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久久小说网(www.jjxsw.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找好书,看好书,与大家分享好书, 久久书友1号群 466610122 久久书友2号群 283531990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克夫长公主 作者:衣十一 文案 已出版,实体版更名为《公主世无双》。 俞云双因“女儿身”三个字输了皇位,一夕之间从公主变成了长公主。 本想就这样安静地继续做宁国第一美人,可新即位的皇帝显然很念旧……仇。 赐婚三次,前两任准驸马皆突然身故。第三任准驸马好不容易活到了洞房花烛,其人清华如玉,经纶满腹,看起来似是良配—— 只是……身体也太孱弱了些。 作为一个出了名的克夫长公主,俞云双表示,这日子没法过了! 俞云双泪目:驸马,不死可好? 卓印清勾唇道:好。 【强强】病美男男主 + 克夫女主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情有独钟 宫廷侯爵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俞云双 ┃ 配角:卓印清 ┃ 其它:作者菌有蛇精病,作者菌最近爱抽风~~\(≧▽≦)/~ ==================   ☆、第1章 夏初的天色总是亮得分外早,在通往殷城的官道上,一辆马车背对着叆叇朝霞行进,笃笃的马蹄声划破了黎明前最后的静谧。 驱车之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速度不紧不慢十分温吞,执着马鞭的手却非常稳。前方道路平坦,待他正欲加快些车速的时候,却听到了车厢之中隐隐传来压抑的低咳声。 “公子?”老人面露担忧之色,侧过头来看向马车的车厢,“您可是又醒了?” “嗯。”带着些许鼻音的回应穿透车厢厚重的帷裳传来,而后那人又轻咳了几声,才开口道,“蒙叔,前方似乎有什么声音。” 这是年轻男子的声音,音色琅然,虽然带着些许气弱,却难掩其中的七分雅致三分风流。 此刻若是还有第三人在场,只怕会暗恨那马蹄声太大,淹没了这般好听的声音。 被唤作蒙叔的老人显然对这声音早已习以为常,侧耳倾听了半晌之后,蹙着眉头道:“似乎是一队马蹄声,正向着我们的方向奔驰而来。公子,您的身份不易暴露,我们可需要改道?” 车厢内的年轻公子顿了顿,而后缓缓道:“晚了。” ~ 俞云双是迎着朝霞前行的,绾发的羊脂白玉簪不知在何时脱落,乌黑飘逸的长发随着大红嫁衣宽博的长袖翩跹飞扬,划出一道清丽弧度。 在俞云双身后几丈远的距离,一队铁骑紧紧追随,剑拔弩张直指她的后心处。 箭矢是浸过剧毒的翠绿色,紧绷的弓弩在朝阳的照射下泛着如练皎光,竟是不死不休的架势。 “长公主。”追兵中的一人高声喝道,“再不停下,我们便放箭了!” 俞云双回首看了一眼与身后追兵的距离,一双比朝霞还要柔媚的凤眼微微一眯,倏然一扬手中的马鞭。身下的汗血宝马得令,风驰电掣一般向前冲去,与此同时,那人的箭矢也随之而至! 嘴角漾出一抹讥诮笑意,俞云双动作敏捷地侧身躲过箭矢,身上鲜血一般嫣红的嫁衣宛若丹鹄振翅。 身侧不时有箭矢嗖嗖划过,俞云双倾身伏在马背之上,一面左右躲避流矢,一面观察着前方的道路。 雾气朦胧的官道被破晓的光辉照亮,一辆迎面行来的马车就在这时蓦地撞入俞云双的视野。 赶车之人是个年若五旬的老人,发丝花白,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 因着俞云双的马速过快,在发现他的马车时已然来不及规避。身后渝陵侯的人马早已杀红了眼,若是真的与这马车遇上,只怕会累及无辜之人。 俞云双马鞭扬起,正要再寻一条路,便感到身后有冷意袭来,不由自主的侧过身去避开,再抬首时心便漏跳了一拍。 那被俞云双避开的箭矢擦着自己的耳畔划过,直直射向前方马车,正中了拉车马匹的侧颈。 惨烈的嘶鸣声顷刻间划破黎明。赶车的老人倒是反应十分迅速,双手紧紧勒住马缰欲令那拉车的河曲马停下,可那马却在此时疼得发起狂来,倏然在原地掀起马蹄,几乎将整辆马车掀翻在地。 俞云双瞳孔一缩,迅速出鞭死死勒住那河曲马的颈项,冒着被身后箭矢射中风险用力一扯,颈骨支离断裂的声音响起,高大的马身在原地摇晃了两下,轰然倒地。 一切变故仅在顷刻之间,俞云双收回马鞭,紧张地瞥了一眼身后愈来愈近的追兵,拉紧马缰改道,引着身后的铁骑向另一条路奔走而去。 此番甩脱他们比上一次花的时间更长,俞云双一路躲躲闪闪,待到身后终于没有了如跗骨之蛆的马蹄声后,她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冒险顺着原路返回。 方才与渝陵侯手下骑兵遭遇的地方十分偏僻,那老人家失了赶车的马,若是再寻不到其他人帮忙,只怕是寸步难行。 果不其然,当俞云双回到原地时,一眼便望见那老人家托腮坐在冰凉的马尸旁,面对着车厢的方向正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看见了俞云双行过来,老人家站起身来向着俞云双挥了挥手,开口笑道:“公子所料极准,那姑娘真的回来了。” 公子?俞云双勒马靠近,这才察觉到了第三个人的存在。 车厢中先是传来一阵压抑的闷咳,而后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道:“多谢姑娘方才救命之恩。” 声音清朗温润,宛如玉石相撞,让人不禁洗耳细听。 俞云双却轻叹了一口气,这人的呼吸声如此清浅难辨,是命不久矣之兆,倒是可惜了这么一把风流朗润的音色。 “本就是我将麻烦引给了公子,不敢承谢。”俞云双摇头道,“不知公子是如何料定我会回来的?” 车厢之内的轻咳声不断,过了半晌才气息虚弱道:“其实也不是什么料定,只是见姑娘方才在自身危难之刻也不忘出手襄助,才会有此猜测。” 被人以简单的两句话将心思点透,俞云双顿了顿,而后几步走上前,将手中的马缰递给一直在旁边静立的老仆道:“既然是我害得你们主仆二人失了马,自然要赔一匹给你们。若是不嫌弃,便请先收下这匹。” 那老仆却连连摆手道:“这可使不得,荒郊野岭的,姑娘没了马,这后面的路可不好走啊……” “不打紧的,我脚程快。”俞云双道,将马缰硬塞到了老仆的手中,“听公子的声音,情况似乎不大好,还是莫要在这荒郊野岭之中耽搁了。” “这……”那老仆将缰绳拿在手里,松开也不是,攥紧也不是,只好目带求助之色看向车厢之内。 那年轻公子似是能察觉到老仆的视线一般,口吻柔和道:“姑娘无需介怀,方才出了意外之后,我们已然向殷城方向放了信号,不久便会有人前来接应。” “殷城?”俞云双闻言眉心一动,“若是我没有记错,殷城离此处甚远,快马加鞭也至少需要两日的功夫。” “我们知道一条捷径,不出一日便可到达。”老仆回答道,脸上却浮现出犹豫之色,“公子,这姑娘说的没错,深林之中露气湿重,以您如今的状况,确实不宜久留啊……” 俞云双却将注意力放到了那老仆的前半句话上。 在渝陵侯封地发生的事情太过蹊跷,俞云双已然可以确定是那人陷害与她。事已至此,她是一定要回到都城凌安去找那人问个清楚的。而要回到凌安,殷城是必经之路。她前几次屡屡被渝陵侯的追兵从前方堵截,便是吃亏在对路途的不熟悉上。此刻听到了这条捷径,饶是俞云双一向谨慎,心念也忍不住一动。 见那车厢内的公子似乎并不愿意收下自己的马,俞云双改口道:“我亦要前往殷城。既然你们知道近路,不若让我厚着脸皮跟着你们走一段,到了殷城便有卖马匹的市集,买到了马我自会离开。” 车内之人顿了顿,这回倒也没再拒绝,开口温声道:“三人一马,既是同路,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俞云双明媚凤眸微挑:“那就叨扰二位了。” 将新马换上马车,俞云双在车厢外踟蹰了几步,而后拍了拍手上的污渍,与那老仆一同坐到了车夫的位置上。 老仆自然注意到了俞云双的动作,歉意道:“我家公子身体不好,不能见风,委屈姑娘了。” 俞云双毫不在意笑道:“这哪里算是什么委屈,坐在车厢外与老人家说说话也是好的。” “快莫要叫我什么老人家。”老仆麻利地一扬马鞭,马车一阵轻颤,随后开始缓缓前进,“我姓蒙。” “蒙叔。”俞云双从善如流道。 蒙叔布满皱纹地眉眼弯了弯,笑起来分外慈祥。 俞云双身为宁国长公主,地位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平日里出行不是骑马便是坐软轿,又哪里坐过车夫的位置。只是她却十分随遇而安,寻了个舒适的位置懒洋洋地靠着,一双明若秋水的凤眸迎着清晨暖融地朝阳微微眯起,薄唇轻翘。 蒙叔又扬了一鞭,转过头来看着她这幅模样,不禁笑着道:“看姑娘的样子应是奔波了许久,若是累了,便靠着这车栏休憩便是。老头子我别的不行,赶车却是极稳当的,姑娘不必担心一觉睡起来趴到了路中央。” 俞云双“扑哧”一笑,眉宇间的绰约气质竟比初阳还要夺目几分。 蒙叔不禁心头赞许,不禁上下打量了一番俞云双,视线落在她身着的大红霞帔上,有些迟疑问道:“看姑娘这容貌气质,应不是落魄之人,方才为何会被人步步紧追?难不成……是在大喜之日逃了婚?” 俞云双闻言嘴角笑意一僵,而后融化成连连苦笑。   ☆、第2章 蒙叔瞅着俞云双这幅模样,便知道事情必然没有那般简单。 果不其然,俞云双柔媚狭长的凤眸微微一凝,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开口缓声道:“倒也不瞒蒙叔,我如今倒是情愿自己昨夜逃了婚,也要比现在的境遇好。” 蒙叔闻言一怔,便听俞云双继续道:“如今堂也拜了,喜帕也挑了,夫君却在洞房之夜暴毙而亡,倒是一切都说不清了。” 蒙叔执着马缰的手一抖,缰绳险些脱手而出,愕然看向俞云双。 俞云双白皙面容上的神色不是惊恐,亦不是自怨自艾,镇定到仿若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 “这……”蒙叔瞠目结舌,只觉得舌头在嘴里面打转,连话都说不清了。 车厢内此时传来一声叹息,年轻男子温润的声音传来道:“姑娘节哀。” 俞云双闻言,不由向着车厢处瞥了一眼,而后摇头道:“我与他素不相识,连他长得是圆是方都没有看清,倒也谈不上什么哀。只是凭白背了一条命案在身,也只能感叹人生无常……” 蒙叔重新执稳了马缰,半侧过脸去对着车厢道:“公子,您醒了?” “我还未睡。”厢内的男子道,“无意间将姑娘与蒙叔的谈话听了去,还请姑娘莫要介意。” 俞云双笑道:“本就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情。况且这般离奇的事情,坊间最爱相传,就算今日我不说,只怕不久之后你们也能从坊间传闻中听到。与其让他们以讹传讹,倒还不如由我亲口说出来。” “姑娘你为何不去报官?”蒙叔仔细斟酌了一番,开口建议道,“既然命案与姑娘无关,还是交由官府处理比较妥当罢?” 俞云双抿了抿正思忖着应该如何开口,便听车厢内那清润声音回答道:“方才那些追踪的人下手狠辣无所顾忌,寻常的官府定然压不住。她若是不逃,麻烦只会更多。” “公子所言甚是。”俞云双道,狭长凤眸中却有冷凝光芒划过。 三人一路向东直行,即便俞云双没有见到车厢内那公子的模样,却也可以确定他的身体十分孱弱。这一路行了许久,他的低咳声从未停歇过,到了最后,竟然隐隐有渐渐加重的趋势。 蒙叔见自家公子的情况实在不好,勒住了马将马车停在林荫道旁的一处空旷场地,一来算是小憩,二来打算趁此空闲为自家公子煎药。 俞云双注视着蒙叔从随身携带的包裹中拿出药壶与几个棕色牛皮纸包,动作麻利地将纸包中的药材分类倒入药壶中,便知道他早已习以为常。 心头有些感慨,俞云双向蒙叔问道:“为何不将药做成药丸,这样服用起来也不会这般麻烦。” 蒙叔笑呵呵道:“公子服现煎的药效果会更好一些,所以我平日里这些东西都是常备的。” 俞云双疑惑问道:“公子究竟得了什么病,为何不在家中安心养病,反而跑到这样偏僻的荒山野岭中来?” 蒙叔长叹了一口气:“公子这个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时好时坏。其实出门的时候公子身体还是健朗的,怕是因为这几日太过疲累,今日才会如此。” 俞云双原本以为他只是患了什么急症,却没有料到竟然是陈年宿疾。 虽然俞云双与那公子交谈不多,也能从他说话的口吻中看出他应是一个举止闲雅的翩翩公子,想到这样一个人竟然自出生起便被如此病痛折磨,俞云双不由心生惋惜。 向着停靠在不远处马车的方向轻瞟了一眼,俞云双起身,从附近的密林之中寻了不少枯枝干草回来,当做蒙叔煎药的柴火。 蒙叔抬眸看向她,眼神和蔼温暖。 将一切做完,俞云双又转回到马车旁边,本想将马牵到草木茂盛的地方让它自己进食,便看到马车车厢的帐帘浮动,竟然被人从里面掀了开来,因着俞云双站在车辕的位置,便只能看到那人的手。 手是宛如象牙般的皎白,修长的五指弧线流畅,仿若一块精心雕琢的温玉一般。 俞云双一怔,便听到那人道:“姑娘请留步。” 俞云双原本就立在原地,自然谈不上什么留步不留步,开口问道:“公子可是有什么事情?” 话音刚落,车厢内又传来了一阵低咳声,那双掀着帘子的手也随之颤了颤。 俞云双迟疑了片刻,快步走上前去将帘子扯回来重新掩好,待到咳嗽之声平息了之后,才开口道:“蒙叔说你不能见风,还是小心些好。” 车厢之内传来一声轻笑,而后如潺潺清涧之水般的声音响起:“方才姑娘路过车厢的时候,在下似是隐隐闻到了暗香。” 俞云双的凤眸微睁,呆怔在原地。她这是被人调戏了? 那公子说完,似是也察觉到了自己话语间的不妥,顿了顿,口吻带着朗朗笑音道:“姑娘莫要误会,在下因为自幼体弱,于医理倒也有些研究。方才说的那暗香,其实是百毒中的一种,可以依靠气味在无形之中置人于死地。在下想到姑娘方才所说关于新婚夫君暴毙一事,这才会冒昧将姑娘唤住。” 俞云双的面色一凝,抬起手臂正要去闻,那公子似是早就猜到她的动作一般,出声提醒道:“莫要深吸。” 隔着衣袖浅浅嗅了嗅,俞云双确实闻到一缕有别于平日的淡淡香气。她平日里不爱用香,这味道,只能是洞房花烛那夜厢房里燃的所谓的安神香。 垂下了手臂,俞云双视线平移,落到被厚厚帷幔遮掩的窗牖上,问道:“公子可能确定?” “七成以上的把握。”那人口吻笃定道。 俞云双沉吟:“可若是如此,且不说蒙叔方才与我相处了许久,就连我自己也一直浸在这气味之中,为何全然无事?” “蒙叔无事,是因为这暗香的毒早就挥发的许多,况且我们一直处于旷野之中,他受到的影响自然十分小。”那人声音朗朗,宛如玉石坠地,“至于姑娘是如何沾染上暗香的气息,又如何避过暗香之毒,要么姑娘本身百毒不侵,要么便是早就服用或者佩戴了什么解毒之物。” 俞云双只觉得身上的血色的霞帔有如千斤重,将她压得喘不上气来,手不由自主地覆上一直贴身放在怀中的公主令。 这公主令,到了如今其实应该叫做长公主令更为合适,是先帝还在世时赏赐给她的。公主令本就是为了在皇权纷争中保她平安,却没想到如今真的派上了用场。 车厢中那人也察觉到了俞云双长久的沉默,开口道:“姑娘新婚夫君暴毙一事,怕是与这暗香脱不了干系。只是暗香的味道挥发得十分快,即便姑娘此刻赶回去,也找不到投毒的证据。姑娘不若将这衣衫妥帖保管,兴许可以用来洗刷冤屈。” 俞云双眸中冷凝之色渐重,那人既要至自己与死地,又碍于先帝的遗旨不能亲自下手,好一招一石二鸟。 心中虽然如此想着,说话的口吻却十分柔和:“多谢公子提点,只是这衣衫如此穿着,味道必然会持续挥发,不知公子这里是否有多余的衣服,好让我将霞帔包裹起来?” 车厢内那人沉默了一瞬,而后轻道一句“还请稍候”。待到马车窗牖处的帷幔又一次有了动静,递出来的却是两件折叠齐整的外衫。 “虽然时值夏初,深林之中到底湿气重,没有外衫怕是会受寒。姑娘若是不嫌弃,可以先穿上我的外衫,另一件用来包裹霞帔即可。” 俞云双凝视着那只宛如由最上好的羊脂白玉所精雕细琢的手,眸光一动,低声道:“多谢公子。” 两人的指尖在接过外衫时无意中相触,俞云双能感觉到他手上传来的阴冷凉意,真的如千年的寒玉一般。 远处蒙叔早就煎好了药,见到两人一直在交谈,便没有靠近。此刻看到俞云双捧着衣物走向密林中,这才端着白瓷药碗走到了马车车厢前,开口唤道:“公子,该服药了。” “嗯。”车厢内的人压抑着声音又咳了一阵,这才重新掀开了窗幔,这回却是身体微倾,仰起头来看向窗外。 那人的眼眸并不是纯粹的黑,却十分深邃难测,犹如无底深渊一般。 “已经到晌午了,时间怎能过得如此快?”清冷如玉的声音,口吻疑惑地轻声呢喃。 蒙叔蹙着眉,颇为不赞同道:“都说了您不能见风,怎么还总是喜欢将帘子掀起来?” 那人笑了笑,眼尾描出一缕精致弧度:“现在又没有起风。” 话虽然这么说着,却还是在接过药碗之后,将厚重的帷幔重新放了下来。 帷幔如瀑垂下,车厢之内又恢复了一片暗无天日的晦暗,那人微仰着下颌靠在车厢壁上,勾了勾唇角道:“不过凌安城,怕是又要起风了。”   ☆、第3章 俞云双在刚遇到这对主仆时,公子曾经提到过殷城方向会有人马前来接应。那接应的人想必是一路快马加鞭,竟然在俞云双三人重新上路后不久,便与他们汇合在了一起。 当先之人是一个五官轮廓深邃的玄青锦衣男子,下马之后对着车厢的方向深深一揖,口中恭敬道:“屈易来迟,还请公子责罚。” 俞云双清澈凤眸微眯,不动声色地打量起那屈易。 眼神坚毅,神情桀骜,只消这一眼,便知道他是一个铁铮铮的汉子。 车厢中的那位年轻公子谈吐不俗,说话行事尔雅有礼,自遇到这主仆二人开始,俞云双便没将这二人当做寻常百姓。如今见了屈易的模样,俞云双只觉得自己似乎还是将公子这个人想得简单了点。 “你并无错,为何要罚。”金石般润朗的声音响起,口吻不同于与俞云双交谈时的柔和,带着隐隐的威严气势,“莫要行礼了,起来罢。” “是。”屈易应了一声,挺直背脊,视线划过车厢落到俞云双的身上,剑眉便是一蹙,“这位姑娘是……” “说来话长,不过这位姑娘也会随我们一同去殷城。”蒙叔笑呵呵道,“事不宜迟,我们还是继续赶路罢。” 屈易却立在原地未动,锐利的眼神将俞云双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眸中浮起一丝玩味。 俞云双顺着屈易的视线向自己身上瞧了瞧,当瞥到身上过于宽大的外衫时,便明白了屈易那副表情的是什么意思。 此刻的她头发披散凌乱,身上套着男子的外衫,眼底挂着劳累憔悴之色,倒也由不得别人不误会。 黛眉微微一挑,俞云双毫不犹豫地直视回去,面上神情一派悠闲从容。 屈易一怔,终于收回了放肆的视线,翻身重新上马。 蒙叔扬起马鞭,身~下的马车开始摇摇晃晃重新前进,因为有屈易带来的人在前方开路,马车行进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正午的阳光透过郁郁葱葱的枝叶洒下,将斑驳的光影烙在面颊上。俞云双被这暖融的光线照得昏昏欲睡,迷迷蒙蒙之间便能听到车厢内时不时传来的低咳声。 睁开狭长凤眸,俞云双望向蒙叔问道:“沿着这条路走,我们大致还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到达殷城?” 蒙叔眺望了一番四周的景色,而后回答道:“应是不超过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俞云双口中喃喃,黛眉微蹙道,“我记得殷城会在日暮降临之后吹角将城门落锁,三个时辰之后,太阳怕是早就落下去了罢?” 蒙叔面上的笑意亦是一凝,显然也才想到这点。 城门落锁之后,任何人都不可入内。若是真的无法在城门落锁之前到达殷城,这一路的紧赶慢赶便都白搭了。 一直骑在马车前方不远处的屈易听到了两人的对话,拉紧了马缰放慢速度,靠近到两人的身边道:“这一点无需担心,近几日殷城的城门到了夜幕降临之后都不会落锁。” “不落锁?”俞云双愕然,“这是为何?” “听说是有大人物要去殷城,护国将军裴钧亲自赶去殷城向太守传话,命他这几日都不得关闭城门,静待贵客。” 听到裴钧的名字,俞云双纤长浓密的睫毛轻颤了两下:“你可知道那个大人物是谁?” “是无双长公主。”屈易扬了扬下颌,口吻不屑道,“这殷城太守看着一副精明相,溜须拍马时却一点儿脑子都舍不得动。且不说那无双长公主昨日刚下嫁渝陵侯世子,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前去殷城。当今圣上既然能将无双长公主赐婚给那野蛮不开化的渝陵侯当世子妃,便表示无双长公主已然失势。这太守不趁机疏远关系,反而上赶着去巴结无双长公主,当真是蠢得可以。” 俞云双纤细的五指不自禁紧攥成拳,指甲深深刺入掌心柔嫩的肌肤。 车厢之中蓦地传来一阵低咳,那人应是在极力压抑,是以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闷。 屈易止住了与俞云双的话头,神情关切转向后方问道:“公子你可好?” 咳声渐止,公子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沙哑道:“我无事。” 屈易却依然不放心:“我前几日离去之时公子的情况还好,怎么今日相见便是这个情形,可是病情又加重了?” 蒙叔叹了一口气:“方才咳的比这个还要严重,中途喝了一副药,才算是好了许多。” 车厢内年轻男子的声音淡淡道:“是这几日一直在路上奔波,今晚到了殷城好生休整一番,明日就可以好上许多。屈易,你去前方传个话,让他们行得快一些,早些到达,便能早些休息。” 屈易点头应了一声,策马越过俞云双与蒙叔二人,转瞬间窜到了前方。 俞云双一行人赶到殷城时,夜幕已然低垂。斜阳消逝于远处的群山之中,整个城池被一片浓浓夜色拢住。 借着几点星光,俞云双可以看到一队士兵整齐列在殷城大门左右。这个时辰,城门竟然真的没有落锁。 屈易打点完门口的侍卫,对着蒙叔做了一个前行的手势。蒙叔牵紧了马缰,马车行进,缓缓驶向殷城的大门。 因着方才屈易的话,俞云双在与那几个守门的侍卫迎面擦过的时候,视线一个接一个地扫过守城侍卫的面容。果不其然,在这队侍卫的最后面,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暗红云纹的武官服,一双泛着浓浓困顿睡意的桃花眼在站姿笔挺的侍卫之中显得异常突兀。 那人是裴珩,胡国将军裴钧的弟弟。 裴珩显然也注意到了俞云双,原本带着困意的眼眸蓦地睁大,俊朗面容上惊讶与喜悦之色交替转换,一时间煞是精彩。 释然的情绪从心底弥漫而出,俞云双抬手做了一个向前走的手势。 裴珩颔了颔首,转过身去继续盘查着身后入城的车队。 既然已经到了殷城,俞云双自然便没有理由继续跟着蒙叔一行人。从马车上跳下来,俞云双对着蒙叔笑了笑,行了个别礼道:“这一路上给公子与蒙叔添麻烦了。” 蒙叔布满皱纹的眉眼弯起,露出一个和蔼笑意。 车厢窗牖处的帷幔轻轻浮动,被人掀开了一条缝隙。清润的声音透过缝隙传来,口吻带着关切之意:“如此晚了,姑娘可还能找到落脚的地方?” 俞云双启唇正要回答,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奔跑的脚步声,而后裴珩雀跃的呼唤声随之响起:“俞……俞……云小双!” 这一嗓门,顷刻间便将车队里所有人的视线都引到了俞云双的身上。 俞云双与裴珩自小一起长大,对他的性子太过了解,知道若是不应他,这人只怕会一直喊着跑到她身边。清丽的眉宇间泛起无奈之色,俞云双转过身来,果不其然看见裴珩如一阵小旋风似的急卷而来。 车厢之内的男子必然也听到了那声呼唤,顿了顿,帷幔被重新放下。 俞云双的视线一直落在裴珩身上,倒并未注意到车厢这边的动静。等到裴珩刮到她的身侧,她瞥了他一眼示意他莫要出声,这才重新转向车厢处,回答那人道:“落脚之处还是有的,多谢公子关心。” “姑娘客气了。”涧水一般清冷的声音缓缓道。 “公子。”一直牵着马立在一旁的屈易这时开口道,“夜色已经深了,我们该回去了。” “嗯。”公子应了一声,“既然如此,我们就此别过,还望姑娘保重。” 俞云双行了别礼,转身方走了几步,便察觉到了哪里不对,再转身向后一望,便看到本应该跟在自己身后的裴珩却怔怔地立在屈易的面前,侧着脑袋,口中发出一声绵长的“咦——”。 声音起伏绵延,激得屈易的面色倏然黑了下来。 “怎么了?”俞云双忍不住开口问道。 裴珩挠了挠头,收了口中的声音,一面偷偷打量着屈易的面色,一面飞快地后退几步来到俞云双的身侧:“没什么……没什么……” 这模样分明是欲盖弥彰的有什么。 俞云双轻叹了一口气,对着屈易的方向轻轻颔了颔首,在裴珩的身后推了他一把,这才将这尊如在原地生了根一般的大佛推得动了几步。 两方行人相背而走,待到距离渐渐拉开之后,俞云双的凤眸微眯,转向裴珩问道:“你方才究竟是怎的了?” 裴珩亦停下脚步,开口问道:“我说云小双,你是怎么与这群人走到一处的?” “我有两只脚,自然想怎么走就怎么走。”俞云双没好气道,“究竟是怎么了?” 裴珩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凑上前来对着俞云双轻声道:“方才那个人,可不是隐阁的那个屈易么?” 隐阁这两个字,凌安城中怕是无人不晓。 俞云双一怔。 裴珩挥手在俞云双眼前摆了摆,眼眸在夜色之中十分清亮:“若是我没有猜错,那位坐在马车里被屈易唤作公子的,十之八~九便是隐阁的阁主,秦隐。”   ☆、第4章 听到秦隐二字,俞云双的心弦漏弹了半拍。 “传闻中秦隐公子神龙见首不见尾,无论对方来头多大,想要拜见他,中间都得要隔一道屏风。”裴珩凑到了俞云双的身侧,一双桃花眼在墨砚一般浓黑的夜色中闪着好奇的光芒,“你既然是与他一同进城,可见到了他的容貌?” 俞云双诚实地摇了摇头。 裴珩面露失望之色,撇了撇嘴,一锤定音道:“他的长相必然是丑到人神共愤,才会如此遮遮掩掩。” 话毕,裴珩也不给俞云双反驳的机会,口中轻“啧”了一声,口吻透着惋惜道:“倒是可惜了那一把风流的好嗓音。” 俞云双哭笑不得地斜睇了裴珩一眼,抬步继续向前走。 裴珩匆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上来。 “你怎么会出现在殷城?”待到裴珩并肩赶上来,俞云双向他问道,“难道裴家军中最近竟然如此清闲,连校尉都可以私自外出?” “裴家军闲不闲我不知道,但是管裴家军的那一个闲不下来倒是真的。”裴珩闻言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俞云双一眼,“你出嫁,我大哥暗中随着你送嫁的队伍走了五百里路,若不是我一路追至殷城将他阻拦住,你与淮陵世子的成亲宴上,只怕会多出一个冷着脸喝闷酒的不速之客来。” “裴钧?”俞云双弦月一般的黛眉微挑,“我听那屈易说,便是他通知殷城的太守这些日子莫要关闭城门,他是如何知道我出了意外的?” “大哥虽然被我拦住,却还是派了手下继续跟随,在得知你出事的消息后,他便立刻动身去寻你。”裴珩道,“他知道你定然会向凌安城的方向走,而殷城是通向凌安的必经之路,便留了我在城门口守着。如今你都回来了,大哥却还没有消息。” 俞云双沉吟:“淮陵离此处不远,他一路寻过去没有发现我的踪迹,会掉头回来的。” “云小双。”裴珩沉默了半晌之后,开口问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淮陵世子会在与你单独相处的时候暴毙?” 俞云双停下脚步,纤长食指轻勾,将手中一直拎着的包裹提到裴珩的面前。 包裹里面装着的,正是她新婚大日穿着的大红色霞帔:“秦隐公子与我说过,我这霞帔上面似是染了毒,淮陵世子便是因为此毒才丢了性命。” 裴珩从俞云双手中接过包裹,一面垂着头谨慎翻看它,一面对着俞云双建议道:“我在殷城认识一个精通用毒之术的朋友,不若让他帮你看一看这毒究竟是怎么回事。” “既然秦隐公子说得,还有再查证一遍的必要么?”俞云双问道。 裴珩亦抬起头来,神色古怪道:“难道没有么?” 俞云双被他问得一怔。 她怎能如此轻易地相信一个素昧谋面的陌生人?难道仅仅因为知道他是秦隐? 俞云双眼角微挑的凤眸眯了眯,暗自心惊,口吻却波澜不惊道:“那便按你说的去做罢。” 裴珩仔细研究着俞云双的神色,沉默了片刻之后,眸色深深看着她道:“云小双,既然此次你没有嫁出去,以后便莫要再嫁了,留在凌安城与我大哥在一起不好么?” 俞云双稳定住心神抬起眼帘,一双弧度优美的凤眸幽深如渊:“当时我是不想嫁,只可惜上面的那位却不是这么想。” “俞云宸?”裴珩的眉心一动,“我以为是你上奏于他,请他下旨赐婚。” “我为何要这么做?”俞云双侧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睇着裴珩,“为了淮陵侯手上的兵权?” 裴珩的喉咙微动,最终却没有出声。 俞云双轻笑道:“渝陵侯手握十万大军拥兵自重不假,我手上亦有兵权,何须攀附与他?” 俞云双说话的时候,白皙下颌微扬,露出一个柔美却不失傲气的弧度,黛眉之间的风华竟将皎皎月色也压了下去。 裴珩侧开了目光。 “你我二人当年随着你大哥一同习武,情分非比寻常,若是我能左右自己的婚事,也必然会选择你大哥作为驸马。”俞云双凝视着裴珩的侧颊道,“只是你大哥手上也掌着兵权,又与我交好,怎么可能不招天子猜忌?如今你淮陵世子的下场也见到了。于你大哥,不是我不想嫁与他,而是我不能嫁与他,在这点上,你大哥看得比你透彻。” 裴珩低声喃喃:“我以为你不嫁过来,是因为你对我大哥……” 后面的话却被初夏之夜微凉的夜风卷走,消散在湿润的空气中。 俞云双没听清后面的话,却也没有追问,反而轻轻拍了拍裴珩肩膀,语重心长道:“裴小珩,若是父皇没有驾崩,什么都好说。只是父皇信我,不代表那人也信我。如今朝堂局势风起云涌,凌安已经不是以前的凌安了。就拿方才你对那人直呼其名来说,那人如今早已不是我的皇弟,他是当今天子,那般大不敬的称呼,以后还是莫要再说了。” 自古天家多猜忌,就连俞云双与俞云宸姊弟二人也难以例外。昨日当今天子的那局棋,一来断了桀骜难驯的淮陵侯的根,二来让俞云双险些命丧淮陵侯手下,哪里还有当初那个俞云宸的影子? 裴珩的眸光动了动,终是颔了颔首。 “你与裴钧落脚在何处?”俞云双收回了手,打量了一下四周浓稠如墨的夜色,“方才只顾着与隐阁的那些人拉开距离,倒还真没注意脚下的路。” 裴珩抬手向着北方一指:“前方不远处有一间客栈,我与大哥这几日便住在那里。现在这个时辰客栈早就没有空客房了,大哥既然现在都没有入城,今夜应是赶不回来了,你便先在他的厢房里凑合睡一晚上罢。” 俞云双扬了扬尖尖下颌示意裴珩带路,跟在他后面一起向着客栈走去。 因着从昨夜开始便奔波躲藏,俞云双在到达殷城客栈之后,连口水都顾不上喝,便径直瘫倒在床上一动不动。短短一日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情,从死里逃生到如今的安逸舒适,她躺在床榻之上闭了眼睛,竟觉得在凌安城中的那段时光宛如隔世。 先帝子嗣单薄,得俞云双一个便已十分不易,自然是捧在掌心之中悉心宠爱。赐她执掌十万宁朝大军的公主令,并安排她与将门裴家的裴钧裴珩两兄弟一同习武演兵。 俞云双一直被先帝当做皇太女培养,直至六岁那年,贵妃为先帝诞下俞云宸,一切才便开始改变。 那时的俞云双早已有了登顶大宝之心,却未料到既有皇子,传位于嫡长女便成了惊世骇俗之举。 先帝最终敌不过文官的弹劾,使俞云双今日与皇权极顶擦肩而过。 俞云双封号“无双”,处处强过俞云宸。然而从无双公主到无双长公主,俞云双仅输在了“女儿身”三个字上。 床榻紧挨着的那道木墙响起一阵轻敲之声,住在一墙之隔的裴珩不知又在厢房里捣鼓着什么。俞云双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又哪里有精力再管他,闭着眼睛便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当俞云双被一阵又一阵沉稳有力的敲击声吵醒的时候,只觉得脑中一片迷蒙,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躺在床榻之上,那双妩媚的凤眸张张合合了几下,混沌神似逐渐清明,俞云双这才反应过来那阵有规律的敲击声来自自己客房的木门。 忆起昨日夜里的叮叮哐哐,俞云双揉着额角起身,披散着头发胡乱裹了一件外衫走到客房门口,蓦地将紧阖着的房门打开,咬牙切齿道:“裴小珩!” 房门外,身着玄色锦衣的男子将扣着门的手从容放下,轮廓俊朗的容颜带着些许疲惫之色,那双眼眸却如星辰般灿亮,一动不动地定定注视着俞云双的面容。 俞云双后退了两步,走出那人颀长身形投下的阴影,紧了紧身上的衣襟,仰起头来淡淡道:“裴将军。” 裴钧却并未答话,随着俞云双后退的动作前进了一步,待到完全走进客房之后,才合住房门,躬身行了一个礼,声音沉稳道:“臣裴钧,见过无双长公主。” “起来罢。”俞云双道,并未上前去扶他,“起来之后便先去客房外面候着,本宫要梳洗更衣。” 裴钧却立在原地未动,凝视着俞云双身上那件显然过分宽大的外衫,锋利如剑的眉头拧在了一起,问道:“这是谁的外衫?” 俞云双闻言一怔,纤细指尖将埋在指缝间的布料轻轻一撮,便明白了裴钧为何会有此一问。 那外衫的手感温润冰凉,与自己往日里穿着的云锦大为不同,却是来自昨日隐阁阁主秦隐的相赠。   ☆、第5章 将衣襟拢了拢,俞云双解释道:“我那件霞帔上沾了毒,这衣裳是向昨日与我一同进城之人借的。” 裴钧紧绷下颌终于松了松,停顿了片刻,才开口问道:“你与淮陵侯世子,有没有……” 有没有同房? 后面的话却被压抑在胸腔中。修长有力的五指狠狠一攥,裴钧沉默了许久,终于低垂了眼帘,长长的眼睫在下眼睑处投下如墨残影,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愈发的疲惫:“是我僭越了,我这就去客房门外等候长公主。” 俞云双弧度柔媚的凤眸微眯,面色沉静地注视着裴钧离开了客房。 待到俞云双梳洗完毕,重新打开客房的木门时,一眼便看到裴钧背对着客房大门负手伫立,颀长的身形,挺拔的背脊,宛若一只蓄势待发的黑豹一般。 听到了房门响动,裴钧转过身来。 “进来罢。”俞云双道,让出了房门口的位置。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客房正中的榆木圆腿八仙桌旁坐下,俞云双左手执袖为两人各倒了一杯清茶,问道:“你是何时回来的?” “辰时末。”裴钧将茶盏捧到手中,“我在殷城通往淮陵的路上寻你未果,回到殷城在守城的侍卫中没有看到阿珩的身影,猜想他必定已经守到了你,便回来看看。” 俞云双沉吟:“我昨日为了甩开追兵,并未从官道回殷城,估计便是因为这样,我们二人才错了过去。” “无论怎样,你没事就好。”裴钧笑了笑,漆黑眼瞳深深看着俞云双。 俞云双避开了他的视线。 “我昨日在回来的路上发现了不少追踪你的骑兵,他们此刻应是没有料到你已经到达了殷城。”裴钧似是并不在意俞云双的态度,修长的食指沿着茶盏的杯口缓缓滑动,“淮陵侯膝下仅有一子,如今老年丧子,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回凌安。”俞云双慢条斯理地轻啜了一口茶水。 客栈中的茶是用碎茶渣子冲出来的,清淡无味,自然无法与宫中的贡品相提并论。可俞云双喝茶的动作却分外从容雅致,仿若啜饮的是琼浆玉露一般:“此事是谁起的头,便让谁去摆平,我虽然深陷局中,却还是有把他拖下水的本事。” 裴钧面色划过一丝复杂之色。 “我知你心里想什么。”俞云双抬起眼帘便扫到了裴钧的视线,轻笑道,“如今大宁朝内有近忧,外有远患,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拎不清,将淮陵侯的仇愤引致整个宁朝。但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你也了解我的性子,我亦不会坐以待毙,任由别人往我身上泼脏水。” “我知道。”裴钧道,“圣上做的太不明智,此事我不会阻拦于你。” 俞云双的眸光暖了暖。 “云双……”裴钧的手向前伸了伸,却在将将触碰到俞云双平放在桌上的柔荑时生生顿住,指尖在沉闷的空气中一划,改为紧握住面前茶壶的手柄,为俞云双将已然空了的茶盏填满茶。 俞云双亦假装没有听到裴钧方才对她的称呼,薄唇轻轻抿了抿,红润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上轻点着。 “裴家世代辅佐圣上,鞠躬尽瘁。”过了良久之后,裴钧主动开口,打破了这一世的沉寂,“先帝曾经说过,开国有将门苏家,而今有裴家将类,四方且得安平。你可懂我要说什么?” “我明白。”俞云双指尖轻触桌面的频率一乱,索性收回了手,开口道,“将门苏家先有苏世清老将军随太~祖爷开疆拓土,后有一生无败绩的大将军王苏逍征战四方。虽然将门苏家亦断在苏逍大将军那一代,可直至如今,他的事迹依然广为人颂。先帝将裴家与苏家比肩,于裴家来说是莫大的荣耀。只是如今裴家只剩下了你与裴珩二人,而裴珩他……” 俞云双说到此处顿了顿:“若要维持裴家声名不坠,你必须步步为营,不让裴家卷入一切党派之争中。你有你的坚持,我自始至终都明白。” 裴钧却摇了摇头:“我所为的不仅仅是裴家声名,我所求的是一个太平盛世。” 俞云双神色微动。 “但是……”裴钧线条刚毅的眼眸深深看向俞云双,“我也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你。” “即便那人是当今天子?”俞云双黛眉微挑问道。 裴钧颔了颔首,口吻坚定重复道:“即便那人是当朝天子。” “在人人避我如蛇蝎的今朝,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已经十分感动,不枉我们当初一起长大的交情。”俞云双眉眼笑弯,宛如暖日和风,“不过这话以后还是莫要再提了,你这些年来对于裴家的苦心维持我都看在眼中,我不会允许自己去做那最后一根稻草。” 看出裴钧面上的反驳之色,俞云双傲然笑道:“更何况,我也不是什么稻草,我是无双长公主。” 俞云双说话时,黛眉之下的眼眸似有璀璨流光辗转,竟将从雕花窗牖处斜照来的艳阳光辉都比了下去。裴钧的指尖动了动,抬起手来正要触上那抹光亮,客房的房门处蓦地传来一阵响动,却是裴珩直接推门而入。 俞云双侧头看向门口,只觉得自己方才定然是没有睡醒,才会将屋外彬彬有礼叩门之人认为是裴珩。 裴珩这小子,在自己面前从来都学不会叩门二字,定会被他兄长责骂。 果不其然,看到了裴珩兴致冲冲破门而入的模样,裴钧的剑眉向中心一蹙,开口沉声斥道:“出去!何时学会了叩门何时再进来!” 裴珩显然也没有料到自己的大哥这么快就回来了,几欲咧到耳朵根的笑容蓦地僵住,抬脚进门的动作一顿,一双桃花眼委屈地看向俞云双。 俞云双悠然地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柔媚的面容上表情从容,竟是摆出了看也不看他一眼的架势。 裴珩终于绝望,就着自己抬起脚的动作向后撤了又撤,顺手关上了房门。 “让长公主见笑了。”裴钧无奈地阖了阖眼眸,对着俞云双道。 俞云双纤长的睫毛忽闪了两下,打趣道:“裴小珩什么性子我哪能不知道?虽说长兄如父,可你总是出征在外,一回来就训他,也难怪他如此怕你。” 房门这时被人从外面轻轻扣了三声,裴珩的口吻在俞云双听来都有些可怜兮兮的:“大哥,我能进来了么?” “进罢。”裴钧没好气道。 客房门被人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条缝儿,裴珩那双清澈璨亮的桃花眼先对着门缝忽闪了两下,见到裴钧的面色缓和了下来,这才放心地推门进来。 裴钧将手中的茶盏放回到八仙桌上,青瓷的底部与榆木桌相碰,发出沉闷的一声,对着裴珩开口问道:“我方才回来之后去你的客房中找过你,一大早你不在房中,做什么去了?” 裴珩步伐小而疾地向着俞云双的方向飞快挪了几步,靠近她身侧之后,面上一直紧绷着的表情才放松了下来,回答道:“我在殷城有一个精通百毒的朋友,我将云小双……” 见裴钧凌厉的视线又一次扫过来,裴珩咽了口吐沫,匆忙改口道:“长公主!我将长公主出嫁的霞帔拿到他那里去询问了!” 裴钧今日方才到达殷城,自然不知道其中的原由,闻言面带疑惑看向俞云双。 俞云双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与裴钧之后,指尖轻点掌心下的八仙木桌,对着裴珩问道:“那结果如何?可与秦隐公子所说的一致?” 裴珩面上原本还兴冲冲的神情瞬间垮了下来,苦哈哈道:“我敲了许久的门,不知道为何,我那朋友却并没有应门。” “原来你也会叩门?”裴钧冷冷瞥了他一眼道。 裴珩浑身打了个激灵,又向俞云双的身后缩了缩。 俞云双将他护在身后,挡住了裴钧严厉的视线,开口道:“不在便不在罢,我们直接回凌安便是。” “这可不行。”裴珩匆忙道,“我那朋友于百毒十分精通,是最好的人选。况且凌安城的水太深,我们若是入了凌安之后再去寻可以信赖的人鉴定,只怕是难上加难。” 裴钧沉吟道:“你那朋友,当真可以信赖?” 裴珩恨不得将脑袋都点到地上去:“我以项上人头担保!” “那好罢。”裴钧望了望外面的天色,“此刻是巳时,待到午时初,我与你一同去你寻你那朋友。” 裴珩在听到裴钧前半句话时眼眸蓦地一亮,而后桃花眼中的光亮随着裴钧后面的话愈发黯然,眸中的无措不加掩饰,求助地看向俞云双。 裴钧对于裴珩向来严厉,俞云双一看他这幅模样,便知道他是害怕与裴钧单独相处。 沉默了片刻,俞云双对着裴钧道:“你向殷城太守放出消息说我这几日要到来,不让他关闭城门,其实是为了向我传达你在此处等我的消息罢?” 裴钧点了点头。 “虽然我已然与你们汇合,但是淮陵侯派出的追兵还在四处搜捕我的踪迹。为了掩盖行踪,我们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的。”俞云双道。 裴钧与俞云双相识十几年,话不用往深里说,彼此一点就透,从八仙桌旁站起身来道:“好罢,我这就去找殷城太守,让他将城门再开几日,待到我们远离殷城后,再重新恢复落锁,如何?” “如此甚好。”俞云双秋水一般的眉眼一弯,“那便由我陪着裴小珩,一同去会会他在殷城的那个朋友罢。”   ☆、第6章 时值正午,阳光如一匹浮着暖融温度的锦缎,此刻的殷城的天气,与昨夜的阴寒湿冷大相径庭。 俞云双在午时正出发,随着裴珩轻车熟路地在殷城的街巷中穿梭,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来到了一处民宅的门口。 俞云双凤眸微眯,细细地将这宅子的四周打量了一番。 宅子位于小巷之中,宅门前是青石铺就的一条蜿蜒小道,看起来并不显眼,却别有一番精致趣味。 “是这里?”俞云双问道。 “没错。”裴珩三步并作两步地窜到宅门前,先是直接伸手将门推了推,见门板纹丝不动之后,口中这才轻“嘶”了一声,看向俞云双道:“我怎么有种这人还是不在宅中的预感。” 俞云双顿了顿,走上前去对着那扇紧阖着的木门轻轻叩了三下,而后凝神静听。 微风轻拂巷中倒垂柳枝,窸窣的枝叶摩擦声下,那扇木门背后却是一片沉寂,听起来屋内确实没有什么人在。 裴珩撇了撇嘴,不甘心的又叩了几下,终于垮下了脸摇头道:“看来是真的不在。” “不在便不在罢。”俞云双笑道,“这种事情不能强求。” 裴珩动了动嘴唇,终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即便这人的医毒之术高妙绝伦,凌安城亦有不少名医。俞云双仔细研究着裴珩的神色,怎么看怎么觉得他这幅模样别有内情,不禁开口打趣道:“怎么?莫不是这宅中之人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能让你如此念念不忘?” 裴珩闻言蓦地抬头,从脖颈到脸颊燃起了可疑的小火苗,一直烧到了耳朵根。 俞云双恍然大悟。 果不其然,裴珩一双清澈的桃花眼先是滴溜溜地转了几下,确认四周无人后,这才凑到了俞云双的耳边口吻坦然道:“这宅内住着的,是我心仪的女子。” 俞云双似笑非笑看着他。 “云小双你行行好,可莫要将此事说与我大哥听。”裴珩匆忙道,“若是让他知道了,我怕是这辈子都不能来殷城了。” 俞云双狭长的凤眸中愕然之色划过:“这是为何?你大哥说来也不是古板的人,虽然从这间宅子的模样来看,这女子必然不是出自官宦之家。可你一无婚约在身,二无需与人联姻,有理有据游说你大哥一番,他也不至于不同意,更遑论再也不让你进出殷城……” “哪里有这般简单。”裴珩的桃花眼泛着苦涩,而后凝视着俞云双认真道,“看在我对你如此坦白的份儿上,这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俞云双的薄唇微启,正要答话,眸光却倏然一动,侧耳聆听。 裴珩显然也听到了巷中的响动,越过了俞云双的肩头探出脑袋来,在看清声音来源之处后,口中诧异道:“这么僻静的地方,怎么会有马车?” “走罢。”俞云双不以为意,在裴珩的肩膀在轻拍了一下,“这事情我答应你便是。” 这句话毕,俞云双也转过身来,却在视线扫过那辆由远及近的马车时,脚步一顿,表上的表情宛若凝固住了一般。 “怎么了?”裴珩跟着俞云双收住了脚步,疑惑地望着俞云双,又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那辆马车,口中笑道:“你也觉得马车在这样的小巷中出现很是奇怪罢?我来这里少说也有十来次,这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坐着马车过来。” 昨日月残星疏,裴珩与隐阁众人相见之时光线晦暗,认不出这马车情有可原。可俞云双在这马车上坐了整整一日,又如何能认不出来它。 这分明是昨日秦隐公子坐的那辆马车。 应是看出了俞云双的不对劲,裴珩蹙眉回忆一番,黑白分明的眼珠一转,道:“这马车……好像有些面熟啊。” “嗯。”俞云双颔了颔首,瞳孔漆黑深邃,“是隐阁的马车。” 裴珩愕然。 马车在两人所伫立的宅子外停下,赶车的车夫是一个生疏的面容,俞云双从未见过。 俞云双正在暗忖是不是自己一时记忆错乱误认了马车时,车厢处厚实的帷幔被人掀开,一个面部轮廓深邃硬朗的男子从车上走了下来。 “你你你……”裴珩伸手一指那人,“你不是昨晚那个……” 屈易见到了裴珩,面色先是一黑,而后视线越过裴珩落到了俞云双的身上,对着她轻轻颔首。 俞云双气韵从容地回礼,心弦却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拨了一记。 屈易为何会坐在秦隐公子的马车中,为何也会来到此处? 心中这么想着,便见到屈易完完全全地掀开了马车的帷幔,骨节分明的右手伸了出来,口吻淡淡对着车厢内道:“出来罢。” 秦隐公子身体孱弱无法见风,而从昨日的相处来看,屈易对于秦隐公子甚是敬重,断然不会用这般的语调对他说话。 俞云双一直紧绷着的心弦倏然松了下来,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不知名的情绪。 侧头看向身侧,裴珩眼巴巴地盯着那马车被掀开的帷幔,一副望眼欲穿的架势。 一只女子的手落到了屈易的掌心之中,指若削葱根,肤色是有别于常人的白皙,纤纤精致。 “阿颜!”裴珩突然开口,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脸上的表情如天塌地陷一般,“你怎么……” 一个身姿婀娜的少女扶着屈易的手从马车上一跃而下,闻言转过脸来,一双灵动的眼睛将裴珩上上下下扫了个遍,声音脆生生道:“裴校尉。” 而后,女子将屈易的手松开,看向立在裴珩身侧的俞云双,面露疑惑之色问道:“这位姑娘是……” “这是我阿姊!”裴珩连忙向侧旁挪了一大步,撇清关系道。 一旁的屈易低低嗤笑了一声。 昨日裴钧对于俞云双还一口一个“云小双”地唤着,今日就变成了阿姊,两个一个姓裴,一个似是姓云,这关系倒是十分可笑。 裴珩应是也想到了这茬,面上憋了个大红脸,匆忙摆手解释道:“她真的是我阿姊,从小一起长大,比亲姊姊还亲!” 这话在平日里说出来动人,这个时候听起来,却怎么都不是个味儿。 对于裴珩惯常的吃里扒外,俞云双表示十分糟心。 面上露出柔和笑意,俞云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裴珩中意的女子。约莫着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目秀丽,肤如细雪,面上的轮廓比寻常人要深邃一些,更衬得她明眸皓齿,是一个难得的美人胚子。 看到了她的模样,俞云双倒也明了为何裴珩死活要像裴钧隐瞒这位姑娘。 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倒也罢了,眼前这女子,恐怕并非大宁朝人。 “云小双。”裴珩忐忑地睇着俞云双,“阿颜便是我向你提到的那个精通毒术的女子。” 俞云双温雅有礼道:“冒昧前来,叨扰姑娘了。” 阿颜浓密的睫毛呼扇了两下,向俞云双问道:“你们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确实有些关于百毒的事情,想要向姑娘请教。”俞云双回答道。 阿颜看了一直伫立在马车旁沉默不语的屈易一眼。 屈易道:“你今日便不过去了?” 阿颜沉默了半晌,而后摇头道:“我已经在他身畔守了一宿,能做的都做了。这病情便如我刚开始所说的那般,只能靠他自己去熬,撑过去了,便能再拖些时日,若是撑不过去……” 眸色瞬时间黯淡了下来,阿颜轻叹了一口气道:“总之如果我在那里,关心则乱只会弄巧成拙,不若离得远一些。你们若是有什么消息,千万记得告之于我。” “那好罢。”屈易应了一声,又侧过头来看了俞云双一眼,俊逸的面容上浮现迟疑之色,而后缓缓道:“公子他现在的情况……不大好。” 俞云双的心头一颤:“你们方才说的人是他?” 屈易微微一颔首,行了一个别礼道:“我还要回去照顾公子,便不久留了,告辞。” “等一下!”俞云双突然开口,将屈易唤住。 屈易的一只脚已然踏上了车厢,闻言定住了动作。 “我与公子虽然不算深交,但昨日若是没有他的帮助,我也无法这么快便抵达殷城。”俞云双声音清越,口吻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关切,“既然公子如今情况不好,我心中也十分难安,可否随你一同去探望探望公子?” 屈易将脚从马车的车厢处撤回,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道:“于情于理确当如此,你随我来罢。” 俞云双回过头去看了裴珩一眼:“我去去就回。” 见到裴珩神情迷茫,知道他显然拿不定主意,便开口吩咐道:“你与阿颜姑娘在这里,请教完了自行归去便是,我最多不过一个时辰便会归来,然后我们一同启程回凌安。” 裴珩一听能与阿颜独处,桃花眼比头顶的艳阳还要璨亮几分,忙不迭地点了点头:“那你便去罢,快去快回。” 俞云双勾了勾嘴角,与阿颜拜别之后,随屈易一同离去。   ☆、第7章 殷城位于凌安通向各处的枢纽处,城池并不算小。俞云双随着屈易一路向城西而行,饶是坐着马车,也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才感受到马车的速度渐渐缓慢了下来。 即便已经时值夏初,秦隐公子马车的帷幕依旧十分厚实,只要垂下,内厢便是一片昏暗,只能感受到外面的朦胧光线,却看不到什么景致。 待到马车停稳,俞云双才抬手将帷幕掀开,明媚阳光柔柔洒在面颊上,终于将车厢内的压抑一扫而空。 俞云双轻吁了一口气,若不是因为体弱,那人应该也不情愿呆在这样一个密不透风的灰暗空间中罢? 屈易从车夫的位置上起身,来到俞云双面前打算将她扶下马车。俞云双却摆了摆手,微微提起裙裾一跃而下。 屈易瞥了俞云双一眼,不以为意地收回了手,转身走在前方带路。 相比于话篓子的裴珩,屈易的话显然不多。俞云双随着他一前一后走在空旷悠长的回廊之上,两人之间谁都没有主动开过口。 回廊的廊柱与顶部蜿蜒着葱郁藤蔓,看起来清朗舒爽,像极了那人的风格。当两人一同穿过夏意清幽的石榴花园,停在一处位置僻静的厢房门口时,俞云双眼角微挑的凤眸一扫这满园怒放嫣红,诧异询问道:“这是公子的厢房?” 如此的艳丽的颜色,倒与方才大相径庭。 屈易的回答十分简洁:“正是。” 俞云双见屈易没有解释的意思,便也不再询问,推开了微掩的房门正要进去,屈易的脚步却倏然一动,挡在了俞云双与厢房门口之间。 俞云双后退了一步,黛眉微挑看向屈易。 屈易俊逸的面容上浮现出桀骜神色,对着俞云双淡漠道:“我方才应了姑娘来看公子的要求,只是因为此事我没有阻拦你的权力。但是从昨日姑娘身边的那小子对我的态度来看,姑娘应该已经这里是什么地方,公子是什么人了。” “我确实已经知道了。”俞云双气韵从容道,“只是我今日来,与他是谁无关。” 屈易微眯着眼睛凝视着俞云双,似是在辨她话中的真假。 俞云双薄唇勾起,漾出一丝浅笑。 半晌之后,屈易垂下了眼帘,眸中的不善也尽数敛去:“既然你知道公子的身份,便也应该知道他的忌讳。公子平日里无论见谁,中间都会隔一道屏风。如今公子卧病在床,床榻前并未有屏风,却有一层帷幔。” 昨日俞云双亦听裴珩谈过这件事情,既然是对所有人都如此,并不是针对自己,俞云双也不甚在意,点了点头道:“我晓得。” 屈易终于侧过身来,为俞云双让开了道路。 俞云双径直推门而入。 即便是和煦夏日,厢房中却依然点着熏笼。蓝釉的掐丝珐琅熏笼就放在外间与内室的交汇处,上面温着一壶药汤,咕噜咕噜地冒着袅袅白烟,氤氲出了满室药香。 俞云双一进屋,便被扑面而来的药香迎了个正着。 蒙叔此刻正斜倚在内室的四方扶手椅中打瞌睡,听到了响动,立刻警觉地睁开布满皱纹的眼睛看向房门处,眼底是一片浓浓的乌青。 见是俞云双,蒙叔苍老浑浊的眼中划过一丝诧异,紧绷的背脊却松懈了下来,重新靠回到扶手椅中。 俞云双轻手轻脚地阖上房门,走到蒙叔身旁,压低声音唤了一声:“蒙叔。” 蒙叔眼角的皱纹漾起,笑看向俞云双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啦?” “我今日随友一同去拜访一位叫做阿颜的姑娘,没想到竟然遇见了屈公子,听他说公子病了,便过来探望。” 蒙叔对着俞云双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侧的红木扶手椅上:“不用那般小心翼翼的。” 俞云双纤长的睫毛呼扇了两下:“不会将公子吵醒么?” “我倒是情愿他能被我们吵醒。”蒙叔向内室被层层帷幔遮掩的床榻上一望,轻叹了一口气道,“颜姑娘的医术确实不错,只可惜公子到了现在都没有醒过来。颜姑娘话说得直白,若是公子今日不醒,怕是……” 蒙叔说到这里话音有些发颤,蒙住了眼道:“看着公子这幅模样,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俞云双心头有些酸涩,抬起手来拍了拍蒙叔弯曲的背脊,温声安慰道:“公子会醒过来的。” 话虽然这么说着,俞云双的视线却忍不住向床榻的方向看去。 月白色的帷幔密不透风,只能让人隐隐约约看到里面人的轮廓。俞云双的耳力甚好,可却除了那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再听不到其余的响动。 那声音实在太过虚弱,只怕情况…… 待到蒙叔的心绪平复了下来,俞云双收回了手,向他问道:“昨日道别的时候公子的情况似是还不错,为何今日便成了这般模样?” “听颜姑娘的意思,应是因为昨日赶夜路时着了凉,再加上公子本身身体底子便不好,两相叠加,这才病得一发不可收拾。公子昨夜到了府中便开始高热不断,颜姑娘来的时候已然进的气少出的气多。” 蒙叔说到此处,就连嘴唇也跟着惨白了起来,显然当时的情况十分凶险:“我如今便想啊,若是公子真的出了什么事,我便跟着他一起去,在下面好歹有个照应。反正我活过了大半辈子,一直孑然一身,若是没有公子,只怕早就活不下去了。” 俞云双的喉咙发紧,本想向蒙叔承诺待她回到凌安,一定请来宫中最好的太医为秦隐公子诊治。只是转念一想从凌安到殷城至少也要花费一日的时间。况且秦隐公子既然是隐阁的阁主,要什么样的大夫没有,又怎会缺了这些。 将马上要出口的话吞了回去,俞云双抿了抿唇:“我可否去看公子一眼?” 想到临进厢房前屈易对自己说的话,俞云双又补充道:“便只是隔着纱帐看一看他。” 蒙叔的面色已然缓和了一些,闻言轻叹了一口气道:“定然是屈易那小子与你说了什么罢?去罢,我也去看看熏笼上的药壶。颜姑娘说公子一醒便让他服下药汁,我便一直将它放在这里温着,千万不能给烧干了。” 俞云双见蒙叔缓步走向外间,也跟着起身,来到了距离床榻几步处的位置停了下来。 午后的阳光耀目,透过镂空雕花的红木窗牖洒下,在床榻前的帷幕上印下一层斑驳的剪影。帷幕内那人的身影若隐若现,似是平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俞云双蹲下~身,斜靠在床榻边沿的床柱上,平视着榻上之人开口轻声道:“本宫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看你,本宫分明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 而后,光洁下颌微微仰起,莹白面容映着暖阳,显得异常耀目:“不过难得随心一次,来了便是来了,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说来本宫身居高位,手中掌着数万人的生死大权。也领着大军出征过塞外,一场战役下来,死伤无可避免。本宫早已看淡了生死,唯一一次悲恸欲绝,还是在父皇驾崩的那一日。”俞云双说到此处,神色黯了黯,“不管如何,想到你会死,本宫心里头还是有些惋惜。既然能为隐阁阁主,你必然也是有一番鸿鹄远志的罢?你这般的人,不该死在这个年纪。” 话毕,俞云双收回了视线,转向阳光炫目的窗牖处,口吻舒缓道:“莫要死了。活着,总归比死了强,不是么?” 蒙叔为熏笼上的药壶重新加好了水,走进内室,便看到俞云双从自家公子的床榻旁站起身来。 “公子醒了么?”蒙叔问道。 俞云双摇了摇头。 蒙叔疲惫的面容上黯然神色不加掩饰。 “我今日便要赶回凌安,怕是现在就要走了。”俞云双向着蒙叔走了两步,安慰他道,“公子在今日之内必定可以醒过来的,你莫要太过伤神。” 蒙叔泛着浓浓血丝的双眼阖了阖,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你是个好心肠的姑娘。” 俞云双的眸光动了动。 对着蒙叔行了个别礼,俞云双又望了一眼那个被层层纱幕遮挡住的身影,转过身来向厢房的门口处走了几步,脚下的步伐却倏然一顿。 一声微弱的低咳从帷幔后面传来,声音虽然十分小,却被在场的两人敏锐地捕捉到了。 蒙叔先是一怔,而后跌跌撞撞地向着床榻的方向扑去,嗓音发颤道:“公子?” 俞云双亦转过身来,视线越过了内室的各色精致摆设,直直望向床榻那处。 “嗯。”那人的声音不同于往日的清朗温润,带着疲惫的沙哑,仿若一条被人从中间撕裂的锦缎一般,“蒙叔。”   ☆、第8章 “我在我在!”蒙叔疾步走到床榻的帷幔外立定,喜极而泣道,“公子您终于醒了!” 帐内那人沉默了一瞬,而后问道:“我这次昏迷了多久?” “现在是未时。”蒙叔望了一眼外面的日头道,“这次昏迷的时间比往日都要长,我生怕……生怕……” “又让蒙叔担心了。”秦隐在帐内轻声道。 蒙叔伸手在泛着乌青的眼底胡乱抹了两把,尽力平稳了语调道:“醒过来就好。公子您现在感觉如何?颜姑娘刚走不久,用不用将她请回来再给公子您瞧瞧?” “不必了。”月白色的纱幕轻摆,而后锦被与衣袂摩擦的窸窣声从纱幕后传来:“我既然可以再一次醒过来,便表示已经无碍了。” 猜测秦隐公子应是在起身,蒙叔有些着急,开口劝说道:“公子您莫要乱动了,再躺着休息一会儿可好?” “不打紧,躺太久了只会更累。”随着这句话音落下,俞云双能隐隐约约看到纱幕后的人以手撑着床榻边沿坐起身来,乌色锦缎一般的长发顺着他的肩头披散而下,霎时间墨染了那人在月白色纱幕上的剪影。 窸窣的声音终于停下,而后传来几声压抑的低咳声。 俞云双在原地迟疑了片刻,走到内室与外间的交界处,执起了一直放在熏笼上温着的药壶,将里面的药汁倒入放在一旁的白釉瓷碗中。看着药碗被泛着浓浓苦涩气息的药汁填满,俞云双小心翼翼地端着它走到蒙叔的面前:“我记得方才蒙叔说过,公子一醒便需要将这副药服下去。” “我方才看到公子醒了太高兴,竟然将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蒙叔对着俞云双感激一笑,从她手中接过药碗,“还是姑娘有心。” 秦隐原本已然打算掀开帷幕走下床榻,听到了俞云双的声音,伸向纱幕的手一顿,声音喑哑道:“是你?” 俞云双纤长的睫毛忽闪了两下,这“是你”两个字能指代太多的人,她也不知道秦隐公子是真的凭着短短一句话听出了她的声音,还是将她认成了别人。 许是也想到了这点,蒙叔笑呵呵道:“公子,昨日我们在回殷城途中遇到的那个姑娘也来看您了。” 这句话毕,蒙叔懊恼地拍了拍脑门,转向俞云双道,“每次都姑娘姑娘地唤,倒也一直忘了问姑娘到底应该如何称呼。” 秦隐含着笑意的声音从纱幕后传来,宛如玉石坠地:“云小双。” 俞云双怔了怔,没想到裴珩昨晚上只嚎了一嗓子,秦隐公子却将这三个字给记住了。 黛眉之间的风华犹如皎月,俞云双笑道:“其实唤我云双就好。” “那哪里成。”蒙叔匆忙摆手道,“老奴是仆,直接称呼姑娘的名讳未免太不合礼数。” “既然蒙叔唤阿颜颜姑娘,便也唤我一声双姑娘如何?”俞云双又建议道。 蒙叔对着俞云双眉开眼笑道:“双姑娘。” 俞云双应了一声。 而秦隐却在纱幕的另一侧并未言语。 蒙叔垂下头来用瓷勺轻轻翻搅着白釉瓷碗里的药汤,待到药汤不再烫手之后,开口轻唤他道,“公子,该服药了。” 月白色的纱幕被人掀开了一道缝隙,一只如在冷玉上精心雕琢出的手伸了出来,接过蒙叔手中的药碗。 瓷勺与药碗相撞的玲玲声响起,那人应是轻啜一口药汁,而后轻声道:“好苦……不想喝……” 声音倒是恢复了朗润,口吻却透着莫名的委屈。 听到此话,俞云双眨了眨眼,只觉得自己必然是一时耳鸣,听岔了那人的话。 蒙叔开口劝哄道:“这药也是为了公子的病情好,喝了药病才能好彻底。” 帷幔另一侧却再无任何动静传来。 蒙叔偷偷瞥了一脸惊诧的俞云双一眼,无奈解释道:“公子自幼便怕苦,喝了许多药也没有改过来。” 俞云双啼笑皆非,见识过了温雅有礼的秦隐,却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不禁侧过头去细细打量纱幕后那人端着药碗若隐若现的模样。 秦隐似是在端着药碗发呆,僵直着背脊坐着,半天也不动一下。 “要不……”蒙叔站在原地想了想,“我现在去给公子端一碗清水过来,待到公子将药喝下去了,便再喝些清水压压嘴里面的苦涩,这样可以好受一些,如何?” 秦隐的身形终于动了动,从帘幕外能看出他似是点了点头,而后道:“最好是放了雪梨的糖水,这样还能止咳。” 话毕,也不待蒙叔答应,便声音清润笑道:“多谢蒙叔了。” 蒙叔与俞云双对视了一眼,面上的表情看似无可奈何,眼眸中却是慈祥暖意:“那我去去便回。” 注视着厢房外间的木门“吱呀”一声阖上,俞云双转回身来看向床榻,便听到白釉瓷碗的底部与床榻边沿的檀香木轻撞的声音传来。 是秦隐放下了手中的药碗。 “草民秦隐。”寒涧之水一般的声音,口吻不卑不亢,“恰逢病重,无法下床行礼,还请无双长公主恕罪。” 俞云双在听到秦隐说出“草民”二字的时候,面上便是一怔,在他道出她的身份后,心中更是掀起惊涛骇浪。虽然自己在与秦隐相处的过程中并未刻意隐瞒身份,可是也从没想过竟然如此快便被人看穿。 心中虽然惊骇,俞云双面上却丝毫看不出来一样,口吻带着几分兴致道:“你是如何知道本宫身份的?” 以本宫来自称,便是承认了秦隐的话。 位于帷幔之后的人低咳了几声,在咳声平息,舒了一口气后,才开口解释道:“其实昨日遇见长公主,听过蒙叔对你的形容与你们二人之间的交谈,我心中便隐隐有此猜测。毕竟能穿着大红嫁衣在淮陵通向殷城的官道上被人追击,并且身负一身武艺的女子并不常见。待来到殷城之后,听到阁内传上来淮陵侯世子暴毙的事情,我便更加确定了你的身份。” 俞云双缓步走到秦隐的床塌边,姿态随意却不失雅致地靠着他榻前的床柱坐到了地上:“本宫确实是无双长公主。昨日本宫并未对你表明自己的身份,你也没有对本宫提你的身份,我们说来倒也算是互不亏欠。” 床榻上的人闻言失笑:“我的什么身份?” “秦隐公子。”俞云双道,“若不是昨日跟在本宫身边那人认出了屈易公子,也许到了现在,本宫也不会将你与凌安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隐阁联系到一起。” 秦隐的口吻却十分不以为意:“一个挂着招牌的小阁,何足挂齿。” “小隐入丘樊,大隐住朝市。”俞云双道,“公子这个隐字确实高妙,无足轻重的小阁,却引得凌安城中众多显贵争相拜访,倒也离奇。” “本就只是一个做生意的地方,有人有求于我,我便帮他解决烦扰。凭此糊口,倒是让长公主见笑了。”秦隐口吻温润道。 俞云双下颌微扬,想寻一个更加舒适的姿势靠着,只是檀香木的床柱毕竟十分坚硬,无论靠在何处,背后都硌得难受。 帷幔内的秦隐似是能看出俞云双的苦恼一般,层层白纱如潮水般流动,一个藤条编织的软枕便从帷幔中伸出,递到了俞云双的面前。 俞云双将藤枕接过,就着窗牖外照入室内的明媚光线打量了一番,开口道:“药枕?” “嗯。”秦隐重新靠回到自己的床头,“里面有决明子、苦荞皮和五味子,可以静气安神。你若是坐着不舒服,便靠着它罢。” “那本宫可要当心,莫要与你说着说着便睡着了。”俞云双打趣道。 “若是真的想睡,也需有高枕,才可无忧。”床榻上,秦隐勾了勾唇角,眸光有如一片繁星涌动的夜空,话锋一转问道,“长公主的事情处理的如何了?” 即便他没有明说,俞云双却懂了,摇了摇头道:“此事本宫不打算亲自处理。” 秦隐一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确实是个好主意。” “与公子说话果然轻松。”俞云双道,而后笑意盈盈看向秦隐,但转念一想自己无论是什么神态,隔了一层帷幔后的他都看不到,便也收敛了笑意,缓缓道,“不过若是当时公子没有点出问题出在那熏香上,本宫也无法如此轻易地寻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我也只是对长公主当时所讲的新婚夫君暴毙一事心生好奇,才会多注意了些。”秦隐道,“今上能谋划出如此一石二鸟的方法,其实也算是个妙人。” “妙人?”俞云双的眸光一凝,摇头笑道,“也是,若本宫不是那个被算计之人,怕是也会如此认为。” 秦隐向前倾了倾身,开口问道:“长公主对于此事,怕是还无法释怀罢?” “那是必然。”俞云双坦然承认道,“任谁被自己的从小宠爱的弟弟算计,也不会如此快释然。” 秦隐闻言却沉默了。 俞云双侧头看向帐中,调侃道:“怎么,莫不是秦隐公子也有个如此的弟弟,所以感同身受?” 秦隐音色清朗道:“秦隐孑然一人,已然没什么亲人在世。” 秦隐说这话的口吻十分淡漠,却引得俞云双一阵唏嘘。俞云双与俞云宸和睦相处了十多年,关系却在先帝驾崩那日一朝破裂,如今这世上唯一的一个至亲之人处处针对于她,也不知道是自己这般辛苦一些,还是秦隐那般凄凉一些。 熏笼上的药壶虽然已经被人拿起,内室弥漫着的药香却久久没有散去,随着熏笼袅袅温热在屋内一层一层化开。俞云双靠在床脚的床柱上,而秦隐则靠在床头,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月白色的纱幕,一时间各怀心思,谁都没有说话。 半晌之后,俞云双梳理好了心情站起身来,将一直垫在背后的藤枕拿起,对着秦隐道:“你将蒙叔支走便是为了与本宫说这些?快些将药喝了罢,若是完全放凉了,对胃不好不说,药效也没有那般好了。” 帷幔却一丝起伏都没有,放在床沿的白釉瓷碗也没有被人重新拿起来。 俞云双转了转有些发僵的脖颈,见状诧异道:“难道你是真的怕苦?” “长公主这一路上虽然没有刻意隐瞒身份,但是如今毕竟身负淮陵侯世子一案,自然越少人知道长公主的身份越好。”秦隐说完,低咳了一声,这声咳与其说是因为病情,倒不如说是在掩饰尴尬,“我虽然确实有将蒙叔支开与长公主说几句话的心思在,但我若只是随口一说,蒙叔也不会这般容易地离开。” 俞云双红润柔软的指尖轻触着手中枝条柔韧的藤枕,失笑道:“原来如此,不过比起公子替本宫考虑这么多,本宫倒是觉得公子如此怕苦这件事更加有趣一些。” 秦隐撑着床榻坐直,听到俞云双的调侃,有些尴尬地侧过脸面向床榻的内侧。 俞云双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倒也不再打趣他,开口一本正经道:“不过还是多谢公子在殷城中为本宫瞒下身份。” 秦隐转回头来:“此事无需谢我,反正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再过不了几日,不只是殷城,只怕连凌安城都会传出淮陵侯世子在与长公主大婚当夜暴毙的消息。正如长公主所说,这般离奇的事情,坊间最爱流传。” 俞云双嘴角的笑意一僵:“我方才也只是调侃了你两句,你却处处将刀子往本宫心口上戳。” 从鼻腔间传来的轻笑声十分悦耳,沾染着满室的淡淡药香,风流无边。 俞云双纤长浓密的睫毛呼扇了两下,对着秦隐道:“其实本宫自从今日进了你的屋子便十分好奇,传闻中你无论见谁,中间都会隔一道屏风,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秦隐顿了顿,而后口吻半真半假道:“可能,是因为我的面目十分丑罢。” 俞云双轻哼了一声,将手中的藤枕正正掷向了帷幔的缝隙。 层层帷幔被藤枕所带起的劲风掀起,却在将将拂开最后一层纱帘的时候,被床榻上的人稳稳接住,月白色的轻纱如瀑一般重新垂下,将床榻严严实实遮盖住。 俞云双目不转睛地盯着床榻之中,却连那人的指尖都没有看到。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俞云双摆手道:“罢了,既然你这般谨慎,必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秦隐口吻带着几分柔和:“多谢长公主。” “时辰已然不早,本宫也该走了。”俞云双抬眼透过镂空雕花的窗牖看向外面的天色,“待到蒙叔回来,还请公子替本宫向他道声别。” 秦隐眸中的笑意微微收敛,开口问道:“你要回凌安了?” “若是此刻再不走,只怕又要在殷城多留一日了。” “一路顺风。”秦隐说完,泛着淡淡琥珀色的眼眸轻轻一转,勾出一尾精致弧度。将已经快要走至门外俞云双唤住,秦隐道,“长公主既然知道隐阁,必然知道隐阁在凌安城什么地方。” “确实知道。”俞云双转过身来问道,“怎么了?” “长公主莫要忘记还欠着我两件外衫。” 俞云双闻言瞪大了眼睛:“堂堂隐阁的阁主,要什么没有,难道还缺两件外衫?” “缺的。”秦隐清朗声音带着三分笑意七分严肃道,“长公主也知道我的身体十分孱弱,每月花在草药上的银两便不计其数,更何况还要时不时做做面子上的功夫。长公主的月俸不低,应该也不缺那两件外衫罢?” “自然是缺的。”俞云双撇了撇嘴,眼尾微挑的凤眸明若秋水,“本宫不仅缺外衫,还缺钱。待本宫一回到凌安,便将那两件外衫拿去当铺当了,你若是还想要,便派人一家挨着一家地去当铺寻罢。” 话毕,俞云双薄唇微勾,笑意竟比窗牖外午后艳阳的光辉还要耀目几分。又向着被月白纱幕遮掩的帷幔扫了一眼,俞云双从鼻腔中漾出一声轻笑,这才步履悠然地出了秦隐的厢房。   ☆、第9章 俞云双离开秦隐公子的家宅,并未让人相送,一路步行着回到殷城客栈,一个时辰正巧过去。 裴钧已然从殷城太守处回来,此刻正坐在自己客房的榆木圆腿八仙桌旁闭目养神候着二人。当俞云双迈着轻缓的步子走进客房时,裴钧那双璨如曜石的眼眸倏地睁开,眸光清澈地看向俞云双,一点儿都不似刚从小憩中清醒过来的迷蒙模样。 “长公主。”裴钧蹙着眉头看向俞云双的身后,“怎么就只有长公主一人回来了,阿珩呢?” 俞云双狭长凤眸一转,便猜到了裴珩为何到了现在都没有回来。美人在侧又逢离别之际,那人若是话不多一些,倒还真的不像是他平日里的性子了。 心中虽然这般想着,俞云双口中却还是轻描淡写道:“我与裴小珩分头行动,我去寻了秦隐公子探望他的病情,而裴小珩去向那位精通毒术的高手询问。我们二人相约一个时辰后在客栈汇合,想必他也马上回来了。” 话音方落,便听到客房外的木制阶梯上传来一阵又急又重脚步声,那人应是一步三四个阶梯地向上窜,待到俞云双转过视线看向客房门口时,他已然从敞开的大门处冲了进来。 伸手一抹额头上的汗水,裴珩喘着大气看着二人道:“我回来了。” 裴钧森冷眸光扫了裴珩一眼。 裴珩立刻屏住了呼吸,紧绷着背脊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 “回来便好。”俞云双的视线在裴家兄弟之间扫了一圈,淡淡道,“我们即刻出发,正巧可以在明日黎明时分到达凌安城。” “我去牵马。”裴钧以手撑着身子从八仙桌旁站起身来道。 待到裴钧出了客房,裴珩之才将方才那别再胸口没呼出来的半口气喘了出来,拍着胸口庆幸道:“幸好回来的及时,否则又要被大哥狠狠训斥一顿。” 俞云双从他的手中拎过包裹,拆开来粗略翻看了一下里面的霞帔,开口问道:“阿颜姑娘是如何说的?” “与秦隐公子说的一模一样。”裴珩伸手越过了俞云双,端起了八仙桌上的裴钧倒好的茶盏仰头一口饮尽,而后似是依然觉得不解渴,又倒了一盏凉茶猛灌了下去,这才用袖子胡乱擦了擦下颌处的茶水继续道,“阿颜说那个毒确实叫做暗香,可以通过气味渗入身体发肤。但是这般的毒害人十分不易,除非十分浓厚且处于密闭的房间,否则不会使人立刻毙命。” 这句话毕,裴珩口中“啧啧”了两声,上上下下扫了俞云双一圈道:“我说云小双你也真是福大命大,淮陵侯世子那般身强体壮都倒下了,你却依然顶着那张从容淡定的脸逃了出来,祸害活千年这句话诚不欺我。” 俞云双没好气地在裴珩的背上轻推了一把:“莫要啰嗦,快些出去罢,你可别忘记了今日你还自己主动送上了一个把柄在我手里。” 裴珩桃花眼中流动的波光一滞,而后嬉皮笑脸道:“我这便出去,这便出去,你可莫要与我大哥提阿颜。” 俞云双没有搭理他,径直摊开手上的包裹,将一件折叠得齐整的男子外衫放入了包裹中。 裴珩原本是打算直接离开的,见状便又窜了回来,指着那件外衫道:“云小双,这外衫不是秦隐公子么,你还要留着?今日你听到他情况不好的消息,便将我一人扔下前去看他,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你待他挺上心的。” 俞云双将包裹重新打结,闻言一双眼角微挑的凤眸斜睨向裴珩,开口淡淡道:“我待他可没有你待阿颜那般上心。若是你真的话多得说不完,我便与你大哥去说说,让他将你直接留在殷城好了,我猜你必定还有一肚子的话要对阿颜说,等你说完了再回凌安也是一样的。” “别别别。”裴珩匆忙摆手道,“我闭上嘴随你一同出去便是。” 俞云双的嘴角一勾,将包裹扔给了裴珩背着,转身走出了客房大门。 裴钧已然牵出了三匹上等的汗血宝马,毛色是油光水亮枣红色,一看便是早就为归程做好了准备。 俞云双从他的手中接过马缰,对着他颔首浅笑,动作轻盈地翻身一跃,跨到了马背之上。 裴钧一马当先在最前方引路,俞云双便在不远处紧紧跟着他,裴珩不敢跟他大哥离得太近,便远远落在了两人的后方。待到俞云双终于和裴钧拉开了距离,裴珩又凑了上来,看着俞云双欲言又止。 “怎么了?”身~下马匹的速度风驰电掣一般,为了不让滚滚的马蹄声将话音掩没,俞云双只能微微提高了嗓音问道。 裴珩忐忑不安地扫了前方的裴钧一眼,嘴唇张张合合了许久,最终还是隔着半匹马的距离凑到了俞云双的身边,踟蹰不定道:“云小双啊,你觉得阿颜和那个隐阁的屈易,究竟是什么关系?” 俞云双似笑非笑道:“今日你与她相处了那么久,连这句话都没有问出口?” 裴珩俊秀的面庞涨得通红,支支吾吾道:“我与她……其实也没说上几句话。” “原来如此。”俞云双凤眸迎着晚霞,闪着不怀好意微光,“那两人既然能同处在一辆马车之中,在我看来,关系定然不一般。” 裴珩紧握着马缰的手一松,险些从疾奔的骏马上跌下来,所幸俞云双就在旁边,眼疾手快将他扶住,这才捡回了他的一条小命。 “不一般?”裴珩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小声哀嚎道,“不就是共乘了一辆马车,怎么便不一般了?” 俞云双看了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倒也不忍心再开口打击他。 裴珩思忖了许久,两条眉头几欲拧成一条线,突然转了转眼珠,暴喝道:“不对!你与那秦隐公子也共乘过一辆马车,这么说来你们的关系不也不一般了么?” 一直御马在前方不远处的裴钧背脊倏然一僵,在马上回过头来,便正与俞云双那对弧线流畅的凤眸对上。 裴珩一手牵着马缰,另一只手飞快地捂住了嘴。 俞云双收回了视线,笑睇了裴珩一眼。 “我……”裴珩面色有些发白,“大哥是不是听到了?” “你吼那么大声,十里外的阿颜都听到了。”俞云双嗤笑道,而后一夹马腹,继续前行。 从殷城倒凌安城的道路俞云双走过数十次,是以将时间估摸得十分准。三人披星戴月赶路,待到正寅时,已然赶到了凌安城门口。 守门的侍卫此刻正睡眼惺忪地看着城门,见到这一行三人迎着赤红壮丽的朝霞由远及近,原本还想将他们拦住问话,但是当看清了当先那人线条硬朗的面容时,匆忙恭敬地退到城门边,让出了整个大门。 凌安的士兵之中,不认识裴钧将近的倒也没有几个。 三个径直从侍卫的身侧越过,御马进了凌安城。 因着先帝宠爱,除却皇宫中的无双殿,俞云双在凌安城内也有自己的公主府。而府邸的位置,便恰好坐落在将门裴家的旁边,门户正正相对。先帝在世时,曾有将自己的掌上明珠俞云双赐婚给将门裴家的大公子裴钧的念头。只是这年头便只是想想而已,无双公主还未来得及嫁,先帝却已然不在了。 对于裴钧,俞云双的态度始终如一——敬他如兄长,却从未生出过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这一点裴钧看得透彻,俞云双想得更加清明。身为皇族公主,婚姻之事十之八~九便是与人联姻,本就很难尽如人意,当她还被先帝当成皇太女培养时,便知道裴钧手握大宁国四分之一的兵力,是驸马的最佳人选。 而对于俞云双自己,相比于五大三粗的淮陵侯世子之流,俞云双与裴钧自幼相识,深知他的脾性,也更加愿意选他作为驸马。 一切只可惜造化弄人,两人还没开始走,便已经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俞云双在公主府门前勒马,牵着马缰看向裴钧线条刚毅的侧脸问道:“你今日可去上朝?” 裴钧瞳色深深看向俞云双:“既然你会去,那我便一定去。” 俞云双笑了笑。 裴珩亦在此时赶了上来,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视线在两人面上逡巡了一圈,小心翼翼问道:“既然要去上朝,为何你们不直接策马到宫门口?现在是寅时正,已然有不少朝臣在殿上等候了。” “赶了一夜的路,浑身上下没一处清爽的地方。”俞云双垂下眼帘扫视了一番自己身上蒙着一层灰尘的大氅,抬手轻轻一弹,便有细细灰粒从指缝间抖落而出,“我要先回去沐浴更衣一番,而后再去上朝。” 裴珩闻言愕然瞪大眼睛,显然难以理解为何这个时候俞云双还能有心思关注这些有的没的。 “既然是要面圣,自然不好太过随意。”俞云双嘴角勾起一抹怡然浅笑,黛眉映着头顶的初阳朝云,使她的面容看起来更加清丽脱俗,“难道你忘记了你大哥曾经教导过我们的话?出兵征战,手中的兵器为第一把刃,而身上的铠甲,便是你的第二把刃。不但可以护你于刀光剑影之中,亦可以鼓兵之士气。我今日入宫虽不是率兵出征,却也是一场硬战,总不能灰头土脸,刚进殿便失了气势,不是么?” 说到此处,俞云双的唇角的笑意竟然被朝霞还要程璨动人几分:“既然天意让我重新回到凌安城,我便要继续在凌安城活下去。”   ☆、第10章 俞云双回到公主府梳洗完毕,便换上了一袭石榴红色的繁复宫装,浓艳的颜色更趁得她肤如凝脂,眉目如画。如此不紧不慢地收拾了一遭,待她闲庭信步踏入奉天殿时,时辰恰好在卯时初。 原本还在低声交谈的群臣霎时间安静了下来,各色视线汇聚向俞云双,或者心虚偷觑,或者含笑相迎。唯有裴钧负手伫立在人群之中,瞳色如无波古井。 俞云双神色坦然向着殿上众人颔了颔首,而后越过裴钧,径直走到右排最首的位置立定。 按照大宁官制,入殿参与早朝的众臣文官立于左,武官位于右。能站在右排最首的位置,便意味着是宁朝武将之首。 俞云双虽然手执公主令,平日里却极少在早朝之上露面,更何况如今她已然嫁与淮陵侯世子为妃,即便以前身为无双长公主的她能站在那里,如今身为淮陵侯世子妃的她却未必。 殿中有不服之人想要站出来说话,在发现就连裴钧都神色坦然地将武将之首的位置让与俞云双之后,义愤填膺之词在嘴里转了转,终于被重新吞回腹中。 窃窃私语之声渐起。 殿中不乏有懂眼色之辈,在看到俞云双出现在奉天殿中的时候,便已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按理说淮陵地处千里之外,俞云双作为新嫁过去的淮陵世子妃,怎么都不应该此时此刻出现在奉天殿中。 百官之中有人从自己的位置上走向俞云双正要询问,便听到殿首有脚步声传来,知道是当今圣上俞云宸从侧殿出来了,匆忙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静候。 俞云宸说来年龄不大,精致的面容上还带着少年特有的圆润,眼神乍一望十分清澈,若不细细分辨,很难从中看出那抹隐藏的阴鸷执拗。 视线扫过朝中俯首下跪的众臣,俞云宸脚下的步伐一顿。 俞云双那袭石榴红色的宫装,在百官或是藏青或是赤红色的朝服中十分显目。 “皇姊?”俞云宸开口,声音是恰到好处的欣喜与疑惑,“你不是去了淮陵,为何今日会出现在这里?” 俞云双眸中讥讽之色飞快闪过,垂着头莲步轻移从百官的队列中走出来,宫装长长的曳地裙裾随着她的动作在地上划出一道蜿蜒弧度,宛若清池上绽出的初荷。 屈膝向着坐在殿首那人行了一个全跪之礼,俞云双仰起妩媚的面庞,声音清越道:“无双今日上朝,是来为我那死得不明不白的新婚驸马鸣冤,求陛下为无双主持公道!” 这句话一出,满殿皆惊。 俞云宸唰地从龙椅上起身,眸光微动:“什么?” 俞云双神色淡淡注视着殿首这个少年,看着他白嫩脸庞上故意做出来的惊怔模样。当年的自己有多么宠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如今心中便有多寒冷。 动作优雅地将双手置于双膝之上,俞云双依然保持着行跪礼的姿势未动,眼角微挑的凤眸冷漠如冰,静静与俞云宸对视。 直到奉天殿内又一次响起窃窃私语之声,而俞云宸的面色也渐渐发黑时,俞云双这才缓缓一抬右手,止住了众人的交头接耳继续道:“无双奉圣旨下嫁于淮陵侯世子,本以为此桩婚事由陛下钦点,必为天赐良缘。却未料到大婚之夜驸马为奸人所害,暴毙于当场。淮陵侯老年丧子悲痛万分,无法亲临凌安伸冤,便由无双一路快马加鞭赶至凌安,只盼陛下可以严惩奸佞,还无双与淮陵侯一个公道!” 俞云双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硬是将自己从劣势的地位挪到了被害的那一方,将淮陵侯与她在拉到了一条船上。 而她这么做,便是笃定了淮陵侯不敢将派追兵追杀自己一事捅到凌安城内。 殿首处俞云宸的面色变了又变,几经辗转才将神色勉强定格在关切的模样,开口道:“皇姊莫要这般,快快请起,有事我们站起来再细说。” 俞云双站起身来,弧度柔美的凤眸却在此时蒙了一层水雾,往日的强势不再,别有一番妩媚情致,我见犹怜。 俞云宸的神色十分不自然:“还请皇姊细细述说当时的情况,也让朕知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说来当时无双因为惊惧,看得并不是十分清楚。”俞云双一面戚戚开口,一面拿出了那件血染一般殷红的霞帔,“然而事关驸马,无双自当谨慎对待,通过多方查探,无双发现那日所着的霞帔之上似是沾染了不同寻常的气息,而这气息,便是置驸马于死地的罪魁祸首。” 此话一出,距离俞云双最近的吏部尚书温礼不自禁地向后退了半步,在醒悟过来此地为何处而说话之人又是何人之后,又匆忙挪回到原地,垂下了头。 俞云宸的眼珠飞快转了两下,而后对着俞云双焦急道:“既然那衣服上也沾了毒,皇姊还拿着它做什么,还不快些将它丢出去!” 俞云宸身边的内侍心领神会,走上前去正要去抢俞云双手中的霞帔,却在见到俞云双那双泛着迷蒙泪意的凤眸微微眯起来的时候,脚下靠近俞云双的步伐一顿,竟然僵立在了原地。 那眸中的潮湿之意仿若寒冰一般,震慑得他动弹不得。 俞云双慢条斯理地将那霞帔重新收好,环顾了一圈殿中众人,声音和缓道:“无双已然确认过,这霞帔上沾染的毒,名字叫做暗香。霞帔上只此一点是无碍的,但若是将暗香置于闭塞的空间之中,并且浓度极高时,便会杀人于无形之中。” “原来如此。”坐在高位上的皇帝装模作样的松了一口气,对着内侍招了招手示意他回来,“既然被害之人是皇姊的驸马,那此事也是朕的家事,朕自当谨慎对待。不知在驸马被害之时,那闭塞的空间中除了皇姊,还有谁在场可以证明暗香一事?” 俞云双嘴角绽出一抹妩媚笑意,眸中的湿气在此刻荡漾开来,波光粼粼摄人心魄:“既然是洞房花烛夜,陛下觉得还能有谁在场?” “所以在驸马身亡之时,坊内便只有皇姊一人在场?”俞云宸面无表情,瞳色却松弛了下来,“而事后又是皇姊将这霞帔拿了出来,说便是面沾染的暗香之毒害死了驸马,但是此事自始至终却没有一个证人?” “错。”俞云双缓缓道,“虽然事发之时只有无双一人在场,但是驸马倒地抽搐的时候,无双立时唤来了淮陵侯府中的众人,在场的所有人都能证明那房间中的暗香气息。” 说到此处,俞云双顿了顿,似笑非笑的视线瞥向立在自己左后方垂首而立的礼部尚书江永中,“淮陵侯曾说过,尚公主是莫大的荣耀,更何况尚的还是长公主。是以吉礼所用的一应物事,包括洞房所燃的那所谓的安神香,皆出自无双的陪奁。自开国以来,公主的陪奁皆由礼部下属的太常寺置办,无双没有经手,便是因着对礼部的信任。如此说来,无双倒也十分好奇,为何这陪奁之中会混入剧毒之物,至我新婚驸马与死地?” 礼部尚书江永中本就心虚不已,此刻听到了俞云双的质问,更是腿脚一软瘫倒在了大殿之上。跪爬着向前匍匐几步来到了大殿中央,江永中对着俞云宸声音发颤道:“陛下冤枉啊,长公主说的事情,臣全然不知情啊!” “不知情?”俞云双淡淡道,“置办长公主嫁妆本就是你分内的事情,如今你这不知情,可是在说自己完全不知道陪奁里面到底有什么?难不成江大人瞧不起本宫这个长公主,亦或是看不上淮陵侯,才认为此事不值当您一个从一品的礼部尚书耗费心思?” “臣不敢……臣怎么敢……”江永中的眼珠乱转,慌乱喃喃道。 无双长公主与淮陵侯,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另一个手握重兵,这两人就连当今天子都不能不忌惮,才与他一起谋划了这样一桩一石二鸟的计谋。可是这个时候江永中又哪里敢将这些说出来,便只能对着殿首处俞云宸的位置不要命地磕头,只求俞云宸能看在他为了此事鞠躬尽瘁地份上开口说一句话。 然而没待皇帝开口,俞云双的却先笑了,弧线柔美的面容配着她玲玲悦耳的声音,却让人寒到了骨子里:“淮陵侯三朝元老,直至中年才得一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所受的苦楚比无双新婚丧夫之恸还要难以煎熬。还请陛下下旨彻查此事,莫要寒了大宁所有老臣的心。” 这句话配着礼部尚书江永中头不断磕在大殿黑曜石板上闷闷的声音,显得额外震撼人心。 俞云宸的眼中划过一缕阴狠之色,挥了挥手不耐烦道:“莫要再磕了,声音吵得朕心烦。” 江永中的背脊一松,终是神色忐忑地瘫软在地。 俞云双凤眸微眯,继续道:“求陛下彻查淮陵侯世子一案,还无双与淮陵侯一个公道!” 九重金阶上的俞云宸却是眉头紧皱,扫了一眼目露哀求的江永中道:“此事兹事体大,须得从长计议。” 在这时,俞云双的右后方传来跪地之声,裴钧低沉平稳的声音响起,声音所含的气势却足以撼穿整个奉天殿:“淮陵侯三朝元老,此番老年丧子,臣以为确实应当查明真相以示陛下抚须之意。臣裴钧,亦请陛下彻查淮陵侯世子一案!” 随着裴钧的带头,大殿之上陆续有人跟随,下跪请愿。 俞云宸眸中的面色越来越暗,双手也死死扣在座椅的扶手之上,气力大到指尖都开始泛起苍白之色。又瞥了一眼瘫软在地无法起身的江永中,俞云宸的眉头紧蹙。 半晌之后,一声轻笑从殿首传来,俞云宸从龙椅上站起,神色坦然望向九级金阶下的众臣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朕何时说过不彻查?只是此事既然事关老臣,自然需要谨慎处之。朕方才只是在思忖应该将此事交与谁去办。” 俞云双微微抬了抬眼帘,眸中一抹笑意飞快掠过,随后便被浓浓哀恸之色盖住,声音低低道:“既然陛下金口一诺,无双便能放下心了。相信陛下所选之人定然会不负所托,给无双与淮陵侯一个满意的答复。” “那是自然。”俞云宸的手在明黄色龙袍宽博的长袖中狠狠攥紧,口中一字一顿道,“此事将交与大理寺卿亲审,还请皇姊静候结果。”   ☆、第11章 退朝之后,俞云双未与任何人交谈,石榴红色的宫装长袖翩跹间,人已经率先出了奉天殿的大门。 宫门外,裴珩猴急猴急地候在俞云双的马车旁,时不时踮起脚尖隔着大敞的宫门向内张望。见到俞云双当先出来,裴珩清澈的桃花眼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 “怎么样?”裴珩跨到了俞云双面前,急切问道。 望着裴珩面上不加掩饰关心之色,俞云双在大殿上一直紧绷着的心弦松了松,开口道:“今上已然下令,指大理寺卿亲审淮陵侯世子被害一案。” “什么?”裴珩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诧异道,“大理寺卿?那个装神弄鬼的丁向勋?” 因着太过惊异,裴珩并没有注意控制自己的嗓门,一时间吸引了众多从宫门中走出的朝臣的视线。 裴钧身着一袭赤红色的武将服从两人身边走过,目光冷冷瞥了裴珩一眼,而后对着俞云双轻轻一颔首,脚下没有半分停留地向前走去。 裴珩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 “这里人多口杂,我们莫要杵在这里交谈了。”俞云双说完,做了个向前走的手势,也转身离去。 身后传来裴钧焦急的呼唤声:“云小……长公主……您的马车不要了么?” 俞云双回眸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让车夫将车赶回去罢,我想走一走。” 裴珩与俞云双从小一起长大,于她的习惯十分了解,俞云双会这般说话,必然是心里头不爽快。只是听俞云双方才的说法,今日早朝之上她分明从皇帝那里扳回了一局,为何还会如此? 裴珩纳闷地挠了挠头,但转念想到以前俞云双对于俞云宸的宠爱,倒也悟了。抬眸望了一眼俞云双越走越远的单薄背影,急忙抬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错开着小半步的距离走在凌安城的街道上,才行了不久,裴珩便发现俞云双走并得不是通向长公主府的那条路。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裴珩左右张望了一下四周,发现再无其他认识的朝臣之后,这才快行了几步与俞云双并肩,口中劝道,“云小双你就算是心里头觉得闷,这样漫无目的的乱走也不是个事儿啊。” 俞云双流畅的下颌弧线终于一动,侧过脸来瞥了他一眼:“谁跟你说我在乱走了?” 这句话一出,倒算是间接承认了裴珩的前半句话。裴珩上下打量了俞云双的神色,小声嘀咕道:“那你倒是说说你要去哪里?” 而后视线飘到距离两人不远处的一座竹制雅阁,裴珩那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倏然睁大:“难不成是去隐阁?” 俞云双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且不说秦隐公子人还在殷城未归,听说想要造访隐阁之人,还需先行修书一封交与隐阁,由阁主定下日子之后方可进入,我这个时辰去隐阁做什么?” 裴珩面上挂着讪笑:“我也只是看到了隐阁就在不远处,所以才问问而已。” “这条路虽是通往隐阁不错,但也能通向大理寺。才今上将案子指定给大理寺审理,我要亲手将霞帔交到大理寺卿的手中才能放下心来。”俞云双解释道。 裴珩自知方才误解了俞云双的意思,懊恼地一拍脑袋,细细思忖道:“我本以为陛下若是真的同意审理此案,也会将此案交由刑部来审。毕竟刑部尚书最会看人下菜,陛下想要保谁,他必然不敢动谁。却没想到陛下竟然钦点了大理寺卿。丁向勋这个人可是出了名的铁面刚正,估计不管这案件最终会涉及到谁,都不会留一点儿情面。” 俞云双深邃的凤眸映着凌安城街道的车水马龙,闻言冷笑道:“若是这事没有传出去,将案子送到刑部去倒不是不可能。只是我在早朝上已经将事情闹大,这案件即便由刑部弄虚作假地审理完毕,也要交由大理寺和御史台复核审批。既然怎样都绕不过大理寺,他自然不会为了保住礼部尚书铤而走险。” 裴珩的桃花眼飞快地转了一圈,而后笑道:“照你的说法,那陷害你的礼部尚书无论如何都得要栽了。” “这事也未必是他陷害于我,但一旦定案,他也难逃尸位素餐的渎职之罪。”俞云双回答道。 裴珩闻言弯了眉眼,乐了半天。 待到两人一路行至大理寺门口时,裴珩嘴角向上扬起的弧度都没有消散。 大理寺卿丁向勋已经得知淮陵侯世子这一烫手的案件滚到自己手中的消息,早早就率着手下大小官员于大理寺门外候着俞云双。见两人竟然徒步走了过来,丁向勋先是一怔,而后迎了过去,向俞云双行礼问安。 俞云双亲自伸手扶起了丁向勋。 虽然俞云双以前与这位大理寺卿见过几面,却还是第一次与他面对面而立。 丁向勋年近五旬,却已然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呆了将近二十年,审过的案件不计其数。 这么多年来没升没贬倒不是因为丁向勋庸碌无为,事实上丁向勋判案素来不拘泥于常规,了结过的大案数以百计,在这大理寺卿的位置上做了十几年,便只是因为他不会阿谀奉承,让先帝也无可奈何。 不过如今这案件交到了这样一个人的手中,俞云双也安下了心来。 与丁向勋一同走进了大理寺正殿,俞云双向他复述了一遍那日事情的始末。 其实丁向勋早已从前来传话的内侍那里得知了案件的过程,如今俞云双说,他却还是拧着泛灰的眉头仔仔细细地再听了一遍,途中还让录事上了纸笔,记下俞云双的话。 伸手从俞云双那里接过装着霞帔的包裹,丁向勋问道:“既然是无形的气味之毒,这霞帔确实是关键,长公主可能确定那毒现在还在霞帔之上,没有挥发干净?” 俞云双点了点头道:“因着本宫一路上将它护得完好,这毒的味道虽然已经减淡,但是还是可以分辨出来的。” 丁向勋伸手抚了抚下颌斑白的胡子,竟然径直从乌木案后走了下来,盯着在一旁奋笔疾书的录事出神。 这一举动倒是将堂上俞云双与裴珩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一时间大堂内寂静无声,便只能听到笔尖在白纸上划过的沙沙声。 录事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多的关注,手不由微微发抖。 将内侍与俞云双的两份供词比照着看了一遍后,丁向勋终于放过了录事,转过身来对着俞云双道:“此事事关重大,长公主可介意臣请人来重新鉴定霞帔上的剧毒?” 俞云双气韵从容道:“本宫此番仅是来送证物,至于证物如何处置,丁大人如何断案,本宫概不干涉。” 丁向勋苍老的眼角泛起一丝笑纹,而后唤了一声一直立在乌木案后的大理寺丞陈序。 大理寺丞陈序自以为心领神会,看了长公主一眼,而后走到丁向勋的身旁道:“大人可是想让下官去传杵作,还是请太医来鉴定?” 丁向勋却摇了摇头,在大殿中打量了一圈,开口问道:“卓印清那小子呢?怎么今日没有当值?去将他给我叫过来,让他来看看。” 有能耐处理此事的人多得是,陈序怎么都想不通为何丁大人会指名道姓让卓印清来。面上的表情黑了黑,陈序却还是恭敬对着丁向勋回答道:“回大人,卓主簿已经连着七八日没来大理寺了。” 丁向勋闻言眉头一蹙:“可是又病了?” 陈序冷笑:“病不病不清楚,卓主簿便只是前一阵子差人来送了一封信,便再没了音信。” “以他那身子骨,一病个把月倒也正常。”丁向勋喟叹了一口气,抚着胡须摇头道,“罢了罢了,便如你所说,将杵作与太医都一同请过来看看罢。” 陈序开口应下,转身刚要走,便听到丁向勋补充道:“太医要请那种从民间选拔上来的,太过正统的便莫要请了,请来也没用。” “下官明白了。” 俞云双见丁向勋安排得有条不紊,倒也真的放下心来,与丁向勋又客套了几句,便与裴珩一同向他告辞。 之后的几日,俞云双只要一有时间,便会去大理寺逛一圈。当裴珩不在裴家校场轮值时,便拉着他一起,裴珩没空时,便索性一个人过去,以示自己对于此案十分关注。 淮陵侯世子案作为重案,从收集证据到开堂审理,都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出结果的。只是俞云双是以淮陵侯世子遗孀的身份状告,甚至不惜泪洒奉天殿逼迫俞云宸下旨审理,目的虽然已经达成,但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出来的。 这一日俞云双照例于正午时分来到大理寺,轻车熟路地绕过了前庭,正要踏进大堂的大门,便看到那日与丁向勋一同接待自己的大理寺丞陈序面对着自己神色森冷地立在大堂中央说着什么,他的对面静静伫立着一个身着黛蓝色七品文官服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背对着她,身形瘦削,长身玉立,背影映着一片阴沉的大理寺大堂,倒有一股说不出的风流。 俞云双只觉得那身影有种莫名的熟悉,却一时半会想不出到底在哪里见过,一面思忖着一面抬步又走近了几步,便听到陈序带着怒意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卓主簿!你身为朝廷命官,难道不觉得对于自己的本职太儿戏了一些?仅留了一封书信便消失了十多天,真当大理寺是你怀安公府的后花园,想来就来,想走便走?!” 卓主簿?俞云双墨染一般的凤眸流光一转,便回想起了那日大理寺卿丁向勋口中提到的卓印清。俞云双那天在初闻他名字的时候便觉得有几分耳熟,如今听陈序提起怀安公,不由恍然大悟。   ☆、第12章 这卓印清,想来便是怀安公卓长泽唯一的嫡子了。 俞云双虽然对于坊间传闻不感兴趣,却也或多或少听说过一些怀安公的事情。相传卓印清虽为怀安公的嫡子,却还不如他庶出的弟弟受宠。以前俞云双还将此事当做笑谈,可如今见了卓印清,倒也明了此事怕是错不了了。 否则,堂堂国公嫡子,未来怀安公爵位的承袭人,又怎么可能只在掌着刑罚的大理寺中当一名小小的七品主簿。 俞云双在这厢思忖着,那厢陈序已然将卓印清训斥完毕,抬起头来看到了俞云双,神色先是一怔,而后扯着嘴角露出一个笑脸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俞云双面前,口吻与方才的严厉大相径庭:“长公主,今日怎么来得这般早?” 俞云双神色淡淡,对着陈序颔了颔首道:“今日无事,便早些过来看看案子的进展。” 卓印清亦在这个时候转过身来,对着俞云双行了个礼。 随着卓印清起身抬起头的动作,俞云双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 清俊面容泛着玉石光泽,五官精致,线条分明,确实没有愧对他那清朗风流的背影。 待到两人的视线的对上,俞云双却不由一怔,心中倒是明白了一个容貌如此清华雅致的人,为何得不到自己父亲的宠爱。 卓印清的眼瞳并不是纯粹的黑色,在正午日光的照耀下,隐隐能看出琥珀色的光芒辗转流动。 许是因为那光芒太过璀璨,俞云双的眼眸不禁微微一眯。 陈序见俞云双这幅模样,以为俞云双是因为自己方才一直没有注意到她而动怒,心下十分忐忑,正思忖着该用什么话来打破僵局,便听到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转过身来一看,陈序的老泪都差点流了下来,口中激动道:“丁大人!” 丁向勋穿着一袭靛蓝色文官服由远及近,先对着俞云双躬身行礼,而后竟然谁都没理,对着一直立在两人身后的卓印清道:“你小子倒是终于回来了。” “丁大人。”卓印清道,声音却是出乎意料的低哑,仿若两张相互刮擦的砂纸一般。 俞云双不由侧过头去看了他一眼。 丁向勋叹了一口气,对着俞云双解释道:“卓主簿幼时罹患重病,为了保住性命,服用过狼虎之药,人虽然救回来了,却伤了嗓子。” 俞云双摇了摇头道:“真是可惜了。” 卓印清弧线精致的面容上却一派云淡风轻之色,仿佛被惋惜的那人不是他一般。 丁向勋轻抚着下颌的胡须:“听说你病了一段日子,今日回到大理寺,可是已然大好了?” “多谢丁大人关心。”卓印清缓缓道,“前几日确实身体不适,是以卧床养了几日病。未能亲自前来大理寺向大人告假,还请大人恕罪。” 丁向勋瞥了陈序一眼,严肃道:“既然是病了,自然不必托着病体亲自前来。”话里话外,倒是完全没有责怪卓印清的意思。 一旁的陈序瞬间便黑了脸。 丁向勋却没有管他,而是转向俞云双道:“老臣这几日将宫中的太医请了个遍,虽然说辞都与长公主差不多,却没有人能给出那暗香之毒的具体配方。长公主也知道如今淮陵侯那边的人证未到,而开堂审理还不知要花费多少时日,饶是这霞帔被保存的完好,待到开堂那日上面暗香的气味还能剩下多少也难说。” 说到此处,丁向勋灰白的眉毛也不自禁蹙了蹙:“虽然这暗香的气息不在了,案件也能继续审理,却难保不会出现意外,最终落人口舌。是以老臣便想寻个人对比着这霞帔上暗香的气味,重新配制一些出来,不求与暗香完全一样,只求味道有七八分相似,这样在大堂之上与人证交涉的时候,便能多出几分把握。” “这样的做法确实更为稳妥。”俞云双先是同意,而后话锋一转,“只是暗香这种致人死地与无形之中的毒本宫也是第一次听说,这几日本宫翻了许多医毒方面的典籍,上面对于暗香都只字未提,只怕知道它的人确实不多。既然文献鲜少,丁大人单凭气味便想将暗香配制出来,怕是不容易。” 丁向勋眼角泛起笑纹,看向卓印清道:“所以老臣便想让卓主簿来尝试一下,卓主簿平日里便喜欢捣鼓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兴许可以歪打正着。” 卓印清在猝不及防之下听到丁向勋提起自己的名字,弧线清俊的面容上漾起几许无奈笑意:“丁大人这话……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像是夸赞。” 丁向勋故意板着脸严肃道:“待到你能将那气味调出来,再夸你也不迟。若是你说自己做不成,现在便去给我整理大理寺内的宗卷。这些日子你没来,未处理的宗卷足足堆了半个人多高。今日整理不完,你也不用回怀安公府了。” 卓印清匆忙道:“下官这便随丁大人一同去瞧瞧那暗香之毒究竟如何。” 丁向勋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面上的神情却十分惬意,显然早已习惯这般与卓印清相处。 俞云双在一旁瞅着,倒能看出他对卓印清的几分惜才之意。 “长公主。”与卓印清谈论完毕,丁向勋重新转向俞云双,“老臣这便将卓主簿带走了,长公主是想让陈大理寺丞带着您四下转转,还是随我们一同前去?” “反正今日闲来无事,便随你们一同去看看罢。”俞云双回答道。 丁向勋闻言,做了一个请随我来的手势,而后走在前面带路。 如这大理寺卿所言,俞云双成亲那日的霞帔确实被层层包裹,保存得十分妥善。俞云双目视着丁向勋将霞帔拿出来,依然可以闻到上面那熟悉的暗香气息。 丁向勋将霞帔交给了卓印清,而后提醒问道:“你身体不好,处理的时候便注意着些。这暗香不比其它,吸多你身体怕是受不住。” 卓印清闻言眉眼微微弯起,在眼尾勾勒出一缕精致的弧度。一面从丁向勋的手中接过霞帔,一面道:“我既然今日可以来,身体便是不妨事的,多谢丁大人关心。” 俞云双看着他比起常人来略显苍白的面容,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个体质孱弱之人。 卓印清拿着霞帔径直走到堂中的一方乌木平头案前坐下,先是执起案上的毛笔,笔尖不滞地写下了几行字之后,将霞帔放到距离鼻尖一指远的距离舒缓地嗅了几下,而后又重新开始落笔。 这平头案位于中堂正中央的位置,午后的暖阳穿过大敞的雕花窗牖,直直洒在卓印清的面容上,将他的周身镀上了一层暖色的微芒。卓印清泛着淡淡琥珀色的眼眸微微眯起,认真的神情中透着几分内敛的风流。 俞云双倒是头一次见到有人可以单凭气味辨别出其中的辅料,不由生出几分好奇,只是怕影响到卓印清,遂刻意压低了声音对着丁向勋问道:“看卓主簿如此熟稔的模样,似是对医毒之术颇有研究?” “俗话说得好,久病自成医。”丁向勋叹了口气道,“你别看他今日的状态不错,以往喝过的药,只怕比老臣活了大半辈子听过的药还要多,是以知道的自然多一些。” 这般换来的博文相识,倒也让人觉得心酸。 两人又在中堂之中候了半晌,俞云双注视着卓印清时而清眉紧蹙,时而眼眸微眯,时而又将笔放至于一旁的乌木笔搁之中,仰起线条流畅的下颌闭眸沉思。 闲雅的举止配着他清逸的面容,倒真的如一幅画儿似的。 半晌之后,卓印清停了笔站起身来,将手中依然带着湿润墨意的宣纸拿起,递给了丁向勋道:“因着那暗香的气息有毒,我在写配方的时候刻意调整了剂量,将毒性中和去了一些,但是气味应是不变的。如此这般,丁大人在向人证求证之时,也不必太过担忧这香气伤了人身。” 丁向勋接过那张方子,上面的字迹笔走龙蛇、跌宕遒丽,倒是与他病恹恹的模样判若两人。所为见字如见人,俞云双也不禁抬头看了卓印清一眼。 “好、好。”丁向勋口中夸赞道,双手捧着宣纸,将它平摊着等待上面的墨迹干涸,抬起头来向卓印清问道,“这方子,你有几成把握?” “七成以上。”卓印清答道。 “妙极!”丁向勋带着皱纹的面上笑意毫不掩饰,看起来分外神采奕奕,“我便知道你定然能将这暗香中的配料理出来。” 这句话毕,丁向勋竟然仰起头来朗声一笑,拿着方子便疾步冲出了厅堂的大门。 俞云双看着这老头健步如飞的背影,神色愕然。 卓印清将方才用过的毛笔放入笔洗之中,抬起头来看到俞云双的模样,不禁勾起唇角一笑:“丁大人便是这般,案子一旦有了突破,便什么都忘记了,还请长公主莫要责怪他。” 俞云双转过身来,眼尾向上微挑的凤眸中讶异之色已然敛起,摇头道:“丁大人为了本宫的案子如此尽责,本宫又怎会怪罪他。不过看卓主簿的面色,似是有些疲惫,可用本宫唤马车过来将卓主簿送回怀安公府去?” 卓印清色泽淡淡的眸中漾起一丝暖意,却还是用嘶哑的声音谢绝道:“多谢长公主的好意。只是下官有些日子没来大理寺,手头上尚有一堆公务未打理完,今日再不处理,拖到了明日只怕会更多,只能晚些再回府了。” 听方才丁向勋的口吻,卓印清若是能写出暗香的方子,余下的公务便不必由卓印清亲自来做。如今他用这个理由当做借口,怕是有心拒绝了。 俞云双倒没有强求,口中道:“既然如此,还请卓主簿注意身体,莫要太过劳累。” 话毕,俞云双对着卓印清颔了颔首,转身出了房门。 卓印清所在的位置正巧能透过敞开的窗牖看清楚屋外的景色,目送着俞云双愈走愈远的绰约背影,一直波澜不惊的眸光终于剧烈一颤,以手掩住嘴唇闷咳出声来。 那咳声从方开始压抑的低咳,愈转猛烈,到了最后,竟然有种撕心裂肺之感。   ☆、第13章 卓印清这人确实是个妙人,待到丁向勋将卓印清给的方子配制出来后,俞云双也抽空去了大理寺一趟,那味道确实与暗香的香气十足得相似。 而从淮陵那边取证的大理寺评事也于这时回到凌安城,与之同行的,除了那夜进入洞房的几个人证,还有淮陵侯本人。 俞云双仅在下嫁的前一日见到过这位大名鼎鼎的淮陵侯,本以为自己对他无甚印象,却没想到一眼便在人群之中将他认了出来。如今的淮陵侯,就如一棵一夜之间被斩断了根系的通天巨木一般,迅速地枯萎了下去。从桀骜不驯的一方霸雄,变成了一个沉浸于丧子之痛的寻常老人。 原本灰白的鬓发被打了一层霜,已然寻不出半点黑色,就连挺直的背脊,也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压弯了一般,整个人看起来分外倾颓。 见到了俞云双,淮陵侯眯了眯泛着血丝的眼睛,冷冷盯着她许久,最后终于对着她行了一礼。 此举看似无礼,但是在熟悉淮陵侯的人看来,他的这般模样已经算得上是十分客气了。 到了如今,淮陵侯也多少能猜出自己唯一的嫡子身亡一事与俞云双无关。更何况淮陵侯虽然手握重兵,然而因着久居荒蛮之地,在凌安的势力早已七零八落,此事若是没有俞云双从中周旋,只怕很难由大理寺卿亲审。 即便如此,淮陵侯对于俞云双仍有怨怼。若是没有长公主下嫁一事,淮陵世子此刻便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只是淮陵侯当初没能在俞云双孤身一人之时将她除去,现在俞云双回到了凌安,便不可能再动她分毫,淮陵侯无法,便也只能将仇恨转向这整件事的罪魁祸首身上。 七月初五,淮陵世子被害一案开堂审理,由大理寺卿主审,御史令与刑部尚书监审。俞云双身为人证出庭,与她隔着公堂对面而坐的,便是淮陵侯本人。 淮陵侯面上阴气沉沉,死死盯着跪于堂前的礼部尚书江永中不放。那目光若是灼灼烈火,只怕礼部尚书立时便会被烧成一片灰烬。 俞云双不禁在心头深深喟叹一口气,昔日桀骜不驯到令当今天子都忌惮万分的淮陵侯,如今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老年丧子,人生至痛莫过于此。 丁向勋审案的手法是一如既往的干净利落,先询问人证,而后引出暗香之毒,最终向礼部尚书江永中例行问话。 江永中张口一句概不知情,闭口一句不明所以,将一切罪责推脱到下属负责置办长公主陪奁的太常寺卿身上。 太常寺卿先是与江永中争辩了几句,但是铁证如山不容辩驳,最终只能悉数供认。 一番由无双长公主不惜泪洒奉天殿也要求一个真相的驸马被害一案,便以太常寺卿秋后问斩,礼部尚书革职而告终。 而俞云双虽然为自己洗清了嫌疑,却因为新婚之夜便没了驸马一事,克夫长公主的名号在坊间广为流传。 这个名号传到了俞云双的耳中,她却不甚在意,付之一笑便也过去了。而裴珩身为与俞云双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却义愤填膺了许久。这一日,他在茶馆中将一名暗地里说长公主克夫的茶客摁在地上猛揍了一顿,回来便被自家大哥裴钧训了一顿。 裴珩一双眼尾弯弯的桃花眼中挂满了委屈,梗着脖子对着裴钧道:“这事儿我不觉得我便做错了。若不是圣上在其中摆了一道,云小双又怎会被人说成克夫?女子的名声本就重要,更何况云小双还是无双长公主,皇室的事情,难道也能被他们用来乱嚼舌根子么?” 裴钧的面色森冷:“此事再怎么说也轮不到你来管。这几日京兆尹已然与我提了许多次,若是你再在皇城脚下寻衅闹事,我便让他将你在大牢之中关上个十天半月的,到时候你可莫要怪我绝情,于你不闻不问。” “大哥!”裴珩扬声辩解道,“这事……” 话未说完,却被裴钧挥手打断:“这事便这么定了,以后若是再让我看到你因为此事与他人大打出手,即便京兆尹不管,我也必然会狠狠罚你。你这便去正厅用晚膳罢,今日早些休息,明日一早便随我一同去裴家校场训兵。最近我忙得没空管你,却也不能放任你将凌安城闹个底朝天。” 裴钧又深深看了面色如晴天霹雳的裴珩一眼,眸光动了动,转身离去。 裴珩却没有如往日那般听话,一双手在身侧仅仅攥紧,浑身上下抖了抖,而后高声道:“若是以前的大哥,定然也与我一般,不会放任这般辱人的称号明目张胆地在坊间乱传。这件事情圣上是始作俑者,不会去管。云小双云淡风轻惯了,不屑去管。我看不惯,跑去管了管,竟然会被大哥阻止。大哥莫不是觉得云小双摊上了那般的名声,没人敢娶了,大哥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放肆!”裴钧蓦地转过身来,线条刚毅的面上一片冷凝之色,“看看你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 裴珩最后那句话一出口,心中便早已后悔,此刻听到裴钧的训斥,立刻将头低了下去,向后缩了缩。 “今日你晚膳也不用吃了,现在便去裴家祠堂中给我跪着反省!”裴钧面无表情冷声道,“什么时候想透彻了,便什么时候出来,想不透彻……” 裴钧冷哼了一声:“那便给我在祠堂中跪一辈子!即便让你死在里面,也比任由你在外面丢尽了裴家的脸面强!” 这句话毕,裴钧狠狠一拂衣袖,转身大步如流星地出了屋门。 裴珩伸出手来在自己的脑门上咚咚咚锤了几下,而后深叹了一口气,向着裴家祠堂走去。 在裴钧与裴珩两兄弟闹别扭的时候,俞云双正端坐于长公主府的正厅之中,在她对面的黄花梨木四方扶手椅上,淮陵侯陈肃十指交叉,神色淡淡地直视着她。 “老臣明日便要动身回淮陵了。”陈肃对着俞云双道,“今日特来向长公主道别。” 公主府内的下人在这时捧着茶壶进来,正要为俞云双奉茶,却被俞云双抬手阻止了,示意他先为淮陵侯倒茶。 待到奉茶的下人离去,俞云双这才抬起静如秋水的眸子看向淮陵侯,而后淡淡道:“本宫却没想到淮陵侯来凌安没几日,这么快便要走了。” “身为侯爵,非天子号令不得入凌安。老臣此番可以前来凌安旁听犬子的案件已经是天恩浩荡,再留下去,怕是不妥了。” 淮陵侯早些时候拥兵自重,如今失了唯一的嫡子,倒也谦逊了不少。 俞云双对于淮陵侯的话不置可否:“侯爷明日什么时辰出发?可否告知本宫一声,本宫也好前去送别。” 淮陵侯却摇了摇头:“若无这场荒谬的赐婚,老臣与长公主之间也没什么交情,便不用送了。” 提议被不留情面的拒绝,俞云双倒也不恼:“既然如此,本宫便在此处提前向侯爷道声别了。” 淮陵侯泛着皱纹的眼角微眯,深深看向俞云双。 俞云双面上坦然的表情自始至终没有变过。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老臣确实怀疑犬子是被长公主所害。毕竟淮陵地处荒蛮之地,长公主孤苦伶仃地下嫁过来,虽然也会被老臣锦衣玉食地贡着,但与凌安的歌舞升平繁花似锦比起来,与被发配到边塞没什么区别。” 俞云双动作闲雅地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而后缓缓道:“那侯爷未免太小看本宫了,本宫自幼便在军营之中摸爬滚打,十六岁时便随军出征。论疾苦,在淮陵的锦衣玉食可算不得苦,本宫更不可能因为这个,便去毒杀自己的驸马。” 淮陵侯听了此话,却蓦地绷直了背脊,原本还憔悴颓废的眼神幽深了起来,定定看着俞云双道:“那我们便明人不说暗话,犬子与那太常寺卿素不相识,却无故被害。而今日堂上太常寺卿因为与礼部尚书有私怨,陷害未果反而累及犬子的说法,老臣是半信半疑。长公主心如明镜,可否将实情告知老臣,这件事,是该信还是不该信?” 俞云双顿了顿,放下了手中的白釉茶盏,开口道:“本宫亦是局中之人,于这件事上,怕是帮不了侯爷了。只盼在太常寺卿问斩那日,世子可以瞑目,走得安稳一些。” 淮陵侯苦涩地阖住了眼眸,紧绷着的背脊渐渐松弛,靠回到了黄花梨木扶手椅的椅背之上。 过了许久之后,淮陵侯终于艰难地以手撑着扶手椅站起身来,对着俞云双道:“既然如此,老臣便不再叨扰长公主了,这便告辞。” “还望淮陵侯保重身体。”俞云双一面道,一面从座位上起身将淮陵侯送至正厅门口,正要唤来府内的下人将他送出府门,便听到淮陵侯苍老的声线低低传来:“若是没有长公主,犬子便不会死。” 俞云双的手顿了顿,侧过身来看向淮陵侯。 “老臣虽然对长公主的怨恨不减,但不得不承认,比起当今圣上,长公主更适合那个位置。” 话已然挑明到此处,俞云双也明白了,只怕不是淮陵侯似懂非懂,而是分明懂了,却不得不装作看不透的模样。 俞云双黛眉一蹙,如白玉雕琢的手微微扬起,阻了下人靠近的步伐,口中道:“侯爷的丧子心痛本宫理解,但是这般的胡话,还是莫要乱讲得好。” 淮陵侯却是冷冷一笑:“如今我大宁西有彦国,南有莫国,可谓群敌环绕。长公主尚能看透,圣上却沉迷于内斗之中,不亦乐乎。” 俞云双面色沉静道:“淮陵侯既然能说出此话,便也是看清了如今的局势。” 淮陵侯眯了眯眼,却是向着俞云双行了个别礼,兀自转身离去。 俞云双目视着淮陵侯佝偻的背影渐渐走远,直到贴身丫鬟映雪走到了俞云双的身后,这才轻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 映雪将一封折叠齐整的信笺双手捧到了俞云双的面前。 “怎么了?”俞云双从映雪手中接过信笺,“谁送来的?” 映雪一直恭敬地低垂着头,听到了俞云双的问话,这才抬起眼帘,脆生生的声音,口吻却十分沉稳:“是隐阁的人,邀长公主前去隐阁一叙。”   ☆、第14章 隐阁?俞云双凤眸之中一抹流光划过。俞云双在隐阁之中便也只认识那么几个人,能将信笺送进来的,除了阁主秦隐,怕是没有别人了。 将信笺在手中一撮后摊开,视线划过上面意态风流的字迹,只消一眼,俞云双便已然确定了方才心头的猜测。 上好的澄心堂纸配着墨香犹可闻的徽墨,徽墨墨香清馨丰肌腻理,澄心堂纸更是千金难求,这世间会如此会享受的人,倒是真的不多。 而这般大手笔的人,前些日子竟然还在她的面前哭穷。 俞云双一面心中慨叹,一面将信笺的内容一目十行地读过,而后将它重新折起塞入自己的袖中,问向映雪道:“这信是谁收下的?那来人除了将信笺送上之外,还说了什么没有?” “是公主府守门的侍卫收下的,只说来人是个年轻男子,面上的神情如浸在墨缸里了一般黑。将信笺交到侍卫手上说了一句隐阁有请便走了,没有说什么旁的话。” 听了映雪的形容,那送信之人应是屈易无疑了。 俞云双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映雪却站在原地怔了怔,面上的沉稳神色终于破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愕然:“长公主不用映雪去吩咐府中下人备马车么?” 俞云双闻言看向她,一双眼尾向上微挑的凤眸中染着一层似笑非笑:“备马车做什么?去隐阁?” 映雪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信上便只说了邀我一叙,而来送信的人传完了话便离开,都没有说明是何时到隐阁,那岂不是想什么时候去都行?今日天色已晚,本宫也累了,不去,明日再说。” 这句话毕,俞云双转身便向着公主府的后院走去,那洒脱气韵竟似是完全没有将隐阁阁主的邀约放在心上一般。 映雪立在俞云双的身后,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她绰约的背影愈行愈远。 饶是映雪鲜少出公主府,却也听说过隐阁阁主的名号。坊间传闻隐阁阁主经纶满腹,有通天之能。若是手中有什么难事无从下手,只要能得他的帮助,便可迎刃而解。而若是那件事连隐阁阁主都没有办法,这世间只怕也无人能解了。 虽然坊间传闻多夸大其词,然而寻常人等想要见隐阁阁主一面,比登天还难。 映雪缓了好半晌,才将自己的嘴慢慢合拢。 虽然以长公主的地位,自然不属于寻常人等那一列,但是这般对待他人求之不得的邀约,是否也太暴殄天物了些? 俞云双自然不知自己在府中下人们的心中已然被划分到了暴殄天物那一类。她的想法倒是十分简单,时辰已经如此晚了,即便自己不休息不会累,以秦隐那说句话便咳三下的身子骨,怕是也吃不消。 安安稳稳地休息了一整晚之后,俞云双将那信笺拿出来又读了一遍,终于让映雪备好了马车,打算去隐阁逛一圈。 临行之时,俞云双从装着衣物的檀木箱中取出了两件男子的外衫,将它们攥在手中想了想,视线又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澄心堂纸信笺,终是将外衫重新放回去,起身出了府门。 这一回,马车沿着熟悉的街道在凌安城中行进,去的却不是大理寺,而是在一栋以竹木制成的雅致阁楼前停了下来。 俞云双掀开了帷裳下车,一眼便看见了候在隐阁门口的屈易。 见到了俞云双,屈易的剑眉微蹙,如鹰一般锐利的视线将俞云双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似是头一回见到她一般。 俞云双的薄唇勾出一抹惬意笑意,倒也任由他去看,过了半晌之后,才开口对着他道:“屈易公子,好久不见。” 屈易收回了看着俞云双的视线,开口道:“长公主果然如公子所料的那般,到了第二日才来。” “本宫方才还在思忖,平常每日里从这条街路过去大理寺,都没有见到有人候在隐阁门外。原本还在暗自诧异为何屈公子会出现在这里,现在想来,应是应了秦隐公子的吩咐在等本宫。”俞云双容色诚挚道,“屈公子实在是太客气了。” 屈易轮廓深邃的面上表情一黑,而后道:“不必如此,我昨日按照公子的指示给你送信,最终却将信送到了长公主府上,心中的诧异可比长公主此刻多多了。” 看着眼前屈易的神态,想到昨日映雪口中形容的那个面上神情浸在墨缸里一般的年轻公子,俞云双不禁莞尔一笑。 屈易神色冷冷,做了个请的手势,而后在前方带路。 屈易领着俞云双进了隐阁,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阁楼竹制的地板之上。不知是因为两人皆习武,步履比常人要稳健许多,亦或是因着这小阁建造时的用料与寻常的竹楼不同,两人竟然没有发出丝毫的声响。 俞云双随着屈易在隐阁二楼的一间小房门口停下,在门外轻唤了一声:“公子,长公主来了。” “嗯。”屋内很快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雅致音色,“请她进来罢。” 屈易转过身来,对着俞云双点了点头,而后自顾自地离开。 俞云双踏入内室,清爽的竹林气息中染着淡淡药香,确实是那人身上的味道。 内室的正中央,一道绣着茂林修竹的十二折绢素屏风将内室与俞云双所站立的位置完完全全隔离开来,让人看不清那屏风后面究竟有什么。 俞云双带着几分考究的目光打量着室内无一不精致的布置,便听到秦隐又开口道:“寒舍鄙陋,还请长公主莫要介意。” “鄙陋?”俞云双黛眉微挑,“将公子屋内任何一样物事拿到当铺去当了,便是寻常人家一年的花费不止。” 屏风后面传来一声从鼻腔之中划过的低低笑音,宛若潺潺清涧之水,让人的心绪不禁也随着他的情绪舒悦了起来:“听长公主的口吻,竟似是还未将当铺一事忘记。不知我那两件外衫,如今是否也被安置在了当铺之中?” 俞云双口中轻轻“啧”了一声,在置于绢素屏风前的藤椅中落座,悠然道:“秦隐公子虽然料事如神,这回却猜错了。本宫自从殷城回来之后,一直在忙些有的没的,一不留神便将去当铺的事情忘在了脑后。现在想来,本宫心中还有些惋惜,若是将那两件外衫拿到当铺去,说它们是秦隐公子的,只怕价格比起寻常的外衫还能再贵上几倍。” “那我要谢过长公主的手下留情了。”秦隐道,“只是不知长公主今日前来,可将我那两件外衫一道带了来?” “没带。”俞云双理直气壮道,“公子在信笺之中既然没有提起此事,本宫等着用它换钱,自然是不会过来的。” 秦隐口吻柔和道:“这一句没带,正合我意。” 这回却轮到俞云双的眼眸因为吃惊而微微睁大。她曾想过秦隐的千万种回答,却独独没有料到这一种。 绢素屏风的那一头响起了一阵衣袂摩擦的窸窣声,秦隐似是换了一个姿势,而后开口道:“长公主手上拿着我的外衫,却还是数次路过隐阁而不入。若是真的将外衫还了,以后怕是更不会来了。” 俞云双纤长的睫毛呼扇了两下,秋水一般的凤眸之中若有涟漪浮现:“我一直不来,是因着每每路过隐阁,门口都空无一人,想着公子还在殷城未归,便没有叨扰。” 说到此处,俞云双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道:“更何况……听闻隐阁阁主可是难见得很,本宫若是要来,自然也要暗地里先思量一番。否则若是来了,阁主却不见本宫,那岂不是要让人白白看了笑话去?” 秦隐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宛若玉石相撞,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狡黠:“别人来隐阁,是有求于我。只是秦隐并无传说中的通天之能,他们来求的解决之道,我若想不出,自然不会见他们。” 俞云双闻言一怔,而秦隐也忍不住笑了,原本清润的音色仿若染上了室内的修竹清香一般,雅致风流:“然而长公主不比别人,长公主是……” 秦隐的话说到此处顿了顿,而后继续道:“长公主是我的客人,这隐阁,自然是想什么时候来,便什么时候来,想来多久,便来多久。只要我在,自然没有不见长公主的道理。” 俞云双白皙的下颌微微仰起,笑道:“既是如此,无双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无双最近的名声不好,公子可莫要介意。” 屏风之后传来一声呛咳。那人应是在苦苦压抑,是以声音极低,奈何俞云双的耳力甚好,这声轻咳便被她一丝不落地听到了耳中。 “长公主所说的,可是那克夫的名声?” “除了这个,还能有哪个……”俞云双说着如此令人气恼之事,眉宇之间却是一派洒脱,“不过不打紧,我又不嫁他们,他们爱传,便由着他们传去罢。”   ☆、第15章 绣着茂林修竹的绢素屏风之后,秦隐泛着淡淡琥珀色光泽的眼眸中划过一抹笑意,开口温声道:“那长公主打算何时下嫁与我?” “什么?”俞云双原本清越的声线险些破了音,随着她的问句一同传来的,是瓷器相撞的叮叮哐哐之声。 那厢俞云双的呼吸急促了一下,而后藤椅在竹制地面上摩擦,发出一阵短促的沙沙声。 秦隐侧耳倾听着,猜测俞云双应是在慌乱之下碰倒了身侧竹制四仙桌上的白釉梅瓶,又眼疾手快地将它接住,才传出了这般大的动静。 “长公主……”秦隐的面上漾起一抹温柔之色,口吻却分外无奈,“虽然这屋中陈设皆无锋利棱角,一般不会受伤,但还是小心些为妙。” 不若秦隐,俞云双关注的重点却没在自己受没受伤上,手忙脚乱地将梅瓶扶稳之后,这才深吸了一口气将梅瓶倒转过来,看向它的肩部。俞云双果不其然在其上看到了一行墨色古朴的青花楷书—— 晏之内府。 前朝晏国的宫廷之物,若是真的被她砸碎了,只怕得要将她公主府内大半的物事当掉,才能赔得起。 “好在没有摔碎。”俞云双口中喃喃,明若秋水的凤眸向着屏风一瞥,没好气道,“本宫说得是克夫的名声,让你莫要在意,你倒是挺会顺杆爬。” 屏风后面传来的浅浅轻笑如屋外的暖阳一般划过耳畔,擦起七分风流三分耳热。 俞云双却没再搭理这人的戏谑,近乎虔诚地双手捧着梅瓶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回到身旁的四仙桌上,口吻侥幸道:“好在没有碎。秦隐公子若是还想让本宫来隐阁,下次要么将这般贵重的东西收起来,要么莫要再说这般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否则若是真的碎了什么珍稀古玩,本宫可只负责看热闹,不负责赔。” 秦隐勾了勾唇角:“隐下次定当注意。” 俞云双忍不住松弛了从方才起便一直紧绷着的背脊,靠回到藤椅之中正待松一口气,纤长浓密的睫毛却先呼扇了两下。 眼珠转了转,俞云双带着几分期盼之色望向绢素屏风,目光灼热得仿佛能将屏风烧穿一个洞一般:“不过前些日子你我在通往殷城的路上初遇时,你还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如今却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一声不咳,怎么说本宫都不会是一个会克人的罢?” “嗯?”秦隐的声音朗朗,带着几分似笑非笑,“但我也不是一直都病怏怏的。” 这岂不是在说遇见了我之后,他病情才加重的?俞云双脸上的期冀之色顷刻间垮了下来,神情戚戚。 饶是她不在乎坊间怎么传,可是大婚之夜便死了驸马这样的事,怎么说都让人难以释怀。 “不过……”秦隐顿了顿,清朗柔和的声音从屏风之后传来,“自长公主传出克夫的名声之后,我便帮长公主算了一卦,长公主其实并不是福薄克夫之人,此番只是一劫,日后必有风云际遇,还请长公主定心。” “你还会算卦?”俞云双愕然道。 自然是不会的。秦隐有些想咳,抬起手来端起面前方桌上的凉茶轻啜了一口,将咳意硬生生地压了下去,而后才笑道:“我是隐阁的阁主。” 一句隐阁阁主,那才是最大的定心丸。 “既然公子都这么说,本宫自然没有不信的道理。”俞云双面上的表情也随之开朗了不少,“不过你那日病得那般凶,如今真的大好了?可用本宫从宫中请来太医为你把把脉诊治诊治?” 秦隐放下手中的茶盏,如上好羊脂白玉雕琢的指尖若有若无地轻触着茶盏的盏沿:“多谢长公主好意,不过我这病已是陈年旧疾,每月总有那么几日时好时坏,倒也不必在意。” 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俞云双清亮的凤眸转了转,正要开口再详细问他几句,便听到屋外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公子,到了该服药的时辰了。” 俞云双转过头去,果不其然看到蒙叔手中捧着一个白玉托盘站在门口,托盘之上一左一右放着两个瓷碗,想必是因为秦隐怕苦,提前准备了压苦味的糖水。 两人的视线对上,蒙叔被岁月侵蚀的面上先绽出浓浓和蔼笑意来:“双姑娘,原来你也在这里。” 俞云双从藤椅中起身:“昨日收到了公子的邀约,便来这里看一看。” “公子前一阵子在殷城养病,刚回凌安城没几日,一直没见他有什么动作,没想到今日便将姑娘邀过来了。”蒙叔闻言笑觑了一眼屏风后,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在殷城别离得仓促,未来得及问双姑娘家中的情形,老头子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双姑娘了。” 俞云双弧线柔和的凤眸之中有隐隐诧异划过,却还是温声回答道:“云双日后有空,定然会常来看蒙叔的。” “如此甚好。”蒙叔的眸光暖了暖,向着俞云双点了点头,而后径直绕过屏风,隐在了屏风之后。 俞云双重新落座到藤椅上,思忖着方才蒙叔见到自己的神情,竟然与在殷城相遇时一般自然。再回忆起今日见到屈易时他所说的话…… 秦隐似是并没有将自己的身份说与隐阁的其他人听。 屏风那面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秦隐宛如金石相撞的声音传来,开口缓缓询问道:“蒙叔,什么时辰了?” “刚好午时正。”蒙叔答道,“这几日的药都煎得准时,颜姑娘说公子的药拖不得,要每日正时服用。” “嗯。”秦隐应了一声之后,便又无了声息。又过了半晌之后,他的声音再一次划过俞云双的耳畔,伴随着瓷碗的底部与木质的桌子相触的声音:“苦……” “一口气喝了便不苦了。”蒙叔的声音带了几分劝哄,“我还特意为公子准备了糖水,里面的雪梨熬了三个时辰,已然化在汤汁里了,尝起来十分甘甜爽口。待到公子服完了药,便可以用它压压嘴里的苦味。” 那厢秦隐却没有答话。 “这可不行。”蒙叔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带着几分焦急,而后脚步声响起,竟是蒙叔捧着一个白玉瓷碗从屏风后面退了出来,“先喝完那药汁了再喝糖水,否则待糖水没了,这药公子定然也喝不下了。” “蒙叔……”秦隐的口吻里透着几缕哀怨,让俞云双都不禁呼扇了两下眼睫。 蒙叔手中捧着瓷碗,面上毫不妥协,视线划过候在一旁似笑非笑的俞云双,对着屏风那面开口道:“公子,双姑娘还在这里候着呢。” 俞云双清楚地听到秦隐的呼吸一滞,而后是瓷器从木桌上划过的声音传来,片刻之后,重新落下。 秦隐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喟叹出来。 蒙叔眉开眼笑,端着手中的糖水重新走到了屏风之后。 上次在殷城见秦隐时便知道他十分怕苦,如今听到他喝药的模样,俞云双只能慨叹人前那般温润沉稳的隐阁阁主,喝起药来竟也能如此孩子气,果然是人无完人。 正思忖着,蒙叔已然用白玉托盘将空了的两个瓷碗重新端了出来,眼中挂着融融笑意,看着俞云双道:“双姑娘方才说的以后定然会常来隐阁走走这句话,老头子我可是记下了。公子每日辰时、午时与酉时都要喝药,早晨与晚上都不提,双姑娘若是能在午时来这里,老头子便为你们二人每人都准备一碗雪梨糖水。老头子煮的雪梨糖水味道不赖,就连公子那般挑嘴的人,也甚是喜欢。” 这是为了让她来,将她当小孩儿哄了?俞云双哭笑不得。 “蒙叔。”秦隐琅然声音从屏风后响起,口吻有些尴尬。 蒙叔口中连连应着,又对着俞云双眉目慈祥一笑,这才端着托盘缓步离去。 俞云双目送着蒙叔走出厢房,而后正过身来对着秦隐那处,调侃道:“那雪梨糖水,想必味道确实不错,下次赶在午时来隐阁,便也能尝一尝味了。” 秦隐开口,声色有些异样:“若是长公主想尝,其实不必等到每日的午时,我这便唤人为长公主重新做一碗端上来。” “那倒不必了,本宫既没有服药,也不怕苦。”俞云双继续口吻悠然继续道:“没想到隐阁阁主不仅怕苦,嘴也特别挑。” 秦隐的声音已然恢复平稳,气韵从容道:“也没有特别,便只是五味之中,不喜苦辣咸而已。” 这还不挑?俞云双黛眉微挑。 秦隐笑了笑,声音如浸了冬寒的清涧水般朗朗:“这几日精神不错,既然邀了长公主来隐阁,也不能让你空手而归,不若容我再帮长公主卜上一卦。长公主可有什么要问的,姻缘如何?” 刚打趣完这人,这个时候又怎敢让他来做什么。 俞云双面上不自禁扬起的笑容蓦地凝起,眼角微挑的凤眸警惕地转了转,僵着嘴角开口道:“这便不必了,卜卦这种事情一次便够。既然公子刚服了药,还是好好休息为妙,莫要再劳心劳力为本宫卜算了,本宫便不打扰公子养病,先行回府了。” “这便走了?”秦隐的声音有些淡淡的遗憾。 俞云双从藤椅上敏捷一跃而起,口中道:“走了走了,今早听闻裴小珩被他大哥关了祠堂,正好过去看看他。” 屏风之后,秦隐弧线精致的眼眸微微弯起:“屈易便在阁楼门口候着,让他送长公主罢。” 俞云双应了一声,如被火燎了尾巴一般窜出了厢房。   ☆、第16章 俞云双婉拒了屈易的相送,出了隐阁的大门便坐着自己的马车打道回府。 马车晃悠悠行进,小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停在了公主府门前。俞云双却连自己的府邸都没有进,径直去敲了裴府的大门。 因着裴府与长公主府中间只隔了一条街,两个府邸的大门几乎处于面对面的位置,是以俞云双与裴氏兄弟得闲的时候,便喜欢去彼此的府中闲逛。裴府守门的士兵早已对俞云双十分熟识,连通传这一步都省去了,直接将俞云双迎进了府中。 那侍卫并未带着俞云双去裴府正厅,反而引她沿着葱郁长廊一路前行。俞云双对裴府如对自家的府邸一般熟悉,自然一眼便认出来这条路是通向裴家祠堂的。 今日早上听府中的下人嚼舌根子说裴珩又被他大哥罚跪祠堂,俞云双本来还有些将信将疑,毕竟这几日并未听说裴珩又犯了什么错处,如今看来不是裴珩没错,而是他犯了事她却不知情。 守门的侍卫将俞云双领到了裴家的祠堂门口,犹豫了再三,还是开口对着俞云双道:“还请长公主劝劝小少爷,让他向大少爷认个错罢。小少爷从昨日下午被罚跪到了现在,一直都不肯低头,而大少爷这次也似是铁了心一般,连口水都没有给小少爷喝。虽然此刻是夏日,可是祠堂里面毕竟阴冷,小少爷再这般执拗下去,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住啊。” 俞云双点了点头,劝慰他道:“放心罢,本宫今日来,便是为了此事。” 那侍卫动了动嘴唇,还想再说什么,最终却还是将话吞回腹中,为俞云双打开了裴家祠堂的大门。 俞云双跨过门槛走进祠堂,一眼便看到背对着大门而跪的裴珩原本松弛的背脊倏然绷得挺直,虽然已经跪了将近一天的时间,从他的背影看起来依然精神抖擞。 裴珩的头顶上顶着一摞厚厚的兵书。俞云双借着祠堂中昏暗的烛光数了数,足足有五本之多。与裴氏两兄弟自小一起长大,俞云双十分清楚裴钧的脾气,裴珩犯的错越严重,被跪祠堂时他头上顶的书便越多。 这五本书摞在一起很厚,已经是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极限,看来裴钧此次的怒火确实不轻。 薄唇轻启,吐出一缕若有若无的轻叹。俞云双刻意加重了自己的步伐,模仿着裴钧的步速走到了裴珩的身后,却静静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裴珩的背脊随着俞云双的注视愈来愈僵硬,到了最后,顶在头上的书都开始小幅度地发颤,隐隐显出要掉下来的趋势。 俞云双走上前去,将裴珩头上的兵书拿掉,开口问道:“知错了么?” 裴珩梗着脖子外强中干道:“我没错!” 话音刚落,裴珩才反应过来刚才身后传来的那个声音并不属于自家大哥。保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蓦地转过身来,视线从下至上一点的一点移到了俞云双居高临下看着他的清丽容颜上,裴珩方才的气势顷刻间收敛,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口吻委屈道:“云小双,你终于来了……” 俞云双弯下腰,将手中那五本沉甸甸的兵书放到了地上,然后顺势坐到了裴珩的对面,坐姿看似随意,举手投足间的动作却十分雅致,对着他轻飘飘道:“我来是为了劝你认错,让你少受些苦。你态度这般强硬,我来了又有什么用?” “我没错。”裴珩面上的表情收敛了一些,却垂下头来没有看俞云双,过了半晌之后,又坚定地重复道,“我真的没有错。” 俞云双应了一声,微倾着身体从前方够来个蒲草圆座,本想让裴珩自己坐上去,但转念一想他跪了这么久,腿恐怕早就动不了了,便起身上前扶着他慢慢坐到了圆座上,而后道:“既然你认为自己没有错,便来与我说说,你是怎么个没错法?” 裴珩咽了口吐沫,黑白分明的眼眸缓缓转动,过了半晌之后,才开口将昨日事情的原委向着俞云双复述了一遍,待说到他与裴钧说的最后那句话时,裴珩抿了抿唇,开口低声道:“若是我真的错了,也只是不该说那句话。但那句话便是一时气话,我并不是真的那般认为我大哥。” 俞云双的眸光如秋水一般泛起微澜:“你大哥最宠爱你这个弟弟,往日里你被他罚跪祠堂,你跪多久,他便在祠堂门外守你多久,这点你怕是不知道罢?” 裴珩怔了怔,“什么时候的事?” “次次都是。”俞云双斩钉截铁道,“今日我来裴家祠堂看你,却没有在祠堂门外看到你大哥,想来他也是真的被你气着了。” “若是因为那句话,我这就去向他道歉。”裴珩垂头丧气道。 俞云双纤长食指微弯,以指节轻轻敲了敲他的脑门:“你大哥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比我了解,他平日里那般内敛沉稳,又怎么可能因为你的一句无心之语气成这样?他若是真的生气,必然是因为你这不知悔改的态度。” 裴珩面露不服气之色,喉头微动正要说话,便被俞云双打断道:“还觉得自己没错呢?” 裴珩讷讷道:“那你说我究竟错在哪里了?” 祠堂因着常年不见阳光,呆久了便周身觉得阴冷,俞云双将自己的手重新缩回到袖中,轻叹了一口气道:“我早与你说过,如今局势不比父皇还在的时候,裴家在朝堂上的地位很是微妙,虽然手握重兵,却因着与我关系太过亲密,从而无可避免地被今上所忌惮。今日你在凌安城中惹了什么事儿,京兆尹碍着以前的情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些事情若是真的被有心之人追究起来,即便你是为了护着皇家威严而打人,却也能被人借此扣上其他的罪名。” 说到此处,俞云双深深看了一眼裴珩,缓缓道:“你大哥,也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 “所以就由着他们将你那克夫名声在坊间乱传?”裴珩少年朗润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气愤,“众口铄金,若是等到这般毁人名节的谣言真的传开了,你以后怎么办?” “这名声早就传开了。”俞云双面上的表情十分淡然,“再说,我以后如何,与这名声又有什么关系?” 裴珩顿了顿,低声道:“也是,若你嫁的是大哥,大哥也定然不会在意你这名声的。” 俞云双闻言,忍不住重新抬起手来敲了敲裴珩的脑门:“莫要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如今的局势,我不嫁比再嫁一次要好许多。毕竟我刚回凌安,根基尚浅,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更何况是我的亲事。你有空担心我,不如好好想想你自己事罢。” 裴珩迷茫地眨了眨眼:“我怎么了?” “阿颜。”俞云双换了个姿势,眼尾微挑的凤眸勾出一抹柔媚的弧线,“她不是我宁朝的人罢?” 裴珩的眼眸微睁:“你都看出来了?” “她的肤色与面上的轮廓都与平常人相差明显,又如何看不出来?若是我猜得没错的话,她应是彦国国人无异了。”俞云双摇了摇头,“难怪你不敢将阿颜的事情告之你大哥,宁国与彦国纷争已久,前不久你大哥出征,讨伐的便是彦国侵犯边境的军队。若是他知道你如今喜欢上了一个彦国的女子,不把你扒掉一层皮都算是轻的。” “阿颜也并非是纯粹的彦国人。”裴珩小声辩解道,“只是她随了她父亲,轮廓较我们大宁人更为深邃而已,她的母亲其实是宁朝人。” 俞云双黛眉轻轻一挑,笑道:“你这是将人家的家底也翻出来了?” 裴珩的目光有些许躲闪,垂下了眼帘低声道:“我不告诉大哥,确实是担忧大哥会反对,毕竟阿颜的长相太过明显,就连你眼那么拙,都能看出她的异常。” 俞云双气笑了:“方才听到你说她身上有宁国的血脉,我本还想帮帮你,如今听了这话,倒是觉得让你独自一人去饱受煎熬也比帮你要强上许多。” “云小双?”裴珩倏地抬起头来,一双桃花眸中精光璨亮,“你的意思是说你有法子?” 俞云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开口缓缓道:“法子倒是算不上,只是我这些日子在大理寺见到了一个人,名唤卓印清,是怀安公的嫡子。我自己观察过他的眼眸,瞳色与我们寻常的黑眸不同,隐隐可以看出其中的琥珀色光泽。既然他的生父是正统的宁国人,那母亲必然是有彦国血统的。” 说到此处,俞云双看向裴珩:“我想怀安公位极国公,都可以娶彦国的女子为正妻,你如法炮制一下,未必不是不可以。”   ☆、第17章 裴珩闻言,原本还挂在面上的笑容一僵,迅速地收敛了下去,目露哀怨看向俞云双。 “怎么了?”俞云双愕然,睇着裴珩的神色疑惑问道,“可是我说错了哪点?” “你并没有说错。”裴珩喟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只是你只知道这故事的过程,不清楚它的开头与结尾。” 俞云双眼尾弧度上挑的凤眸眨了两下,难得露出呆怔的神色。 裴珩在圆座上动了动,将自己的双腿伸直,一面揉着恢复了些许知觉的双腿,一面对着她道:“其实这也不怪你,事情发生的时候,你我都还未出生。而事发之后知情者都三缄其口,是以真正知道此事原委的人并不多。” 俞云双既然出自深宫之中,对于这样的话自然十分敏锐,黛眉微微蹙起,俞云双问道:“你的意思,可是在说这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辛?” 裴珩点了点头:“怀安公的嫡妻是彦国人没错,但她与阿颜不同。阿颜只是一个寻常的百姓,而怀安公的嫡妻却是当初彦国与宁国交战落败之后,送来和亲的公主。说是和亲公主,你也应该知道,其实便只是彦国皇权争斗中的牺牲品罢了。” 说到此处,裴珩偷偷觑了俞云双一眼,神色有些忐忑。 俞云双却垂下了眼帘陷入沉思,微翘的眼睫轻轻颤动,半晌之后,她倏地抬起头来恍然大悟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曾在彦史中读过当年的沂都事变,如今的彦帝在两国交战之际夺了自己皇兄的皇位,在彦国战败之后,又将他兄长膝下唯一的公主送来和亲。只是因着此段记载十分含糊,我便一直没有将它放在心上。” “你看的是彦国的正史,既然不是什么光彩的过往,自然不会被明文记载。”裴珩轻哼一声,而后继续道,“那公主封号安宁,嫁与怀安公不到一载的光景,人便没了。当时怀安公上奏与先帝,说安宁公主是死于难产,而先帝与彦国国君皆未深究,此事就此尘埃落定。” 裴珩说话的时候下颌紧绷,神色沉敛,一看便知道当年的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俞云双顿了顿,如水视线直直对上裴珩,沉吟道:“如此说来,若是这其中没什么蹊跷在,大家也不会对于此事避而不谈。只是那安宁公主早已失势,而我大宁这边则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于她真正的死因便不了了之了。” “此事年代久远,个中曲折早已无可寻迹。”裴珩道,“若不是我平日里喜欢逛逛茶楼,只怕也不知道怀安公当年竟然尚过彦国的公主。” 裴珩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看向俞云双,开口问道:“你方才说那个卓印清如今在大理寺中当差?” “只是一个七品的主簿。”俞云双答道,“前几日淮陵世子的案子,便是他从旁相助将暗香配制了出来。” 裴珩摇头叹道:“身为国公府的嫡子,哪怕在六部之中挂个闲职,也比在大理寺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当个小小的主簿要好上许多。” 虽然裴珩后面的话未说完,但俞云双却也明白他的意思。大理寺掌管天下刑狱,主案件审理,那卓印清愿意呆在那里,只怕与自己的生母也有一番关系。 “这事确实是我疏忽了,未将事情查明,便向你提议。”俞云双诚恳道。 裴珩却“嘿嘿”一笑,那双清澈的桃花眼滴溜溜地转了两下,对着俞云双朗声道:“既然你能提议,便也证明我与阿颜的事情你不算反对。到时候若是东窗事发,大哥真的知道了此事,你便替我向他求求情。别人的话大哥未必会听,你的话大哥无论怎样都不会置之不理的。” 两人前一刻还在闲聊当年的秘辛,后一刻裴珩便开始见缝插针地寻她帮忙,俞云双好气又好笑:“原本是我来奉劝与你,此时却变成了我欠你的。裴小珩,你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本事倒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裴珩摸了摸鼻子,讪讪笑道:“便是因为有你那个蓝,才能出来我这个青。” “这件事情我可不能应你。”俞云双谨慎道,“若是真的答应了你,到时候你大哥发起火来,以你的性子,准把我推出来当挡箭牌。” “我大哥只会罚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裴珩小声嘀咕道。 俞云双推了他肩膀一把:“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你便莫要再啰嗦了,先起身与我一同出去吃些东西,待一会儿你大哥回来,你便服个软,主动向他低头认错,听见了没有?” 裴珩闻言,俊朗面容上的笑意倏然凝固住,半晌之后才侧过了头,一脸别扭地开口道:“我便只是低头,不认错可好?” 俞云双冷冷道:“那你就继续在这里跪着罢,等到什么时候饿得要死了,什么时候再差人去长公主府通知我,我定然即刻命人去给你准备棺椁。” “我不饿!”裴珩嘴硬道,肚子却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咕咕一叫。 俞云双勾唇一笑,笑意在摇曳烛火的映照下比平日里更显妩媚情致。动作利落地拂袖起身,俞云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不饿便继续在这里跪着罢,我这就派人去附近的棺材铺子逛一逛,看看有没有合适你的尺寸。我最近手头紧,阴沉木必然是买不起了,你觉得楠木如何?” 裴珩的嘴巴张张合合,正要开口说话,便听到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楠木用在他身上太浪费,我看还是直接丢出去喂狗更为合适。” 俞云双的鸦翼一般的睫毛呼扇了两下,却并未转过身去,一双潋滟地凤眸睇着裴珩,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 而一直坐在蒲草圆座上的裴珩却没空注意俞云双的表情了,原本松弛的背脊倏然一僵,蹬开了圆座就要往地上重新跪去。 “给我老老实实地坐着!”裴钧推开了微敞的祠堂大门,大步如流星地走了进来,先是神色冷淡地扫了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的裴珩一眼,而后转向俞云双,开口恭敬道,“长公主。” 俞云双颔了颔首:“裴将军是方从裴家校场归来么?” 裴钧却沉默了一瞬,而后答道:“今日未去校场,刚从宫中面圣归来。” 俞云双的眸光倏然一动。 裴钧却没有过多解释,转向裴珩沉声问道:“你是要继续在这里跪着,还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裴珩偷觑了俞云双一眼,老老实实道:“大哥……阿珩知错了。” “哪里错了?”裴钧淡淡道。 “阿珩日后定当自律,不再在凌安城内寻衅滋事,让大哥担心。”裴珩似是被裴钧周身的冰寒冷意所震慑,一面乖乖认错,一面弓着背向后缩了缩,靠向俞云双所伫立的位置。 裴钧冷哼了一声,却并未再为难他,对着他挥挥手道:“起来罢,我已经命后厨为你准备了饭菜,就在你房中摆着。” 裴珩如获大赦,以手撑地刚站起身来,便因着久跪而头晕目眩地晃了两下,身体不由自主向着后方倒去,却被一只从旁伸出的有力臂膀稳稳扶住。 眼前金星乱窜,裴珩闭着眼睛缓了多久,那只手便扶在他的肩头撑了他多久。待到晕眩终于过去,裴珩睁开了眼,那只手也蓦地撤离。 裴钧低声斥道:“站都站不稳,以后何以成大器?” 裴珩情不自禁地颤了颤。 俞云双开口轻咳道:“应是跪太久了气血不畅,一会儿多吃些把那三顿补回来就好了。” 裴珩看了俞云双一眼,眸中是满是感激之色。 “还不快去?”裴钧神色冷凝道。 裴珩乖顺地向着二人行了一礼,步履蹒跚地出了祠堂的大门。 待到裴珩离开之后,祠堂之内便只剩下了俞云双与裴钧两人。裴珩离去的时候并未闭上祠堂的大门,刺目地阳光从两扇木门间的缝隙洒下,倒是将祠堂内的阴寒驱散了许多。 俞云双转过身来,正打算开口向裴钧提议一同离去,却在看清他面上的神情后怔在了原地。 裴钧侧对着大门而立,午后暖融的阳光将他俊逸的五官描画得更加深刻,而在他线条刚毅的剑眉之下,那双璨亮如星辰的眼眸此时却是一片黯淡,眸光晦涩难明。 “怎么了?”俞云双自方才裴钧进入祠堂开始便觉得他的神色有些异常,只是因着内室昏暗,她也无法确定。到了如今,她却有了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裴钧瞳色幽深,直直凝视进俞云双的眼眸,面上的表情是一派压抑的绝望。 自与裴钧相识开始,他便是一个沉稳如山之人,这般的表情,俞云双便只在当初圣上下旨将她赐婚于淮陵世子那日见过。 俞云双抿了抿唇,声音涩涩开口道:“是……今上他……” 只是俞云双的话还未说完,裴钧却蓦地阖住了眼眸,伸出手来强硬地揽过她腰身,将她紧紧桎梏在他的怀中。 “长公主……”耳畔是裴钧痛苦的呢喃,腰间的手臂愈发地用力,将两人身体的曲线严密地贴合。 “云双……”   ☆、第18章 裴钧不若他的弟弟裴珩,虽然亦与俞云双的交情十分深,却始终秉持君臣之礼,即便在三人少不更事之时,也一直尊称俞云双为“长公主”。这般直呼俞云双的名字,于他来说还是第一次。 俞云双顿了顿,将手放到了裴钧的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开口缓声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裴珩没有回应,揽在俞云双腰间的手却愈来愈紧,紧到俞云双几乎以为自己的腰要被折断的时候,耳畔传来裴钧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的呼吸声。 裴钧终于松开了俞云双。 “怎么了?”俞云双又问了一遍,因着从祠堂大门处洒进来的光线太过耀眼,俞云双不禁眯着眼睛后退了一步,微扬起莹润的下颌看向裴钧。 此刻裴钧已经将方才的神情尽数收敛,面色沉静到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俞云双顿了顿:“可是今上他又下旨为我赐婚了?” 裴钧却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道:“是我要走了。” “走?”俞云双的眸光倏然一凝,“走哪里?” “潼城。”裴钧答道,“潼城位于大宁与彦国的交界之处,时常有彦国的士兵犯境,杀戮掠夺无恶不作,致使那里民不聊生。我此次便是去潼城驻守,保潼城安宁祥和。” 俞云双听到“驻守”二字的时候心便不由一跳,但还是开口问道:“那你……何时会回来?” 裴钧顿了顿,口吻沉稳道:“何时无纷争,何时归凌安。” “何时无纷争,何时归凌安……”俞云双低低重复着裴钧的话,黛眉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且不说彦国国君好战,只要他在位一日,边境之处便很难有安宁之日。潼城一带饱受彦国肆虐,对彦国的仇恨早已刻骨铭心,即便彦军不过来,也有潼关人自发的越过边界生事。 这般的矛盾,又怎是一年两年便可以解决的? 裴钧这句话说起来轻巧,却是归期未有期的意思。 宽博的长袖下,俞云双的双拳蓦地攥紧,修剪平整的指甲狠狠刺入掌心,声音淡淡道:“这便是今上今日召你入宫的原由?将毫无过失的你发配边关?” “此事与今上无关。”裴钧执起俞云双的手,将她的玉葱一般的五指重新摊开,“我对不起你,本来说要一直护着你到最后,如今看来,怕是要食言了。” 俞云双却抽回了自己的手,一双明若秋水的凤眸微微一眯,深深凝视着裴钧面上的神情问道:“此事你无需道歉。你与我的交情如何今上也十分清楚,在他心中早已将你我二人划为一派。如今我平安返回凌安,他自然不会对此听之任之,是以将你与裴家军从凌安城中调离,一来守得边关安宁,二来也算是安了他的心,我说的可对?” 裴钧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半晌后摇了摇头,继续重复道:“今上给过我选择,这条路却是我自己选的,是我亏欠了你。” “选择?”俞云双疑惑道,“在去与不去之间做出选择?” 裴钧却沉默了下来。 俞云双仔细研究着他的表情,只是他的眸光深深浅浅,似是将一切情绪吞噬殆尽了一般,面上的表情只剩下了愧疚。 深吸了一口气,俞云双缓缓道:“好罢,既然你不愿意说,我便不再多问。裴家身为将门世家,自当在家国危难之时征战沙场。你没有亏欠我,这样的选择,从来都不会亏欠谁。” 裴钧如古井般平静的眸光终于掀起了一缕涟漪。 俞云双还有些话想与裴钧说,只是话却被堵在了嗓子眼里怎么都说不出口,辗转了许久,终于化作了一声轻叹:“你何时出发?” “五日之后,七月二十三。”裴钧回答道。 俞云双颔了颔首,一锤定音道:“我送你。” 裴钧闻言点了点头。 屋外有煦煦和风淌过,从裴家祠堂敞开的大门而入,将室内的烛火吹拂地摇曳了几许。俞云双走上前去,一一将那几根快要燃尽的灯烛吹熄,而后转过身来对着裴钧道:“既然事情已经定下,我便不多留了,我们一起出去罢?” 裴钧应了一声,却一直立在原地未动,待到俞云双从他的身畔越过,向着祠堂的大门处走时,才开口将她轻声唤住。 俞云双的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看向裴钧。 “长公主。”裴钧对着俞云双道,“阿珩他涉世未深,历练不足,能力尚不足以随我一同去潼城。” 虽然裴钧的话只说了一半,俞云双却懂了。一双弧线柔美的凤眸弯了弯:“你且放心罢,我一直将裴小珩当做自己的弟弟,你离开凌安之后,我会对他多加照拂。” 裴钧闻言,一直紧绷着的嘴角终于向上微微挑起了一些,这笑意融化了他五官坚毅的棱角,使他比往日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其实裴钧与裴珩两兄弟的眉宇之间有着几分相似,只是裴钧素来刚毅沉稳,除了对自己的弟弟裴珩,于外人皆喜怒不形于色,而裴珩却分外活泼好动,是以这两人即便并肩走在一起,也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忽视他们的容貌。 “但是你莫要以为将裴小珩扔给我便可以了,裴小珩离不开你这个兄长。”俞云双道,“待到潼城一切战事了却之时,你一定要回来,我亦会想方设法令你早些归来。” 俞云双说这话的时候,阳光直直洒在她白皙的面容上,将她面上的表情尽数融化在璀璨阳光之中,可她那双眼尾向上微挑的凤眸却分外的清亮,宛如一汪泛着粼粼波光的甘泉之水,清澈而深邃。 裴钧的眸光暖了暖,点了点头沉声道:“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尽早归来。” ~ 七月二十三日恰为处暑,炎热的凌安城仿若一夜之间被寒意席卷了一般。自前一日的傍晚便下起了瓢泼大雨,虽然到了白日时雨势已然减缓,空气之中却弥漫着刺骨寒意。 俞云双与裴珩两人在凌安城郊与裴钧送别之后,一路策马回到了凌安城。雨天雾气湿重看不清前路,两人因恐马匹冲撞了来往的路人,甫一进到城内,便改为牵马步行。 裴珩第一次与裴钧分开这么久的时间,离愁别绪压在身上,心情总归不畅快,在回来的路上便不怎么讲话,下颌不自禁地绷紧,就连一向清澈的桃花眼也失了灵气,显得十分空洞。 俞云双侧目睇了裴珩一会儿,扬起手中的马鞭在他面前划拉了一下,将他的思绪硬扯了回来:“想什么呢?这般入神?” “自然是我大哥。”裴珩单手捉住了俞云双马鞭的另一端,动作流畅地将它扔了回去,叹了一口气道,“往日里大哥管教我的时候我恨不得躲他百丈远,如今真的不在他眼皮子底下了,却觉得少了人在耳旁训斥,心里空落落的。” 俞云双嗤笑了一声:“你便长了一个机灵的脑子,生了一身欠打的皮。” 裴珩认真地想了想,恍然大悟道:“这话说得真有道理。” 俞云双颇为糟心地看了他一眼。 两人的话没有往日里来得多,本想着便这般一路伴着彼此默默回府,却没想到刚刚歇下的雨势却在这时重新复苏,先是滴了几滴小雨点,而后一声破空的惊雷撕裂灰色天幕,顷刻间大雨倾盆而下。 因着两人出门的时候雨势渐歇,自然谁都没有想过带伞,此刻便被豆大的雨点打了个正着,都有些发怔。 俞云双忽闪了两下睫毛,正四下张望着寻觅可以避雨之处,便觉得手中的马缰被人扯了扯,而后直直砸在头顶的雨珠子似是突然消弭了一般,只传来雨水与油纸伞“淅淅沥沥”的轻撞声。 俞云双用衣袖擦了擦模糊了视线的雨水,抬起头来疑惑看向那递伞之人。 最先撞入视线的便是那人清亮的琥珀色眼眸,而后是他眸中漾起的温润笑意。 因着失了油纸伞的遮挡,那人浓密的眼睫上也挂起了细碎的雨珠,就连身上的黛蓝色官袍也湿了大半,紧紧地贴在身上。即便落魄,却不失本身的清雅。 “长公主。”那人低语道,声音是与常人不同的沙哑,虽然并不好听,却因着口吻的温和而让人心旷神怡。 俞云双回过神来,却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匆匆忙将那人递向自己的油纸伞一推,重新遮到了他的头上。 “云小双?!”侧旁又传来一声怪叫,却是裴珩的声音。 俞云双没好气地瞪了裴珩一眼,手却保持着按在那人竹制伞柄上的动作未变,侧过面容来对着那人道:“这可使不得,你的身体那么弱,如此大的雨怕是受不住,还是莫要将伞给人了好。”   ☆、第19章 卓印清不置可否,执着油纸伞的手未再向前,伞面却持续向着俞云双的头顶倾斜,将直直坠在她身上的雨珠尽数挡了下来。 俞云双仰起头来看向自己的上方,面露无奈之色。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俞云双的坐骑不耐烦地仰头嘶鸣了一声,蓦地抖了抖颈背上的鬃毛。一时间水珠四溅,俞云双与卓印清因着油纸伞的遮挡幸免于难,倒是伫立在一旁看热闹的裴珩爆发出一声惨叫,牵着马动作敏捷地向后退了几步,只是为时已晚。 裴珩伸手拧了一把衣袖上的水,冲着俞云双的马扬了扬手中的马鞭以示威胁。 栗色汗血宝马不屑地喷了一个响鼻。 弧线精致的眼尾弯了弯,卓印清手中扶着油纸伞,对着俞云双道:“如今的雨势太大,二位这般淋着也不是个办法,再向前走两步有一个酒楼,我们不若去那里先行避雨,待到雨势小一些了,再继续赶路也不迟。” 裴珩虽然已经湿透了,但是另外两人因着有油纸伞的遮挡,俞云双还算干爽,而那位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且身份不明的年轻公子身上的衣服也只湿了一半,自然不好让两人陪着自己一同淋个彻底,遂一面哆嗦着一面赞同道:“也好,这种雨一般来得快走得也快,即便不避雨,能找个地方让我暖和一会儿也是好的。” 卓印清口中所说的酒楼确实很近,三人将马交给了候在门口的店小二,一步一个湿脚印迈入酒楼时,酒楼的掌柜立刻迎了上来,在三人的面上逡巡了一圈,一眼便在狼狈不堪的三人中认出了老常客裴珩,笑容可掬道:“裴大人,您三位是来喝酒的,还是避雨的?” 裴珩用衣袖囫囵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子,开口道:“既喝酒也避雨,我们去二楼的厢房。你先将店里的陈年竹叶青上一壶来,再给我们的雅间里面上个熏笼,越暖和的越好。” 酒楼的掌柜闻言面露难色。 裴珩说完了话正打算领着俞云双与卓印清两人向酒楼的二楼走,回过头来瞅见他的神色,问道:“怎的了?可是没酒了?” “我们是酒楼,这酒裴大人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的。”掌柜哭笑不得道,“但是现在处暑刚至,店里面还没来得及备取暖的熏笼……” 裴珩原本还扬起的唇角倏然垮了一下来,那表情就像是又被人重新泼了一桶冷水一般。 卓印清从旁开口道:“既然没有熏笼,不知掌柜的这里可有炭盆?” “炭盆倒是有一个。”掌柜匆忙道,“三位若是不嫌弃,小的这便将炭盆给您送上去。” 裴珩的眼睛一亮,叮嘱掌柜道:“去罢去罢,炭火一定要多放一些。” 那掌柜躬身行了一礼退下,没了他在风口处挡风,裴珩忍不住又打了个激灵,开口催促身后的俞云双与卓印清道:“我们还是莫要杵在这里了,二楼是密闭的,总归会比这里暖和一些。” 俞云双却立在原地未动,微微扬了扬白皙的下颌,压低声音问向裴珩道:“大厅那头坐着的五个人里面,可有你识得的?” 裴珩顺着俞云双方才下颌所指的方向看去,因着大厅里的避雨的人着实太多,乍一眼望去便是一群一群垂着头交谈的后脑勺,也分不清谁是谁,便只能摇了摇头答道:“看不清,怎的了?” 俞云双做了个继续上楼的手势:“倒也没怎么,就是刚刚我们一进大厅,我便觉得他们看我们的视线有些古怪。” “我们仨都被暴雨打成了落汤鸡,这幅模样自然古怪了些。”裴珩嘿嘿道,“若是我认识的人,看到我进来肯定会过来打招呼,哪里会闷到现在?” 俞云双转念一想确实如此,便点了点头,随着两人一同进了二楼的雅间。 酒楼的掌柜不愧是在皇城根下做生意的,眼力见儿一等一得好,想必也看出了与裴珩同行的二人气度非比寻常,自然不敢怠慢。三人刚坐下没一会儿的功夫,陈年的竹叶青酒便与热气腾腾的炭盆一同端了上来。 裴珩蹭地从雅间中的椅子上起身,扑向那盆炭火的时候自己的左脚却被右脚给绊了一下,若不是俞云双眼疾手快揪住他的领子,他险些脸朝下直直栽在炭盆里。 俞云双斜睨了他一眼,将盛着炭火的盆子向着卓印清的方向踢了踢,对着裴珩道:“炭火盆子不比熏笼,撞上去皮都给你烤焦一层。你若真的冻得难受,便去盆边上蹲着,莫要如此冒失。” 裴珩缩着脖子讪讪一笑,虽然没真的蹲下,但还是搬着自己的椅子坐到了卓印清的旁边,对着他咧嘴呲牙一乐。如此僵硬的表情配着他冻得发青的面容,倒有几分说不出的味道。 卓印清捂着嘴偏过头去低咳了一声,线条精致的眉眼中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那两个人一个湿了半边,一个浑身湿透,挤在一起烤火倒也相映成趣。 俞云双执起酒壶斟了三盏清酒,先递了一杯给裴珩,在将酒盏推向卓印清的时候,葱白的指尖却是一顿,开口歉意道:“方才只想着喝酒可以驱寒,却忘记问卓主簿的身体是否可以饮酒?” “少饮一些还是无碍的。”卓印清笑意润朗道。 “卓主簿?”裴珩已然将自己手中的酒水饮尽,侧过脸来看着卓印清诧异道,“原来你便是大理寺的卓主簿?” “正是下官。”卓印清颔首。 裴珩立刻瞪大了那双黑白分明地桃花眼,将卓印清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喜悦道:“久仰大名,在下裴珩。” “裴校尉,幸会。”卓印清动作闲雅地举了举自己手中的酒盏。 卓印清敬酒之时杯盏举得极低,面上的表情十分诚挚,温文有礼的模样配上俊逸的面容,倒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 裴珩匆忙将手中的酒盏重新满上,与他碰杯之后,仰起头来一饮而尽,对着他道:“卓主簿意思意思便可以了。” 卓印清却也将盏中酒水饮尽,酒盏的底部与木案轻碰间,执着酒盅的修长手指依然惨白,清俊的脸上却终于染了些血色,让他看起来与健朗之人无异。 裴珩爽快一笑,端起酒壶正要为二人重新斟满,却被俞云双按住了壶顶将它钉在了桌上。 “我们是来避雨取暖的,暖和过来便好,莫要贪杯。” 裴珩明白俞云双这是在提醒他卓印清不宜多喝,便也没再提喝酒的事情,弯下腰去将手放到炭火盆子上烤了烤,抬起眼帘看向俞云双道:“你坐得那么远,不冷么?” 俞云双奇怪道:“我又没怎么淋雨,怎么会冷?” 卓印清却不赞同道:“即便未淋湿,秋衫单薄,到底是挡不住风的。” 俞云双摇了摇头:“本宫坐在这里也能感觉到炭火,你们两个还是趁着此刻快些将身上的衣衫烤干罢,一个两个明天莫要都病了,本宫就谢天谢地了。” 俞云双与裴珩说前一句话时的自称还是“我”,轮到了回答卓印清的话时便变成了“本宫”,这亲疏转换倒是十分自如。 卓印清无奈地笑了笑,倒也没再强求,弯下腰去与裴珩凑成了一堆,两双手一人占了炭盆的一边儿。裴珩翻面的时候他便也跟着翻面,烤袖子的时候便互相帮忙执着彼此的袖口,如此你烤来我烤去,倒也十分融洽。 窗外的雨势虽然减缓了些许,却并没有停。雨珠子砸在酒楼木制镂雕的窗棂上,淅淅沥沥的声音并不舒缓,却总让人觉得昏昏欲睡。俞云双百无聊赖地在桌旁托腮看着两人翻来滚去地烤,上下眼皮刚开始打战,便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而后停到了自己的门口。 “裴大人?”方才那掌柜隔着厢房门,开口小声唤道。 因着他的声音十分小,又被雨声与炭火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所掩盖,裴珩没有听到,倒是卓印清拽着裴珩的袖子抬起头来,琥珀色的眼眸眨了眨,扯了裴珩的袖子一下,开口道:“门外似是有人唤你。” 裴珩怔了怔,而后扬声道:“进来。” 雅间的门被人从外推开,果然是酒楼的掌柜手中拎着一个食盒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 裴珩烤火烤得开心,倒也没注意他的模样,头也不抬问道:“怎么了?” 掌柜却手举着食盒径直跪了下去:“方才大厅里的江闲公子见三位只要了酒,没有点下酒菜,便叫了几样下酒菜让小的送上来。还特地嘱咐小的向无双姑娘传个话,说着托盘之中有个薄礼,是江闲公子特意为无双姑娘备的。” 无双二字,是俞云双的封号,这世上除了她,没人敢再叫这个名字。掌柜口中既然提了这两个字,虽然没有点破,但只怕无论是此刻在场的人,还是大厅中的江闲公子,都已经知晓俞云双的身份了。   ☆、第20章 掌柜这么一跪,饶是裴珩再迟钝,此刻也察觉出了端倪,将自己的袖子从卓印清的手中抽了出来,一双桃花眼带着疑惑之色看向俞云双。 俞云双目不斜视,对着掌柜道:“起来说话罢。” 掌柜应了一声“是”,在拎着食盒站起身来之后,抬起眼帘飞快地偷觑了俞云双一眼,而后继续垂头立在那里。 “掌柜的你方才口中所说的江闲公子是哪位?”俞云双问道,“这名字于本宫听得耳生得很,似是从来没有听说过他。” 这间酒楼就开在皇都之内,掌柜虽然平日里见识过众多达官贵人,但是皇亲国戚还是头一次,更何况面前这位还是无双长公主,心里头十分胆战心惊,说话便也结结巴巴了起来:“这江闲公子……就坐在大厅东南侧,是……是……” 口中说了半天,却怎么都想不起应该如何介绍他。 就在这时,坐在一旁的卓印清将手从炭盆上收了回来,接了掌柜的话道:“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江闲公子便是前任礼部尚书江永中大人家的公子。” 掌柜用衣袖飞快地拭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一个劲地点头道:“对对,就是他。” 俞云双闻言,视线从掌柜低垂的发旋处划过,隔空与卓印清交汇到了一起。前者的眸光微动,而后者那双色泽清浅的眼睛却如一汪幽潭,让人看不清深浅。 “听你们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凌安城中确实有这么一号人了。”裴珩口吻不屑道,“难怪我方才听他的名字觉得耳熟,听说这人见日里万花丛中过,是个出了名的公子哥。今日敢把主意打到长公主的身上,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那掌柜显然也知道此事,听到裴珩如此一说,吓得两腿一软,直接跪到了地上去。 手中的食盒随着他的动作磕碰到了地上,盒子被撞到了一边,里面的汤汤水水撒了一地不说,竟然还有一只碧玉簪从盒中跌了出来,“啪”的一声砸在了几人的面前。 那玉簪上雕琢着清水芙蕖,碧色为叶,上有一根玉根为花蕊,质地古朴,色泽纯粹,一看便是以上好的璞玉制成。 见那玉簪便这般被自己摔了出来,虽然玉簪完好无损,但掌柜已然骇得摊在了地上,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便只能一个劲地磕头。 俞云双有些看不下去,走上前去将掌柜的肩头按住,止了他磕头的动作,开口问道:“你可知与他同桌的都还有谁?” 掌柜声音颤抖得仿若被风一吹便能远去一般:“江闲公子一桌共有五人,除了刑部侍郎家的公子,另外三个都不是熟客,小的……小的也不清楚。” 俞云双颔了颔首,对着掌柜挥手道:“本宫知道了,你且将食盒拎着下去罢。” 掌柜却怔在了原地,似是没有听清俞云双的话,确认道:“长公主是让小的下去?” “不然呢?”俞云双奇怪问道。 掌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平安无事了,又向着俞云双行了个跪礼,站起身来正要向前走,便又被俞云双清越的声音唤住。 掌柜背脊僵硬定在原地,缓缓转回身来。 俞云双伸手一指躺在地上的拿一支孤零零的碧玉簪,面上似笑非笑道:“把它也带下去。” 掌柜这回反应奇快,不等俞云双再说第二遍,弯下腰来捡起碧玉簪,步履飞快地退出了三个人的雅间。 自掌柜走后,俞云双神色不定地轻轻转动着手中小巧的白釉酒盏,玉葱一般的手指竟然比杯盏还要细腻几分。 裴珩顿了顿,侧过头来瞥了卓印清一眼,开口道:“以前江永中还是礼部尚书的时候,没见他与刑部的人走得近,却没想到如今家中的小辈却已经有了同桌而食的交情了。” “我想的倒不是这个。”俞云双摇头道,“罢了,反正外面的雨也快要停了,你们二人烤干了么?烤干了我们便准备动身回府罢。” 裴珩抖了抖自己身上的外衫:“外面的已经干透了,里面的却还是半湿的,不过好在身上已经暖和过来了,行路不成问题。” 俞云双闻言又看向卓印清。 卓印清意态清华地坐在那里,身侧炭盆里面的灼热的炭火将他清润苍白的面庞镀上了一层血色,可不知为何,他的眸光却有隐隐暗沉闪现。 似是感受到了俞云双的视线,卓印清抬起头来道:“我与二位一同走。” 三人从雅间出来,俞云双向着大厅东南侧的角落一瞥,视线便与一个一直向此处张望的年轻男子直直对上。 待到三人下了酒楼的阶梯,那公子匆忙起身,正巧在酒楼的大门口处将俞云双三人挡住。 裴珩凑近了俞云双压低声音道:“这人应该是江闲无疑了。” 果不其然,男子对着俞云双先行了一个礼,开口自作聪明道:“草民江闲,见过无双姑娘。” 俞云双黛眉微挑:“无双姑娘?阁下怕是认错人了。” 话毕,俞云双抬步绕过江闲,头也不回地出了酒楼的大门,将还在行礼的江闲留在了原地。 此时的雨势虽然未停,但是融融细雨却也不再妨碍行路,从店小二的手中接过马缰,俞云双回过身来对着卓印清笑道:“今日让卓主簿看笑话了。” 似是因为天气阴沉,卓印清的面色看起来也十分不佳,就连琥珀色的眼眸也微微发暗。 卓印清与俞云双对视了片刻,而后笑道:“如今愈发寒冷,长公主往后若是御马,莫要忘了多加一件大氅,虽然无法避雨,却能挡风。” 俞云双的笑意暖了暖:“多谢卓主簿关心。” 卓印清对着俞云双行了个别礼,转身离去。 俞云双、裴珩牵二人着马与卓印清相背而走,待到三人的距离越拉越远,裴珩这才回过头去眺望了一眼卓印清已然看不见的背影,开口道:“方才有些话,因着有卓大人在,我一直不方便开口说。” “我知道。”俞云双道,“是关于那江闲。” 裴珩将马缰换到了左手,用右手挠了挠头:“以宁朝的风俗,玉簪是定情之物,可不是能随便送的,更何况你还是一国长公主。我看方才那江闲的模样,虽然举止轻浮了一些,却不是个胆大的主儿。若不是有人指使,便是心中太有把握。” 俞云双摇头道:“指使一事不可能。与他同桌的官职最大的便也只是刑部侍郎家的公子,其余几个便连酒楼的老板都说不上姓名,无名小辈尔。况且我们上去了如此长的时间,他才将玉簪送了上来,应是先前毫无准备。” 说到此处,俞云双顿了顿,侧耳倾听了一番四周的动静,轻声讥讽道:“江闲是江永中之子,而江永中刚在淮陵世子一案之中被革职,我是淮陵世子一案状告的一方,上面的那位却是主谋……这关系,当真是复杂得紧。” 裴珩紧了紧手中的马缰:“我没懂。” “你都将结果猜出来了,过程难道还堪不破?”俞云双道,“淮陵侯世子一案江永中被我推到了风口浪尖上,那人为了撇清关系不保他,你觉得会寒了多少人的心?那人既要拉拢人心,自然要补偿江永中。只是如此严重的渎职之罪,江永中的官途早就毁了,而他的儿子你如今也见了,性子如此浮躁不安分,必然难成大器,若你是今上,你当如何?” 裴珩只觉得方才在酒楼中的暖意都消散了,此刻虽然无风,却莫名地有些发冷。 俞云双道:“列侯尚公主,其嫡子可袭爵称为世子,而朝臣尚了公主,即便不能袭爵,也有散阶,够荫庇他以下几辈了。” “但是你的驸马新丧,即便你身为长公主不必去做什么,但如此快赐婚,未免太引人诟病。”裴珩眉头紧蹙道,“会不会是我们哪里猜错了?” 俞云双侧头看向他,道:“自然还有一种可能。” 见到裴珩那双带着喜色的眼眸扫向她,俞云双淡淡道:“那江闲公子早就爱慕本宫,今日得见,自然便不顾一切的前来送玉簪了。” 说到此处,俞云双都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这理由你信么?” 裴珩神色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不信。” 而后叹了一口气道:“难怪今上如此着急地将我大哥支走,若是我大哥还未走……” “走罢。”俞云双不置可否,动作流畅翻身上马道,“此刻也才午时刚过,待回到府邸沐浴更衣完毕,我还要入宫一趟。” 裴珩心知此刻也不是慨叹的时候,将面上的神情尽数收敛,上马紧随着俞云双一同踏着满地积水而去。   ☆、第21章 待到把守宫门的侍卫验完了俞云双的长公主令,俞云双将它重新收入袖中,便由内侍领着一同向御园的方向走去。 经过今日的一场暴雨的洗刷,此刻的御园失了往日的雍容华美,贵气蔚然,多了几分湿润与恬然,反倒更像记忆中的模样。 莹润的指尖轻轻抚过位于御园正中央水榭木栏上熟悉的纹路,俞云双转过身来向身后的内侍问道:“陛下此刻人在何处?为何将本宫领到这里来?” 内侍垂首恭敬答道:“今日季太妃贵体欠安,陛下还在静安殿中探望,让小人先将长公主领到此处暂候,陛下即刻便到。” “贵体欠安?”指尖下的朱栏分明早已被打磨得光滑圆润,俞云双却觉得似是有木刺在指腹处猝不及防地一扎。 这季太妃,是当今圣上的生母,亦是在俞云双的母后薨逝之后,将她一手抚育成人之人。 季太妃温婉淑静,既有孕育皇子之功,于俞云双又有养育之恩,只是先帝对俞云双母后情根深种,直至驾崩,中宫之位都一直为已故的元后悬空。是以即便如今在位之人是她的儿子,季太妃却也只能是季太妃,当不了皇太后。 将手从朱栏上收回,俞云双道:“本宫前几日入宫的时候太妃还好,今日是怎的了?” “据太医说,应是因着这两日下雨,空气太过湿闷,季太妃气血太虚,便容易喘不上气。待到过几日天气好些,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俞云双轻轻颔了颔首,面上的表情却再无任何波澜,轻拂宫装宽博衣袖,转身落座在了水榭中央的白玉石桌旁。 御园原本便是俞云双儿时常随先帝游玩的地方,对于此处的一草一木分外熟悉。 视线扫过那白玉石桌上的一道浅浅白痕,那是俞云双幼时第一次练剑,刚执起与她身量等同的长剑,便不甚将剑锋磕到了白玉石桌上面留下的痕迹。 当时父皇也在她的身边,长剑从白玉石桌上落下时,险些划到了他的手。 与俞云双一同习剑的裴钧与宫人们都跪倒了一片,父皇却笑呵呵地让他们起身,一把将俞云双揽过来兴高采烈道:“这剑便是当年大将军王苏逍留下的苏门剑,足足有一钧重。朕本以为无双执不起它,却未想到无双有这般能耐。今日执得起剑苏门剑,明日便拉得开神臂弩!不愧是我儿,好!好!” 身后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俞云双的神色一动,收回了凝视着白玉桌面的视线。转过头来,便看到俞云宸一身明黄九龙衮服走在最前,后面跟着一排长长仪仗。 俞云双从座位上起身,在俞云宸已然快至她面前的时候,才屈膝垂头,对着他行了一礼。 头顶上方沉默无声,就连将俞云双迎来的内侍也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过了半晌之后,才听俞云宸略显稚嫩的声音开口道:“皇姊平身罢。” 俞云双直起身来,动作是一如既往的悠闲舒雅,仿若以前的时光停滞在了此刻一般。 俞云宸抬步走到俞云双面前,少年的身量总是窜得很快,俞云双上一次离开凌安时,俞云宸还比她矮上几分,如今竟然隐隐有超越她的势头。 那对与俞云双长得分外相似的凤眸一动不动地与她对视了片刻,俞云宸的嘴角先勾了勾。少年青涩的面庞绽出笑意,带着几分纯真与无邪,看起来便如以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般。 “皇姊从淮陵回来也一个月有余了,却从未入宫来看看朕,朕还以为皇姊是因为朕未问过你的意思,便将你赐婚与淮陵世子,而在生朕的气。”俞云宸道。 话音落下,俞云宸似是想到了什么,几步上前来执起俞云双的手在自己的手中揉了揉,面露自责道:“是朕的错,明知今日天气如此寒冷,还让皇姊在外面等候了如此久。皇姊可觉得冷,要不要朕唤宫人给你加一件大氅过来?皇姊殿内的一应物事自你走后朕都没有让他人动过,唯把你的衣物拿出来晒了好几次,生怕皇姊喜欢的那几件被虫咬了令皇姊不开心。” 俞云双定定看着俞云宸自说自话,却半分没有回答的意思,待到他终于住了嘴,俞云双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中抽了出来,转过身来对着跟着俞云宸的宫侍们道:“你们都下去罢。” “是。”宫侍躬身应道,待后退了几步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时,浑身打了一个激灵,齐刷刷地下跪,神色忐忑地看向俞云宸。 俞云宸凤眸之中一丝阴鸷划过。 俞云双故作自责状道:“往日里在宫中随性惯了,倒忘了今日的不同,真是越活越糊涂了。说来这也是无双这一阵子都没有入宫的原因,便是害怕无意之中犯下这般重的错误,弄得我们姊弟二人都尴尬。” 话毕,俞云双瞥了一眼那些长跪不起的宫侍,神色忐忑道:“无双今日是因为太过挂念陛下才入宫的,看在无双也是无心之过的份上,陛下还是莫要责罚于他们了罢?” 俞云宸将眸中的阴寒之意尽数敛去,笑道:“自然不会,皇姊怎能说如此见外的话。” 转向那些宫侍,俞云宸道:“听到皇姊的话了么?还不快下去?” 宫侍们如获大赦,磕头谢恩之后,步履匆匆地离去。 俞云双注视着那些宫侍逐渐远去,这才向着俞云宸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而后率先走进了水榭之中。 方才俞云双所坐的石凳环绕着白玉圆桌,位于水榭的正中央,她却绕过了那处,反而倚着木栏坐到了水榭边沿的一排木凳上,以手托腮侧过头来看向俞云宸,一双眼角微挑的凤眸中破天荒地闪出了一丝柔和笑意。 俞云宸面露犹疑之色,最终还是走到了俞云双的身侧小心翼翼地落座。 俞云双在木凳上转了个身,意态懒散地扫视着水榭外,口中淡淡道:“我以为陛下不会坐过来。” “朕会。”俞云宸仰着头回答道,“如今朕便是这宁宫的主人,朕谁都不怕了。” 俞云双不置可否,将放置在身侧装着鱼食的琉璃瓶递给了他。 少年的手骨骼纤细,正好能伸到琉璃瓶的最底部。俞云宸抓了一大把鱼食洒向湖面,霎时间引来了一群五色锦鲤在太清湖上的疯狂争抢。 俞云宸拍了拍手,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清亮的眸中露出满足的笑意:“父皇还在世时,我们姊弟二人便常常来这里喂锦鲤。” 俞云双道:“你喂的时候总是没个轻重,只要你喂过,第二日湖面上总会有几只倒翻过来的白肚皮。” “那也是它们太贪心,抢了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俞云宸的声音倏然冷凝了下来,就连眸光也被寒风冻结在了一处,“贪心之人就该死,不管是谁。” 俞云双漫不经心地轻笑了一声。 俞云宸转向俞云双,神色莫名道:“皇姊方才说谎了罢?” 俞云双方才睁着眼睛说瞎话,确实是半句真话都没有说,但因着不知道俞云宸说的是哪句,便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皇姊并不是因为挂念我才入宫的。”俞云宸的声音中透着几分莫名的失落,托腮转过身去看向满池炫目色彩,“皇姊是来宣战的。” 俞云双亦转过身去,倚着木栏眸光如古井一般望向身下的清池,随性而为的动作,竟然与俞云宸的姿势如出一辙,开口道:“宣战,不正遂了你的心愿么?” “并不是!”俞云宸蓦地直起身来,因着情绪太过激动,扶着栏杆的手不甚向下一滑,整个人便从低矮的木栏处翻了出去。若不是因着他反应敏捷,在即将落入湖水之际反手扒住了水榭向外凸出的木板,只怕此刻已然在冰冷的湖水中翻腾。 俞云双微倾了身体从水榭里向下看去,便见到俞云宸两只手死死扒住那块木板,抬起头来目瞠欲裂盯着她。 “皇姊。”俞云宸惊慌失措道,“拉我一把。” “自己上来。”俞云双道。 “皇姊?”俞云宸的口吻透着难以置信。 俞云双道:“我今日不是来宣战的。在你设计将淮陵世子的死嫁祸到我身上开始,我们之间的战役便开始了,宣战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水榭之下传来一阵激烈挣扎之声,而后俞云宸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我没有……皇姊,拉我一把……” 俞云双笑了笑,清冷的视线直直对上俞云宸:“淮陵世子暴毙,淮陵侯抽剑直接刺向我的心口时。我连夜从淮陵逃出,在幽深奇诡的密林中穿梭时。我每每累瘫在马背上,便有淬着剧毒的毒箭径直从我耳边划过时,没人拉过我一把。” 俞云宸的背脊一僵,而后更加用力地扒紧了那块木板。 “陛下,掉下去又不会死。直接自己跳下去,落入水中游一圈再爬上来便是,何苦这般费力得狠狠扒住木板不放?” 说到此处,俞云双嘴角漾出一抹轻笑:“你以前也不是没掉下去过,不是照样没死?”   ☆、第22章 俞云宸的声音带着些颤抖:“皇姊……你知道的,我不会水……” 俞云双伸手,从琉璃瓶里抓了一把鱼食,顺着俞云宸的位置均匀地撒了出来。 一波又一波的锦鲤从太清池的各处划尾由来,浮在水面上争相抢着原本便为数不多的鱼食,霎时间已然恢复平静的湖面又泛起汹涌波光。 “皇姊——!”带着哭叫的尖利声音响起,伴随着惊恐的呜咽,“皇姊不要!救救我……救救我……” 俞云双又洒了一把。 俞云宸的哭喊声越来越激烈,待到少年特有清越的声音被恐惧从中间劈砍开来,渐渐带上了几分破音时,她终于停了手。 浮于太清池上的锦鲤没了吃食,摇着尾巴缓缓散去,湖面重新恢复了平静。 俞云双眼见着俞云宸扒住木板的手指尖开始透出不同寻常的惨白,颤抖的幅度也愈来愈大,就在他的双手即将从木板之上慢慢滑下去时,俞云双伸出手来攥住他的手腕,将他从下面拉了上来。 此刻的俞云宸神色有些呆滞,尚未从方才那一幕中缓过神来,线条精致的眼眸中蓄满了泪水,一下又一下地抽泣。 “俞云宸。”俞云双淡淡开口,却是直接将当今圣上的名讳直呼了出来,“没有我,你活不到今日。” 俞云宸之所以如此惧怕这个地方,便是因为年幼之时被先帝的宫妃所害,从此处直直坠入了湖中,若不是俞云双及时赶到将他救起,他那条小命早就丧身于此。是以日后只要俞云双不在,他一个人从不敢靠近这个水榭喂鱼。 俞云宸止住了哆嗦,抬起眼眸来看向俞云双,摇头轻声呢喃道:“没有皇姊,朕也能活下去。” 他的声音十分小,与其说是说与俞云双,更不如说是说给他自己听。 俞云双眸似秋水,柔媚的面上一派云淡风轻之色。 雨后的天色抑郁,本就微弱的阳光穿透层层密布的乌云照射下来,便失了原本的暖融。一阵湖风吹过,俞云双也觉得有些冷,整了整自己的衣襟从木凳上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俞云宸道:“我知你一直在努力去做一个君王,这点你做的没有错,但你最大错的便是此时将矛头直指向我。” 俞云宸已然从方才坠湖的恐惧中缓过劲来,用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拂了拂明黄色衮服上因为方才翻出水榭而沾上的灰尘,抬起眼帘看向俞云双问道:“皇姊可曾觊觎过朕这个位置?皇姊难道没想过取而代之?” “想过。”俞云双坦率地回答道,“当这个位置不是你的时候,我便想过。” 俞云宸听到了她的话,一直紧绷着的下颌竟然松了松,开口释然道:“皇姊既然也有登顶之心,便是你自己主动站到了朕的对立侧。在朕未出世甚至出世后的那十几年中,父皇的确将皇姊当做皇太女来培养,可那又能怎样?” 俞云宸说话的时候,白皙的面容微微仰起,还带着孩童圆润的面容配着他清亮的眼眸,看起来却格外的认真:“如今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我,不是你。” 俞云双却勾唇冷笑:“所以这便是你迫不及待致我于死地的理由?” 拢了拢被湖风吹散的鬓发,俞云双缓缓道:“陛下可知当你将我赐婚与淮陵世子时,我为何那般爽快地答应?” 俞云宸毫不犹豫回答道:“历代淮陵侯手握重兵,父皇在世之时便对淮陵侯忌惮三分,下旨无天子之命,淮陵侯不得擅自踏入凌安城一步。皇姊手中本就握着长公主令,掌着宁朝十万大军,若是能嫁与淮陵世子,那淮陵侯手中的兵权便也等同于攥在了你的手中,问鼎的胜算自然便多了几分。” 说到此处,俞云宸那一对与俞云双分外相似的凤眸眯了眯:“若是当初皇姊不答应,朕自然不必忍痛布置下那一步棋,可是皇姊却答应的分外爽利,怎能不让朕心中起疑。” 俞云双却轻声喟叹道:“你自幼便是这般,杯弓蛇影,无论对谁都分外警惕。我只当以你我二人情分,你待我当不同。” 摇了摇头,俞云双继续道:“如今大宁内有近忧,外有远患,你将我赐婚于淮陵世子,我去只是为了稳住淮陵侯,即便无法彻底解决这内忧,却也能为大宁多争取几分时间处理外患。我是为和亲而去,你却是为了一箭双雕而赐婚。你可曾想过,若是我当时一怒之下直接将带着暗香之毒的霞帔交与淮陵侯,如今的大宁会是什么局面?” “和亲?”俞云宸面露不屑之色,“和亲能将淮陵侯的那颗狼子野心压制到几时?若要断他的野心,必先断他的后路,淮陵侯若是连后嗣都没了,造反还有何用?皇姊那时便不该逃回来,皇姊若是死在了淮陵,给淮陵侯一个交代,待到天下平定之时,我必然会将皇姊的棺椁重新接回凌安,葬在我大宁的皇陵,如此这般,皇姊也算是死得其所。” 看着那熟悉的面容以平日里向自己撒娇耍赖的糯软口吻说着这些话,俞云双心中便只剩下了冷笑:“陛下不仅想要我的命,黄泉路上还想着为我找了个陪伴,倒也没有辜负我这些年对你的宠爱。” “父皇曾对我们说过,为君之道,有取亦有舍,有得必有失。朕只是照着父皇的话去做了而已。”俞云宸黑白分明的眼珠微微转动,而后摇了摇头,神色坦然道,“朕其实并不想要皇姊的性命,这世上除了母妃,皇姊便是待朕最好的人,朕也舍不得皇姊在此时便离朕而去。” 说到此处,俞云宸从水榭边的木凳上站起身来,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与俞云双平平而视,眸中饱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浓浓思绪:“听皇姊方才的意思,确实比朕想得周全。若是皇姊当初便将带着暗香之毒的霞帔交与淮陵侯,只怕淮陵侯会在盛怒之下举兵凌安,即便无法撼动朝纲,也会给大宁带来重创,后果不堪设想。” 俞云双将他的一切神色看入眼中,眉头一蹙正要拂袖后退,便被俞云宸轻轻扯住了自己的衣袖,口吻哀求道:“既然皇姊与朕护着宁朝的目的相同,何不就此联起手来?朕年纪还小,很多地方都做地不稳妥,诚如皇姊方才所说的那般,以前若是没有皇姊在身旁看护,朕定然活不到现在。皇姊若是愿意原谅朕,可否依旧伴在朕的身畔,就像母妃那般?” 手随着俞云宸攥住自己衣袖的动作而轻晃,俞云双抬起眼帘,便能看到俞云宸那双带着祈求之意的眼眸。 俞云宸早已习惯于在她面前示弱。俞云双幼时丧母,一直被抚养在季贵妃的膝下,俞云宸于她来说便如自己的嫡亲弟弟一般。以往无论俞云宸犯了什么错误,即便一向脾气甚好的父皇都动了怒,只要这般对她说几句软话,她都总会挺身相护于他。 只是今日与往昔不同,今日的俞云宸要的不是别的,而是她的命。 见到俞云双只是凝视着自己并不言语,俞云宸阖了阖眼眸,轻声道:“父皇将皇位传与朕时曾经对朕说,让朕莫要辜负了皇姊的宠爱。那日的事情是朕错了,皇姊即便不愿意原谅朕,也莫要再生气了可好?” 少年特有的清越声音带着一丝忐忑的小心翼翼,看起来便像是一个知道了自己错误的孩子一般。 俞云双将衣袖从他的手中抽出,轻笑道:“我既然有命站在这里,便只该庆幸,不该生气。你若是有什么话就直说罢,何苦将父皇搬出来,让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心?” 俞云宸的手僵硬地定在了半空,半晌之后才讪讪地收了回去,开口道:“朕已然知错,以后再也不会算计皇姊分毫。若是皇姊原谅朕,你我姊弟二人从此便在这极顶上相依为命,皇姊处事周全,有了皇姊的辅佐,总好过我一人磕磕绊绊。” 清冷湖风卷着点点细雨拂过,湿湿凉凉地打在面上,宛如剪不断理还乱的藕丝。 对面的俞云宸似是有些紧张,将脖颈向衣襟里缩了缩,视线却一直不理俞云双。俞云双却似是毫无所觉一般,就连面上的表情都没有变化。 “朕知道长公主令是父皇赐给皇姊唯一的护身符,自然不会问皇姊索取。只是皇姊也清楚朕本性多疑,若皇姊身处凌安城中一日,朕便会辗转反侧一日。不若这般,朕给皇姊两个选择,一个是代替裴将军镇守边关,替朕守住这大宁河山。这第二个,便是在凌安城中择一弱势的夫婿嫁了,这样皇姊既不用离开凌安城,也能时常入宫来探望朕与母妃。这夫婿的人选皇姊不必担心,朕已然定下来了,定然会令皇姊满意。” 说到此处,俞云宸眨了眨眼,瞳色清澈无暇道:“皇姊愿意选择哪一个?”   ☆、第23章 俞云宸的话音甫一落下,便一脸期待的看向俞云双,等待着她的回答。 “选哪个?”俞云双一袭胭脂色的宫装,艳丽的颜色却被她穿出了腊月雪梅一般的味道,就连说话的口吻也分外清冷。 若非今日在酒楼之中遇到那江闲,知道俞云宸对于此事早有算计,俞云双只怕真的会以为他是在与她商量。 转过身去落座于水榭正中央的白玉石桌旁,俞云双抬起头来笑觑向俞云宸道:“今日本宫送裴钧离开,他对我说此次出征你亦给了他选择的余地。” 俞云宸眸光一动:“没错,前几日彦国太子翊率兵侵扰潼城,朕本打算让皇姊去镇守潼城,是裴将军主动请旨,代替了皇姊出征。” “这便是你给他的选择?”俞云双喟叹了一口气,“要么他去,要么我去?” 俞云宸的眼珠轻轻一转,只回答了她后半句问话:“你与裴将军之间,必须走一个人,朕才能安下心来。” “所以裴钧方走,陛下便迫不及待地要为我赐婚?”俞云双口中划过一缕轻笑,“这赐婚的人选既然是陛下慎重定下的,可否在此时告知一二,也好让我见识见识究竟是何人,能在这个时候入了陛下的青眼。” 俞云宸抬步走到俞云双的桌边坐下,一副笑意怡然的模样:“此人是原礼部尚书江永中的儿子,名唤江闲。朕在做出决定之时还将他宣入宫中交谈了一番,此人人如其名,是个闲雅的贵公子。” 果然是那个江闲。俞云双的凤眸一眯。 俞云宸话毕,向着俞云双的面庞瞥了一眼,口吻中透露着淡淡的遗憾继续道:“虽然在我心目中无论是谁都不及皇姊的万一,但如今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因着江永中的失职,未察觉出有人在皇姊的陪奁中动了手脚,才导致皇姊失了新婚的驸马。既然如此,将他的嫡长子配给皇姊作为补偿,倒也算是合情合理。” 俞云双收敛了面上的神色,颔了颔首赞同道:“冤有头债有主,听起来确实合乎情理。” 俞云宸倾斜了上身满目期冀之色看向俞云双:“皇姊这是做出选择了?” “选择?”俞云双反问了一句,玉葱一般的手指向前一伸,将放在白玉石桌上的曜变天目茶壶捞入了手中轻轻摩挲。 壶里的茶水应是在她来之前便添好的,到了此刻本该已经凉透了,可俞云双却觉得茶壶的外壁竟然比自己的心还要暖和上几分。 “陛下莫不是真的以为,我会在陛下给我的两个选项中做出选择罢?”俞云双扬起白皙的面庞,弧线柔美的凤眸之中是一丝明晃晃地似笑非笑,“陛下啊,你确实擅攻心计,有着一张蛊惑人心的嘴。你方才说的话我都听进去了,可听进去和照做毕竟是两回事儿。” 俞云宸蹙了蹙眉头,那双与俞云双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凤眸中满是疑惑之色,仿佛在不解俞云双为何会这般说话。 “方才陛下所说的话自始至终都有一个前提,便是我原谅你了。”俞云双将手中的茶壶推开,指尖离了那温热的触感,周身便隐隐觉得寒冷,“却也忘记问一句我是不是真的会原谅于你。” 俞云宸的背脊一僵。 “虽然当时陛下还未出世,但想必陛下也知道,在我的母后薨逝之后,我是由季太妃一手抚养长大的。因着母后走的时候我年纪太小,对她已然没什么印象,于我来说,季太妃对我呵护备至,便如同我真正的母妃一般。陛下怕是不知道季太妃在你之前还有一个孩子,仅比我小两岁,却……” 俞云双说到此处一顿,墨染了一般的眼眸一片深邃,让人看不清其中的深浅:“我对你宠爱有加,便因为你是季太妃的儿子。但是我与季太妃不同,无论你做了什么,季太妃都会原谅于你,但是我不会。” “皇姊……”俞云宸一怔,“淮陵世子一事也并非我本意,朕只是……只是……” “只是碍于先帝的遗旨,无法亲手杀我,所以借刀杀人。”俞云双淡淡补充道。 俞云宸面上的表情忽然有些慌张:“不是这样的,即便没有父皇的话,朕也不想皇姊死。朕方才说的话都是出自真心,皇姊是朕这世上除了母妃之外,待朕最好的人。朕舍不得皇姊死……更不想皇姊死在朕的手上。” 俞云双定定看着他,神色波澜不惊。 “皇姊不信朕?”俞云宸辩解完毕,抬起头来看清楚俞云双的表情,怔怔道。 “陛下,你自幼便十分聪慧,能把握住的机会从不松手,该示弱的时候也毫不犹豫,总能将自己想要的东西攥紧在手心里。”俞云双轻叹了一口气,“若是一个月前我死在了淮陵侯的层层箭雨之中,此刻的你坐在这里又会如何与他人谈论于我?” 俞云双摇头笑了笑,学着方才在水榭的木凳处俞云宸说话的口吻道:“贪心之人都该死,就算是朕的皇姊也不例外。” 俞云宸的瞳孔一缩,猛地紧紧攥住俞云双放在白玉石桌面上的手,用的气力大到俞云双都觉得手指与手指之间的骨骼被绞得生疼。 “皇姊你已经不信朕了?”俞云宸声线仓皇喃喃道,“无论朕怎么说,皇姊都不会再信了?” 俞云双颔首道:“不信了。” 俞云宸稚嫩的面庞忽然隐现狰狞之色,攥着俞云双的手也愈来愈紧。 俞云双伸出左手在他的手腕的软骨处一拂,未见她如何动作,俞云宸的呼吸却倏然一促,颤抖着松开了她的手。 “够了。”俞云双胭脂色的艳丽宫装轻摆间,人已经从白玉石桌旁起身,阖了阖眼眸重复道,“够了……” 俞云宸将手收了回去,抬起头来仰视着俞云双纤细的身影,眯了眯眼睛。 “我今日来,便是来告诉你,你赐婚也好,不赐婚也罢,那江闲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嫁的。”俞云双道,“即便你许了我后半生太平又怎样?你当知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我这人从来就不稀罕什么太平,为了算计我而留下的烂摊子,我不会帮你收拾。” 俞云宸面上的表情慢慢收敛起来,然而半掩在袖口处紧攥的双拳,与因为咬紧着牙关而鼓起的脸颊却将他此刻的心绪暴露无遗。 “皇姊何不再考虑一番?”半晌之后,俞云宸深吸了一口气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里的平稳,“皇姊有着克夫的名声在,如今在这凌安城中,除了江闲,怕是没人敢娶你了。” 俞云宸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澈,听起来分外蛊惑人心:“就连裴将军都宁愿去那贫瘠的边关驻守,也不愿娶皇姊。朕也是心疼皇姊,才会给皇姊赐婚。皇姊与其孤老终身,何不就此嫁与江闲,将来不仅可以老有所依,百年之后还有子嗣供奉?” 俞云双转过身来,黛眉微蹙:“你说什么?” “方才皇姊不是询问过朕让裴将军做的是什么选择么?”俞云宸笑得分外舒畅,“朕怕伤了皇姊的心,一直没敢告诉皇姊。朕让裴将军做的选择,可不是在要么是你,要么是他去边关驻守之间。朕让裴将军在娶你,与去驻守边关之间选。” 看到俞云双一直静若秋水的眸光终于有波涛掀起,俞云宸亦站起身来,走向俞云双一字一顿缓缓道:“按理说裴将军对皇姊倾心爱慕,怎么都不会放弃皇姊。可如今的结局皇姊也看到了,裴将军却宁愿花上十几二十几年甚至一辈子的时间驻守在潼城,也不愿意将皇姊娶入裴家,当真是令人惆怅。” 俞云双的下颌绷紧,眸光渐渐凝起。 “这世上除了江闲,还有谁敢娶皇姊你呢?” ~ 屈易从隐阁的后门推门而入,沿着蜿蜒小路一路前行,在穿过一片清爽葱郁的竹林之后,终于来到位于隐阁后院最角落的一处竹制木屋门前。 伸出手来轻轻在门前敲了三下,屈易开口唤道:“公子?” 无论是敲门之声还是那声呼唤都十分轻,生怕惊扰了屋中之人。 那人回答的声音却十分快,而后便传来一阵低咳。 屈易蹙了蹙眉,推开竹屋的门板跨入屋内,便看到一个身着黛青色锦袍的年轻男子坐在竹屋靠窗的木案前,面前摊着一册又一册厚厚的卷宗,右手玉雕一般的手指半插在泛黄的书页间,左手却以帕掩着自己的嘴唇不住的轻咳。 因着光线昏暗,内室已然点起来灯烛。摇曳的烛火染着暖融的光芒,却并未在他的面上着色,即使在此刻,他的面容都看起来分外苍白。 “公子?”屈易匆忙走近年轻男子,正要伸手拍向他的背脊,却被他阻了自己的动作。 秦隐清眉微蹙,摇了摇头,端起桌前的茶盏轻啜了一口便合上了眼眸。 屈易知道他在隐忍,心中虽然关切,却什么都不能做,唯有恭敬立在一旁默不作声。 半晌之后,秦隐终于抬起头来看向屈易,声音带着些沙哑问道:“事情办的如何了?”   ☆、第24章 屈易将一封还未拆封的信笺递给了秦隐,回答道:“公子说若是过了申时长公主还未出府,便将这封信送入她的府中,我按照公子的吩咐在长公主门口守候,未时方到长公主就入了宫,是以我便将这封信重新带了回来。” 秦隐清俊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柔和之色,将信笺从屈易的手中接过,径直放到案上的摇曳的烛火前。 “公子?”屈易怔了怔,神色疑惑。 火光倏然向上一窜,顷刻间便将那封信笺舔舐成了灰烬。 白皙的指尖之上沾了一些细碎的黑灰,秦隐用手中的帕子它仔细拭去,而后摇了摇头道:“不妨事的,这封信上涉及的事情发生之处太过隐蔽,若非我当时在场,便没到我应该知晓的时刻。我也只是担心于她,才会向她修书一封。如今她既然已经入宫,便是有了自己的决定,我无需多说。” 屈易虽然不知道秦隐口中所说的发生之处是指何处,但也能确定他今日定然是因为见到了无双长公主,才会绕道回到隐阁。 秦隐轻轻一撮手中的书页,抬起头来继续向屈易问道:“潼城那边如今如何了?” “一切仍无变化。” “那便是说太子翊还留在宁彦两国的边界处?率兵围杀手无缚鸡之力的潼城平民,只为换得一点小小的军功。”秦隐抬起头来,线条精致的眼尾划出一抹冷意,“太子翊的贪心奸巧倒是颇得他父皇的真传,只是还未学会见好就收。” 屈易沉吟:“虽然今日裴家的大军就已经出兵,可从凌安至宁彦边界,十万大军少说也要行军十天半月的时间,足够太子翊撤兵了。” 秦隐一面低咳,一面摇了摇头。 屈易匆忙将放在案上的茶盏重新端起,本想将它递给秦隐,当手触及杯壁的时候,却发现那参茶竟然是凉的,不由蹙了蹙眉头。 “太子翊好大喜功,平素又死要面子,率兵侵扰宁彦边界本就是为了在军部之中再占一席之地。如今将宁朝的大军引了过来,他若是在这个时候撤兵,倒有不战而逃的嫌疑了。”秦隐声音清冷道,“太子翊已然失了唯一一次撤兵的机会,是以无论之后这场战有多艰难,他为了保全自己的功劳与声名,都得硬着头皮上,直至一方战败。” 秦隐说完,将手伸向屈易手中的茶盏打算润润嗓子,屈易端着茶盏的手却在这时倏地向回一缩,正巧与秦隐错开。 “怎么了?”琥珀色的眼眸划过一丝疑惑之色,秦隐瞥向屈易,细细打量了他的神色之后,了然笑道:“是我让他们无事便莫要来书阁打扰,既然他们进来不来,自然也就没人为我换热茶了。” 屈易不赞同道:“蒙叔前脚方去殷城接阿颜,公子便这般不注意身体,今日既然没有人递帖子求见,公子便应该在自己府中好好休息才是。” 秦隐听话的重点却显然歪掉了:“蒙叔走了?” 屈易顿了顿,还是应了一声:“今日一早便走了,当时公子并不在阁中。” 说完之后,屈易又忍不住提醒道:“今日已经是七月二十三了,公子的病情每到月末便会反复,如今阿颜还未到,公子还是莫要太过操劳,以免提前病发。” “这日子也太不凑巧了些。”秦隐低声喃喃一句,这回倒是将屈易苦口婆心悉数听进去了。 将摊开在面前的几册宗卷做了标记后一一合上,秦隐对着屈易道:“这几日的事情太多,我断不能在这个时候病倒。你且替我把这几本宗卷送入我房中,我便不在这里坐着了,回房卧在床上看,倒也算是休息了。” “换了个姿势看书便是休息了?”屈易的剑锋一般的眉头深蹙。 秦隐眉目弯弯一笑,从桌边站起身来正要开口再调侃几句,眼前却蓦地昏暗起来,天旋地转之际,察觉有人从旁搀住了自己的胳膊,这才止住了下坠的势头。 阖着眼眸轻轻晃了晃头,待到视线重新恢复清亮的时候,秦隐方才突然消散的气力才渐渐汇拢。 屈易双手将他扶稳,手指却倏然攥了攥他手臂处的衣裳:“公子的衣衫怎么是湿的?” 秦隐琥珀色的眼眸眨了眨,疑惑道:“怎么可能?我回到隐阁的时候衣衫便已经干……” 这句话说完,秦隐的眸光一动,话音顿住。 内室烛影摇曳,将秦隐精致的五官埋在一片深邃的阴影中,唯有嘴角勾起的弧线微微一僵,笑意渐渐凝固。 “今日回来的时候不小心被雨打了,应是因为书阁太过凉爽,便没有注意到。”秦隐顿了顿,回答道。 屈易伸手径直覆上他的额头,仔细探了一遍之后,才轻舒了一口气道:“幸好没有发热,公子还是快些回房换身干燥的衣服罢。这书阁之中本就阴寒,莫要真的凉着了。” 秦隐颔了颔首,对着屈易笑道,“今日的事情莫要与蒙叔提,否则你我二人都少不了一顿训。” 见屈易点头应了下来,秦隐这才由他搀扶着回到了自己在隐阁竹楼之中的房间。 与坊间的传言有所不同,秦隐其实并非常住于隐阁之中,唯有来访之人递帖子约见之时,他才会回到隐阁。而每月的月末是阁主身体最差的时候,即便有人递帖子,也会被屈易挡回去,是以今日并没有人知道秦隐回到了隐阁。 秦隐推开了自己的位于竹楼上层的房门,前脚刚房踏入屋中,便听到屈易对着身后的小厮吩咐道:“屋内也不算暖和,你且将熏笼里面重新添上木炭,再搬几个炭火盆子上来。” 待到小厮按照屈易的吩咐将一切料理完毕,秦隐已经换好了干净的衣裳,腿上盖着一层纯白色的狐裘毯子半靠于屏风后面的床榻之上,姿态清闲雅致得像一副画儿似的。 此时的屈易还在书阁中搬书,屋内只剩下了秦隐一人在。小厮到底有些不放心,又用钳子将屏风外的一个炭火盆子推得距离秦隐的床榻处更近了一些,上前隔着屏风对着秦隐道:“公子可还觉得冷?可用我再去为您添几个火盆子来?” 秦隐口吻温和道:“已然好多了,劳烦了。” 小厮应了一声,这才转身出了屋门。 秦隐待到屋内再无任何响动之后,将盖于膝上的毛毯掀开,走到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处炭火盆子前面停下,将手伸向火盆子上方。 琥珀色的眼瞳微微一颤。 秦隐弯下腰来,修长的手指向着火盆中一点一点的贴近,似是丝毫不惧怕炭火的舔舐一般。直至几乎挨到向上窜起的融融火苗之时,秦隐才将手收回来,神色莫名地看向自己的指尖。 因着炭火的熏燎,原本苍白的指尖此刻有些发红,却一点儿被火烧灼的感觉都没有。 “公子。”房门外传来一声轻唤,是屈易的声音,“我进来了?” “进来罢。”秦隐收回手,起身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床榻处坐下。 秦隐要的那几本书都是大理寺的卷宗,是由他一笔一划默写出来的。屈易方才取书的时候顺手翻了其中几本,以礼部的案子居多。 将那几本厚厚的书册放置在秦隐床榻下方,屈易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道:“公子今晚便宿在隐阁之中了?” 秦隐颔了颔首,声音清朗道:“天色已晚,便不回去了。” “那我这就去吩咐准备晚膳。”屈易一面说着,一面转身出门,刚走至秦隐房间的门口,方才那名添炭火的小厮却又跑了上来。 “怎么了?”屈易问道,视线扫到小厮手中拿着的一张拜帖,口吻严肃道,“月末的时候不收拜帖不是隐阁的规矩么?怎么还将拜帖呈上来?” 屈易的轮廓深邃,加之眼神十分锐利,以如此的神情说起话来便有些骇人。 小厮不禁缩了缩脖子,忐忑道:“可是这是无双长公主的拜帖,公子曾经吩咐过,不管是何时,长公主的拜帖都可以直接呈上来给公子。” 屈易在隐阁之中主护卫,于拜帖一事虽然不甚清楚,却还是头一次见到公子给其他人特例。 剑眉深深蹙起,屈易又瞥了一眼那小厮手中的拜帖,让开了门口道:“你进去罢。” 小厮躬身对着屈易行了个礼,快步走进了内室。   ☆、第25章 俞云双此番是由屈易亲自驾着马车接至隐阁的。马车停下之后,俞云双环顾了一番四周颇为陌生的景致,看向屈易的清澈眸光之中便染了几分疑惑。 “公子在出发之时对我说,如今的时刻过于敏感,若是让有心之人发现长公主与隐阁有所往来,必然会给长公主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屈易将面前的大门打开,对着俞云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长公主请随我来。这是隐阁的后门,平日里隐阁的众人都用此门进出,位置十分隐蔽,寻常人是不知道的。” 透过微微敞开的门缝,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便直直撞入眼帘,虽然还未看到隐阁竹楼的影子,俞云双却已然可以确定此为何处。眼角微挑的凤眸中划过一缕暖暖笑意,俞云双随着屈易一同入了内院,口中道:“还是公子思虑周全。” 昨日一场夜雨席卷凌安,直至今日的清晨大雨方停。两人此时沿着蜿蜒的青石小路走在隐阁的后院,呼吸吐纳之间便能闻到被雨水润过之后的竹木清香。 这味道清冽怡人,像极了那人的声音。 屈易脚步不停,将俞云双一路领至秦隐的房门口,这才转过身来,一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眸直直落在她的身上,半晌之后开口道:“公子这几日身体不太好。” 虽然俞云双与屈易相交不深,却也能看出屈易对于秦隐的关切与恭敬,若是屈易都开口说秦隐的状况不好,只怕他的身体确实消受不了长时间的会客。 俞云双的眉心微动,颔了颔首道:“本宫知道了,本宫此次前来本就只是想与秦隐公子言欢闲聊,必然不会让他多费心思。” 屈易收回了视线垂下头来,拱手示意俞云双进屋。 而后俞云双推门而入。 近日凌安城风急雨骤,寒意初临,俞云双知道秦隐畏寒,却未料到他的房中竟然足足放了五六个炭火盆子,加之放置在房屋正中央的熏笼,甫一进屋,俞云双便能感受到滔天的热浪席卷而来。 不禁伸手将自己的衣袖向上理了理,俞云双正要开口说话,便听到屏风之后有一声轻笑,而后那人的声音传来,宛若金玉相撞一般琅然动听:“长公主可是觉得太热了?” “热倒是没有。”俞云双扫了一眼地上的几个炭火盆子,选了一个距离它们最远的藤椅落座,这才轻舒了一口气道,“只是方才一路过来还觉得十分冷,一进来便被这暖意冲了个正着,倒真是有种屋外一季,屋内一季的错觉。” 秦隐温润的声音中透着几分无奈:“其实我亦不想如此,只是每咳一下,他们便觉得我应是冷了,不停往屋里面加炭火盆子。” 俞云双环顾了一圈四周,笑道:“如此看来秦隐公子咳得倒也不算多。” “是不敢再咳了。”屏风后面传来瓷盏的盖子与盏壁轻触的声音,许是那人端起茶盏来润了润嗓子。 俞云双亦看向自己身侧竹制四仙桌上的白釉瓷盏,里面早就被人斟好了茶水,此刻正冒着氤氲的热气。 “相识月余,每次都是我吩咐屈易去请长公主,算来今日是长公主第一次向隐阁递帖子。”秦隐口吻舒缓,便像是潺潺清涧之水淌过心尖,“不知长公主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其实本宫今日来倒也没什么要事。”俞云双道,“便是因为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太过杂乱,心中难免有些郁结。想着自己还欠公子两件外衫,在未归还之前赖在隐阁中,公子定然舍不得将本宫轰出来,便前来这里小坐一会儿。毕竟相比于寻常的茶舍,公子这里清静雅致,即便只是安静坐着,也能让心绪舒畅下来。” 屏风之后,秦隐身着一袭月白色锦衣半靠在床榻之上,墨染一般的长发并未束起,慵懒地披散在肩头,如此风流雅致的动作,却更衬得他的面色衰败颓废,就连自俞云双到来之后,一直微微扬起的嘴角都毫无血色。 俞云双温婉的声音继续传来:“公子听到本宫这句话,心中怕是也在发笑罢?秦隐公子的一句话千金难求,来隐阁的人中,怕是鲜少有不愿你开口多说两句的。” 秦隐睁开虚弱半阖的眼眸,望向屏风后俞云双声音传来之处:“我今日卧病在床,本就十分无趣,有意趣相投之人隔着一道屏风相伴,说来当时我赚了。” “卧病在床?”俞云双的声音带着几分惊异,“方才在屋外时屈易公子亦与我说公子这几日身体不好,可是当时在殷城的旧疾又犯了?” “算是罢。”秦隐的腿上盖着一条纯白色的狐裘毯子,修长的手指埋入裘毯上柔软的绒毛,却没有为他留下丝毫的触感。 将那毯子向上拉了拉,秦隐道:“不过好在它是旧疾,倒也没什么需要担心的,熬过了月末这段日子便好了。” 俞云双一直屏着的那口气终于轻吐了出来。 这一声关切被秦隐隔着屏风捕捉到,线条精致的眼眸便也弯了弯:“我今日病得糊涂,长公主不妨将心中的郁结都趁着此时说出来,即便是什么宫廷秘闻也不必担忧。病重之中的人记性难免会差,今日闲聊完毕,明日一觉睡起来便也全都忘记了。” 俞云双昨日入宫一事虽然并不张扬,但凌安城中该知道的人也都知道了,更何况此时与她隔着屏风交谈的,还是隐阁的秦隐公子。秦隐既然话中提到的宫廷秘闻,便等于坦率地相告此事他亦在关注,倒也不必俞云双多花心思再去思忖应该如何开头。 俞云双出生于朱红色的高墙之中,平日里见惯了各式各样的聪明之人,擅攻心计者有,奸巧诡辩者有,心有灵犀者亦有。而这般朗月清风,相处之中让人心旷神怡,不由自主放下心防的聪明人,秦隐是唯一一个。 因着适应了内室带着药香味的温暖,俞云双起身,将自己的所坐的藤椅拎起,搬到了距离秦隐床榻更近一些的位置,落座之后方才开口道:“公子既然如此坦承,无双若是遮遮掩掩倒也没什么意思。公子方才的没错,无双心中烦扰的,确实是自己的家务事。” 俞云双将“本宫”二字改为了“无双”,秦隐的眸光动了动。 “公子当知无双家业很大,父亲掌管着偌大家业,一心想找一个足以承袭家业之人。无双身为嫡长女,自出生之后便被父亲倾心培养,甚至在父亲的庶子出世后都不曾改变。只是当父亲弥留之际,却将家业交与了我的那个弟弟。” 俞云双说到这里,轻吁了一口气:“父亲对我说,自宁国开朝以来,有睿景太后在献帝年幼之时摄政辅佐的先例,却从未出过一个女帝。我虽然已在武将之中立稳脚跟,他也有心将家业传与我,却扛不住文官的非议与史书上的那一笔,更不能愧对于列祖列宗。” 秦隐在厚实裘毯上轻轻摩挲的修长手指停止了滑动,开口缓缓道:“即便是身为帝王,却也并不能事事遂心。” “此事既非是,也非不是。”俞云双轻叹了一口气道,“宸者,紫微星之所在,而紫微星又称为帝星,父亲将我的封号定为无双,却为我那个弟弟赐名为宸,倒也不算是在我身上孤注一掷。况且他亦知道我将俞云宸当做嫡亲弟弟一般宠爱,若是他最终顶不住压力传位与俞云宸,我也必定会悉心辅佐新帝,直至大宁安定,天下重新归一。” “只是你的父皇信任于你,你的弟弟却并不。”秦隐寻了个舒适的位置重新靠回到了床榻之上,阖起的眼帘掩住了琥珀色的眼眸,“施恩与你者信于你,你施恩者负于你,有时世间之事便是如此巧妙。” “这弟弟其实是被我宠坏了。”俞云双无奈一笑,“让公子见笑了。” 秦隐微仰着下颌,露出脖颈间优雅的线条,虽然隔着屏风,却能感觉到俞云双的视线定然也在看向他的方向。 “即便是寻常人家都难以避免摩擦,更何况你身在帝王之家。”摇了摇头,秦隐道声音清冷道,“但你可曾想过,若是你的弟弟并未向你拔刀,你可真的会尽心辅佐他一世,成就他的贤君之命,自己却在史书上当一个仅有寥寥几笔的无双长公主?” 暖融气息似是在这一刻倏然凝固,就连屋内两人的呼吸都微不可闻。 秦隐的问题太过锋利,宛若一记破空而来的箭矢,一箭正中其中的关键,让人避无可避。 炭火盆子中燃烧的木炭在这时“啵”地一声,绽出几片炫目的火星后,转瞬即逝。   ☆、第26章 秦隐于俞云双来说一直都是一块清润的温玉,如此尖锐地向她问出一个问题,还是第一次。 屏风的另一侧,俞云双将自己的手指紧紧陷在藤椅扶手藤条间的缝隙中,半晌之后抬起头来,视线凝在屏风上道:“我想要那个位置。” 俞云双顿了顿,继续道:“但是想与要却是两回事。父皇传位一事不遂心在先,由不得我不顾虑。更何况如今宁朝内忧外患,根本经不得半点内乱,我即便要,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 “你确实比他更合适那个位置。”秦隐的声音依旧琅然,像一匹缓缓流淌的锦缎,拂过心扉时带着舒缓人心的力量。 “我这么做,何尝没有自己的私心在里面。”俞云双叹气道,“今上便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在此刻如此肆无忌惮。昨日我入宫面圣,他又要为我赐婚了,人选是原礼部尚书的江永中的独子。” 即便早就猜出了此事,秦隐的心绪却还是不禁泛起波澜。 一直轻阖着的眼帘张开,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片疲惫的阴影,秦隐缓缓道:“今上此举是一招险棋,但他若不趁着你被束手束脚的时候削弱你的势力,待到四海平定,你早就在凌安城重新立足,他再想扳倒你便是难上加难了。” “所以你也认为这赐婚的圣旨,我不应该接?” 秦隐口吻柔和:“无论别人如何认为,你都不会接这道圣旨。” “他与我朝夕相对十几年,你与我相识月余,你却比他了解我。”俞云双笑道,那笑意多了几分感慨,“江闲于他来说是最好的人选,可于我来说,江永中是淮陵世子毒杀一案的帮凶,我嫁谁都不可能嫁给他的儿子。” “那长公主打算如何应对这道圣旨?”秦隐问道。 俞云双顿了顿:“待到圣旨下来,我便会主动奏请与今上,为淮陵世子服斩衰,以此来拒掉圣旨。” 斩衰,隶属于五服,夫丧之后妻子为夫所服,是五服之中最重的丧服,所服之人三年之内不得婚嫁。 秦隐的手倏然攥紧腿上裘毯的柔软狐毛,一句“不可”险些脱口而出。 深吸了一口气,秦隐以手撑着床沿挣扎着坐起身来,对着俞云双道:“依照宁朝律法,长公主位同亲王,列于王爵之中的第一等,而淮陵世子即便将来可以承袭爵位,却也只是个侯爵,地位低于长公主。你大可不必为他服斩衰,白白消耗三年的光阴。” “我手中握着长公主令,今上于其他事情上迫我不得,便只能在我的婚事上做文章。自请斩衰虽然会带来诸多不便,却能为我换来三年清净。待到三年期满,我若能在凌安城扎稳根基,便是他被我操控之时。” 虽然隔着一道屏风,秦隐却依然能在脑海中描画出俞云双此刻的表情,黛眉之间一派洒脱风华,那双比朝霞还要璀璨的凤眸之中却漾着似笑非笑之意,将她整个人衬得愈发夺目。 修长的手指缓缓松开,秦隐毫无血色的面上绽出一抹无奈笑意:“长公主莫不是要孤注一掷赌这三年?” “今上将我赐婚于江闲,难道不也是一场豪赌?”俞云双道,“他赌我因着大宁如今内忧外患的态势,不会向他发难。” 俞云双的话音一顿,问道:“公子方才那般劝阻,莫不是担忧无双三年之后韶华逝去,更加难嫁了?” 秦隐喉间滞涩,有些想咳,却被他生生忍住,琥珀色的眼眸凝视向绢素屏风上映出的那个模糊身影,眸光柔和道:“这倒不是。” 坐在藤椅上的身影动了动,似是歪了歪脑袋,更加凑近秦隐的位置,声音带着几分调侃道:“我还记得公子曾在此处问过我打算何时下嫁于你,难不成公子是因为想娶我,不想等这三年?” “是啊。”秦隐喟叹了一口气道,“你看我身体这般羸弱,只怕真的等不起这三年。” 屏风上的身影原本在够侧旁竹木四仙桌上的茶碗,指尖的动作却忽然僵直在了半空之中。过了半晌,俞云双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庆幸:“幸好你已然将那桌上晏之内府的梅瓶收下去了。” 而后,俞云双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小心翼翼道:“幼时我们若是不小心说了什么不吉利的话,父皇都要我们摸摸木头或者呸呸呸三下,你要不要也试试?” 秦隐伸手摸了摸竹木所制的床沿,勾起了唇角:“我摸了。” 俞云双重新坐回了自己的藤椅中。 “其实我方才不同意长公主为淮陵世子服斩衰,倒不是为了什么旁的理由。”秦隐的音色雅致,仿若温泉之水漫过心尖,“长公主的方法太过刚烈,虽然一劳永逸,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斩衰需服三年,这三年之间的变数太多,却又将你与淮陵侯拴在了一起。且不说淮陵侯会不会领你的情,若是三年之内淮陵侯再被今上寻到了什么错处,到时候一损俱损,只怕还会为自身招来祸患。” 俞云双闻言沉默。 “长公主若是不想嫁,那便不必嫁。”秦隐开口道,“我虽然只是一个阁主,却也能护得长公主违抗一回圣命。” 俞云双抬起头来,疑惑问道:“公子的意思是说,除了服斩衰,还有其他的方法?” 秦隐道:“虽然不若长公主那般一劳永逸,却更加稳妥。” 俞云双纤长的睫毛呼扇了两下。 “今上既然将长公主赐婚与江闲,必然是寻到了什么合适的名头。”秦隐的声音平稳若古井之水,安定人心,“若是想让今上收回圣旨,只需再寻一个江闲娶不得长公主的理由便是。” “理由?”俞云双轻声呢喃道。 “我虽然与江永中并没有什么交集,却知他平日里并不是一个安分守己之人,抓住他的把柄,让江家失了尚公主的资格便是那个理由。先帝的祭礼为其把柄之一,今年的春闱为其把柄之二,当时隐阁之中都曾收到过关于礼部的拜帖。” “你没接?”俞云双的眉心一动。 “接了其中之一,但是那人所求并非江永中。”秦隐声音清冷道,“若真的是他,我也不会接。隐阁并非良善之地,世间不平之事太多,正因为有所为有所不为,隐阁方才有今日。” “所以坊间才会说若是所求之事连隐阁阁主都无法解决,那便是无解之题。”俞云双黛眉微蹙道,“江永中未做弃子前是圣上的人,自然没人敢动他。” “坊间之事不可尽信……”秦隐的话音到了最后有些不稳,一句话还未说完,便忍不住又咳了起来。此番一咳倒像是要将方才的苦苦压抑一次抒发出来一般,颇有些撕心裂肺之势。 俞云双心口发紧,想到屈易的话,站起身来正要去唤人,便听到房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后急促地叩门之声传来。 将秦隐的房门打开,俞云双便看到屈易站在门口,一只手保持着叩门的动作,另一只手中端着一碗色泽浓黑的药汁。 屈易瞥了俞云双一眼,端着药碗疾步走进内室,消失在了内室的屏风之后。 秦隐的咳声渐渐平息了下来。 “公子。”屈易的声音传来,口吻虽然恭敬,却毫无商量的余地,“午时了,喝药。” 透过屏风下那个炭火盆子的微光,俞云双能看到一个墨发披散的清癯身影将药碗接过,保持着捧在手中的动作一动不动,似是在发怔,又似是在苦闷。 “公子。”屈易声音冷冽重复道,“请喝药。” 一声喟叹从屏风后响起,片刻之后,屈易端着空了的药碗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对着俞云双颔了颔首,而后转身出了房门。 俞云双读懂了他的意思,知秦隐此刻的身体太虚弱,只怕已然到了疲惫之时,若再如此说下去,必然会耽误他养病。 将敞开的房门轻轻阖上,与木板之声一同响起的,还有屏风另一侧茶盏与桌面轻碰的声音。 在门边伫立了一会儿,思忖着秦隐应该缓过劲来了,俞云双才开口道:“多谢方才公子的指点,待我回府之后,便去派人暗查当年的两桩案子。” “这……”秦隐的声音响起,因着方才咳得太严重,此刻他的音色喑哑,虽然已经喝过参茶润了嗓子,听起来还是与他平日里有所不同,竟一点儿似曾相识的感觉。 秦隐停了话头,低声清了清嗓子,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清润:“这两桩案子在隐阁早有眉目,若是长公主信得过我,便让隐阁来查,七日之内,必有回响。” 只是即使秦隐为俞云双将路铺得再好,回响却与他所预料的截然不同。   ☆、第27章 五日之后,待到一切即将水落石出之时,方接下圣旨的江家准驸马爷江闲,人却没了。 宋源在隐阁之中掌管消息搜集,因着秦隐早对于江闲一事早就有所吩咐,接到消息之后也顾不上月末的敏感时刻,马不停蹄地将消息呈送到了隐阁之中。 此时的秦隐正半靠于竹楼上层自己的榻上由阿颜把脉,一目十行地扫完信笺上的内容后,清眉一蹙便要坐起身来。 一旁静候着的蒙叔匆忙将他按住,开口劝道:“公子这是做什么?无论有何事,也让颜姑娘先帮公子诊完脉再说。” 秦隐的动作一顿,复又重新靠了回去,疲惫地呼了一口气后对着屈易问道:“宋源此时可还在阁内?” “自消息呈上之后他便一直在正厅之中等候。”屈易恭敬道。 “将他唤进屋里来。” 宋源随着屈易甫一拐进秦隐所在的厢房,便能听到一阵又一阵压抑的低咳声传来。 虽然隔着一道屏风,宋源看不到阿颜的身影,却也知道近日她也会来凌安为公子诊治,忍不住担忧道:“公子今日身体如何?我此时前来是否扰了公子养病?” 秦隐从蒙叔手中接过参片含着,过了半晌之后,苍白的面上才恢复了些许血色,开口温声道:“我身体已无大碍。方才阅完你呈上的信函,还有几件事情尚想了解,所以才将你唤了过来。” 听到秦隐说话时的气息还算平稳,宋源也松了一口气。 “此事既然发生在凌安城中,应是由京兆尹姚永泰接掌了。江闲的尸身是否已经被江永中送到了京兆府?” 宋源垂首道:“江闲翻身上马后,□□的马便不知为何忽然狂暴起来,将其掀翻在地,马蹄在他身上重重踩踏了二十余下,宫中的太医令赶到时人都已经断了气儿。江永中虽然悲恸之下将那匹马一剑刺死,事后却也觉得此事太过蹊跷。且不说河曲马性情素来温顺,那匹马在江家饲养了十余年,本就是一匹老马,从未如此狂暴过。江永中当即便请来了京兆尹调查此案,将江闲的尸首连着马尸一同被送到了京兆府中。” 秦隐蹙着眉头将参片咽下,随后端起放在矮桌上盛着温水的瓷盏,动作斯文却不停歇地啜了几口,才轻舒了一口气道:“既然人在姚永泰手中,那便好办了。” 宋源口吻带着疑惑传来:“公子的意思是?” “江闲刚接了尚无双长公主的圣旨,便惨死于自家的马蹄之下,这样的事情自然不会是巧合。但这件事情若要怪谁,也只怪江永中平日里多行不义必自毙。”秦隐的声音仿若润着潺潺寒涧之水,清冷淡漠,“你且带话与姚永泰,此案既要细查,也要慢查。表面上的功夫做得越细,这案子便可以查得越慢。” “公子可是已经有了眉目?”宋源好奇问道。 “的确有所猜测。”秦隐琥珀色的眼眸中有淡淡波光流动,“不过真凶是谁于我来说倒是次要的,重要的便是他将案子拖得越久,我准备下一步的时间便越充足。” 宋源不再多问:“属下明白了。” 秦隐将茶盏重新放回到矮桌上:“今上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今上圣旨刚下,准驸马的人便没了,据说还在盛怒之中。” 秦隐笑了笑,虚弱的音色中染着几分风流:“这件事情又何止出乎他所料,就连我也想不到那人竟然如此大胆。” 虽然不知道秦隐口中的那人是谁,但宋源却也能猜到那人必然是谋害江闲性命之人。 “你且先回去继续关注着此案,京兆尹那边再有什么进展,便直接来隐阁汇报。” 宋源应了一声,虽然厢房内的所有人都在屏风的另一侧,谁都看不见谁,他却还是向着屏风处尊敬地行了一个别礼。 转身正要向厢房门外走,宋源便听到秦隐的声音又一次传来:“她……无双长公主是否已经知道了此事?” 宋源负责着凌安城内各色消息的收集与传递,前几日一直追踪的江永中春闱徇私舞弊一事便与俞云双有关,自然不会不会清楚秦隐对于无双长公主的在意。此刻听到秦隐问起,宋源转过身来道:“事情尚未传开,只不过如此大的事情,即便长公主现下不知情,只怕再过一会儿也会得到消息了。” 秦隐点了点头:“有劳宋先生了。” “公子客气了。”宋源两撇美髯一动,慌忙摆手道。 秦隐对着屈易道:“替我将宋先生送出隐阁,顺带对守门的护卫说一声,若是无双长公主前来递帖子,直接迎进来便是,不用再等我回帖子了。” “是。”屈易答道,与宋源一同离去。 待到两人走后,秦隐疲惫的阖住了眼眸,容色清华的面上一片精神耗尽之后的衰败之色。 蒙叔见状,看向已然将手从秦隐腕间脉搏上撤回来的阿颜,小心翼翼问道:“今日是七月二十八日,按照以往来说公子的毒应该已经发作了,可是他如今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是否能说明公子的病情在好转?” 阿颜秀丽的眉目间划过一抹黯然,侧头忘了一眼仿佛陷入沉睡的秦隐,见他阖眸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终是垂下眼帘避开了蒙叔的目光道:“前几日我在给公子开出的药方中添了一味新药,兴许便是它将公子体内的毒压制住了,所以今日才没有发作。” 蒙叔闻言,嘴唇张张合合了几下不知想要说什么,半晌之后终是转成了一声轻叹:“只要不发作就好,不发作就好啊……以前看着公子体内的毒性每每发作起来的模样,都能将我这把老骨头吓个半死。” 阿颜将手缩回了袖中,保持低垂着头的动作不变。 秦隐的睫毛在此时微微颤动了两下,半张开眼帘,弧线精致的眼尾勾出一抹苍白笑意看向蒙叔,口吻轻缓道:“此次的药确实十分凑效,蒙叔莫要为我担心了。” 蒙叔应了一声,抬头透过竹木制成的窗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对着床榻旁的两人开口道:“没想到转眼已经快到午时了,我这便帮着公子去煎药。” 阿颜抿了抿唇,抬起头来注视着蒙叔佝偻的背影绕过屏风,心头一片酸涩。 听到身侧传来一阵窸窣响动,阿颜侧过身来,便看到秦隐以手撑着床沿吃力地坐起来,一袭泼墨一般得长发并未束起,随着他的动作从肩头滑下,倒将他的面色映衬得如白纸一般。 “公子……”此刻秦隐的房间之中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阿颜的嘴唇微动,杏眼之中涌上了一层薄薄水雾,“我瞒不下去了……” 秦隐闻言抬起头来,清俊眉目看向她道:“能瞒一天是一天罢,蒙叔看着我长大,与我彼此相伴十几年,若是让他知道了他有朝一日可能会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怕身体会受不住。” 阿颜听了秦隐的话,泪涌得更加凶:“都是我无用,未习得师父医术的皮毛。” “哪里的话。”秦隐摇头,轻咳了两声道,“没有你这几年的医治,我也活不到今日。” 阿颜张了张口,声音戚戚道:“可是公子如今五觉之中已然失了触觉,那是毒性在体内循环一周埋入四肢百骸的症状,如今就是想控制,也无力回天,再这般下去……只怕……只怕是……” 后面的话阿颜没有勇气说出口,但是那答案两人都早已知晓。 秦隐气韵从容,却是对于生死全然不在意的模样。从锦衣的衣袖之中抽出一方月白色素帕,递与阿颜道:“这帕子我并未用过,拿去将眼泪擦擦罢。” 阿颜伸手接过素帕,并未用它,而是将它紧紧攥在自己手中,气力大到原本红润的指尖都泛起了白色。 秦隐轻叹了一口气:“莫要哭了,不是还有三年的时间么?三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足够我将想做的事情一一完成,到了那时,即便是死,我也死而无憾。” 阿颜张了张口,带着哭腔道:“公子不能死,公子也不会死。” 秦隐五官精致的面容上一派云淡风轻。 就在这时,秦隐的厢房门被人从门外轻轻扣了三下。 阿颜的哭声蓦地止住。 “公子。”门外屈易的声音随着叩门声响起,“无双长公主递了拜帖,因着公子先前的吩咐,我便直接将她请进了隐阁的正厅。” 话毕,屈易顿了顿,继续道:“与她一同的还有裴将军府的小公子,裴珩。” “将他们请进来罢。”秦隐道,而后转向一旁怔在原地的阿颜,一直平淡的眉目终于泛起了笑意,“我方才说了,即便会死,也是三年之后的事情,如今我不是好端端地在这里?你莫要再哭了,快些将眼泪擦一擦,一会他们二人进来了,看到你这幅样子,还以为我将你怎么了。” “裴珩裴校尉?”阿颜听话地用衣袖一抹脸上的泪水,打了个哭嗝哽咽道,“他怎么会来隐阁?”   ☆、第28章 事实上裴珩来隐阁的原因分外简单,在俞云双收到准驸马爷江闲出事消息的前一刻,裴珩正在长公主府的演武场内陪她过招。 闯入长公主府之人破空一箭直冲着俞云双的侧颊袭来,俞云双被来势汹汹的箭矢逼得疾疾后退了几步,转身撤剑正要格挡,眼前如练的剑光一闪,箭矢被裴珩从正中央一劈,断成了两截,噼啪两声砸在了演武场的地上。 俞云双阻了正要提剑去追的裴珩,弯腰捡起躺在地上的那一截箭尾。 在箭矢末尾的箭羽处,绑着一张蜷成条状的信笺。 俞云双一面将上面的信笺拆了下来,一面对着裴珩解释道:“那人既然能在长公主府中来去自如,只怕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再难以想与,我裴珩还怕了他不成?”裴珩气得眼白发红,咬牙切齿道,“那人选择在你我互相拆招的时候放冷箭,着实下作!” 俞云双玉葱一般的手指轻轻一撮,将首尾粘合住的信笺打开,飞速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而后道:“你方才也看到他的箭尖所对之处,即便我不躲,剑尖也只会擦着我的脸颊划过去。来人应是想借着送信的机会顺带恐吓于我,挫挫我的锐气,却并不想伤我的性命。” “即便他真的想杀你,以你方才冲我挥剑的势头,也不可能伤到你分毫。”裴珩没好气道,将手中的剑插入剑鞘,问道,“信上都写了些什么?” 俞云双索性直接将手中的信笺递与了裴珩:“如你所愿。” “你直接告诉我便是,把这信交给我怎么就成了如我所愿了……”裴珩口中嘀咕着,接过信笺之后一扫一遍上面的字,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先是疑惑地瞪大,而后将信纸翻到了背面又检查了一下,神色迷茫道,“这信上怎么就只有四个字,连落款都没有?如你所愿,如你什么愿?” 俞云双撇了撇嘴,显然也没有丝毫头绪。 裴珩将手中的信卷了又摊开,摊开又卷起,过了半晌之后,用信纸卷成的纸棒轻轻敲了敲俞云双的手,问道:“难不成你以前寻过什么人帮忙,而后所得的结果如你所愿了?” 见俞云双一副凝神沉思的模样,裴珩黑曜石一般的眼珠滴溜溜地一转,脱口而出道:“隐阁?” 俞云双从裴钧的手中抽回了信笺,想也不想便否认道:“隐阁的人与我熟识,若是送信,直接让长公主府的护卫呈上来便是,不可能用这般莽撞的方法。” 裴珩左右寻思了一番,确实是这个道理,正要开口再去猜测,便见到俞云双的贴身侍女映雪跌跌撞撞地向着演武场的方向跑来。 将即将到嘴边的话重新吞回腹中,裴珩一脸诧异地注视着映雪来到两人面前,一向沉稳的她竟然连礼都顾不得行,便向着俞云双惶急道:“长公主殿下,方才府内的侍卫接到急报,那前几日刚被圣上赐婚于殿下的江家公子,今日辰时初的时候人没了。” 裴珩被映雪的话惊得手中剑鞘险些脱了手,蓦地转过头来,便直直撞入了俞云双微微眯起的凤眸之中。 临近晌午时分的阳光分外明媚,一片清辉洒入俞云双的眼眸,便宛如在一片清池之中搅起了层层涟漪一般。俞云双原本清澈的眸光此刻深深浅浅,让人摸不透她心中的想法。 俞云双面色沉静地将手中的信笺收回到袖中,对着映雪道:“备马,我要去一趟隐阁。” 话音方落,裴珩便补充道:“备两匹,我也同去。” 俞云双瞥了裴珩一眼,却并未阻拦,从裴珩的手中接过他的剑,与自己的武器一同放回到兵器架上,而后与裴珩一同出了演武场。 因着递拜帖的缘故,两人在隐阁竹楼一层的大厅中稍后了片刻,待到屈易领着两人向着秦隐会客的厢房中走去时,便与正从竹木阶梯上下来的阿颜撞了个正着。 阿颜相比于寻常人更加白皙的肤色上还染着一层酡红,配上她通红的眼眶与湿漉漉的睫毛,显然是一副刚哭过的模样,我见犹怜。 裴珩自从他的大哥裴钧走后便再没有去过殷城,虽然心中牵挂着阿颜,对她的近况却也并不知情。 今日在隐阁之中猝不及防见到阿颜,裴珩脚下登着楼梯的步伐不由一顿,视线几乎要黏在她的身上。 屈易见状,神色冷凝地斜睨了裴珩一眼,侧身挡在了阿颜的面前,将裴珩的视线与她隔离开来。 裴珩这才醒悟过来自己的行为太过冒失,容色清逸的脸上倏地窜起两团小火苗,垂下头来开口支支吾吾道:“阿……阿颜!” 阿颜踮着脚尖,越过屈易的肩膀看向裴珩,脆生生的声音还润着几分湿意道:“裴校尉。” 裴珩抬起头来,桃花眼蓦地一亮。 俞云双还记得上次裴珩见到了阿颜连路都走不动的模样,先是对着阿颜勾了勾唇角问好,而后对着裴珩无奈道:“不若你便在正厅里候着我,我一人前去即可。” 裴珩此次却没有忘本,匆忙正了正神色道:“此事事关重大,我自然要与你同去才能安下心来。” 这句话毕,裴珩又垂下头来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耳朵,低声道:“况且我亦想知道那隐阁的阁主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能让你这般信任他。” 俞云双的眸光微微一动,而后不以为意一笑,对着阿颜颔了颔首道:“那我们二人便先走一步了。” 阿颜自裴珩方才说出那“信任”二字之后,视线便定定锁在了俞云双的身上,神色莫名发怔。听到俞云双说要走,阿颜这才回过神来,浓密的睫毛呼扇了两下,躬身对着俞云双与裴珩行了个别礼,越过了二人继续向楼下走去。 自遇到阿颜之后,裴珩便一直一副神情不属的模样,直到二人由屈易领着来到秦隐的房门口时,他都没有好转过来。 俞云双轻推了他一把,示意他回过魂来,而后对着一直冷着脸站在一旁的屈易致谢道:“有劳屈公子了。” 屈易如鹰一般锐利的视线淡淡一扫裴珩,冷哼了一声,替两人将房门推开,这才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第29章 裴珩不禁打了个寒颤,小声嘀咕道:“方才那姓屈的看我的眼神,倒与我大哥有几分相似。” 俞云双轻笑了一声,又推了他一把,将他搡进了屋门。 凌安城的大雨停歇,这几日秋高气爽,暖意回升了不少。可秦隐的厢房却与俞云双前一次来的时候一样,就连几个炭火盆子的位置都没有变过,散发着灼人的火热。 俞云双没觉得有多热,倒是裴珩素来好动,一进屋便飞快地将自己的衣袖向上挽起,诧异道:“云小双,隐阁主如此畏寒?” 俞云双向着内室的屏风处瞥了一眼,正要回答,便听到那里传来一声琅然笑音,舒缓仿若清涧之水的声音回答道:“想必这位便是裴校尉了。前几日天气骤冷,我这里多点了些火盆子,后来因着一时发懒,没有让人将它们撤下去。裴校尉是否觉得热?我这便唤人来端走它们。” “不必不必。”裴珩忙不迭摆手,神情尴尬道,“方才听着屏风后面并没有动静,我还以为阁主并不在屋内。” 裴珩第一次来到隐阁,不知道秦隐每次都会在屏风后面候着俞云双。加之习武之人耳力向来敏锐,裴珩在屋内听不到第三个人的气息,以为屋内除了自己与俞云双,再没有其他人,说话便随意了些。 俞云双忍不住咬了咬下唇。秦隐的呼吸声,确实比自己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更加清浅,并不是一个好征兆。 隔着屏风,秦隐看不清俞云双的表情,自然也不清楚她在想什么。隐约看出俞云双与裴珩二人在内室中的藤椅上落座,秦隐目光定在俞云双绰约的轮廓上,温声道:“长公主这个时候来到隐阁,想必已经知道江闲的事情了罢?” “我一听到府中下人的禀报,便来到了隐阁。”俞云双轻叹了一口气,“确实是应了那句话,人算不如天算,让公子白忙活了一场。” “我既然答应过你,便不会食言。”秦隐顿了顿,“虽然中有偏差,所幸殊途同归。” 听出了秦隐说话口吻中不经意流露的温柔,裴珩倏地坐直了身体,目露警惕看向屏风处。 自当今圣上赐婚的圣旨下来,裴珩挠腮了许久,都无法下定决心是否将此事书信于他的兄长,直至俞云双告诉他自己不会嫁与江闲,裴珩这才放下心来。 只是让裴珩想不到的是,刚走了一个江闲,如今怎么又冒出来了一个秦隐? 俞云双颇为糟心地斜睨了如临大敌的裴珩一眼,从自己的袖中掏出在演武场上收到的那封信笺,开口道:“话说回来,早些时候有人向我传了一封信,并未落款,上面只书了如你所愿四个字。” “如你所愿?”秦隐细细咀嚼着这四个字,从鼻腔之中划出一缕朗润轻笑,声音却清冷得仿若氤氲着寒冬腊月的雾气一般,“与其说是如长公主所愿,还不如说是他报仇雪恨来得恰当。” 俞云双的眸光一动,而后失笑道:“原来秦隐公子已经知道了此事是何人所为。” “起初还仅仅是猜测,毕竟江永中平日里行事跋扈,得罪了不少不该得罪的人,落得如此下场倒也不足为奇。”秦隐声色淡然道,“但是听长公主描述了这封信笺,此案究竟是谁做的,倒是也一目了然了。那人当初离开得爽快,并不像他平日里行事的作风,原来后招在这里。” “何止是后招。”俞云双的凤眸微微眯起,“还顺势强卖了我一个人情。除了江闲的死,其余种种确实是我心中所愿。” 裴珩看着两人默契地一句接一句,心中一片迷惘,不由开口询问道:“你们所说的可是江闲命案的凶手?可是江永中近来所得罪的人,不是只有云小双一人么?” 俞云双侧过头来看向他道:“江永中确实得罪了我,但你莫要忘了他究竟做了什么,才得罪了我。” 裴珩的眼神一凝,脱口而出道:“淮陵侯!江永中设计毒杀了淮陵世子,使得淮陵侯断了子嗣,而后将这桩命案嫁祸于你!” 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裴珩摇头道:“淮陵侯一直不在凌安城内,我倒是真的将他给忘了。” “三朝元老,就连先帝都颇为忌惮,淮陵侯本就是一个狠辣的角色,又怎么甘心被别人玩弄在鼓掌之中。”俞云双唏嘘道,“江永中虽然已经失势,但是圣上将他的嫡子赐婚与我,便是在向朝中百官示意他不会亏待当年支持他的功臣。是以江永中虽然倒了,凌安城内却也没有人猖狂到刚在今上的眼皮底下动了他,便紧接着将讨人情的信笺送到我的手上来。” 裴珩打了个寒噤:“我也没想到淮陵侯竟然可以隐忍这么久。” “弑子之仇不共戴天,更何况淮陵侯人至中年才得一个世子,虽然如今已经失了起兵造反的理由,动不了此案的主谋,对付一个江永中却绰绰有余了。”秦隐话音方落,屏风之后便传来一阵压抑地低咳声。 因着屏风的阻隔,裴珩看不见里面的情景,却莫名为这人捏了一把汗。 忍不住在自己的藤椅上不安地动了动,裴珩斜眼偷觑向俞云双,便看到她黛眉微蹙,神色怔怔地望着声音传来之处,秋水一般的凤眸之中一片晦暗苦涩。 眸中似有万语千言,却只是静默相望,紧抿着嘴唇什么都不说。 心头一直以来的疑惑似是被他大哥扇了一记,扇出几许醍醐灌顶,裴珩的桃花眼蓦地瞪大,视线在内室的屏风与俞云双的面上之间飞快地逡巡了几个来回,嘴唇张张合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似是感受到了裴珩情绪的波动,俞云双阖了阖眼眸,再侧过头来看他时,弧线柔美的凤眸已经恢复了往日里的波澜不惊。 裴珩立刻将嘴闭上,装作如无其事地看向前方。 秦隐的咳声终于低缓了下来,而后便是急促的呼吸声,俞云双白皙的下颌一直紧紧绷着,直到他缓了过来,才轻舒了一口气道:“你可还好?如今已然过了午时,你是否喝过了药?” “喝过了。”秦隐小啜了一口参茶润了润嗓子,笑道,“你们方才来的时候应该已经见过了阿颜,如今那丫头与蒙叔都在我身边看着,倒也由不得我不喝药。” 听到了阿颜的名字,裴珩俊朗的面上蓦地窜起一片红晕,一直冲到了耳朵根。 俞云双仿若没有注意到他一般,开口缓缓道:“说来当初在殷城时颜姑娘曾经帮过我一件大忙,只可惜当时我离开得匆忙,没能当面向她酬谢。不知公子可否告诉我颜姑娘如今落脚在何处,待我一会儿回到府中备了谢礼,也好当面向她酬谢。” 裴珩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秦隐闻言顿了顿,而后道:“阿颜便是为了我的病情而来,如今就住在隐阁之中。长公主若是想见她,一会儿直接去见便是。” 俞云双睇了一眼裴珩,目露揶揄。 裴珩轻扯了扯俞云双的衣袖,双手合十无声地做了个请求的手势。 俞云双却不置可否,抽回了自己的衣袖。 裴珩的动作僵住,脸上的笑意比哭还要难看。 “当初江永中将太常寺卿推出去当替罪羔羊时,怕是也没有想到会有今日。”秦隐转回了话题,“一报还一报,此事于江闲来说太冤,于江永中来说却一点都不冤。” 俞云双却摇了摇头:“可是如今负责江闲案子的毕竟是京兆尹姚永泰,姚永泰自父皇还在的时候便任京兆尹一职,到今年为止已经连任了六年,手段不可谓不狠辣。我虽然并不赞成枉法徇私,如今也不得不为淮陵侯捏了一把汗,毕竟他这般做,我亦从中受益。” “这件事长公主大可不必担忧。”秦隐的声音清朗温润,舒缓人心,“淮陵侯早已离开凌安,姚永泰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只要不是确凿的人证,不会冒这个危险去动他。” “看来公子对姚永泰此人十分了解?”俞云双似笑非笑道。 秦隐道:“了解谈不上,只是隐阁在凌安城中这么些年,与京兆尹倒是打过些交道的。” “既然公子都如此说,我也能放下心来了。”俞云双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的信笺卷了卷,丢进了自己身旁的炭火盆子之中。 信笺被炭火燎得卷起了边,盆中的火光倏然窜起,将它辗转舔舐成了一片灰烬。 这信笺一毁,便代表着此事俞云双打算装作毫不知情了。 裴珩伸手挥了挥被信笺卷起的热浪,撇了撇嘴道:“你能放下什么心来?这件案子虽然不好审,可总有结案的一天,到时候圣上定然会重新为你赐婚。这次有淮陵侯为了报仇而帮你,下次你打算如何,再揪出下一任准驸马的小辫子?若是他没有什么把柄让你抓呢?” “这种事情又何尝不是走一步看一步。”俞云双轻舒了一口气,“难不成我还能在今上赐婚之前自己去寻一个驸马向他请旨?” 话毕,俞云双冷冷一笑:“只要是我选的人,他必定会因为猜忌而不同意。” 虽然置身于暖融的屋室之中,脚下便是燃得噼啪作响的炭盆,裴珩却莫名的觉得有些冷。想起俞云双方才看着秦隐屏风处的眸光,裴珩的喉头微动,想要开口安慰她两句,喉咙却有些发紧。 就在这时,屏风之后的秦隐开口温声唤道:“长公主。” 俞云双侧头看向他,如渊凤眸映着火炭绽出的点点微光,若有星辉窜动。   ☆、第30章 卓印清甫一回到国公府,便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卓峥将几个人送出府门。 这几个人身着藏青色文官服,品阶不一。认出其中一人便是奉命调查江闲一案的京兆尹姚永泰,卓印清对着前方的一行人行了一礼,而后恭敬地垂首立在一旁。 姚永泰上下打量了卓印清一番,眉开眼笑道:“这便是印清贤侄罢?上一次见到贤侄,我才刚上任京兆尹,算算也过去五六年了。” 说来姚永泰虽然连任六年京兆尹,与怀安公府的交情却并不深,否则也不会五六年都未见过一面。只是姚永泰为人圆滑,精于官场之道,这一声“贤侄”出口,既意欲奉承卓峥,又在话语间将两家的关系拉近了一步。 若是在别的府邸,这一招必然能凑效,只可惜此处却是怀安公府。 卓峥的面色自卓印清出现之后便十分不霁,就连一直挂在嘴角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勉强,开口回答道:“正是我那不争气的犬子。” 卓印清的眼眸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泛着淡淡琥珀色光泽,瞳色如古井一般波澜不惊,对着姚永泰声音沙哑道:“五年未见,姚大人风采依旧。” 姚永泰爽朗一笑,视线在卓印清与卓峥之间逡巡了一圈,唇角的两撇胡轻轻一抖。 天子脚下,凌安本就是是非之地。寻常人家都有个家长里短,更何况是国公府邸。 看出这父子二人之间的态度微妙,姚永泰十分有眼力见的对着卓峥行了个礼,也不再多客套,领着身后的几人便告辞而去。 待到姚永泰走后,卓峥连嘴角的勉强的笑意都不屑维持了,一拂身上官袍的长袖,转身向着国公府内院走去。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入了内院的书房之中,卓峥示意书房内整理的小厮退下去,径自走到檀香木案之后坐下,也不管伫立在他身前面色惨白的卓印清身体是否安康,蹙着眉头开口道:“今早我去你的院落中找你,你却并不在府内,你去了哪里?” 这几日正值卓印清旧疾发作之时,说来已经在外养病了五六日,卓峥却今日才发现他不在府内。 卓印清捂唇轻咳了两声,一双色泽澄澈的眼眸望向卓峥,愧疚道:“因为外出的时候太过仓促,所以未来得及向父亲禀报,没想到竟然连累父亲白跑了一趟。” 听着卓印清口吻如此诚恳,卓峥倒也不好再板着一张脸。伸出手来随意一指自己侧前方的檀香木四出头官帽椅,道:“坐罢。” 卓印清的身形晃了晃,而后才坐了下去。 “其实我今日找你也没什么要事,因为隐约记得你似乎每逢月末的时候身体都不太好,便过来探望于你。”卓峥将面前桌案上摊开的几本书合上,深叹了一口气道,“你亦知我事务繁忙,所幸你二弟在处理公事上已经渐入佳境,才给我腾出了喘口气的空闲。为父知道以前一直疏忽于你,清儿,你不会怨为父罢?” 卓印清低垂着眼帘,纤长的睫毛将眼眸中的所有情绪尽数遮盖,从卓峥的方向看去,竟然能看出几丝黯然苦涩之意。 半晌之后,卓印清开口,声音低哑道:“都怪我身体太过孱弱,无法为父亲分忧。” 卓峥等得便是卓印清的这句话,口吻更加和蔼道:“你身体不好,应当好好休息,哪里有什么怪罪不怪罪的。” 卓印清的眼眸中划过一抹冷凝之色,却迅速被如渊的幽深所吞噬。 将一直放置在官帽椅扶手上的手缩回到袖中,卓印清却没有顺着卓峥的意思继续往下说,而是开口转了话题缓缓道:“刚才在府门口遇到的京兆尹姚大人,若是我没有记错,这几日姚大人正在奉今上之命彻查江家嫡子遇害一案。姚大人与我们国公府素来没有什么交情,不知为何会突然前来拜访?” 卓峥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那江永中的儿子从马上摔落之时,我正巧路过案发之地,姚永泰不知从谁那里听到了此事,是以才专程过来一趟向我询问当时的情况。” 说到此处,卓峥声带不满道:“早就听闻姚永泰行事雷厉风行,不知为何这江闲的案子却审得如此拖沓,一个人证恨不得提审上个百八十遍。即便圣上让他彻查,这慢吞吞的查法,大有恨不得将此案审到猴年马月去的架势。” 姚永泰这般,自然是因为秦隐越慢越好的授意。卓印清眉眼微弯,露出一个颇为纯良的笑容:“既然此案已经惊动了当今圣上,小心驶得万年船,审得仔细一些倒也不为过。” 卓峥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你怎么对于此案如此上心?莫不是丁向勋那老头子又想借着此案弄出点什么名堂来罢?” “丁大人确实让我对于此案多关注些,毕竟待到京兆府结案,此案还需要大理寺审核之后方能呈与陛下朱批。”卓印清毫不脸红地将此事推脱给了大理寺卿丁向勋。 卓峥冷哼了一声:“丁向勋对于你倒是十分重用。不过要我看,你既然身体不好,还是莫要跟着丁向勋在大理寺中劳心劳力,这样没准还能多活……” 话音一顿,卓峥迅速改口道:“这样才能好好调养身体。” 那第一句话虽然没有说完,却明显可以听出不是什么好话。 卓印清面露感激之色道:“多谢父亲关心。” 卓峥张了张口,原本还想再说什么,但是看到神色恭敬的卓印清,最终摇了摇头,将原本想要说的话重新吞回到腹中。重新摊开面前的书册,卓峥挥了挥手道:“看你今日的面色也不是十分好,还是下去好好歇着罢,若是身体再有什么不适,别忘记让人告诉我一声。” 卓印清闻言站起身来,对着卓峥行了一个别礼,却静静伫立在那里并没有动。 “怎么了?”卓峥抬起头来,目露疑惑。 卓印清长身玉立于书房中央,身形清癯,一袭黛蓝色的锦袍更衬得他面色若雪。卓印清的五官轮廓雅致,如同最精致的工笔画一般,唯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中涌着点点波光,将他与毫无生气的静物区分开来。 向前走了几步,卓印清来到了卓峥的桌案之前,眸光澄澈看向他道:“我知父亲这些年来一直在为怀安世子的爵位而烦扰。父亲想将这世子的头衔给予二弟,只是二弟为庶子,我为嫡长子,父亲若是如此做,难免会落人话柄,引人非议。” 卓峥放在书册上的指尖一颤,坦然承认道:“没错。你的身体底子太弱,我这般做,也是想让你身上的担子轻一些,安心养病。” 听到卓峥的话,卓印清不置可否,面上的表情却愈发地诚恳:“其实我一直也是如此想的,才会去大理寺中做一名七品的主簿,虽然比不了六部之中的闲职,却也不碍二弟什么事儿,将来在朝中见面也不会尴尬。” 卓峥眉心一动。 卓印清捂着嘴唇轻咳了两声:“我帮不上父亲什么忙,好在如今二弟业已出仕,平日里帮衬父亲时,有个世子之名行事确实会方便许多,这样我作为长子,也可稍稍缓解心中的愧疚。” “你这话的意思是……”卓峥凝眉问道。 卓印清黯然摇头:“父亲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将世子之位传给二弟,我自然不会做那绊脚石。一会儿回去之后,我便去书那自愿放弃世子之位的奏折。江永中一倒,陛下本想借着赐婚江家来安抚老臣,却没想到计划竟然随着江家世子暴毙而夭折。父亲身为国公,当初陛下登基之时亦出了一份力,陛下若是在此时看到父亲请封世子的奏折,定然会欣然应允。” 卓峥大喜,却极力压抑着嘴角的笑意,破天荒地对着卓印清慈爱道:“清儿,倒是委屈你了。” 卓印清神色微动,琥珀色的眸中之中,孺慕之情毫不掩饰。嘴唇张了张,卓印清还想再说什么,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神情疲惫地对着卓峥行了一个别礼,转身出了书房。 将书房的大门轻轻掩住,卓印清背靠着门板缓了几口气,待到激越心跳平复,眼帘再次抬起时,方才眸中的表情早已归于虚无。 温润的眉眼微微弯起,毫无血色的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卓印清回首最后瞟了一眼书房紧阖地大门,这才步履虚浮地向着自己的院落走去。   ☆、第31章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凌安城的秋日与往年比起来清寒了不少。因着天气变化不定,寒气又来得十分突兀,不少人在这时节染上了风寒。 俞云双手中长公主令所管制的十万大军,虽然各个都是沙场上摸爬滚打的铮铮铁骨,但见日里操练时都风里来雨里去,加之将士们素来同吃同住,这一场寒疾对他们的影响比寻常人家要大许多。 八月初的清秋裹着绵绵细雨,俞云双与麾下的副将一同将治疗风寒的药草与辎重运送去校场,一来一回便花去了四五日的光景。 因为不想在路上耽搁太多的时间,俞云双离开校场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彻夜赶路,顶着寂寥雨丝回到了凌安城,只沐浴净身了一半,便听到门外有侍女在轻声呼唤。 俞云双对着在一旁侍候的侍女映雪颔了颔首,映雪立即心领神会地退了出去。 过了半晌,映雪重新回到内室,走到俞云双的身侧道:“是裴校尉听到了殿下回来的消息,前来拜访。” “我想也是他。”俞云双面露无奈之色,从浴汤中站起身来。 鸦翼一般的长发肆意披散在身上,莹亮的水珠随着她前行的步伐,在地上凝聚成一串旖旎的水渍。 映雪匆忙捧来了干净的中衣,正要为俞云双披上,却被她阻了动作。 俞云双从映雪的手中接过自己中衣,对着她道:“你且出去让裴珩在正厅里等候,我即刻便到。” 待到映雪出去之后,俞云双将被水润透的长发随意一拭,凑到铜镜前细细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因着前一日晚上马不停蹄的赶路,此刻她的眼白之中密布着血丝,容色也十分憔悴,整个人似是被霜打了一般。俞云双将青铜镜反扣回桌案上,换了一身色泽明亮的襦裙,这才出了房门。 裴珩是一副急性子,即便有映雪在一旁侍候着,他依然坐不住,双手托腮在黄花梨木的四方扶手椅上蹭来蹭去,时不时抬起头来一脸焦急地看向正厅的大门处。 俞云双疲惫地揉着额角踏进了正厅的门槛时,便与裴珩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眼疾手快地将正要从椅子上跃起身的裴珩一把按住,俞云双对着映雪道:“你先下去罢。” 待到正厅之中再无其他人后,俞云双这才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坐到了裴珩旁边的椅子上,简明扼要道:“说罢。” 裴珩侧过头来,视线上上下下将俞云双打量了个遍,最后定格在她略显倾颓的眉目之间,开口道:“看你这副心神不属的模样,莫不是已经知道了?” “我这哪里是心神不属。”俞云双气笑了,“我这是连夜赶回来累的。” 裴珩“哦”了一声,扯了扯自己的耳垂挣扎道:“要不你先去歇会儿?我怕我说完了,你一会儿定然睡不着觉了。” “听你形容的口吻,便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俞云双这几日没怎么喝水,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便觉得嗓子火烧火燎得难受,伸手够向黄花梨木案上茶盏的道,“两军对垒的前夜,多少人因着紧张而辗转反侧,我都是躺下便能睡着的,你要说的事儿对我来说还不算什么。你便直说了罢,也让我看看我心中猜的究竟对是不对。” 裴珩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忐忑看向俞云双道:“你又被赐婚了。” 俞云双手上的动作毫不滞涩,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而后将它捧在掌心之中细细摩挲。 “你不问问是谁?”裴珩等了半天,见到俞云双毫无反应,倒先沉不住气了,隔着木案凑近了俞云双道。 俞云双凝神不语,眼尾微挑的凤眸却缓缓转了转。 裴珩太过了解俞云双,知道她做出这样的动作时,便是在沉思。本来不想去打扰她,可是今上的旨意自俞云双前脚离开凌安城的时候便下了,如今已经过去了四五日的时间。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将话憋在心中,只等俞云双快些回来了告诉她,此刻自然再也按耐不住。 眼瞧着俞云双捏着盏壁的纤长手指越来越用力,就连指尖处都隐隐泛起了白色,裴珩坐直了身体,摇了摇头道:“罢了,现在也不是卖关子的时候。你莫要再猜了,这人太过出乎意料,只怕你绞尽脑汁也猜不到。” 见俞云双抬起眼帘来看向自己,裴珩继续道:“说来这人你与我在送我大哥出征那日都见过,便是——” “卓印清。”俞云双倏然开口,打断了裴珩的话道,“这回我要下嫁的,是否是大理寺的那个七品主簿,卓印清?” 裴珩后面的话被俞云双堵回到了嗓子眼,化成了一声愕然的“啊”,待重新寻回自己的声音,才瞠目结舌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俞云双眸色莫名:“我猜的。” 裴珩仔细将俞云双的神色研究了半晌,而后重新靠回到自己的椅背中:“确实是他。” 俞云双“嗯”了一声,又恢复了沉默。 裴珩小心翼翼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猜出来的,就连我也想不到新驸马的人选竟然会是那日与我们一起在酒楼之中把酒言欢的卓印清。毕竟怀安公身为国公,可以世袭九世十二位,除却现任的怀安公身处凌安,以前的几位只要出仕,便可守备一郡,若是没有大过,擢升为太守一职是板上钉钉的。” “今上定然不会允许我嫁与怀安世子。”俞云双看向裴珩,黛眉微蹙,“其中必然有什么内情。” 裴珩挠了挠头:“我并不知此事是不是出于隐阁阁主的授意,但是几日前怀安公亲自上奏今上,请求敕封其次子卓印泽为世子,在他百年之后承袭怀安公的爵位。随着奏折一同呈给今上的,还有其嫡长子卓印清放弃世子一位的请愿书,上书其志不在朝堂,恐难当大任,请今上择贤而用。” “是以这便成了这场赐婚的源头?”俞云双终于将手中一直紧攥的茶盏盖掀开,容色淡淡地凝视着茶盏上方的氤氲的袅袅雾气,“一个自愿放弃爵位的世子,便如皇族之中被帝王所废的太子一般,无论出于什么缘由,以后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今上一直想为你寻一个弱势的驸马,以彻底断绝你与我大哥结盟的可能。江闲死后今上已然焦头烂额,怀安公这一道请封的奏折,倒成了他的及时雨。” 俞云双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那卓印清于三日前在奉天殿前下跪接旨,当时我亦在场。不知是因为那日午时的太阳太过毒辣,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反正我瞅着他面色白的像一张纸似的。赐婚的圣旨也就宣读了半柱香的功夫,他站起身时却摇摇晃晃的,额头上也挂着薄汗,仿佛立时就要昏死过去。” 说到此处,裴珩顿了顿,迟疑道:“你不知道那天大家都是如何议论此事的,很是难听。” 俞云双轻笑道:“我虽然不知道,倒也不难猜出。卓主簿身体太弱,我却连着克死了两任驸马,病秧子驸马配克夫长公主,当真是绝配。” 裴珩的手因为气愤,在黄花梨木的桌案上紧攥成拳。 “你也莫要气了。”俞云双开口温声道,“本就是事实,他们若是想说,便让他们说去罢。” 裴珩的眸光微动:“你此刻如此淡然,是否是因为觉得此事与秦隐和你定下得三年之约有关?” 那日俞云双提及圣上定然会第三次赐婚时,秦隐曾将俞云双唤住,与她定下了三年之约。裴珩当日也在场,虽然对于这三年之约并不赞同,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如今最好的办法。 俞云双啜饮了一小口茶盏中的温茶,眼角微挑的凤眸之中一片幽暗,让人难以看出她心中所想。 半晌之后,俞云双开口笑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裴珩清越的声音险些破了音。 俞云双颔了颔首:“且将此事合计成与秦隐公子毫无关系,如今圣上选的是卓印清,兴许我真的会嫁。一来淮陵世子一案他曾帮助过我,我于情于理不会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以怨报德,像原本打算对待江永中父子那般对待他。至少,他现在看起来似友非敌。” 说到此处,俞云双阖了阖眼眸,秀丽眉宇却轻蹙了起来:“二来你也看出来了,他那副身体,怕是也活不长,且不说三年,听你方才的形容,能不能活到大礼那日,都未可知。”   ☆、第32章 俞云双说着,玉葱一般的手指轻轻拂过面前的黄花梨木案,将茶盏平稳地放到了上面。 既然不是什么吉利的话,自然要抚木以避害。 “而正因为卓印清太过合适,所以即便到了现在还没有任何的线索,我却直觉他便是秦隐三年之约的那人。”俞云双说到此处一顿,自己却先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凤眸之中恍若有潋滟波光流动,“因为这是秦隐对我的承诺,只要他开了口,必然会做到。” “听你这么说来,卓印清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裴珩道的视线划过俞云双的面容,在她轻抚着木案的指尖上停滞了许久,才失落道,“反正那驸马的人选不管是谁,终归不会是我大哥。” “裴小珩。”俞云双将自己的手收回到袖中,缓缓道,“在你大哥出征之前,今上曾经将他宣入宫中,让他在出征与娶我之间选择一个。” 如今裴钧出征在外将近半个月,他的选择一目了然。 裴珩的背脊一僵,怔怔道:“为何我不知道此事?” 俞云双默默看向裴珩。 裴珩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眸之中情绪翻涌:“难怪大哥离开前的那几日心情十分压抑,我本以为他是在担心归期未期,班师回朝时物已是人已非,却没想到……” 攥了攥拳,裴珩咬牙切齿道:“今上哪里是让他选择,分明是迫他与你分道扬镳。” 俞云双道:“你大哥的这个决定,做得并不容易。” 裴珩呼吸一滞,待到惊怒逐渐平息,理智重新回笼时,才开口向着俞云双问道:“云小双,你可怨我大哥?” 俞云双的心头暖了暖,摇头道:“你大哥与我手中皆有兵权,他若是选择尚主,便意味着或者是他,或者是我,两人中必有一人要放弃兵权。你大哥身上担着整个裴家的荣耀,胸中装着平定四海的夙愿,又怎么可能在长公主府中做一个没有实权的驸马爷?而于我来说,失了长公主令,我便是一个任人宰割的活靶子,他定然不会同意我将长公主令交出。我若是他,也会选择弛骋于战场之上,又怎会怪他?” 裴珩的神色黯然:“我没想到你们两人之间还隔着这样一件事。” 俞云双食指微弯,轻轻敲了敲他的脑壳,笑道:“你小子怎么是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你方才说分道扬镳,这道若是真的这么容易分,今上又何须费尽心思为我赐婚?我将这件事告诉你,便是想让你知道,无论怎样,我与你大哥是生死至交,至于别的,便只能是别人的了。” “罢了罢了,反正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裴珩抹了一把脸,为自己将紧蹙的眉头揉开,“你说的其实我早就懂了,只是一直以来还心存侥幸罢了。” 俞云双勾了勾唇角:“待我出降那日,便由你来背着我上喜轿罢。上一次你们都不在场,我是自己一个人走到轿子里的。” 裴珩沉吟了一瞬:“你这是真的决定下嫁卓印清了?” “当初今上要将我赐婚于江家的嫡子时,我便想过为淮陵世子服斩衰,换得三年清净。如今赐婚一事避无可避,下嫁给秦隐安排的人三年,比放任让今上来选人要好许多。”俞云双的指尖在木案上轻轻点了点,凤眸微微眯起,“三年足够我做太多的事情,待我在凌安城重新立足之时,便是将那人对我的打压尽数奉还之时。” “可是云小双,你不觉得你对于秦隐……”裴珩顿了顿,缓缓道,“当初元后薨逝,先帝将你交与季贵妃抚养,你亦花了许久时间才对她放下心防。你一直不是一个轻信之人,可是秦隐于你来说却似是一个特例。我从一开始便隐隐觉得你对他的态度不同寻常,直至那日我在隐阁之中无意中撞见了你隔着屏风看他的眼神。” 裴珩深深凝视着俞云双线条柔媚的面容,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喜欢秦隐?” 俞云双一怔,坦然笑道:“是,我喜欢秦隐。” 裴珩自说完之后便屏息等着俞云双的回答,却没想到这句答案竟然来得如此快。 重新靠回了自己的椅背,裴珩喉咙发紧道:“但你却要嫁给卓印清。” 俞云双瞳色深得让人看不出端倪:“确实如此。” 裴珩的眉头向中间一蹙。 就在两人相对无言之时,正厅外传来了映雪的声音道:“长公主。” “怎么了?”俞云双抬高了声音问道。 “隐阁的屈易公子来访,说有东西必须要亲自交到长公主的手中。” 俞云双看了裴珩一眼,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离开,对着屋外道:“将他请进来罢。” 屈易进来时,玄青色的衣裳湿了半边,就连发梢也被水珠润湿了一缕。俞云双将他打量了一番,问道:“外面又下雨了?” “不算小。”屈易对着俞云双行了个礼,锐利的视线冷冷划过裴珩,“裴校尉也在。” 因着屈易的看着自己的视线与裴钧有几分相似,裴珩见了他便有些不自在,皮笑肉不笑道:“我来了有一阵子了。” 屈易眸光森冷,收回了视线。 俞云双从黄花梨木的四方扶手椅上起身,问向屈易道:“不知道屈易公子今日来找我,可是有什么要事?” 屈易点了点头,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一个信封递与俞云双。即便屈易的袖子湿了一大半,那封信笺却四角平展,显然保护得十分完好:“前几日准驸马身故一案的结果已经出来了,京兆尹姚永泰因为寻不到有力证据证明江闲之死为蓄意谋害,最终将此案断为意外身故,结果已经由大理寺审核、圣上朱批定案。” 俞云双从屈易的手中接过信笺,问道:“那这封信里面……” “公子这几日不在阁内,临走前曾交代与我,待长公主回到凌安,隔一个时辰之后将此封信亲手送到长公主的手中。” “隔一个时辰?”依然坐在椅子上的裴珩手中端着茶盏,诧异道,“这是为何?” 屈易的视线在俞云双依然泛着湿意的发丝上一扫,冷笑道:“公子说长公主一路赶回凌安,必然疲累,让我务必留出来一个时辰让她稍作休整。” 俞云双笑睇了裴珩一眼。 裴珩的脸蓦地一红。 “你方才说公子这几日不在阁内?”俞云双转过头来,继续问道。 屈易垂头道:“前一阵子凌安城寒疾肆虐,公子不甚染了风寒,三日前已经去了别地休养,最近一阵子,长公主怕是见不到公子了。” “我明白了。”俞云双白皙指尖在信笺纸质细腻的封口处划过,对着屈易感激道,“有劳屈公子了。” 屈易也不多做客套,对俞云双拱手行了一礼,转身向着正厅门外走去。 俞云双目送着屈易的背影消失在正厅外的青石路处,而后将手中的信笺拆开,视线划过上面的字迹,薄唇微挑,勾出一抹柔和笑意。 “上面写了什么?”裴珩与俞云双之间的距离很近,虽然并未刻意,却能隐隐约约看到上面一行简短的字迹。 俞云双这回并没有将信笺直接递与裴珩,而是折起后收回到了自己的衣袖中,开口一字一句道:“他对我说,愿汝所愿。”   ☆、第33章 八月十五已经过去,因着中秋祭祖而被封的凌安御街却并未解禁,前一日的贵气蒸腾,一夕之间变成了繁花满路,十里馨香。 八月十六日午时正,无双长公主出降的仪仗将会从这条街经过,绕道前往宁安街的怀安公府。 无双长公主出降,可谓凌安城中的一大盛事。不仅因为这位长公主地位尊崇,是当今圣上唯一的皇姊,还为着这位长公主是凌安城中出了名的“克夫长公主”,连克死了两任驸马爷,如今终于嫁到了别人家中,自然是一件拍手称快的幸事。 身为那传言中唯恐避之不及的克夫长公主,俞云双在八月十六日起了一个大早,凤冠霞帔穿戴完毕,便独自坐于梳妆的青铜镜前,摩挲着一个檀香木小盒凝眉沉思。 长公主府外响起了隐约的喜乐之声,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俞云双涣散的视线重新聚拢,将一直把玩在手中的檀香木盒打开,拿出了放置在最上面的两封信笺。 这两封信笺皆为澄心堂纸所制,由上好的徽墨所书,再加上书写上面字迹的人,任何一张拿出去,都价可比金。 将两张信笺一一摊开在面前的桌案上,俞云双神色怔怔地凝视着上面字迹,最终薄唇微微勾起,轻叹了一口气。 贴身侍婢映雪从外间走进来,在俞云双的身后轻声问道:“长公主,吉时马上要到了,我们是否出发?” 俞云双将那两封信笺仔细折好,收入自己大红喜服的衣袖之中,从桌边站起身来到:“现在便走罢。” 映雪帮着俞云双将喜帕盖上,搀扶着她走出了厢房的大门。 嫣红色的盖头遮在眼前,视野便狭窄了不少。俞云双提着自己的裙裾小心翼翼迈过门槛之时,便有人从旁稳稳扶住了她的手臂,牵着她向前走了几步。 虽然看不见来人的容貌,俞云双却立时猜出了那人是谁:“裴小珩,你来了?” “早就在外面候着了。”裴珩的声音从身侧响起,清朗的嗓音一如往昔,“驸马那边迎驾的仪仗已经到了,我这便背着你出去罢。” 按照宁朝婚嫁的风俗,女子婚嫁之时需由自家的兄长背入喜轿,寓意为“送亲”。而俞云双身为先帝的嫡长女,既无兄长,又不可能由当今圣上亲自来背,便只能由他姓之人代劳。 俞云宸原本将身边的内侍总管派了过来,打算由他将俞云双背出来,只是人还未进长公主府的大门,便被俞云双冷笑着轰了出来。最后在迫不得已之下,俞云宸终于同意了由将门裴家的小公子裴珩暂时作为銮仪校,负责背着长公主入嫁辇。 俞云双听了裴珩的话,在大红的盖头下努力扬了扬头,想要看看驸马迎亲的队伍,只可惜入目一片鲜红,视野怎么都越不出身前三尺远,最终只能放弃,对着裴珩点了点头道:“那便走罢。” 衣衫窸窣的摩擦声响起,俞云双隐约看见裴珩绕到了自己的身前,屈膝弯起了背脊,背对着自己半蹲了下来:“云小双,上来。” 俞云双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膀,脚尖轻盈一点,双手攀在了他的肩头。 裴珩背着俞云双重新直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大哥若是知道你成亲的这日,是我将你背上了喜轿……” 说到此处,裴珩打了个寒噤,就连在他背上的俞云双都能感觉得到。 哭笑不得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俞云双道:“走罢,莫要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裴珩换了个姿势将俞云双背得更稳了一些,这才抬步向着落于长公主府大门外的喜轿走去。 怀安公府位于宁安街,说来与长公主府只隔着四五条街,往日里若是乘马车而行,也只用花小半个时辰的光景便可到达。只是因为俞云双的仪仗要先沿着十里御街向东而行,在东华门处跪拜当今的天子与皇太妃季氏,而后才能前往怀安公府,这一来一回便耽搁了许多功夫。 待到喜轿终于在怀安公府的大门前落地时,俞云双早就在漫长的路途中被颠得头晕眼花。刚将手伸到盖头底下揉着胀涩的额角,喜轿的帷幕便被人从外面倏然踹了一脚,踢开了一道缝隙。 午后耀目的艳阳透过那条缝隙斜斜照了进来,为昏暗的喜轿带来一缕微光。 帷裳又被人从旁掀开得更大了一些,喜轿前的青石地面被那人投下了一道颀长身影,而后那人伸出手来,修长有力的手指便这般突兀的出现在了俞云双盖头的下方。 俞云双在此之前也曾上过下嫁于淮陵世子的花轿,清楚这帷幕只能由自己的夫君踢开,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手,凤眸之中宛若流光波动,纤细柔软的指尖慢慢向前探出。 就在两人的指尖即将碰触到的那一刹那,俞云双看清了那人骨节分明的手指上起着的薄薄的茧子,脑中的晕眩蓦地一清明,将手重新收了回去。 那人应是一直凝视着俞云双的动作,见到了她的反应,讶异道:“长公主?” 年轻男子的声音,刚毅爽朗,十分好听,却与她心中所想的那个完全不一样。 俞云双理了理自己的衣袖,重新坐回到喜轿之内,声音清冷问道:“你是谁?” 那人顿了顿,而后直起身来走到了轿门正对面的位置,一拂自己的衣摆跪了下去,对着俞云双行了个大礼道:“臣卓印泽,叩见无双长公主。” 卓印泽?那个由怀安公亲自上奏请求敕封世子的次子卓印泽? 大红色的盖头下,俞云双的黛眉微蹙,想到那日屈易来长公主府拜见时说的话,一缕不详的感觉涌上心头,就连背脊都忍不住僵硬了起来。 喜轿之外送亲的仪仗与接亲的国公府众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喜乐不知何时停息下来,窃窃私语之声渐渐响起。 俞云双却并没有搭理他们,继续开口问道:“他……驸马呢?” 卓印泽没有俞云双的旨意,自然不敢站起身来,垂首恭敬道:“兄长前几日偶感风寒,因着身体原本就不甚健朗,康复得便慢了一些。今日清晨兄长的病情突然加重,万般无奈之下,只能由臣来代替兄长迎接长公主。事出紧急,未来得及告之长公主,还请无双长公主恕罪。” “病情加重?”俞云双口中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心中有些焦虑,却碍着此刻人多眼杂不方便再多问,抬起手来对着卓印泽做了个平身的手势,“起来罢。” 卓印泽应声直起身来,将手重新伸向了俞云双。 俞云双却并没有扶上他,半弓着腰摸索着喜轿的内壁向前走,完全出了喜轿之后,终于直起身来。 见到无双长公主从喜轿中出来,喜乐立时重新响起,将方才的一片惊呼声压盖住。 借着嫣红盖头前后摇摆时留给自己的闭塞视野,俞云双一步一步谨慎向前走着,身上喜服曳地的裙裾随着她的步伐,在青石地面上留下一抹嫣色痕迹。 卓印泽匆忙跟上俞云双的步伐,走到她面前重新伸出手来,口吻焦急道:“长公主当心。” 俞云双对着前方扬了扬下颌,在想起她头上顶着盖头,这人定然看不见她的动作时,才伸手指了指前方,开口道:“本宫用不着搀扶,你且在前面带路。” 身畔卓印泽的步伐迟疑了一瞬,终是又行了个礼,走到了俞云双的前方。 俞云双与卓印泽二人皆身着大红喜服,走在怀安公府门前的青石板路上,一前一后却并未相牵,甚是引人惊异。 两人一路踏着不知内情围观百姓的抽气声与私语声前行,待到跨进国公府的礼堂时,卓印泽的脚步终于停滞,转过身来对着俞云双道:“我们到了。” 俞云双应了一声,随着他一同伫立在礼堂的中央。 礼官原本在见到俞云双与卓印泽并未并肩走来时已经呆怔在了一旁,收到坐在一旁的怀安公一记眼神之后,终于醒悟,匆匆迎了过来对着俞云双道:“长公主,吉时到了,是否这就唱礼?” 俞云双侧过头来,透过完全看不见景物的大红盖头,视线却准确地定在了卓印泽的位置,问道:“与你拜堂?” 卓印泽声音朗润道:“家兄重病在床无法见风,这礼只怕确实要由臣代替兄长而行了。” 俞云双虽然心中挂念着那人的情况,却也知道以前的卓印清与她来说只是泛泛之交,若是自己将心中的关切表现出来,只会让人徒增怀疑,便淡淡颔了颔首,对着礼官道:“唱罢。” 礼官口中连声应着,脚步匆忙走回到了坐在礼厅上首的怀安公身边,开始一步一步唱礼。 怀安公府今日尚的竟然是当朝的长公主,拜堂之礼自然不同于寻常人家。俞云双与卓印泽拜完了天地,行高堂之拜时,因为俞云双为君,怀安公为臣,怀安公不敢受这一拜,便改为了敬茶。 三拜皆毕,礼官从旁走来,对着卓印泽呈上了装着喜称的托盘,话却是对俞云双说的:“长公主,今日是您的大喜之日,您还需掀开盖头,与宾客共饮一杯酒,才能入洞房。” 卓印泽闻言执起了喜称,伸向俞云双的盖头。 俞云双却在这时伸手,隔着盖头循着喜称上玉饰的声响敏捷地抓住了它的另一头。 一时之间喜称被两人分握一头,卓印泽掀盖头的动作就此顿住。 人声鼎沸的礼厅之中又是一阵寂静。 俞云双手执着喜称的顶端,声音从喜帕之下传来,声音清越道:“本宫虽然不知此刻在场的众位都是何人,但既然同朝为官,这里面的大半必然都见过本宫的模样。无论是今日相见还是往后相遇,本宫的容貌都不会变,不若与大家打个商量,本宫的驸马因为身体抱恙不在此处,这掀盖头活计,还是莫要在这里做了。” 俞云双说话的口吻轻松惬意,便如身份相同之人在商议交谈一般,丝毫不端起架子压人,让人不尽心绪舒畅。 婚宴的宾客之中有不少宁朝武将,素来喜欢直来直去,有人趁着酒意开口打趣道:“长公主这是要将掀下的盖头留给驸马爷不成?” 俞云双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身去,带着笑意道:“这声音听着耳熟,应是右禁卫军的刘统领罢?无双还记得幼时曾经由你带着修习箭术,那时无双称你一声刘师父。” “原本下官还想趁着长公主大喜之日多调侃几句,毕竟这辈子怕是也只有这一日能对着长公主如此放肆说话了,却没想到长公主将师父的称呼都搬出来。”那刘统领哈哈一笑,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今日这场子我作为师父是闹不得了,省了到时候落下个为老不尊的名声出来。” 俞云双从鼻腔之中划过一声轻笑:“那大家便是同意了对么?” “同意可以,先自罚三杯。”宾客之中又有人起哄叫道。 俞云双爽快地应了一声“好”,握住喜称的手却没有松开。 “这……”礼官在一旁兢兢战战出声,视线在怀安公卓峥与二公子卓印泽身上来回扫。 卓印泽松开了手。 喜称在俞云双的手中灵活翻转了一周,玲玲轻响落下之后,被平稳地放回到了红木托盘之中。 玉琢一般手向着礼官的方向摊开,俞云双道:“拿酒来。” 礼官将放着喜称的托盘放下,换成了几杯酒盅,分别递给了俞云双与卓印泽。 俞云双端起自己手中的酒盅,先对着卓印泽举了举杯,待听到他那边端起酒盅的声音后,这才以左手掀起盖头的一角,喜服的广袖遮面,右手执着杯盏,动作舒雅地将里面的酒水一饮而尽。 待礼官将酒盅重新满上时,俞云双扬起头来又是一杯,短短一眨眼的功夫,三杯已毕。 俞云双将杯盏倒扣过来,一滴酒都没有落下。 自先帝在时,俞云双在武将之中便颇有声望,虽然今上即位之后俞云双沉寂了一时,但武将之间的惺惺相惜之情仍在。此刻看到她的模样,虽然在场的文臣中有人紧蹙着眉头,武将之中却是一片叫好,甚至有人从席间站起身来,随着俞云双将自己酒盅内的酒水饮尽。 俞云双将空了的酒盏放回到礼官的托盘中,开口道:“今日是本宫的大喜之日,还请众位尽兴。” 在得到众人笑闹地回应之后,俞云双又向着怀安公的方向颔了颔首,这才由卓印泽领着向洞房走去。 自那日收到了秦隐的信笺之后,俞云双对于今日的婚宴便有了一番揣测。 俞云双并不是不知道今日在场的宾客都有谁,恰恰相反,怀安公的每一份请帖发给的都是朝中三品以上的大员,每一个人的名字她都知晓。也正因如此,她才要当众驳怀安公的面子以立威。即便此事出自秦隐的手笔,可在外人看来,赐婚之人却是当今圣上。 俞云宸既要削弱她的势力,又要在文武百官面前装作一副两人依旧姊弟情深的模样来蒙骗众人,确保不会有人过早站队,她自然不会让他得逞。 只是饶是俞云双想得通透,却依旧没有料到今天的局面与她想象中的天差地别。卓印清的身体孱弱她一直都知道,令她忧心的却是短短十多日未见,他的病竟然严重到了无法下榻的地步。 心绪虽然焦灼,可前方引路的卓印泽步履却一直不紧不慢,俞云双便也只能耐着性子随他一同走。两人身后跟着一队内侍,一同穿过国公府前院通向内院的半月型拱门,来到一处新布置过的屋宅门口时,卓印泽的脚步停了下来,转过身来对着俞云双道:“长公主,我们到洞房了。” 俞云双敷衍应了一声,口吻听起有些心不在焉。 卓印泽不以为意一笑,伸手推开了半阖着的屋门,这回倒也没有再主动开口要求搀扶俞云双,侧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让她先行进去。 屋宇之中传来一缕若有若无的药香味,虽然清淡,却有着莫名的熟悉。俞云双透过木质镂空窗牖洒下的阳光走在一片雕花剪影中,步履虽然缓慢,呼吸却因为许久的压抑与焦急,有些控制不住的颤跃。 立于门口的卓印泽在这时开口,口吻带着几分调侃:“大哥,我可是将长公主安然地送到,该功成身退了。” 俞云双前方不远处的床榻上传来一阵压抑的低咳,而后嘶哑的声音传来,口吻却温润如水:“有劳二弟了。” 前些日子卓印泽刚因为怀安公的上奏得了本该属于嫡长子卓印清的世子之位,如今听这两位说话间的口吻,倒像是毫无芥蒂一般。 俞云双在距离卓印清床榻几步远的位置立定,跟在她身后的几个内侍依次将手中的托盘放到内室中央的木桌上,而后一齐向着两人的方向行了个礼,躬身退了出去。 洞房的房门在身后轻轻阖上,俞云双深吸了一口气,正在主动向着那人走近两步,或者站在原地直接开口相问之间犹豫徘徊时,那人却先开了口。 “怎么不说话了?”卓印清的口吻中含着温柔笑意,不同于以前遇见他时那般喑哑艰涩,此时他的声音清润疏朗,宛若金玉相撞一般,“我可是听到前院的人回来禀报,在方才的婚宴之上,长公主可大有反客为主的架势。” 熟悉的声音染着满室淡淡的药香,若非俞云双的眼前蒙着一层大红盖头,时光便仿佛回到了隐阁竹楼中那些静谧安逸的午后一般。   ☆、第34章 饶是心中早有准备,俞云双的呼吸还是不由一促,背脊僵直地立在原地。 卓印清自说完那句话后,便一直靠在床榻上静默地守候着。 两人之间虽然隔着一块大红盖头,俞云双却仿佛能感觉到他的视线,甚至能猜出他清澈的琥珀色眼眸中流动的温柔光泽。 俞云双在临出长公主府前,从檀香木盒中特意拿出的两封信笺依然躺在她的袖口之中,此刻却因为卓印清开口先说的这几句话,再也派不上用途。 心弦又一次被这人轻轻一拨,奏出几缕情丝,俞云双终于忍不住喟叹了一口气,开口无奈道:“秦隐,印清,仅是倒过来的两个字,却瞒住了凌安城中多少人。” 卓印清的声音仿佛含着一块温玉,琅然动听:“长公主。” 俞云双侧过头去,低声道:“还不快帮我将盖头掀起来。” 一声柔和笑音划过,而后前方隐约传来衣衫摩擦的窸窸窣窣,俞云双虽然看不见前方卓印清的动作,却也能猜出先前的他应是半靠在床榻上的。怕卓印清身体虚弱够不到自己,俞云双向前移了几步。 斜阳西下,将窗牖上的石榴花图案映了满地都是,俞云双脚下踏着斑驳海棠花影,每靠近他一步,柔和好闻的药香味便似是在鼻尖又氤氲开了一层。 指尖如清凉玉石一般的手从旁伸了过来,牵着她的手十指相扣,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你在礼厅之中不让二弟掀开盖头,可是为了将它留给我?” 俞云双由他引着坐到了床榻的边沿,方才别人说出来并不怎么触动她的话,如今听他的声音说起来便觉得脸上有些烧。 “你说这些,脸上怎么也不羞?” “你不直说,那便是是了。”卓印清向着床榻旁倾了倾,拿起方才内侍放在红木托盘之中呈上来的喜称,在俞云双的耳边道,“夫人,我要挑开盖头了。” 声音染着笑意,七分温柔三分风流漾在耳边。 俞云双头一次与卓印清离得这么近,指尖忍不住攥了攥自己喜服宽博的衣袖,在听到了他那句“夫人”之后,不知为何心绪反而平复了下来,放松了背脊坐在那里,看着喜称的顶端从眼前盖头下方划过,而后那人的容颜便随着挑起的盖头渐渐露了出来。 卓印清虽然未能去参加礼厅的喜宴,身上却亦穿着喜服,厚重的嫣红色不仅未给他的面容染上血色,反而将他衬托得更加憔悴疲惫。 方才礼厅之中大家兀自笑闹的时候,卓印清便只能半靠在这清冷的内室之中,听着下人禀报着前厅的趣事,等着二弟卓印泽与他的新婚妻子礼毕,将人送到这个房中。 心中有些发涩,俞云双的手缓缓抬起,轻轻抚了抚他眼底那层深深的阴影。 卓印清泛着琥珀色光泽的眼眸与俞云双的视线直直对上,内里竟然有紧张之色一闪即逝:“我便是秦隐,你可会失望?” 俞云双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不会,秦隐便是我的夫君,与我来说只会是惊喜。” 卓印清终于忍不住轻舒了一口气:“其实那日在隐阁与你定下三年之约的时候,我便想将实情告知与你。” “只可惜我平日里每次都是一个人过去,那日却好巧不巧带上了一个裴小珩。”俞云双话毕,似是想到了什么,面上的柔情转成了似笑非笑。 从自己的衣袖中掏出了两张信笺,俞云双对着卓印清道:“不过话说到此处,我倒是想了起来,你几日前便托屈易公子将信笺捎给了我,今日才问我会不会失望,是不是迟了一些?” 卓印清的视线在俞云双手中的信笺上扫过,柔和的眉眼弯起,笑容之中竟有几分得意的孩子气掺杂在其中:“我便知道你可以看出来。” “我若是没有看出来呢?”俞云双将两封信笺抖开摊在卓印清的面前,瞥见他面上的表情,自己先气笑了,“卓主簿的字迹我便也只在大理寺中见过一回,且还是一张配置暗香之毒的方子。即便你这两封信笺上的字迹不一样又能怎样,暗示地这般隐晦,难道不怕我误以为你是因为病得糊涂,字迹才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两张信笺一张为秦隐第一次邀俞云双去隐阁时所书,第二张便是俞云双前一阵回到凌安城时屈易送来的书信。两张信笺上的字迹飘逸跌宕,韵味却各不相同,完全不像同一人所书。尤其是后一张信笺,与其说是秦隐写的,不如说更加神似那日卓印清的字迹。 “若不是我听见今上将我赐婚与怀安公嫡长子的消息在先,心中已有一番铺垫,只怕我也难以将一个多月前在大理寺匆匆瞄过几眼的字迹与你联系到一起。”俞云双将那两封信笺在卓印清的面前抖了抖,挑眉道,“不愧是隐阁阁主,刻意让屈易公子将那封信晚送来一个时辰,便是将裴小珩到我府的时间都算清楚了。” 卓印清捂唇低咳了一声,这一声却并不是因为体弱。 俞云双斜睨了秦隐一眼,将那两封信重新收回到了袖中:“虽然你这两封信笺中有一封并未落款,但是保险起见,过会我还是将它们一同销毁了罢。” 卓印清抬起头来,清俊的面容上神色一派认真:“若是可以,我也想将此事亲口告知于你,而不是由你自己猜出来。” 俞云双头戴凤冠,黛眉之间风华流转,莞尔笑道:“方才我踏入内室的时候,你不是已然亲口告诉我了么?” 卓印清无奈地摇了摇头。 若不是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病,两人之间便不会如此阴差阳错。 虽然此刻卓印清就坐在她的身畔,除了面色愈发苍白了一些,其余倒是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俞云双还是忍不住担忧问道:“那日屈易送信的时候,曾与我说你也染上了风寒,如今看你这般憔悴的模样,可是风寒尚未完全康复?” “那场风寒于我来说问题倒是不大。”卓印清凝视着俞云双的眸光温暖,“我此次突然病得这般严重,是因为以前的旧疾。” “旧疾?”俞云双黛眉微微蹙起,“我隐约记得你的旧疾是在每月的月末才发作,如今方至月中,怎么会旧疾突犯?” “许是因为……”卓印清抬起手来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定了定神道,“许是因为这几日身体不太对劲,旧疾发作的时间便不知何故推迟了数日。” “从月末推迟到了月中旬?”俞云双沉吟道,“我前几日听裴小珩话语间的意思,阿颜如今还在凌安城内,何不请她来看看?” 卓印清将手收了回来,摇了摇头道:“阿颜确实还在隐阁之中小住,但是我这病她亦说过,唯有发作之前好好调养才能减轻,一旦发作起来,便只能靠着自己去熬了。况且秦隐与卓印清的身份之间到底还隔着一个隐阁,是以在我回到国公府的时候,便是卓印清,与隐阁之间的交集越少越好。” “难怪我在大理寺见到你的时候,你都是一个人。”俞云双低声道,“即便是蒙叔,也只能在隐阁中见到。” 卓印清笑了笑:“若是隐阁有什么消息要传递与我,而我却刚好在国公府中,便只能派出从不对外露面的暗线。国公府人多眼杂,这般虽然麻烦了一些,却是最稳妥的方法了。” 俞云双的凤眸缓缓一动。 卓印清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嗓子干涩,忍不住又是一阵低咳。 俞云双就在他的身畔,见状匆忙轻轻拍上他的背脊。 待到胸口的气闷慢慢缓解,秦隐再抬起头时,神色莫名看了一眼俞云双。 “怎么了?”俞云双问道。 “若是……若是我今日……” 卓印清以往与俞云双谈话,都是一副谈笑风生的模样,鲜少有如此吞吞吐吐的时刻。 俞云双眸带疑惑之色望向他,在看清了他发红的耳际之后,忽然如饮醍醐,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俞云双虽然在以前下嫁过一次淮陵世子,可那时却是刚被他挑起了喜帕,便见到淮陵世子倒了下去。 再往前追溯一些,就是出嫁之前宫中年长的女官曾与她提过的洞房之事。只是即便如此,俞云双对于这些事情仍是一知半解,如今听到卓印清说话的口吻,脑中极力回忆着那女官当时所授的话语,似懂非懂点了点头道:“若是你不行,我们改日洞房也好。” 秦隐面上的神情一滞。   ☆、第35章 “你说我……不行?”半晌之后,卓印清神色古怪道。 俞云双低咳了一声,虽然洞房花烛之夜就讨论这样的事情有些难以启齿,但是看到卓印清面上的表情,还是出声安慰道:“既然你今日身体抱恙,自然不必……嗯……不必如此。不行便不行,反正我们来日方长。” 卓印清深吸了一口气,奋起直上。 俞云双的凤冠与发髻固定在一处,经过这一日在喜轿中的颠簸早就松散开来,随着她向后倾倒的动作直直落在床榻之上,鸦翼般的青丝顷刻间散开了一床,宛如流淌着的锦缎。 卓印清的手温柔的拂过她的发丝,将她桎梏在自己的双臂之间。 俞云双的睫毛忽闪了两下,迷茫地看了看自己上方的卓印清,疑惑道:“不是不行么?” “行与不行,试一试便知道了。” 嫣红色的喜服像是翅膀轻颤的凤蝶,衣襟顺着肩头滑下时,腰间悬挂的同心结不知勾住了谁的发丝。 可是这细微的痛觉却霎那间湮没在了灭顶的灼热中。 俞云双眼角潮红,更衬得她凤眸一片波光粼粼,就连咫尺之间卓印清的模样都润了一层水意。 “云双……”卓印清开口,声音仿若微醺的酒,“夫人……” 俞云双应了一声,还想开口说什么,后面的话便轻轻压下来的唇堵了回去,化成一缕轻嘤。 呼吸缠绕之间,俞云双闲睁了眼眸,便直直撞入了一片清浅的琥珀色中。 俞云双能从里面读出几分紧张与忐忑。 半晌之后,卓印清的背脊渐渐僵住,手撑在俞云双颈侧的床榻上直起身来,轻喘了一口气。 “怎么了?”俞云双的呼吸急促道。 卓印清右臂一松,躺回到了俞云双的身畔,艰难道:“似乎确实……有些难……” 俞云双微怔了一瞬,明白了他在说什么之后,翻了个身侧卧过来面对他,声音轻缓道:“你的旧疾月中发作,而如今正是十六日,自然会虚弱一些。” 卓印清扯过了一旁大红色的锦被为两人盖上,动作温柔将俞云双鬓角的发丝理到了耳后,轻叹了一口气沮丧道:“其实与这没什么关系。” 话音一落,卓印清的清眉一蹙,改口道:“或者亦是有关系的。” 俞云双伸手轻触上了他的眉,为他将眉头抚平:“究竟是怎么回事?” 卓印清顿了顿,而后缓缓道:“自前些日子之前,我便发现自己的触觉时有时无……” 卓印清说这句话时,面上的表情也甚是迷茫:“待到发作的时候,对于任何人的碰触,甚至是疼痛,我都是感觉不到的。” 俞云双的指尖一颤。 “现在便是这样么?”俞云双喃喃,指尖离开了他的眉间,顺着他线条清逸的面容慢慢滑下,最终轻抚在他的侧颊上,“我现在的碰触,你是否能感觉到?” 卓印清摇了摇头。 指腹下的肌肤如象牙一般皎白,依然残留着方才的余热,碰触起来与正常人无异,却没想到真相会是这般。 俞云双的心口一紧。 卓印清却在这个时候抬起手来,将俞云双的手扣在自己的掌心之中,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深深凝视进俞云双的眸中,气馁道:“今日洞房,于理来说触觉便只是……便只是一小部分,我本以为应该可以,却没想到……” 俞云双摇了摇头,与他十指相扣,开口安慰道:“其实洞房一事本就不重要,相比之下我更关心你的身体。你这些日子身体不好,本就不应该做……做这般的事情。我都不急,难不成你很是着急?” 卓印清竟然神色认真地点了点头,看到俞云双倏然瞪大的眼眸,解释道:“今日是我们的洞房花烛之夜,自然是要急切一些。” “况且……”卓印清低咳了一声,侧过头来低声道,“我亦不是不行。” 俞云双的眸光缓缓一动,终是明白卓印清的一时冲动究竟为何。 自己方才的那句话原本是为着他的身体考虑,没想到最终却弄巧成拙。只是没想到人前运筹帷幄的隐阁阁主,也有这般意气用事孩子气的时候。 俞云双凤眸之中漾起一抹笑意,将卓印清的手攥得更紧了一些,口吻柔柔道:“夫君。” “嗯?”卓印清朗润的声音从鼻腔中划出,似是因为得不到肯定,带着几丝不满与委屈。 俞云双倾身吻住了他的唇。 第二日清晨,当初阳微弱的光芒换下了霁月,透过木质雕花的窗牖洒在内室时,俞云双睁开了眼睛,盯着正上方大红色绸布制成的床幔许久,初醒的迷蒙之意才渐渐消退了下去。 忆起自己已然不在长公主府中,俞云双翻过身看向身侧,待看清身侧的位置空无一人之后,心中微微讶异。 就在这时,床榻的帷幔微动,被人从外面掀开,露出了卓印清带着笑意的面容。 “你醒了?”卓印清因为气力不济,一只手掀着帷幔,另一只手便扶在床柱之上,面色相比于昨日要好一些,却依然十分苍白,“若是不想再睡了,便起身罢,现在已然巳时了。” “竟然这么晚了?”俞云双低喃了一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这还是我头一次起这般晚。” “往后我们早些睡。”卓印清笑道,眉目之间一片温柔。 俞云双的脸倏然一烧,侧过头去避开了卓印清的视线。 屋外一直候着的下人应是听到了两人的交谈,端了梳洗的用具走了进来,服侍着俞云双起身。 在俞云双由着映雪为她梳头的时候,卓印清便坐在外间的木案后面,手中执着一侧书卷,一面闲闲翻看,一面候着俞云双。 待到俞云双拾掇完毕,穿着一袭海棠红色的宫装从内室走出的时候,卓印清的那本书已然读了快一半。 俞云双的视线从卓印清的书册上划过:“你应是等了许久罢,应该早些叫我唤起来的。” 卓印清将书合上:“左右无事,多睡一些也好。” 其实两人今日也并非无事,昨日刚行了大婚之礼,今日还需要去重新见过怀安公与国公府的众人,只是因为时刻为正午用膳之时,是以时间倒也不是十分紧。 卓印清自昨日旧疾复发,虽然经过了一晚上好了些许,但仍然不适合久站,俞云双与他走走停停,由他一路为自己介绍国公府的布局,在即将出内院的拱门之时,便与一个步履匆匆的年轻男子撞了个正着。 男子身着一袭藏蓝色朝服,眉目之间依稀可见怀安公年轻时候的影子,只是比起怀安公的谨言慎行,神情中多了几分不羁。 见到俞云双与卓印清二人并肩走来,男子脚下的步伐一顿,视线在俞云双的脸上定格了一瞬之后,屈膝跪下行礼道:“臣卓印泽,见过无双长公主。” 两人其实在这之前并未见过,卓印泽能认出俞云双,也是因为她立在了卓印清的身边。 俞云双待他将礼行完之后,才淡笑道:“卓世子有礼了。” 卓印泽站起身来,这才转向卓印清:“大哥。” “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卓印清自见了卓印泽,声音便重新恢复了往日里的沙哑,饶是俞云双以前便已经习惯了,却还是有种身边换了一个人的感觉。 “前日是八月十五中秋祭祖,昨日大哥与无双长公主大婚,两项大礼隔得时间太近,我们礼部这些日子可是成了六部之中最忙碌的。今日我特意去了一个大早,没有将两项大礼中的出纳核对完毕不说,反而将自己忙了个晕头转向,若非同僚提起,差点将今日正午要归府拜见长公主的事情忘记了。” 卓印泽说到此处,惭愧道:“还请长公主莫要怪罪。” 俞云双道:“自然不会怪罪,辛苦卓世子了。” 卓印泽笑了笑:“长公主与大哥可要走得慢一些,我回房换身衣服,随后便到。” 见两人应下了之后,卓印泽又向着两人行了个礼,这才疾步向着内院自己的房间走去。 俞云双见他走远了之后,才转向卓印清似笑非笑道:“其实我自发现你的身份起便一直想问,你这声音究竟是怎么回事?卓印清与秦隐,听起声音来完全就跟两个人似的。” 卓印清轻咳了一声,换了声音道:“那日大理寺卿不是与你说过,我的声音便是因为年幼之时服了狼虎之药,本来已经全哑了。后来因为自己的调养,才渐渐转好,只是当时已经有了隐阁,便索性继续装着哑了下去。” “真的是因为狼虎之药?”俞云双面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你当时的病……应是十分凶险罢?” 卓印清却摇了摇头,波澜不惊道:“我当时的身体还好,只是有人见不得我好,才会让我服了那药。”   ☆、第36章 俞云双的瞳孔微微一缩,心中衡量了一番,猜测道:“你说的那人,可是国公府内的人?” “是。”卓印清回答道,“那个人便是我父亲。” 俞云双当时闻言一怔。 俞云双会有此推测,便是因为卓印清方才话语之中的那一个“让”字。 不管传言中的卓印清有多不受怀安公的喜爱,他的身份依然为国公府的嫡长子,若是他不愿做什么,断然不会有人去逼迫于他。 俞云双生于深宫之中,年幼之时便见惯了嫔妃之间的勾心斗角。先帝的子嗣不多,便曾有人将脑筋动到了她与俞云宸的身上,只是残害龙嗣的事情一旦被查出来,便是抄家灭门之时。在此事上,先帝从来不会心慈手软。 是以俞云双原本以为此事是怀安公的妾氏仗着卓印清年幼丧母没有依靠所为,却未想到竟然是怀安公本人。 “虎毒尚且不食子。”俞云双抿了抿唇,“怀安公如此做,可是因为受了谁的挑拨?” “挑拨确实有,但却不是根源。”卓印清说话的时候面上的表情十分平静,倒似是早已司空见惯了怀安公的态度一般,“父亲对于世子这个位置的坚持,远比你想象中的要执着许多。” “世子之位……”俞云双低声沉吟,如今的怀安世子一位,已经落到了卓印泽的手中。 秋日晌午和煦的微风袭来,将两人头顶已然开败了的白梨花拂落了几瓣。 卓印清抬起手来,在那花瓣即将落到俞云双鸦翼一般的发间时将他们接住,重新抖落到了地上。 “此事之中的因果牵扯甚广,我若是现在将它们一一说与你听,只怕正厅那厢午膳都用完了,这件事情也没说完。”卓印清笑道,“待你我二人独处的时候,若是你想听,我再与你说便是。” “我自然想知道,却也知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俞云双抬起眼帘,视线深深望入卓印清瞳色清浅的眼眸中道,“其实昨日你对我提起身处国公府与隐阁联系的诸多不便时,我心中便有一个想法,只是不确定你是否会答应,便……” 俞云双的话还未说完,眉心便微微一动,将剩下的话语重新吞回到了自己的腹中。 在距离两人不远处的内院又传来一阵急促奔走之声,因为方才便遇见过,这脚步声的主人倒也不难猜。 卓印泽重新换了一身衣裳从内院中向着两人赶来,墨绿锦衣,素色玉带,眉宇之间一派爽朗愉悦之色。 见到了俞云双与卓印清二人依然站在方才与自己相遇的地方,卓印泽嘴角的笑意更重了一些,向着两人挥了挥手。 三人之间的距离已经十分近,此时若是开口,话便能被他听去一大半。俞云双轻叹了一口气,止住了话头。 卓印清却在此时微倾了身体,压低了声音凑到俞云双的身侧,贴着她的耳畔道:“好。” 俞云双浓密的睫毛呼扇了两下。 卓印清直起身来,眸光染着温润笑意看向俞云双,补充道:“其实我亦有此意。” 自己的话无需说完,他便已经懂得,俞云双的眸光一动。 卓印泽走到了两人的身侧,视线在他们俩颇为暧昧的距离上扫视了一圈,而后眨了眨眼,对着卓印清打趣道:“我方才离开的时候大哥与长公主便在此处,现在还立在原地,难不成真的因为我方才的那句话,一直在等我?” “确实如此。”卓印清做完那般亲密的动作,清俊的面容之上却是一片坦然之色。 卓印泽爽朗一笑:“让长公主与大哥等我这般久,那可是我的罪过了,不若我们现在便走罢。” 因为有着卓印泽在,俞云双倒也没什么机会再与卓印清多说什么,三人并肩向着怀安公府的正厅走去。 正厅昨日方办了喜宴,今日便已经在怀安公的吩咐下撤去了多余的座位,重新恢复了往日的模样。此刻的怀安公正襟端坐在厅首的位置上,手中捧着一盏热茶,神色莫名。 昨日国公府尚公主,俞云双在礼宴之上反客为主,拂了怀安公面子一事如今已经被传得沸沸扬扬,就连圣上今日早上也专程将他宣入宫中,询问昨日事情发生的过程。 抬起手来啜了一口盏中的茶水,卓峥的眉头蹙了蹙。 那日他在上奏请圣上敕封卓印泽为世子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圣上在批准的同时,会将无双长公主下嫁于自己的嫡长子卓印清。毕竟没人愿意往自己家中请来一尊送不走的大佛,卓峥原本圣旨接得心不甘情不愿,只是有得必有失,为了卓印泽,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硬着头皮办喜宴。 一旁奉茶的小厮见到卓峥的茶盏空了,提了茶壶正要重新为他满上,便被卓峥抬手阻止了,一望外面即将升到头顶的日头,问道:“二少爷与三少爷呢,怎么到了现在还未过来?” 那小厮将茶壶收了回去,开口回答道:“听门卫禀报,二少爷已经回了府,应该不久就能过来,至于三少爷……” 门卫的话音还未落下,便听到正厅的门外传来一阵糯糯软软的咯咯笑声,却是自己的妾氏刘氏扶着老三卓印然跨过了门槛儿走了进来。 卓印然年仅四岁,是卓峥最小的儿子,与卓印泽一般同为妾氏刘氏所出。卓峥年近中年得了这个小儿子,对他的宠爱自然不一般些。 见到卓印然迈着小短腿摇摇晃晃地向自己跑过来,卓峥忙将手中的茶盏放回到了身旁的桌案上,目露慈爱地将他抱起来转了一圈,放进了自己身旁的椅子上,这才开口问向刘氏道:“昨日不是与你说了今日要在正厅拜见长公主,怎么还来得这般晚?” 那刘氏华容婀娜,虽已年近四十,面上却依然能看出年轻时肆意张扬的艳丽,跟随着卓印然的步伐缓步走到了卓峥的身侧,口吻带着自责道:“都是妾身的不适,昨日没有照看好然儿。然儿自从正厅赴完大少爷的婚宴之后,便不知为何莫名地发起了热症,到了今天早上才好了一些。” 卓峥闻言,匆忙牵着卓印然的小手将他拉过来仔细瞧着,虽然并未看出什么端倪,但怎么看怎么觉得他的脸没有往日里那般红润。伸手在卓印然的额上轻轻抚了抚,卓峥蹙眉道:“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也不与我说?” 刘氏摇头,美目中流淌地隐忍之色我见犹怜:“老爷因着大少爷的礼宴一事忙活了那么多天,到了昨日方才能松一口气好好歇息,更何况昨日婚宴之那无双长公主还……” 刘氏的话说到此处顿了顿,而后继续道:“昨日老爷因为那事心情本就不好,妾身便没忍心让老爷再为了然儿的事情忧虑。” 卓峥闻言,眉头舒展了一些,轻轻拍了拍刘氏的手说:“下次这样的事情一定要与我说。” 刘氏颔了颔首,面上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么了?”卓峥的注意力原本已经被卓印然吸引了过去,余光看到了刘氏的表情,转过头来向着他问道。 “老爷。”刘氏的神色带了一些忐忑,小心翼翼道,“妾身其实是觉得,然儿的病来得有些蹊跷。” 卓峥挑眉:“怎么讲?” 见了卓峥这个表情,刘氏似是也放心了一些,开口缓缓道:“然儿虽然平日里娇生惯养了一些,但是身体却十分健朗,并不怎么容易生病,昨日不知为何刚从正厅观完大礼归来,便莫名地发起了高热。” 刘氏有些心疼地攥着卓印然肉乎乎的小手递到了卓峥的手中,低下声来继续道:“都说那无双长公主连克死了两任驸马爷,是个不吉之人。然儿昨日病得迷迷糊糊,妾身守在然儿的床榻旁边,一面为他拭汗,一面便忍不住心惊胆战,莫不是因为见了那无双长公主,然儿回去之后才会一病不起?” 卓峥揉捏着卓印然手的动作一顿,开口训斥道:“这种话怎么能胡乱说!” 刘氏匆忙低下了头,但神情之中却十分委屈:“这话坊间早就流传,又不是妾身一人再说,更何况然儿的年纪毕竟小,与我们比起来,自然更应当注意着些。” 就在这时,在一旁四方扶手椅中玩耍的卓印然抬起头来,黑葡萄一般的眼睛笑眯眯地望向卓峥,端着方才被卓峥喝空了的茶碗开口糯糯道:“父亲,请喝茶。” 卓峥的心头软了软,却还是口吻严厉地对着刘氏道:“这件事情莫要再与去别人说了。” 刘氏的眸光一动,嘴唇张张合合了半晌,终是神色委屈地点了点头。 卓峥继续开口道:“既然然儿今日身体不适,晌午便莫要随我们一同拜见无双长公主了,你且带着他下去好好休息。” “这般……怕是不好罢?”刘氏有些紧张道。 卓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你带着然儿下去你照做便是,到时候长公主那里自有我的解释。” 刘氏匆忙应了,将卓印然从旁边的四方扶手椅上抱了下来,领着他冲着卓峥行了一个别礼,这才一同向着正厅外走去。 俞云双与卓氏两兄弟来到怀安公府的正厅时,一眼便望见了怀安公卓峥端坐于厅首,蹙着眉头陷入沉思。 应是听到了三人的脚步声,怀安公抬起头来,看到这三人是一同进来,面上先是有些惊讶,而后匆忙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对着俞云双行了一个礼。 俞云双待卓峥将礼行完,这才上前将他扶了起来,口中谦让道:“以后便是一家人了,卓大人无需多礼。” 卓峥站起身来。 昨日卓峥刚在此处被俞云双当众拂了面子,今日的他见了俞云双面上却一派祥和,仿若什么事都没有一般。 卓印清环视了一圈正厅,开口询问道:“三弟呢,怎么没有见到他的影子?” 卓峥叹了一口气,摇头道:“你三弟昨日回去的之后害了热病,今日状况虽然好了些,但身体仍有些不适,我便让他先回去了。” “身体不适?”此次开口说话的却是卓印泽,容色十分紧张道,“昨日见他还是好好的,怎么病得这般突然?” “许是昨日玩地太疯,身体受了凉。”卓峥回答道,而后一脸歉意地看向俞云双道,“今日本应该让他们三日一起拜见长公主,只是幺子这身体……” 俞云双在来之前便早已听说那三公子只是一个年纪不到五岁的小童,自然不会与他计较些什么。 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俞云双道:“卓大人这般讲便见外了,既然三公子身体不适,自然应该好好休息才是。” 卓峥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方才几人走了一段路途,加之这几日又是卓印清的旧疾发作之时,虽然他的面上并未显露出什么,俞云双却有些担心,是以并未与卓峥多做客套,便准了大家落座于正厅中。 厅中的小厮为几人上了茶之后便重新退了下去,俞云双见卓峥的视线一直向着自己与卓印清的方向扫,便知他有事要说。 果不其然,卓峥先行开口,第一句话却是对卓印清说的:“昨日听说那你的旧疾发作了,不知现在如何了?” 卓印清端起手中的茶盏浅酌了一口,声音喑哑道:“已然好了一大半了,昨日给父亲与二弟添了不少麻烦,还请父亲责罚。” 卓峥笑道:“这有什么好责罚的,旧疾何时发作又怎能是你控制得了的。” 而后,卓峥收回了视线,转向俞云双道:“说来钦天监选的成亲的日子虽然是吉日,却也忽略了犬子的身体。长公主与犬子唯能在府中相处九日,九日之中却有那么几日犬子都病着,确实不太妥当。” 宁朝本就有公主下嫁了之后只能在驸马府与驸马相处九日的律例。九日之后,公主回到公主府中,而驸马若是想与公主相会,还需要向公主府递帖子。只是这项律例到了如今已经渐渐模糊,有不少公主下嫁之后,便索性住到了驸马府中。 因着钦天监定下的日子匆忙,卓印清的驸马府来不及兴建,这才在国公府中迎娶俞云双,而国公府毕竟不是驸马府,如今卓峥在话里行间说起这条律例,倒也无可厚非。 而卓峥提起此事,自然与方才妾氏刘氏的话有关系。   ☆、第37章 卓峥原本对于这桩赐婚便有些不满,如今既然已经关系到自家幼子的安危,自然无法掉以轻心。 俞云双也听出来了卓峥的意思,眸光似笑非笑看着他道:“怀安公所言甚是。” 卓峥虽然与俞云双只见过几面,对她的举止并不熟悉,但是看到俞云双回答得这般爽快,也忍不住心生疑惑。 俞云双眉目眸似秋水,不起一丝波澜:“其实本宫自昨日开始便在思索此事,驸马府如今还未建成,第九日归宁之后,我若是还在国公府中居住,于理不合不说,对国公府的众人也委实叨扰。” 说到此处,俞云双侧过头来,与身侧的卓印清相视一笑:“如今本宫与驸马既然已经成亲,自当为他的身体考虑。长公主府位于长安街,相比于国公府门前的车水马龙,更加僻静一些,适合于安心养病。在驸马府没有建成之前,还是让驸马与本宫一同去长公主府居住罢。” 卓峥原意只想暗示俞云双在九日之后回到长公主府去,却未想到她竟然顺势要求卓印清同她一起走。 说来卓峥因着卓印清的母亲一事,对于卓印清素来不喜。只是国公府十分大,而卓印清又一直卧病在床,只要自己不刻意去卓印清的厢房门口闲逛,这个一直以来顶着自己嫡长子的名头,却不知是不是自己的种的儿子,他也能做到眼不见心不烦。即便时运不济撞见了,所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只是前几日他刚请旨今上,将怀安世子一位敕封给了自己的庶子卓印泽,如今卓印清便要搬出国公府,虽然这二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关联,但是在外人眼中看来,只怕便不是这么一回事儿了。 卓峥与长公主讲的是大宁的律例,于情于理说得过去,而长公主却顺着大宁的律例反将了他一军,口中说的话,倒有了几分自己容不下卓印清,使其在国公府无法安心养病的意思在里面了。 额头上瞬时间出了一层薄汗,卓峥强挤出一分笑意道:“长公主与犬子新婚燕尔,不舍彼此情有可原。但是这养病一事却不能如此说,犬子在国公府住了这么些年,自然对国公府更加亲切一些,况且他的病一直都是国公府的下人在照料,若是换了个地方,长公主府的下人对犬子的病情不熟稔,未必能比国公府更加细致,倒是有弄巧成拙的可能……” 俞云双却轻声一笑,开口道:“这点倒是好办,待我们走的时候,将常常照料驸马的那几个下人带着一同去长公主府便是。既然同为驸马的身体忧虑,本宫猜想怀安公应该不会连府内几个得用的下人都舍不得罢?” 怀安公却蹙眉道:“臣自然不会舍不得,但是长公主可曾想过,自大宁开国以来公主下嫁,即便律例已经模糊,但最出格的便也只是公主直接住到了驸马府上,哪里有让驸马搬入公主府的说法?” “宁国开国以来没有的事情很多,既然能有公主住到驸马府上的先例,驸马住到公主府上也未必不可。”俞云双说到此处,凤眸之中流光婉转,宛若泛起波澜的潺潺溪水一般。 “总之此番举动太过今世骇俗,请长公主恕臣无法苟同!”卓峥态度强硬道。 “怀安公还请息怒。”俞云双道,“若一切都以律例来论,驸马迎娶公主之时,驸马府却还未建成,本就已经破了先例。如今我与驸马搬出国公府也只是权宜之计,待到驸马府修葺完毕之后,让驸马再搬过去便是,并不是什么大事。” 这件事于俞云双来说确实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对于怀安公府却是会落人话柄的。 卓峥的手紧紧扣在椅子的扶手之上来回地摩挲,心中正在思索着应该如何应对,便听到卓印泽开口,话却是对着卓印清说的:“大哥若是这样搬出去,日后若是我与三弟想要见你,怕是还要先去长公主府中递了帖子才能进罢?” 卓印清眉目温和道:“除了如此,直接去大理寺亦是可以的。” 卓印清的这句话一出,倒是让屋内的几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卓峥的心中一沉。 俞云双跟着缓缓道:“本宫既然嫁入了怀安公府,大家自此便是一家人,日后卓大人若是想见驸马,到了长公主府直接与守门的护卫说了便是,哪里需要递帖子那么麻烦。” “以前便只是隔着一道房门,如今大哥若是搬出去,便等于隔了小半个凌安城。”卓印泽看向卓印清,面露不舍之色,转向卓峥道,“既然此事自圣上赐婚开始便与常理不同,父亲为何还要拘泥于此,我们不如不管这九日过后应该如何,索性便这般下去。今上既然准许大哥在怀安公府迎娶长公主,想来也能证明今上是默许了此事的。” 卓峥的表情瞬间变了许多次,虽然心中对于这桩婚事不满,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对着俞云双干笑道:“的确是臣不知变通,将此事想得太死板了一些。长公主便当这件事我没有提过,在国公府继续住下,我们一起等驸马府建成再说。” 俞云双却气韵从容道:“本宫心中十分感激怀安公的挽留,只是这件事就如我方才所说的那般,即便怀安公方才没有提起,本宫也考虑了一阵子了。归府一事就这么定了罢,至于今上那边,虽然他不会问起,还是由本宫亲自与他说一声好了。” 卓峥的下颌紧绷,虽然知道侥幸,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看向卓印清,开口低声道:“清儿。” 卓印清捂唇低咳了几下,开口道:“既然如此,那便依照着长公主的意思来罢。” 正厅之中的气氛瞬间冷凝了下来。 过了半晌,却是卓印泽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朗声道:“父亲便是因为大哥的身体不好,才会这般出言劝阻,但是在我看来长公主说的亦没什么错,反正养病嘛,在哪里养不都是一样的?父亲若是放心不下,我以后便常去长公主府上看看大哥便是,到时候还请长公主莫要嫌弃下官叨扰。” “自然不会。”俞云双道。 卓峥虽然心中不满,但是俞云双的态度强硬,他又不能以硬碰硬,便只能悻悻道:“那便如长公主所说的那般罢。” 一切既已商定,俞云双便也失了与卓峥闲聊的兴致,寻了个身体困顿的理由,便与卓印清一同从正厅之中离开。 卓峥与卓印泽二人起身行礼,在他们离开之后,卓峥这才重新坐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怒极攻心地一拍身旁的檀香木桌案,将案上的茶盏都震地跳了一跳,落回桌面后发出“嗡”的一声。 卓印泽转过身来,见到卓峥的满面怒容,走到了卓峥的身旁劝说道:“父亲也莫要再生气了,此事于我们怀安公府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 “怎么不是坏事?”怀安公拧着眉头道,“当初他将世子之位让出去得那么爽快,我还以为是他识趣,没想到今日竟然闹出来了这么一出。” 卓印泽却摇了摇头道:“大哥亦知道自己久病缠身,即便得了世子之位,也担不起那个担子。更何况他平日里行事如何你我都看在眼中,对于世子之位,大哥完全没有兴致。我猜此次也是因为那无双长公主太过强势,大哥才会同意她的要求。” 说到此处,卓印泽低声叹了一口气,担忧道:“听闻那无双长公主在先帝在位之时,便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武逆了她定然没有什么好果子吃。昨日在婚宴之上父亲也见识了她的作风,大哥如今娶了这么跋扈的一个长公主回来,只怕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你担心他做什么?”卓峥冷哼了一声,“这些年若不是因为他占着嫡长子的位置,世子之位早就是你的了。” “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的大哥,我自然应该关切。”卓印泽爽朗道,“至于世子之位,如今已经在我的手中,我也会好好攥着,不会让父亲失望。” 卓峥面上的神色却舒缓了一些:“我亦不是不关心与他,只是一想到他母亲……” 卓峥的话到此处顿住,面上露出厌恶的神色来,只是这神色转瞬即逝,倒是让一旁的卓印泽以为是自己一时看花了眼。 “罢了罢了。”卓峥挥了挥手道,“此事是我们上辈人的恩怨,说来与你们都没什么关系。既然方才无双长公主松了口,你常去她府中坐坐便是。这样即便有人传我宠幸庶子,挤兑自己的嫡长子,也多少能收敛一些。” “我知道了。”卓印泽对着卓峥应道。 “泽儿啊。”卓峥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卓印泽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为父知道这些年来你因着庶子的身份在官场之中吃过不少亏,但是在为父心中,你与我的嫡长子无异。至于那些闲言碎语,你且记着待我将来百年之后,怀安公的位置便是你的。” 卓印泽的眸光一动,凝视着卓峥眼睛笑道:“父亲莫要说这样的话,我还盼着成为父亲的左膀右臂,将来一同为圣上效力。” 卓峥的瞳色暖了暖,面上终于绽出一丝笑意。   ☆、第38章 八月二十四日,无双长公主归宁,此次归宁之后,俞云双便可以从怀安公府搬回到自己的长公主府中,与之一同的,还有新婚的驸马卓印清。 这一日俞云双破天荒得比卓印清起得早,在床榻上阖眸躺了一会儿,耳边便是卓印清清浅的呼吸声。 俞云双轻轻翻了个身,凝视着卓印清沉睡的平静容颜,心头情愫漾起,无声无息地撑起身来,在他的唇角印下了一个吻。 偷袭完毕,俞云双心满意足的舔了舔唇角,正要重新躺回到卓印清的身边时,腰际却倏然被一只手揽住。 俞云双眸中诧异一闪而过,一声惊呼还来不及出口,便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待到动荡平息之时,睁开眼便撞进了一双漾着温柔笑意的琥珀色眼眸中。 卓印清泼墨一般的长发随着他半撑起身的动作从肩头滑下,有几缕顽皮地擦过俞云双的耳际,带起一阵痒意。 俞云双缩了缩脖子将它们蹭开了些许,对着卓印清笑道:“何时醒的,我竟然都没有听出来。” “你方一动我便醒了。”卓印清道,维持着双臂禁锢着俞云双的动作未变,身体却向下压了一些,温热的气息轻拂在她耳畔,低声道,“虽然感觉不到你的碰触,却能听到你的声音响在我的耳边,就连偷吻一下还要紧绷着呼吸,听起来分外有趣。” 俞云双的脸蓦地一红,在卓印清的身下侧过脸去。感受到他胸腔之中发出的愉悦轻笑之声,俞云双又有些不忿,将视线重新转过来道:“你就是我的驸马,我要吻你,又何须偷吻?” “哦?”卓印清线条精致的面容上浮现质疑之色,“是么?” 虽然明知他用的是激将之法,俞云双却骑虎难下了。为了防止他那双仿佛能洞察出一切的眼眸察觉出自己的没底气,俞云双在他毫无防备之际,抬起右手覆上他的眼睛,翻起身来将他压在了自己的身下。 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俞云双贝齿一咬下唇,酝酿了许久了,鼓起勇气倾下身,正待重新吻上卓印清的唇时—— “云双?”卓印清背脊倏地一僵,手在床榻上胡乱地摸索了几下,而后又抬了起来在俞云双的耳畔虚抓了几下,“你在哪里?” 卓印清在无措之间,修长干净的手指绕上了俞云双鸦翼般的发丝,他却完全感觉不到一般,继续向下摩挲。 发丝与指尖轻扯,激起一阵细碎的疼痛。 “云双?”卓印清的声音不同与往日里的温润,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 俞云双一怔,后知后觉想起来了什么,匆忙将覆在卓印清眼睛上的手松开。 指尖之下,卓印清眼瞳之中的从容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迷茫与慌乱,宛若被投入了一块石子的古井一般,泛起层层涟漪。 卓印清失去了触觉,俞云双方才那般做法,等于隔绝了他与外界的所有感知。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触不着,留给他的只是一片混沌黑暗,确实是她大意了。 俞云双蹙了蹙眉,心中一片懊悔。 卓印阖了阖眼眸,再睁开时慌乱的神情不复存在,瞳色深幽地注视了俞云双半晌之后,倏然笑道:“我方才以为你忽然不见了。” 俞云双心口发涩,将脸小心翼翼地埋在了他的颈间。 卓印清伸手覆上了俞云双的侧颊摩挲着,修长的手指凉得如玉一般。 “是我的错。”俞云双低声道,“下次再也不会这般了。” 卓印清却摇了摇头,动作温柔地轻抚着她的后背:“我只是对于自己的病症还未适应。” 俞云双抿了抿唇。 两人这般依偎着不知多久,待到朝霞散去,初晨的阳光透过窗牖在厚重的床幔上照落,映出一片斑驳暖融的色泽时,卓印清拍了拍俞云双的肩头,开口温声道:“莫要再趴着了,该起身了,午时不是还要入宫去拜见圣上与季太妃?” 俞云双应了一声,却并没有什么动作。 “怎么了?”卓印清声音含笑,打趣道,“堂堂无双长公主,今日还要撒娇耍赖不成?” “嗯?”俞云双的背脊一僵,嘴硬道,“起来就起来。” 说毕,起身便掀开绕在床榻间的帷幔下床。 卓印清自始至终一直懒洋洋地半靠在榻上,看着俞云双将榻前的帷幔挽起,勾在一旁的床柱上时,清眉弯起,对着俞云双轻唤了一声:“夫人。” “怎么了?”俞云双收回了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袖。 卓印清道:“拉我一把,起不了身。” 八月中旬已过,即便经过这几日的悉心调养,卓印清的身体比起两人刚成亲时已经好了许多,除了偶尔的气力不济,与依然没有什么血色的面容,其他似是已经恢复得如常人一般。 俞云双每日比卓印清起得迟,虽然不清楚他往日里起身时是如何应对的,却并不疑有他。将长发盘到了身后,俞云双牵住了卓印清伸出的手。 俞云双本以为凭着她的力气,将卓印清拉起来应是轻而易举,未料到卓印清却在使坏。 哪里是让她拉他一把,他分明便是将她往床榻上牵。 眼看着自己随着他的动作又被拉近了几步,俞云双索性放弃了挣扎,任由着卓印清将她拉到了身边,黛眉一挑道:“方才还说我撒娇耍赖,你这又是什么?” 卓印清眼尾描出一缕精致弧度,坦承道:“就是撒娇耍赖。” 俞云双原本还想趁机调侃他几句,却也被他的坦白噎了噎,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到一声轻笑传来,风流肆意。 眼前蓦地一黑,是卓印清盖住了她的双眸:“你猜我又要做什么?” “我怎么能知——”俞云双的话还未说完,便感觉到自己的唇覆上了一片温热,辗转缱绻。 呼吸之间尽是他的气息,清爽好闻,而唇齿却是另一番感触。 俞云双努力睁了睁眼,入目之处却是一片漆黑。 眼睛看不见,其他地方的碰触便愈发得强烈,俞云双撑在床榻上的手臂有些莫名的发软,就着一片漆黑想要重新寻一个支撑,便被卓印清准确地捕获,十指相扣之间,将她稳稳撑住。 门口响起一阵动静,是听到了两人动静的映雪端了热水进来,本打算立在内室之外问两人知否要起身,刚来到厅口,脚步便倏然顿住。 围绕着床榻的帷幔早就被俞云双盘起,此刻两人的模样便全部被她看在了眼中。 卓印清抬眸扫了她一眼,映雪匆忙垂下了头,端着木盆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半晌之后,两人终于分开,卓印清也松开了覆住俞云双眼睛的手,看着她眼角挂着一层淡淡樱色红晕,轻笑道:“这是你方才欠我的,我要回来了。” 俞云双低咳了一声直起身来,外强中干道:“既然是我欠你的,那不应该是我来么?” 卓印清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似笑非笑道:“确实应该你来,要不你再来一次?” 俞云双恨得牙痒痒,却拿他没辙,便只能从床榻上起身,将映雪重新唤了进来。 因为早上两人在床榻上的一搅合,待到俞云双与卓印清都整理完毕,坐着马车入宫时,巳时已过。 把守宫门的侍卫验过了牌子,两人方才入宫。 因为当今圣上俞云宸尚未满一十五岁,尚未大婚,而自俞云双的母后薨逝之后,先帝便再未重新立后,是以如今后宫之中地位最尊崇的,是俞云宸的生母季太妃。 俞云双今日携驸马归宁,便是要去季太妃的寝宫中觐见。 领路的内侍便是季太妃宫中最为得力的内侍高诚,见到了俞云双与卓印清相携走来,匆忙迎了上去,对着二人行了个礼。 俞云双在季太妃的膝下长大,与高诚十分相熟,见到了前来领路的是他,笑道:“太妃是不是觉得本宫许久未入宫,记不得宫中的道路,才会派了你来为我领路?” 高诚憨笑道:“季太妃娘娘从一早上起来便候着长公主呢,一直念叨着虽然长公主不到午时必然不入宫,却还是吩咐我早早便在这里候着长公主。” 俞云双闻言一顿,而后颔了颔首道:“我知道了,你且在前面带路罢。” 话毕,俞云双又补充道:“走慢一些,驸马今日身体不适。” 高诚的视线随着俞云双的话,落到了立在她身侧的卓印清身上。 与俞云双的一身繁复宫装不同,卓印清一袭黛蓝色的文官服更趁得他长身玉立,清俊的面容上,神色一派舒逸闲雅。 饶是高诚在宫中见过了各色佳公子,对于卓印清的容貌气度,也不禁暗自在心中赞叹了一番。 向着两人做了行了个礼,高诚做了个请的手势,而后走到了前方带路。   ☆、第39章 季太妃的寝宫位于皇宫的西南侧,名曰养安殿。 养安养安,便是先帝驾崩之后,那些为先帝生过子嗣的太妃颐养天年的地方。 只可惜先帝的子嗣单薄,到了如今只剩下了俞云双与俞云宸两人,其余没有子嗣的宫妃都被送到了宫外,如今这养安殿中,就只剩下了季太妃一人居住。 身为当今圣上的生母,又兼有抚育元后的嫡女无双长公主之功,若论这后宫之中谁是地位最尊崇的人,季太妃当之无愧。只可惜先帝一生倾心于俞云双的母后,自她薨逝之后,凤位便一直为其虚悬,虽然最后迫于无奈将皇位传给了俞云宸,也并未将他的母妃抬为皇后。 如今的季太妃没有太后的头衔,无法入主皇太后才能居住的长乐宫,便只能住在养安殿中,看起来倒十分不伦不类。 俞云双知道俞云宸必然也有将自己的母妃抬为皇太后的心思,只是如今他新即位,脚跟还未站稳,无法顶着朝中群臣的压力敕封季太妃为皇太后,便也只能苦苦压抑至今。 思忖到这里,俞云双不禁摇了摇头。 即便位极峰顶之人,也无法随心所欲。譬如先帝于帝位的传承,再譬如俞云宸于皇太后的敕封。 卓印清便走在俞云双的身侧,似是察觉到了她情绪的波动,侧过头来看向她,目露询问之意。 俞云双摇了摇头,轻笑道:“应是许久未入宫,一时间倒有些百感交集。” 卓印清一顿,眉目柔和道:“物换星移,人心常在。我们即便无法事事遂心,却可以做到无愧于心,不让光阴虚过。” “遂心”这二字,俞云双只在隐阁之中与卓印清提过一次,如今从他的口中再次听到,便懂了他已然看出自己心中所叹所想。听了他的安慰,俞云双心头暖意融融,对着他勾唇一笑。 走在两人前面的高诚在这个时候转过头来,看着他们二人恭维道:“方才小的虽然没有听懂长公主与驸马的话,却也能觉察出二位的琴瑟和谐。一会儿太妃见到了二位,定然会十分宽慰。” 俞云双自与俞云宸生了间隙之后,便再没有入宫拜见过季太妃,听到了高诚的话,沉吟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我前些日子入宫的时候,听闻太妃身体不适,如今可已经大好了?” 高诚“嘿嘿”笑道:“因着那些日子凌安城中阴雨绵绵,太妃娘娘气血虚,确实没有缓过劲来。如今天气好转,太妃娘娘的身体已然大好了。” 俞云双点了点头,却再没有什么其他的言语。 三人一路缓慢前行,待来到一处辉煌大殿门口之时,俞云双抬起头来,果不其然看到“养安殿”三个鎏金大字在正午灿烂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高诚停下脚步,对着两人行了一个礼,眉开眼笑道:“我们这便到了,还请长公主与驸马爷在门口稍后,小的去通禀太妃娘娘。” 话毕,高诚转身向着养安殿内走去。 俞云双趁此机会打量了一番卓印清,有些担忧道:“一会儿见到季太妃,少不了三跪九叩,也不知道你的身体能不能吃得消。” 卓印清故作诧异道:“吃不吃得消,你早上不是已经知道了?” 俞云双斜睨了他一眼。 卓印清勾了勾唇角:“以前我为秦隐时,你可以与我在隐阁之中谈笑一个下午而不拘束,现今知道了我是卓印清,我没有怎么变,你却愈发小心翼翼了起来。” 俞云双凝眉想了想,似乎还真的是这样。 “不若这样。”俞云双开口建议道,“反正一会儿出宫之后,你我二人便会直接回到长公主府。到时候我向府中的下人吩咐一声,以后你我若要见面,中间便再置一个屏风,这样我见不到你的面色,也不用再顾忌那么多了。” 卓印清凝视着俞云双颇为认真的神色:“长公主倒也学会自欺欺人了。” “我倒是觉得这主意甚是不错。”俞云双凤眸之中含着一丝柔媚,睇了卓印清一眼。 两人正这般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着,高诚便从季太妃的寝殿中走了出来,躬身对着二人道:“太妃娘娘请长公主与驸马爷进去。” 俞云双应了一声,与卓印清一同走进了养安殿。 虽然季太妃自先帝驾崩之后便换了寝殿,可如今寝宫内里的布局却与她以前身为贵妃时所居住的霜白殿如出一辙。就连俞云双儿时喜爱玩的那一把檀木做的小短剑,也被季太妃重新悬挂在了外殿的朱红木柱上。 俞云双犹记得当时自己的身高还未抽条,季太妃便命人量着自己的身高,在木柱上钉个青铜钉子来悬挂那小剑。而后随着俞云双渐渐长高,季太妃为了方便俞云双摘取那木剑,便也将青铜钉子慢慢钉高,即便到了俞云双换了真正的铁剑的时候,她每隔一段时间,还是会依着她的身高来钉钉子。 俞云双也曾问过一次季太妃,为何自己都不用木剑了,她为何还要如此。 那时的季太妃嘴角挂着温婉笑意,莹润的手指轻轻抚过木柱上一个个钉出的痕迹道:“待你出宫立府,我便不能像这样日日见到你了。到时候我每每看到这一溜痕迹,都能忆起你这般高的时候长什么样,再长高一些又是什么模样,也算是给我留一个念想……” 视线划过那被檀木剑遮在下方新钉出来的一排痕迹,俞云双眼眶微微发涩,仰起头来,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慢慢吐了出来。 今日的季太妃身着一袭紫檀色宫装,庄重威严的颜色,却将她的容色衬得更加慈和。温婉的眉目下,依然是一片风华盛颜,只可惜即便她保养得再妥帖,眼角却还是留下了岁月留下的痕迹。 说来季太妃与人的感觉一直都是恬淡清雅,与世无争的,这也是当初先帝会将俞云双交与她来抚养的原因。 只是自俞云双与俞云宸分道扬镳之后,俞云双却宁愿先帝当初将她交与其他人抚养,也好过与她变成今日这般。 季太妃原本坐在正殿上首处会客的四方扶手椅中,看到了俞云双与卓印清二人并肩走进殿内,竟然从扶手椅中站了起来,亲自迎向二人。 俞云双向着季太妃躬身行礼,礼至一半便被她上前扶住,声音喜悦道:“哀家从清早便开始等候,终于将你给盼来了。” 俞云双却还是坚持将礼行完,口中恭敬道:“今日出门迟了些,让太妃久候了。” 其实俞云双与卓印清抵达养安殿的时刻正好为午时正,谈不上迟或者不迟,她这般说,只是嘴上的客套。 这般的客套在后宫之中最为常见,季太妃又怎会不懂。眸中因为见到俞云双的到来而闪动的光彩一黯,朱唇张张合合,最终强挤出一丝欢颜道:“也不算是久候,那日你成亲的时候,哀家只是在东华门远远地见了你一面。许是便是因为太久未见你,所以有些心急罢了。” 俞云双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却以沉默回答。 这句话毕,季太妃又转向了伫立在俞云双身旁的卓印清,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之后,开口道:“想必这位便是怀安公家的嫡长子了?确实如陛下所说的那般一表人才。” 俞云宸在将俞云双指婚于卓印清时,其实并未亲自召见过他,直至今日,俞云宸甚至连卓印清是圆是扁都不清楚,更别提什么一表人才了。 季太妃这句话一出口,在场的俞云双与卓印清倒是都懂了,俞云宸在赐婚之前,季太妃必然也开口询问过此事,否则俞云宸不会给她这般敷衍的答复。 卓印清眉目清朗,对着季太妃声音嘶哑道:“太妃谬赞了。” 听了卓印清的声音,季太妃一怔,但也没有多问什么,唤来了宫侍为两人添茶倒水,然后请两人分坐在了自己下首的位置。 因着俞云双方才的那屡若有若无的疏离,几人后面的谈话便也不咸不淡了许多。季太妃向俞云双询问了那日离开东华门之后在怀安公府中的事情,当听到了卓印清并未亲自与俞云双行拜堂之礼时,不由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既然驸马的身体既然不好,还需多多调养才是。”季太妃话毕,对着卓印清问道,“哀家听闻宫中的张太医素来擅长医治体弱之症,可需要哀家将他宣过来为驸马诊诊脉?” 卓印清摇头谢恩道:“多谢季太妃关怀,只是家父在臣生病之初亦请过张太医令来诊治,并没有什么结果。” 季太妃颇为失望地点了点头。 俞云双抬眼一望窗外,站起身来道:“天色确实已经不早了,听闻太妃前几日身体抱恙,无双与驸马便不再打扰太妃休息,这便告退了。” 季太妃面露不舍之色。 俞云双垂下了头避开她的目光,对着她行了个礼正要退下时,便听到季太妃的声音复又响起,带着一丝慌张:“云双……” 俞云双的脚步一顿。 季太妃看了与她一起的卓印清一眼,挣扎了一瞬,却还是开口问道:“你如今对我如此疏离,可还在因为那件事情而怨我?”   ☆、第40章 俞云双转过身来,摇了摇头道:“太妃娘娘与无双有养育之恩,无双从来都不会怨您。” 季太妃闻言,脚下却是一软。 俞云双眼疾手快地撑住了她的胳膊,见她站稳了之后,立即撤去了手,神色恭谨道:“如今圣上还未大婚,后宫还需太妃掌管,还望太妃保重贵体。” 季太妃却一把攥住了俞云双的胳膊:“季家联合朝中言官,联名上奏劝阻先帝传位于你时,哀家并未赞成季家。” 站在俞云双面前的分明是一个身材纤细窈窕的中年妇人,攥着她手臂的气力却十分得大,仿若生怕她会随时拂袖而去一般。 俞云双注视着季太妃涂着丹蔻的莹润指甲渐渐发白,神色一片复杂。 季太妃素来是一个极注重仪态举止之人,这般惊慌失措的模样,除了父皇驾崩那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当初父皇要将皇位传与我时,也对我说过这其中的艰难。自大宁开国以来,从未出过一个女帝,尤其在帝王的膝下还有其他皇子的时候,女子登基,必然会有人站出来反对。” 季太妃扣在俞云双臂上的手不安地动了动。 “季家一直明面上保持着中立,却在父皇时日无多,草拟诏书时突行此举,我虽不能说早就料到,但亦不是没有觉悟。毕竟云宸身上流着季家的血,而我虽然自幼抚养于你的膝下,但血浓于水,亲疏有别的道理我还是懂的。”俞云双道,“但让我觉得分外奇怪的是,父皇前一日还与前来进谏的文官周旋,甚至还因为动了怒气,将盛着药汁的汤碗狠狠砸在了文官的脚下,到了第二日,父皇却忽然松了口,同意将皇位传给了我的皇弟,俞云宸。” 俞云双的话说到此处一顿,终于抬起头来,一双向上微挑的凤眸从卓印清凝眉沉思的面容上划过,与季太妃颤抖发虚的视线直直对上。 季太妃避过了俞云双的视线。 俞云双的心如结了一层冰棱一般,每跳动一下,都带来透骨的寒凉。 将自己的手臂从季太妃的掌中一点一点抽了出来,俞云双声音淡淡道:“我那时失了帝位,被文官口诛笔伐肆意踩踏,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宫中发生过的事情,我还是能略知一二的。我知道在父皇改变主意的前一日夜里,有人曾经入了他的寝宫,与他老人家一同聊至东方既白。” “哀家……”季太妃的神色惊疑不定,用力摇了摇头,乌黑发髻上的金步摇玎玲作响,“我……” 俞云双垂下了眼帘,凤眸之中的神色隐藏在了浓密的睫毛之下,对着太后道:“父皇在驾崩前对我说,我为女儿身,将皇位传给我,实在是太难,他不能愧对列祖列宗,更无法不忌惮文官青史上的那一笔,所以才会将帝位给了俞云宸,并交待我自此以后悉心辅佐于他,重振大宁盛世。” 养安殿的朱色大门被人从殿外推开,而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在场的三人,除了失魂落魄的季太妃,都听到了那毫无遮掩之意的脚步声。俞云双甚至不用看向声音来源处,就能猜出那人是谁。 拂平了自己的衣袖上的皱褶,俞云双退后了几步远离季太妃,来到了卓印清的身畔,对着季太妃继续道:“我不知道你与父皇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话,能让父皇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但因为那人是你,对于父皇最终给我的理由,我都选择信了。” 季太妃的呼吸一滞,满怀期冀看向俞云双。 俞云双却摇了摇头道:“所以太妃莫要再问我怨不怨你,我真的不怨你。但是如今我与俞云宸已经彻底决裂,他要过我的命,断过我所有的退路,我和他之间永远不可能再回到从前。而我与俞云宸于太妃来说,一个是亲子,一个是养女,其实娘娘早就在我与他之间做出了选择,只是一直不愿意面对事实罢了。” 俞云双说到了此处,视线从正殿朱红木柱上的小木剑处一划而过,一直沉稳的语调终于有些起伏。 背上倏然覆上了一只手,清冷的感触,传来的力量却分外暖融。俞云双不用转过头,便知道那人是谁,心中的寒意终于驱散了一些,深吸了一口气双膝触地,行了一口叩拜之礼道:“既然如此,那今日便由我来将这最后的一层纱戳破罢,请太妃娘娘恕无双不孝,无法再承欢于您的膝下了,以前的一切无双不会忘,但是太妃娘娘还是将它当作过往云烟罢,这样起码心里可以好受一些。” 季太妃一直紧绷的背脊一松,瘦削的身体摇摇晃晃,正要瘫软下去的时候,黄明色的衣摆一闪,却被一只手从旁伸出,将季太妃牢牢地稳在了自己得怀中。 俞云宸蹙眉瞪向俞云双,口中怒叱道:“你在做什么?” 俞云双维持着跪礼的动作不变,眸中的温度更冷了一些,开口声音平淡道:“今日是我的归宁之日,我自然是在与太妃娘娘叙旧。” “叙旧?”俞云宸的眼眸一眯,冰冷视线扫过季太妃,染了一层心疼之色,“叙旧能让母妃伤心难过成这般模样?” 俞云双垂着眼帘不去看任何人,因着她站立的位置背对着窗牖,面上一切的表情便被埋在了一片阴影之中。 俞云宸见她并不言语,蹙着眉头正要继续开口,季太妃却摆了摆手将他阻拦住,用手中的方帕轻轻拭了拭发红的眼角,走上前去亲自将俞云双扶了起来,口吻温和道:“陛下尚未大婚,没有子嗣,自然不懂我们这些为人父母的见到女儿出嫁的不舍心情。恰巧刚刚云双又对哀家行了大礼,哀家一时情难自禁落了泪,倒是让陛下误会云双了。” 俞云宸原本冷凝的神情在听了季太妃的话之后瞬息万变,最后一扯嘴角,定格在了皮笑肉不笑上:“原来如此,是朕方才冤枉了皇姊,朕在这里给皇姊陪个不是。” “确实是无双害得太妃心绪低落,这个不是不敢当。”俞云双道,“只是方才陛下来时,无双与驸马正打算向太妃娘娘辞别,因着担忧太妃的身体,这才多流连了一会儿,现在陛下来了,无双倒也能放下心了。” 俞云宸听出了俞云双的言外之意,也不欲多挽留,扶着季太妃坐回到了殿首的位置,抬起手唤来跟随着自己的内侍,正要命他将俞云双与卓印清送出宫去,动作却在看清楚卓印清的面容后一顿。 卓印清一直垂首恭谨立在俞云双的身旁,俞云宸倒是一直都没有注意到他。此刻换了位置,俞云宸从自己的角度向卓印清看去,他的眼瞳清浅温润,在午后明媚阳光的照耀下,竟然能从瞳仁中分辨出隐隐的琥珀色泽。 内侍躬着身子静候了半天,都等不到俞云宸说话,终于抬起头来疑惑地低声问了一句:“陛下?” 俞云宸回过神来,挥了挥手道:“送皇姊与驸马一同出府罢。” 待到俞云双与卓印清一同离去了之后,俞云宸见季太妃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往日里的平和,方才的震怒也平复下去了一半。   ☆、第41章 说来自那日在御园与俞云双不欢而散之后,俞云宸便不怎么情愿再见到俞云双。若不是因为今日是她携着驸马的归宁之日,他不出现,宫内会传出闲言碎语,俞云宸必然会躲得远远的。 于俞云双,俞云宸的感情十分复杂。一方面怀念着她昔日里对自己的关爱,另一方面又对她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他所渴望的东西而暗恨不已。 先帝尚武,而俞云宸对于习武一事并不擅长。以前在俞云双与裴氏两兄弟一同拆招之时,俞云宸便只能默默立在一旁,看着对自己一向严苛的父皇,对着俞云双露出笑容。那是自己无论如何勤学苦读,都换不来的赞许。 最开始时俞云双也会将他拉入演武场中给他喂招,只是这般的关爱除了将他的笨拙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于他并没有其他的益处。 俞云双应是也看出了这点,渐渐不再邀他,但还是唤来了宫中教习的骑射师父将他单独分了出来,慢慢教他。 俞云双越是将他当做幼弟一般疼爱,便越让他觉得压抑。这般的压抑不仅仅因为自己处处不如她,还因为在俞云宸将她当做对手的时候,她却将他当做一个弱者。 一个被她护在自己羽翼下的弱者。 俞云双有一句话说得十分对,若是没有她,他俞云宸活不到今日。只是俞云宸在深宫的诡谲之中被她护了千百次,却没有一次心甘情愿,因为每一次的虎口脱生,都让他有一种自己在俞云双面前处于弱势,怎么都翻不过身来的感觉。 到了今时今日,坐在帝位上居高临下俯仰众生的人是他,俞云宸却依然有这种感觉。每当俞云双在他的面前俯首称臣时,他深入骨髓的压抑都会让他觉得这帝位本就不该属于他,而是俞云双让给他的。 想到这里,俞云宸在明黄色衮服衣袖遮盖下的手情不自禁地紧紧攥住,圆润的脸庞也渐渐绷起。 “陛下。”靠在九凤腾翔美人靠上的季太妃倏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沉思,“陛下怎么一直都不说话?” 俞云宸阖了阖眼,将手从衮服下伸了出来,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开口笑道:“方才突然想到了一件政事尚未处理,便走了下神。” “既然陛下身负要务,还是早些回去的好,莫要在哀家这里耽搁时间了。”季太妃道。 俞云宸听了此话,却没有立刻走,反而几步走到了季太妃的身边蹲坐了下来,将自己的头枕在了她的膝上,轻声道:“不走,在母妃这里呆着,怎么能说是耽搁时间?若不是每日里那些老头子都来朕面前找别人的茬,朕情愿一直都伴在母妃的身边。” 季太妃闻言,一直平静的面容上终于浮出一丝笑意,只是这笑意却在顷刻间被一片阴霾罩住。 俞云宸却没有注意到季太妃的表情,将自己的脸埋在了她的手掌中:“方才皇姊来,究竟与母妃说了些什么?” 季太妃沉默了半晌,而后喃喃道:“你皇姊……她竟然知道……” 季太妃的视线越过了殿内的古色陈设,虚虚凝在镂空的红木窗牖处,从那个地方,仿佛仍然可以看到不久前俞云双离去的背影,鹅黄色宫装,腰系环佩压裙角,头上簪着金凤步摇,随着她沉稳的步伐辄摇,在静谧的宫道上发出脆响。 声响玲玲,每一步却都让季太妃惊悸。 那件事她自认为做得十分隐蔽,就连俞云宸都被她瞒住了,而俞云双却早都知道了。可见先帝在时,内庭之中便被俞云双安插了不少的耳目。 所幸那日自己与先帝对话时殿内并没有其他人在场。若是让俞云双知晓了她对先帝说的话,只怕今日便不是向她一跪那么简单了。 季太妃说话的声音很轻,说到了最后,尾音便被宫外内侍清扫庭院枯黄落叶的沙沙声掩盖住了。 俞云宸疑惑问道:“母妃方才说的是什么?” 季太妃却蓦地收回了视线,垂下头看向他,眸光染了一层严肃:“云双如今的那位驸马爷,除却成亲那日在东华门的远远一瞥,陛下亦是今日才第一次见到罢?” 俞云宸的面色一滞,原本还想诡辩几句,但是张了口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季太妃打断道:“哀家记得方才你看他的眼神,动作与言语可以修饰,眼神却做不了假,你莫要再瞒我。” 俞云宸抬起头来,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在为皇姊赐婚前,朕确实没有见过卓印清这个人。” “这驸马,是你皇姊自己选的,还是陛下为她选的?” 俞云宸的眸光闪烁,沉默不语。 这般的情形,即便俞云宸不说,季太妃也能猜出答案究竟为何了。 “你怎能这般不听话!”季太妃气息一乱,面上满是责备之色,“哀家当初与你说过,即便你登上了帝位,也莫要与你皇姊为敌,你却几次三番为难于她,如今倒好,将她赐婚给了一个病秧子!” “母妃。”听到了季太妃的话,俞云宸保持着原先跪坐的姿势,背脊却僵挺了起来,“朕方才亦说了,在赐婚之前,朕没有见过怀安公家的嫡长子。既然如此,朕又怎能知道他是个病秧子?更何来刻意将一个病秧子赐婚给皇姊的说法?” 季太妃应是也觉察出了她口吻过于激烈,深吸了一口气舒缓了片刻,才继续道:“那云双前两任驸马的死,可与陛下有关?” 俞云宸口吻中染着一丝淡淡的不悦:“既然今日皇姊已经出嫁,母妃现在说这些话,还有什么意思?” “作孽啊……”季太妃的神色隐现苦痛,阖住了眼眸,“哀家原想云双今日态度如此绝然,其中兴许有什么误会,却没想到这一切都是真的。陛下怎能这般罔顾昔日你皇姊对你的宠爱……” “她昔日对朕事事迁就,处处维护,不就是想要将朕溺杀在其中,最终变成一个不成器的纨绔皇子,让父皇与母妃都对朕彻底失望?”俞云宸以手撑地站起身来,将腰板挺得更直,咬牙切齿道,“待到她即位之后,便将朕远远发配到边疆苦寒之地,美其名曰当一个逍遥王爷,便如朕如今心中想待她一般。” “陛下的心中当真是这么想你皇姊的?” “没错。”俞云宸斩钉截铁道,“当初若非舅父联合朝中言官联名上奏,最终逼迫父皇将皇位传给朕,皇姊的今日,便是朕的今日。即便母亲让朕对她委曲求全,又能笼络她到几时?她问鼎帝位的野心在父皇尚在时便从未掩饰过。她手中掌着父皇赐给她的长公主令,朕收不得,身边又有军部的支持,朕在明面上杀不得,若不趁着此刻她无法起兵逼宫之时,将她推入万丈深渊,让她再也没有实力夺位,待到将来大宁安定之时,便是她将朕推上悬崖之时。” “陛下……”季太妃将手收回到了宫装宽博的衣袖下,似是在摩挲着什么,“可她是……” “母妃也知道皇姊的为人,这宫中得罪过她的人,又有几人能得一个善终?”俞云宸道,“如今我与皇姊已然决裂,若是母妃听了这么多,还还是执意想劝和,便想想那些人如今的下场。” 见季太妃的面色也浮现出触动,俞云宸深吸了一口气道:“朕自幼被皇姊压了一头,原也没想到会有今天。但既然父皇将皇位传给了朕,朕便不能辜负父皇的信任。这大宁的河山朕不仅要守,还要牢牢地守住,不让任何人染指,母妃还是莫要再劝了!” 话毕,俞云宸对着季太妃恭敬地行了一礼,转身大步出了养安殿的大门。 从季太妃的位置,便能看到俞云宸离去的背影,待到他的身影终于被幽静的宫道吞噬了之后,季太妃的背脊一松,瘫软地靠在了绣着九凤腾翔的软榻之上。 苍白的手从袖中伸出,季太妃将一直在掌心中紧攥着的一只犀牛角扳指取出,轻轻摩挲着内侧已然快被磨平的纹路,深吸了一口气道:“作孽啊,都是我做的孽啊……” ~ 俞云双原本没想在宫中久留,只是因着告辞之时被季太妃拦下,再加上后面俞云宸的到来,便耽误了些功夫。等到她与卓印清出了宫门回到长公主府时,日头已然开始向西倾斜了。 中秋已过,寂寥落日被秋意冻结成一片暗红,即便是同一轮圆日,正午时候的暖柔到了此刻也变了脸,夕阳光芒伴着阵阵晚风洒在人的身上,激起透骨寒凉。 俞云双知道卓印清的身体扛不住冷,到了长公主府中,便吩咐府内的下人为卓印清去熬制驱寒的姜汤。 因着一直在身边服侍的映雪还在国公府中打点行囊,此刻来送姜汤的便是俞云双的另一名侍女,名唤囊萤。 卓印清从囊萤的手中接过白釉汤碗,眉目含笑看了俞云双一眼,道:“囊萤映雪,以前不知道囊萤,我本以为你将侍女唤作映雪只是为了增添雅致,却没想到雅致之中还有着一番寓意。” 囊萤虽然年纪比映雪长,性子却不若映雪那般沉稳,闻言“嘻嘻”笑了两声,口吻带着得意道:“长公主刚赐名的时候,囊萤还嫌弃自己的名字没有映雪的好听,觉得便是因为如此,殿下平日里出行才不喜欢带着囊萤。” 俞云双知道卓印清素来不喜欢喝药,原本在紧紧盯着他,以防他趁着自己不注意的时候做些小动作,听了囊萤这句抱怨,也忍不住斜睨向她,黛眉微挑道:“你若是有映雪的一半稳重,不该说的话从来不说,本宫也不会不带着你。” 囊萤趁着俞云双视线又转回卓印清的时候偷偷吐了吐舌头。 待到自家的驸马爷终于蹙着眉头将姜汤喝尽,囊萤扫了一眼脉脉对视的长公主与驸马二人,不待俞云双开口吩咐,便十分识趣地行了个礼,退出了两人所在的屋子。   ☆、第42章 翌日清晨,俞云双从睡梦中清醒时,便听到一阵衣袂摩擦的窸窸窣窣声,睁开眼睛看向床榻的另一侧,果然见到卓印清身着一袭黛蓝色文官服,发髻梳得整齐,此刻正掀着床幔看向自己,面容笑意温润。 见到了俞云双醒了,卓印清低声道:“我便猜你这个时候会醒。” 昨日两人从宫中回来之后,因着白日里在季太妃寝宫发生的事情,俞云双虽然面色如常,心里却郁结得厉害,就连与卓印清说话时都没什么精神,与他就着皎皎月光闲谈至了夜半,靠在他的肩头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俞云双醒来的时候躺在榻上,外衫已然被卓印清除了,身上盖着锦被,想来应是在她睡下了之后卓印清帮的忙。这人分明比自己睡得晚,起得却还是一如既往得早。 以手揉了揉眼,俞云双眯着凤眸将卓印清打量了一番,问道:“你这是要出府?” 卓印清颔了颔首:“我正打算去大理寺。原本应该在大婚的第二日便去大理寺的,只是那几日恰逢旧疾复发,便一直都没有过去。如今已经陪你归宁完毕,若是再不去整理那些卷宗,只怕会越堆越高。” 俞云双口中“啧啧”了两声,坐起身来半靠在床头,懒洋洋道:“这大理寺的人若是知道每日里为他们整理卷宗之人的真实身份是谁,只怕胆子都要吓裂了。” “怎么把我说得如此骇人?”卓印清笑了笑,伸手将俞云双鬓角的碎发别到了她的耳后,“你若是醒了,便快些起身罢,一会儿长公主府上必然会有不少人来拜访。” 俞云双握住了他的手,眸光微闪:“驸马觉得今日会有多少人来道贺?” 皇子出宫立府与大婚都是值得百官同贺的大喜事,按理说不少与皇子平日里交好,或有心攀附示好的,都会在第二日前来府上道贺。这样的做法虽然算不得什么结党站队,却也能在皇子面前混了个眼熟,向他示意自己的态度。 只是俞云双的情况与一般的皇子不同。 俞云双身为女子,大婚后的八日都住在怀安公府中,直至第九日归宁完毕后。才会回到长公主府,是以若是在她大婚的第二日前去国公府拜见,那么贺的便不是她,而是怀安公卓峥。 去怀安公府上道贺,与日后来长公主府上道贺的意思截然不同。 凌安城中人尽皆知怀安公是圣上那一派的人,而在婚宴之上,俞云双却公然下了怀安公的面子。这件事情往浅显里想,是这无双长公主太嚣张跋扈,连堂堂一介袭爵九世十二位的国公都不放在眼中。但若是被有心人往深里探寻,事情便没有这么简单了。 毕竟国公府也只是奉旨迎娶无双长公主,站在国公府背后的人,是当今的天子。无双长公主这般大闹自己的婚宴,是不是因为看不上这个夫家不得而知,但必然是在通过此事,向赐婚之人示威。 能在朝中混得风生水起的人,谁没长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况且无双长公主那日的表现那般明显。这几日凌安城中的大小官员都有些发愁,就连平日在朝堂上中立的人,也不得不好好静下心来思忖思忖,到底应该去哪家拜贺。 俞云双知道在两人成亲的第二日,前去怀安公府递拜帖的官员络绎不绝。怀安公府那边的人越多,自己这边的人自然会减少,是以才会对卓印清有此一问。 卓印清牵着俞云双坐起身来,气韵从容道:“贵精不贵多。” “这倒也是。”俞云双笑了笑,“若是都像往年那般一窝蜂地来,我还得要担心自己的门槛又被踏平了。今年这般的情景正好,起码能让我看清谁是谁。” 同俞云双与卓印清猜测的别无二致,今日来长公主府上的人确实不多,除却糊里糊涂上赶着巴结无双长公主的几个迷糊官,前来之人大多是朝中的武将,而这些武将之中,又以俞云双昔日的旧部与友人居多。 当然,亦有一些人此次不来,也再不会与长公主府有来往了。 裴珩未经通传,迎面与几个拜会完毕走出公主府的官员颔首而过。当他踏进俞云双所在的正厅时,便见到俞云双独自一人坐在正厅的上首处,身侧放置茶碗的四仙桌案上堆着一沓大红色的贺贴,整齐地摞在那里,似是并未被翻过的模样。 裴珩也不待俞云双的允许,便径直走到了她的身边坐下,口中“啧啧”了两声:“方才我进来时遇到的那几个人,是京兆府的人罢?我倒是没想到姚永泰会凑过来。” 俞云双却摇了摇头:“江闲的案子正式结案了,姚永泰派了人来将结案的文书带给我,顺便托他们代为传了个恭贺大婚的口信。” 俞云双说这句话的时候,将“顺便”两个字的字音咬得特别重,听到了裴珩的耳中,便带了别的意思。 “连贺贴都没有,用一个口信来代替。”裴珩失笑,“这姚永泰当真是个老奸巨猾的狐狸,也难怪能在京兆尹这个位置上连任这么些年。” 俞云双应了一声:“不过这倒也是今日为数不多的惊喜之一。” “也是。”裴珩感慨道,“凌安城中的文官以国舅爷季大人为首,大多数人在当年联名阻拦你即位的奏折上书过名,如今文官之中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奇人,对你自然是个惊喜。” 说到此处,裴珩面露疑惑之色:“不过我就奇了怪了,姚永泰这京兆尹当得好好的,按理说不至于蹚这浑水,你说他图什么?” 裴珩此刻问出来的,自然也是俞云双心里疑惑的。能在今日来长公主府拜访的,或多或少都表明了一些他们的立场。姚永泰是个喜欢隔岸观火之人,就连当初的文官联名上奏他都没有参与,若非心中有所求,自然不会冒险在这个时候向俞云双示好。 “你也说了他就是一只老狐狸。这好示得越拐弯抹角,他的所求必然也越隐蔽难测,既然他自己都不急着揭底,我们急也急不来。”俞云双整了整放在身前的那一沓贺贴,淡淡道,“虽然我在朝中的薄弱之处一直都是文官的支持,却也不是短短一句口信就可以收买的。若是他想蹚水过来,得要先搭一座桥,至于这座桥谁来搭,我还需要斟酌一番,看看他值不值得我费心思。” 裴珩听俞云双的话听得目瞪口呆,眨了眨眼正要说话,但见俞云双侧过了身体,从闲雅地坐姿改为双手托腮置于桌案之上,一双狭长凤眸百无聊赖看向自己,慢悠悠道:“既然别人来都是有所求,那你今日来我这里做什么?” 裴珩一怔,挠了挠头嘿嘿笑道:“我哪里是什么有所求。你出降之后,便一直都住在怀安公府中,说来我倒是有些日子没有见你了,今日来你府上拜访,自然是想你了。” “原来如此。”俞云双撑着脑袋颔了颔首,“这番话说得……倒挺让人感动的。不过如今见也见了,你便回去罢,我今日接待的人太多,也有些乏了。” 裴珩一听,倏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匆忙摆手道:“这可不行,我话还没说完呢。” “还有什么话?”俞云双仰起头来斜睨他。 裴珩嘴上强扯出一抹奉承笑意来:“其实我今日来,便是想问问你要不要去隐阁一趟。” “去隐阁做什么?”俞云双黛眉微挑,“我又无事相求。” “我有啊!”裴珩焦急道,“那日隐阁主不是说了,若是你去,不必与隐阁主另约时间,什么时候都可以入隐阁么?我左思右想,便只有与你一同去,才能尽快见到阿颜。” 俞云双失笑:“我只知道见秦隐公子需要递帖子,倒不知道原来见阿颜姑娘也这般麻烦。你既然已经知道她在隐阁,想见她,直接去隐阁见便是,哪里需要我陪着?” “要要要!”裴珩愁眉苦脸道,“且不说隐阁的护卫放不放我进去,你也知道阿颜身边总是守着那个屈易,他看我的眼神,凶残得真的跟我大哥看我时如出一辙。” 说到此处,裴珩打了个寒颤:“尤其是我与阿颜说话的时候,他冷着脸站在一旁,简直比我大哥还要恐怖上几分。往日里都是你拦着我大哥不让他教训我,如今有你在我身边,我倒也能有底气一些。” 俞云双却没有回答。 裴珩的脸瞬间垮了下来:“你不帮我?” “并不是我不帮你,你也知道你大哥的脾气,他若是知道你与一个异族女子在一起,必然不会同意。我如今对你如此纵容,只是因为我太过了解你的性子,别人越拦着你,你便越来劲。” 俞云双说到此处,叹了一口气:“若是我强行将你束缚住,你的反弹会比现在更大。是以我不反对,不代表我赞同此事。” 裴珩小声道:“那你还是不反对。” 俞云双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你自然不会反对。”裴珩若有所悟道,“你的新婚驸马不也是一半的彦国人。” 俞云双“嗯”了一声:“你若是能说服圣上将阿颜赐婚给你,你也可以不必担心你大哥的反对。” “大哥会反对,无非是因为阿颜身上有彦国的血统。”裴珩小声道,“可我要娶妻,娶的是她的人又不是她的血统,总之我是真心喜欢阿颜。我已经想好了,若是到时候大哥真的不同意,我便一直拖着不娶妻,拖到大哥自己着急了为止。” 俞云双气笑了:“你不娶妻,阿颜也随你不嫁了?” 裴珩面上的表情愈发黯然。 “怎么了?”俞云双原本以为裴珩会有一番豪言壮语,却没想到他听了自己的话,顷刻间如被霜打了一般,整个人都蔫了下去。 裴珩垂了头,神色忐忑看向俞云双道:“云小双,你觉不觉得,阿颜心里的那个人,其实并不是我?” “我又没见过你与阿颜姑娘相处,我怎么知道?”俞云双清澈的眼眸一转,“我本以为你与她都已经……”而后染上了似笑非笑,“原来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如此说来倒也不用担心以后的事情了,待你励志不娶的时候,没准阿颜姑娘早就嫁给别人了。” “云小双你……”裴珩气得两颊鼓鼓的,“到了如今你连一句安慰都没有,嘴还毒成这样。” 俞云双放松了背脊,坐得更舒服了一些。 “总之自阿颜来到凌安城后,我与她见了几次,每次那屈易都在她身边守着,看我的眼神也如狼似虎,而阿颜待他的态度也十分不一般。”裴珩轻生了一声,“我裴珩平日里也是一个招人喜欢的公子哥,怎么到了这两人的面前,便怎么都不灵光了?”   ☆、第43章 俞云双默默凝视了裴珩半晌,柔媚的面上蓦地绽出一抹嫣然笑意:“说来我也算是看着你从一个只会玩泥巴的小矮个儿长到如今这么高的,怎么就一直没有看出来你哪点招人喜欢?” 裴珩面上的表情一僵:“我……我哪里都招人喜欢。” 俞云双姿态慵懒地扶着椅子的扶手站起身来,虽然比裴珩矮了半个头,说话的口吻却让他险些将头缩回到了自己的衣襟里:“裴小珩,这招不招人喜欢,可不是嘴上说的。” “那是什么?”裴珩蹙眉问道。 俞云双指了指自己的嘴,做了个封口的手势:“在我看来,你若是个哑巴,绝对比现在要招人待见。” “云小双你……”裴珩气得直抽冷气,心中闷闷哼了一声,口中不服气道,“你招人待见,怎么还摊上克夫不祥、跋扈嚣张的名声?” “我确实没多招人待见。”俞云双无所谓一笑,对于裴小珩的挑衅完全不在意,“但是我这么不招人待见,到了如今也嫁出去了,而你却只能在我面前耍耍嘴皮子,心中暗自下定决心打一辈子光棍了。” 裴珩的嘴唇张张合合,却怎么都想不出反驳俞云双的话,最终只能撇了撇嘴,底气不足道:“若是阿颜的心里面有我,而我大哥又同意了我与她的事情,我便不必打一辈子光棍。” 俞云双声音含笑补充道:“若是碰巧阿颜心中有你,且愿意嫁与你,而你大哥又万幸同意了你与她之间的事情,你确实不必打一辈子的光棍。” 俞云双故意将“碰巧”与“万幸”这两个词说得特别重,听得裴珩一阵心力憔悴。 “所以要我说,你与阿颜的事情困难重重,你还是莫要再一股脑将自己扎进去了,否则到时候有你受的。” 裴珩却神色坚决地摇了摇头:“不管你怎么劝我,都没有用,我就是欢喜她。” 而后,裴珩又换了语气,小心翼翼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一头热,便让我试试呗?若是到时候我能做的全都做了,阿颜还不喜欢我,我可以死心了不说,也不必再管大哥同不同意的事情了。” 裴珩的话说到了最后,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埋在了一片几不可闻中。 俞云双的眸光微动。 “云小双。”裴珩扯了扯俞云双的衣袖。 俞云双轻叹了一口气:“罢了,谁让我待见你呢。再怎么说,我都将你当做自己的亲弟弟,自然不希望你真的孤老终身,这趟隐阁,我陪你去便是。” 裴珩眉眼一弯,一片黯淡的眼瞳终于恢复了些许光泽。 俞云双陪着裴珩一同来到隐阁的时候,日头已经开始渐渐向西倾斜。 若是以前的俞云双,因着担忧会打扰到秦隐休息,定然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拜访隐阁。不过今时今日的情况毕竟不同以往,更何况她也知道秦隐此刻不在隐阁之中,自然便没有那么多顾忌。 两人向着隐阁递了拜帖之后,并没有在门外等多久,屈易便随着守卫一同迎了出来。 原本见到那拜帖上的名字,屈易还以为是裴珩为了混入隐阁见阿颜,想出了什么新的花样,却没想到俞云双真的与裴珩一同候在隐阁的门外。 这两人既然已经成亲,又哪里用得着以这样的方式见面?屈易绷紧了下颌,不解之色一闪而过。 这样的神情转瞬即逝,只是裴珩自屈易出来之后便一直如临大敌般的瞧着他,自然也捕捉到了他的疑问。 自以为猜中了其中的缘由,裴珩又侧过头来深深望了俞云双一眼,喟息着摇了摇头。 裴珩的反应十分奇怪,不过在屈易的心中,他本就是一个奇怪的人,便也懒得搭理他,对俞云双直接了当道:“公子今日并不在隐阁中。” “本宫知道。”俞云双笑着解释道,“今日本宫携裴校尉前来,其实是为了向阿颜姑娘道谢。” “阿颜?”屈易蹙眉道。 “对对。”裴珩匆忙插话道,“我们不见隐阁主,见的是阿颜。” 屈易的神色瞬间冷凝了下来。 “当初在殷城的时候,颜姑娘曾经帮本宫鉴定过暗香之毒。说来惭愧,本宫虽然心里一直记挂着要感谢颜姑娘,但是因为之后琐事太多,竟然一直都没有来得及亲自上门感谢。”俞云双道,“本宫今日诚心前来向颜姑娘道谢,还请屈公子帮忙带路。” 屈易耳中听着俞云双的话,视线却冷冷扫向裴珩,见到他先是缩了缩脖子,而后立刻重新挺直了腰板,不甘示弱地看向自己,嗤笑了一声。对着俞云双颔了颔首,屈易向前一比,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还请长公主随我来。” 将二人领到了隐阁竹楼的大厅之后,屈易拱手行了一礼,示意俞云双与裴珩二人在此处稍后,而后转身去隐阁的后院寻阿颜。 裴珩目送着屈易完全出了正厅,这才凑到了俞云双的身边,开口懊悔道:“今日确实是我鲁莽了,竟然没有想到这其中的尴尬,还央求着你陪我一同来隐阁。” 俞云双原本正观赏着一副悬挂在正厅墙上的前朝字画,闻言转过身来,不解道:“尴尬,什么尴尬?” 裴珩环顾了一圈四周,见左右没人之后,才压低了声音道:“自然就是……你心中对隐阁阁主有情,如今却在他的安排下下嫁给了别人……” 裴珩双掌对击,“啪”的一声响之后,重新摊开在俞云双的面前,叹息道:“你们二人一拍两散,如今在这样的情况下再见到彼此,当然会尴尬。” 俞云双听了裴珩的话,再瞧着他面上的神情,心中憋着笑,面上却一派波澜不惊之色:“我还当是什么事情。这点你就不用担心了,我与他都不是拘泥于这些的人。” 裴珩怀疑地一瞥俞云双:“若真是这样,屈易方才为何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你?你又是如何确定隐阁主今日不在隐阁的?又怎么会同意在他不在的时候陪我一同来隐阁?” 俞云双知道秦隐此刻不在隐阁之中,自然是因为他今早与自己道别时说过,要去大理寺处理手头堆积的公务。裴珩嘴里面越说越离谱,俞云双却无法直接指出来他纯属一个人在瞎琢磨,便只能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得离自己远一些,没好气道:“我此刻来隐阁,难道不是你方才在我身边一直央求的么?怎么到了你嘴里,便成了我专门挑的时间了?” 裴珩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显然并没有被她说服,摇了摇头道:“下次我若是还想见阿颜,一个人来就好,定然不拉着你一起了。” 俞云双啼笑皆非。 就在两人各怀心事之时,屈易领着阿颜从竹楼的后门而入,来到了隐阁的大厅之中。 阿颜身着一袭鹅黄色的齐胸襦,细腻柔和的颜色,本应将她的面容衬得更加楚楚动人。只是不知道为何,此刻的她脸上有些苍白,因着她的肤色本就比寻常宁国人要白皙,这苍白并不怎么显眼。 俞云双其实并没有见过阿颜几面,上一次见她也是在隐阁的竹楼之中,与现在相隔了半月有余。虽然俞云双于她并不熟悉,却也看出来了今日的她与往日里有些不同。 阿颜小步走到了俞云双与裴珩的身前,敛衽作了一礼,声音哑哑道:“阿颜不知道无双长公主今日大驾,让长公主在此处候了阿颜这么久,还请长公主恕罪。” 俞云双伸出手来将她扶住,笑道:“本就是本宫突兀造访,颜姑娘莫要闲本宫太过冒昧了才好。” 阿颜在俞云双的搀扶下站起身来,一双盈盈美目眺向立在俞云双身侧的裴珩:“裴校尉。” 裴珩“嘿嘿”憨笑。 阿颜垂下了头。 “今日本宫前来,其实是为了感谢颜姑娘上次在殷城的出手相助。此事原本应该在颜姑娘刚来到凌安时便前来登门道谢的,但是因为那时忙于准备大婚脱不开身,便一直拖到了今日。” 阿颜一直低垂着头,在听到俞云双口中说到“大婚”二字的时候,窈窕绰约的身形不自禁地轻轻颤了颤,在一旁静静伫立的屈易眼疾手快地从她身后扶住了她,才使她的异常看起来并不是特别明显。 “阿颜?”裴珩一直偷眼瞧着阿颜,见她不对劲,原本也想去搀扶,却被屈易给抢了先。将手收了回来,裴珩也顾不上与屈易抬杠了,看着阿颜担忧问道,“你怎么了,可是今日身体不舒服?” 阿颜摇了摇头,然后又飞快地点了点头,垂头小声道:“昨日不知怎么的便没有睡好,此刻头还有些昏昏沉沉的。” “没睡好?”裴珩桃花眼眨了眨,恍然大悟道,“难怪方才你出来的时候,脸色那般得差,若是没有睡好,不如现在便回去好好休息罢。” 裴珩的话说了一半,又抬眼一看外面的天色,又匆忙改口道:“这般做也不好,现在日暮将临,此刻睡的话,晚上只怕又睡不着了。要不你再忍一忍,待到晚上的时候,早些休息,将昨日的没睡好一并补回来。” “哼。”这一声冷笑,却从屈易的方向传来。 裴珩瞅了他一眼,亦轻哼了一声。 阿颜伸手扯了扯屈易的衣袖,示意他莫要对裴珩这般。 裴珩盯着两人牵扯的动作,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俞云双将三人的模样看在了眼中,黛眉微微蹙起。 就在这时,方才屈易与阿颜并肩走来的过道上又一次换来了脚步之声,这次却是一位年纪在三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绕过了转角处的一盆清幽修竹盆景,向着厅内四个人的方向走了过来。 那中年男子俞云双从未见过,但他却显然知道俞云双的身份,对着她躬身做礼之后,才来到了屈易身边道:“公子刚刚回来了,命我请你过去,有事吩咐。” 这句话甫一落下,裴珩便侧过头来,容色忐忑地看向俞云双,俞云双却气韵从容地注视着面前的阿颜,阿颜一直低垂的头倏然抬起,煞白的脸上终于染了一丝血色。 屈易颔了颔首:“我这便过去。” 按理说俞云双四人所在的会客正厅,正对着竹楼的大门,若是有人从此处进隐阁,定然会与他们几人碰个正着。只是隐阁的正门位于明处,若是屡次从那里出入隐阁,必然会遭到有心之人对于身份的怀疑,是以秦隐每次都是从后方一处不起眼的小门进入隐阁。今日的他亦是如此,自然不知道俞云双此刻正在竹楼的正厅中。 秦隐坐于上层自己房间的竹木案后面,手中执着一张书信细细研读,在他读信的时候,前来送信的宋源便恭敬地立在一旁默默等候。 半晌之后,秦隐将手中的信笺放下,清俊的面容之上露出一抹嘲弄之色:“依照潼城与凌安的距离,这战报应该还需要五六日,才能送至圣上的手中。” 宋源点头道:“确实如此。” 秦隐闭目沉吟。 微阖着的房门被人从外轻轻叩响,屈易沉稳有力的声音传来:“公子。” 秦隐睁开了眼眸:“进来罢。” 屈易推门而入。 宋源见到了屈易,神色凝重问道:“公子这是下定决心了?” 秦隐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觉得此次宁国裴钧将军与彦国太子翊的边关之战,谁最终会赢?” 听到了秦隐的问题,屈易的背脊一僵,眸光如炬看向秦隐。 秦隐恍若无觉。 宋源凝眉思忖了一番:“单从兵力来上,二者在数量上都差不多……虽然现在看来彦国处于劣势,但是裴钧将军毕竟远从凌安调兵至潼城,兵将在路上已然疲惫了不说,潼城贫瘠,辎重补给也跟不上,若是这两军久战,最终占上风的,只怕会是彦国太子翊的大军呐……”   ☆、第44章 秦隐修长的手指在木案上轻点了两下,无声一笑。 这表情宋源十分熟悉,自他认识秦隐起,这人面上便总是这样的表情,三分笑意七分从容不迫,无论如何也让人捉摸不透他心里打的到底是什么算盘。 “公子?”宋源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精明的长相因这个动作露出了几分憨态,“可是我说的不对?” 秦隐将手收了回来,笑道:“你说得很对,每次战役,都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没有粮,这仗不必打,拖都能将整支军队拖垮。” 得到了秦隐的认同,宋源松了一口气。 “然而你这说法太中规中矩了一些。”秦隐摇头道,“若是我来说,这仗裴将军会打得很艰辛,却未必会输。” “中规中矩?”宋源疑惑低喃。 秦隐以食指在面前的杯盏中沾了沾,带着湿意的指尖在竹木桌案上一划,留下一道浅浅的水渍:“此处为宁彦两国的交界线,交界线以东为宁国,以西为彦国。” 而后,重新蘸了些茶水,在水渍的右侧轻轻一点,依次向上延伸:“如今宁彦两军在潼城处交战,宁国辎重从凌安运至潼城,需经过殷城、晋城、黎城、睢城等大城池,而后才能抵达潼城。而彦国的运输军饷的线路虽然看起来比宁国还要长……” 秦隐今日一直在大理寺整理宗卷,归至隐阁后已然十分疲惫,是以说话的声音很轻,可即便如此,屋内的二人却目不转睛地听着。 手指在清雅竹木案上划动,宛若由最上好的羊脂白玉雕琢出来的一般:“可此处却有一条运河,河道直通,至潼城,即便是牛车运送辎重,最多也只需一日的时间。” 宋源在隐阁之中主要负责消息的收集与传递,于地理一事很是熟悉。虽然竹木案上的水痕浅淡,他却能看出秦隐仅仅是蘸着茶水,在桌案上随意划了几下,标记的位置却十分精准。 秦隐说到此处,抬起头来,声音清润道:“裴钧将军此次出征在外,粮草却在这个时候掉了链子。原本他可以寄托于在潼城及其周边的城池进行征粮补给,谁料太子翊先前在那里肆意掠夺,将粮草搜刮一空,直接导致征粮失败,粮草入不敷出。宁朝大军辎重供应不足,而彦国却兵强马壮,从这点来看,此次战役,宁朝大军的胜算确实渺茫。” 宋源听到秦隐也如此说,面上的表情更加困惑。 “但是你莫要忘记了,裴钧将军率着裴家军千里跋涉至潼城,兵将疲惫,却能与太子翊的彦国大军周旋一月有余,且逐渐占了上风。若说疲累,两军交战到现在,其实精力皆已耗得差不多了。” 秦隐说到此处,掏出了方巾将桌案上的水迹慢慢拭去,口吻却开始发冷:“太子翊率军侵扰潼城,便是为了在边关混个军功,好凭此将自己的储君之位坐稳。只可惜他本就不是什么将才,此间一役,他在最初宁军处于劣势的时候就没有把握住时机,你当真以为他能在之后优势尽失的时候用兵如神,大胜裴钧这个宁国无人出其右的常胜将军?” “啊……”秦隐的思虑周全,所说的确实是宋源方才没有想到的,宋源越听越入神,越听越佩服,以至于在秦隐倏然停了叙述,反问向他的时候,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便结结巴巴地卡了壳。 “一半一半。”一直默不作声的屈易倏然开口,回答了秦隐的问题。 秦隐抬起头来,对着他清朗一笑:“但是我所要的,却不是一半一半。这一仗,我要的不是他可能胜,我要的是他必须胜。” 屈易听了秦隐的话后,轮廓深邃的面容上,冷意毫不掩饰地迸发而出。 秦隐气韵从容看向他。 “哎我说屈易。”宋源匆忙挡在了屈易与秦隐中间,面朝着屈易道,“你这是做什么,怎么突然凶巴巴的?” 屈易的拳头攥紧,带着浓浓戾气看向秦隐。 “屈易。”秦隐的声音从宋源的背后传来,声音好听得宛如金玉相撞,“我知你一直将自己当做彦国人,却莫要忘记了你现在的名字,是我给你的。” 屈易神色开始剧烈变化,飞快地垂下了头,再抬首时,面色已然恢复了平静,一把推开了挡在自己身前的宋源,对着秦隐直直跪了下去。 秦隐却收回了视线,将放在桌案上的徽墨墨条执起,开始在玉砚上缓缓研磨。 墨条与砚台相触,发出一阵沙沙之声。秦隐的动作悠然舒雅,仿若这房间中除了他自己,再没有其他人一般。 因着秦隐面上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宋源也无法确定他究竟有没有生气,嘴唇张张合合,却不敢先开口,只能恭敬地垂首立在一旁候着。 待到秦隐终于磨好了墨,宋源咽了咽吐沫,抬起头来正等着他说话,秦隐却又从身旁抽出一张信笺,提笔开始写起字来。 一时间,屋内一片静谧,就连毛笔的笔尖在纸上划动的窸窣声与三人的呼吸声都可以听到。 宋源侧过头去瞥了依然跪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屈易一眼,终于有些慌了。 秦隐似是完全没有感受到他的不安,写完了信后,将信放在了一旁,然后才看着他笑道:“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宋源提袖擦向自己的额头,勉强笑道:“竟然出汗了,哈哈,阁主真是观察入微,我自个儿都没发现。” 秦隐将毛笔放到了笔洗之中,失笑道:“快把你的奉承给你我打住了,我方才的话还未说完。” 你要说便说,又没人拦着。方才分明是你自己一声不吭,把我吓了个半死,如今又变成了我将你的话打断了。宋源心中腹诽着,口中却不敢这么说,看了跪在地上的屈易一眼,开口道:“还请阁主吩咐。” 秦隐仿佛这才注意到已经跪了许久的屈易,对着他淡淡道:“起来罢。” 屈易却破天荒得没有听他的命令,依然保持着跪在那里的姿势不动:“屈易方才冒犯了阁主,还请阁主责罚。” “你跟随了我这么久,应该知道我最不喜欢跪着的这一套。”秦隐口吻淡淡道。 屈易终于站起身来。 秦隐收回了看向屈易的视线,转向宋源道:“若是想要裴钧在此战中必胜,首先便要解决粮草问题。” “这太难了罢。”宋源瞪大了眼睛,打断了秦隐的话焦急道,“虽然我们隐阁不缺钱,但是战时粮草的价格哄抬,即便我们能供得起一时,天知道这战要打多久,万一打打个半年一年的,还不得把隐阁给拖垮了?” 秦隐眼尾精致的线条一皱,眯了眯眼。 “不成!”宋源视财如命,号称阁中一毛不拔的一把手。往日里为阁中收集消息,即便阁中的钱不是他的钱,他也能省一分便是一分,此刻听了秦隐的话,便如要了他的命一般。 宋源也不再惧怕秦隐了,捂着自己荷包后退了一步,又一次心痛重复道:“绝对不成!” 秦隐气笑了。 “阁主。”宋源说完了之后,才神色迷茫地看向秦隐,问道,“您笑什么?” “我方才话还未说完,我只说了军需,哪里曾说过要让隐阁出钱购置军需?”秦隐道,“这粮草的问题必然要解决,却不是由我来解决。” 秦隐话毕,拿起方才写好的那封信,见上面的墨迹干涸了,这才将它装入了信封之中,递向屈易:“你且将它送到京兆尹姚永泰的手中,对他说这信中所提的事情,约莫着五六日之后便会传至今上手中。” 屈易却没有立刻上前去接,而是垂下头声音低沉问道:“公子信我?” 秦隐轻笑了一声:“去罢。” 屈易颔了颔首,双手恭敬地从秦隐的手中接过信封。 “这封信你一定要亲自交到他的手中。”秦隐继续交代道,却不知为何,口吻中带着几分狡黠,“除了我方才吩咐的话,别的话莫要多说。我将信交给他,是因着上次调查江永中之子江闲暴毙一案时,他曾卖了我个人情,你送信上门,他自然懂得我是来还人情的。姚永泰是个老狐狸,若是话说多了,反而会让他怀疑我们的诚意。” “屈易明白了。”屈易对着秦隐行了一个礼,而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出了房门。 宋源目送着屈易的背影消失在重新阖上的房门处,才看向秦隐道:“阁主那封信里面究竟写了什么?” 秦隐眉眼弯弯,带着几分得意道:“我在信中说,此次裴钧将军出征,有人从中中饱私囊,为了一己私利克扣粮草。且不说别人,粮草经过黎城太守手中时,五石便少一石,十石便少三石。对此我十分好奇今上若是知道了,该作何感想?” 宋源一怔,蹙眉思忖了好一阵,才惊疑不定地看向秦隐道:“我记得方才给阁主传来的情报中,只说了裴钧将军的大军如今辎重匮乏,严重影响了军心,并未说究竟是谁从中作梗。就连过几日要传给圣上的战报,也不会写是谁贪了宁国的辎重罢?” “没错。”秦隐面上的笑意不变。 宋源瞪大了眼睛:“那公子又从何处得知是黎城的太守私吞了军需?” “我不知道。”秦隐理直气壮道。 宋源头有些昏,四处张望了一番,发现椅子离自己所站的位置有些远,心中怕自己走不过去便晕了,索性盘起腿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第45章 “战时辎重短缺的原因,你应当也知道。户部尚书在圣上的眼皮子底下,不敢做什么手脚,会动歪脑筋的,是户部底下的那群人。粮草每经过一级,或多或少都会被这些人剥削一到三分,到了征战于沙场的将士们手中,便所剩无几了。”秦隐缓缓道。 “我确实有所耳闻。”宋源口吻鄙夷道,“这帮蛀虫!” 秦隐摇头一笑:“这贪字上面是个人,既然是是人,谁没有一己私欲?单看这私欲祸害的是自己,还是别人了。” “可是公子这般做,是不是有些不妥?”宋源小声道,“若是姚永泰大人将公子的话上奏给了圣上,圣上却没有查出来黎城太守趁着战时中饱私囊的证据,该怎么办?” “黎城太守平日里手脚便不干净,但是我此次将他推出来,只是一个幌子罢了。我的目的不是为了查出谁在贪,而是为了让今上尽早下旨彻查此事,若是彻查下来他没贪,我自会还他一个公道。此番彻查的目的不在结果,而在过程。上面的人震怒了,下面那些人才会将吞进去的吐出来,如此即便不能治本,也能缓裴钧将军的一时之急。” 秦隐的十指交叉平放到桌面上:“我若是在详察完毕后,再将证据传给姚永泰,让他来禀奏给圣上,于宁朝大军来说风险太大。宁国大军出征潼城,才一个月便已传来了粮草匮乏的消息。而六日后传到凌安的战报,里面除了哭喊叫着没粮,还能有什么?战场瞬息万变,六日之内会发生什么谁都料不到,若是不让姚永泰下一剂猛药,到时候今上只会斥责户部,让他们多拨些粮草,然后再被下属一层一层地吞掉,又有何用?” 秦隐一口气说了如此多的话,气息有些不稳,低咳了几声后,端起手边的茶盏正要啜饮,便想起了方才那茶盏被自己用手蘸过水。 眸光无奈地看了自己的手一眼,秦隐轻叹了一口气,将茶盏重新放回到了桌案上。 宋源也是个粗心的,更何况他刚听完秦隐的话,心中一片拨云见雾,正在激动雀跃之时,又哪里能注意到方才还口中有条不紊说着谋划的秦阁主,此刻正哀怨望着一碗参茶兴叹。 “可是……”宋源将秦隐的话在心中默默过了一遍之后,倏然眨了眨眼,问道,“可是即便是这样,我们还是没有证据证明有人克扣粮草,那姚永泰可是一个老狐狸,他能仅凭着这一封信,便将此事捅到今上哪里去?” 秦隐笑了笑,清俊的面容上一派闲雅之色:“证据?且不说此信是从隐阁中传出来的,我特意让屈易告诉他,信中所提的内容,会在六日后的战报中呈给圣上。时间紧迫,姚永泰为了抢功,哪里还来得及怀疑?更何况待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查证业已开始,到时候只要逮住了一个人,他便只会笑了。” 如此一番谋划,却是将那姚永泰的心思算计了个通透。 宋源胆战心惊地看了秦隐一眼,这人平日里看起来霁月清风,温文有礼,但若是算计起人来,简直是吃人不吐骨头。 想到了方才刚刚对秦隐不敬的屈易,宋源不由为他捏了一把汗。 秦隐眼帘微抬,浓密睫毛之下,清浅的眼眸仿佛能洞穿他内心所想一般:“怎么?你是在为屈易担心?” 宋源匆忙摇了摇头,在对上秦隐含笑的视线之后,莫名打了个寒颤,又干笑着点了点头,实话实说道:“毕竟屈易那小子刚顶撞了阁主,阁主此刻又派他去送信,我自然……自然……” 宋源的话说了一半,却想不出后半截该怎么说了,识趣地闭了嘴。 “正如我今日与你讨论,虽然清楚屈易在知道我插手宁彦交战,帮助裴钧将军令彦国处于劣势后会伤心愤慨,却还是要将他叫来一般,这封信我若是唤别人去送,他的心中会更加难受,不单因为彦国的战败,更因为我的猜忌。” “这小子的脾气啊……”宋源叹了一口气,“来到宁国这么些年,什么都变了,唯独那强硬的性子没有变。” “屈易屈易,刚则易折,柔则长存。”秦隐摇了摇头道,“不过说来他的性情我倒是十分喜欢,面上的不羁,骨子里的刚直,唯有这种人,才能随性而活,活得痛快,只可惜他生不逢时。” “而我……”秦隐嘴角的笑意慢慢收敛,眸色也黯淡了下来,半晌之后,突然摇头自嘲道,“说着说着便不知道拐到哪里去了,今日你带来的消息十分重要,有劳了。” “阁主哪里的话。”宋源乐呵呵道,“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 秦隐以手撑着竹木桌案站起身来,对着宋源道:“说了这么多,我也有些乏了,你还是先回去罢,若是前线再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告知于我。” 宋源对着秦隐躬身行了一礼,转身刚要走,脚步却停了下来。 “怎么了?”秦隐因着方才坐了太久,突然站起来,眼前虽然在晕眩,却还是感受到了宋源的迟疑,开口问道。 宋源犹疑了一下,回身问道:“阁主,其实我还有一事尚不明了。” “什么事?”秦隐问道。 宋源挠了挠头,神色费解道:“对于彦国的事情,公子向来只是静静旁观,从来都不会主动插手,如今为何要出手帮助裴钧将军大胜彦国?” 秦隐阖了阖眼眸镇定昏沉,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就在这时,厢房的门重新被人叩响,而后询问声从门外传来:“公子,双姑娘……啊,不对,是无双长公主与裴家的小公子裴珩正在隐阁的正厅中呢。” 却是蒙叔的声音。 秦隐面露诧异道:“她怎么来了?” 蒙叔笑道:“老奴也是方才去正厅的时候,才发现长公主竟然来了隐阁。听长公主的意思,是带着裴小公子来向颜姑娘道谢的。” “知道了。”秦隐的眸光不自禁的柔和了起来,“你去问问她,要不要上来。” “是。”蒙叔顿了顿,复又征询秦隐的意思道,“那裴府的小公子,怎么办?” 秦隐一瞥立在自己左侧的屏风:“不要他来,他若是一定要跟着……屈易回来了么?” “还没有。” 秦隐喟息:“那便让他一同来罢。” 蒙叔应了一声,脚步声越走越远。 “既然是夫人要来,我便不赖在公子这里了。”宋源仔细端详着秦隐的面色,眼珠滴溜溜转动,“我这便告辞了。” “下去罢。”秦隐一面说,一面缓步走到了内室的屏风后面,“既然裴小校也在阁中,你的身份确实不宜暴露,一会儿便从竹楼后面的楼梯下去好了。” “是。”宋源应了一声,对着秦隐躬身行了一礼,“不过这样灰溜溜地走,无缘见到阁主夫人的芳容,当真是可惜了可惜了……” 秦隐原本已经走到了屏风之后,听到了他的话,竟然又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声音含笑道,“你在凌安城中住了这么久,我便不信你从来都不知道无双长公主。” “我是知道阁主夫人,奈何夫人却不知道我呐。”宋源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去罢去罢。”秦隐对着他挥了挥手,笑道。 宋源又行了个礼,这才大步如流星地走出了厢房。 秦隐自宋源走了之后,又在屏风后等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终于隐隐约约听到了门外响起脚步声,俞云双清越的声音传来:“有劳蒙叔带路了。” 蒙叔受宠若惊道:“长公主怎还能叫我蒙叔,当真是折煞老奴了。当初不知道双姑娘竟然是长公主,还请长公主恕罪。” 俞云双回话的声音很低,秦隐因为身体羸弱无法习武,耳目没有俞云双那般敏锐,无论如何凝神静听,都没有听到她的回答。 蒙叔的的声音带着几分激动:“那老奴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而后厢房的大门被人推开,应是有谁走了进来。 秦隐从屏风后面站起身来,视线透过绣着竹纹的绢素屏风,向着屏风的另一侧看去。 天色已然渐暗,方才秦隐与宋源聊得太过入迷,连灯烛都忘记点燃,是以即便秦隐努力去看,却连来人的轮廓都看不清楚。 俞云双的声音从外间传来:“秦隐公子?” 秦隐循着声音向前了几步,走到了屏风旁边,手扶着屏风上的绣纹,应了一声。 “你猜我将谁带来了?”轻缓的脚步声越靠越近,听着有些杂乱。 秦隐辨不出究竟有几个人,也不好回答,眸中一抹温柔笑意掠过,试探着问道:“除了长公主,是否还有裴珩裴校尉?” “嗯——”俞云双故意拖长了语调,将脚步声掩盖地更加难以辨认。 面前的屏风倏然一动,秦隐微微一怔,方收回了按在屏风上的手,便有人从另一侧将屏风一点一点合了起来。 素娟相擦的沙沙声响起,秦隐面上了然之色一闪而逝,视线凝在了声音响起的地方。 当屏风被收起了一半时,俞云双柔媚的面容也随之显露了出来。 松开了手中的屏风,俞云双朱色唇角勾起:“裴校尉可不在,原来隐阁主也有猜错的时候。” 秦隐自俞云双开始触碰屏风的时候,便知道自己被她戏耍了。清俊容颜上,无奈之色不加掩饰,却同时伸手揽住了俞云双的腰,将她拥入了自己的怀中,覆在她的耳边低低道:“那不知,长公主方才让我猜的,究竟是谁?” “自然是……”俞云双声音含笑,“你的夫人。”   ☆、第46章 夕阳西下,屋内没有烛火照明,一切都被朦胧夜色笼罩,包括内室静静相拥的二人。 俞云双阖住眼眸,便能听到卓印清清浅的呼吸声缠绕在耳畔,让人的心神分外舒缓。 卓印清轻轻蹭了蹭俞云双鸦翼一般的鬓发,在她耳边低低道:“你刚进来的时候我还不觉得,如今你便在我怀中,我有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 “原来秦隐公子在隐阁中的时候,比在长公主府时更会哄人开心。”俞云双调笑道。 “是么?”卓印清神色认真思忖了一番,而后煞有介事颔首道,“如此看来我还需要多多检讨才是。” “检讨便不用了,隐阁阁主的检讨,这凌安城中也没几个敢收的。”俞云双从卓印清的怀中退出,仰起头来,弧线娇媚的凤眸中流光婉转,“看公子这幅舒畅的模样,我将你的夫人送了过来,应该算得上是功不可没,阁主不若让我向你讨个赏罢。” “你要什么赏?”卓印清失笑。 俞云双沉吟了片刻,扯了他黛蓝色的衣袖眉目弯弯笑道:“还未想好,先欠着,待到我想到的时候,再问你讨要可好?” 卓印清垂下眼帘瞧了一眼俞云双的手,无奈道:“听你的,你想如何都好。” 俞云双心满意足的收回了手。 内室的窗牖在房间的另一侧,与两人伫立的地方之间隔着一道收了一半的屏风,原本便微弱的光线照不进来,视野便更加狭隘。 卓印清走到了一旁的长灯檠边上,点亮了上面的灯烛。 摇曳烛火随着卓印清的动作窜起,将他颀长的身形印在了屏风之上,清癯中带着几分内敛风流。俞云双伸手触了触屏风,手上便印上了他的轮廓。 心头泛起一缕若有似无的暖意。 待卓印清转过身来时,俞云双已经收回面上的表情,恢复了往日里悠闲淡然的模样。 在屏风便寻了个竹木藤椅坐下,俞云双悠悠道:“你既然方才猜到了裴小珩,应该是知道他也随我一同来到了隐阁,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他没有随我一同来?” 卓印清坦承道:“方才蒙叔问我要不要请裴校尉上来的时候,我心中亦不情愿。” 俞云双“扑哧”一笑,慵懒地靠向身后的椅背:“他并不知道你就是我的驸马,担心你我单独见面会尴尬,是以原本想跟过来的,却被我拦住了。” 卓印清走到俞云双的身旁坐了下来。 因着方才室内光线暗淡,俞云双并没有看清卓印清的面容,此刻就着长灯檠上的幽幽烛火,才发现他的面色竟比今早出门的时候衰颓了许多,在黛青色官服的衬托下,透着如纸一般的惨白。 “你的精神看起来不好。”黛眉一蹙,俞云双问道:“可是今日累着了?” “不好?”卓印清似是对俞云双的话很迷茫,指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这才了然道,“可能是因为前些日子过得太安逸,今日稍稍忙碌起来,身体便有些吃不消了。” “你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注意,在大理寺忙了一整日,而后还来到隐阁中继续忙。”俞云双不赞同道,“像你这般竭尽心力,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隐阁这边我也是因为许久未来,生怕有什么疏漏,才过来看看。”卓印清解释道。 看到俞云双的眉头蹙得更紧,卓印清伸出手来,为她将眉心轻轻抚平,声音带着舒缓人心的力量:“你莫要担心,其实我这几日的身体已经比前些日子好许多了。况且我已经将阁中的事务处理得差不多,即便你不来阁中,我不久也会回去。” 俞云双却一把攥住了卓印清的手,建议道:“不若我明日差人去大理寺走一趟,让丁向勋多派几个人帮你整理卷宗,这样你也不用再这般劳累。” 卓印清却摇了摇头:“这倒不必,那些卷宗即便被其他人整理完毕,我亦要回过头去重新翻阅一遍。” “这是为何?”俞云双诧异道。 “隐阁建立的时日不算太长,虽然阁中也有人掌管消息的收集归类,但是对于一些陈年旧事,因为年代久远无从考察,多少有些心有余而力不逮。大理寺掌管大宁刑狱,能被录入卷宗的,都是当年发生的重案。这些重案虽然已经结案,但若是细细追寻,能寻到许多有意思的东西。”卓印清说到此处,玉雕一般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掌心下藤椅的扶手,视线却渐渐飘远,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 “所以这便是你在大理寺任职的目的?” “我当初确实是为了弄清楚当年的一桩旧案,才入了大理寺。”卓印清收回了视线,眸光却莫名得发冷,“只是没想到那旧案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复杂,它就如同一个雪球,刚开始还是小小一团,越查到后面,这雪球便滚得越大,越大越脱离掌控,才有了今日的秦隐。” 许久之前,在俞云双并不知道秦隐的真实身份时,曾经与裴珩一起讨论过卓印清的身世,是以对于此刻卓印清口中所说的旧案,心头有一番猜测。 这旧案,只怕就是当年他母亲安宁郡主的薨逝一案。 俞云双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探向了卓印清的手臂,轻轻一握:“那些宗卷少说也有上万册,你这般劳心劳神,让我怎能放下心来。” “我会注意身体的。”卓印清看向俞云双,面色稍霁,“你看这几日的药比前些日子的还要苦上不少,我却一直都在按时服用。” “你今日的药呢?”俞云双忽然问道,“你今日还没有回到府中,怕是还没有喝药罢?” “嗯?”卓印清一怔,避开了俞云双如炬的目光,捂唇低咳了一声,心虚道,“确实还未服用。” 未免俞云双不放心,卓印清补充道:“不过现在也没有到服药的时辰,不若我们现在便回府,到时候你看着我喝药。” 话毕,卓印清从藤椅中站起身来,没想到俞云双却快他一步,在他还未来得及绕过屏风的时候,从他的身后牵了他一下。 卓印清回身,便被俞云双将他按到了旁边的床榻之上。 “我知道以你事必躬亲的脾性,明日必然还要来隐阁。”俞云双瞪了他一眼,轻按在他胸口的手却没有撤回,“此刻回府,你明日还要再过来,实在是折腾人了。不若你今夜便留在隐阁中罢,现在夜深露重,你与我一同回去,若是再着了凉,我只会更加担心。” 卓印清被俞云双压得两手向后撑在床榻上,弧线俊逸的下颌微微仰起,抬头看了俞云双一眼,清润的眼眸中一片似笑非笑。 俞云双压根没注意到两人姿势的不妥,见了他的表情,缓缓道:“你心中莫不是在想,新婚的驸马入长公主府第二日便夜不归宿,若是此事流传出去,会让别人看我的笑话?” 卓印清目露讶异。 俞云双道:“这点你莫要担心,我当年出宫立府之时,将宫内的心腹带出来了一批。这些人追随了我十几年,就连素日里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囊萤,说话做事都十分谨慎。而后面入府的那些人,若是口风不严,也活不到今日。能留在长公主府中的,都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卓印清却含笑不语,改为单手支撑着身体,另一只手覆上自己胸前俞云双的手臂,将她一点一点拉近自己,勾起的唇角凑到了她的耳边,压低声音道:“我方才心中唯一想的是,今晚你随我一同宿在这里罢。” 分明是一句普通的话,俞云双却觉得耳边那人轻呼出来热气漫过了自己的鬓角,迅猛窜上双颊。脸上有如点了两个小火堆一般,烧灼地分外欢快。 俞云双倏地直起了腰身,结结巴巴道:“这……这怎么成……只有驸马不回去也就罢了,本宫……我若是一夜未归……成什么体统?” 卓印清凝视着俞云双面上难得露出的羞赧,眸光温柔:“昨日我初入长公主府,见到了你府内的府兵,便知道你在以治兵之道治理府邸,规矩严明。既然不会有闲话传出去,你今夜便陪我在这里住上一晚,明日我再让屈易将你送回去。” 俞云双迅速镇定了下来,脸上还带着红晕道:“即便我府上不会说什么,让隐阁中人知道了此事,也……不好罢?” “长公主方才不是将我的夫人带来隐阁了么?”卓印清长眉舒展,手下却倏然一用力,俞云双猝不及防间,脚下被床榻的踏脚一绊,重心不稳,便撞进了他的怀中,两人一同向着床榻上倒去。 秦隐趁着俞云双被摔得晕头转向时,动作敏捷地翻了个身,将她压在自己的身下,清俊无俦的面上,风流笑意绽放:“无双长公主身为阁主的夫人,与阁主同榻而眠,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   ☆、第47章 卓印清半撑着身体压在俞云双的身上,两人身体的曲线紧贴在一起,显得尤为契合。 呼吸间便能闻到卓印清身上清爽好闻的药香,俞云双伸手抵在他的胸口,眼角一抹妩媚潮~红。 “夫人,你说是不是?” 俞云双阖了阖眼眸,掌心下便是他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的悸动,打乱了两人的呼吸。 心中翻涌着情愫,俞云双的面上却对着卓印清绽起调侃笑意:“我怎么记得,我的驸马是卓主簿,而不是什么阁主?” 卓印清俯下~身来,贴近俞云双小巧的耳垂,胸腔轻颤,低沉的笑意响在内室:“那你喜欢的究竟是卓主簿,还是隐阁主?” 这人……俞云双哭笑不得,难道还要自己与自己吃醋不成? “嗯?”卓印清神色认真地等着俞云双的回答。 俞云双弯起了眉眼,顽皮地以唇轻触了一下卓印清颈间凸起的喉结处。 仅仅是一个蜻蜓点水的触碰,卓印清温润的眼眸却在顷刻之间被情~欲晕染,渐渐暗了下来:“云双……” “怎么了?”俞云双一直便对卓印清的那里好奇,此刻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唇角,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我真希望我能感受得到你。”卓印清的声音喑哑,蓦地垂下头来攫住俞云双的唇。 清朗温柔的气息将俞云双萦绕,宛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每一层包裹都十分舒服。泥足深陷,带来的不是恐惧,而是心甘情愿的画地为牢。 唇齿缱绻之间,俞云双只觉得燥热难耐,整个人躺在卓印清的身~下,仿佛随时都能融化一般。 手不由自主地攀上了卓印清的肩膀,俞云双阖住了眼眸,感受着他对于自己独有的流连。 内室静谧时光被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打破,俞云双在泪眼迷蒙之际,绷起了脚尖,将挽在床柱上的帷幔轻轻一勾。 摇曳的烛火在厚重帷幔的遮掩下落幕,渴望在这一刻不加掩饰地喷涌而出,忽然暗下来的帷幔之内上演着另一个开端。 卓印清的唇仿若一团烈火,毫不留情地为俞云双烙下一个又一个属于他的印痕,他的手却温柔地顺着她柔美的曲线缓缓上滑,扣在她的背后令她更紧密地贴合向他。 “嘶。”俞云双蓦地轻吟了一声,“痛。” “怎么了?”卓印清的动作停止,抬起头来关切看向她。 俞云双动了动脖颈,发髻在方才的纠缠间松散开来,乌黑如墨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宛若一匹闪着波光的锦缎一般,从卓印清的指缝间淌过。 “这头上的步摇。”俞云双的气息不稳道,“硌得我好痛。” 卓印清闻言,扶着俞云双半仰起身来,摸索向半挂在她发间的金镶玉蝶步摇。 “等等!”俞云双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急唤他道,“那步摇的棱角十分锋利,你没有触觉不知手劲的轻重,还是莫要碰……” 话未说完,卓印清已然将那步摇摘了下来。 俞云双怔了怔,匆忙坐起身来,牵过卓印清的手摊开,果不其然看到他中指与食指的指缝间,被那步摇上蝶翅锋利的边沿划出了一道又细又深的伤口。 鲜血从伤口处渗出,形成了一条红印。 “我应该早些与你说的。”俞云双将那步摇扔在了一旁,神色懊恼道。 “无妨。”卓印清状做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右手,眸中疑惑之色一闪而逝,而后转向俞云双,笑着摇了摇头。 那笑意却与他平日里不同,怎么看怎么古怪。 只是俞云双一直低垂着头观察他的伤势,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 卓印清手上的伤口太深,血一时半会儿止不了,俞云双四下张望了一番,在卓印清的手臂上轻轻一按,示意他在这里坐着,转身越过他便要爬下床榻。 卓印清却在此时一把重新勾住了她的纤细的腰肢,将她拉回到了自己的怀中。 身后弥漫着卓印清熟悉的气息,俞云双回首瞥了他一眼:“做什么?” “你做什么?”卓印清下颌懒洋洋地抵在俞云双的肩头,手却又不规矩了起来,“做了一半要跑?” 俞云双一把按住了他的手,低低嗔道:“我自然是去找纱布给你包扎伤口,这种时候你怎么还想着做那事?” 卓印清的手反扣住俞云双的手,轻轻地摩挲,视线扫过她凌乱的衣衫与颈间的红痕,眸色越发得暗,压低了声音在她的耳边道:“便是一道小小的划伤,过会儿就自己止血了。都这种时候了,你怎么还想着做那事?” 分明是同样的话,表达的意思却孑然相反。 卓印清平日喝药的时候也会耍赖,俞云双自认还应对得来,只是此刻的他已算不上是在耍赖,而是在耍无赖。 俞云双半转过身来,眸中带着潋滟波光睇了他一眼。 卓印清便趁着此刻重新吻上了她的唇。 唇齿交缠,不加掩饰的喘息声响彻了内室,就在这个时候,屋外突然传来屈易的声音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俞云双的背脊一僵,蓦地睁开眼眸。 卓印清亦停了下来,与俞云双四目相对,俞云双可以清晰地看出他眼中的困惑,似是也没有料到屋外竟然会有人。 “我……”阿颜的声音讷讷传来,“到了公子喝药的时辰了,我来为公子送药。” 俞云双一惊,推了推卓印清的胸口。 “不喝了。”卓印清闷声道。 “不行!”俞云双掐了他一下。 卓印清当然感觉不到。 “那你站在傻站在这里做什么?”屈易又道,“怎么还不送进去?” 屈易的话毕,脚步声响起,似是向这里走得更近了一些,而后压低了声音道:“若是你不愿见他,我替你送进去。” “且等一下!”阿颜焦急阻拦道,“现在不能进去!”   ☆、第48章 厢房门外,屈易正从阿颜手中接过放着药碗的托盘,闻言动作一顿,不解地看向阿颜。 阿颜低垂着头,浓密的睫毛掩住了眸中的一切情绪,水葱一般纤长的手指却将托盘死死抓着,阻拦屈易道:“无双长公主也在里面,他们方才应该已经听到了我们说话的声音,我在这里等一等,待公子开口唤我了再进去送药。” 这话说的十分含糊,屈易却明白了此刻不方便进去,收回了手道:“那好罢。” 此刻内室之中已经听不到方才暧昧的声音,阿颜轻舒了一口气,向着身侧迈了几步让开了过道,对着屈易道:“你从这里经过,应该也是有事找公子罢?一会儿你可一定要待公子将药喝完了再开口,他一听到正事,便没有喝药的心思了。” “也不是什么正事。”屈易道,“方才公子有事嘱托于我,我便是完成任务之后回来复命的。” 阿颜应了一声,而后便垂下头来不再言语。 “阿颜。”屈易仔细打量了阿颜片刻,将她因为用力而隐隐发白的指尖与紧绷着下颌的动作看在眼中,突然开口道,“你对阁主的心思,如今也到了该收敛的时候了。” 阿颜蓦地抬起头来,脸色煞白,就连手也随之颤了颤,托盘上的药碗轻碰,发出玲玲脆响。 屈易扫了她一眼,还是将托盘接了过来:“阁主已经娶妻了。” 阿颜咬了咬嘴唇,贝齿在下唇留下了一道浅浅印痕,过了片刻后才小声道:“我知道。” “你不只应该知道这个。”屈易吐字缓慢而清晰,如一道利刃一般,毫不留情地刺向阿颜,“而且你还应该知道,他娶的不是别人,是当朝的长公主,说得直白一些,除非长公主点头,否则你连做妾的可能都没有。” “在隐阁之中你是最了解我的,我若是说我对公子没什么,只怕连自己都骗不过。”阿颜方开始说话的时候声音还有些发颤,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已然镇定了下来,“没错,我心中确实爱慕着公子,自公子还不是阁主的时候,自第一眼见到公子开始,我便知道自己对他的心思……就连那时我离开师父跟随你和公子来到凌安城,便也是因为想要一直陪伴在公子的身边,做最贴近他身畔的那个人。” 屈易沉默着凝视着阿颜,剑眉在不经意间拧起。 阿颜迎上了屈易视线,一字一句道:“但是即便你不说,我心里比谁都看得清楚。你如何待我,公子便是如何待我,那态度别无二致。我守在公子身边这么些年,若是他真的会喜欢上我,也不必等到现在。否则你以为我为何会一个人留在殷城,只在每月公子病发的时候来凌安看他?” “既然心中忘不了,我总归躲得了。”阿颜轻叹了一口气道,“我知你当初一直觉得我顽劣,不老老实实地呆在师父的身旁修习医术,一定要随你与公子来到凌安,但是对于我那时的做法,我只有庆幸,从来都不后悔,因为若不是那样,公子到了现在,恐怕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阿颜……”屈易的口吻如常,冷冽的瞳色却染了一层不易察觉的怜惜。 阿颜舒展了眉眼,弯出一抹皎月般的笑颜:“你便总是这样,嘴里面说着狠话,其实心里面比谁都柔软。” 屈易线条刚毅的面容上有异色划过,冷哼了一声侧过脸去。 “莫要生气。”阿颜在他的肩头轻轻一按,面上的笑意使她整个脸庞复又明媚了起来,“我知道你说那些狠话是为了我好,但是我的这些话也不是为了哄着你放下心来,才在嘴上随便说说的。如今的我真的已经看开了,对于公子,我就是一门心思地想将他的身体调养好。待到公子身上的毒解了,我便走了。” “你要走?”屈易的声线蓦地一沉,“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师父。”阿颜道,“师父年事已高,虽然身体硬朗,但总归需要有人伴在他身边。我离开的这些日子,幸好有小公子在他身边陪着,否则我真的是心下难安。” 屈易松了一口气:“那我看你是不必走了。” “为何这么说?”阿颜诧异道。 “我前些日子听宋源说过,待到小公子的身体更稳妥一些,公子便会将他接到凌安城来。楚先生当初会留在越城,便是因为越城四季温暖,气候宜人,适合小公子养病。若是小公子被接过来,楚先生必定会跟着小公子一同过来。” 阿颜声音颤颤,激动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屈易颔首一应,看向阿颜神色认真道:“莫要走了,幼时我曾承诺护你一生一世,却在灭门之时与你失散。好不容易才在公子的帮助下寻到你,你如今要是再离开,我难对九泉之下的父亲与母亲交代。” 听到“灭门”二字时,阿颜清澈眼眸霎那间蒙了一层水雾,神色悲恸。 屈易改为左手端着托盘,右手动作小心翼翼地在阿颜的眼角一拭,布着一层厚厚老茧的指尖上便多了几分湿意。 轻叹了一口气,屈易道:“你在殷城住了三四个月,我竟不知其中的真实原因,这是我对你的失责。但是经过了这几个月,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若是心还在这里,不管你人躲到哪里都没有用。你与楚先生习医十几年,炼制过数味药,当知炼药时缺了一味药草,总归能找到另外一味来弥补。” 阿颜的抽泣了两下,声音染着湿意道:“你说用来弥补的,可是那裴小校尉?” 屈易的眸色蓦地一滞,从鼻腔之中冷哼了一声:“那个纨绔子弟,你以后离他远一些。” 虽然心中明白这话不能反驳,阿颜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可是……裴校尉他虽然平日里说话行事放荡不羁了些,为人却直爽纯粹,并不是一个纨绔子弟。” “纨绔二字,还能写在脸上不成?”屈易神色冷凝道,“单从他每次见你那直勾勾的眼神上,我便能看出来他不安好心。” 阿颜抿了抿嘴唇,垂下头来。 屈易与阿颜失散经年,对于她难免心怀愧疚。见阿颜一副神色恹恹的模样,屈易终是忍不下心来继续训诫她。将手中的托盘举了举,对着阿颜道:“这汤药一会儿还是我替你送给公子罢,天色已晚,你现在这模样憔悴得很,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阿颜犹疑了片刻,点了点头道:“那我便先走了。” 向着前方的竹梯走了两步,阿颜似是又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看着屈易问道,“方才你说公子会将小公子接来凌安城,可是要接到隐阁中来?” “放眼整个凌安,最安全的地方便只有隐阁。”屈易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可是那个无双长公主,应该还不知道小公子的身世罢?”阿颜缓缓道,“你也见了如今公子对那无双长公主的态度,竟似是什么都不避讳着她,就连隐阁她都可以随意出入。小公子的身份毕竟特殊,绝对不能出任何闪失……” 阿颜说到此处一顿,面露挣扎之色,却还是开口小心翼翼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屈易神色寡淡,也不知道将她的话听进去了没有,只是淡淡道:“此事不必我们来忧心,公子心中自有思量。” 阿颜张了张口,原本还想再说什么,但终是摇了摇头,对着屈易行了一个礼,转身向着竹楼的正厅拾阶而下。 似是阿颜的前脚方一走,一直紧阖着的房门便被人从里面拉开,卓印清身着方才来隐阁时的那身黛蓝色朝服半倚在门口,衣衫整齐,发髻却有些蓬散,清贵朗润不再,看起来到有几分闲懒风流。 “阁主。”屈易匆忙对着卓印清躬身一揖。 卓印清视线掠过已然空无一人的竹梯处,对着屈易点了点头,容色淡淡道:“进来罢。” 屈易端着托盘,跟在卓印清的身后甫一走进厢房,便看到俞云双披散着一头乌发坐在外间的竹木扶手椅中,手中捧着一个白釉茶盏。 屈易垂下头来,对着俞云双行了个礼。 俞云双将茶盏放到了身侧的桌案上,柔柔笑道:“此处是隐阁,本宫也只是客人而已,屈公子以后在隐阁中见了本宫,无需如此多礼。” 屈易直起身来,将手中放着药碗的托盘递到了卓印清的身前。 “方才我似是听到颜姑娘的声音,怎么此刻不见她进来?”俞云双看着卓印清端起了药碗,这才转向屈易问道。 方才屈易与阿颜说话的声音都很低,里面的人是无论如何都听不到他们二人交谈的。俞云双既然如此问了,问的应该是自己方才见到阿颜时对话的第一句话。 屈易对着俞云双回答道:“阿颜确实一直候在门口,是我看她有些疲倦,便让她先回去歇着了。” 卓印清端着药碗啜饮了一口药汁,虽然感觉不出来是冷是热,却已经几乎看不出来上面氤氲的热气,想必阿颜在外面候着的时间确实不短。 俞云双应是也想到了这一层,莹白的面容上染了一层可疑的红晕,目露埋怨之色地睇了卓印清一眼。   ☆、第49章 卓印清眉目含笑,仰颈一口气喝完了碗中的泛着浓浓苦意的药汁。 见自家公子将空碗重新放回到托盘之上,屈易这才开口向他禀报了方才在京兆府中的见闻。 京兆尹姚永泰是个狡猾的人,当着屈易这个外人的面,并没有过多的表示。但是屈易跟随卓印清的时间不短,见识过的人也不少,或多或少还是能从他不停揉搓信笺的举止中看出端倪来。 姚永泰对于卓印清还的这份人情,既气愤,又欣喜。 这姚永泰气的,自然是在两国交战的关键时刻,下面竟然有人趁机中饱私囊,为了一己私利危害国之社稷,天下苍生。若屈易是宁国人,对此也会十分愤慨。而姚永泰喜的原因,是可以凭借上奏此事,在当今圣上面前得到一个立功的机会。 辎重与后勤本来就是关系战事成败的重要因素,若是能在此刻解决辎重的问题,宁军大胜归朝指日可待。放眼整个凌安,应该没有几个人不期盼着此间战役宁国大捷的。 除了他屈易。 正如阿颜方才所说的那般,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于整个宁朝来说,他便是一个异类。 屈易禀报完毕,卓印清只是轻轻颔了颔首,对他笑意淡淡道:“我知道了,你跑这一趟应该也累了,便也下去歇着罢。” 屈易对着卓印清与俞云双行了个别礼,端着托盘大步如流星地走出了房间。 房门在他的身后阖上之时,屈易还是忍不住向着房内望了一眼,不出意外的,便看到了卓印清从藤椅上站起身来,含笑走向俞云双。 方才卓印清向屈易询问京兆府的事情时,虽然俞云双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话,眉目婉婉坐在那里品着茶,但是以她的聪慧,定然能将事情的脉络拼凑得八~九不离十。 阿颜说得没错,卓印清在阁中的大小事务上,确实丝毫不避着俞云双。屈易追随了卓印清这么久,也从未见过他对谁如对俞云双这般。 但是屈易会驳斥阿颜最后的那句忧虑,不是因为觉得俞云双此人可信,而是因为他效忠的人不是别人,是卓印清。 时至今日,阿颜还将卓印清看成当年的公子,但是屈易早已奉他为隐阁的阁主。公子与阁主之间的区别并不只是在称呼上,只是阿颜被对于卓印清的感情所蒙蔽,没有将阁主这些年的变化看透罢了。 屈易坚信隐阁的阁主,如对自己的信任一般,这一点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变。 在这繁华峥嵘的凌安城中,屈易是个异类。但是在这个名为隐阁的竹楼之中,唯一的那个异类是谁,隐阁主只会比他看得更加清楚。 俞云双被卓印清牵着走进了内室,绕过横在中央的屏风,重新躺到了床榻之上。 因着卓印清今日劳累了一整日,加之方才服用的药剂有安神定气之效,喝过了之后,卓印清的精神便有些发虚。昏昏沉沉地翻了个身想要再与俞云双说上几句话,还未开口,包围着两人的床幔便开始打转,床幔边缘的流苏都似是被血染了一遍似的,一滴一滴地往下坠,将他随意铺撒在床榻上的发染红了颜色。 卓印清阖住眼眸想要定定神,谁知再睁开眼时,初阳的光辉透过床幔的缝隙懒懒照入,耳边能听到代表着新一日的鸟鸣声,声声婉转。 床榻里侧的位置已经空了,那里是昨夜俞云双躺的位置。想来自己一定睡得十分沉,就连她越过自己翻身下床他都毫无感知。 掀开了轻纱床幔,卓印清伸手搓了搓上面的流苏,依旧是清透的月白色,色泽明净得如俞云双的眼眸一般。 视线越过昨日俞云双与自己玩闹时被合了一半的屏风,卓印清果然看到她已然穿戴齐整,披散着一头墨色的长发坐在内室的八仙圆桌旁,纤细手指把玩着一把小巧的牛角梳篦,神色望着遮在窗牖处的纱幔怔怔发呆。 与俞云双朝夕相处了这么些日子,卓印清不难猜出她此刻在发愁些什么。 与寻常养在深闺之中的小姐不同,俞云双十几岁时便随军出征,穿衣绾发于她来说都不是问题。只是战场之上军情急迫,所谓的绾发,便只是将一头乌黑柔亮的长发随意绾成一个发髻盘在脑后,再复杂一些的发式,俞云双便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昨日俞云双是与裴珩一同来隐阁的,因为嫌着累赘,并没有带随身侍女,此刻要绾出个能在凌安城中见人的发式,便捉襟见肘了起来。 听到了床幔撩动的声音,俞云双回过神来看向那处,便直直撞入了卓印清带着调笑之意的眼眸中。 “怎么了?”俞云双指尖轻轻触了触自己的脸颊,疑惑问道,“可是我哪里不对劲?” “并没有。”卓印清初醒,琥珀色的眼眸半睁半合,其中的困意还未完全消散,看起来尤为慵懒,“我的夫人很美。” 俞云双嘴角弯了弯。 半靠在床头醒了醒神,卓印清从床榻上起身走向她,口吻温柔道:“我是极少见你发愁的模样,方才乍一见到,便觉得有些稀罕。” “那你表达稀罕的模样倒真与旁人不同,怎么看怎么像是瞧人笑话的。”俞云双故作嗔怒的模样,眸中却有潋滟波光涌动。 “今日怎么起得这般早?”卓印清坐到了俞云双的身侧,伸手掬起她那一头鸦翼般的长发问道。 “便是睡着睡着觉得热,触在床褥上的一面出了许多汗,怎么翻腾都不舒服,便索性起来了。”俞云双话毕,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蹭地从八仙桌旁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绕到了屏风后面。 昨日凌安又下起了夜雨,隐阁中人担心两人睡着会冷,除了外厅与内室交界处燃着的大熏笼,还多加了几个炭盆。两人所在房间的炭火十分足,熊熊烧了一宿。 黎明时分俞云双起身,因身上的燥热还没有褪去,便将房间角落里的一扇小窗开了个缝儿透气。 此刻卓印清只穿着一件单薄中衣出来,身上的初醒热气未散,若是再见了风,必然又会着凉,俞云双这么火急火燎,是去将那窗牖合严实的。 待到俞云双从屏风那处绕回来时,卓印清已经披上了自己外衫,正垂头系着腰际处的绶带,黛蓝色的官袍将他的身形衬得更加玉立挺拔。 俞云双走到了他身畔,抬手为他理了理衣襟处的褶皱。 卓印清亦垂头看她,瞳色清浅,却像一张看不见底的网,温柔地将她牢牢拢住。 两人情愫流淌间,门外传来蒙叔的轻唤:“公子,您与双姑娘可是已经起身了?” “起了。”卓印清回答道,“你进来罢。” 蒙叔招呼人将装着热水的盆子端了上来,两人皆梳洗完毕之后,面带满足笑意在两人身上打量了一圈,伸手轻轻拍了拍卓印清的后背,又向着俞云双点了点头,这才随着小厮们一同退了下去。 两人皆知蒙叔方才那意有所指的动作是为何,想必昨日两人在房中的动静,不止阿颜一人听见了。 俞云双面上飞红,捂唇低咳了一声,对着卓印清道:“看你已经换上了官服,应该马上也要去大理寺了罢?如此这般,我便先回长公主府了。” 卓印清却开口将她唤住,视线停在俞云双披散飘逸的长发上:“你便这般回去?” 俞云双将鬓角碎发拢到耳后,沉吟了片刻道:“要不这样,你再借我一个有兜帽的大氅,我穿着它回去,也没人能看出我的头发了。” “上次那两件外衫还未给我,如今又问我借大氅?”卓印清声音仿佛润着一块温玉,琅然带着笑音,“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的大氅都是男子的样式,你这个时辰穿着它,若是被其他人瞧见了,没误会也该生出误会了。” 此时恰逢寅卯交界,凌安街道之上不乏赶去上朝的官员,一不当心被这些人看到了,闲话传得比市井坊间还要快。 俞云双撇了撇嘴:“本宫与自己的驸马在外过上一夜,竟然还要如此偷偷摸摸,当真是令人无奈。” 卓印清执起俞云双的手,牵着她到方才的八仙桌旁重新坐下,开口问道:“你方才手中把玩的梳篦呢?” 俞云双闻言,从袖中将一个牛角梳掏出来,举高了手臂半转回身在卓印清的面前晃了晃:“在这里,怎么了?” “我来帮你绾发。”卓印清将那牛角梳篦接过,扳着俞云双瘦削的肩头让她坐正,而后执着篦子为俞云双细细梳理了起来。 “你竟然会绾发?”俞云双绷紧了背脊,神色吃惊却又不敢转过身去看他。 “不会。”卓印清笑道,“这也是我头一次帮人绾发。” 三千青丝柔亮滑顺,执着它的手文质修长,精致得仿若最美好的羊脂白玉一般。乌发如流淌着的锦缎,从梳篦细密的齿缝一点一点漫过,偶尔有几缕不听话的,便被卓印清以手重新理了回去,发丝绕指间,柔和了他指缝处那一道结了淡红痂的伤痕。 阿颜端着卓印清的药进入厢房时,便刚巧将这一幕缱绻场景看在了眼中。   ☆、第50章 脸上的血色蓦地退下,阿颜迅速地垂下了头,脚下后撤了几步退回到内侍与外厅的衔接处。 从俞云双的角度,刚巧能看到她身着月蓝撒花裙的身影一闪而过,向着她的方向侧了侧身,俞云双开口笑道:“颜姑娘,可是来给公子送药的?” 话音还未落,便被卓印清扶住了她的肩膀,金石相撞一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些许无奈道:“莫要乱动。” 俞云双乖乖地应了一声,小声嘟囔道:“你站着不累么?我脖子都僵得发酸了。” 声音带着软糯的娇意,听起来似是抱怨,却因着尾音婉婉,别有一番滋味挂在心头。 卓印清执着梳篦的手一顿,修长的手指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轻轻擦过俞云双纤巧的耳垂。 动作十分隐蔽,俞云双的耳垂却更红了,咬牙道:“再多折腾一会儿,你的药就要凉了!” 阿颜在这时将药端了进来,刚巧听到了俞云双最后的那句话,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建议道:“要不让我来为长公主绾发,公子先喝药罢。” “不必了。”卓印清头不抬,手下顺着俞云双长发的动作亦不停歇,“就快好了。” 阿颜抿了抿唇,将手中的托盘放到了两人身边的八仙桌上,低眉敛衽候在一旁。 卓印清口中说着就快好了,确实也没再花多久的时间,待到他执起昨日被俞云双赌气扔到一旁的金镶玉蝶步摇时,俞云双忍不住提醒道:“这回你定要小心着些。” “放心。”卓印清道,将那步摇插入了俞云双的发间,意有所指道,“昨日与今日的情形不同。” 俞云双的背脊又是一僵。 卓印清为俞云双梳好了发后,俞云双凑到了角落里的黄铜镜前,左右看了看,口中满意道:“倒真的不像是第一次为人绾发。” “以后常常为你绾,便能更熟稔了。”卓印清道。 俞云双匆忙摆了摆手:“隐阁主日理万机的,这点小事便不劳烦阁主了。” 卓印清将手中的梳篦抛给了俞云双,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俞云双刻意起这么早,便是为了避开上朝的百官,是以并没有多留,又与卓印清闲话了几句之后,便由屈易送出了隐阁。卓印清默默注视着俞云双的背影消失在主楼大厅的门口,这才重新回到了内室。 阿颜依然在原地负手等候着。 卓印清将眸中的笑意敛了敛,扶着竹木桌案坐下,捂唇低咳了一阵。 阿颜揪心地看着他,待到他抬起头来后,迅速收敛了面上的神情,垂头恭敬地将药碗向着卓印清递去:“公子喝药罢。” “嗯。”卓印清伸手接过药碗,却并没有送到唇边。 “公子?”阿颜疑惑道。 卓印清将药碗放回到了桌案上,又低咳了几声,方抬起头来对着阿颜道:“无论怎样,规矩不可废。以后入我的房间,皆需要先行通传,你可记得了?” 卓印清口中说的这条规矩,其实阿颜以前也犯过一次。当时的她年纪尚幼,性子活泼莽撞,冲进卓印清房间的时候,他正在与人议事。当时的卓印清便只是笑着提醒了她一句,叮嘱她以后莫要再犯,并不若今天这般严厉。 而方才阿颜会忘记通传,是因为走到了昨日听到卓印清与俞云双声响暧昧的地方,心中一个晃神,才迷迷蒙蒙地直接闯了进来,其实并不是故意为之。 只是卓印清会以这般严厉的口吻说她,她一点都不觉得委屈。卓印清在隐阁之中便是如此,他允许属下犯错,只要不涉及到原则,再大的错误他都可以云淡风轻地笑着原谅,但是同样的错误若是再犯第二遍,他便没有那么好说话了。 更何况方才在房间中的除了卓印清自己,还有俞云双。 阿颜将头垂得更低,狠狠咬了咬唇,而后低声道:“阿颜记得了。” 卓印清的容色缓和了一些,重新端起白瓷碗,将里面的药汁一饮而尽,连着托盘一同递回给阿颜:“有劳了。” “公子不必客气。”阿颜低低回答,却立在原地没走,“听大哥说公子昨日回来的时候面色不是很好,我还需重新为公子把把脉。” 卓印清闻言,对着阿颜做了个手势:“请坐。” 阿颜提着裙裾坐到了卓印清的对面,伸手探向他腕间的脉搏处。 卓印清的脉象与平常人不同,脉势缓且虚,若是不凝神细查,很容易便失了准头。阿颜的手在卓印清的腕间轻移,只觉得那脉象相比与前些日子又怪异了几分,凝眉再探,眼神一颤,便锁到了卓印清指缝间的那道结了一层薄痂的伤口上。 卓印清转过头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眸中漾起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解释道:“昨日取簪时不小心割破了手。” 卓印清束发的簪都是温玉制成,边沿圆润,完全没有可能划伤人,那簪究竟是谁的,不言而喻。 阿颜心头微缩,面上却没有显露出丝毫,低声道:“公子如今失了触觉,虽然感受不到痛,却还是应该小心一些才是。一会儿我再去拿些纱布来,为公子将手上的伤口包扎一下。” “这倒是不必了,小伤而已。”卓印清笑着拒绝道,“方才看你表情不对劲,可是我体内的毒又严重了?” “并没有。”阿颜匆忙道,“只是今日来探这脉象,觉得公子的脉象滞涩,藏头露尾,与其说是毒更加深入,倒不如说它停滞在了某处不动,着实不知为何。” 卓印清闻言,沉吟了片刻,摊在脉枕上的手腕微微一抬,食指与中指蓦地合拢,正正地压在了那道伤口上。一时间,手上的伤口又一次裂开,有血珠顺着指缝缓缓滴落下来。 “公子?”阿颜低呼道,“你这是做什么?” 卓印清将自己的手从阿颜的掌心下抽出,仔细观察着手上的伤口,笑道:“莫要担心,昨日我被割伤的时候曾隐隐觉察出一丝疼痛,但因着后面再无所觉,便没有放在心上。方才我又重新试了试,果然还是能感觉到这个伤口的。” 阿颜闻言,惊喜道:“这是否说明公子被五觉散侵蚀的触觉又一次恢复了?” 秦隐身上中的毒,名为五觉散,初始只会让人身体虚弱,然而在体内潜伏久了,这毒便会越来越霸道,逐渐吞噬人对于外界的一切感知。 失去触觉,便是毒性已然扩散至全身的早期症状。随着五觉散继续在体内蔓延,触觉、味觉、嗅觉、听觉与视觉皆被侵蚀只需三年左右的光景。到了那时,中毒之人离九重黄泉只差一步,即便不死,也是一个生不如死的活死人。 这些年来阿颜的师父一直在潜心研究五觉散的解药,只是这毒出自彦国内庭,是历代的彦帝为控制派出宫外的暗卫所制,五觉散究竟长什么模样,除了彦帝之外,只怕没有一个人知晓,更遑论是炼制解药。 众人每每听到隐阁阁主身体较常人来说更加羸弱,都要暗叹一声天妒英才,却不知这句天妒英才的背后,事实比表面更加残忍。 现在的卓印清,每过一日,便少了一日。 是以当阿颜知道卓印清的触觉只是时有时无,并不是完全丧失时,心头隐隐存着几分侥幸。卓印清的毒并不是直接服用的,中毒的途径与以往的人皆不同,兴许那五觉散到他体内的时候,毒性已经消退,变成了另外一种并不会置他于死地的毒,才会与其他人发病的症状不一样。 卓印清却摇了摇头,俊朗的面容上,神色永远都从容恬淡,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事情一般:“这说明,我的触觉并不是时有时无,而是在逐渐消失。” 阿颜面上的笑容倏然一敛,怔怔问道:“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便是说我现在触觉只是钝化了。平日里的与外界的接触太过温和,所以才感受不到,而那些强烈一些的被我感受到,不是因为触觉恢复了,而是因为它带来的刺激更为强烈。”卓印清以方巾随意拭了一下手上将要滴落到桌面上的血珠,“若是说我以前于此事还只是一个猜想,从方才起,倒是可以完全确定了。” 自卓印清说完话之后,阿颜的喉咙便如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来。待到卓印清将染了血迹的方巾放到了一旁,抬起头来看她时,阿颜还没有回过神来。 卓印清失笑:“你怎么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这与我来说是一件好事,我在楚老先生那里曾经翻阅过典籍,以往身中五觉散的人,五觉都是突兀消失不见,并没有如果我这样缓慢的。这起码可以证明当年那毒进入我体内时,确实经过了稀释,而我剩下的时间也会比三年更多一些。” 阿颜的嘴唇张张合合,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艰涩道:“确实如此,到时候师父也有更多的时间炼制五觉散的解药,待解药制成,管他三年不三年的,公子一定会长命百岁。待到一会儿回去,我便向师父修书一封,将这件事情告之于他老人家。” “此事不急于一时。”卓印清道,“你师父这些日子应该颇为忙碌,再过一阵子,我会亲口将此事告之于他。” 昨日屈易与阿颜说了公子打算将小公子接回到凌安城的事情,两人当时便猜测阿颜的师父楚老先生会随小公子一同来凌安城,如今听卓印清的口吻,竟然已经定下来了。 阿颜的眼睛蓦地瞪大:“公子的意思是,师父与小公子都会一同来?”   ☆、第51章 俞云双掐着时间从隐阁出发,倒是真的没有与入宫早朝的人流撞上,待她回到长公主府时,卯时已过。 进了府门,俞云双换了一身紧衣窄袖的裋褐,正照例在演武场与兵将们过招,便听到贴身侍女囊萤来报,言城门领赵海振递帖子拜访。 昨日亲自登长公主府门拜贺的官员不算少,赵海振却并不在其中。但若说在这凌安城中还有谁是俞云双最信得过的,赵海振当之无愧。 赵海振其人豪迈坦荡,曾为俞云双手下的参将,在俞云双失势之前,被她寻了个借口将他罢黜,后由右禁卫军刘向泽统领的赏识,将他编入麾下,升擢成了城门领。 外人只知俞云双跋扈无常,跟随了多年的旧部都可以说弃就弃,只有了解俞云双的人知道,那所谓的罢黜,无非就是为了让他继续留在凌安城。 俞云双既已远离凌安,自然需要有人向她传递凌安的风向。如今俞云双重新回到了凌安,明面上做不得的事情,便又他暗中来办。 俞云双闻言,手中光泽如皎练的长剑一闪,锋利剑身重新归鞘,扔给了一旁侍候的侍卫,向囊萤问道:“他此刻人在何处?” “我将赵参军请到书房等候殿下了。”囊萤回答,想了一想,又继续道,“昨日傍晚赵参军也来过一次。” 昨日整晚俞云双都留宿在隐阁中,自然与赵振海错了过去。 俞云双侧头看她:“他可留下什么话了么?” “并未。”囊萤回答道。 “我知道了。”俞云双掏出帕子擦了擦手。 赵振海轻易不会来,若是来了,必然是大事。按理说这事情已经耽误了一晚上,俞云双应该着急才是,囊萤偷眼瞧着她,却从她的面上却看不出分毫异色。 将帕子重新收回到了袖中,俞云双竟然还转过身来对着执剑的侍卫吩咐了一句将她的剑收好,而后才转身向着前院的方向走去。 囊萤急忙追上了俞云双的脚步,犹疑了一下,开口唤俞云双道:“昨夜驸马也没有归府。” 俞云双“嗯”了一声说自己知道:“昨夜驸马同本宫在一起。” 两人一同不回府,能去哪里?囊萤左思右想着,脸却蓦地红了,瞥了俞云双一眼,支支吾吾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俞云双侧头斜睨她:“你在想什么?” 囊萤垂下了头小声道:“殿下以前从来不去那些污秽的地方的,可是驸马将殿下带坏了?” “什么?”俞云双一怔,而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囊萤左右为难,踟蹰了半晌,做出大义凌然的表情:“烟花柳巷南风馆,只要是朝廷命官,都不能随意出入的。殿下如今步步为营,若是在这上面随性而为,让人抓了把柄,以前的韬光养晦岂不是都白废了?” 夫妻二人一夜未归脸面上虽然说不过去,只是没想到囊萤竟然会想到那上面去。俞云双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却也与她解释不得,是以并不否认,只是慨叹道:“这便是我喜欢让映雪跟在身边的原由,不该说的话,她一句都不会多说。” 囊萤的嘴唇动了动,最后终于撇了撇嘴,将余下的话重新吞回到了腹中,跟着俞云双一同来到了书房中。 长公主府极大,演武场在长公主府的后院,而书房却在前院,二者之间隔着内宅与弯弯曲曲的拱廊。赵海振在书房之中踱步了半盏茶的时间,终于听到从前院处传来的脚步声,止住了步伐侧头望向书房的大门处,便看到俞云双踩着初晨柔和的微光大步踏进来。 她的身上还带着清早霜露的冰凉,身着练武的裋褐,头上的发髻却是舒柔的随云髻,如此违和的装扮出现在她身上,少了女性特有的娇柔妩媚,多了几分英姿飒爽,并不显突兀,倒像是有回到了以往先帝还在时张扬洒脱的旧时光。 赵海振从前迈步向前,对着俞云双行了一礼。 俞云双亲自躬身将他扶起,开口问道:“赵大人如此早来寻本宫,可是宫内发生了什么事情?” 赵海振哪里敢让俞云双真的搀扶他,礼行了一半便顺势起身,垂头恭敬道:“长公主曾令属下留意着季正元那边的动作,昨夜有探子回报,季正元在宫门下钥前入宫,一直到现在都未归府。” 赵海振口中的季大人名季正元,乃是季太妃的胞兄,当朝皇帝的亲舅舅,当初阻止俞云双御极的百官联名奏疏,便是由他发起的。俞云宸在即位之后,十分仪仗这位国丈大人,季正元身为文官之首,如今俞云宸做出的一多半决定,都是由他定夺的。 俞云双想要重新收拢自己在朝中的势力,对于这个人不得不除。 “既是下钥前被宣入宫中,定然是因为什么紧急的事务。”俞云双对着赵海振比了一个坐的手势,自己来到了书房的桌案后面的位置坐下,缓缓道,“赵大人可得到了什么消息?” 赵海振蹙眉摇头:“若是在奉天殿中议事,我多少还能探听到些内情,但是昨日今上在重华殿接见季正元……重华殿长公主也是知道的,今上即位的时候将重华殿的人换了回血,我们的人没几个剩下的,况且昨日陛下与季正元议事的时候还屏退了左右,即便凑巧他们当值,也进不去啊……” 俞云双纤细的指尖轻捻着案头的一层薄薄宣纸,沉吟道:“如今本宫不再宫内,我们的人用一个少一个,实不可冒险。” “逮不住那姓季的的尾巴,我们该如是好?”赵振海蹙眉问道,“我总觉得这个时候入宫,定然不会简单。” 俞云双将那张宣纸拨弄到了一边去:“这些日子你的人负责监视季正元,可发现他有什么异常?” “对了。”赵振海一拍脑门。方才来得急切,俞云双若是不提,他险些忘了此事,“前日长公主与驸马爷从宫中归宁回来后,陛下曾派人向季府送了一封信,而后季府便有府兵出洞,似是在查当年的一件旧案,那案子说来与长公主有些关系。” 俞云双凝眉看他:“与我说话,便莫要卖关子。” 赵振海将手放下,看向俞云双道:“他们查的是当年彦国来大宁和亲的安宁郡主。如今长公主下嫁与怀安公府的嫡长子,而驸马是安宁郡主所出,与长公主确实算是沾亲带故了罢?”   ☆、第52章 俞云双在听到赵振海提及当年旧案的的时候,“安宁郡主”四个字已经呼之欲出,是以在赵振海缓缓道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即便亦十分疑惑事情的原由,面上却没有流露出太多的表情。 安宁郡主其人,俞云双在嫁与卓印清之前便听说过,即便斯人已逝,其死因已成为了宁彦两国之间刻意掩盖的秘闻。这季正元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竟然会突然翻出这件旧案来查。 俞云双纤长十指交叉,浅扣于桌案上,凝神缄默。 “长公主?”赵振海试探地唤了俞云双一声,“您问起这个,可是觉得昨日季大人入宫,与这件事情有什么关联?” 俞云双不置可否,反问道:“你既然查出他的人在翻查关于安宁郡主的旧案,可曾留意过自他入宫之后,那些人是否仍在继续调查?” 赵振海这回是真的被俞云双问住了。这件事事关俞云双的驸马,按理说他应该在第一时间向俞云双汇报。只是季正元在此时秘密翻查陈年旧案,这件事本身就十分奇怪,加之赵振海一直在密切监视着季正元那头,季正元派出的人在此案上确实没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展,便没将它放在心上。 赵振海原本打算等到整件事水落石出,来个黄雀在后,将此事与季正元查出的结果一同向俞云双禀报,却没有想到俞云双会对此事如此上心。 “这……”赵振海挠了挠头,一脸惭愧道,“是我的疏忽,确实没有来得及去查。” 俞云双笑了笑,没有责怪赵振海,只是沉吟道:“若是自季正元入宫之后他手底下的人便停止了调查,那么他入宫一事,十之八`九与安宁郡主有关。” 赵振海懊恼道:“确实是我本末倒置,延误了重要之事,我这就回去调查此事,到时候连同季正元所搜集的资料一同呈给长公主过目。” “这倒不必。”俞云双摇头道,“你只需去做本宫方才要求的事情即可。” 这意思是说只管去看季正元查没查完,不管季正元查出什么了?赵振海蓦地抬头看向俞云双。 俞云双姿态雍雅地坐在桌案后,玉葱一般的手指叠合,说话的时候漫不经心地点着黄花梨木所制的桌面,发出微弱的响动。 感觉到了对面之人心绪的骤然起伏,俞云双抬起眼帘,直直对上了赵振海一双闪着忐忑光芒的眼眸,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吩咐的命令确实有不妥之处。 俞云双原本想着既然事关卓印清的母亲,若是自己想知道什么,亲口向他询问便是。十几年前的事情本就不好调查,而且以卓印清在凌安城中的能耐,若是他想掩盖住什么,别人即便再能挖,也很难在他的手掌心下挖出真相来,她自然不必多此一举等着看季正元查出来的结果。 只是赵振海刚请罪完毕,自己便让他查一半留一半,难免会让他觉得自己是因为质疑他办事的能力,才不将此事交付与他。 俞云双唇角绽起一抹纤柔笑意,改口道:“是本宫没有交代清楚,季正元那边的进度与已获得的消息本宫都要知道,越快越好。” 赵振海终于松了一口气,朗声道:“还请长公主放心,下官这回定然不负长公主所望。” “让你的手下人在调查的时候仔细着些,季正元那人能做到文官之首的位置,不可小觑,莫要被他察觉到了端倪。” 赵振海神色恭敬地应了一声。 “还有。”俞云双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本宫记得你方才说过季正元昨日留宿在了宫中?” “他于昨日宫门下钥前入宫,臣身为城门郎,十分确定昨日城门下钥之后便再没有打开过,且今日验牌子入宫早朝的官员中,并没有季正元。” 俞云双薄唇勾出一抹似笑非笑:“他这些日子一直孜孜不倦地捉本宫的错处,如今倒是将现成的把柄送到了本宫的面前。” 赵振海的眼珠缓缓一转:“长公主可说的是外臣不得留宿宫中的规矩?” 俞云双颔首道是。 赵振海跃跃欲试:“这理由确实足以让我们的人趁机参他一本不合礼数。” “我们此刻不可轻举妄动。”俞云双阻拦道,“他此举确实不合礼数,但是如今他站在高处,背后又有天子护着,这些可有可无的小错,即便有人参他,不能将他怎样不说,还会让自己变成朝堂上的活靶子,得不偿失。” “可如此说来,有本不参,有错不揪,我们岂不是要坐以待毙?”赵振海蹙眉,口吻染了几丝愤慨道,“长公主一直嘱咐我们此刻需要韬光养晦,但是我们忍一步,他便进一步,我们退一步,他便进两步,大有与我们一派不死不休的架势。兄弟们都是军营中炼出来的铮铮铁胆,平日里几句话不合可以直接抡拳头打他个三天三夜,打完了之后把对方拉起来照样一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平日里最见不惯文臣那些勾心斗角的花花肠子,如今被他这么压着使阴招,当真是憋屈的要命。” 赵振海说到此处,挥拳狠狠一锤身侧的四仙桌:“有时候真想直接到季尚书府中将季正元这老家伙一刀捅了,也好过每日里看他在我们面前将尾巴翘到天上去来得自在。” 俞云双扬手止住了他的话:“本宫知你们这些日子确实受委屈了,但是季正元背后的人想必大家都知道,以硬碰硬要不得。” 赵振海一顿,鼓起勇气道:“那就一锅端了!” 俞云双狭长凤眸微眯,神色寡淡扫了赵振海一眼。 赵振海被这一眼骇得出了一身冷汗,识趣地闭上了嘴。 “一锅端?”俞云双冷冷一笑,“这话你也真说得出口,这一锅端的是谁?今上?还是反对本宫的所有言官?” “是……”赵振海嗫嚅,抬眼看到了俞云双的神色,又匆忙摇头道否认道,“不、不是……” 俞云双收回了视线,却并没有再斥责赵振海,反而轻叹了一口气道:“本宫若是真的可以一锅端了,早在今上即位的时候便带兵围堵在奉天殿外了。这么做确实可以快刀斩乱麻,但你可曾想过结果会如何?朝中超过半数的文臣都联名上奏了阻本宫御极的奏疏,你当真以为他们就是没事干在奉天殿外跪着玩玩?武将有武将的豪爽,文臣有文臣的傲骨,泱泱大国缺了哪一派都无法运作。更何况宁国早已不若当年强盛,如今宁国强敌环绕,伺机而动,半点内乱都可能是国之倾覆的开端。” “长公主说的我都知道。”赵振海小声道,“只是这事虽然动不了季正元,但是好歹可以揪住挫挫他的锐气罢?” 俞云双的眸光微起波澜,向着书房的大门处扫了一眼,而后以手撑着桌面站起身来,声音冷冽道:“这件事既然被本宫知道了,自然不会让它白白溜走,只是先记在账上罢了。谋定而动,如今时机未到,无法一矢中的,草率进攻只会打草惊蛇。本宫知道你方才说的话定然不是你一个人的意思,但是你们追随本宫多年,也了解本宫的性子,不听命的兵,再悍勇本宫也不要。若是还有谁觉得憋屈,不愿意忍,便让他直接站在这里与本宫说。” 既然俞云双都站起身来,赵振海也不可能坐着,陪着她一同正襟危立,躬身行礼道:“属下知错了。” 俞云双却并没有答他,反而转向了书房的大门处,笑道:“既然回来了,怎么不进来?” 话音方落,便听到大门被人从外打开,一道颀长身影背对着阳光,斜斜印入了书房之内。 男子身着一袭暗红色武将服,玄色玉带,俊朗的面容上,一双桃花眼映着从大敞的书房门外洒下的暖阳,看起来熠熠生辉。 赵振海跟随了俞云双多年,虽然与这人的交情不深,却也一眼就认出了此人的身份,正是将门裴家的小公子裴珩。 裴珩的视线在两人的面上逡巡了一个来回,眨巴了两下眼睛,打趣道:“没想到我今日能得这么大的面子,长公主和赵校尉一同站起来迎接我。” 俞云双却复又重新坐了下去,揉了揉额角道:“本宫定然是因为方才在外面吹了风,竟然能将脚步声听错。” 而后,狭长凤眸之中流动的盈盈波光在张合之间隐去,口吻疑惑道:“你今日是这么了,走路的脚步声如此虚浮?听起来倒不像是习过武之人。” 俞云双不提倒好,一提裴珩就扯着嗓子“嗷嗷”惨叫了两声:“你还说呢,我方才听到了些今日在朝堂上发生的事情,匆匆往回赶的时候遇见了阿颜与……” 裴珩偷瞟了一眼赵振海,对着俞云双使了个你我都懂的眼色:“我本想着上前与阿颜打声招呼便来你府上,谁想到我刚一近到阿颜的身畔,她身边那人便像是魔怔了一般,用手中的马鞭对着我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阵痛打,我挨了打,身上痛,走起路来自然没有往日里轻快。” 裴珩口中说的人,自然就是屈易了。可是屈易的性格虽然阴鸷了一些,却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的人。俞云双闻言诧异:“昨日你与我分别之后,你可是哪里又惹到他了?” “当然没有。”裴珩断然否决道,而后转过身来给俞云双看自己裤子上被抽出的深一道浅一道的灰印子,叹了一口气道,“若是按照我以往的性子,早就还手打回去了,可是阿颜偏偏横在了我们之间,不拦着那人偏偏拦着我,我既要护着阿颜,又要躲闪着那人的进攻,平白无故地就被抽了五六下。” “你当真什么都没做?”俞云双狐疑道。 “千真万确。”裴珩立指信誓旦旦道,“我就只是多看了阿颜几眼。” 俞云双糟心道:“你那登徒子一般直勾勾的眼神,不挨打倒是亏了人家姑娘家。” 裴珩怔了怔,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赵振海在侧旁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对话的模样,只觉得俞云双与裴家小公子在一起的时候,性格比往日里要鲜活了许多。 俞云双待裴珩放下手来,这才向着四方扶手椅的椅背处靠了靠,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对着裴珩问道:“你方才不是说朝堂上发生了些事情,究竟是什么事?” 裴珩狠狠阖了阖眼眸,而后又瞥了赵振海一眼。 “自己人,但说无妨。”俞云双道。 裴珩“哦”了一声,寻了个赵振海对面的位置自行坐下,这才悠悠开口道:“今日在朝堂上,京兆尹姚永泰弹劾黎城太守私吞军饷,导致我大哥的军队粮草匮乏。今上大怒,当即点了三位御史与刑部侍郎一同前去彻查此事,从凌安到潼城这条线上的辎重都要查,到时候无论查到谁手脚不干净,一律革职严办。” 俞云双昨日在隐阁之中从卓印清与屈易的对话里便猜出了此事的来龙去脉,五指不由一攥。 没想到姚永泰竟然如此快得将奏疏递了上去。 “你大哥如今出兵在外,此时严查此事确实可以缓解粮草短缺的问题。”俞云双点头道,“我看你说那黎城太守的模样倒不是十分气愤,可是还有什么后招等着?” “我方听到此消息的时候愤慨当然还是有的,毕竟两国交战,如此时刻竟然还有人中饱私囊,为了一己私利拖累边关的几万士兵,当真罪大恶极。不过我信我大哥,他没粮都能撑到现在,如今粮草问题缓解有望,他没有后顾之忧,定然可以大捷而归。”裴珩道,“这条只是铺垫,我想说的事儿,是指后面的那条消息。今日姚永泰除了在朝堂上弹劾了黎城太守之外,还向今上推荐了礼部尚书的人员,正是原锦州刺史罗晖。” 礼部尚书是俞云双通过淮陵侯世子一案亲手扳倒的,之后俞云双也在这个位置上动过脑筋,只是因为礼部尚书是个肥差,俞云宸一面死守着不放,一面又一直寻不到合适的人选,宁愿烂在自己手里,也不让俞云双的人□□去,便这么一直耗着。虽然裴珩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完,听他说话的口吻,俞云宸似乎是采纳了姚永泰的举荐。 俞云双一直平静如水的眸光泛起了层层涟漪:“竟然是罗晖?” 罗晖于在担任锦州刺史期间,清廉耿直,很有一番作为,因为其父长辞于世,便请了三年的丁忧。到了如今丁忧结束,罗晖从锦州老家匆匆赶回了凌安,却一直没有被今上安排一官半职。 以罗晖此人能耐,任礼部尚书一职确实绰绰有余,只是他于先帝皇储的态度从来没有公开表过态,加之三年未归,早就被孤立在各个派系之外,成了不折不扣的中立之人。俞云宸会任用他,只怕是因为姚永泰刚立了功,话赶话到了此处无法拒绝,加之罗晖此人确实合适,才不得已而为之。 “如今季正元那边文臣扎堆,朝堂之上六部之内三品高官突然被塞入了一个中立之人,确实十分突兀,今上只怕现在还憋着气呢。”裴珩幸灾乐祸道,“你说昨日姚永泰刚向你示了好,今日便整了这么一出,究竟是为何?”   ☆、第53章 番外昔年七夕 盛夏的天总是亮得十分早,才正值卯时初,初阳的微光便透过檀木镂空雕花的窗牖铺洒进来,照得床榻之上一片暖融。 秦砚的睫毛颤了颤,还未睁眼,翻了个身手便不由自主地向旁边捞去,不同于往日的温香暖玉入怀,那双手扑了个空不说,整个人还险些从狭窄的床榻上翻下去。 清晨的睡意朦胧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惊得顿时消散于无,秦砚猛地睁开眼,这才忆起自己此刻身在何处。 清俊的面容泛起一丝苦笑,秦砚也没有唤白青,翻身从床榻上一跃而起,匆匆披了一件外衣便向外走去。 七月天总是亮得早一些,就连此时的空气也染着一丝夜间的露气,闻起来湿润清新。秦砚穿过冗长的回廊,脚下毫不停歇地直直奔去秦府的内院,抬起手来方触到琢玉轩的大门,便听到从旁传来一声清脆的低笑声。 冬儿睡眼朦胧,手中捧着一个冒着热气儿的木盆子,此刻正站在一旁抿着嘴笑看着自己。 秦砚维持着推门的动作不变,嘴唇微动,以唇语无声问道:“醒了么?” “还没。”冬儿摇了摇头,同样无声地答了回去。 秦砚满意一笑,这才动作小心地推了门走了进去。 甫一入屋,便有一袭淡淡香气扑面而来,味道馥郁清新,正是自己为苏玉专门配制的安神香。秦砚放轻了脚步走到里间的床榻边,嘴角带着笑意掀起了帷幔,苏玉果然如冬儿所说的那般还在睡着。 虽然是盛夏,苏玉的身上却严严实实裹着一层锦被,纤长浓密的睫毛在她清丽的面容上投下一片小扇般的阴影,脸颊还带着因为熟睡而泛起的红润,呼吸轻柔的一起一伏间,如一尾小小的羽毛,一下一下挠在秦砚的心头,让人发痒。 漆黑的眼眸中温柔缱绻满的快要溢出来,秦砚忍不住以手撑着床榻俯下身来,用唇轻轻触了触苏玉柔软的唇角。 原本应该睡得深沉的苏玉却在这时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与秦砚的视线直直对视着,眸光清澈明朗,丝毫没有刚刚从沉睡中清醒之人该有的睡意。 秦砚却没有被抓包之人该有的窘迫与尴尬,眉眼微微弯起,俯下身来加深了这个吻。 咬噬辗转间,身~下苏玉的呼吸声急促了一些,却没有推拒,反而从薄被中伸出手来从后方攀住了他的背脊,任由着秦砚身上清爽好闻的男子气息铺天盖地地将她温柔围拢住。 待到那人的带着炙热气息的唇顺着下颚将将向下滑至脖颈时,苏玉这才轻轻的“唔”了一声,抵住秦砚的额将他推开了一些,面上的红云更甚,眼眸一片水雾:“别,再这样你今晚便继续睡书房。” 秦砚抬起头来,未束起的墨色长发顺着肩头滑下,与他灼热的呼吸一同轻扫在苏玉凌乱的里衣领口间,他却不管不顾,反而理了理苏玉被汗水黏在腮边的碎发,轻吻了一下苏玉的额头道:“我已经连睡了五日书房了,每日清晨都要从榻上滚下来一次。” 虽然是陈述的话语,口吻中却泛着一丝似有还无的委屈。 苏玉却没有管他,伸手推了推秦砚的肩膀,打了个哈欠眼泪汪汪道:“那你便老实一些。” 秦砚顺着苏玉的力道撑起了身体,却是一并将外衫与鞋子褪了下去,在苏玉诧异的目光下,秦砚掀了被子,将自己与苏玉一股脑儿地包裹了进去,还不忘伸出手来将苏玉那边的被角掖了掖。 “你这是做什么?”苏玉被裹地严严实实,用尖尖的下巴将被子向下蹭了蹭,眨巴着一双眼睛看着秦砚道。 “老老实实睡觉。”秦砚眸中漾着温柔笑意,看着苏玉道。 “你今日不用早朝?” “今日休沐。”秦砚将怀中苏玉揽得更紧了些,“更何况今日还是乞巧节。” 苏玉有些不自在的动了动:“要睡觉回书房去睡。” “回书房那便不是睡觉了。”秦砚压低了声音道,“那就叫做独守空床了。” 这人说话时神色十分坦然,仿佛如此没脸没皮的话不是出自他口中一般。苏玉被噎了噎,便听到秦砚清润的声音继续在耳边道:“走了么?” 如此没头没脑的一句,苏玉却懂了,扭过头去轻哼了一声道:“没走。” 秦砚目露诧异之色:“还有多少天?” “也就十来天。”苏玉嘴角挂了一丝狡黠笑意,回答道。 秦砚却在这时从锦被下一把攥住了苏玉的手,轻柔的抚触从她的指尖划着暧昧的弧度摩挲过掌心一直来到腕间,激起惊涛骇浪般的战栗。苏玉一怔,正要开口阻止,那人的动作却在腕间定住,开始一本正经的诊起脉来。 “十来天呐。”秦砚清俊的眉眼间笑意荡漾开来,眸中满是意味深长。 苏玉被他噎了噎:“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当然清楚。” “往日里每月都是四天,这个月却突然多出来了十来天,我总归要亲自诊一诊脉才能放下心来。”秦砚侧了侧身将苏玉重新揽在怀中,再开口时声音已然低沉了下来,带了一丝沙哑之意,“这样,我也可以……” 后面的话彻底消散与耳鬓的厮磨间,苏玉只觉得浑身的气血上涌,几乎都一股脑冲了上来。 秦砚拉远了一些与苏玉之间的距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的耳垂,开口问道:“这回还有多少天,嗯?” 苏玉咬了咬唇,嘴硬道:“一年。” 秦砚俯下身来一口含住了苏玉红润的耳垂,分明是温柔轻缓地辗转吮吸,却激起了一层酥酥麻麻的触感。 苏玉情不自禁地向被中缩了缩,口中慌忙道:“走了!已经走了!” 秦砚带着浓浓鼻音的一声“嗯”划过了耳畔,嘴上的动作却未停。 苏玉的脸颊如燃了两个小火团一般,就连贴身的里衣也被汗洇湿了一些,浑身犹如火烧一般,虽然明知炽热因何而起,却还是忍不住将被子踢开了一些,盈盈不堪一握的柔软腰身从被下露出,还未得到分毫的凉爽,就被秦砚拽了被角,重新将锦被盖在了她的腰上。 秦砚以手臂撑着抬起上半身来,气息亦有些急促道:“莫要乱蹬被子,小心腰受了凉。” 苏玉的眼角泛起潮红,咬了咬唇道:“方才你还说要老实一些,如今知道这癸水走了,便如饿狼一般了。” “我已然十分老实了。”秦砚压低了声音道,“只是这么些日子都没有与你一起,克制不住也是在所难免。你若是晚上让我睡这里,我也不用每日清晨窜到这里来偷偷看你。” 苏玉侧过头来,清澈的眸光直直印入秦砚幽深眼眸,秦砚的眼瞳很黑,宛如无底深潭水一般,苏玉却能从他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清晰而专注。 即便如此,方才便被秦砚戏耍了一番,苏玉哪里有那么好说话:“不管走没走,今晚你也给我去睡书房。” “今日是七夕节。”秦砚不满地嘀咕道,“天上的那两位都相会了,我却不能与自己的夫人同床。” “天上那两位也没同房。”苏玉捂着自己敞乱的衣襟蹭地坐起身来,伸手推了推秦砚,“既然是七夕,今日我们也该张罗着把你的书搬出去晒一晒了。快些起床,你的书那么多,今日还不知要晒到何时呢!” 秦砚将苏玉牢牢桎梏于自己的双臂间,手护着她的后脑勺将她猛地压回到床榻上,素来舒朗淡然的眸光愈发的深邃撩人,只需一眼轻瞥,便仿佛跟随着他坠入了无底的深渊一般,即便不想放任,也忍不住沉沦于其中。 “那我便先将这张床占住再说。”耳边传来秦砚低沉的声音道,沙哑到磨得人心都跟着发慌,“这辈子都牢牢占住再说。” 苏玉只觉得呼吸起伏之间尽是他的气息,这人平日里的清冷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足以融化一切的灼热,就连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味,在此时此刻也化成了一缕绕指柔情,压抑着的渴望在这一刻喷涌而出,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声。 修长手指间的轻触搅了一池春水,就连背上的汗水也缠绵了起来。 “唔……”苏玉一声轻哼,光洁如玉的手臂在温柔的起伏间抬起,宛如落水之人在淹没之前努力抓寻一根浮木。 秦砚腾出一只手来将她捉住,与她十指紧紧相扣。 苏玉眸中潋滟迷蒙,只在秦砚停息的这一刹那恢复了一丝清明:“书……晒书……” 声音低回婉转,在秦砚心上轻轻一挠。 “哪里有什么书?”秦砚呼吸急促道,十指相扣的动作更紧,就连床榻都蓦地颤了颤,“只有我……” 室内药香肆意,旖旎在这一刻绽放。 第一百一十一章 白青一路走的十分焦急,脚下步伐踉跄不说,甚至连周身的情况都没有在意,便抬手掀了一个军帐的帘子走了进去。 军帐之内,秦砚身着一袭月白色的锦衣席地坐在最中央,在他的身前是一个架在火上咕嘟咕嘟作响的药壶,袅袅白烟在帐中弥漫,将他的容颜氤氲地更加柔和。秦砚一只手轻轻煽动着手中的方竹扇,另一只手微微慵懒地托着腮,分明是最寻常动作,在他做出来却分外赏心悦目。 应是听到了有人入帐的声音,秦砚停下了手中煽火的动作,随意拭了拭额上的汗水,抬起眸来看向白青。 白青凝视着那已经沸腾药壶的眸光一滞,开口不确定问道:“公子不是说要将锦盒中的定元丹喂给苏少将军服下,为何现在还用上了药壶?” “定元丹的药效少说也有七日的时间,我们此刻身处战地,苏少将军若是真的无知觉如此长的时间,   ☆、第54章 卓印清因着一直在隐阁中处理事务,待到他回到长公主府时,夜幕已经降了下来。夜色中的凌安城被寒风席卷,刮在人身上便如同冰封了的刀子一般,饶是卓印清没有触觉,每每见到落叶被寒风卷起,都有一种刺入骨髓生疼的感觉。 胸口开始隐隐发闷,卓印清捂唇低咳了几声,正要再往前走,便见到俞云双的贴身侍女映雪从内院的青石小道上步履匆匆走来。 两人直直打了个照面,映雪对着卓印清敛衽行了一礼。 卓印清开口,声音是刻意装出的沙哑艰涩:“长公主可是已经歇下了?” 若是俞云双已经睡下了,他便去其他厢房凑合上一晚上,免得吵醒了她。 映雪垂着头并不敢看他,低低回答道:“还未睡下,殿下方才说在内院之中等着驸马。” 卓印清与映雪见面的次数不多,却也看出她与平日里有些不同,只是因着心思不在这里,便没有多问。向着她微微一颔首,卓印清越过了她,向着两人的厢房的方向走去。 当初先帝对于俞云双的宠爱,完全可以从长公主府占地的多少体现出来。后院除却亭台水榭,九曲回廊,厢房的数量也远比长公主府中实际住着的人要多上许多。 只是府邸辽阔却也有一点不好,每到了夜晚之时,放眼一望那些无人居住的厢房,入目处便是一片漆黑空旷。 卓印清顺着回廊一路向前走,待终于看到从两人的厢房中露出的暖融灯火时,只觉得那灯火似是燃在自己的身边一般,将周身的寒意也尽数吹拂而去。 因为担心俞云双已经睡了,卓印清无声无息地推开屋门,迈步踏入内室,在绕过了横在两人床榻前的刺绣屏风之后,便看到俞云双披散着一头乌柔的长发,姿态慵懒地半靠在床榻之上,手中执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翻阅着。 线条精致的眉眼弯了弯,卓印清轻笑出声。 俞云双这才注意到他回来了,动作麻利地将书合上,抬起头看他的时候眸光有些闪烁。 “怎么了?”卓印清清眉微挑,“我以为你是在等我,没想到是在看书。” 俞云双干干笑了两声:“一面等你,一面看书打发打发时间。” 因着俞云双身上只穿了一层轻纱寝衣,而卓印清却是满身寒气,是以他并不靠近她,只是就着屋内长灯檠上的烛火温柔望着她,怎么都看不够。 俞云双的肌肤本就十分白净,冰做的一般,在摇曳烛光的映照下,与柔和的光芒晕染在一起,仿佛随时都能化掉。 “今日回来得不算早,可是又忙到了现在?”俞云双问完,又向着他招了招手,笑道,“过来呀,你杵在那里做什么?” “全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琐事,做起来耗时间,不做却容易造成疏漏。”卓印清回答着俞云双的前半句话,一面说,一面伸手将腰上的玉带解开。 俞云双趁机将方才看的那本书向着床榻内侧塞了塞,直起身来见藏得差不多了,才趿拉着鞋窜到了卓印清的身侧,伸手想要帮他将身上的朝服褪下来。 卓印清却向着一旁闪了闪,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了些。 俞云双眨了眨眼,清亮的眸中露出不解之色。 卓印清自己褪下了外衫,对着俞云双道:“我刚从外面回来,身上定然十分冷,你穿得太单薄,还是老老实实回床榻上呆着罢。” “我本就不是什么怕冷的人。”俞云双无所谓道,攥了攥他的手,只觉得一股钻心的冰寒,“我去让人再添几个炭火盆子进来。” “这倒是不必了,反正我察觉不出来冷热。”卓印清反握住了俞云双的手,将她拉了回来,打趣道,“炭火盆子一多,你晚上睡觉便会蹬被子,我每次半夜锢着你不让你乱动的时候,总会被你踹上几脚。” “我睡觉的时候分明十分老实。”俞云双对于卓印清的话明显不信,清澈的眼眸滴溜溜一转,又反问道,“你既然没有触觉,又怎知我踹了你?” 卓印清似笑非笑道:“我虽然没有触觉,却还是有视觉的,你将被子都蹬到了一边去,我想不看见都难。” 俞云双原本还怀疑,听了他的话也不确定了起来,左右寻思了一番,最终还是作罢。踮着脚尖帮卓印清将头上束发的簪冠取下,俞云双催着他快些到床榻上裹被子。 卓印清嘴上应着,但是待到他拾掇完毕,终于与俞云双一同躺下的时候,身上的寒气早都已经散去了。 俞云双侧身躺着,凤眸之中映着从床幔缝隙处照进来的烛火,仿若有婉转波光流动:“往后只会越来越冷,你出门切记多穿一些。你虽然感受不到冷热,却还是会着凉,你若是着凉了,我会心疼。” 卓印清原本平躺在榻上,闻言也侧过身来,对她四目相对,柔声道:“夫人说的话,我定当遵从。” 俞云双心满意足的勾了勾唇角,又凝视了他半晌,而后才正色道:“其实我今日得了一些消息,原本想去隐阁找你帮忙出主意的,但是想到你应该也有许多事情要忙,而我这事又不急,便放了放。” “你所说的,可是今日在朝堂上姚永泰递折子的事情?”卓印清问道。 “正是如此。”俞云双喟叹了一口气道,“说来这姚永泰昨日方遣人来府上道贺,今日便闹了这么一出,算是将季正元一派得罪了个通透。原本我还想着他是有求于我,但是昨日在隐阁的时候听你与屈易之间的对话,似是与姚永泰十分熟稔,他这么做,可是出于你的授意?” 卓印清却并没有正面回答:“你既然将我与屈易交谈的内容猜出来了个大概,必定也知道我只是将有人贪污军饷一事传信与他,其余的事情并没有多说。” “这倒确实。”俞云双沉吟道,“只是我隐约记得当初江闲的案子我亦承了他的情,如今想想,倒是都与隐阁有些关系。” 俞云双的耳际处滑下了一缕碎发,俞云双正要从锦被中抽出手来将它拢到耳后,手却被卓印清在被下捉住:“别乱动,太冷了。” 而后他伸出了另一只手,为俞云双将那屡发丝挽到了耳后。 “我知你如今是在疑惑姚永泰这么做的目的。”卓印清将手重新缩回到了锦被之中,“若是姚永泰今日的作为是出于我的授意,那你便能放心地用他。” “我原本还觉着我这想法十分正常,可不知为何从你的口中说出来,便有一种我太过懒惰,连识人辩才这样的事情,都懒到了不愿意动脑子的感觉。”这句话说完,俞云双也忍不住笑了,坦承道,“好罢,有你在身畔,我确实愈发懒散了。” 床幔外长灯檠上的烛火定然是到了该剪灯芯的时候,火光开始倏然摆动,跃得十分欢快。卓印清躺在床榻的外侧,背对着光亮,虽然有一半的表情掩藏在阴影中,俞云双却依然能清晰望入他漾着温柔笑意的眼眸。 “有时候我倒是情愿你什么事都不必做,这样我无论去了何处,都能将你带在身侧。”卓印清的容色多了几分感慨,摇头缓缓道,“不过姚永泰这件事情你确实还需要多费几分心思,我虽然与姚永泰有些交集,但我们二人的关系简而言之,便也只是一个利字罢了,谈不上什么信任。况且他不知我的真实身份,亦不知你与隐阁的关系,如今主动向你示好,是他个人的意思,与隐阁无关。” 俞云双闻言有些失落:“如此看来,我若要驱使他,还需要付出些代价。”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卓印清淡淡道,“你若是想要将姚永泰收入麾下,须以利诱之不假,但是于他来说是利,于你来说却未必是代价。” “你这句话,是说此人可以用?”俞云双纤长的睫毛忽闪了两下,在心中仔细琢磨了一番卓印清的话, 蓦地绽出一个嫣然笑意,“若不是有你,我一定又要钻牛角尖了。我下午的时候一直在思索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自己又能不能给他他想要的,却忘记了在这大宁国中,若是连我都给不了他,便也没人能再承诺他些什么了。” 卓印清颔首道:“说来你从淮陵回到凌安城也有些日子了,他却一直按兵不动,直到你在婚宴上公开下了今上的面子,暗示你与今上之间不和,他才跳出来向你示好。他选的这个时机,便足以说明他的意图了。” 卓印清说到了此处,转过身去低咳了两声,而后才继续道:“姚永泰一直是一个隔岸观火的老狐狸,当初在季正元寻人联名上书反你之时,他错过了机会,如今联名的文官抱成了一团,他虽然没受到排挤,仕途却也就只能止步在一个三品京兆尹了。按理说他今日弹劾黎城太守算了立了大功,今上却也只是不咸不淡地褒奖了他几句而已。如今朝中的局势对他来说,季正元不倒台,他便没擢升无望。但季正元背后的人是今上,他若是想让季正元下台,只能靠你。” “他今日的模样,倒是给我一种孤注一掷的感觉。”俞云双低声喃喃道。 “其实他也未必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卓印清道,“罗晖这个人选提得甚妙,中立派别,却实至名归。趁这个机会提他上来,于姚永泰来说,前进一步,便等于像你投诚,后退一步,罗晖除了并非季派之人,让人寻不出什么其他的错处。季正元若是真的想要为难他,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因为这个理由。狡兔三窟,姚永泰的退路四通八达,前路却只有你一条。所以我才说对于姚永泰这个人,你还需要费些心思,可以用,却不可以尽信。”   ☆、第55章 卓印清分析得如此透彻,只差将姚永泰这个人剖开了放在俞云双的面前。 俞云双深吸了一口气道:“这姚永泰也太奸猾了一些,昨日你方卖给他的人情,今日他便转个身卖给了我,若不是我昨天就在隐阁之中,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只怕还会被他感动一把。” “到底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了,自然早就摸索出来了自己的一套策略。”卓印清笑看向俞云双,“说来今日朝堂上的事我原本应该亲自告诉你的,只是我从大理寺回到隐阁不算早,一回来便从屈易的口中听到裴小校已经得知了此事。既然他知道了,你必然也知道了,我便没有多此一举将这件事情再传给你一遍。” 俞云双原本容色还算平静,在听到屈易与裴珩二人的名字之后,忍不住掩唇“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这是怎么了?”卓印清好奇道,“难道这其中还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俞云双身上的纱衣十分纤薄宽松,掩唇而笑的时候,纱衣顺着白玉一般的皓腕滑下,便露出下面细腻的肌肤来。 卓印清却不为所惑,一把将她的手捉住,拢回到锦被之中轻轻地摩挲:“怎么还在乱动,被子都漏风了。” 俞云双向着卓印清的方向蹭了蹭,贴近了他声音带笑道:“你可知道裴小珩心中喜欢的人是谁?” “阿颜?”卓印清不确定道,“我虽然没与裴校尉见过几次面,但是他每每前来隐阁,都是拐弯抹角地来拜访阿颜。” “没错。”俞云双虽然心知此时笑并不厚道,但是裴小珩今日吃瘪的模样太过生动,想不笑太难。将笑意强压在胸腔中,化成一缕若有若无的轻叹,俞云双道,“只可惜呀,阿颜姑娘却并不喜欢他。” 卓印清说姚永泰可以慢条斯理,此刻与俞云双聊起裴珩也能津津有味:“我与阿颜相识了这么久,除了裴校尉,从来没有见过她还与哪家的公子走得近。裴校尉是个有毅力的人,若是时间再久一些,隐阁兴许也可以办喜事了。” “你当真如此认为?”俞云双诧异问道。他难道一直不知道阿颜心里面有爱慕的人了么? “否则还能如何认为?”卓印清阖了阖眼眸,眸色清浅,其中的疑惑之色不加掩饰。 俞云双摇了摇头,喟叹道:“原来隐阁主也有难得糊涂的时候。” 卓印清被俞云双的话引得半撑起身来,顺手帮俞云双掖了掖被角,男子清爽的气息喷在俞云双的颈间:“可是我哪里说错了?” “错是没错。”俞云双狭长的凤眸微微一眯,忽然问他道:“那你知道我心中喜欢的人是谁么?” “自然是我。”卓印清毫不犹豫道。 “美得你。”俞云双撇了撇嘴,却也不由有些怜悯阿颜。 昨日在隐阁之中见到阿颜的模样,俞云双可以断定阿颜对于卓印清的感情非同一般。这份感情隐藏得并不深,最起码她只是匆匆见了阿颜一面,便可以看出其中的端倪。 卓印清对此全然不知情,要么因为他本身对于男女之情不够敏锐,要么便是因为他对于阿颜的关注并不在此。 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阿颜之于卓印清,比裴珩之于阿颜还要凄惨一些,最起码阿颜还清楚裴珩的心意,卓印清却什么都不知道。 俞云双半仰起下颌,与眼前眼前之人静静对视了片刻。这人琥珀色的眼眸中此时此刻便只有她的倒影,清澈见底的瞳色,让人分外舒缓安宁。 轻轻触了触他近在咫尺的唇角,俞云双将阿颜的事情压下,对着卓印清解释道:“颜姑娘身边不是还有一个屈易么?今日裴小珩在来我这里的路上遇见了颜姑娘,本想要上前与她说两句话,却被屈易用马鞭在大街上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来到长公主府上时,浑然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卓印清闻言一怔,而后却倏然笑了起来。两人的距离挨得十分近,低沉的笑音从颈间传来,俞云双甚至能感觉到他胸腔的轻颤,忍不住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怎么我刚笑完,你便笑成了这样?你若是知道什么,便快些讲给我听。” 卓印清就着她的动作顺势起身,无奈道:“你这错得也太离谱了些,阿颜喜欢谁都可以,却唯独不可能是屈易。” 阿颜喜欢的自然不是屈易,她话中的意思分明是屈易喜欢阿颜。俞云双斜睨着卓印清,却将错就错下去,反问道:“这是为何?” “因为屈易是阿颜的兄长。”卓印清回答道。 这回轮到俞云双目瞪口呆:“兄长?” 卓印清微微颔首:“你应当能从他们二人五官的轮廓上看出他们并非正统的宁国人,但即便他们同父异母,五官却或多或少还有些相似的地方。” 俞云双从未将屈易与阿颜联系在一起,自然也没有比对过两人的相貌,更何况他们二人的轮廓本来就比宁国人生得深邃,乍一眼望去便只能记住他们各自的特征,忽略了两人的相似之处。 仔细在脑海中回忆了一番,俞云双恍然大悟道:“这样说来,一切倒也能说得通了。我原本便猜测着两人的关系匪浅,却没想到事实竟然是如此。” “身为兄长,对于自己的妹妹多加看护着些也是人之常情。”卓印清勾了勾唇角,“难怪方才你的话中裴校尉的反应会这般激烈,既然你都这么想了,裴校尉只怕也会误会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你若是将此事告知于他,他定然会十分开心。” 俞云双却蹙眉思忖了一会儿,不确定道:“若是我将颜姑娘与屈易的关系告诉他,他只怕会更加来劲罢?” 停顿了一瞬,俞云双看到卓印清面上的不解之色,叹了一口气道:“你亦知道裴小珩出自将门裴家,他大哥恐怕不会同意他娶一个异族女子为妻。” 听到异族二字,卓印清的呼吸一滞。 虽然只是细微的变化,却被俞云双察觉到了,怕卓印清误会,匆忙解释道:“裴家世代镇守大宁,有不少将领牺牲在彦国的铁骑之下,国仇家恨摆在那里,看待此事的态度自然与你我不同一些。” 卓印清以手撑着床榻,重新躺回到俞云双的身侧,声音不辨悲喜:“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有这般想法的又何止是裴将军一人?” 俞云双凝视着卓印清弧线俊逸的侧颜,想到了他便是因为其母是彦国和亲而来的郡主,而不被怀安公喜爱的事情,在锦被下轻轻勾了勾卓印清的手。 卓印清侧过头来看她,眉目温润,眸光却有些黯淡:“你说的话没错,宁彦两国敌对了数十载,其间的沟壑确实不是说填平就能填平的。” 俞云双顿了顿,还是开口问道:“可是我方才那句话勾起了你对母亲的回忆?” “这倒不是。”卓印清回握住俞云双的手,他的掌心已然暖和了过来,指尖传来的力度让人感觉到心安。 “我的母亲在我甫一出生便离世了。”卓印清缓缓道,“所以我对于她并没有什么印象。” 当年安宁郡主的死因俞云双确实有耳闻,不管她真正的死因为何,最终上奏给先帝与彦国的,都是安宁郡主死于难产。 俞云双的表□□言又止,卓印清却似是猜出了她心中所想,自己先开口道:“我的母亲并非死于难产。”   ☆、第56章 卓印清说话的时候,面上的表情十分平静,床幔之间的光影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只留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饶是早有准备,俞云双的心头还是一悸。 产子于女人来说本就是一道坎儿,怀胎十月,临盆之日到来时,便等于一只脚踏进棺材里等着阎王爷的宣判,这个时候无论身份多么尊贵,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是以从彦国来的和亲郡主死于难产,这个结果无论对宁国还是对彦国来说,都不难接受。但是如果安宁郡主并非死于难产,又是谁可以在如此凑巧的时机加害与她,并将此事做得滴水不漏?毕竟安宁郡主身份敏感,当时盯着她的视线只会多不会少。 “她是中了毒。”卓印清的声音在这时响起,声音轻得像是喟息,“那毒不会立刻置人于死地,却会让人愈来愈衰弱。” “愈来愈衰弱的毒……”俞云双低声喃喃,“这样的毒我在内庭的时候曾经听过,宫妃之中有不择手段之人,将这种毒下于宠妃日常的膳食之中,毒性吞噬其气血,导致她身体太弱无法承欢,最终失去了圣宠。” 卓印清抬起眼眸默默凝视着俞云双,手却一直在锦被下把玩着她的手指,动作十分温柔,似是怕惊扰了她一般:“那毒的效果确实与你说的差不多。当初接生的产婆如今还在,曾对我描述过那日的情形。母亲当时身体十分虚弱,我还未生下来的时候,她的气力已然耗尽,分明已经坚持不住,却不想放弃,咬着牙命令身旁的侍女往她身上泼冰水,她每昏厥一次,便被冷的透骨的水泼醒一次。” 虽然内室之中烧着炭火盆子,被窝中也放了汤婆子,俞云双还觉得十分冷,那冷从心底蔓延到四肢百骸,唯有被卓印清握着的右手能感觉出一缕温热气息。 “想来她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才豁出性命将我生下来。”卓印清阖住了眼眸缓缓道,“产婆说她接生了二十余年,从未见过这般烈性的女子,只可惜她终是没有熬过来。母亲断气了之后,产婆依照着她的吩咐,硬生生将我拔了出来。” 俞云双将手从卓印清的掌心间抽出,用力拥住了他的肩头。 卓印清笑了笑,轻抚着她的纤细的背脊。 “若非安宁郡主性情如此坚毅,到时候便是一尸两命,这下毒之人实在歹毒。”俞云双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对这宗案件查了这么久,可查出来了下毒之人究竟是谁?” 卓印清触碰俞云双背脊的手一顿,俞云双能感觉到他的身体逐渐紧绷了起来。缄默了许久之后,才听到他的声音响起,金石一般的声音,却带着丝丝缕缕的黯然:“那人,是我的至亲之人。” 安宁郡主身居在怀安公府中,能接触府外之人的机会少之又少,这下毒之人十之八`九出自国公府。俞云双原本听卓印清对于安宁郡主所中之毒症状的描述便觉得十分耳熟,如今细细思忖一番,倒是与卓印清身体的状况十分相似。 俞云双豁然想起两人以前在怀安公府时,卓印清曾经对她说过怀安公卓峥在他幼年让他服下狼虎之剂弄坏了嗓子的事情。 当时卓印清说卓峥对于怀安公爵位的执念远超出她的想象。而从前些日子卓峥费尽心思,不惜顶着言官弹劾的风险,也要将世子之位传给庶子卓印泽的做法便可见一斑。 大宁自古立嫡不立庶,只要卓印清活在这世上一日,怀安公的爵位便理应是他的。卓峥想让卓印泽来承袭爵位,定然会将卓印清这个不受宠的嫡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卓峥对于自己的嫡长子尚可以阴狠至此,更何况是当初怀着这个他并不想要的孩子的生母? 虽然一切仅仅是猜测,但是俞云双却越想越觉得胆战心惊。若安宁郡主身上的毒真的是卓峥下的,那卓印清如今的体弱是否也因为中毒?那毒是否和卓峥有关?卓峥可有那毒的解药? 俞云双的神思飞快地旋转着,一连串的疑问一股脑的窜出脑海,简直要将她压垮。这些猜测既让她愤慨,又让她激动。 若真是如此,如果她以长公主的权势相迫,可否令卓峥交出解药? 只是才想到此处,俞云双便又阖眸狠狠摇了摇头,心头一派绝望弥漫。 若是真有解药,以卓印清的能耐,又怎么可能到了现在都拿不到?隐阁阁主都解决不了的事情,要么他不想解决,要么便真的为无解。 俞云双的上齿狠狠咬住下唇,唇齿之间传来的疼痛却抵不过心头的压抑。 卓印清应是觉察到了她徒然沉重的呼吸,修长的手指顺着她的背脊缓缓向上滑,绕过了她的肩头,最终将她的下颌抬起。 昏暗的床幔间,他琥珀色的眼眸染不上烛火,色泽便变得十分浓郁,像一潭毫无起伏的深渊之水,只消一眼,便让人沉溺于其中。 俞云双眸色烈烈:“那人可是怀安公?” 卓印清阖住了眼眸,轻叹一口气。 俞云双隐隐觉得这个问题她不该追问,任谁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害死了母亲,且还一次又一次毒害自己,心中都不会好受。 即便他是卓印清。 卓印清睁开了眼,却并没有再回答她的问话,俯下身来在俞云双的额头轻轻一触,柔声问道:“我方才的话,让你不舒服了罢?你有一个宠爱你的父皇,弟弟虽然冥顽不灵,却并非无药可救,你知亲情为何,知人心中最柔软的那一部分究竟是什么样的,你本不应该知道这些事情。” 俞云双张了张口,嗓子却如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都挂念着她的情绪。 半晌之后,俞云双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将脸重新埋在卓印清的脖颈处,摇了摇头,声音闷闷道:“倒不是不舒服,便是觉得心中发涩。若是这世间真的没有你了,我该怎么办?” 卓印清在她头顶柔黑浓密的发间轻轻蹭了蹭,口吻认真道:“其实我十分怕。无论母亲是否中毒,诞下我的时候都十分凶险。我曾无数次想过,待我有了娘子时,便与她两个人厮守终生,无需什么子嗣,只我们二人便好。” 俞云双闻言一怔,正要抬起头来反驳时,便听卓印清继续道:“但是我没想到遇到的那个人是你。你心中装着宁国山河,志向在极顶的那个位置,不可能不要自己的子嗣。所以我所能做的,便是在那个时候守在你身畔,只要我还在这世上,我都会的在你身边攥着你的手,定不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些苦痛。” 俞云双与卓印清平日里相处的时候,虽然无话不谈,但如此露骨的表白之言说得并不多。卓印清的声音沉稳,似是带着看不见的力量,从心尖最温软的地方划过,深深烙印在了上面,只怕这辈子都消磨不掉,便只想这般与他纠缠在一起。 长灯檠上的烛火似乎烧着烧着移了位置,燃到了脸颊耳畔,俞云双镇定了一下心绪,再抬起头来,入目处便是卓印清含着笑意的温润眉眼。 俞云双笑着啐道:“你这些话未免想得太远了些,你我二人连房都未圆,你便想着孩子。你当孩子是自己蹦到肚子里面去的么?” 卓印清恍然大悟:“夫人说这话的意思,是在催我快些圆房?” 话虽然是个问句,他的手却已然不规矩了起来,从俞云双单薄的寝衣的下摆滑入,轻拢慢捻向上行进,一路畅通无阻。 卓印清的手法相比于成亲之初已然熟稔了许多,俞云双低喘了一声,红霞便从脸颊蔓延到了眼角,一双凤眸也迷蒙水润了起来。 见了俞云双这幅模样,卓印清哪里还能忍,半撑起身子正要覆上,俞云双却眨了眨眼清醒了过来,抬手抵上了卓印清的胸口,将他推离了她几分。 “怎么了?”卓印清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复又俯下身来轻吮着她的耳垂问道。 俞云双侧头避过了耳畔酥麻的触感,神色认真道:“我今日已经被府上的下人说了,说驸马的身体不好,我应该多怜惜驸马。” 卓印清的面色一滞:“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本来也觉得是一派胡言,但是她还交给了我几本书,方才你没回来的时候我翻看了几页,果然如她所说的那般,房`事还需节制,否则会伤身。像你这样身体羸弱的,在这方面应该更加注意着些才是。” 见卓印清开口要反驳,俞云双抬起手来,纤长柔软的指尖压在了他的唇上。 卓印清的视线向下一望,她这般封着他的口,他便是想说话,也说不出来了。 “而且……”俞云双说到此处咬了咬唇,侧头避过了他的视线,只留半边脸与红得发烫的莹润耳垂,“而且我如今明白了那事应该如何去做,你没有触觉,分明什么都感觉不到,其实做来做去并没有什么快意。与其让你耗着身体的精力来做,不若便将这些精力省下来好好调养身体,待到你身体再好些了,我们再做那些事也不迟。” 俞云双说得头头是道,但是无论哪条都是歪理。卓印清简直恨死了那本书与送书之人,勉强挤出几分笑意来,对着俞云双道:“那书上只说了应该节制,但是我们连房事都没有行过,怎么也算不到不节制里面去。” 俞云双的表情却十分严肃:“总之无论怎样,那事情都十分消耗精力。以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其中的细节,我又怎能拿你的身体冒险?” “这算不得冒险。”卓印清道,“你每日便睡在我的身畔,若是不让我做什么,我才会憋得难受。” “那从今往后你我二人便分房睡罢。”俞云双一锤定音道,“这点哪里用得着你担心,长公主府这么大,你轮着睡一遍都要个把月的。” 凡是关于卓印清身体的事情,俞云双总是出奇的执拗。卓印清知道自己不能硬来,否则定然赔了夫人又折兵。为今之计便是忍,蹲守在此处,待哪天她毫无防备,他再水到渠成。否则本来已经这样了,若是连床榻都睡不到,只怕往后便更没有机会了。 凝视着俞云双坚定的神情,卓印清苦笑道:“无妨,我可以憋着。” 俞云双担忧道:“莫要这般勉强自己。” 卓印清的笑意已然再难维持,勉强挑着嘴角道:“能与夫人睡在一处,当然不算勉强。” 俞云双狐疑看了他半晌之后,终于轻笑了起来,将自己重新埋入他的怀中,声音像含着蜜糖一样:“待你身体好些了,想怎样都好。” 怀中的身躯温软,便这般贴在他的身上。卓印清的心头“咯噔”一声,轻叹了一口气,今夜只怕不会好过了。   ☆、第57章 宁国承袭前朝礼制,每年秋收之后,帝王都会亲临校场阅兵,每年一小阅,三年一大阅,以振国威。 今年恰逢大阅之年,且边关有裴家军出征在外,俞云宸为了鼓兵将对抗外敌之士气,扬宁朝大军之威名,下旨今年的阅兵之礼不可怠慢。三军将士除却裴钧所率领的在关外御敌的裴家军,与淮陵侯手中所掌的驻守于淮陵的军队,其余军营各抽调三千精兵汇聚于凌安城外的玉泉苑等待帝王亲阅。 俞云双手握重兵,自然也需要随军一同前去玉泉苑。 身为无双长公主,俞云双的爵位等同于亲王,类属超品,加之手中的兵权又属于自己,无需兵部的节制,在此次大阅兵礼期间,许多事情都要由她亲自去办,相比于其他兵权受兵部统一调派的大将军们还要更劳累一些。从事先前去校场点兵,到之后的讲武演练,俞云宸校检完毕拍拍屁股走人之后,她仍要留下来打点后续事宜,这一趟阅兵礼,便花去了十几日的时间。 裴珩早就收到了俞云双何时归来的消息,早早便候在了长公主府的大门口左右眺望。午时方过不久,便看到俞云双随着右禁军大将军刘定疾,连同那一部分没有随俞云宸一同出发的禁军御马进城。 遥遥望见刘定疾将军对着俞云双行礼告别,裴珩恨不得跳起来向她挥手示意自己在这里等她。 “怎么了?”俞云双骑行至长公主府大门口,动作矫捷跃下马背,过头来看着裴珩问道。 裴珩如热锅上的蚂蚁,窜到了俞云双的身旁焦急道:“我大哥前两日寄来家书了!” 裴钧平日里便是一个沉默内敛的人,到了战场之上,战事吃紧,连休息的时间的不够,就更不愿意将时间花在写家书这种事情上。是以裴钧出征在外将近两月,这还是他第一次遥寄锦书,只是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能让裴珩如此急切。 俞云双将马缰交给了在府邸门口外候着的守卫,尖尖下颌向着长公主府大门内微微一扬:“我们进府说。” 裴珩应了一声,跟着俞云双一同迈进了大门。 两人并肩同行至长公主府的书房,甫一进门,便与俞云双的贴身侍女映雪撞了个正着。 映雪手中端着个木盆子,看起来应是刚做完日常的打扫,见到了俞云双后,面上一派惊喜之色:“殿下竟然回来得这般早!不是说晚上才能到凌安么?” 俞云双答道:“事情了结得快,左右无事,便比原拟定的时间早了一些。” 话毕,俞云双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又道:“你且命人为本宫去准备浴汤,一会儿本宫要沐浴更衣,然后小憩一会儿。” 映雪偷眼打量俞云双,紧身窄袖的赤红内裳,外罩玄铁明光铠。武将的劲装打扮,将她的面容衬托得分外英气,只是因着连日来的奔波忙碌,眼底染了一层显而易见的青影。 按理说映雪应该先向俞云双禀报这几日府中发生的事情,但是看她已然十分疲惫,心想那些事情也不急于一时,便不再多说什么,敛衽恭敬道:“我这就去办。” 俞云双颔了颔首,却在映雪刚走几步的时候重新将她唤住,问道:“驸马呢?” “驸马此刻不在府中。”映雪犹豫了一下,回答道。 “知道了。”俞云双转过身来对着裴珩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一同走进了书房。 书房空旷了半月有余,但是因着每日里有人打扫,与俞云双离开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区别。 两人在内室的官帽椅中落座了之后,俞云双随手一触铠甲表面,抬起手来看着沾满灰尘的指尖,面露嫌弃之色:“这么脏。” 裴珩将裴钧家书递给俞云双的动作一顿,而后又将信笺重新收了起来:“你还是莫要碰了,我说与你听罢。” 俞云双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认真打量着裴珩的神色道:“你怎么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可是你大哥在家书上说什么了?” “要是真的叮嘱了些什么,我倒也不必如此发愁了。”裴珩苦哈哈道,“大哥什么都没说,就是在信的最后问了一句凌安城内近况如何。” 俞云双闻言沉默。 “凌安城内”这四个字问得十分含糊,但俞云双几乎是顷刻间,便明白了裴钧是在拐弯抹角地向裴珩打听她的近况。 果不其然,裴珩以手摩挲着信笺的边沿,神情不属道:“大哥这话问的其实是你的近况罢?你说我该怎么回?若是说你与别人成亲了,我是真的害怕会影响到他的情绪。但若是我什么都不说,待他回来之后我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裴珩的担忧不无道理,行军打仗,士最为分重要。尤其是对于主将来说,心中一旦有了杂念或是忧虑,便可能为失利埋下隐患。即便裴钧在临走之前已经十分清楚他这一去,俞云双定然会被今上赐婚与其他人,可是清楚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我猜你心中定然已经有了计较,只是想从我这里寻个赞同以求心安。”俞云双沉默了半晌之后道,“你回复他凌安城一切安好便是,到时候等他大捷归来,我会亲自与他解释。” “那我便真的这么瞒着了。”裴珩低声嘀咕,“到时候他若是要罚我,你千万记得帮我拦着一些。” “你放心去回信便是。”俞云双道。 裴珩叹了一口气:“以前大哥没有寄家书回来的时候,我日日盼着他能给我捎个信,如今家书盼回来了,我却宁愿他没寄过。” 俞云双阖了阖眼眸,应了一声。 裴珩将信重新收回到自己的袖中,原本打算起身离开了,但是想了一想,又重新坐回到官帽椅中,一双桃花眼带着探究之意看向俞云双,开口问道:“其实在府外我便想问你了,方才与你一同入城的,是刘定疾将军罢?我远远望着你们二人一路从城门口骑行过来并不怎么言语,关系似乎很冷淡,但是临别的时候他却主动向你颔首行礼,倒不像是表面上那样毫无交情。” “刘将军以前在宫中曾教习过我箭术,我算是他半个徒弟,在我的大婚喜宴上,他也曾出面帮我解围。”俞云双道黛眉微挑,“你观察得倒挺仔细。” 裴珩却没搭理俞云双的赞扬,瞪大了眼睛道:“我怎么不知道?教过你的不都教过我么?” “当时你年纪小,还没有入宫进学。” “原来如此……”裴珩喃喃道,“竟然是这般久远的事情。” “刘将军如今掌管右禁卫军,直接听命于今上。他曾教过我这件事虽不是什么秘密,但若是让别人知道如今他与我还有交集,恐怕会影响他的仕途,所以我们二人还需要避嫌,在人前的时候便装作互不相识。”俞云双解释道。 “我明白。”裴珩点头道,“我定然不会说出去的。” “我与你说这些自然不是怕你说出去。”俞云双笑道,“只是他掌管右禁军,与我有大用途。今日我们的关系连你都能看出来,着实是我的疏漏,日后还需要更谨慎一些才是。” 俞云双前半句话听着是对裴珩的全然信任,不知怎么后半句听起来便有些别扭。裴珩琢磨了许久,才发觉自己应该是被她讽刺了。 若是按照裴珩往常的性子,早就跳起来与俞云双斗嘴了,只是因为他方才刚请求俞云双帮了忙,如今若是再将她惹了,自己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裴珩便只能挠了挠鼻子,口中“嘿嘿”傻笑了两声应付过去。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外传来了映雪的声音道:“殿下。” 俞云双侧过头去应了一声:“可是本宫吩咐你的事情已经做好了?” “水已经做好了。”映雪道,“不过赵振海校尉递了帖子进来,说要见长公主一面。” 俞云双原本已经站起了身,闻言又重新坐了下来,口中道:“让他进来罢。” 赵振海所执行的命令都由俞云双直接传达,件件皆属要事,是以无论何时只要他递帖子,府内的人都不敢阻拦。俞云双的话音刚落,赵振海便已经迈着大步走进了书房,向着俞云双行了个礼,直截了当道:“上次长公主让我查的事情,如今已然有眉目了。” 上次俞云双传达命令的时候,裴珩并不在场,是以对于赵振海说的话十分迷茫。侧目偷看俞云双倏然严肃下来的容色,他知道此事定然事关重大,是以并未插嘴询问,听赵振海继续回禀道:“季正元所派出的人确实在那日之后便停止了调查,足可以证明季正元连夜入宫所为之事,与驸马的身世有所关联。” 俞云双面上的表情沉着,倒是裴珩的眼睛蓦地睁大,看向俞云双神色震惊道:“季老头他这是什么意思?当初今上将你赐婚给卓主簿的时候,不是早就查过了驸马的背景,如今他再调查一遍,是闲的没事做了么?” 赵振海抬起头来看了裴珩一眼,解释道:“从我所查的资料来看,与其说季正元查的是驸马的身世,倒不如说是在查驸马如今与彦国是否还有关联。”   ☆、第58章 番外昔年七夕 盛夏的天总是亮得十分早,才正值卯时初,初阳的微光便透过檀木镂空雕花的窗牖铺洒进来,照得床榻之上一片暖融。 秦砚的睫毛颤了颤,还未睁眼,翻了个身手便不由自主地向旁边捞去,不同于往日的温香暖玉入怀,那双手扑了个空不说,整个人还险些从狭窄的床榻上翻下去。 清晨的睡意朦胧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惊得顿时消散于无,秦砚猛地睁开眼,这才忆起自己此刻身在何处。 清俊的面容泛起一丝苦笑,秦砚也没有唤白青,翻身从床榻上一跃而起,匆匆披了一件外衣便向外走去。 七月天总是亮得早一些,就连此时的空气也染着一丝夜间的露气,闻起来湿润清新。秦砚穿过冗长的回廊,脚下毫不停歇地直直奔去秦府的内院,抬起手来方触到琢玉轩的大门,便听到从旁传来一声清脆的低笑声。 冬儿睡眼朦胧,手中捧着一个冒着热气儿的木盆子,此刻正站在一旁抿着嘴笑看着自己。 秦砚维持着推门的动作不变,嘴唇微动,以唇语无声问道:“醒了么?” “还没。”冬儿摇了摇头,同样无声地答了回去。 秦砚满意一笑,这才动作小心地推了门走了进去。 甫一入屋,便有一袭淡淡香气扑面而来,味道馥郁清新,正是自己为苏玉专门配制的安神香。秦砚放轻了脚步走到里间的床榻边,嘴角带着笑意掀起了帷幔,苏玉果然如冬儿所说的那般还在睡着。 虽然是盛夏,苏玉的身上却严严实实裹着一层锦被,纤长浓密的睫毛在她清丽的面容上投下一片小扇般的阴影,脸颊还带着因为熟睡而泛起的红润,呼吸轻柔的一起一伏间,如一尾小小的羽毛,一下一下挠在秦砚的心头,让人发痒。 漆黑的眼眸中温柔缱绻满的快要溢出来,秦砚忍不住以手撑着床榻俯下身来,用唇轻轻触了触苏玉柔软的唇角。 原本应该睡得深沉的苏玉却在这时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与秦砚的视线直直对视着,眸光清澈明朗,丝毫没有刚刚从沉睡中清醒之人该有的睡意。 秦砚却没有被抓包之人该有的窘迫与尴尬,眉眼微微弯起,俯下身来加深了这个吻。 咬噬辗转间,身~下苏玉的呼吸声急促了一些,却没有推拒,反而从薄被中伸出手来从后方攀住了他的背脊,任由着秦砚身上清爽好闻的男子气息铺天盖地地将她温柔围拢住。 待到那人的带着炙热气息的唇顺着下颚将将向下滑至脖颈时,苏玉这才轻轻的“唔”了一声,抵住秦砚的额将他推开了一些,面上的红云更甚,眼眸一片水雾:“别,再这样你今晚便继续睡书房。” 秦砚抬起头来,未束起的墨色长发顺着肩头滑下,与他灼热的呼吸一同轻扫在苏玉凌乱的里衣领口间,他却不管不顾,反而理了理苏玉被汗水黏在腮边的碎发,轻吻了一下苏玉的额头道:“我已经连睡了五日书房了,每日清晨都要从榻上滚下来一次。” 虽然是陈述的话语,口吻中却泛着一丝似有还无的委屈。 苏玉却没有管他,伸手推了推秦砚的肩膀,打了个哈欠眼泪汪汪道:“那你便老实一些。” 秦砚顺着苏玉的力道撑起了身体,却是一并将外衫与鞋子褪了下去,在苏玉诧异的目光下,秦砚掀了被子,将自己与苏玉一股脑儿地包裹了进去,还不忘伸出手来将苏玉那边的被角掖了掖。 “你这是做什么?”苏玉被裹地严严实实,用尖尖的下巴将被子向下蹭了蹭,眨巴着一双眼睛看着秦砚道。 “老老实实睡觉。”秦砚眸中漾着温柔笑意,看着苏玉道。 “你今日不用早朝?” “今日休沐。”秦砚将怀中苏玉揽得更紧了些,“更何况今日还是乞巧节。” 苏玉有些不自在的动了动:“要睡觉回书房去睡。” “回书房那便不是睡觉了。”秦砚压低了声音道,“那就叫做独守空床了。” 这人说话时神色十分坦然,仿佛如此没脸没皮的话不是出自他口中一般。苏玉被噎了噎,便听到秦砚清润的声音继续在耳边道:“走了么?” 如此没头没脑的一句,苏玉却懂了,扭过头去轻哼了一声道:“没走。” 秦砚目露诧异之色:“还有多少天?” “也就十来天。”苏玉嘴角挂了一丝狡黠笑意,回答道。 秦砚却在这时从锦被下一把攥住了苏玉的手,轻柔的抚触从她的指尖划着暧昧的弧度摩挲过掌心一直来到腕间,激起惊涛骇浪般的战栗。苏玉一怔,正要开口阻止,那人的动作却在腕间定住,开始一本正经的诊起脉来。 “十来天呐。”秦砚清俊的眉眼间笑意荡漾开来,眸中满是意味深长。 苏玉被他噎了噎:“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当然清楚。” “往日里每月都是四天,这个月却突然多出来了十来天,我总归要亲自诊一诊脉才能放下心来。”秦砚侧了侧身将苏玉重新揽在怀中,再开口时声音已然低沉了下来,带了一丝沙哑之意,“这样,我也可以……” 后面的话彻底消散与耳鬓的厮磨间,苏玉只觉得浑身的气血上涌,几乎都一股脑冲了上来。 秦砚拉远了一些与苏玉之间的距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的耳垂,开口问道:“这回还有多少天,嗯?” 苏玉咬了咬唇,嘴硬道:“一年。” 秦砚俯下身来一口含住了苏玉红润的耳垂,分明是温柔轻缓地辗转吮吸,却激起了一层酥酥麻麻的触感。 苏玉情不自禁地向被中缩了缩,口中慌忙道:“走了!已经走了!” 秦砚带着浓浓鼻音的一声“嗯”划过了耳畔,嘴上的动作却未停。 苏玉的脸颊如燃了两个小火团一般,就连贴身的里衣也被汗洇湿了一些,浑身犹如火烧一般,虽然明知炽热因何而起,却还是忍不住将被子踢开了一些,盈盈不堪一握的柔软腰身从被下露出,还未得到分毫的凉爽,就被秦砚拽了被角,重新将锦被盖在了她的腰上。 秦砚以手臂撑着抬起上半身来,气息亦有些急促道:“莫要乱蹬被子,小心腰受了凉。” 苏玉的眼角泛起潮红,咬了咬唇道:“方才你还说要老实一些,如今知道这癸水走了,便如饿狼一般了。” “我已然十分老实了。”秦砚压低了声音道,“只是这么些日子都没有与你一起,克制不住也是在所难免。你若是晚上让我睡这里,我也不用每日清晨窜到这里来偷偷看你。” 苏玉侧过头来,清澈的眸光直直印入秦砚幽深眼眸,秦砚的眼瞳很黑,宛如无底深潭水一般,苏玉却能从他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清晰而专注。 即便如此,方才便被秦砚戏耍了一番,苏玉哪里有那么好说话:“不管走没走,今晚你也给我去睡书房。” “今日是七夕节。”秦砚不满地嘀咕道,“天上的那两位都相会了,我却不能与自己的夫人同床。” “天上那两位也没同房。”苏玉捂着自己敞乱的衣襟蹭地坐起身来,伸手推了推秦砚,“既然是七夕,今日我们也该张罗着把你的书搬出去晒一晒了。快些起床,你的书那么多,今日还不知要晒到何时呢!” 秦砚将苏玉牢牢桎梏于自己的双臂间,手护着她的后脑勺将她猛地压回到床榻上,素来舒朗淡然的眸光愈发的深邃撩人,只需一眼轻瞥,便仿佛跟随着他坠入了无底的深渊一般,即便不想放任,也忍不住沉沦于其中。 “那我便先将这张床占住再说。”耳边传来秦砚低沉的声音道,沙哑到磨得人心都跟着发慌,“这辈子都牢牢占住再说。” 苏玉只觉得呼吸起伏之间尽是他的气息,这人平日里的清冷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足以融化一切的灼热,就连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味,在此时此刻也化成了一缕绕指柔情,压抑着的渴望在这一刻喷涌而出,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声。 修长手指间的轻触搅了一池春水,就连背上的汗水也缠绵了起来。 “唔……”苏玉一声轻哼,光洁如玉的手臂在温柔的起伏间抬起,宛如落水之人在淹没之前努力抓寻一根浮木。 秦砚腾出一只手来将她捉住,与她十指紧紧相扣。 苏玉眸中潋滟迷蒙,只在秦砚停息的这一刹那恢复了一丝清明:“书……晒书……” 声音低回婉转,在秦砚心上轻轻一挠。 “哪里有什么书?”秦砚呼吸急促道,十指相扣的动作更紧,就连床榻都蓦地颤了颤,“只有我……” 室内药香肆意,旖旎在这一刻绽放。 第一百一十一章 白青一路走的十分焦急,脚下步伐踉跄不说,甚至连周身的情况都没有在意,便抬手掀了一个军帐的帘子走了进去。 军帐之内,秦砚身着一袭月白色的锦衣席地坐在最中央,在他的身前是一个架在火上咕嘟咕嘟作响的药壶,袅袅白烟在帐中弥漫,将他的容颜氤氲地更加柔和。秦砚一只手轻轻煽动着手中的方竹扇,另一只手微微慵懒地托着腮,分明是最寻常动作,在他做出来却分外赏心悦目。 应是听到了有人入帐的声音,秦砚停下了手中煽火的动作,随意拭了拭额上的汗水,抬起眸来看向白青。 白青凝视着那已经沸腾药壶的眸光一滞,开口不确定问道:“公子不是说要将锦盒中的定元丹喂给苏少将军服下,为何现在还用上了药壶?” “定元丹的药效少说也有七日的时间,我们此刻身处战地,苏少将军若是真的无知觉如此长的时间,一旦突然军情,恐怕会将他置于危险之地。”秦砚俯下身来来看了看药壶的火候,手中摇摆方竹扇的动作加快了一些,将火煽得更大。 待到专注地忙完手头上的事,秦砚这才抬起头来看向白青,继续解释道:“正因为如此,我打算将定元丹化入药汤之中,以此来中和一下它的药性。” 白青眉头蹙起,神色随着秦砚的话愈发凝重了起来。 秦砚却似是没有注意到白青的表情,气韵从容,清俊的眉眼微弯笑看向白青继续道:“你现在来的时候正好,我这边药汁已经准备妥帖,你将定元丹拿过来罢,我要用它入药了。” 白青脚下的步伐有几分沉重,走得十分不情不愿,在距离秦砚几步远的位置停了下来,却只是眉眼低垂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秦砚看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煽火用的方竹扇伸出手来,口吻温和道:“有劳了。” 攥着那纸包的手越握越紧,白青垂下眼帘将它缓缓地递出,却在纸包将将碰到秦砚的指尖时,白青的面上突然露出挣扎之色,手臂一缩脚下向后退了一步,便将那纸包重新收回掖在了自己的身后。 “白青?”秦砚维持伸手取物的动作不变,抬起眸来静静看着他。 白青侧过头来避开秦砚的目光,张了张口,却发现喉咙如堵住了一般,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把它给我。”秦砚凝视着白青缓缓开口道。   ☆、第59章 番外昔年七夕 盛夏的天总是亮得十分早,才正值卯时初,初阳的微光便透过檀木镂空雕花的窗牖铺洒进来,照得床榻之上一片暖融。 秦砚的睫毛颤了颤,还未睁眼,翻了个身手便不由自主地向旁边捞去,不同于往日的温香暖玉入怀,那双手扑了个空不说,整个人还险些从狭窄的床榻上翻下去。 清晨的睡意朦胧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惊得顿时消散于无,秦砚猛地睁开眼,这才忆起自己此刻身在何处。 清俊的面容泛起一丝苦笑,秦砚也没有唤白青,翻身从床榻上一跃而起,匆匆披了一件外衣便向外走去。 七月天总是亮得早一些,就连此时的空气也染着一丝夜间的露气,闻起来湿润清新。秦砚穿过冗长的回廊,脚下毫不停歇地直直奔去秦府的内院,抬起手来方触到琢玉轩的大门,便听到从旁传来一声清脆的低笑声。 冬儿睡眼朦胧,手中捧着一个冒着热气儿的木盆子,此刻正站在一旁抿着嘴笑看着自己。 秦砚维持着推门的动作不变,嘴唇微动,以唇语无声问道:“醒了么?” “还没。”冬儿摇了摇头,同样无声地答了回去。 秦砚满意一笑,这才动作小心地推了门走了进去。 甫一入屋,便有一袭淡淡香气扑面而来,味道馥郁清新,正是自己为苏玉专门配制的安神香。秦砚放轻了脚步走到里间的床榻边,嘴角带着笑意掀起了帷幔,苏玉果然如冬儿所说的那般还在睡着。 虽然是盛夏,苏玉的身上却严严实实裹着一层锦被,纤长浓密的睫毛在她清丽的面容上投下一片小扇般的阴影,脸颊还带着因为熟睡而泛起的红润,呼吸轻柔的一起一伏间,如一尾小小的羽毛,一下一下挠在秦砚的心头,让人发痒。 漆黑的眼眸中温柔缱绻满的快要溢出来,秦砚忍不住以手撑着床榻俯下身来,用唇轻轻触了触苏玉柔软的唇角。 原本应该睡得深沉的苏玉却在这时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与秦砚的视线直直对视着,眸光清澈明朗,丝毫没有刚刚从沉睡中清醒之人该有的睡意。 秦砚却没有被抓包之人该有的窘迫与尴尬,眉眼微微弯起,俯下身来加深了这个吻。 咬噬辗转间,身~下苏玉的呼吸声急促了一些,却没有推拒,反而从薄被中伸出手来从后方攀住了他的背脊,任由着秦砚身上清爽好闻的男子气息铺天盖地地将她温柔围拢住。 待到那人的带着炙热气息的唇顺着下颚将将向下滑至脖颈时,苏玉这才轻轻的“唔”了一声,抵住秦砚的额将他推开了一些,面上的红云更甚,眼眸一片水雾:“别,再这样你今晚便继续睡书房。” 秦砚抬起头来,未束起的墨色长发顺着肩头滑下,与他灼热的呼吸一同轻扫在苏玉凌乱的里衣领口间,他却不管不顾,反而理了理苏玉被汗水黏在腮边的碎发,轻吻了一下苏玉的额头道:“我已经连睡了五日书房了,每日清晨都要从榻上滚下来一次。” 虽然是陈述的话语,口吻中却泛着一丝似有还无的委屈。 苏玉却没有管他,伸手推了推秦砚的肩膀,打了个哈欠眼泪汪汪道:“那你便老实一些。” 秦砚顺着苏玉的力道撑起了身体,却是一并将外衫与鞋子褪了下去,在苏玉诧异的目光下,秦砚掀了被子,将自己与苏玉一股脑儿地包裹了进去,还不忘伸出手来将苏玉那边的被角掖了掖。 “你这是做什么?”苏玉被裹地严严实实,用尖尖的下巴将被子向下蹭了蹭,眨巴着一双眼睛看着秦砚道。 “老老实实睡觉。”秦砚眸中漾着温柔笑意,看着苏玉道。 “你今日不用早朝?” “今日休沐。”秦砚将怀中苏玉揽得更紧了些,“更何况今日还是乞巧节。” 苏玉有些不自在的动了动:“要睡觉回书房去睡。” “回书房那便不是睡觉了。”秦砚压低了声音道,“那就叫做独守空床了。” 这人说话时神色十分坦然,仿佛如此没脸没皮的话不是出自他口中一般。苏玉被噎了噎,便听到秦砚清润的声音继续在耳边道:“走了么?” 如此没头没脑的一句,苏玉却懂了,扭过头去轻哼了一声道:“没走。” 秦砚目露诧异之色:“还有多少天?” “也就十来天。”苏玉嘴角挂了一丝狡黠笑意,回答道。 秦砚却在这时从锦被下一把攥住了苏玉的手,轻柔的抚触从她的指尖划着暧昧的弧度摩挲过掌心一直来到腕间,激起惊涛骇浪般的战栗。苏玉一怔,正要开口阻止,那人的动作却在腕间定住,开始一本正经的诊起脉来。 “十来天呐。”秦砚清俊的眉眼间笑意荡漾开来,眸中满是意味深长。 苏玉被他噎了噎:“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当然清楚。” “往日里每月都是四天,这个月却突然多出来了十来天,我总归要亲自诊一诊脉才能放下心来。”秦砚侧了侧身将苏玉重新揽在怀中,再开口时声音已然低沉了下来,带了一丝沙哑之意,“这样,我也可以……” 后面的话彻底消散与耳鬓的厮磨间,苏玉只觉得浑身的气血上涌,几乎都一股脑冲了上来。 秦砚拉远了一些与苏玉之间的距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的耳垂,开口问道:“这回还有多少天,嗯?” 苏玉咬了咬唇,嘴硬道:“一年。” 秦砚俯下身来一口含住了苏玉红润的耳垂,分明是温柔轻缓地辗转吮吸,却激起了一层酥酥麻麻的触感。 苏玉情不自禁地向被中缩了缩,口中慌忙道:“走了!已经走了!” 秦砚带着浓浓鼻音的一声“嗯”划过了耳畔,嘴上的动作却未停。 苏玉的脸颊如燃了两个小火团一般,就连贴身的里衣也被汗洇湿了一些,浑身犹如火烧一般,虽然明知炽热因何而起,却还是忍不住将被子踢开了一些,盈盈不堪一握的柔软腰身从被下露出,还未得到分毫的凉爽,就被秦砚拽了被角,重新将锦被盖在了她的腰上。 秦砚以手臂撑着抬起上半身来,气息亦有些急促道:“莫要乱蹬被子,小心腰受了凉。” 苏玉的眼角泛起潮红,咬了咬唇道:“方才你还说要老实一些,如今知道这癸水走了,便如饿狼一般了。” “我已然十分老实了。”秦砚压低了声音道,“只是这么些日子都没有与你一起,克制不住也是在所难免。你若是晚上让我睡这里,我也不用每日清晨窜到这里来偷偷看你。” 苏玉侧过头来,清澈的眸光直直印入秦砚幽深眼眸,秦砚的眼瞳很黑,宛如无底深潭水一般,苏玉却能从他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清晰而专注。 即便如此,方才便被秦砚戏耍了一番,苏玉哪里有那么好说话:“不管走没走,今晚你也给我去睡书房。” “今日是七夕节。”秦砚不满地嘀咕道,“天上的那两位都相会了,我却不能与自己的夫人同床。” “天上那两位也没同房。”苏玉捂着自己敞乱的衣襟蹭地坐起身来,伸手推了推秦砚,“既然是七夕,今日我们也该张罗着把你的书搬出去晒一晒了。快些起床,你的书那么多,今日还不知要晒到何时呢!” 秦砚将苏玉牢牢桎梏于自己的双臂间,手护着她的后脑勺将她猛地压回到床榻上,素来舒朗淡然的眸光愈发的深邃撩人,只需一眼轻瞥,便仿佛跟随着他坠入了无底的深渊一般,即便不想放任,也忍不住沉沦于其中。 “那我便先将这张床占住再说。”耳边传来秦砚低沉的声音道,沙哑到磨得人心都跟着发慌,“这辈子都牢牢占住再说。” 苏玉只觉得呼吸起伏之间尽是他的气息,这人平日里的清冷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足以融化一切的灼热,就连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味,在此时此刻也化成了一缕绕指柔情,压抑着的渴望在这一刻喷涌而出,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声。 修长手指间的轻触搅了一池春水,就连背上的汗水也缠绵了起来。 “唔……”苏玉一声轻哼,光洁如玉的手臂在温柔的起伏间抬起,宛如落水之人在淹没之前努力抓寻一根浮木。 秦砚腾出一只手来将她捉住,与她十指紧紧相扣。 苏玉眸中潋滟迷蒙,只在秦砚停息的这一刹那恢复了一丝清明:“书……晒书……” 声音低回婉转,在秦砚心上轻轻一挠。 “哪里有什么书?”秦砚呼吸急促道,十指相扣的动作更紧,就连床榻都蓦地颤了颤,“只有我……” 室内药香肆意,旖旎在这一刻绽放。   ☆、第60章 犹记得几个月前在殷城时,俞云双也听过同样的话,只是她此刻对卓印清的心境与那时早已不同,那时有多冷静自持,如今便有多悔恨害怕。 昨日是九月十二,正是一个月中卓印清病情反复的时刻。卓印清不仅一夜未归,还未派人传话回来,她早就应该想到其中的蹊跷,却为了一封密报,生生与他错过了整整一日的时间。 蒙叔愈来愈粗重的呼吸声将俞云双的思绪打断,她抬手在他的肩头轻轻一按,虽然没说什么话,但是蒙叔却感受到了她的安慰之意,深吸一口气,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这样的情况本宫在殷城时也见过一次。”俞云双道,“但是上个月月中本宫也伴在他的身畔,情形并没有如今这样的严重。”说到此处一顿,俞云双问道,“难道说公子的病情又加重了?” 在俞云双问出这句话之后,厢房倏然安静了起来,就连蒙叔也刻意压低了呼吸声。这个问题他一直想问,却一直不敢开口,生怕得到的答案不是他想要的那一个。 阿颜的手在深深陷入衣裙的褶皱间,垂头否认道:“并不是严重了,但是这其中的病理太过复杂,一时半会儿很难讲清楚。简单来说,长公主可将公子的病看做源源不断汇入木桶的水流,若是每月将水清空一次,便能保持着木桶不被损坏。但若是有一个月木桶里的水没有被倒空,它便有承受不住的危险。公子每月发病便是在倒水,上个月他的病未怎么发作,水积攒得多了,这个月便会有倾覆的危险。” 蒙叔的背脊瘫软,斜斜靠在床榻一角:“你们当初还骗说我公子的病是在好转。” 阿颜抿了抿唇,将膝盖抱得更紧了一些。 “无论如何,不是加重了便好。”俞云双安慰完蒙叔,又看向阿颜道,“其实本宫还有一事不明了,还请颜姑娘帮忙解惑。” “长公主请讲。” “驸马他其实并不是天生的体弱,而是中了毒,对么?”俞云双开口问道。 阿颜面上一僵。 俞云双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缓缓道:“本宫虽然对医术了解的不多,却也知道每月特定时间发作的病症少之又少。驸马与我说过他的母亲也曾身中过致人衰弱的毒,症状听起来与他的有几分类似。有些事情太过巧合,便不是巧合了,所以本宫猜测驸马是被人下了毒,可对?” 阿颜的手紧紧攥着裙裾,默不作声。 俞云双等了许久等不到她的答案,又换了一种说法问道:“这毒是否有药可解?” 阿颜依然保持着缄默。 “若是真的有,本宫即便倾尽所有,也要为他寻来。”俞云双放慢了口吻,声音却异常坚定,“你可知道究竟有没有解药?” 阿颜终于抬起头来飞快地瞥了俞云双一眼,眸中有异色转瞬即逝,而后复又垂下了眼帘,纤长的睫毛掩住了眸中的所有情绪:“解药一事阁中也一直在潜心寻找,但是至今我还未曾听说过它的存在。” “本宫明白了。”沉默了片刻之后,俞云双淡淡道。 阿颜也不知道俞云双口中的这句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俞云双的视线太过锐利,似是能直接洞穿她的内心一般。这样的眼神让阿颜有些害怕,情不自禁地向后缩了缩,将自己完全埋入了折起屏风的阴影中。 就在这时,蒙叔战巍巍地起身,佝偻的身形将俞云双望向阿颜的视线隔断,只是这样的遮挡只维持了一瞬,下一刻他的面色煞白,向着侧旁倒了下去。 俞云双就坐在蒙叔的身旁,见状匆忙将他扶住。阿颜也从杌子上一跃而起,向着蒙叔冲了过来。 “不碍事不碍事。”蒙叔扶着俞云双的手臂晃了晃脑袋,用手成拳轻轻捶了捶自己的额角,“我原本想去看看那熏笼上的汤药是不是煨干了,兴许站起来得太猛,一时间眼前有些发黑。” 阿颜神色不赞同道:“蒙叔你也有一天一夜没有休息了,如此这般必定吃不消,不如你趁着现在先去休息一会儿,待到公子醒来的时候,我再去叫你起来。” 蒙叔却执拗地摇了摇头:“这怎么行,公子如今这副模样,我心中安定不下来。” 话毕,蒙叔尝试着向前走了两步,身形却还在晃。 俞云双将他拉了回来,自己走到外厅的熏笼处看了看,往药罐子里又添了些水之后,复又回身看向蒙叔,亦开口劝道:“往日里都是蒙叔在照顾公子起居,隐阁之中应该没有人比你更加得心应手了。此刻公子昏迷着,没什么需要你做的事情,你与其耗在这里,不如先下去休息,待到公子醒过来需要人照料的时候再来。” 蒙叔却分外执拗:“我不去,你们一个两个的莫要再劝我了。今日我就在这里等公子醒过来,公子若是醒了,我就算不睡觉也有精神,若是公子不醒,我便随他去了。” 蒙叔的话说到了后面有哽咽了起来,年过五旬的老人,说话的口吻都透着绝望。 俞云双听了这话,便知道是劝不动了,索性从侧旁为他搬了个高一些的藤椅过来,搀着他坐了下来。 阿颜道:“既然如此,我去命后厨为你熬个参汤端过来。” 见到蒙叔又要开口,阿颜摇头阻了他的话:“即便你不喝,公子醒了也是要喝的,没差别。” 蒙叔这才勉强答应下来。 自阿颜走了之后,俞云双重新坐回到卓印清的床榻旁,蒙叔心绪的经过方才大起大落,神色更加颓废,靠着藤椅的靠背阖上了眼眸,呼吸声音极轻,也不知道睡没睡着。 厢房之中又重新恢复了寂静,除却在熏笼之上煨着的药罐子偶尔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便再没有其他响动。 俞云双直起身来为卓印清掖了掖被角,指尖沿着卓印清下颌的弧线上划,停滞在了他清润的眉眼间,神色怔怔。 他若是真的死了,她该怎么办? 脑中似是萦绕了无数的念想,又像是枯竭到什么都不敢想。前一刻心中还是一片绝望,后一刻便被对于下毒之人的怨恨填满,便这么浑浑噩噩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俞云双几乎要被心底溢出来的恐惧压垮的时候,卓印清浓密的睫毛蓦地一颤。 俞云双的神色僵住,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卓印清,冰凉的手指紧紧攥着纱裙长垂的袖口,就连呼吸都不自禁的屏住。 只是方才微小的动静就仿佛是她的错觉一般,卓印清呼吸的幅度低弱到近乎于无,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夫君?”俞云双刻意压低了声音,“你醒了么?” 依然毫无动静。 视线有些模糊,俞云双却顾不得了,伸出手来推了他一把:“醒了便睁开眼可好,莫要再吓我了……” 心仿佛被拎到了最高处,如今又毫无征兆地被抛下,摔在地上没了形状,便再不知道如何痛了。 “夫君……”俞云双带着哭音低声喃喃道,原来方才的那一切只是她的幻觉,他定然是在惩罚她对他的怀疑,才会如此作弄她。 俞云双又推了推卓印清:“莫要再睡了,我受不住……我真的受不住……” 身后传来一阵窸窣的声音,许是蒙叔被她的呢喃声吵醒了,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有走上前来。 俞云双也顾不得房中还有其他人在场了,往日里的从容气韵在这一刻随着希望的散去而破碎,泪水顺着白皙的面颊滑落,滴在了他的领口,瞬间洇湿了一大片。俞云双将脸埋在了他的颈间,无声地抽泣。 就在这时,她放在他胸口的手似是被人轻轻盖住,暖融的触感从手背上传来,让人不知所措。 俞云双倏地抬起头来,一双闪着虚弱微光的琥珀色眸子便直直撞入了她的视线。 卓印清躺在床上静静凝望着她,方才还死气沉沉的面容随着他的动作有了些生气,声音哑哑道:“你哭得我心都碎了。” 俞云双抽了抽自己的左手,又被他握得更紧了一些,虽然气力不济,却还是让人挣扎不得。 俞云双破涕为笑:“我要擦眼泪。” 卓印清眼尾精致的弧线向上一挑,轻声道:“这般也很美。” 话虽然这么说着,却还是自己抬起手来,动作温柔地为她擦拭着湿润的眼角。 直到面上干爽了,卓印清这才将转过视线看向俞云双的身后:“蒙叔。” 蒙叔缓步上前,走到了卓印清的榻前:“公子,你终于醒了。” 卓印清应了一声,开口正要说话,蒙叔便抢先回答道:“这回公子昏迷了整整三日。” 卓印清的唇角微动,要再说话,蒙叔便又开口打断道:“下个问题你也不用再问了,阁中一切安好。” 卓印清无奈一笑。 “公子醒了,我心里开心得很。”蒙叔面上的皱纹被笑意加深,“阿颜方才下去为公子准备药膳和参汤了,算算时间应该也快好了,我这就去催一催她。” “我去罢。”俞云双道,“蒙叔你好好休息,莫要再到处走动了。” 蒙叔却摇了摇头:“不打紧,我通知完了阿颜便径自回房休息了。双姑娘在这里好好陪着公子罢,你们二人这么久没有见,想必也有许多话要说。” 在卓印清昏迷的时候,俞云双确实有许多话要同他讲,但是如今卓印清醒来了,她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卓印清半坐起身来,墨染一般的长发未束,闲闲披散在身后,虽然面色苍白,看起来却依然风流尔雅:“你走的这些日子,我……” 话音未落,一直虚掩着的门板却又被人推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一个带着孩童稚嫩的声音在门口一本正经道:“长庚与斐然听说公子醒了,特前来探望公子,不知公子可允我们进来?” 卓印清的话说了一半便迫不得已重新吞回到腹中,面上绽出一抹无可奈何:“都将门推开了,我若是不准,你们便不进来了?” “要进的。”另一个孩子的声音响起,琅然中带着几分笑意,“其实我们便只是随口一问,公子若是不同意我们从门入,我们便从窗外翻进来。对么,长庚?”   ☆、第61章 厢房之内,俞云双收回看向门口的视线:“隐阁中什么时候多了两个孩子?” “故人之子。”卓印清解释道,“前几日刚被我接回隐阁。” 俞云双应了一声,人却从卓印清的榻上起身,坐到了方才蒙叔坐过的那个藤椅之中。 “你哪里需要坐得这么远。”卓印清伸手捉了她一下,却没有捉住,半靠在榻上气息不匀道。 “将床榻旁的位置让给你们,好说话。”俞云双道。 卓印清无法,收回了手对着厢房门口微扬起声音道:“你们两个进来罢。” 卓印清说这两人是故人之子,俞云双原本猜测他们二人应该是兄弟,然而这两个孩子甫一踏进房门,俞云双便知道自己猜错了。 长庚与斐然虽然皆是玉琢一般的灵秀相貌,但是在五官轮廓上却有极大的差异,倒不像是有血亲关系的。 两个孩子停步到了卓印清的床榻前,向卓印清行了一礼之后,又拜向了俞云双,称她无双长公主。 俞云双没想到这两人竟然识得她,伸手扶起了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孩子。 那孩子在方才行礼的时候道了自己的名讳,叫做长庚。从举止与身量上看起来,长庚比斐然的年纪略长,一身绛紫色的衣裳更趁得面容玲珑剔透,只是面上的神情太过沉着,倒不像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应有的。 长庚向着俞云双道了一声谢,就着她的搀扶直起身来,待到两人的视线交汇在一起时,俞云双的眸光一动,心头升起一股疑惑,但是很快被她压了下来,对着长庚笑道:“其实我与蒙叔他们也都说过,在隐阁之中不必行这些虚礼,否则你们觉得拘束不说,我亦有反客为主的嫌疑。” 卓印清闻言,侧过头来看向她道:“你既然是我夫人,这客人二字该从何说起?” “既然是阁主夫人,又怎好在你面前受故人之子的如此大礼?”俞云双偏了偏头打趣他。 “你总有你的道理。”卓印清眉目含笑,摇了摇头,而后转向一旁静立着默默听两人对话的斐然道,“听楚先生说你在赶路时腿疾复发,如今如何了?” 斐然生得冰雪可爱,说话的时候喜欢勾起唇角,白皙的面颊上隐隐现出一个小小梨涡:“那几日其实是因为天气骤变,如今已然无恙,多谢公子挂心。” “我倒不是挂心。”卓印清捂唇低低咳嗽了几声,再抬起头来时,苍白的面上挂着似笑非笑道,“你与长庚分开的时候一个比一个乖巧,凑到了一块儿两人便满肚子坏水,着实让人防不胜防。我让楚老先生从越城将你与长庚带回来,便是想将你们二人放在身边亲自教导,既然不能将你们俩分开,只能将你们多余的精力消耗掉,让你们二人没劲使坏了。” 斐然与长庚对视了一眼,都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几许惊疑不定来。 “既然斐然的腿疾已经好了,我看这样罢,从明日起,你们俩便随着屈易一同习武,到了午后再来我这里做功课,你们觉得可好?” 斐然的眼眸便蓦地瞪大。 “我看如此甚好。”卓印清道,“我如今大病初愈,精力不济,不能将你们二人整日里放到身边看着。你们跟着屈易在一起,我也放心一些。” 长庚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公子说的可是我们悬在隐阁竹林外那条从我们房间到后厨的滑索?那件事是我做的,与斐然没有关系。” 斐然眨了眨黑如曜石的眼眸,匆忙摆手道:“并非如此,主意是我出的,事情也是我撺掇的,偷吃东西的也是我,公子要罚便罚我一人罢。” “还有呢?”卓印清阖上了眼眸,面上带着几分疲惫问道。 斐然仔细观察着卓印清的面色,小心翼翼道:“公子还是莫要问了,有些事情不知道才美好。” 卓印清气笑了:“你当在隐阁发生的事情我会有不知道的?” “公子你莫要生气。”斐然小声道,“我全认了就是了,与长庚没关系。” 长庚板起稚嫩的小脸,面色严肃道:“还是让我们二人一起习武罢。” 俞云双忍不住捂唇笑出声来。 听到俞云双笑了,卓印清也严厉不起来了。在床榻上移了移,换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卓印清叹了一口气道:“莫要一听习武便如临大敌。修身养性缺一不可,说是习武,其实就是为了让你们二人强身健体。否则你们两个今天病倒一个,明天病倒一个,这功课也不必做了,同我一起养病罢?” 斐然与长庚齐刷刷地摇头。 三人正说着,厢房的门外又一次响起询问之声,却是阿颜将卓印清的药膳端了上来。卓印清三日滴水未进,如今初醒,膳食需得准备精细一些,是以后厨很是花费了些功夫。 阿颜将食盒中的药膳一一拿出来摆在了卓印清面前的桌案上,合住食盒之后,身形顿了顿,而后转向俞云双道:“方才师父交代了,公子的药是一定要喝的,但是喝药之前必须在胃里面垫些东西。那药相比与往日的药要凶猛一些,空腹服用定然会伤身体。” 俞云双颔首道谢:“辛苦颜姑娘了。” “应该的。”阿颜拎起食盒,又看向斐然与长庚道,“师父寻遍了隐阁都没有找到你们,便猜你们在公子的房中。” 长庚问道:“楚老先生找我们,可是有什么要事?” “师父从越城带回来的那本《医史渊鉴》不知被你们俩中的谁做了注,上面乱七八糟地写了一堆,但是有一条有几分歪理。你们二人平日里吃穿用度都在一块,就连字也喜欢相互模仿,着实分不清谁是谁,是以师父让我把你们两个都揪回去,若是说不出理,便将那本渊鉴重新誊抄一份给他,否则上面的字太丑,看着闹心。” 斐然玉团子一样的脸皱了起来:“楚老先生都嫌弃我们字丑了,怎么还让我们再誊抄一份?” 阿颜抬起眼帘飞快看了卓印清一眼:“正文是公子的字,跟你们放在一起对照自然衬得你们的字迹更丑一些。若是满篇都是丑字,倒也看不出它多丑了。” “那本渊鉴我与斐然都碰过,你乍一说我们也分不清究竟是谁干的,与你去一趟楚老先生那里便是。”长庚叹气道。 阿颜向着卓印清与俞云双敛衽行了别礼,而后拎着空食盒与斐然长庚一同出了房门。 俞云双坐在一旁静静看着阿颜与那两个惹祸精离开,才站起身来走到了卓印清的床榻旁,伸手端起了桌案上的一碗药粥道:“方才听你说话都有气无力的,应该是饿了罢?我来喂你好了。” 说着,用白瓷小勺舀了一勺药粥,勺底在碗边沿轻轻磕了磕。   ☆、第62章 俞云双坐在一旁静静看着阿颜与那两个惹祸精离开,才站起身来走到了卓印清的床榻旁,伸手端起了桌案上的一碗药粥道:“方才听你说话都有气无力的,应该是饿了罢?我来喂你好了。” 说着,用白瓷小勺舀了一勺药粥,勺底在碗边沿轻轻磕了磕。 卓印清纸一般苍白的面上竟然露出一抹羞赧之色:“夫人,这样……不好罢?”手却撑着身体,向着床榻外侧俞云双的位置移了移。 俞云双的动作顿住,黛眉微挑:“你这是什么表情?若是觉得不妥,那你便自己吃罢。” 说着,作势要将手中的药碗向着卓印清的手中递。 卓印清的手嗖地缩回到了锦被之下,声音气若游丝道:“身上没劲,手也抬不起来,如今只能动嘴,不信你看,啊——” 这人才醒不久,便又开始耍赖。俞云双没好气地斜睨了他一眼,将那勺药粥喂了过去。 卓印清将药粥吞下,清俊眉宇间是一片满足之色。 因着那药粥还有些烫,俞云双一面喂他,一面用小勺轻轻搅动着药粥:“其实方才长庚与斐然那两个孩子,我打心眼里喜欢。” “他们俩哪里有讨人喜欢的地方?”卓印清盯着俞云双手中的粥碗,漫不经心道:“你若是喜欢孩子,我们也生一个。” 药粥里面有莲子,虽然已经被人去了莲心,可卓印清的嘴十分挑,向来不喜欢那个味道。俞云双听着他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轻哼了一声,特意从碗中舀了一颗莲子塞到了卓印清的口中,佯嗔道:“养你的病罢。” 卓印清的眉头瞬时间便皱了起来,将那颗莲子在口中十分不情愿地含了半晌,终于吞入了腹中,苦笑道:“我方才说的是认真的,小孩子还是三四岁的时候最好玩,到了六七岁便开始淘了,长庚与斐然那两人平日里做的事情你是不知道,若是悉数听闻了,只怕要比我还头疼。” 即便那两人行事作风迥异,俞云双从方才他们与卓印清的对话中也能看出来这两人十分聪慧。聪明的孩子顽皮起来,确实让人伤脑筋。 “不过话说回来,你的故人倒真是不少。”俞云双抬眸看他,“那两个孩子怎么看都不是亲兄弟。” 卓印清应了一声是:“原本我便只打算收养长庚一人的,但是当我寻到长庚的时候,斐然正与他在一起。这两人自幼一起长大,谁也离不开谁,我便索性将两个人一同送到了越城休养,前几日刚接回到了隐阁。” “寻到?”俞云双从卓印清的话中捉到了这个词。 卓印清顿了顿:“我得知消息赶过去的时候,他们二人已然成了孤儿,我也是沿着蛛丝马迹,辗转了几个月才寻到了他们俩。” “人生至恸莫过于年幼时家破人亡,年老时颠沛流离。”俞云双摇头喟息道,“这两人小小年纪便经历了这样的苦难。” “以后不会了。”卓印清道,“有我护着他们。” 俞云双笑了笑,似是想到了什么,开口提醒他道:“不过你既然让屈易教习他们武功,还需要注意着些斐然的腿。” “斐然的腿?”卓印清大病初醒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小半碗便摇头示意自己吃不下了。俞云双将碗放回到桌案上,起身从外厅的熏笼上端来了他的药,开口回答他道,“没错,方才斐然走路的时候,我见他虽然极力做出稳健的模样,但是落地的声音虚浮,且步履不实,要么是腿上有新伤,要么便是落地的时候旧伤还在疼痛。既然你方才说了他在赶路的时候腿疾复发过,那他当属于后者了。” 卓印清的眉头微微蹙起,半晌后摇头道:“是我疏忽了。” 俞云双却道不是:“他应是不想让你担心,才刻意隐瞒的,你不习武,看不出这些十分正常。” “我明日再与屈易说一声,让他多关注着些斐然。” 卓印清的药中有安神的成分,喝完了药之后,整个人便困恹恹的。俞云双知道他虽然清醒过来了,身体却还没有缓过劲来。此刻的他需要静养,不可思虑过度,便不欲再让他多说话,扶着他重新躺回到了床榻上。 卓印清翻了个身,牵住俞云双为他掖着被角的手,开口道:“今晚莫要走了,留在隐阁陪着我,可好?” 俞云双将他的手重新塞回到了锦被中:“我原本也打算明天一早才走的,今天一天太令人胆战心惊,我也不敢离开你。” 卓印清眸中的满足之色溢于言表,终于松开了她的手。 俞云双将原本原本折起的屏风重新展开,而后宽衣褪鞋,爬上了床榻躺在了卓印清的身边:“快些睡。” “为何明日一早就要走?”卓印清的声音含糊,眼眸也半睁半合,“可是府内有什么急事?” “没什么大不了的。”俞云双侧过身来面向他,“你昏迷了三日,应该还不知道我那弟弟如今正在定中宫之主的人选,明日姚永泰会来府中与我商议此事。” 卓印清分明是想知道具体情况的,然而思绪却愈发的飘,就连眼皮也不听使唤,开始上下打架。 “睡罢。”俞云双声音低柔道,“这件事无关紧要,明日与你说也是一样的。” 此刻厢房之中仅仅剩下了一盏长灯檠在角落中静静燃着。烛火将卓印清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橘色的光芒,阴影下的五官便显得愈发清润出色。 俞云双仔细打量着他的面容,口中轻声道:“驸马,你可睡了?” 卓印清的呼吸清浅,却再没有回复她的话。 俞云双深吸了一口气,动作轻缓地换了个姿势,平躺在床榻上。 今日俞云双虽然从阿颜口中探出卓印清的旧疾是因为中毒,却也能从她遮遮掩掩的态度中看出隐阁之中,上至卓印清,下至零零散散的阁中人,似是都不愿意让人知道卓印清的病因。   ☆、第63章 番外昔年七夕 盛夏的天总是亮得十分早,才正值卯时初,初阳的微光便透过檀木镂空雕花的窗牖铺洒进来,照得床榻之上一片暖融。 秦砚的睫毛颤了颤,还未睁眼,翻了个身手便不由自主地向旁边捞去,不同于往日的温香暖玉入怀,那双手扑了个空不说,整个人还险些从狭窄的床榻上翻下去。 清晨的睡意朦胧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惊得顿时消散于无,秦砚猛地睁开眼,这才忆起自己此刻身在何处。 清俊的面容泛起一丝苦笑,秦砚也没有唤白青,翻身从床榻上一跃而起,匆匆披了一件外衣便向外走去。 七月天总是亮得早一些,就连此时的空气也染着一丝夜间的露气,闻起来湿润清新。秦砚穿过冗长的回廊,脚下毫不停歇地直直奔去秦府的内院,抬起手来方触到琢玉轩的大门,便听到从旁传来一声清脆的低笑声。 冬儿睡眼朦胧,手中捧着一个冒着热气儿的木盆子,此刻正站在一旁抿着嘴笑看着自己。 秦砚维持着推门的动作不变,嘴唇微动,以唇语无声问道:“醒了么?” “还没。”冬儿摇了摇头,同样无声地答了回去。 秦砚满意一笑,这才动作小心地推了门走了进去。 甫一入屋,便有一袭淡淡香气扑面而来,味道馥郁清新,正是自己为苏玉专门配制的安神香。秦砚放轻了脚步走到里间的床榻边,嘴角带着笑意掀起了帷幔,苏玉果然如冬儿所说的那般还在睡着。 虽然是盛夏,苏玉的身上却严严实实裹着一层锦被,纤长浓密的睫毛在她清丽的面容上投下一片小扇般的阴影,脸颊还带着因为熟睡而泛起的红润,呼吸轻柔的一起一伏间,如一尾小小的羽毛,一下一下挠在秦砚的心头,让人发痒。 漆黑的眼眸中温柔缱绻满的快要溢出来,秦砚忍不住以手撑着床榻俯下身来,用唇轻轻触了触苏玉柔软的唇角。 原本应该睡得深沉的苏玉却在这时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与秦砚的视线直直对视着,眸光清澈明朗,丝毫没有刚刚从沉睡中清醒之人该有的睡意。 秦砚却没有被抓包之人该有的窘迫与尴尬,眉眼微微弯起,俯下身来加深了这个吻。 咬噬辗转间,身~下苏玉的呼吸声急促了一些,却没有推拒,反而从薄被中伸出手来从后方攀住了他的背脊,任由着秦砚身上清爽好闻的男子气息铺天盖地地将她温柔围拢住。 待到那人的带着炙热气息的唇顺着下颚将将向下滑至脖颈时,苏玉这才轻轻的“唔”了一声,抵住秦砚的额将他推开了一些,面上的红云更甚,眼眸一片水雾:“别,再这样你今晚便继续睡书房。” 秦砚抬起头来,未束起的墨色长发顺着肩头滑下,与他灼热的呼吸一同轻扫在苏玉凌乱的里衣领口间,他却不管不顾,反而理了理苏玉被汗水黏在腮边的碎发,轻吻了一下苏玉的额头道:“我已经连睡了五日书房了,每日清晨都要从榻上滚下来一次。” 虽然是陈述的话语,口吻中却泛着一丝似有还无的委屈。 苏玉却没有管他,伸手推了推秦砚的肩膀,打了个哈欠眼泪汪汪道:“那你便老实一些。” 秦砚顺着苏玉的力道撑起了身体,却是一并将外衫与鞋子褪了下去,在苏玉诧异的目光下,秦砚掀了被子,将自己与苏玉一股脑儿地包裹了进去,还不忘伸出手来将苏玉那边的被角掖了掖。 “你这是做什么?”苏玉被裹地严严实实,用尖尖的下巴将被子向下蹭了蹭,眨巴着一双眼睛看着秦砚道。 “老老实实睡觉。”秦砚眸中漾着温柔笑意,看着苏玉道。 “你今日不用早朝?” “今日休沐。”秦砚将怀中苏玉揽得更紧了些,“更何况今日还是乞巧节。” 苏玉有些不自在的动了动:“要睡觉回书房去睡。” “回书房那便不是睡觉了。”秦砚压低了声音道,“那就叫做独守空床了。” 这人说话时神色十分坦然,仿佛如此没脸没皮的话不是出自他口中一般。苏玉被噎了噎,便听到秦砚清润的声音继续在耳边道:“走了么?” 如此没头没脑的一句,苏玉却懂了,扭过头去轻哼了一声道:“没走。” 秦砚目露诧异之色:“还有多少天?” “也就十来天。”苏玉嘴角挂了一丝狡黠笑意,回答道。 秦砚却在这时从锦被下一把攥住了苏玉的手,轻柔的抚触从她的指尖划着暧昧的弧度摩挲过掌心一直来到腕间,激起惊涛骇浪般的战栗。苏玉一怔,正要开口阻止,那人的动作却在腕间定住,开始一本正经的诊起脉来。 “十来天呐。”秦砚清俊的眉眼间笑意荡漾开来,眸中满是意味深长。 苏玉被他噎了噎:“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当然清楚。” “往日里每月都是四天,这个月却突然多出来了十来天,我总归要亲自诊一诊脉才能放下心来。”秦砚侧了侧身将苏玉重新揽在怀中,再开口时声音已然低沉了下来,带了一丝沙哑之意,“这样,我也可以……” 后面的话彻底消散与耳鬓的厮磨间,苏玉只觉得浑身的气血上涌,几乎都一股脑冲了上来。 秦砚拉远了一些与苏玉之间的距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的耳垂,开口问道:“这回还有多少天,嗯?” 苏玉咬了咬唇,嘴硬道:“一年。” 秦砚俯下身来一口含住了苏玉红润的耳垂,分明是温柔轻缓地辗转吮吸,却激起了一层酥酥麻麻的触感。 苏玉情不自禁地向被中缩了缩,口中慌忙道:“走了!已经走了!” 秦砚带着浓浓鼻音的一声“嗯”划过了耳畔,嘴上的动作却未停。 苏玉的脸颊如燃了两个小火团一般,就连贴身的里衣也被汗洇湿了一些,浑身犹如火烧一般,虽然明知炽热因何而起,却还是忍不住将被子踢开了一些,盈盈不堪一握的柔软腰身从被下露出,还未得到分毫的凉爽,就被秦砚拽了被角,重新将锦被盖在了她的腰上。 秦砚以手臂撑着抬起上半身来,气息亦有些急促道:“莫要乱蹬被子,小心腰受了凉。” 苏玉的眼角泛起潮红,咬了咬唇道:“方才你还说要老实一些,如今知道这癸水走了,便如饿狼一般了。” “我已然十分老实了。”秦砚压低了声音道,“只是这么些日子都没有与你一起,克制不住也是在所难免。你若是晚上让我睡这里,我也不用每日清晨窜到这里来偷偷看你。” 苏玉侧过头来,清澈的眸光直直印入秦砚幽深眼眸,秦砚的眼瞳很黑,宛如无底深潭水一般,苏玉却能从他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清晰而专注。 即便如此,方才便被秦砚戏耍了一番,苏玉哪里有那么好说话:“不管走没走,今晚你也给我去睡书房。” “今日是七夕节。”秦砚不满地嘀咕道,“天上的那两位都相会了,我却不能与自己的夫人同床。” “天上那两位也没同房。”苏玉捂着自己敞乱的衣襟蹭地坐起身来,伸手推了推秦砚,“既然是七夕,今日我们也该张罗着把你的书搬出去晒一晒了。快些起床,你的书那么多,今日还不知要晒到何时呢!” 秦砚将苏玉牢牢桎梏于自己的双臂间,手护着她的后脑勺将她猛地压回到床榻上,素来舒朗淡然的眸光愈发的深邃撩人,只需一眼轻瞥,便仿佛跟随着他坠入了无底的深渊一般,即便不想放任,也忍不住沉沦于其中。 “那我便先将这张床占住再说。”耳边传来秦砚低沉的声音道,沙哑到磨得人心都跟着发慌,“这辈子都牢牢占住再说。” 苏玉只觉得呼吸起伏之间尽是他的气息,这人平日里的清冷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足以融化一切的灼热,就连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味,在此时此刻也化成了一缕绕指柔情,压抑着的渴望在这一刻喷涌而出,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声。 修长手指间的轻触搅了一池春水,就连背上的汗水也缠绵了起来。 “唔……”苏玉一声轻哼,光洁如玉的手臂在温柔的起伏间抬起,宛如落水之人在淹没之前努力抓寻一根浮木。 秦砚腾出一只手来将她捉住,与她十指紧紧相扣。 苏玉眸中潋滟迷蒙,只在秦砚停息的这一刹那恢复了一丝清明:“书……晒书……” 声音低回婉转,在秦砚心上轻轻一挠。 “哪里有什么书?”秦砚呼吸急促道,十指相扣的动作更紧,就连床榻都蓦地颤了颤,“只有我……” 室内药香肆意,旖旎在这一刻绽放。   ☆、第64章 卓印清的计划一环接一环,无论哪一环,都是在将太子翊往绝路上逼。待到裴钧大胜之时,太子翊的境遇已然十分凶险,这锦囊中卓印清所谋划的下一步,就是压死太子翊的最后一根稻草。 宋源搓了搓手,厢房正中的炭盆子分明烧得十分欢快,他却浑身发冷。心底有股隐隐的亢奋蔓延,宋源起身从卓印清的手中接过了那个锦囊,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自己衣袖中。 卓印清一件事毕,将方才单独抽出来的信笺卷了卷,送到了烛火前。火苗倏然向上一窜,飞快地将那张信笺舔舐干净。 宋源手捏着自己的袖口一动不动地看着卓印清的动作,心思飘忽。 “怎么了?”卓印清抬眸看向他道,“可是还有什么没想通透的地方?” “不、不是……”宋源先是否认,而后眼珠转了转,又飞快摇头道,“是、是。” “你这到底是是还是不是?”卓印清失笑,掏出方帕仔细擦拭着竹木桌案上的灰烬,直到上面重新恢复了光洁之后,才继续道,“有问题便麻利些问罢,待到一会儿院外的那两个混小子回来了,我便要将你轰出去了。” 宋源眨了眨眼,这才反应过来卓印清口中的混小子是斐然和长庚。斐然倒也就罢了,长庚的身份特殊,在这隐阁之中,能将长庚唤作混小子的,当真只有卓印清一人了。 心中如此想着,宋源还是忍不住将方才的疑问说出来:“听方才公子话语间的意思,这事对于太子翊来说怎么都不算是什么好事。” “众叛亲离,算不得什么好事。”卓印清赞同道。 “那公子还说是为了他。”宋源口中低声嘀咕。 “否极泰来。”卓印清的神情漫不经心,眼尾精致的弧线却勾了起来,“好事与坏事原本便只隔了一层窗户纸,戳破了之后,好事兴许就是坏事,坏事兴许就是好事,以后的事情,谁又能料得准。” 卓印清这话回答得相当不负责任,宋源倒有些后悔自己方才一本正经地琢磨着他说过的每一句的话了。卓印清的心思细密,加之所思所想也比常人要远得多,只要他不说,宋源即便绞尽脑汁,也猜不出他心中究竟想的是什么,便只能悻悻作罢,口中低低哦了一声。 “那便来说第二件事。”卓印清笑了笑,复又从镇尺下抽出一张信笺来,对着宋源的方向比了比,“宁帝选后。” 宁帝挑选中宫之主一事虽然说是大事,但其实与隐阁没有太大的关系,宋源负责为隐阁整合各路消息,在卓印清昏迷的这几日,他上报的许多条消息都比这个重要,却不知为何卓印清在吩咐完太子翊的事情之后,将这条消息拎了出来。 既然卓印清提了,宋源也不敢怠慢,坐在藤椅上听着卓印清的指示道:“这封信件上的内容书于三日前?” 宋源应了一声是:“三日前今上从玉泉苑秋阅归来,宫中便开始张罗此事了。” “三日……”卓印清沉吟,“如今的进展如何了?” 宋源回禀道:“如今便还在拟名单画小像的阶段。此事事关宁国内庭,再深入一些的消息我们的人也探不到,唯一能确定的是季尚书令的嫡女必然会出现在名单上,而做出最终定夺的人又是季太妃。当初季尚书联名百官将今上扶上皇位,如今一定会趁此机会亲上加亲,让自己的嫡女坐稳皇后之位。是以名单上的人数目不会低,但是中宫之主这个位置由谁来做,却是早就定好的,其他人不过就是走个过场罢了。” 昨日卓印清在神思困顿之际,隐隐约约听到俞云双说今日要早些归府与姚永泰商议此事,如今见到了密报,倒也能证明他记得没有记错。 今上在俞云双的婚事上干涉良多,先后将她赐婚于淮陵侯世子与江永中之子,然后才在卓印清的刻意安排下赐下了他与她的这段姻缘。如今轮到了今上大婚,若是俞云双闷着头没有什么作为,卓印清才觉得奇怪。 此事正如宋源所说,皇后之位的人选既然已经被内定下来,再将其他人硬塞进去不仅没有多大意义,还会有帮别人做嫁妆的风险,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俞云双不会去做,但是既然她意欲干涉此事,结果定然不会遂了今上的意。 卓印清没有留消息的习惯,每次阅完宋源送来的消息之后都会将它们销毁掉,这次也不例外。待到宋源将所有事情禀报完退下了之后,卓印清将剩下的信一股脑丢在炭火盆子里面,用火钳翻了翻将它们烧干净了,才重新座回自己的座位上,一面翻书,一面等着斐然与长庚二人的到来。 之后的日子卓印清过得格外清闲,俞云双却愈发忙碌了起来,就连隐阁也不常来了。 卓印清每日被蒙叔与楚老先生锢在隐阁之中不让随意走动,又不见俞云双来看他,便派屈易去长公主府传话,告之她自己的身体在逐渐好转,让她莫要太过挂心。 卓印清此举原本意在提醒俞云双她还有一个驸马被她扔在了隐阁,谁料到俞云双听了屈易的话之后更加放心,往日里还隔三差五地来隐阁一次,后来竟然十分干脆地不再来了。卓印清无法,在隐阁养了七八日的病之后,便坐着马车回到了长公主府。 驸马爷神龙见首不见尾,长公主府的下人们对于此事早就见怪不怪。况且俞云双一早就命令他们对于府内的事情不准乱嚼舌根子,是以即便驸马回来了,长公主府也没有掀起多大的风浪。 彼时俞云双正在书房之中与几个下属商议事情,卓印清不欲打扰她,便径自回到了后院的厢房等着俞云双。谁知这一等,便等到了日落时分。 当俞云双将书房中的几位送出长公主府,踏着满天的星辉回到内院,甫一进门,便被人从身后紧紧拥住。 清爽的男子气息伴随着好闻的药香味从身后袭来,俞云双原本紧绷的背脊倏然放松,将已然举起了一半成手刀状的右手放下,声带无奈道:“你这是与谁学得这一套,难道不怕我这一手刀真的劈下去?” 卓印清在她纤细的脖颈间低低“嗯”了一声,而后道:“不怕,你认得出是我。” 俞云双垂头笑道:“这么多日都没有见到你,早就认不出来了。” 卓印清原本想说难道不是你不来?但是转念一想这话味道似是有些不对,话到了嘴边又被他重新吞了回去,轻叹了一口气道:“都说小别胜新婚,我们却是新婚即小别。” “不过你在隐阁中住着,我确实更安心一些。”俞云双在卓印清怀中转了个身,看向他道,“虽然你在长公主府内也有从怀安公府里面带出来的仆从,但隐阁之中到毕竟颜姑娘与她的师父在,若是你的病情出现什么反复,起码可以应对及时。但是在长公主府原本简单的事情便复杂了一大半,即便我能及时将太医请过来,他们对于你的病情并不熟悉……我害怕……” 卓印清却将她揽得更紧了一些,声音含笑道:“原来这便是你不愿意我回到长公主府的原因。其实此事并不难解决。当初我住在怀安公府时,因为府内人多口杂,为了防止身份暴露,才避免与隐阁中人有所往来。如今在长公主府中,你若是想将阿颜请过来,其实在这中间活动一番便可以顺理成章。” “活动一番?”俞云双沉吟道,“用长公主的名义请她来问诊?” “凌安城中知道阿颜为隐阁中人的人不算少,但是知道你与阿颜交情的人却不多。”卓印清摇头道,“此事还需要绕到裴校尉那边去,你拜托他来请阿颜,一来二去几次,以后阿颜便可以自由进出长公主府来探病了。” “裴小珩喜欢颜姑娘的事情确实算是人尽皆知了。”俞云双笑了笑,后撤了几步退出卓印清的胸口,“那我现在便去找裴小珩,让他替我去隐阁请颜姑娘。” 卓印清一把攥住她的手:“这么急做什么?” “此事不解决,我便觉得有把剑悬在头顶上,心焦。” 卓印清牵着她走到了内室:“此刻已经入夜,即便你去做了,该看见的人没有看见也是无用功。更何况你当知我的病情,每月熬过了月中便不会有什么危险,不用如此挂心。” 听到了卓印清的安慰,俞云双的心这才安定下来,视线上下一扫他身上的穿着,再环顾了一圈内室,这才开口问道:“你是何时回到长公主府的?” 凌安城的深秋,白日与夜间相当于两个季节。若是卓印清是方才回来的,定然会穿着大氅挡风才是,可他身上的秋衫单薄,屋内也没有见到男子的大氅。 卓印清啼笑皆非:“你竟然此刻才想起来问我这个问题?” 那便是白日就已经来了。俞云双气不打一处来:“都过了这么久了,也没人与我提一声。”   ☆、第65章 “是我看你一直在书房议事,所以才没有让人向你通传。”卓印清解释道,“没想到你竟然能忙到这个时辰。” “你不在的这几日,我都是这么过来的。”内室的炭火烧得正旺,想来是中途有人来换过,俞云双心中稍安,褪下了外衫搭到屏风旁边的雕花衣架上,“睡罢,我明日一早便去找裴小珩。” 卓印清静静打量着俞云双的背影,看她蹬了鞋子躺在床榻上之后,终于也走了过去,坐在床榻边沿问道:“可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棘手的事情,自然是有的。似乎只要事情关乎与他,于她来说都十分棘手。自那日从隐阁中回来之后,俞云双便传了赵振海,让他暗中调查可以致人衰弱,甚至有可能令触觉丧失的毒,她自己亦在空闲的时候搜罗医典古籍,从中查找药性相同毒`药的记载。只是她这边一直一无所获,而今日赵振海亦向她回禀,言着实没有听说过此毒,还需要时间进一步的调查。 这也是俞云双这些日子都没有去隐阁探望卓印清的原因。此事本不该她去查,她应当光明正大地去问卓印清,但是一旦她开口问了,便等于当着他的面承认她对他产生了怀疑。她宁愿避着卓印清,也不愿意让他察觉出任何端倪。 俞云双背对着卓印清,敛去了眸中的异色,转过身来笑望向卓印清,对着他伸出一只手来:“棘手确实有一些,但我尚能应付。你有空担心我,不如多挂心着自己的身体,都到了这个时辰还不歇下,明日我一定要将颜姑娘请过来为你把把脉。” “睡便睡罢。”卓印清将她的手塞进了被子,转过身宽衣。 放下的床幔将烛光遮掩,卓印清刚掀了锦被刚躺到了床上,俞云双便依偎了过来,柔软的身躯贴着他的手臂,带着暖融的温度。 “这几日没有你在身边,夜里很冷。”俞云双声音低低道,“你冷么?” “冷的。”卓印清睁眼望着帐顶道,“但是现在不冷了。” 俞云双勾了勾唇角,枕在他的肩头闭上了眼睛。 火盆中的木炭十分足,噼噼啪啪地烧了一整夜。卓印清听着它的声音醒了大半夜,到了天色既白的时候才朦朦胧胧睡了过去,后面这一觉昏天黑地,就连清早时俞云双起身都没有发觉。 卓印清再睁开眼时已然天光大亮,因着前一夜没有睡好,身上便有些昏沉,四肢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沉甸甸的抬都抬不起来。 门外一直候着的是他从怀安公府带过来的书童,名唤长青,听到他起身了,便进来服侍他穿衣。在穿戴外衫的时候,长青无意间触到了卓印清的手掌,面色大惊,也不经他的同意便用手覆上了他的额头,这才发现他发了低热。 卓印清抬手止住正要出去唤人的长青,开口淡淡问道:“除了你,还有谁候在门外面?” “是一个叫做囊萤的侍女。今日屋外的阳光不错,她来将被褥抱到外面晒晒太阳。”长青眉宇间的焦急之色不加掩饰,“公子怎么一回长公主府便生病了?可需要我备车,随着公子一同回隐阁让颜姑娘瞧瞧病?” 说到“隐阁”二字时,长青刻意压低了声音,显然害怕门外的人听到。 “不必。”卓印清道,“你唤囊萤进来接你的手,而后去演武场寻长公主,让她去隐阁请阿颜。” “让我去找长公主?”长青显然不放心将卓印清交由别人照顾,支支吾吾了半晌却立在原地不动。 “去罢。”卓印清的额头一涨一涨的疼,不由伸手揉了揉,“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你快去快回便是。” 长青这才应了一声,按照卓印清的吩咐将囊萤换了进来。 囊萤进来的时候,卓印清正坐在内室的八仙桌旁漱口,见到了她,露出诧异的表情来。 囊萤向着卓印清行了一个礼,开口解释道:“听长青说驸马发了温热,他担心走了之后驸马没人照顾,便让我过来搭把手。驸马既然身体不适,还是快些去床上躺着罢?” 卓印清眉宇间挂着温润笑意:“其实没有什么大事,是我的书童太过大惊小怪了一些,给长史添麻烦了。” 囊萤却道不是:“驸马这是哪里的话,殿下早就说过怠慢了驸马便等于怠慢了殿下,殿下因着昨日驸马回来无人向她通禀,今日一大早将府内的下人训斥了一顿。驸马以后若有什么事情,千万不要见外,尽管吩咐我们便是。” 卓印清将手中的茶盏放下,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目露沉思之色,蹙眉道:“长公主今日起得十分早,也不知她此刻在做什么?” 因着此刻身为卓印清,声音就要装得嘶哑一些,而卓印清说这句话的声音又十分低,便更加难以辨认,听起来倒像是自言自语一般。 囊萤却听懂了,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他道:“殿下按照惯例,每天早晨都会去演武场。一般要到巳时之后才回来用膳,而后去书房中议事。” “竟然如此忙碌。”卓印清喃喃。 “也就这几日忙碌一些。”囊萤笑道,“这几日长公主除了议事,还喜欢窝在书房中看书。” “哦?”卓印清听到了书,精神头便好了一些,饶有趣味问道,“什么书?” 囊萤开口道:“驸马定然是爱书之人,才会如此上心。但是我比不得驸马,识的字不多,这书究竟是什么书,我即便看到了,也不晓得内容呐。” “原来如此。”卓印清颔了颔首,感激道,“听说前些日子长公主看的书也是长史送过来的,我与长公主看了一晚上,觉得甚是有趣,多谢长史了。” 囊萤先是一怔,她与映雪两人素日里关系好,映雪知道的事情必然会说与她听,是以她一下子就反应过来驸马口中说的书,是前些日子映雪给长公主送过去的那几本秘戏本子。 脸蓦地涨得通红,囊萤匆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殿下……驸马……” 这事可是越描越黑的,要别人知道了,定然会说长公主的闲话。跺了跺脚,囊萤咬牙道:“殿下看的书不是那些,殿下看的都是从各处书阁中搜罗来的古籍,上面有花有草,就是没有人!” 卓印清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状,睁眼说瞎话道:“原来是花卉书籍。” 囊萤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也不知道。” 两人正在这里说着,屋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声音杂乱,倒像是有不少人向着此处走过来。 卓印清的视线调向门口,便见到长青将俞云双迎了进来,而跟在两人身后的,还有裴珩与阿颜。 “竟然这么快?”卓印清坐在桌案旁并没有起身,声音嘶哑向着来人道。 来人之中,只有阿颜不常听到卓印清如此的声音,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诧之色。 俞云双快步走上前,伸手轻轻触了触卓印清的额头:“我昨晚不是说了今日一早便会找裴小珩请人么?长青来对我说你又病了的时候,他们人已经在半路上了。” 微凉的手掌脱离了卓印清的前额,而后又触了触她自己的,俞云双道:“确实又发热了,还请颜姑娘帮忙过来看一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颜应声走近,从裴珩的手中接过檀香木医箱放在八仙桌上,将脉枕取出搁在卓印清面前,开始为他把脉。 “如何?”阿颜的手甫一撤去,俞云双便急匆匆开口问道,“驸马的病情怎么样了?” “从脉象看应该是昨日着了凉,加之公……驸马身体本就虚弱,症状便出现得快了些。”阿颜回答道。 俞云双松了一口气:“只是着凉便好。” 卓印清抬眼看向俞云双,露出安慰的神色来。 俞云双道:“不过驸马身上还有一些陈年宿疾,听闻颜姑娘的医术出色,可否请颜姑娘也帮忙看一看有何医治的方法?” “自当尽力。”阿颜回答道,“不过既然是陈年宿疾,证明连太医令都束手无策,阿颜不敢托大,还需要花些时间诊断一下。” 听到阿颜这么说了,俞云双便猜出应是隐阁之中有事情要找卓印清,颔首应了。 正巧映雪来到厢房,禀报说姚永泰等人已经在书房等候了。俞云双指了长青一人留下照料,领着其余几个人一同出了厢房,向着前院的书房处赶去。 待到厢房外又恢复了一片平静之后,卓印清向着阿颜道:“一会儿你回去之后,通知屈易,前些日子季正元调查旧案的时候下令松的口,从今日开始一律重新封上。” 阿颜一怔:“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你与他说了,他自会明白的。”卓印清道。 阿颜沉吟了片刻,循着卓印清的意思猜测道:“可是在季正元之后,有人又要翻安宁郡主当年的旧案了?” “有这个可能。”卓印清道,“当初今上派季正元查我底细的时候,我为了安他的心,故意漏了些消息给季正元,只是这些消息在中途被人泄密了。” 阿颜的眼眸倏然瞪大:“可需要我们去查究竟是谁截了消息?” “不必了。”卓印清的眸光深深浅浅,仿若一片让人泥足深陷的沼泽,“无关紧要的消息,没有必要。” 不是因为无关紧要,而是因为他知道那人是谁。 阿颜抿了抿嘴唇,低声应了。   ☆、第66章 阿颜临走的时候建议卓印清随她一起回到隐阁养病,但是一来卓印清病中无法见风,二来他自己也不情愿,是以还是留在了长公主府。 俞云双脱不开身,担心卓印清一个人在房中闷,便差了映雪从书房取了几本书送到卓印清那里,用以打发时间。 卓印清半靠于床榻上,身上裹得严严实实,膝盖上盖着厚厚的狐裘软毯,从映雪的手中接过书,笑意温润地道了谢。 只是在映雪离开之后,卓印清却将书放到腿上并不翻开,宛若羊脂白玉精雕细琢而成的手指闲闲撮着书页,神色疲惫地阖上了双眼,思绪也飘忽了起来。 俞云双竟然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从季正元的手中截到了消息。 那条消息与他对俞云双说的话,单独拎出来让任何人知道都不会出现纰漏,但是合在一起拿捏在俞云双的手中,以她的敏锐,足以令她察觉出端倪。 卓印清对于俞云双太过上心,上心到即便俞云双自己没有发现她对他的反应与往日里不同,他也能一下子察觉出来,更何况还有方才他从囊萤口中套出来俞云双正在翻查医典的话。 造成如今的结果确实是他的疏忽,而背后的真相是隐阁一直以来掩盖的秘密,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会允许任何人将此事重新挖出来。 卓印清可以肯定医典古籍之中没有任何关于那毒的记载。俞云双是个十分慧黠的人,前路看不见尽头的时候,她会转而去寻找另外一条路。待到她再去亲自调查母亲当年的旧案,卓印清便会用早就埋下来的假线索会将当年下毒之人指向怀安公卓峥,从而将这场怀疑的根源消除。 误导也好,欺瞒也罢,卓印清向来喜欢将一切攥在手中,让它们循序渐进。这整个计划不应该在此时脱离轨道,到了恢复原位的时候了。 包括他与俞云双的感情。 卓印清轻舒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眸,终于将手中的书册摊开,静静地读了起来。 之后的日子,卓印清便留在长公主府中养病。阿颜由裴珩带着拜访了隐阁几次后,便轻车熟路了起来,每日都会来长公主府为卓印清例行把脉,顺便汇报隐阁中的大小诸事。 这一日阿颜诊脉完毕之后并没有立刻走,反而将一粒以石蜡密封的药丸递给了卓印清。 隐阁之中负责直接向卓印清传递消息的是宋源,形式多以信笺或者口头为主,像这样以白蜡丸方式的,要么消息太过隐秘需要立时销毁,要么便是越级传递。 卓印清从阿颜的手中接过蜡丸:“这是谁送的消息?” “是我大哥。”阿颜回答道,“那日公子托我向大哥传话,他在下令所有知情人封口的同时,叮嘱一旦有人打听安宁公主的旧案,便立刻来隐阁禀报。这个蜡丸里有翻案之人的身份与她探察的过程。” 卓印清笑了笑:“有心了。” 一面说着,一面用拇指与食指在蜡丸上轻轻一捏,只听“啵”的一声,蜡丸从中间裂开,掉出一张攒成一团的纸团。 “公子可还有什么需要吩咐的?”阿颜看卓印清只是将纸条拿在手中把玩,似是并没有要看的意思,忍不住开口问道。 “长庚和斐然那两个小子这段日子如何了?” 阿颜清丽的面容露出无奈之色,低声道:“公子不在,他们闹死人了。” 卓印清声音带着笑意道:“下次你来的时候将他们二人一同带着,我要检查他们的功课。” “是。”阿颜应了一声,向着卓印清敛衽行了一礼,而后退出房间。 卓印清在阿颜走后,才将那张纸条慢慢展开,在俞云双的名字上停滞了良久,而后轻舒了一口气,将纸条连同空蜡丸一同丢尽了炭火之中。 俞云双这些日子一直在忙着俞云宸大婚事宜的安排,整日里都呆在书房中,但是每到卓印清喝药的时辰,她都会亲自将药端过去,看着他将药汤喝完了才会离开。 今日的俞云双回来的时辰比往日里要晚了许多,此时卓印清已然喝完了药,正就着烛火案头看书,听到了外面的响动抬起头来,便看到俞云双踏着月色走进屋门。 月色皎皎,将她柔和的面庞镀上了一层清冷光辉,她停步在了厢房的大门口,纤细的背脊靠着门栏,静静端详着卓印清。 两人的目光相遇,因着距离太远,彼此似乎都看不懂对方眸中所传递的蕴意。 最终是卓印清先有所动作,将手中的书册合上,站起身来迎向俞云双:“既然回来了,怎么也不进来?” 他的声音是一入既往的清润,仿佛含着一块温玉,七分雅致,三分风流,让人心头舒畅。 俞云双扯出一分笑意:“这烛火暗,你这么看书也不怕伤了眼睛。” 摇曳烛火随着半敞的窗牖缓缓流动,模糊了卓印清面上的表情。卓印清顿了顿,而后笑道:“确实应当注意这些,本来便没有触觉,若是连视觉也失了,以后该怎么看你?” 若是往常,俞云双定然会嗔他说话不正经,但是今日的她却似是有心事一般,抬步进了房门,走到了卓印清的身边,清丽的面庞微微仰起看他,咬着下唇不发一语。 “可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卓印清为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你今日的情绪似是不对。” “发生了许多事情。”俞云双低低道,“正是因为事情太多了,才不知道从何处开头来讲。” “那它们已经解决了么?”卓印清问道。 “解决了。”俞云双眸色漾着朵朵涟漪,分明柔软如秋水,看起来却十分坚定,“都解决了。” “那便不说了。”卓印清口吻带着调侃,转身领着俞云双绕过了屏风,向着床榻旁走去,“你也知道我是隐阁的阁主,向我寻求解决之道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一阵清凉夜风拂来,将内室长灯檠上的烛火吹得浮动起来,摇摇曳曳流连在卓印清清癯颀长的背影上,那一层暖融的橘色边缘让人觉得心安。 俞云双一件一件褪去自己的衣衫搭在雕花衣架上,换上了雪白寝衣,走到了卓印清的身边倏然道:“不喜欢。” “不喜欢?”卓印清正伸手解着腰上的玉带,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什么不喜欢?” 俞云双上前为他宽去了外衫,低垂着头道:“许多事情都不喜欢,最不喜欢的是我的性子。” 卓印清笑道:“我喜欢。” “嗯?”俞云双怔了怔,显然没想到卓印清冒出来的会是这一句。踟蹰了一番后,终于抬起头来凝视着他,缓缓道,“姚永泰这人十分好用。” “聪明人都很好用。”卓印清道。 俞云双摇了摇头:“我如今已然将他完全掌握在了手中,却还是不敢放心去用。” “原来是这件事。”卓印清笑了笑,“在位者确实需要识人善用,但是不管如何用,用得好就够了。” 俞云双抿了抿唇,蹬了鞋子爬上了床榻,背对着卓印清道:“我很容易怀疑人,我不喜欢。” 卓印清换好了寝衣,却并没有上榻,而是俯下身来以手轻轻触了触俞云双柔媚的眉眼,声音温柔得仿若玉石:“我若是你,自幼生活在内庭之中,见惯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也会如此。” 俞云双伸手一拉,要将他拉上床榻,卓印清却笑道:“且等一等。”抬起手来放下了床榻旁的帷幔。 倾泻下来的帷幔宛若静止着的瀑布,将两人隔绝在了其中。卓印清掀了锦被躺下来,入目处俞云双却俞云双半撑起身子,寝衣单薄宽松,顺着圆润的肩头滑下,露出小巧精致的锁骨。 “你累么?”俞云双凤眸之中神色莫名,看着他时分外专注。 卓印清啼笑皆非:“这句本该是我来问你,我在这里闲了一天,你却整日在书房中忙碌。” “我不累。”俞云双回答道,而后又换了一种说法,“那你的病今日如何了?” 话毕,自己却抬手先覆上了卓印清的前额。 柔软的手心在卓印清的额上探了半晌之后,俞云双重新躺倒,鸦翼一般的发随着她的动作铺了一床,宛若一片绽放的墨花。 “还有些烧。”俞云双自言自语道,口吻有些如释重负,又有一些淡淡的沮丧。 卓印清这回倒是真的不懂她了,侧过身来面对着俞云双:“你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俞云双的脸飞了一片红晕:“你身体还没好,我自然会心焦的。” “我身体早就好了。”卓印清无奈道,“你方从外面回来,手是凉的,无论你此刻摸的是谁的额头,都必然是热的。” 俞云双闻言眨了眨眼,躺在榻上思忖了一阵,又突然翻身起来凑到了卓印清的面前,寝衣单薄宽松,从卓印清的角度,几乎能将内里的风光全部看个通透。 “那……既然……”俞云双声音破天荒有些吞吐,“既然如此,我们便在今晚生个孩子罢?”   ☆、第67章 卓印清原本还目不转睛地看着俞云双微敞开的衣襟处,闻言起头来,神色古怪道:“你说什么?” 既然第一遍都已经说出口了,第二遍便顺溜了许多。俞云双扬了扬尖尖的下颌,对着卓印清重复道:“我方才说……我们便在今晚生个孩子罢?” 卓印清原本就侧卧着,面上的表情十分沉着,露在外侧的耳垂却有些发红。沉默了半晌之后,卓印清缓缓道:“你可知,这孩子不是一晚上就能生出来的?” “我当然知道。”俞云双道,“父皇后宫的嫔妃不少,若是父皇每在她们那里宿上一夜,便能诞下龙嗣,那我该有多少个兄弟姐妹了?” 卓印清还是有些犹豫:“若是今晚生不出来怎么办?” 俞云双抿了抿唇:“那就以后再试试。” 卓印清唇角一动,上扬的弧度微不可见,面上的表情却愈发犹疑,从鼻腔之中长长“嗯”了一声,听不出来他是同意了,还是没有同意。 俞云双诧异问道:“你今日是怎么了?往日里你不还如狼似虎么?” 话毕,俞云双的视线从卓印清的面上划过,向他的下方扫了扫,那里被厚厚的锦被盖着,看不出来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莫非你……”俞云双的声音就含在喉咙里,尽量让自己说得不那么直白,“你今日……又不行了?” 卓印清掀起眼帘看了她一眼,神色难辨。 “若是不行的话,用不用我来帮你?”俞云双试探问道。 卓印清沉吟:“怎么帮?” 这个问题似是也将俞云双问住了,俞云双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凤眸之中蓦地划过一抹流光:“我有书!” 话音一落,撑起身来便要越过卓印清向着床下爬。那几本秘戏本子被她偷偷藏到了床榻下面,今日刚巧能派上用场。 卓印清却在这个时候使起了坏,锦被下的手偷偷向侧旁一伸,隔着被子精准地攥住了俞云双的胳膊倏然一拽。俞云双重心不稳摔在了他身上,挣扎爬起来的时候不小心探到了什么东西。 寝衣单薄,一切都是那么明了,俞云双甚至觉得那东西就像是被自己直接握在了手中。 脑中一片轰鸣,面皮也烧得几欲融化掉,俞云双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也不敢动。 “书倒是不用了。”耳边传来卓印清的声音,喑哑中带着戏谑笑意,“但若是你愿意,就这么直接来帮我罢。” 俞云双蹭地把手收了回来,顺势在卓印清胸口处蹭了好几下,口吻惊慌道:“我不要直接来!卓印清你骗人!你个骗子!” 分明是指责的话,却因着她晕红的眼角与凤眸之中的潋滟波光,听起来便染了一层若有若无的柔媚。 卓印清原本就已经情动,此刻又被她这么肆无忌惮地搓了几下,眸色倏地一暗,呼吸也沉重了起来,在床榻上翻身将俞云双压在了身下:“你不直接来,那便让我直接来罢?” 俞云双身上的寝衣早就在方才挣动的过程中散乱开来,卓印清无需去解腰际间的布结,顺着她颈部纤细的曲线一滑,便能褪下将它一大半,露出方才隔着寝衣怎么都看不够的风光来。 俞云双显然还有些发蒙,伸手推拒在卓印清的胸膛。 “怎么了?”卓印清口吻漾着笑,声音不同于往日的温润,低沉得仿佛能撩拨到人的心弦一般,“不是说要与我一起生孩子,这便后悔了?” 俞云双张了张口,只是声音还没有发出来,便被他以唇封缄,化成一声绕指柔的嘤咛。 那人的手在俞云双看来还有一些冰凉,但印在她的身上时,便像是一团流淌着的火焰,每一下都让人从骨子里战栗不已。 随着那吻的加深,这团火也越烧灼越旺,俞云双被燎得喘不过气来,挣脱了卓印清的唇急促地喘息起来。 卓印清顺势半撑起身来,一寸一寸打量着她。 俞云双的肤色本就白净,迷乱的时候就像是铺了细雪的石榴花,妖媚中带着清澈,令人更加难耐。 暗色的眼眸终于浮起流光,涌出万千情绪。卓印清却将它阖上,凑近了俞云双的耳畔低声喟叹道:“这是你对我的补偿,还是你付我的代价?” “嗯?”俞云双侧过面颊来看他,水眸一片迷茫,“什么?” 卓印清顺势含住了她小巧的耳垂。 纤细的手指不自禁地紧攥身下的锦被,那人分明在她身上放火,不知为何那火却烧入了四肢百骸。 “能生了么?”俞云双不知所措地蹬了蹬脚下的被子,凤眸之中漾着一层水雾,声音像是挠在心尖的小爪子,“我觉得好热……” “嗯。”卓印清轻轻吻着她的耳垂,口吻低柔道,“能了,你不要怕。”而后动作沉稳有力地向前一倾。 俞云双蓦地咬紧了嘴唇,闷闷哼了一声。 “痛么?”卓印清轻轻拂开了她额头被汗水洇湿的发丝,琥珀色的眼眸仿若深不见底的墨潭,整个潭面便只有她一人的倒影映在其中。 “不痛。”俞云双伸手攀上了他的背脊,将脸埋在了他的脖颈间,声音细细道,“你痛么?” 这话一出,卓印清便知道她其实还在痛:“我没有触觉,把不准力道,你若是痛了,定要与我说。” 俞云双的神思清明了一些,努力透过朦胧泪眼看他道:“那你……你可有什么感觉?” “有的。”卓印清的动作更加温柔,抱着俞云双的肩头将她扶了起来,每一次动作都掀起一片一片惊涛骇浪,“我感觉自己更加不能失去你了。” 薄纱床幔随着床榻见肆意绽放的热浪轻轻摇动,时不时有令人面红耳赤的喘息与呜咽泻出,勾勒出一室的旖旎。   ☆、第68章 第二日俞云双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对劲的地方。这种酸痛与平日里练武之后的感觉不一样,倒像是溺在了池水后复又被人拖了上来,懒洋洋得一动不想动。 听到身侧之人的呼吸起了波澜,俞云双侧身看向卓印清,便与他的眸光对了个正着。 此时巳时已过,正是天光大盛的时刻。耀目的阳光透过轻纱帷幔洒在床榻间,将卓印清的琥珀色眼眸中的温情衬得更加明晰。 他的眉眼弯起怡然弧度:“你醒了。” 俞云双应了一声,视线定格到卓印清下眼睑处的那片淡淡青影,不禁伸手去触了触,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卓印清由着她摸,声音还染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喑哑:“昨晚太过激动了,睡不着。” “有什么好激动的。”俞云双知他说的是什么,咬了咬下唇佯嗔道,“还不就是……还不就是……” “嗯?”卓印清明知故问,锦被下的手却不安分了起来,顺着俞云双柔软的曲线缓缓向下摸索,扣住她不盈一握的腰际时蓦地一用力,两人的身体瞬间贴合到了一起。 昨日两人折腾到了很晚,睡下时都懒得再重新换上寝衣,此刻肌肤相触间,谁都没有开口再说话,可近在咫尺的急促呼吸却蒸腾起一阵情不自禁。 俞云双能直接触到他的心跳,在自己的胸口处一跃一跃,温度烧灼到几欲将她融化。轻喘了一口气,俞云双道:“昨夜那么累,你一夜没睡醒来还要这样,身体怎么受得住?不准!” 卓印清却直接忽视了俞云双后半句话,动了动脖颈,轻轻一咬她盘桓在他面上的指尖问道:“这样是哪样?” 俞云双一声低呼,连忙抽出自己的手指,只是手上刚解放,身上却失守了,慌乱之际只顾得上抵着他的胸膛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了一些。俞云双抿了抿唇,低声在他耳边轻语道,“当然是生孩子。” “生了么?”卓印清的手不停使坏,搅得俞云双也迷糊了起来,喃喃回答道,“还没有。” “这可怎么办?”卓印清音色风流,口吻却带着一点疑惑,而后灵机一动建议道,“那便再生一次。” 淡淡的药香味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俞云双还未来得及反驳,话语便尽数被卓印清吞了下去。 两人早上这么闹了一出,再醒来的时候午时已过。俞云双起身的时候腰上一片酸涩,连胳膊都懒得抬起来,反观卓印清,倒是一派神清气爽的模样,还亲自帮着她将衣裳穿戴好,就连面上的血色也好了许多。 两人的前后反差太大,俞云双不禁怀疑那几本秘戏册子上讲的话究竟是不是真的。只是这样的情况持续到了晚间的时候,两人便倒了过来,卓印清因着太过折腾,加之前一天晚上没有休息,还没等俞云双从书房回来,便发起热来。 卓印清没让人通知俞云双,自己写了一副药方让长青去药房煎药。只是后厨的人见那方子与平日里的不一样,不敢相瞒,便私下里通知了俞云双。 俞云双得知消息之后第一时间派人去隐阁请阿颜,而后便放下了手头的事务赶去内院陪卓印清。 这个时辰去隐阁叫人显然也惊动了隐阁上下,当候在门外的侍女通知隐阁的人来了,俞云双起身去门外相迎,才发现除了阿颜,还有一位老者与她一同前来。 那老者头发花白,背脊却十分挺拔,气质沉稳,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相,对着俞云双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 俞云双以前虽然没有见过此人,但是看到阿颜对他恭敬的模样,也能将他的身份猜出个大概。 亲自上前将他扶起,俞云双笑道:“想必您就是阿颜的师父楚老先生了,驸马曾经对我提起过您。” 楚老先生站起身来,双眸虽然已经浑浊,视线却十分犀利,对着俞云双道:“楚某只是一介布衣,长公主还是莫要一口一个您了,若是不嫌弃,直接称呼我的名讳即可。”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楚老先生毕竟是一直为卓印清探病的大夫,俞云双颔了颔首,笑着唤了一声“楚先生”。 俞云双领着楚老先生与阿颜一面向着内室的方向走,一面介绍了卓印清现在的情形。楚老先生只是淡淡相应,并不多话。 楚老先生的态度虽然冷淡,脚步却有些急躁,俞云双知他亦是在担忧卓印清,不以为忤,待楚老先生开始为卓印清诊脉之后,便自己走回到了外厅等待。 楚老先生这次脉探得时间十分长,等到他终于走出来的时候,俞云双从四方扶手椅上起身,走上前来问道:“不知驸马如今情况如何了?” “无碍。”楚老先生此刻的神情轻松了一些,话也比方才多了许多,“方才我为阁主诊过脉,觉得他的身体似是比在隐阁的时候要好了许多。” “那为何他会突然发热?”俞云双面露困惑之色,“不知在隐阁是他是否也是这样?” 楚老先生还未回答,身旁的阿颜却抢先开口道:“公子在隐阁时除了每月发作的旧疾,并不常生病。” “确实如此。”楚老先生回答道,“不过这发热在我看来并不算是什么坏事。”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皆露出诧异的神色来。 楚老先生顺了顺腮边的胡须,凝着白眉思忖了一番,而后道:“阁主第一次在长公主府发热我是知道的,是因为风寒所致。但是这次的发热与上次不同,是体内的毒提前散发的症状。” 俞云双闻言瞳孔一缩。 楚老先生抬眸瞥了俞云双一眼:“年轻人不要这般焦躁,且听我将话说完。” 而后缓缓道,“那日我徒儿应是与长公主解释过,阁主这病每月发作一次是为了排解体内的毒性,若是上一个月不发作,下个月发作起来会变本加厉。长公主方才应该是将我口中的散发理解成了发作,其实这二者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提前发作是将发作日子从月中变更到其他日子,但散发却是通过高热将毒性缓缓排出,待到月中发作的时候,毒性没有那么强烈,阁主自然也会好受一些。” 俞云双紧蹙的黛眉微微展开:“这便是楚先生说的好事?” 楚老先生笑道:“如今还没有到月中,谁也不能下定论,但是脉象却是骗不了人的,所以我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俞云双轻舒了一口气:“这是我这些日子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但是我还有一事不明了。”楚老先生说到此处,终于抬起眼帘,苍老的视线看向俞云双时,带了几分探寻之色,“公子身上的毒我也潜心探究了许多年了,虽然也曾考虑过通过提前散发毒性的方法减缓他发作时的痛苦,却从来都没有成功过。不知道长公主是通过什么方法做到的?” “方法?”俞云双低喃,心念飞快转动,只是这些日子她与卓印清相处与以前没什么不同,唯一不一样的便是…… 俞云双浑身的血液都冲了脑壳,说话吞吞吐吐:“驸马……可是与楚先生说什么了?” 楚老先生无奈道:“他在我诊脉的时候睡过去了,能与我说什么?” 卓印清整整一日都没有阖眼,如今接着身上的高热,倒是妥帖得睡了一觉。俞云双轻叹了一口气,也不知该如何回答那楚老先生,遂也支支吾吾,面上的红色一层套一层。 楚老先生早已将大半辈子活过去了,哪里还有什么看不懂的,鼻腔中嗯了一声,嘴上却轻轻一啧,开口嘀咕道:“这是怎么个事儿。” 思忖了半天之后,楚老先生复又换了一种说法问向俞云双道:“那或者长公主体质与常人有异?再或者还有什么其他人在这些日子与阁主有所接触?亦或是驸马这几日的膳食中用什么不同寻常之物?” 见俞云双凝眉苦思,楚老先生解释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但定然有什么不同寻常之物影响到了阁主体内的影响毒性,且只在近些日子与阁主接触过。” 说到毒性二字,俞云双只觉得有一桶水从头顶灌下,整个人都通透了起来,伸手一触贴身放在胸口处的一物,俞云双的眸光一动,拎着上满明黄色的穗子将它提了出来,送到楚老先生面前道:“这是我的贴身信物,戴着它可以用来规避百毒。” 白皙仿若凝脂的玉质,上面以隶书镌刻了一个“俞”字,这世间见过它的人不多,但是听过它的人却绝不会少。 正是可以号令宁国十万大军的长公主令。   ☆、第69章 俞云双手中的这枚长公主令,原身为一块由砭石、琥珀、丹砂等物淬炼而成的药石,算得上宁国皇宫的至宝之一,由历代宁帝随身佩戴以避毒。当初先帝会将它赐予俞云双,其中的寓意一目了然。 长公主令是先帝留给俞云双最后的一道护身符。只要俞云双手握着长公主令,俞云宸想要动她,便要掂量掂量其中的代价。但于此同时,长公主令也为她招来了俞云宸的忌惮,因为只要俞云双活在这世间,俞云宸便收不回那十万大军的兵权。 所以在这样的两两制衡中,长公主令便是俞云双的性命,丢不得也还不得,只能稳稳拿捏在自己的手中。 楚老先生除了将长公主令对于卓印清病情的益处说与俞云双,并没有说什么别的话。俞云双送他与阿颜二人出长公主府之后,也径直回到了内室陪卓印清。 因着卓印清已经睡下了,内室只在屏风外的矮桌旁燃了一盏长明灯,俞云双踏着杳杳烛光走到卓印清的榻前,才发现他已然睁开了眼,沉静地眸光一动不动凝视着她,并不言语。 方才楚老先生望诊时做的圆杌还未来得及撤去,俞云双顺势坐了上去,双手整了整裙裾,而后叠在自己的膝间笑睇着他道:“怎么这么快就醒了,我以为你这一觉会一直睡到大天亮。” “我其实是装睡的。”卓印清解释道,“楚老先生医术精湛,脾气却古怪,每每训斥起人来,可以骂上一个时辰不停歇。我是太害怕他念叨我,故意装作睡着了,这样才能在你面前保住面子。” “我方才又不在内室中。”俞云双哭笑不得道。 “你不在,但是你能听到我们的谈话。”卓印清道,“更何况楚老先生与你不同,他不会武,耳目没有你那般灵敏,听不出来我是真的睡了还是在装睡。” “他把了这么久的脉,你倒是能忍。”俞云双道,“若是我,估计装睡便变成真睡了。” 卓印清从锦被中伸出手来,轻轻一扯她的放于膝间的手,口吻低柔道:“你不在我身侧,我睡不踏实。” 俞云双的睫毛忽闪了一下,口中道:“我这便来。” 虽这么说着,俞云双却并没有起身,而是弯下了腰将自己的脸埋在了卓印清的脖颈,鼻息间便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气,俞云双轻咬了一口他的锁骨,低低道:“下次若是再病了,莫要瞒着我。” 卓印清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这个……”俞云双直起身来,手从衣袖中伸出,将那枚长公主令掏了出来,“上面有我的名字,你以后无论去哪里,都要将它随身带着,也算是我陪在你身边了。” 卓印清却并没有伸手接,视线从长公主令上划过,而后落在俞云双的脸上,淡淡道:“我不能要。” 俞云双一顿,口吻带了几分嗔意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看不上我给你的信物么?” 话虽然这么说着,她的心里却打起了鼓。就连素不出世的楚老先生都能一眼认出长公主令,卓印清没有道理认不出来。 她自然清楚长公主令对她而言有多重要,但若是长公主令有益于卓印清的身体,可以让他更安稳的度过每月的毒性发作,她会毫不犹豫地将它托付于他。她见过卓印清昏迷不醒的模样,若是他在下一次的昏迷中真的去了,她的天会塌。 “这是长公主令。”卓印清眼底的青影未退,在昏暗烛光的衬托下,眼眸看起来愈发的深邃难测,“你在将你的性命交到我的手中。” 俞云双却摇了摇头:“没有那么严重。其实这长公主令我也只是在出入宫闱的时候才会用到,将它交到你手中于我而言并无大碍。方才在外厅的时候,楚老先生对我说……” “你们二人的对话我都听到了。”卓印清打断了俞云双的话,俊逸的面上线条柔和,说出来的话却十分锋利,“长公主令的作用若是真像你说的那般轻描淡写,你也不会以如此拐弯抹角的方式给我。如今凌安城的局势风起云涌,长公主令在你的手中不仅可以护你周全,也可以让你把握先机,随机遇而动。它在你的手中的用处比在我手中更大。” 俞云双握着长公主令的手却固执地没有收回去。 卓印清眸中漾起暖色:“你将自己的性命托付于我,说明在你的心中我的性命比你的重要,但你却没有想过我受不受得起。若是我将隐阁交到你手中,你可会接?” 俞云双抿了抿唇。 “你不会接。”卓印清不待俞云双回答,便直截了当回答道,“不是因为你不信自己,而是因为你知道隐阁在我的手中会更加坚不可摧,能办成更多的事情。你既然志在那个位置,也为它付出了许多,便不能再意气用事,将长公主令收回去罢,以后除了你,不要再给任何人了。” “即便是对你。”俞云双低声道。 “对。”卓印清眼角精致的线条微微一挑,露出来一个温和的笑容,“无论是谁都不可以。” 俞云双莹白的手指紧紧攥着手中的长公主令,呼吸也沉了起来,这般的模样持续了许久之后,终于轻吐了一口气,缓缓道:“方才你还说楚老先生的脾气古怪,训斥起人来没完没了,我看你比他能说,每一句都戳在我心窝上,气得人喘不上来气儿来。” 卓印清向上躺了躺,伸出手来轻轻按在俞云双的心口处,音色风流:“莫要气了。” 俞云双两指夹着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挑开,轻哼道:“既然还烧着,便安生一些。今日楚老先生可是明言了,若是你再不好好休息,便将你汤药中的甘草减了,蜂蜜去了,让你苦不堪言!” 见卓印清乖乖收回了手,俞云双这才从杌子上起身,换了寝衣越过他爬上床榻,在躺到他身旁时,手顺势压到了卓印清的胸前,掌心中的那枚长公主令便隔着单薄的衣衫正正贴在了他心口。 “睡罢。”卓印清没有知觉,自然也感觉不到俞云双的动作,侧过头来轻轻吻了吻她的前额,“再过几天,让阿颜为你把把脉,看看有没有孩子。” 俞云双嗤笑他道:“哪里能这么快,父皇的宫妃们被诊出滑脉时,龙嗣少说已经怀了一两个月了。” “那便一个月后让她来把脉。” 两人虽然心中计划得好,可没过多少日的光景,俞云双的天癸便来了。 彼时的卓印清正在检查长庚与斐然的功课,奉命传话的映雪碍着两个孩子在场,没有直说,可卓印清却懂了。 微微颔了颔首,卓印清清俊的面容依然笑意怡然,不禁让人怀疑起他的居心。 斐然手中执着毛笔,在面前的宣纸上落下最后一笔之后,抬起头来看向卓印清道:“公子若是想笑,便直接笑出来罢,这般藏着掖着做什么?” 卓印清放下了手中虚掩着下半张脸的书册,淡淡道:“默完了?” “完了。”斐然玉包子样的脸向上扬了扬,侧过头来低声询问长庚道,“完了么?” “还差两句。”长庚头也不抬,“你默得太快了,小心一会儿被公子罚。” “怎么这都要被罚?”斐然神色一怔,将自己面前的手稿又扫了一通,“这《诸子略》我背得滚瓜烂熟,不可能出错了。” “字……”长庚显然不喜欢在卓印清面前这样交头接耳,咬着牙半天才从口中蹦出来了一个字。 “字?”斐然乌溜溜的眼睛闪了闪,困惑道。 见他还是没开窍,长庚抬眸看了表情似笑非笑的卓印清一眼,又挤出来了一个字:“丑。” “字丑?”斐然晴天霹雳,垂下头正要重新审视自己的字迹,面前的宣纸却被卓印清抽走了。 将上面的内容阅完之后,卓印清评价道:“内容精确,字却丑了些,回去将帖子临上十遍。” 斐然瞪大了眼睛愣在了那里。 卓印清复又转向长庚。此时的长庚已然写完,正一丝不苟地埋头检查着,见卓印清看过来,恭敬地将作业递了过去。 “不错。”卓印清检查完后,颔首满意道,“回去将字帖临五遍。” “是。”长庚垂首应道。 一直候在稍间的阿颜在这时走了进来,对着卓印清裣衽做礼道:“公子,时候差不多了,我该带着长庚和斐然回隐阁了。” 这阵子隐阁的事物清闲了下来,卓印清不怎么回去,便叮嘱了阿颜每日来诊脉时将长庚和斐然一同带来,等到检查完他们的功课,再将他们带回去。 因为事关小公子,阿颜方开始还有些心惊胆战,但是来来回回了几趟,见确实没有出过什么问题,便也渐渐放下心来。 卓印清叮嘱道:“回去的路上小心些,路上莫要贪玩。” 斐然撇了撇嘴,玉包子一样的脸上露出委屈的神情,只是还未等他哀怨完毕,长庚便拉着他一同向卓印清行了一个别礼。 三人离开,耳边少了人吵闹,卓印清也清净了不少。站起身来规整着案上用完的书册,便听到前院传来一阵几欲震破天的哀嚎声。 卓印清的眉头微微蹙起,整理书籍的手却未停,将它们一本一本的重新放到书架以上。 前院的动静持续了并不长时间,待到渐渐低弱下去之后,卓印清的贴身书童长青步履急切地走了进来。 对着卓印清匆匆行了一个礼,长青凑到了卓印清的身旁,压低了声音道:“方才长公主府内有人偷偷议论小公子……长庚的身份,说长庚是公子的……私生子!”   ☆、第70章 这件事情的起因其实很简单。今日阿颜领着长庚斐然来长公主府时,恰巧被后厨一名打杂的小厮撞见,因为觉得长庚与自家的驸马爷长得有几分相似,这小厮回去之后就将此事与后厨的人提了提。 其实长庚出入长公主府这么些日子,府内众人基本都见过他,若是两人当真长得像,大家不可能看不出来。只是这小厮祖上世代都是看相的,自己也有些绝活,平日里府内的下人都喜欢找他来看看相,这么一来二去,他说的话也算有些分量。 听他这么一念叨,往日里怎么看怎么没交集的两人,便被套上了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关系。 隐阁中除了惯常与长庚接触的几个人,其他人对他的真实身份都不甚明了。就连卓印清的书童长青,虽然以前总随着隐阁中人将长庚唤作小公子,其实也只知道长庚是卓印清费尽心力寻回来的故人之子。是以听到了这些闲话,长青既气愤又慌乱,急冲冲回来将此事告知了卓印清。 见卓印清仍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长青急得直跺脚:“那混账还理直气壮地说,男孩少时长相都随母亲,现在看不出什么,长大之后便会越来越像公子。如此睁着眼睛说瞎话当真是气煞人了!” 卓印清拿着书的手一顿,啼笑皆非道:“已经传开了?” “也不算传开。”长青低声嘟囔,“前后院由囊萤映雪两位长史直接管着,口风都紧着很,唯有后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里面的人就散漫了些。那小厮便只说给了后厨的几个人听,方才颜姑娘不是开了药方子让我去煎药么?我见日里出入后厨,早就轻车熟路了,进去的时候就没跟人打招呼。他们说话的时候不知道我在,被我偷偷听了几句。” “那小厮如今怎么样了?”卓印清问道。 “长公主刚刚让府兵将他揪到正厅门外狠狠抽了一顿板子,如今已经被拖到后面养伤了,我瞅着方才那小厮身上的伤,没有十天半月下不来床。” 长青说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颤:“说来我随着公子来长公主府也有些日子了,从未见过长公主处罚府内下人,没想到罚起人来这般雷厉风行。那小厮话刚嚼完舌根没多久,就被长公主知道了。罚他的时候还将府内的下人都招过去围观,胳膊粗的军棍呐,光是声音就听得人心里瘆的慌。” 卓印清微微颔首,示意他知道了。 长青观察着卓印清的神色,忐忑问道:“公子你不生气?” “我生什么气?”卓印清好笑道。 “都闹到长公主那里去了,说不准便让她误会了。” 卓印清却摇头说不打紧:“这种事情她怎么会误会?况且她若是真的多想了,也不会上来便给那人一通板子将这事闹大了。这些日子长公主府内发生了太多事,她只是寻个机会给府中的下人一个警示,不在此事上做文章,也会寻别的由头,不必担心。” 长青原本还紧张着,听到了卓印清的话也不禁松了一口气:“也是,那人哀嚎的声音响彻了整个长公主府,日后只怕再没人敢再多嘴说什么。” 卓印清将最后一本书放回到了书架上,顿了顿,转过身来忽然向长青问道:“我与长庚长得就那么相似?” “怎么会?”长青先是一怔,而后笑嘻嘻道,“若是长庚真与公子有半点相似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阁中早就有人提了,哪里还轮得到那看相的来说?” 卓印清对着他挥了挥手:“下去罢,将我的药端上来。” 长青应了一声“好”,转身噌噌窜出了房门。 俞云双这一招杀鸡骇猴颇有效果,长公主府一时间安静了不少,就连囊萤映雪说起话来也变得轻声细语了起来,生怕触了俞云双的逆鳞。 在众人猜测俞云双这些日子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的时候,俞云双的心情却颇好,从书房回来得也比往常早了许多。 卓印清正默写着早上去大理寺时整理的卷宗,便听到外厅传来一阵刻意压抑的响动。 俞云双自幼习武,脚步轻盈,只可惜今日穿着绢纱长裙,走起路来裙裾曳地,加之系在细腰间压着裙角的环佩摇摆,便难以避免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卓印清装作没有听到,由着她从大厅一步一步慢吞吞地挪到自己的身后,待她伸出手来要捂他眼睛的时候,才放下了手中的毛笔转过身来,口吻无奈道:“原来罚人挨板子能让你这么开心。” “你都知道了?”俞云双还未来得及使坏便他被逮住了,讪讪将手收了回来,“也对,当时动静那么大,你若是没听到才奇怪。” 卓印清拉着她坐在了自己旁边的玫瑰椅中:“你今日回来的太早,我这边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你若是没有事情做,便在这里陪着我罢。” 俞云双坐在椅中双手托腮,凤眸弯弯注视着卓印清写字。 其实俞云双如此开心的原因,卓印清下午从阿颜递给他的信笺中便已经获知。卓印清本以为以俞云双的耐性,怎么都能忍到他将这页纸写满了再开口,没想到他刚用毛笔蘸了墨,笔还未落到纸上,就看到自己的左手向着侧旁一划,连带着左臂也沉了下去。 视线顺势看了过去,原来是俞云双等得不耐烦,索性将头枕到了他的手臂上。 心中哭笑不得,卓印清以笔头轻轻点了点俞云双白皙的额头,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怎么今天这么赖,嗯?” 一听这个词,俞云双立刻直起身来,若不是卓印清躲得快,险些被她撞了鼻子。 俞云双撇了撇嘴,不满意道:“我并不是赖,我只是有些累。” “累了便先去榻上睡罢。”卓印清明知她是想炫耀,却故意逗她,“我过会儿也去。” 俞云双闷闷不乐:“不去。” “那便老实坐着。”卓印清道。 俞云双又吞吞吐吐:“不坐。” 卓印清终是将笔放到了白玉笔搁上,侧眸打量她道:“那你是怎么了?想生孩子了?” 俞云双警惕道:“你想做什么?我癸水来了。” 见卓印清又要去执笔,俞云双`飞快按住了他的手,凤眸一转,试探问道:“你这几日不怎么去隐阁,是不是消息也闭塞了许多?” “那日不是你向我传了楚老先生的话,说让我安心养病么?” 俞云双嘀咕道:“你这一养病,连我的事情也不关心了。” 卓印清原本想笑,心中明白俞云双的脸皮薄,若是这个时候笑了,她定然会恼。捂着唇以低咳掩饰住笑意,卓印清道:“你直接说给我听也是一样的。” 俞云双却推了他一把站起身来:“不与你说了,反正明日你也能收到隐阁的消息。” 卓印清匆忙拉住了她的手,哄她道:“你的事情我又怎么会不挂心。你通过新任的礼部尚书罗晖,暗中变更了卜算结果,使中书令窦仁之女代替了季正元的嫡女成为帝后之位的最终人选,这招棋走得确实妙。” 大宁以武立国,国风开放,对于男女婚嫁其实并不怎么干涉,这也是当初俞云双可以在短时间内连续下嫁三次而无人指责的原因。 但即便如此,帝后之位非同寻常,尤其此番要立的还是新帝的元后。大宁素来立嫡不立庶,在后位上诞下的龙嗣,只要没什么大错,便是铁板钉钉的太子,未来帝位的继承人,自然需要谨慎对之。是以当礼部尚书罗晖在早朝上呈上奏疏,言卜算兆示原后位的人选季尚书嫡女命盘与中宫之位并不符合时,满朝寂静,竟然没有一个人有胆量站出来反对。 季正元联名百官将俞云宸扶上皇位时,就等着就再将自己的嫡女嫁与俞云宸为后,从而亲上加亲。却没想到他处心积虑谋划了这么久的事情,竟然因为“天意”二字落到了他人手中。 “其实我将季正元的嫡女剔除出局的时候,曾犹豫过是否再一次干涉后位的人选。”俞云双重新坐回到了卓印清的身边,说到了正事,神情便严肃了不少,“但是转念想了想,一来卜算一事太过讨巧,做得太刻意反而会招人怀疑,二来除了第二顺位的窦仁,朝堂上似乎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确实如此。”卓印清赞同道,“帝后这个位置若是落到了其他派别的手中,季派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而窦仁与季正元互为盟友,是季派的中坚力量,是以这个结果季派可以接受,季正元却未必。当初先帝驾崩时,窦仁才官拜吏部尚书,正因为跟随着季正元,才坐到了中书令这个位置。如今窦仁沾着季正元的光踩到了他头顶,季正元却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吞,以他的脾性,只怕已经在心里狠狠记了一笔。只要季正元的女儿还要入宫,季派内部的矛盾,不需要人点火,迟早会有爆发的一天。”   ☆、第71章 今上的大婚的日子最终定在了来年的杏月,只是窦家女还未嫁入内庭,卓印清口中所说的“迟早”便已经现出征兆来。 窦仁与季正元两人起先对于彼此甚是礼让,在朝堂之上虽然偶尔会为些小事起争执,但在大事上还是同仇敌忾,直到一日季正元在早朝上呈了一封奏疏,两人自此开始争锋相对了起来。 说来此事还是源于今上大婚一事,当时礼部尚书罗晖已经将拟定的良辰吉日与大婚的所有安排上奏与俞云宸,满朝皆无异议。季正元却突然站了出来,言如今边关战事焦灼,正是辎重紧缺之时,此次帝王大婚理应从简,与此同时,还列举了宁史上许多帝王因为战事而主动削减吃穿用度的例子。 季正元说地义正言辞,字里行间尽是自己为家国天下的忧虑,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此番的举动是为了打压窦仁的气焰,从而巩固自己在季派中的地位。 他这个做法得罪的并不只是窦仁一人,就连俞云宸在听到他的奏疏之时,都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头。 季正元所举的例子在宁史之中的确屡见不鲜,但却与帝王婚事关联不大。毕竟能在帝位上大婚的都是少年天子,自宁朝开国以来年少未到大婚之龄即位的帝王除了今上俞云宸,便是当年的献帝俞显。献帝周岁即位,由睿景太后苏珺摄政至其一十五岁大婚后归政于帝,开始了自己的亲政之路。 大婚对于少年帝王来讲意义非同寻常,是以排场铺张一些并不为过。虽然俞云宸自即位起便亲自把持朝政,但是朝中大小事务还是由以季正元为首的季派来决断。此番大婚虽不足以改变什么,可季正元针对此事递上了这么一份折子,即便没有别的意思,以俞云宸多疑的性格,也能被他琢磨出一些其他的出来。 窦仁以今上册立元后应当重视为由反驳季正元的谏议,两人在朝堂上各执一词,互不不退让。争执到了最后,俞云宸盛怒,在下旨将纳彩礼与大征礼各减五成之后,也不等朝堂上众人反应过来便拂袖离去。 此事成为了季派内部争斗的一个开端,自此之后窦仁从季派中脱离,开始自立派别。 俞云宸对整件事情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一方是扶植自己登上皇位,之后又处处干涉朝政的亲舅舅,而另一方是自己皇后的生父,与自己有着越来越紧密的联系的国丈大人,这两人剑拔弩张的明争暗斗,他谁也不偏谁也不倚,有时甚至会在两人斗得白热化的时候采纳以姚永泰罗晖为首的中立派别的意见,打破了原来朝堂上季派一家独大的局面。 季正元专权已久,左右朝中文官言论,甚至连俞云宸的圣旨都敢驳回,早就触犯了他的底线。如今窦仁与季正元分庭抗礼,俞云宸掌握了表决权,虽然仍不能为所欲为,但总比以前的寸步难行要好上许多,自然乐见其成。 这件事整体的走势让季正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以前俞云宸对于他的话都悉数听从,而如今俞云宸虽然采纳了他的意见,却在态度上明显偏袒向窦仁。 季正元甚至生出了自己的嫡女与后位失之交臂,便是出自俞云宸授意的猜想。毕竟罗晖隶属于中立派别,在先帝在时便从不参与党派之争,自己以前虽然打压过他,但身为季派一员的窦仁又何尝没有同流合污?罗晖刚刚归朝,礼部尚书的位置还没有坐热便敢冲自己发难,没有背后势力的支持,只凭着一腔刚直不阿只怕说不过去。 在季正元的计划中,本想着给窦仁一巴掌立威之后再赏一个甜枣,让他知道到底谁才是将他提携到如今地位的人。没想到巴掌倒是呼了出去,扇到的却是他自己的脸。窦仁脱离季派的时候带走了不少人,季正元恨窦仁恨得牙痒痒,却也不敢再轻举妄动。毕竟季正元能坐到文官之首的位置,一半归功于自己的积累,另一半来源于俞云宸的宠信。 只有俞云宸能给季正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但是俞云宸身边的权臣除了他,还可以有无数个。若是俞云宸不满他这些年来的干涉,定要扶植窦仁与他维持朝堂平衡,他如此强硬地与窦仁斗,只会让自己与俞云宸越走越远。在想清楚了一切之后,季正元吩咐下面尽量与窦仁维持表面上的平和,即便是斗,也要不见血地软着来,莫要再触了俞云宸的逆鳞。 如此一来二去,原本的一潭清水被就此搅浑。季派与窦派斗成一团无暇他顾,越来越多被季派打压的中立官员开始趁机崭露头角。 这些人当初在季正元联名阻止俞云双登基的时候没有参与其中,有的是因为支持俞云双,有的是因为确实想为国为民办实事而不愿站队,还有的是因为保全自身而不敢站出来。他们沉寂了这么久终于重新浮出水面,自然不愿意再在俞云宸的默许下被季派或者窦派压回宦海之底,或多或少都开始将目光放到了俞云双的身上。 当初季正元可以联名百官阻止俞云双登基为帝,将俞云宸推上皇位,便是因为季派在朝堂上“一言堂”的优势。如今季派分崩离析,优势不复存在,幕后的始作俑者这一招棋就如隐阁阁主夸赞的那样,走得甚妙。 只是俞云双已然无心去听来自其他人的赞扬,此刻的她就坐在长公主府驸马的病榻前,心揪成了一团。 今日是正月十五上元节,是凌安城最为热闹的日子之一,也是驸马卓印清旧疾复发的日子。 自从听楚老先生说长公主令可以缓解卓印清病发之时的苦痛之后,俞云双每晚就寝的时候,都会摘下长公主令握在自己的手中,将它在卓印清的心口贴上一整晚。 上个月中旬卓印清发病的症状有明显的缓解,最起码没有一陷入昏迷便脉搏呼吸虚弱到无。只是俞云双犹记得自己与他刚成亲的时候卓印清也是如此,虽然病得不急,却在之后的一个月昏迷了整整三日,一副随时都能离她而去的架势。 是以这个月从月初的开始俞云双就甚是焦心,外出超过一个时辰,心中就会忐忑不已。 今日上元节,按理说她应该入宫与俞云宸还有季太妃一同度过,宫里头季太妃派人请了她两三次,都被她以身体不适挡了下来,就是为了在卓印清的床榻前一直守着。 卓印清从清晨开始陷入昏迷,中途醒了一次,因着毒素在体内辗转,疼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勉强动了动手指轻触俞云双放在床榻上的手背,示意她去休息一会儿,却被俞云双摇头拒绝了。 俞云双用洇湿的帕子为卓印清擦拭掉额头的冷汗,卓印清却在短暂的清醒之后又一次陷入了昏迷。 咬了咬唇,俞云双将头贴到了卓印清的胸口,他此刻的身体冰凉到没有一丝温度,唯有这个动作能让她感受到他还活着,还伴在她的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厢房的大门被人重新叩响,俞云双直起背脊来看向门口,却是楚老先生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走了进来。 见他将白瓷碗放到了床榻旁的矮桌上,俞云双问道:“楚先生说驸马的症状只会越来越轻,为何他到了现在不醒?” 楚老先生伸手在卓印清腕间探了探,而后抚着腮边美髯道:“就快了,长公主莫要着急。” 而后,又转身从一旁的医箱中取出来了针囊。 姜还是老的辣,楚老先生为卓印清诊治的方法比起阿颜来更加精湛,除却用药更为大胆之外,还时不时辅佐以针灸帮助毒性散发。 俞云双见楚老先生从针囊中抽出一根一指长的银针,以为他如往常一样要为卓印清行针,便没有出声打扰。 银针缓缓插`入卓印清的手腕,短暂的停留之后被重新拔出。 在看清银针底部明显的乌黑之后,俞云双瞳孔一缩看向楚老先生,清晰地捕捉到他眸中闪过的一抹异色。 “这是怎么回事?”俞云双的下颌紧绷,“是不是与驸马体内的毒有关?” 楚老先生的视线凝在银针底部许久,而后终于将它收起插回到了针囊中,轻叹了一口气道:“的确如此。那毒会在病发之时在体内循环,银针发黑代表着毒还未沉淀下去,与我方才探的脉象一致,我们还需要再等一会儿。” 俞云双颔了颔首,神情却没有丝毫放松:“所以驸马的上个月的病情确实是减轻了,不是毒性的累积,不会再像几个月前那样脉息呼吸骤然停止,对么?” 几个月前楚老先生不在凌安,但是他以前为卓印清诊治的时候亦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自然明白俞云双说的是什么。 其实这个问题俞云双自卓印清旧疾发作的时候便已经向他询问了许多遍,楚老先生知道俞云双不是不信他的话,而是那次的事情对她造成的阴影太深,她唯有这样一遍一遍的反复确认,方能让获得片刻的安心。 心中慨叹与哀戚交杂,楚老先生的手狠狠攥了攥针囊,想到方才那根被毒性腐蚀了一半的银针,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俞云双。   ☆、第72章 将针囊重新放回到医箱中,楚老先生趁机平复了一下情绪,才抬起头来直视着俞云双道:“老夫浸淫医术这么些年,别的不敢说,这点还是能肯定的,阁主过不了多久就会醒过来。” 俞云双轻舒了一口气,松弛背脊重新靠回到椅背上,对着楚老先生低低道:“我只是心里慌,还请楚老先生莫要怪我问得多。” “关心则乱这道理我还是懂的。”楚老先生道,“看长公主的面色并不比阁主好到哪里去,要不要趁阁主还没有醒来先去休息一会儿?” 俞云双摇头:“不必了,我就守在他身旁,哪里也不去。” “也好。”楚老先生道,“阁主怕苦,不爱喝药,你在这里看着他,他还能喝得爽快一些。” 想起卓印清每每喝药时愁眉苦脸的模样,俞云双的唇角也忍不住勾了勾。 “既然有长公主在这里,我便先告退了,阁主醒过来后还请长公主遣人告之我一声。” 俞云双应了,听到厢门大门被人重新合上的声音,知道楚老先生已经走了,这才起身将矮桌上的冒着氤氲热气的白瓷碗放到了熏笼上温着。 上个月卓印清便是在这个时辰醒过来的,楚老先生应是觉得卓印清快醒了,才将药端了过来。 俞云双一面在病榻旁守着卓印清,一面回忆着方才楚老先生与自己说话时的模样。只是还未等到她理出一个头绪,便听到床榻那头传来了一声轻咳。 视线蓦地泛起神彩,俞云双看向卓印清,发现他已然睁开了眼,正专注地注视着她。 “醒了?”俞云双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这回不会再昏过去了罢?” “不会了。”卓印清的声音带着些倦意,口吻却十分温和,“我若是不出声,你都不知道我已经醒了。想谁呢,如此入神?” 俞云双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将手放到了他的面上轻轻触了触,入手处若有若无的暖意告诉她这个人又熬过了这个月。 压在心口的巨石终于卸下,俞云双想笑,唇角不听使唤不说,甚至还有些发颤。深吸了几口气平息情绪,待到能说话了,她却故意板了起脸,声音虚软道:“又睡这么久,难道不知道我会担心么?” “我会醒的。”卓印清抬起手了,轻轻触了触她通红的眼角,“我还记得我中途醒过一次,让你去休息,看你现在这幅憔悴的样子,定然是没去。” “不去。”俞云双握住他的手轻声道,“你不醒,我哪里都不去。我不去吃,也不去喝,更不会去休息,所以下次你要再想贪睡,一定要记得我在煎熬。” “不会有下次了。”卓印清笑道,“你也看到了,我的症状的确是在缓解。” 卓印清刚醒来便躺不住,俞云双扶他起身,又为他披上了外衫,端起熏笼上的药碗试了试热度,见刚好可以入口后,才端到了他面前。 卓印清见到了药,果不其然蹙起了眉头,苦闷道:“刚醒便要喝药,你们是在报复我方才睡得□□稳。” “刚醒来话就这么多,定然是睡多了憋着了。”俞云双嗔道。 卓印清笑了笑,由着俞云双举着勺子向他嘴里喂了一口药,只是第一口甫一咽下去,面上的笑容却僵了僵。 好在俞云双正垂着眼帘轻轻翻搅着药汁,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而卓印清也等到将药全部喝尽,用清水漱口了之后,才漫不经心问道:“楚老先生为我换药方子了?” “没听他说起。”俞云双道,“怎么了?” “苦。”卓印清做了一个难以忍受的表情,“感觉比往日里喝的药都要苦上许多。” “我方才尝过那药,与平时的药没什么区别。”俞云双哭笑不得,“你这怕苦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就好了,否则以后喝药有你受的。” “天生怕苦,哪里是说改就能改的。”卓印清装模作样叹了一口气,而后牵着俞云双的衣袖无辜道,“不过只要是你给我喂药,再苦我也会喝的。” 俞云双将衣袖抽了出来,正要开口说话,便听到门外映雪的声音传来:“殿下,宫中派人过来传话,说季太妃听闻殿下身体不适,心中十分担忧,派了太医令来为殿下请脉。” 俞云双的眉心一跳:“人在哪里?” “正在前厅候着。” “知道了。”俞云双道,“让太医稍候片刻,我换个衣服便去见他。” 卓印清听到此处已然琢磨出了前因后果,应该是俞云双不愿在他生病的时候入宫,寻了一个身体抱恙的借口搪塞宫里来的人。没想到这借口却被季太妃当了真,将太医令都派了过来。 俞云双转过头来,无可奈何道:“真的要走了。” 卓印清笑道:“要入宫了?” 俞云双揉了揉眉心:“太医令都被请来了,再寻借口也没意思。你既然已经无碍,我也放下心来了,去去便回,你等着我。” 卓印清颔了颔首,复又不放心道:“这几日变天,你多穿一些。” 俞云双应了,起身出门的时候还不忘叮嘱外面守候的小厮长青将楚老先生请来探望卓印清。 卓印清一直等到俞云双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了之后,强挂在唇角的笑容才渐渐敛去。僵坐了一会儿之后,卓印清折起右臂的衣袖,盯着右腕的一块明显的青紫色,眸色随之空旷了下来。 他因着中毒而体质特异,淤血散去的速度比常人要慢上许多,即便是行针,也会留下痕迹。腕间这一片淤青究竟为何,他心底比谁都清楚。 楚老先生不会轻易用银针来查看他体内毒性的深浅,定然是从他的脉象中察觉毒性更加深入了,才用银针来确认。 毫无苦味的药汁,腕间的针痕与越来越虚弱的身体,这三个迹象合在一起,明明白白地提醒着他继触觉之后,味觉也开始消失的事实。 长公主令只能帮他减轻毒性发作时的痛苦,却并不能解毒。这个结果对他来说并不突兀,他却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心中异样的情绪。 五觉失了两觉,剩下的三觉也不知何时会突然消失,他在这世间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以前的他想到死,只会担忧自己要做的事情来不及完成,如今除却这个,他还生出了一丝不舍。 他本来想以三年之约为俞云双换得三年无拘无束,如今看来,却是将自己束在了其中不愿离去。 卓印清轻吐了一口气,缓缓靠回到床榻上,视线萧萧索索也不知该落到何方。   ☆、第73章 俞云双原本答应卓印清去去便回,事实上她也确实是这样想的,只是告辞的话每每刚要出口,便被季太妃打断开始其他话题。虽然心中明白季太妃挽留她是为了修复两人之间的关系,但是两人都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裂了口子,便再也无法恢复如初了。 到了最后,俞云双又搬出了身体不适的理由,向季太妃起身告退。 季太妃原本还想留俞云双在她宫里宿上一夜,但见她的面色确实不佳,便没有再强求。 俞云双离开的脚步甚是急切,直到坐回到马车上,才发现自己的呼吸都不平静。今日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一直埋着一缕若有若无的仓惶之感,即便卓印清已然醒来了,她还是觉得放不下心来。 掀起帘幔向外瞅,上中下三元没有宵禁,不同于除夕夜人人都呆在家中,今夜的百姓都掌灯上街,虽是寒风萧瑟之时,入眼处却灯火明如昼,一片繁华胜景。 俞云双马车行驶的这条街本就是官员入宫的主街,情况还好一些,若是在隔壁的西街,只怕下了马车都会被人挤得寸步难行。 俞云双本欲放下帘幔继续靠回到马车中,只是视线无意间扫到街角处,就被一个窈窕身影给绊住了。 那是一个以素色薄纱蒙面的少女,虽然看不见她的下半张脸,但是眉宇间的轮廓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清秀佳人。那少女蜷缩在街角的阴影中,看起来似是在躲避什么人。 俞云双将马车的车帘又掀开了一些张目四顾,果不其然看到不远处的人群中有几个家丁打扮的人在一处一处搜寻。 叮嘱车夫向着那少女的方向继续前行,在临近她所在的位置时,俞云双向着少女伸出一只手,低声道:“上来。” 少女眸中闪过一抹惊惧之色,但在看清俞云双的模样后,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她的手,就着她的力道跃上了马车。 甫一上车,少女便摘下了面纱,对着俞云双款款一拜:“臣女季盈,拜见无双长公主。” 俞云双虚扶了她一把,直截了当问道:“那些人在追你,怎么回事?” 季盈朱唇抿成一条直线,却垂下头来并不言语。 俞云双也不着急,又透过马车的车帘向那群人看了一眼,而后转过身来缓缓道:“那些人腰间悬挂着季府的木牌,是你们季府的家丁。我本以为你是遇见了歹人,如今看来应是你自己偷偷溜出府,引来了追查。你下车,跟他们乖乖回季府罢。” 季盈没想到俞云双只是看了一眼,便将情况猜得这般准确,蓦地抬起头来,见俞云双正要开口喝止车夫停车,一把抱住了俞云双的胳膊,惊慌道:“双姐姐,别将我交给他们,我不要回季府!” 两人口中的季府,正是尚书令季正元的府邸。而眼前这个少女,就是季正元的嫡女季盈。俞云双以前住在宫中时,她便时常入宫,每每拜见完自己的姨母季妃,便赖在俞云双的宫中拉着这位后宫里人人敬而远之的皇长女陪自己玩耍。 轻轻拍了拍季盈的背脊,俞云双重新开口问道:“那你为何偷偷溜出府去?” 季盈如今也不敢再瞒了,只是紧紧抱着俞云双的胳膊,嗫嚅道:“双姐姐是看着我长大的,应该知道我心中早有心仪的人,并不想入宫为后。” 俞云双不置可否,抚着她背脊的手却是一顿,半晌之后,才淡淡开口道:“卜算的结果已经出来,后位的人选是中书令窦大人家的女儿,你也当不了帝后了。” “可即便是这样,父亲还是要送我入宫,我心里有别人,不愿意嫁给表哥。” 季正元当初将俞云双拉下皇位,就是在皇族血脉中插上一脚,保季氏世代荣华。为了这一天他谋划了这么久,又怎么会因为女儿的意愿而放弃计划。嘴角挂上一抹讽刺笑意,俞云双缓缓道:“婚姻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季盈却狠狠摇了摇头,坚持道:“我不要入宫!” 俞云双沉默。 季盈从俞云双怀中抬起头来,美目之中一片烈火,灼灼看向俞云双:“听说表哥将双姐姐赐婚给了一个病秧子,双姐姐喜欢的不是裴钧哥哥么?难道双姐姐如今就过得快乐?” 猝然听到病秧子三个字,俞云双的呼吸一滞。与卓印清的婚事,即便她甘之如饴,但因着这是俞云宸的赐婚,她无论怎样也不能在明面上承认,只是云淡风轻道:“我的事与你无关。” 季盈却明显误会了俞云双话中的意思,水葱一般的手指紧紧攥住俞云双的衣袖,哽声道:“我不要过得不快活,我想与他在一起!如今我有机会逃走,双姐姐帮帮我,帮帮我好么?我与他相约在城东的九曲桥上相见,到时候我会让他带我走,我们俩一起逃出这权势熏天的凌安城,寻一处依山傍水的小村落,再也不会回来了!双姐姐只需要将我送到城东的九曲桥,季府家丁认得这是你的马车,定然不会来搜的。待我们走了之后,没人会知道双姐姐曾经帮过我们的!” 俞云双却抽回了自己的衣袖:“我方才拉你上马车,只是担心你的安危。这件事我不会帮忙,且不说你能不能逃出去,就算你成功了,那人可真的会真心待你?我怎知会不会是我亲手将你推进了另一个火坑。况且……” 说到此处,俞云双话音一顿,况且需要季盈入宫的不仅仅是季正元一人。在俞云双的计划中,若是季盈不入宫,季正元与窦仁在利益上没了冲突,刚刚四分五裂的季派只怕又会重新联合起来。 “他不会的!”季盈匆忙道,“他家世清贵,为人如玉,待我如珠如宝。能遇见他是我的幸,又怎能是我的火坑?” 见俞云双依然无动于衷,季盈一直苦苦压抑的眼泪蓦地涌上眼眶,身体瘫软下来,却死死抓着俞云双身上宫装宽博的长袖轻摇,哀声道:“双姐姐,帮帮我,帮帮我好么?二月中表哥大婚,我亦要随着一起入宫。我此次能逃出来已是万幸,若是再被他们抓住,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双姐姐,我不想隔着一道宫墙遥遥望着他过这一辈子……双姐姐……” 脚边瑟瑟颤抖的少女与记忆中那个常常在自己面前撒娇耍赖的女孩相重合,这一声又一声带着哭腔与哀求的双姐姐也无法令人无动于衷。俞云双伸手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拉起来,季盈已然哭得浑身无力,起来后便倚在她的肩头一声接一声的抽泣,俞云双抬着她白皙的下颌迫使她看向自己,声音淡淡道:“家世清贵?” 季盈美目含泪,狠狠点了点头。 俞云双勾起了唇角,笑意看起来有些讽刺:“家世清贵,说难听些,不就是在这凌安城中被权欲熏染长大的人么?” 季盈蓦地瞪大眼,正要开口辩白,便听俞云双仰起头来对着车夫道:“去城东,九曲桥畔。行快一些,本宫赶着回府。” “双姐姐?”季盈又惊又喜,一双手激动地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到了桥畔,你就下马车,后面的事情我不会再管了。”俞云双道,“你要赌,本宫陪你赌,看看你那为人如玉的心上人会不会为了你放弃他清贵的家世。” 凌安城于外人来说只是一个都城,于里面的人来说却是一张看不见的网,自幼在权力中心长大的人,就是被困在网中的鸟,每次想要冲破束缚的时候便会狠狠撞到网上,被它拦了下来,久而久之,臂膀再强硬的鸟也飞不高了,又如何能逃离出去。 俞云双已经见到了太多这样的事情,俞云宸是这样,季太妃是这样,裴钧是这样,就连她自己亦是这样。因为他们都知道,没有权,只会任人欺凌,四处撞壁了之后,又怎么会轻易放弃已经攥在自己手中的东西。 想到此处,俞云双的心念一划,那卓印清呢? 在同一时刻,卓印清一袭雪白轻裘负手伫立在镂花窗牖旁,皎皎月色透过窗棂纸透过斜斜洒下,映在他清俊的面容上时便黯淡了许多,骤然一看,倒是分不清月色与他的面色哪个更惨白一些。 上元夜是凌安城中最热闹的几个夜晚之一,即便俞云双治下森严,在这样的日子规矩也会宽松许多。原本府内众人还因为驸马的病而提心吊胆,如今知道驸马醒过来了,加之在节日氛围的渲染下,大家也百无禁忌了起来。 前院不知是何人点起了爆竹,炸起来就是一通噼里啪啦。有小厮玩闹心起,将点燃了的鞭炮丢向了观烟火的侍女们,映雪护着其他侍女后退了几步,而囊萤素来胆大,在一片尖叫声中拎着鞭炮的尾巴又将它丢了回去,激起了一片叫好声。 喜庆的喧闹声传到了后院,倒是将那一片冷清冲淡了许多。 卓印清半盏茶前刚将楚老先生送走,老爷子在临走前吹胡子瞪眼说了一大通气话,所言不外乎是卓印清若是不能静下心来调养,以后便莫要再找他,他怕卓印清砸了他楚氏世代行医的招牌。 想到这里,卓印清摇头笑了笑,五觉散一共五重,短短半年的光景,他就相继发作了第一重与第二重,剩下的三重若是以半年失去一个知觉的速度发作,他剩下的时间也就只有一年多了,难怪楚老先生会如此生气。 前院又响起一阵震天的爆竹声,而后是一阵欢悦嬉笑,卓印清原本还想在窗前多听一会儿,但即便窗棂纸厚实,缝隙间也会有寒意漏进来,吹久了难免生病。 胸口有些发闷,卓印清掩唇低咳了一阵,本想回床榻上继续歪着,没想到还未抬起脚,一阵晕眩就在猝不及防间袭来,视线也突然暗了下来。 眼前一片漆黑,手在慌乱间扶上了什么,阻止了身体下坠的趋势,卓印清低喘了几口气,维持着这个动作阖上了眼眸,静待视觉重新恢复。 耳畔传来一声惊呼,而后是瓷器随着托盘跌落在地的声音,卓印清视线依然模糊,只能隐约看到一个绰约轮廓跌跌撞撞冲到他的面前,一把攥住了他的手。 想到俞云双临走前说的那句去去就回,卓印清弧线精致的眉眼微微弯起,做出一副惬意如常的表情,温声道:“你回来了?”   ☆、第74章 扶住他的那人手指一颤,沉寂了半晌之后,才嗫嚅了一声:“公子……” 卓印清唇角的线条先是一敛,而后又重新勾了起来,微微笑道:“阿颜,原来是你,怎么没有随楚老先生一同回去?” 阿颜却没有回答卓印清的话,伸出手来在他的面前晃了晃,又颤颤唤了一声:“公子?” 卓印清的视线定格在阿颜的手上,温声道:“我能看到,莫要担心。方才应是站得太久气血凝滞,才导致目不视物。” 阿颜听了卓印清的话却并没有放松,扶着他走到内室的八仙桌旁坐下,切过了脉之后,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站起身道:“你坐着别动,我去拿治疗烫伤的药。” “烫伤药?”卓印清疑惑道,“拿那个做什么?” 阿颜静静地凝视着卓印清,清丽的面容上漾起一抹难过之色:“公子方才稳住身形的时候,左手正好压在了长灯檠上的烛台里。” 卓印清闻言一怔,将自己掩在袖下的左手伸出来一看,手掌果然被烫得一片通红,就连指尖上也沾了不少已然凝固住的蜡泪。这烫伤不算轻,只是因着他没有触觉,所以感受不到分毫的疼痛。 “难怪我恢复视觉的时候觉得室内暗了不少。”卓印清翻看着自己的手,漫不经心道,“原来是烛台灭了。” 阿颜嘴唇动了动还想再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却被她重新吞回到腹中,转身出了房门。 蜡油所致的烫伤要比寻常的烫伤更难处理,即便卓印清感受不到疼痛,阿颜去掉蜡泪的动作仍然十分小心。卓印清因为身体虚弱,皮肤比寻常人要苍白不少,那一片烫伤的痕迹就被衬托得格外怵目惊心,阿颜处理着处理着,眼睛又开始酸涩了起来。 “你哭什么?”卓印清听到了她抽泣的声音,好笑道,“又不是多重的伤口。” 阿颜垂着头,声音闷闷道:“师父都与我说了,公子的五觉散已经发作到了第二层。” “嗯。”卓印清云淡风轻道,“这件事情楚老先生不会向外传,你回去的时候也不要告诉其他人。” 阿颜瓮声瓮气应了一声,将卓印清的手放到盛着清水的盆中浸泡,确认道:“长庚与斐然也不告诉么?” 卓印清道:“多说无益。” “那无双长公主呢?” “不必。”卓印清回答时没有一丝犹豫。 听到了这句话,阿颜蓦地抬起头来,一双杏眸目光灼灼看向卓印清:“是因为公子并不完全信任无双长公主,对么?长公主若是知道公子发病所有的症状,以她的能耐,完全有可能顺藤摸瓜查到公子身上中的究竟是什么毒。” 卓印清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开口解释道:“我不告诉她,与不告诉长庚斐然或者隐阁中其他人的理由是一样的,此毒无解,多说无益,只会让他们白白为我担心。我有我的坚持,不想身边每个人都将我当做一个垂死之人来小心翼翼对待,这与信任不信任无关。” 得到的答案与心中所设想的完全不一致,阿颜顿了顿,声音艰涩道:“可是公子信任长公主,长公主却不信任公子。上次派人调查公子身世的人,就是长公主。我猜长公主事后定然没有向公子坦白,否则她也不会做得如此隐晦。” “那件事情是屈易封在蜡丸之中交给我的,你是如何知道的?”卓印清收回看着水盆的视线,淡淡瞥了阿颜一眼,“即便你们二人是兄妹,他也绝不会将情报泄露给别人。” 阿颜抿了抿唇,目光游离。 “我明白了。”卓印清眸色冷凝了下来,开口道,“以后传递消息的任务,都交给白青来做罢。” “公子!”阿颜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了卓印清的衣袖,焦急道,“我确实是因为心存疑虑,才私下里拆开了大哥交给我的蜡丸,在这点上我不会为自己辩白,但是我确实认为公子不该与长公主交往太过深入!仅是因为季正元呈给小皇帝的密报,就让长公主就对你产生了猜忌,若是她发现了你与彦国之间的关系,后果不堪设想!” 见卓印清的面色依然一派平和,似是完全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阿颜急喘了一口气,继续道:“这些日子我与裴小校尉……交往密切,于他们这些人也算是有些了解。公子可知裴小校尉正是碍于我的身份,才不敢将我的存在告诉他大哥?我只是半个彦国人,他们尚且如此看我,更遑论是公子您?在宁国人的眼中,我们永远都是异族,这是烙在我们骨血中永远无法抹去的标记。无双长公主十六岁就征战于沙场,杀过多少彦国人?她手下又有多少人被彦国人所杀?宁彦两国本就势不两立,她身为国之长公主,对此的体会只会比裴小校尉更加深刻,对于彦国人,该杀该利用的时候,她绝对不会有分毫心慈手软。” 卓印清一直等她将这一连串的话全部说完,才神色疏淡道:“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担忧她发现我的身份。那她发现了么?” 阿颜的睫毛一颤:“还没有。” 卓印清微微颔首:“所以这点你不必担忧,终有一天,我会亲自告诉她。” 阿颜的杏眼蓦地瞪大:“公子?!” 卓印清笑了笑,将手从水盆中拿出:“我知你是一片好意,但是无论怎样,私拆消息是隐阁的大忌。你既然犯了错,就该接受惩罚。” 阿颜咬了咬下唇,强忍着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偏过头去道:“我甘愿认罚,反正来隐阁这么久,我挨罚多到已经挨习惯了,等我回去之后就去将此事禀告蒙叔,由他监督执行。” 卓印清沉默着凝视了她半晌,最后终是轻叹了一口气,拿出一块素色方帕递给她道:“擦擦眼泪罢,往日里看你在别人面前还好,怎么到了我这便这么爱哭?” 话毕,卓印清又笑道:“也是,你在屈易那里也好不到哪里去。” 阿颜原本就因为卓印清的话而焦虑,如今又听卓印清将他自己与大哥比在一处,背脊一僵,动了动嘴唇想要反驳,却害怕反驳了之后便再没有机会与他同坐在一处,唇角重新抿成一条线,眼泪便开始簌簌往下掉。 卓印清帕子在手中递了半天,也不见阿颜去接,心中正在疑惑,便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再转过头,俞云双已经踏着一地皎皎月色走进内室,与他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第75章 因为卓印清方才踉跄的时候压灭了长灯檠,此刻内室之中便只剩下了他与阿颜的所在的八仙桌上还点着一盏烛台。 烛火晦暗,俞云双看不清两人面上的表情,乍一眼望去,卓印清执着方帕的动作,倒似是在为阿颜擦拭脸颊。 阿颜显然也反应了过来,蹭地一下从凳子上跃起,胡乱用衣袖抹了抹自己的眼角,对着俞云双裣衽行了一礼。 “起来罢。”俞云双音色平静,迈入走进内室时,视线向下一扫,看到那碎了一地的汤汤水水,开口问道,“颜姑娘是来送药的?” 阿颜不敢抬头,声音也带着浓浓鼻音:“师父说公子近日的状况都不会好,让我留在这里多多照看,我想着公子方才没有胃口,这个时辰应该饿了,便端了碗药粥过来。” 卓印清也在此时开了口:“有劳阿颜了,不过我确实不饿,你先去休息罢。” 阿颜低声嗫嚅:“可是公子的手还没有上药。” “上药?”还未等卓印清回答,俞云双的黛眉已向中间攒起,一面说着,一面疾步走到了卓印清身畔,问道,“怎么回事?” 拿着方巾的右手定然是好的,俞云双清冽视线扫到卓印清的左手时,卓印清已然乖乖将左手伸了出来,无奈道,“你要取笑我便直接笑罢,我方才左脚绊了右脚,不知怎的就将手塞到了长灯檠的烛台里,烫伤了一块。” 只是俞云双又哪里会笑他,将他的手小心翼翼检查了个遍,才问向阿颜道:“这烫伤看起来不轻,可还需要用什么药?” 阿颜从自己的医箱中摸出来了一个翠玉小瓶:“我今日出门没带专门的烫伤药,不过这瓶可以敛口生肌,活血祛瘀,公子用着刚刚好。” 俞云双道了一声“多谢”,伸手将药瓶接过,净了手后坐到了方才阿颜的位置上,开始为卓印清细细上药。 阿颜红肿着眼睛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卓印清见了俞云双的模样,眼尾描出一缕精致弧度,就连转头面向阿颜时,这笑意还漾在眼眸中:“让长青备马车送你回去罢,与楚老先生说,我确实已经无碍了,叫他莫要担心。” 阿颜应了一声,抬头恋恋不舍看了一眼卓印清,那人的视线已经重新转回到了俞云双的身上,抿了抿唇,终是转身出了厢房大门。 此时已经临近亥时,长公主府里面那些人早就下去歇着了,屋里屋外一片静谧,卓印清似乎能听到八仙桌上的灯烛噗噗燃烧的声音。 俞云双药上了一半,将卓印清的手松开,执起桌案上的银剪子一剪烧黑了的烛芯,在火光重新明亮起来了之后,才重新倒了药,开始为卓印清仔细涂抹,自始至终都没有将视线落在卓印清的面上一眼。 卓印清看着她板着面孔的严肃模样,自己先轻笑出声:“生气了?” “嗯?”俞云双从鼻腔中勾出一个上扬的声调,而后又低低“嗯”了一声肯定了他的话。 卓印清原本还懒洋洋地倚在椅子上,听了她的话直起身来凑近她,再开口时声音仿若含着一块温玉,风流得让人心里发痒,“不要生气了,一会儿我们生孩子。” 俞云双手上的动作一顿,终于抬起头来轻瞟了他一眼。 卓印清对着她弯眉一笑。 对着这么无赖的他,俞云双心中憋着的那口气一泄,再想生也生不起来了。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俞云双哑声道:“我不是在气旁的,我是在气我自己,我若是早些回来,你便不会出事了。” “我这算是什么出事?”卓印清好笑道,“一没伤着二没痛着。” 话毕,卓印清又想了想,补充道:“兴许痛着了,但我又感觉不到,与我来说没什么分别。” 俞云双也不答他的话,上完了药之后为他小心包扎上:“明天阿颜过来的时候再让她给你瞧瞧罢,我方才见了你的伤,心里一片乱麻,都没顾上向她好好道谢。” 卓印清却道:“明日她不会过来了。” 俞云双惊讶:“为何?” “她做错了事,要受罚,这些日子都要在隐阁中面壁思过。” 俞云双沉吟了一下,忽然道:“那完了。” “怎么了?” “面壁思过,岂不是不能见外人?”俞云双凝眉道,“裴小珩去了隐阁见不到她,只怕要疯。” “闹便让他闹去罢。”卓印清微微笑道,“规矩不可废。” 话音一落,卓印清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抬起俞云双的下颌注视着她认真问道,“裴小校尉见不到阿颜会疯,你若是见不到我,会怎样?” 俞云双一怔:“怎么突然问题这个了?” 卓印清的眸色很浅,在杳杳烛火的映照下显得十分清澈,一动不动凝视着她,似是要将这一刻印在心里似的。半晌之后,卓印清摇头道:“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了这里。” 顿了顿,卓印清复又道:“其实我若是看不到你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可能会时时刻刻将你牵在手中才安心。” 俞云双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你看不到我,那定然是因为我不在你身边,你怎么牵?手中拽着红线一人一边么?” “嗯。”卓印清慢吞吞道,“是啊。” 俞云双只当他在玩笑,又检查了一下为他包扎的伤口,见包得严实了之后,起身去点角落里的灯盏:“早些睡罢,楚老先生叮嘱我说你这些日子需要好好休息,不宜太过劳累。” 卓印清起身的时候眼前又有些晕眩,扶着桌案缓了片刻,眼前漆黑退去的时候,俞云双已经转过身来。 卓印清在她的视线中迟疑地迈出一步,第二步还没落地时,俞云双走过来过去扶住了他的手臂,打趣道:“怎么了,方才左脚绊了右脚,如今不敢走路了?” 卓印清叹气:“我就知道你要笑我。” 两人宽了衣,俞云双将床幔放下躺到了卓印清的身边,握着长公主令的那只手轻轻的压在了他的心口处。 如今确定了长公主令确确实实可以缓解卓印清旧疾发作时的痛苦,俞云双觉得这些日子以来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心弦终于松弛了下来,以后的日子里,再也不用担心他每个月中旬睡下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卓印清显然是白日里睡多了,此刻不怎么困,侧过身来将俞云双的手握住,只睁眼看她并不言语。 那视线太过专注,俞云双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遂找了个话题道:“我今天从宫中回来,遇见了一件事。” 只是刚起了话头,她便想到了楚老先生今日千叮咛万嘱咐的那句“最好不要让阁主劳心伤神”,知他若是知道了此事,定然会多想,便含含糊糊道,“有个姑娘约了心上人一起夜奔。” 卓印清显然也没有想到俞云双会与他说这样的事情,怔了怔之后,饶有兴趣问道:“之后呢?” 俞云双叹了一口气:“殊不知她的心上人来是来了,却是来劝她嫁给另外一个人的。” 卓印清今夜颇多感慨:“倒也应了那句世事难料。” 俞云双自个儿琢磨了一会儿,想到在桥边候着季盈的那个人,再有看看身边的人。这两人分明是兄弟,却从里到外完全不像,唇角线条一敛,俞云双颔首赞同道:“确实是世事难料。” 卓印清将俞云双揽在了怀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后脑勺乌柔的发丝。 俞云双整日都在照顾卓印清,然后又被季太妃叫到了宫中,此刻被他这么揽着,心下安定,困意便犯上来了,只觉得眼睛已经融成了一滩浆糊,粘在一起便不想再睁开。勉强撑了撑眼帘,俞云双嘟囔道:“今日河边聚了很多人,有人在放河灯,有人在猜灯谜,有人在点炮仗,十分热闹。” 卓印清问道:“好玩么?” “我赶着回来,没有玩。”俞云双口吻中透着淡淡的遗憾,“楚老先生对我说你的身体只会越来越好,到了明年的上元,我们也去河边玩。” 卓印清的眸光一颤,并未答应她,反而笑道:“不用等明年,明天我便让屈易将有谜语的彩灯都买回来,我们一边放炮仗,一边猜灯谜。” 俞云双倒是清醒了一些,怔怔看他:“这算是哪门子规矩?” “规矩都是人定的。” 俞云双将脸埋在他的脖颈间,口中啧啧道:“方才谁说的规矩不可废。” 卓印清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俞云双紧了紧手中的长公主令,半晌之后低声道:“你也和他们不一样。” 卓印清看着俞云双红到剔透的耳垂,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柔声道:“快睡。” 摇曳烛光洒下,为铺满寒气的窗棂纸镀了一层橘色,即便森冷如正月夜,也被屋内的暖意渐渐融化开来。   ☆、第76章 凌安城位置属南,进入了杏月之后,暖意便随着解冻的春潮水悄然漫了上来。 俞云双清晨出门的时候原本不欲穿太厚重,奈何卓印清无论如何都不同意,便只好在外衫里面又套了一件。时值正午,俞云双顶着头顶的暖日在奉天殿外站久了,能感觉到背上都出了一层薄汗。 今日是帝后册立的日子,在帝都五品以上的官员都需要入宫拜贺,俞云双身为国之长公主,也不例外。 按照大宁的规矩,封后大典时武将立于奉天殿台阶下方右侧的位置,文臣立于左侧,后宫嫔妃与皇子公主则按照品阶伫于丹樨两侧。俞云双站在右侧最首,对面就是季太妃与她的侄女季盈。 季盈没有察觉到俞云双的注视,一双盈盈美眸向着台阶下文官的位置扫了扫,而后飞快垂下眼帘,过了片刻之后再偷觑一眼,似是在找什么人。 自上元那日九曲桥作别,俞云双就再没有见过季盈,只听说她甫一入宫便被俞云宸封为季妃,恩宠极盛。想到那日季盈死死拽着她的衣袖说她入宫之后会生不如死的模样,俞云双合了合眼眸,如今内庭之内一个季太妃,一个季妃,生不如死的那一个,只怕是今日受封的帝后。 中书令窦仁之女,如今的窦皇后从使节手中接过凤印,裣衽躬身对着面前的香案叩拜三次之后,立于金阶最顶层的俞云宸拾阶而下,牵着她的柔弱无骨的手拉她转过身来,接受百官叩拜恭贺。 礼毕之后帝后相携入殿,百官待二人身影消失在殿内,各自散去。 时值正午,正是一日之中最热的时候,俞云双出了一身的汗,赶着回府换身干净的衣衫,便听到了身后传来一阵急匆匆地脚步声。 这脚步声听着熟悉,俞云双猜测应是来追她的,放慢步伐转过身来,裴珩便一身赤色武将朝服撞入了她的眼帘。 见到是他,俞云双也不惊讶,只是调侃道:“哟,裴郎将!” 吏部掌管四品以下官员的升降与调动,每年都会在年后对官员功绩进行评定,风评为上者加官,中者平调,下者左迁,裴珩在校尉这个位置坐着,虽然大功没有,零零碎碎的小功勋却有不少,去年未升职,今年兵部将考核呈给吏部了之后,裴珩便从校尉提为了五品郎将。 俞云双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与赵振海议事,闻言摇了摇头道:“在今上的眼中,裴家早就与本宫绑在了一起,而吏部尚书温礼又是个胆小怕事的,此次若不是姚永泰兼任了吏部左侍郎,只怕裴珩还是升不上去。” 赵振海却有些迟疑:“赵大人在此次擢升的官员中提名了许多中立派的人,他这样做,会不会跳出来得太早了些?” 俞云双摇头言不是:“季正元自从举荐罗晖为礼部尚书开始,就已经跳出来了。如今窦仁与季正元斗得不可开交,为了阻止对方的人占了高位,暗地里的腌臜手段都用尽了,自己的人上位固然好,但只要不是对方的人,也算是在对弈中胜利。这个时候正是中立派翻身的好时机,只要他们明面上不与本宫扯上关系,就没有关系。” 赵振海闻言松了一口气:“如此看来,裴郎将此次擢升,是沾了长公主的光。” “与我何干?”俞云双诧异道,“那是他自己的功劳。” 此时劳苦功高的裴郎将走到了俞云双面前,望着左右还未退散的官员,对着她行了一礼,摸了摸鼻子道:“我方才瞅你的时候你还在殿前丹樨上立着,没想到一眨眼就走到了我前面。” “我赶着回府,步子就急了一些。”俞云双一面解释,一面比了一个继续向前走的手势道,“我们边走边说。” 裴珩小跑了两步跟上俞云双的步伐:“其实我找你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想问问你……” 话至此处,裴珩打量了一番四周,见没什么人路过之后,才压低了声音道:“云小双,你这些日子可还去过隐阁?” “未曾去过。”俞云双回答道,“怎么了?” “我见不到阿颜了。”裴珩的脸垮了下来,“我每次前去看她,都会被那姓屈的给赶出来,说阿颜被隐阁主关禁闭了,谁都不能见。我想着你跟隐阁主关系不错,要不帮我去探一探屈易的话是不是真的?” 裴珩这些日子并不怎么来找俞云双,没想到这刚一主动过来,便是来打听阿颜的。俞云双气不打一处来,直截了当回答他道:“不用去了,这件事我还凑巧知道,前些日子阿颜不是常去长公主府来为驸马切脉么?这一阵子她突然不来了,我便问了问,阿颜确实是因为犯了错被关禁闭了。” 裴珩一听,面上露出焦急的神色来:“那她就这么关着不会被闷着么?” 又凑到了俞云双的面前:“你能不能帮我去探探隐阁主的口风,可不可以提前将她放出来?” 俞云双面露为难之色:“隐阁内部的事情,我不好插手。” 裴珩一听,顿时泄了气。 见他这幅模样,俞云双安慰道:“无论如何她总归能被放出来的,你也别这么沮丧了。” 裴珩却正了面色,认真道:“其实我找她是想问一些事情,没想到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了,她却被关了禁闭。” “什么事非要问她?” 裴珩沉默了片刻,而后对着俞云双认真道:“这些日子前线一直传来捷报,我思忖着大哥的心情应该不错,想对他提一提阿颜……” 裴珩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俞云双打断了:“此事我觉得等你大哥回来再提也不迟。” “可是等大哥回来了,就知道你嫁人了。”裴珩小声嘀咕,想到俞云双下嫁给淮陵侯世子时自家大哥的模样,打了个哆嗦。 “即使你大哥高兴,他也未必能同意。”俞云双摆了摆手,“阿颜是彦国人,与你大哥交战的也是彦国人,你这个时候去提,才是火上浇油。” “阿颜是半个彦国人。”裴珩纠正道。 “有差别么?”俞云双挑眉道。 裴珩陷入了沉思。 两人一路同行至宫门口,守门的禁军将两人出宫的时辰登记在册之后,向着两人行礼让道。 俞云双今日出门坐的软轿,无法与裴珩同行,是以两人在俞云双的轿前停下,俞云双见裴珩还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此事你多想无益,即便你大哥同意了,阿颜未必会愿意。” 分明是安慰的动作,说出来的话却像是一根一根扎在心尖的刺。裴珩苦笑连连:“那我等大哥回来了再说罢。” 见俞云双转身要上轿,裴珩却突然拦了她一下,开口问道:“你说如今捷报连连,我大哥什么时候能回来?” 俞云双凝眉:“只怕此战胜了,只要我还在凌安,今上也不会同意让你大哥回来。” “我猜也是。”裴珩低低叹了一口气,仰头望向北方,“其实我……” 话说了一半却听了口,唇角线条微微敛起。 俞云双抿了抿唇,对着他沉声道:“你大哥出征是因为我,无法回来也是因为我。” 裴珩斜扫她一眼:“与你有什么关系?大哥身为将帅,带兵出征天经地义。” “我话还未说完,”俞云双道,“你知我在谋划什么,我定然让你大哥班师回朝。” 裴珩面色一动。 俞云双无声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上轿。   ☆、第77章 封后大典完毕,参加少年帝王大婚的百官接踵出宫,一时间凌安城主街又被各式官轿占了大半。天子脚下的百姓早就习惯了这一幕,是以见到官轿出来了,便自觉退让至一边等候。若是此刻有人心细一些,就会发现在这一片官轿之中,唯独少了往日里最华贵最显目的那一个。 此时此刻,那官轿的主人正由宫中内侍领着来到御园东面的一处水榭中。待那人在水榭正中央的白玉石凳上落座之后,内侍不敢有丝毫怠慢,从香茗到糕点一个一个地不停呈上来,恨不得将那白玉石桌都铺满了才好。 那人却看都没看桌案上的东西,唇角的八字胡微微一动,侧过头来对着侍候的内侍道:“大典都已经结束了,太妃怎么还没有到?” 面前这人容色斯文,盘起的发髻间虽然隐现白发,但是音声如钟,神情威严,饶是内侍在宫中早就见惯了各式大人物,在面对他时也十分拘谨,面上挂着恭维笑容,内侍躬身道:“回季大人,今上携着窦皇后从奉天殿后隔扇门出来之后,还要先去养安殿给太妃娘娘行了礼,才能入中宫洞房。是以虽然前庭百官散了,太妃娘娘还是要等大典全部结束了,才能来御园。” 季这个姓氏不算常见,宁朝百官之中虽然也有几个姓季的官员,但是能让内侍如此毕恭毕敬的却只有一个,便是当今皇上的亲舅舅,季正元季大人。 季正元在听到“窦皇后”三个字的时候眼中的神色明显冷了下来,沉默了一瞬,才以手轻轻敲着桌面道:“人老了确实容易忘事,那我便在这里再等会。” 内侍在宫中呆久了,心思活络得很,清楚这话不能接,匆忙摆手笑道:“季大人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大人正值壮年,就连陛下也常说大人乃国之栋梁,日后还要多多倚仗。” 季正元听了他的话,这才正眼望了他一眼:“我瞧你眼熟,可是一直跟在太妃娘娘身边那个?” 内侍乐呵呵道:“小的名唤刘安,跟着太妃娘娘有些年头了。” “我如今倒是知道太妃娘娘为何将你遣过来为我引路了。”季正元道,“她是知道我脾气不好,特意找了一个这么会说话的过来。” 刘安点头哈腰道:“太妃娘娘赏识小的,只因为小的从来都只说大实话。” 季正元不置可否地低笑了一声。 两人正在这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季太妃的仪仗已从御园的垂花门而入,沿着九曲折廊一路慢行,来到了两人所在的水榭前。 季正元以手撑着桌案,动作如风地站起身来,对着季太妃行了一礼。 季太妃亲自走上前来将他扶起,口中道:“昨日大哥在信中说要见上一面,哀家当时便觉得诧异,有什么话在信中说不就好了,怎么还专程跑过来一趟?” 季正元一敛方才的威严模样,对着季太妃神情愉悦道:“前些日子听闻太妃娘娘贵体欠安,我心中一直担忧着,恰逢今日今上大婚,开了宫禁,便趁此机会来宫中探望一番。” “让大哥挂心了。”季太妃道,比了一个坐的手势,两人一同坐到了白玉石案前。 刘安上前想要为季太妃将斟茶,却被季正元挥手拦了下来。 季正元起身,拢着身上官袍广袖,亲自起身为她斟上,将茶盏推向季太妃时,目光有意无意间向着刘安的方向一扫。 季太妃会意,对着刘安挥了挥手道:“这里不用你候着了,你且随着仪仗到后面一同候着罢。” 刘安毕恭毕敬躬身一揖,迈着小步退了出去。 季太妃这才伸手端起了手中冒着热气的茶盏,再看向季正元时,神色也多了一层怅惘:“大哥让我去探宸儿的口风,我已经将结果清清楚楚写在回你的信中了。将盈儿从后位人选中剔除的那个卜算,并没有人从中作梗,就连礼部那边,其实也在朝奏之前就向宸儿递了奏疏,只是那时奏疏积压得太多,而那本又恰巧被压在了最后一个,宸儿没有批到那一本,所以才没有事先知会与你……” 季正元却摇头打断了季太妃的话:“已经过去的事情多说无益,我今日入宫,并不是要与你讨论这个。” “那大哥来是做什么?”季太妃怔了怔,显然不相信方才季正元来探病的说辞。 季正元毫不客气,将手撑在白玉石案上凑近季太妃,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直直望进她的眼眸:“我来是因为这件事若是我不当面与你说,你必然不会同意。” 言毕,季正元眯了眯眼,眸中划过一抹冷凝之色:“我今日是代表季氏而来。” 季正元并未直接点出他的来意,但是季太妃却显然懂了,下颌瞬间紧绷了起来。 季正元却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戒备神色,声音沉稳道:“盈儿与中宫之位失之交臂已成定局,但我们却不能再继续错下去了。大宁向来立嫡不立庶,窦皇后若是先于盈儿诞下龙嗣,我们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就白费了。你身上流着季氏的血,该心狠的时候,一定不能手软。” 季太妃握着茶盏的手一颤:“可是当初与如今不一样,如今这个再怎么说,都是宸儿的血脉啊!” “所以我才在今日与你说此事。”季正元知道不能逼她太紧,放软了语气劝说道,“宸儿的龙嗣也是我的外甥,我心里也不好过。但是我并不是让你手刃亲孙,你只需保证让窦皇后怀不上龙嗣,其余的事情不用你来做。今上当初便是因为庶子的身份,在御极的道路上走得艰难,所以对于窦皇后,我们必须防患于未然。” 季正元的口才确实不错,但季太妃却朱唇紧抿,缄默不言。 季正元也不着急,抬起视线一扫身后的仪仗,见所有内侍都垂首而立,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之后,又向着季太妃靠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道:“你入宫的时候父亲对你说的话难道你都忘了么?这内庭之中没有谁的手是干净的,当初能将气焰正盛的无双公主从帝位上拉下来,你可是首功,如今怎么变得这么犹豫不决?” 听到了“无双”二字,季太妃的眸色瞬间刚烈了起来,剑刃一般刺向季正元:“我已经为我作的那次孽付出了代价,你还让我再作第二次孽?” 季正元的浓眉一蹙,低斥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难道在你看来今上不该坐在如今这个位置上?”   ☆、第78章 季太妃手中的杯盏重重落在了白玉桌案上,隐忍道:“大哥你一口一个今上,可心中是否真的将宸儿当做天子来对待?你这些日子常在书信中与我提及宸儿与你渐行渐远,却从来没想过正是因为你这两年的冒进,处处左右宸儿的决议,才导致了今天的局面。在你的心里,宸儿不是主上,不是你的亲外甥,而是你用来获得权力的工具。你自始至终关心的只有你自己,从来没有为我们母子二人考虑过。” 季太妃手中杯盏的那一声动静不小,候在远处的内侍们显然也听到了这边的声音,都正襟危立,将头垂得更低。 季正元一动不动凝视着季太妃:“自父亲走后,我为季氏一族殚精竭虑熬干了心血,到你眼中就变成了我只为了我自己?” 季太妃侧过头避开他的目光,不言是也不言不是。 季正元面上的皱纹越来越深,眸中有风暴酝酿:“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我若是真的为了我自己,做到这一步就该收手了,哪里还用得着将盈儿也送入这深宫之中?” 季正元的手指在白玉桌案上一划,讥讽一笑:“盈儿入宫之前曾哭过闹过,当时我还劝她莫要害怕,她的姨母定然会护着她,却没想到她的姨母早就不姓季了。既然太妃娘娘不愿意为了季氏做这件事,我也不会强求,让盈儿来做便是。只是盈儿还稚嫩,论起资质,远远不如当年的你,若是行动的时候不甚露出了马脚,还请季太妃看在她姓季的份上留她一命,毕竟她是真心将你当做姨母。” 将想说的话全部说完,季正元看也不看神色变幻不定的季太妃,拂袖起身就要离去,只是还未等他走出水榭,却又自己转过身来。 季太妃依然挺直着背脊坐在方才的位置,从头到尾都没有回过头来看他一眼。 季正元注视着她的背影,淡淡道:“今日我求太妃的话虽然太妃没有答应,但是以前我答应太妃事情,定然说到做到。今上初登基时根基不稳,不宜冒然忤逆先帝的意思,我本想着在今上大婚之时将封你为太后的奏疏递上去,但是如今朝局的态势你也看到了,为求稳妥,还请太妃再等一等。” “我……”季太妃犹豫了一下重新开口,音调却不平稳,“这件事……” 季正元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敕封为太后,在百年之后葬在先帝的身边,这不是太妃一直以来的心愿么?若帝位上的人是无双长公主,定然不会同意这道奏疏,但是今上却会为了太妃不遗余力,这是当初太妃同意去劝说先帝将帝位传给今上的原因,难道太妃又改变主意了?” 从季正元的角度,可以看到季太妃的侧颊,见她的神色怔怔说不出话来,季正元缓缓道:“关不关心其实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只是有人喜欢看做的,有人喜欢听说的,太妃显然是后者,臣无话可说,请太妃恕臣先行告退了。” 话毕,季正元对着季太妃躬身行了一礼,也不等她同意,便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水榭。 在行至折廊转角处的时候,季正元状做无意侧过头来以余光看向季太妃,才发现她已然站起身来,面向着他离去的方向静静伫立。因着两人距离十分远,季正元看不清她面上的神色,却能猜出来个七七八八。 他这个妹妹在深宫之中蹉跎的时光太久,久到足以淡泊她对于季氏的情感,加之她做事前想得太多,瞻前顾后缺乏决断,确实需要有人在此时推她一把。 嘴角泛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季正元加快了加下的步伐,健步走向宫门。 之后的日子,朝堂上的纷争似乎也随着中宫人选的尘埃落定而平息,季窦两派虽然偶有意见不合,但针锋相对的局面却愈发少了起来。只是这样表面上的平静没有维持多久,便随着前线传来的一封战报而重新炸开了锅。 卓印清坐在隐阁后院的翠竹林下,一面听着宋源汇报着今日朝堂上的进展,一面看着不远处长庚和斐然执剑与屈易对招的身影,见他们三人战至激烈之处,还会情不自禁的瞪大了眼睛,一副随时要鼓掌叫好的模样。 宋源被他面上的神情所吸引,也忍不住侧首相看,此时长庚正横剑挡开了屈易的攻击,却将背后的空门暴漏给了斐然。见到此情此景,宋源不自禁为长庚捏了一把汗,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停了口,而卓印清已然收回视线仰起头来注视着他时,才尴尬地挠了挠头,开口问道:“阁主,我方才说到哪里了?” 卓印清轻轻“唔”了一声,口吻含着笑意道:“你方才说到我们的人将太子翊的手下草菅人命与侵吞水患赈灾物资一事捅到了彦帝的面前。” “没错。”宋源一拍后脑勺,“御史大夫在弹劾之时,恰逢彦帝次子越王将太子翊在潼城残杀无辜百姓以换军功,从而挑起两国战事一事禀奏彦帝,彦帝怒极攻心,当场怒斥太子翊为孽障,并下诏召回太子翊。” 卓印清闻言,面上不悲不喜,仿佛此事并不是他一手策划一般。 “阁主,”虽然宋源心中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但是看到了卓印清的神色,倒是先不确定了起来,开口问他道,“可是有什么疏漏的地方?” 卓印清微微一摇头:“这倒没有,我只是在想若是太子翊被下旨召回了,彦帝会派谁来顶替他成为与裴钧对抗的主将。” 宋源闻言“哈哈”大笑:“这点阁主不必猜了,彦国运送辎重的运河正直春汛,粮草已经跟不上了,加之太子翊先前屡战屡败,兵将早就士气低迷,再打下去宁彦两国的连边境线肯定要改了,是以彦帝已派遣使节来向宁国议和,我们的信鸽快于马匹,不出几日,使节就会抵达凌安了。”   ☆、第79章 “他竟会派人来议和?”卓印清诧异道。在他的印象中,彦帝是个心狠手辣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物,卓印清本以为他会让战火一直燃下去,一直烧到一片灰烬为止,却为想到他这么容易便偃旗息鼓。 卓印清置在藤椅扶手上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抠着上面的藤条,不过想想也是,这么多年的浮华安逸,确实足以磨灭一个人的心志,他对他的了解终究还是流于表面了。 “是否收到被派来议和使节的身份了?”半晌之后,卓印清继续问道。 宋源道了一声是:“是齐王,齐王彦景。” 卓印清手上动作蓦地止住,清浅的眸光向侧旁一划,便落在距离两人不远处的空地上。 宋源亦随着卓印清的视线看去,便见到长庚挥着手上的长剑,正与斐然酣战在一处,而屈易已经不知去向。 “说起来齐王是彦帝的七弟,与阁主的关系,当比小公子还要更近一些。” 卓印清不置可否:“沂都事变中幸存下来的皇族本就不多,若是我没记错,齐王与彦帝同母所出,又是个闲散王爷,所以才能活到今天。” 宋源叹气道:“皇家的事,翻来入去绕不过帝位二字。只是我也想不通齐王既然是一个闲散王爷,为何会被派来宁国当使者。” “这个得要等他来的时候亲自去问他了。”卓印清唇角勾起,笑意却没有浸入眼底。 “阁主是要去找他?” “他会来找我的。”卓印清道,说完之后,却又改了口,“应该说他会来找身为怀安公府嫡长子的卓印清的。” 说来卓印清与齐王彦景其实有过一面之缘,当年卓印清为了找寻长庚,曾以秦隐的身份前去彦国,彦景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亲自上门拜访,以黄金千两的价格请求秦隐替他解决两件事,一件是搜寻长庚的下落,另一件便是请秦隐帮忙寻找五觉散的解药交与卓印清。 当时两人之间隔着一道屏风,卓印清知道彦景是谁,彦景却不知道卓印清的身份。当卓印清将一千两黄金退还给彦景,告知他这两件事自己爱莫能助的时候,卓印清清楚地听见他倏然急促的呼吸声。彦景在屏风的另一面静静坐了,在他离开之后,卓印清透过半敞开的窗牖去目送他离开,只觉得他的背影异常的萧索。 卓印清的胸口有些发闷,阖住眼眸将齐王从自己的脑海中驱赶出来,待呼吸平缓了后抬起眼帘时,才发现屈易不知道何时已然立在了自己的面前。 “公子。”屈易这才上前一步对着卓印清行了一个礼,“昨日递上拜帖的兵部尚书已经到了,正在书房等候。” 卓印清的神色已然缓和了许多,撑着藤椅的扶手站起身来:“你来的正好,阁中武部可还能调派富余的人手出来?” 屈易本就是武部之首,这个问题自然不难回答,想也不想便直接道:“武部如今大部分人外派执行事务,剩下的人除却阁中的护卫,都被楚老先生派出去为公子寻药了。” “寻药?”卓印清诧异道。 屈易蹙眉回忆道:“楚老先生在试药的时候发现了一味草药,似是能缓解公子体内五觉散的扩散速度,便从我这里申请,将二部的一应人等调派了出去。” “一共多少人?” “一十二人。” “十二人足够了。”卓印清微微一笑,“你现在就去将这十二个人的调回来,待齐王到达凌安之后,将他们六人一组,昼夜监护齐王,确保他不会在凌安出先任何意外。” 屈易闻言面色沉敛了下来,就连一旁的宋源也忍不住开口道:“虽然武部的事情我无权插手,但是此事我有异议。公子内体的毒日益加重,早一些寻到那药,便能早一些控制体内的毒。我们寻药的人本就不多,如今还要悉数将他们调回保护齐王,齐王若是一月不回沂都,难道我们就一个月不寻药了不成?且不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是惯例,而且齐王从彦国过来,定然也带了自己的亲卫,哪里用得着我们来管?” “议和了之后裴钧就有理由班师回朝,今上忌惮于他和长公主,定然不会给裴钧回来的。如今的朝局已经不是当年季氏的一言堂,若是朝中反对的声音太大,今上难保不会想出什么阴招,拿齐王祭旗这样的事情他也不是做不出。”卓印清缓缓道。 宋源在隐阁中负责整理各路消息,自然也听说过当初俞云宸为了置无双长公主于死地,暗中谋杀她的新婚夫婿淮陵侯世子而后嫁祸与她的事情。这个少年天子一副冰雪剔透的模样,心思却如此狠辣,宋源眉头一蹙,却依然没有动作。 见两人仍是一副不赞同的模样,不由无奈一笑,“我身上的毒哪里有你们说的这么玄乎?去罢去罢,待到人手富足了,再将外派的人调回来寻药便是,这是我的命令。” 在宋源依旧迟疑之际,屈易先抱拳对卓印清应了一声是。 卓印清颔了颔首,这才松开了撑在藤椅上的手,缓步向着阁内走去。   ☆、第80章 凌安城在午后起了风,二月末的柳絮已经开始松散,被风轻轻一吹,便飘得漫天都是。 俞云双今日出门没乘马车,策马回来的时候便被柳絮打了个正着。她自幼对毛茸茸的东西十分敏感,看着衣裳沾着的雪白柳絮,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说不出的难受,侧首发现旁边刚巧就是隐阁,便敲开了隐阁的后门。 俞云双明日便要离开凌安,想着自己一走那么多天,怎么都瞒不住卓印清的,这件事早说与晚说没什么区别,不如趁着现在开口,还能进隐阁避避风。 此刻的卓印清仍在书房中与兵部尚书议事,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接待之人便径直将俞云双引到了卓印清的房间,在上过茶点之后,见俞云双言没什么别的需要,这才退了下去。 俞云双在房间中百无聊赖翻了一会儿卓印清平日里看的书,视线撇到衣袖上挂着的白绒毛,身上又打起了寒颤。忆起上次她在这里过夜时弄脏了衣裳没脸出门,卓印清曾言要为她多准备几件衣裳以备不时之需,俞云双跃下了玫瑰椅,去卓印清平时放衣裳的木厨中翻了翻,果不其然找到了几件为她做的新装。 随手挑了一件颜色素淡的曲裾,俞云双绕到屏风后面,刚将身上的脏衣衫褪下,便听到厢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的声音。 竟然有人未经通传,直接走入了卓印清的房间。 俞云双的背脊蓦地一僵,本想直接唤卓印清的名字,但思及隐阁今天有外人做客,那三个字在口中转了一圈,换了称谓试探道:“隐阁主?” “隐阁主?”那人的脚步顿了顿,声音温润道:“我可不是隐阁主。” 俞云双勾了勾唇角,弯腰拾起放在藤椅上的衣衫,还未来得及往身上裹,那人已经绕过了屏风出现她面前。 玄色皂靴的鞋尖率先出现在俞云双的视野,随着视线渐渐向上移,素色锦衣,墨色缓带,清俊的面容上染着惬意浅笑。 俞云双拎着外衫直起身来,似笑非笑道:“哟,这难道不是隐阁主么?” 那人笑了笑,停在距离她几步远的位置,懒散地半倚上身旁的花几,口吻透着浓浓不满:“分明是夫君,即便不是夫君,也是驸马,那声隐阁主是怎么回事?” 这样的姿态风雅无边,俞云双却因为斟酌着措辞心里紧张,压根没有抬起头来。抖开手中的曲裾裹在身上,俞云双想了想,开口道:“我打算明日出凌安一趟,大致需要五六日才能回来。” 卓印清果然收敛了面上的笑容,倚着花几的身体也随之站直,凝眉思忖道:“五六日之后,似乎正是齐王彦景入凌安的时间。” 听到齐王彦景的名字从卓印清的口中说出,俞云双一点儿也不惊讶,只是轻叹了一口气,对着卓印清幽幽道:“不愧是隐阁,消息总是来得比我快一些。” 言毕,俞云双话语间流出一丝嗔意:“楚老先生不是吩咐不要让你操劳心神么,你怎么还在关注这些?” 卓印清的容色却严肃了起来:“你是要出城见齐王?现在并不是见他的好时机。” 俞云双拢了拢外衫的衣襟,摇头否认道:“我此番出城,并不是要去见齐王。” 见卓印清的神色依旧没有缓和下来,俞云双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钻进他怀中,鼻尖抵着他的锁骨,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我要去做的事情比这个更严重一些,我怕照实说了,你会生气。” 卓印清的手勾上了她的腰,喟息道:“从你这幅模样中,我确实能猜出你做的事情有多严重了。” 俞云双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锁骨:“我要去校场点兵。” 头顶上卓印清的呼吸停滞了半拍。 俞云双在卓印清的怀中抬起头来,匆忙解释道:“我只是去点兵,并不是要去领兵出征。此番议和结果未知,但是俞云宸手中握着决定权,我要提前做出最坏的打算。若是议和失败了,就代表着裴钧要继续进攻彦国。裴钧替我出征,我不能让他出任何危险,到时候我会从手中的军队清点出一部分兵力前去他那里去支援。” 卓印清一直在沉默,揽在俞云双腰间的手臂却越来越紧,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俞云双觉得自己应该能明白卓印清此刻的心境。且不说裴钧与她的事情,在这场宁彦之战中,卓印清是身份最尴尬的那一个,身上既留着宁国的血,又是半个彦国人,而他的妻子在这个时候,也要插`入到这个战场之上。 以前的俞云双不是没有带兵对抗过彦国,那时的她亲临战场杀敌数千都没有过半分犹豫,今天她仅仅在幕后提供援兵,心里却隐隐不是滋味起来。 贝齿咬了咬下唇,俞云双对着卓印清道:“若是可以,我也想将长公主令下的十万大军牢牢把握在手中,毕竟在当前凌安城的形势之下,只有兵权在,我才有命活着。” 俞云双似是能感觉到卓印清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她身上如同有形一般,刺得她只能继续埋在他的怀中:“主和和主战按理说没有谁对谁错,若是我在俞云宸那个位置上,境况不是现在这般艰巨,恰逢敌国内乱,兴许也会主张乘胜追击。我派出援兵只是万不得已之策,若是此番议和失败,裴钧带兵攻入彦国,性质便与当时在潼城的护国之战截然不同了,势必会受到彦国的负隅顽抗。于我来说,手中的兵可以救我的命,但是于裴钧来说,手中的兵不仅可以救他的命,也关系到整个大宁的命数,我……” “我明白。”卓印清沉默了许久终于出声,松开揽着俞云双的手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卓印清垂下眼帘望着她道,“从校场到凌安城往返无需五六日的时间,你打算点多少兵用以出征?” “先点出来五万罢。”俞云双道,“五千骑兵,四万五的步兵,我的兵力并不集中在一处,况且清点需要时间,五六日的时间只是勉强够。” 卓印清一顿,眸光深邃道:“你长公主制下的十万精兵,你分了一半给裴钧。” 俞云双却理解错了他的意思,面露惭愧道:“我知道五万精兵不够,却是我此刻能给出兵力的极限了。此战是今上要打,到时候兵部总归能清点出一些行台兵出来,走一步看一步罢。” 卓印清修长的指尖在俞云双的面颊处一划,为她将蹭乱的鬓发别到而后,苦笑道:“我现在倒宁愿你对我说你要去见齐王。” “见了也没用,不是么?”俞云双见他神色缓和了,终于也勾了勾唇角,“齐王前来议和,虽然与我的主张一致,但是我与他国别不同,各行其是,产生分歧与争论是在所难免的。况且宁彦两国此刻正在交战,谈判在即我应当避嫌,否则会引人诟病。” “我也只是说说而已。”卓印清注视着俞云双的面颊,琥珀色的眼眸中仿佛有淡淡波光流动,“你身为国之长公主,在这个时候为了大宁决议出兵无可厚非,我怎么可能不理解?” 俞云双轻轻舒了一口气。 卓印清却在这个时候又一次开口:“但是你却能为裴钧做到这一步。” 俞云双那口气还没有呼完便被卡在了嗓子眼儿,整个人都看起来有些呆。她想要开口辩解在她看来帮裴钧与帮宁国没有区别,只是话未说出口,卓印清的唇却狠狠压了下来。 那人的手强硬地按在她的脑后,迫着她承受着他,唇齿纠缠间,往日里的温柔不再,取而代之的却是攻城掠地一般的霸道。 俞云双不仅知道他生气了,而且她十分清楚他的怒气从何而来。 这一吻来得突兀,结束得却异常留恋不舍。待到卓印清终于放开俞云双,瞳色清浅的眼眸直直映入她的眼中,声音喑哑道:“我理解,但我会吃醋。” 俞云双与他对视了半晌,伸出手来覆上他的眼眸,阻住他看向她的视线:“你这样看我,让我说不出话来。” “你还要说什么?”卓印清道。 俞云双抿了抿唇,犹豫道:“原来你也听过我与裴钧的过往。” 卓印清这回却不搭话了,手指划到俞云双的腰际,准确地攥住她的襟带一拽。 俞云双被他拉得向前了几步绊在他怀中,衣襟也重新敞开,露出里面纯白色的中衣。俞云双十分畏热,中衣的料子轻薄,几乎能透出内里的抹胸。 心头一慌,俞云双匆忙收回覆在他眼睛上的手去拢自己的衣襟,只是手还没有触到地方,便被卓印清握住,按在了他的胸口。 抬起头来,俞云双撞入他瞳色渐渐幽深的眼眸之中,便明白他究竟要做什么了。 卓印清揽在俞云双腰肢的那只手已经开始动作,从她的衣摆下方滑入,按着她贴近了他,在她耳边低低道:“我听过,不止一次。” 俞云双却不依,伸手抵在他的胸膛拉开两人的距离:“都是坊间瞎传的,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若是真的有什么,父皇还在时就会为我们赐婚了。” 卓印清却没有就此饶过她,冰凉的指尖沿着她玲珑的曲线一寸一寸向上轻滑,手法娴熟。 窗外的风声大作,夹杂着幽幽呜咽吹打在窗棂上,外厅的窗牖应是没有关紧,“啪”地一声被风吹开,撞到了窗框上。 “起风了!”俞云双寻到了逃避的由头,推他道,“我要去关窗户。” “起风了?”卓印清的吻又一次落下,清爽的男子气息在耳际间喷洒下一片灼热,“起风最适合生孩子了。” 这人看起来是一块温玉,身体却十分冰凉,与俞云双火热的肌肤相贴,即便动作轻柔,带来的触感也泾渭分明。 俞云双的眼角染上了嫣红,控诉他道:“上次落雨的时候你也这么说。” 卓印清从鼻腔中发出一个“嗯”的音节:“每天都适合。” 卓印清没有触觉,刚开始做这样事情的时候还时好时坏,到了如今已经无师自通,俞云双只来得及提醒他不要将身上衣物与沾着柳絮的脏衣裳扔在一处,便再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喘息声逐渐急促,连吟哦都染着透骨的缠绵。卓印清扣在她腰间的手蓦地一使力,俞云双脚离了地,下一刻才发现自己坐到了屏风旁边的那个高花几上。 按理说隐阁处处布置得精细讲究,花几上不可能空无一物,但是俞云双第一次来隐阁的时候曾让卓印清将屋内易碎的装饰收起来,当时的无心之举,成就了此刻的窘迫。 花几面儿窄,左右没有任何可以扶的地方,身后便是不甚稳当的素绢屏风。俞云双只觉得自己摇摇欲坠,口中低呼了一声:“让我下来,要塌了!” 卓印清引着她的手落在他的肩头,毫无诚意地安慰道:“不会塌的。” 俞云双还要挣扎着往下跳,便听到卓印清补充道:“这是从你藏在床榻下的书上学的。” 藏在床榻下的书……那几本秘戏本子竟然被他发现了? 俞云双的眼眸蓦地睁大,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卓印清趁着俞云双怔神之际抽出了她的发簪,鸦翼般的长发倾散而下,就像是一匹流淌着的锦缎。俞云双的外衫未系襟带,卓印清的动作稍剧烈一些,便从她圆润的肩头滑落,半遮半掩地挂在臂间,就连中衣也散乱了起来,与柔顺的长发纠缠在一处。 卓印清的手被俞云双的发蹭着,虽然没有感觉,却总觉得十分痒,伸手绾起她的发丝放到她背后,两人距离拉近时,便能听到她口中细碎的呜咽。 “还怕么?”卓印清哑哑问道。 俞云双睁了睁泛着蒙蒙水汽的眼眸,神色一片迷茫。 卓印清还想再问,厢房的门却又被人从外面推了推,少年清越的声音传来:“公子,外面风太大了无法继续练武,我与长庚过来找你温习功课了!” 俞云双蓦地清醒,整个人都僵在了卓印清的身上,想也不想便将手捂在了卓印清的唇上,对着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卓印清向后仰了仰下颌,避开了她的手,压低声音无奈道:“你捂我做什么,叫的那人又不是我。” 俞云双的脸红了红,便听门外斐然似是对什么人道:“公子怎么不回话?” 长庚的声音传来:“应是在房中的,我方才还听到房内有动静。” 俞云双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都涌上了脸颊,炸开的时候还能听见脑中一阵又一阵的轰鸣声。 卓印清稳住她的肩膀,苦笑连连。 门外斐然纳闷:“什么动静?” 长庚沉默了片刻,似是在思考,半晌之后突然改口道:“外面的风声太大,是我听岔了,这个时辰公子不在房中,应该是去长公主府了。” 斐然显然无法接受长庚的话:“可是我还有问题要向公子请教。” “明日请教也是一样的。”长庚道,“走罢,今日权当休息半天,若是公子怪罪下来,我担着。” “自然是你担着。”斐然笑着应道。 俞云双听到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了,才真真正正松了一口气,瘫软下身来重新倚回到卓印清的怀中,气息还有些急促。 卓印清轻轻吻了吻俞云双腮边的汗,饶是温润如他,也忍不住低叹了一句:“这两个混蛋孩子!”   ☆、第81章 凌安城自大宁朝建立以来就为国都,历经百年风雨冲刷,仍是一派峥嵘繁华。 二十年前彦国安宁郡主被送来和亲,甫一入凌安,落脚之处便是位于城东的四方馆,如今作为彦国议和使节的齐王彦景前来凌安,入住的地方也是安宁郡主当年的房间。 那十二个被楚老先生派出去为卓印清寻药的武部个个都是隐阁中的好手,接到屈易的消息之后迅速回撤,在齐王彦景入凌安之前,已然妥帖地插`入四方会馆周边,并按照屈易的指派日夜监控周边禁军的动向,保护齐王安危。 此次议和若是成功,裴钧就没有理由继续驻守在宁彦边境,班师回朝指日可待。俞云双信守着对裴珩的承诺,从校场点兵归来之后,整个人便紧绷了起来,秘密召见的朝中官员一波又一波,有时一直忙到入夜才回到房间中休息,头刚沾到枕头,人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卓印清将俞云双每日里的忙碌看在眼中,心下担忧,却无法劝阻,唯有静静注视着这一系列事态的动向。 说起来议和这件事情并没有听起来那么容易,更何况在此事上,俞云双与俞云宸分别代表两边,态度完全向左。俞云宸虽为九五至尊,心中也早就有了自己的想法,并也间接地给了朝臣许多暗示,但是文官在国事上自有一番铮铮傲骨,尤其是当年抗着季正元的压迫拒绝在联名书上签字的中立派别,只要有一人提出主和,便有一众人附和。 一时间朝堂上季派、窦派与中立派三足鼎立的格局因为齐王彦景的到来而重新分成了两派,主和派与主战派各执一词,两方坚持不下。俞云宸素来重视面子上的功夫,粗暴蛮横地否决中立派这样的做法,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做的,唯有等待季正元与窦仁等人私下笼络人心的结果。 而在俞云宸没有召见齐王之前,为了避嫌,作为议和使臣的齐王殿下是无法接待任何人的。俞云宸这边的两派没有分出胜负,齐王殿下便只能就被迫呆在会馆中休息。 这一晃又过去了几日,当俞云宸终于意识到自己过于怠慢这位闲散王爷,解除了会馆外的禁制召他入宫觐见的时候,凌安城中的文武百官才有幸见到了这位足不出户,却已经在凌安城掀起了轩然大波的齐王殿下。 这一日俞云双是先齐王一步递牌子入宫觐见的。当她由内侍通传后进入奉天殿,殿内已然聚集了不少文武大臣,俞云双在大殿正中对着俞云宸行了一个跪礼,趁着站起身的时候四下一扫,殿中约莫站了十来个人,朝服颜色各异,尚书令季正元、中书令窦仁、谏议大夫与六部尚书皆在其中,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熟悉的武将面孔。 御座之上的俞云宸显然并不惊讶俞云双为什么会在这个时辰请旨觐见,对着她敷衍地咧了咧嘴,说了两句客套话,便允她入列归位。 俞云双径直走到了右侧武官队列的首位。 齐王彦景领诏入殿的时候,俞云双同殿内众人一样,正在听一个文官阐述己见。闻到殿门处的响动,俞云双侧过头来,当与来者的眼睛直直对上时,凤眸蓦地睁大,就连背脊也倏然绷紧,心中闪过一抹惊疑不定。 齐王显然并不清楚俞云双露出如此表情的缘由,与她的视线短暂接触了之后,便大步流星地上前,对着向俞云宸行了一礼。 俞云宸的口吻带着客套,请他平身。 齐王彦景身为当今彦帝的胞弟,辈分极高。当年彦帝在沂都事变中夺了废帝帝位,将废帝膝下嫡女安宁公主降为郡主送来宁国和亲。卓印清是安宁郡主之子,又是俞云双的驸马,按照辈分来讲,他整整大了俞云双与俞云宸两辈。 而与他的辈分相比,彦景这刚过而立的年纪倒显得突兀了起来。 彦景的五官从侧面看起来轮廓深邃俊逸,持节而立于大殿正中,身形挺拔,确实是彦国人特有的容貌。 那官吏的话因为彦景的到来被中途打断,此刻有外臣在,国事也不能再提了,将殿中的位置让与彦景,便抬步退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 彦景将手中的议和书递给内侍,又由内侍呈给俞云宸,在得了他的准许之后,开始一字一句向着殿内众人阐述来意与议和书上的内容。 彦景说话的声音稳有力,措辞字字珠玑,语调不卑不亢,倒不像是传言里的那个什么都不管的闲散王爷。 在他说话的时候,殿内宁朝的官员便立在一旁,俞云双一面听着彦景的陈述,一面凝神打量着彦景的模样,心中的讶异反复蒸腾。 明白此刻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俞云双敛起心神。彦景所讲的议和书上的内容,便是彦帝向宁国开出的条件。俞云双在入宫之前,已然从赵振海口中打探到了每条的内容,但是此刻她也不得不承认彦景的辩才确实很好,那些议和的条例在彦景的口中说出来,被渲染得分外诱人。 果不其然,在彦景的话音落下之后,殿内众人面上神情各有不同。 俞云宸自大婚之后,整个人看起来显得沉稳了许多,右手置于龙椅的扶手上习惯性地轻轻点着,半晌之后才开口对着彦景道:“朕在宣使者的时候已然读过了议和书,这些日子一直在犹豫,只因为总觉得贵国开出的条件似乎差了些什么。” 彦景持节的手纹丝不动,声音朗朗道:“此议和书兼顾两国利益,为我国悉心拟制,由国主亲阅之后,方才呈与陛下。诚意昭昭,天地可鉴。” 俞云宸却似是没将他的话听在耳中一般,继续道:“虽然二十年前朕尚未出生,却也记得当时宁彦二国曾签订过协议,以安宁郡主和亲为始端,永修秦晋之好。此番两国交战乃是贵国先挑起,既然是贵国先违背了盟誓,这条件是不是应当按照当年条约中违誓的来?” 彦景笑了笑:“陛下此言差矣,彦宁两国的边境处常有争端,今天你打打我,明天我打打你,早就分不清是谁先起的头了,若是按照当年的条约走,那便不是两国共得利益,而是两国相互损伤了。” 此话一出,倒是将太子翊此番在潼城的劣行一笔抹杀,分摊到了两国的头上。 殿中已有文官按捺不住,站出列来想要辩驳,却被俞云宸抬手压下,对着彦景道:“如使者所说,既然宁彦两国纷争已久,此事确实需要慎重考虑。使者可以看向左右,如今大宁对于议和一事仍在商议之中,恐怕今天还无法给来使明确答复。” 彦景虽然被俞云宸摆了一道,面上的笑意却依然舒润,看起来悦人心脾,颔首道:“既然陛下如此说,我便在会馆中静候陛下在下一次的召见中给我答复。” 俞云宸不置可否,冲彦景挥了挥手,在他转身即将退出奉天殿之际,又突然开口问道:“听说贵国的太子要被废了,可有此事?” 彦景的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看向俞云宸神色淡然道:“直至我从彦国离开,并未听到这样的说法,当是流言蜚语。” 俞云宸笑了笑:“那应该是使者离开彦国太久了。” 彦景目光沉静地看了一眼这个咄咄逼人的少年天子,转身离开了奉天殿。 彦国的使臣陈述完议和书离去,余下的时间自然便用作百官商议。 今日文武百官聚集于此,就是为了对于议和之事做出最终的定夺,殿内各派众人各抒己见,争论得不可开交。 俞云双来的时候争论已经开始,虽然没有听到开头,但细听了一会儿,也大致听出了其中的门道。 主战一派的观点无非是彦国几次三番挑衅于宁国边境,若是此番不给予他们威慑轻易握手言和,日后他们一定会更加猖狂。加之裴钧大将军神勇,彦国太子翊的军队屡战屡败之后士气低迷,此时不失为一个乘胜追击的好时机。 那人的话甫一落下,便迎来了户部尚书白鸿远的强烈反对。 白鸿远在六部尚书中算是年纪最轻、资历最浅的那一个,在前一阵子姚永泰所参的战时粮草贪腐一案中,白鸿远因为监管不力,被俞云宸指名道姓地狠狠批评了一通,而后姚永泰晋升,他却因此在年初的考核中险些左迁,此事对于在官途上素来一帆风顺的他来说算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然而白鸿远能在三十多岁就坐上户部尚书这个位置,确实是有几分能耐与气度的。因着姚永泰在揭发此案的时候手中握有有力证据,白鸿远便常常与姚永泰往来,力求能查漏补缺,将手下尸位素餐与贪利忘义之人一一揪出。姚永泰凭着隐阁阁主秦隐的指点,手头的证据颇多,一抓一个准,两人如此一来二去,关系倒跃出了朝堂,成为了君子之交。 白鸿远在上一次给拨给裴钧的粮草中碰了壁,如今就更加谨慎了起来,先对着金座上的俞云宸行了一礼,而后立在殿中沉声道:“臣不赞成继续进攻彦国。我大宁的军队因为常年征战在外,粮草与辎重的短缺已成为不容忽视的问题。从去年开始,裴将军与彦国对抗的大军便开始出现了军需无法及时供给的情况,虽然此事与贪腐有关,但钱谷的数目为定额,随着战事而不断消耗,短缺的问题只会续愈演愈烈。况且此刻正值春种之时,若是我们继续出兵,务农的士兵数量减少,大片土地荒废无人耕种,势必会影响来年粮资的收获,恶性循环之下得不偿失,还请陛下三思。” 白鸿远此言一出,立刻迎来了主和派的附议与主战派的辩驳。 俞云宸自始至终除了刚开始开口让两方各抒己见之外,便没有再说什么多余的话。喧哗再起的时候,俞云宸覆在金座扶手之上的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视线空空不知道落到了何方。待到两方的言论终于发表完毕,俞云宸似是才回过神了一般,一双与俞云双酷似的凤眸微微眯起,将殿中众人面上的表情一个一个映入眼中,而后才似笑非笑道:“都说完了?” 殿中没人再出声。 俞云宸笑了笑,指尖的敲击停止,视线却凝到了俞云双的身上:“皇姊今日来奉天殿议政,想必也是有话要说的,为什么此刻却缄默不语?”   ☆、第82章 若是一般人,被帝位上的九五至尊如此冷冷盯着,即便不会局促,也会垂下头去。俞云双却十分坦然地迎上俞云宸的视线,从武将的队列中走出,对着他裣衽行了一礼。 “看来皇姊确实有话要说。”俞云宸和颜悦色道,“这天下是我俞家的天下,皇姊下次有话直接说便好,何必如此拘束?” 俞云双躬身应了一声是,对上俞云宸笑意完全没有进入眼底的眼眸道:“虽然方才主战派所说的话不无道理,但是我觉得这些言论未免太过乐观。其一,如白大人所说,宁彦两国交战至今日,粮资与辎重的短缺问题日趋严重。其二,宁朝大军进军彦国代表着战线会被拉得更长,且不论粮草与辎重的运输至时会更加困难,随着我军进攻深入,每攻破一个城池,必须要留一部分兵力驻守以保障辎重的运输,长此以往,兵力也会成为我们进军彦国的大患,若是派兵增援,军粮的消耗只会更快,是以大宁的国力确实不适合再长期作战。” 俞云宸面上的神情寡淡,只是低低“哦”了一声,看起来对俞云双的话兴趣索然:“所以依照皇姊的意思,我们确实应该抓住此次机会与彦国谈和了?” 俞云双点了点头:“无双主和。” 俞云宸的手“啪”地拍上御座的扶手,表情十分不满:“朕本以为皇姊武将出身,身上的血性使然,当不会放弃这么大好的时机,原来是朕看错了么?” 此话一出,倒是指桑骂槐地将这殿中所有附议主和的人都圈了进去。 殿内有主和的官员面上挂不住,垂下了头去。俞云双独自立于大殿正中,自然是所有人的目光所指,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俞云宸下一步要如何的猜测,俞云双的眉头一蹙。 与她料想的一模一样,俞云宸的凤眸一眯,对着一旁的季正元道:“季卿!” 从入殿到现在一语不发的季正元从从文官的队列中站出,行至俞云双的身侧。 “将你昨日向朕禀奏的彦国国情说与殿中的这些肱骨大臣们听听!” 季正元手持象笏对着俞云宸躬身行礼,声音激越道:“臣近日收到从彦国传来的消息,近日天气转暖,彦国境内英山冰雪消融,加之霪雨霏霏,连月不绝,导致英水河中下游春汛十分严重,而这条英水河,便是便是彦国一直以来赖以运输粮草的粮道!此次春汛数十年难得一遇,彦国已然被此水患束住了手脚。是以当我军面临粮草有可能供应不足的危机时,彦国前线的将士却处于断粮状态。彦国之所以派使者前来议和,此乃绝大部分的原因。” 这句话说完,季正元环顾了一圈四周:“殿中步伐身经百战的武将,当知每次出兵都是都是一场豪赌,哪里会有什么必胜的把握?此次春汛数十年难得一遇,并且此时彦国内乱,太子翊失宠,太子党羽没落,朝政不稳,此乃出征彦国的天赐良机,若是我们在此时放弃,下一次举兵只怕再无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 这一番话说得人热血沸腾,倒是将方才主和派提出的问题都压了下去,主和的官员面面相觑,是姚永泰先站了出来,对着上首下跪道:“此番机会虽好,我大宁国内的问题亦不容忽视,若是陛下坚持兴兵,其结果有可能不是大捷而归,而是两败俱伤,最终让他国有了可乘之机,还请陛下三思啊!” 姚永泰的话音刚刚落下,主和派的官员其其下跪,口中呼喊劝诫之言。 俞云宸的瞳孔倏然一缩,狠狠一拍御座的扶手:“三思三思,我朝建立之初,睿景太后当政之时,苏逍大将军王征战四方,若是都向你们这般瞻前顾后,我大宁能有今天么?每每做出个什么决议,都让朕三思,朕今日还就不三思了!” 话毕,俞云宸蹭地从龙座上站起身来,反复与殿前踱步,呼吸声音既粗又急促:“先帝在位之时便已有了一同天下之心,为此屯粮数十年,如今战役刚刚打响半年有余,几十年的存粮……白鸿远!” 白鸿远猝不及防被小皇帝以如此激烈的口吻点名,浑身上下一阵,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来,行至大殿正中季正元的身后时,双膝一弯便跪了下去。 这一跪跪得十分狠,饶是奉天殿上铺着厚厚的蔓草纹氍毹,也能清楚地听到他双膝触地的声音。 俞云宸却不解气,停止了踱步转过身来,目光如同有形一般,直直刺向白鸿远:“储备了这些年的粮饷,当真是一点儿都不剩了么?” 白鸿远叩首答道:“从余粮上看,仅够维持不到三个月了。” “那便给我去征!”俞云宸道,“我养了你们户部的人这么久,就是让你们光吃不做的么?!” 白鸿远垂首不敢搭话。 俞云宸冷冷一哼,对着殿内众人沉声道:“父皇还在位时,便已经定下出征彦国的宏愿,如今时机大好,你们却因为贪图安逸而劝朕退兵!你们眼中没有朕,难道连先帝都不放在心上了么?” 见俞云宸将先帝都搬了出来,大殿之内顿时一片寂静,俞云双上前了两步,垂首道:“无双认为……” “皇姊!”俞云宸不由分说打断了她的话,“听闻皇姊刚回到凌安,应是十分疲惫了,方才皇姊说的话朕听进去的,再次商议出征一事之时,定然会将皇姊的意见考虑进去的。朕意已决,从今日起若是谁敢再多说一句议和的话,便去皇陵守墓,看看是否还有颜面去见见先帝他老人家!” 这句话说完,这位怒气冲顶的小皇帝也不给众人再开口说话的机会,衮服宽博的长袖用力一拂,转身便下了御阶向着奉天殿的内殿走去。 俞云宸这样怒气冲冲地离去,将垂首跪在殿内的百官留在了身后。 龙气蒸腾的大殿寂静了良久,所有人都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不敢乱动。 俞云双挺直着背脊立在大殿正中,朱唇的线条抿成一条直线。半晌之后,俞云双倏然抬起头来,眸光森冷扫视了一眼面前御阶上方才俞云宸坐过的位置,缩在袖中的手狠狠一握,转身大步出了殿门。 有着她带头,殿内陆陆续续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袂摩擦声,主战派的官员志得意满,却不敢过分表现出来,但看着主和派的人的面色便比平日里趾高气扬了许多。 前几日的大风骤停,今日的凌安又是艳阳高照,明媚的阳光抚在奉天殿的明黄琉璃瓦上,蒸腾起一片繁华贵气。 俞云双神色冷凝地走出大殿,甫一下了丹樨,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有人从殿内追了上来。 “长公主!”那人开口唤道,“长公主还请留步!” 俞云双脚下的步伐一顿,转过身来,便见到兵部尚书李明济满头大汗地向着自己这边跑了过来。 说来李明济与俞云双也算是故交,俞云双十六岁那年随军征讨莫国,李明济便是那场战役的主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惜才,亦或是碍于先帝的面子,李明济对于她照顾颇多。只是那场战斗打得不甚容易,李明济亦在那场战役中右臂受了重伤,从此往后无法提剑征战沙场。先帝体谅他为国负伤,将他封为兵部侍郎,之后的他一路向上晋升,坐到了如今兵部尚书的位置。 李明济跑到了俞云双的身前立定,昔年战场上厮杀的勇将,如今因为文官的安逸生活而有些发福,只是跑了一小段路,便已经气都喘不均匀。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李明济开口道:“今日陛下态度强硬的否决了议和,长公主可还想要再次争取?” 方才在奉天殿中,李明济虽然在场,却自始至终没有发表过看法。俞云双不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是以反问道:“不知李大人何出此问?” 李明济轻叹了一口气:“下官既然敢在这个时候追着长公主出来,便也不会说什么多余的话,长公主若是真有这个心思,还是放弃的好。” 见俞云双的黛眉已然开始向两边攒,李明济又开口道:“其实下官在知道彦国派出使节前来大宁议和之前,曾经偷偷拜访过一次隐阁。” 听到“隐阁”二字,俞云双心头一悸。 “下官虽然不参与季窦二派的争执,原本却也是主和的,那日去隐阁,除了让隐阁主帮我解决了三两个私人问题之外,下官也向隐阁主问过此番主和成功的可能性。” 说到此处,李明济喟叹了一口气:“其实结果我们早就料到,主和也是为了无愧于心,只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长公主还是莫要以硬碰硬得好。”   ☆、第83章 盛夏的天总是亮得十分早,才正值卯时初,初阳的微光便透过檀木镂空雕花的窗牖铺洒进来,照得床榻之上一片暖融。 秦砚的睫毛颤了颤,还未睁眼,翻了个身手便不由自主地向旁边捞去,不同于往日的温香暖玉入怀,那双手扑了个空不说,整个人还险些从狭窄的床榻上翻下去。 清晨的睡意朦胧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惊得顿时消散于无,秦砚猛地睁开眼,这才忆起自己此刻身在何处。 清俊的面容泛起一丝苦笑,秦砚也没有唤白青,翻身从床榻上一跃而起,匆匆披了一件外衣便向外走去。 七月天总是亮得早一些,就连此时的空气也染着一丝夜间的露气,闻起来湿润清新。秦砚穿过冗长的回廊,脚下毫不停歇地直直奔去秦府的内院,抬起手来方触到琢玉轩的大门,便听到从旁传来一声清脆的低笑声。 冬儿睡眼朦胧,手中捧着一个冒着热气儿的木盆子,此刻正站在一旁抿着嘴笑看着自己。 秦砚维持着推门的动作不变,嘴唇微动,以唇语无声问道:“醒了么?” “还没。”冬儿摇了摇头,同样无声地答了回去。 秦砚满意一笑,这才动作小心地推了门走了进去。 甫一入屋,便有一袭淡淡香气扑面而来,味道馥郁清新,正是自己为苏玉专门配制的安神香。秦砚放轻了脚步走到里间的床榻边,嘴角带着笑意掀起了帷幔,苏玉果然如冬儿所说的那般还在睡着。 虽然是盛夏,苏玉的身上却严严实实裹着一层锦被,纤长浓密的睫毛在她清丽的面容上投下一片小扇般的阴影,脸颊还带着因为熟睡而泛起的红润,呼吸轻柔的一起一伏间,如一尾小小的羽毛,一下一下挠在秦砚的心头,让人发痒。 漆黑的眼眸中温柔缱绻满的快要溢出来,秦砚忍不住以手撑着床榻俯下身来,用唇轻轻触了触苏玉柔软的唇角。 原本应该睡得深沉的苏玉却在这时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与秦砚的视线直直对视着,眸光清澈明朗,丝毫没有刚刚从沉睡中清醒之人该有的睡意。 秦砚却没有被抓包之人该有的窘迫与尴尬,眉眼微微弯起,俯下身来加深了这个吻。 咬噬辗转间,身~下苏玉的呼吸声急促了一些,却没有推拒,反而从薄被中伸出手来从后方攀住了他的背脊,任由着秦砚身上清爽好闻的男子气息铺天盖地地将她温柔围拢住。 待到那人的带着炙热气息的唇顺着下颚将将向下滑至脖颈时,苏玉这才轻轻的“唔”了一声,抵住秦砚的额将他推开了一些,面上的红云更甚,眼眸一片水雾:“别,再这样你今晚便继续睡书房。” 秦砚抬起头来,未束起的墨色长发顺着肩头滑下,与他灼热的呼吸一同轻扫在苏玉凌乱的里衣领口间,他却不管不顾,反而理了理苏玉被汗水黏在腮边的碎发,轻吻了一下苏玉的额头道:“我已经连睡了五日书房了,每日清晨都要从榻上滚下来一次。” 虽然是陈述的话语,口吻中却泛着一丝似有还无的委屈。 苏玉却没有管他,伸手推了推秦砚的肩膀,打了个哈欠眼泪汪汪道:“那你便老实一些。” 秦砚顺着苏玉的力道撑起了身体,却是一并将外衫与鞋子褪了下去,在苏玉诧异的目光下,秦砚掀了被子,将自己与苏玉一股脑儿地包裹了进去,还不忘伸出手来将苏玉那边的被角掖了掖。 “你这是做什么?”苏玉被裹地严严实实,用尖尖的下巴将被子向下蹭了蹭,眨巴着一双眼睛看着秦砚道。 “老老实实睡觉。”秦砚眸中漾着温柔笑意,看着苏玉道。 “你今日不用早朝?” “今日休沐。”秦砚将怀中苏玉揽得更紧了些,“更何况今日还是乞巧节。” 苏玉有些不自在的动了动:“要睡觉回书房去睡。” “回书房那便不是睡觉了。”秦砚压低了声音道,“那就叫做独守空床了。” 这人说话时神色十分坦然,仿佛如此没脸没皮的话不是出自他口中一般。苏玉被噎了噎,便听到秦砚清润的声音继续在耳边道:“走了么?” 如此没头没脑的一句,苏玉却懂了,扭过头去轻哼了一声道:“没走。” 秦砚目露诧异之色:“还有多少天?” “也就十来天。”苏玉嘴角挂了一丝狡黠笑意,回答道。 秦砚却在这时从锦被下一把攥住了苏玉的手,轻柔的抚触从她的指尖划着暧昧的弧度摩挲过掌心一直来到腕间,激起惊涛骇浪般的战栗。苏玉一怔,正要开口阻止,那人的动作却在腕间定住,开始一本正经的诊起脉来。 “十来天呐。”秦砚清俊的眉眼间笑意荡漾开来,眸中满是意味深长。 苏玉被他噎了噎:“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当然清楚。” “往日里每月都是四天,这个月却突然多出来了十来天,我总归要亲自诊一诊脉才能放下心来。”秦砚侧了侧身将苏玉重新揽在怀中,再开口时声音已然低沉了下来,带了一丝沙哑之意,“这样,我也可以……” 后面的话彻底消散与耳鬓的厮磨间,苏玉只觉得浑身的气血上涌,几乎都一股脑冲了上来。 秦砚拉远了一些与苏玉之间的距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的耳垂,开口问道:“这回还有多少天,嗯?” 苏玉咬了咬唇,嘴硬道:“一年。” 秦砚俯下身来一口含住了苏玉红润的耳垂,分明是温柔轻缓地辗转吮吸,却激起了一层酥酥麻麻的触感。 苏玉情不自禁地向被中缩了缩,口中慌忙道:“走了!已经走了!” 秦砚带着浓浓鼻音的一声“嗯”划过了耳畔,嘴上的动作却未停。 苏玉的脸颊如燃了两个小火团一般,就连贴身的里衣也被汗洇湿了一些,浑身犹如火烧一般,虽然明知炽热因何而起,却还是忍不住将被子踢开了一些,盈盈不堪一握的柔软腰身从被下露出,还未得到分毫的凉爽,就被秦砚拽了被角,重新将锦被盖在了她的腰上。 秦砚以手臂撑着抬起上半身来,气息亦有些急促道:“莫要乱蹬被子,小心腰受了凉。” 苏玉的眼角泛起潮红,咬了咬唇道:“方才你还说要老实一些,如今知道这癸水走了,便如饿狼一般了。” “我已然十分老实了。”秦砚压低了声音道,“只是这么些日子都没有与你一起,克制不住也是在所难免。你若是晚上让我睡这里,我也不用每日清晨窜到这里来偷偷看你。” 苏玉侧过头来,清澈的眸光直直印入秦砚幽深眼眸,秦砚的眼瞳很黑,宛如无底深潭水一般,苏玉却能从他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清晰而专注。 即便如此,方才便被秦砚戏耍了一番,苏玉哪里有那么好说话:“不管走没走,今晚你也给我去睡书房。” “今日是七夕节。”秦砚不满地嘀咕道,“天上的那两位都相会了,我却不能与自己的夫人同床。” “天上那两位也没同房。”苏玉捂着自己敞乱的衣襟蹭地坐起身来,伸手推了推秦砚,“既然是七夕,今日我们也该张罗着把你的书搬出去晒一晒了。快些起床,你的书那么多,今日还不知要晒到何时呢!” 秦砚将苏玉牢牢桎梏于自己的双臂间,手护着她的后脑勺将她猛地压回到床榻上,素来舒朗淡然的眸光愈发的深邃撩人,只需一眼轻瞥,便仿佛跟随着他坠入了无底的深渊一般,即便不想放任,也忍不住沉沦于其中。 “那我便先将这张床占住再说。”耳边传来秦砚低沉的声音道,沙哑到磨得人心都跟着发慌,“这辈子都牢牢占住再说。” 苏玉只觉得呼吸起伏之间尽是他的气息,这人平日里的清冷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足以融化一切的灼热,就连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味,在此时此刻也化成了一缕绕指柔情,压抑着的渴望在这一刻喷涌而出,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声。 修长手指间的轻触搅了一池春水,就连背上的汗水也缠绵了起来。 “唔……”苏玉一声轻哼,光洁如玉的手臂在温柔的起伏间抬起,宛如落水之人在淹没之前努力抓寻一根浮木。 秦砚腾出一只手来将她捉住,与她十指紧紧相扣。 苏玉眸中潋滟迷蒙,只在秦砚停息的这一刹那恢复了一丝清明:“书……晒书……” 声音低回婉转,在秦砚心上轻轻一挠。 “哪里有什么书?”秦砚呼吸急促道,十指相扣的动作更紧,就连床榻都蓦地颤了颤,“只有我……” 室内药香肆意,旖旎在这一刻绽放。   ☆、第84章 对于这个问题,彦景尚未来得及开口,卓印清却先笑着摇了摇头:“这你可就太冤枉祖父他老人家了。” 卓印清不开口调侃人还好,一开口那话就像刀子一样,句句戳人的心窝子。彦景的面色一滞,缓了半晌才开口苦笑道:“奉命出使大宁一事确实非我所愿,前线战报传来的时候,我恰巧在皇兄的寝殿中为我那太子侄儿求情,皇兄盛怒之下将桌上的杯盏都掀飞了,我也就跟着被掀来大宁做使者了。” 卓印清显然早就听彦景说过这茬,淡淡笑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更何况他犯下的还是那样不可恕的大罪。当所有人都对他避之不及时,唯有你上赶着去为他求情,难道你自己看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彦帝通过沂都事变篡权夺位,最怕的就是他人挑战他的帝威,在这点上太子翊走得过远,你这个时候跑去拉他一把,只会让彦帝心中对你也起了疑心。” 彦景闻言,好看的眉宇微微蹙起,不赞同道:“这错就算是骁儿犯的,我也会去求情。无论如何,他们两个都是我的侄儿,血浓于水,能求的情还是要去求的,成或者不成,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彦景口中的骁儿,便是越王彦骁。彦骁身为当今彦帝的次子,在储君之争上与太子翊素来不和,太子翊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彦骁功不可没。彦景膝下无子,身后又再无其他小辈,将全部亲情付之于自己皇兄最出挑的两个孩子倒也情有可原。 卓印清神色疏淡地听他说着这些话,缓缓垂下了眼睫。 午后的阳光绚璨,从半敞着的镂花窗牖铺陈而下,正巧能扫到卓印清的左半边。他垂眸看向自己镀着一层金边儿的左臂,色泽清浅的眼瞳被浓密的睫毛半遮半掩,看起来雾蒙蒙的。半晌之后他终于勾着唇角一笑,那笑容似是无奈,又似是欣慰。 “你啊……”卓印清叹道,“罢了,我早就该清楚你是这样的人。” “我是哪样的人?”彦景有些摸不清头绪,看着卓印清的神色猜测道,“你嫌弃我?” 这嫌弃还是不嫌弃俞云双终归是没有听到,门外映雪前来通禀,道有人递了帖子来拜访,正在书房中候着。 长公主府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是来访者是一般的人,门卫定然将他引到正厅了,若是与俞云双关系紧密的人,才会径直将他领到书房。 俞云双听着映雪的形容,便知道是姚永泰来了。今日俞云双从宫中出来的时候没有去姚永泰那里交代后续的事宜,本来想歇上一会儿再出门的,没想到他先行找了过来。 俞云双从杌子上起身,纤细的指尖在卓印清的左臂上轻轻一按,示意他好好养病,随后向着两人告辞。 彦景目送着俞云双的背影消失在厢房的大门处,这才转向卓印清,自暴自弃道:“我也不管你嫌不嫌弃我了,反正我这几日被小皇帝解了禁,在凌安又是人生地不熟的,就赖在你身边了。我看长公主也是一个好相与的人,我来看自己的孙儿,师出有名,她定然不会不允许的。” 彦景为人爽利,不是一个善于隐藏情绪的人,说话的时候口吻都染着一层笑意,让旁人听来都觉得愉悦:“我指望的也不多,你每日里要去何处,将我带上就是,我一不惹事儿,二事儿不惹我,你带着也不吃亏。” 饶是卓印清修养再好,遇见比自己还无赖的,面上气定神闲的也忍不住崩了崩,斜眸看他道:“老祖宗,我这两日在生病,只怕不能不能带着你一同出去。” “那没事儿。”彦景乐呵呵道,“你好好歇着,我来给你喂药。” 想着这人顶着老祖宗的皮给自己喂药的画面,卓印清侧过头避开他殷切的目光:“我喝药可不用人喂。” 彦景也不愁:“那我看你喝药。” 卓印清顿了顿:“你可以等我每日喝完药之后再过来。” “一言为定。”彦景拍手爽快道,话说完了之后,他又垂下头来想了想,突然问道,“你身上的五觉散,发作到第几层了?” 因着卓印清身为秦隐时,彦景曾经去隐阁问过五觉散的事情,是以卓印清对于彦景知道他身上中毒一事也不奇怪。 但即便这样,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的。卓印清将身上的厚裘掖了掖:“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的也许比你知道的还要多一些。”想到五觉散发作起来惨无人道的样子,彦景的剑眉向中间一攒,降了音调道,“就像宁朝皇宫也有不外传的秘药一样,五觉散是彦国宫廷秘制的毒`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皇族之中或多或少都听过五觉散的厉害。皇兄将那毒用在安宁身上的时候我并不在场,之后听到安宁薨逝的消息,我也以为安宁真的是死于难产,直到我发现皇兄曾经暗中派人刺杀与你……” 说起这段往事,彦景的神色浮现出隐痛:“我虽然辈分略长,却是与安宁自幼一起长大的。沂都事变,皇兄杀红了眼,彦宫之中血流成河,到处都是人的残肢断臂,皇兄的刀举起来的时候,若不是安宁将我挡在了身后,我也活不到现在。皇兄那么宠爱安宁,我本以为他将她送来宁国和亲是迫不得已,毕竟皇兄夺了废帝的皇位,赐死了废帝的血脉,两人之间隔着国仇家恨,生别离不相见算是最好的结局,我却没想他连安宁在这世上唯一留下的骨肉都不放过。我顺着这条线开始逐层调查,才从各种蛛丝马迹上推断出你中了五觉散。” 卓印清静静听着彦景描述着当年的情景,听他住了口,才微笑着道:“就像你说的,五觉散是彦国的宫廷秘药,除了彦帝,不会有其他人可以动用。我的母亲死于五觉散,而我身上的五觉散之毒,也是因为母亲怀我的时候毒性已然腐蚀到五脏六腑,才逐渐渗透到我体内的。我带毒降临到人世,不了解五觉散的人只会以为我是身体孱弱,唯有知情人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彦景叹了一口气:“我自知道你身中剧毒之后,曾经向隐阁阁主询问过解毒之法。” “我虽然不知道此事的经过,却能猜到隐阁主是如何回答你的。”卓印清笑得十分自然,仿佛真的不知道一切内情一般,“他必然与你找不到五觉散的解药。” “你是如何知道的?”彦景一怔,“隐阁不是对来访之人的身份守口如瓶的么?”   ☆、第85章 卓印清却言不是:“隐阁主虽然会对来访之人守口如瓶,但遇到有人问相同的问题,答案却是一样的。” 见彦景面上漾起黯然的神色,卓印清开解道:“生死有命,唯有看得开,方能平顺一些。” 彦景蹙眉道:“你看得还真开。” 修长手指扣入杌子的雕花中,将它拉着向卓印清的方向靠了靠,彦景继续道:“说真的,我自从知道自己要来宁国之后,便偷偷将彦国民间的一名名医带了出来,等明日我过来的时候,让他为你瞧瞧病。” “难不成你真以为我这边寻不到大夫?”卓印清哭笑不得道,“我这里的大夫可都是从隐阁过来的。” “这彦国的毒,自然还需要彦国人来医,这叫对症下药。”彦景食指微弯,敲着卓印清露在裘毯外面的手指尖儿教育他道,“你不让我的人来看你,是因为担心他回到彦国之中乱说话么?你且放心,那人跟了我几年了,忠心耿耿得很。” 话毕,又疑惑看向卓印清:“不过话说回来,隐阁的人怎么会来为你瞧病?” 卓印清半真半假道:“听说是隐阁主欠了长公主一份人情,便将隐阁中的大夫送了过来。” 彦景口中“啧啧”了两声:“没想到无双长公主的面子这么大,竟然连隐阁阁主都能结交上。当初隐阁主来彦国,我想去拜访他,又怕他不接我的帖子,便在去的时候在腰间别了一把刀,只等着谁拦我我就拔刀。” “你拔刀做什么?”卓印清神色古怪道,“听闻隐阁有专门的武部,个个身手了得,时刻戒备着隐阁,只怕你刀刚刺出去,就会被人提溜着扔出去。” “谁说我要去刺别人了。”彦景理直气壮道,“谁拦我,我就用那把刀抹脖子。你要想隐阁的势力虽然日趋强大,但再大也大不过朝廷。尤其是当时隐阁主还身在我彦国,堂堂彦国的王爷嚷嚷着要在他面前抹脖子,即便他再神通广大,对这样的事儿也是要忌惮。” 遇见他这样的无赖王爷,没有哪个敢不忌惮。卓印清十分庆幸自己当时二话不说接见了他,否则以他的能耐,定然会闹一出好戏来给大家看。 “你下次若是想见隐阁主,也可以这样做。”彦景挺了挺胸膛道,“只要你能拉得下脸来。” “还好我方才答应你每日来这里。”卓印清苦笑道,“否则两国议和期间,来使自己抹脖子了,我可就成千古罪人了。” 彦景却连忙摆手道:“你且放下心来,我那抹脖子也只是说说而已。” 卓印清当时没有给彦景试刀子的机会,他那句说说而已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彦景确实如他所说的那般,到了第二日就将那个随他一同来大宁的名医带了过来,恰巧这几日是楚老先生为卓印清诊脉,两个同道中人遇见了,颇有相见恨晚的意思,就五觉散聊把个时辰都不停歇。 而彦景前些日子确实是被闷坏了,甫一被放出来,整个人便同一只刚出圈的野山羊一般,卓印清走到哪里,他便跟到哪里。 卓印清对于此事倒是无所谓。彦景辈分比他长,横竖自己都奈何不了他,与其放他一个人乱转悠,还不如让他跟着自己,俞云宸若是真要对他不利,彦景在自己的身边只会更安全。 只是对于彦景来说他是暂时安全了,对于别人来说却没有往常安稳了。   ☆、第86章 彦景几乎是后脚刚走,俞云双便跨过朱木门槛儿入了长公主府,两人一前一后错开,倒是谁都没有见到谁。 今日的俞云双穿着一袭藕荷色宫缎云纹妆花裙,乌色长发挽成流苏髻,以蝶翼步摇饰之,面上略施了一层米分黛,正是平日里入宫面圣时的装束。 自那日在奉天殿中,俞云宸态度专横地否决了与彦国的议和,俞云双便时常出入朝堂。她这么做倒也不是为了膈应俞云宸,而是因为出征一事兹事体大,俞云双既然已经定下派出五万长公主军支援裴家军,自然有必要亲自参与每一步的部署。 当俞云双穿过了月洞门,沿着抄手游廊走向后院,远远便能看到卓印清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锦袍,正呵着腰在内院墙角处的一方花圃中摆弄着什么。长青端着一个托盘跟在他的身后,起初还老老实实地站着,后面应该也是不耐烦了,便改为捧着托盘蹲在地上。卓印清走到哪里,他便举着托盘蹲跳到哪里,配着那身绿油油的衣裳,活像一直顶着荷叶的大青蛙。 似是怕卓印清气力不济,两人的身后还备了一把藤摇椅。春日的傍晚,连晚风都是温柔的,将藤摇椅拂得直晃悠,也拂起了那人的衣摆。 月白这个颜色还是素淡了些,在夕阳柔软的光辉下仿佛随时能化掉了一般。 俞云双清早出了长公主府,到了此时将将过了半天,心中却觉得仿佛隔了许久,脚下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加快,“嗒嗒”的脚步声在青石铺就的抄手回廊中格外响亮,隔着老远,便将那边两人的目光引了过来。 卓印清直起身来,见了来人是谁,清俊的面容上漾起一抹悠然笑意。他立在原地等着俞云双靠近,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之后,才开口声音柔和道:“今日回来得比往日要早些。” “事情早在昨日商议完了,今日也就是定定最终的方案,没什么要紧的事儿。”俞云双一面回答,一面左右张望着,“齐王呢,为何没见他与你一起?” 这几日彦景寸步不离卓印清,只剩没变成一块狗皮膏黏在他身上。 起初俞云双还觉得这样不错,毕竟时值卓印清的病情发作,而她又整日不在府中,有彦景在一旁看护着,她在宫中也能放下心来。可等到卓印清身体完全好了,每次俞云双都回到了长公主府,彦景还是赖着不走,俞云双有好些私密话无法与卓印清单独说,便只好晚上在床榻上说。只是这样一来,每次话刚开一个头,后面的事情便由不得她掌控了,然后便是精疲力尽地一觉昏睡到第二日,结果不可谓不惨。 是以对于这位老祖宗,俞云双也真心希望他能少在长公主府呆一会儿。 “你今日回来得早,他今日回去得早。”卓印清一面答着俞云双的话,一面将手中的小木铲放到长青举着的托盘里。右手自然而然地想要去牵俞云双,却在伸出了一半后又缩了回来,卓印清掏出帕子,仔细将手擦拭干净了之后,才复又伸了出去。 俞云双忍俊不禁:“挖坑的时候你怎么不嫌脏!”话虽这么说着,却还是将手放到了他的掌心里。 卓印清的手就像是一块精心雕琢的玉,无论春夏秋冬,都带着微微的凉意。俞云双却只觉得心头十分暖,由他牵着走出墙角的阴凉处,周身重新被阳光照上时,才听他解释道:“这可不是挖坑。前些日子我不是在这片花圃中埋了些扶桑种子么?时候不巧,种子刚被种下去便连下了几天的暴雨,我怕它们被雨水泡烂了,便趁着今日天晴来给它们翻翻土。” 俞云双攥了他的手呵了一口暖气:“虽然已经入春了,天气却不暖和。更何况现在太阳都快落山了,那墙角下冷得很,你莫要着凉了。” 卓印清笑看着她:“我又感受不到冷暖。” 俞云双却不依,又将他的手焐了一会子,贴在面上觉得终于有些暖意了,才放开继续道:“这事儿怎么不让长青去做?而且齐王刚走,你还未用晚膳罢?” “养花就像生孩子,看别人来做就没意思了。”卓印清凑到了俞云双的耳畔呵着气低声道。 这话定然是他故意揶揄她的,俞云双立刻被他闹了个大红脸,一双潋滟凤眸斜斜瞥了他一眼,视线扫过已然端着托盘站起身来的长青,俞云双在他的胸口轻敲了一下,抱怨道:“怎么能扯到那上面去?” 卓印清的眉梢泛起笑意来。 “那你用过膳了么?”见卓印清没回答她第二个问题,俞云双追问道。 卓印清摇头言没有。 “那正好了,我知道一处食肆的榛松糖羹十分软糯爽口,还记得你也曾说过酸甜苦辣咸五味之中你最喜欢酸甜,那羹定然合你的口味,不若我们一起去那里尝尝?” 这句话音一落,卓印清还没什么表示,一直立在一旁当摆设的长青背脊倏然一僵,就连下巴也紧绷了起来。 动作十分细微,一般人是极难注意到的,只是俞云双向来敏锐,转过头来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长青匆忙垂下了眼,吭哧了半天,视线扫到了手中还沾着泥土的小木铲,飞快地瞟了一眼卓印清道:“公子的土还没翻完呢。” 翻土这种事情还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做的?这话说得让人奇怪,卓印清却懂了。 卓印清对于吃这件事情上,只有不喜欢吃的,没有特别喜欢吃的,况且味觉这个东西不比触觉那么明显,是以他也常常忘记自己没了味觉这件事。 人没有味觉,管他什么酸甜苦辣咸,舌头都是木的,哪里还能尝出味道来。长青应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有这个反应。 只是俞云双爱吃,他自然也乐意去。 对着长青挥了挥手,卓印清叮嘱道:“你就将这些东西搁这里,我明天再翻。” 见长青点头应了,卓印清这才与俞云双一道出了长公主府的大门。   ☆、第87章 俞云双口中说的那个食肆,其实也就比往常的酒坊大了一点儿,二层的小木楼坐落于凌安城西街的小巷子口,模样质朴到若非刻意去找,一眼扫过去一定会将它漏掉。 食肆内倒是比门面上看起来要宽敞不少,俞云双与卓印清由店小二领着径直入了楼上的雅间,待到店小二出去了之后,卓印清坐在木椅上,抬眸一扫室内不甚华丽的布置,笑道:“我是真的没有想到你竟然会来这样的地方。” “这地方怎么了?太简陋了?”俞云双微挑着黛眉道,“你现在可劲嫌弃它罢,一会儿那榛松糖羹上来了,你便恨不得将舌头都吞下去了。” 卓印清以前都没有吃成那副形容过,更何况现在没了味觉。听了俞云双的形容,只是调侃她道:“幸好你没将舌头吞下去,否则话都说不利索了。” 俞云双轻哼了一声。 太阳落了一半,雅间里面的光线有些暗,俞云双扶着桌子将左手边的窗牖打开了一些,一缕斜阳撒下,将两人向阳那一面的衣裳染了一层橘边儿。 卓印清虽然穿得素净,袖口上的忍冬纹刺绣倒是跟他的人一般精致,被光线朦朦胧胧照着,就像是漫了一层流动着的浮光。俞云双为他理了理衣袖,坐到了他的对面道:“其实我也是因为方才在宫中见到了季太妃,虽然没说上什么话,却忆起来了一些以前的事情,一时间心血来潮,便带你来了这里。” 季太妃于俞云双来说意味着什么卓印清比谁都清楚,便也不插话,只想等俞云双慢慢说,谁知她理完了他的左袖口,又去抚他右袖口的褶皱,总之是没有再谈季太妃的意思了,反而转问他道:“你以前怕是不知道西街口还有这么一家食肆罢?” 卓印清回答没听说过。 俞云双得意道:“我可是老早就知道了,这家店开了有些年头了。” “哦?”卓印清道,“老早是多早?你长在深宫之中,搬出宫外立府后便随军出征,算下来你呆在凌安城的时间也不长罢?” 俞云双却摆手言不是:“我幼时按理说是没机会出宫的,只是也瞒着季太妃偷偷溜出来过。那还是我头一次出宫,我误打误撞来到了这里,哪知道什么叫做食肆,只觉得大家聚在这里吃得香甜十分有趣,便站着多看了一会儿。老板应见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以为我饿了,就给我上了一碗榛松糖羹。” 卓印清只问她:“带银子了么?” “那时候哪里知道什么叫做银子。”俞云双也有些难以启齿,“我吃完了只觉得那羹比宫里御膳房做得要美味百倍,便让他再给我一碗,想要带回去给季太妃也尝尝。只是人家是生意人,白给一碗也就罢了,哪里还有吃完一碗又要一碗的道理。我看那老板呆怔在了原地,以为他在讨赏,便拿出来了随身的玉佩要赏他。见他不要,我也急了,就硬往他手里塞。” 见卓印清已然是一副隐忍憋笑的模样,俞云双轻轻推了推他的手,无奈道:“你若是再笑,我便不讲了。” 卓印清自然想听后面的事情,只是一想到年幼的俞云双板着玉雪团子一样的小脸,一本正经要给食肆老板打赏的模样,那笑怎么也绷不住。低咳了几声佯作掩饰,卓印清垂下眼帘道:“你讲你的,我不笑便是。” 俞云双瞥了他一眼,见他除了肩膀在颤,当真没笑了,才继续道:“可是你也知道,玉佩这样的东西,由大宁内府所制,每一块都是有标记的。食肆老板起先不收,被我硬塞到手中了之后将那玉佩翻过来打量了一番,认出那是宁宫的东西,自然更不敢收。我隐隐约约记得老板眼泪汪汪的,只差没跪下来求我走了。最后他见我十分执着那榛松糖羹,便用食盒装了一大碗提溜着将我哄到了京兆府,又由当时的京兆尹马不停蹄地送我回到了宫中。” 卓印清面上紧绷着听她将后面的话说完,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他的声音素来好听,笑起来便像是颤颤流转的清涧之水一般,俞云双脸上也有羞色,知道他一时半会儿刹不住,便索性不理他了,将他的手拉过来一根一根把玩。 这人的手指白皙修长,弧线流畅优美,竟比许多女子的手还要好看几分。俞云双泄愤地在他的手背上揉了几把,直到他止住了笑,才抬起眼帘看着他道:“你前些日子不还说长庚与斐然顽皮,我当时也七八岁的年纪,更何况从未跨出过宫墙,闹出点笑话也是情有可原。” 卓印清带着笑音道:“这话难道不应该是我说来安慰你的?” 俞云双理直气壮道:“我便知道你要这么说,就替你提前说了,省了你废口舌。” 卓印清哦了一声:“那我便歇一歇,反正这么些年过去了,安慰你的人想必也不少。” “除了当年的那些人,哪里还能让其他人知道。”俞云双小声嘀咕。 这事说出去确实有些丢人,卓印清微微一笑道:“早知道你这么好拐,一碗榛松糖羹便能让你跟着走,我便在那时将你拐回去了。” 俞云双却不服:“我七八岁的时候你哪里识得我!” “无双公主的名号凌安城哪里有人不晓得?我识得你,只可惜你不识得我。”卓印清止住了俞云双在自己手上使坏的动作,反扣住她的手往自己这边拉了拉,凑近了她道,“若是我们在幼时便相识了……” 这话还没说完,见俞云双的视线向着雅间的木门处一扫,卓印清也心领神会地止住了话头,收回了与她交握着的手。片刻之后,那扇木门被人轻轻敲了敲。 “进来罢。”俞云双道。 木门被人从外推开,店小二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将两碗榛松糖羹放到了两人面前,行了一个礼之后,呵腰退了出去。 等木门重新合住了,卓印清才笑了笑道:“看来你当初闹的那一通动静真的不小,连店小二都知道你的身份。” “只怕也是老板告诉他的。”俞云双从衣袖中掏出一方帕子,摊开后将里面的银针取出来,在卓印清的碗里试了试,见银针没有变色,才解释道,“外面不比长公主府,在吃食上还是应该谨慎些的。” 俞云双不会中毒,没有随身带银针的习惯,今天特意带出来,定然是为了自己。卓印清由着她验完了,拿起小勺在羹碗里搅了搅,而后尝了一口。 “味道如何?”俞云双眸光殷殷看他。 卓印清没有味觉,尝不出来这羹是什么味道,舒展开了眉眼做了一个品尝的表情来,缓缓道:“还不错。” “看你的模样怎么夸赞得这么勉强?”俞云双疑惑,也尝了一口,而后喃喃,“还是与以前一个味道啊……” 瓷勺在碗沿轻轻一碰,俞云双研究了半晌,突然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   ☆、第88章 明白什么了?卓印清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瓷勺搅着碗里的羹,正要再喝,便听俞云双道:“用不用我来喂你?” 卓印清原本没想到这茬,但是既然俞云双开口了,他自然不会拒绝,向着她靠近了一些,由着她给自己喂了一勺。 “这回味道如何?甜不甜?”俞云双眼尾的弧线微微向上挑起,不笑的时候看起来美得锋利,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气势,此刻对着他笑起来,却比窗外的晚霞还要柔媚上几分。 虽然舌尖上感受不到羹的烫热与味道,卓印清却觉得那榛松糖羹比以往任何时候吃的都要甜滑爽口。心中这么想着,卓印清却不承认,反而慢悠悠道:“甜,不过我尝过更香甜的。” 俞云双不信,舀了一勺甜羹自己尝了尝:“隐阁的菜式我也尝过,可口是可口,但哪里见过这样的甜羹?” 卓印清便只是笑,藏着掖着不告诉她答案。 俞云双撇了撇嘴,将手中的瓷勺放下:“其实那日你给我说自己喜欢吃酸甜口,我便觉得诧异。” “哦?”卓印清向着身后靠背一歪,疏懒地问,“为何?” 俞云双回答道:“我虽然对吃食这方面不太关注,却也知道男子里面同时喜欢吃酸甜口的人少之又少。父皇在世的时候喜欢食味道清淡的膳食,裴小珩虽然喜欢吃糕点果子那样的甜食,酸味的东西却从来都不沾。对了,还有裴钧,你别看他性子冷淡,对谁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其实却是一个无辣不欢的主儿。我还记得我们当初一起在边关应战,那时候缺粮,除了干巴巴的肉干与粗面饼,什么吃的都没有,嘴里面成天没什么味道。到了最后裴钧实在受不了了,便在行军的路上采了不少野山椒。” 说到此处,俞云双也打了个寒噤:“西南的野山椒可是出了名的辣,舔一下舌头都能麻半天,他却能用它就着粗面饼吃得不亦乐乎,当真是个奇人了……” 自小一起长大的人,聊起来的时候因为熟悉,话就格外多,俞云双自己没发现,神采飞扬地说了个不亦乐乎。卓印清却吃醋了,起先还姿态懒散地坐着,到了后来逐渐挺起了背脊。 待到俞云双将话结了尾,侧头看向身边的卓印清,秋水一般的眼眸含着盈盈笑意:“你怎么也不吃?” 卓印清却拉不下脸直接开口说自己心里酸,便顿了顿,对着俞云双道:“一起吃。” 俞云双应了一声,垂下头来又吃了几口,见卓印清一直没怎么动碗里的羹,舀了一勺给他喂了一口。 第一勺卓印清笑纳了,正要再喂第二勺,却被他侧头避开,冰凉的指尖将她的手腕轻轻地压下,羹猝不及防之间便洒了小半勺。俞云双只来得及将勺子丢回到羹碗中,卓印清的气息便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 这人唇角还存留着榛松糖羹的清香,俞云双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来轻轻勾勒了一番。耳畔传来卓印清的轻笑,笑声带着一缕鼻音,挠得人心里发痒。 察觉到了自己做了什么,俞云双有些局促,想要向后退缩,那人却不再给她机会了。 卓印清的双手扣着她纤弱的后背,两人的身体紧密贴合在一起,契合到能随时融在一起一般。卓印清的唇也不由分说得攫住了她的舌,每一次的吮吸都带着若有似无的挑逗。 虽然雅间中没有其他人在,可这里毕竟是食肆,外面人来人往的,一道小小木门哪里能隔住声响。俞云双背脊紧绷,却不敢推拒,生怕闹出来的动静大了让别人听了去,便只能放缓了呼吸的节奏由着他乱来。 好在卓印清也十分克制,一吻终了放开她时,两人除了面红耳赤了一些,倒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异常。 背上的禁锢松懈了,俞云双向后仰了仰望着卓印清。他也在看她,琥珀色的眼眸温润沉静,里面雾蒙蒙的温柔直直撞进来,能将人的心都撞碎了。 卓印清舔了舔自己的唇角,眯着眼睛心满意足道:“这便是我说的那个更加香甜的。” 这人才正经了没多久便开始调侃她,俞云双没好气地凑上去,将脸埋在他的颈间,寻到了他精致的锁骨,启唇泄愤地咬了一口。 榛松糖羹这样的甜羹最禁不住放,凉了便会起腻。两人如此折腾了一番,再吃的时候味道便不对了。好好的羹吃了一半剩了一半,俞云双从食肆中离开的时候,面上还带着些惋惜。 季春的天,即便快到日暮时分,阳光洒在身上依然沾着暖意。此刻已然快到了宵禁的时间,街道上的人逐渐散去,就连西街上的各色小铺也关了一大半。这里距离长公主府已经不算太远,俞云双吩咐了护卫与马车远远跟在身后,与卓印清顺着街道一路向前漫步。 一阵微风拂来,街道旁垂柳的柳絮又被卷起了几朵。卓印清知道俞云双素来不喜欢这个,抬起手来帮她遮了遮。 俞云双透过他宽博的锦衣长袖看他,眨了眨眼道:“我这边没沾上,你倒是沾了一身。” 卓印清言无妨:“我又不怕这些,回去换下来便是。” “我也不是怕。”俞云双小声嘀咕,“就是觉得那毛茸茸的样子挺渗人的。” 风落下,卓印清笑着收回了手。 两人一路向着长公主府的方向走,在行至西街的转角处时,俞云双的脚步突然一顿,牵着卓印清向着一旁站了站,躲进了街角一家店面的阴影中。 两人刚刚站稳了,便见到一对巡防士兵从面前的街道上快速行了过去,因着天色黯淡了下来,加之两人所在的位置隐蔽,倒是并没有被发现。 待到那队巡防兵离开了,俞云双凝眉道:“方才那队兵马有些不对劲。” 卓印清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还没有完全落下,不是宵禁守夜的禁军出洞的时刻,确实有些不对劲。 俞云双的护卫队见两人不走了,也停在了距离两人不远处,俞云双向着队首那人招了招手。 护卫领命走近,俞云双吩咐道:“去查查那队兵马是谁家的,做什么去了。”   ☆、第89章 护卫回来得很快,俞云双与卓印清回到长公主府后不久,他便大步流星地跨入了正厅的门槛,向着两人行了个礼之后,开始一五一十地将所见所闻禀报。 因着楚老先生的嘱咐,俞云双其实打心底里不愿意卓印清再为朝堂上的事情操心。但毕竟事情是由两人一同遇见,即便她能瞒得住今天,明日卓印清定然会从隐阁那边得到消息,便索性由着他在一旁听了。 只是俞云双也没想到,这件被两人无意间撞破的事情,竟然与卓印清的关系如此之深。 护卫禀报完毕之后,俞云双挥了挥手让他下去。卓印清还在沉思,俞云双与他一路无言回到后院,刚穿过月洞门,便望见长青一个人在院中抓耳挠腮地踱步。 应是也听到了两人的脚步声,长青抬起头来,视线甫一与两人对上,先是在原地打了个激灵,而后如看见了救星一般迅速向着月洞门这边冲过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紧紧锁在卓印清的身上不放,只差没有哭出来。 “无妨。”卓印清开口,口吻平缓,带着安抚的意味,“若你要说的是四方馆那边的消息,我已经知晓了。” 长青倏地瞪大眼:“公子已经知道了?” 方才阁中监视四方会馆的武部来报,今夜被俞云宸派去戒备齐王彦景的禁军数量突然增了一倍,原本连只信鸽都飞不出去的四方馆,如今连苍蝇都插翅难逃,只怕情况有变。 长青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便六神无主。当初卓印清为了彦景的安危,不惜将隐阁外出寻药的所有武部都撤了回来,虽然那决策只是暂时的,却也能看出来卓印清对于彦景的重视,远胜于重视自己的性命。如今彦景处于危险之中,长青却除了在这里等卓印清回来什么都做不了,若是因为他没有将消息及时传达卓印清而导致彦景出了什么意外,别说隐阁中的其他人如何想,光他自己便不会放过自己。 是以当长青见到卓印清回来,并且面色平静地说出他已经知道此事的时候,长青只觉得一直在胸口七上八下的水桶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掀了一下,全都平平稳稳地落了地。 “那……”长青轻吐了一口气,咽了口吐沫问道,“公子打算如何做?” 长青问这句话的时候,一边静静伫立的俞云双也将视线移向了卓印清,显然对于这个问题也很感兴趣。只是卓印清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问道:“齐王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齐王自从长公主府回去之后便再没有出过四方馆,应该是不知道此事的。” 卓印清颔首:“你替我吩咐下去,将武部所有外派的人往回收,余下的人按兵不动。” “便只是这样?”长青显然没想到卓印清的吩咐会如此不咸不淡。 一旁的俞云双收回了看向卓印清的视线。 “禁军直接隶属今上管辖,皇粮养出来的兵,数量虽少,却训练有素。”卓印清缓缓道,“今上增派人手看守齐王,证明他只是想限制齐王的活动,短时间内并不会有其他的举动。敌不动,我们若是先动,只会打草惊蛇。” 武部自从彦景来到凌安城之后便一直在往回调派,此刻尽数收回来难度并不算大。而卓印清既然明确的说是短时间,便证明他还有后续的安排。长青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对着卓印清躬身一揖道:“我这就向阁中去回话。” “去罢。”卓印清挥挥手道,“让武部的人注意掩饰行踪,无论在禁军面前,还是在齐王面前,都不能泄露了踪迹。” 日暮已经完全落下,外面也开始了宵禁,不过隐阁传递消息的方法众多,小小的宵禁对于隐阁四通八达的消息来说,并不算什么事儿。 见到长青离去,俞云双与卓印清并肩步入厢房,各自宽衣之后,俞云双坐在桌边用篦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头发。 思绪还在今天发生的事情上驻留着,俞云双便听见有人缓步走过来,伫立在了她身后。 这屋子里除了她与卓印清,没有别的人。俞云双将篦子放回到了桌上,对着身后的人道:“等许久了罢?我这就来。” 一面说着,一面要从桌边上起身,便感觉到那人用手在她的肩头轻轻一按:“别着急,我有话要同你说。” 俞云双借着卓印清的力重新坐回到了杌子上,卓印清却保持着立在她身后的姿势未变。两人一高一矮,一坐一立,虽然并未面对面,案上那椭圆形的青铜镜却将两人此刻的神情尽数揽入镜中。 就着暖色的烛光,卓印清眼眸中的琥珀色愈发的柔软,仿若一汪璀璨的星河。俞云双凝视着镜中卓印清的眼睛,松弛了背脊,放任自己向后倚在他的身上:“往日里的话都在床上说尽了,如今突然要在这里说,总让我觉得适应不来。” 卓印清无声一笑:“你喜欢在榻上说那自然更好,我们这便过去,躺着说。” 俞云双却转身牵住了他:“你还是快些说了罢,说完了没准你便不用回榻上了。” “这是为何?”卓印清眉头微挑,诧异问道。 “兴许你要说的话将我惹恼了,今晚就要去其他屋里睡了。”俞云双能感受到卓印清压在自己肩头的指尖冰凉的温度,伸手轻轻覆在上面,状作轻松道,“到时候我也不管你睡的是椅子还是床榻,反正眼不见心不烦。” “没想到夫人那话里还有这层意思。”卓印清轻叹了一口气,“看来我后面的话还是谨慎一些说才是。” “说罢。”俞云双道,“话就在那里摆着,谨慎来谨慎去,还能将意思也改了不成?” 卓印清垂下头来默默凝视了她半晌,才开口道:“我想将齐王从四方会馆中暗中接出来。” 俞云双对此倒是毫不意外:“可需要我来帮忙?” 卓印清说是:“虽然隐阁武部的每个人单独拎出来都是武中豪杰,但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此时此刻四方会馆被禁军严密戒备着,隐阁几十人对数千禁军,难免处于劣势。既然硬着来不行,便只能智取了。” 卓印清说话的时候视线凝固在她头顶的发旋儿,上,虽然不知道卓印清是否能看见,俞云双依然轻轻点了下头:“你若要劫人,我自然会帮忙。” 话说到此处,俞云双顿了顿,虽然心中不情愿,却还是问了出来:“可是等到你将齐王接出来之后,打算如何安置他?” 卓印清抬起视线看向青铜镜中的人影:“安置?” 俞云双就着案上杳杳烛光,仔细观察了一番青铜镜泛黄的光晕中卓印清的表情,换了一种说法道:“这几日你与齐王形影不离,你舍得他离开?” “舍得。”卓印清毫不犹豫道,“人的感情与性命相比,自然是后者更加重要。” 卓印清说话的时候,白玉一般的指尖若有若无地刮在她的耳垂。原本是十分暧昧的动作,俞云双却毫无所觉,只是默默思忖着卓印清的话。 “方才对长青,我话只说了一半。今上既然将矛头暗中对准了齐王,便证明他有对他下手的打算。”卓印清的音色即便在清冷的时候也十分动听,“议和失败,今上明摆着要拿齐王做文章。齐王若是还留在宁国,不是做筹码,便是做祭品。所以我想,是时候让他回彦国了。” 俞云双重新拿起桌上的篦子,指尖在一颗一颗有些尖利的梳齿上拂过,突然道:“齐王不能在这个时候回彦国。” 青铜镜中卓印清面上的表情不起丝毫波澜,仿佛早就猜到她会这么说一般。俞云双思量了很久才将这话说了出来,既然开了头,断然便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只是垂下眼帘不去看卓印清的神情,一面斟酌着措辞,一面将心里的话慢慢吐出来:“你应当还不知道,我点出来的那五万兵马在前日已经做好了出征的准备,只等今上一声令下,便要举兵南下潼城了。不管齐王与你的关系如何,他都是彦国派来的使者,若是在这个时候放他回去,他必然会赶在援军之前到达宁彦边境……” 俞云双虽然没有将话说完,但是意思却十分明白。无论齐王彦景目前与长公主府的关系如何,私交为私交,国事为国事,只要他回到彦国,他的身份与立场便与整个宁国敌对。当初俞云双便是因为彦景的身份而放弃在议和上与他联盟,如今谈判失败,即便两人中间有一个卓印清作为缓冲,敌人依旧是敌人,永远不会变成朋友。 “兵贵神速,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在这个时候将我军出征的消息传出去。”俞云双抿了抿唇,“若是你想将齐王从四方会馆中解救出来,我可以助你,但是之后他会被送到哪里,我说得算。” 身后的卓印清久久未语,时间长到俞云双靠在他身上的背脊都开始隐隐发僵。只是那人显然比她更加沉得住气,自始至终就连呼吸都没有什么大的起伏。 “云双。”半晌之后,卓印清终于开口,口吻却出奇的平和,“你应当知道两国交战在即,以齐王议和使者的身份,除了回到彦国,否则无论呆在哪里他都会有危险。” “到时候我会将他接到我的校场,对他礼遇有加。”俞云双攥着篦子的指尖因为用力,隐隐透出一抹葱白,篦子细密的木齿刮过柔软的长发,牵扯之间似是带来了一些不适,只是她的心思却没有放在这里,一下又一下地重复着梳理头发的动作,“看管他的人不会知道他的身份,即便有人猜了出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敢动齐王。” “这几日你与齐王相谈甚欢,到头来还会忌惮他的身份。”卓印清按住了她的手,从她的手中抽出了篦子,“而你手下的兵将与彦国历经多次生死之战,心中对于彦国人的偏见不在你之下,你当真以为你手底下的人在知道他的身份之后,会吞得下那口气?” “那你说如何?”卓印清的手便抚在她的发上,俞云双无法回头,便只能僵着脖子坐在杌子上,一字一顿道慢慢道,“将他放回彦国,好给彦帝通风报信?”   ☆、第90章 俞云双说话时的语速微快,就连声音也带着几分冷凝。 “云双。”卓印清扶着俞云双的肩头弯下腰来,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低于俞云双,减少对她的压迫,口吻柔和道,“我是关心齐王的安危没错,却也容不得你有半分闪失。齐王这些日子频繁往来于长公主府,若是他从四方会馆中逃脱,今上头一个就会怀疑到你的身上。到时候今上若是没有在校场中搜出齐王还好,一旦发现齐王的行踪,即便不是你将他放回彦国,今上也会给你安上一个叛国的罪名,这岂不是正中他的下怀?” “难道你认为我助你将齐王放回彦国去,便不是叛国了么?”俞云双淡淡道,“我不怕今上的怀疑,因为在他眼中,除非我将长公主令交与他,否则无论我做什么,都与谋逆无异。叛国与否,能下定论的人不是他俞云宸,而是我自己,放齐王回到彦国,我过不了自己这关。更何况裴钧为了我,到了现在还在前线的战场上没有回来,我又怎能为了一个与我八竿子打不着的齐王,置裴钧的性命、置边关万万千千将士的性命于不顾?” 卓印清在听到“裴钧”二字的时候,背脊明显地僵硬了起来,连带着落在俞云双肩上的手也沉了许多。 俞云双显然也捕捉到了卓印清的不同寻常,却垂下眼帘继续道:“就像你不会用齐王的性命冒险,一定要送他回彦国一样,我也有不能妥协的事情,这是我的底线。” “云双。”卓印清撤回了放在俞云双肩上的手,缓缓直起身来,“你即便不信齐王,也应该信我。” “你教我如何信你?”俞云双亦站起身来,直直盯着卓印清道,“于你来说,齐王与你血脉相连,同宗同族。于我来说,他却是一把活着的兵刃,指不定到了什么时候,便会成为横在我在意的人脖颈上的那把刀。我是没有你了解他,我也不敢去了解他,因为我赌不起,更输不起。” 话毕,俞云双口吻冷凝道:“齐王不可能回彦国,谁助他回去,便是我的敌人。” 卓印清与俞云双相处这么久,还是头一回听到她用这样的口吻与自己交谈,这不是在两人熟稔之后撤下的防备,而是在别人触犯了底线之后竖起的倒刺,这种时候不管是谁武逆她的意思,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刺出去。 虽然心中清楚知道俞云双指的不仅仅只是一个裴钧,此刻就算将那人换成了宁国大军之中的张钧、王钧、李钧或者任何一人,俞云双都会不遗余力地去维护,但听到她将裴钧形容为“在意的人”,并且为了他毫不犹豫地全盘否决自己为她付出的所有…… 卓印清阖了阖眼眸,平生第一次觉得如此无力。 两人各有各的坚持,今日再继续谈下去,难免会陷入僵局。卓印清在原地沉默了半晌,终是叹气道:“既然如此,齐王的事情便从长计议罢。” 说是从长计议,其实只是谁都无法让步。 俞云双嗯了一声,率先迈了步子,在越过卓印清时,曳地的云纹裙裾划破了他被烛火摇曳的倒影。 气氛沉闷得让人窒息,俞云双抿了抿唇:“你睡么?” “睡的。”卓印清回道。 烛台熄灭,将一切湮没在晦暗之中。 临近小暑,夜晚在凌安城便成了一日之中最舒爽的时候,白日里的燥热在此时散去,即便隔着层层纱幔躺在床榻上,都能感受到习习凉风。 本该是酣睡的时刻,卓印清却在榻上辗转了许久,没有丝毫睡意。 身畔的俞云双轻阖着双眸,呼吸声平缓,应是已经入眠了,可眉头却若有似无的蹙起,似是睡得极不安稳。 外面的风声渐起,外间一扇半敞的支窗没有被支稳,每当夜风一重,便被吹得嘎吱直响。 俞云双的呼吸声顿了顿,手不自禁得攀住卓印清手臂,眉头蹙得更紧。 卓印清小心翼翼地从她柔软的臂弯间抽身,起身来到窗前,取下了叉竿将窗牖锁紧,在窗前静静立了一会儿。既已扣紧,那支窗自然安生了许多,卓印清见它不再响了,轻叹了一口气正欲回去,便透过窗牖镂空雕花的缝隙扫到一人正顶着月色远远向这里疾步跑来。 认出那人就是长青,卓印清转身回到内室,从架子上匆匆取了一件外衫便出了厢房。 当卓印清披好衣服阖住木门是,长青刚好疾奔到了他的身边。 见他这个时候出来,长青也来不及多问了,连额头上的汗水都顾不得擦,便将手中一直紧攥着的白蜡丸呈给卓印清,喘着粗气道:“公子,有急信。” 卓印清捏开蜡丸,就着头顶灯笼昏暗的光线一目十行读完,瞳孔蓦地一缩。 往常若是隐阁有什么消息,都是由阿颜或者楚老先生前来探病的时候带给卓印清,这个时辰传来的消息,还用的是白蜡丸,意义自然非比寻常。 长青只知道事出紧急,并不知道信件的具体内容,在将蜡丸递给卓印清之后,便压抑着急促的呼吸声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见他修长的五指紧紧攥着信纸边角,力气大到几乎要将那信纸揉碎,不由咽了一口吐沫,压低声音问道:“可是阁内出了什么事情?” 卓印清却没有答他,反问道:“什么时辰了?” 长青一怔,而后讷讷道:“我方才还听到了有人打更,算来此刻应该已经过了三更半了。” “三更半……”卓印清好看的眉宇微微蹙起,指腹无意识地揉搓着信纸,喃喃自语道,“已经三更半了……” 虽然极力压住了音量,可音调却失了往日里的沉稳。 这是长青是头一回见到如此模样的卓印清,一直狂跳的心几乎要提到了嗓子眼,想要开口询问,却又不敢贸然出声打扰他,只试探地唤他道:“公子?” 卓印清直接将书信递给了他。 长青没有卓印清的功力,一行一行地将上面的字读过来,当看到信上的“死伤”二字时,只觉得整个人都在发蒙。 那封信中的内容,自然是关乎齐王彦景的。今夜三更把守四方馆的禁军换班之时,跟随彦景一道入凌安的亲卫队突然异动,由彦景指挥突围。因着卓印清的吩咐,四方馆外一直有隐阁武部监护,所以屈易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一面调派武部前去支援彦景突围出城,一面便遣人为卓印清送来了这封急报。 彦景是否是因为察觉到今上加派禁军看守四方馆而选择铤而走险长青不得而知,只是长青却清楚的知道,不管彦景是出于何种原因,此刻隐阁的部署还未到位,彦景凭借一己之力就想突破禁军封锁,其过程定然凶险万分。倒也难怪沉稳如卓印清,在接到消息的时候也会失态。 又一阵夜风刮过,长青被信上的内容激出了一层冷汗,此刻再被凉风一吹,冷得缩起了脖子。见卓印清仅披了一件单薄外衫立在那里,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长青挠了挠头,向着侧旁移了两步,为卓印清挡住了风,口中劝道:“此刻正值宵禁,且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凌安城内的巡防必定会更加森严,现在回隐阁是不行了,公子不若先回去休息,待到宵禁结束了,我便为公子备马车。” 卓印清原本还低头沉吟,在听到了长青的话之后,终于终于抬起头来,眸光汇拢道长青身上,摇头道:“我并不困,休息便不必了。” 而后一瞥紧阖着的厢房大门,卓印清向着不远处的白玉石桌指了指,开口道:“这里不是久留的地方,你且随我去那处坐坐。” 长青应了声是。 那白玉石桌便置放在玉兰花下,周遭遍是翠色欲滴的玉兰花枝,倒是一处掩人耳目好地方。 两人一前一后落座在白玉石桌旁,卓印清从长青的手中接过书信,叠好之后收入袖中,手却隔着衣袖柔软的布料不停得摩挲它,面上的神色难辨喜怒。 长青知他还在忧心,出声安慰道:“公子早已将隐阁所有武部撤回来应对,且阁中还有屈易调派人手,齐王必然能成功突围的,公子莫要太过忧心。” 卓印清将手收回到了衣袖中,却并未答话。 两人便如此枯坐,直至东方既白,宵禁终于撤销之时,长青从石凳上一跃而起,搀扶着卓印清走出长公主府的大门,隐阁的马车已然候在了不远处。   ☆、第91章 两人便如此枯坐至东方既白,就着晨曦暖橘色的光线,长青能看到卓印清眉梢处被湿重露气染上的细碎水珠。他身上一袭素色锦袍因着晚间的湿气早已失了飘逸,整个人便看起来异常憔悴。 隐隐听见东方传来的一声强过一声的开门鼓声,是宵禁终于结束了。 因着久坐一夜,卓印清起身的时候步履有些踉跄,长青连忙上前去搀扶,触碰到他的手时,被他指尖滚烫的温度吓得一颤,惊道:“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卓印清的手四季冰凉,此刻发热,定然是又病了。暗自责备自己太过粗心,长青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卓印清没有触觉,查不到冷暖,只迷茫瞥他一眼,脚下便继续向前走。长青无法,只能连忙跟上他的步子。 马车是早就备好了的,两人一同来到隐阁,屈易早已率着武部的一应人等在卓印清议事的厢房中候着,见到了卓印清,匆忙迎了上来:“阁主。” 卓印清微微一颔首,语速微快:“情形如何了?” 屈易恭敬道:“突围成功,齐王已在我们的护卫下离开凌安,路线便是阁主早前定的那条,此刻离殷城应该不远了。” 卓印清低低应了一声:“可有人员伤亡?” 屈易侧头一瞥身后协助彦景突围的庚午支的首领赵时,赵时会意,上前几步垂头回答道:“齐王亲卫队死伤惨重,九十七人仅幸存十五,阁内武部三十二人受伤,阵亡在我庚午支,为……九人。” 庚午支一直以来负责监视四方馆,满共才有十二人,便有九人牺牲,剩下的三人只怕要被打散了重新分到其他支去了。 卓印清沉默了片刻,问道:“尸首在哪里?” 赵时阖眸,声音哀恸:“当时情况危急,并未有机会……” 虽然话没有说完,可是意思却明白了。在场之人都知道,以小皇帝的心狠手辣,只怕不会给这九人留全尸。 “我会将他们带回来的。”卓印清的声音并不大,说出的话却仿佛带着千钧的力度。 赵时的呼吸一乱,苦苦压抑了许久,才湿红着眼眶向卓印清继续汇报道:“齐王在临出凌安前,曾要求见阁主一面,以当面致谢。” 卓印清却摇头:“我会见他,却不是现在。此刻只需按照路线将他快马加鞭护送回彦国,否则等各城都收到了追缉他的旨意,我们便寸步难行了。” 这句话毕,卓印清转向屈易道:“你去向宋源带个话,自殷城开始伪造车马痕迹,殷晋之路为伊始,绕淅河水路,然后陆行途径官洲、岐山、陇岭,最终从禹西开始,直接连到莫国边塞。” 莫国?屈易一怔,却没有多问,领命之后直接退下。 卓印清又向着武部中的其余人吩咐了后续事宜,待到诸事处理完毕,这才注意到天光已然大亮了。他历经了一整夜的忧心与紧张,如今这股劲儿散了,整个人便如同被抽去了丝一般,气力不济地坐回到藤椅中。 蒙叔与楚老先生一早便在外边候着,知道卓印清有要事处理,便一直没有打扰。此刻屈易也走了,武部的人也散了,两人方一入门,便见到卓印清一手执笔书信,一手捂着唇低咳的模样。 蒙叔的脚下的步伐一顿,楚老先生却没管其他,抬步上前便抽了卓印清手中的笔。 笔尖上还新润着徽墨,被抽出时就在卓印清的虎口处留下了一道。 “笔都执不稳了,还写写写!”楚老先生气得破口大骂道,“还嫌自己的病不够重么?” 蒙叔亦在这个时候走上前来,拉住了他,解释道:“方才听长青说公子一晚上都没有休息,我们过来看看。”而后上下一扫他的形容。 此刻的卓印清面色憔悴,沐浴在半敞窗牖处照来的晨光里,整个人苍白得仿佛要随时消失了一般。 楚老先生一探卓印清手腕的脉象,双眉向着中心深深攒起。也顾不得再骂了,楚老先生沉声道:“阿颜呢?” “在药房罢?”蒙叔提醒道。 楚老先生口中低低“嘶”了一声:“我去煎药,换她来照看阁主。” 这煎药的事情往常都是阿颜来做的,如今突然颠倒了过来,蒙叔有些茫然。 卓印清却只等他一走,便又提起了笔。 蒙叔回过神来,不赞同道:“公子这又是在做什么?虽然是在等喝药的功夫,也应该去榻上躺着好好休息才是。” 做什么?自然是在给俞云双写信。 昨日两人方为彦景的事情起过争执,今天彦景便破了禁军的守备逃出凌安。隐阁的武部除了屈易直率的甲子支,其余各支都未曾对外露过面,今上查不出是谁从旁襄助齐王,不代表俞云双不知道。卓印清反复思索,不知怎样将此事与俞云双当面说清,自然用起了老方法。 只是这笔尖在澄心堂纸上隔空划拉了许久,落下去的时候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彦景的出逃事出突然,并不是他的授意,可是计划中的每一环节都出自他的手笔。 自己昨日所说的从长计议确实真心,可如今彦景已向着彦国出发,这句话无论怎么听,都像是他为了松懈她的警惕而使的缓兵之计。 昨日俞云双的那句“你教我如何信你”不断在脑中回响,横冲直撞了半天,搅得人一片晕眩。卓印清努力清理着思绪,却愈发乱得厉害。 胸口隐隐发闷,仿佛有什么在往上冲,卓印清捂唇猛咳了一阵,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蒙叔已经近到了他身前,手也被他不由分说地摊开。 毛笔“啪”一声坠在桌案上,在澄心堂纸上氤氲出了一点又一点的墨渍。 卓印清方才用以捂唇的那只手上,有殷红血渍顺着指缝流下,在苍白肤色的映衬下更加怵目惊心。 蒙叔心神欲裂,抓着卓印清的手都剧烈地颤抖起来:“楚鹤!” 只是因着音调失控,声音变如同含在喉咙里一般,含含糊糊得听不清。 “楚鹤!”蒙叔又暴喝了一声,口吻都染上哭腔,显得格外茫然无助。   ☆、第92章 俞云双此时正穿着一袭百褶如意月裙,玉立于奉天大殿内,胭脂色的裙裾铺展开来,将殿外的百花都比得黯然失色了不少。 只是俞云宸却没有心思去琢磨这些,双手在御座的扶手上紧攥成拳,他的面色森然,阴测测问向俞云双道:“也不知皇姊是否知道昨夜齐王彦景突围逃出凌安城的事情?” 这件事情俞云双当然知道,而且知道得恐怕比凌安城内的大部分人还要早一些。昨夜俞云双睡得并不安稳,醒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侧眸一瞥卓印清并未躺在身畔,便心知不妙。 果不其然,不出多久俞云双便收到了赵振海的密报,将昨夜彦景逃离的事情告知。 只不过知道是知道了,对着俞云宸却不能坦白了说。俞云双抬眸,语调微扬,状作讶异道:“陛下说什么?” 俞云宸定定看着她:“昨日夜里彦景手下的亲卫突然暴动,突破了朕的巡防禁军,护着齐王从凌安城内逃出,这么大的事情,皇姊竟然会不知道?” “陛下见笑了,现下的凌安城已然不是当年的凌安城,无双也不是当年的无双。况且即便是当年,无双也尚未到只手遮天的地步。”俞云双淡淡道。 俞云宸后面要问的话被俞云双这么一噎,便有些说不下去了。 “只不过。”俞云双的话锋一转,黛眉微蹙,看起来有些惶恐难安,“听说齐王入帝都之时,携带的亲卫数量不足百名,且并未与齐王安置在一处。陛下派遣去看守他的禁军,便不只二百人了罢?人数差距如此悬殊,齐王居然能冲破禁军封锁,简直匪夷所思。” 俞云宸从鼻腔中挤出一声轻哼,咬牙切齿道:“朕派去的禁军何止二百人,可即便如此,依然没有守住一个小小的齐王,个中缘由,朕想还是该问问皇姊罢?” “问我?”俞云双的凤眸倏然瞪大,湿润清亮的眼眸,微扬的白皙面庞,看起来分外无辜。 “据朕所知,皇姊新嫁的那个驸马,便是由当年彦国被派来与我大宁和亲的安宁郡主所出。论辈分算,齐王彦景还是他的祖父辈。”俞云宸目光尖锐,仿若一片熊熊之火,恨不得将面前之人焚烧殆尽,“齐王自来到凌安之后,一直禁足于四方会馆,为数不多的几次出行,去的都是皇姊的长公主府。” 俞云双缄默不语。 御座上的皇帝却没有就此罢休:“方才皇姊也说了,区区百名亲卫的确不足为惧,但若是有内奸从中作梗,帮齐王出逃,那便另当别论了!” 说到此处,俞云宸蓦地从御座上起身,一步一步走下螭陛,伫立在俞云双面前不远处,将手中的一本奏折摔到了她的脚下,寒声道:“方才朕收到了右禁卫军统领刘定疾将军的折子,言昨夜他负责镇压齐王亲卫队时,曾有一队人马从凌安城内部偷袭,不仅协助齐王突破了封锁,还阻截了禁军援兵,为齐王争取了时间逃离,行动不可谓不迅速。” 俞云双倾下身来将地上的奏折拾起,死死盯着上面的字迹,一字一句读下来。 那折子仿佛是冰做的,寒意自手开始深入骨髓,就连心都被这冷意凝固住,每跳一下都如同扎在冰尖儿上一般。 卓印清啊卓印清,计划得如此周全,连禁军会从哪条路围堵都算好了,这便是你口中说的从长计议? 手中的奏折“啪”地一声阖上,俞云双将它横在两人面前,质问道:“陛下铺垫了这么多,究竟想要对我说什么?” 俞云宸一直细细观察着俞云双的神色,那是一张毫无破绽的脸,眼神中的针芒慑人,直教人抬不起头来。 这个眼神俞云宸分外熟悉,俞云双每每要采取进攻时,便是这幅表情。她也曾用这样的神情护过他,只是现在这表情越真实越熟悉,俞云宸便越愤恨。 一把从俞云双的手中夺过奏折,俞云宸冷声道:“刘将军的折子上书得清清楚楚,后来那队人的功夫看不出路子,却各个训练有素,他们便蛰伏于凌安城中,从齐王事发到他们来袭,中间相隔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这凌安城中,府兵如此强韧,且与齐王彦景沾亲带故的,不就只有皇姊你了?皇姊敢说昨日这场突围,与你没有丝毫干系?” 这一年来俞云宸窜得很快,此刻与俞云双对面而立,身形上的压迫分外明显。 俞云双仰起头来望他,面上的表情如玉雕一般平静,唯有开口回话之时,才有冷笑声从口中溢出:“不知是陛下太高估了我,还是太小瞧了我。” 心口发冷,却并非来源于这意料之中的怀疑。俞云双后退了一步,退出面前之人带来的阴影,这个位置足以让她与俞云宸视线平齐:“将齐王放回彦国,于我有什么好处?我尚有五万大军整装完毕,马上就要出征,完全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放走齐王!况且,无双是否与此事有关系,陛下去调查我长公主府与校场有无异动便可知晓,偏偏多此一举将我宣来奉天殿问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俞云宸浑身气血直冲脑门,暴怒道,“放肆!” 俞云双却没了平日里的忍性,继续道:“若是陛下毫无证据,单凭驸马与齐王彦景有故,便肆意怀疑长公主府,那我无话可说。但是陛下莫要忘了,你我还是亲姊弟,我与齐王有关系,岂不是代表着陛下与齐王亦有关系?我倒是觉得,自己看不住人,人跑了来问我要人,有这个功夫,还不若多派些人手去探查齐王究竟逃到了哪里才是!” 若是说前面的话还是在为自己辩驳,后面这句话便算得上是挑衅了。俞云宸气得一口血哽在了喉咙口,额上的青筋狰狞,怒吼道:“来人!” 御前执刀的侍卫听命,立即抽刀冲上前来,眨眼间便将俞云双团团围住。 俞云双神色寡淡,自始至终连眼皮都没有多抬一下,只是将一直掩于如意月裙广袖中的手缓缓举起。 纤纤五指如玉,将掌心的那枚长公主令都衬得粗糙了许多。 长公主令仅能号令十万鸾军,御前侍卫隶属禁军,并不受其管辖,是以见到长公主令,并无任何反应,而俞云宸的瞳孔却是一缩,手中的奏折被他紧攥于手中,几欲撕裂。 这十万大军便驻扎在凌安城外俞云双的封地中,早就成了俞云宸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是他此刻将俞云双拿下,他也拿不准那十万大军会不会做出什么过激之举。而且如今宁彦两国交战,若是没了俞云双,便再无人能调动那五万援军。 俞云双此刻将长公主令亮出来,是明目张胆的威胁。 俞云宸的凤眸眯起,胸中的怒意澎湃,叫嚣着要将面前之这触犯他帝威的人千刀万剐,可是理智却束缚着他极力克制。胸口起起伏伏,如此挣扎了许久之后,俞云宸终于缓缓抬起手来:“退下罢。” 侍卫行动如潮水,迅速退回到了大殿的各个角落里。 俞云宸冷冷一笑:“你我二人今日的心情许是欠佳,竟然话赶话闹到了这个地步。” 俞云双垂下了手,宽博的长袖袖摆垂下,将手中的长公主令重新掩住,头也不抬道:“陛下应该知道,我素来不喜欢被人冤枉。” “也是。”俞云宸叹道,“上次淮陵侯世子一案,皇姊几乎将奉天殿的顶给掀了。” 俞云双不置可否。 “朕今日将皇姊叫过来,是因为对皇姊心存怀疑不假,更多也是为了请皇姊帮忙出出主意,看看谁最有可能是那协助齐王出逃的贼子。”俞云宸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罢了,既然皇姊并不知情,朕再差人去探查便是,只要齐王还在我大宁的境内,我即便将大宁翻个底朝天,也定要将他找出来。” 俞云双也无心听他的客套话,躬身行礼道:“既是如此,无双便先行退下了。” 听到俞云宸允了,俞云双转身便出了奉天殿的大门。 正午时分的太阳总是分外的毒,由内至外的冰冷被火辣辣的阳光一照,却未散去分毫。 俞云双知道自己方才是冲动了,自清晨她收到消息伊始,胸口便隐隐蕴含着一股怒意。若是说先前她还能在俞云宸的面前极力隐忍着,当看到他还甩给她的那封奏折的内容,那怒意便如同被拨开了机括一般,再也控制不住。 卓印清竟然布局得如此周密,就在他对她说一切从长计议之后……这是因为料定了她心中有他,定然不会拿他怎样,所以才敢如此将她玩弄于鼓掌之中么? 一时间情绪涌了上来,说不清楚究竟是愤怒多一些,还是失望多一些。俞云双深吸了一口气,正欲回府之后详查此事,便听到身后有一熟悉的声音传来—— “长公主?”   ☆、第93章 俞云双回眸,那人便立在自己身后不远处,黛蓝色的文官服随着微风轻摆,朗润的气度即便是在炎炎烈日下,仍是一道惬意的风景。 此情此景倒是像极了与卓印清初见那日,俞云双有一瞬间的恍惚,待她回过神来,那人已然缓步走到了她的面前,躬身长揖:“长公主。” 俞云双负手而立,只静静打量着他,见到他起身了,才开口道:“原来竟然是卓世子。” 眼前之人,便是卓印清的二弟,怀安公爵位的继承人卓印泽。 卓印泽笑了笑:“臣方才唤了长公主几声,只是长公主似是在想事情,没有听到。” 俞云双环视四周,此处距离奉天殿已有一段距离,不知道卓印泽是从何处来的,遂也不接他的话茬,只是点了点头道:“不知卓世子唤住本宫,所谓何事?” “倒也没什么要事。”卓印泽声音琅然道,“就是许久没有见到家兄,想向长公主打听一下家兄的近况。” “世子若是想知道驸马的消息,直接去长公主府探访他便是,哪里需要在这里将本宫拦住了来问?”正午的阳光耀目,俞云双被刺得眯了眯眼,“宫中人多眼杂,世子难道不怕此刻的事情被有心人捅到今上那里去,平白招了他的猜忌?” 卓印泽脚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向着侧旁移了移,为她挡了阳光,无所谓道:“今上猜忌的人太多,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你倒是真敢说。”俞云双道。 既然他自己表明了不在意,俞云双倒是真的没什么好挤兑的了。明人不说暗话,俞云双直截了当道:“世子有什么事还是直说罢。” 卓印泽顿了顿:“上元那夜……在城东的九曲桥……” 上元那夜俞云双被季太妃宣入宫中过节,在回府的路上遇见尚书令季正元之女季盈夜奔于他。此事至今已经过了半年光景,俞云双也没有料到他竟然会现在将它拿出来说。 见他说一半留一半,似是在等她忆起此事,俞云双口吻淡淡道:“若只是这件事,那你不必担心,本宫是不会与他人说的。” 卓印泽却摆手道:“臣并不是这个意思。若是长公主要说出去,这事早就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了,何必等到现在?臣今日来找长公主,只是想请长公主在得空之时,替我去看看阿盈。” 说到季盈,卓印泽眼帘微垂,浓密睫毛盖下,瞳色看起来十分黯淡:“那日我无法抛下一切带她走,已是对她最大的亏欠。如今她为皇妃,我为君臣,按理说我不应再与她有任何交集,只是当我听闻她近日与窦后频繁摩擦,心中实在放心不下。长公主也算是看着她长大,应当知道她生性纯善,即便有季尚书令的栽培,仍无法与窦后相抗衡,禁中险恶,风起云涌的程度不亚于前庭,与其让她被窦后一步一步从高处拉下,不若一开始就偏安一隅,还能少树一些敌。” 那日卓印泽狠下心来将季盈留在九曲桥,今日却能放下身段,冒着被今上猜忌的危险请求俞云双帮他劝说季盈,倒不知该说他是无情还是深情。 “许是卓世子误会了,本宫并不是一个爱沾惹是非的人。当初本宫肯帮季盈的忙,将她送去九曲桥与你相见,也只是闲来无聊想要看看这出戏如何收场罢了。本宫给过你带她走的机会,是你放弃了。如今你们二人落得如此田地,也怨不得谁。”俞云双勾了勾唇角,那笑意明晃晃挂在脸上,说不清是讽刺还是其他,“况且季淑妃再不济,上面也有一个季太妃帮衬着,卓世子未免太杞人忧天了些。” 卓印泽蹙眉解释道:“我那时没有带她走,不是因为我不爱她,而是因为我走不了。卓家虽然还有一个怀安公的爵位,却早已渐渐没落,我若是不管不顾一走了之,印然年纪尚幼,大哥的身体又不好,父亲在官场上无人帮衬,只会更加寸步难行……” 俞云双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你当初的世子之位,难道便也是偏安一隅得来的么?” “我……”卓印泽蓦地涨红了脸。 俞云双只是想辩驳他的话,并不是在意那个世子之位,而且不只是她,卓印清也完全没有将这爵位放在眼中,否则也不会如此轻易的拱手相让。 当初卓印清以爵位换来了娶她的机会,她以为他只想要她,可如今她却不确定了。卓印清的心思太难琢磨,他说过凡事总要付出代价,也许娶她也只是他在成事的路上需要付出的代价而已。 俞云双心中烦乱复起,连带着看着卓印泽的眸光都冷凝了下来:“这偌大的凌安城就像是一张网,身为网中的女子,这辈子最在意的便只有两件事——要么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要么是夫君独一无二的宠爱,两样都没有的女子,最是可悲。你两个都给不了,还想要劝阻她去争取,也不知是她想要的多,还是你想要的多。” 卓印泽却不赞同:“我只想她平安。” 宫闱是精致富丽宝地的宝地没错,但是繁花胜景背后,隐藏的阴暗诡谲丝毫不输于前庭,又哪里是隐忍变成安然度日的。 俞云双哂笑:“我不会去劝她,反而想劝你一句,既然她已经入宫,你便不要幻想着她还是以前那个她,否则等哪日开诚布公相见了,你只怕会受不住这个打击。” 见到卓印泽凝眉不语,俞云双也不想再多说了,只抬眼一望天色,日头已然不在头顶,再在宫里耗下去,只会耽误寻找齐王的进程,俞云双对着卓印泽挥了挥手,也不等他对她行别礼,便转身向着宫门继续走去。 因着在宫中的耽搁,待到俞云双回到长公主府的时候,未时已至。映雪一直迎在门口,此刻见到俞云双回来了,匆忙赶上去附在她耳旁道:“殿下,姚大人、赵校尉与裴郎将已经在书房等候多时了。” 俞云双应了一声,一面向着书房疾步走,一面问映雪道:“驸马可回来了?” “未曾见到驸马回来。”映雪回道,“听说驸马天方亮个边儿就出府了,殿下可需要我差人去大理寺瞧一瞧?” “不必。”俞云双声音润着冰,音调沉下强调道,“谁都别去。” 映雪小心观察着她的神色。俞云双的性子从容淡漠,鲜少以这样的口吻说话,也不知道驸马是哪里惹到了她。 见俞云双已然跨过门槛儿入了书房,映雪也来不及瞎琢磨了,匆忙唤来了随侍为俞云双添上茶,而后却行阖门退了出去。 书房内姚永泰、赵振海与裴珩齐坐一排,虽然是为不同的事情前来,等得却是同一个人,见到俞云双进来,三人同时起身,对着俞云双行了一礼。   ☆、第94章 俞云双请三人落座,左手边便是侍女新上的糕点盘子。其实自清晨起,俞云双便因着齐王彦景一事在忙碌,到了现在都滴水未进,映雪也正是因为如此,才将糕点果子放到了这里。 俞云双却将那盘子向着旁边推了推,只端起茶盏小啜了一口润了润嗓子,便看向姚永泰道:“姚大人这个时候来见本宫,可是因为知道了齐王彦景脱逃一事?” 姚永泰匆忙站起身来,对着俞云双直挺挺地一跪:“齐王脱逃,臣身为京兆尹难辞其咎,请长公主责罚。” 俞云双此时身体太乏,便没有起身亲自搀扶,隐含气势的凤眸一瞥坐在姚永泰身侧的赵振海。 赵振海立刻会意,将姚永泰扶着重新坐回到四出头官帽椅上。 俞云双待两人坐稳了,才摇头缓缓道:“守备的禁军不属于你的管辖,怎么能怪你?齐王既然已经逃了,现在当务之急是将他追回来,而不是责罚谁。” 姚永泰十分羞愧:“那……殿下可有什么需要老臣帮忙的地方?” “追查的事自有本宫这边的人来做。”俞云双谢绝道,见姚永泰双手复又紧紧搅在一起,便知他仍在自责,话锋一转道,“不过本宫确实有一事想要拜托给姚大人。” 姚永泰挺直背脊,郑重道:“还请长公主尽管吩咐,老臣定然肝脑涂地,以弥补昨夜失察之责!” “哪里用得着你肝脑涂地?”俞云双唇角勾出一抹妩媚笑意,“只是本宫不是今日便是明日,就要动身去封地校场,不在的这段日子,诸多事务还需要你代为处理。” 姚永泰还来不及反应,裴珩却已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看向俞云双:“为何要去校场?”而后似是觉得自己的声音太大大,转了转眼珠,压低了音量悄悄道,“难不成我们的援军要准备出征了,所以你要去祭祀誓师?可我们不是一直在等辎重与其他行台兵的调派?” 俞云双解释道:“粮饷后勤确实还未跟上,但齐王此次从凌安脱逃,必然也在快马加鞭回彦国的路上,若是我们出兵增援的消息被齐王泄露出去,优势便成了劣势。是以我们不能给他们太多准备的时间,必须尽早出兵。” “话虽然这么说没错……”裴珩面露迟疑之色,“但是出兵兹事体大,也不知道今上那边是否同意。” 今日俞云双以长公主令为要挟,俞云宸虽然面上没说什么,心里面只怕恨不得她的鸾军现在就出征,又怎么会不同意。 触了俞云宸的逆鳞俞云双并不担忧,唯一需要担忧的,是中立派。朝堂多变,中立派又窜得太快,自己这个时候离开凌安,朝局变动的消息难免滞后许多,与其事必躬亲耽误了要事,不如选择放权。 “他会同意的。”俞云双道,而后转向姚永泰,口吻也语重心长了起来,“虽然跟随本宫的中立派朝臣日渐增长,你却是本宫最得力最信任那人。本宫此去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算短,你若是觉得自己挑得起这担子,本宫便将中立派的诸事全权交与你来管。” 姚永泰原本还担忧因为齐王逃脱一事失了俞云双的信任,却没想到俞云双没有责备与他,反而委以重任。自新帝即位,姚永泰一直被季派打压,若是没有俞云双,他也没有可能重新在奉天殿上挺直了腰杆走路。 如今他只觉得当初迈出向俞云双投诚的那一步是此生做过最对的决定,起身对着俞云双再行一拜,手是抖的,口吻却异常坚定:“老臣定然不负殿下所托!” 俞云双微微颔首:“待会儿我会写一封手书交与你,也算是今日之事的凭证,你若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除却罗晖、白鸿远,还可以找在座两人商议。” “臣谨记长公主吩咐。” 因着姚永泰身为京兆尹,也要负责协助搜寻齐王下落,是以俞云双便没有久留他,又叮嘱他一些零碎琐事,便让他离去了。 待到姚永泰从书房出去,一直憋着没说话的裴珩才急匆匆道:“云小双,方才你说你不在凌安的时候,姚永泰有事可以找我,岂不是说此次去校场你不会带着我?” 俞云双说了一通,喉咙火烧火燎,手刚伸向茶盏便听他来了这么一句。手上的动作一顿,俞云双凤眸微抬扫了他一眼:“你去那里做什么?出征的又不是你的兵。” “我要去潼城找我大哥,我要随他一起攻打彦国。” “你去不得。”澄净茶水缓缓注入紫砂茶盏,茶香晕染了一室空气,“我答应你大哥好好照顾你,也答应了你一定让你大哥班师回到凌安。如今我许诺你的事情尚未办成,你还让我再失信于你大哥?” 裴珩听到了这句话,嘴上想反驳,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便支支吾吾地垂下头来。 俞云双抿了一口茶水继续道:“况且这里还有事情需要你去办。” “什么事儿?”裴珩拉耸着脑袋,蔫巴巴道,“你不让我跟着,我也不会偷偷跟在你后面,你又哪里需要再找个借口将我拴在凌安。” 被裴珩误解,俞云双只摇头无奈:“我此番离开,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中立派与齐王。如今中立派有姚永泰打理,我还需你与赵振海二人去负责查探齐王的行踪。” “我听闻今上自昨日事发之后,便下旨捉拿齐王,此刻收到消息的各城定然已经开始搜查,难道还需要我们出手?”赵振海问道。 俞云双却没有正面回答:“昨夜是因为有人暗中襄助齐王,他才能如此顺利突出禁军重围,那人心思细密,只怕会伪造不少齐王行踪的假痕迹,今上入了他的局,是查不到什么的。” 此话一出,在座的两人皆怔在当场。 是赵振海率先反应过来,看着俞云双眼神都带着迟疑:“如此说来,长公主是知道昨日协助齐王突围之人的身份了?” 柔软的指腹在紫砂茶盏的杯沿上轻轻摩挲,唯有从指尖传来的粗粝触感,才让俞云双觉得此刻的一切是真实的。阖了阖眼眸,俞云双口吻淡漠道:“是隐阁。” “隐阁?!”裴珩惊呼出声。 别人不知道俞云双与隐阁阁主之间的交情,但是裴珩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当初便是隐阁阁主与俞云双定下三年之约,使她既不用服斩衰,亦不必担心再被赐婚的驸马是今上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俞云双曾经亲口承认过她对秦隐的好感,而秦隐也在俞云双出降之后,将阿颜派来长公主府为驸马卓印清治病。 在裴珩的认知中,秦隐一直是是友非敌的关系,也不知道俞云双与他之间发生了什么,能让他不顾俞云双的立场,助齐王回到彦国。 “你确定这事是隐阁的手笔?”裴珩仍觉得哪里不对劲,“毕竟齐王在凌安城除了长公主府,并没有去过其他任何地方,不可能与隐阁有什么交情。” 卓印清日日与彦景相见,两人还是同宗同族,这交情,比她与他的来得还要深厚。俞云双心口委屈弥漫,将那杯茶盏赌气推到了一边,却没提卓印清的身份,避重就轻道:“隐阁本就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地方,有人请他帮忙,还付得起其中的代价,他便会出手,又哪里会论什么交情?” 这话的语调寡淡,只是话尾那句的意思,却终究带了嗔怨。 这是俞云双鲜少外露的性情。 再骄傲淡漠的人,遇到了倾心之人的背叛,心中都不会好受,更何况裴珩太了解俞云双,她对那隐阁阁主,是动过真情的。 方才姚永泰在时,碍着姚永泰与隐阁之间的那层关系,俞云双便将事闷在了心中。如今在场之人都是她极信任的人,且好死不死地提到了这件事,情绪便不经意间泄露了出来。 看了这样脆弱外露的俞云双,裴珩心里发紧,想开去安慰,可话在喉咙里辗转了许久,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俞云双也并未给他安慰的机会,话毕之后微微一顿,只深吸一口气,便言归正传道:“所以我说我走得时候,你必须留下,因为你对隐阁也算熟悉,且心思通透活络,一些蛛丝马迹兴许别人看不出来,你却可以发现。” 方才俞云双与姚永泰说话的时候,裴珩便发觉俞云双有一张蛊惑人心的嘴。姚永泰走了之后,俞云双才开始提隐阁的事情,摆明了她对姚永泰的信任并不是她嘴上说的全权倚重。而姚永泰也在官场也沉浮了几十年,什么场面没见过,却愣是被俞云双牵着鼻子走,一会儿忐忑不安,一会儿有感动得老泪盈眶。 裴珩当时还在心中慨叹俞云双的能说会道,分明是分身乏术,却能被她说出一股临危受命非他不可的味道来。如今轮到了自己,裴珩便是当时的姚永泰,被她说得心中的飘飘然之情简直压也压不住。 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看向俞云双,裴珩神采奕奕道:“那好罢,我留在凌安。若是我发现了齐王的行踪,定然快马加鞭告知与你。” 俞云双却摇头言不必:“我人在封地,等我收到消息的时候,一切为时已晚。你若是发现他的行踪,便直接行动便是,但务必活捉齐王。” 话毕,她一双弧线优美的凤眸从裴珩身上越过,对上了一直静静聆听的赵振海,眸色幽深:“还有一事你们必须要牢记,追踪一事需要暗中进行,莫要让今上发现任何端倪,否则我唯你二人是问。” 这话一出,便是要保隐阁保齐王了。 裴珩与赵振海相觑一眼,齐齐应是。 一直候在屋外的映雪见三人终于忙完正事,便端了一碗榛松甜羹进来。裴珩与赵振海也看出了俞云双的疲惫,起身告辞,与映雪擦肩而过,出了书房。 映雪将托盘放在俞云双的面前,唤了一声长公主。 俞云双正揉着额角,闻言抬起头来,视线扫到碗里的榛松甜羹,那人清俊的身影便在猝不及防间划过脑海。 分明腹中早已空得绞痛,她却不想动那碗甜羹,挥了挥手正要映雪退下,便又听一阵急切脚步声传来。 两人不约而同望向门口,是囊萤进了书房的大门,对着俞云双行了一礼:“殿下,宫中来人了,请殿下去前庭接旨。” 话毕,囊萤补充了一句:“听那内侍的意思,应是要出征了。” 映雪闻言蹙眉:“怎么事情一出接一出,从清早开始便没消停过,好歹让殿下吃些东西垫一垫啊。” 俞云双却挥了挥手:“不必了,去前庭接旨罢。” 而后她扶着桌案站起身来,胭脂色月裙的广袖一拂,人已率先出了书房。 卓印清啊卓印清,你分明不在,却又无处不在。   ☆、第95章 卓印清的神思一直昏沉,恍惚间能感觉到自己躺在床榻上,身边总有人来来回回地走动,绕在床榻旁窃窃私语,他的眼皮却似是有千钧重,每每想要睁开,便被梦靥拉回,重新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如此反反复复了不知过了多久,当刺目阳光透过射入屋内,覆上他的眼帘,卓印清感知到了,眉头微微蹙起,却依然被什么压制着一般,怎么都醒不过来。朦胧间听到有人步履极轻地走到他的床榻旁坐下,却又什么话都没有说,只静静在那里,似是在凝视他。 这样的场景与往日里在长公主府与俞云双相处的画面相重合,卓印清努力动了动手指,想要去攥她的手,想对她说自己有话要同她讲,身体却如同不是他自己的一般,怎么都使不上劲来。 衣袂摩擦的窸窸窣窣声音响起,那人应是要走,卓印清心中惶急,脑海之中一片轰鸣,回响的全是梦靥之中俞云双反复提及的那句“你与我已是敌人,教我如何信你”。撕心裂肺的痛与惧怕刹那间渗透了黑暗,划出灵台一片清明,卓印清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抬起手来胡乱在空中一抓,竟奇迹般的攥住了那人的衣袖。 “别走!”喉咙如同被火烧灼过一般,声音嘶哑得连他自己都不认得。他却顾不上许多,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继续嘶声道,“云双,别走!” 那人僵立在了原地,沉默了许久,终于出声唤道:“公子……” 卓印清抬起眼帘,视线顺着手中牵扯的衣袖向上寻觅,在看清了阿颜苍白的面孔之后,瞳孔微微一缩。 身上的力道顿失,手不受控制地重重砸回到床榻上,卓印清猛咳了两声,而后开口道:“对不住,想必是因为刚刚醒来,人还在糊涂。” 阿颜却咬着嘴唇狠狠摇了摇头,语无伦次道:“师父说公子这一觉能睡到傍晚才好。方才我看外面的阳光太盛,担心公子睡得不安稳,想将帷幔拉上为公子挡挡光,却没想到公子还是醒了。” “傍晚?我哪里需要睡这么久?”卓印清蹙眉,“屈易是否已经回来了?我叫他去给宋源带话,这个时辰他也应该回来复命了,怎么都没人叫醒我?” 阿颜被卓印清一连串的问话问得发怔,仔细观察了他片刻,才小心翼翼道:“公子莫不是不记得了?那日公子发温热,最后还咯了血,师父说是因为您思虑过甚,郁结冲了心脉,加之公子之前并未好好调理身体,五觉散之毒被提前激起,若是按照以前的方法治疗,受损的心脉承受不住毒性,只怕会……” 说到这里,阿颜抿了抿嘴唇,神情有些后怕:“而后师父在为公子煎的药里面加了半副定元丹,硬生生将被激起的毒性锢在原地扎根,这才护住了心脉,保了公子一命。” 定元丹卓印清是知道的,是楚家世代流传的秘药,可镇定血脉,三元归无。这药对一般人没什么作用,却能让垂死之人封住经脉三元,暂续一时性命。定元丹的配方楚家因为家族分裂曾经遗失过一次,后被家主楚闲云的嫡传弟子秦砚归还楚家,只是那时世间已再无配方中的赤红寸香草,是以死楚闲云之后,定元丹再无人能炼制成功。 也正因为此,楚家后来又重新调制了定元丹的配方,以千香草替代了赤红寸香草,并修改了其他药草的分量,制成了新的丹药。这丹药虽然仍叫定元丹,功效却不及以前定元丹的十分之一,仅能使中毒之人在昏睡的时候减缓经脉与三元的行转,从而抑制毒性的扩散。 五觉散之毒适宜发散,不宜抑制,这定元丹并不适用于五觉散,楚老先生会在那个时候将它拿出来,看来也是走投无路。即便阿颜没有将话说完,卓印清也明白了,自己这回是又在鬼门关里面闯了一圈。 “公子。”阿颜的声音将卓印清从沉思中唤回,“既然公子提前醒了,我这便唤师父过来为公子诊脉。” 卓印清凝眉不语,却在阿颜将将要出厢房门的时候将她唤住,问道:“我昏迷了几日了?” “算上今日,这是第四日。” 竟然已经过去四日……卓印清疲惫地阖上了眼睛,俞云双说谁将齐王放回彦国,谁便是她的敌人,此刻的她,只怕已经恨他入骨了罢? 楚老先生来得很快,不只是他,蒙叔、屈易、长庚斐然以及隐阁中的一干人等在得到卓印清醒来的消息之后,都一窝蜂地涌到了卓印清的厢房里来看他。 楚老先生十分霸道,将其他人都轰了出去,唯留下蒙叔一人在近前照料着。 将房门牢牢扣上,楚老先生转过身来,人还没有走到卓印清的床榻处,骂声便已越过了连接内外两室的落地罩直直对着卓印清冲过来:“还惦记着听屈易的复命,你怎么不惦记惦记自己的命!我说过多少次你需要静养,最忌思虑过度伤及心脉,你……你……”楚老先生气得险些上不来气,伸手指着卓印清恨铁不成钢道,“你们一个个都将我的话当成耳边风了!” 隐阁之中从来没有人敢以如此的口吻对卓印清说话,卓印清却好脾气地一口一个是应着,待楚老先生说完了最后一句,卓印清及时换了口中的话,笑道:“不敢……不敢……” “那你还把自己弄成这幅形容?!”楚老先生吹胡子瞪眼,“你应当知道服用定元丹的后果是什么,这次五觉散的毒性被定元丹抑制住了没有发作,下个月再发作起来就会变本加厉!你自己觉得你到时候能不能熬过去?” 卓印清唇角的线条一敛,认真道:“我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完成,不会这么轻易就死了的。” 楚老先生重重哼了一声:“若是没这些事情拖着绊着,你的身体也不会差到今天这个地步!” 蒙叔见两人陷入僵局,匆忙开口劝和道:“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而后转向卓印清,语带责备:“楚大夫的话公子确实应当谨记着,伤及心脉不是小事,公子是昏过去了,不知道那日的凶险,我们可是都看在眼中。” 卓印清垂下眼帘点了点头,浓密睫毛在苍白面上投下一片小扇般的阴影,看起来异常憔悴:“我知道错了,以后定当铭记于心。” 楚老先生见卓印清态度如此诚恳,倒也没再骂了,拎着医箱走到他身旁的杌子上坐下,执着他的手腕放在脉枕上,凝神探了片刻之后,一直紧绷着的脸终于松弛了下来,叹了一口气道:“此次的五觉散确实已经发作完了,这些日子你便好好养着罢,若是能在下个月毒性发作之前将身体调养好,兴许能安然度过。” 卓印清温润的眉眼微微弯起,描绘出的弧度精致如同工笔画一般:“让楚先生费心了。” “何止是费心,简直是操碎了心。”楚老先生将脉枕重新收入医箱,“我去为你煎药,一会儿让阿颜给你送过来。” 卓印清目送着楚老先生离开,唇角的笑意这才渐渐凝固,以手撑着床沿想要起身,却被蒙叔按回到了榻上。 卓印清摇了摇头道:“我并不是要下榻,只是躺了四日,浑身上下都僵住了,还是让我坐一会儿罢。” 蒙叔闻言,这才伸手扶着卓印清坐起身来,为他身后垫了个软枕,又将他身上的锦被拉至了胸前:“公子那日真的要把我吓死了。” 卓印清从被中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蒙叔的手背,温声安慰道:“以后不会了。” 蒙叔喟叹了一口气,端起方才进来时放在一边的白玉瓷碗,搅了搅里面冒着热气的清粥,对着卓印清道:“公子昏迷了这么多日子,虽然有定元丹护着,但还是滴水未进。我准备了药粥,公子先用一些罢。” 卓印清昏睡了这么久醒来,加之心里有事,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只是此时若是不吃一些,蒙叔只怕又要为他担心,便由着他喂了几口,才推辞说自己吃饱了。 蒙叔倒也没有强求他,将粥碗重新放回到一旁的案子上。 卓印清等蒙叔重新落座了,才开口问道:“屈易是否还在外面?将他唤进来罢。” 蒙叔却破天荒的没有听卓印清的话,将身`下的杌子向卓印清的方向拉近了一些,摇头无奈道:“我知道公子一醒来便要找他,所以早就帮公子打听了,齐王一切安好,如今已然离开了殷城,按照公子计划的路线向着彦国走了。而今上那边的人马也发现了我们伪造的车马痕迹,正沿途跟踪,若是一切顺利,只会与齐王的路线愈行愈远。” 卓印清闻言,面上的神色却并未放松,置于锦被上的右手来回揉捏着被罩,琥珀色的眼眸也是一片深邃难测,过了半晌之后,才开口问道:“那……云双呢?” 这话的语调被忐忑染着,明显到连蒙叔也听出来了。   ☆、第96章 蒙叔面露为难之色。 卓印清的眼睫低垂,琥珀色的眼瞳被浓密的睫毛遮盖,显得愈发黯淡无光:“可是她不愿见我?” “这倒不是。”蒙叔匆忙摆手道,“那日我见公子的情形稳定下来了,便差人去长公主府请双姑娘,但是头一回去的时候,护卫说双姑娘入宫尚未归来。到了下午再去的时候,侍卫却说双姑娘已然走了,且不肯透露双姑娘的行踪。我想起公子那封没有写完的信,以为是双姑娘在与公子怄气,便打算第二日再去请她一趟,谁成想当晚便收到了宋源的消息,说今上下旨出兵,而双姑娘已然去封地校场祭祀誓师了。” “也是。”卓印清喃喃,“齐王都走了,她又怎么可能不走?” 这话的声音十分低,也不知是在给蒙叔说,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公子。”蒙叔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试探问道,“要不要我为公子伺候笔墨,公子将那信写完了,再让屈易送与双姑娘?” 这件事若是能解释清楚,那日卓印清早就将信写完送出去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卓印清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不必,我等她回来了亲自解释。” 只是卓印清终归没有等到俞云双。往日里俞云双去校场至多五六日就能归来,可这次卓印清等到了第七日,俞云双没有等来,却等来了宋源从彦国带来的消息。 隐阁与彦国一直往来密切,前有埋在太子翊身边监视其一举一动的眼线,后有安插在前庭为隐阁传递消息的暗线,当初太子翊在潼城滥杀无辜百姓以换军功的消息,便是由暗线一照卓印清的吩咐,在最恰当的时机传与越王,再借由越王之口捅到彦帝那里去的。 这件事对于太子翊来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不仅令他失了彦帝的信任,还在彦国上下落得一个声名狼藉的下场。彦帝下旨将太子翊召回,虽然并没有废了他的东宫之位,可待到议和失败的消息传回到彦国,宁朝的大军开始反守为攻侵入彦国国境之时,太子翊作为引发这场战乱的罪魁祸首,即便彦帝不明旨废他,他也必须让出东宫的位置以熄灭举国怨声。 这一切全是太子翊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可不得不承认,若是没有卓印清在背后推波助澜,他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太子翊现在若想挽回颓势,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便是抗旨不归。只要他能在战场之上击退宁军,平息这场战争,便勉强算得上是将功抵过。只是太子翊能做出割取无辜百姓之耳以换军功的勾当,自然没这胆魄背水一战,更何况他所面对的敌人是宁国的护国大将军裴钧,太子翊能在战争最初从占尽优势的地位节节败退至此,若想取得胜利,要么白日做梦,要么有如神助。 是以当太子翊接到彦帝召他回沂都的圣旨之后,原本是没有丝毫犹豫要听命返回的,但是回到沂都便代表着太子翊从此再无翻身的机会,他身边的门客自然都极力劝阻。如此一来二去,太子翊回沂都的事情被一拖再拖,如今新帅即将抵达潼城,他没有理由继续留在潼城,便只能收拾好行囊,等新帅抵达,便要踏上归程。 芒种已过,窗外夏蝉的鸣声都仿佛带着燥热,一声接一声撞击着闷热的空气。隐阁二层的议事房内,卓印清身着一袭淡青色锦袍,肩上还披了一件白狐狸皮鹤氅,手捧着一杯白玉碗坐在桌案后。那碗中放了一枚蒸得软趴趴白胖胖的雪梨。 天气酷热,宋源就坐在卓印清的对面,从他的角度,却还能看到雪梨上萦绕着袅袅热气。 卓印清的手指修长,捻着雪梨的把儿将它拎起又扔下,扔下再拎起,玩得不亦乐乎,似是完全没有被夏日的炎热所困扰。 宋源还未将太子翊的境况禀报完,额上的汗水已止不住得往下流。借着用帕子擦汗的功夫,宋源抬眼一望卓印清,见他浑身裹了那么厚却还清清爽爽,与他仿佛处在两个季节里,忍不住想开口调侃,但是转念忆起这人察觉不到冷热的原因,话在嘴里面转了一圈,便重新吞回到了腹中,只继续低头擦汗以掩饰尴尬。 卓印清将楚老先生早上来诊脉时忘在桌子上的蒲葵扇丢给他。 “这天气当真是要热死人了。”宋源接过蒲葵扇来就是一顿呼扇,“李孟说他劝不住太子翊了,想来问问公子下一步应该如何做。” 李孟原是隐阁武部甲子支的一员,三年前被卓印清埋在太子翊的身边做暗线。前些日子卓印清托宋源交给李孟的锦囊,除却让他将太子翊在潼城的恶行传出去,便叮嘱他务必劝说太子翊留在边关。 “嗯。”卓印清清了清嗓子,鼻音却依然很重。 都说病去如抽丝,那日大病之后,卓印清的身体便一直不怎么健朗,温热虽然退了,风寒却一直没好利索,每天夜里睡熟之后,都能硬生生地将自己咳醒。楚老先生为此急得团团转,因着怕药性相冲,不能给卓印清下猛药,便让蒙叔买了一筐子雪梨,削皮掏核灌入川贝米分,每日早中晚各蒸一只给卓印清吃。 卓印清原本极爱吃梨,自没了味觉之后,还喜欢时不时吃上一只。只是如今突然被人迫着每日吃三次,就是再爱吃的东西也会吃腻。 抬眸一扫室内,蒙叔与楚大夫都不在,卓印清将那大白梨子递给了宋源,眉眼弯弯问道:“吃么?” 宋源问完了话正等着卓印清回答,被他倏然一打岔,人便摸不着北了,傻愣愣伸出手来,还未碰到雪梨把子,人便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忙不迭推却道:“不吃不吃,我哪敢跟您抢梨子吃。” 卓印清哀怨叹了口气,将手收了回来,开口问道:“李孟可说了太子翊预定何时动身?” “新主帅是早就定好了的,抵达潼城应该也就这几日的功夫,到那个时候,太子翊就要离开了。” “那便确实没多少时间了。”卓印清苦哈哈地凝视着那梨子,张嘴咬了一口。 见宋源偷眼瞅他,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问道:“怎么了?” 宋源咽了咽口水:“好吃么?” “好吃你便替我吃了么?” 宋源背脊一僵,头摇得入拨浪鼓一般:“阁主我求求您了,快乖乖将它吃了罢。” 卓印清皱了皱鼻子,低声抱怨道:“难吃。” 以前听说阁主不爱喝药,宋源还觉得可以理解,如今见他连梨子也挑剔了,宋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便只能就着方才的话题继续道:“其实我一直有一事不明了,既然阁主当初布局的初心便是让太子翊在彦国再无立足之地,如今只需他领旨回到彦国,这目的便达成了,为何还教李孟千辛万苦地将他留在潼城?” 卓印清将梨子重新放回到瓷碗中:“此消彼长。” 这话说得简练,宋源只恨自己愚钝,摸不清卓印清心中想得是什么。 卓印清用帕子将手指一根一根拭干净了,解释道:“你别忘了,太子翊下面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越王。” 话说至此,宋源便懂了,太子翊完全倒台之日,便是越王崛起之时,卓印清又怎会甘为他人做嫁衣。 “可现在这个时候,将太子翊留在潼城也太难了。李孟在去彦国前,与我的交情匪浅,所以我比谁都了解他。他是个十分好强之人,除非这事当真无法解决,否则是不会开口向别人求助。”宋源蹙眉道。 “我知道。”卓印清捂唇轻咳了几声,“我写封手书给你,你传给李孟,让他凭此拖延五日,五日之后我会亲自去潼城,与太子翊见上一面。” 此话一出,宋源的眼眸蓦地瞪大,失声低呼:“这怎么行?” 卓印清却抬手止住了他的劝阻:“说来太子翊能留在潼城的借口有很多,不能留的原因却只有一个,便是他没有万全把握证明留下比离开的风险小。若是想要让他留下来,给他一点筹码是必须的。” “可是阁主的身体……”宋源觑着卓印清不带任何血色的面容,不赞同道,“此去彦国路途颠簸,何况路上只花五日的时间,相当于日夜兼程了,楚老先生与蒙叔是不会同意的。” “他们那里自有我去劝说。”卓印清执起笔道,“其实彦国之行我是早就定下了的,他们二人不是不知道。要见太子翊是一方面,若是齐王此行顺利,此刻也该抵达彦国了,也是时候与他也见上一面了。” 卓印清说到此处一顿,补充道:“以隐阁主的身份。”   ☆、第97章 卓印清以前也不是没往彦国跑过,俞云双与卓印清第一次相遇,便是在他从彦国回来的路上。只是现下卓印清身上的病症还没有好利索,加之路程十分赶,这一趟彦国之行谁都没敢怠慢,从铺盖到药材,只恨不得将整个隐阁都装入马车随卓印清一起走。 到了最后还是卓印清发话,让一切从简,才避免了隐阁被他们掏空。 因着隐阁里面还有长庚斐然两人孩子需要照料,蒙叔此次是无法随行的。凌安城郊,蒙叔将卓印清一行人送至十里亭外,临下马车前对着卓印清切切叮嘱道:“潼城偏北,气候没有凌安城养人,公子到了那边切莫逞强,有什么不适了便与楚鹤说,他若要骂就让他骂,反正您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不进的。” 这一路上蒙叔反反复复都是这句话,卓印清哭笑不得,却还是不厌其烦地应他道:“不必担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他伤寒未愈,说话的声音闷闷的,听得人无端觉得可怜。 蒙叔为他掖了掖身上盖着的白狐裘氅,顿住想了想,又一拍脑门,从袖中摸出一个金累丝的香囊出来,递与卓印清道:“这是出隐阁前颜姑娘托我交给公子的,里面填的是她亲自调配的药草,可以安神凝气。此去潼城路途颠簸,公子素来睡得浅,有了它夜里还能好过一些。” 卓印清接过香囊,放在鼻尖嗅了嗅。说是香囊,也不知阿颜在配制的时候用了什么方子,倒闻不出什么味道来。卓印清将它放到枕边,对着蒙叔笑道:“她也是有心了。” 他口中的这个有心,定然跟阿颜抱着的那份心不是一个意思。 都说隐阁主心思细密,可蒙叔却知道他在男女之情上面却比谁都糊涂,唯一一次开了窍将感情毫无保留地抛出去,那人却还是大宁国的长公主,蒙叔以前还觉得这是缘,如今却觉得这是孽缘。 提到了阿颜,卓印清似是又想到了什么,将蒙叔的手臂按住:“回去还请蒙叔替我向阿颜提一句,我临行前对她说的话,一定要在云双回到长公主府后带到。” 隐阁之中除了楚鹤与长庚斐然,最常出入长公主府的便是阿颜了,虽然蒙叔并不赞同阿颜与俞云双相见,却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蒙叔拍了拍卓印清的手,承诺道:“这事儿公子您便不要多操心了,待到阁内一收到双姑娘回来的消息,我便催颜姑娘过去,横竖是不会忘记的。” 卓印清闻言垂下眼睫淡淡一笑,松手靠回到车壁上。 瞥着卓印清苍白的面色,蒙叔默默叹了一口气,转身掀了帷裳下车。即便对卓印清放心不下,他却还是要尽早离开的,否则一会儿天光大亮了,卓印清的行踪容易泄露。 马车开始摇摇晃晃前行,卓印清透过窗纱狭窄的缝隙回望,已经看不到蒙叔的身影,却仍能看到皇城最巍峨的宫宇露出的那一角琉璃瓦。此刻朝霞未散,日光并不通透,周遭的一切都被笼罩着一片青灰,唯有那琉璃瓦散发出耀目的金黄色光晕。 这是至高无上皇权的象征。 以前的卓印清每每离开凌安向彦国出发,都是如释重负的,因为这代表着他从一段皇权走向另一段皇权,从一座不属于自己的城走向回家的路,他此生唯一的出路。 只是如今……卓印清弧线精致的下颌微微扬起,轻舒了一口气。霞光透过雕花窗的缝隙洒下,将他左侧的面颊镀了一层金边儿,这是最细腻的工笔画也难以描绘的场景。 如今他不得不承认,他对这座城生出了太多不舍,多到会因为在意一个人,而如履薄冰地行走,而改变自己的计划。卓印清抬起手来扯了扯帷幔,将那唯一的缝隙掩住,车厢之内失了唯一的光源,刹那间便暗了下去。 能活下去的日子掰着手指头就可以数完,这条路行了一大半,快至终点时突然冒出一个弱点来,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 白日里有阴云,天气比起前些日子清爽了许多,只是到了晚上,乌云渐渐浓厚,一顿狂风大作之后,竟然滴起雨珠子来。俞云双冒着雨骑马归来,前脚刚迈入长公主府的大门槛儿,雷声便猝然轰起。瓢泼大雨劈里啪啦砸了下来,在府邸前的青石台阶上汇聚成泉汩汩留下。 囊萤也没料到俞云双这个时候回来,得到了消息之后,手忙脚乱地举着油纸伞去迎她。暴雨倾盆,囊萤将大半的伞偏向俞云双,自己的衣裳顷刻间便湿透了。她却浑然不在意,只扬高了声音盖过雨声问道:“长公主怎么今日便回来了?不是说封地那边有事尚未处理完毕,要多花些时间么?” 俞云双只“嗯”了一声,简短回答道:“处理完了便回来了。” 长公主令下的十万鸾军不归兵部统辖,独听命于俞云双,这样的好处是兵权在俞云双的手中,想怎么用便怎么用,坏处便是俞云双得要事事亲力亲为,每出征一次,即便不是俞云双领兵,也要累蜕一层皮。 囊萤打量着俞云双,依然美得锋利,面上的疲惫之色却也怎么都盖不住,遂存了点儿私心,绕过了书房领着她向后院的厢房走,想让她好生休憩一会儿。 俞云双却没如她意,边走边问道:“本宫离开凌安的这些日子,朝中可发生了什么事情?” 囊萤匆忙摇头道:“有姚永泰大人一直看着,并没有什么大事。” 俞云双微微颔首:“那隐阁呢?” 凌安城中能问的事情那么多,囊萤也摸不清楚俞云双为何单单拎出来隐阁问询。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仔仔细细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却搜不到一星半点关于隐阁的消息,遂向俞云双汇报道:“隐阁这些日子没什么动静。” 话毕,脑中灵光一闪,补充道:“对了,我听守门的侍卫说,殿下离开凌安城的那一天,隐阁有人找上门来请长公主,但是听到长公主不在就走了,而后便没了下文。” 俞云双脚下的步子顿住。 雨珠子不小,噼噼啪啪砸在伞面上,流下来时便像是湍急的小瀑布,俞云双停着步子,举着雨伞的囊萤自然也不能走,抬起眼来偷觑着俞云双的神色,淡漠得一如既往,让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这样的俞云双最教人胆战心惊,囊萤忐忑问道:“那时殿下已经走了有一阵子了,我们便没有送消息给您……” 俞云双却只问:“自此之后再没有来过?” “再没来过了。”囊萤如实回答道。 “想必他也觉得不来比较好。”俞云双的声音不大,被淅淅沥沥的雨声一压,愈发模糊难辨。 囊萤离得近,虽然听清了,却拿不准这话是不是对自己说的,便只是动了动嘴唇,不敢搭话。 两人一路无话继续前行,待终于入了内院的厢房,俞云双解了黏在身上的外衫的衣带,对着囊萤吩咐道:“去将裴珩请过来。” 囊萤本已经打算侍候着她沐浴更衣了,却没想到俞云双不仅不打算安歇,还让她叫人。囊萤以为自己听岔了,收伞的那只手定在那里,也不知该放还是不该放。 俞云双将湿漉漉的外衫褪下扔在一旁,回眸瞥她:“拿着伞去,这么大的雨想被淋病么?” 囊萤打了个激灵,将伞重新撑开,转身便向着雨幕中走去。 裴珩来得十分迅速,想必俞云双一入凌安,他便收到了消息。当俞云双换了干爽的衣服来到书房时,他已经在厅中踱步了好些圈。 见到俞云双进来,裴珩脚下的步子一拐,人便向着俞云双那边冲过去,焦急道:“云小双你可算是回来了,我前日差人向校场那边送信,却一直没有收到你的回音。” “两日前我还在回凌安的路上。”俞云双只来得及换衣服,头发却还是湿的,随意一绾披散在身后,露出光洁的额头来。 见裴珩的表情与往常不一样,俞云双蹙眉问道:“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还不就是齐王的那档子事!你可知齐王落脚在了哪里?”裴珩问完了也不等俞云双回答,咬牙切齿道,“是潼城!” 俞云双眯了眯眼。 “不愧是隐阁主,将车马痕迹一路伪造到莫国边境,那蛛丝马迹做得藏头露尾惟妙惟肖,连刘定疾将军都被他糊弄了去!若不是我先前有你的提示,并没有跟着禁军,只怕此刻也被他耍得团团转!”裴珩气得狠狠一锤面前的桌案,“当初你说齐王逃脱是隐阁主的手笔,我心中还存有疑虑,毕竟在我心中,隐阁主为人还算正派,与你也有些交情,怎么都不像是为了利益置自己家国于危难中的人。如今他的所作所为倒是让我开眼了,也不知齐王究竟给了他什么好处,能让他做到这个地步!” 裴珩的气愤俞云双可以理解。齐王在潼城停留,可比直接逃往彦国的帝都沂都更让人忧心,毕竟潼城是彦国大军驻扎的地方,齐王只需将议和失败与大宁即将增兵进攻彦国的消息传出去,余下的事情有得是人替他操心。 俞云双的眉头拧在一起:“潼城是两国交战的区域,既然齐王逃到了那里,想抓他便不那么容易了。你且先回去,我这便调派人手去潼城,不管消息泄露没泄露,先将齐王抓回来再说。” 裴珩却言不必了:“我已经修书我大哥,让他去拿人了。” 俞云双原本还在思忖对策,在听到裴珩这一句时,蓦地抬起头来,凤眸牢牢锁住裴珩的面孔,寒声道:“你说什么?” 裴珩显然不明白为何俞云双的情绪起伏如此大:“事出紧急,若是我等到了你的回信再行动,没准齐王早就在隐阁主的安排下逃到其他地方去了。我手上的人因为寻人而四处分散,不是隐阁的对手,而大哥恰在潼城,请求他来帮忙,自然是最好的办法。” 裴珩说到此处顿了顿,继续道:“说来前日隐阁主的马车出凌安,就是朝着潼城的方向。当时我在场,本打算趁机将他擒住,但害怕无法一击得手,反倒打草惊蛇,使隐阁主猜出我已知道齐王的行踪,在大哥捕获齐王之前先转移了齐王的位置,最终只能眼睁睁放了隐阁主的马车离开。” 俞云双的口吻染了一层煞气:“我不是与你说过此事一定不要走漏了风声?” 裴珩却不服:“我大哥又不是外人,告诉了他一能让他警戒,二能将齐王捕获,无论怎样都是利大于弊,为何不能告诉他?” 以裴钧对彦国人的憎恶,齐王若是落到了他的手上,又焉能活命!俞云双的气息不稳,唯有将双手狠攥成拳,才能勉强压制住心中的暴怒。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人从外轻叩了两声。 “什么事?”俞云双不耐烦道。 映雪的声音从外传来:“殿下,是隐阁中常为驸马探病的那位阿颜姑娘来了,说有要事与殿下说。” 俞云双阖了阖眼眸,再睁开是眸中的怒涛已镇定了许多:“让她进来。” 阿颜一袭妃色蝴蝶裙,进来的时候一扫室内,只有俞云双一人负手而立,艳丽眉目间是不加掩饰的冰冷,简直能将人从内至外冻起来。 阿颜对着俞云双敛衽行了一礼,便听头顶她的声音传来道:“不知颜姑娘有何要事,会在这个时候拜访长公主府?” 阿颜直起身,身段柔软,盈盈玉立:“我是来替公子向传话的。” “那便说罢。”俞云双显然不吃她那一套,走到了书房正首的官帽椅中坐下,垂下头来润起了桌案上的毛笔。 阿颜抿了抿嘴唇:“公子去潼城了。” 这事情俞云双方才已经从裴珩那里得知,是以并不意外,只是微微颔首。 “公子临行前,让我务必将一句话传给长公主。他说齐王一事实非他所愿,他定会妥善处理,若是长公主还愿信他,请在凌安等他回来,他会亲口给长公主一个解释。” 俞云双讥讽一笑:“没了?” “公子的话便这么多了。”阿颜垂眸道。 “本宫知道了。”俞云双挥了挥手,“你说完了便离开罢。马上就要宵禁了,长公主府就多不留你了。” 阿颜却立在原地未动,眸光深深凝视向她,深吸了一口气,扬声道:“公子的话没了,我却还有一句!长公主不愿信他,还有我愿意信他,长公主今日会为了一个齐王猜忌于他,明日便会有其他,我替公子感到心寒。” 俞云双只低低“哦”了一声:“是么?”而后放松了背脊慵懒地向后靠在椅背上,不屑一顾道,“你信他与我何干?我疑他又与你何干?你可知以往这么对本宫说话的人下场为何?割舌挖眼缝嘴的也不是没有,本宫现在不杀你,只是因为你对他还有用,退下去罢,本宫是真的乏了,不想听人念叨有的没的。” 阿颜狠狠咬着下唇不言语。 “还让本宫唤人进来请你出去么?”俞云双黛眉微挑。 阿颜捏了捏拳,却终是没再说什么,转身出了书房门。 待到屋门再次阖紧,俞云双这才重新执起了毛笔:“出来罢。” 书房连通内室的落地罩后拐出来一个人,却是神色震惊的裴珩。 俞云双没管他面上的复杂神色,只将手置于额角轻揉了揉道:“那封送与你大哥的信,什么时候发出去的?” 裴珩扫了一眼书房的大门,回答道:“前日在我查出齐王的下落之后,便送出了两封信,一封是给你的,另一封便是给我大哥的。算算日子,只怕不是今日便是明日,就能到我大哥的手中。”而后忐忑道,“看你方才生气的模样,可是我这样做得不对?” 俞云双想留齐王一命是她自己的私心,裴珩却只是做了那个时候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哪里算得上什么错。 俞云双摇了摇头:“我方才生气,是因为想活捉齐王彦景,只是你大哥未必会对他手下留情。” “那怎么办?”裴珩也明白了是自己闯了祸,“要不我这就去派人拦截这封信?” 俞云双却摇头:“你也先下去罢,我再给你大哥写一封书信解释缘由,看看是否来得及。” 来得及么?俞云双的五指绞紧毛笔的笔杆,只希望能来得及。   ☆、第98章 彦景推门走进房中,但见一道绣着茂林修竹的十二折绢素屏风挡住视线,屏风前是一把黄花梨木制成的玫瑰椅,显然是为他准备的。 这场景与当年他前去拜访隐阁阁主时如出一辙,只是此刻他的心境却截然不同了。 那时的彦景为救人命而来,心中怀着的是忐忑与期盼,如今的他只想质问这人为何不在凌安就告诉他真相。早些时候他瞒着他还情有可原,但是在朝夕相处了那么久之后,再次相见他还是要隔着一道屏风,是否说明他对他还是心存戒备? 彦景的视线死死黏在屏风后那人若隐若现的身影上,只恨身旁守着一个自己怎么都打不过的隐阁武部之首屈易,不能将那扇屏风直接掀了好面对面问问他究竟将他当做什么! “齐王殿下。”那人似是能洞穿他的想法一般,开口笑道,“既然来了,何不坐下来慢慢叙旧?” 语调温润如初,鼻音却不知为什么很重,声音听起来囔囔的。 竟然到了这个时候还要说客套话!彦景迁怒地瞪了一眼寸步不离自己的屈易,终是照着卓印清的话提袍落座于玫瑰椅上,轻哼了一声道:“以前想要见隐阁主,都要用刀横在脖子上才行,如今隐阁主却专程从凌安赶来见我,真是教人受宠若惊。” 屏风后的人自然就是卓印清,只是不同于凌安城中的卓印清一般以喑哑的嗓音说话,如今的他用的却是隐阁阁主的身份:“专程倒是谈不上,只是因为我要见的人距离这里很近,便顺道过来一起看看。” “你不是来见我的?”彦景又有些冒火,“宁国的小皇帝要杀我时,你不惜损兵折将也要救我,现在怎么又端起架子来了?你在救完了我之后将我扔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不让我与任何人接触,连外面是何情形也不让我知晓,是怎么个意思?若不是我在离开凌安的时候提了一句要见你,你打算将我晾在这里到几时?” 卓印清的声音不紧不慢:“我将殿下安置在此处,是不想殿下被外界的事情烦扰。” 这人总是这样,话说得比谁都冠冕堂皇,彦景要气炸了:“不管你如何说,我都要回沂都!” 卓印清的口吻却十分柔和,像哄孩子一样:“依我看你还是不回得好,沂都此时乱得很,越王与太子翊争权不休,以你的性子,如果有谁吃了亏,必然要上去掺和一脚为他求求情,到时候别人没什么事,你反而成了被打的那个出头鸟,惹得一身腥。” 当初彦景便是因为替太子翊求情,招了彦帝的忌讳,才会被派到大宁求和。卓印清的话说得句句在理,彦景却哪里听得进去,蓦地站起身来,激动道:“如今烽火即将四起,我身为大彦国的议和使者,却一个人躲在这里像什么话?这沂都你若是不放我回,我便自己闯出去!大宁的国都我都闯过了,如今差一步就能回到大彦,我若是苟且偷安停留在此处,还不如自己抹脖子一了百了,省得将来回沂都丢人现眼!” 屏风后的人久久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却闷闷低咳了起来,初始还能听出他在极力压抑,到了后来愈演愈烈,颇有不把肺咳出来不罢休的架势。 彦景面上愤慨的神情一滞,不由自主向前走了一步。 一直在旁看护的屈易手臂一抬,却并没有阻止他。 “你生病了?”彦景伸手触上屏风,屏风的绢素极柔软,被他的五指压出一道丹淡淡的印记来。 瓷器与木桌桌案相撞的声音传来,卓印清应该是在止咳之后喝了一口清茶润嗓子,再开口时,口吻带着些许无奈:“我病了你不是一直都知道?你便是看准了我不会拿你怎么样,才一次又一次嚷着抹脖子威胁我。” 饶是彦景脸皮厚,听了卓印清的话也不禁老脸一红,伸手摸了摸鼻尖尴尬道:“谁让你隔了这么久才来见我,一见面还要跟我隔着一道屏风。当初我来见你的时候你已经把我戏耍了一遍,如今又来这一套,我又怎么可能不气?” “那你就绕过屏风过来罢。”卓印清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屏风上他的影子也随之动了动,看起来应是换了个坐姿。 彦景瞟了一旁守卫的屈易一眼,绕过了那道十二折屏风。 卓印清与在长公主府时没什么区别,依旧朗润的如一块温玉一般,他穿着月白锦衣,即便在炎炎夏日,腿上却还盖着一条厚厚锦被,靠在床头的姿态十分慵懒,面色却憔悴不堪,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样。 “我就猜到你便是隐阁主。”彦景一步一步靠近他,“我每每前往长公主府,都能察觉到那里与隐阁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你说隐阁的大夫会来长公主府替你瞧病也就罢了,隐阁主那样学识通达的人,阁里的两个孩子不由他来教导,反而让你教,怎么可能不引人怀疑?况且我在凌安城中除了你之外无亲无故,出逃的时候你什么没有动静,却引来了隐阁主前来相救。种种迹象联系在一起,若说你不是隐阁主,我都不相信。” 卓印清的唇际没什么血色,笑起来的时候却依旧十分好看:“我诸事也没瞒着你,猜到便猜到了罢。” 见彦景走近,卓印清向着一旁靠了靠,为他让出床榻旁的位置。 彦景按住了他的肩头,替他将身上的锦被向上掖了掖,紧锁着双眉问道:“我离开的时候你身体还算不错,这么如今变成了这副模样?” 卓印清轻轻拍了拍身侧:“坐过来罢,仰着头与你说话太累。” 彦景本不欲挤他,不过既然他都这么说了,他也就不推辞了,理了理身上的锦袍坐到他旁边,叹气道:“我那时没日没夜赶路,来到潼城的时候也不是你这副病怏怏的模样。你说你的身体本来就弱,还不好好在府里歇着,如今病城这个样子,怨得了谁?” “要见我的不是你么?”卓印清将彦景刚帮他盖好的被子踢开了一角,“别给我盖了,大热天的。” “说得好像你能感觉到冷热似的。”彦景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却还是由着他了,“你说你要见的人离这里很近,究竟是谁?”见卓印清未答话,他口中“啧”了一声,警惕道,“我知大宁的援军这个时候应该也到达潼城了,你要见的人,不会是无双长公主罢?” 卓印清却言不是:“云双的身份复杂,不易久离凌安,此次出征带兵的不是她。” “身份复杂……说来说去不就是为了那皇位么,你讲得那么隐晦做什么?”提到“皇位”二字时,彦景的唇角微翘,笑容却蔓着些许凉薄。 “我此番去见的那个人,也是个为了皇位的。”卓印清缓缓道。 彦景在心中将可能的人选搜刮了一通,唇角的笑意蓦地一凝:“你要见的那人,不会是我那不成器的侄儿罢?” 见卓印清摇了摇头,彦景方要松上一口气,便听他继续道:“不是要去见,是已经见过了。” “他怎么这个时候了还在潼城?”彦景的剑眉向中间攒起,“我离开沂都之时,皇兄就已经说过要将他召回去了。” “是我不让他回去的。”卓印清回答道。 彦景沉吟了半晌,就连看着卓印清的神色渐渐复杂了起来:“你是以隐阁主的身份去见他的么?” 卓印清微微一颔首。 “我刚刚还在纳闷,翊儿的性情素来软弱,怎么都不会是抗旨不尊的人,原来是因为有你在背后为他谋划。”彦景深吸了一口气,“也是,反正如今他也一无所有了,放手一搏自然要比回沂都做那个当废未废的东宫太子要强上许多。当初我来隐阁时,你能三两句话能将我说得心神大乱,翊儿的道行还不如我,自然更容易被你左右决定。” 卓印清却并不同意他的说法:“做决定本就是一件承担风险的事情,我将赌注压在他的身上,我承担我的风险,付出我的代价。而他决定留下来,自然也要承担他的风险。太子翊如今众叛亲离一无所有,我向他伸出了一只手,他是否愿意接受由他自己定夺,我只是向他阐明了利害,又怎能说我是始作俑者?” 卓印清说了这么多,却瞒了一点未提,那便是太子翊现在的绝境,都是他一手从背后促成的。 这事他不提,任谁也不会猜到。彦景只是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抱怨道:“你这张嘴啊,黑的都被你说成了白的!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好端端地来掺和彦国的事情做什么,还嫌自己麻烦不够多么?” 卓印清张了张口,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先掩唇低咳了两声。 彦景见状匆忙为他将一旁矮几上的茶水端过来,只是茶盏还未递到他手中,动作却先僵了起来:“你的手怎么了?”   ☆、第99章 因着卓印清一直将手掩在被子底下,彦景到了此刻才发现他的左手缠着一层厚厚纱布。也不知卓印清什么时候碰到了伤口,纱布被鲜血洇湿,殷红便一层一层蔓出来。 卓印清没有痛觉对此浑然不知,彦景却看得怵目惊心。 “这么重的血腥味你自己闻不到的?”彦景匆忙将手中的茶盏放到一旁,小心翼翼提起他的左手来查看,“出血成这副模样定然不是普通的擦伤,这是怎么回事?” 卓印清鼻尖凑过去轻轻嗅了两下,迷茫地“嗯”了一声,鼻音依然很重。 彦景无力地喟叹了一口气,一面轻手轻脚解着他手上的纱布,一面扯着嗓子对立在屏风后面的屈易道,“外面站着的那个,拿药过来,你家公子流血了!” 卓印清按住了他的手,从床榻旁矮几的暗格中摸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来,对着彦景道:“解着太麻烦,用这个直接割开罢。” “割什么割,这么轻的匕首,一不小心再给你划出一道口子来?”彦景不要那匕首,扭头对着屈易又道,“再取把剪刀过来!” 这些东西显然是早就备在了房中的,彦景的话音方落,屈易便拎着医箱绕过屏风走了进来。将止血的瓶瓶罐罐放在矮几上,屈易执起剪子正要将卓印清手上的纱布剪开,便被彦景将剪子夺了过去。 “你一介武夫粗手粗脚,伤了他怎么办?”彦景没好气道,“我来给他上药,你闪开些,别挡着光。” 屈易眯了眯眼,视线如冰刀子一般扎在彦景身上。 彦景却恍若无觉,只埋头研究着卓印清的手,持着剪刀不断地比划,似是在寻一个顺手的位置出来。 卓印清无奈地笑了笑,对着屈易道:“你先退下罢,这是我老祖宗,他的话便是我的话。” 屈易对着卓印清行了一礼,转身走回到方才的位置继续悄无声息的守护。 被鲜血浸得湿淋淋的纱布被一层一层拆下,伤口终于露了出来。 那是一道狰狞的刀伤,皮开肉绽隐现手骨,烙在卓印清玉雕一样精致的手上,对比强烈到只消一眼便让人倒吸一口冷气。 彦景将血纱布丢到了一边的水盆子中,双眉蹙出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沟壑:“是谁能在屈易的眼皮子底下伤了你?” 卓印清举着手任由他左右翻看,口中解释道:“不是别人伤的,是方才我见太子翊的时候自己割伤的。” “你是魔怔了么?”彦景怒道,“没事儿把自己的手割破了玩,你怎么不把头也割了?”而后神思一转,冷凝道,“可是那混小子逼迫你这么做的?” “这伤口看着深,其实并无大碍。”卓印清用没受伤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抚他,“我对他说我帮他是因为我身中五觉散,想要在他登基之后求一颗五觉散回来炼制解药。我既然要他信任我,自然要下些血本将自己的弱点送给他当筹码,否则他又怎会听我的话留在潼城?” 彦景是了解太子翊的,这人懦弱善疑,面对盛名远播的隐阁主突如其来的垂青,定然会因为自己不够格而选择退却。但若隐阁主并不是传闻中那个被神化了的俯视苍生者,而是一个不得不投诚与他的祈求者,就另当别论了。 五觉散,乃是彦国皇室控制手下死士的秘药,除却历代的彦帝,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它是由何炼制而成。世间的毒,只要有耐性琢磨,依着配方一遍一遍尝试,总能找出能克制毒性的解药。怕就怕那种连配方与炼制过程都不知道毒`药,没有入门之法,再厉害的医毒圣手也束手无策。 隐阁主需要五觉散的来研制解药,而太子翊正是最有可能得到五觉散的人之一。两人各取所求,这样的盟约比隐阁主高不可攀的施舍要坚固许多,太子翊自己放下心来,后面的一切便都顺理成章了。 虽然不在场,彦景几乎已经能将当时的情境分毫不差的猜出来。 卓印清先以隐阁阁主的身份施压于太子翊,而后对绝境中的太子翊以利诱之,最后为了攻破太子翊最后一层心防,以自己的鲜血向他证明自己确实身中五觉散。五觉散第一层发作的征兆便是失去触觉,没了触觉,再深的伤口都感受不到疼痛,一切就一目了然。 能证明身中五觉散的方法很多,卓印清却选了最极端的那个,太子翊的血性被这血气激起,想不死心塌地信任他都难。 彦景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越想越心惊,看着卓印清的眼神都变了。 卓印清竟然能对自己狠绝至此! 初见卓印清时,他一袭白衣,笑意温润,虽然病骨拖累,却不妨碍风流雅致在举手投足间倾泻,宛然是一个与世无争的贵公子。 眼前的卓印清与那时的他渐渐重合,分明模样没有变,彦景却认不出了。 没错,此刻的卓印清并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卓印清,他是隐阁阁主,是一手成立隐阁之人。温润只是他的表象,谈笑间攻心夺魄招招致命才是他的里子。 他这是要做什么,为什么要将这些事情说与他听,是想让他也来助他拿到五觉散? 周身像是被冰封了一般,寒意排山倒海侵袭向他,彦景甚至能听到血液在身体里渐渐凝固的声音。 不对,太子翊不了解卓印清,他却是知道一些的。卓印清若真的是惜命到不择手段的人,又怎么为了换取太子翊的信任,狠绝到伤害自身?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彦景的背脊僵直,声音从咬紧的牙关中艰难冲撞而出,“你什么都不瞒我,究竟是想让我为你做什么?” “事到如今你还猜不出么?”卓印清琥珀色的眼眸如古井一般平静无波,凑近到彦景的耳畔,声音低柔道,“二十年了,你们总觉得沾满鲜血的彦宫金阶已然被冲刷干净,却不知血债这种东西,没有血,怎能用来抵债?” 彦景的瞳孔蓦地一缩。 “我要将一切复位。”卓印清在彦景耳侧轻笑了一声,而后重新靠回到床头,周遭的压迫骤减,彦景却并没有松一口气,视线剧烈地颤抖起来。 半晌之后,彦景半边嘴角僵硬挑起,扯出一抹勉强笑意来:“这话怎是能随便说出口的,你病糊涂了罢?” 而后矮几上抓起盛着创伤药的翠绿小瓶,扯过卓印清受伤的左手道:“上药!你路上颠簸了这么久,必然极乏了,上完了药就好好睡一觉,明日清醒了之后便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有多荒唐了。” 因着情绪不稳,彦景用的劲儿很大,攥在卓印清腕上的那只手指尖都发了白,刚开始凝结的伤口被他弄得又开始汩汩冒血。而彦景没有发现一般,只颤着手将瓶中的药米分深浅不均地抖在卓印清的伤口上,药米分方落上去便被殷红鲜血冲下,在衾被月白色的锦缎面上洇出了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卓印清却并不言语,只是静静看着这一切。 彦景的手越来越抖,到了最后几乎连药瓶都拿不住了,蓦地松了攥在卓印清腕上的手,将药瓶狠狠掷在地上,声嘶力竭冲着他吼道:“你他妈的给老子再说一遍!” 卓印清侧头瞥一眼地上被摔得四分五裂的青瓷药瓶,将左手收了回来淡淡开口重复道:“我要将一切复位。” “嘭”地一声响起,是彦景一拳狠狠捶在了床榻上,他本人也借着这股力道从榻上一跃而起,指着卓印清眼白发红道:“你疯了!废帝早就被皇兄赐死了,你复位,你复的哪门子位?!从皇陵中将废帝的棺椁搬出来立在皇位上么?!” 话音方落,彦景的神色剧变,低声喃喃:“不、不对!还有安宁……安宁是废帝的帝姬,你是安宁的血脉!” 彦景眸色烈烈射向卓印清:“莫非你是要自己取而代之?” “有何不可呢?”卓印清说这话的语速很慢,勾勒出的尾音像是一块蜜糖,诱惑到几乎能融化在人的心尖上,“论正统,我才是正统,为何要让那弑亲杀妻的乱臣贼子坐在那个位置上?” “杀妻……你都知道了?”彦景摇头语无伦次道,“不,你怎么可能知道皇兄与安宁的事情……我也是见到了你的模样之后才能确定的,你又怎么可能知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卓印清却没有回答他,将方才从暗格中取出的匕首执起,横放在彦景的面前:“你不是要问我为何与你说这些么?现在你明白了罢……二十年的五觉散,我活得生不如死,每每被它折磨得痛不欲生,想要离去的时候,我便告诉自己还有事情没有做完,复仇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意义,我却不知它是对还是错。你与当年的事情无关,是唯一能裁决我的人,你若是觉得我大逆不道,可以此刻便杀了我。杀了我,此事便在这里终结了。” 彦景踉跄地后退了一步。 “你也看出来了,他们不过是我闲来无趣下的一盘棋,被我玩弄在鼓掌之中而不自知。”卓印清的面色苍白如纸,因着方才捂嘴呛咳,唇上沾了一抹血渍,笑起来的时候清华不在,却凭空染上了几缕不祥的妖冶,“只要我还在这世上,他们是斗不过我的。” 仿佛被卓印清的话所蛊惑,彦景着了魔一般抬起手来,发颤的指尖触上那把匕首,透彻心扉的寒凉立时再次袭来。 伫立在一旁的屈易浑身肌肉紧绷,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一般戒备起来。 卓印清侧眸望他,声音淡淡道:“出去罢。” 屈易的视线紧紧锁在彦景手中的匕首上,脚下生了根一般一动不动。 “出去。”卓印清又道了一遍,语调不见一丝起伏,威严的气势却让人不得不臣服。 屈易的双手紧握成拳,在原地立了半晌之后,终于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出去。   ☆、第100章 彦景已经辨不出屈易是否出去了,此时此刻他的耳中一片轰鸣,反反复复回响的便是卓印清的那句“杀了我,这件事便在这里终结了”。 匕首距离卓印清仅有两指宽,他的脚再往前一步,便能抵上卓印清的眉心,他的手再颤一下,便能划伤他的脸,他的锋刃再往下些许,便能杀了他…… 杀了他……彦景的视线下移,果不其然他也在注视着自己。 血缘这种东西最是奇妙,即便心中对这段关系再憎恨再厌恶,该出卖你的时候它都毫不含糊。 卓印清的眼睛极其漂亮,彦景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便知道他不可能是怀安公的孩子,因为这双眼睛从轮廓到瞳色都像极了彦帝,那个被他称为皇兄的人。 沂都事变,彦帝杀红了眼,以皇族鲜血洗刷了彦宫金阶,如果没有安宁扑出来护着他,他早就死在彦帝的刀下了。彦景对于这样一双眼睛本应该惧怕的,无数次午夜梦回,他依然能梦到那双眼,还有那双眼的主人被权欲吞噬了的狰狞眼神。 只是虽然模样相似,卓印清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他的眼神沉静温润,在他刀刃的压迫下不仅不畏惧,甚至还漾着若有若无的解脱与释然,这不是对权欲的渴求,分明是无欲无求。 彦景痛苦的阖住了眼眸,匕首的锋刃缓缓下移,擦过卓印清的颈间,最终“啪”地一声掉落在地。 逃离一般地后退了几步,彦景苦笑道:“你还说是我有恃无恐,分明是你拿捏准了我不会对你怎样,才拿性命来逼迫我。” 卓印清却并不承认:“我若真的能拿捏准你,也不会用这样的方式了。” “是么?”彦景耳中的轰鸣终于退去,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有万千话语想质问,想劝诫,却只吐出这一句来。 用手在脸上撸了一把,彦景仍站在原地不肯靠近卓印清,摇头道:“你与我说这些没用,我只是一个闲散王爷,但凡我有丁点能耐,也不会被发配到宁国去当什么议和使臣。” “你以为我需要你做什么?与我一同行那大逆不道之举?”卓印清胸口发闷,以手撑着床榻吃力地坐起身来,这阿鼻地狱他一人下就够了,拉上他做什么? 彦景上前去扶起他,为他将身后的软枕摆正。 卓印清按住他的手,神色认真道:“你只需要做你自己便够了。” 他说话的时候面容苍白,琥珀色眼眸闪烁的光芒却比屋外的骄阳还要灼热,这样的眼神让彦景不由自己想到了将死之人在生命即将燃烧殆尽时返照的最后一道光。 狠狠晃了晃头将这恐怖的想法从脑中驱逐出去,彦景低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卓印清掩唇低咳了两声,而后抬起头来对他道:“还记得你来隐阁第一次见我的情形么?” “当然记得。”彦景自嘲一笑,“我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可笑,竟然跑到你的地盘问你要你的解药。” 卓印清却并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而是轻声道:“那孩子还活着。” 彦景的眼眸蓦地瞪大,电光火石间已然明白了他说的是谁:“他还活着?” 当年彦景去见隐阁主时,除却去为卓印清寻求五觉散的解药,另一件事便是请隐阁主帮忙找寻废帝尚在人世的一条血脉。 沂都事变并不是没有漏网之鱼,废帝的太子便是其中之一。这些年来彦帝为了将废帝的血脉铲除干净,派出去搜捕的暗卫从未间断过。三年前彦帝曾严刑处决了一批暗卫,彦景对其缘由心生疑虑,顺着蛛丝马迹查下去,才发现是因为他们捕获了废太子及其第三子,却在押解途中不慎让那孩子脱逃,惹得彦帝震怒。 “我对那孩子其实了解不多。只打听到那孩子年纪虽小,却十分聪慧,在押解的途中险些逃走。为了防止他再次出逃,暗卫挑断了他的脚筋将他绑在笼子里,所幸他最终仍是被人救走了。”彦景凝眉看向卓印清,“难道当年救出那孩子的人是你?” “我是救了一个孩子,但那孩子并不是废太子的遗孤。”卓印清否认道。 “怎么会?”彦景不由拔高了声音,“那日我在长公主府见到了斐然,他走路虽然与常人无异,脚印却深深浅浅,随行的大夫告诉我他的脚筋以前必然断过,如今能走路,是因为被人后天续上了。当时我不知道你的身份,所以没有细想,斐然的一切都能与当年的废太子遗孤对得上,你却还否认,是不是到了如今你还不信任我?” “我若是不信你,又怎会与你说这个?”卓印清示意他稍安勿躁,慢慢解释道,“当年废太子藏身于其恩师叶远家中,东窗事发之日,叶远的独子斐然主动换下了太子遗孤,自己随着废太子被暗卫带走,待我赶去的时候,废太子已然断气,而斐然业已奄奄一息,所幸有楚老先生在,才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白衣太傅叶远?”彦景对当年的事情有些印象,“叶远德高望重,一家子死得却十分蹊跷,坊间传闻说是因为叶家独子叶斐然慧极类妖,拖累了全家,没想到是因为藏匿废太子。” “慧极类妖?”卓印清嘴角挂起一抹讥讽笑意,“他倒是当真能为自己做的孽遮掩。” “倒是可惜了那孩子。平白背负着骂名不说,这腿疾只怕要跟着他一辈子。”彦景深叹了一口气,“所以你的意思是,那孩子不是斐然,而是斐然身边的长庚?” 卓印清微微颔首。 “无论长庚还是斐然,如今知道他跟在你身畔,我也能松一口气了。” “与长庚斐然遭遇相似的人太多了,你会松一口气,只是因为你不知道其他人而已。只要彦帝在位一日,对废帝血脉的杀戮便不会停。我将长庚斐然接到大宁,为便于教导他们二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为了护他俩周全。” 卓印清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气息有些不稳,轻喘了一口气,眼睫抬起深深望向彦景:“我方才说让你做你自己,便是因为这个。方才那一刀,我其实是替长庚斐然挡的,你既然能容得下我,必定能容得下他们来。我能护着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他们二人却还小,若我什么时候走了,替我好好照顾他们。” 彦景只觉得心跳都滞住了,眼前一片天塌地陷,能听得清卓印清的话,却听不懂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咽了咽吐沫,彦景大气都不敢喘,紧张问道:“你在说什么?” 卓印清的嘴角弯了弯:“我教长庚帝鉴,教斐然策论。他们虽然顽皮,天资却极好,有你照顾着,起码不会走弯路。” “什么帝鉴策论,要教你倒是自己教啊!”彦景攥紧双拳道,“将两个混孩子丢给我算什么事儿?!” 敢情他方才复位正统的不停说,其实都是一个幌子,是生怕自己不同意他的意思,将此事说与彦帝,前去杀了长庚,才将匕首送到了他手中,用自己性命来试探他! 若不是他此刻太过虚弱,彦景都想死死抓着卓印清的胳膊问问他,他处心积虑为安宁报仇,为长庚夺嫡,为侥幸生还的皇族与斐然谋一条生路,他为自己留了什么! 彦景的气息粗重,咬牙切齿从他榻前站起身来,转身要走。 卓印清却紧紧攥住了他的衣摆。 “九叔。”这是他第一次用这个称呼唤他,“你知道我活不长了。” 彦景狠心一拂袖,将他的手甩开,低吼道:“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你若要五觉散,我尽心尽力替你去拿!你自己都活不长了,与我说这些,我便能替你活了么?” 话音到了最后越来越低,最后竟化作一缕低沉呜咽:“我他妈的当初就不应该去大宁,去了大宁也不应该去见你……我老老实实当我的逍遥王爷多好,为何一定要知道这些……” 卓印清沉默地看了彦景半晌,方要开口劝他,他却垂头转身便向着房门外走。 “你去哪里?”卓印清低咳着问道。 “你的伤药被我摔了,我再去问屈易要一瓶来。”彦景背对着他道,“你没看到你的伤口还在流血么,再这样下去你又得躺上个十天半月的。” “不必。”卓印清唤住了彦景,指着矮几上的药箱道,“这里还有备用的。” 彦景定住,背对着他用衣袖狠狠擦了擦眼角,脚下步子拐了个弯,重新绕回到了床榻旁,在那医箱里面翻翻拣拣,时不时拔开药瓶的塞子对着瓶口闻上一闻。 卓印清指着药箱角落里的一个小瓶:“那瓶。” 彦景取了它回到卓印清的身侧坐下。卓印清也十分自觉,不等他开口,便乖乖将手伸出来递给他。 彦景却没接,抓了床头的方巾在他的唇上蹭了两下,眼眶还是红的,口吻却十分嫌弃:“你不知道自己嘴上糊着血么?看起来怪渗人的。” “是么?”卓印清显然不知道,视线一瞥那块方巾上的殷红血渍,以手背拭了拭嘴唇,凑近彦景微仰起下颌问道,“掉了么?没掉再帮我擦擦。” 彦景方抬了手,便见卓印清俊秀眉目蹙起,懊恼自语道:“方才竟然是这幅模样与你说话,简直丢人。” 彦景活了三十多年,头一回被人弄得这么狼狈,他还没说什么,卓印清竟然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心知他在缓和气氛,彦景手的动作一改,将他推了回去,没好气道:“自己舔去!” 卓印清抿了抿唇。 药箱里面的药都是楚鹤配的,见效自然比寻常的伤药快许多。卓印清待彦景上完药,从医箱中翻出了纱布,才开口道:“方才我的话,你这算是答应了,对么?” 彦景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张了张嘴正要回话,便听厢房的大门被人从外哐的推开。 屈易步履焦急地从外一跃而入,也顾不得对卓印清行礼,便直截了当道:“阁主,方接到消息,裴钧率领着一队骑兵抵达我们的院落,马上要闯进来了。”   ☆、第101章 卓印清与彦景相对而视,前者的眉间含着沉思之色,后者却已然出声询问道:“他来这里做什么?” 其实这问题不难,在场之人都能猜出答案。裴钧与隐阁并没有什么瓜葛,这个时候率兵将隐阁的院落包围,只能是冲着彦景。 两人所在的房间窗牖是半敞着的,卓印清向外眺望,石榴树上嫣红榴花宛若云霞,在青翠叶间静静绽放。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外间的静谧想必是因为屈易调动了武部在外拦着。 裴钧人就在在院外,对峙的时间越长,闹出的动静便越大,到了那个时候,彦景再想逃走就难了。 “阁主。”屈易并不知卓印清的心思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然过了百转千回,以为他在犹豫伤亡,垂头恭敬道,“我已将同行的武部悉数调至前院,只求能将裴钧多拖一些时候,还请阁主与齐王殿下尽快离开!” “人此刻是该挡着,但是过会儿还是要迎进来的。”卓印清圆润的指尖在锦被面儿上划拉了几下,便做出了决断。 转而看向彦景,卓印清问道:“你在这院落住了这么久,是否知道后院有一条逃脱用的暗道?” “我刚来的时候就有隐阁中人对我提过。”彦景答道。 “那便好。”卓印清轻轻推了推他,叮嘱道,“你现在便去暗道里面候着,稍后你的亲卫会在暗道口与你汇合,至时你们一同离开。这条暗道的出口通向潼城城郊的八角亭,那里距离宁彦边界不算不远,且有隐阁早就备下的马匹,你从暗道出来之后御马直奔彦国,无论谁向你传话都不用搭理,” 彦景闻言一怔:“那你呢,不随我走么?” “我若是走,一切便等于坐实了,到时候我无法再回凌安不说,凌安城内隐阁的其余人等,包括长庚与斐然都会有危险。”卓印清一口回绝,催促他道,“你走你的,只要他们搜不到你,便耐何不了我。” 这话说的在理,卓印清唯一能被裴钧寻到的错处便是藏匿了彦景,若是彦景成功离开,裴钧没有证据证明卓印清是一切的主谋,他自然便无碍了。 彦景只沉吟了一瞬,果断起身:“那我便先行离开了。” 卓印清却在彦景转身的那一刹那将他唤住。 “怎么了?”彦景回身望他。 因着失血,卓印清的唇色惨白,若不是因为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在凝视人的时候有璨亮光泽闪动,彦景几乎以为他便是一张失了色泽的工笔画。 “莫要忘了我方才对你说的话。”卓印清的手抬起些许,似是想对他行别礼,却终于还是缓缓落回到锦被上,“无论到了何时,都不能忘。” 不是不要忘,而是不能忘。 此间一别,何时才能再相见或者还能否再见都是未知,彦景能清楚地辨认出卓印清流露出的不舍与遗憾,心中苦涩弥漫,彦景对着卓印清用力颔了颔首,郑重道:“我不会忘,但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见卓印清应了,彦景又最后望了他一眼,才疾步离开。 ~ 裴钧身着一袭赤红武将服,腰间束着的玉带更衬得他身形如劲松。越过厢房门口的守卫进入内室,彦景只沉着眉目环视一圈,便将锐利视线落在了那道十二折的绢素屏风之后。 仿佛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卓印清开口,口吻分外惋惜:“早就听闻裴大将军的威名,今日碍着身份只能隔着屏风相见,着实教人遗憾。” 卓印清的话有弦外之音,裴钧却没有听出,连客套话都没有说,唤了一声“隐阁主”后,便直截了当道:“将齐王交出来。” 他的声线极低极冷,润着寒梅腊雪,顷刻间便能将人冻得连渣都不剩。 屏风另一头的卓印清却笑了,仿佛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今日裴大将军突然率兵包围了我的院落,我本以为是阁内有人不懂规矩犯了裴大将军的忌讳,却没想到是为了齐王。” 此时的卓印清依然坐在床榻上,因为接连不休的事情,面色委顿疲惫,精神却在隐隐亢奋。 这是他第一次与裴钧打交道。 卓印清不得不承认,对于裴钧,他是嫉妒的。不仅仅因为裴钧是陪伴俞云双时间最长的男人,更因为能让俞云双毫无保留付诸于信任的人不多,裴钧却始终是其中之一。 那是他已然失去,亦或者是从未得到过的东西。 卓印清能隐隐猜出裴钧追来这里要彦景,必然与俞云双有些关系,心头的情绪却不知是该被称为黯然合适一些,还是释然更多一些。初始他还担心俞云双因着他将彦景放走不原谅他,如今不仅他错了,她也错了,两人之间的隔阂也许就能一笔勾销了。 彦景此刻应该已经快出暗道了,卓印清只需再将裴钧再拖上一时半刻,待到彦景成功离开,所有的一切就能结束了。 暗自敛了敛心中的杂念,卓印清再一次开口,声音含着金玉,琅然温润,说得话却自始至终都在与裴钧兜圈子:“裴大将军是头一回来隐阁,想必不知道隐阁有先递帖子后入门的规矩,我这次将裴大将军放进来,是因为不想在边界之处多生事端,扰了民心。但若是还有下次,还请裴大将军按隐阁的规矩来办事。” 裴钧率兵入门的时候,隐阁武部挡在门口,与他的人马剑拔弩张,大有一副拼得誓死方休的架势。后来有人从前厅过来传话,说隐阁主得知了来者的身份,言为贵客,他才不费一兵一卒地走了进来。 方才的场景配上现在的一席话,这隐阁阁主做足了无辜,若非裴钧早从裴珩那里得到了切实的消息,定然会被他蒙蔽了过去。 裴钧面部的线条刚毅,在紧绷的时候,会给人一种千钧重的压迫感。眯了眯眼眸,裴钧沉缓道:“五月初十,阁主协助齐王从凌安城逃出,途经殷城、晋城、黎城、睢城,一路将其护送至此处。我这人素来不喜欢绕弯子,隐阁主若是交人,我尚可在今上面前为你请求从轻发落。你若不交人,我的人就在外面,将这里夷为平地之后再一寸一寸翻也是可以的。” “人又不在我的手上,你教我如何交出?”屏风那头卓印清指尖轻轻摩挲着锦被上细致的线头,视线却注视向窗外。 从他的方向,能看到裴钧人马在屋外与隐阁武部对峙,这边的人数并不多,想必还有一部分兵力被他分散开来用来包围整个院落。 卓印清收回视线,浅浅笑道:“五月初十齐王从凌安城离开时,我不巧在病中,连榻都下不得,又怎么可能协助齐王脱逃?我自五月十七初伏离开凌安,路线虽然与裴大将军说得差不多,却只是为了来潼城避暑。至于齐王彦景,我手上确实有他的消息,不过方向却与裴大将军的南辕北辙。裴大将军若有兴趣听,我可与裴大将军说上一说,若是裴大将军执意认为齐王的逃脱与我有关,我亦无话可说,只等裴大将军将寒舍夷为平地也搜不出齐王之后,记得还我一个清白。” 卓印清说到此处,顿了顿,声音是温和的,语调却是冷的:“不过到了那时,裴大将军擅闯民宅,将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别人头上,平白给自己添了麻烦不说,也会损了大将军的威名。” 裴钧冷笑一声,下颌微仰,勾勒出一抹孤傲弧度:“都说隐阁主能言善辩,今日我是见识到了。既然隐阁主敢放下话来让我搜,我又怎么能让阁主失望?”话毕,气沉丹田淡淡道:“来人!” 话音不大,穿透力却极强。窗外立时有兵戈摩擦声传来,有人应道:“大将军。” “彻搜。”裴钧立在原地,话是对着窗外说的,视线却定定落在屏风上一动不动,“不只要逐门逐户,还需细查这庭院内外是否有暗道或密室。既然隐阁主都发话让搜了,你们也不必着急,都给我仔细这些。” “是!”庭院内的士兵领命,行动有素分散开来。 屏风那面的人影依然如静止的一般,就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变幻,显然不以为意。 裴钧唇角收回视线,侧眸一望一直守在一旁的屈易,随意寻了一个杌子坐了下去。 屋外人声喧嚣,屋内的三人却不约而同保持沉默。屏风之前卓印清为自己斟了一盏凉茶,浅浅啜了一口,面上神情坦然。屏风另一侧的裴钧在同一时间眸光如刃,直直扫向厢房的大门处。 是自己麾下的副将疾步前来,入了内室对着裴钧躬身一拜:“禀大将军,我们将这所府邸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裴钧剑眉拧起,垂下眼睫问出一句:“是么?” 副将垂头沉默。 裴钧从杌子上站起身来:“既然如此,确实没有再耗下去的必要了。” 副将以为裴钧是要收兵归帐,直起身来向着门口走了几步,打算为裴钧领路。谁成想裴钧的手却在此时倏然向腰间一撤,电光石火之间已然抽出了佩剑。剑刃出鞘,与剑鞘摩擦出一阵冽冽寒音。 “我给过你机会,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便也只能顺了阁主的意了!”裴钧的声音随着如练剑光,向着屏风处直逼而去。 裴钧这把剑久经沙场,凶烈得很,每出鞘一次势必要饮一回血。这种凶剑平常人驾驭不来,而裴钧与它磨合了这么久,早就融在了一起,使得毒辣无比。 剑气密不透风笼罩下来,就在将将触碰到屏风的那一刹那遇到了阻拦,硬生生将他的剑意击退了些许。裴钧侧眸回望,便见屈易旋身抵挡,三两招过下来已插入他与屏风之间,将屏风后的人护在了身后。 这人自方才开始便毫不掩饰气息,裴钧本以为是隐阁阁主在刻意为自己增势,如今看来,屈易也是武中高手,是他低估了。 屈易招招狠厉,势势无影,将裴钧逼着向厢房大门的地方后退了几步。门口有隐阁护卫守着,如此下去裴钧以一敌多恐怕会吃亏。副将纵身一跃,将门口的两名护卫逼出门外,自己也随之加入了战局。 屈易顾虑着身后的卓印清,不敢让裴钧向前半步,便只一味将裴钧往出压。 而裴钧又哪里看不出屈易的目的,在将将被逼退至落地罩之时,裴钧故意侧身露出半边空门,在屈易趁势追击之际,他的脚下急速后撤,仰身躲过屈易的剑锋,左手成掌虚晃一招击向屈易,右手却将手中的剑狠狠冲着屏风之处掷出。 “阁主!”屈易目眦欲裂,也顾不得背后还有一个裴钧,剑锋在半空中强行一转,人向着那柄剑追逐而去。   ☆、第102章 裴钧对着屈易的后心毫不留情击出一掌,掌风收敛时,传来的是剑锋与剑刃相撞之声,尖锐刺耳。 屈易向前踉跄了半步,猛咳一口鲜血,视线却死死钉在屏风被裴钧佩剑劈开的裂口处,目光凝滞。 “轰”的一声骤响,挡在三人之间的屏风前后晃了晃,而后轰然倒下。 裴钧的唇角冷冷勾起。 方才屈易豁出性命击出的那一剑仅来得及改变裴钧飞剑的走势,却抵挡不住他的剑气。绢素屏风本就单薄,中央断裂便再难以维持平衡,倒地之后激起一片细碎灰尘。 午后的阳光耀目,透过雕着梅纹的楮木窗牖挥洒进来,虚浮在这一片狼藉之间,形成一道朦胧柔软的光墙。 一直隐在屏风之后的人终于显露了出来。 他穿着素色锦衣,月色玉冠,橘色的阳光给他的面容掩了一层虚虚实实的纱。他下颌的轮廓十分精致,配着歪在榻上的闲懒意态,风流得浑然天成。 光阴仿佛在此刻走得比寻常慢了许多,尘埃还未落定,卓印清却先动了,侧过身望了望方才擦着耳际嗡嗡钉入身后木墙的长剑,抬起手来尝试着将它拔出。 因着气力不济,竟还拔了两次。 “竟然是你?”裴钧唇角的线条渐渐敛起,显然认出了他是谁。 卓印清终于将裴钧的佩剑拔出,带着鼻音“嗯”了一声:“是我。” 裴钧与卓印清虽然同朝为官,却一文一武,加之裴钧常常出征在外,而卓印清又只是大理寺的一名小小七品主簿,互不相识是人之常情。 不过裴钧却是见过卓印清的。 当初淮陵世子被杀一案,俞云双因着小皇帝的设计被卷入其中,若不是卓印清从中周旋,为她调制出与暗香相仿的气味来,俞云双不会那么轻易洗刷冤屈。裴钧对俞云双的事情甚为关注,自然也知道了卓印清的存在。 没想到当初以为无足轻重的人,竟然是隐阁的阁主。 裴钧的目光含着厉色,凝在卓印清身上的时候,周遭的人都能感受到冽冽寒意。卓印清却没察觉到一般,侧头看向屈易,口吻关切道:“你方才似是中了一掌,身上感觉如何?” 屈易面色已然缓和了些,听到了卓印清的问话,只简练回答道:“我无碍。” “等此间事了,还是将楚老先生叫过来为你瞧瞧罢。”卓印清仍不放心道。 屈易点了点头,饶是身上有伤,却还是紧绷背脊戒备着裴钧,生怕他再度突然出手,对卓印清不利。 相比于裴钧的谨慎,卓印清显得十分放松。重新坐正了身体,卓印清横裴钧的佩剑于自己的双膝之上,抬眸淡淡道:“裴大将军既已搜查完毕,找不到齐王的踪迹,便应该就此离去,为何如此咄咄逼人?” 屋外一片刀剑相交的打斗声,屋内的气氛却凝固住了一般,两个场景叠合在一起,直教人觉得奇诡。 裴钧手中无剑,挺拔的身形却像一支蓄势待发的箭矢:“隐阁主既然允许我搜,我自然要查遍每个角落,这里是方才唯一没有搜过的地方。” 卓印清勾唇一笑:“裴大将军当真是一丝亏都不肯吃。” 听起来是夸赞的口吻,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在拐着弯骂人。 裴钧似是没听到:“当我知道是阁主协助齐王脱逃时,还好奇其中原因,如今一切都说通了。你与齐王同为彦国人,同宗同族,将他救下确实在情理之中。” “是么?”卓印清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轻声喟叹了一口气道:“裴大将军果然执着,只不过有些事情,难得糊涂比追根究底要好许多。”修长的食指轻轻抚过膝头长剑锋利的剑刃,“就像你本不该知道我的身份,如今知道了,只会给你带来烦扰。” “随我回凌安受审。”裴钧上前一步道,“既然齐王不在这里,想必已经逃远了。你私自将其放走已是叛国,当处以极刑。” 卓印清却摇头:“凌安城我会回去,却不会是随你一同回去。” 言毕,卓印清提剑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向裴钧走去。他的脚步虚浮,一看便不是习武之人,就连提剑的姿势也十分优雅,仿佛手中攥着的不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而是一卷沾着古意的书册。 在裴钧的面前立定,卓印清将手中的长剑递给裴钧,琥珀色的眼眸如渊,深浅难辨,嘴角却挂着浅浅笑意道:“裴大将军难道还没懂么?今上一味顺着车马的痕迹往莫国追踪而去,就是因为不知道齐王确切的行踪。你远在边关镇守,今上都没探查到的消息却被你得了,不是因为你的消息灵通,而是因为告知你消息的人比谁都了解我。她在此之前就猜出一切是我的谋划,知道我会将齐王送往何处,知道我的身份。” 将消息传给裴钧的虽然是裴珩,但上面却书的清清楚楚,是奉无双长公主之命捉拿齐王彦景回凌安。 俞云双不是瞻前顾后之人,若是她真的下定决心要彦景的命,不可能只派出自己来搜捕,且放任着俞云宸的兵马向着错的方向走。 俞云双是否知道卓印清的身份裴钧无法肯定,但事情发展成如今的局面,却能证明俞云双并不想将事情闹大,最起码不想将卓印清的事情捅到今上那里去。 当初在殷城之时,俞云双曾与隐阁主有过交集,如今一年过去,这两人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能让她处心积虑维护他至此? 心中不断冒出些杂乱念想,裴钧却不敢将它们深思,眼下唯一能确定的,便是决不能将卓印清送与今上处置,否则他若是道出俞云双知道他的身份一事,恐怕会给俞云双招来祸患。 裴珩来信只说要擒住齐王彦景,却没提过如何处置隐阁阁主,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确实不能以俞云双的安危做赌,让整个事件脱离俞云双的掌控。 裴钧从卓印清的手中接过佩剑:“齐王人在何处?” 卓印清道:“总之已经不在大宁境内了。” 裴钧冷冷一笑:“你就是料定我不会将你的身份说出去,才专程留下来见我,为齐王争取逃脱的时间,其实在我来之前,齐王还是留在此处的。” 卓印清并没有正面回答他:“今日大宁所派的援兵已经在边关会师,裴大将军用兵如神,想必也不缺一个齐王祭旗。是否抓到齐王,其实已经不重要了,裴大将军又何必一定要深究?” 裴钧归剑入鞘,剑吟声音清越,“嗡”的一声响过,消弭于空气之中,将今日的一切刀光剑影尽数埋藏。 向着大门的方向走了两步,裴钧在将将出门的时候却又突然停了下来,半侧过身来一扫屋外已经快要西落的斜阳,对着卓印清冷声道:“她要的人,你却屡屡将其放走,你当不得她的信任。” 卓印清嘴角的笑意终是收敛了起来,声音沉沉回道:“轮不到你来说。” “哦?”裴钧挑了挑眉,心头的恶气在看到隐阁阁主面上的温雅支离破碎之后,终于泄出来了一些,也不再多话,转身迈出了厢房大门。 ~ 因着被派去边关的援军大部分都出自俞云双长公主令下的鸾军,这兵如何来用、由谁来用都需要由她来定夺,是以每当早朝讨论边关战事之时,俞云双都需要到场,久而久之,无双长公主参与议政已不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今日俞云双下了朝从奉天殿归来,只来得及由囊萤服侍着将身上的宫装换下来,便听到映雪在厢房门外轻唤道:“殿下,宫中又来人了,说奉了今上的旨意要见殿下,我将他们领到正厅候着了。” 囊萤正帮俞云双系着百蝶裙的襟带,手上忙活着,嘴也没有闲着:“怎么刚下了朝就跑来府上寻殿下?” “来者可说了所谓何事?”见囊萤系了几下都没有将结打好,俞云双索性直接接过手来自己麻利地将襟带理顺。 “并没有说。”映雪道,“不过内侍身旁跟着的人我十分眼熟,看起来应该是工部的。” 俞云双“嗯”了一声,让囊萤为自己套了外衫。提裙跨过门槛,路过映雪的时候俞云双问道:“工部?本宫与工部素来没什么交集,你没有看错?” “几年前咱们的院子修葺的时候我曾见过那人,名字叫李兴,当时好像还只是工部的一个五品郎中,如今只怕已经升官了。”映雪一遍急急跟上俞云双的步子,一面蹙眉回忆道。 俞云双扬了扬下颌:“在前面带路罢。” 映雪走在俞云双的前方,躬身将她迎进正厅的时候,那位叫做李兴的李大人正捧着瓷盏与宫中来的内侍说话,见到俞云双进来,两人一齐起身,对着她行了一礼。 俞云双走到正首的位置坐下,动作闲雅地理了理身上百蝶裙的衣袖。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李兴的面容,这人俞云双在奉天殿中见过不少次,便是工部现任的尚书,只是因着他在朝堂上并不怎么出挑,俞云双便一直没有留意过他。 内侍名唤和顺,在俞云双离开禁中立了府邸之后才入的宫,如今已经成为了季太妃身边最得用的几个人之一,这两个人凑到了一处,着实莫名其妙。 李兴跟着内侍一同直起身,看了内侍一眼之后,对着俞云双恭敬道:“殿下,臣今日特来长公主府,是因着驸马府已经修建完毕,今上说既然是驸马住的地方,自然应该让他亲自去瞧瞧是否满意,若是有什么不中意的地方,臣也可以趁着驸马没搬进去之前将它再修缮修缮。” 俞云双当初与卓印清的亲事办得着实草率,且不说当时驸马府还未建成,两人便急匆匆地成了亲,因着成亲那日卓印清身体抱恙,就连那日拜堂礼都是由他的二弟卓印泽代行的,送入的洞房也是怀安国公府临时搭建的。 季太妃在得知此事之后大为光火,饶是那时俞云双已经与卓印清一同搬入长公主府了,她还是下了懿旨要求继续搭建驸马府。 新建的驸马府位于凌安城北,俞云双并不常去,加之此事时隔太久,是以她也将驸马府的事情忘在了脑后。 谁能料到这驸马府早不建好晚不建好,偏偏要在卓印清不在的时候搭建完毕。 俞云双心头苦笑连连。 这些日子不是没人找过卓印清,大理寺卿丁向勋就时不时差人来询问卓印清的病情如何,言辞充满关切,还有几次甚至登门想要探望,最后都被俞云双以驸马身体不好需要静养为由给挡了回来。 百蝶裙宽博长袖下五指如玉葱,俞云双无奈地揉了揉额角,淡笑道:“李大人来得不太凑巧,驸马身体孱弱,不甚染了温热,如今还在养病中,只怕是无法前去驸马府了。” “这……”李兴面露苦恼之色,“这可如何是好……” “驸马府既然是由李大人一手修建的,一切便都按照大人的意思来置办便是。”俞云双道。 对于驸马府的事情,俞云双是真的不怎么想管。两人一个长公主府一个隐阁,一边儿睡一晚上都嫌跑得累得慌,何必还要再加上一个驸马府。 李兴垂头沉思了一番,张口正要应是,便听到随他一同来的和顺“哎哟”了一声。侧过视线来看他,和顺一脸紧张:“听闻驸马这一病已然病了一个月有余了,咱家今日出门前,太妃娘娘便叮嘱我一定去探望探望驸马,好让老祖宗安下心来。” 俞云双当时还纳闷为何工部尚书前来长公主府,身边跟了个养安殿的内侍,原来是太妃娘娘来表达关切了。 对着和顺疏离一笑,俞云双道:“多谢太妃的关切,只是驸马病中不宜见风,还是免了罢。” 和顺一脸为难之色:“殿下,这样回绝老祖宗的善意,未免不太适宜罢?” 俞云双沉默。 就在此时,映雪端着托盘走进了正厅,为俞云双与来人逐一斟茶了之后,呵了腰附在了俞云双的耳边,压低声音道:“殿下,驸马回来了。”   ☆、第103章 驸马?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若非自己只有一个驸马,俞云双都忍不住想问问映雪说得是谁。 茶盏便捧在手中,俞云双指尖轻轻抚过瓷釉表面的金丝铁线,入手能感受到一片密密麻麻的支离破碎,粗粝的感觉并不舒适,她手上的动作却不停,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集中精神思考。 半晌之后,俞云双将茶盏送至唇畔,浅啜一口,才对着映雪不慌不忙问道:“那他今日身体如何了?” 这一个他,指得就是卓印清。 映雪一扫坐在下首的二人,立刻会意,回话时虽然声音还是压低的,却刚好能让屋内的两人听到:“驸马的精神好多了,方才还在院子里散了一会儿步,不过回来的时候又喝了一剂药,困恹恹的,估摸着一会儿还要再睡。” “嗯。”俞云双应了一声,“既然如此,就让他好生歇着罢。” 那头和顺却急了:“既然驸马爷此刻醒了,殿下还是允了咱家过去看看他罢,这是老祖宗下的懿旨,咱家若是连驸马的面都没见到,等回了宫中,也不好向老祖宗交代么不是?” 俞云双的视线射向他,视线锐利到仿佛能将他洞穿一般。和顺无端被看得缩了缩脖子,正想着说些什么话打个圆场,俞云双却倏地笑了:“也罢,往日入宫的时候本宫没少得你的照拂,那就随本宫一同来罢。” 话毕,俞云双做了一个手势让映雪在前方领路,也不等和顺再回话,便提了裙裾起身向正厅外走去。 几人过了长公主府衔接内外院的月洞门,入目便见一片似锦繁花,那是卓印清在临走之前命人栽下的榴花林。如今正值榴花花季,七瓣儿的花配着光滑翠绿的叶,乍一眼望去红的如火,绿的如烟,美是美,却美得太过张扬了些。 俞云双在殷城的时候也见过卓印清门前的榴花林,当时只觉得这样的人应该种竹植兰,榴花全然不似他那种淡然的性子。 如今……俞云双一咋舌,经过了这么多,自己若是还将他称之为淡然,便大错特错了。 后院的厢房门口有长青守着,见到几人进院,匆匆忙呵腰迎了过去:“驸马爷想着殿下忙完了可能会来这里看看,让我在这里候着,别怠慢了殿下。” 长青是随卓印清从怀安国公府一道来的,人后可以继续唤卓印清“公子”,但是人前还是要改口的。 俞云双脚下的步子没顿,只淡淡一点头,提着裙裾跨入门槛儿,穿过了雕花落地罩,撩开了帷幔,便见到卓印清披散着一头黑发歪在床头,面容依旧玉刻的一般精致,下颌的弧度却清减了不少,一袭寝衣松垮垮挂在身上,配着苍白如纸的面色,若说他不是久病未愈,还真没人信。 卓印清自俞云双进来之后便定定望着她,琥珀色的眼眸沉静,其中却似是漾着千言万语。 俞云双走上前去,坐在床榻前的杌子上执着他的手问道:“好些了么?” “好许多了。”卓印清暗自攥紧她的手,这人看起来清癯,不知为何手上的气力却尤其大。 俞云双感受到了,面上却并未显露,下颌一挑指了指身后跟着的李兴与和顺二人,对着他道:“这位是工部的李大人,驸马府今日落成,他是来请你过去看一看的。至于他旁边的那位,是季太妃身边的内侍和顺,你随我一同去养安殿的时候,应该见过他。” 卓印清只对着两人淡淡颔了颔首,没有开口。 和顺缓行两步站了出来,笑容可掬道:“是老祖宗担心驸马爷的病情,所以让咱家过来看看。咱家见驸马爷似乎身体还是抱恙,不知是否需要咱家禀明太后,宣宫中的太医为驸马爷把把脉?” 俞云双敬谢不敏:“多谢太妃娘娘的好意,只是驸马的病是陈年旧疾,早些时候就请过太医了,当时太医束手无策,如今也不会突然间就开了窍将驸马治愈,还是不必了。”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便是你能想到的我早就想到了,如今再来表示关心太晚了一些。 和顺面色尴尬,抬起衣袖来拭了拭额上的冷汗。在内庭之中素来八面玲珑的人,如今却吭哧了半天接不出下一句话来。 “既然人也看过了,便下去罢。”俞云双挥了挥手不耐道,“驸马刚喝了药,需要好好休息。”又转向李兴,“还有什么要问驸马的么?” 俞云双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李兴又怎么敢开口打扰卓印清,便躬身长揖一礼:“臣这便告退了。” 俞云双与卓印清的十指交握着,待到映雪领着那两人从大门离开,身影消失在院外的月洞门之后,俞云双才起身,谁料卓印清的手却完全没有松开的打算,她被他牵得歪了半边,回过身来冷冷望他,便见他的视线也锁在她身上,清眉是拧着的,原本清华如玉的一个人,此刻的神情却十分执拗。 “云双。”他道,嗓音不同于他方才特意修饰出来的喑哑,用得是他的本音,不知是不是沾染了风寒,鼻音十分重。 俞云双凝眉不语。 逮着俞云双片刻的沉默,卓印清语速微快道:“齐王虽然回到彦国,却并未将宁军增派援军一事泄露出去,如今宁军已在潼城与裴钧顺利会师,一切回到正轨,欠你的解释我现在说与你,你可……愿听?” 俞云双转过身来,讥讽道:“隐阁主才学惊世,无双却愚钝得很琢磨不透。既然一切都遂了阁主的意了,那便如此罢,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卓印清听俞云双的口吻,便知道她还在生气。 俞云双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脸,嘴上越是不留情,心中其实越是在意,什么时候她面上没有表情了,语气也淡了,那才是无可挽回了。回凌安的路上卓印清已经在心中思忖过无数遍她的反应,如今她还愿意对他冷嘲热讽,算是最好的结果。 不知道是否因为边关发生的事情已经传到了俞云双的耳中,卓印清掀起眼帘细细审视她,轻声道:“齐王会选在那日突围我亦所料未及,若非有隐阁武部日夜监视他的行动,在他突围之际当机立断前去协助,如今一切已经不可挽回。我前一刻还在与你商议齐王一事,后一刻便助他逃出凌安,并非是为了放松你的警惕而欺骗与你,而是形势所迫。” “你何时也会避重就轻了?”俞云双嘴角挂着笑意,凤眸之中却是一片冰寒,“我那日与你争论的重点,自始至终不是你该不该助彦景回去,而是彦景应不应该回到彦国。若说我先前还气你将彦景放走,在昨日收到潼城那边彦景又一次逃脱的消息之后,便只剩下了心寒。” 俞云双狠狠一拂袖,他的手却像是黏在了她的手上似的,怎么都挥不去。 “松开。”俞云双沉下声线道。 卓印清没听见一般,修长的手指宛如温吞生长的藤蔓,一寸一寸绕在她的心上,企图卸下她的心防。 俞云双甩他不开,只侧过头去恨声道:“你对我如此狠!” 卓印清一怔,尚未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便听到俞云双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你当真是料事如神,知道当时无论如何说我都不会信,便选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才开金口,美其名曰欠我一个解释!援军与裴钧是会师顺利了,齐王也安然回到了彦国,你在其中辛苦周旋,做到了两全了,却由得我受尽煎熬,一边儿怀疑着你对我的心思,一边儿忧虑着齐王的行踪,再分出一神来时刻恐惧着他们在无意中伤了你或齐王,一切便都不可挽回。” 俞云双说到口吻平静不复:“我先前对你说过我不喜欢自己的性子,我将姚永泰稳稳握在手中,却无论如何不敢放心去用。你说若你自幼生活在内庭之中,见惯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也会如此。你分明知道我便是这样,即便你我关系亲近到了现在的地步,我依然会怀疑你。因为一端是一个齐王彦景,另一端却是大宁的生死存亡,我马虎不得分毫!我不否认怀疑你是我的错,但你怎么就能狠心到放任我为了自己的错误一错再错?” 卓印清全然慌了,他当时只想着齐王一事上出现了无可挽回的偏差,他唯有尽力去补救,才能将两人的关系修复如初,他甚至还以为既然俞云双也犯了错,两人的错误两两相抵,她也许会更容易原谅他。 只是俞云双完全不按照套路出牌。 卓印清手忙脚乱地将俞云双拉到他的身侧坐下,甚至称得上是笨拙地为她擦着眼角。 他一直自诩自己能算透人心,如今看来又有什么可骄傲的?他分明比谁都笨,至少在她面前是这样。关心则乱,他只消遇见了她,便方寸大乱。 俞云双其实并没有哭,卓印清的手却不停在她面上划拉,仿佛总是有什么擦不干净似的。 “是我的错。”卓印清与她视线相对,低声哄她道,“我下次定然不会再这般。”   ☆、第104章 俞云双初始只是觉得委屈,并不想哭,如今感受着卓印清冰凉的指尖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在自己的眼角,听着他小心翼翼地温声劝哄,鼻头一酸,眼前他的面容便在猝不及防间朦胧了起来。 本来是一场兴师问罪,她还没声讨完,他便悉数认错,让她全然没有成就感不说,还落得这么狼狈!俞云双抽了抽鼻子,她不该是这样的,昔日在沙场上杀敌千百她都面不改色,如今对上他却愈发不像自己了。 凤眸之中泛着水意,俞云双恨恨瞪着他,想要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有气势一些,泪珠子却随着动作一串又一串地落了下来。 其实俞云双心里十分清楚,这件事情若是真要分出个对错,没有谁是对的,也没有谁是错的。即便卓印清将一切早些解释给她听又能如何?但凡她对他有分毫的不信任,两人还是会像那日一样走进死胡同。 因立场相对而结下的死结,不是彼此退让便能解开的。卓印清能将事情转圜到这个地步,已经算是彼此最好的结局。 透过卓印清手指间的缝隙,俞云双的目光能触碰到他的眉眼。 卓印清的眉目十分好看,无论面对别人时如何清冷,平日里只要与她对视,眉梢眼角都会不自禁地弯起。如今的他琥珀色的眼瞳映着她的影子,专注还在,恬淡自如的神情却没了,看起来手足无措。 “云双。”泪水湿润了指尖,顺着指缝坠了下来,卓印清的手僵在那里,连呼吸的起伏都不自然,整个人仿佛就此凝固住了。 俞云双却不应他。 卓印清原本便一团乱麻,如今更懵,鬼使神差地凑了过去,将自己的唇轻轻印在俞云双的泪痕上,只想将它们吮干净了才好。 隐约感觉到了俞云双的推拒,卓印清的手下滑,扣住了她纤细的背脊,将两人的身体紧密贴合在一起。 他没有味觉,尝不出她泪水的味道,却觉得十分苦涩。在她的眼睑停留片刻,便顺着泪水的痕迹一寸一寸逡巡,万分轻柔地印在她的唇上时,卓印清停滞不动了,抬起眼睫安静地望向俞云双。 此刻的俞云双气息已经平缓,眼睛却还是红通通的,含着泪意瞪着他,眸光烈得如沼泽,明知道会深陷,还是教人情不自禁地淌进去。 两人便这样久久僵持着,俞云双不让步,他也不敢懈怠,只绷着背脊维持这姿势不动。 俞云双终是阖上了眼,从鼻腔中冷冷“哼”了一声。 卓印清等得便是这一刻,压着俞云双的背脊加深了这个吻。 厢房的大门并没有关着,映雪将李兴与和顺二人送出长公主府,转回来向俞云双回禀时,便撞见了这一幕。映雪的脚步在外间定了定,悄无声息地掩门退了出去。 这响动虽然十分小,却还是被俞云双捕捉到了,蓦地向后仰起与卓印清分开,俞云双一扫紧紧阖着的大门,没好气道:“不必再道歉了。” 卓印清将俞云双揽在怀中,她的视线躲向哪里,他便凑向哪里,只等俞云双不耐烦了瞪他,他才轻声问道:“不气了么?” 都这么着了,俞云双哪里还气得出来?只伸手去够他落在自己腰间的手,将两人的距离拉远了些:“我气又有什么用?” 卓印真的松了一口气,口中喃喃:“我想过你会对我冷淡以对,甚至会对我拔剑相向,却唯独没想到你会会哭。”卓印清想到自己方才的表现,只能苦笑,“见到你哭,我整个人便全空了。” 俞云双的眼角还在发热,唇上也留着他清爽的味道,听了他的话,抿了抿唇道:“你便是这么空了的么?” 卓印清怔了怔神,便听俞云双继续道:“你何时回到凌安的?” “就在不久之前。”卓印清回道,“我方一入长公主府,便听囊萤说宫里来了人。我离开凌安的时日不算短,你必然帮我挡了不少流言蜚语,想着宫中的人这个时候过来,兴许是为了我的事情,便让囊萤向你传个话。” 俞云双在收到了裴钧从潼城寄过来的书信之后,就有卓印清即将回来的猜测,只是没想书信也才到了没两天,他竟然就已经回来了。 因着方才两人得情绪不对,俞云双即便注意到了他的形容,也没有细问,如今仔细打量卓印清比以前更加清瘦的容颜,只觉得心疼。 “其实你又哪里用得着一回来便帮我应付旁的人,即便你不出面,我也能将他们打发了。”抬手轻轻触上他的面颊,在划过他眼底一片淡淡乌青时,俞云双开口问道,“你赶着回来,路上怕是没少受累罢?” 为了早些见到她,其实无论如何累都是值得的。卓印清却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反而摇头安慰她道:“我一直窝在车厢之中,路途上还有楚老先生的照料,若论累,怎么都不会是我累。只是你也知道我素来眠浅,马车再怎样舒适,到底还是睡不好,所以才会有些疲惫。” 俞云双显然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默默凝视了他片刻之后,撤手在他的肩上轻轻一压:“罢了,有什么话我们还是改日再说,此刻时辰还早,你先休息一会儿,待到用晚膳的时候,我再叫你起身。” 披星戴月赶回来见俞云双,如今她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卓印清又怎么可能放她走。他的手本就在她腰间锁着,她还未来得及离开,便被他桎梏在了原地。 微微倾下身来,卓印清将脸埋在她的颈间,以鼻尖轻蹭着她颈项间□□出来的柔嫩肌肤,低声问道:“相别一月有余,你想我了么?” 俞云双只抬手推他:“你方才一直说自己错了,原来便只是嘴上说说,压根没将我的话听进去。” 卓印清揽着她的气力更大了些:“夫人的话字字入心,我哪句都不敢忘。” “那还问我有没有想你?”俞云双凤眸一眯,似嗔似怒道。 “你那个是担忧,与我的意思不一样。”卓印清说着话,手却没有再安分,分明只有一双,却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层层笼罩住,“我每日都在想你,恨不得立时将所有事情处理完了赶回来见你。” 卓印清的呼吸是温热的,喷洒在颈间激起一阵阵痒意。俞云双被他的呼吸弄得颈间发痒,轻笑:“见我做什么,生孩子么?” 卓印清含糊地“嗯”了一声:“若是你想要,我们这便生个小阁主出来。” ~ 榴花开又败,凌安城内最难熬的炎夏过去了。长公主与驸马爷所期盼的小阁主有没有落瓜不能确定,宫中却先有消息传来,窦皇后怀上龙嗣了。 俞云宸三月十五大婚之后,虽然也常在各殿留宿,后宫中的那几位却一直没传出什么好消息来。 这可急煞了一直苦心经营的尚书令季正元,各种蒙古大夫江湖郎中都请了,也不管宫中的太医令如何看他笑话,只要是能补血滋阴的药材,他都一股脑向着如今季妃娘娘所在的长安殿送。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季盈的肚子没什么动静,一直闷不做声的窦后却抢了先机。 当初帝后的位置在阴差阳错之间被窦仁从手中夺了去,季正元便对他怀恨在心。他那时没有彻底与窦仁翻脸,不外乎是因为中宫之位虽然被占了,但只要那占着位置的人怀不上龙种,剩下的嫔妃不管谁怀了,都没有嫡庶之分,只消季盈有孕,他便还有扳回一城的机会。 只是季正元没想到窦后竟然福泽深厚至此,在他早就与季太妃通过气儿的情况下,最后还能被她给钻了空子。 窦后有孕的消息一出,几家欢喜几家愁。俞云宸一直期盼龙嗣,若非如今边关尚在交战,国库的银子吃紧,他只怕要搞出一出普天同庆来。而另一厢季正元那里,在得知消息之后便直接冲入了养安殿,虽然没人知道他与季太妃说了什么,不过季正元在出来之后面色阴沉到能挤出水来,显然是两人闹了不愉快。 俞云双便是在这样的风头浪尖上入宫去探望了窦后。 其实在俞云宸将窦后怀上龙嗣的事情宣扬出来之前,俞云双便已经从宁宫中埋着的眼线那里得到了消息。不过这种事情多她一个人知道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她便没怎么放在心上。 如今听说季正元因着此事与季太妃闹僵了,俞云双能猜出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倒是有几分好奇这个能在季正元与季太妃的眼皮子底下逃脱升天的窦皇后了。 由内侍领着迈入中宫大殿,俞云双绕过了落地罩,便见到窦后一袭水青色大袖衫歪在内殿中的美人榻上。 不同于其他宫妃的的环佩玎珰,她眉眼温婉,薄施米分黛,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素净。   ☆、第105章 听到有人进来,窦皇后从美人榻上半撑起身来,眸光迷迷蒙蒙,显然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是谁?”她问道,抬手揉了揉眼睛。 在前方领路的宫侍匆忙走上前去,为她拢了拢滑落到肩头的大袖衫,压低了声音道:“娘娘,方才向您通传过了,是无双长公主。” 窦皇后蓦地回神,侧眸看向俞云双伫立的方向,面上是不加掩饰的讶异之色。 由宫侍服侍着从榻上起身,窦皇后款步迎向俞云双,口吻懊恼道:“我自有喜之后便十分贪睡,方才听云苓禀报来人是长公主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眯瞪糊涂了,当真是怠慢了长公主。” 窦皇后说话的时候嗓音温温软软,就像是糯米粽子里去了核的蜜枣,咬一口便有甜滋滋的味道勾在唇瓣上,听得人十分受用。 俞云双如今倒是知道为何俞云宸后宫之中嫔妃那么多,独独只有窦皇后的肚子有消息了。 季盈虽然娇憨可爱,与窦皇后比较起来,到底还是嫩了一些。窦皇后是柔中带媚,却媚得浑然天成,自古温柔乡是英雄冢,俞云宸年纪尚幼,又怎么可能逃得过。 这窦仁在新帝大婚之前将自己的宝贝女儿捂得这么紧,想必早就在暗中有了与季家争一争的心思。即便没有当初俞云双在他背后推的那一把,以窦皇后的资质,一朝入宫,在这禁中的前路想必也不会差。 “无碍。”俞云双与窦皇后只相距几步远,能隐隐闻到从她的方向所散发出来的香气,虽然不浓,却让人无法忽视。 俞云双对气味不敏感,也不喜用香,选了一个离她远一些的玫瑰椅坐下,向窦皇后说明来意:“本宫是听闻你有孕了,专程来向你道贺的。” “能得长公主亲自走一遭,是麟儿之幸。”窦皇后说话的时候手不自禁地抚上小腹,大袖衫轻薄,随着她的动作能显露出腰身的曲线,当真是不盈一握。 俞云双并未接话,视线从她轻按在小腹的手上掠过,一寸一寸向上,落到了她的眼眸里。 俞云双辨人的时候喜欢直视对方的眼睛,因为面上的表情可以伪装,眼神却是骨血里泄露出来的东西,掩饰得再好时间长了总会露出马脚。 此时的窦皇后也由那名唤做云苓的宫侍搀扶着坐回到美人榻上。她的唇角自始至终都是弯起的,仿佛此情此景是一件让人心悦开怀的事情,不过她的眸光却与面上的表情不同,含而不露着几分冷淡。 一朝天子一朝臣,帝后乃是一国之母,单论品阶要比寻常王公贵族高上不少。而俞云双手中握着长公主令,头上冠着先帝钦赐的“无双”的封号,当属超品,两人相遇,其实很难在地位上较量出一个高下。 这窦皇后从话语到动作都主动放低身段向俞云双低头,从眸光看却并不是出于真心。 无事献殷勤刚,非奸即盗。 俞云双生了一双凤眸,美艳之中藏着尖锐刀锋,寻常人被她这么瞅着,早就被压得避开视线了,窦皇后虽有不自在,却并未在面上显露出来,只是执起手边的帕子在自己的额上轻轻点了两下,缓和两人之间沉闷的气氛道:“暑气虽然过去了,殿内却还是十分闷热,听闻长公主的府邸是由先帝亲自督建的,依山傍水,想必比这里要凉快许多?” 俞云双收回了视线:“确实要凉爽一些。” 窦皇后闻言贝齿轻咬朱唇,怅惘道:“我自幼便十分畏热,在窦府时,因着父亲的宠爱,便住在傍着湖水的宜轩,每至炎夏,别人都随身拿着团扇扇凉,我那里却舒爽极了。” 俞云双显然不是陪她一起闲话家常的主,闻言只道:“窦皇后已经入宫,坐到了如今这个位置上,还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长公主说的极是。”窦皇后睫毛轻颤着垂了下来,看起来我见犹怜。 俞云双今日入宫来探望她本就是心血来潮之举,如今人也看完,话也说完了,虽然觉察出窦皇后有事情未说,只是她要兜着圈子一步一步走,她却没有那个耐性奉陪到底。 恰逢门外有内侍入殿低声提醒窦皇后到了出去散步的时辰了,俞云双理着身上月裙的长袖起身,借机开口辞行:“听说有孕之人容易气血虚,每日用过膳之后需要出去走动走动。本宫方才进来见你一直歪在榻上,想必饭后便没有动过,现在申时将过,再不去出去散散步,日头西斜了,潮气就该重了,我就不耽搁你了。” 窦皇后的背脊倏然紧绷了起来,急匆匆唤了一声“长公主”,见俞云双停下了动作看她,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调整了个情绪,窦皇后开口软绵绵道:“长公主难得入宫探望我一次,怎么才留了这么一会儿便要走?” 而后她似是想到了什么,侧过身来看向一直在一旁候着的云苓:“我今晨不是新配制了些百花茶?” 云苓是随窦皇后从窦府之中出来的,平日里便十分聪颖,是她在这中宫里的心腹之一,听了窦皇后的话,立刻会意,躬身道:“那茶我早就为娘娘在冰泉里冰着了,现在想必十分爽口,娘娘与长公主要喝么?我这就将它取回来。” 窦皇后却未答话,转向俞云双,弯起了眉眼道:“自入宫之后,我每日里闲来无事,便爱瞎琢磨些旁门左道。那百花茶的茶汤是用晨露熬出来的,本就染着花香,不仅味道不错,还十分解暑。若是长公主不嫌弃,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俞云双只负手静静看着她,半晌之后倏然一笑,凤眸中锐利的视线尽数收敛,看起来竟然比屋外的骄阳还要明媚上几分:“你若是有话对本宫讲,直说便是,一会儿家长一会儿里短,无端让人觉得你我二人交情好得不得了似的。” 窦皇后怔了怔神,想明白了俞云双话中的意思了之后,面色尴尬:“长公主果然料事如神,我确实是有话要对长公主讲,只是因着今日是你我二人第一次相见,所以一直都不好开口。” 俞云双不置可否。 得不到俞云双的回应,窦皇后似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只低头搅着帕子,沉吟了半晌之后抬起头来,再开口又转向了云苓:“去将那百花茶端过来。我与长公主有话要说是真的,让她尝尝我的手艺也是真。” 后面的话面上没对着俞云双,却是说给她听的。 云苓出殿吩咐了外间一直候着的宫侍,再进殿时,却听窦皇后又道:“你也退下罢,没什么事情的话,便不用进来伺候了。” 云苓显然并不放心让俞云双与自家主子独处,嘴唇动了动,面上有千言万语,在偷眼觑到俞云双似笑非笑的视线时,却什么都说不出了,只在原地站着支支吾吾。 云苓这人行事素来沉稳,往常窦皇后的话,她是无论如何都不敢武逆的,想必是因为近日发生在中宫的腌臜事太多了,宫中的人拦住了一波又一波,过得都太草木皆兵了,如今见到一个从未有过交集的无双长公主前来探望,护主心切,才贸贸然失了分寸。 虽然心中明白云苓不走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但是窦皇后有求于无双长公主,有多余的人在场这话不好开口不说,还显得自己小家子气,对面前的人心存疑虑。 窦皇后涂着蔻丹的手在美人榻上面重重一拍,沉下声来斥责道:“怎么还不去,你是连我的话都不愿意听了么?” 云苓带着畏惧的视线一扫俞云双,背脊颤了颤,却依然没动。 俞云双道:“如今禁中季太妃一手遮天,本宫原本还诧异为何你能逃脱升天,如今见了你身边宫侍警惕的模样,倒也能解惑了。” 俞云双这话也不知道是讽刺还是夸赞,云苓立在原地抽了口冷气,忐忑望向窦皇后,便听俞云双继续道:“下去罢,本宫若是要加害皇后娘娘,怎么都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否则你们都不在,龙嗣也不在了,本宫岂不是百口莫辩了?” 云苓闻言一怔,再抬眸一扫窦皇后已然结了冰的神色,匆忙向着两人敛衽行了个别礼,跌跌撞撞地退了下去。 待云苓的背影消失在大殿门口了,窦皇后这才转回身来看向俞云双,恨铁不成钢道:“这云苓是随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与我既为婢,也为伴,见我待她与其他人不同,便渐渐骄纵了,还请长公主恕罪。” 俞云双提了裙裾重新坐回到玫瑰椅上,背脊靠在椅背上,看起来懒洋洋的:“怪罪?你是后宫之主,而本宫早就与这内庭无关了,谈什么怪罪?” 窦皇后闻言,面上却是苦笑连连:“长公主方才不也说后宫之中季母妃一手遮天,我这皇后,其实也只是一个空架子罢了。 话毕,窦皇后小心翼翼看向俞云双,试探道:“听闻长公主在今上即位之后,与母妃的关系似有些疏远了。往日里母妃请长公主六七回,长公主能入宫一回都算是好的。” “是么?”听到“季太妃”三个字时,俞云双连面上的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我不入宫见她,不过是因为军务繁忙罢了,没想到宫中的风言风语如此之盛,简简单单的一件事,竟然被传成了这副模样。”   ☆、第106章 俞云双回答地滴水不漏,窦皇后想探她的口风都不成。 早就听说无双长公主是个狠角色,如今真正交锋了,才知道她不仅狠,还是一个软硬不吃的主。 窦皇后打圆场道:“我便料到那传言不可尽信,方才才没有将话直接摊开了与长公主说。” 她说话的时候一双澄澈眼眸望向俞云双,黛眉向中心蹙起,一副苦恼却不敢与人诉说的模样:“实不相瞒,中宫近日来发生了许多不太好的事情,我派人查来查去,似是都与季母妃有些关联。长公主也是从这禁中出来的,当知这些事情摊开在明面说有多腌臜……” 自中宫之位易主窦家之后,季窦两党的纷争就没有休止过,奉天殿上暗流汹涌,后宫之中自然也缺不了勾心斗角。这些本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情,窦皇后却硬是将它当做铺垫说与俞云双这个名义上的局外人。 俞云双听了一笑,半真半假道:“你这话里面招惹的人可是一尊大佛,若是让旁的人听了去,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确实如此。”窦皇后小心翼翼打量着俞云双的神色,“说来我也没有什么证据,而且母妃又是今上的生母,这事若是被戳破,谁面上都不好看。但若是不抓住真凶,我又担心自己一个不慎,最终拖累了腹中的孩子。万般无奈之下,我只能便差人去留意着养安殿那边的动静,一有风吹草动,立时向我汇报。” 俞云双哦了一声:“想必你是有什么发现了?” 窦皇后的身体微微向前倾,对着俞云双压低了声音道:“我无意中打听到了那日季正元季大人与母妃不欢而散,是为了将季母妃抬为皇太后一事。” 窦皇后似是要吊人胃口,说到后面声音越压越低,俞云双却敏锐地捕捉到了“皇太后”这三个字。 “季母妃一直都想当皇太后。”窦皇后道。 皇太后这件事情也算是先帝留给众人的一道难题。先帝对俞云双的生母盛宠到了极致,在其薨逝之后,便一直为她虚悬着凤位,即便在传位与俞云宸的时候,也没有将当初的季妃册封为皇后的意思。 俞云宸登基,朝中对于他是否要扶季太妃为皇太后有诸多猜测。只是因着提出此事便是对先帝遗愿的否定,无论于先帝还是于先皇后都有大不敬之意,便没人敢在明面上说出来。 俞云双几乎能猜到一向以温婉面目示人的季太妃为何会与季正元争吵。 如今坐在帝位上的是俞云宸,若他想扶正自己的生母,必然要获得朝中百官的支持。在俞云宸登得大宝之初,季派还没有分崩离析,朝中的中立派也没有崭露头角,这件事兴许可以在季正元的带头请命下办到,只是到了如今,朝堂早就不是季氏一家独大,而季正元请求敕封皇太后的折子又一直都没有递上去,季太妃自然会着急。 “长公主应当知道我窦氏与季氏的如今的关系,说是剑拔弩张也不为过。”窦皇后说到此处时,眸中迸发出凌厉光芒,像是倏然间变了一个人一般,手却不自知地温柔抚向自己的小腹,“季家欺我至此,连自己的亲皇孙都不放过,我自然也不能让季家过得安稳。” 窦皇后的话方一落下,大殿的门口处便传来一阵响动,两人不约而同转过头去,便见云苓端着托盘又一次走了进来。 将托盘上放在了两人之间的矮几上,云苓正要动手为两人斟茶,窦皇后却先于她提起了茶壶的把手:“我来罢。” 云苓将杯盏分别摆于两人的面前,复又退了出去。 两人之间的对话被这样一个小插曲打断,窦皇后本以为俞云双会追问,没想到她却慢条斯理地提袖端起面前的茶盏,先放在鼻尖下阖眸一嗅,而后浅酌了一口,道:“说是百花茶,其实除了花茶,这里面还有蒙顶甘露罢?这味茶能活血强心,不过你既然有了身孕,还是应当少喝些才好。” 知道这事急不来,窦皇后强忍着心中燃起的焦躁,勉强扯了扯唇角道:“没想到长公主不仅懂茶,还对医道有所涉猎。我也是因着嗜茶如命,而太医又三令五申地让我戒茶瘾,才练习配制百花茶,以花朵均和茶叶的茶性,这样喝起来既能解解茶瘾,又不至于影响到腹中的孩子。” 俞云双答她前半句:“涉猎谈不上,只是因着驸马身体不好,所以平日里便多注意了些。” 当年俞云双接连克死两任准驸马,最终下嫁给怀安国公府那个无法承袭爵位的病秧子嫡长子的事情,在凌安城闹得满城风雨,窦皇后即便在窦府里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听过府内的下人嚼舌根。 两人的话题又一次岔远,而俞云双自始至终一副淡漠以对的样子,窦皇后拿不准她的态度,涂着蔻丹的指甲尖不停抠着茶盏上的青花釉纹,忍了忍,还是开口道:“这皇太后一事,长公主有什么看法?” 俞云双将茶盏放回到矮桌上:“无论季太妃做过什么,都是今上的生母,血浓于水,且今上也早就有将她抬为皇太后的意思,我能有什么看法?我相信若是季正元真的呈上了折子,一定会有人站出来反对,但是这反对之人便是自己摆在了与今上对立的位置,彻彻底底触了今上的逆鳞。” 俞云双说到此处笑靥绽起,看起来明晃晃刺眼:“你与我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我当那个出头鸟。” “论长幼,长公主为长,论嫡庶,长公主为嫡,没人比长公主更适合站出来反对此事了。”见俞云双似是并不打算同意,窦皇后口吻焦急道,“长公主当初一夜之间失了帝位,难道心中对季家不恨么?” “恨?”俞云双闲坐于玫瑰椅上,两人分明隔着一段距离,声音却仿佛撞在窦皇后的耳畔,“当初百官联名逼迫父皇将皇位传给俞云宸时,窦家也算是功不可没,如今与季家闹翻了,你窦氏便能当做这一切从未发生过了?” 窦皇后摇头否认:“我窦氏当时也只是听季家的令行事罢了。长公主怕是还不知道,当初先帝不顾百官反对,执意要将帝位传给你,父亲急的团团转,季大人却登门来劝父亲冷静,言他还有一步棋,只消用了,帝位必然是今上的囊中之物。” 窦皇后说到此处顿了顿,双手紧紧攥着茶盏,深深看向俞云双道:“我虽然不知道那步棋究竟是什么,但从父亲的字里行间,却能猜出必然与季太妃有关系。”   ☆、第107章 当年先帝确实是在与季太妃彻夜长谈之后改了传位诏书,这在朝中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秘密,即便是俞云双,也只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儿,不知道那日季太妃究竟与先帝说了什么。 窦皇后在这个时候将这件事抖出来,不外乎是想挑拨俞云双与季太妃之间早就支离破碎的关系。 手指落在玫瑰椅光滑的椅背上,俞云双侧了侧头,耳边是窦皇后不遗余力地劝说:“当年窦氏确实对不起长公主,那是因为窦氏与长公主站在对立面上,一切皆为身不由己。然而季氏却不一样,长公主在后宫中为季太妃挡过的暗箭,明眼人都能数得出来,季太妃却能狠下心转过身来就插长公主一刀。长公主与她情同母女之时,她尚且可以如此,如今她有了今上做倚靠,若是再坐上皇太后的位置,往后只会更加肆无忌惮……” 俞云双抬起手来,止住了她的话,直截了当道:“所以你能许本宫什么?” 窦皇后一怔。 那便是动动嘴皮子,空手套白狼了。俞云双心里头好笑,面上却做得滴水不漏:“你即将为人母,不应当再如此天真下去。恨么,向来来得肤浅,以它来做动力,哪天恨消了,便什么都不剩了。更何况本宫恨不恨季家,与帮不帮你窦家其实是两回事。这朝堂上的事看起来复杂,其实归根结底就是一个利字,只要有利,谁都爱往一起凑。” 俞云双说到此处一顿,一双凤眸睇向窦皇后,眸光摄人心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本宫便直说了罢,你既要与本宫为盟,能许本宫什么利?” “我……”窦皇后被俞云双看得脑中一片空白,晃了晃脑袋努力去想,却怎么都想不出俞云双这样的人,自己能给她什么,她又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 玉葱一般的手紧紧握着茶盏,指尖隐隐发了白,窦皇后迟疑道:“我身后有窦家,还有腹中的皇儿,若是长公主以后有什么难处……” 俞云双却挥手打断了她的话:“本宫当你有多大的筹码,原来不过如此。”她一面说着,一面从玫瑰椅中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她,“你做这些,不外乎是为了保住腹中的孩子,想在后宫之中过得更安稳些,这些在本宫看来都没有什么错。不过你的条件对本宫没有诱惑力,本宫帮不了你。” 窦皇后抿了抿唇,急道:“那长公主要什么?” “本宫要窦家对本宫唯命是从。”俞云双道。 窦皇后斩钉截铁拒绝道:“不可能!我只想请长公主出面阻止季太妃,长公主却想吞了我整个窦家,胃口也太大了些!” “是么?”俞云双哂笑,“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你好好照顾腹中的龙嗣罢。” 言毕,俞云双向着窦皇后微微一颔首,转身就往殿门的方向走。 窦皇后的眼眸蓦地瞪大,似是没想到俞云双能走得这么干脆。眼见着俞云双穿过了落地罩,即将跨了门槛出去,窦皇后起身追了两步,开口唤住了她,做最后的努力道:“我曾听过一个传闻,长公主原本称季太妃为母妃的,但是在今上即位之后,长公主便再没有这么叫过季太妃了。对于这个传闻我原本是不信的,但是方才与长公主谈话的时候,听到长公主对季太妃的称呼,才知道这个传闻是真的。” 见俞云双的脚步顿住了,窦皇后心中一喜,继续说道:“长公主方才说恨这个字太过肤浅,但是对于季太妃的背叛,长公主真的不恨么?” 俞云双只侧过半边面容来,侧颜的弧线秀丽,神色都是倨傲的:“你不觉得恨是一件浪费精力的事情么?在我看来,敌人只分两种,一种是能踩在脚下的,另一种是还没踩在脚下的。那人既然对不住你,努力去想办法让他后悔才是正途,若是你费尽心力,都无法战胜那人,再去恨也不迟。” 俞云双能清楚地听到身后窦皇后的呼吸有变,知道她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便刻意放缓了语速继续道:“我开出的条件你要记牢,到什么时候下定决心了再来找我,依旧作数。” 言毕,俞云双也不再看她,转身出了中宫。 外间的日头已然开始西斜,暖暖的阳光打在朱红宫墙上,似是将上面的血色都融化掉了不少。 俞云双眯着眼一望天色,便知道自己在宫中耽误了不少时间。 今日她出府的时候,与卓印清相约在隐阁相见,这个时候已然不早,也不知他是不是等急了。 出了宫门,俞云双一路没有耽搁,从隐阁的后门而入,由屈易领着绕过翠竹林,便见卓印清一袭月白锦衣坐在不远处的白玉石桌前,似是在与人下棋。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青衫人,因着手中不停呼扇着蒲扇,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从姿态上,俞云双能猜出他是楚老先生。 这两人身边还坐着两个七八岁的孩童看热闹,一个一手托腮姿态懒散,一个一丝不苟正襟危坐,正是斐然与长庚。 斐然正对着俞云双,她甫一靠近,便抬起头来,一双眼睛乌溜溜的,黑葡萄一般,刚对着俞云双眨巴了两下眼睛,便被长庚拉着站起身来对着俞云双一揖。 俞云双早就对他们二人说过在隐阁之中无需多礼,奈何长庚一直恪守规矩,她也只好由着他了。向着两人做了个起身的手势,俞云双的目光转回到卓印清身上,才发现他也看到了她。 “回来了?”他眉眼的弧线弯起,神色怡然,没有一点对弈该有的紧张,“我本以为你去去就回的,没想到用了这么久。” “我也本以为如此。”俞云双走到了他的身畔,“未料到本是去看热闹了,自己却当了一回热闹。” 卓印清颇感兴趣地“哦”了一声,还未来得及说话,在他对面的楚鹤便不乐意了,中气十足嚷嚷道:“你若要落子便快着些,就算是输,也要让我输得痛痛快快,这么拖着我是什么意思?” 俞云双闻言粗粗一扫两人的棋局,才发现上面黑白纵横,已近收官,黑子被逼在了一角,全然处于颓势,倒也难怪楚鹤让卓印清给他一个痛快。 卓印清对着俞云双展眉一笑,示意她先坐在一旁等一等,转过身来重新执起白子,在棋盘上落下。 楚鹤呲着牙,狠狠抽了一口气。 往日里楚鹤见到卓印清,三句话里面两句是让他喝药,剩下一句便是训斥他不好好休息,哪里会有这么安静坐在一起的时候?俞云双原本不欲打扰二人,只是心中太过好奇,便悄声问道:“他们二人怎么想到凑一块儿下棋了?” 长庚闻言板起小脸,一本正经解释道:“公子今日为我二人授课完毕,见长公主还未到,便打算去书阁里面看书,没想到被楚老先生抓了个正着,说他得了空不好好休息,又要费神做些有的没的,便将他拉来下棋。” “下棋难道不必读书费神?”俞云双诧异。 长庚动了动嘴唇,似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斐然便在这个时候凑了过来,白玉团子一样的脸庞漾着狡黠笑意,偷偷觑了一眼楚鹤,压低声音回答她道:“下棋自然是费神的,但是楚老先生是臭棋篓子,与他下棋,想要费神都难。” 俞云双忍俊不禁,便听楚鹤重重哼了一声,对着斐然吼道:“你小子给我过来!” 斐然向长庚皱了皱脸,慢吞吞地蹭到了楚老先生身侧。 楚鹤应是没听到斐然方才的嘀咕,往他手里塞了一枚黑子,急急道:“这一步该怎么下?” 斐然轻舒了一口气,垫脚够着棋盘左中腹的一处便落了下去。 楚鹤一怔,正打算开口让他慢着点,便听对面的卓印清口吻淡淡夸赞了一句“好棋”。 口中“咦”了一声,楚鹤回身细细一审视棋局,才发现果真如此。 斐然直起身来,白皙面颊上一个小小梨涡若隐若现。 “有好棋也不给我说!”楚鹤怒道。 斐然嬉笑道:“你又没问我。” “观棋不语真君子。”长庚替斐然说话道。 “你还是输了。”卓印清亦开口,伸手一指棋盘上的一个空位,“我下一子若是落在这里,你便又失了一片。” “罢了罢了,不下了。”楚鹤气不打一处来,将手中的黑子丢回到棋罐中,“反正时候也不早了,我去给阁主煎药。” 起身时,楚鹤又转向俞云双,不放心叮嘱道:“阁主这几日还有些咳,阿颜为他蒸了川贝雪梨,长公主务必看着阁主吃了。” 见俞云双应了,楚鹤又不甘心地看了一眼棋局,才带着长庚与斐然一并走了。 偌大的院子只剩下俞云双与卓印清两人,便显得有些空旷。俞云双坐到了方才楚鹤坐的位置上,帮着卓印清一同将黑白云子分开收拾进棋罐。 “你方才说在宫中当了一回热闹,是怎么回事?”卓印清将黑子拨弄给俞云双,开口问道。 俞云双抬眸瞅他道:“你怎么还记得?” “你说过的事情,我都记得。”卓印清笑道。 俞云双将宫内发生的事情与他简练地说了一番,而后道:“我本以为季派与窦派决裂之后,她便对皇太后的位置已经死心了,原来没有。” “那你是什么想法?” 俞云双拾着黑子的手指一顿,头也不抬道:“不外乎是从养安殿搬到长乐宫,不管怎么搬,对我都没有什么妨碍。” “那你是决定让了?”卓印清道。 “难不成你觉得我该横着脖子冲到最前面去阻止?”俞云双没好气道。 “自然不是。”卓印清将手中的白子全部丢回到棋罐中,又帮俞云双收黑子,“季窦两派如今碍着今上的面子不好明着斗,心中正憋着火呢。这皇太后的位置,便是引燃他们二人矛盾的契机,你若是在这个时候拉着中立派站出来,让这场戏从鹬蚌相争变成了一边倒,便没什么看头了。” “你倒还真的将它当做一场戏了。”俞云双板不住脸,闻言失笑道,“如今我隐在后面,还能陪你多看一看,等到了我真正下场的时候,只怕还要被你看笑话。”   ☆、第108章 “等你走进棋局的时候,我又怎么可能安心地坐在这里看着?”卓印清以手撑着云子散乱的棋盘,凑近了俞云双,在她耳边认真道,“我即便不在你身边,也不会留你一个人,否则我放心不下。” 他说话的时候,带着药香味的气息便喷洒在俞云双的耳侧,撩得人心里痒痒的。 俞云双的耳朵发热,抬起手来推了推他的肩膀:“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方才入宫的时候你也没在我身边,我甫一回隐阁,便瞧见你与楚老先生下棋下得热火朝天,哪里是不放心的样子。” 卓印清伸出手来在她的侧颊轻轻一摸,揶揄道:“你脸红了。” “是么?”俞云双跟着用手探了探烧灼的脸颊,“定然是这里太热了。”又用手在耳边呼扇了两下,肯定道:“确实是太热了。” 卓印清一本正经揶揄她道:“太阳都落了半边了,现在果然是一日之中最热的时候。” 俞云双垂下眼睫,唇角却勾了起来,凤眸辗转着流光,一颦一笑都是在别人面前从未展现过的妩媚况味,嗔他道:“快些收拾你的烂摊子!” 卓印清认命坐了回去。 云子由玉石制成,圆润柔腻,两人一同将它们拾了往同一个棋罐子里面塞,手便不可避免地碰触在了一起。 俞云双一惊,手蓦地向回一缩,待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卓印清抓住了。 “怎么了?”卓印清讶异道,“怎么自己将自己吓了一跳?” 自己的手就被卓印清攥着,俞云双能感受到他的力度,垂下头来盯着他的手仔细打量了一番,俞云双才松了一口气道:“我方才以为自己碰到了你手上的伤口,忙不迭躲开了,才发现你手上的纱布已经被拆掉了。” 将手中剩下的那几个棋子一股到丢进棋罐中,俞云双摊开卓印清的手掌。 卓印清的手宛如象牙一般晈白,修长的五指弧线流畅,指节并不若军中的武将那样五大三粗,看起来文质优雅。 只可惜此刻他的掌心上却蜿蜒着一道刀痕,有如一块被人从中间劈开的温润玉石。 这个刀痕是卓印清见太子翊的时候弄出来的,时至今日,原本狰狞可怖的伤口已然结痂,估摸着再过几日痂脱落了,就能大好。 俞云双曾问过卓印清这道伤痕的来历。只是与太子翊的约定攸关宁彦两国战事,卓印清的立场与俞云双不同,无法与她谈论这件事,便只说是在潼城的时候不甚受了伤。 俞云双用指尖小心翼翼地碰触了一下伤口的周边,摇了摇头道:“我总觉得此刻将纱布拆去还有些早,若是你不小心碰到哪里该如何是好?” “楚老先生对这些最是在意,就连他都说了无碍了,想必是痂已经结结实了。”卓印清回答道。 见俞云双依然紧紧盯着他的手,黛眉微蹙,卓印清按了按她的手腕,状作轻松道:“我伤口恢复还是很快的,你看我回来的时候它还时不时裂开,如今不也结痂了?再过一阵子,这伤口肯定就淡得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那么深的刀伤,在最燥热的日子里面没发什么炎症就已经不错了,怎么还能奢望恢复如初不留疤。俞云双知道他在安慰自己,却没有拆穿他,只是轻轻一点头。 两人收拾完棋局时,日头已然落了下去,晚风习习,沾染着竹叶翠色的香气,吹得人十分惬意。 卓印清将棋罐的盖子阖上,对着俞云双催促道:“走罢,这林子里面湿气太重,再待下去小心着凉。” 俞云双随着他起身,走了两步,却转回身来将那棋盘从石桌上抱了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卓印清不解道。 “我看天色已晚,今日横竖是回不了长公主府了,将它带回你那里放着,你我二人若是闲来无事,还能下下棋打发时间。” “你我二人在一起,能做的事情太多了,又哪里需要下棋?”卓印清虽然这么说着,却还是回身将棋盘从俞云双的手中接过,“罢了,你既然喜欢便拿上罢,以后我若是要下棋,也不用专程到这林子里来了。” 卓印清说得没有错,俞云双与他一同回到了竹楼二层的厢房,用了晚膳,督促着他喝了药,便到了两人休息的时辰。 俞云双今日一整日都没有闲着,到了此时已经十分困倦,梳洗一番躺到了床榻的里侧,勉强睁开惺忪睡眼,能看到卓印清散了发换上寝衣,吹熄了外间长灯檠上的烛火,向着床榻处走过来。 卓印清替她掖好了被角,刚掀了锦被躺到了她身边,她便翻了个身,将自己滚过来送到他面前。俞云双面朝向他,一双凤眸半开半阖,手腕的肌肤白皙如凝脂,柔柔地蹭在他的胸口。 这个动作似是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做完之后她便挂在卓印清的身上一动不动。 霜降将至,天气并不算暖和,卓印清怕她现在蹬了被子夜里醒来冷,替她重新掖好被角,而后伸手将她揽了过来,让她枕在他的臂弯上。 两人的距离便这么被拉近了,卓印清几乎能数清她浓密微颤的睫毛。 俞云双被他的动作弄醒了,在他的肩头蹭了蹭,寻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糯声咕哝道:“困了。” “那便睡。”卓印清拍着她的后背哄她道。 俞云双却不知是怎么了,强睁着一双凤眸,在他的怀中扬起头来,柔软的唇便在猝不及防间贴在他的下颌边,每一次张合都能碰到他。 俞云双含含糊糊道:“睡便睡。”话虽这么说着,嘴上的话不停,一股脑往出倒,“我今日入宫去看窦皇后,说来这是俞云宸即位之后我第一次去中宫,以前那里还是为母后空出来的,如今就这么换人了,总觉得有些难受。” “皇权更替,总会有新人取代旧人的。”卓印清视线盯着床幔顶端摇动的流苏,缓声道,“若是季太妃事成,长乐宫不也要换人了么?” “这倒是。”俞云双道,“不过我看这事也没那么容易。” 卓印清轻抚着她的肩头,“嗯”了一声:“季正元这些年在朝中得罪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俞云双的思绪却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我去看窦皇后的时候,发现她总爱用手轻抚小腹。像这样……” 她一面说着,一面还用手在卓印清的身上学着窦皇后的动作。俞云双用的劲不大,却愣是将卓印清的上衣弄得乱七八糟,连被子都被她顶起了半边。 这窦皇后是什么毛病,是吃坏了肚子了么?卓印清垂下头来看着俞云双的手,还未将心中的疑惑问出来,便听俞云双继续道:“有身孕的女子都喜欢摸肚子,是因为如此摸着便能感受到腹中的孩子么?” 即便卓印清身为隐阁阁主,也被俞云双这个问题给问住了,蹙着眉头思忖了片刻,才迟疑着道:“窦后被查出身孕也没有多久,按理说腹中的孩子不大,应该是感受不到的。” 俞云双神色迷茫:“季太妃当年刚怀上俞云宸的时候,也一直做这样的动作,我当时懵懂,还以为是俞云宸踹得她肚子痛。” 俞云双必定是因为今日见了窦皇后,心中生了感慨,才会有这么多疑问。只是她感慨归感慨,手上的动作这么乱来,是真的会出事的。 卓印清虽然没有触觉,视觉却还在。呼吸有些沉重了,卓印清一把按住了她的手,轻吁了一口气,眸光深深浅浅看她。 俞云双畏热,无论天气是否转凉了,寝衣都是薄薄的一层,随着她乱蹭的动作,衣襟口松散开来,露出纤细莹白的脖颈与半截精巧的锁骨,是一副难得柔弱的模样。 卓印清方才在床幔外留了一支烛火,烛光透过薄薄的纱幔洒下来,其实什么都能看清楚。 她分明一直囔囔着要睡,怎么突然又闹出了这么一出?卓印清被她晃得天地都在摇曳,阖着眼眸定心神,口中敷衍道:“踹也是有可能的,端看他当时有多大。” “都与你说了是刚怀上的时候,自然是与如今窦皇后腹中的孩子差不多大了。”俞云双不满地抱怨,从卓印清的手底下抽出了自己的手,“不跟你说了,反正你也不懂。” “我不懂难道你就懂?”卓印清哭笑不得,本想着俞云双不闹了,他也能压抑地轻松点,哪知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俞云双却又趴了过来。 “你这是不打算睡了么?”卓印清无奈睁开眼,便撞入了她的眼眸。 这回她的眼睛哪还有什么睡意,眸中的潋滟波光漾着橘色的烛火,情致妩媚到让人移不开眼睛。 “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真没懂?”俞云双唉声叹气道。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卓印清当然是懂了。 俞云双心里面有想法,却不好意思说出口,便装着睡意朦胧的模样来折腾他。 卓印清心里头好笑,面上却一本正经道:“懂什么?现在已经不早了,你不睡的话,小心明天起不来。” 俞云双鼓了鼓腮帮子,显然在气他不解风情:“我想要生孩子。” 卓印清接得很快:“那便来生。” 话虽然这么说,他却躺在那里没有动弹。 俞云双傻眼了。 “怎么不生?”卓印清强忍着笑意,面上是一副勉为其难任人宰割的表情,“我都等了这么久了。” 俞云双脸上一抹飞红,简直要烧到了耳朵根,见卓印清平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把心一横咬牙道:“生就生!” 温香软玉入怀,卓印清十分愉悦,只可惜这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便被俞云双的毫无章法给搅黄了。 两人身体力行了那么多次,俞云双还是不怎么着调。 卓印清按住了她的手,无奈道:“你这是要做什么,让我断子绝孙么?” 俞云双却神色茫然,完全没回答他的话:“你怎么又不行了?” 什么叫做又不行了! 卓印清依然记得两人洞房花烛那日的尴尬,此刻若是再不做些什么,这名声恐怕要跟着他一辈子。 以手撑榻半直起身来,卓印清欺向俞云双,掌中她的手腕纤细柔嫩,扣到榻上的时候,连挣扎都没有,两人的姿势便这样对调了过来。 俞云双柔顺的青丝未束,铺散在两人的身下,配着她白皙的肌肤,开出一朵妖冶的墨莲。 卓印清俯视着她,以唇温柔印上她的嘴角,声音带着笑意道:“你今日如此着急,可是因为今上即将有自己的子嗣了?” 掌心下的俞云双在微微发颤,他感受到了,手滑向她的颈后,将她捧在自己的掌心中。 两人之间的距离更加贴近,卓印清声音哑哑问她:“嗯?” 俞云双瘪嘴轻哼了一声:“他有没有孩子,与我有什么关系?” 这话的口吻是正常的,只是配着眼角隐隐泛起的嫣红,看起来倒像是嫉妒了。 卓印清笑了笑,手也不规矩了起来。 比起俞云双方才的表现,两人简直是云泥之别。俞云双的眸光含着一片迷蒙水汽,气息也不甚稳当,却依旧要把剩下的话说完:“我其实是在想……虽然现在做打算还早,但是等一切……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朝中一团乌烟瘴气,光整顿只怕就要三年五载,哪里还有精力生孩子?” 自古能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除却胆识与谋略,子嗣也是重中之重。淮陵侯当年让先帝忌惮到下明旨命他无诏令不得入凌安,这样威震四海的人物,却也在断了子嗣之后一夜白头,萎靡不振。 俞云双志在御极,若是没有香火传承,即便最终千辛万苦夺回一切,还是要从俞云宸那里过继孩子继承皇位。 这才是一场闹剧。 卓印清清楚自己对俞云双的感情,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恨不得奉上全部。唯有子嗣这件事情,无论两人如何尝试,都力不从心。 开口柔声一遍又遍唤着俞云双的名字,卓印清与她十指相扣,贴到在她耳边温声道:“明日等楚老先生来了,我去问问他,看看他有没有什么方子。” 俞云双眼中湿漉漉的,浑身也软绵得没有力气,闻言只轻轻“哎”了一声,也不知听清没听清。 长灯檠上的蜡烛因着久久未剪,光芒开始剧烈地跳动,盖住了内室那一片旖旎的风光。这一夜,无论对谁来说都不漫长。 卓印清第二日是被房间外长庚斐然练武的响动闹醒的,透过榻前的纱幔向着窗牖处一扫,才发现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身边的俞云双睡得十分香甜,就连唇角也是微微扬起的。 俞云双清醒的时候凤眸流光璨亮,算计人的时候喜欢微微眯起,这样毫不设防的模样对于外人来说倒是极为少见。 卓印清俯下身来在她的眉心轻轻一啄,直起身来时,便发现她已然睁开了眼,半是嗔怪半是哀怨地瞅着他。 “怎么了?”卓印清伸手拉她起身。   ☆、第109章 俞云双顺势懒洋洋地赖在了卓印清的身上,鼻尖抵在他的锁骨处,哀叹道:“好累,你还是应该克制一些才好。” “太克制怎么生出小阁主?”卓印清轻笑,抬手向着窗牖的方向一指,“你听,那两个混小子都已经起床练剑了,我们的小阁主还不知道在哪里。” 俞云双正揉着眼睛,闻言忍不住“扑哧”一笑。 这几日朝堂上的事物繁多,俞云双是无论如何都要去上朝的,而卓印清只用去大理寺走个过场,是以并不怎么着急。靠在榻上看俞云双穿戴齐整了,卓印清打算下榻,俞云双却在这个时候绕了回来,立在他面前伸出了一只手,道:“把手伸出来让我瞧瞧。” 两人昨夜闹得太过,卓印清知道她是担忧自己的伤口,将掌心朝上递向她,说:“你且放心,这伤口都要长好了,哪那么容易再裂开。” 俞云双轻轻“嗯”了一声,却将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细细查看,确定确实无碍了,才松一口气将他放开,小声嘀咕了一句:“你其实才是铁打的罢?” 卓印清坐在床榻上,俞云双却是站着的,闻言仰起头来看她,以为自己是听岔了:“什么?” 俞云双从鼻腔中漾出一声轻哼,在他面前举起手臂。 她今日穿着一袭米分霞烟水留仙裙,衣袖宽博,随着她的动作滑溜下来,露出了一截光洁如雪的臂弯。 俞云双的肌肤白皙,触碰起来便如最上乘的锦缎,细腻滑润,让人留恋不已。只是如今这手腕上,却多了两道子青紫的印记,看起来十分可怜。 卓印清不可置信抬起自己的手打量,瞠目结舌。 “喏。”俞云双将手臂又向着他面前送了送,“你不是铁打的,难不成还是我?” 卓印清没有触觉,把不准力道,这痕迹定然是昨夜自己留给她的了。 卓印清将她拉了过去,轻轻触碰着那一块青紫,心中懊悔不已,却只能对着她轻轻吹着气,开口问道:“是我的错,疼么?” 俞云双却笑了:“不疼,若不是我方才穿衣服的时候才发现它,还不知道这回事呢。” “我去给你拿些活血化瘀的药膏来抹上。”卓印清一面道,一面从榻上站起身来,却被俞云双按住了。 “这便不必了。”俞云双道,“不是什么大事,况且我马上要走,时间也来不及。” “那便等你回来再说罢。”卓印清轻叹了一口气,拢着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口,“我日后一定要小心着些。” 俞云双对此不甚在意,注意力显然被别的东西吸引了去。她侧过头来在他的身上轻轻嗅了嗅,而后蹙了蹙眉头问道:“其实我昨日晚上就想你了,这是什么味儿?” 卓印清一怔:“什么什么味儿?”一面说着,一面也揪过自己的寝衣闻了闻,却什么味道都闻不出来。 “应该是草药的味道。”俞云双回答他,鼻尖一点一点在他身上轻蹭着,寻了半晌之后,顺着味道来到了他颈间猛地一嗅,若有所思道,“仿佛就是这里。” 卓印清被她这么一出弄得哭笑不得:“哪里有什么草药味,我今日都还没有喝药。” 俞云双却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越过卓印清提溜起了两人昨日睡觉时枕的大迎枕,果然在下面窝着一个金累丝香囊。 将那香囊拎到了卓印清的面前,俞云双得意洋洋晃了两下:“还说没有东西,被我发现了罢?” 卓印清却神色古怪地将那香囊接了过去,凑到鼻尖下嗅了嗅。 “这个香囊是阿颜送的罢?”俞云双看着他的动作,撇了撇嘴道。 卓印清却神情不属,心不在焉“嗯”了一声,待反应过来了,才转过头来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隐阁之中就我与阿颜两人是女子,既然不是我送与你的,自然便是阿颜了。”俞云双从榻上站起身来,好整以暇道。 “这是我临出发去潼城前,阿颜托蒙叔将它交给我的。”卓印清对她解释道,“蒙叔说这香囊里面有助眠的药草,可以安神凝气,在车马劳顿的时候用着刚刚好,我便将它留下压在了马车内的枕头底下,如今它会跑到这里,八成是因为被蒙叔翻到了,又给我塞了回来。” 瞅见俞云双面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卓印清歪头思忖了一下,迟疑道:“你这幅表情,莫不是想歪了罢?” “想歪?”俞云双故作诧异,“我能想歪什么?” 卓印清猜测:“以为我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留在了阁中过夜,这香囊便是那人落下来的。” 俞云双呛咳两声,而后不自禁笑出声来。她早知道卓印清在这方面迟钝,却没想到时至今日他还是没有察觉到,倒是白瞎了阿颜的一番苦心。 摇了摇头,俞云双将那香囊丢给卓印清,叹道:“难怪我方沾到你的枕头便觉得困意一阵一阵袭来,今日还险些起不来床,原来是它的功劳。” “这香囊的功效有这么大?”卓印清却不太相信,依旧将它放在鼻下嗅着,“为何我感觉不到?” “兴许是因为你天生觉少,对我有用的未必对你有用罢。”俞云双猜测,眼角余光扫到外面天色,匆匆忙提着裙裾从床榻上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我真的要走了,否则定然要迟。” 卓印清依然攥着那香囊,闻言要送她,却被俞云双推辞了:“你还是快些拾掇自己罢,若是陈序寺丞到的时候你还未到,又要被他一通训。” 卓印清颔首应了,却在俞云双临迈出大门的时候将她唤住。 见俞云双转过身来,卓印清举起手中的香囊,又确认了一次:“这味道真的这么重么?” 俞云双连想也不用想,便颔首肯定道:“不轻,我昨日被熏了一晚上,只觉得到了现在鼻尖还萦绕着药草的味道,怎么都散不去呢。” 卓印清道了一句“原来如此”,对着俞云双弯了弯唇角,目送她离开之后,一直紧攥着香囊的手才缓缓垂了下来。 这香囊由金累丝所制,轻得很,卓印清却觉得它仿佛蓦地沉了千百钧,几乎让人攥不住。 ~ 蒙叔端着早膳跟在楚鹤的身后一同进来,一眼便见到卓印清只穿了一袭单薄的寝衣坐在床榻上,清俊的眉目紧紧拧起,连带着面上的神色也严肃了起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与楚鹤对视一眼,蒙叔上前将手中的托盘放到了他身边的矮几上,开口唤了一声“公子”。 卓印清侧头看向他,琥珀色的眼瞳空洞洞的,仿佛还没有从沉思中抽离出来。 “这是怎么了?”这回开口的却是楚鹤,“一大早气色便这么差,可是昨夜没有睡安稳?” “睡得还算不错。”卓印清摇头否认,反问他道:“自我从潼城回来之后,你可替我扎过针?” 卓印清的病症不需要用针灸来治疗,如果要用到银针,必定是为了试探体内五觉散毒性的深浅。这个说法有些隐晦,蒙叔不懂,楚鹤却是明白的。 皱着眉头回答了一句没有,楚鹤沉声道:“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卓印清轻叹了一口气道:“替我扎一次罢,我应该是没有嗅觉了。” 在场之人都知道没有嗅觉对卓印清来说意味着什么,此话一出,室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五觉散发作至第三重,失去的便是嗅觉罢?”卓印清手中把玩着香囊,面上的神情淡淡的,却无端让人看得心慌,“我隐约记得我去潼城之前,蒙叔将这个香囊递给我,我便没有闻到它的味道,只是因着当时我身上染了风寒,呼吸并不通畅,才没有察觉出其中的不对。” 蒙叔听到这惊天的噩耗,脸色发白,早就已经说不出话来,倒是楚鹤上前了一步,将那香囊从卓印清的手中接过仔细嗅了嗅。 这香囊有着极为醇厚的药草香,楚鹤甚至能一一辨出其中的配料来。若说那时卓印清是因为风寒闻不到这么浓厚的味道,尚可以理解,如今他的伤寒痊愈,却还是说闻不到,便真的只有一种解释了。 心中已经隐隐猜出结果了,楚鹤却还是依言从随身携带的针囊中抽出银针,就着烛台将其烧烫之后在卓印清的腕间试了试,而后缓缓拔出。 楚鹤执着银针的手是平稳的,眸色却已然阴沉了下来,深深看了卓印清一眼。 “怎么样?”蒙叔在一旁急道,“你倒是说话啊!” 楚鹤将银针用方巾拭了拭,重新插回到针囊中,对着蒙叔道:“你去替我向阿颜传个话罢,今日的药汤不用熬了,我要重新斟酌一下配方。” 蒙叔原本还心存侥幸,如今听楚鹤明明白白将话说出来,呼吸一滞,腿脚都在发软,若非楚鹤从旁扶了一把,他只怕要直接瘫软在地上。 “五觉去了三觉了,那岂不是只剩下两重了……”他的口中喃喃,面上不敢置信与绝望之色交杂,看得人好生心酸。 楚鹤沉默。 蒙叔倏地抬手反扣住楚鹤的手腕,一双浑浊眼珠死死锁住楚鹤,声音嘶嘶道,“怎么会这么快?” 卓印清身上的五觉散,若是按照前两重发作的时间规律来算,第三重其实早就应该发作了,拖到如今才失了嗅觉,一方面与他平日里悉心调养有关,另一方面估计就是因为俞云双手中的那块长公主令了。 五觉散发作之后,人至多只能活三年,只要到了时候未服解药,五觉就会一重一重的散去,该走的时候,即便是大罗金仙也留不住。 楚鹤以前曾遇见过身中五觉散的病者,没有哪个能逃过五觉散去的命运的,就连安宁郡主,从中毒到香消玉殒前后也不到一载的光景。不得不说相比于以往中五觉散的人,卓印清能活这么多年,已经算是奇迹了。 医理虽然是这样的,楚鹤却不能对着蒙叔明明白白地讲出来。 蒙叔在这世间无亲无故,看护了卓印清这么多年,早就将他当做相依为命的亲人。蒙叔一直以为卓印清身上的毒可以被化解,若是楚鹤此时用真相将他心中唯一的奢望米分碎,他会承受不住不说,卓印清也会怪他。   ☆、第110章 动了动嘴唇,楚鹤还在思忖着应该如何开口,卓印清的声音已经先于他从一旁传来,唤了一声“蒙叔”。 楚鹤转过头来,才发现卓印清不知何时从床榻上下来,走到了两人的身侧。 他伸出手来,扶住蒙叔颤颤巍巍的身体。分明是清癯单薄的一个人,此时此刻立在这里,却宛如山间磐石一般稳重,让人情不自禁依靠。 蒙叔的气息平复了一些,苍老的眼睛密布着血丝,声音嘶哑道:“公子。” “其实这五觉散现在发作至第三重,并不是什么坏事。”卓印清的声音琅然,口吻也刻意放得舒缓,带着稳定人心的力量,“你应当知道我这毒前两重发作,之间相隔的时间不到半年,如今这第三重的时间拖长了,虽然代表着毒性还在深入,却也能证明楚老先生的药在起作用。” 蒙叔闻言,紧握着楚鹤的手松了松。 楚鹤逮住了机会,从蒙叔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胳膊,视线一扫卓印清,抚着胡须睁眼说瞎话道:“确实如此。你可还记得在齐王来凌安城之前,隐阁曾派出庚午支的人去寻药?那药草可以抑制住阁主体内的毒性,只不过因着齐王的到来,阁主将庚午支悉数调回,以前寻的药草就快用完了,才耽搁了我配制解药的进度。” 蒙叔不信楚鹤,狐疑看向卓印清,见他微微颔首,这才哑声问道:“既然那药管用,为何不再多找一些来?” “你说起来简单!”楚鹤从鼻腔中发出一声轻哼,瞪了卓印清一眼,“庚午支在协助齐王突围的时候几乎全军覆没,剩下的三人现今也被并到屈易的甲子支里面去了,哪还有多余的人力再去寻找?” 这话楚鹤之所以能说的理直气壮,盖因它其中的一半本就是事实。 当初楚鹤在闲来无事翻看《医史渊鉴》时,发现其上有一页被斐然仿着长庚的字迹做了注,字虽然丑得很,说的话却颇有几分歪理。楚鹤寻思了一番,将它套到五觉散上,发现一味名唤十方草的药材,可以减缓卓印清体内毒性的扩散速度,这才通过屈易调派了庚午支,前去寻找它。 只可惜这味十方草还没有找到,便出了齐王彦景一事,再后来卓印清与太子翊定下盟约,从消息的收集到传递,再到监视太子翊的动向都需要人手,这寻找草药的事情便就此被卓印清压了下来。 蒙叔听楚鹤说这药确实对卓印清有益,哪里还顾得上卓印清停了寻药是出于什么目的,一锤定音道:“既然如此,药草是一定要继续去寻的。” 楚鹤亦点头道:“如今这十方草用一点便少一点,待到它全耗光了,我便再无法继续为阁主炼制五觉散的解药了。” 蒙叔一听,心中更急,看向卓印清道:“公子若是不派出人去寻找,我便自己去!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再为公子将十方草找出来。” 卓印清原本起这个头只是为了安抚蒙叔,却没想到被楚鹤趁火打劫了一遭,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目含警告之色瞥了楚鹤一眼,卓印清收敛回视线,却还得温声对蒙叔解释道:“如今隐阁之中的人手并不够用。” 蒙叔全然不在意他的话:“那让我去寻找便是,反正我孑然一身,如今只剩下公子了,若是公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活不下去。” 蒙叔说话的时候,布着岁月纹路的唇角敛起,勾勒成一条直线,一副坚定的模样。 卓印清与蒙叔相处了十几年,对他的性格了如指掌,这个年迈的老人看起来温和慈祥,却有着强于常人的意志力,这样的人一旦固执起来就像是一头牛,无论别人怎么劝,都拉不回来的。 既然蒙叔都将话说到了这份上,他也无法再阻拦,只得对蒙叔妥协道:“你走并不合适,长庚和斐然的日常起居还需要你的照顾。这样罢,你替我向屈易带个话,让他抽调出一部分人手去继续寻药。” 话毕,卓印清顿了顿,补充道:“至多调出三人。” 以前庚午支出去寻药还有十二人,如今却只分出来了三人。不过在隐阁缺乏人手的情况下,三人也聊胜于无了,蒙叔闻言紧绷的下颌终于松弛了下来,对着卓印清“哎”了一声表示听见了,转身正要往门外走,便听楚鹤在一旁补充了一句:“你也莫要忘了我方才让你向阿颜捎的话。” 与卓印清病症有关的事情,蒙叔自然是不会忘记的,步履匆匆出了房门。 卓印清目送着蒙叔的身影消失在厢房的门口,这才收回了视线,对楚鹤不赞同道:“那十方草说来与云双的长公主令没什么区别,只能减缓毒性扩散,并不能用来炼制解药,你都不知道它是否与长公主令的功效冲突,便煽动着蒙叔去找,未免太过冒失。” 楚鹤于卓印清来说是长辈,这还是第一次听卓印清以这样的口吻对自己说话。只是他的目既已达成,心里头憋的气总归舒坦了一些,是以并没有恼怒,只是走上前去将卓印清搀扶到内室侧边的藤椅上坐着,道:“哪种药的功效不是一点一点试出来的!你真当我是神仙,连药材都没拿到就知道它怎么用?我可告诉你,我翻烂了各种古籍,当发现十方草的时候,已经恨不得去烧高香了。” 卓印清的眉头却依然深锁着:“屈易若是想要调人,只能从自己的甲子支里面抽。甲子支如今负责与彦国太子翊那边接头,人手不够充裕,我总担心期间会出什么纰漏。” 两人前一刻还在聊卓印清的病症,后一刻他的思绪便又跑到这件事上来。楚鹤的气不打一处来,骂道:“纰漏纰漏,命都要没了,你要这些消息有什么用?” 卓印清闻言回过神来,对着他笑意朗润道:“你看我都已经将人派出去了,反悔是来不及了,还不能让我在嘴里面念叨念叨么?” “你要是能把这些思虑都抛开了静下心来调养,比什么都强。” “你明知道我不能。”卓印清半靠在藤椅的椅背上,头微微向后仰起,露出的下颌弧线精致到鬼斧神工,“这是我活下去的意义,若是没了它,我早就撑不下去了。” 五觉散对于人的折磨是身体与意志上双重的。楚鹤曾遇到过一个身中五觉散的人,因为没有触觉,感受不到身体落在地面的重量,每迈出一步,都会疑神疑鬼地回过头去寻找地上的脚印。看到留下痕迹了,他便仰天狂笑,若是没有发现痕迹,口中便会惊惶碎碎念自己死了。如此一来二去,这人的毒性还未发作至第二层,便已经疯癫了。 卓印清一生都活在五觉散的阴影下,虽然他的意志力刚强,在五觉散毒发之后,一切都表现得与常人无异,却并不代表他对这活死人一样的人生毫无芥蒂。 所以他只能给自己定一个无法回头的目标,逼着自己不停向前走,什么时候走到路的尽头了,什么时候他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卓印清的执着楚鹤又何尝不懂,深深喟叹了一口气,摇头道:“罢了,你爱如何就如何罢,反正一定要活够三年的人又不是我。” 听到“三年”这个词,卓印清的眸色黯淡,就连唇角的笑意都渐渐敛了起来。 这三年,是他也俞云双约定的三年。 “我……三年……”卓印清起了个头,却并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完,停顿了片刻,换了个话题道,“说到这里,我还有事想向楚老先生请教。” “什么事?”两人说话素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像这样的开场白,楚鹤还是头一回听到。 卓印清将双手交叠落在面前的桌案上:“是这样的……”话音又是一顿,五指扣着五指,叠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叠紧,“我与云双……” 恰在此时,厢房的大门被人敲响,卓印清转过头来向着发出响动的地方看去,便见阿颜穿着一袭撒花百褶裙,手中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她的眼眶是红的,显然也从蒙叔那里得到了卓印清五觉散发作至第三重的消息,但是面上却强装着笑意。 难以启齿的问题便挂在舌头尖上,此时此刻卓印清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开了个头,断然没有再吞回去的道理,也顾不得有旁人在场,只看着楚鹤忐忑道:“说来我与云双成亲一年有余,却到了现在依然没有子嗣的消息,我知楚老先生于医道上涉猎广泛,不知可否替我瞧瞧,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阿颜正将托盘往卓印清面前的桌案上放,闻言手剧烈一颤。托盘磕在了桌案的边角,里面的药粥被震得洒出来了小半碗。 卓印清听到了响动,疑惑转过头来,视线顺着一片狼藉的桌案缓缓上扫,在触到阿颜面上的表情时,清眉一蹙,视线也跟着渐渐锐利了起来。 “这是什么情况?”卓印清声音冷冽,仿佛能凝出来冰渣子一般,“你们有什么瞒着我?”   ☆、第111章 听到卓印清说话的口吻,阿颜僵立在原地,只觉得他的视线如剑刃一般,刺在她的心上隐隐作痛,端着托盘的手也不受控制地愈发颤抖。 就在阿颜以为自己抓不住那托盘,要将它摔落在地上的时候,一直站在一旁的楚鹤动了,从她手中接过托盘。 “你先下去罢。”楚鹤把托盘稳稳放到卓印清的桌案上,对着阿颜吩咐道。 阿颜蓦地抬头,盈盈杏眼含着泪意,看向楚鹤时湿漉漉的,低声唤了一声“师父”。 “下去罢。”楚鹤又重复了一遍,“这件事情,让我来与阁主讲。” 楚鹤说话的口吻已经带了命令的意味,阿颜不敢武逆他的意思,向着两人敛衽行了一礼。拖着缓慢的步伐行至厢房大门口时,阿颜还是忍不住了,转回过身来,深深望了一眼内室中卓印清背对着她的身影。 此时的卓印清就坐在藤椅中,自始至终一直维持着双手交握的姿势未动,浑身上下散发着冰冷气息。 “究竟是什么事情?”卓印清问道,“为何你与阿颜的神情都躲躲闪闪?” 卓印清的心思缜密,若是有什么事情想要瞒住他,要么需要做得天衣无缝,要么便永远不要让他见到。楚鹤与阿颜能瞒到现在,已经算是极不容易。 楚鹤见阿颜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抬步走到了卓印清的面前。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从他的方向,能将卓印清一切的表情尽收眼底。 卓印清的眼眸是清浅剔透的琥珀色,平日里待人接物的态度虽然清冷了一些,看着大家的眸光还是温和的。可是此刻的他眼中泛着森森冷意,所传递出来的意思,不只是对于自己欺瞒的怒火,还有浓浓的失望。 楚鹤与卓印清的关系虽然没有他和蒙叔来的那么亲近,却也一直在私心里将他当做忘年之交,看到他如此看自己,心里面亦不好过。 若是可以,楚鹤希望自己能一直瞒着他,但是现在这个秘密显然已经瞒不住了。 “阁主与无双长公主到了现在都没有子嗣的消息,是因为我。”楚鹤说着,略带迟疑地将手压在卓印清的肩头,见他并没有什么反应,才开口继续道,“我在阁主每日喝的药里面,放入了可以避子的药草,这药剂闻起来味道不是很浓郁,但是尝着还是很容易被分辨出的。只不过我在给阁主用药的时候,阁主的五觉散已经至第二重,刚好失去了味觉,所以才一直没有发现。” 卓印清自方才看到两人的表情起,心中便对此隐隐有猜测,只是真正听他将话说出来的时候,心里面掀起一片惊天浪涛。 他竟然会在自己的汤药里面做了手脚……何止是他,阿颜每日负责为自己煎药,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 难怪方才她会露出那样的表情来。 卓印清的双拳狠狠攥紧,虽然没有知觉,他却知道自己用的气力一定十分大,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压抑住心中的狂怒,听楚鹤继续说下去。 “你应当知道我多想要一个孩子。”卓印清的眸光森冷,说话的声音像含着玄冰一般,“我一直……都想要一个与无双的孩子。” 楚鹤的神色复杂,收回落在卓印清肩上的手,在他的面前弯下腰来,轻声道:“可是阁主,你知不知道,你已经不能有孩子了……” 卓印清的瞳孔蓦地一缩:“你这是什么意思?” “阁主体内的五觉散,是从安宁郡主那里带出来的。”楚鹤顿了顿,想找些温和一些的措辞,却发现这句话无论怎样说,意思都会残酷至极,“五觉散,是会一代一代遗传的。” 卓印清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 楚鹤知道卓印清已然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了。 当年安宁郡主前来大宁和亲时,身上便被彦帝种下了五觉散之毒。这毒在安宁怀胎十月的时候传给了卓印清,不知其中出了什么原因,卓印清能在毒性的摧残下活到现在已经是万幸。时至今日,五觉散在他体内潜伏了这么久,早就深入骨髓,若是有了子嗣,即便没有被五觉散侵蚀得胎死腹中,生下来也会如卓印清一样痛苦艰难的活着,倒还真的不如从未存在在这世上。 这便是楚鹤对卓印清下药的原因。 卓印清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冰冷的面具蓦地碎裂,神情是一派隐忍压抑的痛苦。 一年多来的翘首以盼,他与俞云双的每一次尝试,原来都是一条又一条的死胡同。他以为这三年之约是一个新的开始,如今看来,只是他痛苦的延续罢了。 不仅如此,他还险些将他的绝望带给了她。 心口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撕扯,每一次动作都能带来痛彻心扉的疼痛,卓印清甚至能听到染着五觉散之毒的血液在身体里急速流动的声音,那样清晰的感触,在脑中在四肢百骸轰隆隆地流转,让他恨不得钻心剜骨将拿彻底从身体中分割出来了才好。 楚鹤注意到了卓印清情绪的剧烈起伏,伸手在他的脉间一探,发现他脉象凌乱,神色大惊,攥着他的肩膀正要去唤醒他,卓印清却蹙着眉头狠狠一晃头,自己从思绪中挣脱了出来。 “阁主。”楚鹤轻轻唤了一声。 卓印清“嗯”了一声,阖住眼睛,浓密的睫毛在下眼睑处盖下一片深深浅浅,看起来分外疲倦。 “我知道了。”他道,语调平稳到不带任何感情,听起来倒是比方才的失态更让人胆战心惊。 “你……没事吧?”楚鹤小心翼翼问道。 卓印清的眼睛依然没有睁开,摇了摇头道:“我无碍,这里也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劳烦楚老先生的了,你先下去罢。” “阁主!”楚鹤焦急唤道。 卓印清的眼睫一颤,缓缓抬起来看他,问道:“怎么了?” 楚鹤在为卓印清下药的时候,便想到了会有被发现的一天。在他的猜测中,卓印清会暴怒,会哀恸,会责问…… 他却从未想到卓印清在短暂的失态之后,会表现的这么平静。 面对这样的卓印清,楚鹤是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了,只能傻傻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为什么还没走?”卓印清的眸光落在距离两人不远处的屏风上,虽然没有看他,话却是对他说的。 楚鹤紧绷着下颌斟酌了一番,还是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一直将此事瞒着阁主,是因为自己的私心。就像我一直劝阁主将身上背着的担子放下一样,我希望阁主能得轻松一些。我来到凌安的时候,阁主已经娶了长公主为妻,一切既然无法挽回,将此事告诉阁主只会给你再添负累,所以……所以我才……” 卓印清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 楚鹤顿了顿,垂下眼眸苦涩看着桌上那碗被洒了小半碗的药粥,继续道:“阿颜也只是听我这个师父的命令行事而已,阁主莫要怪她,要怪就怪我一人好了。” “我并未在责怪谁。”卓印清抬手揉了揉额角,面色是惨败的,动作也分外迟缓,似是极其疲惫,“你先下去罢,今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要好好想一想。” 这句话出来,楚鹤便知道自己留不住了,颇为不放心地看了卓印清一眼,终究还是转身出了房间。 在房门从外面阖住的那一刹那,楚鹤听到屋内传来杯盏摔裂的声音。 心中这才察觉出不对,楚鹤急唤了一声“阁主”,推开门正想要冲进去,卓印清的声音却从里面传来,口吻是不加掩饰的凌厉:“别进来!” 楚鹤的手僵在了那里:“阁主若是心里头不舒服……” “我很好。”卓印清的话接得很快,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是一如既往的清冷,又重复了一遍道,“我很好……你下去罢……” 楚鹤在原地伫立了片刻,终于轻轻地将屋门阖上,转身离去。 屋内终于只剩下卓印清一人,他坐在藤椅中,脚下是铺了一地的白瓷碎片,与洒出来的汤汤水水混在一起,看起来一片狼藉。 卓印清的眸光空洞,在屋内迷茫地扫视了一圈。 入目处,尽是俞云双留下的点点痕迹。 若是他早些知道这件事情,他断然不会与俞云双定下什么三年之约。今上的赐婚她若是不想再嫁,他便倾尽全力为她挡下,她若是遇到了良人,他便在一旁默默守护着就好。 这段三年之约,他为她免除了无休止的赐婚与服斩衰之苦,他本以为她需要的他都能给,却没想到只这一点,他就已经输了。 方才知道自己身上五觉散已经发作至第三重的时候,他虽然遗憾,却还是能平和接受,可是到了如今,他只觉得恨。   ☆、第112章 宋源推门而入时,厢房满地的狼藉已经被清理干净。 外面的阳光从窗牖半敞的缝隙间倾泻下来,落在地面上,将明媚与灰暗泾渭分明地勾勒出来。 卓印清穿着一袭霜色锦衣,背对着那片暖融阳光立在桌案后,手执着毛笔,似是在写着什么。 他的身影青隽,笔墨挥斥间自显风流,若非在来之前,楚鹤追在自己身后叮嘱他说话注意着些,宋源几乎以为今日的卓印清与往日没什么分别。 拿捏不准自己是否应该在此刻上前打扰,宋源的脚步滞了滞,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便见卓印清的笔触停顿,抬起眼帘看向他。 他的眼中泛着血丝,看起来异常疲惫。 “公子,我来了。”宋源压抑着因为着急赶路而急促的呼吸,生怕惊扰到他。 “嗯。”卓印清润了润毛笔,复又垂下头去写字,“你来得比我想象中要快许多。” 宋源负责隐阁内消息的收集与传递,身份不宜暴露在人前,是以当俞云双频繁出入隐阁的时候,他便尽量避免直接出现在隐阁之中。今日,宋源照例将近日的消息归类完毕,正想差人送去隐阁,阁中便有人找了上来,言阁主要见他。 卓印清轻易不招他,招他想必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 宋源如是想着,自然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用衣袖擦了擦额上即将要滴落的汗水,宋源开口问道:“不知道阁主有什么吩咐?” “送信。”卓印清以笔尖点了点面前的信纸,简明扼要道。 隐阁有专门的信差,卓印清若是想要送信,让他们去做便是,哪里需要自己?宋源心中嘀咕。 似是猜出了他心中所想,卓印清笑了笑,道:“这封信极其重要,无法假手于他们,唯有你去办,我才能放下心来。” 宋源一听,打起十二分精神。 卓印清道:“我一时半会儿还写不完,你先过来坐下歇歇罢。” 宋源应了一声,抬步坐到卓印清方才视线所及的藤椅中。 这藤椅的位置十分微妙,正正地摆在卓印清的对面,宋源坐在上面,无需如何刻意,便能将卓印清写的内容一丝不落的看在眼中。 知道卓印清的意思是这事儿不瞒他,宋源却不敢大大方方地看,只是视线向着那处时不时扫一扫,读上那么两三行字便又敛回视线。 如此反复了几次,宋源将那封信的那种看了个七七八八,嘴上虽然没说话,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裴钧的命…… 卓印清书完了最后一笔,晾了晾上面的墨迹,将书信折好塞入信封之中,递与他道:“这封信一定要尽快交到太子翊的手中。” 宋源猜测过千万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卓印清这封信是给太子翊的,蓦地站起身来,手指搓着衣袖口,对那封信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能踟蹰在原地。 虽然当初卓印清与太子翊在潼城为盟的时候,宋源不在场,却也知道盟约的大致内容。卓印清助太子翊让大宁退兵,太子翊承诺在登基之后将五觉散交与卓印清炼制解药。两人自始至终没有提过裴钧何去何从,如今卓印清突然加上裴钧性命这一条,无异于在买卖中双方定价之后,他突然反悔,想要以更低的价格买入。 宋源已经可以预料到太子翊不会轻易答应卓印清附加的要求,即便他同意了,也会借此向卓印清索要更多的筹码,这是临阵毁约所要付出的代价。 宋源不懂卓印清为何突然在裴钧一事上如此执着。两国交战,生死本就听天由命,更何况裴钧还是敌国的主帅。宋源自然不希望卓印清为了一个裴钧做出更多的让步,最起码在他看来这个让步是毫无意义的。 仔细审视着卓印清面上的神情,宋源便知道自己说服不了他,将手在衣衫上蹭了蹭,他终归还是伸手从卓印清的手中接过信封,苦笑道:“阁主还不如不让我看到这信上的内容。” 卓印清对他做了一个坐下的手势:“我不瞒你,是因为后续的事情还需要你来处理。” 还有后续的事情?宋源不解望向卓印清,只可惜后者并没有看他,只是将毛笔放入笔洗中。羊脂白玉雕琢的寒梅腊雪,墨渍漾开之后便被染了颜色。 卓印清将毛笔放回到笔架上,问他道:“季正元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 季正元因着无双长公主的那层关系,本就是隐阁重点关注的对象,更何况一年多前他曾经暗中调查过卓印清的身世,虽然这件事因为卓印清动了手脚而已失败告终,宋源却从此跟他杠上了,只要他有什么异动,凌安城中头一个知道的一定是宋源。 将方才整合的消息在脑中过了过,宋源向卓印清汇报季正元的行踪:“近日季正元颇为不安生,从入宫见过季太妃之后,便开始四处活动,就连礼部尚书罗晖那里,他都跑过两次。” 当年季盈没有入主中宫,盖因为罗晖的一纸奏疏。两人一个季派之首,一个是雷打不动的中立派别,按理算是彼此不对付的,季正元能放下身段向罗晖那里跑,其中必有幺蛾子。 “这便是了。”卓印清闻言微微点头,“季太妃想做皇太后,若是能争得罗晖的助力,确实能轻松许多。” 饶是宋源已然猜出季正元有所图,听到这事还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皇太后?”而后轻哼一声道,“我这看事儿悬。” “却也有成的可能。”卓印清缓缓道,“只要朝中无人站出来反对,这事就能成。” “这倒也是。”宋源成了墙头草,“虽然空悬出来皇太后之位是先帝的意思,但是如今位置上做的毕竟是今上,今上要扶正自己的生母,谁敢站出来说一个不字?” 而后宋源的眼珠子转了转:“无双长公主?” 卓印清却言她不会。 宋源挠了挠头。   ☆、第113章 事到如今,他倒是不得不收回方才那个“敢”字了。 无双长公主在成为隐阁阁主夫人之前,威名已经响彻了整个大宁国,就连今上对于她,即便心里再恨之入骨,也只敢在背后玩玩阴的,当面还是要赔着笑脸说软话的。 在宋源看来,无双长公主没有不敢做的,只有不屑于做的。季太妃册封皇太后一事,无双长公主没有站出来反对的打算,想必也是自身的傲气使然。 大宁重孝,前有献帝因为睿景太后苏珺薨逝,举国丧,禁战事,千里召回征战沙场的大将军王苏逍的典故,后有先帝以己身为母试药,孝感动天的故事。孝字在大宁朝,那是连家国大事与龙体安危都可以靠边站的。 季太妃是将无双长公主一手抚养成人之人,于她有养恩,而先皇后,如今的文康皇太后又是无双长公主的生母,于她有生恩。一个是养恩,一个是生恩,无双长公主无论为哪个说话,都名正言顺。只不过如今季太妃与无双长公主决裂,且先帝那边并没有将她抬为皇太后的意思,相比之下,季太妃便不占理了。 无双长公主若是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反对,那是秉持着对先帝与已故皇太后的孝道,此举除了得罪了当今的天子,其他的真的无可厚非,即便是口齿最锋利的言官,也不能开口说她什么。 而她在这个时候不站出来反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是不屑于在这件事情上与季太妃较真,打算将这个位置让给她了。 只不过无双长公主顾念着当年季太妃的养育之恩,不代表她心里头对于这件事情舒坦。而自家阁主将这件事情单独拎出来跟自己说,那意思是明摆着的—— 不让阁主夫人舒坦的人,他也不会让他们舒坦。季太妃抚养过俞云双,又没抚养过卓印清,所以俞云双下不了手的,他动手做了便是。 宋源心中的惊涛骇浪刚刚平复,如今又被卓印清阴起了一层冷汗,不由偷偷将手背到身后,揪着湿哒哒贴在背脊上的衣衫抖搂了几下,背后凉飕飕的感觉挥之不去。 一场秋雨一场寒,凌安城的天气骤然冷了下来,立冬将至,家家户户都忙不迭地往身上添寒衣抵御即将到来的严冬。不过除却寒衫,凌安城市井坊间最近还添了一则新的流言。 凌安城中又出了一只老虎。 这老虎并不是山野林间出没的大虫,所以京兆尹无法派出官兵来将其剿灭。事实上,即便是京兆尹姚永泰本人见了这只老虎,都得要恭敬地长揖一礼。 无他,只因为这老虎他姓季,是当朝天子的亲舅舅,尚书令季正元。 这季老虎的称呼愈演愈烈,大有超过当年俞云双头上顶着的“克夫长公主”名声的架势。甚至有人将边关裴大将军连连失利的消息与季正元联系在了一起,编出一首“上有老虎,下有豺狼,上下勾连,大宁危矣”的歌谣,在坊间广为流传。 季正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自然也是知道这歌谣的存在的。都说人言可畏,若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先帝当政之时,他可能还会诚惶诚恐地入宫向先帝声声泪下地陈诉冤情,洗刷自己的恶名。 不过如今坐在帝位上的是季正元的亲外甥,后宫之中揽权的是他的嫡亲妹妹,在皇帝枕边吹风的是他的女儿,而他自己又大权在握,遇到这样的事情,他也只能在自己的府邸中摔摔茶盅,将背后造谣的始作俑者大骂百八十遍,然后依然厚着脸皮每日前去上朝。 季正元为了季太妃封皇太后一事已经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就连礼部尚书罗晖那个难啃的硬骨头都松了口,答应帮他一同上奏,他断不能在这个时候因为几句不成调的歌谣,让大好的机会从自己的手中白白溜走。 按照季正元原本的部署,他端出来俞云宸,将可能站出来反对的人威逼利诱了个遍,再与礼部尚书罗晖将请求册封季太妃为皇太后的奏疏呈上去。至时在朝堂上,俞云宸例行询问百官的意见,朝中只要同意的人占大多数,此事便相当于成了。之后封皇太后的事情由罗晖去张罗,而自己便揪着反对的人往死里整,等到季太妃坐上皇太后的位置,后宫之中她一手遮天,前朝这里他春风得意,就如当初他将俞云双拉下皇位一样顺利。 只是季正元没想到自己千算万算,原本早就安置好的棋子却在他向俞云宸请旨的时候失了控。 最先站出来反对的是御史台的那帮吃软不吃硬的老古董。 若说大宁朝有哪个派别万众一心完全没有纷争,御史台这个地方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原因无它,御史这个官职本就是没什么油水的,能在这个职位干下去的人,心中怀抱的是满腔的热血与爱国情怀,做事不求功利,只求身后能声名流芳。 这样的风气在御史大夫邱良工上位之后更盛。 邱良工本性刚直不阿,与大理寺卿丁向勋算是一类人,不过丁向勋虽然不善阿谀,性子却比邱良工圆滑得多。最起码丁向勋没有在朝堂上指着别人的鼻子骂过,也没有把先帝骂得下不来台过。 所以邱良工这种时不时炸开的炮仗被先帝调到御史台做御史大夫的时候,朝中所有人都提心吊胆了好一阵子,而邱良工也用事实证明大家提心吊胆是绝对没错的。 自邱良工担任御史台的主官之后,手下人的战斗力被他□□得一等一的强,除却越来越锋利的嘴皮子,御史台最令人头疼的便是抱着团行动。只消其中一人逮着谁的错处,其他人便立时站出来帮着骂,一个个斗志昂扬激情澎湃,骂到痛心疾首处还会哭喊着一个接一个地撞柱子,若不是奉天殿上有武官与内侍坐镇,只怕三天两头就要死上几个监察御史。 季正元早就在当初御史台与他联名阻止俞云双即位的时候便领教过他们的厉害,此时他要成大事,头一个前去安抚的便是御史台的主官御史大夫邱良工。没想到邱良工当时满口答应地好好的,如今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却翻脸不认人,带着手下一个一个的跳出来骂。 其实邱良工这么做也并非事出无因。 季正元跑到他的府邸传达俞云宸有意册封季太妃为皇太后时,邱良工其实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便一口应下了。毕竟俞云宸亲政之后,帝威越来越盛,而季太妃是先帝的贵妃,出自季氏的官宦世家,家中还有季正元这个尚书令坐镇,怎么都不会算是身份卑贱。既然封皇太后的条件满足了,帝位上的小皇帝又有想要尽孝道的意思在,他也没道理为了先帝拦着今上不是? 谁知道邱良工方应下了季正元,凌安城内“季老虎”的传言便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更有底下的监察御史向他汇报,自己这几日顺着流言巡访调查,发现流言影射的几件事情,条条有迹可循,直指季尚书令为了排除异己以权谋私,滥用职权。 邱良工顺着监察御史递上来的证据一句一条查下去,查到最后时已然气得浑身发抖。 好你个季老虎,还真仗着自己是今上的亲舅舅,便无法无天了不成?你是季老虎,他邱良工可不要当什么邱乌龟,这册封皇太后一事他若是再为虎作伥,至时被坊间传来传去,他便连个王八蛋都不如了! 在邱良工率着御史台跳出来弹劾季正元后,窦派也没有闲着,原本他们因为害怕得罪今上不敢站出来表示反对,如今季正元被人揪住了品行上的错处,自然也给了他们可乘之机。见季正元还在狡辩,而俞云宸的眉头紧蹙,显然还未下定决心惩办季正元,窦仁当机立断站出来开始一一补充邱良工遗漏下来的证据。 季正元此时已然斗红了眼,从原本的辩白变成了互相揭短,两派斗成一团,只恨不得将当初同为一盟之时,各自压在箱底的丑事都揭露出来当利器,将对方杀个片甲不留。而答应一同上奏今上的罗晖也在此时反水,弹劾季派在秋闱之上求私舞弊,将一池浑浊搅合得更加混乱。 奉天殿一片唇枪舌剑之时,唯一置身于事外的便只有俞云双和中立派。 俞云宸冰寒着面容看完眼前这出闹剧,下令一一彻查堂上所提的案件,将季派与窦派各打五十大板之后,愤然拂袖离去。 朝堂上的一役成功将季窦二派的不少人马从要位上撸了下来,由超然事外的中立派别填补了空缺,让俞云双的势力在朝中更为强劲,此乃后话暂且不提。而眼下最直观的结果就是,册封季太妃为皇太后一事,雷声大雨点儿小,因着这一片混战,无疾而终。 这整件事情的发生,自然出自隐阁主卓印清的手笔,只是隐阁敢以一个“隐”字为名,自然不是因为卓印清化名秦隐,而是因为只要是隐阁想做的事情,必然都能将线埋得极为隐蔽。 卓印清在听到季正元奉天殿失利的消息时,正执着毛笔在作画,闻言将润了墨的毛笔在纸上划拉了两下,笑道:“季正元让云双孤立无援之时,只怕也想不到自己会有尝尝这滋味的一天,也算是一报还一报耳。” 宋源心道季正元当初即便将俞云双从高位上拉下来,也没让她损兵折将成这般落魄模样。 只是这句话他却不敢当着卓印清的面说出口,只是将身子躬地更低:“阁主让我给彦国那边传的话,如今已经传到了,听太子翊的意思,似是还要仔细斟酌一番。” 卓印清闻言沉默了一瞬:“他可说了何时给我答复?” “太子翊只说尽快。” 卓印清闻言颔首:“既然如此,在他予以回复之前,我们便无须再与他互通任何消息了,一来我们现在人手不足,消息愈多,愈容易暴露行踪,二来也算是给他施加压力,迫他尽快做决定。” 他的话音方落,宋源的呼吸便轻微起伏了一下。 “怎么?”卓印清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异常。 宋源咽了一口吐沫,忐忑道:“其实我还有一事要向阁主禀报。” “讲。”卓印清道。 “我们安插在潼城区域负责消息传递的暗哨,被人一锅端了。” 卓印清的手显而易见地一滞,一滴墨顺着笔尖坠下。 “是裴钧。”不等卓印清开口询问,宋源急匆匆开口道,“此事怪我疏于防范,加之我们的人力不足,监守不善,最终让他寻到了我们的蛛丝马迹,将潼城据点连根拔起,如今我们再要向彦国那边传递消息,便要换一条路径了。”   ☆、第114章 卓印清凝视着面前被墨渍晕染了的画纸,容色沉静道:“裴钧可截获了我们与太子翊往来的消息?” “并未。”宋源说到这里也有些侥幸,“好在我们一直谨遵阁主的命令,将搜获的消息封于蜡丸中,在裴钧攻来的时刻,点火将所有蜡丸尽数烧毁。即便裴钧能耐再大,对着一片灰烬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只要消息没有泄露,一切就都好办。卓印清推开面前的宣纸,叮嘱道:“如今边关战场的形式不佳,裴钧在焦头烂额之际仍分出兵力来拔除我们的据点,定然是怀疑有人泄露了军机。我们再选址时,一定要挑选隐蔽的地方。” 宋源应了一声是,与卓印清又说了一些其他的事情,见他没有什么别的吩咐了,便长揖一礼告退。 行至大门处时,宋源与端着托盘进来的蒙叔碰了个正着。 蒙叔是来给卓印清送药的,视线与宋源的对上,颔首道:“这就要走了?” “事情已经禀报完毕,就不打扰公子休息了。”宋源道。 蒙叔眉目慈和一笑,越过他走了两步,口中“啊”了一声,转回身来又对着宋源道:“你若是没什么急事,去书阁坐一会子再走罢。” 宋源怔了怔神,便听卓印清道:“她要来?” 宋源原是想开口问一句他是谁的,但是转念一想,便明白了。 因着身负收集四方消息的责任,宋源的身份在隐阁十分超然,阁内许多人尚且不知道他的存在,更遑论外人了。 以往宋源与卓印清商议事情之时,不是没有遇到过有人递帖子拜见的情形。即便他要因此离开,也只需要从后门走与来访者错开,从来没有遇见过需要在阁中稍后片刻才能离开的情况。 想来那人也可以从后院入隐阁,所以蒙叔才要自己稍候片刻与他避开。不是阁中人,却能走隐阁后院小道的人不多,这么多年来宋源只知道一个人,便是无双长公主。 脚下的步子转了个方向,宋源一面向正厅的方向走,一面道:“那我便去书阁罢,近日闲来无事,正巧可以看看阁主这里又添了什么新书。” 卓印清道:“话本都在第七排的架子上放着,最近新添了几本季老虎,你若是想看便拿去罢。” 宋源“哟”了一声:“听说季尚书令正忙着销毁这几本书,市井都买不到了,没想到阁主这里还收了几本。” 虽然嘴上这么调侃,但是宋源心里却门儿清。那“季老虎”的名号是从隐阁这里传出来的,若说这几本书跟隐阁没有关系,宋源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的。 卓印清对他眉目清润一笑。 禁书这种东西,越是严令禁止,越是能让人生出去读一读它的心思,但若是不禁它,任凭它在坊间流传着,季老虎的名声只怕会越传越广。 宋源打心底里同情这位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季尚书令,不是因为觉得他无辜,而是这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对上了自家阁主,这一跤摔得是又狠又没有预兆。 不过对于季正元摔跤这件事,似乎也只有宋源这个知道内情的人会同情,大多数人还是拍手称快的。 譬如俞云双。 季窦两派狗咬狗一嘴毛,俞云双隐在中立派之后在,自然比谁都开怀。她本想一下朝就将这出闹剧说与卓印清听的,但是一想卓印清的消息比谁都灵通,只怕还未等她来到隐阁,他便已经得到消息了,便先让长公主府向隐阁递帖子,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才慢悠悠地晃到隐阁。 踏着卓印清朗润的说话声进屋,俞云双一眼便见到卓印清一袭素色锦衣立在屋中,正在向长庚斐然二人授课。 这几日俞云双颇为忙碌,而卓印清恰逢五觉散发作,俞云双守他至清醒之后,便匆匆赶回长公主府。因着楚老先生与蒙叔皆在隐阁,卓印清在隐阁能得到更好的照料,两人便这么分开了一段时日。 俞云双上一次见卓印清好像已然是三四天前的事情了,他的面色比上次好了不少,只是身形依旧清癯。只见卓印清立在斐然的身侧,手指轻点着他面前的书册,举手投足皆是悦目的风景。 他这边有正事,俞云双不欲上前打扰,半靠在门边候了还没一会儿的功夫,卓印清便发现她来了,声音含笑问道:“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等多久了?” 俞云双道:“没多久。” 卓印清颔了颔首,一指身侧的一把官帽椅:“我可能还要一阵子,你别在那里站着了,先在这里坐坐。” 等待的时光并不枯燥,卓印清在向两人讲宁史,从开朝太祖大一统说到藩镇割据,引经据典,中间还会穿插大宁与彦莫两国政体的对比,并逐一给予点评。 饶是俞云双自幼被当做皇太女培养,师承大家,都不得不承认卓印清授课的方式比那些老学究更加生动有趣,就连观点也活泛许多。 俞云双听得津津有味,卓印清的身体却受不住长时间的疲累,说到了最后声音都隐隐发虚,好在屈易掐着时间敲了敲门,将长庚斐然领下去用膳,卓印清这才停了口。 俞云双将他扶到了藤椅中坐下,又为他倒了一杯参茶,这才语带嗔意道:“你不是说要在隐阁中养病么,怎么还下榻了?” 卓印清浅啜了一口茶水:“一天到晚都躺在榻上才更累,还不如下来走动走动。” 俞云双却不赞同:“走动归走动,一下子讲这么长时间的课,到底还是太费神了。” 卓印清闻言将俞云双的手攥在自己手中,冲着她和缓一笑。 “我方才听你教习的内容,由浅入深甚是有趣,每每停顿的时候,我都忍不住屏住呼吸等你再开口。”俞云双道。 “是么?”卓印清抬起清俊眉眼来望她,“那每次一散课,那两个混小子还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他们若是不快些走,你又怎么能安下心来好好歇息?”俞云双为长庚斐然正名道,“不过话说回来,长庚斐然那两个孩子年纪尚幼,就算再怎么聪慧,你教的课业与他们来说还是有些深奥了罢?” 卓印清摇头言不深:“他们二人启蒙算是早的,现在不教得深一点,反而白白浪费了他们的天资。” 况且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了,自然是能多教一些便是一些,将来走的时候才能安心。 后面这句话卓印清自然不会与俞云双说,只是抬眼一望窗外天色,笑道:“方才没有注意,原来都到这个时候了,你一会儿还回长公主府么?若是不回的话,便留下来陪我用膳罢。” “今日没有什么事,便不回去了。”俞云双心思还沉浸在方才的事情中,半靠在他的肩头轻笑道,“我都已经想好了,待我们将来有了孩子,也要你亲自教导,定然比宫中那些老古董教得好。” 卓印清闻言沉默,背脊隐隐僵了起来。 “怎么了?”俞云双察觉到了他的异样,直起身来诧异望他道。   ☆、第115章 “云双。”卓印清唤了她一声,清眉向中心微微拢起,似是有话要说。 俞云双本来想追问,只是话还没说出口,便被叩门的声音打断。 来者自然是蒙叔,只见他一手推开半敞着的房门,视线向着两人的坐姿一扫,在与俞云双对上之后,眉开眼笑道:“双姑娘来了?” 俞云双的脸皮子薄,饶是没有与卓印清紧挨在一处,还是有种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却刚巧被撞见的感觉。身体不自禁地向侧旁移了移,俞云双口中轻轻“哎”了一声,算是回应他的话。 蒙叔压根没看出来她的尴尬:“双姑娘有好些日子没来隐阁坐坐了,我这老头子没人陪着说话,整日里可是无聊得紧。” 隐阁之中除却卓印清,俞云双便与蒙叔最亲近。其实这并不奇怪,这凌安城中人人见她,都需尊称一声“长公主”,就连说话的态度也或是讨好,或是小心翼翼,唯有蒙叔还愿意左一声“双姑娘”右一声“双姑娘”地叫,将她当做一个自己晚辈来疼爱。是以俞云双得空的时候,也喜欢去蒙叔那里闲扯一番。 “前些日子府内事情太过繁忙。”俞云双解释道,“今日甫一得空,我便立刻过来了,蒙叔可莫要怪我。” “哪里会。”蒙叔笑呵呵摆手,“只是双姑娘这几日未来,公子每天都一个人孤零零用膳,我看着都觉得可怜兮兮的。” 卓印清垂着眼帘,本是没有注意两人对话的,听到有人唤他,才抬起头来,神色有些迷茫。 隐阁没有官宦人家那么多长幼尊卑的规矩,卓印清怎么会寻不到人陪他用膳? 俞云双诧异道:“长庚斐然呢?” “公子嫌他们二人太闹腾。” “楚老先生呢?” “公子嫌他太啰嗦。” “那蒙叔您呢?” 蒙叔一本正经道:“主仆不同桌,公子虽不介意,我却不能逾越。” 如此挑剔来挑剔去,唯一不嫌弃的还不愿意跟他同桌而食,他不孤零零谁孤零零! 俞云双没好气地觑了卓印清一眼。 卓印清被蒙叔揭了老底,亦有些无奈,对着蒙叔道:“你是来唤我用膳的罢?再这么说下去,晚膳只怕都要放凉了。” “对对。”蒙叔一拍额头,问道,“公子是要去正厅吃,还是端到这里来?” “这里便好。”卓印清回答道。 因着卓印清病中有忌口,所以饭菜以药膳居多,品相可口,让人食指大动。 蒙叔为两人递了饭便退了出去,房中只剩下了卓印清俞云双二人,虽时不时有竹箸与瓷盘相触的轻响传来,却还是显得有些冷清。 俞云双出自内宫之中,自幼便被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熏陶着,只是她出宫之后率兵出征,久经沙场的经历,让她对于这些以精致为名的束缚看淡了许多。 忆起今日遇见的一件有趣的事情,俞云双说与卓印清听道:“你可还记得窦皇后的父亲窦仁?今日上朝的路上,窦仁的官轿与季正元的在道口遇上了,两人谁都不想让,僵持了许久,将后面的人堵了条长龙。最后眼瞅着马上要点卯了,季正元也急了,直接命轿夫撞翻了窦仁的官轿,头也不回地就向宫门口冲,留下窦仁在原地一面扶轿子,一面将他里里外外骂了个通透。” 虽说谦让是礼节与德行的体现,但是如今季窦二人互为死对头,谁看谁都不顺眼,若是其中一人让了另外一人,那就等于在示弱,必然会在朝堂上抬不起头来。 这件事情算得上是丑闻一桩,在平常,卓印清必然能饶有兴趣地与俞云双聊上个半晌不停歇,只是不知为何,今日的卓印清有些沉闷,闻言便只是淡淡一笑,道:“季正元专横跋扈,必然有自食其果的一天。” “确实不远了。”俞云双道,本想将自己近日的布局说与他听,但一想到楚老先生千叮咛万嘱咐的那句莫要让阁主思虑过甚,还是停了口,又开始绞尽脑汁想其他轻松的话题。 卓印清却并没有让她继续想下去,为她布了一筷子菜之后,卓印清将竹箸放了下来,唤她:“云双。” 俞云双方向口中递了一口菜,不好开口,便抬起头来对他眨了眨眼,示意她在听。 卓印清以手将她鬓角的碎发别在耳后,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晦暗难明,宛如一片沉寂的深渊,其间有挣扎的神色在翻腾,却怎么都浮不出水面。 俞云双本就觉得今日的他有些不对劲,如今这样的感觉愈发地明显,只是因着不知道这是因何而起,便只能秉着呼吸,面带疑惑凝视着他。 卓印清收回了手,却低声轻道了一句:“对不起。” 这回轮到俞云双怔了神。好端端的,道歉做什么? 卓印清下一句话便回答了她的疑惑:“我知你一直想要一个孩子。”他的语调十分缓慢仿佛每说一句都要花费极大的气力,“只是我无法给你了。” 俞云双没想到他对不起后面会突然引出这样的话来,饶是一向沉稳有度,她也不禁露出错愕之色来:“你说什么?” 卓印清自嘲一笑:“我说你我二人至今没有子嗣,错在我,我的身体……不允许我有子嗣,是我连累了你。” 见俞云双的神色惊疑不定,卓印清阖了阖眼眸,面上的神色是寡淡的,却无端让人觉得他在难过:“前些日子楚老先生替我把了脉,我才得知此事。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思索应该如何将它说与你听,然后我发现自己不仅说不出口,而且也不想说出口。我有千万种方法将你瞒住,但我知道我不能这么做,因为这样对你来说并不公平。” 俞云双已经缓过神来,鬓角处还存留着他带来的感触,她却觉得这一切太不真实,亦或者说这一切太认真,让她不敢去相信。 将食指抵在唇上,俞云双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只凝望着他轻声问道:“你身体不好我是一直知道,但……你的意思是,没有任何希望么?” 除非五觉散有药可解。 只是到了如今自己身上的毒已经发作至第三重,而五觉散长什么样子,这世间是否真的有五觉散的解药存在都未可知,他又怎么敢向她妄言。 有时候希望越大,破灭的时候摔下来得就越惨,更何况这事无论怎么看都希望渺茫。 卓印清沉默。 俞云双的手其实是有些颤抖的,待到卓印清握着她的手腕,坚定而温柔地将她的手扣回到桌案上时,她才看到自己的食指上面留下了一排排深浅的齿痕。 “莫要打断我下面要说的话。”卓印清认真道,“就像我方才说的,我的勇气并不多,我怕这话停了,我的私心又会冒出来作祟,到时候就不想放你走了。” 他的声音依旧温润琅然,可每一个字音都深深敲击着耳膜,带来强烈的刺痛感。 “我想与你说说三年之约。”   ☆、第116章 俞云双没想过卓印清会以这样方式开头。 三年之约是两人这段关系的开始。若是没有它,如今的俞云双许是在为淮陵世子服斩衰以换得三年清净,又或许在俞云宸的指婚下下嫁给了别的什么人。无论哪样,都不会是如今这样的局面。 她心中倾慕秦隐,他转身便成为了她的驸马。她与文臣之间的隔阂太深,他便将姚永泰推到了她的面前,为她在朝堂上打开一道豁口。就连如今季太妃在被扶为皇太后一事上失利,即便卓印清没有主动提及,俞云双也知道其间必然有他的一番筹谋。 一切进行得太过顺利,就像卓印清当初书与她的信笺一般,愿汝所愿。 除却了子嗣。 卓印清说话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在不经意间泄露出他的深思熟虑:“我与你定下三年之约时,其实并不确定你的心意。在我看来,你对自己的婚事十分淡薄,只要驸马的人选不是今上的爪牙,你都会同意。所以你会同意下嫁与淮陵世子,却宁愿自请服斩衰三年,也不让江闲做你的驸马,所以你会同意我与你定下的三年之约,即便当时你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就是卓印清。” 俞云双动了动嘴唇,却并没有开口反驳,盖因他说的全部都是事实。 帝王之家的婚事从来都与政治和阴谋挂钩,即便父皇对母后的一片情深被坊间广传为佳话,后宫中的美人也照样源源不断。 这倒不是在说先帝表里不一,内庭与朝堂相连,先帝这么做,也是为了平衡奉天殿上的滚滚暗流。 是以即便俞云双自幼被当做皇太女来培养,也从未奢求过自己的命运会有多特殊。在她看来,裴钧是良配,只因他出身将门,且两人自幼一起长大,知根知底。若是季正元有一个成器一些的儿子,兴许她当时还会劝父皇将他招为驸马,借此来巩固自己与季派的关系。 联姻是强化自身的手段,而当驸马的人选不能由她所控时,那自然是谁都可以,只要那人看着不碍眼。 “当时你需要一个驸马来暂时压住今上的猜忌,而我又恰在那时对你心存好感。这段三年之约,始于你的迫不得已,成于我的私欲作祟,说来并没有开一个好头。”卓印清的声音舒缓,将她从沉思中惊醒出来,“我知道子嗣对你有多重要,没有子嗣,你现在所谋划的一切便都失了意义。既然这段关系开始的动机便不纯,如今又生出这样的变故……” 卓印清说到此处,抬起眼帘深深望向俞云双,眸色沉静的仿佛古井一般,一字一顿道:“只要你愿意,这段三年之约只作烟消云散,我放你走。” 俞云双静静审视着卓印清,她能看出他是认真的。 他在认真地建议她离开他。 原本的慌乱随着他给出的选择而渐渐平息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若有若无的恼然和焦躁。这是她鲜少遇见过的情绪,她知道它的根源。 凤眸微微眯起,俞云双轻轻“嗯”了一声,视线向着桌案上扫去。 卓印清追随着她的目光,在看到他依然握在她腕间的手时,歉然一笑,将手收了回去。 手背上的冰凉不带一丝留恋地撤离,俞云双忍不住蹙了蹙眉头,心口压抑的恼怒在这个时候骤然爆发,她抬手便揪住了他的衣袖,口中诘问道:“卓印清,你将我当做什么了?” 卓印清的目光停留在俞云双的眉间:“我捧在心尖上的人。” “是么?”俞云双冷笑,执着地拽着他衣袖不松开。 卓印清道:“正因为你是我捧在心尖上的人,我才想将你要的都给你,但是孩子我给不了你。” “当初我之所以会同意与你的三年之约,便是为了堵住俞云宸的嘴,让他不要再瞎折腾。若是我为此去服衰斩,三年之中也不会有任何子嗣。”俞云双冷声道,“我看你才没有把我捧在心尖上,你压根没将我放在心上,否则又怎会这么不了解我?我对你的心意与你对我的心意是一样的,你真觉得我会……会去找其他人生孩子?” 两人成亲到现在一年有余,露骨的事做了不少,露骨的话却未怎么对彼此说过。俞云双说到此处的时候也有些难为情,用凤眸恨恨挖了卓印清一眼,继续道:“有些东西只消得到了,就没有放手的理由。我今日话便给你撂在这里了,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虽然知道卓印清方才说的那些话并没有错,若是两人互相换了角色,她兴许也会这么做,可她就是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扶着桌案面无表情起身,转身便向着屋门的方向走去。 只是还未走两步,便被人从身后拥住。那人的手紧紧揽着她的腰身,手也与她的十指相扣,依然是寒玉一般冰凉的感触,喷洒在她耳际的呼吸却是炽热的。 卓印清在她耳畔吐气道:“你竟然将我比作东西。” 俞云双挣他不脱:“那你不是东西么?” “我同你一样。”卓印清道。 一样不是东西么? 俞云双正欲说他到了此时还要显示自己的口舌灵便时,便听他补充道:“我同你一样,只要得到了,便不想放手。你是我捧在心尖上的人,这世间除了你,不会再有任何人进到那个地方。”卓印清将声音埋在她的颈窝处,听着有些闷,“你不知道我说方才那些话的时候,心中有多煎熬。可若是我此刻不给你选择的机会,将来你一定会怨我……” 卓印清若将此事瞒着俞云双,以她的脾性定然会怨恨的,只是他既然这么了解她,难道不知道这么说她会生气么! 说话的语式有那么多中,他却专捡了这一种来将,俞云双直觉卓印清的话哪里怪怪的,却又品不出来,想要转身望他,才发现自己被他牢牢禁锢在怀中,那力道大的似是要将两人钉在一起一般。 “既然你此刻不走,我便不会再放你走了,直至三年之约结束。”他在她身后道。 “既然我们一切都说开了,还提什么三年之约?”俞云双黛眉微蹙,“你仔仔细细说与我听,为何你说自己无法拥有子嗣?你也只是身体不好,又不是不行。” 卓印清被她问得有些尴尬,迟疑道:“我这个不好,与不行是一样的。” “那便是了。”俞云双一锤定音道,“只是因为身体的原因,而不是本身不行,那从今往后让楚老先生好好为你调理身体,总有恢复如常人的时候。我们的时间还很长,若是三年我们还没有孩子,便五年,五年没有便十年……” 卓印清却在她身后阖着眼眸摇了摇头:“只三年就够。” “只三年便能调理好?”俞云双诧异道,而后嗔怪他,“那你方才直说让我等你三年便是,说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三年也有可能再也调理不好。”似是也察觉到自己用的气力不对,卓印清松了松她道,“若是那时还是这个样子……” 俞云双从他怀中转过身来,抬手掩住了他的唇。 “没有若是,你定然能调理好。”她妩媚的眉宇间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执拗,“我只要你。” 夜风凌厉,吹拂在窗纸上扑簌扑簌作响,分明是刺耳的声音,此刻却绵长地萦绕在心口,怎么都剪不断似的。 屋内绕着熊熊炭火,屋外却飘起了细细碎碎的雪霰子,一粒一粒晕在窗户纸上,竟在外层结下了一层冰霜。 大宁朝近十年来最寒冷的冬日来了。   ☆、第117章 冬日严寒,一场鹅毛大雪之后,往日紫气蒸腾的凌安便染上了一层素净的白色。 霜雪压枝,草木枯萎,唯有冬梅迎风盛开,勾勒出一副诗意盎然的美景。世人皆爱寒梅凌霜傲雪的铮铮风骨,民间有不少雅士为了赏梅,专程驱车城郊十里亭,而禁中的妃嫔们无法出宫,却有别的法子。 季太妃命人在御园挖了一条渠,引不冻泉水横穿梅林,欲摆一场流觞曲水与后宫中的诸位嫔妃一起把酒行令。这原本是一件风雅无边的事情,谁成想却偏偏出了大事。 窦皇后在赶去御园的途中不甚滑了一跤,天寒地冻,这一跤摔得颇狠,当时便见了红,太医令折腾了大半日的时间,终究还是没能保住她腹中的孩子。 说来窦皇后走的路是通往御园的必经之路,大家走过去都没有事,唯有怀着身孕的她摔了。这件事听着蹊跷,可细查起来还真的怪不到谁的头上去。 俞云宸得知消息后大恸,在窦皇后的身旁守了大半夜都没缓过劲来,最后索性连早朝也罢了,直接吩咐内侍在宫门口拦着前来上朝的官员,让他们各自散去。 这孩子毕竟是俞云宸第一个孩子,一腔的殷殷期盼转瞬间落空,他会失魂落魄到这个地步倒也正常。俞云双在被内侍拦下之前就已经收到了窦皇后流产的消息,是以没有太过惊讶,问了两句窦后的状况的近况之后,话锋蓦地一转,对内侍道:“那太妃娘娘现下如何了?” 流掉的孩子既是今上的龙嗣,也是季太妃的外孙,这个问法在外人看来显然没有什么问题,反而像是在关心季太妃。内侍不疑有他,只躬身恭敬回她:“老祖宗伤心得很,自昨夜起便一直在殿中念经,说要送送未来得及出世的小皇子,让他下辈子投个好胎。” “太妃娘娘竟然也信佛了。”俞云双淡淡道,“想必她心里是真不好过。” 这话的味道深长,内侍不敢接,唯将头埋得更低,硬着头皮道:“小皇子得了老祖宗的祈福,日后必定福泽深厚。” 俞云双不置可否。 两人闲叙完毕,恰巧又一台轿子在宫门口停了下来,俞云双向内侍挥了挥手,示意他自去迎接,便转身打道回府。 下雪不冷融雪冷,俞云双来的时候坐的是暖轿,卓印清怕她冻着,还硬给她塞了一个手炉。外面寒风冽冽,她却浑身上下冒着热气儿,被凉风一吹只觉得通体舒畅,也不想再进轿子了,便挥退了轿夫,自己慢悠悠地晃回去。 没想到还没走上几步,便遇到了一个老熟人。 卓印泽一袭湛蓝色文官袍,步履匆匆地向着六部衙门的方向赶,与俞云双的视线在不经意间对上后,他脚下的步伐一顿,竟然转了个弯,向着俞云双走来。 说来自那日宫中一面之后,俞云双再也没有见过卓印泽,只听说他因着能力出色,如今已经升为礼部左司郎中,官拜从五品上,算得上是年轻有为。 卓印泽停在了俞云双的面前,长揖行礼唤她一声“长公主”。 此刻正是点卯的时候,迟到了即便不被鞭刑,也会影响考评。卓印泽不着急赶路,反而跑到自己的面前,俞云双自然不会以为他只是来寒暄的,于是开门见山问道:“不知卓世子找本宫所为何事?” 卓印泽闻言直起身来,容色俊朗,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臣方才出门的时候听说宫中出了事情,太医令昨日急急入宫,至现在还未出来,不知……”他的话说到此处一顿,面上的表情欲言又止。 他话都直白到了这个份上,俞云双哪里有不懂的道理,摇了摇头道:“反正这事过不了多久便会传开,告诉你也无妨,季妃无恙,出事的是窦后,她流产了。” 卓印泽闻言微微张大了眼,低声呢喃:“竟是窦皇后。” 卓家隶属于季派,即便在季窦二人分崩离析了之后都不曾动摇过。按理说卓印泽对于这个消息应该高兴才是,可是眼前的他神情在顷刻间变幻了好几回,无论哪样都不可能被形容为高兴。 俞云双见他没有别的事情,越过他正要继续往前走,便听卓印泽突然低声问了一句:“是不是她做的?” 这个她,自然是卓印泽一直心心念念的季盈。 俞云双生长于朱红高墙之内,经历过各种奸恶龃龉,看事情的方式自然与别人不同。窦皇后流产一事,若说真的与季氏没有关系,俞云双是无论如何都不信的。这本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情,卓印泽却当着她的面明明白白地问了出来,也不知他是真没将她当做外人,还是胸怀太坦荡了兜不住事儿。 俞云双半侧过身来,并没有回答他,反问道:“如今皇后腹中的孩子已经没了,是与不是还重要么?” “于我来说重要。”卓印泽急急道,“有了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停不下来的。她本是一个良善温婉的人,手上不应该染上鲜血。” 俞云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卓印泽面上的神色执着。 “你既然想知道答案,何不自己想办法去问她?”俞云双似笑非笑建议,抬眸一看天色,有道,“时候也不早了,你若是再不走,只怕要迟到了。” 卓印泽的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着俞云双拱手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卓印泽到了最后有没有确定自己的猜测俞云双并不清楚,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次事件最大的受益者,便是前些日子因着册封皇太后一事失败而倍受打击的季氏。 窦后因为流产身体虚弱,短时间内无法承恩,俞云宸方开始还日日前往中宫陪着她,到了后来便逐渐流连于各宫之间,留宿次数最多的,是他的表妹季妃那里。一时间季盈取代了窦后承受盛宠,在内宫之中风头无两,而季正元在奉天殿上遇见窦仁,也会面露挑衅之色。 大宁朝堂因着党派之争一片乌烟瘴气,前线的战场也因着对方的战术奇诡而连连失利。 其实在这次的战报之前,大宁已经在战场上小败了几次,只是因着损失不算严重,且众人被先前大宁入彦国的势如破竹冲昏了头脑,所以没有放在心上。 这一次大宁军队的左翼被彦军前后包抄,几乎全军覆没,算是裴钧手下大大小小的战役中最为惨烈的一次了。 此次的失利彻底惊醒做着一统天下美梦的俞云宸,只是当初便是他力排众议手腕强硬地主战,一手撕毁了彦国议和的协定,并且软禁彦国的议和使臣彦景,如今大宁处于劣势,又将彦国得罪了个彻底,再想走议和的路子难上加难,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战,将希望寄托于裴钧可以扭转战局。 前方的战事焦灼,大宁朝中因着战败的噩耗而漾起的涟漪也从未停歇。朝堂会有文臣武将之分,就是因为他们各自术业有专攻。大部分文官对于战场上的知识其实多限于书本,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喜欢上书谏言。 如今每日的早朝上讨论最多的,一是是否应该继续尝试议和,二是是否应该增兵换将。 第一项提议等于在俞云宸的面上狠狠扇了一记,他自然不会同意,而对于第二项提议,俞云宸也是极力反对。 因为要被换去的新将领的人选中,呼声最高的是无双长公主。 说来朝臣们提议无双长公主还是有几分道理在的。虽然大宁除却裴家与俞云双,也不是没有其他武将,只是因着大宁朝这些年来寡有战事,唯二常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便是这两位,且前线军队之中有五万大军隶属于俞云双的鸾军,俞云双作为主将前去,可以比其他将领更快磨合。 这个提议是真的吓到了俞云宸。当初因为俞云双手握长公主令,掌宁国的十万大军,俞云宸便已经觉得坐立难安,如今大宁将近一多半的兵力全都压在边关,要是让俞云双得了这些兵权,想要收回去就难了。 俞云宸倒是信以俞云双性子,不会在两国交战的时候兵变,但是等到战事平息了,一切就由不得他了。 除却了俞云宸,朝臣之中反对最激烈的,竟然是素来超然的中立派。 自从季正元与窦仁彻底撕破脸之后,季窦两党斗得两败俱伤,中立派的话语权就显得尤为重要。中立派如今如日中天,实力不容小觑,加之当朝天子的有意无意的偏袒,这两项提议最终还是被否决掉了。 俞云双自早朝归来之后,便一直在书房之中看书,过了不久,姚永泰、罗晖、白鸿远和李明济这几位参与今日朝辩的主要中立派官员便陆续来到了长公主府。 因着俞云双如今与中立派的关系尚且不为外人所知,所以姚永泰等人每每来长公主府议事,都要隐蔽着行踪。俞云双不好意思每次都让他们都将自己包得连亲娘都认不出,便学着卓印清打理隐阁的方法,在长公主府另辟了一条小道,这条小道绕过演武场,直通凌安城西的一间字画古玩的铺子。每每姚永泰等人来长公主府,在其他人眼中,就是几人同去了一间铺子品鉴字画而已。 今日散值了之后天空飘起了小雪,演武场的那段路全部露天,也没有轿子,姚永泰等人一路走过来,身上挂了不少细雪,此刻入了暖意融融的书房,细雪化在了衣服上,便显得湿漉漉的。 俞云双命映雪为几位大人去拿方巾擦拭衣裳与手颈,自己则将案上的书卷阖上,对着几人笑道:“今日还要多谢几位从中周旋。” 姚永泰便坐在俞云双左下首的位置,闻言搓了搓手道:“长公主若真的离了凌安,我们中立派便是群龙无首,即便长公主不开口,我们也不会坐视不管。” 俞云双微微颔首:“即便大军中有我的长公主军,却也只占了极少一部分,若是真的换了将领,重新磨合要浪费时间不说,还会影响军心,这一点文臣不懂,武将却知道此乃兵家大忌,轻易用不得。” 李明济闻言却面露犹疑之色:“只是这确实是攥住兵权的大好时机……” 李明济身为兵部尚书,曾经亦当过主将亲临战场,自然知道兵权意味着什么。在他看来俞云双大可以在拿到兵权之后一举夺位,这比任何一种方法都要来得简单干脆。 坐在他身侧的罗晖闻言冷冷瞟他一眼,从鼻腔中划出一声轻哼。 因着李明济原本是季派中人,曾与季正元一同排挤过罗晖,是以罗晖对于李明济颇有微词,只是俞云双都能接受他的投诚,他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来显得自己心胸狭隘,但是还是打心底里对于李明济没什么好感。 俞云双看了罗晖一眼,对李明济解释道:“举兵确实可以一劳永逸,但是由人拱手让出来的御座与夺过来的是不一样的。” 俞云双这句话说得并不夸张。她若只是想要那个位置,在俞云宸即位之初根基不稳的时候就可以轻而易举得到,但是她不能这么做。 让出来的皇位,是让贤,后世会传其为美谈。但是从天子的手中将皇位夺过来,无论在位时如何美化,本质依然是谋反,生前身后都要背上篡权者的骂名,更何况大宁国当时内忧外患,粗暴夺位只会伤及国体,使大宁陷入覆国之灾。 俞云双有自己的骄傲,而大宁一直以来都是她的底线,是她骄傲的来源,她不会允许任何人触碰这条底线,哪怕是她自己。 李明济闻言沉默,书房的大门恰在此时被人从外面推开,那人没有提前请示,屋内的众人皆以为是方才下去拿方巾的侍女回来了,便没有注意。 然而那人的脚步声在行至落地罩的时候倏然顿住了,讶异地“啊”了一声。 俞云双闻声抬起头来,恰与来人的视线对上,在她自己没有察觉过来之前,面上已经绽出一抹明媚笑意,与方才和众人谈话时的淡然神态截然不同。 屋内姚永泰等人匆忙站起身来向来人行礼。 卓印清面上的迷茫之色不加掩饰,看起来有点呆,声音哑哑解释道:“我想进来寻本书,见门口并没有人守着,以为无人在书房,便直接进来了,没想到你们在议事。” “映雪下去拿方巾了。”俞云双对他道,“你要寻什么书?” 卓印清想了想:“随意哪本都好,本就是打发时间用的。” “那就这本罢。”俞云双将自己面前的书递给了他,“我正看到精彩的地方,等你看完了给我讲讲,我便不看了。” 卓印清笑着接过,又对着屋内众人斯文一颔首。 姚永泰正好坐在卓印清的身旁,在卓印清转过身来的时候,视线从他手中书的名字上划过,不由抽了抽嘴角。 竟然是一本边关小国的野史。   ☆、第118章 几人初始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俞云双意犹未尽地合上了书册,一副遗憾的模样。 姚永泰原本还在为打扰到俞云双而感觉负疚,没想到俞云双看的是杂书不说,还将它推荐给自己的驸马,在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的同时,那股子愧疚感也烟消云散了。 在座的其他几个人都不是头一次出入长公主府,却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驸马爷。 眼前的这位驸马爷形容青隽尔雅,身姿颀长挺拔,若是不开口说话显露出一副喑哑的嗓子,仅瞧外貌,便是占尽了人间风流。几人听到俞云双与他交谈时候的自称,又注意到她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温柔口吻,都恍惚觉得眼前的这位无双长公主,与他们所熟识的那个从容威严的长公主必然不是一个人。 坊间皆传无双长公主与裴钧大将军青梅竹马天造地设,就是因为今上将她赐婚与如今的卓驸马,而与裴钧大将军彼此错过,所以无双长公主对于这位驸马成见颇深。那传言传的神乎其神,连两人成亲至今没有子嗣这样私密的事情都被拿来当做了证据,由不得人不信。 在场的几人一直也都是这样认为的,只是如今见到俞云双与卓印清相处的情形,便知道这流言要多不靠谱就有多不靠谱。 方才沉重的谈话因为卓印清的到来而被打断,待到他离开之后,气氛便转而轻松了起来。 恰逢映雪拿了方巾进屋,罗晖从她的手中接过热乎乎的方巾,一面擦着手与身上的雪水,一面口中道:“我礼部之中的左司郎中名唤卓印泽,听说是驸马爷的二弟,我以前没见过驸马爷还不觉得,如今见了,才觉得这两人长得还真是不像。” 姚永泰从旁补充道:“我与怀安公相识十载,他两个儿子我都见过,那二儿子样貌上同他有些相似,性格却正派爽朗的,说来与他也不像。” 罗晖闻言嗤笑道:“就卓峥那个老匹夫,生出的儿子与他都不像才是祖上烧了高香。” 俞云双原本正喝着热茶,闻言低咳了一声,将茶盏放回到了桌案上。 坐在罗晖身边的白鸿远见状,偷偷戳了戳罗晖。 罗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口中骂得是俞云双的公公,不禁面露尴尬之色。好在俞云双对卓峥无甚好感,听到了便只当做没听到。 姚永泰缓和气氛道:“听闻驸马如今还在大理寺任职?” 俞云双颔首:“任主簿。” 姚永泰抚须道:“这便奇了怪了,我记得前年驸马爷便在大理寺任七品主簿,怎么到了如今两年过去了,驸马爷还在主簿这个位置上坐着?” 大宁官员的升迁以考评为主,在任期间风评为上者加官,中者平调,下者左迁。然而也有例外的,当初姚永泰之所以会在京兆尹的位置上连任几年,不是因为他的风评不好,而是因为季派的排挤。 在场之人都时宦海沉浮的老手,听到了驸马两年都未擢拔,第一反应自然是驸马得罪了顶头的上官,教人平白抹掉了功绩。 姚永泰为人圆滑,既然看出来了俞云双与驸马爷鹣鲽情深,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讨好她的机会,对着俞云双道:“要不待我回到吏部之后,去翻阅一下大理寺今年的考评,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是真有人在考评成绩在作伪,借以打压同僚,我必然会秉公处理。” 在季窦两派因为季太妃册封皇太后一事大闹奉天殿之后,两派各有不少官员落马,前任的吏部尚书温礼便是其中之一。姚永泰身为尚书下一层的吏部左侍郎,在温礼致仕之后,自然而然就接替了他的官职。 吏部尚书旧称天官,为六部之首,掌百官升迁,自然是有权利过问此事的。 只是卓印清为隐阁阁主,当初俞云双要见他,都需要提前递帖子,在大理寺任职说来也只是他的权宜之计,哪里会在意官衔为几品。俞云双摇了摇头言不必:“驸马志不在官场,不升迁也是他自己的意思。况且你也看到了,驸马的身体并不是很好,升擢于他来说意味着要消耗更多的精力去应付大理寺的事情,他的身体吃不消。” 既然俞云双婉拒了,姚永泰自然不会强求,拱手应了。 几人在与俞云双就今日早朝上的事情讨论了一番之后,见天色已然不早,便起身告辞。 俞云双回到后院与卓印清的房间,卓印清已然宽衣,正披着外衫坐在内室的灯烛旁翻着方才俞云双递给他的那本书。他的长发已然松散开来,被摇曳的烛火染上了一层柔和的色彩,看起来就像是一匹流动着的锦缎。 他看得津津有味,就连俞云双进来的动静都没有听到。待到俞云双走近了为他将身上将将滑落的外衫披好,卓印清这才抬起头来,琥珀色的眼眸与俞云双对上,先勾勒出一弯月牙般的形状。 “回来了?”他声音温润道。 俞云双应了一声,垂下头来一扫他手中的书册。卓印清阅书的速度十分快,厚厚的一本书册,如今已经翻了一大半了。 “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在看?”俞云双嗔道,“你说是用来打发时间,我看倒是废寝忘食了。” “我早已用过晚膳,现在也还未到就寝的时刻。”卓印清笑看向她,而后一扫她略显疲惫的面色,问道,“我看今日书房里的人不少,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情么?” 俞云双将这几日朝堂上所发生的事情的始末说与卓印清听,而后摇头道:“其实也不算复杂,只是裴钧会误入彦军的圈套,大败而归让我隐隐有些担心。” 说到此处,俞云双垂下眼帘,黛眉是微微蹙起的:“裴钧的每一封战报我都细细读过,总觉得他字里行间的意思,是他的一举一动尽在彦军的掌握之中,这事听起来太过耸人听闻。” 卓印清沉默,只将手轻轻盖上了俞云双的手腕。 俞云双抬起头来:“我听说宁彦两国议和失败之后,彦帝便将荆呈派去了边关协助太子翊。这个荆呈我虽然没与他交过手,但却听过他的威名,是一名狠辣的老将。李明济率兵之时,曾遇到过荆呈的伏击,兵力损失了一半不说,手臂也被荆呈刺伤,再也提不起剑来。只是这个荆呈在那之后便沉寂了,如今复又被起用,想必其中也有些什么蹊跷。” “倒也没什么内情。”卓印清缓缓道,“是因为沂都事变。” “你也知道他?”俞云双问道。 卓印清言是:“齐王还在凌安的时候,曾与我提到过他。荆呈骁勇善战,在当年的沂都事变中隶属于保皇派,险些坏了彦帝的谋位大事。到了最后彦帝篡位成功,便释了他的兵权派他去守帝陵。” “既然他忠于废帝,彦帝为何不将他直接杀了了事?” 听到“废帝”二子,卓印清抬眸看了她一眼,而后笑道,“许是觉得他是难得的将才,将来兴许还有用处罢。你看,现在彦帝不就将他放出来了么?” 俞云双沉吟:“难道凭借一个被派去守了二十多年帝陵的荆呈,便能将裴钧打压如此?”她的唇角微微敛起,摇了摇头道,“裴钧用兵是如何炉火纯青我比谁都清楚,要么彦军的背后突然冒出来一个可以未雨绸缪的神算军师,要么宁军之中混入了彦国的细作,我想不出第三种可能。” “不在战场之上,无法通观全局,又怎么可能单凭几封战报便猜出问题问题所在。”卓印清在她的手腕上轻轻按了一下,“想不出来便先休息一会。对了,你还未用晚膳罢?” 其实方才与姚永泰等人谈话的时候,俞云双是用了一些果子茶点的。卓印清不说俞云双倒还觉得没什么,一说俞云双倒真的觉得有些饿了,舔了舔唇角道:“还有吃的么?” “我猜你便没有用膳,方才让长青给你留了些饭菜,就在后厨的灶上热着,我去唤他给你端进来。” 长青是何等机灵,还未等卓印清吩咐,便已经端了托盘走进来,俞云双向着托盘内一看,除却了平日里吃的家常菜色,竟然还有一碗她最爱吃的榛松甜羹。 卓印清见状笑道:“我今日回来得早,路过那家甜羹店,便顺手为了捎了一份回来。”一扫甜羹上面冒着的热气,“这榛松甜羹蒸得久了,想必有些烫口,你吃的时候要注意这些。” 话音未落,俞云双的手果然已经伸向了那碗甜羹,在碰触到碗沿的时候飞快地缩了回来,用嘴不停对着被烫到的指尖吹气。 卓印清抓过了她的手就着烛火光仔细瞧着:“没事罢?” 见她的指尖只是有些微微发红,并没有被烫伤,又面露无奈道:“我说的话你便当做耳边风。也不是没吃过好吃的,怎么一碗甜羹就能让你馋成这幅模样。” 俞云双皱了皱脸道:“我是真的饿了……” 边说着,还边往甜羹的方向瞟。 卓印清没搭理她的话,执着俞云双的手,转过头来对着长青吩咐道:“去打些清水过来,我给她泡泡。” “不必了不必了。”俞云双匆忙道,“又不疼……” 长青黑葡萄一样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转身便跑了出去。 俞云双将手从卓印清那里抽了回来,手指纤细,向着桌案上竹箸的方向一勾,便将筷子翻了个花执在了手中,翘起了方才被烫了的食指与拇指对卓印清道:“你看,并没有什么大碍。” 卓印清却拿起了被她落在一旁的勺子:“动作没有往日里灵活了,还是我喂你罢。” 俞云双闻言大惊:“长青进来了怎么办?” “他不会进来了。”卓印清道。 俞云双问他:“你不去看书了么?” “书没有你好看。” 俞云双被卓印清的话噎了一下,他已经舀了一勺榛松甜羹轻轻的吹起气来。 心心念念的甜羹就在眼前,奈何瓷勺却不在自己的手中,俞云双心中哀叹一口气,想到往日里自己给他喂药的模样,倒也认命了。 卓印清将甜羹喂过来,她便张嘴吃下去,如此吃了几口,俞云双倒是明白了卓印清为何每次都喜欢让她来喂药了。 看着瓷勺在羹碗里面轻轻搅动,待到卓印清下一勺喂过来的时候,俞云双舔了舔唇角,张口正要去吃,便见执着那瓷勺的手方向一拐。 是卓印清自己将那勺甜羹吃了。 “你……”俞云双瞪大眼睛,“你怎么吃我的羹!” 卓印清线条精致的面容倏然凑近,左手扣住她的后脑,对着她柔软的唇便吻了下去。 糊里糊涂躺在榻上时,俞云双发觉自己被卓印清欺骗了,抬起酸软地胳膊抵在他的胸口,俞云双请喘一口气问道:“我们不是暂时不能生孩子了么,你还做这些做什么?” 卓印清为理了理因为汗湿而腮边的鬓发,对她耐心讲解道:“做着个也不都是为了生孩子的。” 修长手指抚上了她的眼角。俞云双的眼角微微向上挑起,平日里美得锋利夺目,情动的时候会泛起一层樱色,那是只有自己能看到的最妩媚情致。 想到这里,卓印清的眼睫微微一颤。 俞云双的视线有些朦胧,玉藕一样的双臂攀上他的,细声问道:“不是为了生孩子,那你为了什么?” 卓印清俯下`身来,吻了吻她的额头,轻笑道:“也有可能是吃醋了。” “吃醋?”俞云双迷茫地眨了眨想,咬着嘴唇回想了一下方才的情形,“你是说方才在书房么?他们都是我的……臣下……嗯……” 话还未说完,就被卓印清的动作打断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俞云双问道。 “方才你给我的那本书。”卓印清惩罚她道,“为何里面的公主都嫁与了将军?” 难不成是在吃裴钧的横醋?俞云双简直欲哭无泪:“那分明是野史,别人的故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嗯。”卓印清揽着她起身,动作却没有停歇,“但是你喜欢看。” 炽热的暖意蒸腾着帘幕,从俞云双的方向,能从床幔的缝隙间看向屋门。 卓印清所料没错,一直到了此夜结束,长青那混小子都没有将清水端过来。   ☆、第119章 花开花又落,冬梅谢尽,积雪消融,许是因为这个春夏太过短暂,所以当玉簪花铺满枝桠时,人们才恍然察觉到秋日在悄无声息间到来了。 在这段如梭的时光中发生了不少事,对于俞云双来说,最好的消息莫过于卓印清的身体渐渐健朗了起来,除却天气最严寒的那一月月中旧毒发作昏睡过两日,其余的时候便与平常人无异。 据楚老先生解释,卓印清的身体会好转,一来是因为有俞云双的长公主令护体,二来是因为他这些日子清闲了下来,需要操心的事情少了,自然身体轻快不少。 不过有好消息,当然也少不了坏消息。大宁军队自那场惨烈一役之后,在宁彦两国交战的战场上似乎彻底失去了优势,几场交锋下来虽然胜负参半,但即便是胜,也胜得颇为吃力。 朝中有不少大臣为此进呈奏疏请求与彦国议和,俞云宸却觉得都已经行到了这一步,现在放弃未免可惜,加之他身前还有一个处处迎合上意的季正元率领着的季派在前面挡着,一时间所有议和的谏议,都被俞云宸以“尚可再战”四个字打了回来。 今日休沐,俞云双本与卓印清约好一同去城郊十里亭饮桂花酒,只是因着姚永泰和李明济临时的拜见,俞云双无奈爽约,在书房之中接见了姚永泰。 两人所谈的事情自然与朝堂的局势有关,一番彻谈完毕之后,俞云双起身将姚永泰和李明济送出了书房,正打算回书房去见卓印清,便见到赵振海由映雪领着,脸色惨白地向着三人的方向冲了过来。 赵振海素来沉稳,能让他如此情态的,必然是不得了的大事。俞云双顿住了步伐,目露询问之色。 赵振海停在了俞云双的面前,连呼吸都不稳当,便惶急道:“殿下,前线那边传来了新的战报,裴将军……裴将军他……” 俞云双的眼皮蓦地一跳。 赵振海的背脊抖了抖,直挺挺地跪在了俞云双的面前,声音发颤道:“裴将军所率的中军倾覆于臧山,他也没有回来……” 此话一出,俞云双的瞳孔一缩,而她身侧的映雪没有掩饰住情绪的起伏,一声惊呼破口而出。 赵振海将头垂得更低:“战报乃是监军所书的,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裴将军的身上,言在裴将军攻下臧山之后,监军曾建议守住臧山,待兵将养精蓄锐之后,再行进攻事宜,谁知裴将军居功自傲,不听劝诫,莽撞出兵才导致了此次战役的失利……” 赵振海的这番话还没有说完,一旁的李明济已然暴怒出声:“纯粹一派胡言!就连我这个久不上战场之人,都知道臧山易攻难守,夺下来是时因为臧山乃是向前进攻的必由之路,大军过路后弃守才是正途,在那里修整军队,不是找死是什么!” 姚永泰因为不了解裴钧,原本还因为战报的内容对裴钧的战术心存疑虑,如今听到了李明济所言,直觉得此事蹊跷。想到俞云双与裴钧之间的关系,姚永泰侧过头来一望俞云双,才发现她的嘴唇紧紧抿着,视线滞留在身前映雪的身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样表情与她平日里沉思的表情无异,只是这种情况下,她的表现越是平静,越让人从骨子里发出战栗。 赵振海显然也察觉到了,忐忑抬起头来,迟疑着低唤了一声“殿下”。 俞云双“嗯”了一声,一字一顿道:“我问你,那句没有回来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死了或是没死,给我一个答案。” 赵振海方才那话其实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俞云双再问一遍,并不是因为她没有听到,而是因为她心存期冀。 将手上的冷汗在衣衫上擦了擦,赵振海道:“战报上说,裴将军的尸骸已经找到,身上大大小小伤口有百余处,致命伤……致命伤有两处,一处从左肋插入,穿透胸腔……另一处在右肩,向着脖颈的方向劈下,长约……长约三寸。” 三寸的伤口,那是脖子便只剩下了一层血皮。 俞云双的呼吸颤了颤。 赵振海继续道:“如今裴将军的遗体已然入棺,只等今上允了,便可送回凌安。” 俞云双顿了顿,又问:“战报上可说裴钧歼灭了敌军多少?” 赵振海道:“这个我倒是没有打听到。” “差人再去打听。”俞云双道,“即便没有确切的数字,我也要个大概。” 赵振海应了一声是,起身行了一礼便向着门外跑去。 俞云双又转向一旁面色沉重的姚永泰李明济:“裴钧……死了,这场仗若是再打下去,只会将整个大宁都赔进去。既然我们三人收到了战报,今上与季正元那边必然也收到了,你们这就回去草拟议和书,以臧山为线,西为彦,东为宁,彦需每年向大宁缴纳岁币银十万,绢十万匹,等收到敌军的情况之后,再酌情修改。” 此封议和书对于彦国来说极为苛刻,不过如果彦军在此次战役中也是元气大伤,便有谈成的可能。俞云双将条约拟成如此,自然是想要以最大的利益诱使俞云宸迈出议和的第一步。 姚永泰没想到俞云双在经历如此大的变故之后,还能冷静地思虑至此,因为噩耗而起伏不定的心情也被她感染得平复了不少,与李明济向着俞云双长揖作别,一同离开了长公主府。 一切人等离开,俞云双却依然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虽是午间,天空却翻涌着阴云,阳光透过层层云朵洒下来,落在人身上时只剩下了彻骨阴寒。 映雪垂下头来扫视着身旁被萧瑟秋风卷起打着转儿的枯叶,浑身上下都在发冷,担心俞云双着了凉,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试探地唤了她一声。 俞云双的眼睫一颤,似是才清醒过来,转过头来问她道:“怎么了,可是还有什么事情?” 映雪抿了抿唇:“起风了,外间冷,我送殿下回房罢。” 俞云双露出迷茫的神色,反应了许久,似乎都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 “殿下……”映雪忍不住又唤了一声。 俞云双荒芜的视线这才慢慢凝聚起来,却凝视着映雪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映雪道:“我说外面太冷了,殿下站在风口上会着凉的,还是先回书房罢。” 俞云双微微一颔首,转身便向着书房的方向走去。 映雪跟在俞云双的身后,初始还留着小半步的距离,后来却发现她的步履越来越快,越来越乱,到了最后竟然称得上是踉踉跄跄。 映雪看得胆战心惊,唯恐她哪一脚没踩稳便摔在地上,便小跑两步追到了她的身侧,伸出手来想要去搀扶她,谁知刚碰到了她的手,俞云双却似不认识她了一般,冷硬的掌风袭来,将映雪推开了几步。 “不必。”俞云双道。 映雪收回了手。她知道俞云双一直以来从容的表象正在决堤,而她不想被人看到。 自幼一起长大的交情,可以放心托付于彼此性命的知己,这辈子她最信任的人……即便俞云双方才表现得再镇定,对于裴钧的惨死,她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一直以来秉持的骄傲让她表现得冷漠,不断堆积的隐忍却是一把利刃,一旦划破了表象,她崩溃得比谁都要厉害。 俞云双继续向前走,在行至书房的大门时,她的脚绊到了门槛儿,人便失了平衡,向着前面摔去。 映雪匆忙追上来将她扶住。 俞云双重新站稳,这回没有再推开她。 映雪注意到俞云双的手一片冰凉,还在微微颤抖。 “殿下。”映雪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她,“可用我将驸马叫过来?” “不必。”俞云双一口否决,“不必叫他。”而后迷茫视线环顾一圈书房,问道,“裴珩呢?” 映雪被俞云双搅得发慌,咽了一口吐沫道:“裴郎将这个时候应该在校场,殿下您忘了么?” “这事他不应该最后一个知道。”俞云双缓缓道,“派人去校场……”话说了一半,却又摇了摇头,“不必派人了,给我备马,我亲自去。” 她现在这幅模样,映雪哪里敢让她单独走,便小声道:“我要与殿下一同去。” “可。”俞云双道。 映雪咬了咬嘴唇,又道:“那我先将殿下送回去换身衣裳罢。” 俞云双垂下头来一扫身上胭脂色的宫装,既然是去报丧的,自然不能穿这一身。 “衣服我自己换。”俞云双神色执拗道,“你去备马。” 映雪不敢在这个时候忤逆她,只能松了她的手,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地回过头来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才转身离开。 外面的天色暗淡,连带着书房也变得分外湿冷。   ☆、第120章 身边的人都走了,书房之中一片空落,唯有寂寥相伴。 俞云双麻木向前,腿脚仿佛有千钧重,每跨出一步,都要耗尽所有心力。 眼前隐隐发黑,她踉跄了一下,指尖摸到一件坚硬平滑的物事,俞云双知道那是书房正中央的桌案。 身体有了倚靠,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便就此松懈了下来,俞云双脚下发软,顺着桌腿滑坐下来。 裴钧曾经说过,无论如何都会护她周全。他那人一诺千金,只要他说了,她便会信。 但是俞云双却没有想过,以为会一辈子陪在身边的人,会离开得这么突兀,让人措手不及。 视线隐隐模糊,泪水坠落在胭脂色的裙裾上,晕染出来的颜色宛如鲜血一般殷红。 俞云双伸出手来,将那块泪渍死死攥住,气力大到指尖都泛起了惨白。 一时间空荡的书房只剩下压抑到近乎于无的呜咽声。 半阖着的房门被人从外推开,来者的脚步声极轻缓,走到了俞云双的身旁,静默着凝视她许久之后,终于蹲下身来。 手指修长有力,泛着玉一样的光泽,揽过俞云双的肩头,轻轻唤她:“云双……云双……” 俞云双的抽泣声一滞,动作僵硬地侧过头来,嘴唇颤抖,眼白发红。 卓印清的呼吸发紧。 “他死了。”俞云双张了张口,声音抖得厉害,“裴钧死了。” 卓印清伸出手来为她将眼角的泪水划开,分明没有触觉,却觉得自己的指尖也被湿意灼烧了起来:“我听说了。” 俞云双痛苦地阖上了眼睛,攥住裙裾的手也越来越紧,似乎唯有这样,才能将自己的情绪隐忍下来。 卓印清能感觉到掌心下她的身体在颤抖,拥她进自己的怀中,口吻极尽温柔:“没事的,哭出声来,哭出声来就好了。” 俞云双却将脸埋在他的胸口,咬着嘴唇不发一声。 没有撕心裂肺的哭诉,没有声嘶力竭的呐喊,这样厚重的无声,却是最强烈的哀泣,强有力地宣誓着她对裴钧的不舍与悲恸。 她在哭,他的心口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刀在翻搅,刀口的每一次撞击,都比五觉散带来的折磨激烈。 卓印清轻抚上她瘦削的肩头,垂下眼帘,将所有的情绪都掩藏在半阖的睫毛下:“你知道么,自我记事开始,便羡慕二弟有母亲呵护着,而我却没有。他们都说我的母亲死了,唯有蒙叔说我的母亲并没有走,只是我看不见她了而已。”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你有没有想过,裴钧其实并没有走,只是你见不到他而已。” 怀中的俞云双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用垂在身侧绞紧裙裾的手,气力狠到几乎锦缎将撕裂:“我要报仇。谁害死了他,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俞云双的声音喑哑,却带着狠绝的恨意,重复道,“一个都不会放过……” 卓印清手上安抚她的动作一滞,轻轻“嗯”了一声。 屋外是一片黑云密布,屋内烧灼着悲恸与仇恨,无论哪一个,似乎都无法化解。 ~ 秋季是凌安最善变的季节,晌午十分还是一片乌云沉沉,午时过后,云将散未散,伴着习习凉风,倒是隐隐有放晴的架势。 凌安城的城门前,一队商旅打扮的车马正由城门的守卫做着入城的检查。 这队商旅为首一人是一名面相方正的汉子,衣着朴实,就连笑容看起来也憨憨的:“咱做的就是小本买卖,就是给城南头的养乐堂供货的,货卖完了就走,卖完了就走。” 话毕,上前一把掀开盖在牛车上面的麻布,车的前半截是一堆药草,后半截放置着一个大竹笼,笼中关着的乌鸡一见到光,便扑腾着翅膀咯咯哒地边飞边叫。 如今正当战时,进出城门按理说都应该严格检查的,只是这鸡笼子又臭又脏,自然没人愿意沾手。 前来检查的守卫以右手掩鼻,左手挥了挥扬在面前的鸡毛,瓮声瓮气道:“过罢过罢。” 那汉子“嘿嘿”一笑,冲着车夫招了招手,正要入城门,便听到一声嘹亮的马鸣声。 城门口的几个人皆不约而同向城内看,便见到一名身着劲装的女子从马背上动作矫捷地一跃而下。 她的身形婀娜柔软,却生了一双眼角微挑凤眸,一颦一笑间风华耀目,美是美,却也美得像一把锋利的刃。 守城的几名护卫一惊,正要迎上去行礼,便见那女子微微一摇头。 这几个人轮班的时候常常见到无双长公主出入,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是莫要小题大做,遂只是远远拱了拱手,没有跪拜。 俞云双牵着马僵走近:“远远便见到城门这里堵着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为首的护卫连忙回答道:“如今是战时,上头交代我们每个入城的都要严加排查,这人拉了一大车货,我们上前每个都去仔细翻了翻,便耽误了些时间。” 俞云双闻言“喔”了一声,视线顺着守卫所指的方向扫了过去。 那目光太过锐利,拉货的人浑身上下一个激灵,匆匆忙垂下头去躲避,头垂到了一般又发觉到自己的举动太过可疑,便僵在那里,动了动嘴角扯出来一个笑意。 俞云双的视线越过他,一看牛车中的物事,与他闲话道:“给哪家铺子供货的?” 汉子摸了摸鼻子道:“就是城南头的养乐堂,老板是我们的老主顾了,来来往往也有十来年了。” 俞云双转向守卫:“你在这当值的时间也不短了,可见过他?” 守卫闻言仔仔细细瞧了瞧,口中“咦”了一下,挠了挠头:“似是没见过啊。” 汉子心里咯噔了一声,便见那守卫一直自己身侧跟着的小伙计:“不过这小子我见过,可不是养乐堂的小伙计么?前一阵子我训练的时候脱了臼,还是他给我正回来的。” 小伙计紧张搓了搓手:“军爷好记性!” 俞云双点了点头,牵马上前走了几步,绕到了几人的牛车旁,倒也不嫌上面一股子臭味,凑近去看了看,而后从药草堆中翻出来了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审视了一番,蹙着眉头问道:“这药我看着眼熟,叫……叫什么来着?” 话是对着为首的汉子问的,其他人自然不敢答话。 那汉子一扫她的手,那玩意他熟悉得很,不禁松了一口气,回答道:“这药材叫骐竭,是用来做金疮药的。” “原来叫这名儿。”俞云双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将那块骐竭丢回到牛车里,拍了拍手道,“既然养乐堂的伙计也在这儿,便不用再查了,快些将药材送过去,莫要耽误了别人的生意。” 守卫心道:若是没她这么一出,人家这牛车早就入城了,怎么这人还反过头来倒打一耙。 只是心中这么想着,守卫嘴里却不敢说出口,便按照俞云双的吩咐予以放行。 待那牛车行到远处,俞云双回身招来了跟在身边的映雪:“去吩咐人盯着些。” 映雪将俞云双的话传了下去,与俞云双一同出城之后,才策马追上前来问道:“殿下是觉得方才那人有问题么?” 俞云双的马速未减,闻言颔了颔首道:“那人的目光躲闪,我觉得有些可疑。” “许是那人看到守卫对殿下恭敬的态度,心中觉得怕,所以才目光躲闪罢。”映雪猜测道,“我头一次见到殿下,心中也觉得怕。” 俞云双却言不是:“方才那味要你不认得么?” 映雪凝眉想了想:“骐竭?” “那药有两种叫法,西边通常将它唤作骐竭,东边却将它叫做血竭子。”俞云双说完,补充道,“我说的西,是潼城以西。” 潼城为宁彦两国的边境,潼城以西,自然就是彦国了。 映雪闻言,神情也严肃了起来:“那人是彦国人?不过看他的容貌,与宁国人没什么区别……” “有些问题不是用眼睛能看出来的。”俞云双道,“给凌安城药铺供货的都是城郊周边的,方才我特意注意了他的鞋服,上面满满铺了一层灰土,而他旁边养乐堂的伙计,却没他那么风尘仆仆。你看那人对药材的称谓,再加上这个,多多少少能猜出来他有些问题,虽然不能确定,但是如今时刻敏感,小心着些总归是好的。” 映雪紧了紧马僵,应了一声是。 裴家校场距离凌安城其实并不算近,映雪原本担心俞云双在今日之内经历悲恸噩耗,再经历一番奔波,身体会吃不消,如今见到她这幅沉稳的模样,倒是能安下心来了。 “裴郎将与裴将军自幼相依为命,也不知道他猝然听到长兄离世的消息,能不能承受得住。”映雪叹道。 俞云双沉默了一瞬,而后淡淡道:“能。” 裴钧走了,裴珩还有她。只要她能为他撑起这片天,他便能站起来。   ☆、第121章 药贩子随着牛车入凌安,却并未同伙计一道回养乐堂,左右张望一番见四周无人注意,便侧身闪进了一个巷子口,穿过曲折小道,最终停在了一栋青竹雅然的院落前,重重扣了几下门扉。 应门的是个神色冷峻的年轻男子,面上的轮廓深邃,一看便是大彦之人。 认出来眼前之人是隐阁主身边的护卫屈易,药贩子对他拱了拱手:“在下黎政,奉家中主人之命前来拜访隐阁主。家主言在我来之前便向隐阁递过拜帖,想必阁主已经收到了。” 屈易鹰隼一般的视线将他细细审视了一番,开口冷冷道:“我记得你,那日在潼城时,你跟在他的身边。” 那个他,说的是太子翊。 黎政被屈易视线看得有些不自在,硬着头皮道:“正是在下。” “进来罢。”屈易侧身让出门口的位置。 这不是黎政第一次来凌安,却是他第一次入隐阁。对于隐阁,黎政的印象只有自己每每乔装身份进入凌安城时,从坊间听到的各式各样的传闻。 隐阁主大隐隐于市,隐阁主翻云覆雨,手腕了得,与凌安城中的众多权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黎政这个彦国人看来,隐阁是一个遥不可及且令人望而生畏的存在。 所以黎政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能有踏入隐阁的大门的一天。 只是黎政的受宠若惊并没有持续多久,屈易将他引入隐阁的正厅,说了一句“稍候”之后,便将他一个人晾在了那里不知所踪。 这一稍候,便让他足足等了两个多时辰。 黎政一人枯坐在隐阁空旷的正厅中,隐阁主迟迟不来也就罢了,连个上茶的人都没有,时间耗尽了他的耐性,嗓子干得几欲冒烟,心里也是一团窝火。 当屈易再一次回到正厅的时候,黎政已然火冒三丈,偏偏屈易只是对他扬了扬下颌,简洁道:“走罢,阁主在楼上等你。” 听了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黎政的面色发黑,胸口的怒意憋了又憋,还是忍不住开口讽刺道:“隐阁的待客之道当真让人大开眼界。” 屈易却似是没听到一般,转身便走。 黎政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他的背影,不得不站起身来跟了上去。 隐阁主这间会客厅的布局与上次在潼城的那间布局略有不同,正中间却都有一道屏风隔于正中央,将里间与外间严严实实地隔离开来。 黎政看了一眼自进入房间之中便恭敬负手立在一边的屈易,压了压心里的不满,也不管屏风对面之人能不能看到,上前两步对着屏风的方向长揖一礼,开口道:“在下黎政,拜见隐阁主。” 屏风之后的隐阁主口吻歉然道:“黎先生到来之时我恰有要事处理,是以怠慢了先生,还请先生莫要怪罪。” 隐阁主的声音温润琅然,说出来的话也比屈易要随和很多,黎政的心情舒坦了一些,落座于屏风之前的一把藤木椅子中,道:“我今日是奉太子之命,来请阁主兑现承诺的。” “原来如此。”隐阁主笑道。 这话既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倒是让黎政拿不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能耐着性子解释道:“当初阁主差人送信与太子殿下,指明要裴钧的性命,太子殿下虽然对于阁主的要求大为不解,却还是一口应了下来。作为交换,殿下让阁主在事成之后前往沂都,辅佐他成就大业,阁主也是答应了的。如今太子殿下已经将裴钧的性命奉上,是时候轮到阁主有所表示了。” 言毕,黎政清了清嗓子,意有所指道:“阁主助太子殿下大败宁国,谋无遗策,必然也明白在战场之上,掌控一人的性命,比歼灭一队要难上许多。阁主的这个要求,是着实让太子殿下花费了一番功夫啊……” “承蒙太子殿下厚爱。”卓印清抬眸瞥了一眼身侧的人,捧起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清茶,手指的颜色竟然比白瓷茶盏还要莹润上几分,“只是太子殿下若是今日便让我启程去沂都,我恐怕恕难从命。” 黎政大惊:“阁主这是要食言么?” “既然是我自己许下的诺言,又哪里会有食言的道理。”卓印清嘴角噙着笑意,“只是如今并不是我入沂都的最佳时机。黎先生也莫要怪我说话直白,太子殿下虽然大败宁国,功过相抵,在彦帝及满朝官员的眼中,他依然是引发此次宁彦交战的罪魁祸首。换句话说,太子殿下此刻在大彦并未立稳脚跟,重新取得彦帝的信任,而此时贸贸然将我这个身为宁国人的隐阁阁主纳入他的麾下,势必会引起彦帝对于太子殿下不必要的怀疑,此为其一。” 卓印清听到屏风那头黎政的呼吸声沉了沉,浅啜了一口热茶继续道:“而另一方面,我的势力大半都在宁国,虽然不算根深蒂固,但也是各司其职,早就形成了自己的套路。我虽然已经下令他们撤回,也不是一天两天便能全部收回来的,若是我在此时抛下他们离开,便等于自己断了自己一臂。我既然效力于太子殿下,我的势力便等同于他的势力,我相信这也是太子殿下不愿意看到的。所以对太子殿下来说,我此刻留在大宁,比去彦国更有利。” “这……”卓印清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就连黎政也被他说服了,面带为难之色道,“话虽然是这么说,太子殿下已然命我前来接阁主,若是我只是一个人回去,只怕也无法向太子殿下交代。” 卓印清笑了笑:“这点黎先生不必担心,你只需将我的话说与殿下听便是。太子殿下不是沉不住气的人,我相信他会理解的。” 黎政也不是一个不果断的人,闻言点头应道:“既然如此,我便将阁主的话原封不动带回给殿下。” 卓印清将手中的茶盏放回到面前的桌案上:“黎先生一路舟车劳顿,想必此刻也十分劳累了,我已经吩咐人命黎先生准备了客房,先生不放在隐阁中休息几日再回去复命也不迟。” 黎政会昼夜兼程赶来凌安,连口茶都来不及喝便直奔隐阁,便是因为太子翊那边催得紧,此刻又怎么可能答应卓印清的挽留,是以婉言拒绝道:“多谢阁主盛情,只是如今大宁战败,凌安城中风声鹤唳,我若是多留,没准会给隐阁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还是早些回沂都得好。” 卓印清原本说那句话便只是客套,闻言只是笑笑:“既然如此,我便不多留黎先生了。” 黎政站起身来对着屏风传来声音的方向抱了抱拳:“那我便先告辞了。” “让屈易送你出去罢。” 黎政应了一声,却并未跟上屈易,而是立在原地面露迟疑之色。 屏风后的卓印清仿佛能看到他的动作一般,问道:“黎先生可是还有什么事情?” 黎政沉吟了一下,还是犹疑着问出了口:“其实我一直想知道,隐阁主为何如此在意裴钧的性命?” 这件事说来是卓印清与太子翊之间的约定,与黎政没有任何关系,他这么问出口,算是有些冒犯了。 不过卓印清的声音却还是一派温和:“黎先生既然能被太子殿下派来,想必是知道那日我与殿下在潼城相见的事情的。” 黎政点头道:“那日我是太子殿下的随行之一。” 卓印清道:“那黎先生应当知道那日之后,裴钧曾率领手下兵将闯入我的家宅,并强行搜查一事,在那之后,裴钧还一口气端了我安插在潼城负责传递消息的暗哨。” 前一件事情黎政确实有所耳闻,但是后面那件事情,着实让他一惊。 卓印清的口吻听起来有些苦恼:“我这人懒散惯了,尤其是身上还负着五觉散之毒,有些事情能不操心,便懒得去动手做了。只是裴钧步步相逼至此,我若是不做些什么,也无法给手下的兄弟们一个交代。” 黎政闻言松了一口气:“我原本还以为隐阁主身为宁国人,终归会对大宁心慈手软。” “我所剩下的时间容不得我对他人心慈手软了。”卓印清的声音清冷道。 “既然如此,我便放心了。”黎政神情释然,随着屈易一同离开了房间。 大门缓缓阖上,将外面下楼梯的脚步声彻底隔绝,房间内的屏风后面也绕出来了一人,将原本铺开的屏风一折一折收了起来。 宋源将屏风推到了一边,对着卓印清不赞成道:“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人就是来套阁主的话的,等他回到沂都之后,必然会将阁主形容成一个为了保命不顾一切之人。” 卓印清毫不在意:“我在太子翊面前,不是早就成为那样的人了么,否则又如何能获得他的信任。” 宋源垂下头来“嗯”了一声。   ☆、第122章 “这些闲话便不多说了。”卓印清从藤椅上起身,缓步走到窗牖前,负手而立道,“你刚从殷城回来,想必已经见到裴钧了,他的伤势如何了?” “不算太好。”宋源见卓印清眉头向中心攒起,连忙摆手道,“但也坏不到哪里去,都是皮肉伤,养养总归能好的。裴钧用兵神勇,让太子翊损失了不少兵力,我猜若不是阁主指名要他的性命,太子翊定然会杀了他泄愤。仇人就握在自己的手中,太子翊杀不得,心里面的火又压不下来,便动用了刑具给他吃了些苦头。” 彦国能用五觉散这样惨无人道的毒,刑罚想必也仁慈不到哪里去。 卓印清放眼远眺窗外,陷入了沉默。 立秋已过,白日越发得短,虽然方申时,日头却已然开始西落。夕阳泛着冷色,在卓印清弧线清俊的面容上镀了一层光边儿,分明应该是暖融的颜色,笼在他身上便像是一层残血。 “阁主。”宋源唤了他一声。 卓印清侧过头来:“怎么了?” “不知阁主打算如何处置裴钧?” “让他暂住在殷城罢。”卓印清道,“只要他性命无碍,我便能安下心来走下一步了。” 这暂住,就是软禁的意思了。宋源嘴上应了一声是,站在原地犹疑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道:“我一直以为我们的目的,是让大宁从彦国退兵。” 卓印清疑惑看向他。 “我明白阁主的意思,裴钧不死,大宁不会这么轻易地收兵,所以裴钧必须得死,但是问题就出在裴钧是真死还是假死这里了。我虽然愚钝,却也明白今日那黎政句话说得很对,在战场上生擒一人,比歼灭一队敌人要困难千百倍。自今上将裴钧派至潼城开始,他便是一枚被放弃的棋子,阁主您将唾手可得的成功推了出去,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甚至不惜以自己为代价和太子做交易,只为留下裴钧一条性命……” 宋源皱了皱眉头:“如此舍近求远,不顾自身安危,阁主这个买卖,做的是不是太不理智了些?” 卓印清凝视了他半晌,叹了一口气道:“确实是一桩亏本的买卖啊……” 宋源被卓印清的坦诚一噎,后面的话被悉数堵回到了喉咙口,吃力地咽了一口吐沫。 “我知道保下裴钧有多大的风险,也知道即便我成功了,只要他活在这世上一天,就是我在大宁的隐患。”卓印清摇了摇头道,“我明白作为隐阁阁主,我所做的每一个决策,都应该凌驾于自己的感情。但是在隐阁阁主的同时,我还是一个普通人,有自己的七情六欲,所以我留下了裴钧。” 卓印清说到此处,捂唇低咳了两声:“后面的话你不必说了,这步棋我确实走得臭,当真是越活越退回去了。” “那你还……”宋源小声嘀咕,“算了,不用说我也能猜到,阁主这么做,是为了无双长公主罢?” 卓印清无奈:“这个问题你就不要问了,问了我也不会答的。” “那便是了。一个被你弄死的裴将军,和一个被你弄个半死之后救回来的裴将军,总归是后者听着好听一些。”宋源咂了咂舌,“阁主打算将裴钧软禁在殷城多久,到两国议和结束?” 卓印清掀起眼帘来瞅他。 “难道不是?”宋源诧异。 卓印清言不是:“云双还差一步棋,有裴钧在,她走不完。” ~ 宁彦两国的战事以裴钧率兵反击侵略为始端,也以他的阵亡,画上了终结。 裴门将类忠肝义胆,马革裹尸于沙场,虽令人唏嘘其英年,却也算得上死得其所。裴钧的灵柩由其弟裴珩迎回到帝都那日,凌安城中各家都在道旁摆了路祭,衣丧服以祭拜。 俞云双立在裴府的祠堂门外,身侧伴着卓印清,眼见着裴珩手中捧着一方阴沉木盒越走越近,双手狠狠一攥迎了上去,问道:“他人呢?” 这个他,指的是裴钧的遗骸。 裴珩闻言抬起头来,神色迷茫看着俞云双,眼中布满血丝,唇角也起了一层皮,昔日的爽朗不在,唯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憔悴:“大哥他……”他痛苦地一阖眼,手中捧着的阴沉木盒也剧烈颤抖了起来。 俞云双扶稳他的胳膊,掀开木盒的盖子,里面赫然叠放着一件暗红色的武将服。 衣服已然被人清洗过了,上面却仍留着淡淡的血腥味。这件衣衫俞云双比谁都熟悉,抬起手来轻轻触了触上面刀枪留下的痕迹,指尖微颤。 裴珩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的悲恸平复了些许,才开口缓缓道:“这样的天气,大哥的……遗体等不了那么久,我也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 俞云双抿了抿唇:“进祠堂罢。” 裴府的祠堂俞云双并不陌生,以前裴珩每每犯下什么过错被裴钧罚跪祠堂,俞云双便会来这里探望他。时隔两年多,两人再一次迈进这祠堂时,一切都物是人非。 祠堂的供案上已经立上了裴钧的排位,三人依次向着他祭拜完毕后,裴珩向着身后扫了一眼,便有一名士兵步入祠堂,双手将一把佩剑恭敬地捧到了俞云双的面前。 这柄剑俞云双自然认得,是裴家世代相传的将剑。 “这是做什么?”俞云双半侧过身来向裴珩问道。 裴珩的眼底一片乌青,衬得面色更加苍白:“这是大哥唯一留下的东西了,我配不上它,我想将它交给你,大哥心里也是愿意的。”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俞云双低斥道,“这是裴家的剑,如果你配不上,还有谁能配得上?” 她一面说着,一面从接过面前的佩剑,将它递到了裴珩的面前:“拿着!” 裴珩的嘴唇动了动,轻轻唤了一声:“云小双……” 俞云双将剑塞到了他的手中:“裴家最锋利的剑,理应由裴家即将展露锋芒的人拿着。” 裴珩紧了紧手中的剑,剑鞘上面的纹路是那样的熟悉,即便他阖着眼睛,都能描绘出上面的图案。在裴珩年幼之时,他将拥有这把剑当做自己的梦想,却没想到当梦想实现之时,心情是这样的苦涩。 “云小双。”裴珩垂着眼帘又唤了一声,眼前剑鞘上的纹路毫无预兆地糊成了一片。 “嗯。”俞云双应了一声,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腕,“我在。” 听到了这声“我在”,裴珩心中一直以来伪装起的坚强顷刻间崩塌,攥紧了手中的佩剑,将额头缓缓抵在了俞云双的肩头,带着哭腔道:“姐……” 这个动作他在小时候受委屈的时候也做过,长大之后却是第一次。此刻的自己分明已经比她高了许多,她却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永远可以倚靠。 “姐……”裴珩低声道,“姐,我只剩下你了。” 俞云双阖了阖眼眸,轻拍他的背脊安抚他。 裴珩的自制力很强,情绪恢复得十分快,待到他重新抬起头来时,除却发红的眼白,已然看不出其他的异常。他抬起手来抹了一把自己的眼角,余光注意到一直静静立在一旁凝视两人的卓印清。 裴珩对于卓印清的印象,还止步于大哥出征那日与他一同淋了雨,然后一道去酒楼避雨的那个清隽文弱的书生。之后因着今上将俞云双赐婚给了卓印清,而他又知道自己的兄长心中对俞云双的感情,所以对于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病秧子驸马,他的心中是抱有抵触之意的。 自己最狼狈的模样被一个心中无甚好感的人看了个遍,裴珩有些尴尬,却很快镇定了下来,对着卓印清点头道:“多谢驸马今日来送家兄。” 卓印清走到了俞云双的身侧,正巧两人隔开,嗓音比他的嘶哑:“还请裴郎将节哀顺变。” 裴珩应了一声,转向俞云双:“说来我在送大哥回来的路上,还救了一名裴家军。这人是大哥手下的一名校尉,臧山一役大哥所率的中军全军覆没,他因着在战前被大哥派出来送信,所以幸免于难。” 俞云双闻言,急问:“送什么信,他人在哪里?” “就在外面候着。”裴珩说完,清了清嗓子,向着门外喊了一声,便有一名衣衫褴褛的男子应声而入,停在两人的面前长揖一礼。 这人确实是裴家军,俞云双对他有些印象,似乎姓隋,在裴家的校场时,常见他跟随于裴钧的左右。 “你不是一直说大哥那封信要直接交给无双长公主,就连我都不能看?”裴珩沉声道,“如今长公主就在你面前,把信呈上来罢。” 隋校尉直起身来,从衣袖中掏出一封已然被窝得皱皱巴巴的信封,递与俞云双道:“这封信乃是裴将军托付我传给殿下的,原本早就应该送到长公主手中,只是因着彦国至凌安一路路途凶险,我遭遇了彦军的侦察的游兵,险些丧命,所以才将它耽搁了,还请殿下责罚。” 俞云双顾不得搭理他的请罪了,直接从他的手中将信封抽出,拆开来将信上的内容一目十行扫完,视线便死死钉在了一处,唇色惨白。 抬起头来,俞云双锐利视线一扫卓印清站立的位置,将那封信狠狠攥成一团。   ☆、第123章 裴珩倾身过去,只可惜卓印清挡了他半边儿视线,什么都没看到不说,反而被俞云双的反应吓了一跳,疑惑问道:“怎么了,我大哥写了些什么?” 俞云双收回视线:“你大哥曾在两国边境发现了用来传递消息的暗哨。” “我们传递军情走的都是驿站,可直达天听,而后上情下达,示消息于坊间。一般的普通人,哪里用得着另外布置暗哨?背地里做的事情,一定有见不得人的理由。”裴珩说着眉心已然皱了起来,“这件事大哥为何连我都不允许告诉,难道他还信不过我?” “暗哨这种事情在未查出源头前,多经手一人,便多一分打草惊蛇的危险。他告知与我,与告知与你没什么区别,都是想让我们协助调查此事。” 裴珩的声音黯然:“只可惜这封信来晚了一步,人都不在了,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 俞云双捏了捏手中的信笺,沉声道:“我不会让他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 这便意味着她要将此事彻查到底了。 裴珩用力点了点头:“可有什么需要我来做的?” 俞云双言不必:“你身上背负的已经够多的了,这件事情并不难,便交与我来处理罢。” 言毕,俞云双顿了顿,深深看向裴珩:“我曾经答应过你,一定要让你大哥回来,是我食言了。” 裴珩的呼吸一滞,摇头道:“我知道你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又怎么可能怪你。” 俞云双的眸光微动:“府中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你……保重,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听到裴珩应了,俞云双又与卓印清对视了一眼,与他一同离开了裴府祠堂。 裴府与长公主府之间仅仅隔了一条街道,俞云双几乎是方出了裴家的大门,便见到了映雪立在不远处长公主府的门口探头向着这边张望。 见到俞云双与卓印清回来,映雪将他们二人迎进了长公主府,附在俞云双的耳中低声道:“上次殿下在城门口吩咐我去查的那人,有消息了。” 俞云双颔首:“去书房说罢。” 卓印清温声道:“正巧我要去书房寻一本书,可否与你同去?” “你若是能来,那是再好不过的了。”俞云双冰寒着嗓音道。 往日里这种事情,即便俞云双不说,驸马也会主动回避的。今日驸马反常,俞云双也跟着反常起来……映雪诧异,只是见到俞云双隐忍怒意的神情,也不敢多问,躬身缓行了两步,跟随在两人身后入了书房。 书房刚刚打扫过,为了散去湿意,窗牖是大敞着的。映雪上前抽出了叉竿将窗牖阖上,又扫了一眼立在书架前翻书的卓印清,才开口对着俞云双道:“不出殿下所料,那人确实有问题,我们的人在凌安城中隐去踪迹尾随他,发现他未时入城,至申时离开,连那个叫做养乐堂的药铺都没有踏入过。” 俞云双一颔首:“之后呢?” “他出城之后,我们的人暗中跟随,想要揪出他是哪里的人,只可惜这人狡猾得紧,察觉到了我们,在行至宁彦边境的时候,趁边关民众暴动之际溜走了。” 映雪说到此处,忐忑偷觑俞云双。 俞云双神情淡淡,继续问道:“你们可查出他来凌安城的目的?” “查出来了。”映雪连忙道:“这人在凌安城中绕了许久,最后入了隐阁。” “啪”的一声响起,却是卓印清阖上了手中厚厚的书册。 俞云双凤眸幽深,喜怒难辨,转向他问道:“驸马是怎的了?” “没什么。”卓印清将书重新放回到书架上,顺势又抽出了旁边的那本,修长手指插入扉页将它翻开,漫不经心道,“我还未找到自己需要的那本书。” 俞云双哦了一声:“你且等我一等,待我处理完手头的事情,便帮你一同找找。”而后又转向映雪,吩咐道:“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把我要的人跟丢了,便是办事不利。惩罚他们的事情,便由你去负责罢。” 映雪领命,躬身退了出去。 书房的大门被人从外面重新关上,俞云双先喝了一口桌案上已经冷透了的茶水,茶盏的底部落在桌面上时,人已转向卓印清:“书找到了么?” “找到了。”卓印清将书卷执在手中,“原来就在眼皮子底下。” 俞云双提起裙裾,落座于桌案后的官帽椅中:“你既然跟过来,应该是有话要同我讲罢?” 卓印清缓步走到了她的面前:“映雪方才说的那个人,是彦国人,也确实来隐阁找过我。” “还有么?”俞云双从衣袖中抽出在裴府的祠堂中收到的信笺,“裴钧的这封信,你难道不打算解释一下么?” 卓印清的眉头微微一蹙:“信上究竟写了什么?” “那就要问你了。”信纸早就皱成了一团,俞云双却一丝不苟地抚平它的边角,“你难道不知道自己背着我做了些什么?” 卓印清有十足的把握裴钧诈死的事情除却自己的人与太子翊的人,绝对不会传到外人的耳中,更何况裴珩今日也说得明明白白,那送信之人之所以可以留下一条性命,是因为他未经历臧山一役,臧山上发生的事情,自然不会被裴钧书进之前就传递出去的信中。 那么俞云双如此生气的缘由,便能大致推测出来了。 裴钧曾经率兵端了自己在潼城的暗哨,宋源来报时,言在撤离时已经将所有消息付之一炬,现在想来,当时必然有什么地方没有处理干净,才被裴钧顺藤摸瓜查到了自己的头上。 今日发生的两件事情卓印清都是始料未及的,但也幸亏俞云双虽然敏锐,得到的消息却是零零碎碎,不足够她将它们完整的拼凑出来。 俞云双还在等他的答案,卓印清面上的神色也有些许古怪:“在这凌安城中,除却你,不会再有一人可以随意进出隐阁,你为何会觉得我有事情隐瞒与你?” 俞云双仔细审视着他的神情,不放过一丝一毫:“我虽然能进出隐阁,却并不代表我知道隐阁所有的事情。裴钧在这封信上说,他在潼城附近拔除了一处暗哨,这暗哨属于隐阁阁主,让我对你多加防范。” “原来是因为这个。”卓印清闻言绽出一抹苦笑,“当时我的损失也颇为惨重,收集来的消息都丢了不说,还花费了许久才重新布置好新的路径。说来此事已经过去数月,没想到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被翻出来。” “潼城的暗哨,从彦国来的拜访者……你与彦国之间一直都有联系,却将它们捂得如此严实。”俞云双拧着眉头,“你可知道在两国交战之际,与敌方互通有无意味着什么?” 听了这些话,卓印清将手中的书册放到俞云双面前的桌案上,问她道:“裴钧让你防着我,你会照做么?” “若是我让你将与彦国往来的所有消息都告知与我,并且以后都不要与彦国有任何联系,你会照做么?” 卓印清深深看着俞云双。 “如果你无法照我的话去做,那么我会按照他的话去做。”俞云双站起身来,对卓印清对面而立,一字一顿道,“大宁的安危一直以来都是我的底线,在我心中,它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两人之间的距离十分近,近到卓印清只消垂下头来,便能听到她坚定的心跳声。 半晌之后,卓印清轻声道:“云双,我确实与彦国联系,不仅如此,我与莫国亦有联系。隐阁若没有四通八达的消息网,便不可能走到如今这幅模样,而隐阁无论在什么时候与谁有联系,其实并不意味着什么。” 俞云双道:“你知道我的底线是什么。” “你的底线是大宁,我一直都知道。” 俞云双扬起下颌,锐利的视线撞入他的眼眸,直截了当问道:“他的死,与你有没有关系?” 卓印清陷入沉默。 “有么?”俞云双追问道。 卓印清道:“他的死……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俞云双一直紧绷着的身体松懈了下来,抿了抿嘴唇道:“我信你。” 卓印清却看着她温声道:“但是我已经查出来了,裴钧此次臧山之战的失利,究竟与谁有关系。” 俞云双蓦地抬头看他:“这怎么说?” “臧山之战最大的疑点,其实在于裴钧为何会在于监军意见相左的情况下,一意孤行出兵与彦军对抗。那日潜入凌安送信之人,其实便是我在彦国的眼线,他此次入凌安,便是因为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前来向我汇报。”卓印清声调轻缓道,“据他所言,监军一定要死守臧山,便是因为在臧山的深处发现了狗头金,想要死守住臧山开采,挖出狗头金来上交与今上,凭此换得军功。”   ☆、第124章 只可惜这功劳,是踏在边关万千将士的尸骨上立起来的。 臧山不若殷城等城池,攻下之后适宜留兵驻守,以做军粮征集与辎重运输之中转。像这样一个易攻难守的地方,多逗留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一个是出了狗头金的山金矿,一个是大宁整个军队的安危,在裴钧的眼中,自然是宁军最为重要,但是在利欲熏心之人的眼中,便未必了。 后者譬如随裴钧一同出征的这个监军。 监军一职,负责督查统帅,本就是皇帝的耳目,大宁建立之初,这一官职常由御史大夫兼任,发展到了后来,便从皇帝最亲近的人中选拨而出。 古往今来,与帝王关系最密切的,可以不是其父兄,不是其姊妹,但是一定会是其身边的宦官。 此次宁军的监军也是个宦官,名和康,俞云双与他不只是认识,而且还熟得很。和康当年与和顺都是跟在季太妃身边的,因着心眼子多,且练就了一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嘴,很是得季太妃的宠爱,后来俞云宸的身边缺人伺候,季太妃便把他给了俞云宸。 俞云宸即位,和康也一跃成为了宫中的大太监,被派去做了宁朝大军的监军。 监军与主帅的地位孰高孰低,其实比的是皇帝心中对谁更为信任,而这两人一个是自小陪伴在身边的宦官,另一个险些成为了自己眼中钉的驸马,俞云宸更加信任谁一目了然。 在这样的情况下,两人若是所求一样还好,若是走得道不相同,俞云双完全可以想象裴钧处处被他制衡,捉襟见肘的场景。 臧山浩劫,俞云双比谁都想知道其中的真相,只可惜裴钧全军覆没,所有消息的来源唯有监军从前线传来的战报,且每一封都将罪责往裴钧的头上推。 死了的人是无法开口为自己辩解的,待到烽烟消散,两国议和成功,和康从边关归来,向俞云宸献上臧山所出的马蹄金时,裴钧戎马一生累下的赫赫功勋,便淹没在监军的那句“居功自傲,不纳劝诫”中,铺就了和康的邀宠之路。 俞云双的神色清冷:“按照你的说法,一切就都对的上号了。即便和康在呈与今上的战报中再怎么揽功,裴钧的军功都是实打实的,他抢不走,所以这山金矿,他就一定会插上一脚。”俞云双说完又皱了皱黛眉道,“不过我了解那个和康的为人,他虽然有些小聪明,但是做事瞻前顾后,不是一个能成大事的人,凭他一个人,断然不敢在出军与否这么大的事上与裴钧拧着干。” 卓印清道:“所以这件事,定然有人在背后指点与他。” “不会是今上,今上当初执意不撤兵,便是一门心思地求胜,孰轻孰重他还是拎得清的。”俞云双沉吟道。 “这个和康原本不是季太妃身边的人么?”卓印清提示道。 季太妃的人,便等于季氏的人。 “你是说和康与季正元相勾结,在争功时,连累了裴钧陷入危险境地?”俞云双的瞳孔一缩,凝眸看他,“你可有证据?” “我曾收到过消息,言和康在边关之时,与季正元常有书信上的来往。”卓印清道,“只是自隐阁在潼城的暗哨被裴将军拔除之后,我对那边的事情便使不上劲了,书信的内容,我暂时还未触及到。” 要想劫取书信的内容而不引人察觉,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放眼整个大宁,怕是只有隐阁阁主一人会将它当做一件平常事,且在无法做到的时候满含愧疚地道歉了。 不过即便此时没有证据,有了这条线索在,顺藤摸瓜查出内情也是迟早的事情。 俞云双方才还在介意卓印清与彦国之间的联系,如今得了他的帮助,心中多少有些尴尬,却还是直视他的眼眸郑重道:“我明白了,多谢。”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卓印清嘴角噙起笑意,视线温柔抚上她线条柔媚的面容,“此事说来也只是我的推测,本想在隐阁将一切查个水落石出之后告诉你,但是今日听你与裴郎将说的话,我觉得你应当更愿意亲力亲为,为裴将军报仇。” 俞云双本以为卓印清主动要求前来书房,是因为裴钧给她的那封信,没想到是自己误会了他。 俞云双抬起手来触了触他的唇角,入手一片冰凉,解释道:“裴钧是因我而出征的,我欠了他一条命。” 卓印清说他明白:“裴钧的死若是真的与季正元有关,残害忠良、欺君罔上的罪名他是逃不脱了,至时你可以一举将他从高位上拉下去,以告慰裴将军的在天之灵。” 季正元一直以来挡在俞云宸的身前,只要他不倒,俞云双的目的便无法达成。俞云双从未想过季正元会这么快向她送上自己的把柄,也从未想过这个把柄,是以裴钧的死换来的。 俞云双颔了颔首,突然道:“对了,齐王如今怎么样了?” “我的老祖宗么?”卓印清似是有些诧异俞云双的话题转得这么快,怔了一下才失笑道,“他回了沂都,前些日子在给我的书信中,还担心着宁彦两国的战事,如今议和成功在即,他自然也就乐得逍遥了。” 俞云双收回了手,眸色也柔和了些:“我那时派兵追捕与他,他可恨我?” “不恨。”卓印清道,“你与他本就立场不同,他在你的位置上,不会比你做得更好。”将手盖在了她的手背上,又补充道,“他很喜欢你。” “是么?”俞云双道,“其实我也蛮喜欢他的性子的。” 卓印清道:“待两国议和成功,他兴许还要往凌安跑,到时候你便不要去见他了。” “为何?”俞云双诧异道。 “我舍不得。”卓印清认真道,“我现在每日都看不够你,若是可以,我只想你每时每刻都在我身边,只要抬眼就能看到你才好。” 俞云双道:“我这不是就在你身边?” “不够。”卓印清揽过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再给我多少时间,我都觉得不够。” 俞云双将头靠在他的胸口:“议和结束之前,我也去不了哪里,便留在凌安城中陪你。” 卓印清“嗯”了一声,手上的力道却愈发大,仿佛要将她嵌进自己的怀中一般。 ~ 宁彦两国交战两年有余,国体早就不堪重负,且宁国虽然阵亡了一个护国大将军,却还有无双长公主坐镇,这场战役若是真的继续下去,鹿死谁手未可知,两败俱伤的结局却是可以料定的。 此次议和的成功在众人的意料之中,当兵将归故里,宁国举国一片欢欣雀跃,战争带来的伤痛,也被这氛围渲染得淡了许多。 监军和康归来之时,双手向今上呈上了一块狗头金,惹得龙心大悦,对他又是一番加官进爵。 狗头金价值连城,极为罕见,更何况此刻俞云宸手中的这块个头不小,比成年男子的手掌还要大上不少,更是难得。 对于这个打一场仗还能发现一块狗头金回来的监军大人,奉天殿上的大多数朝臣抱着唏嘘羡慕的态度,唯有俞云双一人抬起手来细细端详着自己的指尖,缄默不语。 说来俞云双此刻在奉天殿上所伫立的位置,为右边第一排,是武将之首的位置。 这个位置原本应该是属于裴钧的。 俞云宸即位之初,俞云双为淮陵世子一案金殿鸣冤,以淮陵世子遗孀的身份第一次站在这个位置上时,引得满庭哗然。当时还是裴钧神色淡然地后退一步,将这个位置让与她,为她在朝堂之上撑起了一方天地。 如今的俞云双就站在这里,再没有人对于她有半分异议。 只是裴钧却不在了。 俞云宸因着喜获宝物,面上的喜气显而易见,就连说话的口吻也泛着浓浓的愉悦。按照惯例提了几件朝事,俞云宸抚着那块狗头金听各派争论完毕之后,最终采纳了中立派的意见,挥手示意散朝。 俞云宸会点头中立派,倒不是因为他们的谏议有多好,只不过相比于因为内斗而两败俱伤的季窦两派,中立派如今如日中天,在朝堂上占着绝对的话语权,在这样无伤大雅的朝事上面,采纳中立派的意见,无疑是最省时省力的。 只是俞云宸这样的想法,并不能让所有人都觉得如意,季正元便在散朝之后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总与他意见相左的窦仁,而后拂袖离开了奉天殿。 窦仁显然没有将季正元放在眼中,低低嗤笑了一声,漫步走到了姚永泰的面前,面上的嘲弄转瞬间变成和颜悦色,道:“姚大人果然比我们都更能摸得透今上的心思。” “在其位谋其政耳。”姚永泰抚着胡须笑了笑,“若是朝中尽是看人下菜的主儿,这天下的百姓只怕也容不下我等了。” 窦仁本意是上前示好,却被人明晃晃地在刺了回去,也没有半分恼怒的样子,而是一瞥不远处俞云双的方向道:“好一句在其位谋其政,只是不知是不是我想多了,姚大人平日里低调得很,但是对于长公主那边的事情,却表现得比谁都活泛。” “是么?”姚永泰嘿嘿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摆出一副你要猜便随你猜的架势。   ☆、第125章 窦仁凑上前去,压低了声音道:“姚大人与长公主的交情,应该不只是表面上的那般简单罢?” 只可惜姚永泰又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声:“是么?” 这是便是,不是便不是,翻来覆去地重复个“是么”算什么意思! 面前这人的嘴紧得跟个蚌壳似的,窦仁撬不开,还被他爱答不理的态度弄得一肚子气,最终只能毫无诚意地对他拱了拱手,转身出了奉天殿。 窦仁走了,姚永泰也不会多留,同礼部尚书罗晖一同出了宫门,在宫门口外一处不引人注目的小巷子口等了一会儿,便见到俞云双穿着一袭海棠红色宫装越走越近,待她停在了两人身前时,姚永泰与罗晖齐齐行了一礼。 俞云双阻了他们长揖的动作,问道:“两位大人在此处候着本宫,可是为了方才窦大人所说的话?” 俞云双当时距离几人并不算远,更何况她身为习武之人,耳目本来就比常人聪明,听到他们的谈话不足为奇。 罗晖直起身来,还未开口说话,就先嗤笑了一声:“这窦仁也是个有意思的,自己怀疑便罢了,还要跑到咱们面前来问上一问,生怕浪花太小,不够打草惊蛇。” 姚永泰道:“听窦仁的口吻,像是真的觉察到了什么,我心中不安稳,所以来问问长公主,我们是否应该暂时收一收?” 话是对着俞云双说的,只是俞云双还未回答,罗晖便先摇头不赞同道:“姚大人未免太谨慎了些,我刚才在出宫的路上就说过,窦仁既然会开口来问,必然是因为手上没有证据。退一步来讲,即便他有证据,以中立派如今发展的态势,还会怕他不成?” “小心驶得万年船。”姚永泰不赞同道。 说是来问俞云双的意思,这两人却先争论了起来。俞云双也由着他们说,待到他们终于歇下来了,才开口道:“姚大人的忧虑不无道理,即便如今中立派在朝堂上占尽了优势,但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毕竟是今上,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便是自己的朝臣与本宫沾上关系。” 观点被俞云双认可了,姚永泰连连应是。 “不过窦仁现在被季派逼得紧,是没有精力再对付我们中立派的,若是我们因着他的两句闲话便乱了自己的阵脚,反倒是坐实了他的试探,落了下乘。” 俞云双的这番话,是夸了一通姚永泰之后又采纳了罗晖的意见。罗晖满心欢喜,姚永泰也没什么不舒坦,笑呵呵道:“罗大人从奉天殿到宫门口这一路说了不少话,抵不上长公主这两句,是我庸人自扰了。” 罗晖斜睨了他一眼,怒道:“你呈你的赞言,好端端拖我下水作甚!” 姚永泰“嘿嘿”一笑。 俞云双无奈道:“时候不早了,你们二人既然没什么事了,便早些去值房当值罢。” 罗晖却面露疑难之色,对姚永泰道:“我要绕道隐阁一趟,你便自己回六部衙门罢。” 姚永泰诧异道:“你好端端地去隐阁做什么?” 俞云双亦被罗晖的话勾起了兴趣,凤眸一转望向他。 罗晖叹了一口气道:“我是好端端的,但是家中老父年迈,如今正值季节交替之时,忽冷忽热的,老人家被这么一激便生了病。我听闻隐阁中的楚大夫是医圣楚家人,医术十分了得,却不轻易为人看诊,所以便想去拜访隐阁主,看看能不能请他出面,让楚大夫来府上问诊。” 隐阁坐落于帝都凌安,平日里最不缺的便是权贵的登门拜访。拜访的人中,问朝局的居多,其次是问世事的,异想天开登门求医的,只怕还是头一遭。 姚永泰算是隐阁的常客了,闻言也有些瞠目结舌:“这怕是……” “不成么?”罗晖问道,“坊间传闻隐阁主白衣胜雪,才冠天下,足不出阁可算万事,我这也算是向他寻求病情的解决之道,即便楚老先生不愿意出诊,我以诚意相求,隐阁主总归是能被说动的罢?” “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姚永泰匆忙摆手,“你怕是不知道罢,隐阁主改了登门拜访的规矩,以前递了拜帖还能得他隔着屏风相谈,如今不管是谁去了,都见不到他,只能将帖子递上去,过段时日之后,自会有人将书着隐阁主回复的信笺传回到拜访者的手中。所以你这请求,便只能由阁中人书在帖子上递上去,在隐阁主看来,不过是万千帖子中的一个,又有谁能看得出其中的诚意来?” 罗晖口中轻轻“嘶”了一声,神色愈发苦恼。 在一旁一直听两人说话的俞云双突然开口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姚永泰被俞云双没头没脑的话问的一怔,反应过来了之后回答道:“长公主问的可是隐阁主不见客?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情。” 议和成功之后,大宁整军回朝,俞云双身为出征的那五万鸾军的统帅,是需要前去校场处理各项后续事宜的。这一遭花去了她不少时日,直至今早才回到了凌安,只来得及换身衣服便匆匆去奉天殿上朝,自然不知道卓印清那里为何会有此变故。 俞云双颔了颔首,转向一旁兀自发愁的罗晖道:“楚老先生其实并没有传闻中的那么难请,裴郎将与楚老先生的高徒是旧识,前一阵子驸马身体抱恙,便是他从中周旋请来了楚老先生。” 罗晖眼睛蹭的一亮,便听俞云双继续道:“裴郎将这几日正巧在凌安,待我回府之后,便请他去帮忙请楚老先生。” 罗晖大喜,躬身长揖道:“那便提前谢过长公主了!” 俞云双将他扶起:“不是什么大事,隐阁你也不必去了,随姚大人一同去值房罢。” 此话一出,罗晖便知道她是有十足的把握请到人。心中压着的大石落下,面上罩着的愁云也瞬间散去,罗晖与姚永泰一同向俞云双行礼告辞,并肩向着六部衙门的方向走去。 俞云双看着他们离去之后,才乘着官轿回到长公主府,穿过后院的月洞门,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向前,便隐隐听到了后院的花圃处传来的阵阵闲谈笑闹声。 俞云双寻着声音的方向,行至游廊尽头向右一转,视野一片豁然开朗的同时,也明白了方才那嬉闹究竟是怎么回事。 卓印清穿着一袭素衣,膝上盖着一件雪色大氅坐在藤椅中,身边蹲着长庚和斐然。 长庚手中执着小木铲,斐然攥了一把不知是什么花的种子,长庚挖一个坑,斐然便往里面扔几个种子然后填上土。 两人忙得热火朝天,卓印清也没闲着。只见他一手托腮,一手从身旁的小桌上拿了个枇杷,一面指点着那两人该在何处挖坑,坑里放什么种子,一面给枇杷剥皮。 他的动作斯文尔雅,剥皮速度却一点都不慢,末了咬了一口剥好皮的枇杷,用刻意装出来的喑哑嗓音对长庚道:“你再向左边挖一些,否则种出来不好看。” 长庚刚向着右边移了移,便被斐然的胳膊肘撞了一下。 长庚抬起头来看他:“怎的了?” 斐然用脏兮兮的手扯了扯他的衣袖,笑嘻嘻道:“这边才是左边。” 长庚耳根子一红,小声说了一声“我知道”,手中的铲子向着斐然指的方向移了移。 卓印清立刻道:“没错没错,就是那里。” 长庚埋头“嗯哼”了一声。 长庚这孩子性格沉稳,也只有在卓印清的面前,才偶尔能显露出他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模样来。 俞云双抬步走向这一大两小,也没有刻意放轻脚步,本以为卓印清能听到,谁成想她都走到他身后了,他还在埋头剥枇杷,倒是斐然见状用抓着花种的脏爪子凑在他面前挥了两下,他才一脸懵懂地抬起头来。 一看俞云双,卓印清的眉眼弯了起来:“你回来了?今日回来的比平常要晚上一些。” “路上遇到了一些事情耽搁了。”俞云双回道,又一扫斐然手中的花种,问他道,“你从哪儿弄来的花种?我记得去年他也在此处种过花,但是一年下来也没发出过一颗芽来。” 斐然眨了眨眼睛,一派童真无邪之色:“长公主明察,公子种什么死什么,绝对不是花种的问题。今年跟去年的花种都是蒙叔给的,品类极为名贵,公子在隐阁那边种的花倒是发了芽,不过还没几天就被公子浇太多水淹死了,所以蒙叔一听到公子又要种花,便让我们两个过来帮忙,生怕公子自己动手又祸害了他的……唔……” 斐然话还未说完,口中便被人塞了一个枇杷,将他后面的话给堵了回去。 罪魁祸首执起一旁的方巾拭了拭手指,笑道:“话这么多,想必嘴里面干得很,吃点枇杷解解渴。” 枇杷虽然不算大,不过斐然一口也吞不下,想要用手去拿,却发现手上尽是泥土。一张玉包子一样的小脸皱了皱,斐然吱呜道:“我手脏,拿不了。” 长庚扔了手中的小木铲凑了过来:“我帮你拿。” 斐然一脸嫌弃的跳开了,叼着枇杷道:“你手比我还脏!” 长庚一指地上的坑道:“吐了它当种子。” 斐然摇头:“还没吃完,不能浪费!” 长庚叹了一口气道:“那我带你去洗手罢。” 斐然“嗷”了一声,连礼都忘了向两人行,叼着枇杷便推着长庚一溜烟跑了。 卓印清收回了视线,一脸如释重负道:“耳根子终于能清静了。” 俞云双帮将腿上盖着的大氅向上拉了拉,开口打趣道:“我方才一进来,分明听见是你在不停地说。” “是么?”卓印清面不改色心不跳,“那也是因为只要我不说,这俩孩子嘴便闲不住,我才索性将他们的话一同说了。” “他们再能说,也比不过你。”俞云双轻撩裙裾坐到了他身旁的位置,眸光含笑望他道,“方才你说我回府比往日晚,那我是不是该夸你回府比我还要早?” 卓印清施施然道:“我今日没有出府,又何谈回府?” “那昨日呢?”俞云双道,“我不在的这几日,你也没在长公主府留宿罢?我来你来,我走你走,你这么来来回回的跑也不嫌累的慌。” 只消俞云双出凌安,卓印清便不怎么回长公主府,待到她回来了,他便也回来。卓印清与俞云双成亲两年有余,长公主府的下人们对这件事早就见怪不怪,却还是每次都与俞云双汇报。 卓印清闻言笑道:“阁中总归还是有事情需要我去处理的。” 俞云双说她明白,又问他道:“不过我今日听说你改了隐阁登门拜访的规矩,再也不见来访者了,这是为何?” “也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卓印清道,“就是不想每日都在屏风后面枯坐着,所以想了个办法偷懒而已。回信尚可以练练字,坐在那里翻来覆去地听那么几个问题却无趣得很。” “再无趣,你不也这么做了几年了。”俞云双道。 卓印清勾了勾唇角,从身边的果盘中又拿了一个枇杷,递给了俞云双。 “我不吃。”俞云双摇了摇头,“我的手也没洗。” “那我给你剥。”卓印清说着,便动起了手。 此时正是吃枇杷的季节,这个时节的枇杷果汁多肉厚,皮却十分软薄易去,一撕便能扯下一大片来。 俞云双凝视着卓印清垂头剥枇杷的侧颜,突然想到今日罗晖拜托自己的事情,开口问他道:“长庚与斐然既然在,楚老先生应该也来了罢?” 卓印清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手上的动作不停。 俞云双没想到卓印清会不理她,眨了眨眼,等了片刻之后又开口唤了他一声。 卓印清侧过头来,凝视着她问道:“你方才同我说话了?” 俞云双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卓印清口吻含着歉意道:“方才突然想到了些事情,走了下神。楚老先生是随他们两人一道来的,为我诊完了脉之后,便将那俩孩子留下来给我种花,自己先回去了。” 俞云双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卓印清今日同她说话的模样,神情都格外的专注,但是视线一离开自己,便特别容易走神。嘴上“唔”了一声,俞云双失望道:“我还说请楚老先生帮个忙,去罗晖的府上替人问个诊的。” “这好说。”卓印清道,“一会儿我让人向阁中传个话,请楚老先生今日去罗大人府上走一趟便是。” “治病这种事情,赶早不赶晚,若是楚老先生今日便能过去,那自然是最好的。”俞云双笑道。 卓印清举起手来,将手中的剥好的枇杷递到她唇边。 俞云双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小口,还未来得及品味道,眉头便深深蹙了起来:“酸。” “酸么?”卓印清捏了捏手中的果子,一脸无辜道,“我还专门挑了一个最软和的。” “不信你自己尝一尝。”俞云双揉了揉脸颊道。 卓印清勾起唇角道:“我吃必然不会觉得酸。” 俞云双握了他的手腕,想要让他自己尝尝那酸枇杷,只可惜枇杷还送到嘴边,面上玩闹的神色便收敛了起来。将卓印清松开,她的视线越过他,落在游廊出口的位置。 卓印清甫一回身,便见映雪步履匆匆的出现在视野中,来到了两人的身前,映雪敛衽行了一礼:“殿下,驸马。” “什么事情如此慌张?”俞云双问道。 映雪瞥了一眼俞云双身侧坐着的卓印清:“是宫中的事儿,宫里面出大事了。”   ☆、第126章 见到俞云双并没有让驸马回避的意思,映雪继续开口道:“方才我们在宫里的人传来消息,说窦皇后这些日子有害喜的症状,众人皆以为是喜脉,满心欢喜地宣了太医入中宫诊脉,结果……” 映雪说到此处顿了顿,不是她故意停下来卖关子,只是听到的事情太过匪夷所思,就连她也觉得心惊胆战。咽了一口唾沫,映雪继续道:“结果太医来是来了,却发现窦皇后有那些症状并不是因为有喜了,而是身体亏损严重,再也不能怀上孩子了。” 此话一出,院内众人面上的神情各不相同。 “身体亏损?”俞云双从藤椅上坐直起身来,凝眉问道:“若是本宫记得没错,去年窦皇后小产之后,太医也曾入宫为她把过脉,当时太医的原话不是说她年纪尚轻,将来有的是机会么?” 虽然太医在中宫所说的话当属私密,只是窦皇后出事之后,众人的目光皆汇聚在那里,翻云覆雨的手多了,即便埋得再深的秘密,也会被挖出来,更何况此事对于窦仁来说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他自没有藏着掖着的理由。 经俞云双一提,映雪也想到了此事,努力回忆道:“我也记得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的。不过听咱们的人说,窦皇后今日在听了太医的话之后不信,宣了几名太医进来,结果人人都是这个结论,应当不是误诊。” 映雪声带同情道:“听说窦皇后如今人都魔怔了,见了人便问自己的孩子在哪里,就连今上她都认不出来了。” 俞云双的黛眉向着中央微微一攒,而后摇了摇头。 窦皇后在未出阁前,闺名为一个“宜”字。宜者,有安和柔顺、以柔化刚之意。一年多前,俞云双与窦皇后在中宫中曾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俞云双观察了一番窦宜,觉得她虽然手腕略显稚嫩,但是行事进退有度,确实是有几分城府的,若是再给她些时间加以磨砺,没准可以当得起这个“宜”字,在后宫之中与季太妃相抗衡。 没想到造化却总是如此弄人。 这事其实也不能怪窦皇后脆弱,内庭之中孩子的存在不外乎有两种意义,一种是寄托,另一种便是制敌的武器。任谁在满心欢喜之后又历经痛失依靠的大悲,都需要找个途径来发泄心中的怨怼,窦皇后也只是还没有找对方式罢了。 俞云双抿了抿唇角,仿佛依然能尝到枇杷酸涩的味道,感叹道:“短短一年时间,她就成了如此的模样。” 一旁的卓印清突然问道:“太医可查出了是何原因所致?” 这话俞云双一直没有问,不是她没有考虑到,而是早就猜到了答案。她出生于内庭之中,对于宫中这些不入流的手段早就习以为常,无需了解其中的内情,便会将事情往最腌臜的地方想,而事实往往证明这样的做法是对的。 果不其然,映雪回答道:“按照太医的说法,窦皇后应该是被人下了毒。” 卓印清的唇角的线条一敛,而俞云双只淡淡说了一声“知道了”,对着映雪道:“府内还有些父皇赐下来的沙参,可滋补阴气,你将它们翻出来,差人入宫送与窦皇后罢。” 映雪应了一声是。 “另外,差人将中宫那边盯紧一些。”俞云双继续吩咐,“我要知道此事的后续。” 毒是慢性的毒,需要在体内日积月累才能达到令人无法生育的效果,下毒之人的耐心颇佳不说,投毒这么多次而不被发现,或者其人谨慎至极,或者就为窦皇后身边的亲信之人,再或者这两个皆有。 犯案之人的目标缩得如此小,但是除却窦皇后与窦派中人,竟然再无其他人愿意将此案继续查下去。窦皇后悲痛欲绝,日日去俞云宸的面前哭诉,最后惊扰了在佛堂中潜心诵读经书的季太妃,从窦皇后的身边揪了一个侍婢出来,才算是将此案平息了下去。 那侍婢究竟是不是真凶不得而知,但是窦皇后自从那件事之后,便渐渐沉寂了下来,往日里的衣香鬓影变成了椎髻布衣,从前的歌舞升平的中宫再不复返。 内庭之事看似是皇帝的家务事,实则与朝堂有着万缕千丝的联系,这些事情说来并没有谁刻意张扬,但是仿佛在一夕之间,该知道的人便全部都知道了。 窦皇后在小产之后愁云惨淡了许久,闹到几近失宠,待到她醒悟之后好不容易将俞云宸从季妃那里争了回来,便闹出了这样的事情来。 对于帝王来说,一个不能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即便再是温柔乡,也会令人头疼,更何况俞云宸还不是一个长情的人。窦皇后的地位摇摇欲坠,窦仁身为凭借窦皇后上位的外戚,在奉天殿上的地位也尴尬了起来。 在这之后的奉天殿上,季派每每与窦派说话,都咄咄逼人夹枪带棒,以前的狗咬狗一嘴毛,如今变成了棒打落水狗,不少人看好戏看得不亦乐乎,而其中最为幸灾乐祸的,当属季派之首季正元。 朝堂的形式已然从当初的三足鼎立变了格局,中立派务实,得到的嘉奖最多,其次便是善于奉承的季派,而辉煌一时的窦派,则变成了被两派死死压制住的那个。最平常不过的早朝暗流汹涌,最可悲的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似乎有自己的偏好,对于窦派的没落选择了视而不见。 窦仁对此一忍再忍,终于有一日忍无可忍,亲自登门长公主府。 窦仁来的时候俞云双正在书房中与姚永泰等人商量政事,听了映雪的禀报,只吩咐映雪安排他在正厅中等着,便再没有过问他的事情。 待到俞云双处理完事物,送走了姚永泰等人踏入正厅的时候,天色已然不早。 窦仁在摇曳烛火中放下手中捧的茶盏起身。 俞云双侧首一望那已然喝空了的白玉杯盏,又仔细审视了一番窦仁恭敬的神色,对着映雪道:“换茶。” 映雪从窦仁身边的桌案上端起了茶托,却行退了出去。 俞云双提裙走至上首的位置坐下:“让窦大人久等了。” 敷衍至极的一句话,既没有说让他久候的缘由,也没有为此致歉,偏偏窦仁听了之后,对着俞云双长揖一礼,无任何抱怨。 这人姿态放得极低,完全不见往日里的嚣张跋扈,倒让俞云双有些意外。 见俞云双无话,窦仁道:“是我来得太晚了。” 俞云双入目处便是窦仁屈下身后露出的后脑勺,也没有允他起身,只问道:“不知窦大人来长公主府,所谓何事?” 窦仁拱手隐晦道:“一年多前我从小女那里得了长公主的一句话,当时没有想透彻,如今琢磨起来,甚是悔恨,不知长公主这句话如今可还作数?” 俞云双口中“哦”了一声:“我与窦皇后似乎只见过一面,还没有到可以交心的地步,又怎会说什么意味深长之言,窦大人是不是记错人了?” 窦仁只将头垂得更低:“对的错不了。” 俞云双十指交插放于膝上,似是在思索,又似是压根不想搭理他。 两人便如此僵持了片刻,时值映雪端了换好的新茶进来,俞云双才向着窦仁的方向扬了扬下颌。 映雪会意,上前去搀了窦仁的胳膊,将他扶了起来。 窦仁人是直起身来了,却没有按照映雪的牵引坐到旁边的官帽椅中,反而目光殷切望向俞云双,希望她能给一个答案。 俞云双勾了勾唇角,缓缓道:“窦大人方才说的没有错,你确实是来晚了。本宫早就将话传给了你,你分明有许多机会来找本宫,却一直拖到了现在。今日你来见本宫,不是因为你心中甘愿,而是因为你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了。” 俞云双说话的口吻平淡,语调不带一丝起伏,就是在直观地陈述事实,窦仁却觉得这话锋尖锐,窘迫地他抬不起头来:“长公主说得没错,但是还请长公主相信,我做出今日的决定,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既然如此……”俞云双唇角描绘出一抹清冷笑意,“那你应当也思虑过了自己现在的做法意味着什么,自你踏入长公主府的大门起,不管我同意没同意你的请求,你的退路都已经断了。” 即便是姚永泰等人每次拜见俞云双,都需要从西街的笔墨铺子那边绕道而入,而今日窦仁从长公主府的正门进入,不管有没有被有心人看到,他与俞云双有私交这个烙印都去不掉了。 窦仁抚平了身上官袍上的皱褶,沉声道:“我今日来,只求进,不求退。” 见到俞云双黛眉微挑似是不信,窦仁郑重道:“老臣半生为官,最初还抱着忠肝义胆,想要留名千古,而后官职越来越高,心中的壮志豪情却逐渐散了,沉迷与争权夺利之中不可自拔,才落得了如此下场。如今的我为外戚,坊间提起我,都将我与季老虎比在一处,现在想想,只觉得自己失去的比得到的要多太多,比无功名傍身的时候更加可悲。” 窦仁言毕,深深看向俞云双:“长公主说的没错,老臣确实在心中挣扎了许久之后才坐在了此处,毕竟在老臣看来,无论长公主是否为嫡出,先帝既然将帝位传给了今上,他便为正统,为天道。而颠覆天道,视为大逆不道。” 俞云双闻言,面上的表情依然波澜不惊:“天道二字,确实是大多数人不敢逾越的鸿沟。” 窦仁却摇了摇头:“而后我发现自己错了。今上其实并不适合当一个皇帝,他的性格太过偏执,不懂取舍,想要将一切都攥在自己的手中,却不得其法。他好大喜功,又不懂权衡之术,沉迷于内斗之中,以为此消彼长才是长存知道,却未曾想过朝臣皆为国之所需,内斗不断,只会损伤国之根本。从前中立派势力尚弱,季窦二派分庭抗礼,互相制衡,我觉得今上没错,可是如今窦派陨落,季派折损严重,今上还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任由我们自生自灭,反观长公主手中不断壮大的中立派,与中立派立下的实打实的功绩,我才知自己当初的坚持多么荒谬。” 俞云双听他说完,只淡淡道:“你似乎忘了一件事,如今的中立派,大多为当初不参与党争而被你们排挤在外的实干派官员。” 窦仁羞愧低下头。 “你方才的一番话本宫听进去了,不过本宫记得当初在中宫与窦皇后交谈的时候,便曾说过,你既然想要为我的麾下,是需要向我证明你对我而言是有价值的。”俞云双道。 窦仁闻言抬起头来:“长公主需要我用来做什么?” “季正元。”俞云双道,“那日奉天殿讨论是否册封季太妃为皇太后时,你曾经率领窦派站出来细数了季正元的几大罪状。只是当大理寺派人调查这些案件之时,却因为无法获得充足的证据,许多线索还未查到最终的源头,便彻底断了。” 俞云双说到此处,凤眸微微一眯:“边关大败,与季正元脱不开关系,我要向他备一份大礼,你可愿意为我送过去?” 窦仁闻言,神色振奋道:“老臣愿依附于长公主,唯长公主之命是从!”   ☆、第127章 大宁与彦国的那场战事,虽然最后以议和成功为结局,威慑了邻国,却也令大宁自身耗损严重。 年初之时,俞云宸改元,将年号由兴武改为建和。这一举措不仅意味着新一年的伊始,也昭示了他政治主张的转变——大宁是时候放下兵戈,修生养息了。 只可惜俞云宸的如意算盘打得再响,如今的朝局却已经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建和元年四月,护国大将军裴钧战亡于臧山一事被御史台再一次翻出,御史大夫邱良工弹劾当时宁军的监军和康与其合谋者尚书令季正元,言其为一己私利,权越节度,阻挠裴钧调兵,致使宁军中军倾覆于臧山,裴钧阵亡,并呈上季正元书与和康的信件为证。 这些书信,自然是俞云双依靠卓印清提供的线索一步一步挖出来,而后差人透露给御史台的。 和□□性奸滑,在与季正元狼狈为奸的同时,对他也小心翼翼地提防着,生怕东窗事发之时,季正元为了自保,将他踢出去当替罪羊。在臧山战役这件事上,和康同样留了个心眼,将两人往来的书信藏于自己在宫外的私宅中,以备不时之需。 和康做梦也没有想到,正是因为他这事事留一手的性子,酿成了他今日的苦果。 书信这种东西,白纸黑字配上鲜红官印,是最不容抵赖的证物。俞云宸初始还能保持平静,待一封一封将书信阅毕之后,带着少年圆润的面颊已然紧紧绷起,看起来震怒异常。 他的怒气,倒不全然因为裴钧的死。对于俞云宸来说,裴钧虽然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剑,却也只是一柄剑,裴钧没了,总会有下一柄利剑顶替他的位置,没准还会比这个与俞云双私交甚笃的裴钧更加好用。 让俞云宸更加气愤的,是自己的帝威竟然被人藐视到了如此地步。一直以来信任有加的近侍,竟然是他人安插在身边的眼线,不仅罔顾了他的信任,还直接导致大宁臧山一役的失利,坏了他进军彦国的大计。 俞云宸的眼眸微微眯起,这个和康,他是留不得了,而季正元虽然参与此事,但毕竟在身份上还是自己的亲舅舅,多少还是要给他与季家留些脸面的。更何况季派如今鼎盛不比往昔,朝堂已不是季正元的一言堂,季正元似乎也明白了在如今这种局面下,如果没有俞云宸的支持,季派如窦派一般没落是迟早的事情,是以也收敛了不少,在大多数时候,还是会顺从俞云宸的意思来的。 是以俞云宸的心中再恼火,也没有打算真的将季正元怎么样。杀鸡儆猴,有了和康被严惩的震慑在先,季正元是个聪明人,自然能明白以后该怎么做。 谁成想俞云宸言语中刚透露出来重责和康轻办季正元的意思,中书令窦仁便跳了出来,状告季正元专权擅势、结党营私、戕害忠良、扰乱宫闱。 窦仁所提的罪责证据翔实,论及一些季窦二派分家前的陈年旧案时,甚至不惜以己身亲证季正元的罪责,大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架势。 季正元跪在窦仁的身侧,头低垂着,视线却十分阴毒,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窦豺狼,你作甚!我手上你的阴私事也不少,你是想同归于尽么?!” 窦仁却好似没有听见一般,向着上首御座重重一叩首,口吻激动道:“民间将季大人比作老虎,自大宁开朝以来,有此江湖匪号的除却季大人,便只有当年起兵造反的睢阳王。太`祖皇帝便是因为对睢阳王太过纵容,任其不断壮大,最终险些一发不可收拾。如今的季虎,便如同下一个睢阳王一般,季虎不诛,大宁危矣,还请陛下莫要养虎为患,早做决断!” 季正元与和康贪功,架空裴钧兵权导致其兵败于臧山的做法已经令在场的武将心寒,更何况还有后面窦仁声泪俱下的陈诉,竟是将殿内众人的情绪都感染了起来。一时间奉天殿内群臣激愤,皆下跪请圣上除奸佞,诛季虎。 朝堂上的声调前所未有的统一,就连附庸于季正元的官员,眼见邱良工与窦仁所提案件证据确凿,季正元翻身无望,也都噤声的噤声,倒戈的倒戈,竟然无一人敢在此时站出来为季正元说话。 面对跪了一片的朝臣,俞云宸的手缓缓搓着御座鎏金的扶手,视线在朝中众臣的后脑勺上划过,最终落在了立在右排最首处俞云双的身上。 她身着一袭鹅黄色宫装,静静立在一片或为暗红、或为藏蓝色的朝服中,格外引人瞩目。 年幼之时,但凡他受了委屈,俞云双都会站出来将他护在身后,但是如今,她立在他的对面,身后不知立的是谁,但终归不会再是他。 心中突然有些不甘,俞云宸向前倾了倾身体,鬼使神差唤了她一声“皇姊”,问道:“皇姊自方才起便一直缄默不语,是否持了不同的意见?” 俞云双抬起头来,眉目间的风华耀目:“陛下误会了,季尚书令所犯的罪行,无论哪条都不可恕,无双未开口讲话,一来是因为他们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二来也是相信以陛下圣明,心中想必早就有了正确的决断,无需无双赘述。” 此言一出,殿内众臣再一次俯首,齐声道:“请陛下振肃朝纲,除奸佞,诛季虎!” 俞云宸终于意识到了究竟哪里不对,这朝堂之上,并没有人在询问他的意思,他们是在将一个人的意愿强加给他,逼他做出决策。 而那个人,便是俞云双。 俞云宸的瞳孔蓦地一缩,摩挲着龙椅扶手的手也停了下来,良久之后才艰难道:“季卿所犯罪责滔天,确实不可姑息,然而朕阅毕奏状,上面尚有模糊疏漏之处需要彻查。”他揉了揉额角,看起来有些疲惫,“此案便交与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共同会审,众卿可有什么异议?” 御史弹劾圣上裁决,认为证据不足难下定论时移交三司会审属于正常的流程,只不过案件明朗至此,云宸还挖空心思找了这么个理由将它打到别处去,倒是让人啼笑皆非。 他这么做,无非是自己被逼得心里头不爽快,便拖延拖延时间让令他不爽的人也不爽快。只可惜俞云双却完全没将他这点小心思当回事儿,季正元的败局既定,再扑腾也只能是徒劳。 三司会审的结果出来的并不算慢,和康被判秋后问斩,季正元处以流刑。季正元素日里结党营私,季派中的不少官员因着牵连在案而落马,窦仁虽然也涉案,但是因为揭发有功,功过相抵,罚俸禄三月,算是所有人中处罚最轻的那一个。 季正元流放那日,俞云双带着映雪前去裴钧的衣冠冢拜祭,回凌安城的路上发现前方的一辆马车甚是眼熟,扬鞭来到近前,与驱车的屈易打了个照面之后,直接将手中的马缰扔给了映雪,自己掀开了帷幔,飞身一跃灵活地钻进了马车的车厢中。 此刻的卓印清正歪在软榻上阖眸假寐,感受到了阳光的刺入,迷茫睁开眼来,在看清了来人之后,还未说话,眉眼便先弯了起来。 卓印清的一应物品无一不精致讲究,这辆马车也是如此,从外面看起来同别的车舆差不多大小,内里却别有洞天,一张软榻外加两人,都不会觉得拥挤。 俞云双微提裙裾坐在了他的身侧,顺手将帷幔重新掩好,轻舒一口气道:“我便知道是你。” “我也猜到了是你。”卓印清以手撑着床榻坐直了身体,“毕竟有屈易在,不会如此轻易让不相干的人入内。” “他原本是想拔剑的,是看清了我之后才放行的。”俞云双学了卓印清的样子懒懒靠在车厢壁上,“我方才的举动太过冒失,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人看到。” “此处离凌安城尚有一段距离,往来的人也不多,应是没人注意的。”卓印清道,“况且即便看到了,也没什么事,毕竟今日不同往日。” 如今季派倒台,中立派与窦派都在俞云双的麾下,更何况她手中还有长公主令下的鸾军,行事自然不必像以前那样步步为营。俞云双闻言低低应了一声:“况且今日,我也想允许自己放肆一些。” 卓印清听出她的声音有些沉闷,停顿了片刻,问道:“你是去见他了么?” 这个他不用言明,两人都知道是谁。俞云双说是:“我便是想去告诉他一声,和康问斩,季正元流刑,他的仇我为他报了。”而后俞云双的眼睫一颤,蹙眉问道,“你说他应该能听到我的话罢?” 卓印清颔首:“能听到的。” 俞云双笑了笑,放松了背脊半倚在卓印清的肩头,问道:“你去哪儿了?今日我出府的时候,没听说你要出城。” “我去城郊的十里亭赏雪了。”卓印清换了个能看到她的姿势,垂下眼帘道。 “四月天,哪里来的雪?”俞云双嗔了他一眼。 卓印清微微一笑:“十里亭处的柳树特别多,都说杨花似雪,难道你不觉得么?” 俞云双方才回来的时候也曾路过十里亭,闻言匆忙抬起衣袖来,果不其然发现身上沾了不少柳絮。说来也奇怪,俞云双自诩从小到大没怕过什么,却对柳絮这样毛茸茸的东西最是敏感,沾染上一点儿便觉得浑身难受。 蓦地打了个寒颤,俞云双僵直了身体。 卓印清趁机向着侧旁移了一些,口吻含笑:“你若是嫌身上脏,便随我先回隐阁罢,那里有你换洗的衣裳。” 他躲闪的动作明显,她又哪里看不出来。俞云双故意使坏,蹭到他的身边,唇贴在他的锁骨处开口正要说话,却被卓印清又躲了过去。 卓印清向着侧旁移了一些:“你蹭得我脖子痒。”而后似是反应过来自己没有触觉,又补充了一句,“我感觉我脖子痒。” 这些日子卓印清也不知是怎么了,与她说话的时候必然要保持一些距离,有时两人肩并肩坐着,他也会慢慢挪成面对面的姿势。 俞云双哭笑不得,以手触了触他的脖颈处:“莫不是起疹子了?” 卓印清也由得她摸来摸去,音色风流道:“那你替我看一看,究竟起了还是没起。” 指尖下的皮肤温润如玉,自然是一点事儿也没有的。俞云双没好气地替他将领口掩好,问道:“你是要回隐阁去么?” “我尚有一些事情要去处理。”卓印清回答道,“你随我一同去么?” “我便不去了。”俞云双道,“我要入一趟宫。” “入宫做什么?”自从俞云双与季太妃疏离之后,除却上朝,她极少有主动入宫的时候。 “去探望探望窦皇后。”俞云双道,“窦仁会如此快地倒戈到我这边,少不了窦后的劝说。”俞云双说到此处笑睇了一眼卓印清,“当然,你也功不可没。” “我的功劳便算了。”卓印清道,“我其实也只是在窦仁拜访隐阁的时候随口提点了他几句。”话毕,卓印清清了清嗓子,扬声道:“屈易,我们入了凌安城之后,先绕去宫门口,而后再回阁中。” 俞云双没有听到屈易的回复,取而代之的,是身`下的马车小幅度地晃了一下。 “你这是要将我直接送到宫门口去?”俞云双挑眉道,“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太招摇了些?” “招摇便招摇罢。”卓印清为俞云双摘了摘身上的柳絮,勾起唇角道,“我也想陪着你放肆这么一回,难道你不允么?”   ☆、第128章 俞云双自然不会不允,坐着卓印清的马车一路行至宫门口,由守卫验过了牌子之后,俞云双回身一望,便看到卓印清的马车还停在不远处的街口未走。 虽然不知道卓印清能否看到,俞云双还是冲着他的方向颔了颔首,才转身入了宫门。 窦皇后是早就知道俞云双要来的,当俞云双穿过冗长宫道,踏入中宫的大门时,窦后已然接到了内侍的通禀迎了出来。 今日的她袭了一身练色云烟裙,乌发只用一根古朴木簪松松绾起,温婉面容上笼着憔悴轻愁之色,与上一次见面相比,又多了一丝别的滋味。 俞云双一扫窦皇后身后的排场,问道:“你这里怎么变得这般冷清?” 上次俞云双入宫来探望窦皇后时,她身边的人可不止这么一点儿。 窦皇后闻言掩唇一笑,眸中泛起的涟漪波光将面上的哀愁冲淡了不少,隐约能看出来昔日的风采:“我本就不是一个喜欢嘈杂的人,昔日这中宫内的繁华只为一人,如今荣恩断了,我自然也当为自己活着。” 俞云双赞许道:“你是个洒脱之人。” “让长公主见笑了。”窦皇后拢了拢乌黑鬓发,自嘲道,“我这份洒脱,其实也是被逼出来的。” 许是因为已经对彼此知根知底,两人虽说只是第二次见面,言辞却直白坦诚如旧交老友一样。 窦皇后挥退了左右,引俞云双入殿,在她落座之后,亲自为她斟一盏茶,才跟着坐了下来。 “其实清净一些也好。”俞云双手捧茶盏,十指如玉葱,冰肌玉骨,竟然比盏壁还要细腻,“人少了,是非也就少了。” “是啊。”窦皇后深有所感,“前些日子季太妃差人过来,要依制为我再添些内侍,我也是用这个理由给拒了。” “你倒是拒绝得一点儿都不委婉。”俞云双道。 “我好不容易借下药之事将身边的人清扫了一番,又岂能容得了季氏再塞人进来添麻烦?”窦皇后勾起唇角,笑意却没有浸入眼底,“反正在他们眼中我已然疯了,不如便疯的更加彻底一些。” 一生无子之痛,于女子来说是至恸,确实无论如何做都不为过。 俞云双虽然同情窦皇后的境遇,却也知道她这样的人,外表看着温婉,内里却是刚烈的,最不需要的便是别人的怜悯。浅啜了一口热茶,俞云双问她道:“听说是季太妃亲临你这里,揪出了罪魁祸首?” 窦皇后冷笑道:“说是罪魁祸首,不过是他们季氏的替罪羔羊罢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用手轻轻抚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口吻含恨道:“我一直以为只要我自己谨慎行事,即便季氏在这后宫之中只手遮天,我终归是能护自己周全的,却没想到季氏的能耐竟然如此大,连自幼跟在我身边的人都能买通。” “你可查出其中的原因了?”俞云双问她道,“既然是积年累月的毒,多多少少都会露出一些蛛丝马迹罢?” “自然是有的。”窦皇后轻按俞云双的胳膊示意她稍后片刻,起身行至正殿,半晌之后再回来,手中便多了一个长相圆长的草药,递向俞云双道,“长公主请看。” 她手中之物应是什么草木的根部,其色枯黄,面上皱纹密布。俞云双看它有些眼熟,正要接过来,窦皇后的手却向后躲了躲,道:“这是令我此生再不会有子嗣之物,我将它放置在正殿中,就连我的宫婢都不敢去碰触,长公主还是莫要接触得好。” 俞云双明白她是好意,只是一来即便是效力再强的药材,只要不入口,对人都不会有什么妨碍,二来卓印清的身体不好,两人最近要不了子嗣,便无需顾虑太多,径直从窦皇后的手中将那药材接了过来,仔仔细细查看了一番,开口问她道:“这是苦参罢?” 窦皇后没想到俞云双竟然识得它,肯定道:“正是苦参,没想到长公主竟然也认识。” “本宫曾在一本医经上看过它的图鉴。”当初为了卓印清身上的旧疾,俞云双查阅了不少医家典籍,对这些常见的草本还算是有些印象的。将手中的苦参翻过来看了看它的根部,俞云双回忆着书上的内容道,“若是本宫没有记错的话,书上只说苦参有清热祛湿的功效,并未提及它会影响子嗣。” “我自入宫之前,为了避害,也曾研读过这类的书籍,上面确实没有记载苦参也是凉药的一种。”窦皇后摇头道,“但是那日太医对我说,苦参这种东西,属于苦寒之物,性凉,女子若是常年服用,会致宫寒不育。更可怖的是它对男子也有用,且男子与女子体质不同,见效更是直观一些,是以想要子嗣的人,是万万沾不得它的。” 说到此处,窦皇后苦笑着摇了摇头:“我都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竟然能让他们煞费苦心到找出这么一副凉药,自我入宫开始便布局,不惜花上如此久的时间,也要让我再无翻身的可能。” 俞云双黛眉微蹙:“入宫开始?” 窦皇后肯定道:“这苦参有一种独特的味道,那是苦到极致之后漫出来的甜,我自入宫之后,对于入口的东西便防备诸多,所以刚开始喝上这种味道的药汁的时候,我还特意让身边的宫婢去查了查药方。当时没有在药方上查出来,应是有人将苦参磨成米分末偷偷放入我平日里喝的药剂中,但是那药汁的味道是骗不了人的。可怜我一直将凉药当成了补药,若不是太医查了我每日喝的汤药,发现了这苦参,只怕到了现在,我还被蒙在鼓中,每日里做着能再次怀上龙嗣的梦。” 俞云双对于苦参也只限于书册中的了解,闻言将它放在鼻尖下轻轻嗅了嗅,面上的神色蓦地一变。 窦皇后原本便一直注意着俞云双,自然也注意到她的不同寻常,疑惑问道:“长公主这是怎么了?” 连唤了两声,俞云双才回过神来,将手中的苦参狠狠在手中握了握,再抬起头来时,方才惊疑不定的神色已经尽数收敛起来,口吻沉沉道:“本宫便只是想到这孩子不管是谁人所出,说白了都是今上的龙嗣,季太妃能狠心至此,当真是令人心寒。” “太妃娘娘自我小产之后便开始信佛,想必每日要为不少事情赎罪。”窦皇后冷笑道。 窦皇后大病初愈,身体耗损严重,两人闲话了这么一会儿,她的精神便有些不济了,俞云双此刻的心思也不在宫中,见状便打算告辞出宫的,谁成想她前脚刚踏出中宫大门,季太妃便不知从哪里得到了她入宫的消息,差遣了内侍前来请她去养安殿叙旧。 季太妃身边的内侍是最难缠的,若是此刻不答应,只怕他能一路死缠烂打地跟到长公主府去。俞云双无法,只能答应了那内侍,与他一同向着季太妃的养安殿走去。 而就在俞云双在宫内与季太妃见面之时,卓印清在隐阁之中也没有闲着,房间之中的人进进出出换了一批又一批,待到宋源执着方才新得的消息进入卓印清所在的屋子时,他正双手交叉坐在桌案之后,双眸微阖,一副想睡又不敢睡去的模样。 宋源见他的面色疲惫,便一直没有上前打扰,待他终于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抬起头来,才行至他的近前行了一礼。 卓印清也是才看到他,口中“唔”了一声,问到:“你来了,方才让你去查的事情,你可查出来了?” 他口中所说的方才,正是季正元流放的队伍路过十里亭时。 说来季正元落到被流放的下场,与卓印清在背后的推波助澜脱不了干系,所以当卓印清说要去城郊十里亭看看这位昔日权倾朝野的季尚书令时,阁中除了楚老先生抱怨他想一出是一出,其他人对此都不觉得奇怪。 自家阁主愿意到处跑,宋源自然是拦不住的,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阁主亲点的陪伴他出城的人,除了屈易,另一个便是他自己,也没想到几人就在十里亭外呆了一会儿的功夫,他身上便又新增了一项任务。 宋源躬身应了一声“查出来了”,凑到了卓印清的身边,回答道:“那名内侍名唤和顺,是季太妃宫里面的人,而季正元交给和顺的那个锦囊,里面装的……是一截断指。” 方才探查出来的消息太过匪夷所思,宋源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才继续说道:“根据我这边得来的消息,季正元在被关押在天牢之时,曾经数次要求见季太妃,只是不知是何原因,季太妃一直没有出面,直到今日他流放之时,才派出来了一个内侍前来相送。那截断指为拇指,就是季正元自己的,想必他是想要凭此,来传达对季太妃避而不见的不满罢?” 卓印清沉默着听宋源将一番话说完,修长指尖在桌案上轻轻一敲,问他道:“我若是从今往后不再见你,你可会断掉自己一根手指头送来给我,以宣泄自己心中的不满?” 宋源没想到卓印清会突然问自己这么一句,面上一本正经的表情瞬间破裂,连连摆手否认道:“若是真有这么一天,我宁愿在隐阁门口长跪,也不会这么做。”他这句话说完,又挠头思忖了片刻,继续补充道,“我这么做倒不是因为舍不得自己的手指头,就是觉得这么做不像是在宣誓自己的意志有多坚定,倒像是在威胁阁主一般。” “这便是了,季正元这人惜命得很,若只是不满,绝对不会用如此激烈的方式。”卓印清蹙了蹙眉头,“至于威胁……” 宋源一脸期冀地看向卓印清。 只可惜卓印清的心思却非常人所能及,只见他右手成手刀状,对着自己的左手大拇指需做了一个砍手的动作,而后便摇了摇头道:“我觉得应该也不是威胁。” 宋源便郁结了,问道:“为何又不是?” “因为如今季派分崩离析,季正元已然没有什么用来威胁人的资本了。”卓印清回答道,“我们继续用你来做例子,若是有人将你的断指寄给我,我兴许会觉得那是威胁,若是你自己将自己的断指寄给我,我要么觉得你疯了,要么觉得你是在向我求助,迫我为你做什么你一个人做不了的事情。” “我们可不可以不拿我来举例子?”宋源的口吻带着些许委屈道。 “那我们便调转一下,若是我将自己的断指寄给你……” 宋源打了一个寒战:“别别别……阁主的手指头我不敢收,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我……我便先死给阁主看!” 卓印清的一番话被宋源这么一噎,想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不停摩挲着自己的大拇指,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宋源这个时候自然是不敢出声打扰的,更何况即便他说话了,他垂着头也听不见,便静静地候在一旁。 半晌之后,卓印清终于抬起头来。 宋源开怀道:“阁主这是理出来头绪了?” 卓印清说没有:“可能性有太多种,不过我觉得最为可能的,是季正元有什么事想请季太妃去做,奈何季太妃并不愿意,甚至对他避而不见,季正元在走投无路之下,为了让她按照他的意思来,才使出了这么一招来。” 宋源侧着脑袋想了想,与方才自己提的可能性比起来,卓印清说的这一个确实更通顺一些,不由叹道:“三千里流放路,什么时候能得今上赦免回到凌安城都未可知,也不知道季正元究竟提了什么样的要求,会让季太妃排斥到连见他最后一面都不想的地步。”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要时刻留意着他的动静。”卓印清胸口有些闷,捂唇轻咳了两声后,又问向宋源道,“彦国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说到了彦国的事情,宋源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回答他道:“已经将阁主的话带给我们安排在太子翊身边的线人了,只是不知道为何,太子翊到了现在都没有什么动静。” 卓印清应了一声:“话带到了便够了。太子翊的胆子素来不大,这么重要的决定,总归是要给他一些时间好好思量思量的,若是待我离开凌安之前,他仍是没有行动,我们便应该准备另一条路了。” 宋源一喜:“阁主是已经定下回沂都的时间了么?” 卓印清微微一颔首:“凌安城这边该收的网已经收完了,还未来得及收的,其实已经不是我的棋局了,而沂都那边却在最紧要的关头,是以即便再不想离开,也到了该走的时候了,毕竟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宋源知道卓印清那句时间不多意味什么,在跟随他的这些年中,宋源一直都明白卓印清的寿命要比常人短上许多,只是心中铺垫得再多,事到临头了他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阁主。”宋源神色犹疑地开口,唤了卓印清一声。 “怎么了?”卓印清问道。 “阁主回到沂都之后,还会再来凌安么?”宋源鼓起勇气问道。 卓印清苍白指尖在桌案上轻轻一点,摇头轻声道:“应该是……回不来了。” 他说话的口吻平和,与寻常无异,宋源却无端觉得心口像是被人揪着一般,闷闷地让人喘不上气。 在隐阁中的众人都在为能回到彦国而欢喜的时候,卓印清却对这里生出了眷恋,只是他的眷恋与隐阁比起来太过渺小,让他不得不逼迫自己忽视它的存在。 宋源突然有一种感觉,楚老先生每每教训卓印清的话其实一点儿都没错,若是卓印清肩上没有背负着隐阁,没有国仇家恨,没有这一切的一切,即便他身中五觉散之毒,他也会活得比谁都洒脱风雅。 卓印清显然没有宋源那么多的离愁别绪,此时此刻,他的注意力已然被推门而入的楚老先生吸引了去。 楚老先生手中端了一碗他的药,进屋之后,锐利的视线便上上下下将卓印清扫了一个遍,在看到他单薄的衣衫与略显苍白的面容之后,脸色阴沉得堪比砚台中的墨汁:“让你不要出去见风,你偏偏不听,看完那季正元了?” 卓印清笑道:“看完了。” “好看么?”楚老先生又问。 “一个糟老头子能有什么好看的?”卓印清向后倚上椅背,意态风雅道,“不过十里亭那边的风景确实不错,我在那里赏了景致,活动了活动筋骨,晒了晒太阳,还……” 他的话到了这里卡了一下,估计也想不出来自己除了吹风,还做了什么益于身体的事情了。 宋源显然不明白卓印清劝慰楚老先生的良苦用心,急匆匆接话道:“还送了一趟无双长公主。” 卓印清瞥了他一眼,而后一本正经对楚老先生总结道:“总之这一趟回来,我觉得身体舒畅了许多。” “行了行了,我还不知道你了!”楚老先生重重“哼”了一声,“你便少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快些将药喝了罢,待会儿我为你把脉,若是脉象有什么不平稳的地方,后面的这些日子你便别想再下床了。” 卓印清闻言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便听楚老先生补充道:“你求我也没用。” 卓印清摇头轻叹,乖乖端起了白瓷碗。 卓印清的药向来都是极苦的,更何况自他五觉散发作至第二重之后,楚老先生还在药方里面添加了一味苦参。 苦参这东西药如其名,苦到只消让人闻上一下,脸就忍不住皱起来。宋源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从卓印清的药碗中飘过来的一股子浓浓苦涩味儿。 隐阁主怕苦在隐阁中是出了名的,以前每每喝药,都如同要了他的命似的,如今宋源眼见卓印清毫不犹豫地端起白瓷碗,面上的表情没有半分不乐意的样子,心中倒是突然觉得五觉散将卓印清那挑剔至极的味觉散去了,对他来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儿。 像是能猜出宋源心中想得是什么一般,卓印清忽然掀起眼帘来看向在一旁幸灾乐祸的宋源,和颜悦色道:“怎么,你又想要尝尝么?” 什么叫做“又”?!宋源被卓印清的话吓出一身冷汗,心道阁主你的心眼怎么能小成这样!自己不就是在方才多嘴了一句,提了一句无双长公主,他就能记仇记到现在。 果不其然,卓印清的话音刚落,宋源还来不及开口说他不愿意喝,楚老先生的视线便立时向着他扫了过来,开口斥责道:“尝什么尝?你上次吃阁主的雪梨我还没训你,如今你胆子大到连阁主的药也想要尝一尝了么!” 宋源哭丧着脸道:“那雪梨是阁主吃不下我才吃的。”话音刚落,又匆忙解释道,“楚老先生你可不要冤枉我,我未想过要喝阁主的药啊。” 楚老先生冷冷一笑:“阁主前一阵子派出去寻药的武部将十方草带回来了,待我研究研究那药草的用法之后,便着手为阁主重新配药。这十方草于五觉散有以毒攻毒之效,是剧毒之物,没有五觉散的人吃了,只怕是要见血封喉的,我倒是看看到时候还有谁敢吃阁主的东西。” 宋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连声应道:“谁都不敢吃,谁都不敢吃。” 卓印清笑了笑,将白瓷碗中的药汁一饮而尽,便又埋首于隐阁的一应事物之中。 楚老先生人活了大半辈子,看事情总归要比大多数人清明一些,如今隐阁正值格局变动之际,若他总是拦着卓印清,什么都不让他去做,只怕他心中的忧虑比凡事亲力亲为还要严重。 既然卓印清乖乖将药喝了,楚老先生也没有再唠叨他什么,只叮嘱了两句让他注意休息,便从医箱中拿出脉枕打算为他诊脉。 屋门却又一次被人敲响了,这回来的是蒙叔。 蒙叔没有完全进来,只是从门缝中探出了半个脑袋,对着卓印清道:“阁主,双姑娘来了。” 卓印清原本以为俞云双少说也要在宫中坐上小半日的时间,却没料到她竟然这个时辰便回来了。将桌案上的宋源带来的书信收回暗格之中,卓印清视线一扫宋源,宋源立刻会意,对着卓印清躬身一揖道:“那我便先告辞了。” 卓印清对他颔了颔首,转向蒙叔道:“将她迎进来罢。” 楚老先生因着要给卓印清把脉,是以并没有离开,当俞云双转过走廊进入卓印清的厢房时,便见到卓印清穿着午时两人相遇时的那件衣服,伸着手臂坐在桌案旁,而楚老先生则一面轻抚着胡须,一面为卓印清把着脉。 诊脉之时不易喧闹,是以俞云双放轻了脚步,静静走至一旁等候。 楚老先生为卓印清掩好衣袖,一直紧绷着的脸色也和缓了一些:“从脉象来看,你应该只是出城一趟累着了,确实没有什么大碍。” 卓印清微微笑道:“多谢楚老先生。” 楚老先生的话锋却突然一转:“不过再过几日便是你旧疾发作的日子了,这段日子最为马虎不得,你自己还需多注意着些,该做的事情老夫管不了你,但是不该做的事情,你便全都推后了去,否则我就……” 楚老先生话说到此处蓦地一停,后面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卓印清怕苦,以前他最喜欢用在药中多加些苦味来劝他听话,如今卓印清的味觉早就失了,他这招也就不顶用了,他却一直都没有改过来这习惯。 瞥了在一旁静静伫立的俞云双一眼,楚老先生在心中重重叹了一口气,端起放在桌案上的白瓷碗起身道:“长公主这个时辰来找阁主,想必也有要事,我便不多打扰,这就下去了。” 俞云双却绕到他身前行了个礼:“还请楚老先生留步。” 卓印清站起身来,走到俞云双的身侧将她扶起,同楚老先生一样,目带疑惑之色。 俞云双看向楚老先生道:“无双心中有一个疑惑,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找谁来解。想到在当世的圣手名医之中,楚老先生是其中的佼佼者,定然可以帮无双解惑,所以还请楚老先生不吝赐教。” 俞云双上来便行礼将人强行拦住,楚鹤原以为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如今听俞云双是来寻求解惑的,自然不会不允,对着俞云双道:“长公主若是在医道上有什么问题,但说无妨,老夫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俞云双先行道了一声谢,视线似是在不经意间划过卓印清,而后看向楚鹤认真道:“我想向楚老先生询问一味名唤苦参的药材。” 楚鹤听到“苦参”二字时,只觉得手中的托盘都沉了沉。好不容易将它端稳了,楚鹤放缓了语气道:“苦参其实很常见,便只是一味下火清热的草药,长公主随意翻翻医书,想必都能找到关于它的记载。” 俞云双闻言却不置可否一笑:“我知道苦参十分常见,只不过今日我在中宫之中,听窦皇后也提起了一味叫做苦参的药材,窦皇后言这个药材为凉药的一种,女子若是长期服用,可致其无法再孕育子嗣,不知窦皇后口中的这个苦参,与我们方才所说的苦参,是否为同一样东西?” 楚鹤到了此时,神色十分不自然。俞云双是何等眼力,已将他的异常分毫不落地收入眼底。 “窦皇后所言,确有其事。”半晌之后,楚鹤开口,“苦参这个药材本身太过寒凉,女子的体质属阴,若是长期服用,会严重损耗身体,是以老夫平日里在不得已将其入药之时,都会仔细控制其量。” 俞云双的凤眸微微一眯:“女子服用苦参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不知男子若是服用了,又会怎样?” 俞云双刚开始提起苦参之时,楚鹤便有预感她应该是察觉出了什么,此刻俞云双如此直白地问了,楚鹤若是再听不出来她话里有话,便是他太过愚钝了。 楚鹤一时想不出应该如何去回答俞云双,而俞云双显然也并未在等他的答案,伸手拂了拂衣袖上的皱褶,继续道:“楚老先生一直对我说,驸马每日所服的药以温补为主,每日按时服用,可以补心安神,敛肺止咳。” “我将楚老先生的每句话都刻在心上,每日里按时提醒驸马喝药,却没有想到这药里面,竟然被人放了苦参。”俞云双说到此处,唇角漾出一抹冷笑,“苦参的气味独特,我今日在窦皇后的宫中闻到它的味道时,只觉得与驸马平时喝的药汤味道十分相似,当时我还觉得以楚老先生的医术,定然不会犯下误用苦参长期入药这样的错误,直至方才我路过隐阁的药房,在药炉旁看到还未来得及打扫的药渣时,我才知道并不是我误会了楚老先生。” 见楚鹤面上的神色瞬息万变,最终定格到了一片沉默,俞云双声带煞气道:“楚老先生说苦参这味药利弊掺半,是以在入药的时候都会仔细斟酌其用量,但是方才我路过隐阁的药房,发现装着苦参的药柜竟然被放在药柜最为醒目的地方,而在其旁边放置的,多为川贝当归等最为常用的药材。苦参在隐阁之中的使用显然并不如楚老先生方才话中所说的那般少,不知楚老先生是否愿意坦诚告知与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还是楚鹤第一次见到俞云双的怒火。不管坊间相传无双长公主多么威严跋扈,但是楚鹤不得不承认,俞云双在与隐阁中人相处的过程中,是从来都不会端着架子的,就连蒙叔那种素日里最喜欢将主仆有别挂在嘴边的人,对于俞云双都左一声“双姑娘”右一声“双姑娘”的叫得十分开怀。 平常从容温雅的人,一旦发起怒来才会让人觉得格外可怕。 譬如卓印清,再譬如俞云双。 楚鹤的眉头向着中央深深攒起,布着苍老皱纹的手一遍又一遍抚摸着下颌的胡须,心中百转千回,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俞云双口吻森寒的质问。 就在这时,伫立在一侧的卓印清却开始闷闷低咳起来。 这声音将两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楚鹤的视线向着卓印清瞟去,便见他一面捂唇低咳,一面对着自己摇头,示意他什么都不必做。 俞云双抬起手来,轻拍着他的背脊为他顺气。 待到卓印清的咳声终于停了,他转身按住了俞云双的手,声音沙哑道:“云双,你便放过楚老先生罢,余下的事情,由我来向你解释。” 俞云双闻言动作蓦地僵住,凤眸微睁,似是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卓印清牵过她的手,人却转向了楚鹤,对着他颔首示意他先行退下,而后才看向俞云双道:“其实此事与楚老先生并无关联,是我默许他以苦参入药,避免你怀上我的子嗣。” 此言一出,俞云双连呼吸都凝滞了,不可置信看向卓印清。 卓印清缓缓道:“关于子嗣这件事情,确实是我有负于你。” 俞云双的嘴唇张张阖阖,分明是想说话的,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半晌后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恍然低喃道:“是……也是……你便是隐阁的阁主,天下之事你都了然于心,隐阁中发生的事情,你又怎么可能不知情……我竟然会以为这一切都是楚老先生的主意,而你也是被蒙在鼓中的那一个,当真是可笑至极……” 卓印清的眼睫微微垂下,在下眼睑处投下一片乌暗阴影,配着他纸一般苍白的面容,整个人看起来分外的疲惫。 他顿了顿,对着俞云双低声道:“我确实是知情的。” 虽然这份知情并不比她早上多少。 俞云双一把甩开了他的手:“你当时对我说,你是因为身体太弱,才无法让我怀上子嗣。你说你的身体需要调养,我当时那么信你,甚至还想过若是三年的时间不够你将身体调养好,我便等你五年,甚至十年!我一直觉得我们的时间很长,慢慢来总归是可以的,可你却在做什么?你竟然每日里在以苦参入药!” 所谓的调养身体,说白了其实就是五觉散去后还能不能留下一条性命的委婉说法,若是寻不到解药,他与俞云双三年之约便也就此终结,又哪里会有什么五年与十年。 与俞云双的这段三年之约,卓印清不得不承认,他后悔有之,但庆幸亦有之。 俞云双身为帝女,志在御极,子嗣对她来说有多重要卓印清一直都知道。他又何尝不想在离世之前,有一个与她共同的孩子,这样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她还能记起他在她的生命中存在过三年。 卓印清曾经也心存侥幸过,若是他能在这最后的三年中找到五觉散的解药,那么管它什么三年之约,即便是裴钧回来,即便能有更合适的人给她幸福,他都不会放手。 只可惜命运似乎从来都没有垂青过他。如今三年只剩下三个月有余,而他的五觉散也发作至了第四重。 触觉、味觉、嗅觉,甚至听觉没了,他尚且可以应付,但若是等到五觉散发作至第五重,他连视觉都失了的时候,那时死对他来说算是最好的结局,因为他也无法忍受自己变成一个什么都感受不到活死人,一日复一日的呆在一片死寂无声的黑暗里,给不了她回应,感受不到她的存在,给不了她一个子嗣,成为她皇权道路上的一块绊脚石。 她是说过她只要他,但是他却不愿让自己变成这样。 卓印清原本打算在一切结束之后,裴钧归来之时,借裴钧之口将一切都挑明,到了那时即便俞云双会恨他,但是有裴钧在身边护着,他也能安心地离开了。 只是他却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让他措手不及。 “云双……”卓印清的眸色深深浅浅,其中的无奈与眷恋太满,反而让人看不清虚实,“对不起。”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我只想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俞云双的眸色烈烈,定定看向卓印清,“你给我一个理由,让我看看自己能不能原谅你。” 卓印清苦涩一笑:“你一直都知道我与彦国之间是有联系的,又怎么会猜不出我这么做的原因呢?” 俞云双却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坚定道:“我只需要你亲口告诉我。” 卓印清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凝视着她,眸光平静宛如古井之水:“我的母亲安宁郡主,在二十年前沂都事变发生之前,是大彦的安宁公主,是废帝最为宠爱的帝姬。彦帝狼子野心,夺取废帝的帝位而代之,诛彦国皇室,将母亲送往大宁和亲,才有了现在的我。” 他走至自己的桌案前,伸手拨弄开上面的机括,打开盛放信笺的暗箱,上面一盒盒的书信按照类别摆放,每个上面都有自己特有的标签。 卓印清随手抽出一沓信笺在俞云双的眼前晃了晃,勾起唇角道:“这信,便是我与彦国那边往来的信笺,他们之中有些人是我早就埋在那边的暗线,有些是彦国朝堂上的官员,他们因着我隐阁阁主的身份有求于我,却也落下了把柄在卓印清的手中,只要我愿意,随时都可以差遣他们。” 卓印清说到此处一顿,而后声音温柔道:“我会将齐王彦景放回彦国,会时刻关注彦国那边的消息,会时不时与彦国的朝堂互通有无,这些难道还不明显么?” 卓印清清楚地看到了俞云双面上流露出来的森冷神色,他觉得自己的心里也是冰凉一片的,可能比她的面色还要再冷一些。 他接着对她说:“我知道你猜到了,而且你猜的没错,我是一个彦国人,无论怎样,我都是要回到彦国去的。若是你的身份只是大宁的一个公主也就罢了,可是你偏偏要去谋大宁的帝位。我无法将你带走,自然也不会再要一个与你之间的孩子作为负累。而对于你来说,待我回到彦国,无论是你,还是大宁的朝臣,都不会同意一个父亲为彦国人的孩子继承皇位,那么这个孩子,便没有什么存在的意义,为何还要再生下来呢?” 俞云双的嘴唇紧抿,就连呼吸都因为愤慨而急促起来。 “云双。”卓印清的笑容清雅风流,看起来是那样的令人熟悉,只是俞云双却知道,眼前的卓印清已然换人,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他了,“我早就说过,你我二人的三年之约自一开始起便出自你的迫不得已,而我没说的是,它亦始于我对你的好奇。无双公主十六岁的时候便随军出征,十七岁的时候大败我彦朝大军,我既然时刻关注着彦国的动向,自然无可避免地注意到你,更何况坊间还时常流传出你与裴大将军的风月佳话,我对你感到好奇,与你定下三年之约,你免除了服斩衰之苦,我也从中得了一段趣味,三年之后你御极之路大成,我也寻到了回彦国的路,我们按照约定一拍两散,难道有什么不对么?” 俞云双的手在衣袖下倏然攥紧,半晌之后却又松开,抬起手来抵在卓印清的心口处,仔细凝视着他道:“你没有在说实话。我与你朝夕相处三年,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还分辨得清。” “是么?”卓印清笑了笑,“你所相信的,无非就是我心中对你的感情与你对我的感情是一样的。”他按住俞云双的手,牵着她放在自己心口的正上方,“我确实很喜欢你,如今三年之期还剩三月,若你还想继续,我不介意……” 卓印清的话还未说完,却被俞云双打断了。 “卓印清。”她道,“你没有痛觉,难道连心都不会痛么?” 自然会痛,卓印清却淡笑道:“不痛的。” 俞云双的手从他的手中一点一点的退了出来:“那我觉得,我找不出什么能原谅你的理由了。”她后退了一步,抬头望他,容色平静道,“我谢你舍出三年来陪我消遣,也祝你此去彦国路途通达,你我之间就此别过,从此往后,我只盼后会无期。” 言毕,她又深深看了卓印清一眼,轻纱衣袖轻拂间,人已转身出了屋门。 卓印清立在原地,视线紧紧凝在俞云双方才伫立的地方舍不得转开,许久之后,他终是扯了扯唇角,以手背覆眼,轻叹了一口气。   ☆、第129章 窦派倒戈,季派倒台,朝堂上少了党派之间为了一己私利的针锋相对,多了求真务实,风气自然得以改善。 这样一派清明祥和的大好格局,是大多数人愿意看到的,不过却不包括俞云宸。 在过去季派一家独大时,俞云宸的一切决定都需要看季正元的脸色,后来窦派从季派中分离出来,与季派分庭抗礼,俞云宸好不容易夺回了些许主动权,却又在季窦二派相继倒台之后,被如日中天的中立派制衡住。 如今遇到朝堂争论,俞云宸与中立派的意见相同还好,若是相左,势必引来群臣争辩,最后屈服于百官联名附议下。 中立派与专攻私利的季窦两派不同,他们中大部分人身怀一腔抱负,风骨鲠正,当初正是因为不屑以搅入党争的方式来谋求升擢,从而遭到了排挤。如今朝堂形势大好,中立派又有俞云双主持,出了不少政绩斐然之辈。 一面是与朝臣矛盾达到顶峰的小皇帝,另一面是手握重兵进贤达能的无双长公主,一时间谶纬禅让之说四起,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今上这个皇位,坐得着实没有什么意思。 换句话说,俞云双与帝位之间,就只差一个名正言顺了。 对于这样的局面,有人乐见其成,也有人惶恐不安。 而怀安公卓峥,是介于这二者之间的。 当初今上将俞云双指婚于卓峥的嫡长子卓印清之时,卓峥还觉得迎了这么一个有“克夫”之名的长公主回府甚是晦气,想方设法地将她往外推。如今时局明朗,卓峥只在心里面庆幸圣上指的这桩婚事,若是俞云双有朝一日真能御极,他仗着俞云双与卓印清的这层关系,多多少少能沾沾光。 只是他却没想到自己的如意算盘还未打起来,便被俞云双与卓印清之间关系的走向弄了个措手不及。 四月二十七,是卓峥的三十九寿辰,按照大宁做九不做十的风俗,四十岁的寿宴不能办,三十九就要办得格外隆重。卓峥一早便将请帖送到了长公主府上,只是到了二十七那日,寿宴上的宾客如云,他却终归没有将俞云双盼过来。 长公主府与怀安公府平日里的关系便不算亲近,往年卓峥做寿,俞云双也只是备份寿礼差人送到怀安公府。这次俞云双没来,卓峥虽然心中感到失落,却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直到事后清点了寿礼与贺贴,卓峥才发现俞云双不仅没来,就连寿礼都没有送,只派府中人送来了一张轻描淡写的贺贴。 大办的寿宴得到的表示反倒还不如以前,卓峥的心思细滑,暗暗思忖了一番,心中开始惊疑不定了起来。 卓峥为此特意去询问过卓印清,得到的答复十分含糊。他越想越觉得坐立不安,却又拉不下脸去找俞云双,而家中的刘氏又只是妾氏,上不了台面,便只能让自己的次子卓印泽前去长公主府拜访,顺便探探俞云双的口风。 卓印泽来长公主府的次数不算多,但是只要他来了,卓印清都会第一时间出来见他。如今他由长公主府的小厮领着入了正厅,坐在椅中候了小半个时辰,盏中的茶水都换了两三回,却连俞云双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卓峥在卓印泽临出门前吩咐了许多事情,方开始卓印泽还觉得是他大惊小怪,如今在长公主府受了这般冷遇,他也明白俞云双与卓印清之间确实生了矛盾。 待到小厮再一次进来添茶的时候,卓印泽将他喊住,问道:“不知长公主何时能腾出空闲来见我?” 小厮手中拎着茶壶把儿,歪了歪脑袋道:“我也不清楚,要不我帮你去问问映雪长史?” 原本就是来当和事佬的,姿态还是应该放低一些才好。卓印泽摆了摆手,道:“这倒不必了,我继续等着便是。” 话音刚落,便听到门口有脚步声传来,卓印泽闻声相望,来人一袭鹅黄月裙,样貌清秀,举止大方有礼,想必地位不低。 卓印泽不认得她,正思忖着应该如何开口称呼,便听小厮开口唤了一声“映雪姐”。 这人想必就是长公主府中的两位长史之一了。 映雪向着卓印泽敛衽一礼:“殿下刚处理完手中的事物,听闻卓世子拜访,特意让我前来相迎。” 卓印泽从椅中起身:“那就劳烦长史了。” 映雪领着卓印泽穿过月洞门,一前一后顺着抄手游廊向前走。 长公主府的布局卓印泽不算相熟,却能隐隐认出映雪领的这条路并不是通向书房的。映雪似是看出了卓印泽的疑惑,开口解释道:“这是去往湖心水榭的路。殿下见外面的阳光正好,便将见面的地方定在了那里。” 卓印泽此刻已然能看到俞云双倚在栏杆上喂鱼的绰约身影,闻言笑了笑:“长公主这点与大哥极为相似,都是风流雅致之人。” 映雪侧眸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答话。 俞云双常年习武,耳力是一等一的好,两人前脚方踏入水榭中,她已然听到了动静。 将手中的鱼食悉数投入湖中,俞云双转过身来,先向映雪做了一个退下的手势,而后才转向卓印泽道:“卓世子此番前来,是来探望驸马的罢?这个时辰他应该在大理寺当值,你若是要找他,去那里才对。” 卓印泽伫立在亭口,颀长身形配着身后的碧水朱栏,若非面上的为难之色太过明显,也当得上一道清朗隽雅的风景了。 “我这次并非是来探望大哥的。”他长揖行礼,恭敬道,“听闻长公主与大哥近日生了些罅隙,我奉家父之命前来探望长公主,看看是否能替大哥解释一二。” 说到卓印清,自那日的事情发生之后,卓印清未回过长公主府,俞云双也不再拜访隐阁,两人便真的如俞云双所说那般,再没有什么交集了。 她与他早就将话说开,又有什么好解释的,更何况还是对这种不知内情之人。 俞云双嘴角勾起一抹凉薄笑意:“端午佳节快至,卓世子官拜礼部左郎中,理应十分忙碌才是,怎么还能抽出空来管这些事情?” 这便是在拐弯抹角说自己管得太宽了。卓印泽被她说得有些尴尬,将手向袖中掖了掖:“大哥的事情,自然也是我的事情。” 俞云双从身侧的小罐中舀了一勺鱼食,投到湖水中:“他的事情太多了,恐怕你揽不过来。” 湖中的锦鲤顷刻间浮上水面,开始争抢鱼食,一时间湖面掀起粼粼波光,碧水红鲤煞是好看。 卓印泽不明白俞云双这句话的意思,又不好直接开口去问,便只能沉默地立在原地。 俞云双的眸光平和,静静凝视着湖面,待到波光终于平息了,才似是察觉到卓印泽依然立在这里一般,侧过视线来诧异道:“怎么还站在这里?” 卓印泽仔细审视着她的面色,道:“以往都是长公主来开解我,如今我好不容易遇到可以开解长公主的机会,却一时词穷,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 俞云双斜睨他道:“卓世子来这里,真的就只是为了开解本宫?” “算是罢。”卓印泽口中应着是,头却微微摇了摇。 俞云双挑了挑眉,却未点破。 她生了一双眼角微挑的凤眸,笑的时候妩媚,不笑的时候便给人一种美得锋利的感觉。卓印泽被她锐利的视线看得先坚持不住了,深吸了一口气,坦白道:“其实除却这个,还有其他。家父临出门前对我说,若是大哥有什么地方令长公主不悦了,我务必要替大哥向长公主道个歉。” “且不说驸马与本宫之间是否真的有矛盾。”俞云双道,“即便他做了什么令本宫不悦的事情,外人帮忙道歉又有什么用?” 卓印泽面上划过一丝尴尬:“家父的意思是……”他欲言又止,最后终于挣扎着说出口,“当初与长公主拜堂成亲的本就是我,若是长公主不满于大哥……”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俞云双打断了。 “这个说法倒是让本宫觉得甚是新奇。”她的嘴角虽然挂着笑意,却明显没有浸入眼底,“听卓大人的意思,本宫与驸马之间相处的这三年,倒是名不正言不顺了。”见卓印泽低垂着头不语,俞云双又道,“按照卓大人的意思,卓世子其实也是局内人了,不知道卓世子对这话有什么看法?” “家父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卓印泽回答道。 “当初你为了卓家,不惜将自己的心爱之人丢在九曲桥上。如今你为了使卓家不得罪于本宫,可以一个人跑到长公主府来说这些话。”俞云双冷笑道,“看来你为了卓家,什么都愿意做。本宫如今倒是有些明白为什么卓峥那般喜欢你,不惜绕过了嫡长子,也要将世子之位传与你了。” 卓印泽匆忙摇头道:“大哥的身体不好,父亲将世子之位传与我,也是想让他安心休养。” 俞云双怒极反笑:“驸马的身体会成如今这幅模样,难道不是拜他所赐?” 卓印泽瞪大眼睛道:“长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俞云双站起身来,定定看他:“相比于自己的嫡长子,怀安公更加偏爱于你这个次子在坊间已经不是什么秘闻。本宫派人调查过当年的事情,怀安公为了将世子之位传与你,曾经在驸马年幼之时暗中向他下毒。这毒虽然不致命,却坏了驸马的嗓子,令他险些无法言语,甚至丧失触觉。大宁有明文规定,身患残疾者无法为官与承袭爵位。难道你就从来都没有想过,为什么你兄长的嗓子会在一夜之间坏掉?” “长公主只怕是误会了,父亲平日里虽然对大哥冷淡了些,但是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况是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情。”卓印泽口吻笃定道,“我可以以项上人头做担保,父亲从未对大哥做出过这样的事情来,还请长公主明鉴!” “本宫要你的项上人头何用?”俞云双道,“本宫与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有些事情可为,有些事情不可为。驸马即便再不得你父亲的宠爱,他也是你的大哥,你这样做,置他于何地?” 卓印泽却紧紧皱起眉头,依然坚持道:“大哥的嗓子确实是父亲请来的大夫为他灌下一剂狼虎药所致不假,但这也是因为大哥当时病情太重,若是没有那服药,只怕大哥那时人便没了。” 赵振海将事情的经过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俞云双又怎会信卓印泽信誓旦旦的几句话,只问他道:“驸马病中服药之时,你可在他身侧?” “这……”卓印泽闻言一怔,而后垂头道,“我也是事后听母亲说的。” 知道自己这句话无法令人信服,卓印泽思绪在脑中转得飞快,突然抬头紧张道:“长公主方才是不是说大哥失了触觉?” 俞云双言是。 卓印泽面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我亦曾听母亲说过,当年安宁郡主似乎也得过这样的病症,不知有没有可能……大哥这点是遗传自安宁郡主,而非父亲所致?”   ☆、第130章 卓印泽说话的时候眸光微凝,似是在回忆:“安宁郡主于国公府上下是一个禁忌,很少有人敢主动去触碰这段过往。我于她的了解不深,唯一一次听说,便是从母亲的口中。母亲说安宁郡主姿容绝代,初入国公府时,很得父亲的喜欢,母亲一直将她视为大敌。谁知安宁郡主竟然是一个……” 卓印泽说到此处喉头动了动,斟酌了一下措辞继续道:“一个非常奇怪的人,她不仅没有触觉,就连其它的感觉,都似是不具备一般。父亲最初还能忍着,到了后来,也倦了她死气沉沉的样子,有时还会毫不避讳地在母亲的面前称她为活死人。” 与外人说道家中长辈的陈年旧事,卓印泽的面色十分尴尬:“从母亲的话来看,安宁郡主身上的病症,很有可能是从彦国带过来的,与父亲没有任何关系。而那大哥的症状与安宁郡主那么类似,又怎么可能与父亲有关?” 卓印泽所说的话不无道理,俞云双柔软的指腹摩挲着装鱼食小罐上的薄薄釉质,联想起卓印清近日来与自己交谈的模样,心底窜起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俞云双曾向阿颜求证过,卓印清的身体之所以会成为如今这幅模样,不是得了什么病症,而是中了毒。 也许……卓印清不只一次中过毒。 怀安公当初能狠下心肠以所为的狼虎药毒哑他,见他竟然顽强到可以继续开口说话,当然可以再对他下一次毒,让他没了触觉,失了听觉,继而变成一个与安宁郡主一样的“活死人”,以保证卓印泽将爵位稳稳攥在手中。 又或者不只卓峥一人向卓印清下过毒。除了他,也许还有一个人在毒杀了安宁郡主之后,希望卓印清也消失在这世间。 可与安宁郡主有旧仇,甚至恨她到连她的孩子都不放过的人,又会是谁呢? 俞云双的手指一松,白釉小罐轻轻落在了朱红栏杆上,发出“叮”的一声。 再或者,是因着安宁郡主在怀卓印清的时候中了毒,那毒也遗传给了卓印清,所以才导致两人的症状相类似? 心中的三个揣测,每一个都能说得通,但细细推敲开来,却各自引向了不同的结果。 赵振海查出安宁郡主的毒是怀安公所下,卓印清说怀安公为了世子之位可以不择手段,卓印泽却翻出了当年的旧事,力证怀安公的清白…… 俞云双在心中不停告诉自己,这是卓印清的事情,她与他已然分道扬镳,他的事情她一笑置之就好,没必要追寻太深,扰得自己心乱如麻。 “长公主……”卓印泽又道。 “本宫知道了。”俞云双道。 卓印泽原本还准备了许多激愤说辞为自己的父亲辩白,却被俞云双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给堵了回来,一时呆怔立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本宫知道了。”俞云双又重复了一遍,拍了拍手上鱼食的碎屑,直起身来看向卓印泽道,“本宫听你说了这么久,也有些乏了,你且退下罢。” “那父亲……”卓印泽追问道。 “你回去告诉怀安公,当年百官联名劝阻先帝传位与本宫,本宫若真是睚眦必报之人,那这半个朝堂的人都要倒,哪里顾得上揪着他一个没什么实权的怀安公不放?”俞云双眼眸如一汪深潭,在似笑非笑间漾起潋滟波光,明媚到让人移不开眼,“如今本宫站在高位,倒台的却只有那些窃弄威权、结党谋私、构害忠良之辈,还不足以说明本宫的意思么?” 卓印泽拱手道:“长公主大度,实为常人所难及。” 俞云双抬手打断了他恭维的话:“所以怀安公也不用再动什么歪脑筋了。本宫虽然与你拜堂,嫁的却是你大哥。怀安公将一个儿子给了本宫就够了,再塞一个,长公主府里面没处搁。” 卓印泽没想到俞云双会说得如此直白,下巴恨不得贴到胸脯上,低头应是,告辞离开。 待到卓印泽走之后,俞云双负手面对水榭外的一片碧水蓝天伫立了许久,久到日头西下,湖风萧瑟,映雪都忍不住走上前去为她披大氅,她才转过身来,按住映雪的手,开口道:“你去向赵振海传个话。” 映雪由她压着手,动作却不停:“什么话?” “你让他去查一种毒,一种可以令人渐渐丧失对外界的感知,包括触觉、听觉的毒。”俞云双凝眉思忖了片刻,又补充道,“可能还有味觉。” 映雪帮她系好了大氅的襟带,行了个礼正要往出走,便又被俞云双唤住。 “殿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俞云双拢了拢身上的大氅,继续道:“以前我曾让他查过类似的毒,这次你务必将我的所有描述带到,并让他从彦国那里入手。” 上一次的调查,因着卓印清将下毒一事往怀安公的身上推,她信了他,线索查到了怀安公那里,便彻底断了。如今卓印清不在,她便要逆着他的意思再重新查一遍,看看究竟还是不是以前那个结果。 她谁都不信了,只信自己的眼睛。 ~ 夜幕降临,凌安城的习习微风吹到了殷城,便没那么柔和了。 马车的滚滚车轮卷着呼啸夜风,在入了殷城一户清雅宅院之后停下。 一只精致如玉雕一般的手将帘幕从里面掀开,卓印清慢吞吞地从车舆中走出,看向迎上来的阿颜,开口便问道:“他人呢?” 几乎无人不知隐阁主在凌安城中住在何处,却也极少有人知道隐阁主在殷城中还有一处宅子。 这个宅子一直被隐阁主闲置着,唯有出远门的时候需要来此处落脚,或者要藏匿什么人的时候,才会被派上用场。 阿颜便是在隐阁主将裴钧藏在此处之后,被他特意派来殷城照看裴钧的。 许久没有见到卓印清,阿颜恨不得不错眼珠子地盯着他瞧,却又怕自己压抑不住情绪,让他看出了端倪。隐忍再三,她还是垂下眼帘向着内院客房的方向一指,回答道:“裴将军方服了一剂药,此刻正在房中歇着。” 卓印清“哦”了一声,转身对着屈易道:“我们走罢。” 阿颜脚下的步子一移,有意无意地挡在了卓印清的身前:“公子路上颠簸了这么久,想必也累了。我已经将公子的卧房收拾出来了,公子不若先去房中休息,待到明日再见裴将军也不迟。” “现在去罢。”卓印清微笑道,“他既然知道我来了,想必也睡不着觉。” 卓印清既然做下了决定,别人是无论如何都劝不动的。 阿颜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一想到卓印清要见这人为的是谁,胸口便闷得难受,索性垂首立在路中间一言不发。 屈易见状,上前扯了扯阿颜的衣袖道:“你别在这里站着了,阁主晚上的药还未喝,你快些为阁主煎药罢。楚老先生说十方草对能克制阁主体内的五觉散之毒,轻易断不得。” 阿颜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应了。 卓印清对着阿颜道了声谢,而后越过了她,由屈易陪同向着内院的方向走去。 叆叇暮云半遮了夕阳,稀薄光线洒在后院含苞待放的石榴树间,从远处眺望而来,就像是蒙着一层光斑,煞是好看。 卓印清行至近前,够了一株带着榴花骨朵的枝桠,感慨道:“我还真是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屈易面无表情提醒道:“枝上有倒勾。” “我看到了。”卓印清指尖一松,花枝就着他的力道向上一弹,在他的手上留下了些许露珠。 卓印清将它们拭去,无奈道:“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了,我方才心中刚生出感叹要抒发,就被你那句话给败光了,当真是……唉……” 屈易转身向前走:“以后有的是机会。” 以后难道真的还有机会么?卓印清无声笑了笑,抬步跟上。 裴钧的屋中点着灯火,透过木质雕花的窗牖照射出来,能影影绰绰看出他立在窗前的颀长身影。 卓印清进屋,便见裴钧身着一袭玄色锦衣,浑身上下散发着冰寒的气息,几乎能将人从头到脚冻住。 虽然褪去了戎装,裴钧在战场上练就的杀伐果决却早就融到了骨子里,凝视着人的时候,就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凝视着猎物一般。 卓印清却丝毫没有被他的气势所震慑,神色悠然地踱步到了他的身边,拉了一个杌子坐了下来,对着他道:“不坐么?站着多累。” 裴钧闻言,拂袖坐到了卓印清的身边,对他开门见山道:“你要将我关押到什么时候?” “我是请你来这里做客的,用上关押这个词,未免太不风雅。”卓印清摇头道。 裴钧眯了眯眼眸:“我虽然被你用药压制了身上的气力,身手却还是在的。你坐得离我这么近,说话还这么欠,不怕我对你动手么?” 卓印清自顾自地为自己倒了一盏茶,闻言抬眸,眉眼含笑,描出的弧度都令人心旷神怡:“阿颜每日里为你送药,你怎么没对她动手?” 裴钧道:“她也只是听令行事罢了。” 卓印清老神在在道:“她是个女子,你若是打了她,不仅有辱斯文,自己依旧逃不出去。你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这也是我将她派过来照看你的原因。” 他这句话毕,侧头看向裴钧道:“所以你也不会对我下手。” 裴钧冷笑一声:“你也是女子?” “我是病人。”卓印清有恃无恐道,“我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 裴钧道:“你是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却令我大宁军队惨败至此的隐阁主。” 卓印清浅啜了一口清茶润了润嗓子:“我若只是一个病人,你当然不会对我下手,只可惜我还是隐阁的阁主,你新仇旧怨,不打我一顿简直说不过去,所以我将也屈易带了过来。”说着,他向屈易伫立的地方扬了扬下颌,“你若是打我,他便会打你。” 裴钧气笑了:“我这人十分有耐性,你不杀我,日后定然会落到我的手中。” “是么?”卓印清无所谓笑了笑,“我就要回彦国了,你要去彦国杀我么?” 裴钧闻言,剑眉深深蹙起:“你去彦国做什么,你不是她的驸马么?” 这句话倒是引得卓印清将视线定格到了到他的脸上:“你知道了?” “他们并没有将外面的事情瞒着我。” 卓印清神色淡然道:“待不久之后她御极,我便不是了。” 裴钧凝眉看他,眼眸有如一片无底的深渊,万千种情绪交缠,却都被他压在眼底,开口寒声道:“她不能登基。” 卓印清道:“她想要的东西,便应该是她的。” 裴钧凝视着他,一字一顿道:“她不能登基,这大宁的御座,自先帝传位给今上起,就不该是她的了。” “我便料到你若是知道此事,必然会阻她。”卓印清道,“所以我将你请到此处做客,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再让你回到凌安。” “你一定要让我将一切明明白白摊开了说么?”裴钧的眸中有寒星蹦出,“先帝宠爱她到极致,赐她无双长公主的封号,你以为凭借季正元那几个朝臣的联名上书,便真的能让先帝在一夜之间改变主意,将帝位改传给今上?” 卓印清的睫毛微微一动,抬起眼帘看他道:“那你说是为何?” “云双她不是先帝的血脉!”裴钧深吸了一口气道,“当今季太妃手中有一枚扳指,能证明先皇后与他人确有一段私情。今上再宠爱云双,也不可能在得知了真相之后,让她乱了大宁帝脉的传承,所以才有了之后的一切!云双如今还能安稳地坐在长公主的位置上,已是季太妃放过了她,但凡她有什么别的举动,季太妃都会将那枚扳指拿出来,到时候她便是乱了朝纲的逆臣,人人得而诛之,哪还有半点生路可言?!”   ☆、第131章 扳指是戴在拇指之上的,卓印清甫一听到这二字,便想到了季正元。 那枚扳指就在季太妃的手中,若是季太妃不将它拿出来,谁都没有办法证明它的存在。 季正元在天牢之中再三请见季太妃而不得,为了给自己争取最后一线生机,狠心砍掉自己的拇指交给季太妃,一来是作为暗示,二来则是逼迫季太妃拿出那枚扳指,救他于流刑之中。 卓印清最初听闻季正元举动,便知道这定然是他的杀手锏,如今恍然大悟,他却只想笑。 许是他的反应太过奇特,裴钧问道:“你怎么了?” 卓印清云淡风轻道:“我当是什么,原来如此。” “这是她的死穴。”裴钧沉声道。 卓印清凝眸看他:“这件事我查了许久都没有头绪,你是如何得知的?” “是先帝……”裴钧沉淀了下,缓缓道,“先帝在做出传位于今上的决定后,担忧云双在军中的威望过甚,今上压不住她,便将此事告知与我。裴家世代效忠于正统,云双若是没有逼宫篡位的心思便罢了,若是真的有那么一天,便由我来拦住她。毕竟若是将季太妃逼至最后一步,拿出那枚扳指,云双就只剩下一条死路了。” 裴钧所说的话句句是在为俞云双考虑,卓印清却轻笑了一声:“所以说,你的存在便是先帝用来制衡云双的。不只是先帝,连你也觉得云双不配坐上帝位。即便她比今上更适合那个位置,即便她是你这辈子最爱的人,你依然觉得她不配。” “大宁的帝位,理应由俞氏后裔继承。”裴钧道,“我的想法无足轻重。” 卓印清喟息道:“好罢,你为宁人,身负将门的忠义之道,有你自己的坚持,他人无权置喙。但是我与你不一样,我既与大宁没什么关系,头上也没有别人扣出来高帽子,在你的眼中她不配,在我眼中她当得起一切。” 桌案上的烛火一跃一跃,映入他色泽清冷的眼眸,看起来异样夺目:“在我看来,这帝位只要她想要,便是她的。” “你要做什么?”裴钧警惕道。 “先帝在病入膏肓之际,被季太妃以一枚扳指埋下了怀疑的种子,种子生根发芽,结出了今天的果。”卓印清执起银剪,一剪案上烛芯。烛光稳了,他的嗓音却愈发的清冷,“既然一切都起始于这枚扳指,只要它没了,一切就都回到原位了。” “你毁不掉它的。”裴钧飞快道,“这是季太妃的保命符,她不可能拿出来给你。” “不试试又如何能知道?”卓印清坐直了身体,缓缓道,“我没有见过先帝,不知道云双与他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是我却见过今上。”他说到此处顿了顿,“今上长了一双与云双分外相似的凤眸,若是季太妃可以凭一枚扳指说俞云双不是先帝的龙嗣,那么与她相貌相似的今上,又算是什么?” 裴钧放在桌案上的手蓦地一颤。 相貌这种东西,往往越是相熟之人,越难注意到其间的细节。裴钧是看着俞氏姊弟二人长大的,即便俞云双的模样早就刻在了他心里,他却从来都没有发觉俞云宸眼睛的轮廓,其实与俞云双相似得紧。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这一切的一切,只怕是季氏为了给俞云宸谋得皇位,撒下的弥天大谎。 他们敢如此欺君罔上,想必是看准了先帝当时弥留,一来没有精力仔细追查,二来为了颜面,不会将此事闹到明面上让大家来评判。 帝位传承不容出错,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再多的宠爱也可以在一夕之间毫不犹豫地收回。 因为这事关一个帝王的威严与自尊。 裴钧初始还以为季太妃到了现在都未将扳指拿出来,是出于对俞云双的抚育之情,如今想来,只怕是因为她自己也没有底气。 毕竟当年拿出来这枚扳指,需要蒙蔽的只有先帝一人,而此刻拿出来扳指,需要蒙蔽的是天下人。一旦有人对此提出质疑,并且拿出来证据,她的安稳日子就到头了。 裴钧的嘴唇张张合合,良久之后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知道这枚扳指么?” 卓印清说不知道:“我希望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一直对自己宠爱有加的父亲因为一个经不起推敲的谎言放弃了她,视为知己的挚友也因此险些走到了她的对立面。俞云双这一路走下来已经失去了太多,没有必要再加上这些。 裴钧应了一声,疲惫阖上眼眸。 “我会亲自去季太妃那里将这枚扳指要回来,在这之前,便委屈你在这里再多带些时日了。”卓印清站起身来,神色复杂地看着裴钧,“再过不久,我便要会彦国了。” 裴钧闻言抬头:“你为何一定要回彦国?” “因为我有非回去不可的理由。”卓印清道,“你我之间最大的不同,是我什么都愿意给她,却给不了她最想要的。而我走了之后,你便什么都能给她了。” 裴钧的喉咙微微一动。 “替我好好照顾她。”卓印清说完,便先自己摇了摇头,“我说错了,不是替我,是好好照顾她。” 出了裴钧的房门,外面的天色已然全暗了下来。卓印清的心口发闷,像是被人用刀搅一般一抽一抽地疼。 他摇了摇头,想要将繁杂的思绪从身体中抽离出去,一片黑暗却在猝不及防间席卷而来。 耳中听不到声音,脚下也没有落地的感知,卓印清伸手向着旁边探了探:“屈易?” 一直跟在他身侧的屈易见状匆忙上前,稳稳扶住了他。 “扶我回去罢。”卓印清道,“若是明天白天我未醒,不必等我醒来,直接回凌安。” 因为没有听觉,卓印清不知道屈易是否答应了,就这样浑浑噩噩不知道过了多久,待到视线再一次清明,卓印清发现自己躺在车厢内的软榻之上,旁边守着眼眶通红的阿颜。 车厢摇摇晃晃,想必是在行进,卓印清半撑起身体来,问阿颜道:“什么时辰了,我们到哪里了?” “未时了。”阿颜在他身后垫了一个迎枕,回答道,“我们离开殷城有一阵子了。” 卓印清从裴钧那里出来的时候,至多戌时末,这一昏迷,将近一日的时间便过去了。 卓印清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你不该随我一同回来的,裴钧那里还需要人照看。” 阿颜心中也明白这点,只是昨日卓印清的病情太过凶险,自家大哥虽然熟知五觉散症状,但到底不会比她更加细心,所以她才执意跟了过来。 阿颜抿了抿唇:“待到阁主回到凌安,见到了师父,我再回去便是。” “我没什么大碍,就是这两天连日赶路累着了,昨夜才多睡了一会儿。”卓印清拒绝她道,“你回去罢,我这儿没什么好守的。”而后也不等阿颜再开口,转向马车车头的方向,“停车。” 马车晃晃悠悠停下,下一刻,帘幕被人从外面掀开,露出一张轮廓深邃的面容。 “阁主。”屈易道。 “你出来时,可为阿颜备了马?” 屈易扫了阿颜一眼:“备了。” 卓印清微微颔首,对阿颜道:“回去罢,待收到我的信,便让裴钧自行离去。” 阿颜垂下眼帘,眸中漾起一抹苦涩涟漪,低声应了一句“是”。 屈易为阿颜牵来了马,送她离开之后,却没有继续赶路,而是重新掀开了车舆的帷幔,从袖中掏出一枚以石蜡密封的药丸,递给卓印清道:“这是昨日宋源传来的消息。” “昨日?”卓印清口中呢喃,捏开了蜡丸取出其中的字条。 身体的不适尚未完全消退,卓印清的额角发涨,读信的时候,只觉得眼前的字都在不停地晃动,看起来分外吃力。 “阁主。”许是因为他看了太久,屈易有些不安,开口唤了他一声。 卓印清向后靠上马车壁,下颌微仰,勾勒出一抹精致的弧线。 “是彦国来的消息。”他道,“太子翊反了。” ~ 建和元年五月,太子翊举兵谋反,绞杀越王于彦宫太和门,后在逼宫金銮时,遭禁军围剿。 一场声势浩大的谋反,最终以惨淡的失败而告终。彦帝痛失最心爱的小儿子,却还是在百官的死谏中极力保下了杀死越王的凶手,将其贬为庶民,充军于邑山。 二十年前的沂都事变,大彦皇族在彦帝的屠杀中几乎全部凋零,在那之后彦帝的子嗣单薄,只得太子翊与越王二人,便有人传言是因为彦帝在沂都事变中造的杀孽太重,从而影响了子嗣。 如今唯二两个皇位的继承人一死一充军,身为皇弟的齐王彦景又因着玩世不恭,至今未得一男半女,连过继他的孩子到彦帝膝下这条路子都被断了。 彦帝因着这场变故一夜之间白了头,彦国的朝臣也为此操碎了心,每日早朝上为了储君人选争论不休,甚至有人提出了从轻发落太子翊的奏请。 此言一出,自然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反对。谋反乃是大罪,能留得一条性命已经是额外开恩。将一个已经贬为庶民的皇子再召回宫中重新做储君,只会让天下人耻笑。 最终还是彦帝止住了众人的争论,派人前去大宁接回和亲大宁的安宁郡主的遗孤。 这个遗孤,自然就是卓印清。 安宁郡主乃是废帝的帝姬,即便嫁去了大宁,她的孩子也是废帝的外孙,身上流着大彦皇室的血液。这个关系虽然离当今的彦帝远了,但是如今的情况下,除了他,似乎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当卓印清被封为清河王,由彦国来的使臣奉旨迎回沂都的消息传入凌安时,凌安城的众人也跟着沸腾了。 朝堂之人,所谈论的多为这位清河王回到沂都之后的境遇,担忧他久居大宁,无力掌控彦国的朝局。 而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则与风月之事脱不开干系。大宁朝的驸马爷,转眼间变成大彦皇位的继承人,眼瞅着就要回到彦国了,那我大宁的无双长公主可如何是好,是跟着他一同走,还是在他离开之后重新招一驸马? 无双长公主“克夫”的名声在外,前两任驸马都离奇身故,第三任驸马好不容易与她共度了三年,如今却要去大彦了。大彦路途遥远,这其实与又一次没了驸马没什么区别。 在不少人暗自为俞云双鞠了一把同情泪的时候,俞云双自己倒是完全没有被传闻所影响一样,每日里该上朝上朝,该议事议事,什么时候得闲了还会去一趟校场巡查,日子过得与往常没什么区别。 这日俞云双从奉天殿下朝出来,沿着冗长宫道一路向前行,方转了一个弯,便见到前方不远处静静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了一袭月白色锦衣,身形颀长挺拔,仅是一个背影,便给人一种说不出的风流韵味。 俞云双脚下的步子一顿,想要改道而行,却又觉得太过刻意反而失了从容,落下下乘,便没有躲闪。 恰巧那人也侧过头来,与领路的内侍说了句什么。眼角的余光瞥到了她,他转过身来,泛着玉石光泽的面容上,五官的线条分明,如同最精致的工笔画一般。 一切都是那么的熟稔,只是味道却变了。 是卓印清先开了口,唤了她一声“长公主”。 俞云双缓步走到了他的面前,顿了顿,开口道:“清河王殿下。” 不是驸马,也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一声“清河王”。 卓印清似乎对于这个称呼并不反感,眸中漾着愉悦笑意道:“许久未见长公主,不知一切是否安好?” 俞云双将他的情绪看得分明:“同往常没什么区别。” 卓印清道:“这就好。” 话毕,他抬首一望天色,邀约道:“我看长公主的似乎也要出宫,不如我们一起?” 俞云双却并未答话,只定定看着他。 一旁候着的内侍垂下了头,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饶是他再迟钝,也看出来了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劲。 好在俞云双并没有让他提心吊胆多久,开口吩咐道:“你下去罢,余下的路本宫随清河王走。” 内侍如获大赦,拱手却行退了下去。 卓印清向着俞云双比了一个请的手势:“说来这是我第二次出入宫廷,对于道路不甚熟悉,便有劳长公主带路了。” 俞云双当然知道这是他第二次入宫,而且她还清楚的记得他第一次入宫是什么时候——三年前的八月二十四,当时两人新婚燕尔,他陪她入宫归宁,向季太妃请安。 心中五味杂陈,俞云双领他走了两步,开口道:“如今我倒是明白为什么你一定要回到彦国了。” “为什么?”卓印清若即若离,总与她隔着两三步的距离,看向她的视线却十分专注,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刻在自己的眼眸中一般。 “清河王殿下。”俞云双笑了笑道,“我竟然一直以为你的心思只在宁国,如今想来,从太子翊失去民心到谋反,再到彦帝下旨迎清河王回沂都,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看起来顺理成章,却也太顺理成章了,就像背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推着它们一步一步按照既定的路线走,最终引太子翊落入一个圈套,而你便是那只补螳螂的黄雀,守在了最后面。” 卓印清却摇头说不是:“黄雀背后还有猎者,我不想当黄雀,我只想将一切都牢牢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所以如今,彦国的帝位也被你掌控在手中了是么?”俞云双问他道。 “这帝位本就该是我的。”卓印清眼尾描绘出一抹精致的弧度,看起来笑意温和,眸中的锋芒却毫不掩饰的泄露出来,“沂都事变,彦帝得了不该属于他的东西,如今我也只是将属于我的要回来而已,难道这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不对。”俞云双淡淡道,“我也只是觉得他们太过可怜,不管如何挣扎,都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 卓印清闻言,将手缩回道衣袖中,轻轻攥了攥带在拇指上的一颗木制的扳指。 两人便这么一路无言走至了宫门口,待到守卫验了牌子之后,卓印清看着俞云双将长公主令放回到衣袖中,拱手低着她行了一礼道:“多谢长公主领路了。” 俞云双回了一礼,口中言不必:“那我们就此别过罢。” 卓印清颔了颔首,又深深看了凝望了俞云双一眼,与她擦肩而过。 俞云双等的就是这个时刻,在他完全背对过她去的时候,她突然开口,唤了他一声“卓印清”。 前方卓印清的身影没有任何停滞,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原来他是真的听不见了…… 俞云双抿了抿唇,一理身上宫装的衣袖正要走向候在外面的官轿,卓印清却倏然回过身来,望向她道:“方才你叫我了么?” 俞云双审视着他的神色,容色平静道:“没有。” 卓印清的眸中一抹失落转瞬即逝。 “不过我确实有一件事想要问你。”俞云双道,“你方才入宫,所谓何事?” “我是去探望季太妃的。”卓印清回答得很快,而后又补充了一句,“以彦国使臣的身份。” 俞云双“哦”了一声,不咸不淡开口道:“清河王殿下对自己新的身份,适应得倒是很快。” 卓印清笑道:“适应快一些总归是好的。” 俞云双轻轻颔首道:“不过我还是要开口奉劝你一句,无论你再怎么运筹帷幄未雨绸缪,对于彦国终归还是不熟悉的,所以你还是早些回到彦国罢,以免夜长梦多。” 卓印清口吻感激道:“多谢长公主提醒。” 俞云双言不必谢,又与他闲话了几句,提起裙裾上了轿。 卓印清一直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官轿的帘幕后,才收回了视线,从袖中掏出一枚扳指出来。 扳指是由黄花梨木制成,做工粗糙,只是胜在常常被人把玩在手中,所以光泽与纹理十分细腻。 这正是方才他从养安殿季太妃那里得来的。 卓印清将扳指内侧对准阳光,能隐隐看到上面蝉翼一般纤细的字迹。 “也难怪先帝当年会信。”他口中喃喃,“有些戏做得真了,连自己都会信,更遑论别人。”   ☆、第132章 卓印清回彦国的日子最终定在了八月十六。 众人皆以为清河王选在此日动身,是想在凌安城过最后一个中秋。毕竟沂都此去山高路远,以他如今的尊贵身份,再想回到凌安,怕是不可能了。 唯有俞云双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三年前的八月十六,俞云双奉旨出降,嫁与怀安公的嫡长子卓印清为妻,两人的三年之约正是自那时开始的。 今年的八月十六,正好是三年之约结束的日子,卓印清信守了这个承诺,也按照之前约定,三年之后一别两宽,形同陌路。 虽然在俞云双看来,他是一天都舍不得多。 而对于卓印清来说,他其实是一天都舍不得少。 按照宁朝休沐制度,每逢中秋,朝廷上下无论官职大小皆休沐三日。百官得了空闲,玩闹的心思自然也就多了起来,前一日晚上参加了中秋的灯会,第二日还有不少人想去城门口,见见那位近日来闹得凌安满城风雨的清河王。 不过这个的念头也就只能在脑中想想而已。 如今宁国皇帝的皇权被架空,朝堂上下唯无双长公主之命是从。走的人是无双长公主的驸马,她到了现在都没有什么表示,不去相送的态度很明朗,若是自己此刻冒出了头,这不是明摆着看无双长公主的热闹么? 彦帝迎回清河王这件事,往大里说是国事,往小里说就是皇族的家事,还是能不掺和,就不掺和得好。 是以在八月十六那日,众人即便心里面被各种情绪撩拨得难耐,面上却都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包括了长公主府里的一干人等。 映雪一早就将长公主府上下叮嘱了个遍,让大家这些日子少嚼舌根子多做事。做完了这些,她又担心囊萤性格大大咧咧,若是一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话,恐怕会惹俞云双不开心,特意在八月十六那日与她换了个值。 当映雪在早上见了俞云双的时候,她还以为是自己操心太多了。 俞云双的面色与往日里完全没有区别,用过了早膳,便一直窝在书房中看书。 映雪侍候在俞云双的身侧,眼瞅着快到用午膳时辰,俞云双却还看得目不转睛,完全没有传膳的意思,忍不住出声提醒道:“殿下。” 俞云双以手指搓着书页的边角,垂着头“嗯”了一声。 “午时了,殿下是想现在用膳,还是再过一会儿?”映雪小心翼翼问道。 “现在没什么胃口,过会儿罢。”俞云双执着笔,在手中的书册上做了一处标记,顿了顿,又突然改口道,“还有榛松甜羹么?” 俞云双对于吃食向来不怎么挑剔,是以映雪也没有想到她竟然会突然开口点这个,怔了怔道:“应该是没有做现成的,殿下要是想喝,我吩咐后厨为殿下做便是。” 见俞云双颔首应了,映雪领命去了后厨,甫一从那里出来,便见到囊萤提着裙裾,急匆匆地向着自己这边跑了过来。 两人的视线对上,囊萤如看到了救星一般,上前一把抓住了映雪的衣袖,问道:“殿下可还在书房?” 映雪说在,打趣她道:“你这是做什么,天塌下来了不成?” 囊萤直接忽略了映雪的调侃,牵了她便往书房的方向走:“你快与我一同去见长公主,我有要事禀报!” 囊萤的性子虽然不怎么稳重,但还是能分得清轻重缓急的。映雪知道能让她这么魂不守舍的一定是大事,只是今日亦是俞云双最烦心的时候,即便是天大的事,她也要先帮俞云双把把关,看看是否值当她知道,省得在这个时候为她火上浇油。 映雪将囊萤拉了回来,扳过了她的肩膀问道:“你别着急走,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囊萤激动的情绪也平复了些许,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见到裴大将军了!” 听到裴大将军这个称呼,映雪落在囊萤肩膀上的手不由自主一紧。 “嘶——”囊萤闷哼了一声,挣脱了她的手抱怨道,“你轻些!” 映雪却蹙着眉头追问道:“什么裴大将军,你在说什么?” “就是裴郎将的大哥,本该战死沙场的裴钧裴大将军!”囊萤说罢,催促她道,“你快与我一同去见殿下,这事儿一定要尽快禀报她。” 映雪却站在原地未动:“你将话给我说清楚了,裴将军的骸骨都已经埋在臧山了,你这句见到他了是怎么回事儿?” 囊萤见她的神色执拗,明白自己若是不将话交代明白,只怕是见不到长公主了,组织了下话语,从头开始解释道:“今日你顶了我的值,我在府中闲的没事做,想到驸马即将离开凌安,便打算瞒着长公主偷偷去城郊看看。” 映雪早就吩咐过今日长公主府的人不得擅自出城的,囊萤将前情交代完毕,心中有些忐忑映雪怪她没有听话。见到映雪只是凝眉听着,没有责备自己的意思,她舒了一口气,继续道:“我在城门外候了一阵子,没想到没有等到驸马,却见到了裴大将军!他策马从我的身边越过,直接向着城门的方向去了。” 囊萤说到此处,似是对自己也有些懊恼,“他的面容我看得清清楚楚,可以断定就是裴大将军,只不过我当时跟你想的一样,觉得都是已经没了的人,不可能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迟疑了一下的功夫,他便已经走远了!” 映雪听到了此处倒是彻底明白了,质疑道:“凌安城外的官道人来人往,会不会是你一时间看花了眼?又或者你是看到了面容相似的人,误以为是裴大将军了?” “怎么可能!”囊萤气得直跺脚,“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裴大将军!这么大的事情,我还能骗你不成?” 因着激动,她的声音有些大。 映雪捂住了她的嘴,口中慌忙道:“别嚷嚷!” 囊萤转了转眼珠子,示意自己明白了。 映雪松开她:“我知道你没有骗我,但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又重新回来这种事情,也太过耸人听闻了些。” 见囊萤张了张嘴又要解释,她补充道:“更何况裴大将军是识得你的,若是与你相见了,为什么他什么表示都没有,便直接走了?” 囊萤小声嘀咕道:“有可能他归心似箭,压根就没有看到我。” 映雪摇了摇头:“反正此事太过蹊跷了。” “正是因为蹊跷,我们才要快些禀报殿下不是?”囊萤道。 映雪却不赞同:“你别看殿下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但是她心里面也乱着呢,方才我在书房中侍候,她在那里坐了一早上,书却摊在那里一页都没有翻过。裴大将军的事情确实很重要,但是你也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若是我们将这件事情说与殿下听,最后却发现是你看错了,那人不是裴大将军,岂不是让她空欢喜一场?这不是给她添堵又是什么?” “这……”囊萤结结巴巴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先别告诉殿下了。”映雪想了想,拍板道,“如果那个人真的是裴大将军,他回来了必然不会瞒着裴郎将,我这就差人去裴府上打听打听。” 她吩咐完毕,又叮嘱囊萤道,“事情没有明朗之前,你在殿下面前先收着点,殿下的眼力毒,你别让她看出了端倪。” 见囊萤应了,映雪才放下心来,正要去寻人去打听消息,便见到一直以来替长公主府传递消息的赵振海入了长公主府,向着这边走过来。 自从朝堂局势稳定了之后,赵振海其实已经鲜少登门了,映雪与囊萤对视了一眼,脚下拐了个弯,迎了上去问道:“赵大人是来见殿下的么?” 赵振海言是:“还请映雪长史帮忙通传一声。” 映雪身为长公主府的长史,能管得住长公主府上下,对于外人却是无可奈何的,是以对对着囊萤点了点头,示意她先下去,而后向赵振海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囊萤却没有离开,反而开口问道:“赵大人这个时候过来,难不成也见到了裴大将军?” “裴大将军?”赵振海显然不知她为何会有此一问,奇怪地看了囊萤一眼,摇了摇头道,“前些日子长公主让我调查的事情有了结果,我今日是来复命的。” 原来不是因为这件事情。囊萤轻轻“唉”了一声:“既是如此,赵大人快去罢,我也先下去了。” 映雪领着赵振海进入书房的时候,俞云双已经接到了通传。 见他同映雪一道进来,俞云双阖上了手中的书册,问道:“赵大人这个时候拜访本宫,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长公主。”赵振海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长揖行礼之后开门见山道,“我查到那毒是什么了!” 俞云双扣在书上的手动了动,便听赵振海继续道:“我顺着长公主的意思从彦国入手,发现有一味名为五觉散的毒,与长公主描述得十分相似。” 他一面说,一面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 那纸应该是从某本书中撕下来的,纸页泛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俞云双将它小心翼翼展开,一目十行地将上面的字全部看完,心中暗惊,抬首看赵振海道:“这上面只写了五觉散发作的症状,并没有其他记载了。” 赵振海垂头言是:“这张纸是我从一本记载彦国百毒的古籍中撕下来的。据传五觉散乃是彦国皇帝用来控制手下暗卫的□□,宫廷秘药,本来就鲜为人知。我们的人翻查了许多资料,上面对于五觉散的记载都零零散散的,唯有这本书的内容还算多一些。” 赵振海一口气说完,又补充道:“据查这本书的撰写者也是因为见到了身中五觉散的病患,所以才能将它的症状一一记录了下来。” 这张纸上的内容虽然不多,关于中毒者症状的记载却十分详细,俞云双默默念着纸上的话,眸光一点一点紧绷起来。 上面所记录的内容,几乎与卓印清毒发时的症状一模一样。 俞云双将那张纸攥在手中,盯着赵振海问道:“那你可查到了关于这五觉散的解药?” 赵振海不知道俞云双为何会对这样一种毒如此感兴趣,如是回禀道:“并没有关于解药的任何记载。” 见俞云双面上的神情不变,眸色却愈发幽深,赵振海叹了一口气道:“按照常理来说,这五觉散既然是彦国皇室用来控制暗卫用的,只可能有缓解毒性的药,不可能有解药的。” 虽然大宁如今没有暗卫机构,却不代表在场之人不知道它。 俞云双曾经从先帝那里听过暗卫机构,那里是一个不见天日的所在。暗卫直接听命与君王,多被君王用来监察百官之举,行无法摆在明面上的阴私之事。大宁官制中的监察御史亦有监察之权,却也只能在发现官员有不轨之举后弹劾,并没有执行权,而暗卫却两全兼有,着实让人胆战心惊。 正因为暗卫作为一把武器太过锐利,帝王需要一把剑鞘来控制他们,保证他们对自己绝对忠诚,所以一般会以毒`药对其加以控制,这种□□多为慢性,需要每隔一段时间服用一次解药。 虽然名为解药,它却只可能缓解体内的毒性,无法彻底解毒。百毒皆伤身,毒性在体内潜伏,即便有药物控制其蔓延,却还是会伤及身体,折人年寿。 因为暗卫手中的权力过大,无可避免地在执行的过程中出现权力滥用,造成朝局动荡,百官人心惶惶,加之以毒豢养暗卫这样的方法太过泯灭人性,所以献帝在即位之后,便废除了大宁的暗卫机构。 俞云双以为暗卫这样的机构早已不容于世,却没想到它竟然还在彦国存在着。 若是一般的毒,俞云双心中还是会存有一些期望,但是自古以来用在暗卫身上的毒,都是越阴毒越好,若是能被轻易解了,便于控制人的初衷相悖,又怎么可能会有解药。 俞云双的睫毛微微一颤,举起手中的书页看向赵振海道:“所以依你所言,这五觉散没有解药,只能依靠药物抑制毒性的蔓延,时日久了,都会如这张纸上面所书的一样,毙命于五觉尽散之时?” 赵振海想说据自己所查的资料来说,还没有什么中过五觉散之人有那个福分,能在五觉散尽之后才毙命,但是见了俞云双的表情,竟然不敢将这话说出口了。 咽了一口唾沫,赵振海委婉道:“这五觉散于人的摧残太过阴毒,许多人都会觉得活着……还不如死了来得舒坦。” 俞云双的心仿佛被人剜空了一块。 她一直认为活着总比死了强,也曾在卓印清毒性发作处于生死边缘的时候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却没想过真的会有人的生活以“生不如死”来形容,也从未想过那人就在自己的身边,是她最在意的人。 胸口空荡荡得难受,就连呼吸都因为情绪的剧烈起伏而变得急促,俞云双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了一句:“本宫不信。” 赵振海面露疑惑之色,似是不明白她这句话因何而起。 俞云双抬起头来,又道了一句:“本宫不信五觉散没有解药。” 她抬起头来,眼白微微发红,声音却在极力的压抑下保持着平稳:“依照五觉散毒发时的症状来看,它发作的第一重,会令人失去触觉。” 赵振海在来之前熟读过那张书页,明白她说的是什么,闻言颔了颔首表示认同。 俞云双继续道:“而彦国的皇室却将它用于自己的暗卫身上,暗卫平日里要为他行阴私之事,没有触觉已然会妨碍到行事,更何况这毒后面的几重还有丧失听觉与嗅觉的症状。” 赵振海也明白了俞云双的意思,培养一个暗卫并不是一件易事,这世上的毒`药有千万种,彦帝没有道理选一种只能用几次,便会将暗卫的五觉蚕食干净,从而使其不能继续效忠的毒`药来控制手下的暗卫。 “所以这五觉散必然是有解药的。”俞云双道,“即便不能彻底解毒,也可以将毒性完全压制住。” 俞云双这番话说得在理,但终归只是猜测罢了。 赵振海顿了顿,说了另一种可能:“要是……下毒之人就是单纯地想要在事成之后杀人灭口呢?” 俞云双偏过头去,执拗道:“不会的。” 赵振海喟叹了一口气。 若是到了这个时候,他还琢磨不出来俞云双的反常是为何,便是他太过迟钝了。 俞云双的身边,定然有她十分在意之人中了五觉散之毒。在心中逡巡了一番可能的人选,赵振海迟疑道:“既然如此,回到彦国可能是能拿到解药的唯一办法了。” 这毒本就出自彦国,赵振海原先在大宁境内查五觉散的时候,连半点儿沾边的毒都找不到,听了俞云双的话从彦国入手,才有了转机。 既然毒是彦国的,解毒的方法必然也在彦国。 俞云双低低“嗯”了一声,将手中的书页放回到桌案上站起身来,缓缓踱步道:“在没有拿到解药前,五觉散只能依靠药物抑制蔓延……” 赵振海言是。 俞云双攥了攥一直放在襟口的长公主令。楚老先生曾经说过,长公主令可以抑制卓印清体内的五觉散之毒。 “我要出城一趟。”她突然道。 “长公主?”赵振海没有想到俞云双会做出这个决定,一时间错愕在原地。 俞云双道:“我有事要出城一趟,你且先回去罢,若是还发现了有关五觉散的记载,一定要说与我听。” 赵振海猜出了俞云双是要去见卓印清,只不过这个时辰,驸马的车驾只怕已经出城了。 “我明白了。”赵振海躬身应道,直起身来正要与俞云双一同出书房,便听到了前院传来一阵喧哗声。 俞云双以治军之道治府,府中上下素来规矩严明,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杂乱的情况。 赵振海心中诧异,侧过头来望向俞云双,便见她的眉头也是微微蹙起的。 就在赵振海猜测前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赵振海听到了一个声音在急急呼唤“殿下”。 那个声音十分耳熟,应该就是来自方才入府时向他问话的囊萤。 “殿下!”囊萤的声音随着她的人越来越近,待她绕过了回廊,出现在两人的视野中时,就连赵振海也怔在了原地。 因着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这个人一袭玄色锦衣,腰系玉带,线条刚毅俊朗的面容上,眼眸如星辰般璨亮。 竟然是本应该战死沙场的裴钧! 看到了裴钧,就连俞云双的脚步也是一滞,凤眸微微睁大,似是不敢相信他的出现。 他大步走上前来,双膝一弯,对着俞云双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臧山一役,宁军大败,亦连累你派出支援我的五万鸾军损伤惨重,身为主将,我难辞其咎,还请长公主责罚!” 裴钧的这一跪仿佛重重地跪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俞云双的唇色发白,僵直着身体伫立在原地。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裴钧还活着,本该不存于这世间的人,却在这样的一个日子突然出现。熟悉的声音,熟悉的面容,却让人嗅出了一丝奇诡的气息。 四周一片静谧,就连风都停止了流动。在场众人皆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大气都不敢出。 许久之后,俞云双终于拖着脚步一步一步走到裴钧的身边,搀着他的胳膊将他扶了起来。 手中的触感是那么的真实,俞云双的眼眶有些模糊,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失语了,嘴唇张张合合了许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裴钧?” “是我。”裴钧的声音低沉,抬起头来静静凝视着她,眸光像是一汪深潭,“我回来了。”   ☆、第133章 只一句我回来了,顶得过千言万语。 俞云双掐着他的手臂,气力大到手都在发颤,仿佛这样才能证明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 良久之后,她深吸一口气松开了裴钧,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平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钧亦收回了视线,垂首道:“臧山大战,我率宁军中军直击敌军正面,打算与前锋前后包抄,将其剿灭于腹地……” “我问的不是这个。”俞云双打断了他,“此战的内情已经查明,是监军和康与季正元以权谋私之过,与你没有半分干系。我只想知道你分明还活着,为什么到了现在才回来,你去了哪里?阿珩……阿珩可知道你回来了?” “我方才回到裴府的时候,他正在府中。” 裴珩是他的亲弟,理应第一个知道。俞云双心下微宽,便听裴钧继续道:“宁军战败之后,我身负重伤,被太子翊所擒。他没有杀我,反而伪造了我战死沙场的假象,以达到扰乱军心,逼迫大宁退兵的目的。在那之后,便有隐阁人前来接我,似是隐阁主付出了什么代价与太子翊做交易,才保住了我的性命。” 是他?俞云双的气息沉了沉,他分明知道,却一直不告诉她,究竟想做什么? “之后我便被隐阁主囚禁于殷城,一直到了今日。”分明是一段曲折动魄的往事,裴钧却说得十分平直,仿佛事情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般,“若是没有隐阁主,我活不到今日。但亦是因为隐阁主的存在,我大宁军队才会惨败至此。” 俞云双的眉心微皱:“此话怎讲?” “我在臧山一役之前,发现了隐阁用来与彦国传递消息的暗哨,便派人向你送了一封信,不知你是否收到?” 那封信几经辗转,到达俞云双手中的时候,裴钧的灵柩已由裴珩扶着回到了凌安。 “当时我便怀疑隐阁与太子翊相勾结,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便只是书信告知你提防于他。”裴钧深吸一口气,缓缓道,“直至我被太子翊所俘,才从他那里得知,那位帮助太子翊扭转颓势,重定乾坤的军师,便是我大宁久负盛名的隐阁阁主。” 裴钧眸光眸光凌厉道:“当初潼城与他兵戈相向时,我只知他身份,并不知道他就是你的驸马,否则我定然一剑杀了他,以绝后患。” 此话一出,众人的表情各不相同。 一个是清华如玉的卓印清,一个是翻云覆雨的隐阁主…… “隐阁主……便是驸马爷?”囊萤一口气卡在嗓子眼,瞠目结舌看向俞云双。 俞云双的容色平静,想必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囊萤呼出了那口气。 难怪俞云双分明与驸马鹣鲽情深,仍不避嫌地进出隐阁。难怪每每自家驸马生病,隐阁的楚老先生与颜姑娘来得比谁都勤。难怪驸马时不时不回长公主府,俞云双却从来没有多说什么…… 一切的疑惑到了如今都明朗起来,只是再往深里细细琢磨,便品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囊萤一直以为卓印清此番回彦国,是因为彦帝圣命难违。如今真相大白于天下,卓印清一直以隐阁主的身份参与彦国诸事,以他的手腕,今天得来的一切,想必不是无辜受累才前去彦国那么简单。 “所以……驸马爷此去,若是不出意外,必然能继承彦国的帝位了,对么?”囊萤小心翼翼问出口道。 俞云双未答她的话,抬步便越过裴钧就向前走去。 裴钧一把牵住她的手腕:“你是要去阻他么?他做了这么多,无非是为了在成全你与谋得彦国帝位之间做个两全,如今你即将御极,他与帝位也近在咫尺,你何不像他成全了你一样成全了他?” 俞云双回眸冷冷睨他:“你怎么也替他说话了?” “我欠了他一条命。”裴钧道,“而且我知道,你就是他的软肋,他若为彦国的新帝,大宁在往后数十年内必然无虞。” “大宁……”俞云双低笑出声,似是听到可笑的笑话一般,“大宁……” 她缓缓阖眸,狠心一拂袖。 纤软的宫装衣袖从指缝间擦过,裴钧伸手再捞时,她的人已行远。 ~ 清河王回沂都的车驾于午时出发,到了此时其实已经走很远了。俞云双策马一路向西,每与他近一点儿,心中的彷徨便更深一点儿。 裴钧的话就像是一条线,将一切都贯穿了起来,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脉络。 她以为他执意回到彦国,是为了登上那个位置。 直到他将裴钧送回来给她。 两人业已一拍两散,他想要走,只管走便是,管她那么多做什么? 五觉散,中毒者的毒性会随着每次发作加深,直到五觉被吞噬殆尽,人即便不死,也会成为一个对外界毫无感知的活死人,生不如死。 而如今,他失去了听力,五觉散已经发作至了第四重…… 俞云双攥紧了手中的马缰。 他是料定了自己时日无多,放心不下她,才安排了这么一出! 无论言语多么蛊惑人心,感情却是最做不得假的。俞云双记得两人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她怀疑过卓印清的身份,怀疑过他的目的,却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对她的感情。 他为她做了那么多,那她呢? 马缰陷入掌心,不知为何疼的却是心口。 卓印清的车驾一如既往地四平八稳,俞云双快马加鞭行了半个多时辰,远处已然现出彦国旗帜的一角。 随行的屈易听到了身后的动静,放缓了马速回过身来向后望了望。 “怎么了?”行在他身边的阿颜开口问道。 “有人。”屈易道,“马速很快。”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已经能猜出了来人是谁。 “我去看看阁主是否清醒了。”屈易道,打马行至队伍最中央的马车前,掀开帘幕与里面的蒙叔对话了几句,再回来时,对着阿颜摇了摇头,“还昏迷着。” 他调转马头:“我去问问长公主前来所为何事罢?” “我也去。”阿颜追上他道。 屈易却伸出手臂拦住了她:“你去不合适。” 阿颜浓密的睫毛微微垂下,盖住眼眸中的神情:“以前我去是不合适,到了这个时候,我去不是正合适么?” 屈易沉默了一下,收回了手。 卓印清的身份在这队前往彦国的车驾中想来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俞云双一路上认出了不少以前在隐阁之中便见过的面孔,而其中最为熟悉的,便是前来迎接的屈易与阿颜两兄妹。 “他呢?”俞云双直截了当问道。 “阁主身体不适,此刻正在休息,只怕见不了长公主了。”屈易回答道。 “也好。”俞云双淡淡道,“本宫也不是来见他的。” 见屈易目露询问之色,俞云双从袖中掏出一块白润宛若凝脂的令牌,正面以隶书镌刻了“无双”二字,背面是一个“令”字。 正是那枚等同于俞云双性命的长公主令。 俞云双右手缓缓收紧,掌心的长公主令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阿颜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屈易的眼眸却忽然睁大瞪大。 俞云双摊开手来。 原本还完璧的长公主令被她生生攥成了两半,碎裂处的棱角锋利,割破了她的掌心,雪白的面上染着殷红的鲜血,看起来格外怵目惊心。 “长公主!”屈易低呼了一声。 俞云双将其中的半枚长公主令抛向了他:“替我交给他。” “长公主这是什么意思?”阿颜问道。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令牌上染着俞云双的鲜血,阿颜觉得它分外刺目。 “给他,他自会明白。”俞云双道。 卓印清应当回到彦国,无论是为了那个帝位,还是为了解毒。 裴钧说的没错,卓印清助她谋得皇位,救回了裴钧的性命,他成全她至此,也该换她成全他一回。 这长公主令既然可以压制他身上的五觉散之毒,那么她留一半给它,希望它能助他压制体内的五觉散之毒,便是她对他的成全。 但是她比不过他,她的成全是有期限的。 长公主令便是俞云双的性命。卓印清曾经在俞云双第一次将长公主令交到他手中的时候,教他不要再将公主令交给任何人,包括他自己。如今长公主令碎成两半,她虽然依旧可以凭借其中一半调动手中鸾军,但令不完璧,就像是性命只剩下了一半,也许下一步的前行,便是万丈深渊。 说她自私也好,狂妄也罢。她便是在以自己来逼他,逼他在了结这一切之后回到大宁,将另外半枚长公主令亲自交还到她的手中,将她的半条性命还给她。 所以就算是为了她,他也一定要活下去,即便到时候他为了皇位不再愿意回来,她要听他亲口说出来。 俞云双走后,阿颜策马来到屈易的身侧,问他道:“你真的要将这半枚长公主令交与公子么?” 屈易拭去上面的血迹,将它小心翼翼包好放入自己的怀中:“既然长公主如此吩咐,我自然应当将它交给阁主。” 阿颜咬了咬嘴唇,忽然道:“不能给!” 屈易闻言侧过头来,皱眉看向她:“且不说别的,单单是这长公主令,便对于阁主体内的五觉散之毒有压制之效。” “可我们有十方草!十方草与长公主令的效用相仿,还要这半枚长公主令做什么?”阿颜一把攥住屈易的马缰,紧紧盯着他道,“玉碎成两半不是好事,那代表着恩断义绝!你也知道公子如今的身体是什么情形,他哪里经得起心绪的大起大落?这半块长公主令你不能给他!” 屈易凝眸看她,视线如锐利如鹰隼,仿佛一眼便能看到她心底一般:“即便是十方草,也有用尽的时候。” 阿颜抿了抿唇。 “我给你一次自己做决定的机会。”屈易将那半块长公主令递给阿颜,“你对阁主的称呼,也是时候改改了。”   ☆、第134章 终章 建和元年冬月十一,宁惠帝颁布退位诏书,曰帝位应以贤能者居之,故而禅帝位于其皇姐无双长公主。此让位诏书一下,一直沸沸扬扬的谶纬禅让之说终于平息了下来。 同年腊月,俞云双三却帝位未果,终是接过帝玺金印,登基为帝,并依旧尊养安殿季氏为太妃。 次年元月,俞云双改元为元熙。 元熙元年四月,彦国传来消息,清河王在众臣拥戴下入主东宫,太和殿太子加冕那日,殿中唯有宣旨的内侍和叩拜的百官,不见彦帝亲临。 这倒不是彦帝故意给这位新立的太子摆脸色。 太和门之变,彦帝折了最宠爱的小儿子,流放了自己的嫡长子,颇有一蹶不振之势。所幸清河王贤德,上可协助彦帝处理朝堂之事,下可俯察民心,才保大彦上下一片安宁祥和。 彦帝处处指望着太子殿下,即便心中对于他再如何,也不会在明面上表现出来的。 这也是卓印清对于彦帝的态度。 卓印清着太子冕服,戴九旒冕冠,在太和殿受封完毕,即便再不情愿,也还是要去紫宸殿谢恩的。 太子冕旒的颜色为玄,乌压压的颜色,更衬得他的肤色病态的惨白。入紫宸内殿之后,卓印清挥退了左右,径直走到了彦帝的床榻前。 此刻的彦帝鬓发如雪,双目浑浊,因着整日陷在过往云烟中无可自拔,愈发糊涂了起来。听到有人入内,彦帝先是唤了一声自己的贴身内侍,见没有动静,才撑着床头想要自己爬起来。 卓印清走上前去,搀着他的胳膊将他扶起来。 彦帝迷茫地凝视了他许久,神色倏然剧变,枯瘦的手指紧紧掐住他的手腕,半是恐惧半是喜悦道:“安宁!” 卓印清顿了顿,将手从他的掌中抽出来:“陛下只怕是认错人了,母亲早已仙逝多年。” “仙逝?”彦帝怔怔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喃喃道,“怎么会呢?她分明那么年轻……朕记得她爱穿颜色艳丽的衣裳,所以朕每每得了好看的云锦料子,都会留一匹给她。” 话毕,他显得有些兴致冲冲,竟然动作利落地从床榻上爬下来:“你且随我去留云殿看看,这么多年过去,那里早就被各种颜色的料子堆满了。” 卓印清立在原地,只沉默地看着他。 彦帝也发现卓印清没有跟上来,转过身来满怀期冀望向他。 两人便这么对峙着,彦帝似乎才察觉到了来人的不对劲,身体开始剧烈颤抖,以手捂住自己的脸,看起来分外仓皇:“这么多年……怎么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安宁你别过来!朕并不想要你死!怪只怪你是废帝的帝姬!不对,你不是安宁,你是她的那个孩子,那个不该出生的孽种!你怎么不随安宁一起死,你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上!” 卓印清阖了阖眼眸。五觉散便是有这点好处,不想听的话,只需阖了眼,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待到彦帝终于停了嘴,卓印清声音冷清道:“我是来谢恩的。” 彦帝的身体晃了晃,缓缓转身重新坐回到床榻之上。 “你不必谢恩。”他道,“若不是我没有别的办法,这个位置不会属于你。” 卓印清无所谓地笑了笑。 彦帝的身体不济,加之方才情绪波动过大,再坐下来时,眼前便有些发晕。他眯着眼睛盯着卓印清看了许久,突然道:“看你的面色衰败成这幅模样,身上的五觉散之毒,怕是还没有解罢?” 卓印清道:“我身上的毒能不能解,难道不是陛下最清楚么?” “是啊……”彦帝低低笑出声来,“五觉散,自种下以后便会在五脏六腑生根。朕那两个孩子斗不过你又能怎样?反正你就要死了,朕也要死了,安宁已经死了,到时候我们一家子在黄泉路上会首,如此想想当真是不错。” “她不是会入地狱的人。”卓印清道,“即便你入地狱了,我入地狱了,她也不会在那里。” 彦帝的呼吸一滞,似是想到了什么往事,又开始在口中碎碎呢喃。 四月天是万物充满生机的时候,只是这紫宸殿却一片阴气沉沉,即便外间的阳光再大,也照不进这位垂死的帝王的心里。 卓印清轻叹了一口气,向老皇帝行了一礼,正要离开,便见到彦帝的眼眶红了起来,压抑着哽咽了一声。 “你见到我的安宁了么?”他张口,嘴型如是说。 “她死了。”卓印清说完,又补充道,“被你毒死了。” 彦帝的眸光开始剧烈颤抖,蜡色的手指拼命撕扯着床榻上的铺垫,湿润着眼眸悲吼道:“如今天下尽安宁,她却回不来了……” 卓印清转身离开了紫宸殿。 他分明没有听过彦帝的声音,却句话却似是生了根一般,带着彦帝的音调和口吻,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脑中回荡。 通向宫外的甬道很是幽长,卓印清初始步履还平稳,到了后来却渐渐急躁起来,仿佛想把彦帝的声音从脑海中甩去。 眼前蓦地昏暗,卓印清明白是因为心境起伏太过激烈,五觉散又要发作了。 今日是他的册封大典,屈易无法跟在他的身边,恐怕只能靠自己咬牙撑过去了。在一切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卓印清从怀中掏出了半块似玉非玉的物事。 那是俞云双留给他的半块长公主令。 说来也奇怪,俞云双的血分明只在上面沾染了片刻,便被屈易拭去了,却不知道为何,血渍竟然顺着碎裂的纹理渗了进去,再怎么擦拭都恢复不到原来的样子了。 卓印清将那半块长公主令紧紧攥在手中,视线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他不能死。他对自己道,如同每次五觉散之毒发作时对自己说的话一样。 因为有人还在等他回去。 方才彦帝那句“天下尽安宁,她却回不来了”依然在他的脑中回荡,卓印清垂头闷咳了两声,唇角勾起苦笑,他又何尝不是? 如今满目尽无双,他却回不去了。 彦帝终究没能熬过这名为愧疚的煎熬,驾崩于一个暖意融融的六月天。 他是在沉睡之中悄无声息地走的,当卓印清闻讯入宫时,彦帝已然僵硬了。 内侍宣读了传位诏书,在众人向新帝叩拜完毕之后,对着卓印清低声道:“大行皇帝另有话教奴婢私下说与陛下。” 卓印清示意左右退下。 内侍向着他跪下去,从袖中掏出一个用来盛放丹药的锦盒递向卓印清:“这是大行皇帝给陛下的解药。” 辗转到了最后,彦帝对于废帝一族的恨与畏惧,终究是没能盖过他身为一个帝王的责任。 内侍垂着头继续道:“大行皇帝说,这解药是他留给安宁郡主的。如今二十多年已经过去,药效是否还在已不得而知,会不会变成了□□也不得而知,还望陛下谨慎处之。” 以卓印清对于大行皇帝的了解,前面那些话定然出自他口,后面那句话,只怕是内侍害怕得罪新君,自己加上的。 卓印清打开锦盒看了看里面毫无光泽的药丸,开口问道:“他……可还有什么别的话?” 内侍将头垂得更低,声带讨好道:“大行皇帝临走前还不住喃喃说,帝位上坐的人必须姓彦。不过这话没传到外人耳中去,陛下若是不想改姓,这句话听听便是,奴婢的记性差,事情说出口就忘了,这世上也就知道陛下一人知道此事。” “哦?”卓印清琥珀色的眼眸仿若不可见底的深渊,微笑道,“其实他说的没有错,我亦认为在那位置上坐的人,理应姓彦。” 元熙元年六月,彦帝驾崩,继承帝位的不是万民所向的皇太子卓印清,而是当年废帝太子留在世间的唯一一条血脉,名唤彦长庚。 长庚登基那日,卓印清的五觉散发作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重,病榻前守着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他的脉搏却愈来愈微弱,完全没有醒转的迹象。 楚鹤将卓印清从宫中带回的那个锦盒攥在手中,紧锁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楚老先生。”蒙叔的眼眶干涩,指尖搭在卓印清腕间的脉搏上,不敢移动半分,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感觉到卓印清依然活着,“这药既然已经证实是五觉散的解药,为何到了这样危急的关头还不用?” “师父。”一旁守着的阿颜亦低低唤了楚鹤一声。 “你们懂什么!”楚鹤将锦盒“啪”的一声阖上,焦躁道,“这解药确实能解五觉散之毒不假,却是以以毒攻毒的法子!你们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句话一出,蒙叔还在疑惑,阿颜面上的血色已倏地退下来,看起来比病榻上的卓印清还要颓败。 卓印清的五觉散是从安宁郡主那里遗传而来的,因着隔着一个安宁郡主,他体内的五觉散之毒没有直接入口服用那么霸道。 以前大家总庆幸卓印清的毒没有别人的深,如今这一点却意味着能解五觉散之毒的丹药,不可能解卓印清的毒,甚至会在强行服用后毒性相冲,变成另外一味要么见血封喉,要么潜伏在身体里,不知何时便可能置人于死地的□□。 “那……”阿颜张了张嘴,六神无主道,“我们该怎么办?” 话音甫一落下,蒙叔的背脊蓦地僵硬起来,手从卓印清的腕间松开,颤颤巍巍地探向他的鼻息,而后又疯一样地移到他的脖颈间摩挲,声音尖利道:“没脉搏了……楚鹤!楚鹤!” 楚鹤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来,方拉过卓印清的手腕要为他把脉,便听到了一声脆响。 卓印清自陷入昏迷起一直紧攥着的拳松开了,半枚沾着血色的长公主令坠落,在地上翻转了几下,发出“嗡——”的一声悠长呜咽。 六月十九日,宁国帝都凌安。 早朝散去,俞云双下御座回内殿,换了一身常服,溜达着溜达着便出了宫门。 自古以来帝王衣食住行皆在宫中,众臣也希望今上只呆在宫中哪儿都不去,偏偏俞云双自即位之后,便没有随过他们的愿,皇夫之位一直空缺着不说,还时不时就往宫外跑。 幸好她最常去的地方不多,除了自己手下鸾军的校场,便是长公主府。 因着她的做法一不是出游,不劳民伤财,二总有侍卫相护,安全无虞,百官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去了。 俞云双今日去的便是长公主府。 六月的晌午,总归是燥热难耐的。俞云双伫立在长公主府墙投下的阴凉处,拭了拭额上的薄汗,正要抬步跨入府门,便听到身后有人唤她“陛下”。 俞云双回身,是裴钧立在石阶之下,躬身向她行礼。 俞云双道:“既是在宫外,裴大将军无须多礼。” 裴钧起身,想凝视她却又情却,便只能收敛了视线,不着痕迹地落在她弧线柔美的下颌处:“陛下又来了。” 耳畔是此起彼伏的夏蝉鸣叫之声,让人万分惬意,俞云双笑了笑道:“御园里的榴花五月后便开了,这里却不知道为何一直含着苞。朕今日过来,便是想瞧瞧它开了没有。” 裴钧问她:“这里的榴花是新植的么?” “去年植的。”俞云双回答完,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勾起唇角道,“去年他一面吃着枇杷一面植木栽花,石榴树十株里面活了两株,墨兰一株都没活,地上却发出来不少不知名的小芽儿,我寻了花匠来打听,才知道那是枇杷芽。” 俞云双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裴钧却知道那个他,说的便是卓印清。 将头垂得更低,裴钧道:“既是新植的树,陛下总归要多给它些时间适应的。” 俞云双说她也是这么想的,而后话锋一转,问他:“裴小珩的亲事准备的如何了?” “已定好了日子,在下月初十。” “御史大夫邱老家的嫡女我见过,是个性情温婉的女子,总归是配得上他的。”裴珩当年对于阿颜痴迷的模样俞云双依然历历在目,如今他的性子虽然内敛了不少,对于这桩婚事却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抗拒的。 俞云双轻叹了一口气,对裴钧道:“他会明白你的苦心的。” “希望如此罢。”裴钧低垂的眼帘盖住了眸中的复杂情感,虚虚向上抬起看了俞云双一眼,又重复了一遍,“希望如此罢。” 俞云双与他又闲话了几句,便提起裙裾入了长公主府。昔日繁华的府邸,如今没了她,没了驸马,没了入宫随侍的囊萤映雪一干人等,看起来冷清了不少。 沿着抄手游廊,俞云双缓步向着内院的方向走,在游廊尽头的转弯处,她无意间向着侧旁一瞥,便被眼前的景象钉在了原地。 前几日还含苞的石榴花已然尽数绽放,树下有人着一件月白色素衣,静静伫立在那里赏花。 石榴花开嫣红似火,染不上他的衣衫鬓角,只将他的背影衬得更加朗润风流。 “你……”俞云双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小的连她自己都听不见。 那人却捕捉到了,转过身看到是她,精致眉眼漾出一抹笑意:“你来了,我等了你许久。” 俞云双觉得自己是被夏风迷了眼,才会以为他回来了。伸手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他依然在。 他向着她走来,将半枚沾着血色的长公主令递向她:“我来将它还给你。” 俞云双却未接,冷冷道:“你便只是向朕来还它的么?” 她的态度倨傲,像极了两人初识的模样,只不过当时她对他自称“本宫”,如今变成了“朕”。 卓印清“啊”了一声,面露尴尬之色道:“我也来将自己还给你,就是怕你不要了。” 俞云双薄唇微抿,偏过头去不看他。 卓印清趁机执起了她的手:“让我看看你手上的伤。” 不问她最近如何,不问她还要不要他,先看她手上被长公主令划破的伤。 俞云双气笑了,抽回自己的手,声音却染上了湿意:“一年都要过去了,哪还有什么伤!” 卓印清最见不得她哭,她一哭,他便会心乱如麻。手足无措地将她揽在怀中,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卓印清笨拙地轻抚她的背脊,口中一遍又一遍劝哄道:“是我回来的太晚,我错了,莫要再哭了,好么?” “当然是你的错。”俞云双将脸埋在他的颈间,声音闷闷道,“你这次回来,还要走么?” 卓印清的手一滞,对她说不会:“以后都不会再走了。” 所幸那枚解药终归是顶些用的,日后如果还会发生什么,只要他还活着,就都不会再离开了。 卓印清能感受到领口淡淡的湿意,带着一丝温热,那是俞云双的眼泪。他将她揽得更紧一些,轻舒一口气道:“幸好你在等我。” 俞云双“嗯”了一声:“也幸好你没让我等太久。” 我知你在等我,又怎么舍得你失望。 爱你如饮鸩,凭此解相思。 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久久小说网(www.jjxsw.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找好书,看好书,与大家分享好书, 久久书友1号群 466610122 久久书友2号群 28353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