楼森森,远远一望,颇有几分气势。比之东南城那样各家有各家的样式来瞧,阴都的商铺宅邸皆是依着严格的规格制度修造,井然有序了许多。   斗大的夜明珠悬于路边,隔着约莫十步的距离,光圈连着光圈,将路面整个照亮。鲛绡织锦穿插其中,给夜明珠明亮的光线添了几分暧昧,与结界均匀洒下的光亮融为一体。   阴都来来往往的人更多,生人气也便更旺些,冲淡了鬼界本有的阴气。兼之待在阴都的,除了鬼修外,五山四荒的妖君都有,这些人大多生性恣意,风气也便更放得开些。   两人在人潮中站定,又偏偏都长得打眼得很,只这么一小会儿,璀错便觉出无数瞟过来的视线。   谢衍伸手扣住璀错手腕,极其自然地同她十指紧扣,皱眉不满道:“应该给你换张普通些的脸再进来的。”   当着人群给她换脸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谢衍想了想,环住她腰身,两步间便步入一家客栈。   璀错在心里叹了口气,任他环着,刚同店家打了个照面,她也不知为何,心口陡然一紧,像是有只手攥皱了她心脏一般。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种感觉倏而散去,快到好像只是她心跳骤然停了一拍而已。   她抬眼,还未说什么,便见谢衍神色有变。   她传音问道:“有什么不对劲么?”   谢衍凝眸望向一个方位,“不确定。”   能叫他神色变动的,必然不是什么小事。更何况,这还是璀错头一回从他口中听到“不确定”三个字。   璀错十分有自知之明,既然他都无法确认,自己现下又用不了术法,只能跟个吉祥物似的,还不定到底能不能给他招福——总之这种时候,还是不要跟着他叫他分心得好。   是以她十分乖巧道:“你去亲自看看,我就在客栈里等你,哪儿都不去。”   谢衍勾了勾手指,两人间相连的红线再度浮现出,又倏而隐匿。   璀错目瞪口呆地看着不知什么时候系在自己小拇指头上的红线,“这是月老的姻缘线?”说完她又摇摇头,自己否定道:“不会。姻缘线是要两人去月老庙缔结婚约,自愿才能系上的,而且系的也不是小指。”   谢衍掩饰般地咳了两声,“是什么你不必知道,总之有它相连,你这边若是出了什么闪失,我会知道。”   璀错也跟着动了动小指,却不见那根红线浮现——明显这条线是单向的。   单向的线绳,能掌握对方动向的……她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   可不是。二郎神给哮天犬用的那条狗绳,除了长得不一样,功效跟这条红线也差不多。   她还未来得及发作,眼前人便失了踪影,只同她传音留了一句“等我回来。”   璀错磨了磨后槽牙——他以为她听不出来他话音里难掩的笑意么?!   离开璀错后,谢衍神色冷下来。   他寻着那道波动,以神识探过去,却在半路便跟丢了行踪。   方才那道波动,早就深深刻在他记忆里。   那样横行三界的阴诡力量,寻不到也是他意料之中。   其实他同璀错进到阴都那一霎,便感知到了异样。但也只有一霎,快到连他都以为是自己多心了。   可两人在客栈时,又有那么短短一霎。一回他尚且算它是巧合,两回便解释不过去了。   身为神族,他天生便能感应到世间一切灵力的波动痕迹,也因此,神族不必专修于某道——他们一眼便能看透所修之道的根本,修什么都是一样的。   也因此,他不可能两次错判——阴都,已有聚集成规模的怨气。   谢衍眯了眯眼,阴都什么时候暗暗聚起怨气,竟未叫上界察觉?   况且即便是他,也只能发觉已有怨气聚集,却无法寻着方才那点波动,找到怨气积聚之地。   他都找不到的东西,想必天宫再怎么查,也是查不出的。即便是兴师动众地来阴都问罪,也无从问起。   他已久不理事,三界的杂务都扔给了天宫,只有天宫拿不准的大事上,他才会插手。   而这些年来天宫对怨气不可谓不小心,如何便能生了如此大的纰漏?   若是当年惨象再度重现……   谢衍玩味地抬头,目光悠远,像是穿透了上空笼罩着的结界,直直望向天的最高处,望向那无情无形,日夜运转着的大道。   这回,天道又打算以什么来同堕鬼潮相耗,均衡三界?   他可没说,他有为三界捐躯的觉悟罢? 第39章 这种事儿,其实也不能一……   谢衍刚走, 璀错坐在客栈一楼,饶有兴味地要了壶阴都特有的酒,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   淡红色的液体在杯中摇曳, 酒香醉人。她对自己的酒量心里还是有数的,只身一人, 又被封着仙力, 便不好多喝, 只浅浅啜了一口, 尝尝味道。   谢衍没给她传消息,想来是很快便能回来的。她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看客栈外人来人往。   突然,有人屈指敲了敲她面前的桌子, 璀错慵懒抬眼。   是个修为不浅的鬼修,长得还算眉清目秀。   璀错本以为是她随便找个位置坐下,占了人家的地儿, 她不欲与人争执, 便利落起身,准备让开地方, 没成想对方显然不是为了这个而来。   喝完酒后变得有些迟缓的思绪慢慢理清了对方还算客气有礼的一长串话,璀错这才意识到, 这人,好像是想同她切磋切磋道法——入对方紫府的那种切磋。   璀错明白过来后,整个人显而易见的怔住了。   这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   璀错原本长的那张脸,放眼整个上界, 明明也是数一数二的好看, 但狭长的丹凤眼微微上挑,自然而然就露出几分气势来。她不笑时,便自带了七分生人勿进的气场。   更何况无情道又杀夫证道的帽子往她身上一扣, 还没哪个仙君是嫌自己命太长了,敢来主动招惹她的。   璀错回顾了一下自己并不漫长的仙途,恍然意识到这还是她第一回 被人搭讪。   但这人看她的目光,就像眼珠子黏在她身上一般,叫她多少有些不舒服。   发现他滑腻的视线顺着她露出的脖颈慢慢向下时,璀错面色冷下去,十分直白地拒绝了他,手已经条件反射地摸向鸣寂的位置。   那人显然是个老手,仗着自己修为了得,又常年在这附近晃荡,便常挑着一看便是刚进阴都的年轻美貌女子下手。   他本是见璀错有几分姿色,才当着众人面,向她发出如此邀约。没成想被拒绝得干脆,半分面子也未给他留。   他脸色一时便有些挂不住,勉强笑笑,自顾自提起桌上的酒,拿起一边的空酒盏倒了一盏,又将她的酒盏也端起,找补道:“既如此,在下也不好强求美人。不知美人可否赏脸与在下共饮一杯,全了在下相思之情?”   璀错皱了皱眉,神色不耐,只盯着他端着的酒盏——那只空酒盏,是她给谢衍留的。   那人见她不接,将酒盏又往她面前凑了凑,催促道:“美人,赏个脸罢?”   璀错接过酒盏,冲他笑了笑,在他五迷三道之际,开口道:“赏脸?好,我赏你这个脸。”   话音一落,她手腕一抖一扬,准确无误地将这盏酒“赏”到了他脸上。她这动作来得突然,又敏捷得很,那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被兜头泼了个彻底。   璀错将酒盏重重往桌上一搁,冷声道:“你方才端酒盏时往里头加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   那人闻言,再绷不住面皮,他手一用力,手中酒盏哗啦一下碎开,他“呸”了一声,狰狞道:“给脸不要脸的玩意儿,看得上你是抬举你,在这摆脸子给谁看呢?”   璀错看着他因为暴怒而失去控制的形态,尸身铁青泛白的脸配上眼眶处两个硕大的血窟窿委实有几分瘆人。   她不禁在心里想,死后为了逃开轮回迈进道途的寻常鬼修就这点不好,一时忘了控制本体,便要显出死时的惨状来。   还好她给胭脂画了一副身子,不必她自己控制本体,就算哪天她情绪失控,也不至于变回那个到处蹦跶的脑袋。   那鬼修见她一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样子,更是气急——在他眼里,璀错身上只有浅淡的妖气,一看便是修为不高的小妖,不知跟着什么人混进阴都来。   他伸手抓住璀错小臂,本想径直折断她胳膊的力道在又看见她这张堪称绝色的脸时收了收——如此模样,修为又这样低,收在身边做个炉鼎再好不过。   璀错皱眉看着他的手,嫌恶地撇了撇嘴角,另只手已经扣上了鸣寂的剑柄。   她是剑修出身,无情道加持下也不是什么花拳绣腿,走的招招是要人命的路数。就算不用仙力,只凭着鸣寂,虽杀不了面前这人,但也不至叫他这般嚣张。   鸣寂剑身颤动,在即将出鞘的那一刻,握着她胳膊的手却骤然松了下去。   浓重的妖力在这间不算小的客栈掀动起灵力涡旋,璀错看了一眼她面前那人被齐齐割断的手腕,还不待有什么反应,便觉身后有人轻轻用手覆上她的双眼。   低沉的声音响在她耳边:“太脏了,别看。”   璀错整个人被收入怀中,谢衍贴心地给她加了个隔音罩,是以她耳边一片清净,那鬼修在地上翻滚哀嚎的哭叫一声也没传到她耳朵里。   谢衍冷冷看着面前像条濒死的鱼般一抽一抽着的鬼修,生生将他的魂魄剥离出来,扯花瓣一样一片一片扯着扔了。   那鬼修本已认了栽,剧痛之下,只想着能快些入轮回,就算废了一身修为也好。但他魂魄完整着被强拘出来时,才意识到他好像是招惹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只来得及惊恐地叫道:“灭魂有违天道,是要……”便再没了声息。   谢衍“啧”了一声。有违天道?不过是他们没这个直接碾碎魂魄的本事罢了。   再说这天道,他违的还少么?   单是他还活着这一样,便早就将天道的逆鳞触了百八十遍了。   人料理完了,他松开捂着璀错的手,将她转过来仔细看了一遍,见她没受伤,才松了一口气,将她抱住,下巴抵在她的肩窝,轻轻嗅着她发丝间浅浅的香气。   璀错回抱住他,问道:“杀了?怎么杀的?”   谢衍怕吓着她,含糊道:“就那么杀了。”   璀错叹息一声,惋惜道:“便宜他了。要是我自己动手,从开始就不会断他手腕,那必得是一根根指头给他捏碎,再……”   谢衍一僵。   他好像压根就没有捂她眼睛的必要。   也是。他数千年岁月里好不容易挑中的这个是个什么人,他还不清楚么?别说是在她面前杀个把人,她自己怕是都能温酒斩人头,再回来擦擦手接着喝。   璀错意犹未尽地说完那鬼修该得的下场,拍了拍谢衍的背,大有叫他下次努力的意思。   谢衍一时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而且她不觉得她抱着他的时候说着什么从后背一剑下去,挑断脊梁骨这种话,多多少少不太妥当么?!   谢衍松开她,好气又好笑地揉了一把她的发顶,“你也忍得这么久?以他的修为,死在你手下也不过是五十招罢?”   “我一动手,仙力定会被鬼王察觉到,这一路隐姓埋名的,不久白费了么?”   谢衍看她一眼,突然正色道:“你记着,无论什么时候,何种境况下,你的安危才是最要紧的。半点委屈也不要让自己受,你就算捅下天大的篓子,也有我在你身后跟着收拾。”   璀错被他突如其来的正经吓了一跳,紧接着被他冷不丁敲在额头上一下,“记住了么?”   她点点头,想了想道:“还是给我换张脸罢。反正在你眼里我都是原本的模样,现在这张脸太惹眼了些。”   他好像浑然忘了刚进阴都时同她说的该给她换张脸的事儿,“惹眼便惹眼了,长得好看是你的错么?但凡再有对你别有用心的,杀了便是。就当替三界清理门户了。”   这话说着,他从她身侧拿过鸣寂来,剑身出鞘时清亮的嗡鸣叫他颇为满意地颠了颠,探进去一丝神力,而后敲了敲剑身,“你这剑虽迟迟不生剑灵,但也算是把好剑。本想着给你换一把,如此看来倒也不必。”   他打量了璀错一眼,叹了口气,“走。”说着就解开了两人刚才待着的结界。   他们两人出现在客栈里时,周围人皆又惊又惧地看过来,又不敢多看似的低下头——谢衍杀那鬼修的全程,皆未罩结界,一客栈的人生生看着他是如何以压倒性的灵力,将那人折磨死的。   好在他还算低调,从拘出魂魄开始往后,皆挡在了结界里,不然这一客栈的人怕是已跑散了。   店家颤颤巍巍地引着他们去刚腾出来的上好的房里,刚将人送进去,便立马离开了房里。   璀错莫名其妙地看着店家跑不迭的背影,阴都的治安有这么好的?修道之人凭本事说话,惹了事儿后以性命偿还也是寻常,怎么在阴都杀个鬼修都能让众人惊惧成这个样子?   她回过头来,看着谢衍,“刚刚你说走,是要做什么?”   谢衍瞥她一眼,慢慢道:“给你提提修为。”   璀错面带疑惑地看着他,被酒精刺激后的心智终于慢慢回拢,她看着眼前已经开始脱外袍的人,语无伦次道:“就,修为它,这种事儿,其实也不能一蹴而就……”   谢衍修长的手指顿了顿,继续往下解着衣裳,“嗯。我也没打算一蹴而就。”   一蹴而就四个字被他拖长了音,听得璀错一个激灵。   就在她想入非非之时,面前的人朝她招招手,“过来。”   她依言慢慢挪过去,被一把按下去坐在榻上,他却只看了她一眼,依次点过她身上几处大穴,坐在她身后,也不知做了些什么,总之璀错感知到神力如春风拂过般汇入她识海。   一炷香的时辰过去,璀错茫然睁眼,“就这?”   “一次不够。一次提上来的修为是虚的,过些日子自己便退回去了,这几日还得再加固些。”谢衍笑起来,继续道:“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第40章 原来你想的,是这个?……   璀错妄图换个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 扯着床幔上的流苏同他道:“这个颜色不错。唔,质地也还可以,挺好摸的。”   谢衍瞥了一眼, 虽不太认同璀错的眼光,但还是淡淡“嗯”了一声, “你若喜欢, 叫他们送些进神域里。”   璀错听到“神域”两个字时, 手上没收住力道, 硬生生将床幔扯了下来,“刺啦”一声,海棠红的薄纱兜头将她罩了个措手不及。   那床幔是分开固定的, 她那一拽,只她这儿垮了下来,谢衍头顶上的床幔还兀自坚强着。   是以他清清爽爽地坐在一边, 只顾着笑, 分毫没有把她从床幔里捞出来的意思。   璀错隔着薄纱看他,磨了磨后槽牙, 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头顶上岌岌可危的床幔。奈何她施不了术法,只能靠手扯的。   她看准了时机, 陡然出手,大有用剑时潇洒利落的架势,身子向前一倾,牢牢抓住了他上头的床幔——可她忘了自个儿身上这床幔耷拉了多长, 这样一动, 自己压住了自己身上覆着的薄纱,往前倾的重心又不稳,被带着一扑, 恰恰将前头的人扑倒在榻上。   谢衍被她压在身下,床幔终于不堪重负地飘下来,却在覆到他脸上前,被控制得精准的风扫到了一边的地上。   璀错一只手压在他胸膛,慌乱起身,另只手想将头上罩着的碍事儿的薄纱取下来,一时却找不到它的那端在哪儿。   她只听见身下那人略含了些沙哑的嗓音响起,她手下按着的胸膛随着他说话而震颤,他调侃道:“原来你想的,是这个?”   璀错一时竟无法反驳。   这哪能怪她多想,要怪那也是他开头开得不好,说什么提修为,进了屋却先脱衣裳,单纯输送个神力,他解外袍做什么?!   谢衍透过薄纱,将她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轻轻“啧”了一声,“那件外袍见过血,沾了味道。”   他一边随口解释着,一边两手掀起她头上被揉乱的床幔,视线与小姑娘抬起的双眸正正对上。   两人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下来。   那红纱委实同凡间的盖头有些相像,叫人不自觉回忆起两人初见时,掀开盖头那一眼。   谢衍眸色一深,也不撒手,两手抓着床幔往自己身前一扯,刚好将床幔中半裹着的小姑娘带到自己面前。   他俯身,吻住了近在咫尺的双唇。   璀错整个人几乎贴在他身前,本下意识地要抱住他,奈何被床幔完全束缚住动作。   谢衍一手捏在她后颈,而后扣着她,逐渐加深了这个吻。   璀错记忆里的前一秒,还是她被轻轻按在榻上,与他额头相抵,身下的红纱逶迤散到地上,再有意识时,他已经在她枕侧半支起身,饶有兴味地描着她的轮廓。   她此时浑身懒洋洋的不想动弹,只转身抱住他那只胳膊,打了个呵欠。   谢衍陪她躺下,腾出另只手来给她拽了拽被子,“就那么困?这一路都睡了多久了。”   他这话一说,璀错才意识到自己不对劲。   按理讲,她虽用不了仙力,灵力也尽量压制住了,但这具躯壳好歹是个仙君,同凡人还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她不该这么容易疲倦的。   她一声不吭地寻思了许久,久到谢衍都以为她是又睡了一觉,才突然闷闷地小声道:“双修……会怀上身孕么?”   谢衍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句问得有点懵,颇好笑地敲了敲她额头,璀错不知怎的就看出两分敲榆木疙瘩的意思,“双修只是在紫府里,神魂的诞生是要躯体相合,压根就不在一个层面上。”   说罢他沉吟了片刻,又接着道:“你若是想要个孩子,也不是……”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天道巴不得把神族最后这根独苗苗也连根拔起,神族的血脉,怕不是这么容易诞世的。   璀错在他说完前,准确无误地捂住他嘴,整个人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不必不必,我就随口问问。”   谢衍莫名不悦地皱了皱眉,璀错却浑然没察觉到枕边人微妙的情绪变化,将手一收,缩回被子里,安心地睡了过去。   谢衍忍住想将她弄起来好好算算这句“不必”是几个意思的冲动,盯着她安静的睡颜看了一会儿,而后叹了口气,咬破了自己的指尖,将那一点殷红点在她眉心上。   那滴血瞬间隐没进去,携着来自他本源神力的力量,在她的经脉中走过一圈,确认她身子的确无甚异常后,方缓缓没入她识海,化为她灵力的一部分。   谢衍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他怎么也记得,她以前没这么嗜睡来着?   只是今日她这一觉睡得格外沉。   第二天谢衍见她丝毫没有要醒的意思,皱眉又探了一遍,确认她的的确确是好端端地在睡觉后,才放下心来。   他虽是不打算牺牲自己消弭怨气,但替天宫查查这回的怨气源头在何处这种举手之劳,还是可以帮一下的。   毕竟,有些地方天宫的人进不去,却拦不住他。就比如,谢衍闲闲望了一眼窗外,鬼王的宫殿。   璀错睡得香甜,他一时不忍心扰她清梦,便没叫醒她跟着一同去。只留了个只有她能打开的传话卷轴,同她简单交代了两句去向,叫她没什么事便先不要出房门,又给这间房加了两道结界,才离开客栈。   谢衍留的结界只是为了挡住旁人进去房里,对璀错没什么约束力,若是她实在闷不住,想出便能出得来。   是以他并不知道,在他出门后没多久,璀错便自床榻上坐起身,睁开的双眼却无悲无喜,甚至透出几分麻木。   她慢慢走到门边,一把将门拉开,主动走了出去。   客栈外,凭空割裂开的空间里,鬼王身边的左护法烦闷地薅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再度同下属确认道:“王上当真要这玉玦的主人,全须全尾地出现在他面前?”   他从前得的指令可都是“把人带来,生死不论。”   而抓活的比先杀了再带过去麻烦得多,是以他向来只当这话是王上让他留个全尸,从来没有抓过活人的经验。   “护法大人,话是王上亲口说的。”下属无奈地又重复了一遍王上的指令。   左护法将拳头按得噼啪作响。那个不知为何妖力浅淡还能进到下界的小妖女不足为惧,抓活的也好抓。   问题是她身边跟着的那个青年,那日在客栈不经意间露出的一身滔天修为,即便是他,在查出那青年的底细前,也不敢轻易招惹他——平白给自己的差事增加难度,没必要。   他能感应到房中被加上的结界,既然不想将那青年引回来,便不能硬闯进结界里将人带出来。   只能等着里头的人自己出来。   等人自己出来这主意是他那个下属提的。   但左护法本尊觉着这很不靠谱——这不就是守株待兔么?那小妖女修为低微,搞不好便是要在屋里待到那青年回来为止,这样等下去,到头还是白等。   可就在他盘算着怎么能以最快的速度打破结界,趁那青年回来前将人带走时,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小妖女从里头自己走了出来。   左护法当场愣住。   简直得来全不费工夫。   毕竟要生擒这么个灵力微薄得可怜的妖族,对他而言不亚于杀鸡用牛刀。   可他不过刚将人拘到他所在的这个断层空间内,那小妖女冷冷看他一眼,仿佛在看什么死物一般。   有剑出鞘的清鸣声响起。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杀意骤然席卷而来。   左护法下意识地退开好几步,求生的本能让他整个人都进入了极致的防御状态。   可那小妖女却突然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往后一仰,倒在地上——甚至连一个术法,或者一道剑招都没使出来。   左护法吐出一口气来,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自己方才被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妖族吓得打颤的手。   等他平复下来后,转头看着身边仍畏畏缩缩的属下,突然气不打一处来,狠狠踢了一脚,“愣着作甚?!将人捆了带走!”   阴殿。   鬼王在自己从阴殿中硬生生开辟出的另一个空间内,凝视着自己手上的权杖。   他费了许多年,才研习会在原本的空间里藏进另一个空间的阵法。就比如此刻,外面的随从眼见着他是走进了阴殿,却不知他走进来的,是再无第二个人知道的,绝域里。   绝域。这是他命名的,因为这样的空间,其实同那明明就在上界,外人却遍寻不得的神域有些相像——虽远不及神域精妙广阔,但本源上来讲,意思是差不多的。   他将这种力量赐予了左右护法,可就连他们,也不知道绝域的存在。   绝域空间有限,只能用来存放他最深的秘密,他自老鬼王那里延续的野心,和他不见底的力量的源泉。   权杖上的深蓝宝石闪动着,绝域里浓重的怨气亲昵地缠绕在他身侧。   他抚摸着权杖,眸色却被幽蓝的光芒映得愈发冷淡。   时机已近成熟,这里的怨气浓重到一切步入阴都的怨灵,都要不自觉蒙蔽了心神,跟随着本能寻过来的地步。   就在他沉思之际,阴殿外的吵闹声传进他耳朵里。   鬼王冷淡的双眸突然染上一丝兴奋——如同猎人见到了追寻已久的猎物那样的兴奋。   是左护法。想必他是奉命,找到了玉玦的主人,并带了过来。 第41章 令整个阴都匍匐的神君,……   左护法单手提溜着失去意识的小妖女, 赤红色的细密锁链缠绕在她手腕和脚踝处,咒力流转其上,束缚住她看起来本就微薄的灵力。她的眼上覆着三指宽的黑绸带, 将她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他不过刚走到阴殿附近,还未来得及上禀王上, 便听见识海里王上阴冷的声调响起, “把她带来偏殿。”   左护法打了个寒战。说句大不敬的, 他家王上这音色, 像极了吐着信子的毒蛇,蛰伏在路边,冷冰冰的目光死死锁住路过的猎物, 带着毫无掩饰的攻击欲。   左护法看了看手上拎着的人,难得有些同情。   因着这份同情,他在进到偏殿后, 看着尚空无一人的地方, 没把璀错径直扔地上,而是扔到了铺着柔软灵兽毛皮的贵妃榻上。   璀错只觉得自己这一觉睡得沉——还不是那种舒舒服服的沉, 是即便醒过来,头脑也都还混沌着, 浑浑噩噩地难受着的沉。   双眼被覆住,她几乎一瞬便意识到自己并不在客栈的床榻上,灵台瞬间清明。   璀错下意识地挣了一下,手腕和脚踝处冰凉的锁链愈缠愈紧, 勒得她生疼。她当即停下动作, 静下心来,去感知身处的环境。   她身处的这地方,透着些古朴却又腐朽的味道, 压抑得令人不适——最重要的,是她在这周围,半点也感知不到谢衍的气息。   所以……她这是被人擒了?   而她自个儿心里闪过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谢衍到底行不行,怎么他在身边,她还能叫随便什么人抓了去?!   果然,靠山山倒,靠鸟鸟跑。   到头来还是得靠她自己。   她刚摸索着想四处探探,便听见门被打开。   没有脚步声,只有阴森森的风灌进来。   下一刻,有叹息声在她侧后方响起,与她贴得极近。那人呼出的气息冰凉一片,落在她后颈,冷得她想打寒战。   被完全剥夺的视线加剧了对未知的恐惧,璀错一刹警戒到极致,灵力在体内悄无声息地运转开,在锁链缠住的地方,却受到什么阻力似的流转不通。   璀错皱着眉,全心全意引着识海里的灵力汇聚成流,再往经脉上冲,这些日子被谢衍提上来的修为深厚如海,一点点蚕食冲刷着,锁链束缚灵力的虚影已经开始松动。   那人将她散开的头发拨到一边,冰凉的手指按在她颈侧,将她白皙脆弱得仿佛一掐便能掐断的脖颈露出来。   璀错整副心神都扑在自己识海里,还未反应过来,便觉颈侧一疼,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人竟是在吸食她的血液?!   她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动作,那人便自她颈窝抬起头来,似是早有预料,又似是心有不甘,低声道:“果然,你不是她。”   男子的声线低沉,却阴恻恻的,带了些细微的哑意。   璀错虽不知道他这话里的“她”指的是谁,但好歹听得出他这是抓错了人,一口气还没松到底,便又听见他在她耳边呢喃道:“不过她的东西既然在你身上,也能从你的身上感知到她的气息,她该是很看重你的。”   “你说,我要是杀了你,她会不会出现,来找我?”他似是在好声好气地与璀错商议,手却已经扼住了她的咽喉。   璀错灵力的束缚还未被全然冲破,可事态紧急,她顾不上许多,只能尽全力将灵力调动起来,横推一掌过去。   她原以为这一掌是起不到什么实际作用的——顶多是红线感应到她动用仙力的攻势,能通知一声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的谢衍,她有危险。   但她这一掌推出去,手腕、脚踝的锁链应声而碎,这一掌结结实实打在那人胸口。   璀错借着反作用力迅速退开两步,离开那人的控制范围,一手扯下覆着双眼的黑绸,同时一手召出鸣寂。   她看清了面前那人的样子。   白到没有血色的皮肤,明明是颇具攻击性的长相,却被肤色衬得有些病弱气。但平心而论,这样的气质也给他精致的五官带了份易碎的美感。   璀错眼神凝重起来。   是鬼王。   鬼王略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赤练的束缚,你竟能冲开?”   璀错活动了一下被勒出红痕的手腕,既然已经到了鬼王面前,那身份也不必再遮遮藏藏。   纯净又磅礴的仙力以她为中心,声势浩大地荡开,偏殿的陈设有大半没能受住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布上了细密的裂纹,更有些当场便碎开,散了一地。   璀错对自己目前的灵力水平显然没有一个明确的估量,自己都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   鬼王却只盯着她看,了然地笑了一声,“原来如此。”   赤练束缚的是仙力妖力,唯独对鬼修一脉不起作用。他在吸食她血液的时候便发现了她血脉中流淌着的仙力的痕迹,但没多在意——毕竟赤练皆能束缚住,她到底是妖君还是仙君,于他而言,也没什么分别。   是以当璀错突然挣开束缚,朝他攻来的时候,他是猝不及防,那一掌挨得实在。   他刚还在寻思,她既不是鬼修,又是怎么逃得过赤练的。当看到她周身翻涌开的仙力时才发觉,在她的仙力里,还掺杂了几丝远远高于她境界的力量。   是他忘了,赤练束缚不住的,除了鬼修,还有神。   不过只这么一零星浅淡的神力,对他现在手握的力量而言,已不足为惧。   鬼王完全无视了她摄人力量带来的强大威压,朝她一步步逼近过来,甚至还饶有兴趣地问她:“你是谢衍的什么人?”   璀错眯了眯眼,他叫谢衍是直呼其名,并未尊称一句神君,看出她仙君的身份也不打算收手——鬼王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   其实璀错在同一时段飞升的仙君里确属佼佼者,但修为一事,差一层境界,便是完全碾压的局面。   比如她和鬼王。   璀错抿了抿嘴,也看出自己的挣扎对他没什么作用,不如先保存实力,以不变应万变。   于是她想得很通地收了手,“鬼王不是已经猜到了么?”   鬼王不紧不慢地走到她身前两步远的地方,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意味不明道:“我想知道的,不必靠猜。我会自己亲眼看。”语毕他陡然出手,璀错虽早有准备,手边的鸣寂剑意凛然,硬过了十数招,却还是输在了修为上。   两人交手在电光火石间,下一刻她便被缚住双手,按倒在贵妃榻上。   鬼王俯身靠近她颈边的伤口,低头轻嗅。   这样暧昧的姿势令璀错生理性地不适,她暗暗积蓄着灵力,却听见他在耳边轻声道:“省些力气,待会你也好过些。”   话音刚落,她颈边伤口被再度咬下的同时,一股陌生的神魂妄图叩开她的紫府。   璀错明白过来,他所说的那句“亲眼看”是什么意思。   但互入紫府一事,本就靠的是你情我愿,主动将紫府敞开,即便两人修为天差地别,强行入内的成功率也并不太高。   所以璀错的紫府岿然不动,鬼王一时也无他法,只慢慢汲取着她的血液,等着她神魂虚弱下去的那个契机。   其实也没过多久,但璀错心神全在艰难地抵挡那道陌生神魂的侵入,同时还要忍受携着灵力的鲜血一点点从体内流出去的虚弱感,时间于她而言,仿佛被拉长到无法忍受。   她从未那样期待一个人的到来。   从前她信大道无情,信这世间一切轮转自有因果,同时也只信她自己,从不会将期待加诸他人。   可这一刻,起码这一刻,她无法控制地在想,她能不能期待一下,谢衍能通过那条红线意识到什么——他会不会为她而来。   璀错意识开始恍惚,却还是顽强地挡住了鬼王神魂的接近。   她感觉自己身处一片鸿蒙中,是亘古的虚空与寂寂,无所知觉,也不需要知觉。   她于时间的尽头睁开双眼,入目所见的那人,也恰好朝她望过来。   璀错怔了一下,不知见到的这个谢衍,是她的幻觉,还是真实的。   而下一刻,滔天的神力将整个偏殿化为齑粉,业火轰然而起,火势顷刻间便吞没四周。火光尽头映着的青年,眉宇间是掩不下去的杀意和戾气。   鬼王没想到谢衍竟这么快便寻了过来,且视他布下的层层结界如无物般来去自如。   暴怒下的神力带来的巨大威压,令他都不自觉弯下了背脊,整个阴都怕是都已跪地匍匐在天道最初选择的最宏大,也是最纯正的力量之下。   神族湮灭了这许久,三界已经开始忘却,神的力量究竟是何种概念。   他们能自鸿蒙之中创世,也便有着毁灭的力量。   凤凰一族是神族之中的佼佼者,而谢衍,自诞生之初,便是凤凰神族难得一遇的奇才。   鬼王深深看向谢衍,一手扣住手下小姑娘的脖颈——看来借助双修之法,从她记忆里,找到他要找的那个人,怕是行不通了。   这是他第一回 ,同如此状态下的谢衍打交道。也是他第一回意识到,神族与其他族类天堑一般的差别。   璀错看着谢衍,不知怎的鼻子就一酸,眼眶倏而通红,却愣是一滴眼泪都没掉下来。   小姑娘脖颈上未干的血迹刺目得很。鬼王方才都做了些什么,他一眼便看了出来。   谢衍望向鬼王的眼神更冷了一分,周身威压更甚,就连偏殿的地面,都倏而凹陷下去一大片。   鬼王自知此时他自己还不是谢衍的对手,笑着同谢衍道:“不知神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神君这样大的架势,难道是为了这个小仙君?”   璀错已经听不清他在掰扯些什么,但她猜测着大概也就是服了软认了罪,好像在她手里还塞了什么,紧跟着她便被推向了谢衍。   她被谢衍一把接住。   令整个阴都匍匐的神君,却只对着她一个人弯下了身,动作轻柔地擦掉她颈上的血迹,方才还尽显杀机的神力温厚地进入她体内,将那些她不喜欢的气息抹杀掉,源源不断地供给着她的识海,温养着她的神魂。   而她身后,业火燃上了鬼王的手——恰是他刚刚扣着璀错脖颈的那只。   业火一旦燃起,前尘因果尽化飞灰。若是修为低的抵挡不住,任由着业火燃上身,便是神魂俱灭的下场。   是以鬼王当机立断,自废了一只胳膊,方从业火中脱身——他的力量还未完全,如今的他还无法在业火中保全自己,只废一只胳膊,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但被业火焚尽的这只胳膊,他再也长不出来——至多只能以障眼法,安上假肢补全。   璀错对身后的一切无知无觉,她只轻轻拽着谢衍的衣袍,像小孩儿似的抱怨道:“你终于找到我了。”   谢衍抱住她,语调温柔,“是我不好,我来晚了。”   璀错看他一眼,眼神已经开始迷蒙,“我好累。”   谢衍抵了一下她的额头,“那就睡一会儿,我带你回去。”   她真的太累了。要抵御住强于她数倍的神魂的侵入不说,随着自己的鲜血被鬼王汲取,她好像连魂力都跟着弱下去——有一刻她甚至在想,如果被吸干了血液,她怕是魂力也会衰弱到魂飞魄散的程度。   璀错深深吸了一口他身上梧桐神木的香气,在熟悉的气息里安心睡了过去。   谢衍将人打横抱起,未管身后的一地狼藉,举步往前走。   神域的天梯竟直接通到了下界来,流云缠绕,金乌短暂地在下界露了一下脸,只为了照亮天梯的路。   鬼王按着手臂的断口,眯眼看着那位三界硕果仅存的神君,用那双翻覆间便有灭世之力的手,稳稳抱着怀里如珍似宝的人儿,一步步走上天梯。   他好像意识到了些什么,意味不明地对着他们的背影笑起来,边笑边摇了摇头。   鬼王目送着天梯消散,金乌退去,下界重归灰暗。阴殿虽已化作废墟,但绝域内安安稳稳,半分没有受到影响。   “谢衍,你且慢慢等着看罢。” 第42章 简而言之,她好像,动情……   梧桐神木渐渐浓郁起来的香气在梦里将璀错包裹住, 她紧锁着的眉头也渐渐松开,手上却将谢衍的衣角攥得更紧了些。   鬼王把她推过来前,十分“诚意”地将这世间保留着的最后一片前尘镜的碎片塞进了她手里——多半是因着察觉到前尘镜在谢衍手中已近集齐, 他留着这一片也无甚用处,倒不如作个赔罪礼送出去, 没准还能熄一熄谢衍的怒火。   谁成想谢衍跟没看见似的, 下手分毫没因着这块难得的碎片而轻上一丁点, 倒是璀错还一直记挂着, 回神域这一路上,两只手都没闲着,一只手抓着谢衍衣袍, 另只手牢牢抓着前尘镜碎片。   神殿后殿。   枝繁叶茂的神树上,碧绿的梧桐叶舒展开,一层层叠在枝桠间, 在宽大的树杈上搭出一张床榻来。树干犹如熔岩浇铸般透着暗红的火光, 火星子般的灵蕴顺着树干源源不断地供给到叶片上,在汇入叶脉时, 却倏尔化作浅淡的光点,点点飞舞跃动在叶片上。   璀错躺在那张叶片搭成的床榻上, 梧桐神木温和又治愈的灵蕴围绕在她周身,渗透进她体内。她气色肉眼可见地慢慢好起来,原本因着失血过多导致的灰败感一扫而空,苍白皱缩到起皮的双唇也恢复了水灵灵的血色。   谢衍低头看着她, 将她依旧死死拽着自己衣角的手握在手中。   璀错下意识地松开他衣角, 反握住他手,两人十指紧紧交扣。   恰在这时,璀错醒过来。   小姑娘受损的神魂一时半刻还补不回来, 因而神情还有些恍惚,醒过来后安安静静地看了一眼谢衍,突然瘪了瘪嘴,一头扎进他怀里,八爪鱼似地缠上去。   谢衍轻轻拍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将她身后乱七八糟的头发梳理开,低声道:“没事了。”   怀里的小姑娘只死死抱着他,一声也不吭。   谢衍动作顿了顿,开始后悔自己方才还是下手轻了。这是他头一回见到璀错这副模样,可见方才是真吓着了。若不是急着找梧桐神木替璀错疗伤,他刚刚就该一把火烧了阴都。   璀错默默盯着自己的识海——她不说话的确是害怕了。   但却不是因着鬼王方才那遭。   璀错心里看得开得很,她惯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鬼王虽的的确确叫她受了些苦头,但好在他没得逞,谢衍也替她出了这口气——余下的不过一身伤而已,有谢衍在,怎么也能给自个儿养得活蹦乱跳的。   她怕的,是她的识海。在她昏睡的这一路,亲眼看到自己的识海边缘已近破碎,如今岌岌可危地挂着一点边儿,灵识好似随时都能冲破这点微不足道的禁锢。   识海破碎的,她见得多了——早些年为天宫办事儿的时候,她手里没个轻重,就好几回打到对方识海破碎。   但识海边缘破碎的……她这还是第一回 见。   因着史无前例,她也不知道识海边缘破碎的后果会是什么。是灵识失了束缚在体内横冲直撞,还是进入到另个境界内,都未可知。   不过她自个儿寻思着,这事儿不管怎么说,怕都跟她面前这个人脱不了干系——每一回神魂交融,她的识海边缘便模糊一些,无情道的道基便松动一些。   简而言之,她好像,动情了。   想通这一层,璀错认命地叹了口气,想起来手里还攥着前尘镜的碎片,才松开谢衍一些,将碎片在他眼前晃了晃,一开口的沙哑却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这个你收好。”   这话说完,她犹豫了一下,暗暗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将那碎片抵到谢衍的心口,清了清嗓子道:“你帮我看看识海。”   看看识海什么的,是要进她紫府的。   语毕,她自己好像也觉得这样的要求多多少少有些尴尬,便躲开他的眼神,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找准谢衍的嘴唇,半跪起身,堵住了他刚要说些什么的嘴——堵住他嘴挡住他脸,她瞧不见听不见了,也就不尴尬了。   谢衍先是愣了一下——给她修补神魂,最好的法子便是入她紫府之内。但他顾及着刚刚发生的事儿,担心璀错会下意识地抗拒,便选了个迂回的法子,先借梧桐神木的灵力给她养养身子,神魂等日后再徐徐图之。   结果竟是他多虑了?   她刚醒过来,他还在考虑着要不要回趟下界把阴都掀了给她出气,琢磨着怎么能哄着她稍稍心情好些,结果她满脑子想的就这?   就这?   璀错自然不知道他复杂的心理动向,她凑上去略显青涩地轻轻啃咬了一口后,便有往后撤的意思。   谢衍回过神来,一手扣住她后颈,整个人就着她压过来的架势,顺从地仰倒下去。   梧桐神木斜斜伸过一枝来,两人倒在柔软厚实的梧桐叶里,将那些浅淡的绿色光点激得荡漾在空中,形成了一小片光雾。   璀错心一横,一手抚着他脸颊向下,滑过他脖颈,逗留在他胸膛处,而后手指一勾,挑开了他的衣领。   谢衍攥住她手,两人交融过多次的神魂早已熟悉了彼此的气息,顷刻间便纠缠在一处。   璀错的识海同往日没什么不同。谢衍凝眸,四处看了一圈。但他所见的,除了她神魂虚弱了些以外,的确并无异常。   两人的姿势不知何时倒了个个儿。璀错迷迷蒙蒙地含糊问他,得到了与她所想的完全不一样的答案后,还未来得及诧异,便深深陷入神魂的战栗中。   待得余韵消退,她将信将疑地自己去看自己的识海。   她的识海还是四平八稳地在那儿,一波又一波地掀起浪潮。只是原本的识海边缘消失了个干净,此时的识海较之先前,扩大了十倍不止。   新的识海边缘与先前那个,可谓是天差地别。   她如今的识海边缘像是没入了虚空的混沌中,黑漆漆一片,瞧不真切。   璀错心里一喜——识海扩大,意味着她的修为也跟着水涨船高。况且她并未遭无情道反噬,可见并非什么坏事。   璀错四舍五入了一下,也就是说,虽然她动了情,但无情道还是修得。   方才的沉郁一扫而空,她又快乐了。   欣喜之下,她浑然忘了谢衍说的话——他说她的识海同先前无甚区别。   谢衍抬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就那么高兴?”   璀错点点头,抱住他一只胳膊问:“我们现在是在神域里么?”   “你倒也想得起来问,”谢衍笑笑,懒散抬手,璀错面前便凝结出真个神域的大致地图。   谢衍单手搂着她的腰,另只手指着地图上完美复刻的神域,一一向她解说了一遍。   璀错认真看着他讲,听着听着,却觉有哪里不太对劲——好多地方,在他开口时,她好像就知道下句似的。   神域广袤,不过许多地方如今已形同废墟,谢衍不去管它,也不知道都成了什么样子。是以他便只拣着他们平日会去的地方,一一讲给璀错。   璀错舒舒服服窝在他身边听着,冷不丁听见他问了一句“你为何要从客栈的结界里走出来?”时还没能反应过来,只跟着“嗯?”了一声。   “嗯”这一声后,她倒是反应了过来,不过反应过来也还是什么都记不得,只一连串反问道:“结界?客栈你布下了结界?那他们闯入的时候不曾惊动你么?”   谢衍将神域的地图一收,笃定道:“是你自己走出去的。那结界只对你不设防,其余人暂且还没这个本事,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进去把你带走。我给你留的卷轴,你也不曾看见?”   璀错摇了摇头。   的确,以谢衍这独一无二的身份来看,他的结界,旁人的确是闯不了的——即便鬼王,今日对上的那一小会儿,不也还是赔了一只胳膊?   不过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也便没有纠结的必要,璀错随口道:“兴许是下界的什么邪门秘法,操控了我罢?这倒没什么,只是鬼王当时同我说的一番话,我方才琢磨了一会儿,愈发觉得不对劲。”   “他说我不是她,又说她的东西在我身上,还说什么她该是很看重我的。我思来想去,他说的这人……不会是司命罢?”   她在上界亲近的,也便只有司命一个。况且司命的玉玦的确给了她,又莫名其妙被人拿走。每条都对得上。   只是司命为何会与鬼王有过节?   听鬼王话里话外的意思,何止是有过节这般简单?   谢衍沉吟了一会儿,“你先给司命传道信,不管是不是她,叫她心里有数。鬼王的事,我近些日子会去查。”   即便不是这件事,他将怨气封印在了哪儿,也须得查清了,才能知会一声天宫。   璀错点点头,幼猫似的往他怀里又蹭了蹭。   谢衍摩挲了一下她的下巴,“别人的事儿安排好了,现在轮到你了。”   璀错茫然抬头,“我?”   谢衍微微颔首,手抵着她下巴,与她视线相交,眉却皱起来,“往后不许再修无情道了。把无情道废了,我引你重新入道。” 第43章 阿衍,从今往后,我学着……   谢衍并未发觉她识海的变化, 自然不知道她此时无情道已经突飞猛进。   但璀错自个儿知道。   她这快乐来得太突然,连带着看谢衍都怎么看怎么顺眼。   但凡她是个性格谨小慎微些的,对自己惜命一些, 她就该多少有些疑虑。   为何旁人修无情道,便是参破情爱, 一路无情到底, 到她这儿, 半路被人拐了去还能阴差阳错地修为大涨?   为何识海边缘破碎后, 她的识海会倏地拓宽,而她却毫无知觉?   换句话说,如若原本的识海真的是她的识海, 边缘破碎,又是什么盛住了她的灵识?如若原本的识海并非是她原本的识海,那又是什么?   璀错抬手按在谢衍眉心, 强行将他眉头抻开, 而后收回手,眉眼弯弯地看着他, “修道哪是说不修就能不修了的?大道至简,无情道也没什么不好的。”   谢衍看她一眼, 刚要说什么,便被她一指头轻轻按住双唇。小姑娘眼睛亮亮的,对他一字一句道:“阿衍,从今往后, 我学着去爱人, 好不好?”   话音刚落,抵在谢衍嘴唇的手指移开,她抬头吻上去。   梧桐神木的光点一霎像炸开般, 倏而聚拢,又倏而散开,弥漫在两人周围,在空中飘曳着不肯落下。   璀错执意去解他本就松散开的衣袍,一件件解下来,手毫无章法地伸进去,从胸膛向下,在他劲瘦的腰身处略停顿了一下,而后眼一闭心一横,接着往下探去。   谢衍及时按住她手,已经染上欲色的双眸眼尾处泛着红,他哑着声同她确认道:“你想好了?”   璀错眨了眨眼,颇为诚恳地实话实说道:“其实我第一回 见到你的时候,就想好了。”   她说的是晏云归与宋修成亲那夜。   那时她好不容易接受了刚到凡间接手晏云归的身份就碰到成亲的戏码这回事儿,却不想那一夜,这对新婚燕尔是和衣而眠。   璀错就差将“你实话说你到底是不是不行”写在脸上了。   宋修被她一噎,抬眼淡淡看了她一眼,“想好了就好,再后悔,也晚了。”   他话音刚落,璀错敞开的紫府便觉有什么炽烈的力量涌入。与此同时,他的吻落下来,从她的耳廓,到耳垂,一路细细碎碎向下蔓延。   他们二人的神魂虽已交融过许多次,但如此身体力行的,还是头一回。   璀错一口咬在他肩上,不由自主滚下的泪珠被他轻柔吻去。   远处似有凤鸣,一声清啼划过,神域的天空染上赤红的霞色。神木宽大的梧桐叶片片掩住他们,枝丫盘错间,却在枝头缓缓开出一捧捧梧桐花来。   璀错听见他在耳边低声道:“我凤凰一族,一生只与一人相伴。在与择中的神侣阴阳相合之时,会共享神力本源。”   她敏感又迟钝的感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随他神魂一道进入她体内的,好像还有他的本源。   共享了本源,自此后她便能自由来去神域,相当于拥有了一半的神格。同时,也就相当于,她的神魂上永久烙上了属于他的印记——除非她能在寿命上熬得过他。   她鬓边被汗沾湿的发丝被他捋到耳后去,“只要你神魂还在,上穷碧落下黄泉,与天同寿也好,重入轮回也罢,这印记都再抹灭不去。”   “只要我还是我,你也还是你,我们就永远拥有彼此。”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梧桐神木上荡漾的光点渐渐平息下来,继续温和地供养着栖于其上的小姑娘。   谢衍捏了一把安睡着的小姑娘的脸颊,不上手还好,一上手就有些上瘾,捏着捏着他力道就没收住,璀错皱了皱眉拍掉他手,翻了个身继续睡着。   神力本源她一时半刻吸收不完全,这样睡下去,怕是得有些日子才醒得过来。   谢衍手指一勾,滑落在她足踝处的锦衾便将她盖了个严实。他自个儿将被她扔下的外袍捡起来,往身上随意一披,迈步间便从梧桐神木上走到前殿中。   微风拂过,他低头咳了两声,举步间还是给自己多加了件衣袍。   动用本源神力,本就不像他表现出的这样轻松。   动用本源之时,不单要比寻常时候弱许多,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更何况是将本源共享,几乎是将半条命送到了对方手中。是以凤凰神族在选择伴侣时,通常都谨慎得很。   他们在阴都的动静不小,天宫这时候怎么也该知道了。谢衍抬手拟了一道神令,送到天宫中——他也没指望着天宫那儿能有什么了不得的作为,只是提前告诉天宫一声,叫他们做好该做的防范。   怨气一事,他即便是插手,也不会做到昔年神族的那份儿上。三界如何,还是看造化罢。   不过思及璀错一直心心念念的那块玉玦……谢衍看了一眼梧桐神木的方向,想了想,以璀错的语气同司命传了一道信灵。   乱七八糟的事儿处理完后,他重回到璀错身边,轻手轻脚地过去,却还是没忍住伸手捏了她一把,在她不耐地抿了抿嘴要发作前,非常识眼力地自己收了手。   他的本源之力偏霸道了些,即便是在睡梦中,璀错要完全吸收到自己的神魂里,也还是要吃点苦头。   过了一日光景,璀错与体内这道本源的周旋才步入正题。   如果璀错现在还有神智,除了后悔,她心里一定还剩下后悔——他们保持着单纯的神魂关系不好么,她到底为何非要戳破这最后一层窗户纸?   谢衍的本源炽热灼烈,烧得她五脏六腑都要熔成一起再重塑成型一般。   饶是她这样不怕死也不惧疼的,都有些熬不过来。   上界什么抽仙骨的酷刑,与之比起来,怕是都逊色得多。   这几日谢衍一直守着她,时不时替她输两道神力进去。在她偶或清醒的间隙,她睁开眼看着面前那张笑吟吟的脸,只想开口骂他——却还不等第一个字出口,便又被体内那道本源拉扯回去。 第二回 她醒过来时,谢衍颇无辜地看着她,在她忿忿的目光下,紧紧握住了她手,那双桃花眸单是凝视着她的时候,便能让人瞧出几分不必宣之于口的深情来。   他缓缓开口道:“你好惨。”   如此几回,再有短暂清醒的时候,璀错连眼都不带睁一下的——眼不见心为净。   不知过去了几日,璀错终于步入了尾声,神色完全舒缓下来,呼吸声均匀又绵长,不再浑身绷紧着,倒像是真睡熟了般。   她吸收本源神力的过程,与凤凰涅槃的过程有些相似,只不过比之涅槃要轻松许多。一朝功成,便是半步踏入神境。   自此以后,三界之中,能伤到她的,寥寥无几。   其实共享本源神力本该是他们大婚流程的一环。此事非同小可,又险象环生,不到大婚这一步,也鲜有敢将自个儿本源共享出去的。   共享了本源,也就意味着两人从此以后共享了生命的一切欢悲,无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皆同出一源。这样象征着将两人漫长到以千年计数的生命牢牢绑到一起的环节,比什么姻缘红线要管用得多。   但谢衍自把璀错从下界带回来的那一刻,便存了提前与她共享本源的心思——不过是歪打正着被璀错主动了一回。   原因无他,璀错如今的实力,只能说是在与她同等境界里面数一数二,一旦落到境界比她高一层的人手中,便是自保都难以做到。   经了这一回,谢衍也意识到,自己不能时时刻刻护在她身边,她须得有能护住自己的能力。   正值多事之秋,等着她自个儿一点一点修炼上来,委实有些漫长了。   这法子虽简单粗暴了些,跳过了许多礼节,但好歹效果显著。她如今半步踏入神境,即便与真正的神族之间仍隔着天堑,但也不再是什么东西都能欺到她头上的了。   梧桐神木上空忽然现出凤凰虚影,那只凤凰明艳不可直视,周身缠绕着不灭的火光。它引颈向天长鸣一声,须臾间便化作点点光晕,流星般飒沓坠下,落入璀错体内,如百川归海。   几乎同一时刻,璀错手边那块前尘镜的碎片像感应到了什么一般,频繁闪烁起来。 第44章 谢衍,取得是谢天地衍化……   谢衍伸手将它召到手心, 它的光芒却不减反增,闪动间一下比一下刺眼。   谢衍眯了眯眼,一边的梧桐神木斜斜伸出一片厚实的梧桐叶来, 挡在璀错眼前,将不住闪动的光线全然遮住。   璀错丝毫没有要醒的意思——融合神力劳心费神的, 她估摸着还得再睡上一阵儿才能醒。   谢衍手往虚空中一拂, 先前收齐的前尘镜碎片便出现在眼前, 与他手里这片交相辉映。   谢衍松开手, 他手中的碎片便自觉飞向半空中,与先前的碎片相拼接,慢慢还原出前尘镜的样子。   碎片确是少了一块儿, 是以融合出的这面前尘镜缺了一个角。   但方才璀错融合谢衍的本源神力时,有那么一零星的神力被放在她身边的这块碎片吸了去,此时那块碎片将神力吐纳出, 恰蒙在缺失的那一角上。   谢衍眸色一深, 试探着又调动了本源,自他掌中缓缓流出的神力被前尘镜吸纳, 逐渐形成缺失的那块的虚影,整面前尘镜却极不稳定地开始抖动闪烁。   谢衍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   这便意味着, 他能借本源神力,将前尘镜补全。   但就前尘镜的状态来看,补全后的约莫只够使用一次——一次过后,前尘镜将彻底化作飞灰, 不复存于世。   谢衍斟酌了一下——也就一下。   能用一次就消失, 也好过一直当个废物摆件收着不是。   前尘镜用来照见前尘,会有使照镜人回到当年的错觉——自那个时间节点后的记忆都将暂时封存,照镜人成为当年的自己, 将过往经历一遍,补全自己失去的“前尘”。   这个过程看似漫长,实则也不过须臾。   谢衍看了一眼仍睡得昏天黑地的璀错,指尖微动。   下一刻,貌似完全复原的前尘镜出现在他手中。   他以气刃划破指尖,将一滴血滴进镜中。   前尘镜的镜面一时波光潋滟。   谢衍执镜自照,镜面虚化了两下,终于照出他的面容。   镜面中的玄衣神君眸光微冷,不与璀错相处时,他身上独属神族的强大威压感令人难以忽视,甚至叫人有匍匐于地的冲动。   而镜面几度跳动,再度浮现出的人影,明明是一般模样,却少了两分戾气,多了些少年人的清朗。就连那一身威压,也并不摄人,只叫人心生敬仰。   谢衍现在的记忆还未被完全抹掉,他透过镜面,看到了丢失的那段“前尘”开始的地方。   是他第一回 涅槃后的世界。   堕鬼潮已经被清空,神族也已湮灭,唯独剩下他一个。满目疮痍的大地上寸草不生,肆虐的火焰仍在跃动着,令人厌恶的气息虽已消散,但留下的痕迹还在。   那时的他,因着涅槃的缘故,并没有神族为何而湮灭的记忆——他在涅槃前的记忆都丢了个七七八八,记得的只是在神域时的那些。就连隐匿入他识海的问天锥,也将自己藏得极好,叫他分毫没有察觉。   但从他所见所知所感,大概能推断出这样的事实——怨气横行,神族为除尽堕鬼而陨落。这样两败俱伤的局面下,只活下他一个。   一片荒芜。   一片寂寂。   宛如创世之初一般——但即便创世之初,神族还是有不少的。   谢衍这名字,是他父神母神所赐,取的是谢天地衍化之恩的意思。   可此时,他分毫觉不出,天地于衍化一事上,有何恩情。   缺失的记忆十分突兀,是以他几乎立刻便明白,自己是刚涅过槃。   他是神族,这样的结局,这样的画面,是打小便被教育着接受的——尤其是在神族式微后。   神族的岁月漫长,以谢衍的年岁来看,他同凡间十六七岁的少年无甚区别——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年纪。   此时他茫然地四顾了一圈,举族陨灭这样的事实压下来,令他一时有些无措。   但他几乎没有时间为此感到难过,哪怕是骤然失了一族的亲友——眼前这景象一看便是大战刚刚结束,有太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   涅槃后的身子暂且还经不起折腾,心口翻涌的悲恸撕扯着,杂乱无章的记忆堆积着,他几乎是强撑着一口气,去处理后续事宜。   他成了三界唯一的神君,无数冗杂的事务都等着他去裁决,谢衍不知忙了多久,才终于将百废待兴的一切都安顿好,腾出空来。   他又重回了当日的战场。   谢衍在战场漫无目的地走着,一时有些出神,连他自己怕是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总之如今空荡荡的神域他是不太想待的。   等他无知无觉地走近当日凤凰一族陨灭之地,他才猛然驻足。   他刚想撤步往回走,却听见前方传来了什么动静。   谢衍想了想,还是朝那处过去了。   是团浓重的雾气。   镜外的谢衍的记忆马上便要被前尘镜屏蔽掉,在最后一刻,他在镜中,那团雾气深处,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走近后,雾气不知怎的便散开,露出里面藏着的人儿。   是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小女孩,粉雕玉琢的。她身着一身素白色的简单衣裙,乌黑的长发柔柔顺顺地散在身后——明明是这个年纪穿着难免显得单调乏味的装束,穿在她身上,却并不突兀。   她将自己紧紧缩成一团,环抱着双膝,闭着双眼。   雾气完全散开,谢衍瞧见她的那一霎,她恰恰自鸿蒙中睁开双眼,如幼猫般湿漉漉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她的眼神太过清澈干净,像是新生儿般。在这一片寂寥萧瑟的土地上,他的模样自她眼中映出,无端添上两分暖色。   镜外的谢衍瞳孔紧缩,却还是慢了一步,前尘镜将他的记忆全然屏蔽了去。   谢衍怔怔看着眼前的女孩,愣了一下,才想起什么似的,以神力去探她的身份。   其实也没探出什么来。   她非仙非妖非鬼,自然更不是神族,硬要说的话,倒更像是什么器灵一类。   谢衍还在思索着她的身份,便觉探出去的神力被什么拉了一下——紧接着便有要被蚕食的意思。   谢衍眉一皱,果断将神力收回。   眼前还是吸收了他一零星神力的女孩却毫无所觉似的,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清泠泠的嗓音犹如溪水击石,“哥哥。”   谢衍当即倒退了一步,将衣袖从她手里扯了回来,心里却暗暗琢磨着,既能这般流畅地吸收他的神力,想来还真是什么器灵。   当日一战,多少神器被祭出,阴差阳错下生了什么器灵,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女孩舒展开身子,毫不露怯地跟着上前一步,这回倒是没拉他衣袖——径直拉住了他的手,又脆生生地唤了一声“哥哥。”   许是她湿润的双眸瞧着太过无害,又透着那么丝可怜兮兮的味道,看得谢衍心一软。   她既是生在他一族陨灭之地,覆灭与新生,说来也算是种缘分。   更何况……孑然一身在这样一片寂寂中睁开眼,茫茫然看着这遍地疮痍,不知来处也不知归所的感觉,他既已尝过,便明白是何滋味。 第45章 你叫小白。   谢衍把她带回了神域。   如今只有他一人神力供养的神域, 自是比不得往昔。神域广袤的空间里,大片大片的区域败落下去,明明只差了朝夕, 却像是亘古前的遗迹,落魄萧索。   但这并不影响刚踏进神域的小姑娘对这儿的好奇程度。   谢衍自顾自走在前面, 领着她往神殿里走, 琢磨着给她找个地方先安顿下来。他在神域行走时不自觉便缩地成寸, 是以走出去了好几步才发觉, 那小姑娘并没有像在战场时那般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谢衍揉了揉额角,转身回去寻她。   他找到人时,小姑娘正蹲在路边, 揪着一根看不出品种的灵草的细长叶子。   灵草的灵力顺着叶脉被她缓缓吸收,却还负隅顽抗着,同她拉锯着那片细细的绿叶。   谢衍叹了口气, 也跟着蹲下来, 问她道:“你在做什么?”   小姑娘抬头看他一眼,冲着灵草努了努嘴, 理直气壮道:“抢它灵力。”   她手里这颗灵草的灵力被她吸收掉,直到灵草没精打采地耷拉下叶子来, 她才松开手,抬眼看向谢衍,手朝一边儿一指,语气中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委屈, “它们都不让我抢。”   她指的那边, 一大丛一大丛的高阶稀有灵草颤颤巍巍地摇着花叶。   谢衍只顺着瞥过去一眼,那片灵草便一僵。   小姑娘飞快跑过去,一把揪住一朵悬钟状的淡紫色花苞, 灵草下意识地想反击——好歹是神域长了不知多少年的灵草,把眼前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东西踹开的本事还是有的——却在感受到小神君的威压后,花苞抖了三抖,不情不愿地将灵力顺着传了过去。   小姑娘下手没轻没重的,分毫不知道见好就收,眼见着那株灵草都要被吸成草干儿了,谢衍“啧”了一声,走过去一把提溜起小姑娘的后领,将她拎到一边儿。   灵草刚感激涕零地弯下了草杆,一边庆幸着劫后余生,一边朝小姑娘那儿暗搓搓飞过去一小根尖刺——倒也没敢扎到她,只插到了她脚边的地面上,便听见它敬仰感激的小神君一脸嫌弃地开口教训道:“什么灵力你也吃得下?”   灵草:......?   它好歹也是株天阶灵草,它的灵力很难得的,真的。   它们一堆灵草刚刚扎堆的时候还在偷偷议论,神族骤然只剩下小神君一个,没准小神君就改了脾性,能成为一位真正心怀三界的光风霁月的好神君。   果然......神君的成长,还是需要时间的。   谢衍将小姑娘这么一提溜一放的空里,余下的灵草们便迅速将自己藏匿了起来。   小姑娘瘪了瘪嘴,眼睁睁见着那么一大捧灵力充沛的花花草草瞬间便消失在自己眼前,一双乌黑清透的眸子里写满了失望。   谢衍抬手按在她头顶,一小道温和的神力灌进去,小姑娘眸子一亮,虽被这突如其来的神力激荡的头都有些晕,但还是顽强地将其吸收殆尽。   谢衍见她终于安分,将手从她发顶收回来,转身刚往神殿走了一步,想了想又怕一回头她又不知跑到哪儿去,回过身来打量了她一眼——不知道揪着她衣领一路提溜回去行不行?   小姑娘恰在这时朝他伸出一只手来,还未经受过世事摧折的眼眸水润润的,满满是对眼前之人的信任和依赖,“哥哥,领着。”   毕竟是个新生的小东西,虽不知为何样貌同凡间十三四岁的少女一般,但心智尚未完全长开,谢衍思及此也便能多两分耐心。   她灵识水平已经极高,许多东西不必她自己去学,慢慢就会浮现在她识海里。再过些日子,她对三界熟悉些,心智也便就成熟了。   谢衍握住她手,领着她缩地成寸往神殿走,几步间便进了神殿里。   神殿内威严肃穆,光芒自穹顶落下来,小姑娘睁大了双眼,四处看了一圈。   谢衍寻思了一下,整个神域如今也就他们两个,她住哪儿好像也无甚区别。   不过……谢衍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她道:“有名字么?”   虽就两个人,但要找她的时候,也总得有个称呼。   小女孩偏着头看他,慢慢摇了摇头。   谢衍想也没想道:“那从今往后,你便叫小白罢。”   小姑娘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素白衣裙,大概猜出来他这丝毫不走心的名字是从哪儿取出来的了。   所以她瞧了眼一身玄衣的谢衍,清脆问道:“哥哥的名字,是叫小黑么?”   谢衍被她一噎,一时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他现在给她扔回战场还来不来得及?   谢衍深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同她解释道:“我名谢衍,乃是三界如今唯一的神族。我不是你的哥哥,你不过是我在神族覆灭的地方,机缘巧合下捡到的。”   小姑娘眨了眨眼,她的灵识似是已经慢慢将他这话里神族的概念解释给了她,是以她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阿衍哥哥。”   谢衍懒得再去纠正她,“你以后就住后殿。”   小姑娘乖巧点头,朝他说的后殿走去。   谢衍却突然叫住她,“等等。你不喜欢小白这个名字,以后便叫璀错罢。”   说这话时,是因着他的视线刚刚好扫过神殿里摆着的一件昆山玉琢磨而成的玉屏。白玉通透而温润,在神殿的光下,愈发显得清贵。   人非昆山玉,安得长璀错。[注1]   小姑娘品了品这个名字,满意地弯了弯眉眼,“好。”   神域里多了这么个小东西,谢衍心情好了不少——神族陨灭之初,他不愿待在神域,就是因为神域里清冷得过分,更衬得从前那些鼎盛的岁月如黄粱一梦,叫人分不清虚虚实实,今夕何夕。   而自打璀错住进来后,她今日不小心折了梧桐神木的枝丫,明日修行时不慎打落了什么物件儿,隔一日又狐假虎威地拔秃了哪株灵草的叶子——烦人是真的烦人,但这偌大的神域重又有了生气,也是真的。   至于烦人这事儿,灵草们聚堆探讨时,得出的统一结论是——好好一小东西,定是被小神君一直带在身边,耳濡目染地染上了小神君当年那股子烦人劲儿。   谢衍多半是不管她的——除了她折了梧桐神木那一回。   谢衍与梧桐神木之间有些微妙的相互感应,她折梧桐枝那刻,谢衍便感知到了。   梧桐神木的树干几乎是熔浆浇铸聚成,盘错的枝干上火星子般的灵蕴稍稍舔上什么人,业火便能在顷刻间将人烧成飞灰。   但梧桐神木显然已经习惯了璀错的存在,并未对她下手。   谢衍在感知到的那刻,心念一动,立时便出现在梧桐神木前。   璀错被他这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忙不迭将折下的树枝往身后藏,还捏了个决,将树枝全然隐匿起来,殊不知她的小动作在谢衍眼中被看得一清二楚。   谢衍冷冷问她,“你在这儿做什么?这个时辰难道不是你该修炼的时辰?”   璀错心虚地低下头来,用脚在地上画着小圈,“我……我修炼完了,也就随便逛逛,没做什么。真的没做什么。”   谢衍见她还在狡辩,抿了抿嘴,一句话也没说,无视小姑娘的挣扎,径直将人提溜了走。   他把人带到了神域的一片废墟里——是他往常不许她过去的地方。   神域的废墟失了神力供养,天色极暗极沉,什么灵草灵植更是没了踪影,只有喧嚣的风声掠过荒寂的大地。   这种地方,即便他没有不许璀错来,璀错自个儿也不会想来的。   谢衍冷着脸,将她已有小成的修为全然封住。   她蹩脚的隐匿法藏起来的梧桐枝在她失了灵力后骤然显出形来,谢衍淡淡瞥了一眼,只留下一句“你在这儿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自己找路回来。”便消失了。   璀错的修为被他一封,连刚刚出世时的状态都比不上,同凡人也无甚区别。   废墟的风吹得又凶又狠,冷得她瑟缩了一下,抱紧了胳膊。 第46章 他心软了心软了!   璀错看着自己手里的小神木枝, 抿了抿嘴,同它抱怨道:“阿衍哥哥今日好凶。”   小树枝自然不会说话,璀错四处望了一圈, 虽明知神域里不会有什么能伤到她的存在,但黑沉沉的天还是叫人不太舒服。   尤其是她没了灵力傍身, 又冷, 又瞧不太清路, 四下里只听得见风声和自己的脚步声。   神木枝似是感应到了她心里的惴惴不安, 一簇小火苗倏地窜过去,整根树枝皆亮起莹莹微光,勉强照亮了她面前的路。   树枝微微发热, 璀错紧紧攥着它,身上也稍稍暖和了些。   她望着前面叫人分毫瞧不出方向的废墟遗迹,想了想, 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块布来, 又撕成细细的一小条一小条,走一段便找地方系上一小条。   三界刚经过堕鬼潮这场浩劫, 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天宫也还未完全走上正轨, 明面上是一派澄净,实际却是暗潮汹涌,诸方势力各怀鬼胎。   是以谢衍也并不算空闲,天宫那边许多事儿仍要他点个头, 掺和一手——毕竟顶着神君的名号, 天宫要做些什么便会容易许多。   他将璀错丢到神墟去后,先去了天宫一趟。   天帝手头攒了厚厚一沓折子,本也要遣信灵送到神域去, 见谢衍亲自过来了,忙不迭将他引至上位。   有仙娥替他斟好千年灵芽萃成的新茶,少年神君微微颌首致意,小仙娥倏而通红了脸,急匆匆退下去。   谢衍却并未留意到,他看着手里的折子,修长的手指搭在折子的边缘,有一下没一下地无声叩击着,似是在想什么极为要紧的事儿。   连天帝一时都放轻了呼吸,半点儿动静不敢出,生怕惊扰了他思绪。   谢衍当年在神域就算再怎么闹腾,一旦出了神域,还是端得起一身气度的。更何况如今神族只剩了他一个,三界的重担落到他肩上,少年神君愈见沉稳。   谢衍盯着手里的折子,那些藏了灵力加密的文字跃然于他眼前,他却只觉得自己没来由地有些烦躁。   于是他将手上这本折子一合,“啪”一声脆响,引得天帝忙看向他。   天帝对他正在看的这本折子的内容心里有数,便试探问道:“神君可是觉得此法不妥?”   谢衍手一挥,那厚厚一沓折子皆没了踪影,他摇了摇头,客气道:“我回去再斟酌斟酌。”   话音刚落,人已走了出去。   折子确是被他带回了神殿。   只是……谢衍烦躁地看了一眼神殿外头,手上的折子被他打开合上打开合上反复了好几回,最终扔到了一边儿。   他索性修炼了一会儿,却没过多久,便又睁开眼,看了一眼神殿外。   神殿外依旧静悄悄的。   谢衍抬步往外走,刚走了两步,又调转脚步,去了后殿。   他在后殿璀错住的那间房前停下来,手一招,一件织锦流云的斗篷便自屋里出现在他手中。   神墟内。   璀错在又一次瞧见前方不远处系着的布条时,脚步停了下来。   她紧紧咬着下唇,回忆着这里是她方才走过的哪一段。   依旧暗沉沉的天,依旧吹得人脸颊生疼的风,和依旧走不出去的路。   她有好几回都想直接就地坐下,不管不顾地一直待在这儿——没准等到她长蘑菇,阿衍哥哥便想起来她还没回去,过来找她了……罢?   小姑娘却只在心里这么想了想,紧接着便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看向前方,选了条方才没走过的路。   说路都是抬举了。   既已成了废墟,又哪来的能让人好好走的路?   璀错手脚并用地攀上一块巨石,一只脚的鞋子却不慎掉了下去。她站在巨石上,往下看了一眼,放弃了那只鞋子,只往前走着。   其实她手臂和手掌已经划破了好几道口子,不过是她嫌麻烦,连包扎都没包扎,就这样一路流着血一路走。   身上虽被撕扯划破得破破烂烂却仍沾不上尘土的衣裙被她又撕下一块来,在一旁做好标记。   谢衍过来时,先是闻到了小姑娘血的味道。   他皱了一下眉,感应到璀错的位置,顷刻间便出现在她面前。   小姑娘正费力地踮着脚,将布条往高处挂,冷不丁看到他,整个人显而易见地怔了一下,而后眼眸一亮。   她身上那件三界难寻的名贵布料织就的衣裙被扯烂,发髻松散了一半,也不知是怎么把自己弄成那样乱七八糟的样子,手里那枝神木倒是攥得死。   谢衍的目光停留在她半点都没处理过,还是刚刚自然止住血的伤口上。   小姑娘浑然不知疼似的,小跑着朝他过来,甚至还在笑。   谢衍往前迎了两步,她便就势扑进了他怀里。   “阿衍哥哥,璀错知错了,璀错下次折树枝绝对不折神木的了。”小姑娘放软了声儿,难得认错认得这么脆快,话说完才意识到不对,连忙改口道:“下次不折树枝了!”   谢衍听着小姑娘毫无诚心的认错,分明想笑还要绷着脸,“以后不折枝了,摘叶子?”   他解开璀错身上封着灵力的印,又拉过她胳膊来看,手隔空拂过她伤口,那些深深浅浅的伤口飞快愈合。   她那只丢了鞋子的脚上的伤要更重一些——一路尖利的石子磨着,整个脚底板几乎都掉了一层皮。   璀错被谢衍提溜到一块稍高的平整石头上,看着他将自己那只脚的足衣褪下,而后抬眼看了自己一眼。   璀错莫名心虚地往后缩了缩脚,却被他抓住脚踝。是以她只能拍了拍他肩,安慰似的同他道:“不怎么疼的,找起路来,走着走着便忘了疼了。”   神力缓缓渗透进她身体里,被她的身躯争先恐后吸收,顺着经脉运转,脚上的这点皮外伤也眨眼间便好起来。   谢衍虽是一声不吭,但也意识到今日确是他太狠了些。   虽说他幼时偶或玩闹得过分,父神母神也会将他神力封住,而后随手往哪儿一丢,叫他自己想法子。但他忘了璀错并非是神族,自己将她的灵力一封,她便同凡间那些十三四的小姑娘没什么区别——甚至于心智上,还远远不如她们。   让这么大的一个小姑娘徒步穿过神墟,自己找到回家的路,委实太苛刻了些。   他这事儿干得,委实不太是东西。   谢衍将斗篷兜头披到她身上,看了眼她少了一只鞋子的双足,转过身去在她面前半蹲下身,“上来。”   璀错当即跳上他后背,下巴搁在他肩上,“阿衍哥哥。”   谢衍微侧过头去,“嗯?”了一声。   下一刻,便听见背上的小姑娘小小声道:“其实我折那枝梧桐神木,是为了送给你。”   她奋力将手里一直紧紧攥着,哪怕手臂被划伤也不曾放下的树枝往他面前一晃,语气却更弱了些,“阿衍哥哥好像很喜欢神木,我就想着折一点点,插到前殿的瓶子里。”   “就,神木那么大一棵,我本以为折一根树枝也没什么的……以后不会了……”   谢衍心口不知为何,陡然间软得一塌糊涂。   自神族陨灭后,他虽面上没显露出什么来,可心里总像是压了块玄铁般,冷冰冰又硬邦邦的什么东西生生硌着他,日夜难安。   他刚想同背上的小姑娘说点什么,譬如他不该封了她灵力,把她一个人丢到这种地方来,譬如他不该叫她受这样一身伤,不该这个时候才来寻她……   可他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见璀错绵长的呼吸——她累了一天,趴在他背上,心神一松,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第47章 璀错:我想出去。 谢衍……   璀错发觉近些日子谢衍对她简直有求必应, 好得不像话。   就......还叫人挺不适应的。   不适应归不适应,顺竿子往上爬她是爬惯了的。   于是这日谢衍在前殿刚听完天宫传来的信灵,便瞧见小姑娘在殿前鬼鬼祟祟地探头往这儿看。   她外头穿了件桃红色的褙子, 大半个身子藏在殿门后,见他目光瞥过来, 慌忙藏回去。   谢衍收回视线来, 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看着案上摊开的折子。   果然, 下一刻她又紧紧贴着门, 偷偷往他这儿看。   谢衍手指一勾,低头掩住笑意,传音给她, “回头看,有惊喜。”   璀错想也没想就回过头去,一朵足足有她两张脸大的花儿陡然出现在她脑后, 她这样一回头, 恰恰与它贴上,花蕊毛绒绒又稍稍有点刮人脸的触感叫她一瞬间炸了毛。   她记得这花, 上回她逮着它吸灵力时,还被它咬了一口——它的花蕊里藏了无数细针一样的刺, 她伸手过去时,花瓣将她的手包进去,紧接着就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一般,手肿了小半天才消。   璀错呼吸都停了一霎, 身体倒是比她脑子反应得快, 拔腿就往殿里跑。   谢衍一时没忍住笑,见她跑得实在狼狈,才打了个响指, 那朵追着她跑的花倏地溃散开。   璀错也已三步并作两步地蹿到他面前来。   小姑娘意识到了刚刚那朵花只是幻影,气恼地瞪了谢衍一眼,盘腿隔着书案在他对面坐下,赌气似的背对着他。   她身后传来谢衍笑吟吟的声音,“这花名为忘忧,精炼成蜜,食之对修为大有裨益。”   言下之意就是有事儿没事儿尝两滴花蜜就不用再去逮着它吸灵力了——还省得被咬。   璀错眼睛一亮,掩饰好才好像极为勉强似的转过头去。   谢衍手里拿了一只小瓷瓶,在她眼前慢慢晃了晃。   她抿了抿嘴,没说话。   下一刻小瓷瓶上的塞子被拔下,清甜的花蜜香气溢出来,闻着就叫人神清气爽。   谢衍在她直勾勾的目光里,将塞子脆快塞回去,一边将瓷瓶往回拿,一边道:“若是不喜欢,倒也不必勉强。”   他话还未说完,手里的瓷瓶便被小姑娘一把抓住,“喜欢喜欢,只要是阿衍哥哥送的,璀错什么都喜欢。”   谢衍闻言松开手,小瓷瓶被她一把夺过去,牢牢护在怀里,生怕他反悔似的——谢衍反思了一下自己,好像也没在她面前出尔反尔,吃穿用度上也不曾短了她什么罢?   他重又低头去看折子,看了一会儿,璀错捣鼓那只小瓷瓶捣鼓完了,将小瓷瓶收好,不知什么时候挪到他身边,开始捣鼓书案上的东西。   折子上的字迹是灵力加过密的,她只能看见一片空白,但这并不妨碍她百无聊赖地将折子分成均等的一摞摞,再一本本排好。   谢衍想了想,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只玉制的九连环,将她手里无辜的折子们换下来,“玩这个。”   她消停了一阵儿,也就一阵儿,随着“啪”一声脆响,璀错拿着被她不小心生生掰断了的九连环,茫然看向谢衍。   谢衍看了一眼需要灵力去解的,坚固到怎么摔也摔不碎的九连环,确信自己的确不曾短了她什么了——甚至给她灌修为灌得过了些。   谢衍按了按额角,看着她问道:“说罢,你又想干什么?”   璀错小心翼翼抬眼看他一眼,又飞快垂下视线来,小声试探道:“我想去中界玩儿......”她窥了一眼谢衍的脸色,忙不迭改口,“上界也可以的!”   “不行。”谢衍拒绝得干脆利落,甚至还补了一句,“旁的都好说,出神域想都别想。”   璀错垂死挣扎:“你出去的时候捎带上我就好,我会很乖的......”   谢衍安抚似的拍了拍她肩,开口却仍只有两个字,“不行。”   倒不是他非要把她拘在神域里,只是她现在是非黑白尚且还分不清,即便被他养出一身深不见底的修为又如何?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还不知道,这三界间,并不是修为高便能为所欲为,所向披靡了的。   此时正值多事之秋,三界并不如表面呈现得这般安稳向荣——否则他也不必时常出去处理这些糟心事儿。一旦出了神域,在她还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的前提下,他怕稍不留神,便会置她于险境。   璀错蔫儿下来,低低“哦”了一声,抱着他一边胳膊,没精打采地看他做正事儿。   又过了一会儿,谢衍偏过头去看她,叹了口气,“等你长大些,去哪儿都好,我不会拦着。只是现在还不行。”   璀错声音闷闷的,“璀错也不是定要出去玩,只是阿衍哥哥常常出去,一走便要好久才回来......”   谢衍笑起来,“你摸着自个儿良心想想,哪一回是好久才回来的?”   璀错把头埋进他宽大的袍袖,“不听不听,就是好久!”   谢衍单手把她提溜起来,微笑着道:“到你该修炼的时辰了,别以为这样今天的修炼就能躲过去。”   璀错那点暗戳戳的小心思被他识破,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她原本打算着,就算阿衍哥哥不同意她出去神域,自己委屈些,他多少也会有些愧疚,只要他一愧疚,就不会盯着她修炼啦!   总之她不会亏就是了。   殊不知她那点小心思都明晃晃写在了脸上。   谢衍戳了她额头一下,认真同她道:“你好好修炼,灵识也会长得快些,就能早点长大。”   长大了就能出神域了。   璀错听了这话,果然自觉到一边儿去静心打坐了。   当夜。   谢衍正打算连夜去一趟中界,刚召出要留给璀错的信灵,却敏锐地感知到后殿的灵力波动有异。看着方向,恰是璀错住的那间房。   他心念一动,便已出现在她房门前,推门而入。   小姑娘在榻上缩成紧巴巴的一团,原本白嫩得吹弹可破的肌肤漾起病态的红。   跟只烧熟了的虾似的。还得是活蹦乱跳着下锅的那种,才能蜷成这样。   谢衍一见她这样子就猜出来发生了什么,走过去果然在她手边儿发现了那只小瓷瓶——空得很干净。   他又好气又好笑,坐在榻边,“数百年的修为,你真就一口干了?”   他还刻意嘱咐了她,一次尝个一两滴便够了,那时候她点头如捣蒜,合着半句也没听进去。   璀错初时还能滚来滚去地挣扎两下,如今就剩了半口气吊着,体内乱窜的灵力像是要从内把她炸开。   谢衍勒着她胳膊窝将她抱起来,让她靠进自己怀里,在她身上几处大穴一点,而后顺着她右臂一寸寸往下推,凝气成刃,在她右手腕划开一道的同时还不忘用另只手捂住她眼睛,“别看。”   璀错眼前覆着他温热的手,就势将头靠在他肩上。她能感受到血液争先恐后地流出她的身体,一时失血过多,她甚至一阵阵头晕。但捏住她的手不轻不重地扣着她,她心底连半分不安都没有升起。   直到她意识渐渐模糊,扣着她的手才松下来,一道神力自额顶进入她身体,手腕上的伤慢慢愈合起来,神力引着她体内残留的既没被她吸收,也没有随着血液排出去的灵力在她体内运转,慢慢安顿在她识海。   谢衍生为神族,打一开始修的便是神道,而所谓神道不过是三界给神族那似乎无所不能的力量的统称,它包罗万象,外人窥不见其中门道。   谢衍对修什么道并没有概念,是以他指导璀错时,也没能记起来让她专修哪道。   璀错在修炼上天赋惊人——虽说她那灵力有些是从灵草那儿正大光明地抢来的,有些是汲取了谢衍的神力,天材地宝地被他养起来的,但能将来源如此杂乱的灵力归为己用,本就不太正常。   奈何谢衍本身也是凤凰神族里天赋难得一见的小神君,璀错这样的不正常落到他眼里就成了再正常不过。   总而言之,璀错这么个修炼法儿,两人都没觉出什么不对劲。   璀错睁开眼,先是感知到了自己多多少少还是涨了些的修为,快乐得显而易见。   谢衍知道她这时候仍虚弱得很,就着抱着她的姿势没动,凉凉问道:“我若是不在,你怎么办?”   璀错小小声嘀咕了一句“你若是不在,我也不敢全喝下去试试……”   谢衍眉一挑,顺手掐住她后颈,“嗯?”   璀错眨了眨眼,“我不小心喝下去的,真的!”   谢衍叹了口气,其实他已经开始怀疑,璀错并不是灵识还未成熟导致的心智不成熟,没准儿他捡回来的这个,本就是个傻的。   因着璀错这一闹,他将去中界的事儿往后拖了拖,先陪着她等她全然恢复。   可这样一来,没过多久谢衍便发觉,璀错开始隔三差五地生病——上上回是炼岔了气体内灵力不稳,上回是误食了什么,这回干脆就是头疼。   总之她每次一病,谢衍便会在神域多陪她一阵儿。   但好在她“病”的时候挑得都很准,都是他手头的事儿算不得很急,又有些日子没好好待在神域里的时候。 第48章 阿衍哥哥三界第一好。……   四百年光景一晃而过。   三界重走上正轨, 天宫也在一番漫长的整顿后,接掌了三界事务。说是这么说,但天宫终归与当年的神族不同。   亘古以来便是神族掌着绝对的话语权, 三界早便习惯了不说,碍于神族通天的神力, 即便不愿意习惯的, 也不敢置喙。可一旦换了天宫来, 情形便不同了。天宫即便借了谢衍的名头压着, 但终究积威不够,手伸不了太长。   是以如今的三界,下界偃旗息鼓, 那一战毕竟也折了下界的元气,新鬼王登位后更是半点动静也不曾有;中界的凡间一向为天宫所管辖,而余下的五山四荒等妖族之地, 不过明面儿上听令于天宫, 实则各自为政。   三界间维系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神域。   璀错不知何时坐在梧桐神木的枝丫上,背靠着树干睡了过去, 神木的灵蕴温和地围绕在她身周,像是无声的守候。   甚至于谢衍回到神域过来时, 还未开口叫她,便被神木飞下来一片梧桐叶挡住,那意思很明显——你太吵了。   谢衍哭笑不得地把那片叶子拨到一边儿去,“璀错, 起来。”   璀错颇有些不耐烦地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过了片刻才突然惊醒似的,倏地坐直了身子,“阿衍哥哥?”   谢衍应了一声, 抬头看她。已经长开的小姑娘穿了一身藕色衣裙,她自己待在神域这些日子又不知都干了些什么,此时晃荡在空中的双足赤着,连头发也没好好绾起来。   璀错在见到谢衍那霎,眉眼一弯,当即纵身往下一跃,安安稳稳落在地上。   她刚朝谢衍那走了半步,才想起来自己赤着脚似的,动作顿了一下,心虚地飞快把脚收回来——神殿里铺了寒玉的地面凉,她本体又不是属火的凤凰,天长地久地在神殿里待着,若还不注意些,难保不会受了凉气。   璀错便只站在原地,问他道:“你这次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谢衍朝她走过来,“央求了那么久的事儿,临到头了倒也能忘了。”   璀错听他话里的意思,思索了一阵儿,终于记起来什么,欣喜地睁大了眼睛,“今天是我四百岁的生辰?”   谢衍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轻车熟路地替她将头发绾起来。   “所以我今日,可以去凡间玩儿了?”   谢衍刚点了点头,璀错便欢快地要往后殿跑,却只跑出去两步,就被一把拉住。   谢衍看着她赤着的双足皱了皱眉,索性将她横抱起,“下回我再见你赤脚在这儿跑来跑去的,就把你腿打断。”   璀错窝在他怀里,脚趾蜷了蜷,小小声反驳道:“你上回也是这么说的。上上回还说要把我脚锯下来。”   谢衍低头瞥她一眼,她便立刻在自己嘴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谢衍抱着她两步间便进了她那间房里,扔破布袋子似的将她往榻上一扔,皮笑肉不笑道:“想从哪条腿开始打?放心,打断了还能帮你接回去。就算不接,以你现在的本事,过上几日自己也便长回去了。”   璀错飞快穿好鞋袜,“要不还是等下回再打罢?”   璀错为了今日,前前后后也不知费了多少功夫,软磨硬泡了谢衍多久,终于在三百岁生辰那天得了他一句承诺——等到她四百岁那日,便能去凡间玩一趟。   结果近日她过得迷迷糊糊的,明明前段日子还在掰着指头数着盼着这天,真到了这天竟给忘了。   等她收拾妥当,谢衍已经在门外等了许久。璀错一步三跳地过去,刚拉着谢衍手,一句“我们怎么出神域”还未说完,便觉眼前天旋地转,她被一把按进怀里。   耳边突然寂静下来,她只听见自己贴着的胸膛深处传来的心跳声,一声声沉稳有力。   璀错不知为何一时有些出神,只听见谢衍带着笑意同她道:“好了,睁眼。”   她被转过来,背靠着他,面对着人间冷冽却带着她不曾见过的烟火气的风。   她睁开眼的这刻,凡间的喧嚣也跟着落入她耳中。   花灯顺着河流缓缓流淌,像落了一川星。树上犹带着残雪,最粗壮古老的一棵上被系满了红绸彩笺,还被挂上了红灯笼。不远处的戏楼飘下来的琵琶声泠泠,一边儿的长街上耍杂耍的摊前叫好喝彩声不断。酒香自巷里逸出来,和着梅花香。   璀错一时怔在原地。几个孩童在附近嬉笑着玩闹,跑到她跟前时没刹住,眼见着就要撞上,谢衍伸手一揽,将她往后带了带。   脚下的积雪踩着有簌簌的声响,又冷又滑,却莫名带着些鲜活的味道。   谢衍捏了捏她后颈,“欢迎来到人间。”   璀错这才反应过来。   兴许对旁人来说这是司空见惯的景象,但于她而言,就连路边一盏其貌不扬的灯笼,小摊上一块算不得好吃的点心,都新奇得很。   谢衍在两人身上施了障眼法,掩去原本的样貌和衣装,凡人眼里的他们与这上元夜出游的寻常少年没有半点不同。   璀错一时新鲜,什么都要去瞧瞧,什么都想试试,谢衍便寸步不离地跟着。   她刚拿了一支冰糖葫芦,谢衍正给小贩钱,欢快举着糖葫芦往前走的璀错又在一位老妇人的摊前驻足。   谢衍正准备过去找她,便被人拉住了衣角。   是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   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他,“哥哥给……姊姊买,买根珠花罢,是我娘亲亲手做的,戴上很好看的。”意识到了自己的顿顿卡卡,她忙又补充道:“好多哥哥都给自己的娘子买的,哥哥你也买一根罢?”   即便收敛了神力,伪装得同凡人无甚区别,谢衍一身气度也仍压人得很。放眼三界,敢与他亲近的,似乎也只数得出璀错一个。   谢衍蹲下身,吓得小女孩倒退了两步,但她想到方才这位哥哥出手的阔绰,还是坚持住站在原地,将手里装了一兜的珠花打开给他瞧。   谢衍却并没有看珠花,他只看着小女孩,平静问道:“你才几岁大,凭何觉得那位姊姊与我是夫妻?”   小女孩没跟上这位长得俊美无俦的哥哥关注的重点,被他问得楞在当场,结结巴巴回道:“不是很容易瞧得出么?”   她想了想,方才哥哥和姊姊的表现,同这街上一对对有情人的确没什么区别。但既然哥哥这样问她……她眼珠子一转,好像想明白了什么,故作老成地认真同他道:“哥哥若是买了珠花送给姊姊,姊姊必然欢喜。娘亲说了,要讨得小姑娘欢心不难的。”   谢衍面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将她那一兜珠花全拿过来,塞了一锭银子给她,“回去同你娘亲说,送你去学堂,聪明劲儿往别处搁搁。”   小女孩欢天喜地地拿了银子,临走前还不忘努力克服对这位哥哥没来由的敬畏,同他道:“哥哥你能行的!”   谢衍按了按额角,站起身来,恰好璀错扭过头来找他,两人的视线碰撞到一处。   璀错眉眼一弯,眼眸里像是揉碎了满川河灯,波光粼粼。   谢衍走过去,璀错手里拿了两条精细编起来的红绳,往他腕间一比,“这个是在道观里求的,据说能保平安。”   谢衍眉一挑,一时不知该说她什么好。   璀错附在他耳边小声道:“我知道你用不上这个,但好歹应应景。”   摆摊的老妇人笑眯眯地看着两人,“这位郎君,你家娘子方才挑了许久,才选中这个,又恰恰是一对,红线登对,人也登对,真真再合适不过了。”   谢衍正掏出银子来,却听见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这是我兄长,不是什么郎君。”   老妇人忙作势拍了拍嘴,“老人家头晕眼花的,竟没瞧出来。”   璀错无谓地笑了笑,叫谢衍付了银子,当即拿了其中一条,腾出手来,两手小心翼翼地给他系上。   她做这些的时候,谢衍只垂眸看着她,唇紧绷成一条线——他自己都分不清心底莫名的烦躁是因何而起。   璀错对此毫无所觉,给两人都系好后,满意地瞧了又瞧,又想起什么似的,从谢衍手中拿过糖葫芦来。   她已经将糖葫芦举到了嘴边,刚要张口咬,这才发觉谢衍的目光好像有些不对劲——于是她手里的糖葫芦调转了方向,递到他嘴边,“尝尝,啊—”   谢衍顺从地张口咬了一颗山楂下来。   璀错自己也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问他,“怎么样,好不好吃?”   谢衍嚼了两下,将裹着金黄又甜腻糖浆的山楂咽下,“酸。”   璀错奇怪地又嚼了几口,明明她吃到的都是甜的,即便带了些酸涩,也是恰到好处地解了腻。   璀错看着谢衍自顾自往前走的背影,摇摇头叹了口气——果然,他就是难伺候些。   前头的谢衍顿住步子,回头看她,催促道:“过来。”   璀错应了一声,快步追上他。   走了没两步,璀错便注意到他手里那一兜东西,伸手拿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兜的珠花。   那珠花的确别出心裁,各有千秋。   璀错只瞧了一眼,就很欢喜,抱着不撒手,问他道:“这是阿衍哥哥方才特意为我买的么?”   她这话显然明知故问,但谢衍还是“嗯”了一声。   璀错笑起来,“阿衍哥哥三界第一好。”   谢衍瞥她一眼,这数百年间已经习惯了她这种讨巧卖乖的话,“你今日才知道?”   “自然是早便知道了的,所以我才最最喜欢阿衍哥哥。”   说者兴许无意,听者的心跳却陡然重了一拍。   在人间的万家灯火里,两人踏着积雪,不知不觉走了一夜。 第49章 只要不是你亲手杀我,我……   去凡间一趟回来, 璀错便发觉谢衍好像哪儿不太对劲,但仔细品品,好像又没什么不对劲。   硬要说的话……大概就是愈发喜怒无常了些罢?   她也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搭错了, 常常她说上半句时,他还心情颇好, 到下半句时他脸便黑了下去。   几次三番下来, 璀错虽是一脸莫名其妙, 但还是认真反思了自己——怕不是自己话太多了, 他又忙得很,吵着他了?   是以她在谢衍这回回来时,强忍住了自己去找他的冲动, 怎么躲着他怎么走,实在来不及躲,碰上面了, 她也尽量少说几句——她寻思着, 谢衍不日又要离开,等到他再回来的时候, 没准儿心情便好起来了。   但这回谢衍留在神域的时间似乎分外长些。   璀错心里是欢喜的,但他既然人在神域, 她还要想方设法地避开他,多少有些难办。   又过了几日,璀错开始在房里收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有来自凡间的,也有来自妖族的, 总之都是些她先前没见过的小物件儿。其中还有一大木匣子的书册, 一看便是凡间的东西。   璀错粗略翻了翻,这一翻便连着看了好几日——凡间的话本子再怎么说,也比她平日看的典籍功法那些好看。   这日夜里, 她正坐在神殿的檐上,借着檐角夜明珠的光,抱着本话本子看得眼泪直掉,突然眼前一暗。   她抹了一把脸,抬起头来。   谢衍身着玄色金线袍,正站在她面前,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可还不等他开口,璀错眼睛就是一红,眼泪唰地落下来——好巧不巧,她手里这本话本子,刚刚死掉的男主人公,临死时也穿了玄色。   谢衍满腔的话便被这么堵在了喉咙里。他上前抽走她手里的话本,没好气道:“再哭便不给你看了。都是假的,哭什么。”   眼泪这东西一旦掉下来,一时抽抽搭搭得便止不住,“男主死了,你还这么凶我……”   谢衍:?   他一时竟没能理解这两件事儿的联系在哪儿。   不过他本就是来问她为何这些日子一直躲着自己的,既跟不上她跳跃的思路,索性单刀直入地开口问了。   谁成想她听了后哭得更厉害了些,“我找你,你嫌我烦,我不去烦你,你还要怨我……”   从前数十年也不见她掉一滴眼泪,如今她这么一哭,谢衍整个便慌了神,“我何时嫌你烦了?”   璀错抬眼看他,抿着嘴一声不吭,就只看着他。   谢衍喟叹一声,去坐到她身侧,“你若不想留在这儿,三界何处也去得。”   他原以为她听了这话会很欢喜,没成想她只垂下了眸子,过了良久方开口:“那你呢?”   “你若是想回来,随时也能回来。”   璀错看向他,“若我只想留在这儿呢?”   她这句话问得轻,像片轻飘飘的羽毛落在他心上,带来细微的痒意。   下一刻,她猛地抱紧他,赌气似的闷闷道:“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不然我哪里都不去。”   谢衍轻轻拍了拍她后背,缓缓问道:“此话当真?”   璀错想也没想回道:“真的!”   紧接着,她被回抱住。谢衍抱得很用力,像是要把她勒进血肉一般。   他给过机会,让她想走便能走了。   可她选择了留下来。   璀错被他勒得喘不上气来,推了推他,“我想看凡间的天。”   谢衍松开她,手在她眼前一挥,她再抬头时,眼前的星空与那日在凡间见到的无异。   即便知道他有创世之能,但璀错还是被他这一手震了震。   谢衍抬手间,手里多了两壶清酒,递给她一壶。   璀错打开闻了闻,正是她在凡间闻到的杏花酒的香气——当时买了两壶,却没顾得上喝,她前两日还寻思着问他要来着。   其实神域的天空比凡间的要好看太多,但她莫名就是更喜欢凡间那些细细碎碎的星星。   神域的夜依旧寂寂,坐在神殿檐上,远远望去,能看到好远的地方。迢迢星河下,她举起酒同他一碰,一腔年少不曾察觉的爱意悉数入了喉,唯有杏花的浅薄香气弥留唇齿间。   璀错不胜酒力,小半壶下肚,脸上便有了红晕。   她忘了他们是在聊些什么,只顾得上一眨不眨地盯着谢衍看。直到谢衍向她讲完了她诞生之地的故事,她才迟钝地歪了歪头。   他轻轻环住她,下巴搁在她肩上。她听见他的声音散进星河,汇入洪流,“谢谢你,璀错。如果那日没能遇见你,面对着空旷的神域,我也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璀错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她的思绪显然还停在那场大战里,于是她开口问道:“凤凰神族也会死的么?”   她看见这个世界的第一眼,便是谢衍。在她眼里,他强大到无所不能,这四百年来,即便再危险的境地,也未见他受过什么伤。   所以她下意识地相信,谢衍是不死不灭的——即便她多少也知道一点神族陨灭的惨状。   谢衍轻笑了一声,“会。”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虽然我凤凰一族有涅槃重生之能,但涅槃过程除却重塑神躯的涅槃火护身以外极为脆弱不说,重生后还会忘尽前尘。”   璀错学着他先前的样子,轻轻拍着他背,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已将软肋交到了自己手里,趁着酒劲儿认认真真夸下海口:“以后我变得厉害了,我护着你。”   “如果一不小心你还是涅槃了,我会陪你一起。”涅槃要将神躯完全重塑,想想便很疼,他那么怕疼,若是自己能陪着他一起疼,会不会好些?   谢衍戳了她额头一下,“傻子。涅槃火烧的是是非因果,你若是被烧了,神魂都留不下来。”   璀错酒劲儿还没下去,脸颊通红一片,又因着方才哭过,眼眶也微微泛着红,“你若是涅槃后把我忘干净了怎么办?”   到时候他翻脸不认人,她连神域都进不来。   谢衍看她属实醉得不轻,将她抱起来往回走,在檐上如履平地般,两步便走到了后殿,“放心,只要不是你让我涅的槃,我不会忘记你的。”   数载光阴像她看的那些话本子,被随手翻过。   谢衍以为那夜里她醉得厉害,说过的话听过的话该是不会记得的。但璀错醉是真醉,记性好也是真的好。   于是在她好容易学会了如何打开神域的通道——她毕竟不是神族,不能同谢衍一般来去随心,只能借助神域所谓的“天梯”,也就是给神族以外要造访神域的人用的通道,才能进出。   谢衍答应了她,在她学会自如地开启通道后,便准她去中界或是上界逛逛。   但开启通道于她而言耗费的灵力太多,她两次开启间须得间隔一段时日恢复灵力——也就是说她出去和回来间,须得间隔一段时日。   是以谢衍准她出去是准她出去,附带条件是必须同他一起。   彼时璀错听到这个条件时,在心里翻了好大一个白眼。要同他一起,还开什么天梯,他直接带着自己出去岂不是要省力省时得多?但想归想,她怕这话说出来,他便不教她如何开启天梯了。   开神域通道一事非同小可,饶是她这样的底子,身上也早被神族的气息腌入了味儿,也还是学了好些年。   如今她终于能运用自如了,在同谢衍一道去了几回中界后,便开始一边慢慢筹划准备着,一边暗搓搓地等着谢衍离开神域。   她也没等多久,前脚谢衍一走,后脚她便偷偷摸摸开启了天梯。   她的目的地很明确——是中界的西山。   她是去找那条记录于史籍中的蛟龙的。她好好算计过,估摸着以自己如今的修为,想取蛟龙一片护心麟,虽远算不上轻易,但费些周折,最终也能取得到。   这几百年收了谢衍数不尽的礼物,她还未曾回送过什么。神域里的东西,怎么算也都是他的,她拿了再送他,总说不过去。借花献佛也不是这么个借法儿的。   是以她琢磨着琢磨着,主意便打到了中界那条蛟龙身上。 第50章 她主动伸手,像是拥住了……   中界, 西山。   璀错四顾了一圈,随手捏了个诀,将她的脸弱化到平平无奇, 身上的衣裙也换成了中界常见的款式。   她在山下修养了两天,估摸着灵力补回来些了, 又去山上转了转, 提前将周围环境记下来。   月黑风高夜, 砍龙取鳞时。   西山那条蛟龙在此地盘踞已久, 不知是何缘由,明明它早便有了入上界的修为,却一直蹉跎此地, 甚至连化人形的雷劫都未曾渡。它向来不理世事,只困守西山一隅,是以这些年来打它护心鳞主意的, 不止璀错一个, 但碍于它着实高得吓人的修为,那些胆敢来寻衅的无一功成, 能捡回条命去就算不错。   璀错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先前被谢衍碾压惯了,她也是来了中界几趟才发觉, 自己如今的修为,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已经可以在三界大多数人面前横着走——跟在谢衍身边被仔细养了四百多年,就是块榆木疙瘩,怕也早便飞升了。   蛟龙栖息的地方有着浓重的瘴气, 璀错含了颗清心静气的千年莲心, 被苦得皱了皱眉。   她不想打草惊蛟,便敛了气息,从山脚一路攀爬上去。因着瘴气的缘故, 路走起来要更费力一些。   她好容易一路爬到山丘的顶部,还未来得及喘匀气,便看见一条巨大的缠绕着银白鳞片的龙尾。   璀错屏住气,小心翼翼从龙尾旁绕过去,抬头时猝不及防对上一双赤金色的瞳孔。   蛟龙硕大的身躯盘绕着,单是粗细便有一个璀错的身量,龙头扭向她这儿,竖瞳闪烁着类似某种宝石的寒凉光泽。   璀错先是愣了一下——她踩点的时候,蛟龙还是留在洞穴里半点不挪窝的,今夜也不知怎么爬了出来。   那双瞳孔冷冷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长着倒刺的巨大龙尾甩过来,带起腥热的气流。   璀错足尖一点,灵压以她为中心陡然爆开。因着缺乏实战的锻炼,她的一招一式显得青涩而生疏,但却总能从中看出谢衍的影子来。   谢衍那儿事情结束得早,便提前从上界回了神域。   他甫一走进神殿,便发觉哪儿与往日不同——神殿太干净了些,干净得让他隐隐有些心慌。   他喊了璀错一声,抬步间便先后去了神木那儿和后殿,找了一圈。   一无所获。   强大的神识顷刻间笼罩在神域上空。   谢衍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近乎失控的情绪骤然攥取了他的理智,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充斥在他脑海里,滚着思绪一道,愈缠愈乱。   四百多年,这是她第一回 一声不吭地就不见了。因着先前根本不曾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他也并未留什么能立即寻得到她的东西在她身上。   他的神识缓慢探过神域一周,就连神墟也未放过——神域四处遗留着她的气息,探起来诸多干扰,便格外慢些。确认神域内到处都没有她后,他的神识转瞬间下到凡间。   使用神识到这种强度,饶是神躯也有些吃不消,谢衍坐在神殿正中,合着双眼,额角有青筋暴出。   凡间吵嚷得他有些头疼。凡人摩肩接踵,山川江河奔腾不息,于他眼中却悉数成空。谢衍一寸一寸寻过去,仍始终没能找到他要找的人影。   肆无忌惮地使用神识寻人,能用到这种地步几乎已是极限。   在他将撑不住的前一刻,他终于找到了他遍寻不得的人。   璀错半跪在地上,单手捂着自己的右臂,血从肩膀处的伤口流下来,在地上洇开一团。   她头发不知何时散下来,披在身侧,发丝被风吹起,在空中纠葛。   下一刻,她抬眼,杀气如有实感,向她面前的人压过去。   她面前站了三人,三人身上多多少少也挂着伤,为首一个紫袍男子,身后九条白蓬蓬的尾巴已显出形来。   那人抬手抹了一把自己脸颊上被璀错划出的伤,舔舐掉指尖沾上的血滴,“听话,把护心鳞交出来。”   璀错调着体内的灵力,方才一股脑塞进嘴里用来恢复灵力的灵药已经开始起效,虽因着身上伤势的缘故,她不能保证自己能安全反杀了他们,但只要再拖一会儿,她灵力恢复些,便能重开天梯,回到神域。   只要重回神域养好伤,她想什么时候报这个仇,不过是再下来一趟的功夫。   她同那条蛟龙缠斗了不知多久,灵力激烈的对碰引得那小片结界内的区域日夜都混杂在一起,暗无天光。   最终还是她险胜一筹。那条蛟龙修炼了这么久,已修出了两片护心鳞,她只取了其中一片。蛟龙是妖身,此地妖气弥漫,它恢复起来要比璀错快一些,璀错怕夜长梦多,还未等喘过气来,便朝山下赶。   紧接着,她便落进了半山腰特意为她设下的阵法里。   三人显然是有备而来,怕就是等着有不怕死的先去取了护心鳞,趁着同蛟龙缠斗完还虚弱的这段空档里,他们再于半道截获。   璀错就是那个倒霉又不怕死的。   她涉世未深,尚没有防人的心思,前几日踩点看山的时候便被发觉,他们三人虽对她能得手这事儿不报什么指望,但还是一路跟着她,见她竟真的取到了护心鳞,便将她困于阵中。   璀错已是强弩之末,神域里带出来的灵药虽一股脑地往嘴里塞,但灵力的补充再快也需要一个过程。是以她在三人的连环攻势下勉强走了百数招,便撑不下来。   紫袍男子打量着她,仿佛林中猛兽在打量已经无法挣扎的猎物般,“这张脸虽普通了些,但看在你一身深厚修为的份儿上,与我做个炉鼎,还是勉强够得上的,也好过你今日命丧于此。”   璀错嗤笑了一声,握紧了手中被她的血染红的护心鳞,不断催促着体内灵力的运转。   紫袍男子手一伸,一条铁链出现在他掌中,“我乃涂山氏的一支,你若是答应下来,也少受苦头。”   璀错虽人在神域,但看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少,因此也知道他手中那根看似平平无奇的铁链是做什么用的——铁链是用秘法炼成,穿透用作炉鼎之人的琵琶骨,锁住大穴,阻滞住灵力的运转。至此,“炉鼎”于修炼上基本便是废了,更无反抗之力,只有原本的灵力被封在体内,供人“汲取”。   涂山氏见璀错盯着自己手中的链子看,笑了两声,“这链子原本是给那些不听话的用的,但你这一身修为,不用这个,委实让人不大放心。”   璀错闭了闭眼,感受到体内的灵力只差最后那么一线,便能将天梯重启。   她全心全意调动着灵力冲上那一线,是以在被另两人制住的时候,并未挣扎。   涂山氏将灵力注入铁链,链子发出嗡嗡的震鸣,逐渐靠近她。   就是这一刻。   璀错猛然抬眼,灵力荡开,她挣开身侧的两人,却倏地停下动作。   因为她看见,涂山氏就在她眼前,爆开了。   是的的确确,由内而外地,爆开了。血肉散开,血雾砰一下绽开,连他那九条漂亮的尾巴,也只留了细细的白绒毛,慢慢飘落在地上。   铁链落地的声音显得如此突兀。   刺鼻的血腥气弥漫开——比她刚刚与蛟龙缠斗时的血腥气浓郁了十倍不止。可她明明离涂山氏那么近,身上却半点血肉也没沾上。   璀错似有所感地转头望向身后。   在她召出的天梯的反方向,一身鸦青衣袍的神君缓步走来,他唇角紧绷着,脸色看不出喜怒。   面对那两人的惊恐失措,他近乎漠然地瞥过去一眼,轻巧抬手,五指在空中伸开,又猛然一握。   璀错眼前又多了两团血雾。   她现在倒有些庆幸他们身处阵法之中,外界瞧不见这一幕。不然三界心里光风霁月的小神君,用这样简单粗暴又残忍的法子杀人,容易叫他们幻灭。   谢衍的神色半点松动也没有,还是那副表情朝她走过来,眸色却愈发阴郁。璀错不自觉咽了口唾沫,他该不会是杀顺手了,待会一个眨眼间,把自己也变成一团雾散开了罢?   璀错紧张地盯着他的手看,像是印证她的想法似的,谢衍停在她面前,手握紧又松开,下一刻,璀错被揽进怀里。   璀错一直不停自言自语的心好像突然便安静下来。   她方才同涂山氏周旋时,心里好像也是有些怕的,只是情形所困,容不得她害怕。   她还有些后悔——倒不是后悔来西山为他取护心鳞,而是后悔自己没有做好完全的准备。   可是被他揽到怀里的这一刻,因着后怕而悬着的心突然放松下来,安安稳稳地沉下去。   她主动伸手,紧紧回抱住他,像是拥住了所有底气。   下一瞬,谢衍却松开她,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一口乌血便吐了出来。   璀错慌张地用手抹去他唇角血渍,一时无措地手都在抖。   谢衍深深看着她。他方才调动神识,疯了一样在三界寻她,远远超过了神识能承担的负荷,此时遭受反噬也是意料之中。   璀错的手上沾上谢衍的血,一时差点哭出来——明明刚刚她身处那样的险境,稍有不慎,稍晚一刻便有灭顶之灾,也不曾见她那双眸子里蒙过水汽。   谢衍突然笑了笑,指腹抹过她的唇瓣,而后扣住她的后颈,俯身吻下去。 第51章 他眼前似乎还是熊熊燃烧……   璀错脑海里霎时空白一片。   她尝到了他唇齿间弥留着的血气。   她多少也看了些话本子, 没吃过猪肉也算见过猪跑,如何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谢衍放开璀错的时候,小姑娘人还是蒙的。   谢衍仍一言不发。   倒不是别的, 见着她还活蹦乱跳的,即便自己不出现, 她也能有惊无险地自己躲回神域, 他气其实已然消下去了大半。   就是……他吻下去的时候还在气头上, 没多想, 如今过了劲儿,才发觉现在这境况多少有些尴尬。   他这儿还琢磨着该怎么开口才能让这个没半点良心的小东西接受他不知何时变了味儿的心意,那边小东西却率先有了动作。   璀错清了清嗓子, 将手里那片护心鳞亮出来,要往他手里塞。   谢衍看见这片护心鳞便知道她这回自己偷偷摸摸溜出来是来做什么的了,一时又好气又心软得一塌糊涂, 嗓音沙哑着问她:“作甚?”   璀错嗫喏了下双唇, 鼓足勇气试探道:“定,定情信物?”   谢衍的心重重一跳, 望向她的目光炙热得不加掩饰,嘴上却只颇嫌弃道:“收拾好了再给我。”   谢衍扣住她手, 领着她往神域走——明明有他在,他们来去自如,平日里不过眨眼间便能回去,今日他却偏要领着她一阶阶慢慢走那条好似看不到尽头的天梯。   璀错握着他的手不安分地攥了攥, 而后被他握得更紧。她一颗心仿佛要从胸膛跳出来, 泵起的血液冲上来,冲到耳边嗡嗡作响。她稀里糊涂深一脚浅一脚地同谢衍慢慢走着,并未发觉自己识海的变化。   如果她那时低下头, 而不是视线一直追随着谢衍,她便会发觉,她身上沾的那些属于谢衍的血迹,好像被她的身体吸收了一般,慢慢渗透、消失。   可她没有。   她只是如同这三界一切初初得了心上人的小姑娘一般,忐忑又欢喜,眼中好像只盛得下那一个人的身影,余下的万物皆成了他的陪衬。   就因着他这一句“收拾好了再给我”,璀错回到神域后,不眠不休地捣鼓了大半个月,才将那片龙鳞收拾干净,一点点打磨成护心镜的样子——是面银白的护心镜,拿在手里轻得像片羽毛,却是刀枪不入的质地。   她知道神域是不缺这些东西的——凤凰神族早先在神族中便是司战的,刀枪防具这些,谢衍是万万不会缺的。   但他从来不随身戴罢了。   兴许是不习惯,也兴许是骨子里的清傲——如今的三界,还没什么是能值得他全副武装的。   但璀错自打那天在神殿的檐上,确信了谢衍也是会死的后,便开始惴惴不安。她费劲千辛万苦才打出来的护心镜,平日他出神域的时候,该是不会舍得不戴的罢?   谢衍从欢天喜地的小姑娘手里接过护心镜,画面突然静止了一霎。   护心镜。   是护心镜啊。   “这儿缺了一面护心镜。等你回来,我送你一面。”   “外头是有月亮了么?”   谢衍心神一震,前尘镜剧烈震动起来——前尘镜如今毕竟是借神力强行补全的,并非全盛状态,又好巧不巧地碰上了令他与现在产生强烈关联的物件儿,一时支撑不住,马上便要破碎开。   谢衍眼前的画面开始虚化,走马灯一般迅速在他眼前过着。   画面里小姑娘的笑却依旧鲜明。   只是后来,小姑娘笑得一日比一日少。   不知何时开始——大概也就是两人互明心意后不久,璀错便开始不对劲起来。   先是时不时地出神,神思似是飘得极远,眼神涣散地看向哪儿,有时候他叫一两声都叫不回她神来。等她回过神来,便会弯弯眉眼,同他道没什么。   再后来,她便时常不见了人。等他找到她时,她多半是待在神墟里。也不说话,就静静环着双膝坐着,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   谢衍前前后后问过她许多回,但她要么是扯开话题,要么便是搪塞过去。   他们陆陆续续逛过了中界许多地方,谢衍一心哄着她开心,她也当真突然就好了起来。   那段时日究竟是为何,既然她不愿说,谢衍也不会强迫她逼问她,只是轻飘飘地将这一页掀了过去。   那一日是凡间的上元节。   火树银花不夜天,夜幕中绽开的烟花像吹落凡间的星辰,璀错在一片喧闹中,踮起脚来贴近谢衍的耳朵,同他笑着道:“阿衍,我们成亲罢。”   前尘镜的画面晃动得愈发厉害。   璀错突然说要成亲,但又说不喜大费周章,既然神族已经只剩了谢衍一个,她自个儿也没有亲友,那便只在神域里,两人简简单单走个流程便罢了。   她说得头头是道情真意切,谢衍便答应了下来。   前尘镜马上便要支离破碎。   谢衍望向身着嫁衣的小姑娘。   二人以神族的大婚礼仪尽了礼,谢衍挑开她的盖头时,她也正望向他,如幼猫般湿漉漉的双眸清澈干净,一如他第一眼见到她时的那样。只是如今里面多了些如火般炽烈不息的爱意,在一片大喜的红中,映出他的模样来。   许是机缘巧合罢,她睁开眼看见三界的第一眼,便是谢衍。   凤凰神族的大婚之礼,最后一步,是共享本源神力。从此以后,结为神侣的两人将永远拥有彼此,上穷碧落下黄泉,属于彼此的印记将永不磨灭。   不过共享本源神力这一步要彻底完成,靠的还是阴阳相合。   因着他总下意识地觉着璀错年纪尚小,两人先前可谓是发乎情止乎礼,连神魂交融都未曾有过。   可既然成了亲,自然便不一样了。   神域的星空浩瀚广袤,透过窗子望出去,一片璀璨。喜烛烧着,星河仿佛碎进了屋子里一般,总叫人疑心这里星星点点都是细微的光芒。   他们相拥,深吻。   两人微微分开了些,谢衍抬手将璀错鬓边一缕碎发收拢回去。紧接着他动了本源,本源神力随着神魂一道,叩开她的紫府。   喜烛“噼啪”一声,爆了烛花。   就在这一刻,璀错突然吻上来,却在两人双唇相碰的那一瞬间,在谢衍的神魂同本源神力一道刚要叩开她紫府的那一瞬间,谢衍心口一凉。   他胸前插着一把剑,长剑狠狠贯穿他的心脏,用力狠到剑身整个没入,剑柄正抵住他胸膛。   璀错起身,干脆利落地拔剑。   那是一把他未曾见过的长剑。   鲜血霎时喷涌而出,溅在她的嫁衣,她的脸上。她将手别到身后,垂下眸子去,竟连一眼也不愿再看他。   这样的伤放到常日,对谢衍并不致命。两人间的修为差距如天堑,即便他对她丝毫不设防,只这样一剑,也不足以要了他的命。   可是方才,他动了本源。   动用本源神力之时,稍有不慎,后果都不堪设想。共享本源神力的过程本就是将半条命交到了对方手上。   谢衍已经疼到麻木,一时分不清是心口的伤更疼,还是心更疼。他已经许久未受过什么重伤了,况且以他这样睚眦必报的性格,那些曾让他疼的,哪怕只是一丁点疼,也早已付出了代价。   但他此刻却只想笑,挑这样千载难逢的时机下手,不愧是他亲自教出来的。   凤凰的涅槃火轰然而起。   前尘镜终于不堪重负似地,裂开细细的裂纹,而后“啪”一声,碎作万点星光。   谢衍的眼前似乎还是熊熊燃烧,如爱意般炽烈不息的火光。   涅槃火,能烧尽前尘后果。   真的能烧尽前尘后果么? 第52章 那些细枝末节,到底是在……   谢衍转身看向梧桐神木上仍安稳睡着的人。   方才那场火光的尽头, 因着高温升腾起的水雾模糊掉的那张脸,倏而分明起来。   他慢慢走过去,俯身仔细端详着她的睡颜, 指尖划过她的侧脸,似是描摹什么一般, 最终停留在她脆弱的脖颈上。   璀错微微蹙了蹙眉, 已经睡得很浅。   谢衍静静看着她, 手只是轻轻搭在她脖颈上, 也只一会儿,便收了手,嘲讽般笑了一声。   璀错醒过来时, 身边空空荡荡的,半个人影也未瞧见。刚融合了谢衍的本源,她体内那种如火炙烤的灼烧感还残留着, 烧得她又难受又口渴。   她坐起身来, 将自个儿的外袍穿上,这才发觉周围属于谢衍的痕迹半分未留, 就连梧桐神木上的灵蕴也沉寂着,不似她记忆里那样活跃地围绕在她身周——若不是体内的灼烧感时刻提醒着她本源神力的存在, 她都要疑心这一切不过是她做了场过分真实的梦罢了。   “阿衍?”璀错一面唤着他,一面往前殿走。   她寻思着,该是她睡这一场太久了些,他有事要忙, 便先去了前殿。   但马上她便意识到有哪儿不对——她根本走不出神殿的后殿。后殿像是有层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屏障, 将她牢牢罩在里头。   璀错初时以为是谢衍怕有人惊扰了她融合神力的过程,可仔细一想,这本就在神域里, 除了谢衍自个儿外,又有谁进得来?   何况她刚刚试了试,那道屏障霸道得很,若她想强行破开,必会遭受到千百倍的反噬。与其说是防旁人进来,更像是防她出去的。   但就凭璀错如今的本事,即便是体内拥有了属于谢衍的本源神力,也尚且不能自由出入神域,防她出去也委实没什么必要。   她几番思量下来,唯有一种可能说得过去——他这是不想见她,才把她自个儿关起来。   这一手狠得分毫不像谢衍的手笔——主要是璀错自己琢磨着,她好像也没干什么得罪他得罪得这样彻底的事儿。   谢衍从前虽也时不时地喜怒无常,但也不至这般不讲道理——她现在算是明白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谢衍不想见她,她出不去后殿,偏偏又口渴得难受,只能在后殿漫无目的地找着,看看有没有什么遗留下来的能入口解解她这焦灼感的东西。   璀错不知自己找了多久,她已经快要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却能清晰感受到自己神智的溃散。   她像是被架在了火中,炙烤到连血液都要沸腾起来。   在她失去理智前,她终于找出一壶琼浆。璀错已经顾不上分辨它是什么,只管倒进嘴里,妄图浇熄体内叫嚣着的那团火。   很快她便意识到,她并不是口渴——或者说,她渴求的,并非是玉液琼浆,而是别的什么。   璀错滑坐在地上,连抬抬胳膊都觉得费力。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从内里烧死时,一双玄色云纹的靴子停在她面前。   她的神智已经被烧得不剩什么,只是本能地感受到当眼前这个人靠近她时,就如同一股涓涓细流汇入她体内,清爽沁凉。   璀错用尽全力抱住他腿,而后扯着他衣摆踉跄站起身。   细流在她体内流淌着,却仍抚不下躁动着的火。   不够,还远远不够。   璀错眼神迷离地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出他的眼神很冷,冷得好像压根就不想搭理她。   她先是紧紧抱住了他,只抱了一会儿,那加大了一些的细流也后力不足起来。于是她踮起脚,笨拙地捧住他的脸,随着本能,去吻他的眼角,吻他的侧脸,一路向下含住他的唇珠。   她能感觉得到,眼前这个人毫不配合——不管她做什么,他都只是立在原地,木桩子似的一动也不动。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他虽然看起来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却始终没把她一把薅下来——即便她刚刚用力用得大了些,咬破了他的下唇。   璀错尝到了他血的味道,灵台短暂地清明了一下。   谢衍发觉身前的小姑娘并不娴熟的动作顿了一下,紧接着便死死抱住他,埋头在他肩窝,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略带了点哭腔,哑着嗓子一声声唤着他。   谢衍垂眸,手在身侧紧了紧,终还是环住了她。   原本他是并不打算见她的。至少在他查清楚这一切前。   但璀错将他的本源神力融合后,隐隐有被反噬的迹象,他又不在身边,单凭她自个儿那点修为,如何拧得过在她体内肆虐的神力?   说来她原本那一身深厚修为也不知去了哪儿。谢衍勾了她一缕头发在手里绕了圈,闲闲想,白费了他那近五百年天材地宝地好好养着了。   璀错在谢衍的神魂入了自个儿紫府后,便觉体内烧得正旺的火陡然间便偃旗息鼓,乖顺地化作灵力,顺着她的经脉运转。   谢衍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见她好起来些,便将神魂从她紫府抽离,半点不拖泥不带水。   璀错五脏六腑内的灼烧感确是好了,但方才灌下的那一壶琼浆的酒力却也全然上来了。于是在谢衍将神魂抽出后,她生怕眼前这人走了似的,伸手进他里衣内,勾住他腰身。   谢衍皱了皱眉,刚要推开她,便听见她唤了一声“阿衍哥哥”。   谢衍动作一顿,神魂再度叩开她的紫府,半点阻碍都没受地直达了她的识海。   他这回目的依旧明确得很,配合着她体内他的本源神力,查探了她“飞升”前的记忆。如他先前无意间查探的结果别无二致——她那段记忆的确毫无痕迹,仿佛就那样凭空消去了一般。   但他这回要抽离神魂时,却被她的神魂撞了个满怀。她的神魂青涩地引诱着纠缠着,却怎么也不肯同他分开。谢衍眸色一暗,反手扣住她腰。   璀错趁着醉意贴在他耳畔,呼出的酒气灼热滚烫,声音却又软着,轻轻唤了他一声“夫君”。   谢衍本就消下去大半的气在这样混着酒气的轻飘飘一句“夫君”里,消磨得溃不成军。   当年之事,的确存有太多疑点。   明明是他亲自教养大的小姑娘,她连见这三界的第一眼,目光所及都是他,她的确没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非杀他不可。   退一步讲,她在他身边待得好好的,放眼三界,还有什么是她要不到的,偏要通过这样的法子取到?所谓杀夫证道更是无稽之谈,她当年所修压根便不是无情道不说,她那时的修为已有大成,融合他的本源神力后,假以时日,怕是离神族也只一步之遥,又何苦舍了他这条“捷径”,去另寻他路?   抛去动机不谈,出事前一阵儿她是为何而整日郁郁寡欢,“鸣寂”又是从何处得来,出事后她又为何会以“飞升”的状态去到上界,先前的修为和记忆半点不剩不说,还莫名修上了无情道……   这些问题的存在显而易见,是以谢衍从前尘镜的过往里出来后,稍稍冷静下来便想明白了。   只是谢衍这口气仍顺不上来——他那样睚眦必报又小肚量的性子,多多少少怎么也得折腾璀错一通,才能将这口气喘匀了。   更何况,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谁又下得了定论?   当年那一剑捅下去,纵使他有涅槃之能,但他们二人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细枝末节,那样毫无条件的、全心全意的信任,到底是在火光里碎成了灰烬。   即便重又相遇,重又走到今日,他也不能将先前那一场当作什么也未发生过。   是以在事情查清前,他本是真真就打算把她困于后殿,不管不问的。   可看到她难受,他还是心神不宁地不自觉便过来了。   她竟能这样缠人,也是他万万没料到的。 第53章 “怎么,还委屈你了不成……   天色又一次沉下来。   谢衍把璀错箍在自己腰上的手扒下去, 下一刻她却变本加厉地抬了一条腿压上来。   他毫不留情地把她从自己身上薅下去,利落坐起身来,穿上外袍。这回动静大了些, 衣料的窸窣声响吵得璀错终于肯掀起眼皮,倦怠地看了他一眼——他这背影看起来冷情冷性的, 也不知方才掐着她腰, 在她耳边一声又一声诱哄着的人是谁。   璀错原本的酒劲儿就没消下去, 正累着又被吵醒, 也不知是哪根筋就这么搭错了,她半倚着一只胳膊支起身,另只手烦躁地自发顶捋了一把头发, “又要去哪儿?”   谢衍连一眼都懒得看她,正要站起身,却被自身后猛地拉回去。   璀错将他一只胳膊举起按在他头顶, 压在他身上, 略偏着头低头看他,一头青丝方才被她拢到一边肩头, 柔顺的发丝垂下来,铺在他胸前。   她醉眼朦胧地望进他眼底, 开口却是轻笑了一声,慢慢道:“怎么,还委屈你了不成?”   谢衍被她按住的那只手紧了紧,突然很想提溜着她倒过来晃一晃, 听听她的小脑袋瓜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璀错对他的沉默并不满意, 一手顺着他眼角滑到下颌线,“不说话?”   谢衍强忍住想一把打晕她图个清净的冲动,费了些劲才探手自虚空里取出解酒的凝丹, 在她再度开口时,准确无误地硬塞进她嘴里。   解酒的丹药他这儿其实不多——毕竟平日也用不上,这颗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遗留下来的了,但看她的反应,药效倒还保留的不错。   璀错下意识地把凝丹吞下去后,在原地怔了一会儿,眼神渐渐清明,先是抬眼看了眼自己按着谢衍胳膊的手,又低头看了眼两人现在的姿势。   她默默收回手,正抬起一条腿准备溜下去,却被陡然按倒。过长的发丝这一扑腾间被她自个儿一把按住了,扯着她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谢衍似笑非笑地看她,“委屈?谁委屈?”   璀错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识时务者为俊杰,没过脑子便回道:“我委屈,自然是我委屈。”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不对——谢衍这话问的压根就是送命题,她说谁都是错,压根就不该回他。   璀错试探地挣了挣,竟就轻易挣脱了他的束缚,当即转身便想往榻下溜。   梧桐神木的叶子挡过来,将她的去路挡得严严实实。   璀错深吸了一口气,低低骂了他一句,转过身去冲着正慢条斯理理着外袍,好整以暇看着她的谢衍笑了笑,左手别在身后偷偷凝起一团黏糊糊的云雾,趁他不备飞快往他眼前一糊,又捏了个隐匿身形的诀,拔腿就想从他身边混出去。   谢衍伸手,精准地将刚刚好路过他身侧的璀错拦住,手臂一收,便将人半带进了怀里。他一脸嫌弃地把自己眼前糊的那团玩意儿扯下来,转手糊了璀错满脸。   “你不是委屈得很么?要么怨我不在,我在了,你还想跑出去?”他顿了顿,“还有,你骂我骂的太大声了。”   与此同时。   下界,阴殿。   层层缠绕的红绸给阴恻恻的寝殿添了些别样的喜气。但若仔细去看,便会发觉那所谓的红绸,分明是用血染红的条条白绫。   昏暗的光线下,红绸的尽头束缚着一人。   那人低垂着头,散乱的发丝挡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一小截脖颈上还留着紫红色的咬痕,在原本白皙的肤色映衬下,愈发触目惊心。   红绸分别卷住她的胳膊、脚踝,将她整个拉开,半吊在空中。   她身上穿着的那身窄袖飞霞裙,即便到了这种境地,依旧纤尘不染,色泽娇艳。充沛的仙力在她躯壳内运转,她人虽失去了意识,但仙力仍盈盈在她身周,无声地护卫着她,时明时暗。红绸在她身后层叠,虽束缚住她,倒也更显得她像只破茧而出的蝶,将蹁跹而走。   她与这样阴暗、森然又充斥着怨气的环境格格不入。   也是,她本就是九天之上的仙子,司掌凡人命格的司命星君。鬼王痴痴看着她,手停在她颈侧的伤口上,只需轻轻一按,咬痕处便有血液渗出,沾到了他手上。他吮掉手上的血,将她遮住脸庞的发收拢回去,喃喃唤了一声“玉儿”。污秽的烂泥,要如何才能将她拉下九幽。   鬼王动作猛地一顿,眸色几度变换,最终神色冷下来,紧接着一手掐住她脖子,五指收紧,令人牙酸的“咔咔”声响在他手下。   司命的眉头因为痛苦而紧紧皱起,被束着的手下意识地伸向自己的脖子,却被红绸往后狠狠一拉。   就在掌下脆弱的脖颈马上就要被生生捏碎前,鬼王的手僵住,慢慢松了开。   司命剧烈咳嗽了一阵儿,睁开了双眼。   她的眸中似是潜入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光,像蒙了层厚重迷雾,显得一双眼睛都聚不起焦来。   明明刚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她却无半分多余的神情,只静静望着前方。   鬼王捏着她的脸,看着她笑起来,愈笑愈大声,几近癫狂。只是笑着笑着,便有豆大的血泪自他眼角滴落,砸在地上。血迹被红绸迅速吸收掉,玉石砌成的地面光洁如初,半点血渍也未留下。   “玉儿,玉儿,你看看我,你看我一眼。”他强迫着掰正她的脸,她的眼中却只有一片望不见底的雾气。是他下的傀儡术手太重了些,以至于她连最基本的神智都未能留下,只能像个行尸走肉般听凭摆布。   他俯身嗅了嗅她发间若有似无的香气,喃喃道:“我找了你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一心想着,找到你的那天,要把你一片片剐了,一寸寸剁了,才好慰藉我心。”   “这些年我将中界翻了个遍,以为你早便死在哪儿了。不成想,原来是你啊,司命星君。”   说话间,鬼王手指一勾,解开她中的傀儡术的其中一道。她眼中的迷雾散去一些,眸中终于能倒映出眼前人的模样来——他少了一只胳膊,原本就白得没有血色的皮肤更有种病态的虚弱感,配合着过分精致的五官,削弱了他带着的攻击性。   几天前。   就在谢衍替璀错送出去的那只信灵到司命手里前,司命收到了另一只信灵。   那只信灵一句话也未带,只带了她借给璀错防身的那块玉玦,因着信灵充斥着璀错的气息,是以她并未起疑,只当是璀错从下界回了来,先去禀事了。   总之按璀错的习惯,干完天宫派的活儿,回来后必然是会来找她的,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于是司命便将玉玦重新佩在了身上。   可那玉玦上,附了鬼王不惜耗损神魂,亲手布下的一层又一层傀儡咒。   本是驱邪避祟的玉玦,他要在上头动手脚,花了不少心思和功夫,也付了不小的代价。   但好在成果显著。   司命毫无所觉地戴了玉玦半日,一丝丝黑气从中逸出来,潜入她体内。   直到她小憩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眼中便如沉潭一片。   她留了书信,又给天帝递了折子,说是修为阻滞,须得寻个僻静地方闭关一段时日突破,便悄悄自上界入了下界,自己走进了阴殿。 第54章 冥冥之中因果循环往复,……   鬼王带着浅淡笑意, 看着散着黑气的灵蕴裹挟住面前眼神空洞的人儿,慢慢将司命身上斑斑点点的紫红印痕和那些纵横交错的伤口转移到自己身上。他似是没有痛觉,他亲手留下的伤慢慢出现在他自个儿身上, 他的表情却更像是在边欣赏边修补什么传世的工艺品。   他冰凉的侧脸贴上她的脸颊,以爱人间耳鬓厮磨呢喃着互诉衷肠的姿势, 在她耳边道:“我改变主意了, 就这样把你拉下九幽, 未免过于浪费了些。做我直指天宫的那把刀罢, 去做最令你唾弃的人,最令你后悔的事。”   他理了理她腰间悬着的玉玦,“我会很期待的, 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司命麻木而缓慢地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就在她将要跨出寝殿的门槛时,身后忽而传来一声“玉儿”。那声音微微颤着, 虽只短短两字, 但细听起来,有种少年人清风朗月之感。兴许是她对这个名字已经并不敏感, 也兴许是被操纵如傀儡的人大多只会按照指令行事,她没有回头。   待到她裙袂翩然到他视线以外, 鬼王才松开卡着自己脖颈的手,眸光晦涩。   他看了眼自己的掌心。因着前不久刚被谢衍重创,他如今伤口愈合得极慢,吸了司命这一身伤来, 也不知要拖多久才能好全。   傀儡咒阴毒但管用, 可抛去施咒的代价不说,要起效还需得天时地利人和。他能将司命操控住,还是得益于三千年前, 他们曾是对方最亲密的存在,曾深入过彼此的魂灵——她人虽不记得,但她的身体,或者说她的神魂,会下意识地亲近于他,并不排斥抗拒他的气息,给了傀儡咒更多可乘之机。   他勾了勾唇角,司命这枚棋子递得可谓恰是时候,也算是意外之喜。   作为“回报”,方才他进入到她识海中时,已将她识海里那道封锁着记忆的锁链松开——天帝老儿的招式本就不算无懈可击,以他如今手握的能力,就算给她解开也不算什么难事。   但他不想。他就想看着她,记忆一点点松动,立场一点点动摇,开始逐步怀疑自己,最后陷入深重的悔恨和绝望里——那样一定有意思得紧。   可......她会后悔么。   鬼王心脏的位置狠狠一抽,他揩去眼角将落未落的一滴血泪,在指尖捻开,冷哼了一声,“没用的东西。”   冥冥之中因果循环往复,所谓亏欠得失终会咬成严丝合缝的圆环。   司命像是做了场漫长的梦。梦了些什么,她也记不太清,只是感觉像是有条滑溜溜冰冷冷的蛇,将她紧紧缠住,越收越紧。毒蛇在她耳边吐信,看她的目光如看囊中之物,却迟迟不肯下口给个痛快。   她从中界北山那处洞穴里醒来时——正是先前璀错藏身的地方——总觉着浑身上下透着说不出的古怪,要散了架一般。可明明她身上好好的,也不见受了什么伤。   司命揉了揉额角,恍惚记得自己是修炼受阻,暂时辞去了司命一职,想着寻个地方静心参悟,又懒得去寻新的地方,索性便来了这儿,捡个现成。   她也只能想这么多,再想多一点,头便疼得像裂开一般,不许她多心。   这处洞穴如今的布置完全不像是出自璀错的手笔——璀错的小私库里有些什么她多少还是知道的,可如今这洞里件件摆设都是难寻的佳品,排布间却并不显得俗气,反而自成格调。何况这样费心费力的改造,于璀错那种给个窝就能一直窝下去的怕麻烦性子来说,简直是太难为她了。   司命也只奇怪了一下,便愣愣地望向洞外那几株沐浴在灿烂阳光下的,黄澄澄的大脸盘花,没来由地心有戚戚。   从前那种忘却了什么的惆怅感骤然浓郁起来,簇在她心头,以心头血肉为养分,抽芽生根。她愕然抬手抹了一把脸,满脸的泪痕却不知因何而起。   璀错恰是这个时候过来的。司命深吸了一口气,理了理杂乱的心绪,笑着起身迎她,脸上的笑容却在看清跟在她身后的那人的面庞时,逐渐僵硬。   她身后那人一身玄底金线暗纹袍子,举步间似有流光铺陈涌动,气势迫人。他一脸的嫌弃和不耐,却亦步亦趋地跟着前面走得欢快的小姑娘。抛去他的身份不谈,“闹别扭”和“小情绪”在他身上体现的是明明白白。   司命后知后觉地忙深深欠身行礼,用的还是天宫一脉的古礼,“神君。”   谢衍收敛了些自己的表情,微微颔首,手一抬,司命便觉有道温柔的风将她扶起,又极具分寸地散开。   璀错差点直接扑上去,却被谢衍捏住后颈往后拖了拖。   谢衍眯了眯眼,以一丝神力不动声色地将司命周围探过来一圈——倒不是他多心,就他从前平日里同天宫打的那些交道来看,司命对三界,或者说对上界的上心程度,比他这个神君还甚。这样爱岗敬业的司命星君,什么也没提前交代便暂时辞去职务,不免叫人起疑。   可他探过来一圈,也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是以当璀错忿忿地望向他时,他只颇无辜地回望过去,“提溜习惯了,一时手滑,见笑。”   璀错没理他,上前拉着司命的手前前后后看了一圈,长出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受了什么伤,这么一声不吭地就走,害得我好找。”   司命本就是个通透人儿,璀错同谢衍这样一互动,她哪儿还瞧不出两人的关系——何况璀错身上那独属凤凰神族的气息浓郁到令人无法忽视,已是半步迈入神境的修为更是惊人得很。   但司命却恍惚有些察觉,除了方才乍见神君吓的那一跳,自己对他们两人间的关系并不吃惊,似是早便知晓一般——明明她并不知道的。   璀错把谢衍支开,同她聊了一会儿,简明扼要地将她同谢衍之间的事儿讲了一遍,又不放心地问了她好几遍,究竟是何处受阻。   司命自个儿也不知道自己的修为是哪儿受阻,她只是深信不疑地认为自己是受阻而已。璀错提到这个问题,她便要头痛,一来二去的便有些没精神。   璀错瞧了出来,便没再多说,给她一股脑留了许多有助于修炼的天材地宝,又给洞里添置了些用得上的,这才拉着谢衍走了。   两人没急着回神域,在北山溜溜达达地走着。璀错见谢衍好像心情并不太好的样子,叹了口气,“来之前你是因为什么不高兴来着?”   天地良心,她这话问得情真意切——她总得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才好解决问题罢?   谢衍步子一顿,凉凉瞥她一眼。   璀错摸了摸鼻子,小声辩解,“不是,你会生气的地方委实有些多,雷池又宽又广,我跃不过去偶尔踩上去不也是寻常......”   谢衍冲她皮笑肉不笑地牵了牵嘴角,转身抬步便走,璀错在他身侧不紧不慢地跟着,伸手去抓住他衣袖,“阿衍。”   她陡然自侧面环抱住他,踮起脚来猛地亲到他侧脸。   谢衍顿在原地,刚打算矜贵又大度地暂时不计前嫌,便见她指了指自己身后,眼睛都亮了几分,“那儿有只小玄鸟哎。”   谢衍闭了闭眼,尽量温柔开口:“这世上唯一的凤凰你都摸过了,它只是一只平平无奇的小玄鸟,放过它罢?”   璀错坚持:“手感不一样的。”   谢衍的温柔无以为继,“你今日抱了它,往后便别动我真身。”   璀错低头“哦”了一声,就在谢衍将要心软的短暂停顿里,想起来什么似的关切道:“我方才忘记你小时候被玄鸟啄过了,该不会是......还后怕罢?”   不过片刻,方才那只倒霉催的小玄鸟便像只缩头鹌鹑似的被提溜了过来,在谢衍刀子一般的目光里一动也不敢动,任由璀错对它为所欲为。   璀错满足地喟叹了一声,放开手里的小玄鸟,转身抱住谢衍,在他警告的目光里放弃了摸他头发的想法,信誓旦旦道:“果然还是凤凰好摸一些,真的。”   那日北山的阳光好得不像话,晒得时间都懒洋洋的,像裹了一层金灿灿的糖衣。他们慢慢逛了一路,暂时同所有的顾虑分隔开,满心满眼都是彼此。 第55章 一幕幕画面被抻开在她眼……   斯玉对柴房里那只小鬼真的是忍无可忍。   她今年已经十四岁, 早便习惯了自己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兴许是阴时出生的缘故,她从小就能看见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也就是俗称的阴阳眼。   斯玉的父母亲并不是当地人, 是当年逃难途中路过现在的村子,生下了斯玉。一家三口在村子里安顿下来, 却没过上几年好日子, 在斯玉三岁那年, 她父母劳作时出了意外, 双双去了。她算是饥一顿饱一顿地吃百家饭长大的,却同村子里的人家鲜有走动——小孩子口无遮拦,总说些让人毛骨悚然的话, 一来二去,整个村子都嫌她晦气,不过是这些年岁上收成好, 出于善意救济着, 不让她饿死罢了。等她稍稍大一点,能靠做些简单的活计养活自己了, 村子里就连同龄的孩子都不愿意多看她一眼。   斯玉心里门儿清,攒下些东西来, 便偷偷给曾救济她的人家里送去。她一个人过得虽不富足,但还算自在。直到柴房里出现了那只小鬼。   那小鬼模样生的好看——莫说是她这么些年来见的人,就连见的鬼一并算上,加在一起也抵不过他。斯玉心里寻思着, 长成这副样子, 生前估计也不是人,得是个什么精怪,可能是只公狐狸罢?   家里乱糟糟的柴房里有这样一颗明珠, 本是叫人欣慰的一件事儿,可时日久了,明珠就蒙了尘——再国色天香的鬼怪,日日在人面前怵着,冷不丁还吓人一大跳,也不是个事儿。   她本以为小鬼过段日子就走了,可人家显然没这个打算。   终于在一个满月夜,斯玉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小鬼的肩头,“小鬼,你在这儿住了这么久,房钱什么时候交一下?”她本做好了一巴掌拍空的打算,没成想这小鬼竟已能凝成实形,这一巴掌便亲昵地落在了他肩头。   她一口一个小鬼,但就从两人的模样上来看,分明她才是更年幼的那个——倒也不怪她,毕竟她见过的鬼里,这样年纪的少有。   小鬼永远面无表情目视前方的姿势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缓慢地,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扭过头,目光直勾勾盯着触碰到他的那只手。   斯玉倒是分毫不怕。其实她遇到的鬼也并不都是良善之辈——停滞在凡间不肯走的鬼本就不多,第一个想要她性命的恶鬼,是她七岁时遇到的,还是个面相和蔼的婆婆。她那时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拔足狂奔,飞快跑了三里地,又被鬼打墙拦住。但就在她将要认命之时,她不经意低头捡到了一块玉珏。玉玦被她握在手里的那刻,鬼打墙骤然失效,追上来的恶鬼也奈何不了她。   后来玉玦多次将她从那些邪祟的手里毫发无伤地救出来。玉珏出现得突兀,她愿意相信,是她父母亲在天有灵,托了仙人特意送到她手里的。   此时这块玉珏就在她腰间悬着。她敢笃定,面前这只小鬼伤不到她。   可小鬼好像也没抱什么伤人的心思,大幅度扭过去的头颅又慢慢扭回去,对斯玉偌大一个能看见他的活人视若无睹。   司命在睡梦里不安地蜷了蜷脚趾。她陷在这个过度真实的梦境里,醒不过来,只能看着一幕幕画面被抻开在她眼前,像她无数次从观世台看凡人朝露般的一生那样。   那小鬼不搭理斯玉,也没有恶念,又偏偏摸得着碰得到的,斯玉突然就不想赶他走了。她还没有过玩伴,仔细一想,留着他既不费地方,也不费粮食,还有个说话的,蛮划算的。   于是从秋到冬的无数个日夜里,她把一些简单的活计都挪到了柴房去做,一边做一边喋喋不休,尤其到了夜里,只要她不想睡,必然要在柴房碎碎念上一个时辰——为了省油,她也不点灯,大晚上的摸着黑跟鬼搭话。   小鬼初时并不理睬她,后来兴许是被她唠叨得受不了,慢慢也开始回应她。   斯玉知道了小鬼的名字,叫祁痕——这名字听着就不太长寿。他从来不说自己从何而来,生前又是什么,斯玉也不在意。   除夕夜里,斯玉去给那些有恩于她的人家送了肉,因为她住得偏僻,回来时街边已经有爆竹声。她慌忙跑进家门,进了柴房,喘着粗气去给祁痕捂住耳朵。她说:“爆竹声不是辟邪么,你别听。”   斯玉只用得起一点劣质的炭火,自然只能紧着睡觉的屋子用,这些日子她为了长些时间待在柴房,手脚的冻疮都复发了,通红一片。   祁痕的眼睫微动,抿了抿嘴,头一回在她面前幻化出了一具真正的人身。一具温热的,不会做出瘆人动作的人身。   斯玉欣喜极了,拉着她好不容易得来的玩伴的手,看着少年羞赧又仿佛不习惯般惴惴不安的神情,将他不由分说地拉进了里屋,烧了炭火。   少年凝聚出的人形如他原形一般好看,精致的五官很难不叫人心生怜惜,白得不正常的肤色带了几分病弱气,衬得整个人像件易碎的瓷器。   有了这具易于观察的人身,斯玉这才发觉,他先前话少又不爱搭理人,并不是性情冷,而更像是内向得过了头。   他说他并不是故意不告诉斯玉他的来历,而是他自个儿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何而来,好像已经流落在这个世上许久了,长久地停留在斯玉的柴房,不过是因着那儿没有旁人打扰,斯玉本人又阴气重,住了这么多年,滋润得整间房子都极适合他停留。   两个孤独又茫然的孩子,在除夕夜里互相取暖。   斯玉的性子本就偏爱照顾人一些,有了人身的少年又的确惹人疼惜,她当即便许诺他,从今往后,他可以在村子里活动,她会替他隐瞒身份,一直陪着他——活着的时候陪着,等她死了,也变成鬼,还会陪着。   司命是被璀错叫醒的。   璀错摇着她的肩膀,一脸关切,“司命?醒醒,你魇住了。”   司命缓了缓神,抬手力道蛮横地按着自己的额角。她的头疼得厉害,一跳一跳地抽痛,让她无暇他顾。   璀错翻出来一只小葫芦,从里头倒出来一颗紫色的丹药,喂她吃下,“调息静气的。”   这丹药不必想也知道是从谁那得来的,效果显著。璀错与她两掌合十,将灵力传到她掌心,温和地将她体内□□的气息调匀。   司命急促地喘息了几口,没完没了的头疼这才止住。   璀错收回手来,擦了擦她满头的汗,“这是梦见什么了,弄成这样?”   司命迟缓地摇了摇头——从她睁开眼的这刻,梦里的景象就像被泼上了墨,一点点晕染开,故事被覆盖掩住。   璀错见她难受,也不再追问,只当是她这阵子修为受阻,引发了别的毛病。   记忆里的墨挥洒完,司命回过神来,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冲着璀错揶揄一笑,“你怎么过来了?神君竟肯放你自个儿来?”   璀错点点头,“他好像有些事要处理,顾不上我,知道我一直想来陪你,给我找了调息的灵药带上,就送下来了。”   谢衍自然是有他自己的考量。璀错身上有着他的本源神力,上界中界无人敢在铁板钉钉的神后面前造次,至于下界,鬼王被他重创,一时半会的是不会主动跑出下界寻衅的,剩下的小喽啰也不足为惧。   他这两日识海翻涌得厉害,想也不必想,定是问天锥又要作什么妖。他需要几日时间,将问天锥重镇回去,叫它安分些。   璀错的事情他还未查清,问天锥的事儿暂且还不能告诉她,可他要是毫无理由就避开她几日,她定然又要闹脾气——这些日子来,她愈发不像上界的那个“无清仙君”了。就连璀错自个儿也纳闷过一会儿,她修了这么久的无情道,都修到哪儿去了,怎么在谢衍面前半分也显露不出来?明明在凡间的时候,她尚还控制的很得当的。   谢衍看在眼里,心里是明白的。她这副样子,其实愈发像两千多年前神域里那个还无忧无虑的小姑娘长大以后该成的样子了。   倒是分毫没考虑她这么多小性子是不是他惯出来的这回事儿。   毕竟神君本人小情绪也不少。   总之谢衍思来想去,想到刚好她也想去陪司命,还不如将她送到北山来得妥当。 第56章 像你这样一生多磨的,最……   司命醒过来也没多久, 就又嘟囔着累,璀错陪她躺在同一张榻上,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直到璀错等了许久, 也没能再等到司命开口,她侧过头去, 看见司命并不□□稳的睡颜。   斯玉这回回家带了伤。两只手上细碎的小伤口, 胳膊上有小指粗细的条条淤青, 还有一瘸一拐的腿。   面对祁痕欲言又止的担忧, 她率先笑了笑,搪塞道:“一不小心从山上摔下去了。”   见祁痕好像并不很相信的样子,她立马像扯到了伤口一般, 夸张地咧了咧嘴,倒吸了一口凉气,“好疼。”   祁痕的注意力果然被她这一下吸引走, 焦急地去打了水来, 给她将伤口上的沙子先轻柔洗掉,又抿着嘴拿了柔软些的布条给她缠了缠——斯玉不曾备过药, 也只能这样应付一下,好在只是点皮外伤。   斯玉鼓着腮看他, 突然小声道:“祁痕,你真好。”   祁痕的手不自然地往后别了别,脸上噌一下红了半边,依旧是有些木讷地不说话, 但是微微上扬的唇角和颤抖的眼睫, 暴露了他心底的欢喜。   明明是只鬼,倒还挺喜欢被人夸的。   斯玉弯了弯眉眼,她都能看见这么可爱又温柔的鬼, 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被诅咒的人。   今天村头的平力领了几个平日就跟着他无所事事地混着的小喽啰,把她堵在山上,存了心地要找她麻烦。   其实也不过是他前几日调笑王婶儿家的二闺女,嘴里不干不净的,看这架势还打算上手,王婶儿曾有恩于斯玉,她就出了个头,吓唬平力说他脖子上趴了个吊死鬼,腿正随着风一蹬一蹬地踢着他脊梁骨。   她的阴阳眼村里没人不知道的,都说她邪乎得很,什么命硬克父母云云的话也不知传了多少。所以这话原本荒诞,从她嘴里说出来就真实得很,吓得平力当晚就发了烧。   她今日的确是从山上摔下来了,不过是被平力领着人打了几下,指头粗细的藤条抽在身上还是很疼的,她慌不择路地逃,这才一脚踩空摔了下来。   她有了玉玦护身,从来不怕恶鬼,反倒怕了人。   祁痕给她将伤处理好,她累狠了,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第二日傍晚突然下起了大雨,雨势越来越大,吵得人心烦。   斯玉急急走在回家的路上,顶着蓑笠,冷不丁跟巷子里窜出来的人撞上,蓑笠掉在地上,激起水花。   她被一把拉进巷子里,捂住了嘴,拉她的人力气很大,一身的酒气。   斯玉慌乱中踹了几脚,竟挣脱开了桎梏,拔腿就往巷口跑,跑了两步,脚步却生生顿住。   巷口围上来好几个人,正是平力那帮。   雨声太大,盖过了她呼救的喊声,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被制住手脚,丢进巷子尽头那处被人遗弃已久的老房子里的。   平力身上的酒气呛人,力气却奇大无比,压着她,撕破了她的衣裳,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她,那些轻佻的话简直不堪入耳。   斯玉已近脱力,麻木地看着散发着腐烂气息的老房子。   房顶年久失修,到处漏雨,水滴连成线坠落。   那个让她恶心的人正在啃着她脖颈,她的手下意识地在身边摸索,在碰到一块不知从哪儿掉下来的砖头时顿了顿,紧接着颤抖着将砖头握在手里。   在他的手搭上了她腰,且还要继续向下时,斯玉不知从哪儿爆发出的力气,一砖头砸向他头部。   她这一下稳准狠,身上趴着的人骤然软倒下来。斯玉爬起来,试了试他的呼吸,确认他只是晕过去以后,拿着砖迟疑了一下,终还是扔下砖,从早破损的后窗翻了出去。   前门还有同他一起的那群渣滓,不远不近地候着,她只能尽量轻手轻脚地从后面跑。   斯玉一股脑跑回家,在看见祁痕那一刻,脚一软,在摔到地上前被他稳稳拉在怀里。   祁痕手足无措地抱着斯玉——这还是两人头一回靠得这样近。她在他肩头伏着,陡然一声尖叫,而后便开始了无休无止的哭泣。   两人站在屋檐下,祁痕把她护在里头,用自己的后背为她挡住雨。他由着斯玉哭了一阵儿,等她哭声渐渐弱下去了,便把人拉回屋里,去烧了热水,给她擦着哭花的脸。   他没问她是怎么了,怕她想起来难受。毕竟她这一身被撕得破破烂烂的衣服已经足够碍眼。   斯玉哭得狠了,一抽一抽着,擦干净的脸很快便又布满了泪痕。   “祁痕,我为什么命这么不好?为什么......”   祁痕将拧干的温热帕子覆在她脸上,“你没有命不好的。”   斯玉裹着祁痕刚给她披上的薄被,像是把这辈子十五六年的委屈都发泄了出来,疲惫道:“可是爹娘都不要我了,他们都说是我害的,我只是想好好生活而已,他们为什么这样对我......是不是因为我这双眼睛?如果没有它了,是不是就会好一点......”   祁痕难得话多一回,半跪在她面前,揉了揉她的两边太阳穴,“别多想了,不是你的错,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你的错。你知道么,这一生受的磋磨多了,正说明你不是一般人。”   斯玉抬头,嗓子都哑了,“真的?”   祁痕睁眼说瞎话,随口诌来骗她,“真的。在下界,也就是你们说的阴间,像你这样一生多磨的,最后必然都是了不得的人。”   斯玉本就累了,被他照料着心神松下来,没多久就迷迷糊糊地睁不开眼。祁痕小心翼翼将她安置到榻上,脱下她鞋靴时,她好像受惊了一般哆嗦了一下,睁开眼。   她嘟囔了句什么,祁痕凑近去听,她说的是:“眼睛不能不要,不要眼睛了,就看不到祁痕了......”   祁痕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动她身上的衣裳,只找了一套干净的来放在她手边。   他俯身吹熄了屋子里的灯。   逐渐浓郁而压抑的夜色,喧嚣如马蹄声的暴雨。   祁痕撑起一把油纸伞,走出了门。   小巷尽头的老旧房子里,许是许久没听到动静,估摸着头儿也该玩完了,门口等着的喽啰们进去,一霎却吓得腿都软了。   煤油灯颤巍巍地映照着屋里的光景,房顶漏雨漏得愈发厉害,雨滴落到地上的血泊上,溅起一片血红的水花。平力该是还有一口气吊着,却被剜了眼睛剃了舌头又割了耳朵,只能从他不断起伏的胸膛看出他的恐惧。   在房子里却依旧撑着油纸伞,像是生怕被雨淋到的男子正细细单手剐着他,神情专注。   几个小喽啰愣在当场,马上就回过神来,争先恐后地往外跑。一阵阴风吹过,煤油灯骤然熄灭,破损的房门紧紧合上,他们几个男人力气都不小,用尽全力扒却也扒不开。   先是有人紧紧攥住了自己的喉咙,攥到面色铁青眼珠凸起,紧接着有人扭断了自己的脖子......横尸遍地。   撑着油纸伞的那人却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第二日晌午斯玉才醒,村子里正到处在找人间蒸发了般的几人,尤其是平力的娘,简直恨不能将整个村子掀过来——有推测说是昨儿雨太大,路滑,几个人跌进了山沟里,要么就是太深了找不到,要么就是被什么猛兽拖去吃了。   总之这几个人都是村里的祸害,没了正好。只是平家在村里还有些声望,家里又有钱,这些话不能摆到明面儿上。   斯玉注意到了门口立着的油纸伞。   伞下有一小片湿润,是从伞上滴落下来的雨水。   她出门时恰碰上了平力的娘,他娘本就是出了名的蛮横,看她的眼神恨不得把她绑上柱子点火烧了——斯玉把她儿子吓得发烧这事儿刚过去没多久,她很难不把两件事儿联系到一处去。她自己儿子什么样自己心里明白,但斯玉不过就是个孤女,她怎么敢?   到了傍晚,她听说平家请了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师”来捉妖收鬼。   于是当天夜里,斯玉同祁痕商量道:“我们走罢,搬出去,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的地方。”   司命睁开眼,突然抓住了身边儿的璀错的胳膊,坐起身来。   璀错被她吓了一跳,揉了揉眼睛,轻车熟路地又倒出来一颗静心的丹药,“怎么了?”   司命呆愣愣地看着前方看了许久,才扭过头去对璀错道:“我好像,把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忘记了。”   “我现在,又好像记起来一点了。”   “但我好怕。”   她把头埋在膝上,闷声继续道:“璀错,你陪我去找找罢?” 第57章 随我一起覆了三界,才是……   璀错从神域走时, 谢衍还不放心地嘱咐过她,叫她尽量待在北山,等他来接她。   璀错答应得脆快, 本也没打算到处招摇过市。但面对司命罕见的脆弱情态,仍是想也没想便道:“好。我们去哪儿找?”   她只顾着一下下轻抚着司命的后背, 哄小孩儿似的拍着, 自然没能留意到司命半埋在膝间的脸上神色慢慢变化, 唇角的笑意最终凝在一个诡异弧度上。   司命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也不知道,只隐隐地能感应到一些什么。”   “那我们便顺着找过去。”璀错笃定地拍拍她肩,“总能找到些蛛丝马迹的。”   璀错说走便走, 短短两日间,两人已跟着司命的“感觉”,从北山一路找到了凡间。司命不过是要引着她进下界罢了, 只是直直寻过去怕璀错要起疑, 只能迂回着来,慢慢把目的地往下界靠, 引着她自己想起来还有下界这样的可能。   司命寻的是三千年前的痕迹。   三千年,在凡间是一段极漫长极漫长的岁月, 沧海兴许都化为了桑田,当年的痕迹怎么会留得下来。   璀错心里清楚,但担心司命的状态,对此闭口不谈。   司命来了凡间后, 出神的时候愈发多起来, 常常看着什么东西,不知不觉眼神便飘忽开。   璀错若问她,她只摇摇头, 笑着说是太困倦了。   其实并不是。是她总能透过人间那些分明寻常到随处可见的景象,断断续续地记起点什么来。   她的记忆就像一只密封起来的酒坛,现在封在上头的黄泥裂开了,酒香便一丝一缕飘出来,勾得人心心念念着,失魂落魄。酒香对她有种致命的吸引力,不断诱着她去开坛,可她又怕得很——她不知道封存起来的究竟是美酒琼浆,还是见血封喉的毒酒。   透过这些零星细碎的记忆,她看见了祁痕和斯玉,看见他们从一前一后走着,变成并肩而行——手偶尔会碰到一块儿去,又佯装无意地迅速隔开一段距离——再变成小心翼翼充满试探地互相勾着一根手指头,最终手挽着手,旁若无人地在街上相拥。   斯玉和祁痕离开了村里后,便找了处风光秀丽的山定居下来——山脚下便有集市,斯玉隔上十天半个月地下去采购一趟,再变卖些东西,倒也没多不方便。   山上只他们两个,那处山头有头吊睛白额虎,平日里没人敢上山。猛兽遵从本能,畏惧着祁痕身上那股阴邪的力量,常常是躲着两人走的。是以斯玉搬上山后的日子简直不要太舒心。   祁痕日日守着斯玉,离了视线半分也不成地跟着。   两人这样过了两三年后,在一个平淡得同往常没有任何分别的日子里,拜了天地。   司命陡然喉头一甜,像是被什么堵在了胸腔处。她低咳了一声,却呕出一大口血。   璀错被她吓得变了声儿,问她是不是感应到了些什么,她自己倒还算镇定,捏了个诀将血迹清理干净,就着璀错递仙露过来的手喝了两口,又吞了两颗丹药。   看着璀错焦急到慌乱的样子,司命知道时机到了,就顺着她问的话道:“我好像……找到源头了。”司命抬眼仔细观察着她神色变化,似是犹豫不决地咬了咬下唇,“约莫是在下界。”   璀错为难地皱了皱眉——不必谢衍耳提面命地叮嘱她,她自个儿也知道,下界她是能离多远就离多远得好。但司命紧跟着又捂着嘴咳嗽了两声,血迹染了满手,她看得心疼又心焦,心一横便点了点头,“那我们便去下界。”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就算鬼王还打算做些什么,她也有了相抗之力——大不了就拉着司命躲回神域里,打不过她还跑不了么?   她还真跑不了。   上回过鬼原时,有谢衍一路相护,她没受多少苦,那时谢衍还是“严歇”,藏着身份没好在她面前暴露太多。   后来发生的事情一桩连着一桩,连谢衍都忘了在鬼原时璀错反常的举动,璀错这样记吃不记打的,现下又一门心思担忧着司命,自个儿心里便更没数了。   是以当璀错再度踏入鬼原时,识海熟悉的翻腾感一霎便攥取了她所有的感官。   鬼原依旧是那副样子,寂静到连风都凝固在一处,空气带着强大的裹挟力沉沉压下来。   这回璀错有了谢衍的本源神力护着,勉强与她自个儿的识海相抗,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她虽有了谢衍的本源,但终究不是神族,并不能全然驾驭住,而她识海里的那股力量却是正儿八经属于她的。神力依着本能护着她,奈何不能与她的识海相争,怕反倒伤了她根本。这样的平衡岌岌可危。   浑身剧烈的疼痛熟悉又陌生,骨骼被一寸寸震碎,又囫囵着还原,璀错一时支撑不住,半跪在地上,在识海被抽干又猛然灌满的循环往复中,强逼自己保持清醒。   这回她的状态比上回好太多,等她熟悉了疼痛,就缓过神来,返身回去找司命。   璀错并未发觉,先前在神域便起了变化的识海,识海边缘再度往外推移、拓宽,化为汪洋一片。   司命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望着鬼原尽头,神色阴晴不定。璀错以为她是又在出神,刚走到她身边,还未来得及开口,却见她手虚虚一握,一柄镶着深蓝宝石的权杖浮现在她手中。   璀错瞳孔一缩。   她见过这柄权杖,在鬼王手中。   灵压以璀错为中心陡然爆开,凝固一般的鬼原都有了灵力的波动,水波纹状的气流清晰可见。可她体内的拉锯战还在继续着,陡然大规模使用灵力使得她识海一抽,被碾碎一般的疼痛席卷而来,疼得她下意识地弓起了身子。   招式酝酿在她手边,鸣寂被她拔出剑鞘,兴奋地震颤。以她现在的能力,趁着神力还抵挡得住她识海的异样,还有全力一击的机会。   恰在这时,司命回过头来,冲她笑了笑,唤了一声“璀错”。   恰如过去的两千多年,每一回她唤璀错时一样。   璀错这一剑横扫下去,司命怕是凶多吉少。   她还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总归知道,面前这个司命如假包换。   手边的鸣寂归于平静。箭在弦上,倘若不发,必将折损自身。璀错强行收了灵力,眼前一阵发黑。   司命收回视线来,平静地望向鬼原深处,高高举起权杖——深蓝色宝石频繁闪烁着阴诡光芒,鬼原散落的怨气被汇聚成流,引领着以她们二人为中心盘桓。   下一刻,怨气流奔向璀错,骤然灌入她身体。   权杖上的宝石光芒大盛,几近照亮了整片鬼原。   璀错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只觉侵入她识海的这股阴邪力量无休无止,与谢衍的本源神力激烈相抗,对撞间光是余波都够旁人的识海碎裂个三五回。   她无意识地跪在地上,一口接一口地呕出血来。   许是发觉她这副身子再这样折腾下去是经受不住的,以护她周全为首的神力本源渐渐安分下去,任由怨气肆虐在她体内。   璀错的意识早就一片模糊,朦胧中只发觉,那些为三界所憎的怨气,竟毫无障碍地汇入了她的识海,一丝水花都未曾激起。   她还未来得及惊诧,便全然失了意识。   鬼王缓步走过来,司命半跪下身,将权杖双手奉上。   鬼王随手接过,笑着将司命扶起来,嘴唇贴在她鬓边,轻轻吻过她的侧脸,夸奖道:“做得好。”   紧接着,他走到璀错面前,端详了一阵儿已经失去意识的人,把玩着手上权杖那枚光芒趋于稳定的深蓝宝石,笑意更盛:“不愧是凌驾三界之上的神族,连怨念都能化成人形。小可怜儿,怕是还未记起,自己就是凤凰神族的怨念罢?”   “记不记得起,倒也没什么要紧了。你会成为三界最强的堕鬼,为我驱使。怨气么,你生来就是要向天道讨个公道的,随我一起覆了三界,才是你的正道。” 第58章 她不能食言的。   绝域里横行乱窜的怨气在鬼王手握权杖进入后温顺了不少, 在三人身周小范围游弋着,又在感应到璀错的存在时,陡然围上去, 层层将她缠绕起,宛如百鸟朝凤, 众星拱月。   她的识海边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推翻、向外蔓延, 原本清澈纯净的灵识逐渐浑浊, 微弱起伏着, 横无际涯。   鬼王尤嫌不够,用方才在鬼原时聚集怨气的法子,以权杖为引, 将汇聚成滔滔洪流的怨气从她天灵盖灌入。   她的识海疯狂向外滋长,浑浊不堪的灵识如潮汐般汹涌澎湃,一下下击打在一道没有实形的禁锢上。   终于, 禁锢有了一丝松动, 在灵识浪潮般的冲击下很快便不堪重负地碎裂开。   一道凤凰的虚影划过璀错的识海上空,尾羽搅起一片气流。凤凰身形像是被什么缠住, 自空中直直坠落,落入她识海中, 顷刻间便被腐蚀消融。   那只凤凰的气息并不属于谢衍,比谢衍还要更柔和宽厚一些。   一片雾蒙蒙的白。   璀错蜷着身子,环抱着双膝,细软的长发散在身后。待到围绕着她的雾气散开些了, 她才似有所感, 懵懂抬起头。   雾气尽头,少年神君的身影逐渐清晰。   她来这世上的第一眼,刚刚对上谢衍的视线, 那些困扰着她的雾气便骤然散去——世界骤然便鲜活起来。   璀错识海内的凤凰陨落那刻,一道灵力以她为中心,轰然涤荡而出。   饶是绝域内这样密集的怨气,霎时间也被削弱了近半。事出突然,鬼王下意识地替司命挡了一下,两人皆被震退了数步。   鬼王上回被谢衍伤的还未好全,生受了这么一道,又替司命消弭了大半冲击,当即脚步便虚晃了一下。   司命在他身后却跪坐下去,身子弓起来,右手紧紧抓着自个儿心口,像是在忍着什么剧痛般,将身上的衣裙都攥得皱成一团。   方才那道灵力强悍,即便鬼王替她挡下了大半,余下的也够她受了。她识海里那道封锁着记忆的锁链早被他松开了些,这样一来,便在识海被激起的震荡里彻底溃散。   司命压抑着咳了几声,声如蚊蝇地呢喃了一声“祁痕”。   鬼王将喉头甜腥的血气咽下,回头看了一眼,细长惨白的指甲深深嵌入手掌心,又倏而松开。   他收回视线,神情复又平淡,朝璀错走过去。   他漠然抬手结印,一道接一道打在璀错身上。很快她露在外头的那一小截胳膊上便能瞧见黑色的咒纹一路蔓延,爬满她全身。   璀错毫无知觉。   记忆慢慢复苏,像春风过境,拂过她那些年干涸的心田,盈起一汪春水,颤巍巍簇在心尖儿上,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叫她浑然忘了身上不断撕裂又黏合般的疼痛。   她在神域没心没肺地过了四百多年。那时她的世界里只有谢衍一个人,满心满眼都是他,容不下任何别的。也心安理得地待在谢衍心尖最柔软的那块地儿,一待就待了这许久。   她早便习惯了那样的日子,从未想过那些欢欣甜蜜,无论落到何时何地何人身上,也该是一种奢求。谢衍将她保护得太好,明明自己也身处泥沼中,却还要倾尽全力把她送在光下,让她离那些肮脏不堪的污泥愈远愈好。   所以她在得知了自己的身份后,才会那样绝望。   偏偏那时他们已经相爱,已经密不可分。   璀错最初知道自己的身份,还是她同谢衍赌气,自个儿跑进了神墟里待着消气。他去天宫时,有仙娥偷偷在他腰带上塞了一小方亲手绣成的云锦帕子,他说自己当时该是正在同天帝商谈正事,并未察觉到,璀错不信。再说,那得近身近成什么样子,才能在他毫无所觉的情况下,塞东西给他?   虽说她也知道,上界的那些仙君对谢衍有种骨子里的敬畏,这种敬畏出自本能,而天堑般的差距除了滋长恐惧,也并不能催生爱慕。   但她就是生气。她才不管那个仙娥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和目的给他绣帕子。   她在神墟漫无目的地走着,也是在暗搓搓地等着谢衍过来找她认错,哄她回去。可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道虚弱的声音,是道女声,轻轻唤了她一声。   而这道声音,显然是出自她的识海。   这是第一回 她意识到,自己的识海里,还有另外的意识存在。说起来她竟一直不知道自己的本体是什么——最初是忘了问谢衍,后来是不敢问。她总下意识地觉着,从战场遗迹上被捡回来的,必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其实就算她问了谢衍,谢衍也是不知道的。他压根就不在乎她是什么。   而这道女声在短暂沉寂后,径直将她这些年一直不敢触碰的面纱揭了下来。女声告诉了她,她是凤凰神族在湮灭那刻升起的滔天怨念,她是神族憎恶天道不仁的产物,是这世上至阴至邪的存在。   神族涤荡尽了三界的怨气,却不能涤荡尽自己内心的恨意。于是她于一片鸿蒙中渐渐凝形,生于他们陨灭之地,又阴差阳错地被谢衍领回了神域里。   璀错初时是拒绝相信的。但那道女声有理有据,冷静地一条条讲给她听,偏偏声音是自识海传来,她就算捂紧耳朵,把自己藏起来,那些尖锐的话依旧能深深凿进她的神识。   何况已经四百多年,她自个儿当真一点都未察觉出异样么?   女声似是极为虚弱,每次能告诉她的信息有限,常常上半句未说完便陷入了沉睡,是以璀错同女声的交流费了好些功夫。   璀错日渐消瘦,脸上再没了笑容,任谢衍怎么哄也哄不好。谢衍觉得她对自己冷淡了,可他不知道,每回在他走后,她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总忍不住伸出手去。   她怕见他,怕他发现自己是什么,可又忍不住想要触碰他。   那道女声,属于谢衍的母神。凤凰神族倾尽全族之力,才从天道手底下护下谢衍一个,可谢衍那时正在涅槃,待到他苏醒之时,必将前尘尽忘。天地不仁,既容不下神族存在,谢衍便时时处于危机之中。她放心不下,强留下一缕神魂,机缘巧合同怨念混在了一处。后来怨念渐渐凝成实形,她这缕神魂便顺理成章地蛰伏进了璀错的识海里,等着苏醒的那一日。   璀错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她便温温柔柔地同璀错道:“你随着阿衍那孩子,叫我一声母神便是。”   她这四百多年虽一直沉睡在璀错识海,但偶尔也对外界略微有些感应,勉强算得上是看着璀错一点点长大的,其实对小姑娘也欢喜怜惜得很,同自己半个女儿无甚区别。   但她也知道,阿衍和璀错,是万万不能的。   倒也不全是璀错的身份问题。璀错这样的身份,说到底还是要怪他们一族,璀错本身是无辜的。   而是她偶然得窥过一回天道,就在混迹于怨气之中,第一回 进入璀错识海的那一刹。   那时她便知道,日后这个小姑娘,是谢衍命中的劫。   凤凰神族因为不甘,因为憎恨,因为抵抗天道而生的怨念,最终也是指回他们心口的一把利刃。   所谓大道无情,莫不如是。   天地运转自有法则,冥冥之中,因果早便环环相扣。   她要璀错亲手杀阿衍一回,既能让阿衍涅槃,顺理成章地忘记与璀错相关的一切,将当年大战前的记忆恢复,又能断了阿衍的劫,可谓是一举两得。   阿衍必须涅槃一回。他上一回涅槃,委实忘却了太多不该忘的,以至他到如今仍单纯认为神族的陨落是怨气纵横堕鬼成潮导致,分毫没有怀疑到天道头上——没有怀疑,又谈何警醒。   再者,他找回大战时的记忆,包括那些被他忘记的神族秘法,实力必然再连登几个境界。   她往后再护不了他,失了父母亲族,他就要自身足够强,才有与天道相抗之力。   本就只一缕神魂,受不了日日消磨,她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能苏醒同璀错说话的时间愈来愈短,如今甚至只够说上两三句,苏醒的间隔也愈来愈长。   她知道问天锥的存在——如今潜藏在阿衍识海内的问天锥,与潜藏在璀错识海中的她一样,他们神识相连,可问天锥是主动沉睡来藏匿的,与她这种极偶然才能苏醒的不同。倘若阿衍有所异动,它便能感知到,自己苏醒过来。   是以要保证阿衍顺利涅槃,不在涅槃过程中被问天锥所伤,就必须在阿衍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击毙命,让他甚至连本能都来不及反击。   她很想摸摸璀错的脸,小姑娘委实太苦了些。   可她只能尽可能地柔和着语调,将这些断断续续地讲给她听。   “这其中门道太多,我来不及一一告诉你,再由你转述给他,只能让他自己亲眼去看,去将忘掉的东西想起来。”   “因着问天锥的缘故,我们不能打草惊蛇。所以阿衍不能知道这一切,你需得在他最不设防的时候对他动手,切记,只能一击。”   她将这些全都讲完的那天,璀错并没有像她预料的那般失控。   她们神识相连,她还醒着,是以能感知到璀错情绪的变化。   璀错一口答应下来,内心很平静,像波澜不惊的海面。   只有深不见底的悲恸,沉落海底。   璀错依着谢衍母神的指引,去寻了一把剑。母神说这把剑本是给谢衍备的惊喜,剑名鸣寂。他一向用弓,还是要备点兵刃在手边的,所以她便偷偷打了这把剑,可惜剑灵还未孕育出,便遭此横劫。   但即便没有剑灵,这把神兵也远非凡铁能比。   过了不久,便是人间的上元节。璀错猜到了谢衍必然会在这一日带自己去凡间。   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1】   长街之上,摩肩接踵的人潮中,无处不涌动着自除夕夜一路烧过来的热闹。璀错不自然地抽了抽鼻子,悄悄转过身去抹了一把眼泪,努力牵了牵嘴角,将心情调整好,这才笑着回过身,欢快挽住谢衍的胳膊,踮起脚来贴在他耳边道:“阿衍,我们成亲罢。”   大红喜烛燃起的那天,藏在盖头下的一双眼却始终噙着泪。她的盖头被挑起,望向她的爱人时,目光里满溢着炽烈不息的爱意和遗憾。   谢衍吻下来,她颤着手攀上他的脖颈,与他相拥。   喜烛“噼啪”一声。璀错察觉到他动了本源,神魂携着本源神力一道,将要叩开她的紫府。   璀错闭上双眼,突然狠狠吻上去,以抵死缠绵的架势,却在双唇相碰的那一霎,无声唤出了鸣寂,一剑钉穿了他的心脏。   谢衍果然连本能的反抗都未来得及。或许说,因为动手的人恰恰是她,他压根不会出手伤她——哪怕是在垂死之际。   近距离用剑并不顺手,她的手开始时是攥在剑刃上用力推入的,右手被剑刃深深划破,几乎能看见森然的白骨。   她怕一击不成,怕他体内的问天锥有机可乘,这一剑狠绝到整个剑身都没入进去,剑柄抵在他胸膛。   璀错换了左手,木然将剑抽出。   爱人的鲜血瞬间喷洒而出,溅了她满脸,滚烫的触感让她禁不住战栗了一下。   璀错把不断流血的手别到身后去——在他面前把伤口藏起来,好像是已经不需要考虑就会下意识去做的习惯。   可是这回,她的阿衍不会再训她了,也不会强行拉过她的伤口来给她疗伤,看着凶巴巴其实极温柔地同她说,受了伤不要忍着,疼了可以哭出来。   这回她的的确确哭出来了,却连一眼都不敢抬头看他——他胸口的血洞瞧着太疼了,他那样怕疼,一定很恨她。   她早就知道,她的阿衍会好起来的,会浴火重生,会完完全全忘记她。   那样再好不过了。   她也该被忘记的。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   可真到了这一刻,她心里想的竟是,神域广袤无垠,往后就真真只剩了他一个了,他会很孤单罢?   凤凰的涅槃火轰然而起,火光映照在璀错沾满鲜血的脸上。她明知道在涅槃火里,她会烧得连神魂都不剩,也明明有机会避开的,可她没有。   火光中央的小神君合上了双眼。她痴痴地望着,走进火光深处,任火舌舔上自己,却全然不知疼似的,紧紧拥住了面前已经不会再回应她的人。   那天他们坐在神殿的檐上喝酒,她曾夸下过海口,说以后变得厉害了,要护着他的。她还说,“如果一不小心你还是涅槃了,我会陪你一起。”   涅槃太疼了,她陪着他一起疼,或许会好些罢。   她不能食言的。 第59章 玉玦碎开的那刻,他好像……   璀错在涅槃火中用力抱紧谢衍, 分毫不肯撒手的时候,便做好了魂飞魄散的准备。   但在最后一刻,璀错识海内谢衍母神的那缕神魂, 在自身将要随之溃散的边缘,用自己神魂残留的独属凤凰神族的气息包裹住了璀错, 从涅槃火中护下了她。   她自然知道璀错心甘情愿地去死, 对阿衍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但她还是心软了。   兴许是因着阿衍抬起又颓然放下的手, 兴许是因着她感应到了小姑娘几乎渗透了整个神魂的悲哀无力,也兴许是因着涅槃火烧着小姑娘身上火红的嫁衣时散开的一缕烟雾。   总之就是有那么一刹,她突然便释然了。   小辈自有小辈的造化。   璀错本就是神族憎恶天道不仁的产物, 为何到头来,她却先替阿衍和璀错惧了这天道?   她将璀错护下来时,涅槃火已多少伤到了璀错, 作为因果中的一环的记忆已被灼烧得所剩无几。她索性借力打力, 将璀错识海中的一部分框住,在里头重造了璀错的识海边缘, 又用自己这缕神魂所剩无几的力量,替璀错重新打造了一副运转的道法——她还是存了几分私心, 将璀错引上了无情道。   她神魂散尽的最后那刻,眷恋地回望了一眼被火光映红的神域。   这两个孩子,最好再不相逢。倘若兜兜转转仍遇上了,也望无情道能拦一拦他们。   记忆至此已全然恢复, 再后来便是璀错熟知的开头——她在漫天的火烧云中, 身着残破嫁衣,跌跌撞撞地走进上界,眸中似是永远流不完的泪早被火烤干, 她只单手死死攥着鸣寂,像是攥着最后的念想。   绝域。   黑色的咒文密密麻麻地爬满璀错全身,却还在不断往上叠加着。   璀错睫羽颤动,手指也微弱地勾了勾,像是马上要醒的样子。   鬼王皱了皱眉,神色又冷下去几分。他要的是能颠覆三界的杀戮机器,可不是一个有自我意识的强大堕鬼。   权杖被再度举起,深蓝色的光芒愈发灼目。鬼王凝气为刃,深深划开自己仅剩的那只手,浓稠的鲜血淌下来,悉数被权杖吸收。   绝域内厚重到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怨气被权杖吸聚。浓重的黑色雾气以摇山撼海之势翻涌,藏在阴邪气息下无可比拟的威压几乎有毁天灭地之能。   只差临门一脚。只要将最后汇聚而成的这道怨气流灌入她体内,震碎她的神识,她便能彻底失去自我。   鬼王神情专注地凝视着权杖,在璀错身上的咒文隐匿又重现之时,猛然抬手挥下,怨气流也随之俯冲而下。   可怨气流没有如他所愿灌入璀错体内。   鬼王漠然看着不知何时醒来,飞扑上前以肉身替璀错挡住怨气流的司命。怨气流倾注而下之时,她身上那块辟邪护体的玉玦终于四分五裂地碎开,有一片碎片甚至崩到了他脚边。   他的胸前插了一把匕首,刀尖儿自他胸口探出来,上头淬了足以杀死仙体的剧毒。   司命乃是纯正的仙体,承载不住怨气,但怨气流的去势已止不住,是以它生生冲撞开了绝域,四散而去,流入三界。   宛如三千年前。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回的怨气比之三千年前少了不少。   可三界也再没有那么多的神族,能替三界抵御住。   鬼王静静看着自己胸前探出的带着血迹的匕首尖端,反手摸到背后去,握住刀柄,将它拔了下来。   他松开手,匕首便掉到地上,与司命那块碎开的玉玦一处。   玉玦断面平整,在权杖上那块蓝宝石已然微弱的光芒照射下,温润的玉石也变得冷冽起来。   玉玦碎开的那刻,他好像还听到了什么碎开的声音。   总不会是他的心。他的心,乃至整副躯壳,早在三千年前,便为了救她,献祭了出去。   这颗心早就不是他的了,她就算捅一刀,又怎么会碎呢。   司命方才被怨气流直接冲击到,五脏六腑都像挪了位置,一口接一口的血涌出来,她原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体内竟有这样多的血。好在她仙体强悍,又有玉玦护着,还勉强撑得住。   那匕首上淬的毒对鬼王并没什么作用——她也早便料到了,不过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   鬼王的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愈合,他低头又看了一眼四分五裂的玉玦,可惜地摇了摇头。   他对司命施的傀儡术,正是以这块玉玦为引,如今玉玦碎了,傀儡术也跟着解开了。白费了他那么多功夫。   她用那把匕首从背后捅进他心口,舍身去护璀错时还中着傀儡术,为了璀错,她甚至能从傀儡术中挣得一线清明。   而后用挣得的这一线清明,来杀他。   “你都记起来了。”他蹲下身去看司命,司命用尽全力想站起来,奈何伤势过重,尝试了两回都无果,最终也只能脱力地坐在地上。   司命喘息了一阵儿,抬眼看他,“你不是祁痕。”   傀儡术解开后,这段日子她被控制时,鬼王对她都做了些什么,她也记了起来。   祁痕不会违背她的意愿强迫她,也不会逼她去做她不想做的事儿。   鬼王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笑出声来,笑得愈来愈厉害,过了一阵儿才同她道:“为什么?就因为那些事儿?我们都是成过亲的关系了,从前又不是没做过,你装什……”   他话音未落,司命便咬紧了下唇,抬手一巴掌挥过去。   她的手还未打到他脸上,便被轻松抓住手腕制住。鬼王面上笑意未减,骤然使力卸了她手腕,“那就是我的欲望,不过如今我已经不再压抑着罢了。”   “你知道么,再度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恨不能将你一点点剁碎了,挫骨扬灰。”   他曾望眼欲穿地等了五百年。那五百年她在做什么?   那时候她不回来,往后都不必再活着回来了。   “可我转念一想,那样也太便宜你了。我该一点点磨碎你的傲骨,一寸寸掰断你的脊梁,让你在你早便放弃了的人身下承欢。你回忆起来的那些,滋味儿可好?”   “你不是要护着三界么,司命星君?可如今,恰恰是你,亲手毁了三界啊。”   他每说一句,司命的脸色便惨白一分。   听到最后,她终于忍无可忍,骤然抬了另只手,“啪”一声清脆打在他侧脸,打得她手都火辣辣地疼。   鬼王被谢衍废了一只手,剩下的那只手正扣着司命刚被卸下手腕的那只手,受这一下时自然便没腾出手去挡,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他的目光骤然阴冷下去,松开她手腕,捏住她下巴,拖着她靠近了些。   司命一脸的无谓,在他的手掐住自己脖颈时,甚至还轻笑了一声,略带了些挑衅意味地慢慢问他道:“三千年前你费了多少周折才护下我一命,如今就这样亲手拿回去,岂不是舍本逐末么,亏不亏?”   鬼王赤红着双眼死死盯住她,手上青筋暴出,掐着她脖子的力道却渐渐小下去。   司命尤嫌不够似的,继续道:“你救回来的命,你若想要,拿回去就是。”   鬼王的手颓然放下,闭了闭眼,声音都沙哑了两分,刻骨的爱意在无尽的绝望等待中变质成恨,却依旧刻骨。他在那一刻,好像又变回了祁痕,卑微又固执地,替当年的祁痕问道:“你既然知道是我救下的你,为何不曾回来看一眼,哪怕一眼……”   哪怕一眼,都不会让当年的祁痕绝望成那副样子。   司命咳了一阵儿才缓过来,坐在地上虚弱地笑了笑,“因为我把你忘了。我劫难已渡,此后仙途通畅无阻。三千年前,大战刚刚结束,神族陨灭,天宫乃至整个上界都是一片混乱,太多的事情在等着我去做,我不想因为你而日日沉沦,便答应了帝君,由他锁掉了与你有关的一切记忆,甚至舍弃了斯玉的名字。”   她本名也并非斯玉,而是斯钰。   只是在记忆封锁以后,倘若听到有人唤她“斯钰”,她都会隐隐头痛,想起少年朦胧的剪影映在夜色中,在她耳边一声声唤着她。   后来天帝见她记忆的封锁松动,又加固了一回,自此后,便再没人唤她的本名,连她自己也忘了自己原本叫什么,只是被司命司命的称呼着。   三千年前,斯玉与祁痕成亲后不久,怨气便开始在三界肆虐,渐渐影响到了凡间。   再后来,三界陷落,多少仙君妖君尚且惶惶不可终日,何况区区凡人。   祁痕带着斯玉四处奔逃,可百密也终有一疏。他一时不察,斯玉被一只不起眼的小堕鬼重伤,怨气已侵入了她的体内。   那时祁痕以为斯玉只是个凡人,凡人的神魂本就比不得仙君妖君,脆弱得很,被怨气侵入,怕是连再入轮回的机会都没了。   他发了疯似的,抱着斯玉闯了鬼门关,生生将人带进了下界。谁敢挡他,他便挫了那人的神魂,蛮横地一路闯到了阴殿。他也不知为何一定要带她来这儿,只是隐隐感觉得到,来这儿她还能有一线生机——像是遵从了某种冥冥之中的指引一般。   毕竟在祁痕心里,她染上了怨气,能救她的,三界中怕也就这一人了。 第60章 你爱过天宫终年不散的云……   他从一开始便骗了斯玉。他并不是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 只是对她难以启齿罢了——他连“鬼”都算不上,他是被鬼造出来的鬼。   造出他的那人,便是鬼王。   他是鬼王给自己预备的退路, 是鬼王所作的最坏的打算——倘若鬼王这回大事未成,必然将被神族诛杀, 届时鬼王会假死逃脱, 尽力护住神魂, 而后再以祁痕为祭, 融入祁痕的神魂中,吞并祁痕原本的神魂,以神魂为载体的修为也随之慢慢恢复, 让祁痕慢慢变成“鬼王”。   鬼王打算得周到,可唯独忘了一样——祁痕有了自己的神魂,也有了自己的意识, 怎会甘心献祭自己?   而神魂吞并这事儿, 倘若祁痕并非自愿,两人神魂相争, 最终结果怕是会两败俱伤。   是以祁痕在下界正乱的时候,从阴殿逃了出去。   这时还未到最后那场大战, 鬼王尚留在下界,看祁痕竟自己回了来,又看到他怀里那个只吊着一口气,怕是神魂都要留不下来的凡人女子, 心中便明了。   鬼王的条件很简单, 他已能操纵堕鬼,控制怨气,也自然有法子将那女子身上的怨气引下来, 保住她的性命——不仅能保住她的性命,甚至还能为她加固神魂,若她有意修道,必将对她的道途大有裨益,若她无意,也会长命百岁,世世轮回善终。   他只要祁痕心甘情愿地献出自己。   怨气不断侵蚀着斯玉的神魂,情形已经拖不得,祁痕走投无路,只能答应下来。   鬼王暂时封住了斯玉,控制住怨气不再侵蚀她的神魂。   倘若他大事一举功成,他会救下斯玉,并准许祁痕与她长相厮守,倘若他当真被神族所诛,待祁痕以自己为祭后,他也会如约将斯玉救下。   在最终的结果到来之前的日子里,祁痕日日守着斯玉,哪怕她压根毫无知觉。   鬼王自然不会说什么——他巴不得祁痕情深至此,用一个凡间女子便能牵制住祁痕,可省了他不少心力。   最终大战爆发,神族陨灭,鬼王却也被合力诛杀。他低估了神族的力量,在有创世之能的颠覆性力量下,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他也压根保不全自己的神魂。   他的神魂只留下了一半。   这一半的神魂,一时不足以完全吞噬掉祁痕的神魂,但也总算是条生路。   祁痕最后吻了吻斯玉的眉心,极尽温柔。   他践行了他对鬼王的承诺,放任鬼王的神魂占据他的躯壳,吞噬他本身。   鬼王也如约,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救下了斯玉,将她送出了下界——下界仍乱着,她这般脆弱,再伤着了,场面便不好收拾了。   可在将怨气引下她神魂时,鬼王敏锐发觉,这女子并非是普通凡人这般简单。   奈何鬼王连神魂都只剩了一半,实在没有心力探寻一个平平无奇的弱女子的神魂,只略微一探,以为她是中界哪个小妖族遗落人间的小妖。   这种猜测也委实最为合理。   毕竟祁痕认识她时,她父母双亡,究竟出身何处,是否是那对凡人亲生,已经不可考证,一双灵敏至此的阴阳眼也的确过于罕见,说是妖族,最为合适。   再者说,若是仙君,大多会有另外的仙君照看着,不会像她这样被放任不管。   鬼王并未将祁痕的神魂完全吞噬,祁痕满怀希望地将斯玉送出去,从她刚被送出去的那刻起便在等她回来找自己——他自己如今神魂杂乱,是万万出不得下界的。   斯玉刚进下界时还有神智,知道自己是在哪儿,又是如何能寻到门路进来。被鬼王救下后送出去前,她也短暂清醒了一霎,祁痕告诉了她,让她安顿好,便回来寻他。   因着担心她的安危,祁痕以血为引,点了一盏她的魂灯。魂灯至多能用五百年,只要她活着,魂灯就不会灭。   从那时起,祁痕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他日日就守在鬼门关那条路前,寸步不离。神魂被吞噬的过程极为痛苦,这种痛苦又偏偏不是一下便能忍过去的,它如影随形,像是把钝刀,不断在伤口上磨,一磨便要磨上数百年。   鬼王放任他不管,只在偶尔看不下去的时候,才会劝他去歇息上些日子。   可祁痕不听。他要趁着自己还能主导这副躯壳的时候,再见见斯玉。   况且下界这般阴森恐怖,即便斯玉不怕,他也希望她一进下界,便能找得到他。   第一个十年,他有点风吹草动便要激动,却在发现来人不是斯玉时又委顿下来。   第一个五十年,他安慰自己,经此一遭,斯玉该是发觉自己妖族的身份了,要回族里,必然有许多事,兴许还要入道门,一时顾不上也是寻常。   第一个百年,他开始担忧斯玉是不是忘了下界的路。还好魂灯燃得旺盛,证明她是没事的。在永不见天日的下界,魂灯温暖的光日日陪在他身边,是他最后的慰藉。   第二个百年。他已经沉稳了不少,不会再一惊一乍地,把所有进下界的人都误以为是她了。   第三个百年。等待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明明知道时间愈长,他能等得到的几率便越低,可他还是不死心地等着,越等便越绝望一分。   第四个百年。祁痕的神魂已经薄弱得像层纸,仍日日强撑着精神,日复一日地等着。偶尔有很像斯玉的人来,他便会猛地心悸一下,刚刚燃起的希望却在看清来人并非斯玉的那霎,化作更为浓重的失望。   第五个百年。祁痕的神魂渐渐消融,鬼王的神魂占据了主导。除此以外,因着鬼王能操纵怨气,他的神魂多少也染上了些,这些怨念放大了祁痕的久等不得,爱意日渐消磨,恨意却日益增长。   五百年结束,魂灯后继无力,倏而熄灭。   斯玉自始至终,都没回来看上他一眼。   祁痕在这五百年间,是慢慢消散,逐渐被吞噬的。他等待了一整个余生,却始终不曾等到要等的人。   鬼王吞噬了他的神魂,却也连带着他的情绪,他所有的感知一道吞噬尽了。   最终甚至分不清,留下来的这位“新鬼王”,是当年的鬼王,还是现在的祁痕。   那五百年,祁痕等待着的斯玉一直在上界。   她的确知道祁痕在下界,他说的要她下去寻他的话,她也听到了。   但她醒来时,便已经被带回了上界。命中的劫难已过,她已是货真价实的仙君,她的天帝舅舅便坐在她榻边守着,等着她醒。   她的劫难同别人的不同。她自出世到现在,命中也只这一个劫,仿似所有的劫难都凝成了一个。是以这一劫也更险恶些,自生自克,几乎是个死局。   这样的劫难,是不能由旁人插手的。是以天宫除了最初将她的玉玦送了下去助她,旁的半点动作也不敢有,生怕扰乱了原本的因果。又碰巧遇上怨气的事儿,自然更顾不过来。   不过无论如何,她都是平安渡过了的。   天宫那时正缺人手,尤其是天帝能全心全意信任的人。三界间陡然变换的局势容不得斯钰有喘息之机。   她的身份,更不能再去下界。天宫都有明里暗里几处势力纠葛着,更遑论中界。她是为数不多天帝舅舅能信之人,她若是去了下界,天帝舅舅失了人手不说,还怕被别有用心之人加以利用,说是天帝的意思。   中界和上界正与下界不和,此时若是被人误会天帝有此意,便是再也洗不清了。   天宫和祁痕,她只能选一个。   斯钰在听了天帝语重心长的一番话后,心中便有了抉择。   她不知道祁痕为她付出了些什么,也不曾品出他那句来寻他的话里,隐匿了多少无奈与悲哀。   她选了三界的安稳,选了天宫,背弃了他。   做出这种抉择时,她也是痛的,以至于在第一回 记忆被封锁后,她时常会望着哪儿出神,等回过神来时,已是一脸的泪痕。她也曾热烈地爱着祁痕,可她的爱意,终归比不上别的。   鬼王站起身来,倒退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司命,嗤笑了一声,“你忘了。我等了你五百年,从生到死,等到神魂被全然吞噬,等到成了如今这副样子,你同我说,你忘了。”   司命本也是个通透人,此前便有诸多端倪,此时他话说到神魂被吞噬,她略一深思,便大致猜到了始末。   她像是被当头打了一棒,茫茫然抬头,近乎无措地看着他。   鬼王的声音里还带着笑,双目却愈发赤红,“我当年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如今告诉你,又怕你不会担心。”   他似是终于开口,替当年的祁痕问了出来:“斯玉,你爱过天宫终年不散的云,爱过凡间转瞬即逝的花,可你爱过我吗?”   “你爱这三界,可你如今记忆恢复了,你有哪怕半点,后悔么?”   司命的衣角被极小幅度地拽了拽。   她立刻便意识到,身后的璀错醒了,而面前的鬼王,显然还未发觉。   璀错必须逃出去。她还不知鬼王是否留了后手——璀错这样的身份,总之不能落在他手里。   思及此,司命眸中的茫然霎时便消退得无影无踪。   她此时已经攒了些气力,用尽全力站起来,朝他那儿踉跄了一步。   鬼王这回没有伸手扶她,她便慢慢地稳住身形,靠近他,附在他耳边,声音已经虚弱得成了气音:“我爱那个祁痕,但倘若重来一回,我怕是,依旧会这样选。”   她话音刚落,手边调动了所有残留灵力的招式便落到他身上,喝了一声“走!”   与此同时,璀错的灵压陡然爆开,早便被怨气冲破的绝域受不住这样一击,竟被她逃了出去。   电光火石间,鬼王已经意识到璀错是追不回来了的。   绝望得多了,偶尔再失望,好似也便没那么不好接受了。   他平淡地看向司命,单手在空中往下一压,早就是强弩之末的人儿便狠狠被掼倒在地上,一时连挣扎的气力都没有了。   他封住了她的仙力,放任怨气缠上她的神魂。而后一寸寸,捏碎了她的手指骨,敲断了她的腿骨,让她连爬都再爬不了一步。   伤成她这地步,能维持住不死就不错,断然没有余力再自己接骨疗伤了的。   他把这样的司命留在原地,起身走了出去,头也没回。   璀错在恢复了记忆后的那段似乎被拉长到永无尽头的时间里,在鬼王亲手布下的咒文的影响下,心中的渴望被放大到蒙蔽了心神的地步。   兴许怨念也会重新滋生执念罢。她想见谢衍,想得发了疯,想得宁愿舍了这副躯壳。   只要远远的一眼就好。   内心深处的渴望几乎吞噬了她的神智,她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她不敢停,司命舍命为她争取的时间差太过宝贵,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再落到鬼王手里,为他所用。   璀错缩地成寸,几息间竟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鬼原。   她意识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从识海由内而外的变化——她不仅是怨气了。   她现在,成了堕鬼。   鬼王的设想成功了一半。他没能将怨气全然灌注在她体内,但也确实将她化为了堕鬼,只是她还保留着自己的意识罢了。   璀错还担心着司命,心里几乎乱成一团,寻不到头绪,却也逃出了下界。   她正预备着去一趟天宫——哪怕因为堕鬼的身份而被诛杀,也要告诉天宫,司命还在阴都。   可她甫一出下界,迎面便碰上了察觉到异动赶来的谢衍。 第61章 “终于也轮到你心疼心疼……   谢衍的气息太过熟悉, 明明还隔着老远,璀错的脚步便生生止住。   她心心念念想再见一眼的人就在她前面,无名弓握在他掌中, 神情冷肃。   璀错无端想起她还是晏云归时,曾做的那个梦。她梦见谢衍远远朝她拉开了长弓, 业火缭绕着的箭破空而来, 射穿了她的心脏。   在璀错的印象里——无论是两千多年前, 还是如今, 谢衍好似永远都立在云巅,纤尘不染,一身光辉能掩了日月去。   此刻她倒宁愿那个梦是真的了。   她现在这个样子, 怎么敢见他,怎么能见他。   璀错脚步调转过来,慌不择路地想离他远些, 再远些。可她不过刚刚转过身来, 便迎面撞进他怀里。   谢衍将她紧紧拥住,喟叹了一声, “终于找到你了。”   璀错的身子蓦然僵住。谢衍不可能没察觉到她变成了什么东西。甚至因着他的本源还有一半在她体内,他这时候该是已经知道她原本是凤凰神族的怨念了。   她没等到穿透她身体的箭簇, 却等来了一个一如既往的怀抱。   谢衍感受到了她的僵硬和下意识地闪躲,按着她的肩膀半躬下身来,与她视线平齐,“你怕什么?”   璀错咬了咬嘴唇, 慌张地别过脸去, 又被他捏着下巴转回来。他在她眉心轻轻落下一吻,把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擦干,“这不是你的错。”   谢衍看着她茫然无措的表情, 又心疼又好笑,“我从前是怎么教你的?受了欺负也不知道回来找我,还一个劲儿地往外逃?”   璀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谢衍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回神域等我。天宫那边我来之前便已传了信过去,也猜到了司命在下界。放心,一切有我。”   璀错听了这话,像是一霎便有了主心骨,乖顺地点了点头。   谢衍目送着她从天梯回了神域,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不安的心情平复下来,苦笑着用右手抓住了一直小幅度打着颤的左手手腕。   万幸。   万幸她还有神智,还有意识。   他的本源在璀错体内,璀错那副伪造的识海破碎,真正的识海浮现时,他便感应到了。   感应到了她最初的身份,也感应到了她是如何化为堕鬼。   谢衍往天宫下了神令,而后连布置的空都没有,径直孤身赶了下来。   璀错这样的情况前所未有,堕鬼是个什么东西,他也早便熟到不能再熟。   饶是他,心里也全然没底。   他怕自己赶不及,怕把她送到北山时的那一面成了最后一面,怕到六神无主。   璀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的神域。记忆恢复后,她看着神域周遭的一切,熟悉中又染上了两千余年的陌生。   唯独神殿后殿的梧桐神木,一如当年,气息温厚又宽容。   她如同在外头跌跌撞撞飞过一圈风雨后归巢的雏鸟,眷恋地绕着巢穴飞,却迟迟下不了决心回去。   璀错终于慢慢靠向神木,却在伸手摸到梧桐叶的那一刹,被一道倏而燃起的业火逼退。   神木只是逼退了她,却并未伤到她,甚至困惑地摇了摇叶子,像是在后悔自己方才本能的举动——她身上属于谢衍的神力本源让神木无限信任亲近她,可浓郁的堕鬼气息又叫神木不自觉地有敌意。   璀错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一会儿,默然退了两步,慢慢坐在了地上。寒玉铺就的地面冰凉,她却感觉不到似的,伏在地上,尽可能地靠近神木温厚的气息,心神一松便昏睡了过去。   神木犹豫良久,终于从枝头飘下了一片宽大的梧桐叶,将躺在树根附近,不自觉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的小姑娘盖了起来。灵蕴围绕在她身周,努力想汇入她体内,却被与从前截然不同的阴狠气息排斥在外。   谢衍回到神域时,眼见的便是这么一幕。   他走上前,将地上的小姑娘一把捞起来,打横抱在怀里,抱回了她的屋子里。   璀错睡得浅,在谢衍把她放到榻上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她见到谢衍,立时便清醒了,连忙问道:“司命呢?伤势可重?是接回天宫了么?”   谢衍默了默,安抚似的抓住她手捏了捏,“鬼王不放人,以司命星君的性命相胁。”天宫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眼下的确别无他法,但总归鬼王暂且不会伤及司命性命。”   璀错眼中光芒显然黯淡下去,艰难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她顿了顿,又接着小声问道:“散出去的怨气呢?”   谢衍将她按倒在榻上,替她盖好薄被,坐在她榻边守着,避而不答,“你先好好休息,这些都不必操心。”   璀错便明白了。   他避开了这个问题,恰恰说明情形不容乐观。   谢衍却不许她多想,点了炉静心的香,守着她硬叫她歇息。   她体内灵息乱得一塌糊涂,他怕她再这样劳心劳力地消耗下去,身子要先撑不住。   深深的无力感裹挟着他,除了三千年前涅槃后走在战场遗迹时,他已许久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的神力本源还在璀错体内,但他却不敢妄动。神力乃是世上至纯至正之气,与怨气至阴至邪的秉性恰恰相克,他不敢想象这两股力量在她体内相争会带来什么后果,只能尽力将神力本源的气息隐匿住。   璀错情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同往常没有半点区别,坏的时候气息一度全失,谢衍寸步也不敢离,日夜守着。   终于,在几日后,璀错又一次醒过来,双眼睁开的那一霎,却先朝榻边守着的谢衍出了手。   她攻势猛烈,谢衍生怕伤着她,诸多制肘,一不留神,右臂自上而下被豁开一道极长极深的口子。   闻到了谢衍的血气,璀错的动作一顿,手抽搐了一下,便仰面倒了下去。   谢衍将她稳稳接住,小心翼翼抱回榻上。   怨气黏在他的伤口上,丝丝缕缕地妄图渗入神躯,神力的愈合力都失了效用,伤口迟迟不见好。但他甚至腾不出一点时间,来给自己清理伤口。   等到璀错真正有意识地醒过来时,谢衍身上已有了三四道伤。   昔日记忆里意气风发的小神君,如今也面容憔悴,永远不染纤尘的衣袍上洇了血迹,缠着怨气的伤口醒目地刺痛着,再怎么说,也显出几分狼狈。   璀错跪坐起来,松松抱住他脖颈,生怕抱得紧了会扯到他伤口,哽咽着开口道:“对不起……”   他那样怕疼的人,如今竟忍得住疼,任伤口这样放着。   谢衍却往后一靠,吊儿郎当地看着她笑,“终于也轮到你心疼心疼我了。”   璀错替他处理伤口,动作轻柔小心得过分,他却仍喊疼。   璀错将他的伤都处理好了,才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无比愧疚道:“我该怎么办,你才会好些?”   谢衍叹息了一声,将她牢牢锁在怀里,疲惫地闭上眼睛道:“让我抱一会儿就好了。”   谢衍拖了一身的伤,这些日子来却都不曾合过眼,饶是神躯也经不住这样折腾,此时闻着璀错身上熟悉的清香,心神一松就睡了过去。   璀错便当真一动不动,只微微侧过头去,在心里一遍遍描摹他的眉眼。   谢衍这一觉没睡多久。   天宫那边传了十几道信灵,恳请他过去一趟。   怨气已在三界蔓延开,隐隐有当年之势。尤其是中界,怨气重些的地方早已尸横遍野。   璀错知道他放心不下自己,便认认真真同他道:“你去罢,我这会儿是清醒的,想来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失去神智了。你早些回来便是了。”   她话说得诚恳,手却背在身后,指尖捻来捻去。   见谢衍还在犹豫,她又补充道:“即便失了神智,神域我出不去,这里头也没有生人,顶多是折腾些物件儿罢了。”   她吻了吻谢衍的唇角,笑着同他道别,“去罢。”   兴许是谢衍太过疲惫,他并未察觉到璀错的异常,匆匆去了天宫。   璀错送走谢衍后,愣愣坐了一会儿。   而后,便唤出鸣寂,先是切在自己手腕上一刀。   鲜血喷涌而出,怨气将血止住,她便再划开一道。   璀错心想,自己不能再活着了。   她能保持清醒的时间愈来愈短,想来过不了多久,便会彻底沦为堕鬼,成为只知杀戮,为祸三界的邪物。   她祸害谢衍祸害得够多了,实在不想再叫他两难。   他本是天道骄子,是三界的神,永远安安稳稳地站在云巅之上,俯视三界。而不是一次次因为她,弄得一身狼狈。   兴许是嫌这样一道道割下去太慢了些,璀错放弃了给自己留个全尸的想法,倒转剑身,将剑尖抵在自己的胸口。   这样一剑捅下去,再横着从左到右划开一道,她也该死透了。   璀错闭上了双眼,剑尖没入她胸膛,却只没进去一寸,便生生止住。   谢衍猩红了双眼,死死握住她手。终归还是他的力道大一些,璀错手上脱了力,鸣寂被他夺下。   剑被“铛啷”一声掷到地上。   谢衍死死攥着她的手腕,攥得她生疼。   她看着眼前仿似动了天大的怒气,却又委屈得像个被抛下的孩童一般的青年,终于再绷不住,失声哭了出来。   她眼泪刚掉下来,谢衍的火气便立竿见影地被浇了下去,只顾得上低声哄她。璀错愈哭愈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头一回这般溃不成军。   她哭着道:“阿衍,让我死罢,好不好?我只有这一条路了……”   谢衍默了默方道:“你与旁人不同,即便自戕,杀的也只是自己的神魂罢了。你的身躯依然会承载着怨气,重聚重生。”   只是那样聚起来的璀错,便不再是璀错了,是个只知杀戮的邪物——她迟早会变成那个样子的,或早或晚罢了。   璀错理智的弦早已崩断,此刻崩溃得不成样子,只一遍遍哀求他杀了自己,彻底杀了自己。谢衍看着她,倏而释然地笑了笑,低头吻她的眼角眉心,“好。”   他啄了啄她的柔软的唇,语气随意而散漫,像是在商谈一起去哪儿看风景一般,“我陪你一道。” 第62章 结局 他不是屈从了天道,是屈从了爱。……   谢衍在璀错愕然的目光里, 亲了亲她的耳垂。   紧接着,他的神魂温柔地叩开她紫府,避开横冲直撞的怨气, 悄悄缠上了她的神魂。   开端隐忍又克制,最终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疯狂。   耳鬓厮磨的抵死缠绵间, 两人毫无保留地共享了全部的记忆。   包括问天锥。   璀错在得知问天锥的存在时, 整个身子剧烈震颤了一下, 被谢衍安抚地顺了顺毛。   大梦过三千。   璀错醒过来时, 谢衍仍睡着。她心里藏了事儿,醒得格外早,轻手轻脚地将他搭在自己腰间的手拿下去, 慢慢挪下榻。   她唤了一只信灵出来,不甚熟练地给信灵上缠上了些怨气,使它更不容易引人生疑些, 再悄悄将它放了出去。   信灵的目的地是下界的东南城。   正是多事之秋, 信灵一类必然进不得阴都,即便是去八城, 想来也进不得要地。   是以她这只信灵,是给胭脂送去的。   她有一桩事儿, 需得问问昔年的东南王宸桉。当时谢衍将宸桉和千澜的残魂用魂瓶装了,给了妄邪,她自然是找不到的,只能托如今的东南王妄邪, 让他想想法子。   但如今局势下, 东南宫中必然处处戒严,想必还会有鬼王安插的眼线。她的信灵怕是近不得妄邪的身,只能迂回一下, 先去托胭脂,由她亲自去找妄邪陈情。   做完这些,她又蹑手蹑脚地爬回了榻上,看着谢衍的眉目,像是要将他的模样凿进神魂似的,直看到再度睡过去。   她此时真的很艳羡凡人,一生虽短如蜉蝣,可一遍遍轮回转世间,倘若情真意浓,每一世仍有机会将彼此从人潮中认出。   如此往复,生生不息,爱意枯荣间,却是最接近永恒。   璀错和谢衍在神域待了好几日,仿佛全然忘了三界似的,对外头不管不问,只一心一意看着自己的爱人。   这期间璀错又失去过两回意识。   每一日都像是最后一日。   初时璀错每回看着神域的天空亮起来,便止不住地恐慌,后悔自己不曾将时间抓得再紧些。越往后,内心反而越平静了下来,像是在等一个既定的结局。   内心的安宁,更大的缘由大概还是因着妄邪给她回了信。   她问的是引魂灯。   引魂灯,以至邪至阴之气,引至真至纯之魂。   她看宸桉那一生时,因着宸桉曾妄图炼制引魂灯招千澜的魂魄,谢衍将引魂灯多解释了一嘴,她听的时候并没过多在意——毕竟引魂灯只存在于古老的传说典籍之中,还未有人成功过,再说此法对自身损耗极大,她以为自己是永也用不上的。   可那日她在得知问天锥的存在后,电光火石间,竟想到了引魂灯。   谢衍的母神昔年尚能留得一丝神魂在,也便是说,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而所谓至邪至阴之气——可不就是她本身么。   她是想把自己炼成引魂灯——这般在谢衍以身祭了问天锥后,将天地间怨气肃清,自然也便清掉了她,剩下的,就只有引魂灯了。   引魂灯招至真至纯之魂,没准儿恰能救下谢衍来。   她的存在从最初就是个错,如今她也一个人死便够了,他好好一个神君,即便舍了神躯,也能好好活下去,来为她殉葬作什么?   她给胭脂去的信灵言简意赅,但妄邪约莫也猜到了些什么,没多劝阻,只一五一十地将当年宸桉搜查到的引魂灯的炼制之法告诉了她——也权当还了她和谢衍救下宸桉的情分。   璀错这回瞒谢衍瞒得极好,分毫没被他察觉。   她也果真没猜错。她体内相克的两股力量,一股是至真至纯的神力本源,另一股是至邪至阴的怨气,两相催化,倒真是引魂灯绝佳的材料。   将肉身炼制成器,这个过程的痛苦可想而知。可璀错全然忍了下来,在谢衍面前半点风声也没走漏。   如今,只差最后一点催化力了。璀错算计着,正该是问天锥将她抹杀的那一霎。   她以为自己做了万全的准备,只安静等着谢衍祭问天锥的最后一刻到来便是。   但存了心思的,显然不止她一个。   她这边准备好的第二日,在神域里暮色四起之时,原本抱着她坐在神殿檐上陪她看落日的谢衍,忽而侧过头来,吻住了她。   璀错闭上了双眼回应他,唇齿间却突然被推进来了什么。   丹药苦涩的草香气在舌尖弥漫开,平和而宁静的强大气息囚了她神魂,让她只想昏沉沉地好好睡一觉。璀错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慌忙去推谢衍,却只听到他在耳边叹了一声,“以后便忘了我罢。你的路还长着,忘了我,才能走得更远。”   璀错来不及做出反应,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神域刚好起了风,夜风带着些微凉意,将三界唯一的神君虔诚地如同祝祷一般的话语吹散。   他说,“我爱你。”   谢衍将璀错已经被封闭起来的神魂从她原本的身躯里引出收聚,回头看了一眼逐渐笼罩上来的夜色。   他早便给天宫下了神令,想来此时天兵已列阵完毕,只等着一声令下,便可强攻下界。   问天锥只需他以命去祭,不过一闭眼的事儿,兴许连疼都不会疼一下。可他要做的却比这更多。   忍受甚于涅槃数百倍的痛苦,自去神髓,永闭神域,将自己拆解归还天道福泽三界。自此以后,三界永不再有神,属于神族的一切痕迹都将被他亲手抹去。   三界还不值得他做到这种地步。   他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以一身神力引渡璀错的神魂,为她重塑躯体,予她重生。   他知道她对凡人的身份总有种莫名的执念,这回便索性让她成了凡人,此后世世轮回,干干净净,毫无牵绊地去过她想过的生活。   他从答应璀错会彻底杀了她的时候,便已经做好了这样的打算。   这本就是神族同天道的一场博弈,她从诞生之初,便是被无辜牵连其中的。   谢衍自认本就不是什么心怀三界德行配位的好神君,经了三千年前那一遭,三界的安危于如今的他而言没那么重要。   他心甘情愿做到这个地步,不是对天道屈服了,而是对所谓爱意,俯首称臣。   既然结局都是以他祭问天锥来换三界海晏河清,那他自然是要不计代价保下璀错的。   神域开始倾颓。   谢衍坐在梧桐神木下,对周遭的一切不闻不问,只擦了擦手上银白色的护心镜,珍而重之地将它贴着心房放好。   身后的梧桐神木开始枯萎。   谢衍无声地笑了笑,想起与璀错初见时她的模样。   三千年前初遇,她从鸿蒙之中,睁开双眼瞧他,三千年后再度相遇,火红的盖头一掀,她依旧那样瞧过来。   谢衍从未告诉过她,神族的预感其实一向很准的。三千年前,他将身份不明的她捡回来时,心中便隐隐觉着不妥。三千年后,宋修从成亲的当夜,便发觉眼前的人不一样了。   他明知道前面可能是为他布好的天罗地网,可他仍是义无反顾地走了进去。   凤凰的虚影划破天幕,如同一枚火流星倏而坠落。   一声凄厉凤啼响彻三界上下。   三界霎时陷入一片黑暗。金乌偃旗息鼓,日月星辰皆黯淡下来,仿佛是为神族所献上的最后一份哀礼。   问天锥光芒大盛,冲破层层桎梏,现于天地。   拉锯了十年的大战自此掀开帷幕。   后来,天宫的史官将三千年前那场大战称作“神陨”,而这场大战则被称为“后神陨”。   怨气被问天锥诛灭后,天宫一路势如破竹,奈何下界易守难攻,虽八城之中有包括东南城在内的三城投诚,但余下的也各个都是硬骨头,一时半刻啃不下来,这才拖了十年之久。   最终,在阴都城破那刻,鬼王在阴殿之中自尽而亡。   天帝亲自去到阴殿时,见到了一直生死不知的司命星君。   她躺在冰棺之中,却只是被封锁了神识,并无大碍,甚至修为还精进了不少。   鬼王一死,天宫奠定了三界之首的地位,甚至直接额外接掌了下界。但经此一役,不止下界,就连中界也重新洗牌,几方势力角逐,又过了些年岁,这才渐渐有个定型。   这些年间,人间也突然兴起了许多修仙门派,百花齐放,好不繁盛。其中最大的一支,还当属昆仑派。   昆仑。   “小师姐!”玉玄急匆匆御剑追上前面素白衣裙的玉璟,气喘吁吁道:“掌门说,白字辈的弟子这回历练还是由师姐全权负责,请师姐明日去一趟议事殿。”   玉玄看着小师姐依旧十七八岁模样的姣好面容,明明抬头不见低头见地看了这张脸数十年,每回看见小师姐时还是禁不住失了魂儿。   她敢打包票,天上地下能比她师姐好看的,也就师姐自己了。   都是玉字辈的弟子,可她瞧着都比师姐老了七八岁。毕竟像师姐这样天资的,怕是世间难寻了——他们玉字辈,是众多弟子里面资质最好的,她和小师姐进昆仑的时间又差不多,是以关系一向要好。   小师姐的道究竟修到了何种地步,谁也说不准。但玉玄在亲眼见过师姐利落将一条有两百年修为的妖蛇斩于剑下后,心里便认定小师姐是离登仙不远了。   玉璟微微颔首,应了一声“知道了”,便接着往前走。   玉玄跟上她的步子,兴奋道:“小师姐你知道么,我方才在掌门那儿听了一耳朵,明日会有仙人来我们昆仑。”   玉璟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   玉玄接着道:“听说来的这位仙人本体是鸾鸟……”   玉璟看她一眼,在心里头叹了口气。   鸾鸟是妖族,本已销声匿迹了许多年,前几年却突然出现在北山,如今已经执掌了北山。况且他不入仙途一心妖道,严格来说算不得仙君。   但这些她知道便罢了,凡人还未修到能出凡间真正见识中界的地步,还是不知道这么多得好。   玉玄叽叽喳喳说了好一阵儿,才想起自己有公务在身,自去忙了。玉璟便回了自己单独的洞府。   玉玄说的鸾鸟,正松散坐在她的贵妃榻上,闲闲翻着什么。   再说了,这哪儿是什么鸾鸟,他的原型分明是只凤尾绿咬鹃。   想来是他在北山一鸣惊人,所作所为同娇小可爱的凤尾绿咬鹃相差过大,才被传成了鸾鸟问世。   看见她进来,贵妃榻上的人便站了起来,“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玉璟没接他的话,径直问道:“你还要在我这儿待多久?我已告诉你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你还在我这儿耽误什么?还不去找你该找的?”   她是前不久才遇到这只凤尾绿咬鹃的。   她那时正在同一只白虎精怪缠斗,修为差得太大,她一时不敌,白虎的血盆大口朝着她而来时,她自暴自弃地抬了胳膊挡。不过受点伤罢了,只要被它咬住,她便能争取到一剑的机会。   可预料之中的剧痛并未到来。白虎在她面前轰然倒地,而白虎身后,一个穿了玄底袍子的陌生男子朝她而来。   他克制地停在她面前两步远处,颤着的声线却暴露了他心底的情绪。他开口唤她“璀错”。   玉璟毫不客气地用带着鞘的剑将他拨到一边去,从他身前走过,“这位道友,怕不是认错人了。”   明明那只白虎倒地,露出后面的人的时候,她的心跳都停了一霎,紧跟着热血便疯了似的往上涌,冲得她眼前一阵朦胧。   但她不管,她也记仇。   什么“以后便忘了我罢”,谢衍说这话的时候,考虑过现下这种局面么?   若不是她早先便学聪明了,用昔年谢衍母神重造识海边缘的法子,试着将自己神魂中的一小块圈了起来,将记忆备了一份儿藏在里头——她当时做这些纯粹是怕她的意识在反复得失之间,会丧失一部分记忆——她怕是早将前尘忘了个干净了。   没成想最终不必防怨气,倒是该防谢衍。   璀错心里赌着一口气,既然是他让自己忘的,那就真忘给他看看。   没成想他就一路跟了上来,一直住在了她这儿就不说了,明日竟还打算去见掌门。   谢衍笑了笑,“我该找的,已经找到了,还去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