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久久小说网(www.jjxsw.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找好书,看好书,与大家分享好书, 久久书友1号群 466610122 久久书友2号群 283531990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双骄 作者:尼罗   【短介绍】   一场一言难尽的民国大型多角恋。   【长介绍】   穷小子张嘉田,真喜欢叶家的大小姐叶春好啊!   叶家一朝破产,叶春好也从大小姐落魄为一无所有的孤女。张嘉田总算得了英雄救美的机会,叶春好是个讲理的大姑娘,很领他的情,承认他是本胡同最为英俊善良的小流氓。眼看小流氓得寸进尺惦记上自己了,叶春好没好意思直接说自己看不上他,直接一扭头一跺脚,投奔社会自谋生路去了。   叶春好进了督理府,本想做个家庭教师混碗饭吃,没想到,遇见了雷督理。   张嘉田尾随着也进了督理府,本想把叶春好的差事搅黄,娶她回家做老婆,没想到,也遇见了雷督理。   雷督理,掌管一省军政大权,年轻有为,病美男,真和蔼,真可爱,待她与他都真好,恩情比山高、比海深。她和他如何报恩,才能如他的意?   怎样都不如他的意,怎样都是对不起他。   所以,很少自我检讨的雷督理,好生气!   张嘉田,也好生气!   叶春好看似云淡风轻,其实同样好生气! 第一卷 第一章 小张的爱情   民国十二年春,北京。   张家田坐在茶馆里,听说书先生讲《唐伯虎点秋香》,听着听着,心思就飘了,飘到一个大姑娘身上去了。   他今年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光棍一条,正是娶妻生子的年纪,然而无妻无子,所以不想大姑娘才怪。其实他生得人高马大小白脸,是个很英俊的小伙子,家里还有一所现成的小房,照理来讲,讨个老婆是不为难的,问题是他不肯按照道理活——张家原本是贩粮食的,不富也不穷,结果惯出了两个游手好闲的儿子来,等到老两口子先后走了,余下这俩儿子“兄弟同心”,也没用多久,就把小小家业败去了大半。张家田是老二,算是兄弟中比较智勇双全那一个,老大张家粮在智的方面略微欠缺一些,去年惹到了本地一个有名的大混混,被大混混一仗打得没了影子——没死,也不知道是逃去了哪里,反正这人就是没了,连根头发丝儿都没留下。   家粮一没,家田就独自撑了门户,自己过得也挺好,唯一的问题就是入不敷出、总闹饥荒。饥荒的问题尚未解决,他又动了春心,看上了人家叶家的大小姐,叶春好。   春好今年十九岁,生得是:削肩长颈瓜子脸,芙蓉为面柳为眉。去年剪了头发,鬓发弯弯的掖在耳后,留一层齐齐的薄刘海,瞧着越发洁净伶俐。叶家本来也是买卖人家,叶春好的爹做生意,大概是小钱挣腻了,年过半百时起了邪心,开始拿出大笔金钱做投机生意,结果生意没做几年,就忽然蚀了大本,连铺子带房产全卖了,都抵不上债务。   叶老爷子自己溜了个无影无踪,留下的一个姨太太,也带着亲生的小儿子卷包逃走。叶春好本来是个无忧无虑的女学生,如今瞬间成了孤家寡人,并且贫困潦倒,并且还得负责还债。   张家田作为她邻居的邻居的邻居,平时常看见叶春好上学下学,心里早就有了这么一个美人的影子,如今美人落了难,他立刻嗅着气味找上门去,想要英雄救美。   他没想到,那美人竟然并不要他这个英雄来救。   叶家已经被债主子自行瓜分完毕了,房子院子都没保住。叶春好收拾出了一只大皮箱,随时预备着搬家。张家田这些天总来帮忙,她和他熟了,因他在家排行老二,所以她便唤他一声二哥:“二哥,您来得正好,我除了这只皮箱,还有一箱子行李,将来我若是搬离这里了,那一箱子行李,暂存到你家里几个月,成吗?”   张家田一愣:“你要上哪儿去?”   叶春好答道:“这房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让人收走,我同学家里有一间小空屋子,我已经和她说好了,到时候就把那间屋子租给我。如今趁着还有时间,我打算出去到处走走,看看自己能不能谋到一份职业。”   张家田听了这话,吓了一跳:“你胡说什么呢?”   这回换了叶春好一愣:“我不赚钱糊口,怎么活着呢?”   张家田这才反应过来——他老觉着大姑娘想要赚钱,那就只有往下流那条路上走。要不然她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蓝,能干什么?就算是给人缝缝补补洗洗涮涮,那也都是力气活儿,凭她的细胳膊嫩手,干那些粗活,还不累断了骨头?   “你别胡想了。”他正色说道:“咱们街里街坊的,我能看着你挨饿吗?糊口的事儿不用你惦记,我管得起你一天三顿饭。要不然你这年纪轻轻的姑娘走出去,不受欺负才怪了。”   他这话说得诚心诚意,一点也没有要趁火打劫的意思,即便叶春好并不因此感激得以身相许,那也没关系,他白养着她也不委屈。而他说这话时,叶春好一直抬眼看着他,神情是温柔坦然的,锐利藏在了瞳孔里面。   “你是好人,我知道。”她开了口,心平气和的,声音特别好听,特别讲理:“可我也没有因为你好,就死吃你一口的道理。”说到这里,她展颜一笑:“二哥,你甭管啦!我毕竟上了这么多年学,能读书能写字,这点本领,多少应该也能值一点钱。你放心,我心里有数,行就行,不行就不行,我不逞强。”   说完这话,她又是一笑,笑得眉目弯弯,真有满面的春色与春光。张家田本是在呆看着她,她一笑,他傻乎乎的,忍不住也跟着她笑了。   “行!”他醉倒在了那春风一样的笑容里,面红耳赤豪情满怀,说话都是醺醺然:“记住你的话,千万别逞强。有二哥在,饿不着你。别说一时,就算管你一世,二哥也愿意!”   张家田这么说,完全就是话赶话,他想横竖叶春好吃不了苦,终究还是要投入自己的怀抱。说完这句话,他回家就开始拾掇起了屋子。爹娘留下来的这所小院子被他们兄弟住了几年,住得仅比马圈高明些许,无论如何迎接不了美人,所以他悄悄找来裱糊匠,先把四壁和天棚糊了个雪白。   然而就在他买来新棉花,要雇隔壁的老婆子给叶春好絮棉被时,噩耗传来:叶春好居然真找到了一份差事!   她到雷督理府里,给雷督理的三姨太太当家庭教师去了!   做家庭教师,管吃管住,一个月二十块钱的薪水,是好老妈子的两三倍。这倒也罢了,问题在于“督理府”三个字——叶春好若是住进了督理府,那么他张家田一介草民,可怎么进去瞧她呢?   张家田坐在家里,守着二十斤新棉花,傻了眼。   借酒消愁的过了小半个月,张家田渐渐看不起了自己:为了个小娘们儿要死要活,真他妈的不是男子汉!   为了恢复自己男子汉的身份,他剃头刮脸洗了个澡,重新上街见了天日。他这样的野小子,身边兄弟最多,从来不缺玩伴,然而今天他自觉着臊眉耷眼,不由自主的就要贴着墙边走,生怕让人瞧了去。小兄弟们都知道他看上了叶家大小姐,还都知道他这回得了机会,十有八九是要美梦成真、把那落了难的叶美人儿娶回家里。可是谁知道叶美人儿那么要强呢?谁又能想到这年头的大姑娘念了书,居然也能凭着学问挣饭吃呢?   说来说去,都是无解。他溜达进了天桥附近的一家茶馆里,想着闲坐一阵,打发光阴,哪知道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开了腔,讲的竟又是男欢女爱的红尘故事。他不想听,可架不住字字句句往他耳朵里钻,说书先生一提秋香,他就想起春好,像中了邪一样,满脑子都是春好,只有春好。   忽然间的,他心一动,一个念头浮了上来:“我怎么就不能学学唐伯虎呢?”   唐伯虎能为了秋香进华府,自己当然也能为了春好进雷府。若是实在进不去,那没办法,只好再想新主意;只要是有希望进,那自己就必得试一试!   进去之后,首先就要想法子把春好这份差事搅黄。那姨太太虽然是个女人,不能把春好怎么样,但雷府里还有个男性的督理大人呢!   雷督理的大号叫什么,他说不上来,这些年来连番打仗,胜者为王,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个将军那个司令的尊姓大名,简直记不过来。但张家田可以确定两点:一、这雷督理没死,此刻确实是个活督理;二、雷督理好像是一点也不老。   换言之,督理可能看上春好,春好也可能看上督理。   这么一想,张家田就彻底坐不住了。事不宜迟,他得想法子去! 第二章 当代唐伯虎   张家田有个兄弟名叫侯三,侯三的四姑原来是在阔人家做奶妈子的,认得许多同类。于是张家田给侯四姑送了四斤槽子糕和两篓上等水果,侯四姑便把他介绍给了雷府的李管家——该管家在当年还不是管家时,曾与侯四姑有过一段露水情缘,到了如今,人老心不老,二人偶然见了面,还要眉来眼去的传情。   雷府的门房正好缺个听差,侯四姑不来说情,那李管家也打算要出去雇个小子,侯四姑发了话,他乐得答应,做个人情。及至见了张家田本人,李管家反倒犹豫起来——他只是想添个小厮在门口,平时扫扫院子跑跑腿。让眼前这个仪表堂堂的大小伙子干这种杂活儿,怎么看都是埋没了他。   “好。”他沉吟着说:“你先干着,将来……”   没有后文,因为他不了解张家田的本性,所以不敢贸然的许大愿。张家田别有居心,也没打算在雷府出人头地,所以对着李管家笑了又笑,他装傻充愣的也没说什么。按照李管家的指示,他这天清晨在雷府大门内的长板凳上一坐,开始听候差遣。   坐了半个时辰,他坐不住了,溜达到门外东张西望,又仔细端详这雷府大门的气派模样。雷府门前是一片平整的敞地,红漆门柱,红漆大门,门外左右各有一座门房,清晨阳光照射着那高墙头上的碧绿琉璃瓦,照出了上方一片星星点点的辉煌。大门开着一扇闭着一扇,两旁站着荷枪实弹的卫兵,卫兵像假人似的,纹丝不动,莫说表情,连眼珠子都不转。张家田不是个乡巴佬,可若不是这大门内的叶春好勾了他的魂魄,他也绝没有胆量站到这样的两扇大门前来。眼角余光瞄着那两个卫兵,他心里还是有些惴惴的,因为都知道大兵不讲理,还有枪,敢杀人。他平时在街上打架斗殴,谁都不怕,唯独不爱招惹丘八,就是怕吃枪子儿。   “当大官是好。”他想:“光是大门口的这份威风,就够吓人的了。”   紧接着他又想:“这府里头,又得是个什么样儿呢?”   里头当然又是一番温柔富贵的景象,但因为和他实在是没什么关系,所以他好奇得有限,只是惦记着那富贵乡里的叶春好,又怕人家对她不好,又怕人家对她太好,有心托人给她带个信儿,又找不到相识的熟人。   无奈之下,他只得耐下性子傻等。如此等到了下午,他正坐在门洞内的长椅上,听身边几个老听差扯淡,忽然有所预感似的一扭头,就见一对美人相依着走来,其中一人梳着乌黑的齐耳短发,穿着白地浅灰柳条的旗袍,瞧着干干净净斯斯文文的,正是叶春好,旁边一人梳着两条大辫子,却是蓝衣黑裙白丝袜,一派中学女生的模样。   叶春好略微有一点近视,眯着眼睛认清了张家田后,她一点也不避嫌,脸上立刻就有了笑模样,一边快走过来,一边唤道:“二哥?你是找我来了吗?”   张家田见了叶春好的好模样,却是有点自惭形秽,强定了心神开玩笑:“不是,你再猜。”   叶春好摇了头:“那我可猜不出了。”   当着身后那群虎视眈眈的老听差,张家田不敢说实话,怕那帮人听了,要笑话叶春好。向旁走了几步避开了旁人的耳目,他小声说道:“你一个人在外面谋事,我不放心。正好这儿招人使唤,我又闲着没事,就过来了。”   叶春好听了这话,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才说道:“二哥,你真是的,拿我当个小孩儿看。可你是个自由惯了的人,如今干这个活计,不拘束得难受么?”   “我没事儿。干活挣钱,不比在街上混强?你个姑娘家都知道要强,我是个男人,更得干点儿正经事,对不对?”   叶春好看着他,点了点头,心里明知道他对自己有所图谋,可是又不能不承认:他对自己也是真好。   这时,张家田又道:“你知道我在这儿就好了,要不然我还犯愁,不知道怎么给你捎信儿。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受了欺负,或者是让人干活跑腿儿,都来找我,我给你干。”然后他对着那女学生微微一抬下巴:“去吧,那位小姐正等你呢。”   叶春好转身要走,临走前抢着对他小声笑道:“她不是小姐家,她是这府里的三姨太太,我的学生。”   话音落下,她转身跑回了那位三姨太太身边,两人像一对姐妹一样,继续并肩走出去了。张家田看着她二人的背影,就觉着春好真干净,真灵秀,像清晨一朵含苞带露的花。那三姨太太打扮得再嫩,再装女学生,也不如春好的一个零头。   所以,他也下了决心:非得尽快把春好带走不可了。   春好既是从大门走出去的,那必要走大门回来。张家田眼巴巴的坐在门内等着春好回来,那长凳上仿佛长了刺,扎得他坐不住。旁边一个名叫老吴的便抬头看他:“你这是闹痔疮了?”   “不是……”他心不在焉的敷衍答道:“我是看我妹子怎么还没回来。”   “那个女先生,是你妹子?”   “表妹,不是亲妹子。”   老吴笑起来:“表妹?那你小子就更甭等了。你表妹现在是三姨太太的宝贝,轮不着你惦记了。”   张家田和他相处一天,已经发现这人嘴敞舌长,此刻听他话里有话,心中立刻一动:“她顶个先生的名儿,其实不过是多念了几年书,其它什么都不懂,还是个丫头片子呢。三姨太太再缺人才,也犯不上拿她当宝贝啊!”   老吴听了这话,依旧是摇头嘿嘿发笑,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张家田等到了天黑。   雷府的门房,夜里也少不得人,张家田是新来的,理应多受累,正好他自告奋勇的愿意值这前半夜的班。春天的夜,还非常的冷,他躲在门房里,隔着玻璃窗向外望,心想这深宅大院里的姨太太,还有胆子彻夜不归不成?   他等了又等,迷迷糊糊的等到了午夜,他半闭着眼睛坐在窗前,困得向前直栽。大门外的卫兵都换了一拨,朦朦胧胧的,他能听到那帮大兵在抽烟卷扯闲篇儿。   “什么督理府。”他半梦半醒的低声骂:“他妈的还不如个好窑子。姨太太一走走一夜,家里硬是没人管。这督理真他妈是个当活王八的料!我操他——”   可是没等他骂出下文,大门外忽然响起了“咔咔”两声,十分的清脆响亮,震得他猛一抬头。他懵里懵懂的推门往外走,寒冷夜风迎头一吹,他立时清醒了个透,同时就见不知哪里来了一群士兵,兵分两路的把那朱漆大门左右推开,而胡同口射来直通通的光芒,他下意识的向旁边暗处一躲,这才看清原来那是一队汽车拐了进来,车门踏板上均站立着全副武装的士兵,可见这必定是雷府的主人回来了。   汽车前后约有四五辆,都是乌黑锃亮的大汽车,络绎的开进胡同,领头一辆正好停在了大门的正前方。张家田又听见了“咔咔”两声,这回觅声一瞧,才知道是穿了马靴的卫兵在跺脚立正敬礼。而车门踏板上的士兵各自跳下,机器似的退步侧身打开车门,一串笑语传了出来,正是学生装束的三姨太太先从车中钻了出来。   她先出来,紧接着转身又从车内拽出了叶春好。一边带着叶春好往里走,她一边笑谈,讲的都是这出戏怎么怎么好,那出戏怎么怎么坏,一阵风似的就把叶春好掇进了门去。   张家田站在暗处,一时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好在知道叶春好回来了,总算可以放一点心。领头的大汽车敞着车门还停在那里没有动,他眼看周围没有管事的,又仗着自己如今也算是雷府里的人,便意意思思的向前走了几步,伸了脖子歪着脑袋,想要借着汽车灯光,看看那大汽车里的装饰布置。哪知就在这时,车内忽然又钻出了一个人来。   他站在车门的斜前方,直勾勾的往里看,车里的人斜着身子迈出一条腿往外钻,很偶然的也抬了头。张家田猝不及防的和他打了个照面,就见这人穿着一身瓦灰色呢子披风,没戴帽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车灯光芒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张家田没看清他的面容,只瞧得他是大眼睛,眼窝微微的有点凹陷,显出了笔直的高鼻梁。   车里那人下了汽车,作势是要进门去,但后方跑来一名军官,先是喊了一声“大帅”,随即凑到那人身边,嘁嘁喳喳的耳语了一阵。那人歪头静静听着,同时漫不经心的抬眼看向了张家田——单是看,眼中脸上一点感情都没有。   张家田冷不防的和他打了照面,已经是觉得自己冒失了,如今又被他这么打量着,想躲又没处躲,越发的不安。那半老头子的一声“大帅”,已经坐实了前方那人的身份。如他所料,雷督理真的不老,一点都不老。   甚至称得上是年轻。 第三章 雷督理   清晨时分,张家田躺在仆人房内的床铺上,朦朦胧胧的闭了眼睛。熬了一夜,累是累的,然而精神上像是受了什么大刺激,兴奋得很,死活睡不着觉。   他心里装了两个人,一个不用提,当然是叶春好,另一个是昨夜新添加进来的,是雷督理。雷督理昨夜进门之前,分明是看了他好几眼——说“看”其实是不大准确的,那应该叫“审视”,仿佛他是个未落网的贼子,或者未入世的英才。   他一直觉得自己有点梁山好汉的风骨,不是怯官的人,偶尔有点怯大兵,但是大兵如果没带枪,那他也不怕。但昨天被雷督理的两只眼睛那么一审视,他像受了定身法一样,进退不得,真露出怯相了。   一方面怯,另一方面也有隐隐的羡慕。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他姓雷的就是高高在上的督理大人,自己这姓张的,也并不比姓雷的少了什么,却不是在街上混些粗茶淡饭,就是跑来当仆役。   “什么时候,我也坐坐汽车。”他那思绪是东一榔头西一扫帚,在督理和汽车之间乱跳,但事实上是他既没有看清楚督理,也没有看清楚汽车。   越是看不清楚,越要产生无边的想象,张嘉田心中乱纷纷的,躺了个魂梦颠倒。而与此同时,这世上另有一个人,心事和他几乎是一模一样,那人便是叶春好。   叶春好刚刚洗漱完了,慢慢的坐在镜子前梳头发,心里也装着两个人,一个是她自己,另一个是雷督理。   她的年纪的确是小,但幼稚归幼稚,她不傻。那三姨太太许是当初想念书而不可得的缘故,有个“女学生癖”,不但自己爱装扮成个女学生,还爱在女学生多的场合流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认识这位三姨太太的,反正前些天走投无路,糊里糊涂的便接受了对方的邀请,成了她的家庭教师。   起初,她很不好意思,因为那三姨太太对她真是太好了,薪水除外,还另给她做了几身春装,若是出门游玩看戏,也一定要带上她,其间一个子儿都不让她花。她以为是自己命好,先是有张家田,后是有三姨太太,都是肯帮助自己的人。然而如此过了一个多礼拜之后,她渐渐的感觉有些不对味。   三姨太太依然是天天拉着她出去游逛,但是在那跳舞厅或者戏园子里,她们开始经常遇见雷督理。偶然遇见一次,那没什么的,可是天天相遇,那未免就巧得过了分。   遇见了不算,还要常常的让她挨着雷督理坐。她虽然是个受了文明教育的姑娘,但并不打算活得太浪漫,尤其是现在穷了,更要自尊自重。她既然没有给雷督理当小老婆的心思,所以也根本不想挨挨蹭蹭的和雷督理并肩落座,若是被雷督理误以为自己想勾引他,那岂不是丢尽了脸?   幸好,据她所看,这套把戏自始至终都只是三姨太太一个人在耍,因为雷督理的态度始终是淡淡的,并没有对她格外殷勤。   把头发梳顺了,她从面前的首饰盒子里捡了一枚小发夹。盒子里有好几样头饰,都是三姨太太拿给她的值钱货,也不说是给,也不说是借,只亲亲热热的送到她面前来,让她别嫌弃、随便用。她先前也欢喜的戴了几样,后来发觉三姨太太别有居心,才不肯戴了。   “这也怪了。”她暗自忖度:“她们这样的人,不是最怕别的女子来争宠吗?怎么还肯主动介绍姑娘给她丈夫?”   紧接着她又想:“难不成,是她已经失了宠,所以想把我当个礼物送给雷督理,想要讨好?她把我笼络住了,我若是受雷督理的宠爱,她当然也能跟着得些好处。她若是完全把我控制住了,那更可以通过我,继续去控制雷督理。”   想到这里,她脸上发烧,忽然觉着自己是被玷污了。幸好雷督理不是那种见色垂涎的人,否则自己怎么办?自己有能力对抗一位督理大人吗?事到如今,脱身的唯一法子,就是离了这里。可前些天,她也四处打听过了,像她这样的中学毕业生,又是女子,简直没有像样的差事可以谋。平常一点的大学毕业生还闲在家里呢,何况她连中学都没正经毕业。   如果在外面找不到一碗饭吃,那么若是想活着,就只能去投靠张家田了。   张家田的心思,她也明白,若是吃了他的饭,恐怕就要给他当媳妇了。可问题在于:她没看上他。   她原来也常在胡同里看见他,印象不深,并且总觉得他不正经,是个小混混。他在她面前倒一直是个大好人,可她感激归感激,让她因此以身相许,她是决计不甘心、也不肯的。这样一算账,那就还不能贸然的离了这里。这里吃穿是不用钱的,她住上三个月,就能攒下五六十块钱呢!   她刚穷了几个月,就知道了钱的好处,并且是刻骨铭心的知道。爹娘都是不可信的,自己往日对小弟弟那样好,小弟弟跟着他亲娘逃走前,也一点口风都没透给她。倒是钱更可靠,几枚银元揣在荷包里,只要自己不花,它就一直在那里,从不骗她,也不弃她。   这样一想,她定了主意:不能走。   春好所住的这间屋子,是三姨太太院内的一间厢房。她是无论多么晚睡都能早起的,大不了白天再补一场午觉,但三姨太太就总要到中午才起床。三姨太太不起,她就没有事做。清晨枯坐在房里,她忽见房内桌上放着三只大红苹果,便走去用手帕把那三只苹果包起来,想要送给张家田吃。那苹果实在是好得很,大得宛如小瓜,她用大手帕把苹果包成了小包袱,拎着往前头大门走。   雷府大得很,她走了好几道回廊,又穿了好几处院子,这才到了大门口,偏偏那张家田睡觉去了,又不在。   春好不好去男仆们睡觉的屋子里找人,又知道这帮听差奸猾,自己若是把苹果放下,很可能会被他们偷偷瓜分吃了。吃了倒也罢了,可是若被人说起来自己无故给门房听差送水果吃,岂不是听着古怪?   所以提着那三个苹果,她闷闷的转身打算往回走。今日是个大晴天,这样早的时候,阳光便能晒出人的汗来。她为了避那骄阳,一路走得拐弯抹角,专找荫凉。快步跑过一小块没遮没挡的空地,她眼见前方拐过去便是一道长廊,当即一个箭步跃了向前。   她没想到那长廊里会忽然转出一个人来。   一个箭步跃出去,她简直是直撞进了对方的怀里,手里的小包袱摔在地上,三个苹果骨碌碌的乱滚。慌忙伸手向旁去扶廊柱,她抬了头,惊魂未定:“大帅?”   她的手没有找到廊柱,胳膊在空中慌乱的一抡,还是雷督理伸手扶住了她:“吓了我一跳。”   她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想要躲开他这一扶:“对不起对不起,我真是太冒失了。我……”   道歉的话没说完,因为她瞧见雷督理蹲下来,从自己脚边捡起了一个苹果。从裤兜里抽出一条丝绸帕子,他慢悠悠的站起身,把那苹果擦了擦——擦到一半,他不擦了,把那苹果给春好看:“摔坏了,不能吃了。”   春好也不知怎的,热得面红耳赤:“没事的,只伤了那么一块儿。”   说完这话,她想接了苹果就走,然而雷督理收回手,没有要给她的意思:“既然你喜欢吃这个,一会儿我让人往老三的院子里送几篓子。”   春好一听这话,慌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不是我喜欢吃,这是我拿去送人的。”   雷督理一听这话,倒像是来了兴致:“送谁?”   春好不想瞒人,坦白承认:“我有个邻居家的二哥,新近到了这府上当听差,就在前头大门那儿。我刚才想去瞧瞧他,没什么可带的,正好屋子里有苹果,我就包了几个。可是他昨夜值了夜,早上睡觉去了,我没找到他的人,就把苹果又带了回来——并不是我喜欢吃。”   雷督理抬头想了想,忽然问道:“昨夜我回家时,看家里多了个生人,是个二十上下的小子,是不是你二哥?”   春好连忙抬手向上比划了一个高度:“是不是挺高的,还有点瘦?那就是他了。”   雷督理点了点头:“你那个二哥,瞧着也有几分聪明相,让他打杂跑腿看大门,有点浪费。”   春好第一次和雷督理这样私下谈话,先前本以为他是个目空一切的军阀,没想到他其实竟可以是这样的温和。他冷淡时,她也冷淡;他一温和,她反倒有点手足无措。抬手把鬓边一缕短发掖到耳后,她微笑答道:“二哥那人很好,是个热心肠。”   雷督理又一点头,然后说道:“我还有事,你也回去吧!”   春好答应一声,转身走回廊下空地上,把另两个苹果找到重新包了起来,余下那个在雷督理的手里,她没好意思要,雷督理也没想起来给她。对着雷督理微微一鞠躬,她走进了长廊里,走了几步之后,她忍不住回了头,正看见雷督理在长廊尽头拐了弯,那背影笔直的,倒是真有几分军人的劲儿。   “他年纪不大,相貌称得上英俊,穿起西装来,也很摩登洋派,一点也没有军阀武人的粗鲁相,还握着一省的兵权,是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她想起了报纸上最近登的新闻,心中很是疑惑:“那为什么他的正房太太,一定要和他离婚呢?”   雷督理的太太名叫玛丽冯,出身于外交世家,是个中英混血儿,据说是非常的美,但是叶春好没见过她,她和雷督理闹了一年多的离婚,早搬回娘家去了。雷督理固然有权有势,但玛丽冯有英美法的朋友们撑腰,不怕他这个中国大人物。 第四章 大帅府   叶春好回了屋子,把那两只苹果放回桌上,苹果各自都摔伤了一块皮,但还不至于不能吃。她坐下来看着那两只苹果,心里想这苹果本是要给二哥送去的,二哥没吃着,反倒被他拿去了一个。这事可别传出去才好,要不然让人以为我避着三姨太太跑出去给督理送苹果,岂不成了丑话?   想到这里,她心里竟是存了一份别扭,无论如何排遣不开,直到下午到了上课时候,她才渐渐的把这念头丢了开。   在对门的西厢房里,她教三姨太太读书写字,以及最简单的英文——现在摩登的青年都会讲几句洋文,不懂得洋文,在番菜馆子里点菜都不方便,所以三姨太太立下决心,必要学几个洋词儿装装门面不可。   将几个英文单词弯弯绕绕的写了满篇子,三姨太太觉着手累了,便要下课休息。叶春好走到她跟前坐下来,开口说道:“三姨太太——”   三姨太太当即对她一举拳头:“揍你!你叫我什么?”   叶春好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得笑了。三姨太太的娘家姓林,闺名叫做林燕侬,论年纪也才二十岁刚出头,所以她定要叶春好唤自己一声姐姐。叶春好方才一时忘了,这回就笑道:“好好,你别动武,我重叫你一声燕姐就是了。我问你,等会儿吃过了下午茶,你是不是还要出去玩儿?”   三姨太太把胳膊肘架在桌子上,托着腮往窗外看:“天气这么好,在家里怎么呆得住?”   “那今天我就不奉陪了。我想温温书。”   三姨太太生着一双妩媚的丹凤眼,这时黑眼珠就悠悠的在眼皮下一转,望向了她:“温书?我还烫书呢!书本子有什么好玩的,值得你翻来覆去看?”   叶春好答道:“我只是偶尔一天不陪你,有什么关系。再说你也不缺我这一个陪客,督理不是总在戏园子里等你吗?你们两个看戏,不是正好?”   三姨太太抿嘴笑:“傻子,谁告诉你是他等我的?”   叶春好看她不是好笑,就把脸一扭:“我管你们夫妻两个是谁等谁呢,谁等谁不都是一样?”   三姨太太拿着腔调,叹了口气:“夫妻?你这话倒真是高抬了我。我的事就先不要提了,我只问你,你看大帅怎么样?”   叶春好立时警惕起来,但是脸面平静:“我统共只见了他几面,哪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呢?不过看着倒是挺和蔼的。”   三姨太太嘻嘻一笑:“不委屈你吧?”   叶春好怔了怔,随即把脸一板:“燕姐,你再乱讲,我可恼了。”   三姨太太睁大眼睛,做了个天真无邪的模样:“恼什么呀?你没听过这么一句话,叫做‘宁为英雄妾、不做匹夫妻’吗?难不成,你愿意出去嫁个平常的大学毕业生,一个月赚二三十块钱薪水,连个老妈子都雇不起,穷得要什么没什么?”   “我也没想嫁大学毕业生。”   “那——难不成,你心里的人,是昨天门口那个听差?”   “越发胡说了!”   三姨太太点了点头:“我说嘛!你这样如花似玉的人,还念过书,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和个听差好。”   叶春好红着脸道:“你别盘问我了,我实话告诉你,我根本就不想嫁人。当今女子嫁了人的,有几个是为了爱情?就算是自由恋爱结的婚,婚后男子喜新厌旧,那爱情也早淡了、没了。”   三姨太太笑吟吟的看着她:“然后呢?”   “我看婚姻这种事情,对女子并没有什么好处。”   “怎么没有好处?”三姨太太笑眯眯的反驳:“好比我吧,我在娘家,也无非是能吃饱穿暖而已,可是自从嫁到了这里,好吃的是吃尽了,好穿的是穿尽了,好玩的也玩尽了,这不就是嫁人的好处么?”   叶春好沉默了片刻,末了还是一摇头:“你没有自由。”   三姨太太一摊手:“我要自由有什么用呀?”   叶春好继续摇头,心里还有更激烈的话,但是不肯说,怕把话说狠了,会得罪人。三姨太太见她不言语,索性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压低声音笑道:“实话告诉你吧,大帅挺喜欢你的,所以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叶春好半轻不重的一拍她的手背:“你方才这话,我就当没听到,你也别再说了。你再说,我就当你是要撵我走了。”   三姨太太收回手,不以为然的翻了个白眼:“嘁!”   叶春好上午送苹果不成,下午又被三姨太太说得面红耳赤,像被挫了锐气似的,晚上纵是有了空,也懒怠再去瞧张家田了。   张家田不知道叶春好的遭遇,下午醒了过来,他坐在门房里,听老听差们嚼舌头扯闲话。门房里总有过期不久的报纸,有人对着报纸一个字一个字的认,认了片刻之后,见神见鬼的压低了声音道:“咱们太太闹离婚那事儿,怎么又上报了?”   此言一出,门房里的众人当即换了话题,张家田静听了片刻,听出了一点眉目,大吃一惊:“什么?离婚?离婚——是什么玩意儿?”   方才那读报纸的人,这时便答道:“这词是个洋词儿,说白了呢,男的跟女的离婚,就等于休妻;女的要跟男的离婚,就——就算是休夫吧!”   张家田开动脑筋,回忆了一番:“不是外国人才离婚吗?”   读报纸的说道:“咱们太太就是外国人呀!”   “那督理愿意吗?”   “这不都打一年多的官司了?太太前年年末就偷着跑天津租界去了,再没回来过。”   张家田听到这里,啼笑皆非:“这可真是奇了怪了。要我说啊,娘们儿不听话,就直接薅着头发臭揍一顿,包好!”   读报纸的一拍大腿:“谁说不是呢!咱们那个太太,长得漂亮,八成咱们督理舍不得揍,就把她惯上天了。要不说红颜祸水呢!”   话到这里,又转到了督理当年与祸水那一段青梅竹马的情缘上去,张家田插不上嘴,只能坐在一旁静听,倒是得了许多知识。原来雷督理和祸水自少年时便相识,当年瞧着分明就是一对金童玉女,谁也想不到如今玉女会和金童闹离婚。而除了玉女太太之外,金童督理还另有两位姨太太,两位姨太太也都是好人家的姑娘——出色的烟花女子,督理虽然偶尔也爱,但是坚决不往家里招。也正是因此,督理获得了一个“正人君子”的美名。   众人说得有来道去,张家田正听得有味,门房外却是起了一阵热闹。他正坐在门旁,这时就起身推门向外瞧,只见几名士兵合力扛了个巨大无比的木头箱子,正喊着号子往大门里进。一名副官站在门内,大声喊叫着指挥方向,可大门的门槛太高,士兵们本就累得双腿打颤,如今抬腿跨那高门槛子,一个个越发险伶伶的东倒西歪。张家田眼看其中一个瘦小士兵摇晃着要倒,想都没想,一大步便迈过去帮他扛起了箱子一角:“兄弟,你小心点儿!”   他刚一扛,那士兵便一屁股跌坐了下去,哼哼着再爬不起来。副官骂了一句,随即对张家田说道:“你个子大,帮帮忙,回头谢你!”   张家田知道自己目前算是“府里”的人,不是队伍里的人,和副官不是一派,那副官对自己客气一点,也无可厚非。他身体好,素来不惜力气,对着那副官笑着点点头,他也不怯生,问道:“这大家伙是要往哪儿搬?”   副官一边转身向前领路,一边答道:“往大帅那儿搬。”   张家田一听这话,还挺乐,因为在门房呆腻了,早就想找机会往这宅院深处走一走。哪知道只穿过了一座院子,那副官便让他们在一所洋楼前立了正。木头箱子落了地,两名士兵拿着撬棍上前,三下五除二的撬了钉子拆开箱子,原来这箱子里放着的是一架钢琴。   钢琴上面裹着一层白布,保护得密不透风。张家田见那副官没让自己走,便送佛送到西,同士兵们把这钢琴又一路抬进了楼里。   钢琴压得他抬不起头,他喘着粗气进入楼内,猛的就听那副官在前方喊了一声“大帅”。与此同时,他的一滴热汗落下去,没有摔成八瓣,因为楼内铺着一寸多厚的地毯,将他那汗水无声无息的吸收了去。   然后,他第一次听到了雷督理的声音。   雷督理吩咐副官把钢琴抬到空屋子里去,言简意赅,有气无力。   空屋子位于一楼的尽头,其实一点也不空,该有的家具全有,唯独空出一角,专等着这架钢琴来。众人合作把这三角钢琴稳稳的放下了,士兵们默然流汗,一丝大气都不出,唯独张家田是个不懂规矩的,一边拿袖子满头的擦汗,一边后退几步,晃了晃肩膀扭了扭腰。喘着粗气抬了头,他趁机看这房内的家具陈设,目光从内向外转了一圈,他喘着粗气又回了头,结果看见了雷督理。   他根本不知道雷督理是什么时候来的!   雷督理把双臂环抱在胸前,倚着门框站着,距他仅有咫尺之遥。他大惊之下,一口粗气没收住,呼的一声,全喷到了雷督理脸上。   雷督理愕然的看着他,倒是没翻脸。 第五章 一箭双雕   张家田圆睁二目看着雷督理,又下意识的抬手,把自己下半张脸都狠抹了一把。   他想起来,自己中午没赶上午饭,就吃了三个干巴巴的大烧饼。只吃了烧饼的嘴,加上消化良好的肠胃,应该不至于喷出熏人的浊气来。可雷督理明显是个挺讲卫生的人,而自己那口粗气也确实是全喷到他脸上去了,不管怎么讲,自己这行为都属于招人烦。   张家田自觉着完全不占理,所以静等着雷督理开口骂人。可雷督理看了他一眼之后,便扭头继续盯起了那名副官。副官正在端详着钢琴的位置,大约是觉着摆得很正了,转身对着雷督理一立正:“大帅,钢琴摆好了,请您示下。”   雷督理反问道:“好了?”   副官连忙回头去瞧,雷督理不等他瞧出端倪,又问:“你看呢?”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张家田感觉他像是在问自己,但是又觉得不可能。扭头看着雷督理,他和雷督理对视了两秒钟,然而依然是不能确定,故而抬手一指自己的心口,做了个口型:“我?”   做完这个口型,他又是一阵后悔——哪有这么和督理大人说话的?这不是找死么?   然而雷督理依然是没翻脸,只一点头。   张家田得了肯定,于是庆幸之余吸取教训,决定少说多做。对着钢琴瞟了一眼,他随即走上前去,招呼一名士兵道:“兄弟,帮我一把!”   张家田带着人,将钢琴向一侧墙壁移了半寸,屋子果然瞧着顺眼了许多。这回搓着通红的双手,他转向雷督理,虽然是知道自己这回没有出岔子,但依然是紧张,“如站针毡”。   雷督理挥手做了个斥退的手势,然后进屋走向了那架钢琴:“你是新来的?”   张家田刚要随着副官等人一起离去,忽然听了这句话,慌忙又站了住:“是,我昨天才来的。”   眼角余光瞥着副官和士兵们都敬礼出门去了,他自觉着是被那帮人抛在了这里。而雷督理转身靠着钢琴站住了,又道:“我家的家庭教师,叶小姐,对我提起过你,说你是她的邻居。”   张家田垂头陪笑:“是,我家和她家是一条胡同里的,我俩早就认识。”   说完这话,他想抬头,但是硬管着自己没抬头。目光向下直射着,他看见雷督理那双锃亮的皮鞋陷在厚地毯里,皮鞋上面是灰色的裤子,裤线笔直。   “你家不如她家?”雷督理又问。   张家田刚听到这话,没反应过来,一愣之下,不知不觉的稍微的抬了点头。紧接着明白过来,他盯着雷督理的胸膛答道:“是,她家原来生意做得不小,有两家铺面呢。我家……我爹就是个贩粮食的,他和我娘没的还早,我自己也没什么出息。”   当着雷督理的面,他觉得自己犯不上撒谎。这个天气,他热得汗流浃背,雷督理却还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毛线背心,瞧着一点儿热的意思都没有,于是他怀疑雷督理大概身体不大好,所以格外畏寒。   雷督理继续问:“你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吗?”   “有个哥哥,跟我似的,也没什么出息,还总闯祸,去年逃了,现在不知道死活,一直也没音信。”   话音落下,他觉得雷督理仿佛是慢慢的点了点头。   房内静了下来,雷督理侧过上半身,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的手指在钢琴盖子上敲了几敲,垂着眼帘盯着手指,他又问:“你读过书没有?”   “认识几个字,但是……小时候淘气,坐不住板凳,也没正经念过什么书。”   说完这句话,张家田听出雷督理丝毫没有藏怒,完全只是想盘问盘问自己的来历,不由得把心往下一放,胸中清朗畅快了许多,视线继续向上走,他这回敢于直视雷督理的喉结了。   “怎么想起当听差了?”雷督理转向他,又问。   张家田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来意。   把自己那点心思火速的捋了一遍,他低头一笑,答道:“大帅问我,我不敢隐瞒。其实我是奔着叶春好来的。原本我高攀不上她,是她家后来破产了,我才有了对她好的机会。我对她好,她对我也挺好,但她总觉得她念了好些年的书,不能白念,非要自立。我拦不住她,又不放心,只好跟着她来了。”   说完这话,他大着胆子抬了头,看了雷督理一眼。这回他可真把雷督理看清楚了,据他估计,雷督理也就是三十刚出头的年纪,天庭饱满,生了两道很威风的剑眉,双眼皮大眼睛黑睫毛,若是仅看他的眉眼,几乎有种庄严浓烈的美。但他面孔苍白,薄嘴唇也没血色,病态不但大大冲淡了他的美,甚至让他的美变了味道,庄严是不庄严了,反倒是阴森森的有了几分老气与寒气。   这时,雷督理忽然对着他一笑:“好。”   然后雷督理作势抬手,抬到一半却又说道:“弯腰。”   张家田不明所以,立刻微微躬了身。雷督理那只手随即落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好,你这话说得老实,我就喜欢老实孩子。”   张家田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比雷督理高了小半个头,所以要弯下腰来自降身高,便于雷督理拍自己的肩膀。而雷督理抬了手,又道:“回去吧!等我派人叫你。”   张家田直起了腰,满头雾水不明所以,但是懵懂之中一颗心跳得飞快,一种预感如同大风,在他脑海中呼呼的席卷,让他的身体几乎僵硬。他想问雷督理叫自己做什么,可又觉得不该问,问了,就显着太急,不大合适。   于是他就迷迷糊糊的笑着鞠了一躬:“那,大帅,我走了。”   雷督理“嗯”了一声,向外挥了挥手。   张家田又鞠了一躬,转身向外走去。走到楼门口时,他迎面遇上了一个戎装鲜明的军官,他对这军官有点印象,依稀听人说他是雷督理的卫队长。雷督理那么和气,这卫队长却是昂首挺胸用鼻孔看人,骄傲得很。随手一拦张家田,卫队长问道:“喂,大帅在吗?”   张家田听他语气不善,说起“大帅”二字时,是明显的毫无敬意,心中就有些来气:“在。”   下一秒,他被卫队长随便的拨到了一旁。   卫队长一路走进楼里去了,张家田站在楼门旁,气得够呛,心里暗骂卫队长:“孙子,你等着!”   张家田回了门房,被人笑话了一顿,都说他瞎殷勤,白挨了一趟累。他脸上傻笑,心中却是傲得很,心想你们懂个屁。   他刚消了这一头一身的汗,李管家来了。   李管家推门让他出来,他依言出去了,李管家带着他就走,且走且说:“你运气好,咱家大帅瞧上你了,要给你换个地方当差。”   张家田脚下走得飞快,但是不看路,只看李管家:“啊?”   李管家匆匆答道:“大帅那儿正好缺得力的人手,看你还有几分聪明相,又年轻可教,所以调你到他那儿去。端茶递水的活儿有勤务兵,不用你管。你呢,就当自己是个跟班儿,机灵点儿,勤快点儿,没人干的活儿你干,别嚼舌头别偷懒。大帅眼睛亮着呢,你好好的上进,他亏待不了你。”   张家田诚心领教,一路唯唯诺诺的点头。他既然肯听话,李管家也就格外的多嘱咐了几句。如此一路走去了雷督理居住的洋楼后方,他看见了一排藏在树荫下的仆人房。   仆人房不大,一共只有三间,粉刷得很洁净。张家田独自占了一间,就见房内家具齐全,竟然还有一部电话机。李管家说道:“这是内线电话,平时不是你当班,你尽管在这屋子里歇着,可大帅若是有时候急着用人,或者要专门找你问话,大概就要打这电话了。你听见铃响,接听就是,不要耽搁。”   张家田答了几个“是”。   李管家把该吩咐的话都吩咐尽了,便出门离去。而张家田坐在房内的小铁床上,双手扶着膝盖——先是扶着,后来就改成按。可饶是用力的往下按,还是按不住颤抖的双腿。   “我怎么就被那么大个督理瞧上了呢?”他头脸发烧,心跳加速:“难不成,我从此要发迹了?”   事到如今,他倒还没忘他原本的来意。不过和眼下的机遇相比,那来意立时显得有些小家子气。春好重要还是前程重要?这问题不好回答,但也不用回答。奔前程和娶春好并不是矛盾的事情,未必他就不能一箭双雕。 第六章 眼界   叶春好听闻了张家田的奇遇,心里很高兴。   三姨太太油嘴滑舌,总拿她和张家田开玩笑,并且一提张家田,就一脸轻蔑的说他是“看大门的”。叶春好虽然不爱张家田,但总觉得自己和他是同一阶级的,三姨太太这样瞧不起人,她嘴上无话可说,心里可是不大痛快。如今张家田虽然还是仆役身份,但至少不是“看大门的”了,总算是有了一点进步。   她终于还是给张家田送了一小篮包着洋纸的花旗橘子,另加一小罐茶叶。张家田收下了,见她要走,忙追着说道:“春好,你住的那个地方,我不方便去,你要是有工夫了,就常来瞧瞧我吧!”   叶春好听了这话,心里另有一番计较,但是不露声色:“好。二哥你也好好的干,我看你现在这样自食其力,比先前那样好得多呢!”   她是要拿大道理勉励他一番,但张家田听了,就以为她是在对自己提要求——当然呀!哪个姑娘愿意嫁给懒汉、受穷挨饿呢?   “放心!”他对着叶春好笑道:“我现在不像先前了。”   叶春好含笑点了点头,离了此地回到了三姨太太的院子里。三姨太太终究不是有恒心的人,读了这几天书,便觉得腻了,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叶春好闲了几天,倒是有些不安,感觉自己是白吃了人家的饭。进院之后直奔了上房,她想问问三姨太太到底要歇到哪天,可是一掀帘子进了门,她一声“燕姐”还没喊出来,慌忙就又要往外退。   她没想到,雷督理来了。   三姨太太拥抱着雷督理,连说带笑的来回摇晃着他,而她进门时,雷督理正好做了个动作——那是个不起眼的小动作,但偏巧就让她看见了。   她看见雷督理一挺腰,用小肚子那儿顶了三姨太太一下。   这个动作的意味,她是事后才反应过来的,当时她想都没想,凭着直觉便跑了出去。回到了自己住的东厢房,她倒臊了个满脸通红。而上房一直没动静,直又过了三十多分钟,她隔着玻璃窗,才看见雷督理推门出来。然而雷督理并没有径直离去,而是直奔着她这屋子走了过来。   在窗下站住了,雷督理抬手一敲玻璃窗。叶春好隔着窗子望向他,就见他对着自己一招手。   抬手理了理鬓发,她强作镇定的走了出去:“大帅。”   雷督理问道:“燕侬说,你懂英文,是吗?”   “懂一点点,不算好。”   雷督理从裤兜里掏出一只皱巴巴的信封:“劳驾叶小姐帮忙,把这封英文信给我翻译成中国话。”   叶春好迟疑的笑了一下:“大帅怎么想起找我来翻译了?我连中学都没毕业,我的水平……”   雷督理收回了信封:“不肯帮忙?”   叶春好连忙摆手:“不是的,您——您要是不怕我翻译得糟,那我就试一试。”   雷督理把信封重新递向了她,这回,他笑了一下:“辛苦,回头谢你。”   说完这话,他是走了。叶春好回房打开信封一看,却是吓了一跳。原来这封英文信似乎是个律师写给雷督理的,信上的语句,全与离婚一事相关。   “这信虽然私密,可也用不着找我呀!”她心里犯嘀咕:“他的私人秘书里,难道就没个懂外国话的留学生?”   叶春好嘀咕归嘀咕,但还是费了许多的脑力,把这封信翻译成中文,工工整整的誊写了出来。   为了避嫌,她让三姨太太去送这封信。三姨太太先是不肯,后来被她硬逼着去了,却又把信原样带了回来。   “大帅不在。”三姨太太告诉她:“去天津了。”   叶春好拿回了信,心想雷督理不在家,自己可以让张家田先拿着信,等雷督理回来了,就直接给他。哪知道走到前头一看,她发现张家田竟然也不在。   张家田跟着雷督理,一起上天津去了。   张家田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年,还从来没有这么欢喜过。   先前他总觉得自己活得挺潇洒,有钱的时候和朋友们花天酒地,也够快活。可和如今的心情相比,那快活就太肤浅了,太不值一提了。那样的快活不过是傻玩傻乐,玩乐到了最后,只落得两手空空。和他同乐的伙伴也都是些没出息的小混混,一个一个黑眉乌嘴,哪有一个是上得台面的?   一个都没有!在那帮人里头,他还算是个最体面的呢!   这回出京,他坐了火车——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坐火车,生平第一次坐火车,上的就是雷督理的专列!   专列是长长的一趟蓝钢车,雷督理独自占了三节车厢,有卧室,有客厅,有餐厅,三节车厢全都铺着地毯,摆着沙发,垂着幔帐,除了地方逼仄一点,处处都和家中一样舒适。这三节车厢属于长官座车,一般的军官都不能轻易进来的,但他张家田可以随便出入——他是雷督理的跟班,他得伺候雷督理的饮食起居,不出入不行呀!   雷督理确实是身体不大强壮,不但怕冷,也很怕累,一有工夫就在床上躺着,这也正中了张家田的下怀。趁着雷督理静卧休息,他两只眼珠子乱转,把这车厢风光看了个饱。   雷督理在天津另有公馆,也是富丽堂皇的大洋房,而且洋得很彻底,连院子里的花木都按照西洋风格,修剪成了标准的几何形状。张家田爱这个院子,看它利落鲜明,比那东一块山石西一道流水的花园子漂亮多了。雷督理不叫他,他能在院内的草坪上溜达半天——有钱人家,不服不行,连草都长得格外细密硬实。   “我这是走了什么大运?”他一边低头看着脚下那草,一边心乱如麻的想:“怎么就连迈几步,走到这地方来了?”   人若是在这地方站过了,先前的穷街陋巷就走不得了,再看原来那帮穷兄弟,也觉得都是狐朋狗友了。雷督理那个盛气凌人的卫队长,瞧着也不比他张家田年长许多,然而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动辄就昂着脑袋用鼻孔看人,已经是威风得没了边儿。论力气,论脑子,论身量,论相貌,他都比得过那位卫队长,所以,凭什么他就只能当听差奴才呢?凭什么他就不能也当一回卫队长呢?   何况,雷督理分明是挺喜欢他的。   自从认识了雷督理,张家田就时常的心乱,但是此刻在这草地上站住了,他抬头看着高天流云,目光越高,心灵越沉,竟是无端的忽然镇定了下来。   他想雷督理就是不提拔自己,就是哪天忽然翻脸不用自己了,自己也还是要感激他。若没遇见他,自己大概就要永远活在那个旧世界里,不知道什么叫富贵,不知道什么叫壮志。   张家田存了感激的心,对雷督理越发的尽心尽力。他本不是会伺候人的人,如今不会也会了。雷督理躺在沙发上打瞌睡,他见了,悄悄的从卧室抱出一条薄毯子,展开了轻轻的给雷督理盖上。   他是加了一万分的小心,然而卫队长穿着硬底大马靴,一路咚咚咚的大踏步走了进来,震得雷督理立刻睁了眼,他那点儿小心全白费了。   睁了眼睛的雷督理纹丝不动,完全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卫队长向他立正敬礼,然后粗声大气的说道:“请问大帅,是今天晚上登车回京,还是明天回?”   雷督理歪过头,看着他:“不一定。”   “还请大帅把时间定下来,否则一旦临时要走,恐怕卑职这里,要措手不及!”   “措手不及?”雷督理问道:“有什么准备需要你做,你会措手不及?”   卫队长不看他,器宇轩昂的自顾自回答:“卑职需要保护大帅的安全!”   雷督理答道:“幸有清章的保护,本帅安全得很。”   卫队长——大名叫做严清章——听了这话,隐隐的把腔调往上一挑:“大帅谬赞,这本是卑职的本分!”   张家田在旁边听着,就听这二人话里有话,不是好客气。拿眼看向雷督理,他见雷督理作势张嘴要说什么,但一口气呼出来,雷督理又泄气似的陷回了沙发里。   “下去吧!”他从毯子下伸出一只手,向外一挥:“我没工夫陪你斗嘴。”   卫队长倨傲的敬了个礼,转身就走。   张家田等到卫队长真是走远了,这才转向了雷督理。雷督理这人挺和蔼,所以他也就大着胆子,做出了一点关怀:“您生气了?”   雷督理把手缩回了毯子里去:“我生什么气。”   张家田不便太居高临下,所以在沙发前蹲了下来,要比雷督理稍矮一点:“不生气就好。卫队长那人可能就是这种脾气……”   “胡说!我这儿是他耍脾气的地方吗?”   此言一出,堵的张家田无话可答,只能笑了一笑。而雷督理见他笑着沉默了,却又压低了声音说道:“清章和我有点亲戚的关系,论起来,他应该叫我一声表叔。他是苦出身,家里穷,小时候陪我读过两年书。那时候他小,我也大不到哪里去,我淘气,常欺负他,他就记了仇。”   张家田听到这里,没听明白:“他和您有仇,您干嘛还要提拔他当您的卫队长?”   雷督理答道:“哪里是我提拔他,他是别人荐过来的,我是不能不用,他也不能不干。”   张家田越发的莫名其妙了:“难道他是大总统荐过来的?您为什么不能不用他?”   雷督理摇摇头:“你不懂。你当我是老子天下第一?”   “不是天下第一,也是天下的前几名了。”   雷督理看了他一眼,然后嗤笑了一声,一掀毯子坐了起来:“还是你会说话。有清章在那儿比着,你简直就是个宝贝!”   张家田冷不丁的成了宝贝,当即有点不好意思,探身把拖鞋送到了雷督理脚下:“我一个当听差的,哪能和卫队长比呢?您要是想比,就等我将来走大运也当上卫队长了,再比一比吧!”   雷督理正要穿拖鞋,听了这话,却是停了动作,低头看向了他。他不明所以的抬头回望过去,结果只觉眼前一黑,竟是雷督理一脚踹上了他的脸。他顺着力道往后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一脚是雷督理穿袜子踹的,力气也有限,所以倒是不疼痛。张家田慌忙睁了眼睛再去瞧雷督理,就见雷督理穿上拖鞋站起来,沉着脸对自己说道:“该是你的,我自然会给你。你再拿话来试探我,就给我滚!”   张家田没想到他说翻脸就翻脸,下意识的想要辩解。但在话要出口时,他硬是管住了自己的嘴。 第七章 火车   张家田莫名其妙的挨了一脚,一颗心登时寒了七八分,以为自己这回是完了,然而到了晚上,雷督理像没事人似的,又带着他上专列往保定去了。   他小心翼翼的瞄着雷督理,雷督理只是对他视而不见。专列开得挺慢,入夜之后,雷督理躺在鸭绒被窝里,一声不出。张家田在隔壁餐厅里坐了片刻,有心也去打个盹儿,但总觉得有件沉重心事放不下,无论如何睡不着。   车厢内亮着黯淡的小壁灯,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但是足以让人看清道路。张家田蹑手蹑脚的推门进了卧室,想要看看雷督理睡没睡,然而他刚一凑到床前,就瞧见雷督理把眼睛睁了开。   雷督理一贯是说睡就睡,说醒就醒,张家田习惯了,也没有吓一跳,单手扶着床头弯着腰,他看着雷督理想了想,末了在床前蹲了下来,为的是能让床上的雷督理平视自己。   “大帅。”他低声说道:“我白天那话,真没别的意思。”   雷督理的下半张脸埋在鸭绒被子里,说起话来闷声闷气:“我听着,你像是要跟我要官。”   张家田连连的摇头:“没那意思没那意思,您真是误会我了。我当时就是随口那么一说——我刚到您身边几天啊,难不成因为您对我挺好的,我就昏了头,想要上天了?”   “我身边昏头的人不少,不昏的倒是少见!”   张家田见他怎么着都不肯相信自己,也急了:“谁爱昏头谁昏头,反正不是我。”   “真的?”   雷督理把被子向下扯了扯,露出了整张脸:“你发誓。”   张家田想都没想,开口便道:“我今天要是拿话骗大帅,明天就横死在大帅眼前!”   “今天不骗,将来呢?”   “不管是今天还是将来,哪天骗了您,哪天让我遭雷劈!”   黯淡灯光中,雷督理面目模糊的笑了一声,然后说道:“我想你也不会这么快就学了坏。”   他又伸手拍了拍张家田的脑袋:“这回算我委屈了你。等明天我补偿补偿你。”   张家田摇了摇头:“不委屈,是我不会说话。”   雷督理沉默片刻,忽然又道:“我把清章扔在天津了。”   张家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可不是,上火车的时候,自己是既没看见卫队长,也没看见卫队。   雷督理又轻声笑了一下:“这回我又把他欺负了。”   张家田陪着笑,没敢回答,怕再说错了话。   张家田既和雷督理和了好,便身心轻松,走去客厅的沙发上对付着睡了一觉。   翌日到了保定,他这回跟着雷督理进了一座大军营。他如今早不怕大兵了,雷督理在营里和一帮军官开会,他闲着没事,就在操场上看大兵们列队齐步走。等到大兵们操练完了,雷督理那边的会议也结束了。他颠颠的跑回了办公室里,却见雷督理坐在一张大桌子后,正在凝神听林子枫说话。林子枫是雷督理的秘书——雷督理有好些个秘书,各司其职,照理说,都是有用的,但他有事只找林子枫。张家田看在眼里,就把林子枫这人记住了,知道他与众不同,必是雷督理的心腹。   自己要是干好了,将来也会是雷督理的心腹。   见他来了,雷督理让林子枫出了去,然后打开桌下的抽屉,掏出了个什么东西,“啪”的一声拍到了桌子上:“家田,给你个玩意儿。”   张家田听了他对自己的称呼,不禁怔了怔——在这之前,雷督理可没这么亲热的叫过他。及至看清了那个“玩意儿”,他更是一惊。   那个玩意儿,竟是一把黑沉沉的手枪!   “哟!”他一时间张口结舌:“枪?!”   雷督理微笑着看他:“要不要?”   张家田一把就将手枪抓了起来——当然要!手枪可是件厉害宝贝。别说真开枪,单是把它往外一亮,就足够把人吓个跟头了。   雷督理又问:“会用吗?”   他把手枪紧紧攥住了,低头看看,抬头再对雷督理笑笑:“不会,但是一学就会了。”   雷督理答道:“废话!”   张家田在这军营里住了十天。   这十天里,他一有时间就跑去靶场练习射击,第一天,雷督理身边的一名副官过来做他的教官,只一天的时间,他便学去了那副官的毕生武学。第二天,副官偷懒不来了,这更合了他的意,因为那副官满脸的不耐烦,明显是看不起他这个当听差的。但他一点也不生气——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如此超然,对于那名副官,居然会有“大人不记小人过”的胸襟。   到了第十天,他那累肿了的手腕子已经消了肿,又见自己这射击的成绩也是够漂亮了,便大了胆子走到雷督理面前,说道:“大帅,您下午有没有闲工夫?”   雷督理问道:“干什么?”   “我练了十天的枪,打得有点儿准头了,想请您瞧瞧。”   雷督理背对着他站立了,望着窗外沉默许久,末了一回头:“明天下午吧!”   张家田痛快的答应了一声,心想明天下午也不错。哪知道雷督理转身走到了他面前,却是说道:“明天下午看你打靶,今天晚上我们要走。”   张家田看着雷督理:“今天晚上……走?”   雷督理继续说道:“你出去散布消息,就说我明天下午要去靶场看你打靶。”   张家田本是满脸笑意,听到这里,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大帅,到底是怎么了?您告诉我,我心里也好有个底。”   雷督理对着他一招手。   他当即弯下腰去,就听雷督理对自己耳语:“刚得了消息,这里有人要造反,咱们得提前走。”   张家田登时把心提了上来,抬手摸上腰间那把手枪,他想都没想,直接说道:“大帅别怕!我会使枪了,我能保护您。”   雷督理没说什么,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下午时分,张家田露了面,摇头晃脑扭脖子的锻炼身体,还要和旁人比试枪法,于是众人都知道这姓张的小子是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督理大人明天要亲自考察他的枪法,他就又得意又慌张的坐不住了。   如此表演到了入夜时分,军营是个早睡早起的地方,天一黑也就渐渐安静了。张家田紧跟着雷督理上了汽车,后方又跟了一辆卡车,满载了荷枪实弹的士兵。这一行人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军营,不出片刻的工夫,便到达了火车站。   张家田跟着雷督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坐上雷督理的汽车,可到了如今这个时候,他也没心思欣赏这汽车里面的模样了。雷督理坐在中间,左边是他,右边是林子枫秘书,前头副驾驶座上坐着的是白雪峰副官长。林白二人都是雷督理的亲信,张家田一手隔着衣裳摁住腰间手枪,没想到自己能混到林白二人那个阶层里去。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从天而降几个刺客,让自己一枪一个全毙给雷督理看。自己再不露几手,就对不起雷督理对自己的厚爱了。   然而他们这一行人平平安安的下了汽车,平平安安的上了火车,并没有刺客从天而降。   火车开动,一路哐当哐当的往北京驶去。张家田把眼睛贴近了车窗向外看,就看窗外黑沉沉的,上无星光,下无灯火。回头再看雷督理,他见雷督理举止异常,守着一张钢丝床,居然没有躺着。   不但不躺着,还要背着手在地上来回的走。走着走着停下来,他抬头支使张家田:“去,给我找点儿吃的。”   张家田慌忙跑去了餐车。餐车上是永远有厨子坐镇的,但此刻不是饭点,只有面包黄油是现成的。张家田就把这两样端了回去,又给雷督理倒了一杯热茶:“大帅饿了?”   雷督理没回答。抬腿把一只脚踏到了桌旁的硬木椅子上,他抓起面包就咬了一大口,然后一边嚼一边又喝了一口热茶。张家田从没见过他这么粗豪的吃喝过,几乎看傻了眼。而雷督理狼吞虎咽的吃了个大半个面包之后,抬手一抹嘴,随即放下脚走到床前,弯腰从床底下拖出了个长方形大皮箱。   皮箱盖子没锁,一掀就开。张家田凑近了一看,只见里面垫着红绸子衬里,摆着五六支长短枪,每支枪都配了皮带枪套。雷督理脱了外面的呢子大衣,脱了里面的西装上衣,又脱了衬衫外的毛线背心。张家田看他这意思像是要打赤膊,连忙要拦:“大帅别脱了,今晚儿可真是有点儿凉。”   雷督理没理他,弯腰捡出一支手枪,挎到了自己身上。   挎完一支,再挎第二支,雷督理像要开手枪展览会似的,绑了自己满身的手枪,然后把呢子大衣重新穿了上。手枪乃是沉重的东西,雷督理平时瞧着体虚气弱的,如今身上平添了几十斤的分量,居然若无其事,一手系着大衣扣子,一手扶着车窗,他探头贴了玻璃往外看,一边看一边说道:“叫白雪峰!”   张家田当即跑出去,把白雪峰副官长叫了过来。   白雪峰副官长平日是个稳重的人,领命来到了雷督理身边,他敬了个礼,然后站在雷督理身后,也探出头去,随着雷督理一起望向了窗外。   两人就这么默然看着,只看了二十多分钟。   二十多分钟过后,雷督理扭头看白雪峰:“怎么回事?”   白雪峰仿佛是很困惑:“大帅,这不应该啊,我是亲自——”   就在这时,车窗玻璃爆出一声脆响,一粒子弹从他们二人之间直飞了过去,贴着张家田的鬓发射进了车厢墙壁内。   一瞬间的寂静过后,雷督理大喊一声趴了下去:“怎么回事?”   白雪峰也护着脑袋弯下了腰:“不是咱们的人!是刺客!”   就在这时,枪声由远及近的密集了,车窗玻璃全被扫射了个粉碎。张家田吓得慌了神,就听雷督理吼道:“这是有伏兵——火车别停,赶紧开过去!”   话音落下,车头方向忽然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大爆炸,震得这边三人身心一颤。列车随着惯性继续行进,冲入了一团冲天的大火球中。张家田眼看着那火随风势,从洞开的车窗中卷了进来。火舌巨大耀眼,熊熊的舔向了地上这三个人,张家田不假思索的往雷督理身上一扑,同时就觉着身上头上刮过一阵热风。眯着眼睛扭头望过去,他见车内的窗帘帐幔全燃起来了,车厢已经成了个方方正正的火笼子!   这时,他身下的雷督理奋力一拱,硬把他从上方拱了下来。爬起来一手拽住了他,雷督理撞开房门,一头扎进了卧室外面的狭窄过道里。   过道里也到处是火,但过道尽头便是车门。雷督理松开了张家田,撒腿就往那车门跑,张家田跌跌撞撞的追上了他,发现他已经打开了车门。火车的速度丝毫未见缓,大风呼呼的猛灌进来,雷督理一手扶着车门,一手拎着一把手枪。扭头看了张家田一眼,他随即纵身向外一跳。   车外除了火光就是黑夜,火车道下的情形,是一点也看不清楚。张家田非常怕,觉得自己这简直是在赌命,可因为背后就是大火,况且前头的雷督理已经跳下去了,所以把眼睛一闭,心想:“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死就死了吧!” 第八章 京城   张家田跳下火车,并没有摔死。   他落到了一大蓬青草上,除了吓了一跳之外,周身连块油皮都没破。在夜风之中呼呼喘着粗气,他自觉着很幸运,恨不得与这堆草融为一体,求个平安。可是——他转念又一想:“大帅掉哪儿去了?”   他不敢站起来走路,怕挨枪子儿,只能在地上匍匐着爬,一边爬一边小声的呼唤:“大帅?你在哪儿呢大帅?”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踝。   他慌忙一回头,发现自己脚旁是一株歪脖子矮树,树下黑黢黢的蹲着个人,正是雷督理。   雷督理蹲成一团,一手捂着脑袋。他爬过去也蹲起来,伸手去摸雷督理的头脸:“大帅,您怎么了?您这是——”他把湿漉漉的手指送到鼻端嗅了嗅,心中登时一慌:“您流血了?”   雷督理拨开他的手:“我的兵来了,没事了。”   张家田这才发现,枪声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激烈了,而那截火龙似的列车已经冲出火车道,死蛇一般的摔脱了节。   后半夜,战事结束。   雷督理的援军,似乎是就驻扎在方才经过的一座小站上,所以能够及时赶来,击退了那帮来历不明的伏兵。雷督理的专列是彻底报废了,专列里的人也被大火烧死了不少。白雪峰安然无恙,只在手背上落了几个大燎泡,林子枫却是可怜——他本是斯文一派,称得上是年轻俊秀,可一块碎玻璃飞过来,长长的划过了他的小白脸。   雷督理摔了个头破血流,然而并没有什么后遗症。临时调来汽车,他带着身边的亲信人员继续赶往北京。不出半天的工夫,他们便进了京城。林子枫直接住进了协和医院,雷督理头上缠着一圈血迹斑斑的纱布,则是回了家。   到家之后,雷督理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人去天津把严清章绑了回来。罪名当然是明摆着的:大帅在回京路上受到如此暴烈恐怖的袭击,卫队长干什么去了?渎职渎到这般程度,真是胆大包了天!   张家田记得当初分明是雷督理自己把严清章甩在了天津,但是到了这个时候,雷督理显然是把这事给忘了,旁人就算记得,谁又敢饶舌提醒?严清章被士兵五花大绑的押到了雷督理面前,雷督理骂他一句,他顶一句,句句有理,顶得雷督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张家田站在一旁听着,听得直冒冷汗,恨不得伸手捂住严清章的嘴,让他少说一句。   如此吵到了最后,严清章忽然吼道:“雷一鸣!你也不必和我玩这种手段!我早就知道我得死在你手里!我一直等着呢!你要杀就杀!你不杀我,我也要杀你!”   这话一出,雷督理那张青白不定的面孔,反倒是平静了。圆睁二目瞪着严清章,他足足瞪了他一分钟。而严清章咬牙回望着他,也是一眼不眨。   “好。”雷督理泄了气似的,点了点头:“好。”   他向前走了几步,对着士兵一伸手:“枪。”   那士兵松开严清章,摘下了自己的步枪,送到了雷督理手里。   雷督理接过步枪一拉枪栓,随即后退一步,举枪对准了严清章的眉心:“那你就去死吧。”   然后,他一扣扳机!   枪声在房间里响得如同炸雷,一起炸裂开的,还有严清章的头颅。   除了角落里的张家田,房内所有的人都淋了一场血雨。   雷督理把步枪一扔,从裤兜里抽出一条手帕,擦脸,擦手。   然后他把手帕向前一丢,手帕飘飘落下,正好盖住了地上那具尸体的残缺面孔。   严清章死了,卫队也解散了。   张家田只是随着雷督理出去了十几天,可是如今再回来看见了叶春好,就觉着恍如隔世。严清章那脑浆迸裂的一瞬间印在了他的眼睛里,他连着好些个夜晚,一闭上眼睛就是尸首与人头。   和那梦魇一样的幻觉相比,眼前的叶春好就显得格外美,像仙女。她的短发长了一点,发丝已经可以随着春风微微飘动。胳膊下面夹着一本青年杂志,她问张家田:“二哥,天津好不好玩?”   张家田答道:“我没玩,哪有时间玩啊,大帅又不给假。不过天津是近,坐火车的话,半天就到了。你要是想去玩,你提前告诉我,我请假带你去。”   叶春好笑道:“想是想,只是眼前没那个闲情。二哥也别惦记着玩啦,我看大帅很看重你,你好好干,兴许能干个前程出来呢。”   张家田压低声音笑道:“可不是,我也是这么想的。”说完这话,他从怀里掏出了个小玻璃瓶,往叶春好的衣兜里一揣:“给你个小东西。”   叶春好把那玻璃瓶拿出来一瞧,随即对着张嘉田笑了:“二哥,多谢你,可你刚来了没多少天,一个月的工钱还没结呢,就开始提前破费上了。”   “这也花不了多少钱——你闻闻,香不香。”   叶春好拧开那小玻璃瓶的瓶盖,瓶中荡漾着淡粉色的香水,散发出一股子玫瑰气味来。她轻轻的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香水我不大用,这一瓶够我使一年了。”   张家田只是笑,感觉自己被细细碎碎的芬芳与幸福包围了,并不只因为叶春好是个漂亮大姑娘——叶春好身上有一股子劲儿,能让她周遭的一切都平定、都整齐、都有条理。   然而她又不是个古板木讷的人。她心里有主意,张家田看出来了。   叶春好收下了张家田的香水,不收不好,人家眼巴巴的买了来送到她眼前了,她怎么好意思冷若冰霜。但是收归收,她明天就筹备着给他回礼——她不占旁人的便宜。   如果一定要占,就占一笔绝大的!   夹着杂志慢慢的走,她一路走到了雷督理的书房里。   说是书房,其实是一所独立的小洋楼,距离他的起居之所有一个院子的距离。这小洋楼共有二层,陈设朴素,瞧着真是个读书的所在。叶春好认为雷督理是绝对没有闲心在家读书的——雷督理尽管看着很文明,但到底有没有学问,其实也是一桩悬案。   所以,雷督理派人叫她到“书房”来时,她心里是很疑惑的。   楼前有卫兵站岗,卫兵仿佛是认识她,见了她就立正行礼,还为她打开了一楼大门。她进门之后,正在犹豫,忽见前方楼梯上走下来一个男子。这男子西装革履,半边脸都缠着绷带,看见她后,扯动嘴角含糊说道:“叶小姐是吧?大帅在楼上等你。”   她按照这句指示,上楼见到了雷督理。   雷督理坐在一间背阴的大屋子里,屋中有一面墙都是书架,上面倒也摆得琳琅满目。窗前放着大写字台和大沙发椅,雷督理坐在沙发椅上,衣着倒是简便,衬衫的领扣没有系,两只袖口也挽到了小臂,唯独头发依旧梳得一丝不苟。见她来了,雷督理像是挺高兴,抬手向她连招了两招:“叶小姐,请坐。”   隔着大写字台,叶春好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了,从杂志里抽出一只信封送到了雷督理面前:“大帅,您给我的那封英文信,和我翻译好的中文信,都在这信封里头。我翻译得很不好,您凑合着看个大意吧。”   雷督理取出了那封中文信,打开来看了一遍,然后嘀咕道:“又是那一套陈词滥调。”   叶春好含笑坐着——信的内容,她当然是再清楚不过,所以尤其不好说什么。   雷督理又道:“叶小姐,你是读书明理的姑娘,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叶春好连忙摇头:“不敢当,大帅有话就问吧。”   雷督理一抖手里的信纸:“她每年都要让律师给我寄这么一封最后通牒,你说我是继续装聋作哑的耗着,还是索性和她离婚算了?”   叶春好听了这话,倒是很认真的想了一想。   想过之后,她才答道:“我没结过婚,也不大懂这婚姻的事,但大帅既然问我了,我就大着胆子乱讲几句。我觉得夫妻这种关系,总得是你情我愿才好,否则朝夕相处,互相都是越看越恨,那岂不成了自找罪受?人生苦短,又总有着种种的不如意,我们单是对付这些不如意,就已经是心力交瘁,何苦还嫌不够、还要再添加一些呢?”   雷督理点了点头:“你这个道理,我是同意的。只是我不甘心。”   叶春好问道:“大帅……是对夫人还有感情,所以不能放下吗?”   雷督理对她这话嗤之以鼻:“她这样打我的脸,我对她还能有什么感情!”说到这里,他用手指叩了叩写字台:“我不甘心,是因为她把我的家事闹得天下皆知,扫了我的面子!要不是嫌丢人,我早跟她一刀两断了!”   他把话说得这样坦白,几乎有些幼稚,让叶春好忍不住想笑:“夫人想要自由,大帅想要面子,这并不是一对矛盾呀!双方私下里可以谈一谈,男方同意给女方自由,作为交换条件,女方配合男方演一场戏给社会看,我想,这对双方来讲,都不能算是损失吧!”   雷督理缓缓的一点头。   叶春好看出他是在思考,所以也不出声,目光扫过写字台面,她无意间一扭头,忽见书架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张雷督理的半身大照片。照片上的雷督理大概只有二十岁,清瘦俊秀,穿着浅色长衫,瞧着非常像个风流少爷。   雷督理留意到了她的凝视,于是说道:“那是我十年前的模样,现在老了。”   叶春好收回目光,特地又仔细的看了看雷督理,随即答道:“您是正值盛年,哪里就会老了?”   雷督理向她一侧脸:“头发都白了。”   他的两鬓确实是有几丝白发,但叶春好看见的不是白发,而是短发中隐约的血痂。   “我听三姨太太说您在外面打仗受伤了,现在好些了吗?”   雷督理欠身向前,让她看清自己的伤疤:“好了,都是皮肉伤——看见了没有?”   叶春好本是出于礼貌询问,没想到他会这样认真的答复,脸上很不好意思,心里却是有些欢喜:“看见了。”   雷督理坐了回去:“除了这个,还听说别的了吗?”   叶春好垂下头:“还听说,您在家里枪毙了一个人。”   雷督理低声说道:“当时也是气急了,我最恨这种玩忽职守的混账。”   叶春好听到这里,见雷督理像是有些沮丧,正想找话来安慰安慰他,然而雷督理忽然抬头笑道:“这话就别提了,怕你小姑娘听多了,心里要害怕。既然你来了,我今天就抓你的壮丁,让你给我当个差,如何?”   叶春好被他这句话激出了满心的好奇:“大帅想让我做什么?”   雷督理答道:“为我写一封回信给玛丽,就把你方才的那个意思写出来。玛丽的中国话不大好,你别拽文,把话写明白了就成。”   叶春好愣了一愣,随即才想起来,雷督理那位无影无踪的太太,名字就叫做玛丽。 第九章 俱乐部   叶春好很快就写好了那一封信。   许久之后,她才知晓这天下午的这一写,意味着什么。而在此时此刻,她文不加点的写完了一封信,只觉着自己笔下功夫不错,写得轻松如意。雷督理把信拿去看了,也连连的点头,又对她说道:“不能让你白辛苦,我得谢谢你。”   他若是老实不客气的命令叶春好做点什么,叶春好倒是不觉怎的;他一和蔼可亲的客气了,叶春好反倒是不安。拿着那本杂志站起身,她笑着推辞:“那倒不必,写一封信也不费什么事。只是三姨太太那边还等着我上课呢,大帅要是没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说完这话,她向后退了一步,不料鞋跟磕在了椅子腿上,让她向后一个踉跄,口袋里的香水瓶本来就没装稳妥,如今她这样全身一晃,人没晃倒,香水瓶却是晃出口袋、落到了地上。   这房间内铺的都是大地砖,光滑坚硬,玻璃瓶子落地即碎,碎倒罢了,偏偏里面装的是香水,玫瑰香气瞬间就爆发开来,浓郁得让人要窒息,幸而雷督理不在乎,并没有被这浓香熏出脾气来。   借口要给三姨太太上课,叶春好逃也似的离了这书房。见了天日,又经风一吹,她那发烧的面颊降了温度,心里就恨自己竟是这样的又怯又拙,见了个督理,就手足无措的出起丑来。   不过,真出了丑其实也没什么,她想,“反正我也不打算给他当小老婆。”   无精打采的度过了这一天,翌日上午,一名副官找到她,说大帅请她过去书房一叙。她依言来了书房,在昨日坐过的那间大屋子里,她又见到了雷督理。   她进门时,雷督理正在屋子里和人高谈阔论,她一来,那人便告辞离去,雷督理眼中闪着兴致勃勃的光,对她说道:“叶小姐今晚没事吧?”   叶春好摸不清头脑,只能实话实说:“我下午要教三姨太太读英文,若是下课之后,三姨太太不让我陪她出门的话,那我晚上应该是没事的。”   “那不算事情。”雷督理不屑一顾的一摆手:“晚上等着我的副官接你,我带你出去玩玩。”   然后他挥挥手:“去吧!”   叶春好脑筋一转,立刻笑道:“那我去告诉三姨太太,让她提前做准备。”   “不带她。”雷督理说道:“就你一个。去吧!”   叶春好回头看门外,发现房门半掩,门外站着两名军官,分明是在等着进来说话。自己留下来打破砂锅问到底,显然是有点不识相,可若是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走了,晚上难道就真的孤身一人跟着他出去不成?   心思还犹疑着,两只脚却是自行的向外走去了。叶春好决定赌一把,横竖她是逃不出雷督理的手掌心的,雷督理若是真看上了她,根本不必耍任何花招,明抢就行。   民国的督理,就相当于前朝的总督。对于雷督理的权势,她再不懂政治,也明白得很。   这样一想,她反倒释然了。   三姨太太——叶春好不知道她是不是暗地里受了雷督理的指示——居然没有照例闹着出去玩,上过课后便回屋听话匣子去了。她一个人得了清闲,关门闭户坐在镜子前照了照,然后起身出去要了一盆热水,仔仔细细的洗了一把脸。   坐回到镜子前,她涂了薄薄一层雪花膏,又拿口红在嘴唇上点了点。用一把小牙梳细细的梳了头发,她翻出一件竹青色旗袍,这旗袍有七八成新,还是去年在家做的,袍角袖口用银丝线绣了小蝴蝶儿,单是手工费就花了三十块钱。后来她知道自己家是完了,自己将来也未必还能轻易的添置好衣裳了,便把这件旗袍仔细的收了起来,总不舍得穿。   把旗袍穿了上,又把头发重新梳了一遍。她觉着自己这模样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至于丢人了,便坐了下来,望着窗外出神。   天色略微暗了,接她的副官来了。   她跟着那副官走出了院子,因见那副官是要把自己直接引到大门去,便开口问道:“大帅在哪里呢?”   副官倒是彬彬有礼的:“叶小姐,大帅已经先到俱乐部了,因怕您去早了,没什么可玩的,呆着腻歪,才让我晚些时候时候来接您。”   叶春好又问:“俱乐部……是个什么地方?”   副官答道:“叶小姐请放心,俱乐部是大帅和几个朋友合办的游戏消遣之所,绝非混乱的地方。”   叶春好看出这副官是个会说话的,自己问也问不出什么来,索性在大门外坦然上了汽车。汽车发动,一路疾驰,叶春好凝神看着车窗外,心内暗暗的记忆路线。   不出片刻的工夫,汽车在一条胡同里停了下来。叶春好下了汽车,就见面前是一所宅院的朱漆大门,大门关着一扇,另一扇也是半开半掩,门上左右悬着大电灯,把门前敞地照得通亮。门内有人探出头来看了看,也不盘问,直接就缩回去打开了另半扇大门,低低的说道:“叶小姐,请进。”   叶春好回头望去,就见自己乘坐的那辆汽车已经缓缓发动开走,退堂鼓是打不得的了,只能是跨过门槛,走进这深深的宅院里去。门内那人垂手站着,见她进来了,便一鞠躬:“叶小姐请跟我来。”   宅院的门面已经很有气派,内部更是花木琳琅,亭台错落,而且四处都悬着彩色电灯,是个流光灿烂的世界。叶春好穿过了两个院子,末了跟着那领路人进了一座意大利式的三层楼房里。   方才她在院子里,已经看到好些个摩登男女和富贵老爷,如今进了这楼里,触目之处皆是金碧辉煌,简直要失了方向,定神一看,前头那领路人竟又不知道哪里去了。   她有些慌,幸而这时有个熟人从前方那铺着红毯的楼梯上走了下来。这人一身军装打扮,器宇轩昂,正是雷督理的副官长白雪峰。白雪峰见了叶春好,连忙快走几步到了她面前:“叶小姐,大帅正在和人谈事,暂时不能抽身,让我带叶小姐到跳舞厅里坐坐——叶小姐会跳舞吗?”   叶春好笑着摇了头:“我不会。”   白雪峰一边请她上楼,一边说道:“那没关系,我找个人来教教您,跳舞容易得很,一学就会。俱乐部的跳舞厅是很好的,叶小姐学会了,常来玩玩也不错。”   叶春好笑了笑,咂摸着“常来”这两个字。   两人上到二楼,叶春好随着白雪峰进入了一间大厅里。这座大厅的四周都垂着紫红色金丝绒帷幔,天花板上吊垂着成排的玻璃大吊灯,亮晶晶的地板反射着点点灯光,正是天地互相辉映着璀璨。厅内角落处摆了桌椅让人休息,但休息的人少,站在厅中说笑的人多。叶春好穿过人群,就见女子都是袒胸露背、珠光宝气,她穿着旗袍长袜黑皮鞋走在其中,明显成了异类,不必东张西望,就能觉出正有好些道锐利目光直射着自己。   白雪峰把她引到了一副茶座坐了下来,又找来了一位人称“陈少奶奶”的摩登少妇,做她的舞蹈老师。陈少奶奶见了她,似乎还有些摸不清头脑:“这位是……”   白雪峰颇庄重的答道:“这位是我们大帅家里的家庭教师,叶春好叶小姐。”   陈少奶奶一听这话,立刻满面堆笑。叶春好不管她是真笑假笑,反正她肯教,自己就肯学——到了这玩乐的地方,自己再板着面孔扮那假道学女先生的模样,岂不是扫人兴致?   这时,白俄乐队奏起华尔兹来了。   叶春好跟着陈少奶奶进退,起初几步还是笨手笨脚,几步之后明白了窍门,动作便流畅了。跳完一曲,陈少奶奶找来一名翩翩少年做她的新舞伴,她向旁一看,见周围都是男女成双搂抱着跳舞,自己若是太拘谨,反倒露怯,况且那少年西装革履,瞧着也不是下流人物,便学着旁人的大方样子,和那少年也跳了一曲。   曲终舞停,她微微的有点喘,那少年拉着她的手,很有一点缠绵的意思,她不动声色的抽出手,并没觉着自己是受了厚爱——那少年有几分纨绔的样子,而她看不起纨绔。   含糊敷衍着,她想甩脱这少年,转身扫视着四面角落里的茶座,她想找到自己方才坐过的位子,可就在一回眸之间,她的目光透过两帘红丝绒帷幕之间的缝隙,仿佛是看到了雷督理的眼睛。   仿佛是看到了。   缝隙只是一线而已,她怔了怔,与其说是看到,莫不如说是感到。而就在这时,一阵风将帷幕鼓吹开来,在那红丝绒高高飘起的一瞬间,她发现帷幕之后另有空间。   一个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来,是白雪峰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叶小姐,大帅请你过去。”   她茫然的回头反问:“去?去哪里?”   白雪峰含着笑意微微一躬身,同时向那飘拂不止的红色帷幕伸出一只手:“请。”   叶春好像探险一样,一步一步的走了过去。白雪峰陪伴在她身旁,及时的为她撩开一侧帷幕。   帷幕之后,是个类似雅间的所在,三面沙发围了一张茶几,沙发上坐满了人,而独自占据了首席的人,正是雷督理。   雷督理穿着灰薄呢子军装,军装上衣没正经穿,只披在肩上,露出里面的白衬衫,衬衫下摆被一条宽牛皮腰带束进军裤里。双臂环抱在胸前,他向后仰靠着陷在沙发里,两只穿着马靴的脚就架在面前的茶几上。   叶春好平日在家中见他,总觉得他名不副实,不像个军阀,倒像个好好先生。如今忽然见了他这个粗豪的坐姿,不禁一愣,而雷督理向她一招手,又向自己身后一指:“到这里坐。”   叶春好走过去,在他斜后方的一把软椅子上坐了下来。雷督理向后枕着沙发靠背,扭过脸对她低声说道:“我瞧你一个人在外面跳舞,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在我这儿坐坐。我说完这几句话,就来陪你。”   叶春好慌忙摆手:“不不不,我没关系的,您的公事要紧。”   雷督理没再理她,抬起头继续说话。叶春好听了一会儿,大概听出了点眉目,再看在座的那几位人物,只见其中有两人生得人高马大,一派武夫之相,余下三人,一人老态龙钟,居然还留着一条花白辫子;一人圆胖肥满,颇有富豪之相;最后一位则是个日本人。   等到谈话结束了,这几个人一齐离去。雷督理回头看了叶春好一眼,这回把两条腿放下了。   不等他说话,叶春好先开了口:“大帅既然是有军务要忙,何必还非要忙里偷闲带我来玩?大帅这样把我当客人招待,我真是不好意思了。”   雷督理又是向后一躺,枕着沙发靠背,头也不回的问道:“军务是忙不完的。你吃晚饭了?”   “吃了。”   “我早看见你了,本打算让你自由的玩玩,可又看你孤零零的一个人,想玩都没个伴儿,就把你叫过来了。”说到这里,他扭过头去看叶春好:“早就看你聪明,果然不错,跳舞一学就会。”   叶春好被他这么目光灼灼的看着,忽然有点无地自容,帷幕外的那些摩登美人们莫不珠缠翠绕、华服丽裳,衬得她光秃秃的。   雷督理又道:“一会儿我请你跳一支舞,你会给我这个面子吧?”   叶春好垂着眼帘,点了点头。 第十章 女秘书   新的舞曲响起来了。   雷督理站起了身,灰呢子军装从他的肩头上滑落下来。回头对着叶春好伸出了一只手,他居高临下,以一种傲慢无礼的姿态,做出了邀请。   但叶春好此刻心乱如麻,只看见了眼前他的手,没有看见他的整个人。   把手交给了雷督理,她起身随着他绕过茶几,走出了帷幕。跳舞厅内的灯光正在闪烁旋转,她随着雷督理的步伐滑入舞池。雷督理的手扶着她的腰,那手冰凉柔软,贴着她握着她,让她生平第一次觉出了自己的玲珑纤细。她的手搭上了雷督理的肩膀,隔着薄薄的一层衬衫,她的手指不敢妄动,因为一动,便是她知道了,他也知道了。   目光扫过雷督理的脸,她轻声问道:“您怎么一直看着我?”   雷督理低头向她一笑,然后说道:“你这人有个好处,就是临阵不乱,有点大将之风。”   叶春好本不稀罕男子的赞美,但雷督理这句话格外的受听,让她忍不住扭开脸,也微笑了:“就算大帅是当笑话说着玩的,我也不敢当。”   雷督理搂着她转了一个圈:“你要是个男人,我就提拔提拔你,给你个前程。”   叶春好慢慢收敛了笑容:“可惜,我不是男人。”   雷督理又道:“不过我这个俱乐部里,来往的人中倒是有不少青年才俊。你可以瞧瞧,瞧上哪个了就告诉我,我给你做媒。”   叶春好最不爱听这个话,所以想都不想,直接答道:“我不嫁人。”   “什么?”   “我能自立。纵然是不给三姨太太做家庭教师了,我也会设法另谋职业糊口。”   “哪有姑娘不嫁人的?”   叶春好这回沉吟了一下,斟酌着回答:“大凡女子嫁人,不是为了爱情,就是为了金钱。爱情只不过是感情的一时冲动,缥缈无常,我不需要;让我为了金钱牺牲自由和人格,我也不愿意。”   雷督理听到这里,像个父亲似的,抬手一抚她的头发:“张家田知道你的意思吗?”   这一抚,很温柔,让叶春好险些打了个冷战。在这一刻,她忽然有了动物性,像是小猫小狗,毛发悚立,手掌拂过,竟有火花。搭在雷督理肩头的那只手蜷握起来,她忽然有点不敢再触碰他了。   但她的神色依然平静:“二哥以为我在说孩子话,他不信。”   雷督理俯身凑到她耳边,轻轻耳语:“我也不信。”   叶春好僵硬着上半身,只当自己耳畔没有他的呼吸:“男子立志不娶,无非是受几句非议;女子立志不嫁,则是成了胡说八道的笑话,甚至人家连信都不肯信,仿佛女子天生不健全,不找个男人,就不完整、活不成了一样。就是因此,我才常恨自己不是个男人。”   雷督理拍了拍她的后背:“想做男人?”   他笑了一声:“我成全你。”   叶春好刚要问他怎么“成全”自己,然而这时一曲终了,雷督理放开了她,转身对着旁人说话去了。   夜深之时,叶春好乘坐雷督理的汽车,回了雷府。   她悄悄的溜回了房内休息,生怕三姨太太会来盘问自己。躺在被窝里,她还在回味今晚的分分秒秒。这回真是开了眼界了,原来那俱乐部大得很,跳舞厅只是其中小小的一个部分而已。世间竟有这样的繁华境界,可怜她活了二十年,今朝才得窥见。   “只要我愿意……”她在黑暗中想:“我是能够成为他的四姨太的。”   做了他的四姨太,起初总是要受宠的,俱乐部那种繁华地方,她也可以想去便去,去的时候还要穿上最华丽的衣服,艳压群芳,大出风头。   过一阵子,受宠的时候过了,自己就像三姨太太一样,分得一个小院子住着,盼皇帝临幸似的盼着雷督理来一趟,通常又是盼也白盼。   偶尔也能如愿以偿,大白天的,雷督理匆匆来了,上房的门窗便要暂时关闭一个小时。都知道他们在里面在干什么,雷督理干完就走,仿佛专是来解手的,这院子也不是院子,而是间茅厕。   想到这里,叶春好咬了牙——这样的日子,她不能受。   所有人都靠不住,所以她需要一点更真切的、更踏实的东西来傍身。   一夜过后,叶春好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昨夜睡得太晚了,她在洗漱完毕之后,还在呆呆的犯困。   然而白雪峰来了。从这一刻起,她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奉雷督理的命令,白雪峰给她另安排了一处住所——她享受着姨太太的待遇,独自占据了一座院落。   家庭教师的工作,也不必做了。今天再放她一天假,明天早上就往书房里去,林子枫秘书在那儿等着她,会交代她几份简单工作——先做着看,好,就继续干;不好,就回到三姨太太院里,继续教她的英文去。   叶春好听过了白雪峰的这一席话,做了个深呼吸,然后问道:“我要不要现在去谢谢大帅?”   白雪峰答道:“不必,大帅今天去了天津。叶秘书要谢,等大帅回来再谢吧!”   “叶秘书”三个字进了叶春好的耳朵,让她又做了个深呼吸:“好,那我就等大帅回来。”   等到白雪峰走后,她关了房门,靠墙站着定了定神。   原来这就是雷督理对她的“成全”。   她喜欢这个成全!   三姨太太下午醒了来,听见了这个消息,没心没肺的笑问她:“好哇!你还说你原来不是假正经?这回好了,你乖乖的给我做四妹妹吧!”   叶春好简直拿她没办法:“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千方百计的要撺掇别人给你丈夫做姨太太。”   “傻瓜!那样你不是就走不了了吗?咱们不就总能在一起玩了吗?”   “我有什么好的?我真要是把你的丈夫抢了去,你恨我都来不及呢,还肯和我一起玩?”   “别,别。”三姨太太笑着摆手:“我可不敢奢望让他专做‘我的丈夫’。我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我心里也清楚得很。你这人长得讨人爱,我就是乐意和你作伴,怎么啦?”   叶春好听到了“讨人爱”三个字,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别闹,听我说,我今天下午得出趟门,去趟理发馆。”   三姨太太伸手去撩她的头发:“现在长到这么长,可以烫一烫了。我带你去东交民巷的理发馆去,那儿的手艺好,你看我这头发烫得怎么样?”   叶春好轻轻一打她的手:“我没你那么臭美,我是要把它剪一剪。短头发方便利索,夏天还凉快。”   三姨太太笑道:“那你做姑子得了,剃个大秃瓢,洗脸的时候拿毛巾擦一把就得!”   三姨太太说笑归说笑,行动是不含糊的,不出片刻的工夫,便花枝招展的同叶春好走了出去。而到了第二天上午,叶春好准时出现在了那处“书房”里。   她剪了齐耳短发,前额刘海偏分着梳开,脸上不施脂粉,脚上穿着平跟的黑皮鞋,瞧着比实际年岁小了些许,正是个又精神又洁净的女学生模样。在一楼的一间屋子里,她找到了林子枫。   她原本并不认识林子枫,此刻才发现自己倒是曾经见过他——自己初次到这楼里来时,林子枫蒙着半脸纱布下楼来,同她说过一句话。   如今他那半脸纱布已经除下了,露出了一道上自眼角下至嘴角的伤疤,伤疤是鲜红整齐的一道线,瞧着也不见得特别恐怖,但是让林子枫那半边脸失去了知觉。林子枫的年纪不超过三十岁,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本是个斯文人物,如今脸上多了这一道疤,他那斯文之中便又增添了几分狰狞。   “叶小姐。”林子枫向她打招呼:“来得倒是早。”   叶春好微笑着向他浅浅一鞠躬:“林秘书早。”   林子枫摇摇头,没有笑,因为半边脸麻痹着,另半张脸的肌肉也不是很听他的指挥,他不确定自己会笑出怎样的一个表情来,所以干脆不笑,还能保留几分庄严。   “叶小姐初来乍到,这几天就姑且跟着我多听听多看看。等一会儿律师团会到,我代表大帅,和他们开会讨论一下大帅离婚一事。叶小姐也可以参加这个会议,若有什么建议,也欢迎提出。”   叶春好答应了一声,而片刻之后,果然来了五六名律师。这五六名律师中有中国人,也有欧美人,都是熟知西洋律法的,全有引经据典、舌灿莲花的本事。叶春好旁听林子枫与他们的谈话,发现雷督理目前是决心同玛丽冯离婚了,但围绕着名利二字,还有大问题残留着无法解决。所谓“名”者,就是雷督理十分要脸,不愿意把离婚这事公布于众,搞得天下皆知,颇想和玛丽冯达成协议、偷偷离婚。所谓“利”者,则是玛丽冯那边提出条件,要向雷督理要一百万元的赡养费,但雷督理对玛丽冯是有恨无爱,一分钱都不打算出。   律师们各抒己见,主意一个接一个的出。有人想给玛丽冯安一个通奸的罪名,这样即便是按照英国法律走,玛丽冯在离婚时也绝落不到一毫的好处。而且玛丽冯一贯交际广阔,又离家这么久,想要捉她的奸,还不容易吗?   这帮大律师谈起正事,满口专门名词,说得十分来劲。叶春好听在耳中,先是惊讶于这些人的险恶,后来听得麻木了,又觉得这些人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自己也不能骂人家险恶。只是由此看来,爱情这东西真是比什么都不可靠。雷督理当年和玛丽冯新婚时,一定也是十分恩爱过的,然而如今翻了脸,恩爱转眼就成了仇恨,而且是深仇大恨,各自召集人马,还要决一死战。   叶春好跟着林子枫转,转了三天,天天同律师们开会。雷督理这边是预谋着要捉玛丽冯的奸,玛丽冯那边则是放出话来,如果雷家再耍花招,她就把雷督理的许多秘密卖给英国报馆。林子枫听了这话,有点慌神,有心去请雷督理的示下,可这差事是雷督理丢给他的,他若是回头再去问这问那,岂不是证明这件差事他没办好?   但林子枫终究是个有智慧的人,略一寻思,他随即把叶春好叫了来:“明天大帅就回来了,你去把这些情况向大帅汇报一下。”   叶春好看出了他的焦头烂额相,他这话的意思,她也揣测出了些许,但是并不推辞,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第十一章 正经差事   雷督理说回来而没回来,林子枫一着急,就决定直接带着叶春好到天津找他去。   叶春好也是第一次出远门,然而不知为何,情绪上并没有任何波动,满心里装的都是公务——她如今也是有“公务”的人了。   她的行李就是一只小手提箱,反正保持整洁卫生即可,不必摆出许多脂粉颜色来修饰涂抹自己。生平第一次坐火车,就是跟着林子枫坐头等车厢,不但如此,还有两名士兵换了便衣,充当保镖护送他们。她年少,林子枫也风华正茂,然而两人走在一起,完全不会让人误会他们的关系——他们两个都斯文,都客气,都有一说一、不讲废话。   上火车,在车厢里那蒙着丝绒罩子的宽大座椅上落座,看窗外风景飞逝,然后火车到站,下火车。叶春好一路紧随着林子枫,一点笑话都没闹。林子枫在前头走,她跟在他的斜后方,再往后是两名藏着手枪的保镖。他们并没有鸣锣开道的场面,但是不知怎的,竟像是有杀气,前方没有人敢挡他们的路。   出了火车站,已经有汽车在站外等待着,汽车车门开着,车门旁也站立着荷枪实弹的士兵。林子枫并不很讲绅士风度,奔着汽车走过去,一马当先的先坐了上去。这也正合了叶春好的意——她此刻大概算是林子枫的下属,如果林子枫啰里啰嗦的非要请“叶小姐”先上,她反倒感觉腻歪得慌。   她当叶小姐当了二十年,自觉着,并没有当出什么好处来。   弯腰钻进汽车里,她穿着及膝的黛蓝旗袍,露出两条裹着丝袜的笔直小腿,脚上穿着一双半新不旧的黄皮鞋,皮鞋露着脚面,横系着一道绊儿,鞋跟只有一点点高,非常合脚,穿着它可以走上十里八里。她想清楚了,朴素的服装并不会让自己的姿色减少许多,况且自己即便是打扮成一朵花儿了,最好的结局也无非是去给雷督理做四姨太太。   所以,对她来讲,“美”不是那么——那么的重要了。   汽车门“咣”的一声关严了,车窗一暗,是士兵踩上了外面的车门踏板,用身躯保护车内的贵人。   叶春好坐在这样一辆暗沉沉的汽车里,心里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更多的是得意。目光斜瞟了林子枫一眼,她想自己若是个男子,本领和成就都应该不会比他差。   汽车行驶上路,片刻之后,开到了一处西洋式公馆的大门前。叶春好随着林子枫下了汽车往内走,穿过了一座花木整齐的大院子,他们进入迎面的洋楼内。   有人自内向外的迎了出来:“林秘书——”   说出这三个字后,那人愣了一下:“春好?你怎么来了?”   叶春好抬起头,看到了张家田。   连着好几天没见到张家田了,她就猜他是跟着雷督理来了天津。将张家田上下打量了一番,她发现自从跟了雷督理,这位兄台的面貌也变得好了许多,更干净了,也更精神了,身上那种痞子气褪了许多,乍一看上去,几乎就是个很体面的青年。   “二哥。”她含笑点头:“我如今开始学着做秘书的工作,暂时不再教三姨太太学英文了。”   张家田跟着雷督理东奔西走,光顾着开眼界了,竟是忘了自己进入雷府的初心。如今看着眼前这个素素净净的叶春好,他才想起自己的正事来——自己的正事,不是搅黄叶春好的工作、让她走投无路、乖乖的嫁给自己当媳妇吗?   结果现在可好,叶春好那陪太子读书式的清闲差事当真是黄了,然而她并不会因此回家给自己当媳妇去,她更上一层楼,竟是高升到那官场里去了!这可真是见了鬼,世上识字的男人都死绝了,要让女人抛头露面的当秘书?雷督理不是没看上她吗?   张家田望着叶春好,当场发了懵。而林子枫是有事而来,直接就问他道:“大帅在吗?”   张家田这才回过神来:“大帅刚醒,在楼上卧室里呢!”   林子枫回头对着叶春好使了个眼色,然后再次一马当先,大踏步的上楼去了。   叶春好对着张家田又是一笑,随即快步追上了林子枫。   在楼上的卧室里,叶春好看见雷督理“怒发冲冠”,差点笑了出来。   雷督理确实是刚睡醒,满脑袋短头发——平时都是一丝不苟服服帖帖的——如今居然一起直竖起来,好像梦中踩了电门。虚弱的眼皮带不动了沉重的睫毛,他的大眼睛只睁了一半,两道剑眉,平日“长眉入鬓”,英武得很,如今也奇异的有点耷拉。   不止眉毛,他似乎所有的五官都有点下垂,显出了一点苍凉的老态,只有头发奋力的向上挣着。林子枫进门时,他是躺着的,看见叶春好也来了,他才欠身靠着床头坐了起来。   林子枫是他私人的秘书,不是军人,所以不必立正敬礼,直接问候道:“大帅近日安好吗?”   雷督理答道:“一般。你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林子枫答道:“叶秘书已经把情况整理清楚了,这一趟就是为了向大帅汇报而来。”   说完这话,他扭头对着叶春好一点头。叶春好会意,开口说道:“大帅,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您有没有扑灭舆论的力量。”   雷督理从鼻子里哼出了声音:“嗯?”   “冯女士的杀手锏,便是所谓“您的秘密”。若是您能够控制舆论,让这秘密无法通过新闻界扩散,那么这杀手锏自然也就失效了。”   雷督理答道:“我的事情,中国报纸不敢登,但英国报纸就未必了。”   叶春好听到这里,不说话了。   林子枫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说好是让她来“汇报”的,他不知道她怎么敢提了一个问题之后,就公然的沉默起来。幸而在他看过她一眼之后,她忽然又开了口。   “大帅,既然对于赡养费的金额,双方已经绝对无法谈拢,那么我们这一边,只能是先下手为强了。”   雷督理漫不经心的又哼了一声:“嗯,我派人去英租界宰了她?”   叶春好答道:“冯女士用舆论来要挟您,您也可以用舆论要挟她。”   说到这里,她突然摇了摇头:“不,不必要挟,您直接开始做就是了。”   “怎么做?”   “找几家有名的报馆,我们拟几篇稿子,让他们即刻刊登上去。当然,这些稿子的内容大多是不实的,目的是为了扰乱空气,等冯女士放出新闻时,让社会不知道孰真孰假。冯女士若是为此要状告报馆,那么大帅帮帮报馆的忙,别让他们受到损失也就是了。”   雷督理点点头:“继续说。”   “上面所讲的只是行动的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们继续和冯女士进行谈判。林秘书说可以找到冯女士……的证据,冯女士对此自然是忌惮的,而大帅也稍退一步,少付一点赡养费给冯女士,大概双方也就可以把这个问题和平解决了。”   叶春好说到这里,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很窘得慌。自己一个没结婚的大姑娘,头头是道的替别人出离婚主意,这算是什么事情呢?   雷督理这时答道:“说得漂亮,做起来呢?”   他向外挥挥手:“去做,做好了再来见我。”   林子枫答应一声,带着叶春好退了出去。叶春好有些怅然,因为她替雷督理出谋划策了许久,雷督理今天却是连个好脸色都没给她。   但是一转念,她又觉得自己这个念头不脱女气,无非就是仗着自己是个年轻姑娘,便想天下男子都对自己另眼相看。这不是自己该有的观念,若是有了,便要坚决的把它改了扔了。   她知道自己只要稍一摇摆,就会摇摆到三姨太太的阵营里去,成为雷督理或者别的什么男人的女人。   到了那时,自己都不是自己的了,是别人的了。   再要后悔,可就晚了。   张家田总想找机会和叶春好说几句话,可叶春好匆匆的和林子枫走了。   秘书没有住到大帅公馆中的道理,天津的督理公署自有招待所供他们休息。张家田眼睁睁的看着叶春好跟着个男人走了,心里也说不出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反正就像吞了石头一样,胸中堵着难受。   他上楼去了雷督理的卧室,见床上已经没了雷督理的人,倒是卫生间那扇半掩的门后响起了哗哗的水声。他听出那是雷督理在对着抽水马桶撒尿,便走到卫生间隔壁的浴室里去放热水。   雷督理尿完了,走出来见了张家田,随口问道:“怎么是你?”   张家田是个跟班,不是贴身仆人,这些活计本不用他干。但是今天跟着雷督理进了浴室,他笑呵呵的把蘸了牙粉的牙刷送到了雷督理面前,答道:“这活儿我又不是不会干,顺手就做了。”   雷督理不再多说,对着大玻璃镜刷牙漱口,然后宽衣解带,坐进了浴缸里。浴缸是从上海定制来的,异常宽敞,足够他在里面自由的伸展身体。向下沉浸在热水里,雷督理还在慢慢的清醒着,然而偶然间的一睁眼,他忽见张家田笑嘻嘻的蹲到自己面前,手里捏着一把雪亮的剃刀。   他一激灵:“干什么?”   张家田笑道:“我给您刮脸洗头,您不用动。”   雷督理狐疑的看着他,看了几秒钟,闭上眼睛躺了回去。   张家田往他的面颊下巴上涂抹肥皂沫,然后歪着脑袋拿出瞄准的架势,一刀一刀的刮过下巴,刮下泡沫,刮出一片洁净光滑的皮肤。他心里是真爱戴雷督理,别说是伺候雷督理洗漱沐浴,就算是雷督理撒尿让他给扶着家伙,他也没怨言。把雷督理的下半张脸刮干净了,他拧了把热毛巾,给雷督理擦了把脸,然后继续给雷督理洗头发。   雷督理这人长得很标准,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香不臭。垂头坐在浴缸里,他先是默然无语,等到张家田把他头上的泡沫冲洗干净了,他抬手一抹水淋淋的面孔,这才说道:“看见人家大姑娘要强上进,心里着急了?”   张家田笑了:“大帅什么都知道。”   “那你是打算跟着叶春好一起上进,还是原地不动,把叶春好也拽回来?”   张家田挽起袖子,给雷督理擦背:“我当然是想上进,可春好毕竟是个姑娘,她总这么抛头露面的,也不合适啊。”   “那你觉得她怎么着才合适?”   “肯定是嫁男人生小孩儿才合适啊!”   “好,那我收了她,保她一世荣华富贵,如何?”   张家田讪讪的笑了:“大帅别这么吓唬我了,我的心思,大帅不是都知道吗?”   雷督理说道:“我知不知道都没有用,得她知道才行。”   “她也知道。”   “知道了,但是故意装不知道?”   张家田说道:“她大概是没看上我。原来的事情就不提了,现在她已经有了正经差事,我还在这儿伺候您洗澡呢,她能看上我吗?”   “伺候我洗澡,是不正经的差事?”   “不是不是不是……”张家田笑着连连摇头:“我是说——唉,我的意思,大帅都明白。”   雷督理抬手把短发向后一捋,露出了整张面孔。转过脸看着张家田,他道:“给你个正经差事,她也一样看不上你。”   张家田停了手,对着雷督理笑:“您这话我不信。要不然,您给个试试?”   雷督理微微一笑:“试试就试试。” 第十二章 舆论战   张家田就知道,雷督理不会亏待了自己。纵是一时半会儿的亏待了,也是考验,也不会是真的亏待。   雷督理的眼睛里有他——从见他第一面开始,就有了他,他觉出来了。到底是为什么会有他,那他说不清楚,不过他知道自己这人不说有多招人爱,至少看着是绝不讨厌。也许雷督理慧眼识珠,瞧出自己是个可造之材?   所以他佩服、爱戴雷督理,他自己都没瞧出自己是个“才”来,雷督理就一眼瞧出来了。听到雷督理说“试试就试试”,他登时来了精神,手里的毛巾也扔了,起身一屁股坐上了浴缸边沿:“大帅,您打算怎么试?”   雷督理一皱眉头一挥手:“下去。”   张家田这才想起来——雷督理不喜欢旁人高过他。   于是一矮身出溜下去,他在浴缸外重新蹲好了,继续双目灼灼的看人,姿态和眼神都非常的像狗,逗得雷督理又是一笑:“我现在正缺一个卫队长,赏你干了!”   张家田对着雷督理眨巴眼睛:“可是您的卫队,不是都解散了吗?”   雷督理答道:“散了再招,我现在是什么都缺,就不缺人。”   张家田有点没反应过来,继续对着雷督理眨巴眼睛:“那……我是不是就和白副官长一边儿大了?”   雷督理向后一靠,把大半个身体沉入水中:“雪峰是我身边的老人儿了,你还比不得他。”   张家田蹲在地上,喜讯来得太突然了,他有点儿反应不过来。“卫队长”三个字在他脑海中不断的回响,他慢慢的咂摸出了滋味来,只觉得不甚真实:“我这就当上官了?”   他扭过头又去看雷督理,雷督理仰面朝天的半躺着,脸上蒙了一块湿毛巾,正在呼吸那温暖的水气。他鬼使神差的大了胆子,伸手就把那块毛巾扯了下来:“大帅,我一定好好干,一定好好保护你!你的命就是我的命!”   雷督理看着他,微微一笑。   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张家田晚上回了自己的屋子里,不睡觉,专门照镜子。卫队长的制服已经做好送到他手里了,雷督理身边的军官,为了给督理大人长脸,制服都格外的高级漂亮,料子也好,天冷穿薄呢子,天热穿斜纹布和哔叽。张家田把军装穿戴整齐,又蹬上锃亮的长筒大马靴,把手枪也挎了上,对着墙上的玻璃镜子左照右照,再昂首挺胸行个军礼。   已经是很晚了,夜色深沉,窗玻璃映出了他的全貌。合体的军裤裹了他的双腿,腿又长又直,椽子似的。   “春好怎么不来了呢?”他心里痒痒,恨不能伸手到腔子里去挠挠:“我这回可配得上她了吧?”   一想到这里,那痒意扩散开来,让他抓耳挠腮的呆不住,又想即刻看到叶春好,又想撒丫子跑回北京去,把自己的“出息”满大街展览一番。   张家田惦记着叶春好,叶春好可是一点都没想起张家田。   她正忙着为雷督理处理离婚事宜。   本来这差事是林子枫主管的,可林子枫见她那天在雷督理面前侃侃而谈,很有一副要邀功请赏的劲头,心里就有点不痛快。心里不痛快,脸上可是不流露,他对叶春好照样客气,只是稍稍的后退了些许。叶春好不是喜欢争强好胜吗?那他就让出战场,让她一个人打前锋去。钉子和苦头会让她清醒过来的。   他自以为是不动声色,但叶春好一下子就察觉到了。   叶春好对此的态度是“正好。”   林子枫往后退,正合她的心意,“正好”!他后退,她正好上前施展手脚、大干一场。干好了,她不介意林子枫来分功劳;干不好,雷督理要怪也是先怪林子枫,责难不到自己头上。   在省公署的招待所里,她独自招待了一群新闻记者。   这帮记者都是用笔如刀的人物,在社会上很有一些名声,如今闻风而来,不但能够得到第一手的秘闻资料,并且还能领到一笔不菲的车马费。这招待所是一座二层小楼,楼下有宽敞的会议室,记者们在会议室内抽烟喝茶,等着林秘书来,哪知道林秘书没露面,出场的是叶秘书。   叶春好生平都没有经过这样大的场面,又知道这帮记者都是眼毒嘴毒的家伙,所以心里也很打鼓。强装镇定走进会议室,她处处都想学林子枫。林子枫的本事,她一时半刻是学不会的,她也只能学个皮毛、装装样子。而记者们忽见一个大姑娘走了进来,也是一愣。   叶春好不施脂粉,极力想要淡化自己的女性特征,然而她越是朴素,越显出她那种亭亭玉立的天然本质,瞧着正像一个颇美丽的大学女生。室内有一处矮矮的台子,专为了让人站上去讲话而设。叶春好走了上去,说道:“这样热的天气,请诸位先生专程赶来,也真是辛苦大家了。”   说到这里,她向着台下微微一鞠躬。台下有人发笑鼓掌,她硬着头皮板着脸,只当没听见:“只是事发突然,为了我们大帅的名誉而计,不得不劳动诸位前来一趟。我们大帅与玛丽冯女士有着长达十年的婚姻关系,冯女士耽于玩乐、不肯生养,大帅念及夫妻情义,亦从不曾因此向她发难,这种胸襟与感情,足以令人动容。然而冯女士毫无感激之心,在挥霍无度之余,竟又贪得无厌,凭着自己督理夫人的身份,打着大帅的旗号蒙蔽他人,不但操纵公债价格获利,甚至勾结外国势力,倒卖军中武器,种种行为,令人发指,极大的破坏了我们大帅的名誉……”   她这话乃是提前做了稿子的,所以心情一平定,言辞也就顺畅了。记者们也顾不上看大姑娘了,慌慌的低头记录。   叶春好长篇大论的演讲了一番,末了说道:“还望诸位先生发扬正义精神,把事情的实情公布出来,免得我们大帅为流言蜚语所伤。多谢诸位了。”   说到这里,她又鞠一躬,随即款款走下台来,对着门旁的一名办事员一点头。那办事员立刻会意,招呼着记者们前去他那里领车马费。记者们既得了重大的新闻资料,又得了沉甸甸的一沓钞票,真是喜笑颜开,离去之时纷纷的向叶春好致意。叶春好含着笑容一一回应了,同时就觉着自己脸上发僵,膝盖梆硬的不能弯,仿佛方才是在台子上站了一万年。   她累极了。   林子枫派了侦探盯着玛丽冯的住处,想要“捉奸”,自己则是在外面先逛了一圈。玩到晚上回了来,他同叶春好闲聊了几句,偶然说道:“最简便的方法,自然是我们拟一篇稿子,送去报馆直接登报,免得他们不能体会我们的意思,再写岔了。不过我们这桩新闻,口径太统一了也不好,搞得像通稿一样,一瞧就不真实。”   叶春好听了这话,心中忽然一惊:“那……今天那些记者的稿子,我们要不要盯一下?”   林子枫答道:“若是你把话讲清楚了,那些都是老记者,应该不至于写出岔子来。”   叶春好点头笑了笑,心想若是那帮人写出了岔子,岂不就是我没讲清楚了?   这个责任,她可负不起。   叶春好并没有乱了方寸,只是出门坐上招待所的汽车,按照那些记者的通讯录,一家一家报馆的找了过去。   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而报馆都是彻夜工作,赶在后半夜把报纸印出来。她计算着时间,越是计算,越是慌张。到了第一家“春秋报馆”,她见那里的编辑正在伏案赶稿,便自表了身份和来意,想要亲眼看一看人家明天的报纸。然而编辑饶有兴味的看着她,只想没话找话的引着她多讲几句,又说:“稿子都送去排字房了,您在我这儿可看不到。要不然,您坐着等等,等着第一份报纸印出来了,您先拿一份瞧瞧?”   叶春好一直是累的,夜里风冷,又冻得她手脚冰凉,心里却是火烧一般的灼热。她诚诚恳恳的请求了半天,末了却只听这编辑和自己闲扯淡,又见怀表的时针已经转向了十一,登时一急,什么都顾不上了:“这位先生,我是代表雷大帅来检查新闻稿件的,你若肯让我看,就请现在立刻拿出来,若是不肯,我就告辞了。”   说完这话,她起身就走。那编辑一听这话,方觉出了严重性:“您等一等,我这不是拿话敷衍您,稿子真送去排字房了。”   叶春好一转身,面对了他:“那现在我们就去排字房。若是这稿子写出了偏差,别说你们的记者,就连这间报馆,也是一并要负责任的。到时候来找你的人,可就不是我了。”   此言一出,那编辑就了范。   叶春好匆匆和他赶去排字房,亲眼看了那篇稿子,见话语写得都很清楚,这才放了心,出门上了汽车赶往第二家报馆。这回她增添了经验,直接就让那报馆里的人带她去排字房。本来打着雷督理的旗号吓唬人,乃是她不齿的行为,可如今也顾不得了,她不多提几次雷督理这三个字,外头那些人便不拿她当一回事。   心急火燎的,她一直奔波到了后半夜。   天明时分,她回了招待所。上楼进了卧室之后,她也来不及洗漱,脱了鞋子就往床上一躺。许久没有这样劳累过了,她心里直犯委屈,又想到自己委屈了也是白委屈,亲爹都不管自己了,自己还指望着别人来照顾来疼吗?   闭上眼睛,她一觉睡到了中午。   醒来之后,她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今日的各家报纸。稿子上了报,那就是板上钉钉、不会再有变化了。检查过后,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放了心。   “要是还留在三姨太太那里的话……”她暗暗想着:“现在我正躺在床上,吃着水果看着小说呢。下午上一会儿课,然后就是出去吃喝玩乐,看跳舞看电影……”   真是好日子,不过想想就够了。 第十三章 玛丽冯   兴许是夜里精神太过紧张的缘故,叶春好第二天休息到了傍晚时分,依然是累。站在招待所的院子里,她见林子枫也从楼内溜达出来了,便微笑着打了招呼,又道:“林先生明明比我忙碌得多,可是一点疲态也不见,我只忙了昨天一天,今天就累得没法子做事了。”   林子枫穿着一身浅色西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高高瘦瘦的有点萧瑟气,是个摩登文人的姿态。慢条斯理的走到了她面前,他仿佛是也想微笑,但脸上的肌肉受了损伤,不堪控制,所以只扯了扯嘴角:“并不是总这样忙,况且我也习惯了。”   叶春好想在这官场之中,林子枫就算是自己的前辈,自己虽然是雷督理提拔上来的,但对待前辈,也要表示几分恭敬才好,所以便笑着恭维了一句:“您是勤谨惯了的人,所以不觉怎样。”   林子枫抬手一扶眼镜:“大帅这样看重我,我怎么敢不勤谨。”   叶春好听到这里,忽然生出了疑问:“大帅身边还有其他的秘书吗?总不会是只有你我两个人吧?”   林子枫大概是觉得她这话很好笑,所以皮笑肉不笑的又一抿嘴:“做秘书的,单有一个秘书处,里头人多着呢。不过那种鱼龙混杂的队伍,也只能发发公文罢了,真正的要紧事情,大帅能交给他们去办吗?”   叶春好试着又问:“秘书处……那我算是秘书处的人,还是大帅的私人?”   林子枫答道:“你的名字是挂在秘书处的,每月的薪水,也是到秘书处领。不过大帅对你另眼看待,你不必管那些所谓同事,只要按大帅的吩咐做事就是了。”   叶春好这回明白了,刚要继续说话,哪知院子外气喘吁吁的跑来一名青年,这青年她认识,乃是林子枫的一名手下,大名不详,旁人都只喊他小刘。小刘直奔了林子枫,开口便道:“林秘书,冯家那边看了今天的报纸,急了,刚对咱们下了最后通牒,说是大帅再不依从太太的要求,太太就要上法院起诉离婚了!”   林子枫一皱眉毛:“事到如今,她还算是哪门子的太太!”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又问:“那几个侦探都出去好几天了,得了什么结果没有?”   小刘从怀里掏出一只信封送了过来,叶春好放眼望去,就见林子枫从信封中抽出一沓照片,那照片上全是影影绰绰的人影子,其中主要的人物,依稀可见是一男一女。林子枫把照片一张一张的看了,看到最后,问小刘道:“就是这些?”   小刘苦着脸答道:“太太——哦不,那个姓冯的女人,平时并不大出门,这还是那几个侦探在冯家门口埋伏了几天几夜,费了牛劲才照下来的。”   林子枫看着照片,半晌不语。叶春好试探着说道:“这样的照片,怕是不大有说服力啊。”   林子枫用照片在脸旁扇了扇风:“可不是。”   他说这三个字时,心不在焉,分明是在思考对策,而叶春好陪着他想了一会儿,忽然说道:“从法律的角度讲,这样的照片,拿去做——做那个的证据,怕是不行。可大帅本就不想把这事闹上法庭,所以,您看,我们现在能不能向冯女士摊个牌,想法子让冯女士知难而退呢?”   林子枫摇了摇头:“敢和咱们大帅闹离婚的女人,你还指望她会知难而退?”   叶春好迟疑着笑道:“先前双方总是一个敌对的姿态,这回我们换个法子,和她好好的商量一次呢?”   林子枫从鼻子里呼出两道凉气:“你不要妄想了。那个女人,不可救药。”   叶春好仔细观察着林子枫的言谈举止,就觉得这人不是个好脾气的,且对玛丽冯意见极大,他对玛丽冯的评语,怕是不会十分准确。   “要不然,我去冯家试试?”她微笑着坚持说道:“横竖我是一个女子,大不了被她拒之门外,她总不至于打我一顿。”   林子枫扭头看了她一眼:“你去?”   “我去。”   林子枫收回目光转向前方:“那你就去吧!”   叶春好熬了个夜。   她伏案写了一篇草稿,把自己该对玛丽冯说的话整理一番,列了个提纲,写到大半夜也不困,因为明天要去见玛丽冯,她心里慌慌的有些兴奋。她不肯承认自己对雷督理的私人生活很好奇,可确实是非常的想看看玛丽冯是何方神圣。   到了翌日下午,她约莫着玛丽冯再懒也该起床了,便准备充分,乘坐招待所里的汽车出发前往了英租界。她没有事先和冯家通电话,生怕冯家恨透了雷督理这边的人,完全拒绝这次会面。按照地址找到了冯家,她下了汽车,就见这冯宅是一所很精致的公馆,黑漆雕花的铁栅栏门紧闭着,门外安装了一只电铃。   她右手提着一只小皮包,左手摸了摸头发,掸了掸衣襟,自觉着是很利落了,这才摁响了电铃。公馆楼内很快就出来了一名中国老妈子,扯着大嗓门问道:“谁呀?”   叶春好站在大门外,且不回答,等老妈子走进了,她才斯斯文文的答道:“我是密斯冯的朋友,刚到天津,特地来拜访她的。”   那老妈子上下将叶春好打量了一番,看她纯粹就是个好人家的女孩儿,且称自家小姐为“密斯冯”,可见她们大概是早就认识。打开大门请叶春好进了来,老妈子一点都没怀疑,领着她就进了楼内客厅里,又道:“您请坐坐,我这就叫我们小姐来。”   叶春好坐在冯家的客厅里,只见厅内虽然陈设豪华,但是不知怎么搞的,光线暗淡,壁炉台旁立着一尊维纳斯雕像,雪白的像个鬼。   就在这时,一个披着曳地长衣的蓬头女子,走了进来。   叶春好连忙站了起来,就见这女子的长衣其实是一件睡袍,睡袍松松垮垮的系了,越发显得她腰肢瘦削,细可折断;再往上看,她发现自己即便是这时候来,还是来早了,因为对方那满头卷发蓬得一个头有两个大,明显是还没有梳洗过,这么一大团卷发簇拥着一张巴掌大的面孔,越发显得脸小。这张苍白的小脸上,有着漆黑的眉毛和空落落的大眼,睫毛浓浓的翻翘着,衬得她那绿眼珠子颜色浅淡、像是假的。   叶春好一眼不眨的紧盯着她看,她见了叶春好,则是一怔,开口问道:“你是谁?”   她那精致的面孔,像是洋娃娃长大了的模样,可声音却粗哑,是个老烟枪的喉咙,听得叶春好一惊:“请问,您是冯女士吧?”   玛丽冯把两只手插进睡袍口袋里,重问了一遍:“你是谁?”   叶春好答道:“我姓叶,名叫叶春好。是省公署秘书处的一名秘书——”   她只说到这里,玛丽冯就全明白了:“哦,雷一鸣派你来的?”   叶春好连忙摇头微笑:“不是的,是我自己想来的。实不相瞒,冯女士和雷大帅离婚一事,是我近来进入秘书处之后,才得知的。冯女士这边,和雷大帅那边,先是互相僵持,后是矛盾激化,眼看就要造成两败俱伤的局面,我自己想着,继续这样斗争下去,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所以就私自的跑了来,想和冯女士商量个法子——您放心,虽然我只是个小人物,但大帅那边的林子枫秘书,对我还是信任的,他肯让我来,也是衷心希望我能和您好好的谈一谈。”   玛丽冯听了这话,面无表情:“林子枫?这小子还没死?”   然后她一转身,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转身之际,叶春好看见她那丝绸睡袍上染着几块黑褐色的干涸血迹,从位置判断,似乎便是经血。   玛丽冯一屁股坐下去,伸手从茶几上的烟筒子里取出了一根香烟,那手简直就是指骨上面绷着一层薄皮,腕子也枯瘦得如同细枝。用这样爪子似的手把香烟送入口中,她熟练的拿起火柴划火点烟,棱角分明的苍白嘴唇圆圆的嘬起来,她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后长长的向外呼气,看着正是“七窍生烟”。   喷云吐雾的望着叶春好,玛丽冯冷笑一声:“雷一鸣现在花样翻新,又玩起女秘书来了?”   叶春好并不争辩,只说:“现在,您与大帅两边的态度,都是很明了的了,也不需要我再多言。看眼下的情况,您与大帅大概要先打一场舆论战,然后再闹上法庭,舆论战这边,大帅已经是先下手为强了,您现在再反击,已经是落了下风。但大帅很重名誉,绝不愿意和您上法庭闹离婚,在这一点上,大帅又落了下风。”   玛丽冯不耐烦的问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叶春好答道:“我的意思是,真要斗下去,对双方都是没有好处的。”   玛丽冯将一根香烟吸到了头,又续上了一根:“不斗?可以,让雷一鸣拿赡养费给我。”   “赡养费自然是应该付的,只是这个数目——”   “一百万对雷一鸣来讲,根本不算什么。”   叶春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答道:“我是不知道雷大帅有多少钱,不过我想,像他那样大的官儿,也应该拿得出一百万来。冯女士,恕我冒昧的问一句,先前您和大帅还相爱的时候,他对您是吝啬的人吗?”   玛丽冯抬眼盯着腾腾的烟雾,窄窄的鼻孔神经质的翕动:“鬼才爱他!”   叶春好又道:“我想你们一定是相爱过的,我仿佛听雷家的人说,您当年和大帅还是青梅竹马——”   “放屁!”玛丽冯把香烟往地下狠狠一掷,瞪圆了绿眼睛骂道:“他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和我青梅竹马?我年少瞎了眼,受了他的欺骗!他的英国朋友美国朋友,都是我给他介绍的!没有我,他只是个没见识没前途的乡巴佬!”   说到这里,她那蓬头乱发的脑袋一颤一颤,两只手爪紧抓着睡袍袍襟,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多高。叶春好看出来这人真是气急了——她怎么单是说起雷督理那个人,便能激动成这个样子?   叶春好本是来对付玛丽冯的,可见了这幅情景,不知怎的,心中忽然一阵不忍。起身走到玛丽冯身边坐下了,她抬手用力抚摩她的后背,要用蛮力让她放松下来,隔着薄薄的睡袍,她摸了两排洗衣板似的骨头。   玛丽冯哆嗦了一阵,挣扎着又道:“我越是对他好,他越贪婪,他越不足!他要活活逼死我才甘心!我真是瞎了眼!我千挑万选,结果嫁了个魔鬼!”   说到这里,她闭上眼睛晃了晃,喃喃又道:“若不是我母亲还在伦敦等我,我就和他一起死……你也不用假惺惺了,我明白的告诉你,我没钱了,我要钱养我和我母亲!名誉我不在乎,说我是交际花也好,说我人尽可夫也好,我不在乎,我只要钱。”   叶春好一手攥着她的手臂,一手停在她的后背上,一时间怔怔的,熬夜打的草稿全没用了,皮包里那些偷拍的照片,也不必拿出来了。   她不能再诱惑玛丽冯和自己谈判了——她看得出,一个人若不是受了极度的刺激,是不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的。   玛丽冯也许不是坏女人。 第十四章 善后事宜   叶春好离开冯公馆,没回招待所,而是直接来见了雷督理。   雷督理办完了军务,正打算回北京,见她来了,便问道:“跟不跟我一起走?”   他这话是在楼下大客厅里说的,说话时,他陷在柔软的大沙发里,两只脚向前架在茶几上,是个非常慵懒的姿态。叶春好素来认为他是个可亲的人,但今天在见了玛丽冯之后,她忽然有点不敢靠近他了。   可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大帅……”她站在雷督理的斜前方,极力保持着和颜悦色:“我今天去见了冯女士。”   懒洋洋的雷督理一转脸,望向了她:“嗯?”   叶春好感觉他此刻是目光如炬,烧得自己面红耳赤:“我想,我们又想和冯女士讲和,又对冯女士一味使用威胁手段,是……是不大对的,所以今天我就私自去了一趟冯家,和冯女士谈了谈。”   雷督理收回目光,垂下眼帘:“嗯。”   叶春好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大帅就给冯女士一百万赡养费吧!”   雷督理当即一抬头一瞪眼:“嗯?”   叶春好被他这么一瞪,真是怕了,可话已经说到了这里,打退堂鼓会更不像话。   “冯女士现在憔悴得不得了,说话也是颠三倒四的,看着十分可怜,而且……而且精神好像也有点不大正常了。她说她如今已经没有什么钱,亲人只剩了一个母亲在英国,也很拮据。只要大帅肯给她赡养费,她便即刻去英国找她母亲去。一百万对于普通人来讲,自然是个天文数字,可大帅并不是个普通人,想必是拿得出来的——”   “我拿得出来,就活该受她的勒索?”   叶春好垂下头,喃喃说道:“我本也以为冯女士是趁机勒索,可这回见了她,只觉得她很……很……”   雷督理问道:“很什么?”   叶春好想了又想,最后想出了个最合适的词:“很绝望。”   雷督理哼了一声,望着前方的玻璃窗说道:“你个吃里扒外的丫头片子!”   叶春好本是心事沉重的,忽听自己变成了丫头片子,忍不住微微一笑,笑过之后,她倒是增添了几分勇气:“大帅其实也是在赌气吧?可是我想,无论冯女士后来怎样,起初您和她结婚时,应该对她总是有感情的。您就只看当初那一份感情的面子上,大人有大量,拿钱把这件事情了解了吧!这件事情了解了,您腾出精神来,干什么大事不好呢?”   雷督理默然无语,片刻之后,忽然抬头问她:“你这么为她说话,她是不是给了你什么好处?”   这话简直有点无理取闹,问得叶春好无言以对,笑都只能苦笑。雷督理看了她这无奈的样子,便把双臂环抱在胸前,歪着脑袋说道:“这回我遂了她的心意,难保她将来不会再跟我故技重施。”   “当然不能就这么直接的把赡养费给她,双方总要先签一份协议、把将来的事情约定好才行。”   雷督理放下双脚站起身,绕着茶几踱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叶春好面前。窗外暮色苍茫,晚霞泼了雷督理半身火红。   “你说得对。”他对着叶春好笑了一下:“我是在赌气,这气赌的也没什么意思。”   叶春好今天本是有些怕他的,如今他这么一笑,眉目温柔,又恢复成了她心中那个和蔼的雷督理,她那惧意也就消散了许多。   “那……”她含笑看着雷督理,不由自主的想要哄他:“不赌气了,行不行?”   雷督理把双手插在裤兜里,移开目光盯着地面,没说话,只点了一下头。   这动作让他像个闹别扭的、不服气的大男孩子,于是叶春好一瞬间老了二三十岁,甚至对他产生了几分母性——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一瞬间过后,她就清醒过来了。   “去办吧!”雷督理对她说:“办好了有赏。”   叶春好想问一句“办得不好呢?”,强忍着没问,怕雷督理误以为自己是要和他打情骂俏。   雷督理这时又道:“我明天先走,你留下办事,办完了再回家。”   叶春好听到“回家”两个字,心中又生出了奇异的感触——她不知道是雷督理说话遣词就是这种风格,还是他怜爱自己、真待自己好。   “好。”她低声说道:“那我走了。”   “你在招待所里,住得习惯吗?”   “习惯,那儿的屋子挺好的。”   “我说的不是屋子,是那个地方人多眼杂,谁都能去。你要是嫌乱,可以搬到我这里来。明天我走了,你住过来,也不必怕人说闲话。”   叶春好笑着摇头,就觉得胸中一团温暖,四肢百骸都有了热源,冷也不怕了,累也不怕了。   这一回,她心满意足:“大帅,我走了。”   叶春好迎着晚风出了楼门,像是重新变回了中学女生——女生们穿着及膝裙子和矮跟鞋子,裙摆在风中飘荡,高谈阔论、大说大笑、想走便走,想跑便跑。一大步跳下三层台阶,她落到了水泥地上。有人斜刺里跑了出来,大喊一声:“春好!”   她扭过头,瞧见了个宽肩长腿的高个子军官,原地站稳愣了一下,她随即从军帽帽檐的阴影下,看清了对方的面孔。   “呀!”她这回可真是惊讶了:“二哥?”   张家田抬手摘下军帽,对着她笑嘻嘻。上午他告了个假,专门去外国理发馆剃了个头。洋毛子理发匠大概是手指头镶了金,剃个头竟然要五块钱!五块就五块,他身为雷大帅的卫队长,还花不起这五块钱吗?   洋毛子把张家田的两鬓剃得发青,上面的头发偏分梳开,用发蜡打理得有型有款。张家田有了这个价值五块钱的发型,又把新军装一穿,揽镜自照,自己都觉着自己帅。这么好的模样,当然得让叶春好瞧瞧。叶春好今晚若是不来,他明天就要亲自跑去找她了。   叶春好早就知道张家田是个英俊人物,可没想到他打扮起来,竟会这么漂亮:“二哥,你这是改行当兵了?”   张家田侧过脸,抬手一掸肩章:“当兵?大兵谁当啊,咱要当就当卫队长!”   “真的假的?卫队长?”   “大帅就在楼里呢,我要是假的,敢穿着卫队长的衣服跑出来吗?”说到这里,他弯腰凑到叶春好耳边,小声说道:“大帅好像看我特别顺眼。”   叶春好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但心里很为张家田高兴:“二哥,你好好干,我看你是要有大出息了。”   张家田乐不可支:“我知道。前头那个不好好干,让大帅给毙了,我亲眼看着的,还敢不怕?”随即他换了话题:“春好,明天回了北京,我晚上带你看电影去,好不好?”   “明天你能走,我不能走。”叶春好笑道:“我这边的事情还没办完呢。等我办完回北京了,我再好好的祝贺你。”   张家田一听这话,兴致立刻落了将近一千多丈,不过,他想,春好跟着林子枫办事,应该不会闹出什么桃色新闻来,因为林子枫破了相呀!目光转向叶春好,他看她脸上一点脂粉都没有,天生多美,就是多美。   叶春好也笑眯眯的看着张家田,心想二哥这回升了官,今非昔比,娶个好姑娘不成问题,大概就不会心心念念的只想着自己了。他若是移情别恋,倒是省了自己不少事。   叶春好在天津又耽搁了一个礼拜,这才和林子枫回了北京。   这一个礼拜里,她把雷冯二人的离婚一事处理了个干净利索。离婚启事并没有上新闻报纸,但是双方共同签了离婚协议,那协议是她和几名律师共同拟的,一点漏洞都没有。雷督理把印章留给了林子枫,等玛丽冯在协议上亲笔签了名字之后,林子枫取出印章,也郑而重之的印上了雷督理的大名。   之后的种种手续,又花费了她几天的时间,等到她陪着玛丽冯到花旗银行兑了那张一百万元的支票之后,玛丽冯已经肯把她当个好人来看待。但她倒是并没有拉拢玛丽冯的意思,玛丽冯得了巨款,即刻就要往英国去了,自己拉拢她做什么?   她纯粹只是觉得玛丽冯可怜。玛丽冯出门时也还勉强打扮着,一张小巴掌脸抹得粉白黛绿,越发显得像是精神病人,浓烈香水掩盖着她身上的臭气,从她那油腻的卷发上看,她定是好一阵子没洗过澡了。   离开天津之前,她来到冯公馆,向玛丽冯告别:“我要回北京了,将来怕是没有再见的机会。你多保重吧。”   玛丽冯看着她,眼神空洞,只说:“好。”   叶春好向她笑了笑,自觉着大功告成,转身要走,哪知玛丽冯忽然说道:“好姑娘,你可别受了他的骗。”   叶春好一愣:“我受谁的骗?”   玛丽冯怔怔的看着她:“雷一鸣。”   叶春好知道她视雷督理为死敌,所以也不争辩,顺着她说话:“嗯,我记住了。”   玛丽冯这回没话讲了,叶春好趁机离开冯公馆,匆匆赶回了招待所。林子枫预备赶乘下午的特快列车回京,叶春好回来时,他正坐在汽车里等着她。叶春好知道自己这是耽误人家出发了,心里很不过意,上了汽车之后,陪着笑脸向林子枫搭讪道:“让您久等了,都怪我没看时间,回来得晚了。”   林子枫大模大样的坐在座位上,说道:“没什么,赶得上。又去冯家了?”   叶春好含糊的答应了一声:“嗯。”   林子枫淡淡的一笑:“到底都是女人,同命相怜,有话可说。”   叶春好依旧是微笑着,没吭声,心里却是不爱听这话。她怎么就和玛丽冯“同命相怜”了?自从顶了这个秘书的名,她哪天不是勤勤恳恳的做事?难道只因为她是个女子,林子枫就认定了她是凭着色相高攀上来、并且迟早有一天会像玛丽冯一样沦为弃妇吗?   这话不止是不好听,简直就有点诅咒的意味了。   叶春好想到这里,脸上那笑容一闪一闪的,闪着闪着便消失了,成了一张粉妆玉砌的冷脸。 第十五章 可惜   叶春好与林子枫到了北京,正是傍晚时分,并不算晚。火车站外停着林子枫的汽车,林子枫招呼叶春好上汽车,先把她送去了雷府。叶春好心想他这行为倒还算是有点绅士风度,哪知道他跟着叶春好一起下车进门,直接就找雷督理去了。   叶春好这才明白过来——他哪里是专为了送自己,他要赶在自己的前头见到雷督理,把这些天的工作好好汇报一番。可是玛丽冯对他厌恶至极,从头到尾都是自己出面和玛丽冯谈判,若是没有自己从中调停,玛丽冯怎么可能乖乖的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叶春好自知不该和前辈争锋,但心里还是怪不得劲的。回到了自己住的那个院子里,她知道三姨太太这时候绝不可能在家,便洗了手脸换了衣裳,坐在桌前自己沏了一壶热茶。   这里的茶叶都是上好的,她品着那热茶的香味,心绪渐渐平定下来,可就在这时,有人一掀门帘进了来:“春好?”   她扭头一瞧,连忙站了起来:“二哥。”   张家田今天没穿军装,换了一身黑色裤褂,裤褂都是丝绸的,闪着暗暗的光泽,越发衬得他白皙英俊。叶春好见他穿了这样又新又好的衣服过来,便不能视若无睹:“嗬!二哥今天穿得真气派。”   张家田被她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了:“瞧着还成吧?不穿件好衣裳,哪好意思来请你看电影啊!”   叶春好拉来一把椅子请他坐下:“二哥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下午刚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现在实在是累得很。况且北京的电影院,这一阵子也都没有什么新片子。二哥要是真心想请我看电影,不如再等几天,有了新片子再看。”   张家田哑口无言,因为叶春好确实是刚坐了小半天的火车回京,叫累是理所当然。进退不得的僵在门口,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舍不得走。抬头环顾房内的陈设,他忽然说道:“你这屋子里也太素了,后门口那儿天天有卖花的来,往后我天天让人给你送一束花。”   叶春好听到这里,忍不住了:“二哥,你别在这上头为我破费了,三姨太太那院子里有的是花花草草,我要是喜欢,从她那儿要几盆月季茉莉回来,也是一样的,反正都是看花嘛!”   “那可不一样。”张家田答道:“况且这算什么破费,一束花值几个钱。”   叶春好听了这话,越发的有话要讲:“二哥,你如今做了官,每月赚的薪水,应该是很可观了吧?”   张家田一听这话,立刻来了精神头:“可不是!说起这个,我正有事情要拜托你——你知道我手松,是个攒不住钱的,所以将来每个月发了钱,我留点儿零花,剩下的你帮我存着吧!”   叶春好本是想劝他俭省储蓄,万没想到他这样不见外,连忙摆手答道:“不成不成,哪有这样的道理。我方才问你那话,是要让你积攒些钱,别有多少花多少。”   张家田听了,不由得心中一热:“我知道。你劝我的话,我一定听。”   “我这都是好话,钱来得越容易,花着越不心疼,糊里糊涂的就全光了。”   张家田连连的点头——多少年没人这么教训管束过他了。他淘气归淘气,可并不是不懂好歹的人,叶春好这一番话,他承认,真的都是“好话”。   “春好……”他像是被顺毛摩挲软了的猛兽,服服帖帖的对着她傻笑:“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你放心,我一定、我永远、都听你的。”   叶春好后退了一步:“那……我要你先回去,我好早点休息,你听不听呢?”   张家田一立正一挺身,向她行了个很标准的军礼:“是!”   叶春好强打精神送走了张家田,回来之后躺在床上闷闷的思想:张家田自从当了卫队长,整个人像是被打磨过了一样,腰杆也直了,眼睛也亮了,言谈清楚、行走如风,把先前那种惫懒无赖的痞子气褪去了大半。这当然都要归功于他。   他,自然是雷督理。   但她还是无法对张家田动心。   细想起来,她对张家田也没有恶感,也满心的盼着他好,他真好了,她也挺高兴。可她对他的感情似乎就是到此为止了,无论如何不能更进一步。   “应该对他把话说明白了。”她想:“现在正是他春风得意的时候,我这时候说了,他大概也不至于很难过,兴许扭头就去找新的女朋友去了。”   这个念头一出,她觉着十分的对,心情也因此又平静了。   一夜好睡过后,叶春好起了来,因为没人找她,所以她便带了一套换洗衣服,到三姨太太的院子里来。   三姨太太有一间专门的洗澡屋子,屋子里有浴缸和冷热水管,四壁贴着雪白的瓷砖,比外面的澡堂子更洁净舒服。她进了那洗澡屋子里,自己扭开水龙头放起热水,又对着墙上的金边大玻璃镜照了照。   照过之后,她宽衣解带,然后又抬头看了看镜子。   镜中的人雪白赤裸,身体线条起伏流畅,小腹平坦,双腿修长,腰身细瘦出了隐约的肋骨形状。一种异样的滋味从心底泛了上来,说不清道不明,只让她猛的一扭头,仿佛镜中的身体不堪入目,须得立刻逃入热水中才好。   头脸身体沉入热水,她闭着气息忍耐了片刻,末了忍无可忍的欠身露头,呼呼的喘了几口粗气。抬手一抹水淋淋的面孔,她垂下眼帘,看见了胸前两只玲珑饱满的乳房,乳头是紧揪揪的小花苞,粉嘟嘟的含苞待放。   这一刻,她也觉得自己像花。   花朵的繁华,总是短暂,不如自开自谢,落得干净。   叶春好洗过了澡,出来看三姨太太还熟睡着没有醒,就自顾自的回了去。   捧着一本小说混到了下午,她见阳光不很烈,便出门顺着那回廊散步,不知不觉的,竟是走到了雷督理那“书房”门口。   她察觉了,便转身要往回走,哪知就在这时,书房楼内走出了雷督理和林子枫。雷督理看见了她,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一会儿去俱乐部找我。”   说完这话,他就大步流星的继续往远走了。叶春好摸不清头脑,又不便追上去问,心里就想:“我怎么去呢?我去了,又怎么找你呢?”   她的问题,目前都是无解,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得原路返回。坐在屋子里,她看着钟表计算时间——问题又来了,那个“一会儿”,又是多久呢?   在屋子里坐了两个小时,她吃了些点心,又喝饱了茶水,便提着个小皮包出了雷府大门。胡同口就有洋车,她捡了一辆干净的坐上去,直奔了那俱乐部。   俱乐部是好找的,俱乐部的门房问清了她的身份之后,也没阻拦。她探险似的跨过门槛进了来,每拐一个弯,都要事先看好方向。这俱乐部的本质,她也有点知道:从吃喝玩乐的设施来看,这里的确是个俱乐部;但除了吃喝玩乐之外,雷督理也常在这里招待他的朋友和敌人,和公署军部相比,这里倒更像是雷督理的办公处。   寻寻觅觅的找到了上次举办舞会的那座洋楼,她进了去。一楼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但是没人,于是她继续上了二楼,这回,她遇到了一名挺面熟的副官。   那副官见了她,很恭敬的唤了一声“叶小姐”。叶春好如同见了救命星,连忙问道:“请问,大帅在哪儿呢?”   副官抬手向上一指:“大帅在楼上的球房里,叶小姐可以直接上去。”   叶春好暗暗的长出了一口气。   继续向上走到三楼,她在楼梯口看见了白雪峰,越发确定自己是抵达了目的地。果然,白雪峰一见她便说道:“来得正好,大帅在球房里呢。”   叶春好汗涔涔的向他一笑,然后跟着他穿过走廊,进了一间大屋子里。这屋中垂着曳地的红丝绒窗帘,全凭两盏大吊灯照明。灯下并排摆着两张绿绒面大方桌,桌上滚着些五颜六色的圆球。   叶春好知道这种球叫做台球,知道而已,从未玩过。抬眼再看,她看到了球案旁的雷督理。   雷督理穿着灰马裤白衬衫,单手扶着一根球杆。见她来了,他把球杆往案子上一扔,然后对着她一招手:“过来。”   叶春好走了过去:“大帅不必为我耽误打球,有什么话,吩咐就好。”   雷督理摇摇头,走到这球房角落处的一把沙发椅上坐了下来,那沙发椅前放着矮凳,正好让他可以把两条腿架上去。   “不玩了。”他很舒服的仰靠在沙发里:“身体是越来越坏了,刚打了一盘,就累了。”随即他一指旁边的沙发椅:“你也坐。”   叶春好坐下来,就觉着这球房又暗又静,人在这里坐着,就像坐在了夜里一样。一名仆役端着托盘走过来,往两人中间的小圆桌上放了两杯冰镇汽水,然后无声无息的退了出去。   球房里忽然间没了旁人,房门虽然开着,可也只看见副官和卫士在门外走廊里站岗。她这里暗而静,与走廊里那个明亮的、人影憧憧的世界之间,似乎隔了十万八千里。   雷督理半晌没说话,只端了一杯凉汽水慢慢的喝。叶春好等了一会儿,见他总不言语,便端起玻璃杯,也抿了一口汽水。   然后在满口清凉的橘子甜味中,她小声开了口:“大帅叫我过来,是有话要问吗?”   雷督理放下杯子,扭头看她:“你这一趟为我办事,辛苦了。”   叶春好略微的有点惊讶,盯着手中的玻璃杯说道:“大帅说笑了,这不是我分内的事情吗?”   “分内不假,但你若是偷懒,我也拿你没办法。”   叶春好笑了:“怎么会没办法呢,您一生气,把我开除了,这不就是个办法?”   “都开除了,谁给我办事呢?”   “哪能都开除了,总有忠心耿耿的。”   叶春好被这话问得一顿,摇了摇头:“这我不知道……林秘书算是一个吧!”   雷督理盯着她:“你呢?你算不算?”   叶春好觉出了雷督理的目光,那目光似乎是有热度的,灼得她半边面颊发烫:“我想,我也算是一个。”   “别打马虎眼,算就是算,不算就是不算,你给我个痛快话。”   叶春好转过脸,迎着他的目光一点头:“我算。”   雷督理笑了,隔着小圆桌伸过手来,他的顺着叶春好的胳膊往下找,一把找到她的手握了住。叶春好猝不及防的一哆嗦,在暗中,她听见自己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手端着玻璃杯,一手被雷督理握着,雷督理的手温暖柔软,包裹着她的冰冷坚硬。她觉得自己这只手像是已然僵住,也像是正在融化,总而言之,不听使唤,不是她的了。她需得使出天大的力气,才能把它从雷督理的手中抽出来。   然而就在这时,雷督理低声说了话:“你是好的,我知道。”   她不动了,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神情几乎就是在哀求。   雷督理侧身靠上了小圆桌,距离她更近了:“就因为你是个好的,所以我高看你一眼,格外尊重你的意见。”   叶春好看着他,不是不说话,是喉咙发紧,说不出声音来。   雷督理问她:“正房太太的位置空下来了,你肯不肯?”   叶春好此刻已经无力思考,只能是凭着本能,挤出了声音回答:“大帅,您忘了吗?我告诉过您的,我不嫁人,谁也不嫁。”   雷督理听了这话,微微的一皱眉头。   然后他用力攥了攥叶春好的手:“可惜了。”   叶春好只觉手上一凉,是雷督理松手放开了她。 第十六章 敌人   叶春好想,自己该走了。   话已说尽了,自己还尽留在这里枯坐什么?至于走后会怎样,那就只能听天由命。横竖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放下玻璃杯,她摸索着提起小皮包站了起来:“大帅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回去了。”   雷督理抬头向她笑了笑,却依旧是和颜悦色的:“这儿有放电影的地方,让雪峰带你过去看电影去。”   叶春好没敢再摇头,迟疑着微笑:“我平时没有看电影的习惯……”   雷督理把身体靠回了沙发椅里:“没听说看电影还得先养习惯。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坏人,怕了我了?”   叶春好坐了下来,垂头说道:“大帅这样一讲,我反倒不能走了。我要是走了,大帅非产生误会不可。”   雷督理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你的人生大事,得让你自己做主,我也不肯逼迫你。”   叶春好又是被他拍得一颤。   雷督理收回手:“你的意思,我明白;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叶春好慢慢的一点头。   球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叶春好低眉敛首的端坐着,渐渐觉出了此时此刻的静与好。雷督理说他“明白”,她信他是真明白。人生难得一知己,他知道她。   偏在这时,有人走了进来,是张家田。   张家田汗涔涔的,头上散着热气,像是从楼下一路跑上来的。和白雪峰相比,他是明显的欠缺规矩,一声“报告”喊完,他也不等个回应,直接就大踏步进了门。进门之后,他看见了阴暗角落里坐着的雷督理和叶春好,这才停下脚步,愣了愣。   雷督理倒是不计较,问道:“什么事?”   张家田答道:“洪师长到公事房了,大帅是过去见他,还是让他过来?”   雷督理放下腿:“我过去。”   说完这话,他一挺身站了起来,又对叶春好说道:“你坐你的,要是想走,让雪峰找汽车送你。”   叶春好起身答应了,就见张家田频频的偷看自己,可惜雷督理已经向外走去,他不得不跟着雷督理一起离去了。   叶春好站在球房里想了想,末了决定不走了,自己看电影去!   张家田心里有点不舒服——一男一女在那黑洞洞的大屋子里坐个什么劲?摸着黑说话,有意思?   可饶是这么不舒服,他却连个可怪罪的对象都没有。怪雷督理?那他不敢,他几乎是把雷督理当偶像来崇拜的;怪叶春好?也不应该,叶春好素来行得正走得端,而且不吃自己的不喝自己的,自己凭什么不许她和男人说话?   “难不成,她是看雷督理离婚了,就有了别的想法?”他边走边想:“以她的志气,当姨太太肯定是不干,兴许她憋着要做个正牌的大帅夫人呢!”   这么一想,他心内醋海生涛,差点儿呕出一口酸的来。直到一股子呛人气息扑了他的脸,他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随着雷督理进了“公事房”。   所谓公事房者,乃是俱乐部后方一座单独的小院子,此刻暮色深沉,一排上房都亮了电灯。守门的卫兵先敬礼后掀帘子,雷督理弯腰走了进去,进去之后,也被呛了个喷嚏。   这股子气味,乃是鸦片烟的香气——爱这个的,自然当它做香气,雷督理和张家田都没这个嗜好,所以只觉得它呛。公事房内陈设着精巧家具和西式沙发,一点办公的影子都没有,张家田上前打开了东边里屋的门帘,里屋不大,只摆得下一张大床和几张沙发椅,那大床上侧躺着个军装大个子,正守着一管烟枪西里呼噜的痛吸。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听差坐在床边给他烧烟,见雷督理进来了,连忙站起身问了一声好。   张家田跟着雷督理久了,不用雷督理吩咐,自动的就跟进来站到了门口,一声不吭,大气都不出,只当自己不是个活人,是个摆设。而雷督理走过去一屁股坐到了床上,笑道:“老洪,你这瘾是越来越大了。”   床上的洪霄九师长深深吸进了最后一口烟,然后把烟盘子烟具一并往旁边一推,让那小听差端走。这回床上利落了,他翻了个身,枕着双手斜眼看雷督理:“大帅,我比不得您能在京城风流快活,不抽两口消遣消遣,我还能玩儿什么呢?”   雷督理脱了马靴,盘腿坐着,不置可否的笑了一声。   洪霄九这时又问:“大帅,我听说你这边前些日子出了事儿,你把小严给毙了?”   雷督理一听这话,登时沉了脸:“老洪,这人若不是你极力荐给我的,我何止是毙他一个?我连他九族一起全毙了!”   洪霄九听了这话,一点也不动容,懒洋洋的说道:“那这么看来,我还得谢你给我面子了。”   “我早就说这小子心胸狭窄,是个坏种,你偏不信,非说他在东洋学过军事,是个人才!”雷督理继续愤愤然:“自从到我这儿当了卫队长,我对他可是不薄,可他呢?狗胆包天、得寸进尺,倒对我甩起脸子了!”   洪霄九嘿嘿嘿的笑了几声,话锋一转:“可我听说,你出事儿那次,可不是小严不跟着你,是你硬把小严丢在了天津。这,应该不能算是小严渎职吧?”   说完这话,他也坐了起来,探头去看雷督理的脸——他方才躺着,看起来是个长长的大个子,如今坐起来了,肩宽背阔、虎背熊腰,又有另一种的雄壮。论年纪,他也有四十来岁了,但像个军校学生似的,把头发剃得极短,让他那面貌没遮没掩的暴露出来。他这个面貌,本质上是不丑的,甚至称得上是英俊,但年少时定是起过满脸的红疙瘩,红疙瘩消退了,余下坑坑点点不能消除。这么一张不甚平净的面皮,配上一副凶光四射的浓眉大眼,瞧着真是令人生畏。   但雷督理是不怕他的,雷督理直视着他,非常平静:“你倒是耳朵长,什么都知道。”   洪霄九一抬两道浓眉:“就是想除了小严吧?”   雷督理摇了摇头:“我在保定住了好些天,严清章又不是没长腿,我把他丢在天津,他就呆在天津动不得了?这是其一。其二,偏偏他不在时,我的专列就遭了刺客的袭击,这种巧合,未免也太巧了些。”   说到这里,他见床上扔着个雪茄盒子,就打开来抽出了一根雪茄:“你不要让我找证据,我没那个闲工夫。”   洪霄九把手伸进了枕头底下——这个动作刚做出来,门口的张家田就是一动。   然而洪霄九从枕头底下摸出来的,只是一盒长杆火柴。   他划燃了一根火柴,凑上去给雷督理点燃了雪茄。火苗慢慢燎着雪茄头,他近距离的盯着雷督理微笑:“没让你找证据,小严没就没了,我能为了个部下,质问大帅吗!”   雷督理垂下眼帘,很认真的把雪茄吸燃了,然后抬眼也是一笑:“谁的部下?你的还是我的?”   长杆火柴烧到了一半,洪霄九收回手,就着火苗又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   “谁的都行,你是大帅,你说了算。”   雷督理吸了一会儿雪茄,忽然问道:“你这趟进京,是不是又专门找我要钱来了?”   洪霄九叼着烟卷,一摊双手:“我要钱也不是装我私人的口袋,兵是你雷大帅的兵,你不出军饷,又不许他们自己找食儿,你让我怎么办?”   雷督理听到这里,开始哭穷,足足唠叨了二十多分钟。洪霄九几次要插嘴,都不成功,末了索性也不言语了,叼着烟卷只听雷督理一个人说。张家田在一旁听着,也不知道雷督理这话是真是假,总之是听得十分焦心——按雷督理的这一番话推论,他们穷得连明天的早饭都有问题了。   雷督理诉说完毕,洪霄九登场。洪霄九就干脆得多——要么你拿钱,我得了钱就走;要么你不拿钱,后果你自负。   这二人一柔一刚,扯了许久的皮,末了还是雷督理退了一步:“一百万,就是一百万,多一分都没有!”   洪霄九笑了:“得!你这是拿我当你老婆打发啊!”   离婚一事,乃是雷督理心中的刺,听了洪霄九这不正经的语气,他脸色一变,随即又勉强一笑:“你若是我的老婆,我主动出二百万请你走路。”   洪霄九哈哈大笑了一气,伸腿下了床。从衣帽架上摘下军装往身上一披,他回头对雷督理说道:“明天我派人到你那儿拿支票去,谢了!”   说完这话,他晃着大个子走了出去。雷督理盯着窗子,一直盯到他走出了院门。   把雪茄往地上一掼,雷督理发了脾气:“他妈的王八蛋,跑到老子这里明抢来了!”   张家田掀帘子往外看了看,见没有闲杂人等,便走上前来小声说道:“大帅,您息怒。”   雷督理没理他。   张家田又道:“原来严清章就是他荐来的?他不就是个师长吗,大帅干嘛那么给他面子?”   雷督理“哼”了一声,哼过之后,倒是对着张嘉田多说了几句。原来雷督理原本还有个弟弟,名叫雷一飞。在雷督理尚不是督理的年轻时代,雷家兄弟和洪霄九算是朋友,其中雷一飞和洪霄九尤其谈得来。后来雷一飞死于麻疹,洪霄九就怪罪起了雷督理。   洪霄九认为雷督理不是个好人,雷督理也认定了洪霄九是个野心家。对着张家田,雷督理怒道:“这人一贯满口混账话,硬说是我害死了我弟弟——我害他干什么?抢家产?雷家那时候有什么家产可抢?笑话!”   张家田手足无措,不知道这生了气的大帅应该怎么哄:“您消消气,和那种人生气都不值得。”   雷督理继续说道:“我的话,他是一句都不听,我现在就是白出钱给他养兵!”   张家田弯下腰,小声问道:“我听着,他好像在您身边还有眼线?您干了什么,他都知道?他这是打算要干什么?”   雷督理一拍膝盖:“造反啊!他还能干什么?”   张家田糊涂了,直勾勾的看着雷督理:“您都知道,还放他走?”   雷督理反问道:“你知道他有多少兵?你以为我扣得住他?”   张家田迟疑着笑了,一时间也想不出漂亮话来,索性实话实说:“我以为您……您就是直隶的皇帝,想杀谁就能杀谁呢。”   “胡说!”   张家田回忆起往事,试探着又问:“那……上回从保定回来,半路上遇到的那些刺客,会不会就是他派来的?”   雷督理思索片刻,末了答道:“应该不是。”   张家田大吃一惊:“怎么那么多人都想杀您?您这是结了多少仇家?”   雷督理扶着他挪到床边,下床在地上走了几圈,最后停在了他面前:“人这东西,是最没准儿的。好比你今天对我忠心耿耿,可也许过了若干年,你出人头地了,看我挡了你的路,也想要我的命呢。”   张家田直接摇了头:“不可能。我就算出人头地了,也是您提拔成全的。您别拿我当傻小子看,我知道好歹,我有良心。”   “真的?”   “真的!”   雷督理转向窗外,看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我不相信。” 第十七章 考验   张家田听了雷督理说出的那“不信”二字之后,立刻就急了,觉得自己是受了冤枉:“那我怎么着您才能信呢?我再发个誓?不说别的,那晚在火车上,您记不记得您在往外跑的时候,狠狠拽了我一把?我当时都吓懵了,要不是您那一拽,我兴许就留在车厢里烧成灰了。我没为这个谢过您,可我心里早当您是我的救命恩人了。我这条命都是您的!”   雷督理反问道:“命都是我的?”   张家田一挺身,大声答道:“是您的!”   雷督理又问:“那我要是想把它收回呢?”   “收回就收回!”   雷督理听到这里,忽然伸手拔出了张家田腰间的手枪。   手枪是一把很精致的左轮手枪——自从当上了卫队长,张家田现在有好几把手枪了。雷督理把这把手枪颠了颠,然后“哗啦”一声打开了弹仓。   弹仓内共有六枚子弹,是满的。   当着张家田的面,他将子弹一枚一枚的退了出来,退出了五枚,留下了一枚。把五枚子弹往地上一扔,他一转弹仓,随即将其归位。   单手持枪向前抵住了张家田的眉心,他这回问道:“命,还是我的吗?”   张家田看着雷督理,先是觉得难以置信,后是觉得雷督理可能疯了。他想逃,可是又不能逃——若是逃了,就只能一逃不复返、再也回不来了。   于是他把心一横,身上那股子亡命徒的劲儿出来了:“是你的!”   然后,他听到了“咔哒”一声空响,雷督理竟然当真扣动了扳机。   汗珠子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流,雷督理的声音又响起来了:“现在,还是我的吗?”   张家田闭了眼睛:“是你的!”   “咔哒”一声,依然空响。   枪口依然抵着他的眉心,雷督理的声音单调的响起来:“还是我的?”   他紧闭了眼睛,赌气一样大吼:“是你的!”   雷督理扣动了第三次扳机,扣动了第四次扳机,扣动了第五次扳机。   汗水打湿了张家田的短发和衣领,他暗暗计算着次数,他知道自己若是再不逃命,就没机会了。   枪口依然硌着他的眉心,硌得他发痛。不该陪着雷督理发这种疯,他想,要真是这么着死了,真是太不值、太冤。他不知道雷督理会不会疯到开出最后一枪——不知道,一点儿都不知道。   所以,他决定赌一次,不逃!不求饶!   雷督理魔怔了似的,重复着又问:“还是我的?”   他慢慢睁开了眼睛,看着雷督理问道:“大帅,我要是被你毙了,你给不给我抚恤金?”   雷督理笑了一下:“给,给你一万块,买口好棺材。”   他答道:“那请大帅把抚恤金转交给叶春好吧!我死都死了,也不知道好坏,有口二三十块钱的薄皮棺材就够了。”   雷督理点点头:“好,还有别的话吗?”   张家田答道:“还有我哥……算了,谁知道他在外面是死是活,不管他了。”   说到这里,他茫茫然的又想了想,可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可惦念的人和事,于是把眼睛紧紧一闭,他喃喃说道:“大帅,别问了,说是你的,就是你的!”   然后,他耳边响起了炸雷一般的“咔哒”。   第六枪,依然没子弹!   在雷督理的哈哈大笑中,他睁开眼睛,就见雷督理一甩手,从衬衫袖口中甩出了一枚子弹。子弹亮晶晶的躺在了雷督理的手中,雷督理乐不可支:“逗你玩呢!最后这个让我藏起来了,你没看出来吧?”   张家田长出了一口气:“没看出来。”   然后他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周身毛孔一起张开,瞬间渗了满身黏腻的冷汗。这算什么?是一个玩笑?还是一场考验?   他思考不动了,紧绷到了极致的身体忽然松懈开来,他整个人垮在了地上,成了收拾不起的一堆骨肉。雷督理弯腰向他伸出了一只手,他眼睁睁的看着那只手,想要抓住,可是自己的胳膊失了知觉,硬是一点都抬不起。   雷督理自我检讨:“我这个玩笑开得不好,这个吓法,能把人吓出病来。”   他把张家田拽起来拖到了沙发椅上坐下,又让听差端来热茶,逼着张家田喝了几口。热茶从张家田的舌头一路烫进了胃里去,他又出了一身汗。   雷督理又问张家田:“怕成这样,怎么不跑?”   张家田轻声答道:“我要是跑了,往后我的话,你又不信了。你不信,我还得赌咒发誓,怪麻烦的。”   雷督理问道:“死都不怕,怕我不信?”   张家田低着头想了片刻,雷督理这话问住了他,可他满脑子乱麻,根本不知从何想起。于是摇了摇头,他哑着嗓子答道:“我不知道。”   雷督理拍了拍他的脑袋:“好家伙,这一脑袋的汗!”   这个晚上,张家田像病了似的,走路都抬不起脚来,只觉得身体虚得很,简直快要无力呼吸。   昏昏沉沉的睡了一夜,他在翌日清晨恢复了正常。人一正常,回想昨夜的冒险,就觉得恍如一梦,并且是非常荒诞的梦。   这个梦让他又后怕又庆幸,仿佛是空手跑了一次战场,要么是死,要么是赢。其实应该知道雷督理不会真的毙了自己,他想,可当枪口顶到脑袋上时,谁还有那个理智和胆量去想什么应该不应该?姓雷的也是的,这闹的又是哪一出?考验人心也没有这么考验的。   “不过……”他又想。   这个想法模模糊糊的不成形,更类似一种预感:在雷督理眼中,他从此要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了。   就在这时,房门一开,白雪峰走了进来,见了他就笑:“张老弟!恭喜啊!”   张家田听了这话,莫名其妙:“恭喜我?有什么好事落我头上了?”   白雪峰答道:“乔迁之喜,是不是一喜?”   张家田抬手一指自己的胸膛:“我?我乔迁?没听说啊!我迁哪儿去?”   白雪峰说道:“大帅十分钟前刚发的话,你没听说就对了!是这么回事儿,大帅今早看见我,问我家里住的是什么房子,我如实答了,大帅一听,就说副官长有房子有地的,卫队长却总在楼后那个小屋里窝着,太不像话,让我今天就给你收拾出一处房子来。”   张家田听到这里,因为这天降的馅饼过于肥美,所以他一时间竟没敢笑,只结结巴巴的说:“我有、有个家,就在……”   白雪峰不等他说完,就笑了:“老弟,老实也没有你这么老实的,让你搬你就搬得了,你是怕大帅向你要房租还是怎么的?”   张家田听到这里,反应过来,抬手一拍脑袋:“我真是睡觉睡昏头了!”   白雪峰说道:“你先去向大帅道个谢,搬家的事儿有专人负责,不用你管。”   张家田对着白雪峰一抱拳,然后欢天喜地的跑了出去。他先跑去了雷督理平日居住的洋楼里,发现雷督理不在,便掉头又跑去了雷督理的书房。这回在书房的二楼,他总算是见着了雷督理。   雷督理坐在大桌子后头,正在看一纸名单,林子枫垂手站在一旁。见张家田来了,雷督理一招手:“来得正好。”   张家田见雷督理这手势分明是要自己上前去,便把那感谢的话暂且咽了下去。绕过桌子走到雷督理身旁,他低头一看,发现那名单上齐齐整整的写了许多名字,为首便是自己的“张家田”三个字。再看其余的名字,他看明白了:这是雷督理的卫队名单。   雷督理拿起一支自来水笔,把张家田的“家”字勾了去,然后在一旁添了个“嘉”字。   “给你换个字,好不好?”雷督理头也不抬的问。   张家田连连点头称是,一点意见都没有——雷督理又没把他的名字改成张狗剩或者张王八,他有什么不乐意的?况且张家田和张嘉田叫起来都是一样的,嘉这个字,还比家更吉祥呢!   雷督理把自来水笔往桌上一扔,把名单递给了林子枫。而张家田等林子枫带着名单走了,这才对着雷督理说道:“白副官长刚过去告诉我,说是大帅给我找了一处房子。大帅这么关怀我,我真是不知道怎样感谢大帅才好。”   雷督理把胳膊肘架在桌面上,双手十指交叉,挡了下半张脸:“没什么,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就是了。”   张家田不是很懂什么叫做鞠躬尽瘁,猜着大概是让自己愈加努力的意思,便一立正一敬礼:“是!家田一定鞠躬……鞠躬什么后已!”   雷督理看着他,两只眼睛本是冷静的,此刻眼角渐渐聚起了一点浅淡纹路,是他微微的笑了一笑。   “好。”他说:“记住你的话。”   这天下午,张家田搬了家。   他原本就是空着手来雷府的,如今要走,也没行李。而他的新家距离雷府只有两条胡同,步行前往也用不了二十分钟。新家是座方方正正的四合院,里面莫说家具被褥,就连仆役都是全的。张家田坐在新家的上房客厅里,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忍不住的满脸是笑。房子真是好房子,四壁糊得雪白,天花板上吊着电灯,窗户也都是亮晶晶的玻璃窗。用这房子去比他先前那个破家,越发显得那个破家是破上加破,而凭着他现在的身份和风采,的确是不适宜往那种破院子里钻了。   “够意思!”他感慨万千:“咱这个大帅,真够意思!”   感慨完毕,他坐不住了。雷督理今天本来给他放了假,可他一路又溜达去了雷府。掩人耳目的往内宅走,他一路走进了叶春好的院子。   厢房的窗户开着,叶春好正在窗下桌前低头抄写着什么,忽见他来了,便放下笔笑道:“二哥,恭喜啊!”   张家田本想庄重一点,可是一张嘴不由自主的要往开咧:“哈哈,你也知道我搬家了?”   叶春好答道:“都知道了。”   张家田走到窗前,双手按着窗台向内探身:“那我请你到我那个新家坐坐,你肯不肯赏光?不是我吹,那房子真不赖,不信你瞧瞧去!”   叶春好把面前的纸笔收拾起来放进抽屉里,又把抽屉仔细锁好了:“成,趁着天早,咱们现在就走。” 第十八章 喜欢   叶春好看了张家田这处宅子,也觉得好,又道:“二哥,你院儿里这口大缸里蓄了水,正好能养几条小鱼,小鱼上边再浮些荷叶荷花,就更好看了。”   张家田听了这话,立刻就要亲自去买鱼,叶春好连忙拦住了他:“这又不是非得立刻办的事情,你也太着急了。”   张家田笑了:“你的话在我这儿,就和圣旨差不多,我能不急吗?”   叶春好打量着正房门口的纱帘,说道:“这几天热得很,换了纱的,倒是正合适。”   张家田又道:“我让人上胡同口的馆子里叫几样菜来,咱们一起吃晚饭,你想吃点儿什么?”   叶春好想了想,末了摇头笑道:“还真被你问住了。我没什么特别想吃的,二哥不用管我。”   张家田把这家里的仆人叫来吩咐了一通。那仆人领命跑了出去,片刻之后,果然同着两个伙计回了来。三个人各拎着两只大提盒,提盒送去厨房打开来,里面正是一碗碗热菜。   这些菜肴摆上来,倒也是很丰盛的一桌宴席。叶春好见了,心里虽然知道这是张家田的一番盛情,可又暗暗的不以为然——若由她来做主请客,她就只叫几个精致的好菜,既经济,也好看。要不然两个人对着这么一大桌子鱼肉,倒像是两个老饕了。   菜摆齐了,张家田才想起没有酒,立刻又让仆人出去买酒。这仆人常年留在此处看房子,生活虽然乏味,头脑倒是并未因此迟钝,竟然立刻就从外面扛回了一坛黄酒和一瓶西洋葡萄酒。   张家田挺高兴,随手赏了他五块钱,然后把门帘往下一放,开瓶倒酒。叶春好冷眼看着他的行为,虽然明知道他如今发达了,可还是另有想法:“一赏就是五块钱,真是大方。”   她的思想是有条理的,少有即兴的成分,总像是有备而来,一切全在计划之中。从张家田手中接过了一杯葡萄酒,她笑道:“这一杯就足够了。这酒喝着甜甜的不像酒,反倒格外的容易醉人。”   张家田坐下来,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一仰头喝了半杯,咂摸咂摸滋味:“这东西我是第一次尝——是挺甜。”   两人拿起筷子,慢慢的吃喝起来。张家田这样一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正是馋嘴的时候,可是当着叶春好的面,他极力控制自己,不许自己狼吞虎咽。不知不觉的喝了两杯葡萄酒,他看叶春好那杯子里还剩着大半杯,就问道:“怎么不喝?真喝醉了也没事,我这儿有的是屋子,够你住的。”   叶春好当即看了他一眼,然后说道:“二哥喝醉了。”   张家田寻思了一下,随即一打自己的嘴:“这话是我说得不对——你要是真醉了,你留下来,我出去住。”   叶春好没接这话茬,只给自己盛了一小碗汤,同时搜索枯肠,想要另找个话题来谈。哪知就在这时,张家田忽然嘿嘿笑了两声,又抬手抓了抓脑袋:“春好。”   叶春好捏着汤匙,抬了头看他。   张家田抓完了脑袋,又用手指在鼻子下面一抹,且清了清喉咙,舔了舔嘴唇:“春好。”   叶春好见了他这一套小动作,隐隐觉得不对劲。   张家田没等她发问,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其实……你可能也觉出来了,我心里是特别的……特别的喜欢你。”   说完这话,他嗓子做痒,扭头咳嗽了一声——越是说到要紧的关头,周身的毛病越多,他简直恨了自己:“原来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所以这话我也就藏在心里,一直没敢说。但现在我知道上进了,还给雷大帅当了卫队长,大小总算是个官儿,手里也有了点儿钱,所以你看……你看咱俩能不能、能不能合成一家呢?”   叶春好听了他这一篇表白,虽然知道他说的都是真心话,可是无论如何不能感动。对于张家田,用“没看上”三个字来形容她的感情,是太笼统了。她对他不是简单的“看不上”,她是看他一身的小缺点,看不惯,总盼着他能全改了,能变成个更好的人。   变成了“更好的人”,她也没打算去爱、没打算去要。只不过是因为他对她好,她无以为报,所以希望他也好。此刻他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她没有准备,可又觉得这样也好,该说的话迟早要说,说的太迟了,岂不是耽误了人家的年华?男子的年华,也是年华呀!   于是,她开了口:“二哥,你对我说真心话,我也对你讲一句真心话——我已经立定主意,此生都不嫁人了。”   张家田直愣愣的看着她,看了半晌,末了向椅子背上一靠,很突兀的笑了一声:“不乐意就不乐意,你也不用说这种话——”   叶春好正色打断了他的话:“二哥,你不要以为我是拿这话来敷衍你!”   张家田当即问道:“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是个粗人,你也不用对我拽文,有话就直说。”   “我自力更生,不求不靠,一个人过清净日子,比什么都好。”   张家田眨巴眨巴眼睛,脸上露出了几分傻相:“这叫什么话,哪有你这么想的?你是不是——”他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是看上雷大帅了?”   叶春好听了这话,却是很平静:“二哥,你当三姨太太为什么那样笼络我?她是怕自己失了宠,所以想要把我荐给大帅,一是向大帅讨个好,二是让我提携着她。我若是想嫁给雷大帅,我早嫁了。我说不嫁,就是不嫁,你若当我是待价而沽、想要攀个高枝一步登天,那你真是小视了我。”   她这话说得坚定,而张家田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就见她皮肤光洁,一点脂粉的痕迹都没有,衣着也是一派素净。二十岁的大姑娘,正应该花枝招展的打扮起来才对,可她周身上下,连点鲜艳颜色都没有。这确实是不大正常的,可他怎么直到如今才注意到?   叶春好由他看着,又道:“二哥,你现在正是力争上游的时候,将来定有远大的前途。将来你眼界广了,就知道我不过是个最普通的女子,比我好的人多着呢。”   张家田移开目光,垂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并没有想象中撕心裂肺的痛,他只是胸中闷闷的难受。   “我就看你最好。”他喃喃的说道:“都好几年了,那时候你天天在胡同口坐洋车上学去,我就总看着你……”   说到这里,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不想说了,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还说它干什么?他堂堂的男子汉大丈夫,前途远大,怎么能为了个小女子愁眉苦脸?等他将来出人头地了,还怕没有女人吗?   可是目光扫过前方的叶春好,他就发现自己想象不出那比叶春好更好的女人会是什么样。叶春好就够好了,就已经是最好了。他活到二十多岁,没有看过比她更好的了。   “不说了。”他逼着自己轻松起来,然而轻松得很蹩脚,声音都走了调:“反正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你二哥,你都是我妹子。”   叶春好点了点头,点过了头之后,觉得有些太沉默,就又补了个笑容:“是。”   张家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分几口把这一杯喝光,他终于找到了新的话讲:“哎,春好,你知道吗?大帅给我这名字,改了一个字。”   叶春好问道:“哦?改成什么了?”   “念着和原来一样,就是把家改成了这个——”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蘸酒,在桌子上写了个很大的“嘉”字。不是故意要写大,而是这个字笔画较多,地方小了,他安排不下。   叶春好看清楚了,微笑着点头:“原来是这个字。二哥,大概,大帅是准备提拔你当大官,所以提前给你改个更漂亮的名字,将来好衬得上你的官威。”   张家田一笑:“我听说有个团长,本来名叫张小三,后来当了团长,就把大名改成了张啸山。你别说,这名字改得还真不错。”   叶春好笑了起来:“可不是。这样的事,原来听着只当是笑话,可是如今再看,倒也觉得并不荒诞,也有道理。”   说完这句话,她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张家田是假轻松,她却是真轻松,以至于低头喝完了一小碗汤,又多吃了几口菜。   天蒙蒙黑时,张家田送叶春好回了雷府。   然后他回了他这处新宅。那葡萄酒喝着像果子露一样,却真是有点儿后劲。他一进院子就晕了,于是一屁股坐在了正房门前的台阶上,他扯开衣领吹凉风。   回想自己今晚的所言所行,他越想越是后悔,就觉得自己说得不漂亮,做得也不漂亮。这样重大的告白,自己怎么脑子一热就说出口了呢?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再等一等呢?   他胸中闷闷的作痛,只觉得自己怎样做都是不好,简直走投无路。深深的垂下头去,他用手指头在台阶上乱画,画着画着,他发现自己画出了一个“嘉”字。   于是魔怔了似的,他反复的勾描“张嘉田”三个字。这个叫张家田的小子干什么都干不好,丢人现眼,他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了,他不要再当这个张家田了。   从此刻起,他是张嘉田。前途无量的张嘉田。 第十九章 重任   礼拜天的下午,叶春好推开两扇窗子向外看,见院内站着亭亭玉立的三姨太太,便莞尔一笑:“你啊,来早啦!”   三姨太太走过来,向她一抬手:“你自己瞧时间,都三点多了,还早?”   叶春好低头一瞧,见三姨太太那水葱似的中指上戴着一枚戒指,戒面却是一只小小的钟表,刻度和指针都是清清楚楚。抬手摸了摸那透亮的表蒙,她问道:“这又是哪里来的稀罕东西?”   三姨太太答道:“正经的瑞士货,有意思吧?你要不要?”   叶春好从房门中走了出来:“我不赶这个时髦,我不要。”   三姨太太对着她眉飞色舞一扬脸:“你别买,等我戴几天过新鲜劲儿了,就送给你。”   叶春好伴着三姨太太向外走去,夏日的凉风掠起她耳畔的短发,她觉着舒服,忍不住快走了几步,走过之后又停下来,因为想起三姨太太穿着一双高跟鞋,怕是要追不上自己。三姨太太在后方笑道:“你倒是走哇,我看你走到哪里去!”   叶春好笑着不说话,等她赶上来了,才和她挽着手臂,亲亲热热的往外走。今天她得了清闲,所以应了三姨太太的邀请,两人一同逛东安市场去。两人并肩往大门口走,不料半路在那长长的回廊之中,却是迎面遇到了雷督理和白雪峰。   雷督理今天居然也知道了热,穿一身飘飘的丝绸裤褂,领口敞着,鞋趿拉着,袖子也挽着,一路背着手往前走。叶春好看惯了他衣装笔挺的模样,此时骤然一见,不知为何,简直觉得他这样子有点像是半裸体。   两男两女,狭路相逢,哪个也逃不脱。三姨太太笑道:“我俩出去玩儿去,要不要带你一个?”   雷督理笑了笑,又摇了摇头,侧身给她们让了道路。叶春好跟着三姨太太匆匆走过去,而雷督理盯着她的身影,就见她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薄纱长衫,露着雪白的脖子和小臂,周身没有半样首饰,有的只是一身半新旧的衣,和衣裳包裹束缚着的一具肉体。这样的女人,拥抱起来会非常的舒适和安全,通身硬的是骨,软的是肉,不会有金银珠玉硌着他、挡着他。   与此同时,叶春好已经和三姨太太走出了老远。在将要拐弯的一瞬间,叶春好鬼使神差的回了一下头,结果正看到了凝视着自己的雷督理。   她的心猛然一跳,随即若无其事的转向前方,雷督理面无表情,也背着手转身继续走了。   叶春好和三姨太太痛逛了小半天。三姨太太在洋行里买了一挂钻石项链,花了将近两千块钱,叶春好也买了一把阳伞。三姨太太当场就把项链戴了上,又道:“傻子,我这一挂项链,够你卖力气赚上一年的——一年都不够,得一年多。”   叶春好笑道:“我没长那个富贵脖子,也不奢望着戴。”   “我是替你着急,你以为你能年轻一辈子?”   “我现在的生活,已经是很好了。要说遗憾,那我只遗憾自己不是个男人。我要是个男人,就可以堂堂正正的去干一番事业了,看你还拿什么话来敲打我?”   “你要是个男人呀……”三姨太太嘻嘻的笑:“我就讹上你,让你带我私奔去!”   叶春好一捂她的嘴:“我看你是要疯了,说话这么大声。”   话音落下,她也忍不住笑了——自从家破失学之后,她渐渐和先前的同学都淡了关系,如今同性的朋友,就只剩了三姨太太一个人。她本来看不起姨娘之流的女人,可如今和这三姨太太接触了,发现人家也是有血有肉有灵魂的女子,自己无端的看不起人家,倒是自己没道理了。   两人逛够了,便去番菜馆子吃大菜,吃过了大菜,又去看电影,天黑透了才回了雷府。叶春好休息一夜,便到了礼拜一。她当然不必按时到哪个衙门里点卯办公,不过吃过早饭,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她也得往雷督理的书房里去。雷督理给了她一箱子乱账本子,让她独自整理誊写出来。起初她见那箱子带着大锁头,便猜出这些账本大概比较重要,然而连着几天整理下来,她发现这些账本子哪里只是重要?简直就可以称作是机密了!   今天她搬着那口箱子来了书房,然后因为没有妥当地方收藏箱子,所以索性守着它坐着,一步不肯远走。如此等到中午时分,雷督理来了,她才松了一口气。   “大帅早安。”她站在一楼的厅堂内,垂手打了招呼:“您交给我的那一箱子账目,我已经理清楚了。”   雷督理今天穿着衬衫长裤,恢复了庄重的原形。漫不经心的一点头,他迈步往楼上走:“拿上来,给我瞧瞧。”   然后他继续上楼,上到一半觉着不对劲,一回头,发现叶春好不知从何处搬来一只木箱子。她是偏于单薄的修长身材,两条胳膊拢着那箱子,越发显得箱子沉重,胳膊纤细。雷督理起初单是看着她搬箱子往楼上走,看了足有十秒钟,才忽然反应过来。   他扭头走下去,要从叶春好手中把箱子接过来:“怎么不叫个人来搬?”   叶春好连忙往一旁躲:“不用大帅帮忙,这箱子不重,我一个人能搬。”   雷督理是诚心诚意的要帮忙,她也是诚心诚意的不肯让他帮,两人四手围着箱子乱成一团,叶春好先让了步,因为觉得两个人这样近的撕撕扯扯,有点不像话了。   她跟着雷督理上到二楼书房,然后掏出钥匙开箱子,箱子里的乱账本子已经被她一本一本码整齐了,上面单放着一个大笔记本,她把那大笔记本拿出来放到雷督理面前:“大帅,原来的账本子上,有好些笔账都是勾抹了的,余下清楚的账目,我都按着日期抄在了这上面,请您过目。”   雷督理打开那笔记本,就见里面写着一行行楷体小字,连翻几页,字迹都是一样的清秀整洁,没有半点马虎的痕迹。   “看懂这是什么账了吗?”雷督理抬头问她。   隔着一张写字台,她站在屋子正中央,心中惴惴的有点不安:“没看懂。”   “装傻!箱子里的旧账本上都写得清清楚楚了,你说你没看懂?”   叶春好无声的做了个深呼吸,然后答道:“我猜,是大宗货物的买卖账。”   雷督理低下头,这回一边翻着那笔记本,一边微微的笑了:“这有什么说不出口的?烟土而已,没什么稀奇。”   叶春好看着地面,心中有凌乱的词涌现——军阀,走私,鸦片,暴利,祸国殃民……   没有一个是好字眼。   当然,她知道,雷督理也不会在乎外界对他的批评,他是乱世枭雄,要的是土地、权势、财富。他理所当然的要横征暴敛,理所当然的要穷兵黩武,她可不能一时糊涂,误当他是个一团和气的好好先生。   对着雷督理一点头,她含糊的应道:“嗯,是。”   雷督理接着说道:“账上最后是剩了多少钱?”   叶春好不假思索:“三百二十万元。”   雷督理打开抽屉,抽出一张纸单子拍在笔记本上面:“这是上面是上个月那批步枪的价格,你看几遍,把它记住,明天去给我查一笔账。”   叶春好先答应了,随即问道:“是跟林秘书去吗?”   “不,你自己去。”   叶春好小小的吃了一惊:“我自己?”   雷督理起身绕过写字台,站到了她的斜前方。双手环抱在胸前,他靠着写字台半站半坐,压低声音说道:“林子枫和那帮人太熟了,我有点信不过他。”   话音落下,他微微的向叶春好探头:“你不会骗我吧?”   叶春好被他看得好不自在,忍不住扭开了脸:“我奉大帅的命令做事,自然是有一说一。”   雷督理垂下眼帘,点了点头:“我想你也不会骗我。你这样的姑娘若是也会撒谎,那这世上真是没有好的了。”   叶春好听到这里,啼笑皆非:“大帅这话说的,好像受过多少骗似的。”   雷督理站直身体,慢慢踱到了她的身后:“我能有今天,也是死里逃生多少次,逃出来的。”   说完这话,他盯着叶春好的后脑勺,后脑勺的头发光滑柔顺,剪得整齐,唯有后脖颈的一圈细软毫毛没有动,显出她还是个未曾出阁的处女。他没碰过她,但是想过她。不碰她,是因为她与众不同,以至于他认定她的作用一定远大于一个姨太太。   他不缺姨太太,他缺一个红颜知己。   知己知彼,需要时间,所以他本来不急。只是昨天偶然多看了她一眼,他忽然有点动了心。   一动心,就不能那么从容了。   他距离叶春好太近了,以至于叶春好隐约察觉出了他的体温。搭讪着向前走了一步,她伸手拿起写字台上的纸单子,一边看一边说道:“大帅是上过战场的人,肯定是历过很多次险了。”   雷督理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来:“是的,所以吓破了胆子,越来越怕死。”   这话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带了笑意,话也就显得半真半假。叶春好把纸单子往笔记本里一夹,然后一转身,和颜悦色的道:“大帅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下楼去了。”   雷督理后退了一步:“好,去吧。”   叶春好低头走了出去,又觉得自己是全身而退,又觉得自己是落荒而逃。雷督理今天仿佛带了一种特别的攻击性,让她有点怕,可因为对方是雷督理,所以她又怕得有限。   有个念头,她是不敢生的,生了就是自作孽不可活。然而那念头自己蓬蓬勃勃的长了出来,越来越大,面目清晰,令她没法子回避。   她不能不承认,每天上午来到这书房里,她对雷督理是又盼、又怕。她宁愿他不要来,又怕他真不来。   这不是好现象,因为雷督理可不是专给一个女人当好丈夫的男人。她不傻,她什么都知道。 第二十章 权力   日头悬在中天,正是将近中午的时候。叶春好走出雷府大门,身后跟着两名副官和四名卫兵。汽车已经等候在了大门外,一名士兵见她来了,连忙跑去打开了后排车门。   她坐上了汽车,吩咐汽车夫道:“开俱乐部。”   正午时分的俱乐部,是个静悄悄的所在。倒是俱乐部后头有单独隔出来的几间屋子,还颇有一点人气。人气来自东倒西歪的几名先生——说他们是先生,是因为他们都做着长袍马褂的打扮,看着多少是有一点身份的人物。先生们各自歪在椅子里,或是看报纸,或是抽水烟,懒洋洋的各忙各的,直到窗外传来了呜呜的汽车喇叭声。   有人立刻就推开窗户向外望去,旁人也站了起来:“林先生来了?”   观望之人也确定来者定是林子枫秘书,哪知车门开处,他却是并没有看到林子枫的身影。   “不对!”他有点紧张了:“不是林先生。”   其余众人凑上来一起看,就见两名手提皮包的副官和四名全副武装的卫兵列了队,簇拥着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过来。有人暗暗嘀咕道:“这位好像是大帅身边新来的叶秘书。”   说这话时,叶春好已经进了房门。   她穿着一身竹青色洋布长衫,衣裳朴素,衬得面貌既是和善、又有清冷。她本是最讲礼貌的,但进门之后面对着这几位可以做自己长辈的中年先生,她管住了自己的礼节与客气,只微微一笑:“诸位好,我姓叶,是雷大帅的秘书。今日奉了雷大帅的命令,过来检查上两个月的账目,还要请诸位帮助了。”   先生们一起愣了一下,可看着她身后的两名副官,又不敢妄动,于是一人答道:“平日这件事情,都是由林秘书负责的,有好些账目往来,林秘书看得多了,一瞧就懂。叶秘书先前没有这个经验,查看起账目来,怕是要多费些心力了。”   说完这话,他又干笑了两声。然而叶春好含笑一点头,答道:“不妨事。”   然后她侧过脸,对着斜后方的副官一点头:“劳烦你给我收拾出一处座位。”   那副官答应一声,而这屋子里的先生都是有眼色的,当然不劳副官亲自动手,自己便把靠里的一套桌椅收拾出来,又把那半人来高的账簿堆到了桌面上。   叶春好端端正正的坐了下来,伸手取下第一本账。雷督理放着老到的林子枫不用,偏要锻炼她这个新手,她便猜出其中必有缘故。   既然如此,她就不能敷衍了事——纵是其中没有什么缘故,她也不肯敷衍,脸面是自己挣的,林子枫办得好的事情,她自然也要办得好。否则自己都当自己是个花瓶,又怎么有脸去看轻别的女子“以色侍人”?   慢慢翻完了第一本账,她的脸上波澜不惊,只在心中寻思。第一本账,仅从账目表面上看,是没有问题的,但她这一趟来的目的不是做老好人,而是要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本来这屋子里的人能坐在这里替雷督理打理秘密生意,就已经证明他们都是人中的老滑头,自己若不提前存着挑剔的心,那还不轻轻松松的就被他们蒙混过去了?   合上账簿,她默然思索了片刻,忽然又把账簿打了开。这回一页一页的重新又看过一遍之后,她把这本账放到了一旁,伸手再去拿第二本账。   副官给她端来了一杯茶,她也不言语,也不询问,单是默默的看账,偶尔端起茶杯抿一口热茶。其余众人有的站有的坐,也不好懒散谈笑。   叶春好本是凝神看账的,看着看着,忽然心中泛出一丝讶异——这些体面先生如今一起噤了声,竟然是受了自己这个小女子的震慑。   随即收拢心神,她不许自己得意忘形。   虽然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隐约尝到了一点权势的甜味。   叶春好不言不动,慢慢的看,看完一本想一想,再看下一本。看过的账簿被她兵分三路的摆成了阵法。   有人亲自端了茶壶来,给她杯中续水,又陪笑伸手:“叶秘书,我帮您把这看过了的搬开,省得这么摆着碍事。”   叶春好抬手摁住了近前的一摞账簿,淡淡一笑:“不必。”   这是个毫无遮拦的皮笑肉不笑,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于是那人拿着茶壶僵在原地,无话可说,只能干笑,笑得满脸都是皱纹。叶春好额外多看了他一眼,看他足有四十多岁,走在外面,应该也是个很体面的老爷了。   她收回目光,忽然又有一点不忍心。   太阳缓缓的走,走到了傍晚时分,叶春好刚把账簿看过了大半。两名副官笔直的站在一旁,姿态是庄严的,然而腹中叽里咕噜的叫声却是压不住。   所有人都饿了,除了叶春好。叶春好的额头上冒了一层细汗,连白雪峰走进来了,她都没发觉。还是白雪峰先开了口:“叶小姐?”   叶春好这才抬了头:“哟,白副官长。”   白雪峰笑道:“大帅过来了,说叶小姐忙完了,就到公事房去。”   叶春好笑了笑:“快了。”   白雪峰得了这话,告辞离去。叶春好垂了头继续看账,等到翻过了最后一本账的最后一页,她先是长出了一口气,然后低头看着账簿的封皮,却是又沉默了半晌。   谁都看出她是在凝神思考,可谁也不敢多问一句。末了叶春好扶着桌沿站起来,对着旁边两名副官说道:“劳驾二位帮忙,把这账簿搬走。”   说完这话,她自己搬起一摞,两名副官各搬了一摞。屋内的先生们本来已经饿得发昏,此刻见了她的举动,忙挣扎着拦道:“叶秘书,这可使不得。大帅有令,这东西是任何人都不能往外带的。”   叶春好看着说话那人:“我正是要把它送到大帅那里去。几位若是不放心,尽可以跟着我一起走。”   此话一出,立刻没人言语了。叶春好转身向外走了几步,其实也是累得心慌,然而强撑着不肯露怯,有心把手中的账簿交给卫兵拿着,可又怕他们粗手粗脚,不像副官是经过选拔的,格外精明细致些。   于是忍着疲惫,她咬牙硬挺着往俱乐部里走。她身边的副官是熟悉道路的,这时就把她引到了公事房。房内电灯通亮,她进门之后,见这屋子分明是一处温柔富贵乡,和“公事”二字没有半点关系,而雷督理一掀帘子从里屋走出来,说道:“怎么干到这么晚?”   叶春好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所以干脆和副官把账簿放到了近前的红木茶几上:“我是第一次办这事情,生疏得很,所以很花时间。”   雷督理看了茶几上的三摞账簿,莫名其妙:“你这是没看完,要带过来继续看?”   叶春好笑了,笑得心神不定:“不是的。”   雷督理看着叶春好,看了几秒钟,然后对着旁边的副官们说道:“你们下去吧。”   副官领命推出,房内就只剩了雷督理和叶春好。雷督理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对着叶春好一抬下巴:“说吧,怎么回事?”   叶春好弯腰将第一摞账簿向前一推:“大帅,这些账簿,里头都有数目不等的缺页。账簿都是印刷局专门印刷的,每一页都有数字,为的是防人倒填日期、插账进去。从数字来看,是没问题的,但是——”她翻开最上面的一本,把翻开的两页用力压开:“这些账簿外面看着是线订的,其实里面还用纸捻子暗订了,现在这些账簿的纸捻子全都断了,我便怀疑这些账簿都被人拆开重新装订过。既是重新装订了,那就证明其中有鬼。”说到这里,她又把这一本账簿送到雷督理面前:“您再看这几页纸,虽然看颜色纹路,没有异常,但是纸质明显新了一点,这也可以证明,这些账目都被人事后修改过。”   然后她又把右手压在了第二摞账簿上:“这些呢,账簿倒是完好的,但是其中有些步枪的价格,和您那张军火单子上的价格不一样,这是为什么,我就不懂了,所以也把它们单挑了出来。”   最后一指第三摞账簿,她说道:“这几本新账,干脆是乱的,日期和数目都不对。”   雷督理弯着腰,两个胳膊肘架在大腿上,叶春好说,他听。等到叶春好说完了,他向她一招手:“别站着了,过来坐。”   叶春好犹豫了一下,绕过茶几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和雷督理之间隔了两个蓝缎子靠枕。   雷督理向后靠过去,扭过头说道:“你这回办事办得很好,可是怎么还像怕人知道似的?”   叶春好垂下头,小声答道:“这项事务,原来不是由林秘书负责的么?”   雷督理问道:“怕得罪他?”   叶春好勉强笑了一下:“也不是怕……”   她沉吟着,思索着接下来的话,思索了片刻无所得,忽然又觉得自己真是傻,于是干脆痛快的一点头:“您说对了,是有点儿怕。”   雷督理向她微微的探了点身:“有我在,你还怕?”   叶春好慢慢的摇了摇头:“也不是那种怕,只是不想轻易的得罪他——”说到这里,她浅浅的一笑:“大帅不也是一样么?”   雷督理拿开一只靠枕,向她挪了挪:“胡说!我怕个秘书干什么?”   叶春好审视着他的脸,一点怒色都没有找到,就知道他根本就是在逗着自己说话。自己要是个真正直的,就该避远些才对,可是……   她想:可是自己太累了,身体陷在这软沙发里,哪里还避得动?   “林秘书对于账目的事情,知情不报,当然是不对;可他平时自然也有勤谨忠诚的一面,要不然,您又怎么会认他做心腹呢?”她字斟句酌的说:“有时候,一个人真心实意的对你好了,你反倒是要怕他的,怕他忽然变了心,背叛你,对你不再好。”   两人中间的蓝缎子靠枕变了形状,是雷督理得寸进尺,挤压了它。一只手落在了叶春好的手背上,叶春好低下头,就见雷督理的钻石袖扣反射了灯光,熠熠生辉、刺人眼目。   她想要把手抽出来,然而雷督理将她的手狠狠攥了一下,攥得她猛的一痛,随即又松了开来。   “吃饭了吗?”雷督理忽然换了话题。   “没吃。”她也若无其事。   雷督理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那正好,一起吃。”   叶春好和雷督理共进晚餐。   菜肴只有简单的几样,但是因为厨子手艺好,所以每一样都别有滋味。雷督理吃得不多——他告诉叶春好,自己只有在做“大事”之前,饭量才会格外的大,因为前几年有一次在战场上被敌军围了三天,连着三天没有饭吃,饿得太狠,落下了心病,以至于后来在上战场前不吃个十分饱,就犯心慌。   叶春好听了他这怪癖,强忍着不笑,可嘴角那里还是泄露了一丝笑意。   雷督理看出来了,问她:“我受了那么大的苦,你还笑?”   叶春好低头吃了一筷子菜,被他问了个哑口无言。   雷督理继续讲他那一场死里逃生的历险记——饿了三天之后,终于突围成功。那正是严冬酷寒的时候,他带着队伍骑马过桥,哪知桥下藏了炸药,专等着他走到桥中间爆炸。他命大,只被爆炸的气浪掀下桥去,把那冰冻的河面砸了个窟窿。等到白雪峰等人把他从河里捞上来时,他已经冻得半硬。   “从那以后,身体就不行了。”他摇头感慨,带着点自怜自艾的劲儿:“受了寒,呛了水,第二天就得了肺炎,差点儿死在半路。”   说完这话,他抬头望向叶春好,见叶春好正蹙了眉头听自己说话,心里这才满意了一点。 第二十一章 小刺客   张嘉田走进书房,觉着雷督理应该是在二楼,就一路走了上来。   果不其然,雷督理确实是在二楼的屋子里,和他在一起的是林子枫。林子枫是个自视甚高的读书人,总有一种气定神闲的冷淡劲儿,然而张嘉田此刻从门口向内看,斜斜的看见他一个半侧影,就发现他今时不同往日,一张小白脸居然变成了红白不定的古怪颜色。   雷督理靠着写字台站着,见张嘉田来了,也不理会,自顾自的继续说话:“账房里的那些账,既然叶春好说她看不懂,那么我就把这差事再交还到你手里。你跟了我好几年,应该总比那个毛丫头强。”   林子枫垂着头,嘴里仿佛是咕哝了一个“是”字。   雷督理盯着他,又道:“你要是也看不明白,那没法子,我只好把叶春好打发过去给你帮忙了。我一直当你是个好的,你对我要是还不如那个毛丫头忠心,那可真是打了我的脸。”   然后他伸手一拍林子枫的肩膀:“去吧!”   林子枫一言不发的转身走了出来,见了张嘉田,也没搭理。张嘉田见他那张小白脸已经彻底胀成了茄子皮颜色,便是心中纳罕。等他走得远了,张嘉田进了门,小声问道:“大帅,林秘书办错事了?”   雷督理转过脸看着他:“谁告诉你的?叶春好?”   张嘉田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从昨天到现在,一直就没瞧见过春好。我是听您方才好像在拿话敲打他,就猜他大概办了什么让您不高兴的事儿。”   雷督理转身走回写字台后,坐了下来:“听出来了?”   张嘉田向前走了两步,笑道:“那怎么听不出来?对我们这些身边的人,您一贯都是没什么脾气的,所以您今天稍微动一点儿怒,我就听出来了。”   雷督理答道:“知道我今天闹脾气,你还这么多废话!”   张嘉田听了这话,心里却是不怕——他是诚心诚意的爱戴着雷督理,他相信雷督理也一定知道自己这一份爱戴。他和雷督理是互相心照的关系,所以自己就是偶尔说错了话,雷督理也不会真记恨。   “大帅,恕我多嘴,我再问一句,春好那个秘书,是不是干得还挺好?”   雷督理抬眼望向了他:“是挺好,比你好。你趁早收起你那份痴心妄想,另找个姑娘当媳妇吧!”   张嘉田知道他今天闹脾气,听了他这番话,一点儿也没往心里去,依旧是嬉皮笑脸:“她再好,也是个女流,做点儿小事还行,办大事,可就靠不住了。”   雷督理抬手一叩桌面,眉毛拧了起来:“你来有什么事?”   张嘉田看他真变了脸,立刻昂首挺胸,朗声说道:“报告大帅,洪师长明天就要离京回驻地去了。”   雷督理这回真的要生气了:“屁话!他钱也拿到手了,不回去还死在这里不成?况且他回不回去,和我有什么相干?难不成我还得送他一程?”   张嘉田听了这话,却是愣了一下:“您不是——不是挺恨他的吗?”   “所以他滚得越远越好!”   张嘉田疑惑的看着雷督理,像是没理解这话:“那您就这么放他走了?”   雷督理迟缓的抬眼注视了张嘉田,眼珠转得迟滞,像是很惊讶,不知道是哪里的野小子跑到了自己眼前。   “什么意思?”雷督理问。   方才雷督理听了张嘉田的话,惊讶;现在张嘉田听了雷督理的话,也惊讶:“再不动手,他可就跑了——您真打算白给他一百万?”   雷督理沉默了片刻,末了做了个深呼吸,因为觉得面前这个野小子身上,有一股子清新的亡命徒气息。   官位越高,他越怕死,尤其和他的同僚们相比,他算是少年得志,越发的要珍惜富贵人生。他怕死,他的心腹也没有活腻歪了的,也都怕死。唯有张嘉田是个异类——他还没尝过权势荣华的真味,他身上还有初生牛犊不怕虎式的鲁莽与血性。   只是,不知道他够不够狠毒,够不够残忍。   想到这里,雷督理向他招了招手,声音忽然变得和悦起来:“过来,说说你的主意。”   张嘉田在雷督理的书房里,逗留了一个多小时。   他在来时,本来有两个目的,一是想求雷督理行行好,赶紧把叶春好开除出去,万万不要让她再有追求事业的机会;二是想建议雷督理暗地里“阴”洪霄九一下子,要不然等洪霄九走了,那雷督理不是只能吃哑巴亏了?   他终究还是天真的,当雷督理是自己的大哥,大哥被人欺负了,弟弟当然要凑过来,和大哥合计合计如何报仇。然而在一个多小时之后、他离开书房时,他发现自己竟是已经惹火烧了身。   雷督理让他去把洪霄九“做掉”。   雷督理对洪霄九一直示弱,所以这洪霄九是嚣张惯了的,此次进京,戒备不会太严。但难就难在张嘉田不能带帮手——洪霄九在雷督理身边安插了不少密探,雷督理虽然已经把卫队整个的换了一遍血,可还是不肯轻易的信任旁人。   不信任旁人,就只信任张嘉田。他让张嘉田去为自己卖命杀人,反倒像是他给了张嘉田面子。   张嘉田在街头混了若许年,若说打架,他是一把好手,而且身手不赖,多来几个对手也不惧。可让他拿着手枪去杀人,他没干过,甚至也从来都不曾想过。然而事到如今,哪还有他的退路?   他不是早就赌咒发誓、把自己这条命送给雷督理了么?他不能怯,这要是怯了,雷督理纵是体谅他,他也不是好汉了,没脸做人了。   士为知己者死,雷督理对他真不赖,算得上是他的知己,他真为他死了也不算冤,只是放不下叶春好——他这么喜欢她,可她心里却是光明磊落,真只拿他当个二哥看待。   既然放不下,那就得活着出去、活着回来。   张嘉田离了雷府,也不带随从,独自一人走回了家。   他关门闭窗,找出一张纸来,用蘸水的钢笔一笔一划写遗嘱,全部的家产依旧是留给叶春好。他其实也隐约看出来了,叶春好是被她家里的人伤透了心,所以才会谁也不等谁也不靠,甚至连姻缘都不要,宁愿自做自吃、当老姑娘。   所以他想自己把家产都留给她,她手里多攥些积蓄,将来当老姑娘也能当得从容些。   他是一笔的烂字,写得满篇张牙舞爪,那字是越写越大,最后简直好像鬼画符。把这么一篇东西折好了塞进信封里,他把信封放在桌子上,用一把大茶壶压了上。   然后他展开了一张地图——说是地图,其实是雷督理用铅笔草草画出来的宅院格局。洪霄九在北京的房子,也是向雷督理硬讨过去的,所以对于洪宅的结构,雷督理算得上熟悉。把这潦草地图摊在桌子上,他低头用手指头勾画道路,一边勾画,一边想象自己若是身临其境了,应该怎样潜进去、怎样溜出来。   自己觉着大概是想明白了,他吃了顿饱饭,本来还想喝点酒——大牢里的死刑犯临到了要杀头的时候,不是都能得几口酒喝吗?他这一趟去杀洪霄九,死的不是洪霄九就是他,他提前足吃足喝一顿,也不为过。   可他终究还是没喝,怕有了醉意,会耽误事。   吃饱喝足,捱到天黑,他换了一身黑衣裳,带着一把手枪和一把匕首,出了门。   他先回了自己那个荒废许久的旧家。   推开院门走进去,那院子里破破烂烂的——他先前从来没觉出自家破烂过,如今开过了眼界,才发现这个家实在不成个家。他钻进柴房,从柴堆里往外掏东西。柴堆里藏着不少犯禁的家伙,其中有好几把生了锈的破片刀,是他带着兄弟们斗殴时的兵器。把片刀等物翻出来扔到一旁,他从柴堆伸出抻出了一条挺长的粗麻绳。   麻绳尽头拴着个十字花形的铁钩子,钩尖锋利。这东西有个名目,叫做飞天钩,乃是飞贼用来翻墙越户的工具。张嘉田不干那偷鸡摸狗的事儿,这东西还是当年侯三不学好时弄回来的,后来侯三发觉自己实在不是做贼的材料,这东西就被他扔到了张嘉田这位于柴房内的兵器库里了。   张嘉田进屋找了块四方布,把这飞天钩盘起来包成了小包袱,然后也不留恋,转身就走。   出门之后他叫了一辆洋车。等洋车夫把自己拉过三条大街了,他付账下车,低头自己又走出了二三里远。在一处胡同口停了脚步,他借着路灯光芒向深处望,就见胡同里有背着步枪的大兵来回溜达,可见那胡同里的某间宅子里,定然是住了个大军官。   这让他的情绪稍微镇定了一点,知道自己这第一步路是走对了方向。迈步向前继续走,他兜了个大圈子,兜到了一面高墙之下。   这高墙乃是红砖所砌,明显的高出左邻右舍,,一瞧就有森严壁垒的气派,所以张家田敢笃定这就是洪宅的后墙。洪霄九不常在京,宅子收拾得也就稍微马虎一些,张嘉田仰起头往上看,发现墙头并没有拦上铁丝电网,心里越发松了一口气。环顾四周见并没有卫兵巡逻过来,他火速打开包袱取出了飞天钩。手握一段麻绳将那钩子抡了几圈,他找准方位向上一送,那钩子脱手而出向上飞去,正好就勾住了高墙的边沿。   他扯扯绳子,见那铁钩勾得很结实,便拽着绳子向上一跃,无声无息的爬上了第一步。   他忘记了戴手套,粗糙麻绳勒着他的手,飞快的磨去了他掌中的一层皮。他咬牙切齿忍痛,两只脚交替着向上蹬墙,一鼓作气就蹬到了墙头上。骑着墙头坐住了,他不敢琢磨自己这两只手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只把那钩子换了位置重新勾住,然后把绳子往高墙内侧一甩,扯着绳子又悄悄的溜了下去。   宅子不大,后半部有些花木,还是因为没有主人久住的缘故,花木无人修剪,郁郁葱葱的长出了一副野相。张嘉田一路走得分花拂柳,没走多远便见了房屋。   房屋里头还亮着灯,依稀听见里面有男女的笑语声。张嘉田在那树丛草窠里蹲下了,抱着膝盖静静的等,心中空空荡荡的,一点想法也没有。蚊虫轰轰的叮咬着他,他没知觉——不是他坚忍,他是真的没知觉。   他不敢有知觉,因为知觉一旦苏醒,他会立刻吓得屁滚尿流。天下哪有他这样稚嫩的杀手?他甚至连下一步怎么走都不知道!反正,他是带着刀与枪来了!   白雪峰上过战场,对他讲过:“上了战场就什么都不想了,光顾着冲和杀,连怕都忘了。”他当时听了,不以为然,直到今天,他也上了战场。   他也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上战场,敌军的先锋队居然是一大群黑蚊子。 第二十二章 功臣   午夜时分,灯光终于灭了。   张嘉田站起来,同时将两只手拼命的在黑裤子上蹭了蹭,要把手掌蹭得干涩。   然后单手抽出匕首,他迈步向前走去。   裤脚无声的擦过野草,他走到了前方房屋的后窗下。据他所知,这屋子就应该是主人的卧室了。绕过屋子往前头走,他一步一步走得小心,而在看到了前院站着的卫兵之后,他立刻就收住脚步,做了个向后转。返回到了后窗下,他伸手轻轻去推窗扇——这么一推,他才发现原来窗外罩了一层极薄的透明窗纱。   锋利刀尖点在窗纱上,他微微用力向下滑,切纸一样切开了窗纱。这回再探手进去推那窗扇,他一抿嘴,抿出了个无声的笑。   因为两扇窗子之间开着一道缝隙,没有锁。   将窗纱彻底的切割开来,他推开窗户,然后屏住呼吸跳了进去。房内黑洞洞的,隐约可见各处的家具。一侧墙上悬着门帘,门帘内传出了呼呼的鼾声。   他走去掀开门帘,一闪身溜了进去。门帘后是一间真正的卧室,有衣帽架,有沙发椅,有大铜床,大铜床上还四仰八叉的躺了个人。那人身躯长大,一条毛烘烘的粗腿从睡袍中斜伸出来,直垂到了地上去。一盘蚊子香在他脚边静静的燃着,发出一星红亮的光。   张嘉田看不清他的脸,但是从这个人高马大的身材上,确定了他的身份。心思在刀与枪之间摇摆了一瞬,末了他慢慢的迈出了第一步,决定用刀。   用刀,无声无息的杀,再无声无息的走。   可就在这时,那条踏了地面的粗腿忽然动了动,仿佛是床上的人要换个舒服的睡姿。   张嘉田的呼吸颤了一下,随即,迈出了第二步。   他距离床上那人只有咫尺之遥了,在黑暗中大致确定了对方的要害方位,他把匕首举了起来。可就在他将要动手的那一刹那间,他忽然瞥见了地面那一点红光的消失。   是一只赤脚大喇喇的踩到了蚊子香的火头上,而在一刹那之后,床上的人一哆嗦:“哎哟!”   张嘉田一刀扎了下去,晚了一秒钟!   床上的人猛然起身,刺向喉管的匕首便落到了胸膛上。刀尖浅浅的刺破睡袍刺入皮肉,张嘉田第一次下这种狠手,他没想到人的身体会是这样的韧与硬!不假思索的抄起枕头摁向了对方的面孔,他摁偏了,枕头堵住了那人的嘴,却没有同样堵住那人的鼻。但他没法子再重来一次,他只能这么一直摁下去,让那人叫不出声音也抬不起头。另一只手拔刀出来,他红了眼睛,摸着黑向下一通乱扎。而床上那人先是挥动着胳膊腿儿拼命的挣扎,挣着挣着不动了,张嘉田不敢松劲儿,只低了头去看那人的脸。   黑暗中,他看见了两只圆睁的大眼睛——没错,就是洪霄九!   洪霄九直勾勾的看着他,可张嘉田没法去检查他此刻是不是死不瞑目。窗外忽然有光闪过,那道光芒把他与洪霄九一起照亮了一瞬,洪霄九依然死盯着他,而从那双眼睛往下,全是血。   房外的卫兵大概在换班,有人压低了声音在讲话。张嘉田如梦初醒似的猛一松手,扭头就跑。冲过一道门帘,跳过一道窗户,他连滚带爬的往后墙方向飞奔。草茎在他的鞋底下折断,枝叶刮过他的衣裳,全部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所以在见到后墙上垂下的麻绳之时,他已经魂飞魄散,只剩了本能。   本能让他用血淋淋的双手抓住麻绳,飞檐走壁的往上爬。爬上墙了,他忘了这墙有一丈多高,翻身就是一跳。“咕咚”一声落了地,他爬起来又跑,两条腿有点不大听话,于是他拖着腿跑,跑得东倒西歪,身体不住的撞上一旁的砖墙,撞得他晕头转向,然而不敢停——晕头转向也得跑,死了也得跑,真要是死,也得死回家里去,不能死在这儿。这儿离洪宅太近了,雷督理的卫队长死在这儿,是要给雷督理招嫌疑的。   一团火烧着他的心,烧得他口干心焦。他就这么心急火燎的往前跑,跌跌撞撞的一路跑回了家去。   不是他那个舒服阔气的新家,那个家里有门房有仆役,人多眼杂,不可信赖。他回的是那个清锅冷灶破烂场似的旧家,旧家里连条狗都没有,反倒是更安全。   于是他血葫芦似的滚进自己的旧家旧房里,趴到破炕上就再也动不得了。   张嘉田做了一夜的噩梦。   梦里的洪霄九被他捅了个肠穿肚烂,然而就是不死,拖着一地肠子来追杀他。他走投无路了,胸中却是生出了满腔豪情:“谁让你欺负我们大帅了?大帅对我恩重如山,你欺负他,我就杀你!”   他把人家给杀了,反倒是杀出了一身的道理和义气来,洪霄九纵是做了鬼,他也不怕。洪霄九扑上来了,咬他的胳膊咬他的腿,他乱挣乱打,一方面也怕,另一方面又觉着没什么可怕,横竖自己是为了雷督理卖命,“虽死犹荣”。   打到了筋疲力尽的时候,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喘着粗气向上看,他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大、大帅?”   他不知道雷督理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雷督理是怎么找过来的,反正雷督理现在坐在炕沿上,正低头看着他。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雷督理问他:“我看你身上没有重伤。”   张嘉田唇干舌燥,气息灼热,喉咙如同刚吞了刀片,说话不像说话,更像是在向外喷血与火:“我没事,我一点伤都没受,也没人发现我。我进屋的时候,姓洪的正躺床上睡觉呢,我上去就是一顿乱捅,把他捅了个稀巴烂。大帅放心,他肯定死了。”   雷督理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问:“怎么不来找我?”   张嘉田答道:“我怕您身边的人不可靠,我一身血的跑回去见您,反倒对您不好。”   雷督理听了这话,向他点点头,又微笑着叹息了一声。   “洪霄九那边没有消息,也不见你回来,我真是担心了一夜。”他拍了拍张嘉田的胳膊,又是一笑,俯身低声说道:“我没看走眼,你是个忠义的小子。”   张嘉田低下头,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大帅,您对我够意思,我当然也得对您够意思,要不然我成什么人了?”   说完这话,他抬眼将雷督理打量了一番,忽然又道:“大帅,我没事儿,您回去吧!”   雷督理问道:“我爱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你急什么?”   张嘉田答道:“这屋子怪脏的,您在这儿坐着不合适。”   雷督理站起来,将这屋子环顾了一番,然后说道:“是不合适。我不合适,你也不合适。一起走吧!”   张嘉田笑着坐起来,伸腿想要下炕去,然而刚一站起来就惨叫着跌坐了下去。雷督理见状,蹲下身扯了他的裤管用力一撕。   裤管破裂,他那青紫肿胀的脚踝见了天日,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雷督理扯过他另一条腿,抓住裤管又是一撕,另一侧的脚踝干脆已经肿得变了形状。   张嘉田有点傻眼,不知道自己昨夜拖着这样两只脚,是怎么跑过三条大街回来的。   跟着雷督理来的人,是白雪峰。白雪峰把张嘉田背上汽车,送他回了雷府。   医生前来查看了他的两条腿,确认骨头没事,只是扭伤了筋,需要休养。张嘉田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医生的诊治,自觉着是个很有出息的忠臣,脸上有光。雷督理看他满面红光的,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命令医生道:“你看看,他是不是在发烧?”   医生给张嘉田量了量体温,发现他不但发了烧,而且温度还不低。张嘉田吃了一片退烧药,并没有觉得痛苦,只是晕晕乎乎的,然而因为心中得意,晕也是一种好晕,飘飘然,“如履云端”。   长条条的躺在书房楼下的大沙发上,他不肯睡觉。醒着的时候,他无所畏惧,杀一万人都敢,可是一闭了眼睛,洪霄九就要拖着肠子在他眼前晃,丝毫不体谅他那份忠义之心。恍恍惚惚的和洪霄九对吵了一场,他正在振振有词的时候,忽然隐约听到了雷督理的说话声。   他一下子就醒了,只听雷督理在一道门帘外问白雪峰:“消息确实吗?”   白雪峰低声答道:“洪霄九是上午九点钟出的城,据说是被人抬进汽车里的,上车的时候确实是没死,上车之后他能挺多久,那就不知道了。”   张嘉田听到这里,一挺身就坐起来了:“大帅?”   门帘子一动,雷督理走了进来。张嘉田仰头看着他,急得问道:“洪霄九没死?”   雷督理弯腰把他摁了下去:“没死也要了他大半条命。”   张嘉田脸上的光彩立时灰了一半:“他怎么会——”   雷督理没理他,只在他身边也挤着坐了下去,默然的沉思了片刻,他忽然攥了拳头一捶膝盖:“也好!”   张嘉田挣扎着又爬了起来:“他往哪儿去了?我再杀他一次去!”   雷督理被他这句话逗得“扑哧”一笑,把他又摁了回去:“不必,他死到这种程度,也足够了。”   张嘉田惴惴不安的躺着,躺到晚上,他听闻雷督理下了一道命令,把洪霄九的师长给免了。   洪霄九的罪名是什么,张嘉田不关心,洪霄九是出了名的拥兵自重、目无长官,雷督理要找他的罪名还不是一找一箩筐?他只是看出来一点:雷督理要抓住这个时机,痛打洪霄九那条半死不活的落水狗了!   这样一看,他虽然是只把洪霄九杀了个半死,但依旧还是有功的。   张嘉田在书房里睡了一夜,第二天,雷督理自认为胜券在握了,便要把他送回家中休养,并且是亲自送他回家。叶春好听闻张嘉田扭伤了脚,也走来看他:“二哥,你这是干什么去了?怎么把两只脚一起扭了?”   张嘉田虽然自诩忠义,但也不敢实话实说,怕吓着叶春好:“唉,谁知道呢,我就是那么一不小心。”   他素来都是活蹦乱跳的,如今忽然伤得一步都走不成了,叶春好看在眼里,不由得心中生疑,怕他是不改小混混的本色,和什么厉害人物打了架。张嘉田不说实话,她也不逼问,只见雷督理要用汽车送他走,便微笑着请求道:“大帅,汽车里要是有地方,也带我一个吧。”   雷督理当即点了头。   张嘉田乘坐着雷督理的汽车,威风八面的回了家。叶春好冷眼旁观,就等着他自己露出破绽——他若是重回了那条不上进的老路,那她出于好意,就一定要劝他两句了。   不出片刻的工夫,汽车已经停到了张宅门前。白雪峰指挥了随行卫兵,把张嘉田抬进了房内。雷督理在,叶春好也在,张嘉田便不肯上床休息,非要坐在椅子上招待那两位贵客——在他的心中,这二位乃是天下并列第一的重要,若天下世界可由他来点评,那么他们便是他眼中的一代双骄了。   他们都是可爱的,都是可敬的,都是他要供奉的,都是他可以为之牺牲的。 第二十三章 险中富贵   叶春好站在房内,就见房中处处洁净利落,但是要茶没茶要水没水,纯粹只是表面样子好看,这便证明张嘉田不会治家,根本没把仆人管理清楚。   她刚想到这里,仆人就提着一把滚烫的大水壶倒开水来了。叶春好转身见桌上摆着一只大茶壶,便让仆人把开水倒进壶里,结果仆人手一抖,还把开水洒出了一滩。叶春好见大茶壶下面压着一封信,信封已经浸了水,就连忙把大茶壶挪开,拿起信封问道:“二哥,这是要紧的东西吗?若是要紧,就打开来晾一晾,要不然里面信上的字迹就要洇了。”   张嘉田一看那信,吓了一跳:“别打开!它——它没什么用,你直接给我扔了吧!”   雷督理背着手,正在打量房内的陈设,听了这话,他扭头看见叶春好手里的信封,却是轻轻巧巧的把它夺了过去,“嚓”的一声撕开了封口。   张嘉田慌忙伸长了胳膊去抢:“大帅别看,这是我的……我私人的信!”   他站不起来,胳膊再长也长得有限,雷督理一侧身便躲开了他的手,同时已经抽出了信封内的信纸:“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连我都不能看?”   说完这话,他把信封往桌上一扔,展开信纸看了起来。张嘉田眼睁睁的瞧着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不是颜色。偏他看得还很慢,以至于张嘉田在片刻之后,忍无可忍,出声哀求道:“大帅……”   雷督理把目光从信上移开,脸上似笑非笑:“我待你不薄,你怎么不想着也给我留一点?”   说完这话,他把信纸递向了叶春好:“其情可感,你应该看看。”   叶春好莫名其妙的接了过来,同时就见雷督理收回手插进裤兜里,原地做了个缓慢的向后转,而当他背对了张嘉田时,他脸上那淡淡的笑意骤然一收,板成了一副冷森森的面孔。   她心中一动,连忙低头看信,刚看了几行就觉得不对劲——这哪里是信?这分明是一封遗嘱!   及至看到最后,她勉强平定了脸色,把信纸折好装回了信封里,又把信封塞进了桌下的抽屉内。拎起茶壶倒了热水涮了涮茶杯,她状似无意的说道:“我就猜二哥不会无故受伤,必是有点缘故在里面。这或许涉及军事机密,我也不问了,只是二哥以后还是要以平安为重,钱财再大,也大不过人命去。”   雷督理面对着房门,轻飘飘的说道:“嘉田是个军人,军人,怕死怎么行?”   叶春好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低头倒了一杯热水,她把茶杯捧到了雷督理面前:“二哥家里大概没预备什么好茶叶,大帅喝点水吧。”   雷督理抬眼看着她,黑压压的浓眉下面,两只眼睛清炯炯的有光。抬手接过了茶杯,他两边嘴角翘了一下,似乎是想微笑,可他随即把嘴唇抿成了紧绷的一线,又像是要对着她发狠。叶春好一怔,下意识的简直想往后退,可雷督理先她一步转了身,对着张嘉田说道:“可惜现在是个恋爱自由的年头了,我总不好硬给人做媒。要不然,凭着春好的模样和聪明,倒真是个贤内助。”   说完这话,他低下头,喝了一大口热水,喝过之后,他转身把茶杯放到了桌上:“真他妈烫!”   张嘉田讪讪的垂了头笑,要说臊,是真有点儿臊,不过他是个大小伙子,脸皮厚,心事被人公布在光天化日之下了,也算不得是什么丑事。眼角余光瞟着前方,他瞧见叶春好搭讪着走到院子里,看院内的几盆花去了。   雷督理在张家略站了片刻,便让张嘉田好生养着,自己带着叶春好离去了。   叶春好跟着雷督理上汽车,坐在了雷督理身边。雷督理先是默然坐着,后来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份报纸,“刷拉”一声打开来看。   他不搭理叶春好,叶春好也不想没话找话的硬说。目光瞟着报纸一角,她盯着上面的铅印小字出了神,直到雷督理扭头注视了她,她才意识到自己歪着脑袋斜着眼睛,姿态非常的像是在偷看。   她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坐正了身体,而雷督理“哼”了一声,将报纸翻过一版继续看,也不分给她一张瞧瞧。   他这么气哼哼的,她便也扭头望向了窗外,心想难不成因为张嘉田爱我,他便生气了?这气可是生得好没道理,我和他又没有什么关系。   等到汽车听到了雷府门前时,叶春好先下了汽车。雷督理依旧沉着脸,她心里仅有的一点不快却是早已消散,只是忍不住纳罕:“这么大的年纪了,又是这么大的一个官儿,怎么吃起醋来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平时倒是看不出他这样爱闹脾气。”   叶春好回了自己院里,一颗心颇不平静。雷督理那莫名其妙的孩子脾气姑且不提,张嘉田那一份痴心,也让她不能不想一想。   要说不感动,那是假话。大千世界万亿人,能够这样巴心巴肝对待自己的,也就只有一个张嘉田。这么一想,她简直有点着急,恨不得亲自出马保媒拉纤,找来个好姑娘嫁给他做贤妻。   如今的张嘉田,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了,可以配得上一个好姑娘了。   想到这里,她忽然对雷督理又有了意见——张嘉田不是他眼中的红人吗?既是红人,既是喜欢他,为什么又要专挑他去历险卖命?这叫真喜欢吗?张嘉田的本领,她很清楚,他游手好闲的玩了二十多年,充其量也就是拳脚狠会打架,不但不会有什么军事才能,也绝不会是武林高手。   这样一想,她又有些愁,怕这样的事情会有二有三,怕张嘉田会不得善终。这些天来,她光顾着看张嘉田威风了,光顾着看他一步登天荣华富贵了,却忘了他因此变了身份,已经糊里糊涂的充了军。   叶春好想了又想,想不出什么眉目来。反正是“富贵险中求”,张嘉田若是想出人头地,这条险路,便是捷径了。自己不也是一样的在富贵险中求么?明知道雷督理对自己有点儿“意思”,却还留下来不肯走,还不是因为离了这里,便再也没有像雷督理那样身份地位的人,来请自己去当秘书了吗?   可这也真的是险啊!   那险,不出于雷督理,出于她自己。她自以为是不俗的,要活得无牵无挂自在潇洒,所以连情窦初开的本能都要扼杀。杀死了几成,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本能是野草,就等着春风吹又生。   雷督理的一注目、一微笑,便是她的春风。   翌日上午,叶春好照例去书房见雷督理,然而雷督理不在。   她在楼下闷坐了片刻,没有事做,也没有趣,便琢磨着出门逛逛,顺路还可以去瞧瞧张嘉田。然而她起身刚要往外走,白雪峰就来了。迎面见了她,白雪峰立刻一笑:“好得很,叶小姐,我正是来找你的。大帅今天不过来了,让你到他那儿去一趟呢。”   叶春好跟着白雪峰走去了雷督理起居所在的洋楼里。进门之后拐入客厅,她就见雷督理长长的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她记得张嘉田跟自己嘀咕过,说雷督理这人挺懒,能躺着就不坐着,但当着她的面,雷督理一直是不大失礼,从来没这么大模大样的躺过。   她站在客厅中央,轻声唤道:“大帅,我来了。”   雷督理枕着双手,看那正上方的水晶大吊灯,也不搭理她。看了片刻之后,他从鼻子里哼出了一股子急气,仿佛是很不耐烦。叶春好静静看着他,心里也不惧,也不怒,倒要看他那一口老醋能消化到何时。   双方一起沉默了良久,最后雷督理扭过了头,问她:“我看你也是个冷血的。张嘉田那么对你,你就一点儿都不心动?”   叶春好垂头答道:“我心中很感激他,可若是因为他待我好,我便勉强嫁了他,结果必定是害人害己。”   雷督理咄咄逼人:“这么讲,你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了?”   叶春好抬眼正视了雷督理:“大帅,您怎么忽然为张嘉田打抱不平起来了?”   “我不是为他!”   叶春好摆出落落大方的姿态,觉得眼下的一切都非常有趣味:“那您是为了谁呢?”   雷督理抽出一只手来,向她一招:“你过来!”   叶春好走到了沙发前,万没想到雷督理忽然抄起身边的小靠枕,在她的腿上抽了一下:“为了谁?你说我是为了谁?”   这一抽的力道,约等于半轻不重的一摸。叶春好被他这一抽闹得哭笑不得。见那小靠枕落在了地上,她便弯腰去捡,哪知雷督理欠身起来,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   她连忙抬头看他,只见他瞪着自己:“对我,你可不许来这一套!”   叶春好愣了一下:“这一套?是……哪一套?”   雷督理坐了起来,把她拽到了自己身边坐下:“你自己想!”   沙发被雷督理躺得温热,那热度透过薄薄的衣服,烘暖了叶春好的肌肤。雷督理的上臂触碰了她的肩头,上臂亦是温热。抬手把鬓边短发掖到耳后,她想想玛丽冯,想想三姨太太,想过之后便是一笑:“您不要疑心我是在耍什么手段,我对您不撒谎,我也不屑于做那种事。”   说完这话,她转过脸,见雷督理探过头来,正在很仔细的看着自己,好像自己是件稀罕物,让他又是好奇,又是看不懂。   这样近距离的和雷督理面对面了,她注视着他的眉眼,愈发觉得这男人很美,若是倒退十年让他年轻似张嘉田,那么她简直无法想象他的风采。   就在这时,雷督理向她凑过去,在她面颊上轻轻一吻。   叶春好怔住了,睁大眼睛望向他,看他的眼睛,看他的嘴唇。他的嘴唇棱角分明,柔软温凉,在她脸上轻轻的一吮一啄,引出了她满面后知后觉的红霞。   她不大惊,也不大怒,只这样红着脸,一字一句的说:“大帅,您这样做,是逼着我走了。”   雷督理向后退了退,坐正了身体:“我不放你,你敢走?”   “大帅这话不讲理了。”   “我从来都不讲理!”   叶春好不说话了,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她有着柔和的弯眉,长长的眼尾,清秀白皙,静下来的时候,眉宇间会有菩萨相。雷督理回望着她,忽然一抬手,仿佛是要抱她,可那手抬到一半,又收了回去。   两人继续沉默,最后是叶春好先开了口:“好了?”   雷督理向后靠去,恢复了懒洋洋的姿态,声音很低:“好了。”   “那大帅今天还办不办公呢?”   “那大帅就请办公去吧。”   “你呢?”   “我也办公。”   雷督理一挺身站了起来:“一起走,跟我到俱乐部去!我见个人,你也去账房瞧瞧。”   叶春好起身跟他走了出去,心想雷督理胸中的醋浪大概已经平息,这回是真的“好了”。 第二十四章 话不投机   叶春好进了“账房”。   这账房便是她上次前来查账的那几间屋子,上回她从账上查出了大纰漏,雷督理回头便让林子枫再来重查。那几天林子枫都是灰头土脸的,重查过后,他便不再来这账房了,这一项差事,被雷督理转派给了叶春好。   林子枫在雷督理身边做久了心腹,权力与欲望一起滋长,免不了要自封九千岁,日益的胆大妄为。他是万没想到会有一个叶春好从天而降,成为自己的对头——他本来只以为雷督理是看腻了身边这群男子汉,所以要移来一株小花,点缀点缀眼前风景。   林子枫不讲绅士风度,凡是挡了他的路的,无论男女,都有资格成为他的仇敌。叶春好虽不通晓官场哲学,但是无师自通,自有一副态度去面对他——她虽是个年轻姑娘,可并不以弱者自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她是不受欺负、不吃暗亏。   她不受贿,也不受恭维,瞧着慈眉善目,其实刀枪不入。账房内的先生们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真真是一起怕了她。她一进门,这帮四五十岁的精明人物们便一齐起立,恭而敬之的笑道:“叶秘书,您来了?”   叶春好微笑着答道:“请诸位照常办事吧,不必费心招待我。”   她话是这样讲,可是谁敢照办?一时她把本月的账目检查完毕了,颇有礼貌的告辞离去——她有礼貌,先生们更有礼貌,惴惴不安的恭送她出门。门外有卫兵等候着她,她走到哪里,他们毕恭毕敬的跟随到哪里。如今,她也有了她的权势与威风。   她从后门进了俱乐部,此刻正是下午时分,天光尚早,俱乐部里还没到热闹的时候。轻车熟路的走去了雷督理的公事房,她站在院内,就听房内有人粗声大气的讲话。白雪峰站在门前,见状便迎了上来,轻声问道:“叶小姐有事吗?”   叶春好也压低了声音:“大帅在见客人?”   白雪峰答道:“热河的虞都统和察哈尔的赵都统昨天进京,今天过来瞧大帅。陆军部的参谋总长也过来了。大帅和他们一时半会儿谈不完,叶小姐有话,还是等晚些时候再说吧!”   叶春好点了点头,但是并不急着走,就听房内有条粗喉咙在高谈阔论,每说一句话,必要带上一句“他妈的”,仿佛是不骂人就不能开口。那粗喉咙大叫道:“管他妈的别人怎么说呢!反正论起高低来,他妈的洪霄九是你的部下,你让他死让他活,都是你的事,他妈的别人管不着!”   另一个苍老些的声音响了起来:“老虞,你坐下好好说话。”   粗喉咙低了些许:“我他妈的是为雷老弟鸣不平。咱是带兵打天下的人,咱的兵到了哪里,咱他妈的就是哪一方的皇帝。别说杀了个师长,就是把那个师都杀了,也是咱的家务事,谁管得着?要没有这个气概,他妈的也不算个皇帝!是吧老弟?”   雷督理的声音响了起来,有了前头这个粗喉咙对比着,雷督理的声音显得斯文动人了许多:“我总怀疑那次从保定回来,我的专列就是被洪霄九派人炸了的。如今这洪霄九听闻我撤了他的职,立刻消失了个无影无踪,也足以证明他心中有鬼。我马上另派个人过去,接替他的职务,只不过,老虞,这洪霄九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如果他哪天忽然跑到你那儿去了,你可得跟兄弟站在同一条阵线上。”   老虞叫道:“那是自然!咱们是多少年的交情了,你就和我亲弟弟是一样的!”   话到此处,房内几人换了题目,粗喉咙开始闹着要去逛窑子。叶春好也听得够了,这时便转身走出了院子,心中想起自己初进雷府的时候,总以为雷督理身为武人,必定是老虞那样的气质和做派,心里真是怕得很,只愿永远都不见这位男主人才好。后来在戏园子的包厢里第一次见了他,一时间还不敢相信——记得那一晚,他穿着灰呢子大衣,腰间束着衣带,衣扣也系得严密,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他扭头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让她觉得他的身心都好冷。   她一边在俱乐部院内的小路上端然的走,一边沉沉的回忆往事。卫兵亦步亦趋的跟在后方,显出她不是平常阔人家的大小姐和少奶奶。及至走出了俱乐部大门,她见汽车停在门口,早有一名副官从副驾驶座上跳下来,打开后排车门等候着她。   她很自然的坐上了汽车,车门关闭,卫兵随即上前站到汽车踏板上,保卫汽车内的贵人。   她依然很自然,因为这已是她习惯了的生活。   叶春好回了雷府,可在雷府大门口下了汽车之后,她想了想,却又掉头走出去,打算去瞧瞧张嘉田。张嘉田虽然没有受什么致命的重伤,但如今毕竟是动不得了,身边又没有亲人,她往日受过人家那么多帮助,没有看过一次便再不露面的道理。   独自一人走向张家,她半路遇到了个卖活鱼的,还买了一条大鲫鱼。草绳穿了鱼嘴,她用指头勾着草绳,大鲫鱼没死透,偶尔还要摆摆尾巴打个挺,甩了她一腿的水点子。她觉着这水会有鱼腥味,所以走得加了急,乘风似的一路疾行到了张家。   她进门时,张嘉田正坐在窗下桌前,对着一面玻璃镜梳头发,窗户大开着,他闻声抬头,紧接着脸上就现出了个大大的笑容:“春好!”   他的笑容大,嗓门也大,嗷的一声喊出来,吓了叶春好一跳:“二哥?”   随即她看清了张嘉田的面貌,忍不住也笑了:“二哥,你这养伤的人,怎么还臭美起来了?”   张嘉田自从当上了卫队长,衣裤鞋帽都上了一个档次,穿得是很不赖了,然而样式都很平常,不像今天这样,居然换了一身浅灰色的笔挺西装,白衬衫领口敞开着,没系领结领带,瞧着反倒是清凉潇洒。叶春好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又发了感慨:“二哥,你穿西装,倒是好看得很。”   这话不是恭维,而是实话。张家田是个宽肩长腿的大个子,衣架子似的挺拔瘦削,把那一身新西装撑得有型有款。新剃的短发抹了发油向后梳了,衣服的颜色越是浅淡洁净,越是显得他头发眉睫都乌浓。   听了叶春好的点评,张嘉田乐得合不拢嘴,一口白牙全晾了出来:“哈哈,是吗?哈哈。”   叶春好看了他这个乐不可支的劲儿,不敢再夸,只说:“我买了一条鱼,做给你吃。”   张嘉田的嘴还咧着:“哈哈,鱼?”   他反应过来,立刻手摁着桌沿想要起身:“你给我做鱼?你还会做鱼?”   叶春好连忙抬手向他做了个下压的手势,不许他起立:“厨艺不好,我做着试试看吧。”   叶春好在人生的前二十年中,都是在家做大小姐的,故而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并无煎炒烹炸的本领。不过她也会做一两样菜肴,兴致好的时候,偶尔出手做一次,只当是玩。鲫鱼这东西,她只会红烧,因为她的小弟弟爱吃红烧鲫鱼。   张宅的厨房,因为难得使用,所以倒很洁净,厨具也俱全。叶春好挽起袖子,找了一条毛巾围在腰间充当围裙,一边慢条斯理的料理那鱼,一边和张嘉田说闲话——张嘉田是被家里的仆人搀过来的,此刻正坐在灶台旁的椅子上。叶春好劝他道:“二哥,你就回屋子里去吧,我不是嫌你碍事,是你这身衣服待会儿被油烟一熏,就有气味了。”   张嘉田笑道:“没事儿,一身衣服能值几个钱,熏臭了就送去洗,洗不干净的话,再做一身也没什么。”   叶春好低头拾掇着鱼鳞,心中很不以为然,觉得张嘉田有暴发户气——一身西装的价值,当然是有限的,可是没有这样对待东西的道理。按照老话讲,这是不惜福的表现。   张嘉田笑嘻嘻的看着她,看不出她的心思,只看得见她的容颜。她低着头忙碌,显出了清秀眉眼和笔直鼻梁,面孔不施脂粉,清白老实,反倒无懈可击。   煎好鱼添上汤,她把锅盖盖了上,自己摇头遗憾:“我真是马虎了,就只带了一条鱼来,忘了你这里不开伙,不会有那些佐料。这条鱼的滋味,怕是不会好。”   张嘉田笑道:“现在都闻着香味了,怎么可能不好?春好,真是没想到,你一个大小姐,还有这个手艺。”   “我早不是什么大小姐了。”   张嘉田略一思索,随即叹了一声:“春好,你的毛病,就是太要强了。你看你现在,虽说也有一份差事,能够按月拿钱,可俗话说得好,钱难挣、屎难吃。你一个大姑娘家,天天的要做事,难道不辛苦吗?况且大帅身边的人,都是人精,那个林子枫,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你跟他做同事,容易就怪了。”   叶春好听了他这一番妙论,就觉得这人实在是欠缺文化,好话都让他说得不好听了。掀开锅盖看了看火候,她盖上铁锅,低头答道:“若说难,别人也是一样的难,别人能受,我就能受。况且现在我也不觉得难,天天有事做,反倒觉得精神充实。”   张嘉田大规模的叹气:“唉!!!你那不是长久之计。”   叶春好揭开锅盖又看了看,心想就你是长久之计。我这女人天生比你这男人低一头,除了嫁给你之外,干什么都不是长久之计。   这时张嘉田又发了话:“哎?这不挺香吗?是不是已经熟了?”   叶春好把锅盖盖了上:“再等等,把汤收一收再出锅。”   叶春好烧了一条红烧鲫鱼,焖了一锅米饭,门口有个卖黄瓜的吆喝着经过,她走出去买了几根黄瓜切了切,撒些咸盐拌做了一盘。   她凭着一己之力,倒也办得有荤有素,加之米是好米,煮出米饭来,也是热腾腾的有香气。张嘉田扶着仆人回了正房堂屋,两人围着一张圆桌对坐了,这一顿饭便算是提了前的晚饭。   张嘉田吃了一筷子鱼,大呼小叫的喊好,又道:“馆子里的饭菜,吃上一天两天还觉得不错,吃久了就不行了,要说好,还是自家的饭菜好。”   叶春好笑道:“好吃不好吃,我不敢说,不过肯定是比外头的东西干净。”   张嘉田扒了一大口饭:“要是天天都能吃上这么一顿,就好了。”   叶春好说道:“二哥,你这家里若是有一位二嫂,别说这个,比这个好十倍的饭菜,你也随时吃得到呀!”   张嘉田立刻咽下了口中的米饭:“你不是不答应我吗?”   叶春好脸一红:“天下只有我一个姑娘吗?”   张嘉田摇了摇头:“找别人?可别人我都没看上,我总不能闭着眼睛硬娶一个回来吧!真是娶回来一个了,回头越看越别扭,那我怎么办?也离个婚去?还是捏着鼻子凑合着过?”   “我也不是让你立刻就去找……”   “别说了,我这个人,是宁尝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这要是糊里糊涂娶了个不称心的老婆,我得憋屈一辈子。往后就是再讨十个姨太太,我那股憋屈劲儿也散不尽。”   叶春好很少和他掏心窝子的深谈,今天刚打算诚心诚意的劝他几句好话,结果好话尚未出口,便被他的一串大实话顶了回去。   夹了一块黄瓜慢慢咀嚼了,她寻思半晌,才又道:“那你也得主动的去找呀,你多出去交际交际,才有机会交到女性的朋友,否则——”   张嘉田打断了她的话:“那你给我介绍一个?”   叶春好又被顶了个哑口无言——她一个要守独身的大姑娘,哪能干那保媒拉纤的事情?   连黄瓜带气一起咽进肚子里,她决定不再多说了。 第二十五章 夜谈   叶春好在张嘉田这里,真是坐不住。   她虽然对张嘉田有着种种的看不惯,但是腹诽归腹诽,心里始终知道他是好的——起码对待自己,真是好的。张嘉田给了她一支夹在头发上的小小珠花,她问他这东西是什么时候买的,他愣了愣,又想了半天,竟然没想起来,反正就是某月某日偶然在铺子里瞧见了这个小玩意儿,觉着它放在她头上一定好看,就买了下来。买下来之后被别的事情一打扰,他把这小玩意儿又给忘了。   这珠花只有指甲盖那么大,是个淡蓝色的金属小蝴蝶中间嵌着一枚假珍珠,真挺素雅,也真不值钱。也正因为它不值钱,所以叶春好敢放心大胆的收下它。张嘉田很高兴,面孔上乐出了傻样,趔趔趄趄的站起来说:“我给你戴上!”   叶春好没往他跟前凑,只说:“你不会戴,我自己来。”   然后她弯下腰对着桌上镜子,用这小蝴蝶撩起鬓发夹了上,露出耳朵来。直起腰回头去看张嘉田,她说道:“你看,是不错。”   张嘉田眯眯的笑,一边笑一边又道:“可惜你是短头发,要不然,头上可戴的首饰多极了,我全买给你。”   叶春好不便和他谈论女人的脑袋问题,抬手又摸了摸自己光滑的短头发,她说道:“饭也吃了,天也晚了,我得走了。你好好歇着,别急着下地。”   张嘉田连忙问道:“明天还来吗?”   他像是乐大发了,说这句话时,笑容还挂在他脸上,两只眼睛眯成了两弯细线。叶春好第一次见识他这副眯眯的笑脸,觉得他这模样又滑稽又古怪,自己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真是不走都不行了。   “不来了。”她说:“明天有公事办呢。二哥好好养伤,别让人惦记就是了。”   说完这话,她不顾挽留,离了张宅。天其实还不晚,尤其夏季天长,那太阳悬在西方,拖延着总是不肯真落。她迎着晚风轻快的走,走到了雷府大门口时,却是和雷督理来了个顶头碰。   雷督理被人前呼后拥着,也是刚从外面回了来,见她沿着胡同一侧的高墙往这边走,便停下来等着她。等她快步走到近前了,他问道:“你干什么去了?”   叶春好答道:“我出去走走。”   雷督理看了看她身后:“你自己?”   叶春好微笑着一点头:“是。”   雷督理回头问旁边的白雪峰:“她平时出门,身边没人跟着吗?”   叶春好连忙抢着答道:“有的,可今天我只是出去散散步而已,哪里还用人跟着呢。”   雷督理看着她,目光在她耳畔的小蝴蝶上停留了一瞬:“安全第一,你知道街上都是些什么人?真遇上了坏人,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叶春好的嘴唇动了一下,然而终究没有争辩,只依然微笑着答道:“好,我记住了。”   雷督理对着大门口一摆头:“走吧!”   叶春好“嗯”了一声,跟着他迈过了大门槛。   雷督理不再说话,专心致志的走,走了好一段路后,他解散了身后那条由副官和卫兵组成的尾巴,然后才又对叶春好开了口:“听雪峰说你下午去找过我,有事?”   叶春好答道:“没有要紧的事,只是今天看过了账目,想过去告诉您,账目这回没有问题。”   “那怎么又走了?”   “我听见您正和别人谈话,觉得不便打扰,况且又没有急事,就走了。”   雷督理点了点头:“那你回来等我就是了,怎么又跑出门散步去了?”   “我以为您今天必定回来得晚,所以本打算明天再去见您的。”   “谁说我今天必定回来得晚?雪峰告诉你的?”   “不是,是我听见您在屋子里说——”   叶春好猛的收住了话头,扭过脸往旁边看。雷督理笑了一声,用胳膊肘轻轻一杵她的手臂:“听见什么了?听见我要去逛窑子?”   叶春好不动声色的向旁躲了一步,索性大大方方的承认:“是的。”   雷督理问道:“我要是真去了,你生不生气?”   叶春好垂下眼帘,同时提起了精神和心,语气却是一派平静:“大帅这话问得我没法回答了。我既无资格、也不愿意干涉大帅的生活呀。”   雷督理缓步向前走,望着前方说道:“看来,你是不高兴我去。”   叶春好悄悄伸出手,让指尖拂过沿途一朵盛开的花:“大帅多心了,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雷督理听到这里,却是停下脚步,转过身对着叶春好一歪头:“高兴就说高兴,不高兴就说不高兴。你连句老实话都不肯讲,还敢说我多心?”   说完这话,他一撇嘴,仿佛是非常的不以为然。   叶春好侧过脸垂了眼,用手指摩挲另一朵花的花瓣:“大帅请想,平日您到哪里去消遣娱乐,要顾忌白副官长高不高兴吗?要专门征求林秘书的意见吗?”   雷督理一皱眉毛:“我问他们干什么!”   叶春好笑了:“论身份,我和他们是一样的啊。”   “胡说八道!”雷督理转身继续向前走:“故意气我!”   他出言不善,叶春好却是不怕,迈步追上了他,她口齿极快的说道:“大帅说我故意气您,可您不也是故意问我吗?”   雷督理头也不回:“知道我是故意问你,你还不老实的回答?”   叶春好站住了,而雷督理走了几步之后一回头,看了她几秒,随即来了个向后转,走回到了她面前:“怎么了?”   叶春好垂头答道:“大帅,我不老实,是因为我怕这样的玩笑话说多了,你我双方越来越热,弄假成真,最终反倒要伤人。”   “怕我喜新厌旧,对你没有长情?”   叶春好看着地面上的浅淡影子,知道那是月亮升上来了,天地间有月色了。   “大帅。”她艰难的开了口:“恕我直言,您对我……是一定不会有长情的。”   “不信我?”   “不信。”   雷督理把双臂环抱到胸前,以一种看问题的眼神,看着叶春好。叶春好抬起头,向他笑了笑:“走吧,这儿有蚊子呢。”   雷督理的疑惑眼神渐渐柔软了,最后对着叶春好抿嘴一笑,他悄声说道:“我总觉得,我们有点像。你不信我,其实我也不信你,这怎么办?”   叶春好看着雷督理,短暂的沉默过后,她老实的摇了头:“我没听懂您的话。”   雷督理微微的弯了腰,要和她目光齐平:“不懂?没关系,不用急,以后就懂了。”   然后他向前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不谈了,继续走。”   夜里,叶春好躺在床上,傍晚那一席谈话就像放电影一样,在她眼前一幕一幕的回放过来。   和张嘉田在一起,是常常轻松、常常失笑、又常常不以为然无可奈何的。   和雷督理在一起,情况就不一样了。   在那回放着的一幕一幕中,她回忆和回味着雷督理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颦一笑”四个字,本应是用来说美人的,不过在她眼里,雷督理也可以算是一位美人——美的男人。   他有一双轮廓分明的大眼睛,黑眼珠也大,熠熠生辉,含有星光。她在正视那双眼睛时,总不能相信他其实是个武夫。   他更像个风流人物,有股子欲说还休的缠绵与危险。她欣赏他,也怕他,尤其是不敢招惹他。因为她没有玛丽冯的势力,也没有三姨太太的达观。她们二人的两种生活,她哪一种都受不了。   想到这里,叶春好就觉得自己多思无益,真是应该睡了。   大暑这一日,张嘉田回来了。   他已经恢复得活蹦乱跳,走出家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探问天下大事。原本天下大事和他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但是今非昔比,他如今再一开口,言谈已经颇有格局:“老白,姓洪的还是没消息?”   白副官长面对着张卫队长,很坦然的自居老白:“奇了怪了,一点儿也没有!”   张嘉田不确定白雪峰是否知道内情,所以管住了嘴,不再多问,只点评道:“热河虞都统是咱们大帅的好朋友,姓洪的就是想兴风作浪,直隶热河这俩地儿也容不得他。”   白雪峰表示赞同:“谁说不是呢!”   张嘉田心里有点看不起白雪峰,因为白雪峰这个副官长,其实只相当于一个高级的跟班,跟班这活儿他也干过,没什么意思,和大丫头差不多。既然和这位副官长兼大丫头的老白没什么可说的,那他就直奔主题,见雷督理去了。   张嘉田没计算日子,反正就觉着自己和雷督理分别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要一大步跃进房内,把高卧在沙发上的雷督理吓了一跳,险些滚了下来。张嘉田连忙上前扶住了他:“大帅别怕,是我,我回来了!”   雷督理挣扎着坐了起来:“好了?”   张嘉田直起腰,用力跺脚给他看:“好利索了!”   雷督理仰起脸看他:“你别逞强。”   张嘉田单膝蹲了下来,免得自己高过雷督理——他本不是个很有记性的人,但是不知怎的,对于雷督理这个癖好记得特别清楚:“我知道,大帅放心吧!”   雷督理微笑着看他,看他又聪明伶俐,又勇猛忠诚,又人模人样的挺招人爱。这小子是块好运气的璞玉,偶然经了他的眼,被他看出了上佳的本质。本质好,更好的是他没出身,没来历,就是那么野生野长的一个穷小子,谁栽培他,他就感激谁,没有牵扯,也没有二心。   “洪一直没露面。”他压低声音对张嘉田说:“可见他纵是没死,也离死不远了。否则以他的性子,他早造我的反了。”   张嘉田想起了那个月黑风高杀人夜,有点后怕,觉得是不堪回首,同时又理直气壮,仿佛是宗教徒奉神之命行事,行任何事都是荣耀,都有功德。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听见雷督理说:“前些天你在家里养伤,我忙着,也顾不上管你。现在你回来了,咱们也该论功行赏了。说吧,你想要什么?”   张嘉田直接摇了头:“行的话,您就给我和春好做个媒。不行的话,就算了。我现在什么都不缺,没什么想要的了。”   雷督理答道:“做媒不行,别的,你再想想。”   张嘉田开动脑筋,认真的想——要官?有点不大敢要,卫队长就不小了,而且胜在和大帅亲近,位置重要。要钱?手里的钞票已经用不完,而他又不急着花大钱去置办产业。   “真想不出来。”他告诉雷督理:“自从跟了大帅,我就过上了好日子,没有什么想要的了。”   他这话让雷督理大笑起来:“嘉田啊嘉田,你可真是个小孩儿!” 第二十六章 醇酒妇人   张嘉田跟着雷督理往大门口走,雷督理在前头走多快,他比雷督理落后一步之遥,也走多快。两人步伐一致,雷督理没在意,他却是留心到了,又想起自己先前似乎从来不曾和谁这么一致过,便觉得这大概是一种心有灵犀。为什么他和雷督理会心有灵犀?不知道,大概是天注定。   方才雷督理问他要什么,他老老实实的什么都不要,结果逗得雷督理大笑了一场。笑过之后,雷督理忽然有了几分饿意,家里的厨房是日夜开伙的,张嘉田听他饿了,立刻就要派人去给厨房传话,但雷督理没让他去:“家里大师傅的手艺,没什么意思,吃够了。”   张嘉田听了这话,立刻又张罗着要走:“那我出去让人预备汽车,您下馆子去?”   雷督理站起身,让他去衣帽架上把自己的军装上衣拿过来:“馆子也没什么吃头,干脆咱们去俱乐部,尝尝那边的番菜。”   张嘉田听到了“咱们”二字,便是美滋滋的,强忍着没笑,并且口中也汪出了口水来——俱乐部是个吃喝玩乐的高级场所,里面提供的饮食自然也是精致的,尤其里面做西餐的大师傅,确实都是金发碧眼的洋毛子,单从厨子的人种论,也可知那西餐一定地道。   雷督理披了军装上衣,带着他往外走,然而刚走到大门口,却是另有一对婵娟相挽着从另一条路也走了过来,正是叶春好和三姨太太。张嘉田一瞧见叶春好,登时就笑了,而叶春好先向雷督理问了好,顺势抬眼,也向他一笑。   张嘉田笑微微的横移目光,从叶春好看到了三姨太太。目光停在三姨太太身上,他被三姨太太的新式烫发吸引住了——三姨太太今天没有伪装女学生,穿一身水红色乔其纱旗袍,齐根露着两条雪白胳膊,这就已经比叶春好鲜艳夺目十倍了,偏还把头发下半烫成了蓬蓬松松焦黄的一大圈,张嘉田猛的一看,还以为她大夏天的不嫌热、围了一条毛茸茸的狐狸皮围脖。   张嘉田觉得这种烫发简直有些可怕,并且怀疑那焦黄的头发定然已经被烫焦烫脆。旁人对他说话,他也没有听见,直到雷督理伸手拨了拨他:“哎,嘉田?”   他这才如梦初醒:“啊?”   雷督理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走了。”   张嘉田登时臊了个满脸红,不敢看雷督理,也不敢看叶春好——大白天的有路不走,盯着人家姨太太看个什么劲?亏得雷督理大度,要是换了别的男人,还不当场翻脸?   张嘉田灰溜溜的跟着雷督理出了大门,并且得知二位婵娟刚才得了雷督理的邀请,也要同去俱乐部大嚼。他独自坐上副驾驶座,垂着脑袋不敢看人,而雷督理带着两个女人坐在后排座位上,一路也不说话,单只是把手臂环抱到胸前,向后靠着闭目养神。   片刻之后,汽车停到了俱乐部门口。   雷督理睁眼下了汽车,依然是兴致勃勃的,带着这三个人穿过俱乐部,他到了后方的公事房。房里凉快,还僻静,挑间宽敞屋子摆起大餐桌,那种环境,真是比什么番菜馆子都好。   雷督理坐在首席,而张嘉田也不用勤务兵进来服侍,自己去把雷督理的军装上衣挂上了衣帽架,又出门用瓷盘端了四卷热手巾进来,请雷督理和两位女士擦脸擦手。   雷督理拿起一卷毛巾抖开来,盖在脸上用力擦了一把,然后说道:“这不是你该干的活儿了。”   张嘉田笑道:“这又不费什么力气,再说我伺候大帅是应当应分的。要说大帅提拔我做了官,我就到处摆起官架子来,那成什么人了。”   雷督理微笑着一点头,又慢条斯理的擦净了两只手。叶春好和三姨太太并排坐在一起,她一边擦手,一边暗暗品评着张嘉田的言行。上次她提着鱼去看望张嘉田,就听这位二哥说话,简直没有一句是中听的。但今日在雷督理面前,张嘉田的言谈举止倒是都合宜——如果不提他呆看三姨太太那一段的话。   张嘉田在雷督理的左手边坐下了,正好面对着叶春好与三姨太太。尽管他对三姨太太那一圈烫发还很好奇,但是这回长了教训,抵死不敢再抬头。幸而那洋饭洋菜流水样的被听差送了上来,飞快的摆满了一大桌子,又有唱曲的姑娘琴师进了来,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他借着这阵热闹的掩护,才又恢复了自然。   三姨太太撅着新式烫发,手里忙得很,不是给雷督理拿面包,就是给雷督理切牛排。张嘉田也不闲着,放炮一样的开香槟,开闸一样的倒香槟——倒猛了,泡沫瞬间溢出杯口,他捧着那香槟瓶子慌了神,弯腰凑上杯子猛吸了一大口,吸完之后愣住了,因为想起来这是雷督理的酒杯,于是又连忙直起了腰,带着上嘴唇一圈白泡沫。   雷督理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三姨太太捂着嘴也咯咯的笑,叶春好则是哭笑不得。张嘉田倒是不在乎,一抹嘴上的泡沫,他给雷督理换了一只新酒杯。雷督理抓住他的胳膊向下一拽:“坐下吧!这活儿你干不好。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心领了。”   张嘉田个子大,站在桌边忙碌时,让人觉着仿佛满屋子里都是他在晃。他如今一坐下来,众人的视野登时都清净了些许。雷督理专心致志的吃,叶春好垂了头,忙里偷闲一般,用小勺子慢慢的吃甜品,偶尔抬头看看唱曲的小姑娘,就见那小姑娘嗓音不大,然而声情并茂,仿佛在唱独角戏一般,眼巴巴的等着房中哪个男人肯看她一眼。   这时,雷督理和张嘉田低声交谈了片刻后,忽然抬头问道:“等会儿叫几个东洋娘们儿过来跳舞,你们去不去看?”   叶春好略一思索,觉得周身疲惫,便笑道:“我是不去了,今天累得很,吃饱了便想回去休息。”   雷督理端着半杯白兰地,微笑看着她,脸上有一点红,像是带了几分醉意:“那好,让汽车送你回家,燕侬一个人留下。”   叶春好点头答应,又偷偷溜了三姨太太一眼,就见三姨太太喜上眉梢的——雷督理难得带她出来玩,尽管她自己也会玩,但是自己玩和随着丈夫玩,那滋味是不一样的。   暮色苍茫的时候,叶春好在卫兵的护送下,坐着汽车先走了。   张嘉田随着雷督理转移阵地,换到了俱乐部内的一间日本式屋子里去。雷督理确实是有点喝多了,脱鞋进门时,竟然直晃。张嘉田和三姨太太把他搀扶了进去。张嘉田先安顿雷督理坐下了,然后举目一看周围环境,就见这屋子两侧都是木格子拉门,门外影影绰绰的站着人,是荷枪实弹的卫兵。房内因为没有家具,倒是显得宽敞,只在中央摆了一张长方形矮桌。桌上早已预备了精致酒菜,雷督理伏在桌上趴了一会儿,然后把头从臂弯中抬起来,问道:“娘们儿呢?”   张嘉田刚要回答,可是未等他出声,拉门一开,“娘们儿”自己进来了。   张嘉田觉得东洋音乐很古怪,东洋娘们儿的舞蹈也很古怪,不过胜在新鲜——他刚二十出头,吃不够、睡不够、看不够,对待一切都抱有好奇心。东洋娘们儿也好,西洋大菜也好,都让他觉着有意思,好玩。   一个花枝招展的娘们儿在前头跳舞,另有两个相貌平常的娘们儿坐在他们身边,专司倒酒。张家田陪着雷督理又喝了几盅清酒,然后鬼鬼祟祟的歪着脑袋看舞女的腿和脚,因为原来听人说东洋女人不穿裤子,和服里头都是光着腚的。如此看了片刻,他没看出蛛丝马迹来,便又抬头悄声去问雷督理:“大帅,她们都是真东洋吗?”   雷督理仰头将一盅清酒一饮而尽,眼角是红的,嘴唇也是红的。扭头望着那翩翩舞蹈的女人,他笑道:“是不是真的,检查检查就知道了!”   说完这话,他一拍桌子,惊得那舞女立时望向了他。他没说话,只一招手,便把那舞女招到了自己面前。   三味线的弹奏丝毫未乱,而雷督理抬手把那舞女搂进怀里,一把就扯开了她的腰带前襟:“看看,是不是真的?”   那舞女惊叫一声,上半身袒露了出来。张嘉田看得清清楚楚,简直吓了一跳,热血“轰”的就涌上了头脸。而雷督理俯身把脸凑向了她的胸脯,张嘉田也有了几分酒意,见状觉得不对,便四脚着地的绕过桌子爬过去,伸手在舞女与雷督理中间一隔:“大帅且慢!”   雷督理的嘴唇湿漉漉的蹭过了他的手背:“嗯?”   张嘉田把那舞女推开了一点,然后爬到雷督理身边,凑到他耳边呼哧呼哧的耳语:“大帅,人家说东洋人都坏,万一这女人在身上涂了毒药,不就把你给毒死了?”   雷督理笑着推了他一把:“胡说八道!”随即四仰八叉的往后一躺,正躺进了三姨太太的怀里。   张嘉田对着三姨太太傻笑:“大帅真醉了。”   三姨太太搂着雷督理的头,尴尬的微笑,从鼻子里向外“嗯”了一声。   张嘉田回头对着三名女子挥了挥手:“你们跳你们的,那俩倒酒的,也过去给我跳!我们不用你们伺候。”   三名女子不大懂中国话,面面相觑一番后,倒酒的二人向一旁退了退,而那舞女也不整理和服,就这么走上前去,继续舞蹈起来了。   张嘉田怕雷督理见了酒还要喝,就把他拖到了一旁,让他靠着墙壁坐着。   雷督理一手攥着三姨太太的腕子,扭头问眼前的张嘉田:“我是不是喝多了?”   张嘉田答道:“是有点儿多。”   雷督理笑了起来:“我高兴嘛!”他压低声音说道:“洪霄九死了,我应该庆祝庆祝。”   张嘉田环顾四周,觉着这话不至于让旁人听了去,这才答道:“只是还没得着他的死讯。”   雷督理向他竖起了一根手指:“一百万。”   雷督理扭了一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他临走时,带了我给他的一百万军饷。谁杀了他,谁就能得一百万,你说他还有可能活着吗?”   “哦!”张嘉田恍然大悟的一拍大腿:“对啊!他有钱!”   雷督理笑眯眯的看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又道:“好小子,你肯为了我卖命,我总得给你点儿什么才对。要不然,岂不是我亏待了你?”   张嘉田在酒精与女人的双重刺激下,反倒是异样的放松,可以有一说一:“你对我好,我才对你好。就算卖命,也是我自愿,不求你谢我。”   雷督理闭上眼睛想了想,又睁开眼睛转向三姨太太,抬手摸了摸她粉*白粉红的脸蛋。   “我把燕侬给你吧!”他说。   张嘉田以为自己没听清楚:“让我送三姨太太回家?哎,我这就走。”   雷督理摆了摆手:“我是说,我把燕侬送给你吧!”   张嘉田抬头去看三姨太太,就见三姨太太面红耳赤,眼中亮晶晶的似要滴下泪来,人也抖*颤着,往日那种鲜艳活泼的模样,是一丝都没有了。   “您别闹了。”他也清醒了一点:“三姨太太都要哭了。”   雷督理一眼都不看三姨太太,若无其事的继续说话:“燕侬还好,不像老二。老二是洪霄九送我的,他妈*的,谁要他玩过的破货!”   张嘉田这才想起来,自己从来没见过二姨太太。   但是他没法子深问这件事,还得把话往回了拽:“大帅,您要不要喝点儿醒酒汤?”   雷督理不耐烦的一挥手:“那么个破货,不收还不行。洪霄九给了我一个卫队长,一个姨太太,白天黑夜监视我,真他妈是个王八蛋!”说完这话,他把三姨太太的手递向张嘉田:“给你,拿着,你领家去。”   张嘉田又去看三姨太太,就见她死死咬着嘴唇,面皮紫胀,是有苦难言、要憋死了的模样。   “真是醉了。”他硬着头皮说话,不看三姨太太,像是自言自语:“我送大帅到后头公事房里歇一歇,三姨太太你……你自己回家吧!”   三姨太太站起来,转身一路小跑的到了门口,穿了鞋子就走。 第二十七章 行刑人   后半夜,雷督理醒了。   他在公事房内的大床上睡了四五个小时,醒来之后只觉得渴,扭头见张嘉田正窝在床旁的沙发椅里打盹,便抬手打了他一下。   张嘉田立刻就醒了,听他说渴,就出门端了一杯温茶回来。他盘腿坐起来,把那杯茶慢慢的喝了,又问:“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张嘉田答道:“甭提了,大帅,您喝醉了。”   雷督理看着他:“怎么,我闯祸了?”   “您没闯祸,但是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把三姨太太给气跑了。”   雷督理问道:“我说什么了?”   张嘉田当即绘声绘色的向他讲述了一番,哪知他从头听到了尾,最后却是把茶杯向他一递,毫不在意:“这不是醉话。姨太太而已,不过是个玩意儿,又没有生儿养女。我觉得谁好,就把她赏给谁,也没什么要紧。还是——”他抬眼去看张嘉田:“你嫌她跟过了我,不是姑娘了?”   张嘉田听了个目瞪口呆,自觉着是领教了督理大人的超凡思想。虽然古话也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可是说归说,他真是没法把三姨太太那么个活色生香的小女人当成一件衣服、或者一个玩意儿看待。   “不是。”他第一次感觉雷督理让人头痛:“三姨太太也没什么错处,我也根本不怎么认识三姨太太,您哪能无缘无故的就把她给了我?再说我的心思您也明白,我还等着春好呢!”   雷督理答道:“她不行。”   张嘉田出去倒了一杯热茶,端回来又给了雷督理:“我知道她不愿意。可是她不愿意嫁我,我也不愿意娶别人啊!许她不愿意,不许我不愿意?”   “那你要等到哪一天?”   “什么时候不想等了,就不等了。反正我不着急,我刚二十二。”   雷督理喝了半杯茶,忽然说道:“燕侬比春好漂亮吧?”   “春好那是没打扮。”   雷督理不置可否的垂下眼帘,将杯中热茶吹了又吹。   张嘉田又坐回了沙发椅里,累了,坐没坐相,两条腿软绵绵的伸出去,显得奇长。小小的打了个哈欠之后,他一扭头,忽见雷督理正盯着自己的腿发呆,便连忙坐正身体,把腿也收了回去。   他以为雷督理是怪自己没规矩,不知道雷督理其实只是单纯的在看他的腿。   一双年轻笔直的长腿,无论是舒展着还是紧绷着,都有矫健灵活的姿态。腿是这样,人也是这样,衬托得旁人都成了老朽,所以雷督理有时简直恨不得找根绳子,把他勒死算了。   然而不能真的勒,因为他是他最忠诚的部将、最无畏的士兵。雷督理寻寻觅觅,一直在寻找这样的一个人,好容易找到了,哪能为了个女人,把他勒死?   可那女人,也是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中的。   也是他许久以来一直在寻觅的。   雷督理决定再睡一会儿,并且给张嘉田放了假,他爱在这儿休息也好,爱回家睡觉也好,随他的便。   这地方再好,总比不过家里舒服清净。张嘉田告辞离去,夏天昼长夜短,他出门时外面还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及至到了家门口,天边已经有了微微的白光,街上的小摊贩们也把桌椅家伙都摆了出来。   他让随从把汽车开进院子后头的汽车房里,自己换便装溜达到了胡同口,喝了两碗热馄饨,同时心里乱纷纷的,就觉着这半日一夜里发生的事情太多,自己非得好好捋一捋思路才行,可思来想去的,他又发现其实也没什么真正大事发生,无非就是雷督理大醉了一场,自己小醉了一场。   说到了“醉”字,他脸上一红,想起了自己昨夜的所作所为——雷督理正要对着那个东洋女人下嘴呢,自己可好,上去一把将雷督理的食儿给捂住了。不但捂住了,还振振有词,愣说人家奶上有毒,如今回头再想,自己简直是疯得不轻。幸好雷督理当时已经醉糊涂了,东洋娘们儿就是干这个的,也不在乎,否则自己可怎么办?   好家伙,这种事情都干得出来,他想自己大概是天下独一份的缺心眼儿,但自己平时可是挺精明的,由此就可见那酒实在不是好东西,将来再想喝酒,只能关上门坐在家里自己喝,万万不能再在人前出乖露丑了。   张嘉田自己把自己教训了一顿,然后心思一转,又转到了那被自己捂过了一把的“食儿”上去。可惜得很,当时他是直奔着雷督理去的,捂得短暂仓促,如今再回忆起来,竟然完全忘了手感。   想到这里,他喝光了最后一口馄饨汤,起身走回了家。洗漱更衣上了床,他又想起了三姨太太——要放先前,像三姨太太那样浓妆艳抹香喷喷的美人儿,在他那帮穷小子眼中,就算是个仙女儿了。   如今他做了雷督理身边的卫队长,人大心大,眼界也高了许多,三姨太太在他眼中也就变得平常了,但能被雷督理选去当姨太太的女子,姿色自然是出众的,再平常,也比一般的女人强。   想到雷督理能把这么年轻貌美的姨太太送给自己,张嘉田在被窝里都要感激涕零。尽管雷督理把姨太太看得很不值钱,可再不值钱,也没见他把姨太太赏给别人啊!他定然是觉得三姨太太好,才想着要把她送给自己。单凭这一点,张嘉田觉着,自己就应该再为雷督理死一次。   张嘉田在被窝里心潮澎湃,可因为他几乎是彻夜未眠,实在疲劳,所以澎湃片刻之后,还是沉沉睡去了。   他睡得不安稳,接二连三的做梦,梦里总有个面目不清的女人对着他脱衣裳,露着两只奶往他怀里扑。他非常的想伸手过去痛摸几把,然而同时又很有理智,坚决不摸,并且还要急吼吼的撵人出去,仿佛是叶春好随时会来,让他不敢造次。   在梦中和光膀子娘们儿对着推搡了三百回合之后,他睁开眼睛,周身汗淋淋的,是被窗外的大太阳晒了醒。揉着眼睛坐起来,他唉声叹气,颇为沮丧——早知是梦,他就不客气了。   一头栽倒回去,他想再睡一会儿,然而厢房里的电话响了铃,随即仆人过来隔着门说道:“队长,帅府那边来了电话,说是有公事找您、让您快些过去呢!”   张嘉田一翻身坐起来——这觉睡得真难受,他宁愿去办公。   张嘉田下午到达雷府,夜里却是已经出了城。   不但出了城,而且一辆汽车领着一辆卡车,出城之后还开了老远,直到了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才停。张嘉田下了汽车,就发现这荒野要比城内凉快,空气也清新——似乎是过于清新了,竟隐约带了一点水腥,仿佛旁边有河。   一手摁在腰间的手枪皮套上,他昂首挺胸,面无表情,好像接下来要做的这一件事情,他先前已经演练过了无数遍一样。   他让士兵把卡车后斗上的人赶了下来。   那些人有的穿军装,有的穿便装,穿军装的都是士官,穿便装的也都是体面人物。他们统一的被五花大绑堵了嘴,在士兵的呵斥和枪托下,只能踉跄着呻吟。   那呻吟像针一样,轻轻刺着张嘉田的神经。他极力把这刺痛忽略不计,同时心中给自己鼓劲,要做心狠手辣的大丈夫。眼看士兵已在旁边的小树林里挖好了大坑,他一言不发,只一挥手。   旁边的士兵看了他这个手势,心领神会,当即把那帮人推到坑旁,对着他们的后脑勺开了枪。   人身随着枪声向前一仆,正好栽进那土坑里。等枪声密集的响过了之后,张嘉田围着土坑走了一圈,在确定坑中没有活人之后,他下了令:“填上!”   士兵抄起铁锹无声忙碌,十分钟后,树林之中多了一片暗黑的新土地,尸首和血迹都没了,只是空气中的水腥,变成了血腥。   这是张嘉田为雷督理执行的第一场秘密处决。   他没这么宰猪宰狗似的杀过人,杀的还都是他不认识的人,跟着他的士兵上过战场,反倒比他更冷静。可他想自己若是真的上了战场,兴许还不会这样心惊。战场上是双方对打,谁把谁毙了都不算欺负人,此刻他面对的却是一群待宰羔羊——其中有一只羔羊,穿着长袍马褂,瞧着得有五十来岁了,有斯文相。他若是在平常时候见到了这样一个人,是要唤一声“老先生”的。   雷督理告诉他,说这些人都是洪霄九安插进来的奸细。洪霄九在的时候,他不敢公然的铲除,也铲除不尽,现在洪霄九已经死得无影无踪了,他也该处理处理这些余孽了。   张嘉田很惊讶:“洪霄九的势力这么大?您不是他的长官吗?他再大还能大过您去?”   雷督理的回答倒是简单:“他有兵。”   “您不是也有吗?”   “没他的多。”   “那姓洪的这回死了,他的兵是不是就归您了?”   雷督理像没听见似的,低头沉默,一言不发。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同样的秘密处决,又重演了三次。   张嘉田渐渐的麻木冷酷了,并且也开始觉得敌人不算人。   叶春好见了他,问他:“你最近在干什么?”   张嘉田怕她害怕,笑着答道:“我还能干什么?有活儿干活儿,没活儿闲着呗!”   叶春好垂眼看着地面,说道:“你不要瞒我,我也是个消息灵通的,你近日的工作,我大概也知道。大帅这一回大开杀戒,说老实话,我也是吓了一跳。”   张嘉田收敛了笑容,抬手摸了摸后脑勺:“那些人都是奸细……不杀不行。”   叶春好抬眼望向了他:“二哥,我并不是那种受不得惊吓的弱女子。我为大帅做秘书工作,也见识了许多先前想都想象不到的事情,总不至于听见你杀了人,就大惊小怪。”   张嘉田觉得“杀人”二字十分刺耳,勉强笑道:“我是奉命杀敌,不是滥杀无辜。况且咱既然扛了雷大帅的枪,那就得雷大帅指哪儿我打哪儿,要不然,我也不算是好样儿的了。”   叶春好也抬手把鬓发往耳后掖了掖:“平时大帅对人是很温和的,看不出他厉害起来,竟会这样厉害。”   “他要是不厉害,怎么能当上督理呢?怎么能让全直隶省都归他一个人管呢?”   叶春好笑了笑:“可不是,我总忘了这一点。”   说到这里,她抬手摸了摸身边一株花木的绿叶子,又道:“既然知道大帅厉害,那二哥平时就得总加着小心才好。”   张嘉田明白了叶春好的好意,就感觉肺腑里一阵温暖,又觉着叶春好很亲,好像他们前几辈子都是亲人,以至于这辈子他一见了她就欢喜,这一辈子,就非得跟她一起过才安然。   “放心吧!”他安慰她:“大帅对我好着呢。我和白雪峰他们都不一样,大帅知道我是实心实意忠于他的,我就是犯了错,大帅也不生气。”   叶春好点了点头,作势要走,可临走前又犹豫着说了一句:“那也毕竟是上下有别,二哥还是谨慎点儿好。”   张嘉田连连点头,全盘答应。目送叶春好走远了,他忽然又有点犯疑——叶春好方才这一番话来得突兀,她说她“消息灵通”,难道是提前知道了什么,特地来向自己通风报信的? 第二十八章 女朋友   叶春好别过了张嘉田,继续走去见雷督理。半路上,她遇到了白雪峰和林子枫,这二位结伴而行,不知是要往哪里去。迎面见了叶春好,白雪峰含笑站住,招呼了一声“叶小姐”,林子枫则像是脖子僵了一般,只对着她微微一颔首。   不管他二人分别是个什么态度,她这边的反应总是如一的。把手里的一本硬壳簿子夹到腋下,她对着二人微笑唤道:“白副官长,林秘书长,下午好。”   白雪峰笑呵呵的一摆手:“你太客气,叫我老白就得了。”   叶春好对着白雪峰抿嘴一笑,没说出什么来。白雪峰和林子枫站在一起,明显是林子枫更出众,林子枫有一股子冷森森的文气和傲气,瞧着是个有真本事的模样。和他一比,白雪峰就有点像个老好人。可叶春好怎么看,都觉着白雪峰是在韬光养晦,相形之下,那位刚高升为秘书长的林子枫,就显得浅薄了。   论级别,她是在林子枫之下的,不过因为她只负责处理雷督理的私事,所以这位秘书长也管辖不到她。白雪峰侧身给她让了道路,她也就只对白雪峰一人道谢,然后姗姗而行,继续向前走去了。   如今,雷督理的“书房”,人来人往,是很有人气了。   原来她总看雷督理不像个督理,更像个赋闲在家的阔人,直到洪霄九死了,雷督理大开杀戒,她才颇有如梦初醒之感。   楼门口的卫兵见她来了,立刻一磕脚跟一昂头,紧绷着脸立正敬礼。她习惯了,视而不见的向内走。一楼的客厅垂着亮晶晶的珠帘,帘子后头是雷督理在和人高谈阔论。她等了片刻,待里面的客人告辞出来了,她才掀帘子走了进去:“大帅。”   雷督理本是歪在沙发上的,此刻起身快步走到她面前:“刚来?”   他这么一阵风似的刮了过来,反倒让叶春好紧张起来:“不,来了一会儿了,听大帅在和人说话,就等在外面没有进来。”   雷督理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转身走了回去:“糟糕,我方才大吹其牛,都被你听去了。”   他方才说的那话确实是云苫雾罩的不着边际,叶春好听得真切,却是不以为意:“大帅那些大话都是专门要说给人听的,有目的在里面,所以只算是一种谈话的艺术,绝不能说是吹牛。”   雷督理坐回了沙发上:“你倒是会给我找面子。”然后他对着叶春好招了招手:“过来!”   叶春好发现他最近对自己有了点动手动脚的趋势,所以只向前走了几步。和他隔着一张茶几,她站住了,从腋下抽出那本簿子:“大帅,关于账房上个月的账目,我——”   雷督理向后一靠:“有问题吗?”   “问题倒是没有,我只是向您做一次汇报——”   雷督理说道:“没问题就不用说了。”   叶春好捧着簿子,犹豫了一下:“大帅这样信任我,我反倒有些惶恐了。”   她这话发自真心,因为俱乐部后头那处账房专管雷督理暗地经营的走私生意,涉及的金额数目极大。先前这账房是由林子枫管理的,如今雷督理把管理权给了叶春好。林子枫失去了账房,得了个秘书长的官衔,一出一进,真是赔大发了。   雷督理听了她的话,不以为然的一笑:“我的心思,你明白,难道你的心思,我就不明白吗?你这些客套话,对付别人还可以,拿来对付我,可是显着你有点儿没良心。”   叶春好把簿子合好,拿在手里:“我这话并不是假话。我的年纪和资历摆在这里,您让我负那样大的重任,我可不是要惶恐吗?”   雷督理把笑容收敛了,瞪了她一眼:“无论这话是真是假,我不爱听,你也不许再说了!”   他这种程度的生气,叶春好是不怕的。而雷督理的冷脸果然不持久,她这边刚顺着他点头答应了,他便重新又有了笑模样:“你下午打扮一下,晚上陪我去趟东交民巷。”   “去那儿做什么?”   “英国大使夫妇今晚请客。”   叶春好听了这话,只觉得莫名其妙:“大使请客,您去就是了,干嘛还要带上我这个秘书呢?”   “英国人请客,请的都是夫妻。可我现在光棍一条,哪有太太可以带?不带,又显着有点儿秃,不大好看。”   “您带三姨太太嘛!”   雷督理这回看了她一眼,又清了清喉咙,然后才答道:“我想带个懂英文、会交际的,也能给我长点儿面子。”   叶春好不假思索的摇了头:“大帅恕我不能从命,这种场合,实在不是我应该出席的。三姨太太如今也会讲好些句英文了,人也漂亮活泼,走出去绝不会给您丢脸,您还是带着她去吧!”   雷督理看了她片刻,忽然低声问道:“要我求你吗?”   他这话一出,叶春好只感觉自己是被将了一军——拒绝的话是说不出口了,可若是接受了这个要求,她又要以着何等身份去抛头露面呢?   “可是……”她轻声问道:“别人要是问起我来,大帅怎么介绍我呢?”   雷督理想了想,末了反问道:“就说你是我的朋友,如何?”   叶春好垂下了头:“大帅把话说到这种程度,我再推辞,倒显得我矫情了。只是我的英文也不好,也不曾交际过。大帅若不怕我出去了给您丢人,那我就去。”   雷督理站起来走到了她面前,先是歪着脑袋看了看她的脸,然后俯身凑到她耳边低语道:“我真高兴,高兴得简直想要亲你一下。”   叶春好又窘又急,转身就走,头也不回的说道:“那我就不去了。”   叶春好不知道雷督理是从何时生出这个主意的,反正等她走回房时,新衣服和配套的珠宝首饰已经被勤务兵送到了。   新衣服居然还很合身。   叶春好下午梳妆,晚上出门,半夜才和雷督理坐着汽车回了来。   她打开了车窗,让夜风吹拂她滚烫的脸。今晚真算是见了世面了,她和好几国的大使夫人都搭上了话,宴会也很盛大,连国务总理都带着小姨太太来了。   令她惊讶的是,国务总理对雷督理竟然是相当的恭维。当然,当今这个世道,政客是需要军阀来往上捧的,而雷督理就正是一个手握重兵的军人,总理多尊敬他一点,也算合情合理。但是总理毕竟是总理——在此之前,叶春好只是一户殷实商家中的女儿,从未想过自己此生会和这样高级的阶层有关系。   这是老天对她的厚爱,她朦胧中觉得自己不能辜负这番厚爱,她能从一名落魄孤女变为督理的亲信秘书,自然也能摇身再变,如有为的男子一般,变成这社会中的一个人物。   这时,一只柔软温凉的手掌,覆上了她瘦削的膝盖。   她扭头望过去,看见雷督理的眼睛在黑暗中生辉。黑暗隐去了雷督理的岁数,他看起来是异常的年轻俊美。   “多谢你。”他柔声说道:“辛苦你了。”   叶春好一笑,心中却是猛然掠过了玛丽冯的影子,让她心中一阵不快。幸好那影子转瞬即逝,并不久留。   拨开了膝盖上那只手,她忽然懒怠说话,只想这样坐着吹风。然而那只手在失去了膝盖之后,腕子一转,又握住了她的手。   她当即一挣,发出低低的呵斥:“大帅!”   那只手在被她挣开之后,又执着的回了来。手指划过她的手背,钻进了她飘飘的喇叭袖,直接抚摸到了她的胳膊肘。她正要说话,雷督理却赶在她前头开了口:“别动!”   他侧过身来正视了她,看她有点羞又有点怒,一只手隔着衣袖摁住了他的手,不许他继续深入。她脖子修长,肩膀单薄,腰身和手臂都是那样的纤细,然而手掌却是柔软有力,异常坚决的阻他道路。微微偏过脸对着窗外,她显出了从鼻梁到嘴唇到下巴的流畅线条,人不是珠圆玉润的人,可是自有一派安详温柔的菩萨相,是个既精致又稳妥的小女子,将来老了,做了一家的老太太,也是慈善尊贵的老太太,荣华与风雨,都禁得住。   雷督理看着她,她看着车窗外,直过了好一阵子,她才低声说道:“大帅方才还谢我辛苦,如今怎么就又对我任性起来了?”   雷督理向她挪了挪,却是答非所问:“你今天真是漂亮极了,和平时大不一样。”   叶春好依旧望着车窗外,不肯看他:“这只不过是脂粉造出来的假象,一把毛巾就擦去了。”   “就算是假象,也得有个好底子才行。换成我,再打扮也是白搭。”   叶春好冷不防听了这个比方,倒是忍不住抿嘴一笑:“大帅又说玩笑话,男人和女人怎么能一样。”   “当然不一样。”他从她的喇叭袖中抽出了手:“我胡说八道,只是想逗你笑笑。”   叶春好把双臂环抱到胸前:“我不敢当。”   雷督理向后一靠:“你这话也是胡说八道!”   叶春好听他忽然变了语气,像是带了怒气的样子,但是强忍着不去看他。相处的日子久了,她也发现这位大帅有点阴晴不定,说翻脸就能立刻翻脸,她家的人管这叫狗脾气,她看雷督理就是个有点狗脾气的。她不肯顺着他的狗脾气,怕他得寸进尺。   汽车停在了雷府大门口,她先下了去,站在大门外等雷督理。雷督理下汽车时踉跄了一下,气得他回头先将开车门的副官踹了个跟头,又“咣”的踢了汽车一脚。副官一屁股坐在地上,和汽车一起不敢吭声。而他大步流星的往府里走,叶春好见他势头不对,刚要劝他一句,可话未出口,雷督理绊在那一尺多高的老门槛子上,已经结结实实的向前拍在了地上。   他这一跤可是摔得够狠,一点防备都没有,就这么兜头盖脸的扑在了青砖地上。叶春好刚要去扶他,白雪峰等人从后方一拥而上,早慌里慌张的边喊大帅边围了上去,七手八脚的把他搀了起来。雷督理摔懵了,站起来后不说话,单是晃,叶春好站在人外踮了脚看他,就看他鼻子额头都没事,但左颧骨明显的红了一块。皮肉伤是不打紧的,她放了点心,却不想雷督理抬手一抹鼻子,竟然抹出了一手的鲜血。   大门内外都悬着电灯,把这一带照得通亮,雷督理瞧见了自己手上的血,明显是吓了一跳,慌忙伸手又去抹,几下子就抹了个不可收拾。忽然抬眼看到了人群外的叶春好,他一把搡开了面前的副官,对着叶春好便是大吼:“你看什么?我摔成这样了,你就是干看着?我摔死了,你也干看着?”   叶春好被他这一吼震得面红耳赤,脸上登时就挂不住了,下意识的想走,可雷督理见她呆站着不言不动,越发恼火,继续大吼:“你还看?你是傻子吗?你不知道给我擦一擦?”   他这话一出,白雪峰立刻掏出手帕上前要给他擦手擦脸,然而随即就被雷督理推了开:“不用你!让她给我擦!” 第二十九章 雷霆之怒   叶春好是个姑娘家,又是雷督理眼中的红人,所以平时除了林子枫之外,再没有人敢对她不和气。此刻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她自知成了雷督理的靶子,但一方面,她无处可逃,另一方面,她眼看雷督理气得呼哧呼哧直喘,又是惊诧又是关切,真许她逃,她也不肯逃。   取出手帕走上前去,她擦拭了雷督理的手脸,明知道雷督理正虎视眈眈的瞪着自己,却只做不知:“大帅还是回房好好的洗一洗吧,这么着擦不干净。”   雷督理“哼”了一声:“你跟我走!”   叶春好低低的答应了一声,没敢驳回,怕再激出他的雷霆之怒。   雷督理回到了他起居坐卧的那座洋楼里。   楼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这回叶春好看清楚了,就见他左颧骨的那一块红,已经破了皮渗了血,裤子的右膝盖也破了,露出同样血淋淋的一小片皮肉来。她没想到他摔得这样重,瞬时把他的狗脾气忘了,自己拧了白毛巾过来,给他轻轻的擦伤口,又让白雪峰找来药水棉花,给他的伤口消毒。   雷督理疼得直吸气,他一吸气,叶春好的心就一抽,也说不清是心疼还是心惊。最后把纱布覆上伤口粘贴好了,她说道:“大帅上楼把这破裤子脱了吧,脱的时候小心一点,别蹭了膝盖上的伤。”   雷督理坐在沙发上,气色依然不善:“都怪你!”   叶春好见白雪峰等人都退出去了,自   己又成了他的唯一靶子,只得无奈一笑:“好好好,都怪我。”   雷督理一拍身边的靠枕:“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是我无理取闹不成?”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叶春好垂头站在他面前,不说话。可她越是示弱,雷督理越是咄咄逼人:“说啊!你是什么意思?我问你话,你不但不答,还给我看脸色!谁惯的你?”   叶春好那张脸,先前本是恢复了白净的,此刻又猛的涨红了:“大帅今天是存心要找我的碴,我说什么都是无用,不如不说。”   “我找你的碴?我他妈的为什么要找你的碴?”   叶春好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直视了雷督理:“无非是我不许大帅动手动脚,大帅觉得自己被我扫了面子,心里不痛快罢了。”   雷督理抓起靠枕向下一掼:“胡说八道!”   叶春好知道自己是说中了他的心事——说不中,是她蠢笨;说中了,她心中又是一阵难受,一股酸楚的热气顶在喉头,她忽然间看不起了他,也不怕他不敬他了。他骂他的,她说她的:“大帅拿我出气,我没办法。可我是到大帅手下卖力气挣饭吃的,并不是来给大帅做姨太太的,这话我早就对大帅讲过,大帅自己也明明白白的知道!所以大帅今晚为了这种事情迁怒于我,不是我错,是大帅错!”   雷督理弯腰捡起那个靠枕,恶狠狠的掷向了她,嗓音都变了:“你还冤枉我!”   叶春好被那靠枕软绵绵的打了一下,然而不躲不走,因为听他声气不对,不是个单纯发火的样子。雷督理又抄起了一只靠枕扔向了她:“叶春好!我拿真心待你,你就这么对我说话?!”   叶春好这回发现雷督理的眼睛都红了,这可真是动了大气了——也可能真是受了大委屈了。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雷督理红了眼睛,她也带了哭腔:“你拿真心待我,难道我有虚情假意吗?”   “你就是虚情假意!我当你是个好的,你却拒我于千里之外,你还说你不虚假?你还说你有情意?你不但虚情假意,你还恶毒!你编造罪名往我头上扣!”   “我哪里有拒你于千里之外?男女有别,谁愿意和你闹着玩,你找谁去。我不愿意。我都说我不嫁人了,还和男子藕断丝连玩玩闹闹的,那我成什么人了?”   “好,好,你冰清玉洁,我是流氓。你都对,错全是我的。”   叶春好听到这里,就觉得自己分明是占着理的,可是怎么说也说不清楚,又急又气,眼泪便流了满脸:“我没说那话!你说我冤枉你,那你这不是也在冤枉我吗?”   “我冤枉你?我都这个样子了,你还说我冤枉你?”   “你这个样子是你自己摔的!你自己走路不看路,也要怪到我身上吗?”   “你还敢嘴硬?”   雷督理说到这里,一挺身站起来走向了她,然而小腿磕上前方茶几,他摇晃着踉跄了一步,失去平衡,竟是“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疼得他当场大叫了一声。   叶春好泪眼朦胧的见了,不假思索的上前扶他坐起来,就见他右膝盖上的纱布被鲜血洇透了,连忙撕下胶带揭开纱布,只见那膝盖经了方才的一跪,止住的鲜血又流了起来,伤势似乎比先前更严重了。而雷督理一拨她的手:“用不着你管!男女有别,我死了你都别管!”   叶春好听他油盐不进、单是不讲理,自己想要继续跟他吵,可气息乱得身体都打了颤,莫说说话,连呼吸都费劲。抬手一抹那滔滔的眼泪,她忍无可忍的哭出了声音。这么大的人了,还要呜呜的大哭,怎么说都是丢人现眼的事情,她蹲在雷督理身边,先是用一只手狠命的捂了嘴,想把哭声捂回去,随后又用两只手扪了脸,想要遮住自己这一塌糊涂的面目。   一只手抓了她的腕子,试着把她的手往下拽,可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周身都冰凉的发僵,喇叭袖堆在肘际,她那两条雪白的胳膊像是冰霜雕刻成的,一动都不能动。于是那只手转而用力抚摩了她的后背和肩膀,顺着肩膀往下走,他一下一下捋着她僵硬了的手臂,硬把她那冰雕般的臂膀融化得软了。这回再把她的手扯开,他歪着脑袋去看她的脸——她脸上的脂粉全被泪水冲花了,鼻涕也拖了老长,嘴唇显得特别的红和厚,是口红漫开了。勉强睁开眼睛看了雷督理一眼,她随即又把眼睛闭了上,身体一抽一抽的,抽得她头晕目眩。   雷督理从她肋下的纽扣上接下了手帕,那手帕先前沾了他的血,如今干了,又被他拿去擦叶春好的泪。手指垫着手帕轻轻捏了她的鼻子,他说:“使劲。”   他给她擤了鼻涕,于是她喘气痛快了许多,头脑也渐渐的要清醒过来。这回再把眼睛睁开,她终于能够看清雷督理的脸了。   雷督理用手指梳了梳她汗湿了的头发:“好孩子,不哭了。”   他的声音疲惫,因为方才大吼大叫了一场,所以还有点哑。向后挪了挪靠着沙发腿坐了,他把叶春好拽过来揽了肩膀。   “你靠着我歇一会儿。”他轻声说:“我们不吵了,要不然,让人听着笑话。”   叶春好觉出自己是依偎在了他怀里,但是知觉很钝,像是和外界隔了一层膜,这依偎也显得不真切。她心里有一句话,是很没意思的,很幼稚的,但因为对象是雷督理,所以她强挣扎着还是把这话说了出来:“我没错,我对你没有坏心肠。”   “我知道。”雷督理的声音在她耳畔轻轻的响。   隔了一会儿,那声音又响起来了:“你对我若即若离,我就生气。我宁愿你和我吵架,也不愿听你的客气话。”   “我没有若即若离,我一直都是那样说话。   ”   “我不爱听你那么说话。”   “那我怎么说你才爱听?”   “好比今天晚上,我摸你的手,你不愿意,就直接说‘雷一鸣,你再碰我,我就剁了你的爪子’,这多直接痛快?”   说这话时,雷督理的声音带了一点点笑意,叶春好也微微的笑了笑:“这样的话我说不出。”   “也不是让你照着我的话来学,你知道我的意思就够了。”   “我知道。”   “我想你也知道,你要是不知道,也不怪你,怪我自己看走了眼。”   说到这里,他从叶春好身后抽出了手,抓住了她冰凉的手反复揉搓,把她的手搓红搓热,搓得血流加速、关节恢复了灵活。   雷督理带着叶春好上楼,到他的浴室里洗了把脸。   两个人都像是累极了,叶春好洗净面孔走出来,面目有些肿,眼皮尤其是红红的。雷督理见了她这样子,就笑道:“明天你是见不得人了。”   叶春好也觉得自己的眼皮特别厚,简直睁不开,若是睡上一觉,醒来后必定肿成桃子,任谁见了都要笑的。   “那我明天请一天假。”她低声说:“我明天躲在屋子里不露面。”   雷督理想了想:“那你总要吃饭喝水,可以不见我,但是不能不见仆人。”   “那怎么办?”   雷督理答道:“我派人送你出去住饭店,等眼睛好了再回来。你愿不愿意?”   叶春好点了点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雷督理忽然又道:“你哭起来,像个小丫头。”   叶春好看了他一眼:“您踢人踹车的时候,瞧着也不像个大帅。”   雷督理摇头笑叹:“吵架的时候,满口‘你’啊‘你’的,现在好了,又变回‘您’了?”   叶春好不言语,心想这人果然是个狗脾气,说坏就坏,说好又好了。   天亮之前,雷督理换了身衣服,亲自送叶春好去北京饭店。   北京饭店的上等房间,自然处处都是好的。雷督理在房间内外巡视了一圈,然后对着叶春好说道:“这地方还成,能住。明天下午我过来一趟,接你回家。”   “我自己回去就得了,哪还用接?”   雷督理走到她面前,小声说道:“今天我当着人对你发脾气,让你没脸了,所以我明天得亲自接你回去,给你把面子找回来。”   叶春好本没想到这一点,这时就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若以上下而论,你是我的上级长官,说我几句,也不算事。”   雷督理一皱眉头:“你怎么还说这话?嫌咱们两个在家没丢够人,要换个地方再吵一场?”   叶春好怔了怔,随即低头答道:“这回是我说的不对,我给你陪个不是。”   雷督理的眉头舒展开来,继续四处的走动,叶春好见他四处看个没完,就问道:“您还不走?”   “累了,要撵我了?”   “不是——”   叶春好说出这两个字后,转念一想,重新答道:“是,我累了,您不走,我怎么休息呢?”了,抬手向她比划了个轻飘飘的军礼:“得令,我走。”   叶春好送他到了门口,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洗脸洗澡都要小心点,伤口别沾了水。”   雷督理连连点头,推门走了。   大床的床垫很软,叶春好躺下时,就觉得身体向下一陷,灵魂向上一飘,有种闯过了一劫的轻松。回想自己和雷督理这一场大吵,她总结不出什么道理来——原本就是莫名其妙的一场乱吵,哪有什么道理可讲?   她只是没想到,雷督理竟会对自己耍起性子来了。   耍性子是不分男女老少的,况且雷督理也不是对谁都耍。道理没有,其它的情绪思想也是乱的,想起雷督理这个人,她只觉着胸中蕴藏着极大的一种感情。那感情无法描述、无法定性,就单只是郁郁的燃烧着,能量巨大,热而且闷。 第三十章 和好不如初   张嘉田上午没看见叶春好,中午也没看见叶春好,抽空跑去叶春好的院子里,发现叶春好依然不在,就回来问白雪峰:“老白,你今天瞧见春好了吗?”   白雪峰忙忙碌碌,听了这话,也来不及细讲,只匆匆的反问道:“你不知道吗?昨夜叶小姐和大帅吵了一架。”   张嘉田大吃一惊:“什么?春好和大帅吵架?”   “还吵得挺厉害,我们在外头干听着,也不敢进去劝。”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又好了啊!”   说完这话,白雪峰脚不沾地的走了,张嘉田追了他一步,随即心念一转,他跑去见了雷督理。   这时他今天第一次见雷督理,见了之后,吓了一跳:“哟!大帅,您的脸是怎么了?”   雷督理长条条的躺在沙发上,脑袋枕着个蓝缎子鸭绒靠枕,姿态瞧着是很舒服的,只是左颧骨上多了一块新鲜的血痂,让人看着感觉疼痛。   “没事,摔了一跤。”   张嘉田也知道这伤肯定不致命,所以也不慰问,直奔了主题:“大帅,我听说您昨夜和春好吵架了?”   “嗯。”   张嘉田立刻跑到了沙发前蹲了下来:“那我先替她给大帅赔礼道歉。”   “嗯?”   “春好毕竟是个小姑娘,在家还是娇生惯养的,肯定会有点小脾气。她要是说话冲撞了大帅,大帅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往心里去。”   雷督理翻了个身,侧卧着面对了张嘉田:“我没生气。”   张嘉田忍不住环顾了四周:“那……春好呢?我今天怎么一直没看见她?”   “你说呢?”   张嘉田直视了雷督理的眼睛,忽然打起了结巴:“您、您不会是把她也给毙、毙了吧?”   雷督理无声一笑,露出牙齿:“是,我把她毙了,你敢怎么样?”   张嘉田直勾勾的盯着雷督理的脸,足足盯了半分来钟,末了他缩成一团抱着膝盖,也笑了:“大帅甭蒙我了。”   雷督理正色说道:“我真把她毙了。”   张嘉田一手摘下军帽,另一只手在头上胡噜了一把:“唉,您还逗我?”   “你怎么知道我在逗你?”   张嘉田晾着头上的腾腾热汗,同时嬉皮笑脸:“我能瞧出来。”紧接着他又问:“大帅,春好怎么惹到您了?她虽然年纪小,可是人很稳当,我真猜不出她能犯什么错。”   “你去问她吧。”   “她在哪儿呢?”   “躲出去了,今天不回来,明天必回来,你等着就是了。”   说完这句话,雷督理坐了起来。双手扶着膝盖,他作势要起,可在起立之前,他忽然扭头又问张嘉田:“我要是真把叶春好毙了,你怎么办?”   张嘉田一手向后捋过短发,一手将军帽扣了上:“那……我不知道。”   “你会为了个女人,和我反目吗?”   张嘉田慢慢的站了起来,被雷督理问得发懵:“我?我……我真不知道。”   雷督理点了点头:“你这话倒是实话。换我是你,我   也不知道。”   雷督理在房中溜达了一圈,然后又躺了回去。张嘉田闲着没事,雷督理也没撵他,他便坐在一旁的小沙发上,陪着雷督理闲谈。如此到了傍晚时分,张嘉田坐得腰酸背痛,正在暗暗钦佩雷督理躺功深厚,雷督理却是慢吞吞的坐起来,说道:“该出发了。”   张嘉田立刻问道:“大帅要去哪儿?我去让人预备汽车。”   雷督理答道:“北京饭店。”   张嘉田跟着雷督理出了门。   他本以为又是外省的什么官儿到了京,下榻在北京饭店。哪知道随着雷督理上楼进了房间,迎面却是看到了叶春好。   这房间都带着热水管子和西式浴缸,叶春好睡足了一觉,又洗了澡,此刻站在屋子中央,她面孔洁净,头发顺滑。雷家的副官上午过来给她送了一身换洗的衣服,她穿了上,越发有清爽相。看见了雷督理,她正要说话,可话未出口,她又看到了雷督理身后的张嘉田。   于是那话被她咽了下去,她只低头笑了一下。   雷督理凑到她面前深深的看了一眼,然后说道:“眼睛好了。”   叶春好低声说道:“是,早上起来还有点肿,到了下午就全消了。”   雷督理的嘴唇噙着一点笑意,垂眼想了想,又问:“我们,算是和好了吧?”   叶春好一点头:“是和好了。”   “现在回家?”   叶春好尽管是低着头,可也感觉到了张嘉田的灼灼目光。雷督理这几   句话,从字面上看,都没毛病,可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就平白添了一层亲热暧昧。况且,要接她的话,有他亲自来也就够了,何必还要带上张嘉田?难道他不知道张嘉田对自己的心思吗?   还是方才那话,他其实是故意说给张嘉田听的?   雷督理这时侧过身,伸手向她做了个“请”的动作,于是她无暇多想,只得先迈步走向了门口。张嘉田退了一步给她让路,她抬头向他笑笑,他瞪着她,也回了个僵硬的笑。   雷督理用汽车把叶春好带回了家中,下汽车时,他还特意的伸手扶了叶春好一把。张嘉田冷眼旁观,心里不肯相信,可又不能不信——他是见识过雷督理如何对待女人的,女人在雷督理那里,连件好衣裳都不如,这样的一个人肯对着叶春好毕恭毕敬,若说他无所图谋,真是鬼都不信!   看过了雷督理,他又去看叶春好,叶春好倒是一派平静安然,瞧着还和平常一样。   雷督理不单亲自把叶春好接了回来,还特地为她摆了一桌宴席,仿佛她和他吵架,还吵出功劳来了。叶春好本打算快把这一页翻过去,谁知道雷督理花样繁多,吃过晚饭之后,又要带她出去跳舞。   叶春好不能再由着他了——她看出来了,自己若是再不拿个态度出来,那么雷督理明天就可能自作主张的把自己娶了。喝过了饭后的一杯热咖啡,她放下杯子,说道:“大帅,我并不喜欢跳舞,况且现在也不早了,大帅近来军务繁重,好容易得了闲,应该早睡觉、多休息才是。”   雷督理回头看了看屋角的大自鸣钟:“晚吗?不晚。你这么小的年纪,怎么不爱玩?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简直玩不够。”   他不说这话,叶春好也隐隐看出来了:他体内藏着个小花花公子的影子,说不准什么时候,他得意忘形,那个影子就要探头缩脑的溜出来一次。   “那地方吵闹得很,我不习惯,去了也是坐不住。”   雷督理侧身坐椅子,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专为了可以正视叶春好:“坐着干什么?我带你跳舞。”   “就是不爱跳舞,才坐着的。再说您的腿好了?”   “那我让人去弄几张电影片子回来,咱们在家里看?”   叶春好也转身正对了雷督理,简直有点哭笑不得:“大帅,您这么一样一样的问我,我若全盘拒绝,您保准又得闹脾气。要是我今天下午刚回家,晚上你我就又吵起来,那成什么了?别人嘴上不说,心里也要笑话。”   雷督理也笑了:“那你说怎么办?”   “我说,大帅爱怎么消遣,我不管,我自己是真的要回房休息了。”   雷督理笑叹了一声,向外挥挥手:“好,去吧,今天放了你。”   一夜过后,太平无事。   张嘉田站在雷府大门口,和白雪峰闲谈,白雪峰看了大门口一眼,然后一边说话,一边把张嘉田往自己这边拉了一把。张嘉田不知道自己这是挡了谁的路,扭头也往大门内瞧,却是看见了叶春好。   叶春好穿着一身浅灰色旗袍,旗袍窄窄的,正合她高挑纤细的身量。从矮矮的小立领里昂起雪白的脖子,她一路正色前行,后方跟着一名副官和两名办事员,再往后则是两名全副武装的卫兵。门旁的听差见了,慌忙闪到一旁让出道路,而这一行人目不斜视的迈过门槛,后方的副官向前快跑几步,打开了门前停着的汽车车门。   白雪峰对着叶春好打了个招呼,叶春好一扭头见了他们,登时抿嘴一笑,笑得眉目弯弯:“白副官长,二哥。”   张嘉田看着她,一时间没有找出话来回答,还是白雪峰问道:“去俱乐部?”   叶春好笑着摇摇头:“去秘书处。”   说完这话,她上了汽车。   汽车都开出去老远了,张嘉田还盯着汽车屁股发怔。白雪峰也跟着他远眺,等汽车一拐弯彻底不见了,他才发出感慨:“厉害。”   张嘉田这才回过神来:“厉害?谁啊?”   白雪峰对着胡同口的方向一抬下巴:“叶小姐呗。”   张嘉田有点恍惚——对于叶春好的性情,他有好些个词可以用来形容,比如要强,比如稳重,比如坚定,比如勤恳……太多了,但唯独没有“厉害”这两个字。   可是在见识了她方才的阵仗之后,他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厉害。雷督理对她那   样高看,是不是也因为她“厉害”?   而不只是因为她年轻貌美?   雷督理都肯对她高看一眼,说明她一定是顶尖的好。张嘉田想自己居然生了一双慧眼,一眼就瞧中了个高攀不起的姑娘。这怎么办?他问自己。   可惜他自己也没有答案。   这时,白雪峰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然后说道:“张队长,大帅那边大概快开完会了,我也得往回走了。万一大帅叫我,我没在,那可是个罪过。”   张嘉田陪着他转了身:“一起走。” 第三十一章 小张师长   雷府后花园里有个方方正正的花厅,这花厅被花木掩映着,四面透清风,大白天的也很凉快。花厅里摆着一张长方桌子,雷督理就带着部下军官们围着桌子坐了开会。张嘉田跟着白雪峰走到花厅门口时,那会议还完全没有要结束的意思,张嘉田伸着脑袋向内望了一眼,就见雷督理坐在首席的一把太师椅上,衬衫领口敞开着,两只袖子也挽到了肘际,可见到了这个季节,他也知道热了。   坐在他左右手的人,一个是林子枫,另一个蓄着一抹小胡子,略微面生一点,张嘉田只知道他是参谋长,但是没和他搭过话。从左右往下排列,也都是身居重位的大军官们。参谋长用手指抹着唇上胡须,正在沉吟着慢慢说话:“要我说呢,就是把那支队伍原地打散,分成几股,编到别的师里去。”   参谋长说完这话,花厅里一时寂静。雷督理把两只手放在桌上,将一枚戒指摘下来戴上,戴上又摘下来。林子枫端坐在一旁,脸上似笑非笑,旁人都是军装打扮,唯有他穿了一身浅色西装,像个职业的小白脸或者浪漫文人。参谋长见无人应和,仿佛是有些心虚,用手指又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还是雷督理忽然用戒指叩了叩桌面:“还有谁有主意?甭管对错,都说一说。”   林子枫这时开了口:“我看——”他沉默太久,甫一开口,居然声音嘶哑、走腔变调,于是连忙用力清了清喉咙。与会众人当即向他行了注目礼,唯有雷督理垂眼盯着手里的戒指,目不斜视。   林子枫面不改色,继续说话:“我看,虽然洪霄九离奇失踪,外界都说他是死了,但他留下的那个师里,凡是大一点的军官,可以说都是他的余孽。把这样的人分到其它队伍里去,很有可能成为隐患。况且,他这人是死不见尸,我们总还是要谨慎一点才好。”   参谋长答道:“我的意思是先把那个师分成小块,然后再各个击破。洪霄九的余孽,那当然是不能留的。”   林子枫不说话了,端起面前的茶水抿了一口,不像是无言以对,更像是不屑一驳。参谋长看了他一眼,仿佛也要生气了,把两道眉毛拧了起来,转向雷督理问道:“大帅以为呢?”   雷督理把戒指往中指上一套,随即靠向后方,将两只手放到了椅子扶手上:“我?我看那几万人放到哪里,都是不安定的因素。干脆不要动它,我另外派个新师长过去就是了。”   此言一出,端着茶杯的林子枫猛一扭头,“噗”的一口将茶水喷到了旁边的参谋身上。参谋长的脸上也有点阴晴不定:“这……怕是不行吧?那队伍里都是洪霄九的人,哪里会听新师长的话呢?万一没过几天,新师长就灰溜溜的让他们撵回来了,岂不是太不好看?”   “也未必就一定会被撵回来。”   参谋长略一犹豫,又试着步的问:“那么,大帅打算派谁去做这个新师长呢?”   雷督理抬头环视了厅内众人,众人没有一个愿意去接管洪氏余孽的,统一的全低了头,于是雷督理放长目光,忽然抬手一指门口:“卫队长去吧!”   此言一出,厅内立时哗然,林子枫刚喝了第二口茶,吞咽之时气息一岔,呛得他咳嗽不止,茶叶梗都从鼻孔中喷了出来。张嘉田本是扒在门口看热闹的,冷不防被雷督理点了名,也吓了一大跳:“啊?我?”   他一出声,厅内的哗然立刻降了下去,唯有林子枫依然咳得天翻地覆。雷督理一手拍了拍林子枫的后背,一手对着张嘉田招了招:“对,就是你。我封你个师长,你敢不敢干?”   张嘉田向内走了几步,张了张嘴,没说出话——这回他可真是彻底懵了。   他懵了,旁人见雷督理说得认认真真,也懵了。姑且不提那帮洪氏余孽有多么的危险,就算那是一个师的童子军,也没有让个毛头小子当师长的道理。   毛头小子人模人样,合了长官的眼缘,一步登天当了卫队长,已经算是雷督理很胡闹了。卫队长无能便无能,权当是使唤了个笨蛋保镖,碍不着军务大事,可让毛头小子去当师长管队伍,那就不是胡闹的问题,而是有发疯的嫌疑了。   雷督理这时又问:“张嘉田,你干不干?”   张嘉田糊里糊涂的抬手摘下了军   帽,摘下之后又戴了上:“我……我听大帅的,大帅让我干,我就干。”   雷督理一点头:“好,明天给你下委任状。”说完这话,他一拍桌子:“散会!”   众人静了一瞬,然后各自起身敬礼,犹犹疑疑的络绎往外走。而雷督理侧身转向了林子枫,皱着眉毛问道:“你还没完了?”   林子枫还在吭吭的咳嗽,咳得面红耳赤。用手帕擦了擦鼻子,他渐渐的平静下来:“大帅,非常抱歉。”   雷督理又问:“你连茶都不会喝了吗?”   林子枫的额头见了汗,双手放在膝盖上,他垂着头对着雷督理一躬身:“子枫今天实在是非常的失礼,还请大帅包涵。”   雷督理把自己手边的茶杯往他面前一推:“重喝,喝给我看!”   林子枫端起茶杯,一小口一小口的把茶水喝了个干净。最后放下空杯子,他对着雷督理又是一躬身:“大帅,我喝完了。”   雷督理不耐烦的向外挥挥手:“喝完就滚!下次老子说话你再咳嗽,老子踹死你。”   林子枫站起身,对着雷督理又一鞠躬,然后红着脸转身走了出去。   这回花厅里只剩了雷督理和张嘉田两个人,两人对视了片刻,张嘉田愣眉愣眼的,先说了话:“大帅,您真让我接替洪霄九、当师长去?”   “那还有假?”   张嘉田慢慢的回过味来了,顿觉不妙:“那、那我怎么办呢?”   “爱怎办就怎办,你是师长,你说了算。”   “我、我肯定干不好啊!”   “干不好,还干不坏吗?”   “啊?”   雷督理抬手把张嘉田招到跟前,然后压低声音说道:“你干好了,那自然好;你干不好,也没关系,我借这个机会发兵,干脆把那个师消灭掉。”   张嘉田弯腰看着雷督理的眼睛,心里隐隐的明白过来——自己哪里是真的要去当师长?自己不过是雷督理伸出去的一根导火索,他是打算通过自己点一把火,把他的残敌炸个灰飞烟灭。   为雷督理做导火索,那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只是——   张嘉田问道:“大帅,那我是不是得到外地赴任去?”   “那当然。”   “远吗?”   “不远,那个地方通火车,大半天也就到了。”   张嘉田手扶着膝盖,心事重重的撅在雷督理面前。雷督理将他打量了一番,忽然一笑:“舍不得叶春好,是吗?”   张嘉田点了点头,对着雷督理,他不爱遮掩:“我确实是惦记着她,她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她没家。”   “这儿不就是她的家?”   “她没亲人。”   “我对她不好?”   张嘉田看着雷督理,看了片刻,他低下头,很艰难的说出了一句话:“大帅,求您件事。您可……您可千万别看上她。我处处都不如您,您要是看上了她,我可就真没招了。”   “她不是说她不嫁人吗?”   “我出去打听了,人家说大姑娘在订了人家之前,都爱这么说。她这话,不一定是真的。”   雷督理笑了:“傻子,你还专门出去打听?”   “嗯。”他老老实实的回答:“我……我问了不少人。”   雷督理把胳膊肘架在桌子上,歪着脑袋看画似的看他:“那,要是叶春好看上我了呢?”他向前凑近了,笑眯眯的直问到张嘉田的脸上去:“你看,论年纪,我也不老,论模样,我这模样也还过得去吧?”   “是。”张嘉田依然是有一说一:“相当过得去。”   “那要是她看上我了,怎么办?”   张嘉田被他问出了一脑袋的汗:“您要是真心待我好,就别搭理她!”   雷督理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捶桌子。张嘉田也知道自己方才那话句句都是冒傻气,可怎么说才能显着精明点儿?他不知道。   雷督理大笑一场之后站了起来,揪着张嘉田的衣领往上一提:“不闹了,我管你升官发财就够意思了,我还管你怎么讨老婆?你又不是我亲儿子!”   张嘉田站直身体,追着他往外走:“您要是乐意,我给您磕头当儿子也行。”   雷督理侧过脸一瞪眼睛:“你乐意,我还不乐意呢!我年轻力壮的,要儿子我不会自己生?”   张嘉田不敢深谈雷督理的生育问题,只得闭了嘴,快步跟着他走。   这天晚上,张嘉田把叶春好约了出去。   他向叶春好讲述了自己今天的奇遇,叶春好听了,当即停下脚步想了半天,末了问道:“这可不是个好差事,不能推了不去吗?”   张嘉田苦笑道:“说是明天就下委任状,我现在想推也晚了。况且,好像也不能推。”   叶春好本来答应了他,要同他走去咖啡馆里吃冰淇淋,如今猛的听了这话,她疑心雷督理是要把张嘉田当成敢死队使用,而张嘉田既没接受过正式的军事训练,也没上过战场,这样的青年跑去那虎狼窝里当师长,不和送死是一样的么?   “不吃了。”她忽然转了身:“我去问问雷督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也是糊涂,他派你去,你就真去?”   张嘉田一把抓住了她:“别去了,你要是去了,倒像我背后找你搬弄是非似的。男子汉大丈夫,不在刀山火海里打几个滚,也混不出功名利禄来。”   叶春好不理他,单是站在路边沉沉的思索。良久过后,她转过身,正色说道:“二哥,你记住,到了那里之后,一旦感觉情况不对,千万别逞强,马上回北京。那里天高皇帝远,和这大帅府里可不一样!”   张嘉田垂手站着,心悦诚服,连连点头,仿佛叶春好是他的娘,而他是她的孝子。 第三十二章 两处闲愁   第二天傍晚,张嘉田带着委任状和一个营的士兵以及一个电报班,上火车出京城了。   他没什么行李,上火车时手里只提了个小手巾包,包的是叶春好给他买的几样中药丹丸,专治中暑腹泻之类的小毛病。他走得匆忙,都没正经和叶春好道个别,叶春好慌里慌张的把药给了他,也没来得及再做嘱咐。   平时张嘉田就住在离她两条胡同远的地方,她不觉怎样,也难得想起来他,如今他忽然走了,她倒像是被“伤”了一下似的,只觉得周围少了个大活人,忍不住惦念起他来——也是他这个人实在招人惦念,他若是个身经百战的老油条,她也就不想他了。二十多岁的青年,年初还游手好闲的在街上晃呢,如今竟冷不丁的当上了师长,怎么说都是天大的笑话。她简直怀疑是雷督理看他碍眼,故意的要害他。   但是这话,她没法直接去问雷督理。不敢,也不能。一点证据都没有,怎能就这么直通通的跑过去这样质问人家?   她坐在屋子里左思右想,有人推门走进来了,她也不理会,直到一股子香风从她鼻端掠过,她才抬了头:“燕姐?”   三姨太太——林燕侬——用手帕一拂她的脸:“黑洞洞的也不开灯,你坐这儿喂蚊子哪?”   叶春好摇摇头:“唉,不是。”   林燕侬走去开了电灯,又把纱窗放了下,不让蚊虫飞进来:“是不是张队长走了,   你心里不舒服?”   说完这话,她转身笑道:“大帅有大帅的好处,张队长有张队长的好处。你心里到底是看中谁了?”   叶春好站了起来,被她闹得来了点精神:“你说这话,是不是招我拧你的嘴呢?”   林燕侬跑到了桌子后头躲她:“那你说嘛!大帅呢,咱就不必提了,张队长年轻英俊,身强力壮,也不赖!”   她是嫁了人的女子,不大把男女之事当秘密,经常话里有话的和叶春好开玩笑。叶春好听她说出“身强力壮”四个字,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当即隔着桌子伸出手去:“什么乱七八糟的,看我不真拧你的嘴!”   林燕侬躲了又躲,总不让她够着自己。叶春好捉不到她,索性隔着桌子问道:“那让你选,你选哪一个?”   林燕侬笑道:“谁能让我终身有靠,我就选谁。”   “那你不用选了,在这府里呆着就成了。”   林燕侬听了这话,一挑两道漆黑的细眉:“再说吧!”   叶春好饶有兴味的问道:“怎么?难不成,你还有什么别的主意?”   林燕侬侧身靠着桌子,抬手绕着耳边一绺卷发:“你不要看我成天的傻玩,就以为我真是傻瓜。我这做小老婆的,人家要你,你是这家里的人,人家不要你,连封休书都不用,你卷了包袱就得滚蛋,算是什么终身有靠?”   叶春好绕过桌子走到她面前:“你平时是个乐天派,今天怎么说起这样悲观   的话来了?大帅给你气受了?”   林燕侬当即摇头一笑:“没有没有。我这话,本是姨太太们心知肚明的道理,只不过你今天问我到这里,我就顺嘴说了出来。有什么法子呢?小老婆就是这样低人一等的。”   叶春好一转身,和她并肩站了:“那你当初还撺掇我嫁给大帅?”   林燕侬用肩膀一撞她:“看你是个好人,想让你来给我作伴嘛!”   叶春好也撞了回去:“真缺德。”   林燕侬压低了声音说道:“没良心的,你那时候不是正闹穷吗?你嫁了大帅,别的不敢说,钱是随你花的。”   叶春好听到这里,也小声答道:“你就知道一个钱字——你攒了多少体己了?”   “你先说你攒了多少。”   叶春好一笑:“零的不算,整的有五百。”   林燕侬当场“嘁”了一声:“不够我打一场小牌的。”   “多是不多,可也尽够我用了。再说,在办公的时候,我也有一点小小的权力和威风,我觉得,这比钱还好呢!”   “神经病!天底下还有愿意办公的,也不嫌累得慌。”   叶春好笑笑不言,忽然想起屋里有新买的巧克力糖,就拿出来和林燕侬一起吃。两人说说笑笑,忽然又打闹起来,叶春好故意的揎拳挽袖:“别看我瘦,我在学校里是长跑冠军呢!哪怕你从这里一路跑到城外去,也照样逃不掉。”   林燕侬又躲到了桌子后头去,格格笑得说不出话来。雷督   理一掀门帘进了来,见状便道:“你们倒是很玩得来。”   叶春好连忙把袖子放下了,而林燕侬虽然上次在俱乐部被雷督理逼得哭了一场,然而别有心胸,此刻见了他,脸上不红不白的,一点异样也没有,还抽出手帕来给他擦汗:“瞧给大帅热的,现在这个天气,到了夜里也不见凉快。”   雷督理低着头,由着林燕侬给他擦净了热汗,然后抬头问道:“这么热,你们就闷在屋子里?”   林燕侬抱着他的胳膊摇晃:“那大帅带我们找个凉快地方玩儿去?”   雷督理干脆的答道:“没有那个地方。外头比家里还热呢。”   林燕侬想了想,随即笑道:“可也是。”紧接着她又一拍手:“呀,我出来时用冰镇了西瓜,现在西瓜一定凉透了。我回去吃去,可不分给你们!”   说完这话,她嘻嘻哈哈的走了出去,叶春好伸手抓了她一把,却是抓了个空。而她这么一走,房里就只剩了她和雷督理两个人。   雷督理也不理会她,自顾自的在几间屋子里转了一圈,见她卧室床头摆了几本小说,就拿起一本翻了翻。翻过之后,他又看见那枕畔放着一件叠好了的白棉布裙子,这裙子简直是用两条布带将个布筒子吊在了身上,单穿是决穿不出去的,想必是她的睡裙。   雷督理望着这件裙子出了神,直到叶春好走过来,把那裙子掖到了枕头底下。然而他不甘心,竟   然把那裙子掏出来抖了开,凑到叶春好身上比了比:“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叶春好夺过裙子揉成一团,往床里一扔——这裙子还是她当年在教会女中住读时,学校统一发下来的。那教会女中壁垒森严,女孩子在里面都活成了苦行僧,夜里穿着这样的白布裙子睡觉,露着瘦削的肩膀手臂,偶尔动作也是窸窸窣窣,像鬼祟的小老鼠。她觉着那里有点像监牢,所以只读了一个学期,就转去了普通的女中。   “大帅。”她对雷督理说:“对不起得很,我又要撵你了。”   “又没有别人,你怎么不叫我的名字?”   “没有那个道理。”   “叫一个,叫一个我就走。”   他微笑着耍赖,天气热,他的领口中烘出隐隐的热气,那热气带着淡淡的古龙香水味,一点儿也不讨她的厌。她扭开脸,心想这人的确是得寸进尺的,可这得寸进尺的举动,也不讨她的厌。   她知道他的表字,今晚第一次叫出口,总觉得很不好意思,只能喃喃的出声:“宇霆,你走吧。”   话音落下,雷督理用一根手指挑起了她的下巴。   他似笑非笑的抿着嘴,微微垂了睫毛,居高临下的看她,是得意,是睥睨。她被他看得有些心惊,仿佛是自己中了什么圈套,身家性命都被他霸占了去。   “我当你是我的人了。”他忽然说:“但是你也别怕,我慢慢等,不逼你。”   她拨开了他的手,   扭头看着别处:“我不承认,也不同意。”   雷督理抓住了她的手,摇了摇:“不打扰你了,明天见。”   说完这话,他迈步走了出去。而叶春好先是站在原地不动,后来一歪身坐到了床边,就觉着自己是站在山巅上,面前是一片缭绕云雾,也不知道一步迈出去,是能平步青云,还是要失足跌下万丈深渊。胸中忽然憋闷着难受起来,她猛的站起来,又猛的坐下去,理智上也知道自己乱得无益,可那理智退避三舍,空自在后头振振有词,完全不是感情的对手。   “他要不是督理就好了。”她倒在床上,抓心挠肝的想:“他要是个平常人家的少爷就好了。”   平常人家,或者再穷一点,都没有关系,横竖她现在每个月至少能落一百块钱到手,养家糊口是足够。平常人家的少爷,是她能够降服得住的——她一定要降服得住他才行,否则他若是半途变了心,她会难过死。   她已经难过一次了,不能再受一次了。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凭什么人家都是平平安安活到老,唯有她一次又一次的受苦?她才不受!没人保护她,她自己保护自己!既然看见那路有荆棘了,便应该提前另寻新路;既然知道那爱情有火焰了,便应该提前持一颗冰心。   她双目炯炯的躺在床上,耳边总有个声音在侃侃而谈,句句有理,听得她心烦意乱。忽然一翻身又坐了起来,   她怨气冲天的想:“凭什么人家两情相悦就可以在一起,偏我就不行?我怎么就不能嫁给督理了?他爱我!”   然后她咣当一声又倒了回去——还是不行,雷督理先前也爱过玛丽冯的!   凌晨时分,叶春好朦胧入睡,张嘉田也在文县的火车站下了火车。   文县是个大县,所以能够供养得起洪霄九的队伍。几万人的队伍,听闻新师长来了,只做不知,统一的窝在家里睡大觉,一个屁都不放。   所以张嘉田就这么臊眉耷眼的下了火车,寻寻觅觅的找师部去了。 第三十三章 师长的生活(一)   张嘉田在师部过了一夜,到了天明时分,依然是无人前来觐见。   他先前在大帅府里当卫队长,身边都是体面伶俐的卫兵,一个个很会殷勤恭维他,他耳中听的是好话,眼中看的是好脸,早把先前那种不招人待见的小混混生涯淡忘,如今在这异地受了冷遇,他便感觉格外的难受。走出门去再看这县内风光,也和北京城完全没法比,处处都是窄门小窗,透着逼仄的土气。   他这回算是傻了眼,简直想转身立刻跑回北京,然而又不敢回。他是带着任务过来的,要么干好,要么干坏,反正总要闹个结果出来。话说回来,连“干坏”这种结果都被允许了,他哪里还有借口失败?   天大亮了,他没饭吃。他带来的那个营也没饭吃。   没饭吃怎么办?横是不能跑到大街上去明抢。还是他自带的一个参谋——原来是卫队里的一个老油条——见多识广,给他出了主意:“师座,您找知县要去哇!”   张嘉田来不及品味“师座”二字的荣耀,只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知县有钱,管我的饭?”   “知县有钱也不会拿出来劳军,但他可以去找本地的商会,让他们去向商户筹钱,多的不敢说,总不至于让咱们弟兄饿肚子。”   张嘉田站起来就要走:“那我找他去!”   老油条口中的知县,放到现在民国时代,已经改叫县知事。但不管叫法如何,权力是一样的   。县知事不敢怠慢这位京城来的小师长,乖乖的出去给师长找饭吃。于是不出片刻的工夫,张嘉田就走回师部,可以坐下来喝小米粥吃热包子了。   吃饱喝足又上了趟茅房,张嘉田下达命令,召集部下众军官开会。开会之前他揽镜自照,发现自己才离开京城一夜半天,面孔就沧桑了许多,本来是挺白的一张脸,如今灰涂涂的,也不白了,那胡茬子在一夜之间钻了出来,很服帖的小分头也都打了立正,瞧着正像一只青年的刺猬。他有心让勤务兵送热水来洗把脸,可是又打不起精神来,心里只是想北京,想叶春好和雷督理,也想自己那个舒舒服服的小家。   他哀哀戚戚的把时间打发了掉,等到了开会时间,他去了会议室,就见室内只来了稀稀落落几个人,这几个人瞠着眼睛看着他,像被魇住了似的,一个个坐得七扭八歪纹丝不动,完全没有起身敬礼的意思。   他们看张嘉田,张嘉田也定睛审视了他们——不消打问,单从表面上看,他就认定了这是一帮不走运的虾兵蟹将。   不过话说回来,虾兵蟹将终究也是喘气的活人,来了就比不来强。张嘉田到了这时,也摆不得那师长的威风了,索性往这屋子前方的木头桌子上一坐,开口问道:“你们这里头,谁的官儿最大?”   这帮人嘁嘁喳喳的商议一番,末了推举出一位团长来。这位团长的兵   力,约等于一个营,团长本人也有四五十岁了,害着眼疾,腮腺发炎,歪脖子,脚上有伤,一瘸一拐,并且还在害肠胃病,肚子作痛,直不起腰。张嘉田看着这位老团长,心中纳罕,又因为对方不尊重他,所以他也懒怠尊重对方,开口就问:“都说洪霄九有钱,兵强马壮,你怎么这么惨?”   团长歪着脖子咧着嘴答道:“我是后来的。”   张嘉田没听懂这话,细一追问,才明白过来——这位凄惨的团长,原本是附近山上的土匪,被洪霄九收编了过来。团长本以为从此有了靠山,可以大展宏图,哪知道洪霄九就只给了他一张团长的委任状,并且趁机收了他的山头。团长不能以吃纸质的委任状为生,只得有一天没一天的混日子,也不敢去向洪霄九讨要军饷。   官儿最大的团长都是这副模样,张嘉田也就不再询问其余人等的情况。他坐在这群人面前发愣,团长则是在这么一会儿里又跑了几趟茅房。张嘉田见状,倒是觉得这位老伯怪可怜的,把叶春好给他带的药丸子取出几丸给了他:“吃了吧!专治跑肚拉稀的。”   团长接了药丸子,东倒西歪的道谢:“唉,你这个小师长,人还怪好的。”   张嘉田皱着眉毛,也是叹气:“你就甭夸我了,快回家养着去吧!”然后他向前方一甩手:“散会!都走吧!”   这一屋子老弱病残络绎的出去了,等   到人走光了,那位半死不活的团长却又悄悄的回了来,问他道:“师座,你有钱没有?”   张嘉田立刻紧张起来:“干嘛?”   团长悄声说道:“只要你能给我发军饷,我就带着弟兄跟你干!我还能再给你拉几个人过来!”   张嘉田看着他,脸上没有表情:“什么人?不会是刚才走的那一帮吧?”   “不是不是,都是有兵的。”   张嘉田做了个思索的姿态,其实心里并没有主意。把这个姿态做足了之后,他答道:“这我得请示大帅,你回去等我消息吧!”   把这凄惨的团长打发走之后,张嘉田并没有立刻给雷督理发去电报,而是背着手在这师部内外来回的溜达。师部是一溜大瓦房,房子不赖,但是院子里光秃秃的,一点花草都没有。张嘉田眼睛看着当下风光,心中回忆着大帅府内的种种富贵情境,心内的斗志就一点都没有了,只是惆怅得死去活来,不住的叹气。   这一天,就被他这样混过去了。   第二天,他袖着手蹲在门口,看地上的蚂蚁搬家,心想自己来了如同没来一样,干好是不可能的了,看眼下的形势,自己甚至连干坏都有困难——人家都不搭理你,你又怎么兴风作浪呢?   吃过午饭之后,他百无聊赖的在屋子里又坐了一会儿,见确实是不会有人来拜会自己这个师长了,便站起来洗脸穿衣,又招呼几个亲信的部下:“走,咱们出城   溜达去,顺路打打猎,弄点儿野味回来吃。老这么傻坐着算怎么回事儿呢?”   文县虽然不小,但终究大得有限,张嘉田这一行人都是年轻力壮的,不出片刻就走出了城去。城外既有村庄也有山林,他们挑着林子钻,竟然真打到了五只大野兔子。张嘉田找了个平坦些的小山头,打算笼一堆火,把这兔子烤了吃掉。   这帮人全都不善烹饪,单是生一堆火,也搞得如同狼烟一般,熏得张嘉田直咳嗽。抹着眼泪站起来,他走到那迎风的高处呼吸新鲜空气——忽然用力又揉了揉眼睛,他发现山下的小路上有情况!   几个穿着破烂灰衣的人,正围了一老一小两个人叫嚣。   灰衣的人背后都背着一杆破枪,可见他们必定是附近的士兵,而那一老一小穿着整洁布衣,比本地的村民要体面许多,想必是过路的旅人。张嘉田如今最恨本地的队伍,如今见这队伍里的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抢劫,立刻就起了拔刀相助的心——正好他现在人多势众,枪弹俱全,可以很安全的客串一次江湖好汉。   死兔子扔在地上,暂且不管了,他带着一众兄弟穿过林子火速跑下小山,一边跑一边拔出手枪,及至冲到山下小路上了,他也举枪瞄准那帮灰衣士兵了:“干什么的?”   那帮士兵先是被张嘉田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又见这从天而降的一群人服色鲜明,个个都有手枪,   气势上就先输了一大截。张嘉田看他们显出一副贼眉鼠眼的怂样,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心中越发厌恶,连连挥着手枪骂道:“哪儿来的一帮狗娘养的,你们都是谁的部下?信不信老子把你们就地正法?”   那帮士兵面面相觑,犹犹豫豫的往后退,张嘉田见了,索性举枪向天开了一枪:“还不快滚?!”   士兵们一言不发,立刻滚了。   张嘉田大获全胜,稍微出了一小口恶气。扭头再看那两名落了难的旅人,他发现其中那位老的其实是个平头正脸的中年人,至于那个小的,瞧着和他年龄相仿佛,也小不到哪里去。   “你俩走吧!”他一晃手枪:“往后少来这倒霉地方。”   那中年人向他拱手抱拳,张开嘴露出了一口白牙:“老总——”   他就只说出了这两个字,因为张嘉田身后忽然爆发出了一声怪叫:“火!着火了!”   众人闻声抬头,就见先前呆过的那个小山头上蓬蓬的冒出大股黑烟,山上的空气都已经隐隐变了颜色。张嘉田这才想起山上的火堆与兔子,吓得大叫一声,带着人就往山上跑,跑到了一半他见势不妙,掉转头来又往山下逃,这时,那火苗已经飞快的追向他们了。   张嘉田等人一路飞奔,一直跑出了五六里地才停了下来。亏得这些人都年轻,站住之后喘了三两分钟,便继续狂奔,一口气逃回了城里。   这些人回了师部,   统一的人心惶惶,不知道那火会烧到什么程度,真要是烧大发了,那么这纵火烧山的罪名应该怎么算?还是有一个人稳重一些,告诉他们道:“不要怕。秋季天干物燥,山林里起火也是寻常事情。权当是天雷击了树木。”   张嘉田觅声望过去,惊讶的喘道:“嗯?你俩也跟着我们回来了?”   方才说话的中年人再次向他拱手抱拳:“我还没感谢老总的救命之恩呢。”   张嘉田摆摆手:“那不算什么。你既然跟我们进城了,那就在城里呆着吧,城里总比城外太平些。”   中年人含笑点头:“是,是。”   张嘉田看这人进了师部,一点也不拘束紧张,像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就忍不住又问:“你是干嘛的?做买卖的?”   中年人答道:“倒是经营了几处生意,算是个买卖人吧!”   “那你接下来要往哪儿去?这儿有火车站,通火车,你要走就去买票,随时可以走。”   “哈哈,老总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我本来也打算要从这儿上火车回天津。”   张嘉田的气息稍平,好奇心就趁机冒了头:“你做什么买卖的?身边怎么没货物?”   “我这一趟不是为了生意来的。”那中年人一团和气的答道:“我老家在一百里外的杨庄,我几十年没回来了。”   “几十年没回来?”张嘉田上下打量着他:“你多大岁数了?”   “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啦!”   张嘉田有点不耐   烦:“你好好说话,到底多大?”   “四十二了。”   张嘉田又问:“那你什么时候走哇?”   “那我得去瞧瞧火车票。”   张嘉田一想到自己放了漫山的大火,心里就焦灼得慌——活了二十多年,他还没闯过这么大的祸。   “好好好!”他挥挥手,聊不下去:“你们爷儿俩就自便吧!” 第三十四章 师长的生活(二)   大火并没有蔓延开来。   傍晚下了一阵大雨,这更让张嘉田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心一轻松,身子骨也轻松了,他在雨后溜达出屋,结果正遇到了那两位赖在师部没走的旅客。   年纪小的那一位,明显是个跟班,没有说话的资格。中年人也在看那雨后的斜阳,见张嘉田出来了,便对着他颔首一笑:“张师长。”   张嘉田也一笑,问道:“老兄,你怎么称呼啊?”   “我姓殷,殷凤鸣。”   紧接着,殷凤鸣又笑道:“我说句得罪人的老实话,方才在城外的时候,我真没想到您会是位师长。这可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张嘉田本就憋着一肚子苦水,如今出城打猎一场,兔子毛都没能吃到一根,反倒担惊受怕了大半天,苦水越发要沸腾,专等着他一开口就喷出去:“我英雄个屁!你不是说你要回天津吗?真,你弄口箱子装上我,把我也拎走吧!”   “哟。”殷凤鸣露出了关切神情:“张师长是有烦恼?”   张嘉田当即叹出了一声九曲回肠的“唉”。   张嘉田自从发迹之后,眼光也高了,一般的人他还看不上。这殷凤鸣是个体面的人,倒是入了他的法眼,够资格和他相对而坐,扯些闲话。   他让勤务兵去饭馆里端了几样好菜,又打了两壶好酒,两人对坐着且饮且谈。张嘉田嘴里咂摸着酒味,精神却是全然不受酒精的麻醉,只诉那可以诉的苦,其余的话   ,一句都不多说。   “我年轻也不能赖我不是?”他很有分寸的发牢骚:“早知道不当这个师长了,就是听着好听,其实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殷凤鸣说道:“张师长,你别这么想。这人里头,只要是有不听你话的,那就一定也有听你话的。只是呢,你得自己去找。”   “就有一个,看样子是肯听我话的。那人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杂牌团长,说真的,我是没见过那么惨的团长。”   殷凤鸣一拍大腿:“你看,我就说有吧?有就好!”   “好在哪儿?那个团长,我不但指望不上,还得往他身上搭钱。”   “这就对了。”殷凤鸣说道:“他先前越惨,越能显出你现在的本事。那么惨的一个人,都能让你救济活了,旁人看着,不可能不眼馋。眼馋怎么办?学他啊!也来找你啊!”   “那来的也都不是正经跟我好的人,都是奔着我的钱来的。”   殷凤鸣笑了一下:“唉,张师长,你当奔着钱来的,就是坏事吗?人为财死啊!”   张嘉田捏着个小酒盅,琢磨着“人为财死”四个字,就觉得这四个字别有深意。低着脑袋琢磨了半天,他末了慢慢的点了头:“可不是,人为财死啊!”   两人说到这里,心照不宣似的,一起换了话题。如此喝到了天黑,张嘉田让勤务兵给殷凤鸣主仆收拾了屋子睡下,自己也上了床,继续琢磨“人为财死”那四个字。琢   磨到了午夜时分,他忽然一挺身坐了起来,自言自语道:“那我试试?”   紧接着他“咕咚”一声又躺了下去,下半张脸埋在棉被里,他闷声自答:“那就试试吧!”   翌日上午,殷凤鸣带着他的跟班,潇潇洒洒的上火车走了。   这人走就走了,张嘉田也不理会。对着镜子洗漱穿戴了一番,他摆出师长的派头,把那位五痨七伤的团长叫了过来。   团长也姓张,名字有一点雅,叫做张文馨。张嘉田见了他,也不废话,劈头就问:“前头的洪师长已经没了,现在的师长就是我张嘉田。你乐不乐意跟我干?乐意,我抬举你;不乐意,你放心,我也不为难你。”   张文馨扶着窗台弯腰站着,两天不见,他又添上了烂眼边的毛病。听了张嘉田的话,他抬手一抹红眼睛,明显是有点激动,腰都挺直了许多:“师座!我乐意!卑职很乐意!”   “可你既然端了我的碗,就得服我的管。你要是吃里扒外,那我回去搬兵过来,第一个先揍你!”   张文馨将两只手乱摆:“不敢不敢,卑职绝对不会吃里扒外。卑职现在光杆一条,外头又没有旧主,想扒都没地方扒。况且师座这样待我,救我于水火之中,我要是忘恩负义,我还是人么?”   张嘉田又问:“记得你上次说,还能再拉来几个人?”   “能,他们的状况都和我差不多。”   张嘉田想了一想,随即说道:“   你先把今天的话保密,我手里的军饷有限,你要是嚷得全天下都知道了,穷人全挤上来,那你到时候顶多落个喝粥的钱,别的好事可就甭想了!”   张文馨连忙答道:“是!卑职一定保密!卑职活了这样大的年纪,嘴上还能没个把门的吗?师座放心吧!”   张嘉田训话完毕,又总觉着张文馨可能患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传染病,故而大模大样的向外一挥手:“你先走吧!等我消息!”   张文馨向他敬了个礼,然后颇激动的搓了搓手,转身告辞——告辞之时他不由自主的咧嘴发笑,口中一个黑洞,原来还少了一颗牙。   张文馨走后,张嘉田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开窗换气,脑袋从窗户伸出去,他忽然发现外头风高云淡,正是个又凉爽又晴朗的好天气。   他在房内呆不住了,一路走到师部的院门外。院门外是一片平整的空地,他和几名卫兵错落着站了,也没什么可玩的,就单是抬头看着那喜鹊在树上喳喳大叫。偶尔有人从前方经过,一个个都是低着头溜边走,生怕惊扰了师部里的任何人。   张嘉田望着两只大喜鹊在树梢间翻飞,就猜测它们是两口子,由此又想到了自己和叶春好。爱情的问题,是一思考就要出神的,所以当那名青年冲向他时,他完全是凭着直觉踹出一脚,硬把那青年踹出了一米多远。踹过之后,他反应过来,大吼道:“什么   人?”   那青年一翻身爬起来,握着一把小刀子又扑向了他:“我杀了你个军阀!”   卫兵万没想到师部门口会冷不丁的跑来一位刺客,全吓坏了,一拥而上就要拿他,哪知张嘉田动作更快,未等卫兵拥上前来,他已经攥住了那名青年的两只腕子。两个人由此相对而立,上头两双手势均力敌、前后左右的乱晃,下头两双脚也是进退一致,不是你退我进,就是你进我退,宛如要跳一场华尔兹。如此舞蹈了一番之后,张嘉田忽然抬了膝盖狠狠一顶那人的肚子,痛得那人大叫一声,而张嘉田趁此机会夺了他的刀子,向后一甩扔出了六七米远。   这回那人没了凶器,张嘉田就有胜算了。   卫兵们站在一旁,因见师长的胜算太明显,所以没敢贸然上前添乱。张嘉田闲得要死,如今偶然得了一名刺客,简直有些兴奋,况且近身斗殴正是他的强项。将青年反剪双臂摁在地上,他一屁股坐上人家的后背,提起大拳头好一顿捶。捶过瘾了,他拍拍手站起来,这才接着方才那话继续问道:“好你个狗日的王八蛋!说!谁派你来刺杀我的?”   青年被他捶得爬不起来,趴在地上抬了头大骂:“你个狗军阀!文县的地皮都被你们这些狗军阀搜刮干净了,你们还不知足,还要敲骨吸髓、逼死活人!”   张嘉田听了这话,莫名其妙,当即反驳:“放你娘的屁!老   子来了还不到十天,怎么就刮你吸你了?你谁啊?”   青年深吸了几口气,摇摇晃晃的爬了起来:“就是你!你逼着商会摊派军饷,我家拿不出钱来,商会就逼得我爹寻死!你敢说你的手上没有我爹的鲜血?”   张嘉田感觉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气得骂道:“谁逼死你爹,你找谁去!我他娘的都不知道你爹是公是母,你凭什么找我报仇?”   青年颤巍巍的抬手指了他:“我今日纵是搭上了这条性命,也要向你讨个公道!”   张嘉田一听这话,解扣子就把军装上衣脱了。将衬衫袖口向上挽了又挽,他歪着脑袋挺着胸膛,露出了混不吝的痞子相:“怎么着?非打不可了?”他一拍胸膛:“成!咱们今天单打独斗,谁怯场谁是孙子!”   说完这话,他也不等青年回答,迈开大步走上前去,他猛然挥出一拳,正中了青年的鼻梁。   青年当场仰面倒地,昏迷了有三分钟。   三分钟后,青年悠悠醒转,眼前黑一阵明一阵的,脑子里也嗡嗡直响。向上看到了身边的张嘉田,他动了动嘴唇,说不出话来,而张嘉田伸脚踢了踢他的脑袋,说道:“小子!服不服?”   青年喃喃的答道:“你们这帮军阀,太欺负人了……”   张家田听了这话,当即作答:“军阀不是个好词儿,我知道!再让我听你叫我军阀,当心我揍死你!再说,你怕受欺负啊?好办   ,你也当个军阀不就成了?不就换你去欺负别人了?”   青年听了这话,闭上了眼睛。   张嘉田等了片刻,看他不言不动,怀疑他是死了,倒吓了一跳,慌忙弯了腰去细看他的脸,哪知他偏在此刻缓缓睁眼,低声说道:“你说的对,我也当军阀去!”   张嘉田直起腰,扑索扑索心口,自言自语道:“我还以为是诈尸了。”   青年又缓缓的坐起来:“我从今日起,要弃文修武、投笔从戎了。”   说完这话,他千辛万苦的爬起来,鼻梁青紫肿胀,已经变了模样。拖着两只脚慢慢走上道路,他头也不回,正要离去,却听身后的张嘉田踢出了“嘡啷”一声:“哎,把你这破刀片子带上!” 第三十五章 忠君之事   张嘉田糊里糊涂的,给自己招了个兵。   那青年叫着要去从军,可无论他投到周遭哪家队伍里去,都会成为他潜在的敌人,于是张嘉田把他叫了住,详详细细的盘问了一番。原来这人姓马,名叫马永坤,家里开着一间小铺子,已经娶妻,上头有个亲爹,有个继母,并无兄弟姐妹。这马永坤本是个读书人,然而考运不佳,平时是问一答十,一进考场就变成了一问三不知,所以苦学多年,毫无成绩,搞得他平日总是忿忿的,简直快要心理变态;他既是如此的没出息又脾气坏,他那年轻貌美的媳妇自然不愿受他的气,年初的时候便勾搭邻居男子,私奔了个无影无踪。   马永坤受了这样大的打击,简直要从心理变态恶化为精神失常,而他的父亲马老爷子一贯经营无方,把祖上传下来的小生意,做得是与日俱惨,他看不惯,常要指点他这位老父,然而老父的性情古怪,不但不听,还要骂他,继母又在一旁煽风点火,所以他在精神上从来得不到半分安慰,有的只是痛苦。及至老父一死,家里铺子彻底关门,继母也不搭理他,马永坤自觉着简直没有生路,一怒之下,便冲往师部,“刺王杀驾”来了。   张嘉田盘问过后,也不知如何评判这个人,只说:“人家铺子都交钱交粮,就你家不交,人家商会的人说你爹几句,也不算欺负人吧?”   马永   坤默然。   张嘉田又道:“你爹为了这事,一赌气死了,也赖不着我吧?我初来乍到的就这么点儿人马,我们能要多少钱?原来这儿是洪霄九的地盘,洪霄九的胃口总比我大吧?那胃口大的你不敢动,专杀我们胃口小的,到底是我欺负你还是你欺负我?”   马永坤像只泄了气的皮球,瘪在原地,依旧默然。   张嘉田又问:“我这话不算不讲理吧?”   张嘉田把马永坤问了个哑口无言。而马永坤在师部的厨房里喝了一大碗热粥之后,恢复了些许元气,鼻青脸肿的走到张嘉田面前,低声说道:“家,我是死也不愿回了,张师长若是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就让我在这儿投军吧!”   张嘉田答道:“随你的便。”   马永坤就此当了大头兵,姑且不提,只说张嘉田这一趟来时,手里确实是攥了一笔款子的,这时他就暗暗的算了算账,然后拨出十万块钱,给了张文馨当军饷。   张文馨第一天得了钱,当场腰和脖子就直了。及至到了第二天,他的肠胃病好了大半,腿也不瘸了,发炎的腮帮子也平复了,甚至眼睛都明亮了,烂眼边都不红了,可见这金钱的力量,确实不能小觑。而旁人见他又买粮食又制冬衣,还在大街上立起牌子招了新兵,真有鸟枪换炮的气势,自然心动,于是张嘉田那冷冷清清的师部,立刻也有兵强马壮的客人前来拜访了。   张嘉田每   天和这些人周旋,长了许多见识。他本是打算过来“干坏”的,可到了文县之后,才发现“干坏”也不容易,况且明明是有可能“干好”的,为什么不努力一把呢?   这么一想,他就当真努力起来了。   张嘉田努力得废寝忘食,并不知道北京的雷督理正在眼巴巴的等着他“干坏”。一旦“坏”了,雷督理就立刻借机发兵,消灭余孽。然而他等了又等,文县那边始终是没有传来内讧的消息,简直让他有些着急。   于是他发去密电,让张嘉田随便找个由头挑起战争,哪知张嘉田即刻就回了电报,答曰不必。雷督理拿着这份回电,简直有些发懵——懵的不是张嘉田不听话,而是想不出张嘉田会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他倒是不担心张嘉田会被余孽笼络得变了心。在他眼中,张嘉田没什么特别出色的,最大的优点就是忠诚。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派这么个毛头小子去办大事。   在雷督理发懵的时候,叶春好来了。   叶春好新剪了头发,剪得齐齐的,越发显得头发与脸面黑白分明。雷督理见她来了,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问她:“这些天,嘉田给你来信了没有?”   叶春好在他面前的沙发上坐下了,自自然然:“前天接了他一封信。”   雷督理问道:“信上都写了什么?”   叶春好认为他这话颇为无礼,有逼问旁人隐私之嫌,但是也没法子,只得答道:“也   没什么,说是文县那边比北京冷得早些,还有就是他每天如何的忙。”   雷督理坐在写字台后,饶有兴味的又问:“那你怎么回的信?”   叶春好惊讶的笑了:“怎么回的?就是讲了讲我的情况,无非是些闲话罢了。”   雷督理点了点头,这才问道:“你有事?”   叶春好在回答之前,先做了个深呼吸。   忠言向来逆耳,而雷督理又是个狗脾气,所以她此刻有些紧张。   叶春好给雷督理管了几个月的私人账目,自己是殚精竭虑了,把账目也理得井井有条,但依着她的本心,她其实是不爱这个差事——或者说,她愿意、也能够管账,但是不愿意管这样的账。   那账上来往的货物,都是违禁的走私品,军火弹药倒也罢了,那些烟土白面之类的毒物,实在都是贻害人间的坏东西,她虽是接触不到它,但它的出出入入化为数字写在账目上,她天天看着,便觉得自己也直接参与了这样的恶行。况且这样的生意虽然暴利,却不能持久——如果雷督理不是督理、麾下没有几十万的军队,那么这发大财的生意轮得到他来做吗?   有些事情,她既是想到了,就一定要对他讲,若是只顾着明哲保身,那么就不算她是真心待他好,她也把他的真心辜负了。   所以做完了一个深呼吸之后,她含笑说道:“我记得您好像和秘书长说过一次买地的事情,怎么后来又不见   您提了?”   雷督理一愣:“买地?”随即恍然大悟:“我只是随口一说,哪有那个闲钱。”   叶春好微微笑着:“闲钱,是有的呀。”   雷督理打开写字台下的抽屉,从抽屉里取出了一支雪茄。低头把雪茄送到鼻端嗅了嗅,他抬眼问叶春好:“你是不是有话要劝我?”   叶春好笑道:“我也知道,我这都是浅薄的见识,可是有话不说,我又有点忍不住。”   雷督理似乎是个没什么嗜好的人,把雪茄叼在嘴上,他并不急着点燃,含糊答道:“你说。”   叶春好得了许可,便平心静气的讲了一番。雷督理认真听着,听到最后,他把雪茄拿了下来:“积蓄田地,当然是件可以福及子孙的好事,只不过我现在常闹饥荒,单是靠着种粮食,能换几个钱呢?”   叶春好就等着他这句话,此刻便立时笑道:“我们并不是要一定要买那上面能种庄稼的土地,我们也可以买那下面有矿产的土地啊!”   雷督理从抽屉里取出了一盒长杆火柴,慢慢的划燃了一根,盯着火苗问道:“买矿?”   叶春好点了点头:“是。”   “有目标了吗?”   叶春好答道:“直隶一带,矿产也是很丰富的,若是大帅同意涉足这个领域,那么目标自然很容易定。”   雷督理一甩手,甩灭了火苗。把火柴杆往玻璃烟灰缸里一扔,他起身绕过写字台,走到了叶春好身边坐下来,忽然笑道:“   那天,我听人私底下叫你财神爷。”   叶春好听了这话,倒是红了脸,很不好意思:“这帮人真是爱嚼舌头。我也听过类似的话,是把我叫做……叫做财神奶奶,我当时就不许他们再讲,哪知道他们阳奉阴违,不叫奶奶,改叫爷爷了。”   然后她往旁边挪了挪,喃喃的又道:“怪热的。”   她挪,雷督理也追着她挪,笑眯眯的一直把她逼到了沙发一端。她站了起来:“那我不坐了,都让给您坐。”   雷督理向后撤了撤,抓住腕子把她又拽了回去:“一起坐。”   她坐了回去,低头不理他。他用自己的手背贴了贴她的手背:“你看我就一点儿都不热。”   她将手一躲:“谁会热在手背上呢?”   话音落下,她的手忽然又被雷督理抓了过去,贴到了他的面颊上:“真的不热。”   她脸上红扑扑的,回头瞪他,一双眼睛瞪得黑白分明,显出一圈深深的睫毛。然而雷督理垂下眼帘避开她的目光,将她的手顺着面颊向下移,让她的手指蹭过他的下巴、滑过他的胸膛。   她不知道他将要把自己的手牵引到哪里去,但她凭着直觉,嗅到了一丝情欲的热气。手指关节猛然被牛皮腰带硌了一下,她如梦初醒,用力的要把手抽回来,然而雷督理死死攥住了她,不肯放。   “干什么?”他把她的手捂在了自己的腰带上,低声问道:“我又没把你怎么样。”   她挣脱不   开,又觉得自己面孔发烧、心绪纷乱——都是不好的征兆。于是索性正色说道:“你再这样,我只能辞职离开了。”   雷督理坐正了身体,转过脸去看她:“你舍得我?”   “你还问?”   “你要是真走了,我是舍不得的。你要是舍得,也说明你薄情。”   叶春好不理睬他的目光,面向前方回答:“对我来讲,情深情浅,都是一样的。我不是为情所困的人。”   “可我觉得,你对我很好。”   “那无非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这话我不爱听,你重说。”   叶春好扭头看他,看着看着,却是叹了一口气。她为了他,心中常有千言万语,可千言万语之中,竟没有一字能说出口。她不信他,她不敢爱他——这样的话,可怎么说?   “其实,这样也许更好。”她轻声告诉他:“君子之交淡如水,反而会有一生一世的恒久。我没有色衰爱弛的担忧,你也能得一个以心相待的朋友。反倒是世间所谓的恩爱夫妻,难得一起白头。”   雷督理沉默了半晌,答道:“我小时候,性子很坏,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便大哭大闹,不是想藉此要挟长辈,是心里真的难过,忍不住要哭要闹。”   他放开了叶春好的手:“我现在也还是这样。”   叶春好低着头,看自己那只手已经被他攥得红白斑斓。他毕竟是个男人,有时候下手没轻没重,攥得她骨头都疼。   思来想去的,   她最后说道:“你放心,我不走。” 第三十六章 逃离   叶春好的心绪,忽然平静坦然了。   她常在俱乐部露面,认识她的人多了,她认识的人也多了。能走进这个俱乐部的人,即便纯粹是进来玩的,也都是阔人家的太太小姐。叶春好常和这一流的人物交谈,眼界见识早已不是当初的水平。自己做主从账房调出了一百万现大洋,她告诉雷督理,说自己看中了遵化的一处金矿,请雷督理派个可靠的人,和自己一起去遵化亲眼瞧一瞧。   雷督理听了这话,反问:“可靠?我身边还有比你更可靠的人吗?”   叶春好是来对他说正事的,听他油嘴滑舌,便哭笑不得:“大帅信得过我,我还信不过我自己呢!还有就是立合同时,我还需要大帅的印章一用。”   雷督理问道:“用它干什么?”   叶春好耐着性子解释:“若是订了买卖合同,那么大帅作为买方,至少也要在合同上留下个名字呀。”   两人说这话时,是在一道回廊上。雷督理单手插着裤兜,仰头欣赏廊下笼中的小金丝雀,听了叶春好的话,他漫不经心的答道:“哪用这么麻烦,你既然去了,你就把合同签了得了。”   叶春好简直要苦笑起来:“我哪能代替大帅签名呢?这在法律上是行不通的。”   雷督理将一根小草棍伸进笼子里,捅得那鸟乱飞:“就签你的名字。”   “签我的名字,那金矿就是我的了。”   雷督理忙里偷闲的看了她一眼,然后继   续逗鸟:“没关系。要不然你一和我斗嘴就要走,我给你一座金矿,真走了也饿不死,我也不用惦记你了。”   叶春好又羞又急,忍不住一跺脚:“大帅!我明天就出发,可没有时间陪您玩笑!”   雷督理对着金丝雀嘘溜溜吹了一声口哨,然后说道:“没开玩笑。”   叶春好发现,雷督理真的没有开玩笑。   男子追求女子,有送吃喝穿戴的,有送首饰钻石的,还有送汽车洋房的,唯独没听说有送一座金矿的。回廊里风凉,雷督理站不久,叶春好又不能追着他连说带走,无奈之下,只得对着他的背影大声道:“签了我的名字,我也只是替你经营!我不要!”   雷督理打了个喷嚏,像是冻着了。   叶春好去了一趟遵化,累得瘦了一圈。   对于这桩生意,她是非常的谨慎,虽然知道没人敢在直隶地界欺骗雷督理,可依然悬着一颗心,煎熬得夜里不能闭眼。十天之后,她回了北京,到家之后听闻雷督理在书房里,她直接就去见了他:“大帅,我回来了。”   雷督理正在和林子枫说话,见她进了门,也不动容,只把林子枫打发了走,又说:“春好,关门。”   叶春好走去关严了房门,然后转过身来,被雷督理一把拥抱了住。   她不知道雷督理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只不过是十天的光景,秋意就又浓重了许多,雷督理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薄薄的毛线背心   ,背心柔软,透出他的体温,也透出他的气味。   她惊讶了,没想到一个人的胸膛手臂可以是这样的好,以至于她要留恋,要舍不得推开他。她哪里是在和他斗呢?她分明是在和自己斗。她是咬牙切齿的屏住一口气,稍一放松就要跌进他的怀里。这口气她屏了太久,咬得牙齿都酸了,青筋都胀了。   雷督理放开了她,她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大帅这些天可好?”   雷督理笑着向她点头:“我是很好,但是看你不好。你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   叶春好绕过他,把一沓文件放到写字台上:“出门在外,自然是舒服不了的,回家歇几天就好了。这是合同和几分文件,大帅有空时可以看一看。”   话音落下,她忽然一怔,因为看见写字台上扔着几封信,信封上是张嘉田的字迹,收信人则是自己。拿起一封信看了看,她立刻回头质问道:“大帅,您怎么私拆我的信件?”   雷督理走了过来,和她并肩站着:“你有什么瞒人的事情,不许我知道?”   “我没有。但是——”   “那我为什么不能看?还有,我看你对嘉田也是太关心了,怪不得他对你总是贼心不死。”   “当初债主闯进我家里时,我吓得直哭,全是二哥出头帮我。我没法子报答他,便在别处多替他想着点儿,这也不算过分。”   “你想得也太细致了,他这么大的人,还不知道   天凉了要加衣?”   叶春好听出了他话中的醋意,可又懒怠争辩,便低头把桌上的文件和信封都整理了一番,说道:“我得走了。我给燕姐带了一盒点心,点心路上放得久了,怕是味道不会太好了。”   雷督理“哼”了一声:“不必,她跑了。”   叶春好扭头望向他:“跑了?跑去哪里了?”   雷督理一耸肩膀:“不知道。”   叶春好走去了三姨太太的院子里,就见院子里花木依然,却是没了半毫的人气——两天前,林燕侬照常出去看戏,结果一去不复返,再也没回来。到了第二天,这屋里的女仆觉着不对劲,跑去报告了雷督理,雷督理让人砸开了房中箱柜,结果发现这屋子里除了明面上的东西不曾动之外,金银珠宝钞票是全没了。   叶春好和林燕侬志不同道不合,可林燕侬毕竟是她的一个小伴儿,如今林燕侬一逃,她茫茫然的站在院子里,忽然感觉有些恍惚。   她总觉得林燕侬不能无缘无故的逃,便把这房里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叫了来,给了她五块钱,问道:“三姨太太走前,有没有和人生过气?”   小丫头把钱揣进口袋里,小声答道:“又没人敢惹她,她和谁生气去?”然后她咬着手指头想了想,又道:“就是那天夜里,大帅打了她几下。”   “哪天打的?为了什么打她?”   小丫头眨巴眨巴眼睛:“哪天?上个礼拜吧?要么就是上   上个礼拜,反正是好几天前。”   叶春好追问道:“为什么打她,你知道吗?”   小丫头这回立刻点了头:“我知道!因为三姨太太咬人!”   “你怎么知道的?”   “我夜里起来撒尿,就看上房亮了电灯,大帅骂三姨太太,说臭、臭——”   她虽然年幼无知,但也晓得把“婊子”二字含糊过去:“臭——你敢咬我。然后就‘啪’一个巴掌,可响了。”   “三姨太太还手了吗?”   “窗帘挡着呢,看不着,不知道。反正第二天,她就是一边的脸有点儿红,也没别的事,也没哭,还给了我半匣子水果糖,下午也照样出去玩了。”   叶春好向四周看了看,见无人经过,就又问道:“你在这府里住了多久了?”   小丫头笑了:“我跟我姥姥来的,我姥姥在厨房干活,我从小就在这儿。”   “大帅经常打人吗?”   “不经常打。”   “那你见过二姨太太吗?”   小丫头点了点头:“见过,白白的,圆圆脸。”   “那你知道二姨太太现在到哪里去了吗?”   小丫头这回干脆利落的摇了头:“不知道。”   叶春好又给了她五块钱,嘱咐她不许把自己问她的这些话说出去。等到小丫头揣着钱跑了,她回到自己房里,只觉得心思沉重,身体发冷,只想林燕侬可一定要快点逃,往远了逃,千万别被雷督理抓住。这要是被他抓了住,她的小命就保不住了。   又有那么一瞬间,她   忽然生出了新的怀疑:林燕侬当真是逃了吗?   她知道,林燕侬不过是雷督理买回来的泄欲品,雷督理根本不把林燕侬当人。   翌日上午,她去书房见雷督理,说道:“我想搬出去住。”   雷督理又刚和林子枫谈完话,最近他似乎是看林子枫不顺眼,每次谈话完毕,都气哼哼的。听了叶春好这话,他想都不想,直接答道:“不许!”   叶春好不肯和他硬碰硬,微笑着解释道:“是这样的,我——”   雷督理虎着脸,从衣帽架上摘下军装上衣往身上一披:“你也要跑?”   “不是,我是——”   雷督理往前走,嫌她挡路,一肩膀把她撞了个趔趄:“敢跑打折你的腿!”   叶春好站稳了,双手互相抚着上臂,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而雷督理头也不回,打开门就走出去了——走出了五六步,却又返回来,站到叶春好面前说道:“我是生别人的气,不是冲你。”   说完这话,他也不等叶春好回答,急匆匆的又走了。叶春好愣在原地,心想他这也算是很给自己面子了,不过饶是很给自己面子,自己也还是受不得这伴君如伴虎的生活啊!   然后,她的眼角余光瞥到了墙上那副雷督理的半身像。   照片上的雷督理风华正茂,真是一个男性的美人。她看了又看,总觉得这样的一个人,大概是天地间的一股子灵气凝聚生成的。从他出生到现在,会有多少女人爱过   他呢?是多少女子的娇惯,才惯出了他这样阴晴不定的坏脾气呢?   其实,她也是愿意那样娇惯他的,只要他肯给她一句千真万确的准话。   她千般万种的算计,无非是要自保。她就只有这一颗心,一旦错付了,便收不回了。纵然收回,也是千疮百孔的一颗伤心了。   叶春好离了书房,自去工作。如此过了几天,她又去见了雷督理,老调重弹:“大帅,我打算另找一处房子,搬出去住。”   雷督理本是懒洋洋的躺在长沙发上,听了这话,他当即坐了起来:“为什么?”   叶春好在他斜对面的沙发椅上坐了,耐着性子带着笑容,慢慢的讲话:“原本我在这里,是以一个家庭教师的身份住下的,虽然后来我改做了您的秘书,可因为三姨太太还在,她很希望我能给她做个伴儿,我也就含糊着继续住了下去。如今三姨太太走了,我想,我也可以搬出去自住了。您千万别多想,这里自然是很好的,只是我很想有个自己的家,这是我一个小小的愿望,还请大帅能够体谅成全。”   话说完毕,她闭了嘴,等着雷督理胡搅蛮缠或者大发雷霆,哪知雷督理不假思索的答道:“可以。京津两地,我有的是房子,你尽管挑着住。”   “那也不用,我每月的薪水,根本用不完,足够租房子过日子的。”   雷督理正色答道:“家里有的是房子,你出去花钱租别人的   ?你这个天天算账的人,怎么这笔账就算不过来了?”   叶春好微笑道:“我并不是和您见外,我只是不想总这么白住,您是慷慨大方,满不在乎,我却是受之有愧。另外我又想起一件事来——您总是一边闹穷,说是没钱发军饷,一边又不把小钱放在眼里、不肯积少成多。其实您那些空置的房子,就应该好好的检查登记一次,派专人看管出租,这每年的租金也很可观,而不是那么空放着,当个玩意儿随便赏给人。”   雷督理一本正经的点头:“说得好,这个差事也归你办了。你批评我胡乱大方,我也接受。往后你住我的房子,我每个月跟你要三十块钱的房租,算我改过自新,好了吧?”   叶春好万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一时间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心里笃定了他这是要趁机对自己恶作剧,可是毫无反击的招数,只能点头,说出一个“好”字。 第三十七章 为难   叶春好凭着自己的心意,选了一处小四合院做自己的新居。   这一处居所的格局,和张嘉田的宅子十分相似,只是处处还都要小一些,分外精致。因为听差老妈子,她是一概不用,家事全是亲力亲为,所以房院窄小一点,反倒能省下她许多的打扫力气。况且再怎么小也是一座四合院,尽够她住的。四合院的左邻右舍,她虽然没有亲自去拜访过,但一看门楣,也能知道都是体面人家。   这一处房子,每月的租金是三十元钱,价格不算高也不算低,雷督理认真的向她要,她便也认真的给了出来,尽管暗暗的摸不清头脑,不知道雷督理预谋着要开个什么玩笑。而雷督理看了她这个亲力亲为的生活风格之后,笑道:“我看你像个女革命党。”   叶春好从来没接触过任何革命党,不知道女革命党是什么样子,不过依稀有一点印象,似乎那些女人都是胆大包天、颇有男子气概的,除此之外,便是成天满口理论名词,时常的要同情劳工、反抗压迫。   “您是笑我家里不用仆人吗?”她答道:“我这也并不是要标新立异,只不过我素来喜欢清静,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又没有许多家务,随手也就做了。真要是来了个陌生的老妈子,不知根底,反倒让我怪不自在的。”   雷督理微笑点头:“这样也好。年轻的人好吃懒做,我也不喜欢。”   叶春好含着笑   容,心想这位大帅怎么忽然转了性子、说起正经话来了?   叶春好开始了这独门独户的生活,十分惬意。   她本以为自己不善劳作,独自生活的初期,怕是要狼狈。哪知道这家务活做起来,并不很费她的力气,至于饮食,她既可以自己煮白米粥、做简单的小菜吃,也可以打电话给胡同口的饭馆子,点几样热菜让伙计送过来。实在不成,她这门口还有站岗的卫兵,可以兼做听差替她跑一跑腿。   房内的家具是很齐全的,尤其是卧室里还有一张金光灿灿的大铜床,铺着从美国运过来的席梦思弹簧床垫,比沙发还柔软舒适。西厢房摆了书架桌椅,则是她的书房。在那秋高气爽的天气里,她坐在桌前埋头写信,信是写给张嘉田的,字字句句都是老气横秋,教导二哥要这样不要那样,要学好不要学坏,写到一半她停了笔,因为听见了窗外的风声,觉出了寒意。   把纸笔收进抽屉,她出门去了东安市场。   她买了一打男式的洋袜子,又去买男子的卫生衣,那卫生衣都挂在店铺里,她伸手去捻那料子的薄厚,忽然见了一套尺寸小的,便也过去摸了摸,不知怎的,心里忽然想道:“这给小弟穿正合适。”   随即,她猛的收回了手,在心里粗野的骂自己:“你想那个崽子干嘛?贱!”   然后她眼眶一热,又气又恨的差点落了泪。她比那同父异母的小弟大   了十岁,太平无事的时候,一家人相处得好,她这个老姐姐疼弟弟,真像个小妈妈一般——她要是不疼他,后来也不至于那样伤心。大人坏也就罢了,怎么小孩子也能这么冷血狠心?从小到大的看着他,没瞧出他是这样的一个坏胚子呀!   她飞快的转身,也不挑选了,随便买了两套卫生衣回了家。然后坐下把信写完,她去了趟邮局,连信带卫生衣带袜子,一起被她邮寄去了文县。   这些东西,在一个傍晚,到达了张嘉田的师部。   经了他这一阵子的苦心经营,师部里面已经增了许多的人气,他一见叶春好寄来了包裹,立刻乐得谁都不想搭理了。把闲杂人等斥退了,他进了他的卧室,关上门来细细的拆包裹。   文县目前还没有通电,秋季的天又渐渐短起来,张嘉田点起了蜡烛,守着火苗读信。得知叶春好从雷府搬出来了,他高兴得一拍大腿,真是百万分的赞同;又得知三姨太太林燕侬逃了,他一撇嘴,心想这叫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接下来,他开始领受叶春好长篇大论的规劝,这规劝他读得也很有味,仿佛叶春好正坐在自己面前谆谆教导,字字句句都是有理的好话,让他怎能不听得心悦诚服?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嗓子:“报告!”   这一嗓子震得他皱了眉头:“干嘛?”   门开了,一名卫兵向内走了一步:“报告师长,师   部外头来了一位女眷,是找您的。”   张嘉田愣了:“女的?找我?”   紧接着他转身一捶墙壁,大声吼道:“马永坤,外头来了个女的,是不是你老婆回来了?”   隔壁的马永坤副官答应一声,慌忙出门跑了过来:“来了个女的?哪儿呢?”   张嘉田把信和包裹珍重放好,然后斥退卫兵,自己带着马永坤走出了师部大门。大门口左右挂着马灯照明,灯光之下,果然有个村姑模样的女人。   马永坤兴致勃勃的奔出来,然而此刻搭眼一看,立刻颓了:“不是,这不是我老婆。”   他颓了,张嘉田却是愣了,而那村姑挎着个绝大的包袱,此刻就向他低低的唤了一声:“张队长。”   灯光一跳,她露出了她的面目——脖子上那一圈烫发是剪掉了,脂粉红妆也洗干净了,一双细挑的媚眼经了风雨劳顿,媚力全无,化作了两只肿眼泡的眯眯眼,正是丑了十分的雷府三姨太太、林燕侬。   张嘉田把她审视了半天,才有勇气试探着唤道:“三姨太太?”   此言一出,林燕侬立刻上前用手捂了他的嘴:“嘘,别这么叫我,仔细被人听见!”   张嘉田被一只又软又热、带着余香的小手碰了一下,立刻就红了脸,下意识的要往后退,并且也压低了声音:“你怎么来了?”   林燕侬小声求道:“张队长,你是好人,求求你,让我进去歇歇脚吧,我真的是要累死了。”   张嘉田是完全的不想招惹雷督理的三姨太太,可又招架不住林燕侬的哀求。师部里人多眼杂,他不愿意把她往里带,站在原地犹豫了半天,末了他问马永坤:“你现在天天跟着我住师部,你那个房子是不是空着呢?”   马永坤当即答道:“师座若是不嫌那屋子脏的话,咱们现在就去!”   张嘉田知道马永坤这人脏不到哪里去,所以转身又问:“三姨——我这儿不方便招待你,给你另找个地方过夜,好不好?”   林燕侬一口答应下来,于是三人走过一条大街,便到了马永坤的住处。   马永坤和家中继母闹翻之后,便脱离家庭,在外头找了处房子安身。这房子里除了一床一桌一椅之外,是要什么没什么。张嘉田等人到了此处,先点了灯烧了水,然后才坐下开始谈话。   林燕侬把毛巾浸了热水,擦了一把脸,擦得面孔白里透红,倒是把那姿色恢复了六七分。把她那个大包袱放到床上了,她坐到张嘉田面前,低声说道:“张队长——哦不,张师长,我的事情,你知道吗?”   张嘉田摇了摇头——摇到一半又点了头:“我……不大知道,就听说你逃走了。”   林燕侬抽出手帕,轻轻擦了擦眼角,仿佛是流了泪。张嘉田见状,只得又问:“好端端的,你逃什么?”   林燕侬答道:“张师长,女子嫁男人,图的就是一生一世有依靠。我这话,没有错误   吧?”   “没错。”   “可是,你看雷大帅他是我的依靠吗?”   张嘉田的嘴唇动了动,不肯为了林燕侬批评雷督理。   林燕侬垂下头去:“我也知道我不过是个小老婆,是不值钱、没身份的。可我这条命再怎样贱,我终究也是个人呀!人家总不拿我当个人看待,我心里也是难过的呀!”   张嘉田搜索枯肠,寻找答话:“那……”   他就只搜索出了这么一个无意义的“那……”,灯光之下,他就见林燕侬的面孔渐渐紫胀起来,然而表情却是不变。   “张师长,我虽然和你没有什么深交,可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好人。有些不得见人的话,我对你说了,你大概也只会同情我,不会笑话我。实不相瞒,我年纪轻轻的一个姑娘,既肯给人做小老婆,也证明我是爱慕虚荣、贪图钱财的。可这纵然是我的一桩罪名,我也罪不至死啊!”   张嘉田扭头对着马永坤说道:“你出去待会儿,别往远走,一会儿我叫你。”   马永坤领命出去,这回屋子里没了第三者,张嘉田放松了些,小声问道:“大帅打你啦?还是又要把你送人?”   林燕侬轻轻的一摇头:“他要是拿拳头打我,拿脚踢我,我身上疼归疼,但也能忍,总不至于要逃。可他并不是那样的待我,他白天用不到我,从来不理我,这倒也好,我乐得自己出去逍遥快活,我只怕他夜里过了来,换着花样的折   磨我。”   张嘉田虽然知道男女之事是怎么个勾当,但终究是没结婚,听到这里,便是不知不觉的红了脸,又觉得尴尬害羞,又有点好奇:“他干什么了?”   林燕侬又摇了摇头:“我说不出口。总之,他不把我当个人看待,甚至我还不如一只猫一只狗。我实在受不了了,不听他的话,他便大发脾气,要杀了我。”   说到这里,她的身体开始隐隐的抖颤,声音也带了一点哭腔:“那一夜,他又往死里折磨我,我忍不得,咬了他一口,他气急了,使劲的打我,幸而那天他身边没有手枪,要不然我就没有性命坐在这里了。张师长,我并不是傻瓜,若是那阔姨太太的生活能够维持,我又怎么会这样狼狈的逃出来呢?”   张嘉田沉默片刻,问道:“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京津两地我是不敢住了,我怕他派侦探来找我。我若是被他抓回去,那一定是要死的。后来我想起来,春好说你是在文县当师长,我就偷偷的找了过来。”   “你娘家人呢?他们不管你?”   “张师长,他们把我卖给雷家之后,就带着钱回南方老家去了。他们能卖我第一次,我现在又不老丑,这样找了回去,难道不怕他们会再卖我第二次么?我终究是逃离不出这火坑啊!”   张嘉田这回听明白了:“那……你不会是要住在这里吧?”   林燕侬抬起头来,直勾勾的盯着他:   “张师长,你行行好吧!我不给你惹是非,我就静静的藏下来,等风头过了,我再想别的办法。”   “要不然,你干脆坐火车南下,到南京上海去玩一玩?”   “张师长,我求求你了。你可怜可怜我吧!我若不是实在没了法子,也不会这样厚着脸皮来找你。”   张嘉田十分为难:“那……我现在也没房子安排你,你要住,就是住在这里。”   林燕侬的脸上立刻有了一点喜色:“这里就好!这里蛮好!多谢你张师长!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人!”   说完这话,她起身向张嘉田鞠了个躬。张嘉田连忙也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唯一的感觉就是“为难”。 第三十八章 热度   张嘉田一夜没睡好,连连的做噩梦。梦里总是雷督理发现他窝藏了三姨太太,气得大发雷霆。他对雷督理的感情,并不比他对叶春好的爱情淡一毫,雷督理这样发脾气,他心里又怕又悔又愧,在梦里张开双臂拦着雷督理的路,不许人家走,嘴里还苦苦的哀求:“您别生气,您听我解释……我错了,完完全全是我错了……”   好话说了十车之后,他终于醒了,窗外的大太阳已经悬了三丈高。这样凉爽的天气,他却滚了一身的热汗。气喘吁吁的坐起来,他定神想了想,随即跳下床去,让勤务兵送水进来。   他匆匆的洗漱了,也没有胃口吃早饭,索性喝了一大碗豆浆,灌了个水饱。带着马永坤偷偷跑出师部,他去见了林燕侬。   林燕侬昨夜留宿在了马永坤那间屋子里,隔了一夜再见,张嘉田和马永坤瞧着她的面貌,都怔了一下——昨夜她来的时候,是蓬头黄脸肿眼泡的,很有一点残花败柳的可怜相;一夜过后,她把头发洗得蓬松黑亮,面孔上面抹了薄薄的一层粉,眉眼上描了一点黑色,嘴唇上涂了一点红色,加之穿了一件杏黄色旗袍,竟是变得明艳照人。见张嘉田来了,她抿着小嘴一笑,一双细眼眯起来,笑意便顺着那长长的眼尾流动了。   唤过一声“张师长”之后,她笑道:“出来这么久,第一次睡了个好觉。我也没出过远门,这   一趟到文县来,一路上都悬着心,又怕自己走错了路,又怕自己遇上了歹人。煎熬到了了不得的时候,我就给自己鼓劲,想着找到张师长就有救了。果然,我没有白受煎熬,你真是个好心肠的人。”   张嘉田本是想来把她赶走的,可是此刻这么面对面站着,人家又诚诚恳恳的说好话给他听,他那狠话藏在心中,就又有点说不出口。   “你要是住呢……”他思索着说道:“就是住这间屋子,没有更好的住处。因为我不敢公开的安置你,我怕被人知道了,去告诉大帅。吃喝什么的,包在我身上,那倒是没问题,不过,将来一旦这事闹穿了,你可别说你是来找我的,你和我可没有任何关系。”   “那自然,你肯收留我,我就感激不尽了,哪能再连累你呢?只是我住在这里,你又给我吃给我喝,这关系却是没法子彻底分清呢。”   “那好办。”张嘉田把一旁的马永坤抓了过来:“你就说这是你远房的表哥——表哥也行,堂哥也行,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你就说你是来投奔他的,以后我让他没事就过来瞧瞧,你有话,或者想要什么东西,跟他说就行,他会回去告诉我。”   林燕侬对着马永坤微笑着一躬身,颇郑重的唤道:“表哥。那我往后就叫你一声表哥了。”   马永坤像服了毒似的,面红耳赤,直着眼睛看着林燕侬,一声不吭。   张嘉田把马   永坤又一把推开:“行,那就这么办,我走了!”   张嘉田离了林燕侬的屋子,带着马永坤往师部走。一边走,他一边对马永坤讲闲话:“你看,她漂亮吗?”   马永坤似乎是毒性稍解,硬着舌头答道:“漂亮。”   “她这个人挺奇怪,一开始看着也就那么回事,但是多看几眼就觉着她漂亮起来了,可能这就叫做耐看。她那小鼻子小眼的长相,要是不耐看的话,大帅也不能要她。”   此时两人已经走出老远,马永坤的毒性解了大半,也可以侃侃而谈了:“师座你不懂,人家那眼睛可不小,相书管她那眼睛叫瑞凤眼,勾魂摄魄啊!”   “勾你了?”   “勾我了。”   张嘉田转身搡了他一把:“我告诉你你别发昏啊!那是大帅用过的娘们儿,捡剩儿也轮不到你。你有那个闲心,不如先想法子把你那个骚老婆找回来。脑袋顶上的绿帽子还没摘呢,就琢磨起别人长什么眼睛了,你这心真是够大的。”   马永坤“哼”了一声:“师座,你随便骂吧,我不往心里去的。我是受过了天大打击的人了,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去你妈的吧!”   “我连死都不怕了,我还怕你骂?无所谓,没关系。”   “你是不是得精神病了?”   “我的人生这样悲惨,疯了也正常。”   他既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张嘉田也懒怠骂个不休。两人走回了师部,马永坤虽然厌世,但喝了   一大杯茶水之后,他扛着一张死了爹的面孔,倒也正常办起公来,而且办得很不错。   张嘉田强迫自己把林燕侬忘掉。   如果把林燕侬忘掉,那么他心中就没有太大的烦恼了。雷督理还在等着他“干坏”,可是事到如今,他忽然换了主意,暗暗的想要把它“干好”,给雷督理一个惊喜。   那位一身是病的张文馨团长,自从见了钱之后,病痛自消,已经重焕青春。他心里感激张嘉田,可是因为年纪太大,不便和这位小师长拜把子,所以灵机一动,把家里十几岁的大儿子拎了出来,让他认了张嘉田做干爹。这大儿子正处在发育期,长得人高马大,嘴上生出黑黑的一层胡须,满脸此起彼伏的红疙瘩,瞧着比张嘉田还粗糙沧桑。张嘉田每次见过干儿子后,都觉着自己特别的白嫩。   张文馨成了张嘉田手中的一面好招牌,旁人见他这样的倒霉货都能重返第二春,自然眼热,一个个都换了面孔,笑嘻嘻的贴了上来。洪霄九在时,这些人都是不大受待见的,洪霄九没了,他们经了这些天的审时度势,决定另攀高枝——说起来,这回的雷氏高枝,比先前的洪氏高枝,还要高出些许呢!   张嘉田不像个军人,倒像个江湖好汉,和谁投脾气了,就当场结拜,在三天之内拜了四次把子,又连发几道急电回北京,请雷督理汇几十万款子过来充当军饷。   他这   么私自的乱搞一气,雷督理摸不清头脑,反倒有些好奇,他要钱,就给他钱,倒要看看他能做出什么成绩来。文县那边,他也是有眼线的,眼线传来的最新消息是:张师长开始招兵了。   雷督理记得自己没有说过让他招兵买马的话,不过也不想干涉。反正,他相信张嘉田不会背叛自己。只要不背叛,那他爱怎样就怎样吧!大不了就是“干坏”而已,那也没什么关系。   雷督理最近有点恍惚,所以感觉一切都像是无所谓、没关系。   十几岁第一次见到玛丽冯时,他也这么恍惚过,恍惚就是爱,他爱她,爱了好几年,费了天大的力气,终于和她结了婚。爱之深、恨之切,他起初有多爱她,后来就有多恨她,恨得一分钱都不想给她,甚至恨不得找个杀手杀了她。她终究不是他的知音,她一路娇生惯养活下来,不知怜悯、不懂世情。他偶尔不顺心对她发发脾气,她竟然针锋相对的骂回来,一点也不怜惜他体谅他。   她有时候也装聋作哑,让他一个人唱霹雳火爆的独角戏,更可恨,简直要活活的气死他。   不过,这回的叶春好,一定和她不一样。他想:趁着年纪不大,再恍惚一次,也不错。   想到这里,他忽然有点坐不住了,窗外的阳光这样明媚,让他想出去玩。玩什么?不知道,反正是要和叶春好在一起。少年人从来不专门的去想玩什么,   时光自己就会有趣的从他们身边流过去。他愿意重新再做一次少年,所以也不肯特地的去思索。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他忽然发现房内居然连一面镜子都没有。   于是他下了楼,匆匆走进客厅里。客厅里有大镜子,还有个林子枫。林子枫正坐在沙发上闷闷的抽烟,万没想到他会忽然过来,而他也不理人,大步流星的直奔了镜子。   那镜子是架亮晶晶的大穿衣镜,足以照出他的全身。他对着镜中人左看右看,又转了个身,就觉得自己还是见了老,不复二十岁时的风华,尤为可恨的是两鬓藏了几丝白发——自己正值壮年,谁许这几丝白发私自钻出来的?   他不便下令把白头发推出去毙了,只好将其暂且忽略。从脑袋再往下看,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身上的毛线背心有点多余,可把背心向上卷到腋下,他露出半截裹着衬衫的身体,腰腹立刻又觉出一阵寒凉来。忽然看到镜中的林子枫身姿苗条潇洒,他立刻回头仔细的看他,林子枫站在沙发旁,手指夹着半根香烟,当场被他看了个进退不得。然而雷督理看还不够,还要走到他面前,把他的西装下摆掀起来,看他里面穿了多少层。   “你不冷么?”雷督理问他。   林子枫摊着双臂,一只手还夹着烟卷,西装上衣敞开着,雷督理把他“开膛破肚”,解开他一粒衬衫纽扣,看见了他里面的肉。   “不   冷。”他有些尴尬,但还能保持镇定:“白天在太阳底下走,时常还觉得很热。”   “哦。”雷督理有些失落:“你身体好。”   说完这话,他生气了似的,转身就走。林子枫把香烟送到嘴上叼住了,腾出手来系了纽扣,又把西装扯了扯。重新坐回沙发上,他心里纳闷,心想这又是怎么了?   林子枫没什么事,纯粹只是想找个离雷督理近的地方坐一会儿,雷督理失落,他更失落,自觉着是个忠心赤胆的老臣,纵是把满腔热血全倒出来,也敌不过那狐媚子的一个眼神。“财神爷”怎么会是叶春好那个毛丫头呢?雷督理身边若是真有一尊财神爷,那也应该是自己啊!   林子枫觉得叶春好十分虚伪,也算不得好看,无非就是五官端正罢了。当初他看玛丽冯就是个泼妇,可泼妇还有几分真性情,这个姓叶的还不如那个泼妇。雷督理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找的这些女人,一个不如一个。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恨不得把自家的妹妹强塞给雷督理做太太——他妹妹十五了,除了有贫血病之外,在他眼中,堪称是一个完人。 第三十九章 玩笑(一)   林子枫自比朝堂老臣,看谁都是奸的,唯独自己一人最忠。当然,他给雷督理管了几年的私人财政,也揩了约有七八十万的油,从一介书生变成一尊财主,但雷督理因为这一点给他脸子看,他是不服气的——换了旁人,也许一百七八十万的财都发了,他已经算是很对得起雷督理了。   他做书生时,是个穷书生,如今有了七八十万的身家,把寡母和妹妹养得体体面面,本是心满意足的,可自从他听闻雷督理以叶春好的名字买了一座金矿之后,真如被个晴天霹雳劈了一般,心中醋海翻腾,几乎呕出酸水。思来想去的,他实在是看不出叶春好哪里胜过自己,除了她是个大姑娘,而雷督理是个男子,天然的偏爱大姑娘。   林子枫没法子改变性别去和叶春好公平一战,只得忍气吞声。傍晚时分,他离开雷府回了家,进门时瞧见妹妹站在厢房窗前,正仰着脸看树上的大喜鹊。林子枫是典型的书生相,他妹妹林胜男也是斯文娟秀,是学校里有名的林黛玉。忽见哥哥回来了,林胜男向他一笑:“哥,你今天回来得早,是不是晚上就不出去应酬了?”   林子枫把她看了又看,忽然感觉她实在是太小了,小得不知男人为何物,根本不能嫁人。自己想着把她介绍给雷督理,真是异想天开。   “不出去了,妈呢?”他问。   林胜男抬手一指正房:“屋里呢   ,弄了一对鞋面,绣啊绣的,我不让她绣,她偏不听。你说说她去,现在鞋庄里有的是绣花鞋子卖,哪里还用她这么点灯熬油的费劲儿呢?”   林子枫听到这里,不知不觉就把外面的事忘了,一边喊妈一边走向正房,进房之前又对妹妹说道:“别总在外头站着,风凉。”   林子枫心事重重的过了一夜,翌日清晨,他朦朦胧胧的醒过来,就听见房内有人在推拉抽屉,扭头看过去,却是妹妹。而林胜男回头见他醒了,便问道:“哥,你那支派克钢笔呢?”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不是在笔筒里吗?”   林胜男抬头一看,钢笔果然是在笔筒里,不禁失笑。拿了钢笔走到床前,她对林子枫说道:“你有的是好笔,这一支就给我用吧!我那两支钢笔都不好,写写就漏墨水。”   林子枫一点头。   林胜男弯腰又摸了摸他左脸上的伤疤:“颜色越来越淡了,我看再过两年,就会看不出来了。哥,天气坏的时候,你这道疤疼不疼?”   林子枫一摇头,又向外挥挥手:“上学去吧,汽车送完了你,好回来接我去衙门。”   林胜男答应一声,转身走了。林子枫看着她单薄的小背影——她身体弱,这个时候已经穿上了呢子大衣。这一点,倒是和雷督理很像。   林子枫像着了魔似的,思绪在妹妹和雷督理之间兜兜转转,直到日上三竿,他坐着汽车出门上了大街,才   稍微的清醒了些许。   雷督理的督理公署设在天津,但因雷督理本人长住北京,所以公署在北京设了个办事处,公署内的重要人物跟着雷督理来回跑,在哪里都有办公的地方。林子枫到了办事处,正是烦什么来什么——他一进门,先看见了叶春好。   他的心思,叶春好清楚得很,所以也不同他多讲闲话,只向他笑了一笑,说道:“这里有一份文件,写的是今冬发公债的事情,大帅看了一遍,说是不好,让秘书长按照这个意思,另写一份好的。”   说完,她从手提包里取出几张折好的稿纸,送到了林子枫面前。林子枫把它接了,问道:“大帅是急着要?”   “大帅没说急不急,就请秘书长酌情办吧。”   林子枫把稿纸随手递给旁边的秘书,又问:“坐坐再走?”   他这话堪称无礼,简直就是公开的撵人了。然而叶春好一派自然,就只是笑微微:“多谢好意,只是还有事情要忙,改天再坐吧。”   然后对着周围众人一点头,她款款的走了出去。林子枫待她走得远了,冷着一张脸批评道:“小小年纪,学成这个笑面虎的样子。”   这屋子里的人都是他的部下,此刻就都陪着笑容轻声附和,并且连大气都不敢出,因为秘书长的脾气一贯是酸溜溜,拍他的马屁,很容易就拍上了马蹄子。   叶春好知道林子枫对自己是又妒又恨,但是并不在乎。自从做   了雷督理的私人秘书,她真是长了无数见识,开了无量眼界,如今自己都觉着自己脸皮变厚,也不怕人看,也不怕人说。要是哪个胆子大的对她冒犯得过分了,她便索性板起脸来,正颜厉色的同那胆大之徒讲讲道理——她是个和颜悦色的人,偶尔板了脸,对比强烈,格外令人心惊,而且口齿犀利,满嘴都是堂皇的大道理,真能把人说得灰头土脸。   林子枫和一般的人不一样,而且同她在面子上还算过得去,她便退让一步,不同他计较。离了办事处,她带着几名精通商业的老顾问,又去见了天津大洋公司的总经理,要同对方谈上一谈。这大洋公司拥有上千万的资本,实力十分雄厚,若是可以拿出几十万来入股进去,不怕没有利润。   这一场非正式谈判,耗费了她大半天的精神,到了傍晚时分,她觉得有些支持不住,这才回了家去。家中冷冷清清,连只耗子都不见,反而很合她的心意——她在外面交际一天之后,真是除了吃饭喝水之外,再也不想开口说半个字了。   坐在椅子上歇了片刻,她换了一身家常衣服,又系了一条围裙,走去厨房做晚饭。她这房子有一个极大的便利之处,便是安装了自来水管道,用水又方便、又洁净。烧火用的煤块整整齐齐的装在铁桶里,也没有煤灰污染环境。她蒸饭煮汤,用汤泡饭,清清静静的吃了个   八分饱。等她慢悠悠的将碗筷也收拾洗刷完毕了,窗外天色已经黑透,她铺床展被,这一天也就将要宣告结束了。   临睡觉前,她坐在床边翻一本外国画报,睡裤的裤管挽到膝盖,两只赤脚踩在一盆热水里,因为白天没有一刻光阴是虚度的,所以精神充实,内心坦然,一点波澜和烦恼都不生。倒是院子里猛然响起的一嗓子“报告”,把她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什么事?”   卫兵懂规矩,知道这叶秘书的闺房是不便靠近的,所以只站在院门口说话:“白副官长来了,给您送了一瓶酒。”   叶春好听了这话,莫名其妙。连忙把脚擦了擦穿上拖鞋,她也来不及修饰,只把衣帽架上的一件呢子大衣取下来,当成斗篷将自己笼统的一裹,然后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刚一出门她就打了个大寒颤,原来这深秋的夜里已经有了冬意,而她还赤着两只脚呢。幸而院子小小的,她快跑几步就到了院门口,院门外停着一辆汽车,汽车的车灯雪亮,而一个军装男人倚着车门站着,见她出来了,马上迎上前来:“抱歉,叶小姐,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   叶春好拢着大衣,也是微笑:“白副官长,没关系的,我也还没有睡觉。”   白雪峰从大衣怀里取出一只用花纸包裹了的大玻璃瓶:“大帅得了几瓶好葡萄酒,让我送一瓶给你。”   叶春好冻得恨不得原地乱   跳,也顾不得礼貌了,一把将玻璃瓶接了过来:“多谢白副官长,也请你替我感谢大帅。”   白雪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做出了惊讶表情:“哎哟,叶小姐,你就这么走出来了?这可是要冻坏的,快请回去,快请回去!”   叶春好连连点头:“好好好,那么我们明天再会。”   说完这话,她习惯性的站着不动,等着白副官长上汽车,站了约有五六秒钟,她忽然想起自己稍微怠慢对方一点也不妨事,便跺着两只冰块一样的赤脚,踩着拖鞋踢踢踏踏的转身回了院子。然而就在她这么回转身体的一瞬间,上房卧室的电灯还灭了——这屋子的电线仿佛是有点问题,上个月刚搬进来时,也无端的停过一次电。   停电就停电,横竖不耽误她睡觉。哆哆嗦嗦的一路跑回了房内,她先把那瓶葡萄酒往窗台上一放,随即脱了大衣挂回衣帽架上。搓着双手走到床前,她摸黑用脚把脚盆拨到一旁,然后掀起棉被边往床上一滚——   她滚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她惊骇得尖叫了半声,因为半路被一只手捂住了嘴。狂蹬乱打的翻下床去,她的一条胳膊还被那人攥着,无论如何挣脱不开。对着窗外喊了一声“救命”,她不假思索的运足力气,对着床上那人狠抡了一巴掌!   “啪”的一巴掌拍出去之后,抓她胳膊的那只手松开了。   不但那只手松开了,那个人也从床上   跳了下来。她在慌乱中一脚踩进脚盆里,当场向后摔了过去。后头有墙挡着,她没有摔成仰面朝天,可后脑勺撞到了墙壁上的电机开关,房内电灯骤然就放了光明。   原来并没有停电,是床上那人偷偷的关了电灯。而床上那人捂着脸往外走,正是雷督理!   叶春好愣了愣:“大帅?”   雷督理本来像是要走的,听了这一声呼唤,他犹豫了一下,却又转过身来,怒气勃勃的质问:“我和你开玩笑,你怎么还真打?”   说完这话,他放下手,右脸上果然印了个通红的巴掌印,并且五指分明。   叶春好看看他,再看看淌了满地的洗脚水,再看看一塌糊涂的床单被褥,足有半分多钟没说出话来。半分多钟之后,她缓过气回过神,这才怒道:“岂有此理!天下哪有这样的玩笑?” 第四十章 玩笑(二)   叶春好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穿着贴身衫裤站在灯下,裤腿挽到了膝盖上,小腿和脚丫都冻得白里透紫。半截手臂露在外面,手腕子上印着通红的手指痕迹,是被雷督理方才没轻没重攥出来的。一颗心在腔子里扑通扑通大跳了许久,始终不能平静,让她气也喘不匀,头脑都发昏。她活了二十年,还没有受过这样大的惊吓。抬眼瞪着雷督理,她见雷督理今晚也与平日不同——今晚是特别的冷,他反而是穿得特别的单薄,好像是临时从舞场里跑出来的,倒是显得很有精神。大概是从小活到大,他今夜也是第一次挨大嘴巴,所以站在她面前,他那脸上神情不定,仿佛随时预备着大发雷霆。   两人对峙了好一阵子,末了雷督理一翘嘴角,忽然笑了一下:“吓着了?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本是想和你闹着玩。”   叶春好相信他没想——也没有必要——对自己行非礼之事,但还是又过了好几分钟,她才再次说出话来。她指着大床问道:“你是穿着鞋子上去的?”   雷督理一点头。   叶春好不能骂他,更不能打他,可心里实在是气得很。一脚把脚盆踢到床底下去,她光着脚走到床边,连撕带扯的把床单拽了下来:“全都让你踩脏了!”   她对着床单和棉被发火,把它们扯下来乱叠一叠,全扔到了外间的椅子上。扔了旧的,再铺新的,她累得气   喘吁吁,脚和腿都冷得像冰,头上却是热得冒了汗。雷督理站在一旁看着她,说了一句“把鞋穿上”,她充耳不闻,也不理他。最后把大床重新铺齐整了,她停了动作告诉雷督理:“大帅请走吧!我要休息了!”   雷督理坐在桌旁,扭头看着桌面答道:“汽车都走了,我怎么回去?”   “你是怎么来的,你就怎么回去!你总没有留下来不走的道理!”   雷督理聚精会神的研究着桌面纹路,似乎入了迷。   叶春好累得站不住了,一转身坐到了床边:“你是怎么来的?我没有见你进门呀!”   雷督理这才又恢复了听觉,抬头答道:“我买通了你的邻居,从隔壁翻墙过来的。”   叶春好听了这话,又是一阵气恼——这是有身份的人该做的行为吗?怪不得白雪峰无缘无故的送来一瓶酒呢,合着是受了他的命令,要对自己行调虎离山之计呀!   雷督理顺势环顾了房内情形,然后起身走到脸盆架前摘下一条白毛巾,递向了叶春好:“擦擦你的脚,上床躺着吧。”   拿着毛巾等了片刻,他见叶春好不理睬自己,索性弯腰抬起她一条腿,亲手去擦她的赤脚。叶春好立刻把脚往上缩:“那是我擦脸的毛巾!你——你真是的!”   她把两条腿全伸进了棉被里,不许他再触碰自己。而雷督理把毛巾往洗脸盆里一扔,对着叶春好叹了一口气:“我这玩笑,开得真是   糟糕。”   叶春好抱着膝盖垂着头——她先前发现雷督理的身后藏着个花花公子的影子,现在一看,原来花花公子背后,还藏着一名大号的顽童。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多庄重。”她低声说:“现在简直是变了一个人。”   雷督理走过来,在床边也坐下了:“我那时候当你是个外人,当然和你生分一点。”   “那你现在也依然当我是个外人吧。”   雷督理摇头一笑:“这我办不到。”然后他哆嗦了一下:“你这屋子里有暖气没有?”   “有,但还没到烧暖气的时候呢。”   雷督理扭头对她说道:“好冷。”   叶春好不看他,把脸扭开:“你既然怕冷,为什么今晚还要穿得这样少?”   雷督理笑了笑,不回答,抱着胳膊又打了个冷战。叶春好看他冷得难受,就想催他回家去,哪知话未出口,他先站了起来——站起来,脱了西装上衣往床尾一扔,又把领带扯下来,随手挂上了床头栏杆。坐下去双脚一蹭脱了皮鞋,他往床上一躺,又扯过棉被往自己身上一盖,盖得严丝合缝,只露出一个脑袋,态度是相当的大方,相当的自然。   叶春好再一次目瞪口呆:“你干嘛?”   雷督理反问道:“难道你忍心让我就这么冻着?”   “我忍心!”   “你忍心,我还不忍心。”他对着叶春好说道:“方才那个玩笑开得不好,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你也不要生气了   。你躺下,我们说说话。”   一边说话,他一边伸手去拉叶春好的胳膊。叶春好狠狠一甩手,硬把他的手甩了开。他愣了愣,随即起身抓住她的肩膀,一把将她摁倒在了床上。叶春好也不同他撕扯反抗,只恶狠狠的瞪他,哪知他更委屈、更有理:“全天下的女人里,数你对我最坏!”   “你胡说!”   “那你怎么不听我的话?”   “你这话我没法子听!大半夜的跑到我房里来吓唬人,我恼了,你还不走,还要睡我的床,还要让我给你好脸色看,恕我实在办不到!”   “你的床我怎么睡不得?”   “你这要么就是孩子话,要么就是胡搅蛮缠!我又没有嫁给你,怎么可能让你在我屋子里过夜?我的名誉还要不要了?”   “你要名誉有什么用?你不是终生不嫁男人吗?”   “你又说这种不讲理的话!”   “你握住我的手!”   “为什么?”   “我的手要冻僵了!”   他把自己的双手硬伸到了叶春好面前,叶春好抬手要挡,然而手指碰到他的手背,她发现他的手确实是凉如冰。忽然想起他当年曾经掉进冰河里、落下了畏寒的病根,她略一迟疑,心一软,便还是把他的双手捧住了。   她的手掌是柔软温暖的,微微有点汗津津,仿佛有无限的延展性,可以包裹住他的大手。不动声色的向后躲了又躲,她只肯给他这一双热手。然而被窝里的温度的确是渐渐升了上   来,她的热力终究是也温暖了他。   冷不丁的打了个喷嚏,雷督理把下半张脸都缩进了被窝里:“我大概是冻着了。”   叶春好“嗯”了一声。   雷督理又道:“你真的是对我太坏了。”   这句话被他说得又认真又平淡,不像是在说人情,而像是在讲真理。叶春好懒怠和他争辩,索性拿出了哄小弟弟的耐性,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难道比玛丽冯还坏?”   “刚结婚的时候,她对我很好。”   “那后来怎么又要和你离婚?”   雷督理望着她微笑,不说话。   “燕侬不是也不要你了?”   “那样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她是死是活、要不要我,都没关系。”   叶春好忖度了片刻,把个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拿了出来:“燕侬确实是逃走了,对不对?你没有……没有伤害她吧?”   “放心,她又没给我带绿帽子,我犯不上要她的命。”   然后他向前挪了挪:“老提那些女人干什么?说点别的。”   “没什么可说的,我只希望你回家去睡觉。你若不肯,那我没有力气扛你出去,只好出去打地铺。”   “你敢!”   “那你不要说话,闭了眼睛睡觉。”   雷督理果然乖乖的闭了眼睛,半晌不说话。叶春好轻轻放开了他的手,他也没反应。叶春好静听了片刻,听他呼吸深长,竟然似是真睡着了。   她推开棉被坐起来,心想自己要么是换个房间打地铺,要么是出去住旅馆——   这个天气打地铺,真和受刑差不多,出去住旅馆呢,一个孤身女子,也不很方便。要么就是去个豪华的大饭店,开个房间过一夜,不过自己若是这么走了,雷督理睡醒之后,必定又要发小孩子脾气。孩子脾气配上无法无天的权势,简直可以酿出一场大灾难。   思来想去的,她犹犹豫豫,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他睡暖和了没有?”   一只手从被窝里面伸过去,做贼一样的碰了碰他的手,然后继续深入,摸了摸他的腰。手不是那样的冰冷了,可是身上也没有什么热气,她收回手,想了想,随即四脚着地的爬到床边,伸腿下床穿了拖鞋。   取下大衣披了上,她推门走了出去,一阵子之后回了来,手里多了一只滚烫的橡胶热水袋。站在床边把棉被掀起来,她刚要把热水袋放进去,可是动作停了停,她放下棉被,转身走去打开柜子,窸窸窣窣的翻找出一条大毛巾,把热水袋包裹了两层,然后才又掀了被子,把它放到了雷督理身旁。热水袋是她新买的英国货,预备着天冷时用的,哪知道它第一次灌热水,温暖的却是雷督理。不过家里还有一只旧些的汤婆子,也可以用,她打算带着汤婆子去厢房打地铺。   可是她刚要转身,床上的雷督理忽然说了话:“算你对我还有几分好心。”   叶春好叹了口气:“我不好,全天下数我待你最坏。”   “你怎么还不上来?”   “你这可真是太欺负人了!”   雷督理猛的坐了起来:“我一手指头都没碰过你,你反倒冤枉我起来了?”   叶春好顶怕他说出“冤枉”二字,一旦这两个字出了口,便表示雷督理真动了气——不管他有理没理,反正他是觉得委屈了,他非给自己伸冤不可。而雷督理向后退出老远,把自己方才睡过的位置让了出来:“来。你上来!你不上来,我就下去拽你。”   叶春好又叹了一口气。   雷督理躺了半天,却并未把那一处被窝焐暖分毫,叶春好瑟缩着躺了下去,和雷督理之间隔着个大热水袋。雷督理问她:“你信得过我吗?”   “信得过信不过,又有什么分别?你又不尊重我的意见。”   “少废话!我只问你信不信我。”   叶春好沉默片刻,因为真是懒得再叹了,所以干脆低声答道:“我信你。”   一只被热水袋烫暖了的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雷督理闭了眼睛,仿佛终于心满意足:“那你就不要闹了,我们睡吧。”   雷督理这一夜,堪称是一位蛮不讲理的正人君子。   他睡得很规矩,直到大天亮才醒。竖着满头短发坐起来,他看见了床前的叶春好。叶春好早穿戴利落了,头脸也十分洁净,只是眉尖蹙着,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愁容。好像老娘看淘气儿子似的,她就这么无可奈何的看着他。   他揉了揉眼睛,嘀咕道:“打电话让雪峰过来,我要起床。”   叶春好知道白雪峰叫名是个副官长,其实工作等于雷督理的贴身仆人,也正是因为他伺候得格外周到,才有了如今仕途上的发达。把一双拖鞋踢到床前,又把一支新牙刷蘸了牙粉架在暖水杯子上,她唉声叹气的说道:“你这样子在我家里赖了一夜,我真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了,还有什么面目见白副官长。我来照顾你刷牙洗脸吧,拜托你不要再同我捣乱了。” 第四十一章 寒意   雷督理刷牙洗脸,与此同时,叶春好提着一只精钢锅子,站在院门口左右为难——她想支使门口站岗的卫兵跑一趟,用这锅子买些热粥小菜回来,可是看着卫兵那不干不净的粗手,她又信不过对方的卫生状况。回头往屋子里看了一眼,她把心一横,决定还是亲自跑一趟。   她端着小锅出了门,刚要迈步小跑,冷不防的一抬头,却是看见了白雪峰。   白雪峰单枪匹马的站着,望着她眯眯的微笑,叶春好一愣,又见他身边没车没马的,便有些摸不清头脑:“白副官长?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白雪峰答道:“刚过来。”   叶春好这时才想起来红脸:“你来得正好,快请把大帅带回去吧!”   白雪峰笑着摇头:“我还是再等等为好,大帅叫我了,我再过去。”   叶春好不便逼迫白雪峰如何如何,又急着去买早点,故而匆匆又道:“外面太冷,请进去坐坐吧!请原谅我实在是没有时间招待你。”   白雪峰摆了摆手:“叶小姐,你忙你的,不必管我。”   他这话说得和颜悦色,叶春好见状,索性也就由他去。而等她端着一小锅热豆浆跑回来时,白雪峰已经无影无踪。   豆浆滚烫的,她又着急,泼泼洒洒的倒进碗里,烫得她咝咝吸凉气。除了豆浆,她还买了烧饼包子,把这两样也用白瓷盘子装好了,她把它们一样一样的端进了正房堂屋。   雷督理已经洗   漱完毕,通过大开的卧室房门,她瞧见他坐在自己的梳妆台前,把那台子下面的小抽屉全打了开。这人连她的信都要拆开来看一看,自然也饶不过她的家具抽屉。她不管他,自顾自的出门又去拿来了碗筷:“大帅——”   卧室传出了雷督理的声音,漫不经心的:“我没名字吗?”   叶春好用一只长柄勺子往小碗里舀热豆浆,垂头唤道:“宇霆——”   雷督理的声音又飘出来了:“怎么什么都没有?”   叶春好确实是“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瓶雪花膏。放下长柄勺子走到卧室门口,她说道:“你来吃点东西,吃饱了就回家去吧。”   雷督理起身走向了她,一边走一边搓手:“好冷。”   叶春好见他穿得单薄,就又问道:“你是个最怕冷的人,这时候人家都往多里穿,你怎么反倒减了衣服?”   雷督理笑了笑,没说话。走过来在桌前坐下了,他看了看桌上的烧饼包子,叶春好站在一旁,有些紧张,因为知道他平时吃的好喝的好,这样的早点一定不入他的眼。   “我手笨,做饭做菜都慢得很,所以就出去买了点儿。你要是不爱吃,那就喝碗豆浆暖暖肠胃吧!”她喃喃的说。   雷督理端起小碗,喝了一口:“确实是冷,我简直没法子出门。你打电话给雪峰,让他带衣服来接我。”   “说起来,我刚才在门口看到白副官长了,可是一转身的工夫,他就   不见了。”   雷督理说道:“管他是在哪里,让他过来就是了。”   叶春好心想我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如何打这个电话?不过她也懒怠和雷督理讲道理,他让她打电话,她便走去摘下电话机,要通了雷府的号码。   白副官长果然不在府里,但接电话的仆人给了她一个号码。她按照新号码又打了一次电话,这回是白副官长本人接的电话。听了叶春好的话,他连声答应,说自己“马上就到”。叶春好挂断电话,走回来也在桌旁坐下了,一时间没有话说,竟是看着雷督理出了神。   雷督理喝完了那碗豆浆,抬头忽然和她目光相对,不禁愣了一下,随即又是一笑:“夜里没睡好吧?”   叶春好回过了神,有点不好意思:“你要是真心为我好,就请再也不要这样胡闹了吧!”   雷督理收回目光,盯着面前这只空碗:“我若是喜欢上一个人,就总想和她尽量的亲密。精神上要亲密,身体上也要亲密。”   这话刚说完,白雪峰抱着大衣进来了。   叶春好吓了一跳,感觉他简直是从天而降一样。而雷督理站起来,一边把手伸进大衣袖子里,一边说道:“你想想我说的话。我认为我这番话没什么问题,你若是诚心待我的话,就应该也同意。”   然后他也不系扣子,迈步就要往外走。叶春好追到门口,见院门外分明没有汽车,便问道:“你怎么走?”   雷督理   抬手向院墙一指:“我住隔壁,出门拐弯就到了。”   “你住隔壁?”   雷督理打了个喷嚏:“对,我住隔壁。”   叶春好发现雷督理并非冻昏了头,他当真是住到了自己的隔壁。   这一条胡同的房子都是他雷家的,他当然可以挑着住。不过舍弃了那样王府一般的大宅子,跑来住小四合院,怎么讲都是一件夸张的举动,这夸张的举动,当然是为了她而做的。   勤务兵跑来她这里,抱走了昨夜换下来的床单被褥,又传了雷督理的话,说是家务事可以都交给他那边的仆人去做,她不必亲自动手。她听了,没什么可讲的,看那勤务兵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就抓了一大把奶糖给了那孩子。   小勤务兵欢欢喜喜的走了。她独自坐在屋子里,依然是没什么可讲的。坐了片刻,她冷不丁的站起来,又走回了卧室。大床上还凌乱着,她脱了外面衣裳,往被窝里一钻。被窝里余温尚存,是雷督理的余温。   除了他的温度,还有他的气味。叶春好闭了眼睛,只觉得心痛——他时常就会让她心痛一阵,他待她好的时候,她尤其容易痛。   她知道这痛源自何处——她想要他,又不敢要他。可望不可即,可即不可得,一颗心被一场火烧灼着,怎么可能不痛。她想他如果不是什么督理大帅就好了,不要是督理大帅,也不要是什么少爷公子,她只要他是一个赤条条的   人。   她宁愿养着他,辛苦也认了,吃亏也认了。不是常有姨太太养小白脸的新闻传出来吗?姨太太能养男人,她自然更能。她独来独往无牵无挂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谁管得着?   她在被窝里胡思乱想,想到最后,却是清醒起来——她不能总这么自己熬着自己,爱与不爱,她都要迅速做出个决断来。   与此同时,她的邻居倒是意态悠然,很平静的躺在浴缸里泡澡。叶春好没睡好,但他睡得挺好——比独自一人时睡得好,这更证明了叶春好和他有缘,他俩注定是该同床共枕的。   白雪峰托着大浴巾走了进来,雷督理扭头看了他一眼,他接住了这一眼,立刻站住,含着笑容说道:“卑职给大帅道喜了。”   雷督理坐了起来:“你这话,说早了。”   白雪峰放下浴巾,挽起袖子拿起毛巾,走过去弯腰给雷督理擦洗后背:“难道是叶小姐执意不肯?”   “她不肯,我也不急。”   “看来在大帅心中,叶小姐真是与众不同的。”   “也不知道她领不领我的情。”   “叶小姐冰雪聪明,一定知晓大帅的心意。我们就静等着吃大帅和叶小姐的喜酒了。”   雷督理听到这里,忽然打了个喷嚏:“姓张的小子最近有信儿没有?”   “您说张嘉田?没有。”   “他死在文县了?”   白雪峰赔笑摇头:“那当然不能,不过他不回来也好,他不是说自己非叶小姐不娶么?   ”   雷督理沉默片刻,末了抬手拍出一朵大水花:“他他妈的爱娶不娶!”   “但张嘉田自然是不敢和大帅争的。”   雷督理转身扬了他一脸水:“你哪来那么多废话!滚出去!”   白雪峰抹着一脸洗澡水,刚滚出了没有半分钟,就被雷督理又叫了回去。雷督理刚打了第三个大喷嚏,明显是有点紧张:“去,去叫医生!我一定是感冒了!”   白雪峰知道雷督理极其惜命,能从感冒联想到肺炎,再从肺炎联想到死亡,所以急忙出门接了医生过来。医生给雷督理量了体温,听了心肺,看了喉咙舌头,末了嘱咐他吃片阿斯匹灵,暖暖的睡一觉。   雷督理当即吃药睡觉,棉被盖得极严,把嘴唇都遮了住,只是双目炯炯的,实在睡不着。就在这时,白雪峰推门又进来了,在床边俯下身报告道:“大帅,张嘉田来了。”   雷督理向下一扒棉被:“谁来了?”   白雪峰微微的有点苦笑:“张嘉田,张师长,坐半夜的火车回了京,上午到府里找您,没找到,就一路打听到这里来了。”   雷督理把棉被重新扯了上去:“让他进来。” 第四十二章 乱麻   张嘉田大步流星的进了卧室。   他知道雷督理这人比较懒,能躺着就不坐着,可是没想到在自己离去的几个月里,他变本加厉,竟在大白天里躺进被窝去了。及至听闻雷督理生了病,他立刻像个孝子似的紧张起来:“病了?什么病?怎么病得连床都起不来了?”   雷督理缩在被窝里:“感冒而已,也并不是起不来床,我只是愿意躺着。”   张嘉田蹲在床边使劲的搓手,把一双冷手搓得热了,然后去摸雷督理的额头:“好像是有点儿发烧。”   雷督理近距离的看着他,就感觉这小子大概在文县活得不易,因为眼睛和嘴唇都是干巴巴的,显出了几分沧桑相。   “你怎么回来了?”雷督理问他。   张嘉田收回手,笑了:“我实在是想回来瞧瞧您,可您又总不叫我回,我等得忍不住,就大胆抽了个空,自己悄悄回来了。”   “你回来了,文县那边留人管事了吗?”   “留了。我在那边也交了几个好朋友,都能信得过。”   “文县现在怎么样?你接连跟我要了三四十万,都花到哪里去了?”   “那三四十万我都当军饷发下去了,那儿有一帮杂牌军,洪霄九在的时候没给过他们什么好脸色,如今我来了,不但拿他们当人看待,还给了他们这么多钱,他们都要乐疯了。”   说到这里,他自己“嘿嘿嘿”的笑了几声,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们跟着我有好   处,又看我这人挺好相处,就全跟着我混了。”   “那我还总得拿钱喂着他们?”   张嘉田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他们有了枪炮,自然会去找洪霄九的老部下抢地盘,有了地盘就有钱了。再说他们都特别穷,比我当初还穷,人穷志短,给他们仨瓜俩枣的,就够让他们卖命了。”   说到这里,他见雷督理一皱眉头,正是自己说得忘情,竟把唾沫星子喷到了雷督理的脸上。连忙伸手把那点唾沫星子擦了,他有点不好意思:“我不说了。”   “想说就说。”   张嘉田在地上盘腿坐着,坐得挺稳当:“大帅,我走之后,您让谁接替我了?”   “尤宝明。”   “是小尤啊……大帅,那您说说,小尤和我,谁好?”   雷督理看着他,看他风尘仆仆兴致勃勃的扯闲篇,好像自己这里是他的娘家一样,原来就偶尔欠缺规矩,现在更野了。这样赤胆忠心的野小子,真是让他无可奈何。   “小尤办事不比你差,只是性情比你木讷一些。”   “那就是不如我了?”张嘉田很高兴:“大帅,将来还是把我调回来吧!我在文县住不惯,天天想您。”   “是想我吗?”   “是。”   “没别人?”   张嘉田舔了舔嘴唇,又抬手挠了挠后脑勺:“还有春好。”   雷督理瞪了他一眼,他以为雷督理是嫌自己油嘴滑舌,所以“嘿嘿嘿”的又傻笑了一通,雷督理忍不住也笑了一下,如果没有   叶春好,那么他真是喜欢这小子的。叶春好,他是志在必得,张嘉田,他也舍不得放弃,他想自己须得找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这话用来形容他和张嘉田的关系,当然是不大合适,不过大意思是不错的,对待完全忠于他的部下,他素来也是真动感情。   张嘉田这时又问:“大帅,您不在家里呆着,怎么搬到这个小地方里来了?”   “家里太冷清,住着没意思,不如过来和春好做做邻居。”说到这里,他略一思索,换了话题:“你让雪峰带你去吃早饭,吃过了,可以去看看春好在不在家。晚上回我这儿来,我还有话问你。”   张嘉田听了这一番话,只记住了两点,一点是吃完饭可以去看春好,另一点是接下来他自由了,可以玩到晚上再回来。这两点都够令他高兴的,所以他痛快答应了一声,高高兴兴的爬起来走了出去。   张嘉田知道叶春好搬了家,并且还把她的住址写在了一张小纸条上,生怕自己的记忆一时失误,回来之后会找不到她。白雪峰见他从雷督理的房中走出来了,便招呼着他来吃早饭。   张嘉田也知道自己应该先吃早饭,可是一想到叶春好已经近在咫尺,一颗心就在胸中怦怦的乱跳,莫说饭,连口水都喝不下,精神全贯注在两条腿上,恨不得立刻拔腿就跑。   于是三言两语拒绝了早饭,   他如愿以偿的迈开长腿,一溜烟的就跑到叶春好家中去了。叶家门口的卫兵眼看着他是从隔壁大门里出来的,绝非闲杂人等,所以也没拦他,由着他长驱直入,一边喊着“春好”,一边大步流星的冲进正房里去了。   他进门时,叶春好还躺在床上发闷,忽然听见了他的声音,她当即坐了起来,隔着半开的房门,她惊讶的“呀”了一声:“二哥?”   紧接着她跳下床去:“你别进来,等我自己出去!”   张嘉田见她果然在家,越发的欢喜:“春好,你也睡上懒觉了?你没想到我能回来吧?”   叶春好飞快的穿上了一件夹旗袍,又抓起梳子在头上草草梳了几下。这回走上前去打开了卧室房门,她将张嘉田上下看了看,然后笑道:“二哥,你怎么瞧着像是长大了一些呢?”   张嘉田也笑了:“我这么大了,还能再长?”说完他伸了脑袋往内瞧:“哦,你这儿是正房三间,中间做会客厅,这一间是卧室,那一间呢?”   叶春好回身去叠被:“那一间空着呢,屋子太多,我根本也住不过来。二哥,你怎么忽然回来了?也不提前来封电报。”   张嘉田觉得这卧室里有香味,身不由己的就要往里走:“我本来也没打算回来,还是昨天晚上我在师部里喝酒,喝多了,借着酒劲跑到火车站,上了火车就回来了。”   叶春好弯腰收拾着床铺,眼角余光瞟到他   在屋子里来回的乱晃,便说道:“二哥,你自己找地方坐。”   她的意思是让张嘉田到堂屋里坐,那里桌椅俱全,又够宽敞。然而张嘉田会错了意,竟是一屁股坐到了她的床上。叶春好暗暗的叹了口气——张嘉田一身风尘,她今晚大概还得换一次床单。   哪知张嘉田坐了没有几秒钟,忽然又站了起来:“糟糕,我身上不干净,坐脏了你的床。”说完这话,他转身弯腰去掸那床单,掸了几下之后,他一抬头,动作忽然停了。   他看到床尾栏杆上搭着一条领带。   领带绝不是新领带,上面还留着一只领带夹。领带夹亮晶晶的,是白金镶钻石的高级货,他没有证据,可是一瞬间便想到了雷督理——雷督理穿戴讲究,像个女人一样,身上总有这些昂贵的小零碎。   若是放在先前,他一定要放开嗓门质问叶春好了,可随着钱权二势的增长,他反倒怂了,愤怒疑惑搅成一团被他囫囵着咽下去,吐出来的话则是语气天真:“哟,这是谁的领带?”   他感觉叶春好是明显的一僵。   那一僵也许不到一秒钟,也许很漫长,他说不准,他没了判断力,只剩了直觉。   这时,叶春好直起腰回答道:“你看是谁的?我总不会戴这东西。”   张嘉田逼着自己笑了一下:“我上哪儿猜去。”   叶春好答道:“是大帅的。他早上过来问我一桩事情,他刚来不久,白副官长也   抱着大衣过来了,说是怕他冷。结果他们两个人刚走,我就在地上发现了这条领带,赶紧捡了起来。白副官长不打领带,所以我猜这东西一定是大帅的。”   “哦……”张嘉田点点头:“那可能是老白没留意,把领带裹进大衣里了。大帅有什么事情,要这么早就过来问你?这不是耽误你睡觉吗?”   “没耽误,我向来都起得早,只不过刚才忽然有点犯懒,才上床睡了个回笼觉。”   “嗬!那可真巧。我回来之后先去见了大帅,他也在被窝里躺着呢。不过他不是睡回笼觉,他是冻着了。”   叶春好觉着他是话里有话,但是只做不知,出门又去收拾堂屋桌子。张嘉田跟出去,就见那桌子上摆着一大盘子烧饼一大盘子包子,餐具也是两套——但他没有再问。   不必问了,纵然是问,叶春好也一定有滴水不漏的回答。把满心的乱麻往下压了压,他说道:“你先忙你的,我走了。”   叶春好立刻回了头:“走?要回家去吗?”   张嘉田答道:“我是想去澡堂子洗个澡剃剃头,然后见见老朋友去。等你白天忙完了公事,我也见完了朋友,到时候咱们都闲下来,我再来找你。”   叶春好点了点头,有心让他只见好朋友,不要见那些狐朋狗友,可是转念一想,自己都觉着自己太絮叨,便只答道:“好。不过你还是先回家换身厚衣服吧,这几天北京冷得厉   害。”   张嘉田答应一声,转身离去——他要找个安静地方,把自己这满心的乱麻理上一理。 第四十三章 玻璃人   张嘉田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   他是穿便装回来的,现在看着只是个少爷先生的模样,在街上怎么逛都不会惹人注目。自从他出人头地之后,先前的穷朋友,他便断了联络,富贵朋友倒是交了一大群,然而没有一个是可以拉过来说说知心话的。眼看前头有一家大酒缸,他差一点就要拐进去喝两盅,人都走到门口了,他硬生生的管住了自己的腿,不许自己往里进——他饶是一身灰,灰尘下面也还是英国呢子的西装大衣。他这样堂堂的一个大师长,能往这大酒缸里钻吗?他就是借酒消愁,也犯不上往这里来呀!   他一转身,快步走离了那平民世界,跑去东安市场一带,钻咖啡馆去了。   独自坐在咖啡馆里,他点了一份大菜和一杯威士忌,一边慢慢的吃喝,一边沉沉的想心事。叶春好再精明能干,也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雷督理又不傻,怎么就非要提拔她做秘书?做了秘书还不算,还要委她以重任,听说还以她的名字买了一座金矿——他对他前头那个太太这么好过吗?他对林燕侬这么好过吗?   提拔她,抬举她,她搬了家,他也搬家,还特地要追着她做邻居。“特地”二字可不是他胡说八道,雷督理现在住的那一处宅子,真不是什么顶好的房子。就算他嫌家里冷清,想要换个环境,也犯不上换到那里去,除非是别有所图,而且所图   之物还一定是相当的诱人,否则凭着雷督理那个好享受的性格,绝不可能放弃雷府那样舒适的生活。   但是……   张嘉田又犯了疑惑:凭着雷督理的权势,他有必要这样苦追叶春好吗?叶春好自然是好的,不好的话,他张嘉田也不会这样念念不忘,可雷督理如同此地的皇帝一般,他看上了哪个女人,直接发一句话就是,何至于这样大费周章?叶春好不过是个连家庭亲人都没有的孤女,雷督理还怕得罪了她不成?   这么一想,前头的怀疑又像是没道理了。叶春好那一头,他拿不准,毕竟嫁人不嫁人,今天嫁还是明天嫁,都是她自己做主,没有人约束她;可雷督理这一头,他是相信的。雷督理知道他爱叶春好爱得要魔怔——雷督理知道他的一切心事,他在雷督理面前,就是个透明的玻璃人。雷督理对他这么好,怎么可能为了个女人把他这个玻璃人打碎?   把剩下的小半杯威士忌推了开,他不喝了。这酒喝得没意思,他要借酒消去的那个愁,不过是一场捕风捉影。   张嘉田回家去了。   他在家里睡了小小一觉,然后跑去澡堂子大洗一场。傍晚时分,他焕然一新的回到了雷督理面前。   雷督理总算下了床,正在吃晚饭。晚饭摆在堂屋里,天花板垂下五百支烛光的大吊灯,灯下的雷督理完全的沐浴在了光明中,瞧着像个热爱喝粥的神祗。张嘉田   望着他愣了愣,看他穿着一件孔雀蓝的厚呢子西装上衣,衣服笔挺、一尘不染,里面向外翻出雪白浆硬的衬衫领子,系着浅黄色的织锦领带,粉钻的领针与袖扣反射灯光,熠熠生辉。   张嘉田第一次见识雷督理这种花里胡哨的形象,灯光之下,堪称是“艳光四射”,看得他简直憋不住笑。雷督理守着一大碗白粥,见他神情古怪,便问道:“你笑什么?”   张嘉田垂手站在桌前,老实答道:“我看大帅今天穿得太漂亮了。”   雷督理正在低头喝粥,听了这话,他一舔嘴唇一扔勺子,也笑了:“他妈的,拿老子开心。”   “不敢不敢,我是说真的。”   雷督理拿过餐巾擦了擦嘴,从白雪峰手中接过了一杯茶,慢慢的喝:“你吃过晚饭了吗?”   “吃了。吃完才过来的。”   “见着春好了吗?”   “上午见了一面。”   雷督理不再说话了,一口气喝光了那一杯热茶。然后站起身来说道:“你到房里去等我,我有话问你。”   然后他转身走进了旁边墙上的一扇门内。张嘉田摸不清头脑,小声问一旁的白雪峰:“我到哪间房里等呀?”   白雪峰立刻指了指另一扇门:“还是去卧室。今天大帅有点感冒,不敢见风,一整天都是呆在这几间屋子里。”   张嘉田答应一声,掀门帘子走进去,经过几道红木的架子槅子,进了雷督理的卧室。卧室里面有桌有椅,椅子   还是沙发椅,他坐下去打算久等,然而帘子外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却是雷督理已经走过来了。   于是他立刻又站了起来。   随着雷督理进门的人,除了白雪峰之外,还有一身寒气的林子枫。雷督理背对着白雪峰张开双臂,白雪峰立刻伺候他脱了外衣,又为他解下了领带领针,让他稍微松快一些。他随即走到床边躺了下去,白雪峰垫高了枕头让他靠着,又展开一条羊绒毯子,自下向上一直盖到了他的胸口。   他半躺半坐的舒服了,白雪峰退了出去,林子枫却是扶着床弯了腰,凑到他耳边好一阵耳语,他凝神听着,等到林子枫说完,他一摇手:“这事我也有所耳闻,先不要说,再等等看。”   林子枫一点头,嘁嘁喳喳的对雷督理又说了几句。而在他直起身要走时,他格外仔细的将张嘉田打量了一番,末了还对他一笑。   他脸上有伤,伤了神经,肌肉不大听调动,笑也是皮笑肉不笑。不过张嘉田已经是有点受宠若惊——并不是林子枫有多么高贵,而是众人都知道他性情孤介高傲,稍微平庸点的人,都不能入他的眼。他冷不丁的对张嘉田一笑,倒把张嘉田吓了一跳。   等林子枫走了,张嘉田走到床边席地而坐,盘起两条长腿,他双手摁着膝盖,扭头问雷督理:“大帅,您有什么话要问我?问吧!”   雷督理仰面朝天的枕着双手,开始问他文   县情况,问到最后,雷督理说道:“一直这么僵持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也没有那么多钱去喂你的新朋友们。你回去之后,干脆找个机会和他们开战,我调兵去支援你。那些人的灵魂是洪霄九,洪霄九死了,他们没了主心骨,也没了军饷,真打起来,未必能支持多久。放心,胜利一定是我们的。”   “大帅,您要是调援兵过来打仗,又得花不少钱吧?”   他这个问题十分新颖,听得雷督理一愣:“花钱?打仗当然要花钱!”   “那您再给我几个月的时间,我再试试,看看能不能不打这个仗。”   雷督理扭头看他:“你想干什么?”   “我还没想好……不过……我觉得……”他确实是没想好,所以吞吞吐吐:“洪霄九留下的那些人,也并不是铁板一块。况且洪霄九又不是他们的爹,洪霄九死了,他们不傻,当然也想找个更好的新东家。所以我想……唉,我真的是还没想好。”   雷督理翻身面向了他,用一只手支起了头:“军务大事,不是儿戏。我挑你去办这件事,是看你聪明忠诚,你要是把它办坏了,别的不提,首先就打了我的脸。真到了那个时候,别怪我对你用军法!”   张嘉田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心里全明白。”   “别以为你与众不同、我舍不得动你!”   “是是是,我知道。”   雷督理翻了回去:“那我就再给你几个月   ,我倒要看看你能搞出什么花样来。”   张嘉田笑着继续点头:“多谢大帅。”   雷督理看着他的笑脸,那笑容赤诚,一望而知,让雷督理对他也生出了几分爱意,几乎想找点什么好东西来赏赐他。然而张嘉田接下来的一句话,瞬间把他的爱意打消了。   张嘉田说:“大帅,等我办完了这件差事,您还是把我调回来吧!要不然我总也见不着春好,怎么求她和我结婚呢?”   雷督理闭了眼睛:“军务重要,还是私情重要?亏得你有脸公然对我说这种话,我看我真是把你惯坏了!”   张嘉田嬉皮笑脸,满不在乎:“反正大帅知道我的心思、多可怜可怜我就是了。我好几年前就看上她了,可那时候我对她实在是高攀不起,如今总算是有机会了,我还不得抓住?我想好了,此生是非她不娶。她不嫁人,我就打一辈子光棍陪她。”   雷督理半晌没言语,而张嘉田笑微微的看着他的侧影,心想我把话放在这儿了,你看着办吧!   天墨黑的时候,张嘉田出了雷督理的卧室。   看天色,时候是不早了,可是看钟点,不过是晚上七点多钟,并不算晚。张嘉田决定回家去,明天再来瞧叶春好——挺大个男子汉,空着手左一趟右一趟的往人家姑娘家里跑,其实是个颇不漂亮的举动。他打算明天起个早,先出去买几样贵重些的礼物,然后再携礼而来。   他大步流星   的走出了正房房门,结果险些和门外的白雪峰撞成一团。他连忙扶住了白雪峰,一抬头,又看见了林子枫。林子枫显然是正在和白雪峰聊天,他是个高大单薄的身材,穿着灰色西装和灰色呢子大衣,头上又戴了一顶灰色礼帽,看起来正是个衣冠楚楚的灰影子,周身上下唯一的一点新鲜颜色,是他手中香烟橙红色的火头。   看见张嘉田出来了,林子枫问白雪峰:“你得进去了吧?”   白雪峰扶着张嘉田站稳了:“是得进去了,要不然大帅有事叫我,我听不见。”   说完这话,他向林张二人微笑道别,转身回了房内。林子枫作势要走,临走前却又回头问道:“张师长是怎么来的?”   张嘉田答道:“我?我坐洋车来的。”   林子枫继续向前走:“那我用汽车送你回去。”   张嘉田心中暗暗纳罕,同时又很有感慨——如果自己不是升了师长,姓林的会这么给自己面子吗?师长终究是师长,听着就是比队长更威武、更高级。 第四十四章 这样   张嘉田跟着林子枫上了汽车,和他并肩坐在了后排座位上。   汽车发动,驶上大街。张嘉田扭过脸盯着车窗外的灯光,正在出神的时候,忽然听见林子枫说了话:“张师长到外地住了几个月,很想念北京城里的风光吧?”   张嘉田转向了他,笑道:“什么张师长不张师长的,听着那么生分,我什么来历你还不知道吗?你比我年纪大,喊我嘉田也行,叫我小张也行,就是别这么一本正经的叫我张师长。你再这么客气,往后我也学你的样儿,见了你就喊秘书长。”   林子枫心想我本来就是秘书长,你不叫我秘书长,难不成还想喊我一声老林?   不过心想归心想,他嘴上另有一番话:“既是如此,那我叫你一声张老弟吧!还透着亲近。”   张嘉田一拍大腿:“这就对了,我的林大哥。”   林子枫在暗中一撇嘴,心想这种街头痞子出身的东西,也配管我叫大哥?   “老弟这次回北京,可以尽量的多住几天。毕竟将来军务一旦繁忙起来,想回来休假也不可得了。”   张嘉田答道:“要是依我的意思,那我干脆就不回去了,只可惜我说了不算、不回不行。这回大帅倒是没撵我,不过我自己估摸着,顶多也就再呆个两三天。”   “这两三天如何消遣,老弟有安排了吗?”   “唉,明天后天瞧瞧春好,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说完这话,汽车内奇异的安静了片   刻。   张嘉田忍不住看了林子枫一眼,就见林子枫正在若有所思的发呆。察觉到了张嘉田的注视后,他向后一靠,对着车窗闲闲说道:“老弟平时看着洒脱不羁,可是谈到恋爱问题,倒是一个痴情种子。”   “你说我痴情,那我不否认。”   “但叶小姐似乎是流水无情啊。”   张嘉田听懂了“无情”二字,也还是笑嘻嘻的:“是啊!我也知道我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但老弟也不要气馁灰心,好事素来多磨嘛。”   “我不灰心,反正我年纪还轻,她也不急着嫁人,我们有的是时间。”   这话说完,又是一阵寂静。   张嘉田没觉着自己说了错话,但那林子枫的确是又沉默了。他等了又等,终于忍不住,用胳膊肘一杵林子枫:“大哥,你怎么不言语了?”   林子枫很突兀的笑了一声:“没什么,只是大哥想要劝你一句,不怕好事多磨,只怕夜长梦多。”   张嘉田看着林子枫,看了半晌,才又开口:“大哥,我听你是话里有话。我是个粗人,你要是真心为我好,那就有话直说,别让我回去胡思乱想。”   林子枫答道:“老弟,你多心了。”   “是不是春好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叶小姐虽在名义上是个秘书,但她是大帅的人,并不归我管。我和她难得见面,又怎么会知道她的事情。”   张嘉田略一沉默,随即点头答道:“是,她是大帅的人。   大帅对她还满意吗?”   林子枫答道:“叶小姐温柔贤淑,做事也是踏实可靠,正是大帅身边所缺的人才。前些天我们还同白雪峰打趣,说大帅府里一位女眷都不剩,他须得亲手照顾大帅的饮食起居,简直是身兼副官长和姨太太二职。这自然不是长久之计,大帅府里,终究还是要再添一位管家奶奶的。况且大帅这个年纪,也该有子嗣了。”   说到这里,汽车一停,林子枫扭过脸,向他僵硬的一笑:“老弟,到了。”   张嘉田回了家。   他知道林子枫这一班人自从读了几本狗屁书在肚子里头后,就不肯好好的说人话了。清清楚楚的一句话,非要说成拐弯抹角连环套,才能显出他们和人两样,真有学问。   依着这个标准来看,林子枫方才那一席话,已经算是说得相当坦白,他若是还听不懂,那可真成傻小子了。但是听懂了又能怎么样?他明天把叶春好掳回文县当压寨夫人去?还是把雷督理一刀阉了,让他彻底断了玩女人的心?   他听懂也是白听懂,完全的没办法。   翌日上午,他夹着个锦缎盒子,去见叶春好。   叶春好收拾停当,正要出门,见他来了,便又不出了。张嘉田问道:“我是不是耽误你的正事了?”她笑答道:“没关系,又没有上司管束我,我是最自由的。”   张嘉田今天穿得西装笔挺,自己也相信自己足像一位摩登少爷,但是在   叶春好面前,不知怎的,缩手缩脚,一举一动都不潇洒。把那个锦缎盒子拿出来放到桌子上,他把话说了个窝窝囊囊:“那个……给你买了个小东西。”   叶春好正要给他倒茶,见了他这举动,也不盘问,直接拿了盒子打了开,就见盒子里宝光莹润,正是那玫瑰紫绒的里子上,放着一条洁白的珍珠项链,那珍珠粒粒浑圆,比豌豆还大。她现在也是见过许多好东西的人了,一眼就瞧出这挂项链价值不菲,便问道:“二哥,你买这个,花了多少钱?”   “没多少钱。我知道你不喜欢花里胡哨的首饰,就给你选了一条项链,这项链看着挺素净的,你没事——没事就戴着玩儿吧!”   “得有两千块吧?”   “没有。”   “你还唬我?前天我看杨总长的太太戴了这么一条珍珠项链,珠子比这个小了一圈,还要一千六七呢。这一条比她的好得多,两千块都未必买得下。”   “你管它是多少钱呢,反正是我的一片心意,你收下就得了。”   “二哥,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我还是得说你几句……”   张嘉田自己提起茶壶倒了杯热茶,端起来“吱溜”喝了一口:“你说吧。”   叶春好看了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一时哑然,末了在旁边也坐下了:“我说,你现在来钱容易,就不拿钱当一回事,两千三千的这么乱花,我很不赞成。”   “就这句话?”   “还有   一句,就是你把这项链拿回去好好的收着,将来娶了太太,给你太太戴。”   “我没太太!”   “今年没有,兴许明年就有了,兴许后年就有了。”   “你不嫁我,我上哪儿有太太去?”   叶春好听了这话,并不羞涩,反倒是正色答道:“就是因为我不嫁你,所以不能收你这样重的礼物。”   “我送你礼物,也不是求你嫁我。我自己乐意,还不行吗?”   “你乐意,我还不乐意。”   张嘉田梗了梗脖子,嘀咕道:“我送你一条项链,你说礼太重不肯收;别人送你一座金矿,你倒乐意要了。”   叶春好立刻扭头看了他:“这才叫胡说!那座金矿的确是挂了我的名字,可利润都是公家的,我没从里面拿过一分钱。”   “你纵是拿了,大帅也肯定不会怪罪你。”   “我根本不会拿。不是我的东西,我干嘛要拿?我现在又不穷,犯不上为了不缺少的东西自毁人格。”   说完这话,她站起来把那锦缎盒子盖好:“这项链你收不收回去?”   “肯定不收。你真不要,我就把它扔了。”   叶春好端着盒子走进卧室,张嘉田就听里面咯噔咯噔的一阵响,正是叶春好打开柜子锁头,把项链严密收藏了起来。   “我给你存着!”叶春好拿着钥匙走了出来:“我听人说,现在这珠子的价格还在上涨,我留意着珠宝行情,等到价格涨得差不多了,我把它卖了换钱,到乡下给你   买一块地。你自己也应当想着,有了钱多置办些产业,家里有了房子有了地,你进可以当师长当将军,退可以回家做富贵闲人,一生一世都稳当,将来也能传给儿孙。”   张嘉田本来和叶春好谈得别别扭扭,不大痛快,如今听了她这一套话,又觉得有些好笑:“真瞧出你是个管钱的人了,见着什么都能想到钱上。”   叶春好说完方才那一番话后,其实也有一点后悔,觉得自己三句离不开一个“钱”字,实在是俗不可耐。搭讪着把钥匙收进小皮包里,她自嘲道:“我是胆子小,受了一次穷,就穷怕了。”   “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只不过那项链你可别卖。我是买来给你做礼物的,多少总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哪能把我的心意给卖了?”   叶春好一听这话,越发后悔——她就只看见这项链背后的两千块钱了,并没有想到“心意”二字上去。   “我知道。”她对着张嘉田一笑:“我方才的话也不过是打个比方。”   张嘉田又道:“我知道你没看上我,所以也不愿意收我的礼,怕花了我的钱,欠了我的情,到时候我向你求婚,你不好回绝我。”   叶春好坐在椅子上,垂眼看着地面,第一次发现张嘉田原来不傻。而张嘉田继续说道:“但是,春好,其实不是这样的。”   叶春好也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但她不言语,要听着张嘉田说。   “我喜欢你,   我就愿意为你出力、给你花钱,我就愿意把好东西都给你。我这一趟回来,要是不给你留下点什么好玩意儿,我心里就难受,我都没法儿往回走。你别觉得你收了礼,就是你欠了我的,不是。要说欠也是我欠你的,我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活该我得还,不还干净了,咱俩就没完。所以你别拦着我,你不爱嫁我就不嫁,你将来看上别人了,想嫁给别人,到时候我哭我的,也不用你管。”   叶春好望着地面,在心里说:“是这样的。”   雷督理要是个百无一用的闲人就好了,她养着他,到时候她累她的,她苦她的,用不着姓雷的管,也用不着姓张的管。如果事实证明是她看走了眼、走错了路,那么她哭她的,也还是用不着任何人管。   “我明白了。”她忽然对张嘉田说道:“二哥,你别说了。”   然后她站了起来:“眼看就是中午了,我请你下馆子吧!我们不去那种乌烟瘴气的大酒楼里,找个清静的小馆子,安安生生的吃顿午饭。”   她的神情语气一活泼,张嘉田像受了感染一样,也跟着有了微微的笑模样。叶春好从衣帽架上摘下一件墨蓝色哔叽大衣套了上,又进房换了中跟的皮鞋。将衣带拦腰一束,她立刻显出了亭亭玉立的风采来。对着镜子把头发理了理,她回头对张嘉田笑道:“我不叫汽车了,咱们两个就坐洋车去吧!”   张嘉   田第一次见识年轻姑娘穿这样颜色深重的长大衣,觉得挺稀奇,对着她上下看了又看。叶春好笑道:“你瞧我这一身衣服有点怪吗?我也觉得有点怪,是位阔人家的少奶奶介绍了裁缝来给我做的,说是上海来的新款式,北京城里还不大见呢。”   张嘉田围着她走了一圈:“怪是怪,但是挺好看,衬得你特别白。”   叶春好装着没听见,带了张嘉田出门往胡同口走。两人走出老远了,一辆汽车从胡同另一端拐进来,缓缓停在了雷宅门口。   汽车后排坐着雷督理。雷督理欠身向前,透过挡风玻璃往远看,看见了前头那一对摩登漂亮的小男小女。   男的挺拔,女的婀娜,一高一矮,并肩而行,偶尔相视说笑,真是一对璧人。他们小心绕过了地面的沟壑坑洼,然后在胡同口各叫了一辆洋车,一前一后的消失在了雷督理的视野中。   雷督理看无可看了,这才又坐了回去。   他半晌不动,副驾驶座上的白雪峰忍不住回了头:“大帅,您还打算去别处吗?”   雷督理不耐烦的答非所问:“那小子怎么还在北京?你告诉他,让他赶紧滚回文县去!” 第四十五章 故人   张嘉田和叶春好吃了一顿午饭,然后就接到紧急军令,连家都没回,直接便奔火车站去了。   他赶乘最近的一趟列车,慌里慌张的回了文县。文县县内倒还是太平的,藏在文县的林燕侬也很太平。张嘉田不忍心把她出卖,但也从来不去看望她——自己若是和她太亲近了,良心上会过不去,好像是背叛了雷督理。他那个副官,马永坤,倒是恪尽职守,每天雷打不动、必去一次,给林燕侬挑水劈柴。这天他卖完苦力回了来,对张嘉田说道:“林小姐问起您了。”   张嘉田先是愣了愣,紧接着才想起林燕侬娘家姓林:“她?问我什么?”   “问您怎么总不过去坐坐。”   “真是有毛病!我没事到她那儿坐什么?别说看见她,我想起她都心烦。你看着吧,最迟过完年,我非得想个法子把她打发走不可!”   “那请师座把她许配给我吧,反正我也没老婆了。”   “你也是疯得不轻!那是大帅的娘们儿,我能做主吗?哦,将来大帅听说他的三姨太太跑到我这儿来了,问我要人,我说大帅对不起,我把你的小老婆嫁给别人了——那我不是找揍吗?”   “师座说得也有道理。”   张嘉田不和这精神受过刺激的副官一般见识,挥挥手把马永坤赶走了,他把心思从北京那边收回来,开始处理军务。本地的杂牌队伍,已经尽数拜倒在他的马裤长靴之下了,唯有   洪氏余孽依旧桀骜不驯,不拿他当个人看待。   从军事的角度看,他不知道如何对付余孽才合乎学问道理;从人事的角度看,他倒是颇有一点主意和手段。经过了一番秘密的筹划安排,在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后,他对余孽中最弱小的一支力量,骤然发动了攻击。   张嘉田第一次上战场,很奇异的没有怕,就是被重炮的轰鸣声震得脑仁疼。大雪下了三天,重炮也轰鸣了三天,轰得张文馨团长心如刀割——张团长本来已经病得破破烂烂、不成人形,可自从跟随了小张师长之后,又得钱又得枪,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张团长火速恢复了健康的旧面目,甚至连多年未愈的脚气病都好了。但他先前常年闹穷,已经落下心病,变得十分吝啬。在他眼中,发射炮弹和发射银元是一样的,小张师长这么从早到晚不停的轰,实在是太不会过日子了。   轰了三天之后,包围圈里这一股可怜的余孽,从同党那里没有得到丝毫的援助,所以当张嘉田派人送来停战协议和新委任状时,余孽立刻就缴枪投降了。   张嘉田大胜而归,此胜利价值约八万大洋。八万大洋他是花得起的,于是他再接再厉,把炮口瞄准了第二股余孽。   然后他获得了第二次胜利,此胜利价值十万大洋——双方没动枪炮,他直接和对方的旅长做了个小交易,旅长一手接钱,一手易帜,在   极其和平的气氛下,宣布自己从此效忠小张师长。   张嘉田算了算账,这回自己也心痛了,心想打仗怎么这么贵?这才几天的工夫,雪白锃亮的十八万大洋就没了。   连个响都没听见。   两场胜仗,并没有让他得到多少经验教益,但剩下的余孽们确实是老实多了,他自己算算日子,发现年关将近,也没了再战的心思,只是心里痒痒的不安分,急着回北京过年去。然而雷督理不发话,他又不敢贸然的往回走。   正在他百无聊赖的时候,张文馨来了,要和他商量一件大事——张嘉田也怕自己这帮新结交的拜把子兄弟靠不住,会忽然有一天回头一刀宰了自己,故而在文县的闹市口立了块招兵的牌子,想要组织一支挂着张记招牌的队伍,一旦拜把子兄弟翻脸不认人了,自己也好有力量抵挡一阵。可既是招来了兵,那就要给兵发枪发子弹,总不能让兵们拎着菜刀上战场。张文馨认识一位天津的白俄军火贩子,所卖军火堪称是物美价廉,但是步枪起码是一万支起卖,而张文馨买不起、也不需要一万支步枪,所以过来和张嘉田商量商量,想让张嘉田在给新兵配置武器的时候,带自己一份——双方合买的话,大概勉强可以凑够八千一万的数目了。   张嘉田在文县真是一天都住不下去了,听了张文馨这话,他想都不想,恨不得立刻拔脚到天津找白俄   军火商去。草草的和张文馨又谋划了一番,他没请示任何人,也没心情摆师长的架子,带着两个随从跳上火车就往天津去了。   张嘉田带的这两个随从,一文一武,文的是马永坤,有中学毕业的水平;武的名叫武大虎,从五岁起开始习武,练了二十年的螳螂拳。二人全是没见过世面的土老帽,张嘉田一路上不但不能享受他们的服侍,还得像个老大哥似的处处留意管理着他们。如此到了天津之后,张嘉田已经烦透了他们。把这二位往饭店里一扔,他也不急着去联络白俄军火商,而是自己先跑出门逛大街去了。   要论摩登,天津自然是远胜北京,张嘉田又是个爱玩的,也没觉着怎么样,便在街上耗费了大半天的光阴。到了下午五六点钟,他吃饱喝足了,发现自己走到了一座四层的欧式楼房门前,抬头再一看这楼房的招牌,乃是“玉清池”三个大字,便吃了一惊,发现这里竟是一家新开业的澡堂子。   他活到这么大,还没见过如此雄伟的澡堂子,竟是仰着脑袋看傻了眼。有人要往里进,对他说了声“劳驾”,他一回头,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堵了人家的大门。   他转身要让路,可方才说“劳驾”的那个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开口便道:“哎?你不是张师长吗?”   张嘉田看着那人,就见这人四十来岁,长得周正富态,穿得洁净简便,挺有   个富商的派头,便问道:“你是谁啊?你认识我?”   那人哑然失笑:“唉,张师长,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会不认识你呢?”紧接着他又补了一句:“我是殷凤鸣,我们是在文县城外见的面,想没想起来?”   张嘉田恍然大悟,想起来了——那时候他初到文县,跑到城外山上烤兔子吃,结果兔子没吃到嘴,反而是从一群兵痞手中救出了两位过路的旅人,那旅人之一,便是这位殷凤鸣先生了。   这时,殷凤鸣又问:“张师长是什么时候到天津的?”   “我?我刚到。”   “张师长也是过来洗澡的?”   “我……”   张嘉田本来没打算洗澡,想说自己只是路过而已,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进去洗一个澡也未尝不可。而殷凤鸣这时笑道:“正好正好,张师长请跟我来吧!今天见了张师长,我实在是高兴得很。”   张嘉田跟着殷凤鸣进了玉清池的大门,结果发现这楼里灯光辉煌,居然还安装了西门子电梯。在上电梯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就见殷凤鸣身后跟着四五名青年,清一色的膀大腰圆,穿着青布裤褂。   大澡堂子让他好奇,殷凤鸣身后这几个大小伙子也让他好奇,他探险似的跟着殷凤鸣上了三楼,早有两名伙计像一盆火似的迎了上来,见了殷凤鸣便叫“五爷”,又直接把殷凤鸣请进了一间大包厢里。   张嘉田跟着殷凤鸣进了包厢,就   见这屋子里面有个贴着白瓷片的小池子,池子上头有冷热水龙头。伙计忙前忙后的放水、拿拖鞋、预备香皂毛巾,张嘉田眼睛看着,心里嘀咕着:“怎么着?就我跟他俩人,光屁股对着洗澡?”   要是到楼下泡那几十上百人的大池子,他不在乎;可在这安安静静的包厢里俩老爷们儿对着泡,他实在是有点受不了。衣服还没脱,他就有点不好意思了,不过这点羞涩很快消失无踪,因为他瞧见殷凤鸣脱下上衣,露出了满背满胸的龙凤刺青。   他当场愣在了原地,紧接着又反应过来:这姓殷的哪里是什么生意人?他分明是个大混混啊!   把前后线索串起来一琢磨,张嘉田醍醐灌顶一般,大声说道:“原来你就是殷五爷!”   殷凤鸣一边脱裤子,一边抬头向他一笑:“是我。”   所谓“殷五爷”者,乃是名声赫赫的津门大佬,麾下门徒无数、极有势力。张嘉田早就听说过天津殷五爷的大名——当年他是个北京城里的小混混,人生目标便是成为殷五爷第二。如今他一步登天、当了师长,自然不必再去崇拜殷五,但见了自己当年的人生偶像,还是不免有些激动。   殷凤鸣穿着衣服时,瞧着并没有什么特色,如今赤条条的坐在热水里了,才显出他粗胳膊粗腿,一身的腱子肉,胸膛肩膀上的刀疤被热水一烫,红得骇人,不过面孔倒是和颜悦色的,对   着张嘉田有说有笑。听闻张嘉田是来找白俄军火商买军火的,他点头笑道:“你说的那个人,是谢尔盖将军,我和他很熟。你若是要和他打交道,我可以陪你去,让他再给你打个折扣。”   张嘉田“哗啦”一声游到了他面前:“真的?那咱们可说定了,明天你陪我去!”   殷凤鸣看小孩似的看他:“说定了。”   张嘉田“哗啦”一声又靠了边,很舒服的撩水往自己肩膀上浇:“实不相瞒,让我一个人过去和白俄打交道,我真的有点怯。我年纪轻,一般的人看我是个毛头小子,都不把我当一回事。”   殷凤鸣回身从池子边上拿起一只镀金烟盒,打开来先递到了张嘉田面前:“张师长,文县的情形,现在怎么样了?上次我走的时候,你可是一肚子苦水啊!”   “嘿!现在可真是好得多了,我还打了俩胜仗呢!”   “恭喜恭喜,我早就说过,英雄出少年。”   “唉,胜仗虽好,就是太贵——”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来,发了几秒钟的呆。一个险恶的念头在氤氲雾气中浮出水面,但是他张了张嘴,咽下声音,决定先不要说。 第四十六章 妄想   张嘉田洗了个很舒服的澡。   殷凤鸣还要请他去宵夜,顺便再送个大姑娘让他快活快活。他一概回绝了,早早的回了饭店睡觉。   第二天上午,他把自己打扮利落了,带着马永坤去法租界见殷凤鸣。原来殷凤鸣的宅子,距离白俄将军谢尔盖家只有一条街的距离,殷凤鸣这一天什么都不干,专为了陪张嘉田奔走。   张嘉田见了大名鼎鼎的军火商谢尔盖,这谢尔盖原本确实是个沙俄的将军,十月革命之后流亡到了中国,便改行做了军火贩子,倒也获利颇丰,并且还学会了一口中国话。他的军火基本全部卖给了中国军阀,张嘉田不过是他众多中国客人中最平凡的一个,而看在殷五爷的面子上,他果然也额外打了个折,让张嘉田省下了两万多块钱。   张嘉田很高兴,等到签完合同付完定金,他先回了饭店一趟,然后单枪匹马的又跑来了殷宅。见到殷凤鸣后,他也不会说句客气话,劈头就给了人家一万块钱的支票:“省下了两万,咱俩一人一半。”   殷凤鸣啼笑皆非,不肯要:“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帮你一个小忙而已,哪里还能要你的钱呢?”   “你拿着吧!救命恩人的话也别再提了,往后咱俩就算是朋友。”   殷凤鸣笑道:“既是朋友,那朋友之间互相帮忙,理所当然,我就更不能收这个钱了。”   张嘉田诚恳的告诉他:“五爷,你别啰嗦了   。你先把支票收下,然后我还有别的话跟你讲。你不收,接下来的话我就没法说了。”   从来也没有人敢说殷凤鸣“啰嗦”,但殷凤鸣也没法子挑剔张嘉田言语不恭。含笑把那张支票接了过来,他问道:“好,钱我要了。老弟接下来还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张嘉田环顾四周,见这会客厅里只有自己和殷凤鸣两个人,再无其他耳目,便起身坐到殷凤鸣身边,压低声音问道:“五爷,你能不能帮我找个杀手?”   殷凤鸣听了这话,毫不惊讶,只问:“杀谁?”   张嘉田凑到殷凤鸣耳边,轻轻的耳语了几句,然后向后退了退,又道:“你开个价,我这边钱不是问题。只要能把那几个干净利落的宰了,你要多少我给多少。”   殷凤鸣缓缓的点头:“这我得想想。”   张嘉田眼巴巴的看着他,以为他是不大愿意接这个买卖,哪知殷凤鸣随即又道:“我想想,挑谁去干这件事儿……你别急,我想想。”   殷凤鸣想了约有十分钟,打了三个电话,又和张嘉田密谈了一个小时。   傍晚时分,张嘉田在殷宅吃了个酒足饭饱。殷凤鸣觉着意犹未尽,还不放他走,他想起饭店里那一文一武两头副官,只觉乏味,也懒怠回去,乐得跟着殷凤鸣继续出去玩。   殷凤鸣开出两辆汽车,带着他前往意大利俱乐部。意大利俱乐部位于意租界,是一座四层大楼,楼内既有   赌场舞场,也有酒吧餐厅,真是一处灯红酒绿的销金窟。张嘉田年纪轻轻,最爱这种纸醉金迷式的繁华热闹,尤其他如今又有身份又有金钱,底气和兴致越发的足。挤进赌场坐下来,他一坐就是两个多小时,两个小时之后,他玩累了,面前的筹码却是不见明显的增减,可见他这一晚上赌下来,正是不输不赢。   在赌场里玩过了瘾,他又跑去舞场里,看了一场白俄女人的大腿舞。及至把大腿舞也看完了,他摸出怀表瞧了瞧时间,对殷凤鸣说道:“不玩了,明早还得起早赶火车呢!”   殷凤鸣完全是为了陪他而来的,自然尊重他的意见。在门徒的簇拥下,他和张嘉田走出了意大利俱乐部的大门。张嘉田打了个冷战,在大门口的电灯光下等殷家汽车开过来。然而刚有一溜三辆黑色汽车缓缓停到了俱乐部大门前,道路被堵了住,殷家的汽车一时三刻还过不来了。   这时,领头的汽车开了车门,一名西装男子从副驾驶座上跳下来,转过身打开了后排车门。张嘉田一眼看清了那男子的面貌,当即吃了一惊!   那人是白雪峰!   他感到了不妙,差一点就要转身逃回楼内,然而为时晚矣,雷督理已经从汽车里迈出了一条腿。   雷督理系着一件银狐领子的黑披风,头上戴着蓝灰呢子礼帽。下了汽车之后,他又向车内伸出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轻轻巧巧   的牵出了叶春好。   然后他向着大门一转身,看见了张嘉田。   他明显是一愣,目光从张嘉田移向了殷凤鸣,又从殷凤鸣转向了张嘉田。张嘉田看着他和叶春好,也怔住了。   一瞬间的寂静过后,张嘉田一边迈步走下门口台阶,一边开了口:“大帅。”   雷督理冷着脸,问道:“你什么时候到天津来了?”   张嘉田垂下眼帘,不肯正视他与叶春好:“昨天来的。”   “来干什么?”   他的来意说起来是要长篇大论的,可他现在真是一个字也不想多说,所以只喃喃答道:“也不干什么。”   殷凤鸣这时也走了过来,雷督理狐疑的看着他,问的却还是张嘉田:“这位是……”   张嘉田强打精神,侧身做了个介绍:“这位是殷五爷。”然后他看了殷凤鸣一眼,又道:“这位是我们大帅。”   殷凤鸣立刻笑着问候道:“原来是雷将军,久仰久仰。”   雷督理也向他一点头。   殷凤鸣是人精一样的人,咂摸出空气有些不对头,便扭头又问张嘉田:“老弟,你是随着雷将军行动,还是我送你回饭店去?”   张嘉田也没请示雷督理,直接低声答道:“我回饭店。”   雷督理这时忽然问道:“你住哪里?”   张嘉田犹豫了一下,答道:“皇宫饭店。”   雷督理说道:“去吧!”   张嘉田感觉雷督理说出“去吧”二字时,仿佛是瞪了自己一眼。   但他也不去理会,对着雷督理微   微一躬身,他很潦草的行了个礼,也没看叶春好,转身就走了。   殷凤鸣猜想这个小张师长大概是偷跑到天津来的,如今被顶头上司逮了住,所以灰头土脸的丧了兴致。但是这话也不便摆到明面上来说,所以他权当是不知道,只把张嘉田送回了皇宫饭店去。   张嘉田回了房间,一头滚到了床上,半晌不动弹。   他想雷督理和叶春好此刻一定正在俱乐部里快活着——雷督理明知道自己爱叶春好,却偏要把自己支到几百里外的文县去,留着叶春好陪他吃喝玩乐。   他想了又想,想也白想。闭着眼睛趴在床上,他就觉着自己背上压了一块巨石,简直让他连气都喘不过来。他强挣扎着翻了个身,大口大口的吸气,忽然跳下床冲进浴室里,他放冷水洗了把脸。这回头脑清醒了一点,他扯下毛巾满脸擦了一把,在心里对自己说:“女人算不得什么,为了个娘们儿颠三倒四,不是大丈夫!”   可他随即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自欺自骗是没意思的,他知道,他纯粹只是争不过雷督理。如果争得过,他今晚绝不会这么夹着尾巴溜走。   张嘉田早早的上了床,然而睡不着。翻来覆去的醒到了半夜,他也不必睡了。   因为雷督理来了。   雷督理带着一身的寒气,进门之后摘了帽子,露出来的面孔也冷若冰霜。张嘉田把他的帽子接了过来,然后手足无措的看着他   ,而他板着脸,虎视眈眈的瞪着大眼睛,也看着张嘉田。   两人对视了半分钟后,张嘉田恍然大悟,上前为他脱下了身上的黑披风:“大帅怎么半夜来了?”   雷督理在房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你现在行动完全自由,我不半夜过来找你,谁知道你明天又跑到哪里去了?”   张嘉田放好了披风和帽子,然后走过来,期期艾艾的问道:“大帅找我有事?”   雷督理仰着脸看他,不言语,于是两人又沉默对视了半分多钟。最后还是张嘉田先反应了过来,连忙单膝蹲了下去,让雷督理可以俯视自己。   然后他听见雷督理咬牙切齿的说道:“反了你了!”   他盯着地面,咽了口唾沫,不反驳。   雷督理一边慢条斯理的脱下手上的黑色皮手套,一边又问:“你入青帮了?”   他立刻摇了头:“没有。”   “那你怎么和殷五混到了一起?”   他言简意赅的把这缘由讲述了一遍。雷督理听到最后,这才“哼”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拜殷五当了老头子!”   他再次摇头:“没有。”   雷督理又问:“你到天津来干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借着这一口气,坦白了自己的来意——没什么可隐瞒的,他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可他刚把话说完,脸上就“唰”的挨了一下子,是雷督理用皮手套狠抽了他的面颊:“谁许你私自招兵买马的?”   紧接着又是“唰”的一抽   :“你问过我了吗?”   张嘉田蹲得累了,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后背靠着床腿:“您打吧,打痛快了算!”   雷督理素来把手下这帮忠臣视为私产,私产既然享受了他的庇护与提携,理应也要承受他的坏脾气。如今他看张嘉田竟敢不服不忿的露出了痞子相,不禁勃然大怒,一脚就踹上了张嘉田的肚子。张嘉田当即捂着痛处蜷成了一团,而他还没出气,索性站起来追着张嘉田踢。张嘉田蜷缩着侧躺在地上,不住的向后磨蹭,蹭着蹭着就蹭到了床底下去。   他躲得如此刁钻,让雷督理对他是踢不着也打不着。雷督理这口恶气没有发泄干净,堵在胸中,越发膨胀,以至于要四脚着地趴下去,对着床底下的张嘉田怒道:“滚出来!”   张嘉田答道:“不。”   他这回答等于是公然的“抗旨”,气得雷督理站起来满屋里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合适的武器,干脆再次四脚着地,也爬到床底下去了。张嘉田眼看雷督理摇头摆尾的逼近了自己,忽然觉得对方又可怕又滑稽,像个笨拙的、会吃人的怪物。于是他“扑哧”一声,很惊骇的笑了出来。   惊骇是藏在心里的,表面上就只有笑。他哧哧的笑,笑得浑身颤抖,笑得雷督理泄了气。一边笑一边爬出去,他站起来,又把雷督理也拽了出来。   然后像对待小孩子一样,他给雷督理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又从浴室拿来了一条毛巾。   “您何必那么审贼似的审问我呢?”他一边给雷督理擦手,一边说道:“您不信任我啦?”   蹲下去用毛巾蹭了蹭雷督理膝盖上的灰尘印迹,他又道:“您要是怕我在文县造反,就把我调回北京吧!我本来也不想去文县,北京多好啊!”   攥着毛巾站起来,他依然笑嘻嘻的:“我要是留在您身边的话,您到哪儿我到哪儿,今晚上您去意大利俱乐部,是不是也得带我一个了?”   雷督理看着他的眼睛,看出了他眼中的恐惧。他在恐惧什么,雷督理是知道的。   于是雷督理移开目光,装作不知道。他对不起他的小忠臣,不过小忠臣自己痴心妄想,也是有错。 第四十七章 少年英雄   张嘉田开始哄雷督理高兴。   他是会哄人的,对他来讲,哄雷督理高兴并不是什么难事,做起来也并不觉得自己是如何的低三下四没人格。雷督理像是父亲、兄长、知己……等等很多角色的混合体,在这样一个混合体面前,他向来是想不起讲尊严的。   雷督理的性情和心思,他没完全摸清,但也摸清了一部分。对着雷督理,他把自己来天津的前因后果又仔仔细细的讲述了一遍,然后赌咒发誓,表明自己对于雷督理是百分之一千的忠诚。这赌咒发誓里很有一些夸张的成分,张嘉田一会儿把自己这个人交给了雷督理,一会儿又把自己这条命交给了雷督理,总之是有什么给什么,简直有股子海誓山盟的劲儿。雷督理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面色渐渐和缓过来——张嘉田这一席肉麻兮兮的表白,他确实是挺爱听。及至张嘉田说到最后,他几乎感到了后悔,觉得是自己冤枉了这个小子。   张嘉田请他坐下,又翻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大帅,夜深了,我让茶房送一份夜宵上来,您多少吃点儿吧!”   说完这话,他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怀表的表蒙,因为那指针指住了两点钟的刻度,不走了。察觉到雷督理走了过来,他回头笑道:“破表,又停了。”   雷督理说道:“我不吃了,我要回去休息了。”说完他把自己的怀表解下来,往张嘉田怀里一扔:“我   这个好,你拿着用去吧!”   这算是他对小忠臣的一点补偿。   张嘉田立刻笑着道了谢。取下披风为雷督理系了上,他又弯腰捡起那两只皮手套送到了雷督理手中。雷督理问他:“这么积极的送我走,是不是早就想撵我出去了?”   张嘉田用双手奉上礼帽:“我要有那个心,马上天打雷劈。”   雷督理接过帽子戴了上,终于笑了一下。   张嘉田把雷督理一直送进了汽车里。   把雷督理恭送走了之后,他独自回了房间。拿起雷督理给他的那只怀表看了看,他发现此刻已经是凌晨三点多——这就可以不必睡了,纵是睡,也睡不了一两个小时了。   靠着床头坐着,他低头摆弄这只怀表。表壳子是白金制的,表盖正面镶了一圈细密的小钻石,中间又用红宝石拼成了一朵五瓣梅花。盖子打开来,内侧嵌着一张雷督理的正面小照。张嘉田盯着照片看了片刻,然后试着用指甲去把它抠下来——试了几次,都不成功,他怕毁坏了照片和表盖,只得作罢。   雷督理的怀表都是从瑞士定制的,不提怀表本身如何,单论这表壳子上的钻石宝石,它就足有成为传家宝的资格。张嘉田知道它是好东西,也喜欢它,但是不想每次看时间时,都要先和雷督理打个照面。   但是话说回来,把雷督理抠出去了,又该换谁进来呢?叶春好?可叶春好又是他什么人?人家肯把照片   送给他随身带着吗?   他忽然又好奇起来,想要瞧瞧这个宣布终生独身的叶春好,到底会不会自食其言。   天蒙蒙亮的时候,张嘉田带着两名随从离开饭店,回文县去了。   文县还是老样子,只是天气更冷了。张嘉田像要冬眠似的,连着几天不大说话,也不大动,从早到晚只守着一只大火盆枯坐,倒是坐得周身暖洋洋。马永坤过来告诉他:“林小姐请您腊八那天过去喝粥。”   张嘉田摇摇头,根本懒怠想起林燕侬这个人。   几天之后,腊八到了。马永坤端回了一只大砂锅,砂锅里是热气腾腾的腊八粥:“师座,您不过去,林小姐就让我把粥送过来了。”   张嘉田喝了一碗热粥,粥里乱七八糟的煮了无数种米豆,又放了糖,倒是甜丝丝的挺好喝。不过他心里有事,好喝也喝不下。   他的食欲,是在腊八这天下午才恢复的。因为这天下午传来消息,附近一位“余孽”夜里睡觉时,被新讨的姨太太宰了。等到早上勤务兵进来时,就见满床被褥浸透鲜血,盖着个冷硬了的死人,新姨太太则是无影无踪。   这位余孽,乃是洪霄九当年极为倚重的一名团长,说是团长,其实手下兵力已经约等于一个师,文县周边的税收,都由他一人把持,张嘉田在这里住了半年,一直是连一个铜板都摸不着。团长的死讯让张嘉田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垂着两条长胳膊   半晌不动,直过了五六分钟,他才渐渐消化吸收了这个喜讯,笑容也像春花一样,抑制不住的绽放开来了。   像个大傻瓜似的,他哈哈哈的笑了一气,笑过之后站起来,他连蹦带跳的跑了出去——在院子里转了一个圈之后,他又扑通扑通的跑了回来:“小马!永坤!过来!”   马永坤应声而至,就听张嘉田说道:“去,调出四万块钱,今晚、最迟明早,汇给天津殷五爷。”   他私下谋划的那些勾当,马永坤全知道,这时便道:“怎么是四万?应该是三万。”   “怎么是三万?”   “当初您不是和殷五爷说好了,一个脑袋五万大洋吗?您先付了他两万定金,现在他的人把事办妥了,咱们可不是再给他三万就行了?”   张嘉田一拍脑袋:“我记错了,我以为我只给了他一万。”紧接着他连连向外挥手:“去去去,快去办!这个账我可不敢欠。”   张嘉田花了五万块钱,买得敌人“群龙无首”。   然后他派兵过去乱打了一气,打得敌人们乱跑了一气。随即他乘胜追击,对着余下的两个团发动了总攻。   此刻他的气势正雄,不但兵强马壮,而且抢夺了敌人历年积攒下来的钱粮,陡然阔了起来,也无需再向雷督理要钱,自己就能自给自足。上百门大炮一字排开架好了,他揉了两个棉花球塞进耳朵里,然后下令开炮。好像炮弹不要钱似的,他让大炮从   早轰到晚,大炮轰完骑兵冲,骑兵冲完步兵冲,杀得那两个团抱头鼠窜,顶风冒雪的往察哈尔方向逃了。   他们一旦逃出了直隶地界,张嘉田就算是大功告成了。掏出耳朵眼里的棉花球,他“班师回朝”,起初还没觉着怎的,及至快到文县县城了,他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洪霄九这一派势力,这折磨了雷督理许多年、让雷督理始终是敢怒不敢言的势力,完全都是由自己消灭的啊!   洪霄九那个人,是他亲手杀的;洪霄九留下的亲信军队,是他亲自带兵剿灭的。他越想越是纳罕:自己怎么这么厉害?怎么这么了不起?雷督理对他有恩,可凭着他此刻的功绩,他对雷督理,是不是也有了恩?   随即他又有了一个更重要的新发现:他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师长了。   以文县为中心,方圆百里的土地都是他的!这片土地上的一切,也都是他的!如果雷督理是皇帝,那么他就是诸侯。   他若是个坏人的话,那么现在就可以准备去做洪霄九第二了。   张嘉田得意至极,但是并没有乐昏了头。他击败的,不过是洪霄九的残部,并不是洪霄九本人。他此刻的实力,也远远不如当初的洪霄九。   况且即便将来他真有出息了,他也不会去做洪霄九第二。他可从来没有去欺负雷督理的打算,真把雷督理欺负生气了,他还得劳神费力的去哄,实在是不应该、也   犯不上。   一天之后,张嘉田收到了北京来的嘉奖状。   嘉奖状这东西,论其本质,不过是一张漂亮些的好纸,不能吃也不能喝,但张嘉田生平第一次得到这样的殊荣,立刻就用个玻璃大相框把它装起来,挂到了师部的墙壁上。他那些部下兼把兄弟也闻讯赶来,将这嘉奖状瞻仰了一番。张嘉田含笑站在一旁,目光在这帮兄弟的脸上扫来扫去。张文馨正在人群中高谈阔论,偶然扭头和他对视了,登时一愣又一惊。   张嘉田意识到自己也许笑得有杀气,所以正了正脸色,不笑了。   等这帮人心满意足的散了,张嘉田独自站在屋子里,饶有兴味的继续端详那张嘉奖状。马永坤这时悄悄走到了他的身后,说道:“师座,林小姐听您打了胜仗,说是很为您高兴,想请您过去吃顿便饭,就当是她为您庆祝了。”   张嘉田下意识的想要拒绝,可转念一想,自己这两个月已经拒绝了她十几次,大年下的,自己多少也该给她一点面子才好。   “行。”他答道:“那我就去一趟。” 第四十八章 燕侬女士   张嘉田空着两只手,让马永坤找了根扁担,在后头挑着大包小裹跟随自己,前去看望了林燕侬。   大包小裹里全是年货,因为张嘉田今年打算看完这一次就不再来——孤男寡女的,他没事总过来干什么?何况那可不是一般的寡女,他但凡能想出一招良策,早把寡女恭送出境了。依他的意见,这位林女士去哪儿都行,爱去哪儿去哪儿,反正别和自己有关系就好。   马永坤的家,是三间小房带了个小院。张嘉田记得他这房子比自己京城中的老宅还要破上三五倍,哪知道这回一进门,就见院子里收拾得清清楚楚的,房门窗框也都重新漆过了,嵌着亮晶晶的窗玻璃。房内的人透过玻璃窗看清了院中情形,立刻推门迎了出来:“张师长!欢迎欢迎!”   张嘉田不见林燕侬时,心里嫌她是个麻烦,一点好感也没有;如今见了她鲜艳明媚的面孔,又听她甜蜜蜜的呼唤着自己,一颗心便有了软化的趋势,心想她逃离雷府也是情有可原,并不是为了偷人养汉而私奔,自己拿她当个坏人看待,也是不应该。   “三姨太太。”他对着她点了个头:“要过年了,过来瞧瞧你。”   林燕侬立刻一蹙眉头,撅起了通红的小嘴:“你可别那么叫我,我就是为了不做那个三姨太太,才拼死拼活跑出来的。”说完这话她高高的挑起了棉门帘子:“快请往里进,这儿离   京城也不算远,怎么冷得这么早?”   张嘉田迈步进了屋子,就见屋内虽然没有重新裱糊,可是添了几样新家具,旧家具也都擦得一尘不染,桌子上还蒙了一块花布充当桌布,瞧着很有一点现代文明的气象。   “大概京城也是一样的冷。”他有口无心的应付:“今年冬天就是这个天气。”   林燕侬拉开椅子请他坐下,又亲自给他倒热茶抓瓜子:“张师长,恭喜啊,听说你打了好几个大胜仗?”   张嘉田含笑点头,端起茶杯啜饮了一小口。   林燕侬在他对面也坐下了:“我虽是个妇道人家,可外面的事情,我多少也知道一点点。你这几仗所打败的敌人,都是他的眼中钉。这一回他知道了,一定要大大的奖赏你了吧?”   张嘉田听她提起了“他”,当即正了正脸色,表示自己没有兴趣和她在背后嚼雷督理的舌头:“这是我的分内之事,干得好也是理所当然。”   林燕侬歪着脑袋看他,眼睛笑得眯眯的。先前她看张嘉田只是个英俊小伙子,隔了几个月再瞧,她发现张嘉田长大了,有风采和派头了,就连打官腔说大话的样子,也很招人看。   张嘉田被她看得不大自然,于是没话找话的问道:“你在这儿住得还习惯吗?”   “唉,习惯不习惯的,不都是一样的吗?外头已经没了我的容身之地,我是无路可走的了。”   “你没想过去南边?南京上海,苏   杭二州,不都是好地方吗?”   林燕侬笑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你陪我呀?”   “我是在跟你讲正经的,你不要开玩笑。雷督理总不会把眼线派到江南去,你到了那里,绝对是可以自由的嘛!”   林燕侬摇了摇头:“我不去,我不敢去。”   “为什么?你要是没钱,我送你盘缠。”   “我有钱呀!”她用细嫩的嗓音说话:“我并不是赤手空拳跑出来的,我带着我全部的体己呢。这些钱就是我的命根子了,我下半生怕是都要指望着它来过活。所以被这些钱累着,我哪儿也不敢去。你想,我这样一个小女子,带着钱到了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万一我的钱被坏人抢了去,我怎么办?我这岂不是自己把自己送到虎口里去了?”   “那你的娘家呢?你自己的爹娘,总不能不管你吧?”   林燕侬苦笑了一下:“张师长,你知不知道我家里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你家里不就是平常人家吗?”   “你是听春好说的吧?我对春好是这样讲的,连雷一鸣也都是这样认为的,以为我就是个小户人家里的姑娘,家里在北京维持不下去了,急着用钱回南方老家去,才把我嫁了出去做妾。其实这里头有谎话的,我家里……并不是很清白的人家。”   说到这里,林燕侬微微的红了脸,但还是把话说了下去。张嘉田静静听着,这才知晓了她的出身。原来林燕侬的娘家,   原本就是靠着女儿吃饭的人家。起初是林燕侬的姐姐被爹娘卖入了胡同小班里,林燕侬便在她姐姐的房里做小大姐,干些端茶递水的零活。烟花巷中的女子,青春至多不过三年,她那姐姐渐渐失了价值,她则是已然出落成人。可还未等林家爹娘和老鸨谈妥卖身的条件,忽然有人传话过来,说是雷督理想要讨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做三姨太太。林家爹娘想起林燕侬年纪模样都正好,又幸好还是个黄花大姑娘,便想方设法的将她介绍出去,果然如愿以偿,从这二女儿身上赚得了两万元钱。   林燕侬说到这里,问张嘉田道:“张师长,你说这样的爹娘,我还敢去相认吗?我现在也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年纪,足够让他们再卖一次的。”   张嘉田听出了一肚子气,恨不得把林家老两口找出来臭揍一顿:“你是不能回去!你要是回去了,你的钱和自由都保不住。这么多年你也白忙活了!”   林燕侬叹了口气:“张师长,我并不是不安分的人。做妾就做妾,天下当小老婆的女人多着呢,不也是照样的吃饭睡觉?可是啊……”她摇了摇头:“其实我第一眼见到雷一鸣的时候,心里也很欢喜的。我一直以为做督理的人都是老头子,哪晓得他这么年轻,样子这么漂亮。我还想,我这回终于是苦尽甘来,有福气了。”   说到这里,她对着张嘉田又是粲然一笑   。这个笑容很喜庆,然而张嘉田看在眼里,只觉得她是强颜欢笑,比那哭丧着脸的更可怜。   “你和大帅的事,别跟我讲。”他对着她摆摆手:“该我听的,我听;不该我听的,我绝对不听。你的情况,我是彻底明白了。反正呢,你愿意留下就留下,你留下也无非就是占这么几间房子住而已,又不碍我的事。你哪天住够了,想走了,也提前告诉我,我送你一笔旅费。但我这么干,说起来是对不起大帅的,所以你要住就悄悄的住,可别吵嚷的全天下都知道。好不好?”   林燕侬笑道:“你放心,你嘱咐我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了。但我也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你说,什么要求?”   “我请张师长在没事的时候,常到我这里来坐坐。我说这话,可能是要让你为难了,但我在这文县里,除了马副官常来看望我之外,我一个朋友都没有。时常的见见你,就像我又回北京了一样,也像我又和春好在一起玩了一样。”说到这里,她忽然换了话题:“张师长,我知道你对春好……嘻嘻嘻!”   她用食指指着张嘉田,鬼头鬼脑的坏笑。张嘉田明白了她的意思,却是笑不出来:“我和春好还是那样,她过她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向她求婚呢?”   “求什么婚!她根本就没看上我,我厚着脸皮去求婚,不是自找不自在吗?”   “   开玩笑!你都当上师长了,她还看不上你?”   “师长怎么了?师长又不是皇帝!”   林燕侬对着他点头微笑:“当皇帝倒是不用,现在也没皇帝了,我看,你当个督理就足够了。”   “你原来常和春好在一处,你听她说过这样的话?”   “她呀,一提婚姻就是满口的不嫁不嫁。我也不知道她是真不嫁还是假不嫁。”说到这里,她又笑起来了:“我没有那挣饭吃的本领,就只会嫁人,不知道她们进过学堂的姑娘是怎么想的。”   张嘉田半晌没说话,末了摘下军帽挠了挠后脑勺,他把军帽重新戴好,同时憋出一句话来:“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第四十九章 光风霁月   天津,雷公馆。   叶春好上楼来见雷督理,正遇到白雪峰从外面回了来,一路小跑的也要上楼,她便停了脚步,对着白雪峰做了个“请”的手势。白雪峰有点不好意思,也停了下来:“叶小姐有事找大帅?那叶小姐先请,我等一等。”   叶春好笑道:“我那不是要紧的事情,白副官长先请吧!”   白雪峰挺服叶春好这个春风拂面的劲儿,也知道她身上有一点男子的性情,自己和她说话做事,也都可以直截了当一些,便对着她笑了笑:“那我就先进去了,我也是一句话的事儿。”   白雪峰进门时,雷督理坐在大写字台后,正在发呆。   外头已经是冰天雪地的时节了,房内暖气烧得滚热,烘得花架子上的几盆兰花含苞待放。雷督理仰靠在沙发椅里,只在衬衫外面又加了一件青缎子马甲,衬衫领扣也解开了,可见这房间的确是热得够劲。   白雪峰进门之后,先是回身关闭房门,然后垂手向他微微一躬:“大帅。”   雷督理这才转动黑眼珠子,懒洋洋的瞟了他一眼。   白雪峰迈步走到了他身旁,俯身凑到他耳边,轻轻的耳语道:“大帅,查明白了,林燕侬确实是逃到了文县,张嘉田给她找了一处房子,她已经在那里住了好几个月。平时张嘉田不大去,但每天都会派一名副官过去看望她。”   雷督理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抬手做了个含义不明的手势:   “他们有没有——”   手势含义不明,话也说得有头没尾,但白雪峰和他心有灵犀,一看就明白了:“据说,应该是没有发生过关系。张嘉田在文县很是勤谨,不近女色。”   雷督理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笑:“不近女色。”   白雪峰陪着他一笑:“大帅,那您打算怎么处置他呢?”   雷督理微微一抬手:“不要管他,随他去。”   白雪峰看了他一眼,仿佛是有点惊讶,但也不再多问:“是。”   雷督理又向外一挥手。   白雪峰直起腰后退了一步:“大帅,叶小姐也来了,就在门外等着呢。”   雷督理这回只活动了一根食指,向内一勾。   白雪峰会意,快步走出去,对着叶春好说道:“叶小姐,请进吧,大帅正等着您呢。”   叶春好刚一进门,雷督理就站起来了。   快步走到她面前,他先是握着她的肩膀,低头看了看她的脸,然后绕到她身后,张开双臂抱住了她。叶春好又惊又笑:“哎,哎。”她小声唤他的表字:“宇霆,你再这样没轻没重的和我闹,我可走了。”   雷督理像一块大牛皮糖一样,严丝合缝的贴上了她的后背:“你走?你走也走不出我的手掌心。”他歪着脑袋,弯腰凑到她耳边笑语:“你没瞧见,我已经抓住你了吗?”   叶春好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向前方垂目微笑。   长久的天人交战之后,她终于是累了,决定缴械投降、听天由命   。什么时候投降的,她已经记不清楚,反正有那么一天,雷督理紧挨着她在沙发上坐,坐着坐着,忽然转身,想要抱她。   她下意识的想要躲避反抗,可两只手抬到半路,无端的又落了下去。雷督理的手臂绞住了她,把她一直勒进了他的胸怀里身体里,她喘不过气,偶尔挣扎着呼吸一次,呼的吸的也都是雷督理身上古龙水的香气。于是眼泪大滴大滴的流下来,她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那样,在雷督理怀里哭得哽咽颤抖。   雷督理显然是吓了一跳,拿了手帕给她擦眼泪,又揉她的肩膀手臂,以为是自己抱疼了她。   那一场痛哭,对于叶春好来讲,算是一次天大的失态。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哭了出来,总之哭过之后,她虚弱的坐在那里,主动握住了雷督理的一只手。   她握住了那只手,握了片刻又松开,认真好奇的看那只手。那只手修长瘦削、线条分明,在她眼中,是最好看的男人手。   她不看雷督理的人,只看雷督理的手。这男人她一眼看不完,她只能先去看他的手。   看过之后,她和他十指相扣,只觉得是冲破了一道樊笼,忽然间天大地大,有光有风。   从那以后,她进入了一个光风霁月的新世界。   她不谈情,不说爱,不讲风花雪月,不要罗曼蒂克,日子还是照常的过,只是心境变了,觉得一切都有好处。秋雨潇潇有秋雨潇潇的   好,风雪呼啸有风雪呼啸的好。出门走一趟,天寒地冻,了无生机,一切都是盖雪蒙霜,冷得痛快,还是好。   此时向后依靠着雷督理,她站了片刻,拍了拍他的手臂:“你放开我,我有正经事和你商量。”   雷督理松了手,拉着她到沙发上坐下来。叶春好扯了扯衣襟,然后斜着身子面对了他:“我跟你说——”她对着雷督理眨巴眨巴眼睛:“我要说话呢,你笑什么?”   说完这话,她抬手掩口,忍不住也笑了:“你别笑,你笑我也要笑……你别看我,要不然我什么都不和你说了。”   雷督理向后一靠,闭了眼睛:“好好好,不看你,你说吧!”   他不看她,她却趁机凝视了他:“我要说的,还是入股大洋公司的事情。这两个月,我明里暗里也考察了它许久,觉得这家公司确实是真正做贸易的,不是那种皮包公司,应该可以信赖,所以——”   雷督理睁开了眼睛:“你打算往里投多少?”   叶春好略一沉吟:“三十万到五十万。”   “账上的钱够吗?”   “够是够,只不过若是把资金都投到了这上头来,账房那边的生意,怕是就要周转不开了。但我又想,那种生意,说句不好听的话,真是祸国殃民的。你现在有一省督理的身份与势力,能够做这种生意,若是将来你不做这个督理了,不带兵了,那么这种生意利润惊人,立刻就会被旁人夺去   。”   雷督理苦笑一声:“没想到我贩点烟土贴补军饷,竟是犯了祸国殃民的罪。”   “你别多心,我一点批评你的意思都没有。只是我自己想着,同样是赚钱,干嘛不去赚那又干净又长久的钱呢?”   雷督理皱了眉头:“春好,你终究是个小女孩,不懂我的苦衷。我手下这几十万兵,都是要吃要喝的,饿上三天就有哗变的危险。陆军部的军饷发得如此困难,到头来还不是得让我去弄钱养着他们?”   “你们征收的各种捐税,还不够这方面的开支吗?”   “那怎么够?那要是够了,我又何必再向英美银行一次又一次的借钱?新闻界骂我不恤民困、竭泽而渔,说我是个刮地皮的,其实我真是冤枉得很。换谁坐了我这个位子,都是一样要这么干。”   叶春好被他说得哑然,沉默片刻之后,才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真的是不懂。但是——”   雷督理抬手一搂她的肩膀:“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无论是三十万还是五十万,终究是有限的数目,你自己掂量着办,我信任你。”然后他站了起来:“下午我有会要开,晚上带你出去玩。下个礼拜回北京,年前大概是不能再来了。”   叶春好看了他这个兴致勃勃的样子,心中很觉无奈,可又不便逼着他听自己算账。他并没有他说的那样无奈无辜,叶春好越是了解他的资产数目,越认为他不是一般的贪   婪。贪婪,可是贪来了却又不会处置,一股脑儿的丢在那里荒废着,像是无知任性小孩子的所为。先前林子枫为他管理账目,没有揩走他一百万以上的油水,已经算是两袖清风、很对得起他了。   所以有时候叶春好也纳闷,不知道凭着雷督理这种头脑,是怎么当上督理的。   雷督理在开会之前,接到了张嘉田的亲笔信。   信里几乎没什么正经话,字越写越大,颠三倒四的全是问候言语,仿佛除了他之外,天下再也不会有人关怀雷督理。雷督理看着这封信,感动之余,又很上火。说起来,他和叶春好算得上是自由恋爱,他并不是强抢了张嘉田的老婆,可是……   然而他随即又一转念——他对张嘉田有再造之恩,张嘉田若是为了个女人和他反目,那就证明张嘉田是条白眼狼。别说张嘉田对叶春好是单相思,就算叶春好真是张嘉田的媳妇,自己看上她了,他若是识相,也该乖乖的把媳妇洗干净送上来!   否则,就是他对不起自己。   这么一想,雷督理豁然开朗,他想这也可以算得上是一种考验——和自己那次对着张嘉田的脑袋开空枪一样,都是考验。   不经烈火的真金,算不得是真金。同样,未经过考验的忠臣,谁知道他是不是真忠臣? 第五十章 有情人   在过小年那一天,张嘉田接到了一封电报。   电报是雷督理发过来的,内容是让他把手头军务安排妥当,好在春节前赶回北京过年。   雷督理连着好一阵子不理他,叶春好给他的信也很少,让张嘉田这些天悬着一颗心,觉着自己像是被那两个人抛弃了。他眼巴巴的等着北京那边能来道命令,招呼他回去——越是眼巴巴的等待,越是心慌慌的害怕,怕雷督理忽然下了命令,让他留在文县过年。此刻他总算盼来了这一声召唤,乐得他拿着电文看了又看,看过之后把电文折起来,送到嘴边“叭”的亲了一大口。   然后把那几个拜把子兄弟叫过来,他给他们派了任务下去,让他们在春节期间守卫地方,万万不可松懈;又暗暗的嘱咐了马永坤,让他留意着此地情况,一旦有变,立刻设法给自己通风报信。   所谓军务者,也就是这些工作了。他坐在师部里又想了想,没想出什么新问题来,于是起身走上大街去,他满街里逛了一圈,就见这文县虽然也是个繁华的县城,但终究和北京是没法比,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土产年货可带。无货可带,反倒更好,他从街上回了师部,也不支使勤务兵,自己收拾了几件衣服往大皮箱里一扔,然后带上了他的副官兼保镖武大虎,轻轻巧巧的就往火车站去了。   文县之所以繁华,是因为它那地理位置很好,四通八   达,南来北往的人与物,都要在此地停上一脚。也正是因此,到了这种非常时候,火车站里就人山人海,挤成了罐头。张嘉田身为一名师长,基本就等于本县的皇帝,当然没有和这帮旅人混挤的道理。   皇帝带着侍卫在火车站犯起了难,忽然不知道如何使用他们的权威了。末了一扭头跑回了师部,张嘉田耐着性子睡了一夜,翌日他改头换面,重新登场。   他昨日去火车站,穿的是便装,简单利落,是个少爷先生的模样,今天他把便装改成了灰呢子军服,外头套着过膝的长大衣,走起路来马靴咔咔的响。全副武装的警卫连在前头开路,把他簇拥进了火车站。往北京去的火车在十分钟前就该开动了,但是因为张师长提前给铁路局发了话,所以这火车乖乖趴在铁路上,头等车厢空荡荡的,车门开着,卫兵分列左右,夹道恭送师长回京。   张嘉田晃着大个子,大模大样的登上了火车。上了火车之后,他慢慢的坐下来,头脑有点晕,有了一点醉意。   仿佛是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终于品尝到了一点权力的醇味。   然后,他猛的打了个大喷嚏。抬手揉了揉鼻子,他暗自嘀咕:“谁想我呢?”   想他的人,是雷督理。   雷督理人在俱乐部内的球房里,心里想着他,眼中看着球,身边站着叶春好。全神贯注的打完了一盘台球,他拄着球杆直起腰,扭头对   着叶春好一笑。   叶春好一直在盯着他打球,盯得出了神。此刻见他笑了,她便也忍不住跟着他笑。雷督理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她不懂,疑惑的睁大了眼睛,于是雷督理一皱眉毛,说了话:“我出了汗。”   叶春好拿出了自己的手绢递向他:“那你就擦一擦吧。”   雷督理不接,就那么看着她。叶春好这回会意了,扭头看了看球房门外站着的白雪峰等人,她明显是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走上前来,亲手给雷督理擦了擦汗。擦过之后,她小声笑道:“喏,这回好了吧?”   雷督理也压低了声音,问她:“又不是偷情,你怕什么?”   叶春好抿着一点笑意,想了想,末了摇头一笑,不知如何说清自己这一点感觉与心思,只能笼统的喃喃道:“我不习惯。当着人那样,怪肉麻的。”   雷督理转身走到另一张台球桌前,拿起一只白球掂了掂,嘴里说了一句话。叶春好没听清楚,走过去问道:“什么?”   雷督理把白球放下了,架起球杆俯下身来,预备开球:“结婚吧!”   伴随着这三个字的,是一声响亮的撞击。白球炮弹一样直冲出去,撞得彩球四散奔逃。   叶春好怔了怔:“结婚?”   雷督理直起身看了她一眼:“对,结婚。”   叶春好站在这黑洞洞的大屋子里,忽然手足无措:“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   雷督理俯下身去,继续打球:“我在   那宅子里住腻了,想搬回家去。”   叶春好懵懵懂懂的笑了一下:“那就搬嘛,何必——”   “你不和我走,我怎么搬?”   叶春好看着他,脸上依然残留着一点僵硬的笑容:“你若是舍不得我,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回去,还住到我原来住的那个院子里去。哪有为了这种小事,就要结婚的?”   隔着一张阔大的台球桌,雷督理抬眼注视了她:“傻瓜,给你名分都不要?”   叶春好不再理他,转身走去角落里的沙发椅上坐下来。端起一杯冷了的咖啡,她小口小口的喝着,不放糖,故意的要把自己苦醒。   是苦,真苦,苦得她要吐舌头。饶是这么冷这么苦,她心里还是热烘烘美滋滋。雷督理并没有追她过来,还站在吊灯下继续打他的台球。隔着相当的一段距离,她噙着这么一点又冷又苦又热又甜的滋味,痴痴的注视着他。他比她大了十四岁,初相识时,她还觉得他有点老气横秋,万没想到后来会有一天,自己会这样满怀怜爱的欣赏着他。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值盛年,俊美,脆弱,乖戾,贪婪,手握极大的权力与极大的财富,大到让他无法驾驭,大到随时可以反噬他。   有的时候,她看他几乎是个水晶玻璃人,不是说他玲珑剔透,是说他的身心其实都易碎。所以她离不得他。他糊涂起来是真糊涂,无知起来是真无知,如果身边没有自己,那么   谁来爱着他护着他?   咽下最后一口冷咖啡,她的脑海深处,也有细弱的声音在冷笑。那是理智的声音,曾经无比强大,不知怎的,忽然就被感情杀了个丢盔卸甲,剥夺发言权终身。但那声音不死心,依然要鸣要放,句句真理,字字珠玑。可惜忠言逆耳,她才不听。前方的雷督理放下了球杆,转身走到了她这里来。隔着一张小圆桌,他坐了下来,问道:“怎么跑了?”   “我不跑,你就说个不停。”   “你想想,然后给我一个回答,我就不说了。”   叶春好在暗中摸了摸脸,脸滚烫的:“还是你自己先想想吧,我这个人……也没什么好的。”   雷督理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歪了肩膀向她这边靠:“我想好了,没想好,我也不说这个话。你呢?”   “我……我也要考虑一下。”   雷督理点了点头:“好,你考虑吧!但是不要让我等太久。”然后他正了正脸色,颇认真的又道:“我们有缘相识,又是情投意合,应该结婚。结了婚,我们可以更亲密一点,你也可以对我更好一点。”   叶春好被他这番煞有介事的话逗笑了:“我现在对你不好吗?”   她知道雷督理一定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来,结果不出她所料,他果然答道:“比原来好一点,但还不够好。”   她不问了,只低声说了四个字:“贪得无厌。”   雷督理笑了笑,不说话,自己也承认自己是   贪得无厌。张嘉田依然活动在他的心里,但是已经不再让他烦恼。   毕竟,接下来要经受考验的人是张嘉田,不是他。   叶春好说要考虑考虑,一考虑,就考虑了一天一夜。   这二十四个小时里,她说是在考虑,其实心里乱纷纷的,什么芝麻绿豆大的新事旧事都回忆起来了,唯独没有“考虑”。考虑什么呢?还有什么值得一考虑呢?无非就是嫁或者不嫁,而这都是她考虑透了、也考虑烦了的问题。   她从小就是少年老成的性情,人人都夸她明理懂事,是乖丫头,是好姑娘。她这么着活了二十年,也未见得活出多少的好处来,所以这一次,她决定任性一把。反正雷督理再恶劣,也总不至于活吞了她。她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女,输都没的输,赔都没的赔,再惨也无非是又被亲人抛弃一次,没什么可怕的!   这是一场人生赌局,全输了也不过如此,况且还有赢的可能呢?   于是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正午,叶春好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来,拉开抽屉找口红——她要梳妆打扮,她要出门见雷督理去! 第五十一章 大风雪   雷督理知道,叶春好该来了。   他守株待兔,把她等进了门来。她涂了淡淡的一点口红,他也一眼就瞧出来了。这么一点口红便让她有了娇艳的好气色,可见他的眼力不错,她当真是个美人,骨子里美,不是一张粉红黛绿的画皮。这一点也很重要,因为他是要和她过上一生一世的,他知道自己是美男子,所以她也要美得长久,和他做一对白头偕老的璧人。   想到“一生一世”四个字,未等叶春好开口,他先微笑了。叶春好是迎着风雪走进来的,进门之后刚想说今日的天气酷寒,可是看见他这样笑微微的,她骤然忘记了嘴边的话,也随着他笑了。   雷督理走上前去,为她解开大衣纽扣,又捧住她冰凉的脸蛋,为她暖了暖面颊:“考虑完毕了?”   叶春好轻轻推开他的手,脱下大衣挂上了衣帽架。背对着雷督理理了理头发,她一转身,开了口:“我有两个条件。”   雷督理一点头:“说。”   叶春好走到他面前:“第一,结婚之后,我还要继续做我手头的这份工作,我喜欢做事。你让我天天在家里闲着,或者让我出去玩乐,虽然听起来是在享福,但是并不合我的心意,我活也活得不快乐。”   雷督理一笑:“你做了我的太太,就等于是成了我唯一的亲人,更有责任管理我的事情,想不管也不行。这个条件不算条件,你说下一个。”   叶春好   犹豫了一下:“下一个……就是,无论你怎样发脾气,都不许对我动粗。”   雷督理不假思索的点了头:“这是自然,你和别人不一样。”   叶春好听了这话,含笑垂了头,沉默了片刻之后,她小声说道:“你都还没向我求婚呢,我就全答应你了。”   雷督理立刻转身走到立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了个红丝绒小盒子。然后兴致勃勃的一转身,他几乎是连蹦带跳的走回到了她面前:“好好好,求婚求婚。”   没等叶春好反应过来,他已经单膝跪了下去,双手将那红丝绒小盒子打开来,他把它向上举到了她眼前:“春好……”   他忍不住笑,似乎是觉着眼前这一切都很滑稽。叶春好不满意他这不合时宜的笑,可看着他笑,自己也忍不住要笑。红丝绒小盒子里嵌着一枚钻戒,钻石比鸽子蛋略小一点,烁烁的闪耀着银光,一如她的前途。   忽然间的,她的心平定下来了。   她发现自己的理智与感情本不应该冲突。她曾经是想守独身,因为总怀疑自己的婚姻也许会是个悲剧。结婚,等同于一场赌局。   她是精于计算的,而计算的结果,便是这一场赌局值得下注。她没有胜算,但她要雷督理,要做督理太太,要一步登天,要平步青云,要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叶小姐财神爷,要无尽的权势与威风。   这么的想要,所以赌也值得,冒险也值得。即便   她不爱雷督理,即便理智始终占据着上风,她想自己也还是得这么干。   况且,她还那么的爱他。   想到这里,她脸上的笑容加深了,用手背堵着嘴,她红着脸扭开头,不去看他。先前那彻夜的失眠、绝望的两难,现在想起来,原来都只是自寻烦恼。真是没出息啊!一场家变把她吓成了这样子,吓得她竟然连男人都不敢爱了,连幸福都不敢要了。   雷督理摇晃了她的手,让她不要笑,好好的听他说话。她不笑了,正了正脸色转向他——严肃了没有半分钟,她“扑哧”一声,又笑了出来。雷督理继续摇着她的手:“答应不答应?嗯?答应不答应?”   她面红耳赤的点了头,于是那一团璀璨的银光,就从红丝绒盒子里转移到了她的手指上。平生第一次佩戴这样昂贵的首饰,但她并不动心,仿佛是忽然眼大心大,有了贵人的气概。   直到雷督理把嘴唇印上了她的手背。   嘴唇微凉柔软,却是刺激得她整条手臂都是一震。她爱他的吻,胜过爱钻石。感情在她胸中涨了潮,她俯下身要去抱他——太爱他了,一定要抱他一抱,一定要亲他一亲。   然而未等她伸出手去,房门忽然开了。   走廊的凉风吹了进来,她慌忙直起身回了头,却是和林子枫打了照面。林子枫一手握着门把手,一只脚已经迈了进来。目光从她脸上滑过去,他看见了单膝跪地的雷督   理。   一瞬间的愣怔过后,他一言不发的关门退了出去。   那阵凉风让叶春好的头脑降了温度,涨了潮的感情也随之退了潮。她把雷督理拽了起来:“都答应你了,你还跪着干嘛?”   雷督理站了起来,随手把红丝绒盒子往桌子上一放:“春好,我们的事情,就算定下来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许反悔,听见没有?”   叶春好暗暗的攥了左手,这才感觉到了左手中指上的订婚戒指。她想好好欣赏一下这枚戒指,可当着雷督理的面,她又不好意思对它细看。下意识的把双手背到了身后,她问道:“秘书长是不是找你有事?若是的话,我就先走。横竖我们今天……”她对着他一歪头,有了一点俏皮相:“已经办完了一件大事啦!”   雷督理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好,你先回去,回我们的家里去。”   叶春好答应一声,穿了大衣走出门去。雷督理独自站在房内,双手插进裤兜里,他轻轻吹了几声口哨。门外响起了白雪峰的声音:“大帅。”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隔着房门问道:“子枫要见我?”   “回大帅的话,子枫刚走,是张嘉田回来了。他先去了咱们府里见您,看您不在,就从府里往这边打了电话,问您在不在。”   雷督理略一犹豫,随即答道:“让他过来。”   张嘉田来了。   他下了火车之后赶回家中,慌里慌张的脱了军装换便装,然后   慌里慌张的赶去雷府,然后又慌里慌张的赶到了这里来。一路上虽然他有汽车代步,可是天寒地冻,汽车赛似冰箱,活人坐在其中,照样冻成冰棍。下了汽车进了院子,他粗中有细,进房之后脱了外面的大衣,他先停一停,让身上的冷气发散发散,然后才走去见了雷督理。   进门之后,他先像模像样的立正行礼,喊了一声“大帅”。看见雷督理脸上有笑模样了,他才放下手,紧绷着的身体也松垮了些许:“没想到大帅还在这儿住着,早知道我直接就过来了。”   雷督理靠着一张桌子站着,单手夹着大半支雪茄。回身把雪茄架在烟灰缸上,他重新转向了张嘉田:“我想你在文县也没有家眷,怪孤单的,终究北京这边才算是你的家,就把你叫了回来。愿意和我一起过年吗?”   张嘉田呼吸着温暖的空气,身心都轻松了:“当然愿意!我一直盼着您叫我回来呢,都等了一个多月了。您这边的电报一发过去,我立刻就上火车回来了。”   雷督理吸雪茄,吸得嘴唇发干,这时就一边舔了舔嘴唇,一边慢慢的一点头:“好。”   张嘉田笑嘻嘻的向前走了一步,想要离他近一点:“大帅,我这回在文县干得可不赖,给您长脸了吧?”   雷督理答道:“你要是干得不好,我也不让你回来了。”   张嘉田又问:“那,我干得这么好,大帅有没有赏啊?”   厚着脸皮公然讨赏这种事情,换谁干都有无耻之嫌,只有他能做得喜气洋洋天真无邪。雷督理抬眼看着他,微微一笑:“是要赏,尤其是这几天,你心里大概要不痛快,我更得多赏,让你高兴高兴。”   张嘉田听了这话,莫名其妙:“不痛快?为什么?您不让我当师长了,又要调我干别的去?”   雷督理踱到了他面前,打量着他一高一低的衬衫领子,以及东倒西歪的领带结:“我和春好订婚了。”   张嘉田一愣。   愣过之后,他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就张大嘴巴,“啊?”了一声。   雷督理抬手扯松了他的领带,把他的衬衫领子正了正:“我说,我和春好订婚了。”   张嘉田这回听清楚了,太清楚了,以至于他忘记了要在雷督理面前卑躬屈膝,无知无觉的挺直了腰板:“你……和春好?”   雷督理一手攥着领带一端,慢慢的将领带结向上推去:“你的眼光不错,春好确实是个好姑娘。”   领带渐渐收紧了,他继续说道:“我家里一直缺少一位贤内助,春好倒是个合适的人选。正好,她自己也很愿意。”   张嘉田瞪着他——怕什么来什么,怕什么来什么!   雷督理仰着脸看他的眼睛,看出了他的恐惧与愤怒。恐惧就对了,愤怒也对了,少了这两样中的任何一样,都算是他缺了人性。双手搭上他的肩膀拍了拍,雷督理继续说道:“你年   纪还小,将来日子长着呢,未必没有更好的等着你。放心,你的人生大事,我会给你安排。”   张嘉田依然瞪着他,好像忽然看不懂了他,不知道他是个什么妖怪。   雷督理拍了拍他的面颊:“不认识我了?”   张嘉田忽然抬手攥住了雷督理的腕子。   “你明知道我爱她……”他需要使尽浑身力气才能压下自己的咆哮,所以只能颤抖着发出嘶哑声音:“你明知道我爱她,你还、你还……”   “你爱她不假,可是她不爱你。”雷督理耐着性子说话:“总不能因为你爱了她,她就不能嫁别人。”   然后他对着自己的手腕一抬下巴:“松手,疼了。”   张嘉田一点一点的松开了手指,然后转身推门就走。雷督理在后头叫了他一声,他充耳不闻,只是走,一直走进了风雪里去。 第五十二章 省督理、上将军   这一天的午夜时分,白雪峰把张嘉田扛到了雷督理面前。   雷督理打着哈欠端着咖啡,皱着眉头看张嘉田。张嘉田坐在地上,仅比烂醉如泥好一点点。抬头看见了雷督理,他先是眯起眼睛认了认,然后一蹬腿,硬着舌头大声嚷道:“你杀了我吧!”   雷督理坐在椅子上,听了这话,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然后把咖啡杯递向白雪峰:“加糖。”   这时,张嘉田哭了起来:“我就知道不对劲,我早就看出来了,可我想着你对我这么好,你又知道我那么喜欢她……我在文县给你卖命,你在北京抢我老婆!春好嫁给你了,我往后还有什么盼头?你让我将来找个更好的,真有更好的,你自己怎么不找呢?”   他涕泪横流,嚎成了破锣嗓子。两条腿长长的伸开来,他佝偻着腰连哭带诉,是个大号的小男孩。白雪峰在一旁听着,又想笑,又担心雷督理会随时翻脸。把加了糖的咖啡送到雷督理手中,白雪峰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可是没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迹象来。张嘉田粗着喉咙呜呜哭了几声,又拼命嚷了起来:“洪霄九那么对待你,你见了他,连个屁都不敢放;我这真心实意待你好的,你倒拿我当乌龟王八蛋那么耍弄。你算个狗屁大帅,你他妈的就是个……”   雷督理扭头吩咐白雪峰:“拿瓶酒过来,让他喝,直接醉死得了。”   白雪峰领命而去   ,不出片刻的工夫,果然拿来了一瓶洋酒。他把这瓶酒递向了张嘉田,然而张嘉田瘫坐在地上,含含糊糊的只是乱骂,并不知道伸手去接,于是他抬起头,又望向了雷督理。   这时候,张嘉田骂出来的那话就野得很了,不能入耳了。雷督理没理会白雪峰那一眼,单是对着张嘉田一皱眉毛。于是白雪峰会了意,弯腰一手捏开了张嘉田的嘴,一手把酒瓶口往那嘴里一捅。张嘉田被他这么胡乱灌了一气,连呛带咽的倒也又喝了大半瓶子,等白雪峰松了手,他也“咕咚”一声向后一躺,不动弹了。   张嘉田睡了许久。   再睁开眼睛时,窗外已是大亮。他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自己是躺在了一架长沙发上,身上盖着羊毛毯子。而旁边的小沙发上窝着个人,正是雷督理。   雷督理坐了个东倒西歪,正闭了眼睛打瞌睡。张嘉田看着他,看了好一阵子,直到他忽然睁了眼睛:“醒了?”   张嘉田伸腿下去穿了鞋,弯腰把两边胳膊肘架在膝盖上,他捧着脑袋定了定神。   雷督理又问:“还喝不喝了?我这里有的是酒。”   他摇摇头,闷声闷气的回答:“不喝了。”   雷督理笑了一声:“不喝了?不想趁着酒劲儿,再指着鼻子骂我一顿了?”   张嘉田立刻抬了头:“我骂您了?”   雷督理向他一点头。   张嘉田显出了惊慌相——慌得不彻底,像是一层假相,慌的下面   ,是呆滞与迟钝:“那我向你赔礼道歉。你——你别往心里去。”   雷督理坐正了身体,抬腿把脚架到了前方的茶几上:“我若是往心里去,你现在已经入土了。当然,你恨我,我知道。”   张嘉田低声答道:“我没恨您。”   “不恨?不是怪我抢了你的老婆吗?”   “她不是我老婆。”   “你还知道她不是你老婆?”   “知道。”   “知道你还和我闹?”   张嘉田站起来,垂了手也垂了头,规规矩矩的站在了雷督理面前:“我不闹了。”   雷督理向他一招手。   他向前迈了一步,把腰向下又弯了弯,却不料雷督理一脚踹上了他的大腿:“跪下!”   他乖乖的跪下了,很健康的两条腿,骨头没毛病,关节也没毛病,然而这一跪痛苦万分,如同膝下是钉板。痛苦他也忍着,钉板他也忍着,他忍下一切能忍不能忍的,只因为面前这个人是省督理,是上将军。   雷督理把腿重新放回了茶几上:“为了你这一闹,我整夜没睡觉。”   张嘉田深深的低了头,像是要给雷督理叩首:“大帅罚我吧。”   雷督理答道:“大年下的,我不罚你,我观你的后效。”   张嘉田点了点头,又“嗯”了一声。一只手从天而降落到他的头顶,那手温凉柔软,是雷督理的手。雷督理轻轻抚摸着他的短发:“你为了个女人,摆出要和我拼命的架势,我看在眼里,也有一点伤心。”   张嘉   田有一肚子的话能驳他,可是咬牙憋着,一言不发,只因为他是省督理,是上将军。   他只有在烂醉的时候,才有勇气“冲冠一怒为红颜”。   雷督理的手拍了拍他的脑袋:“我现在懒怠看你,你滚回家去,收拾出人样了再滚回来。春好,你也可以见。但是不许你像闹我似的去闹她,你要是招得她不高兴,我饶不了你!”   张嘉田滚回家去了。   他剃头刮脸,沐浴更衣,然后以着人的样子,滚去了雷府——就在今天,雷督理搬离了那处四合院,带着他的人马回府去了。   一进雷府大门,他便看见了叶春好。   叶春好穿着一件银鼠长大衣,短发已经长过了耳垂,发梢也烫了一点浅波浪出来,两片嘴唇亮晶晶的浅红,瞧着像个画上走下来的摩登女郎。张嘉田看了她的新形象,先是一怔,随即又苦又甜的微笑了——她这么打扮起来,真是好看,像个青春正盛的阔小姐,美丽里头透着尊贵。今时今日,他是配不上她,除非他立刻飞黄腾达,也去做个省督理、上将军。   冷不丁的见了张嘉田,叶春好停了脚步,对着他唤道:“二哥?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说这话时,她的态度自然,但是眼神有些躲闪,不是做贼心虚,而是尴尬,有话要讲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张嘉田察觉到了,当即抢着说道:“春好,我听说你和大帅订婚了,恭喜你。”   叶春好   向着他一笑,还是有些尴尬:“多谢二哥,我……还怕你因为这件事情,会恼了我呢。”   这种话是不容易说得漂亮的,张嘉田怕叶春好为难,赶紧答道:“要说难过,我也难过。可我又想,我越是对你……对你那什么,越应该盼着你过得好。原来你也受了不少苦,如今嫁给大帅,成了督理太太,往后就——就再也不用受苦了。”说完这话,他为了表示豪爽,还哈哈的笑了两声:“这真都是想不到的事情。当初咱们到这府里时,你当家庭教师,我是看大门的听差,结果不到一年的工夫,你成了这府里的太太,我当了师长。你看,这一年真是——真是不白过啊!咱们都好起来了!”   然后他迎风又是一串哈哈哈,风吹眼睛,吹出了他的眼泪。   叶春好把一条手帕递给了他:“二哥,我要去趟东安市场,不陪你了。你也快进屋去吧,今天真冷啊。”   张嘉田接过了手帕,一边擦眼睛,一边侧身让了路,只说话,不看她:“好,你去吧!今天……街上人特别多,特别热闹。”   叶春好走了,张嘉田也重返到了雷督理面前。   雷督理正在一间大客厅里,客厅正中摆着一圈大沙发,满满坐了一圈人,张嘉田打眼一望,认出了林子枫秘书长,魏成高参谋长,陈运基师长,莫桂臣师长——这是他一眼之中认出来的,其余众人他来不及瞧,因为雷督   理对他发了话:“嘉田,过来。”   在众人的注目礼中,他走到了雷督理跟前:“大帅!”   雷督理对着众人说道:“当初我派嘉田去处理文县的烂摊子,你们嘴上不说,背地里笑我是异想天开,结果怎么样?”说到这里,他翘着二郎腿往后一靠,得意的环视众人。   林子枫很平静的一声不吭,魏参谋长笑道:“大帅,说老实话,这真是我们想不到的事情。当初我们看张师长简直就是个小孩儿,心想您让这么个小孩儿过去,能办什么大事呢?结果啊,英雄出少年,人家不但把事办成了,而且还办得好,办得漂亮!所以,我一来是要恭喜张师长的成功,二来也要夸一夸大帅您的这个眼光。”   张嘉田到了这个场合,就一点私人的情绪都不敢有了,戴面具似的戴上一脸笑容,他听见“英雄出少年”五个字,连忙摆手说出了一长串“不敢当”。莫师长便是笑道:“真看出小张心里有大帅了,连说客气话都带着大帅的一份。”   张嘉田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的扭头去看了雷督理,偏巧雷督理目光一转,也望向了他。他是带着满面笑容的,笑得还很喜庆,于是雷督理仿佛很满意似的,也是一笑:“过来坐吧,傻站着干什么?”   张嘉田没时间思索,依言坐到了雷督理身边,坐得草率仓皇,坐下来之后才发现自己距离雷督理太近,两人简直是要   挨在了一起。他年轻火力壮,穿得少,又因为屋子热,雷督理的衣裤也单薄。两人的大腿互相接触了,他能隔着两层裤子,感受到雷督理那没什么温度的肉体。心中生出了一种奇异的厌恶感,他不动声色的向旁边挪了挪。   雷督理这时说道:“文县那个烂摊子,让我本人去收拾,也不会有嘉田这样好的成绩。”   众人都瞧出张嘉田是他的新宠儿了,当即大起胆子开起玩笑,说大帅这一回也被张师长压了下去。张嘉田从来没被这么多大人物赞美过,竟被夸了个手足无措。而雷督理等了片刻,待这些人把热闹话都说够了,才又笑道:“这一次在战场上,他是胜了我一筹,不过在情场上,我也占了他的上风。秘书处的叶小姐,他仰慕许久,简直要害单相思,但是毫无实际的行动,结果是我把叶小姐追求到了手,他白费了许多心思。”说到这里,他顺手一拍张嘉田的大腿:“终究还是年轻,孩子一样。我若是叶小姐,我也不要他。”   此言一出,客厅内的话风立时转变方向。林子枫这时终于开了口:“若我猜得不错,大帅已经和叶小姐订婚了。”   订婚后头牵连着的就是结婚,乃是大喜的事,众人自然要向雷督理狠狠的恭喜一顿。雷督理含笑听着,张嘉田也含笑听着,知道雷督理方才是在故意的制造时机、宣布消息。一般的人都知道他   爱叶春好,爱来爱去的,叶春好却成了大帅的未婚妻,他不遭人嘲笑才怪。   事实就是这样的一个事实,但雷督理换了个说法,把他对叶春好的单恋,说成了是毛头小子“不懂事”的游戏,纵然失败了,也没什么可耻可笑。   他知道,这是雷督理在护着自己,给自己脸。自己不能再“闹”了,再闹就是不识抬举了。   况且,叶春好本来也不是自己的什么人。 第五十三章 无疾而终   张嘉田过了有生以来最孤独的一个新年。   雷督理真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年前不但赏了他十万块钱,还把新从德国购置来的军火武器分给了他一大批,够他装备整整一个团的。除此之外,他的年夜饭也是在雷府吃的。雷府的除夕夜过得很简单,雷督理对于自己的祖宗十分冷淡,完全没有要祭拜的打算,倒是提前在炮庄里订购了许多烟花爆竹。   叶春好知道雷督理身上还留存着一点孩子性情,所以忍着寒冷,陪他站在外面看烟花。烟花爆竹都摆在了府内的一片空地上,白雪峰带着几个勤务兵,负责点火。张嘉田在雷督理身边站不住,搭讪着也加入了白雪峰的队伍。要说玩,他也是个爱玩的,可今夜他真的玩不动,他简直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强颜欢笑。偶尔目光一斜扫过去,他看见叶春好瑟缩在雷督理怀中,雷督理正用双手捂了她的耳朵,两人简直要扭成了一股糖。   于是他收回目光,在心里暗暗的问:“你不是终生不嫁吗?”   大年初一,他回了家。   他很庆幸,因为自己昨夜在外面站得太久,冻得有些伤风感冒。伤风感冒四个字成了他的盾,他躲在这面盾后,可以坦坦然然的关门闭户不见人。   他躺了一天,不爱见的人,全被他的副官挡了驾,而他想见的人,比如叶春好,却是始终都没露面。   “嫁了督理了,”他漠然的想:“用   不着我了。我再上进,再走运,再一步登天,也高不过他去。她有他了,一辈子都妥了,还搭理我干嘛?”   他这样想着,并不认为是自己冤枉了叶春好。与此同时,雷督理正在训斥叶春好,也觉得自己有理,也不认为自己是冤枉了她。   雷督理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身份?他张嘉田不过是我的一名部下而已,他病了也罢,死了也罢,与我的太太有什么相干?”   叶春好倒是有耐性的,心平气和的向他解释:“宇霆,他是你的部下不假,可他也是我的二哥呀!他家里没有亲人,大年初一的一个人病倒在床,说起来也是一件可怜的事情。无论是讲人情还是讲道理,我都应该去瞧瞧他。若是他身边有着妻儿老小围着他,这么大冷的天气,我乐得留在家里不出门呢。”   “他算你什么二哥!邻居而已。”   “嗬!”叶春好瞧出来了,他这是要吃醋,所以语气分外温柔,拿他当孩子哄:“原来穷的时候,需要人家帮忙,就叫人家二哥;现在我好起来了,不用他了,就说人家只是个邻居。”她话里带着笑意:“这要是让外人知道了,非说我没良心不可。”   雷督理叹了一口气,又看了她一眼,看她亭亭玉立笑盈盈的,笑得又软又善。他喜欢她这个样子,所以不由自主的让了步:“你带着雪峰去,到那儿看看就回来。”   叶春好知道,白雪峰   这一路的任务,是监督自己。   雷督理太爱吃醋了,照理来讲,两人已经订了婚,互相都做了承诺,总该都放了心才对。然而雷督理与众不同。她不属于他的时候,他对她并未见得多么依恋纠缠;如今她成为他的未婚妻了,他反倒虎视眈眈起来,仿佛她是天下第一美人,谁见了都会抢。   他这样横不讲理的乱吃醋,根源还是他爱她,所以叶春好只是觉着头痛,心里并不生气。再说她身正不怕影子斜,他爱猜忌就猜忌去,爱监督就监督去,她不在乎。   提着一只大食盒,她在大年初一的傍晚,赶去了张宅。   张嘉田正在昏昏沉沉的睡觉,冷不丁的见她来了,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叶春好看他脸上也并没有明显的病容,就问道:“二哥,你好些了吧?”   张嘉田看看她,又看看白雪峰,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他不回答,叶春好也不追问,只对白雪峰说道:“白副官长,我的手太冷了,劳你摸摸他的额头,看看他还发不发烧。”   她只说“手冷”,不说自己是不肯、也不敢触碰张嘉田的身体。原来她也从来不肯和他有亲昵举动,如今更不行了。一是怕雷督理知道了,要怀疑自己不检点;二是怕张嘉田误会,以为自己对他还有情。   白雪峰伸手去摸了摸张嘉田的脑袋:“好像是不热了。张师长,你自己感觉如何?”   张嘉田喃喃的说:“也没   什么,就是有点发昏。”   叶春好说道:“不发烧就好,头脑发昏的话,这几天就不要见人,多躺着休息休息。我带了粥和小菜过来,都是清淡的东西,你让人把它热一热再吃。”然后她又对白雪峰说道:“生病的人,最容易心烦。既然他没大事,那我们就走吧!”   白雪峰自然是没意见,张嘉田看他们自作了主张就要走,心中一急,欠身喊道:“春好!”   叶春好立刻转身望向了他:“二哥?你还有事吗?”   张嘉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白雪峰,笑了一下:“我没事,我是想着,我还没给你们拜年呢。”   “怎么没有?”叶春好笑道:“昨天咱们一起守岁,过了除夕之后,不是互相拜过了么?”   张嘉田恍然大悟的点了头:“可不是,我忘了。”   然后他低声又道:“多谢你们来看我,回去替我给大帅带声好。”   叶春好走了,张嘉田继续躺着,也不唉声叹气了,也不喝酒撒疯了,单是枕着双手想天想地、想东想西。   他一辈子都没这么沉静过,连着沉静到了大年初五,他起了床,人瘦了一圈,还白了,是又白又瘦。若问他这些天想明白了什么,他是答不出的,只是心如平湖,飞沙走石全都沉了底,表面看上去,就只是一片无声无色的大水。   他沐浴更衣,去见雷督理。雷督理瞧着他,愣住了,他看雷督理愣住了,便很纳闷的低头看了看   自己:“大帅,我怎么了?”   雷督理在他面前踱了几圈,忽然问道:“我给你的那只怀表,你还带着吗?”   他立刻就从胸前口袋里把那怀表掏了出来:“带着呢,日夜都带着。”   雷督理走到他面前,接过怀表打开来看了看,然后把怀表一合,装回了他的口袋里:“将来你有了喜欢的人,就把我的照片拿出来,换上她的。”   “不用。”他自自然然的向他微笑:“您对我有知——知什么恩来着,没您的话,我现在还在街上瞎混着呢。在我心里,您是最重要的人了,没谁比得过您了。”   雷督理垂下眼帘,盯着他的两条长腿,点头一笑:“知遇之恩。”   “对对对,知遇之恩。”   “大帅。”他忽然又说:“我得回文县去了。昨天接到了那边的电报,说是新招上来的兵不服管,总在街上闹事,都闹出民愤来了。我打算赶紧回去看看,该管的管,该罚的罚。”   雷督理的目光顺着他的长腿往上走,一直走到了他的脸上去。他是想把张嘉田培养成自己的臂膀,只是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培养,这小子居然自己成长起来了。事出反常,就让他不能不犯疑心病,让他恨不得把张嘉田的灵魂掏出来,一眼看个清楚明白。   “好。”他看了半天,还是没看出什么问题来,只能是暂且作罢:“去吧!”   张嘉田肩膀一晃,作势要走,可在转身之前,他又停   了,对雷督理说道:“大帅,我再问一句,您什么时候和春好结婚啊?”   雷督理仰起脸想了想:“正月内就办婚礼。”   张嘉田闷声闷气的说道:“大帅,春好看不上我,我没话讲,谁让我就是不如您呢,我认了。可我也不想亲眼瞧着她出嫁,我怕看了之后,心里难受。所以,您办婚礼的时候,我就不回来了,您和她好好的过日子吧,我提前祝您和她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说完这话,他面红耳赤的垂了头。雷督理盯着他,脸上却是渐渐有了笑意——张嘉田这一番话说得很老实,而他喜欢他的小忠臣老实。   “好。”他几乎是有些温柔了:“我明白。你不必回来,在外头好好的给我带兵吧。”   大年初六这天,张嘉田登上雷督理的专列,回文县去了。   雷督理的专列,去年在保定挨了一次炸弹,被炸得不可收拾,只能临时另找其它列车凑合着用。凑合到了年末,雷督理忍无可忍,索性从德国购入了最新式的机车与蓝钢车厢,将这一挂专列布置的比先前更为舒适豪华。   他这专列,平时自然是不出借的,如今调它去送张嘉田,也有一种抬举他的意味在里面。而张嘉田独自坐在长官座车内的大红色天鹅绒长沙发上,先是坐着,坐了片刻他一歪身,像雷督理似的,躺了下去。   他觉得很舒服——这列车内的一切,都让他觉得舒服。这舒服   暂时抵消了他的绝望与落寞,让他超脱出来,看到了一些更高更远的新风景。   和那些新风景相比,一场单相思的无疾而终,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第一卷完 第二卷 第五十四章 人生大事   叶春好站在留声机前,把音乐声音调得低低的,免得影响她和雷督理商量大事。   所谓“大事”者,便是他们的婚礼了。叶春好是个大姑娘,对待这一生一次的事情,当然是愿意隆重的操办。但雷督理在十年前已经隆重过一次了,隆重过后,也并没有落到什么好结果,所以雷督理对于婚礼一事有些灰心,打不起精神大操大办——除此之外,他还有一点迷信的想法:上回婚礼办得漂亮,结局却是十分的不漂亮;那么这回若是再大操大办,会不会又重蹈覆辙?   所以,依着他的意思,便是小吹小打一番,把该行的礼节都行到了,也就是了。   他这话让叶春好有点失望,不过失望得有限,因为她对婚礼本身也并不是很有热情,说是要“隆重”,也无非是虚荣心在作怪。这一点,她自己心里也明白。   婚礼的细节,她很有兴趣谈一谈,但雷督理没这个兴趣,她便识相的换了话题:“日子怎么选呢?是要翻翻黄历、找个黄道吉日出来么?”   雷督理对这问题不屑一顾:“日子让子枫去挑,你我都不用管。”说到这里,他对着叶春好一笑:“大概也就是这样了,你还有没有别的要求?有就说,没有的话……”   他话没说完,但是叶春好已经领会了他的意思,便是答道:“你若有事,就忙你的去。我现在是想不出什么新要求了,将来想到了,再告   诉你。”   雷督理迈步要走,临走前又对她笑道:“我一定得找个最近的日子,把这件事情办了。”   “我又不会跑掉,你急什么?”   雷督理一手握着房门把手,微笑着压低了声音:“我急什么?我急着入洞房。”   叶春好羞得一跺脚:“你快走吧!”   雷督理的私人事务,有相当一部分都是丢给林子枫去办的。林子枫看出雷督理确实是很急着要娶叶春好过门,便选了个最近的吉日——其实也不怎么吉,但也绝对不凶。他觉着自己能挑这么个日子给叶春好,已经算是相当的仁慈厚道了。   接下来,便是一番采买。仪式可以一切从简,但该预备的聘礼是不能少的,叶春好没有娘家,这聘礼可以由叶春好自己收下。在这上面,林子枫没太马虎,横竖花的都是雷家的钱,那叶春好此刻正是雷督理心尖上的人,他花得越多,雷督理越高兴。   但林子枫并没有因此高看了叶春好半眼——他是七年前到雷督理身边的,叶春好现在再受宠、再风光,在他眼中,也还赶不上七年前的玛丽冯。那时候雷家有钱,冯家也有钱,两家合起来捧着玛丽冯一个,好家伙,女皇似的。   论家世,论姿色,甚至论学识,现在的叶春好都远不及当年的玛丽冯,所以林子枫很轻蔑的在皮货行挑选银狐灰鼠皮子,漫不经心的在银楼金店挑选珍珠钻石,挑来挑去都是些俗物,   但是,他想,这就足够姓叶的丫头乐的了。她有什么见识?知道什么叫好、什么叫坏?   热热闹闹的买了几车宝贝,林子枫花了约有六万块钱,又捎带手订制了一乘花轿——急着用,做工不用太细,别抬到半路散了架子就成。另有两份龙凤帖,是他从铺子里买的,印得倒是挺精美,只可惜,实际的意义不大。放到平常的人家,男女双方交换了龙凤帖,那婚姻关系就算是成立了。可雷家可不是平常的人家,雷督理将来要是喜新厌旧把叶春好踹了,叶春好纵然摆出一万张龙凤帖来,也是无用。   经了林子枫这么一番漫不经心的操办,在这年正月的最后一天,叶春好出了嫁。   她真实的婚礼,和她想象中的婚礼,一点都不一样。   出嫁前夜,她懵懵懂懂的搬去了自己住过几个月的那所小四合院里,府里的几个小丫头、白雪峰的二姐以及林子枫的妹妹过了来陪着她,她不大认识这些人,想谈话也不知从何谈起,倒是白二姐是去年结的婚,还是个新媳妇,很有一点经验可以传授给她——还不能传授得太细致,因为林家妹妹也在一旁坐着呢。   她天黑即睡,也没睡着,想要理一理心事,可是心事也没理清楚。到了半夜,她刚有了一点困意,一帮子老妈妈又推门进了来,唤她起床梳洗。平日里她事事都有主意,到了此刻,却像是连灵魂都没有了   似的,茫茫然的任凭她们摆布。房内电灯通亮,老妈妈扯了丝线两端,在她的脸上来回滚绞。她明白,这叫做“开脸”,面颊上的柔细绒毛被丝线绞了去,在微微的痛楚中,她大睁着眼睛,眼角余光扫到了一大圈围观者。   她难堪极了,可越是难堪,越要勉强镇定下来,做出个落落大方的样子。开脸完毕,她的头发短,不必花大工夫梳头,于是老妈妈们暂且退出去,等她穿好了贴身的衣裳,才走回来为她涂脂抹粉。脂是好脂,粉是好粉,然而一层一层的刷上她的脸,竟能把她那张脸刷成了滑稽的猴屁股样,以至于她要摇头晃脑的躲避:“太红了,太红了……”   老妈妈追着她抹胭脂:“要红,红才喜庆。”   于是梳妆到了最后,她成了个红脸红衣红绣鞋的妖怪,妖怪罩上了红盖头,瞧着倒也像个人似的。被几个花红柳绿的小丫头搀扶了出去,她晕头转向的上了一乘小花轿,人在轿子里,她还恍惚的想:“现在结婚,不是都用花汽车了吗?”   没等她想清楚,花轿里一暗,是轿夫把她连人带轿,一起运送进了一辆顶宽敞的美国汽车里。现在不是禁止女子抛头露面的时代了,但叶春好平日尽管可以在街上随便走,可在这大喜的日子里,她是无比矜贵的新娘,而雷督理不高兴让闲杂人等看见自己的新娘。   美国汽车披红挂彩,像是汽车   中的新郎官,一路缓缓而行,把叶春好送到了雷府。汽车在大门外停下来,车门一开,训练有素的轿夫们又平又稳的把花轿抬了出来。轿子里的叶春好用手指在脸上蘸了蘸,蘸了一指肚浓浓的红色,心里就发焦,暗想这怎么办?   心里焦灼,肠胃偏又咕噜噜的响了起来——从昨晚到此刻,她一粒米都没进,早就该饿了。这样饿,便想收敛心神端坐不动,以求节省精力,可偏偏又生出了无数的杂念,且全是无关紧要的杂念。轿子忽然停了,她梦游似的又经了好一番摆布,最后坐在一张大床上,她忽然觉得眼前一亮,正是已经被新郎官挑去了红盖头。   慌忙低下了头,她要把脸藏到凤冠垂下的流苏后头。目光透过流苏射出去,她看到了雷督理那锃亮的皮鞋。皮鞋上方,是黑色长袍的下摆,自从认识他到如今,她第一次看见他穿长袍马褂,可是因为不敢抬头,所以无法看清他的全貌。   周遭全是乱哄哄的欢声笑语,谁说了什么,她一概分辨不清。忽然那帮人——包括雷督理——一起撤了出去,她不明就里,只得糊里糊涂的继续坐着。   她一坐就坐到了天黑。   天黑之后,又过了许久,房门一开,雷督理进来了,然后,她听见了他惊讶的声音:“你怎么还在这儿坐着?”   她扶着床柱,慢慢的站了起来:“自从你走了之后,就再没有人来管   过我,我不坐着,又能怎么办呢?”   说到这里,她忽然抬手一捂脸:“你别瞧我,先让我去洗一把脸。今天我这一张脸上,足足涂了半盒胭脂。”   雷督理走到她面前,一撩她头上垂下的长流苏:“让我看看你。”   叶春好紧紧的捂着脸,不让他看自己,自己倒是通过指缝看了他——只看了一眼,确定了面前这人确实是雷督理,自己并没有陷入什么聊斋式的迷梦里,自己是真真切切的嫁给他了。   她安了心,尽管一夜一天水米未沾牙,但还是有力气拖着沉重的喜服,一逃逃进了浴室里去。   浴血似的,她洗出了一盆通红的洗脸水。   自己对着镜子,她把那凤冠摘了,喜服也脱了,露出了里面的红旗袍。这回推门走了出来,她把头发往耳后一撩,总算是有面目去见他。轻轻的走到桌旁,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凉了,但是正合她的心意,她不动声色的喝了几大口,眼角余光瞟到雷督理站在床边,开始脱起了他的马褂。   目光一收,她微微侧身背对了他,心里慌得厉害——无喜无悲的,就只是慌。 第五十五章 蜜月   叶春好背对着雷督理站着,把手里的茶杯轻轻放下。身后响着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雷督理还在那里脱衣服。她不知道他脱到哪个地步了——横竖这回,她是再没有立场拦他撵他了。   无论他要对她怎么样,都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了。   这时,雷督理忽然唤了她一声:“春好。”   她低着头,转过身来。雷督理已经脱了外面的长袍马褂,露出里面贴身的绸缎裤褂。赤脚跳上床去,他向她招手:“过来,该睡了。”   叶春好“嗯”了一声,关了电灯,只留一对红烛缓慢的烧。在床尾暗影里脱了旗袍换了睡袍,她走到床边坐下来,回头含糊的轻声问:“你睡哪一边呢?里边还是外边?”   被窝里的雷督理向内一滚,给她让出了位置。他这举动有些孩子气,让她想起了他不请自来、结果被自己当贼打了嘴巴的那一夜。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她的惊慌消散了些许。   掀开棉被抬腿上床,她直挺挺的靠边躺了。躺了片刻,被窝里一只手暗暗渡来,拉住她的手拽了拽:“到我这儿来,当心夜里翻身掉到地上去。”   叶春好顺着那只手的心意,挪一点,又挪一点,再挪一点,最后被那只手扳着肩头一翻身,她侧身面对了雷督理。红烛的光明实在是有限,她抬头看着雷督理,看他的眉眼、鼻子、嘴唇,看此刻的他一如她印象中的他,一点改变都没有。   可   见这场婚姻确实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她看着雷督理,雷督理也看着她,看了片刻,他含笑说道:“你的眼睛真是年轻。”   随即他笑了:“不对,你本来就年轻。年轻好,免得再过几十年,我们一起变成老朽。”   叶春好低下了头,不许他再看:“谁要听你这话……”她喃喃的说,又是羞,又是笑,声音渐渐低不可闻:“老气横秋的……”   雷督理探头去看她的眼睛:“我老吗?”   “你啊……”她羞不可抑,他越看,她越躲,索性翻身趴下,把脸藏进了臂弯里:“越说你,你越来劲。”   雷督理扳她的肩头:“说啊,你觉着我老吗?”   叶春好抽出一只手,推了他一下:“你离老还远着呢!”   “我要是再年轻十岁,和你就更合适了。”   叶春好把手收了回去,闷闷的笑语:“我不要,我就要现在的你。”   雷督理用胳膊肘支起身体,一只手在棉被下,饶有兴味的抚摸了她的后背:“为什么?”   叶春好侧过脸,看着他:“你现在就够任性的了,要是倒退十年,一定更淘气,我可受不了。”   然后她伸手一拽他的胳膊:“你好好的躺下来,被窝外面凉。”   她没想到雷督理没了骨头,她轻轻一拽,他便趴伏到了她身上去。一只手蜿蜒固执的钻到到了她的身下,温柔的摸她抓她,揉她撩她。她翻身要躲要逃,然而就在翻过来的一瞬间,他已   经覆在了她的身上。   温凉的吻落在了她的嘴唇上,她的嘴唇湿而热,噙着他的吻,像噙着一粒雪。她再次觉出了他的寒冷与脆弱,于是不假思索的用双臂拥抱了他。   这一回的拥抱,可是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的了。   翌日清晨,叶春好照例早早的起了床。   雷督理还睡着,于是她尽量的把动作放轻,不肯惊动了他。然而动着动着,她忽然发现自己正在细声细气的哼着流行歌。走去浴室一照镜子,她发现自己蓬着头发,竟是个笑眯眯的模样。   她紧闭了浴室房门,放水洗澡,心里满满的,充胀着新鲜的喜悦。令她羞耻和畏惧的洞房花烛夜,终于风平浪静的过去了。原来那一件事也是容易打发的,虽然也疼痛,但是终究可以忍受,况且忍受完毕了,就可以亲亲热热的互相拥着入眠了。用浸了水的毛巾擦洗着周身,她在自己的肩膀上发现了一处红痕,肩膀雪白的,越发显得红痕鲜艳,是他吮出来的——他抱着她亲了吮了许久许久,也不嫌热,也不嫌累。叶春好第一次知道自己竟有这样招人爱。   梳洗打扮完毕了,她走回卧室,见雷督理还蜷缩在被窝里大睡,便坐在床边俯下身去,将他连人带棉被拥住了,轻轻的一抱,又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随即扭头望着窗外,她就见窗外晴空万里,好一个明媚的初春时节。   怀里的雷督理这时忽然一动   ,眯着眼睛扭头望向了她——看了她几秒钟,然后微笑着又躺了回去:“太太真漂亮。”   叶春好被他这句话逗笑了,一边笑一边掀了棉被:“醒了还睡?快起来吧!”   棉被掀开来,露出了个光溜溜的雷督理,于是她连忙又把棉被盖了回去,而雷督理躲在被窝里,这时就像酒醉一样,嘿嘿嘿的笑出了声音。   叶春好又气又笑,花了不少的工夫,才把雷督理从被窝里哄了出来。   然后她坐不住,走去浴室给他放洗澡水,给他预备今天要穿的洁净衣服,把睡乱了的大床重新铺好——铺到一半停下来,她听见雷督理在浴室里叫自己的名字,便一转身走进浴室,给他拿香皂和浴巾,步伐轻巧极了,滴溜溜的满屋里转,跳舞一样,自己都觉着自己是翩若惊鸿。   两只脚转得够了,她把雷督理摁在了浴室镜子前的椅子上,换了两只手在他头上转。镜子下面是长长的梳妆台,台子上高低错落的摆了瓶瓶罐罐,全是芬芳昂贵的化妆用品,单是发油发蜡就有七八个牌子。像小女孩子装扮布娃娃一样,叶春好先把他的短发梳成了一丝不苟,然后牵他出去,展开衬衫,一个袖子一个袖子的给他穿。他任由叶春好伺候着自己,心安理得的,喜气洋洋的,不说话,只是一眼一眼的看着她,又向她微笑。   叶春好把他打扮得衣冠楚楚,又问:“现在我对你,不   算不好了吧?”   雷督理扯了扯西装袖子:“一天对我好,算不得什么。你一辈子都对我这么好,我才领你的情。”   叶春好对着他一歪脑袋,抿着嘴笑道:“坏蛋!”   雷督理学着她的姿态,也一歪脑袋——随即又笑了,俯身探头凑过去,在她的嘴唇上飞快的一吻。   然后他直起腰,说道:“这样多好,我们真是浪费了太多时间。”   这一整天,雷督理和叶春好一点正事也没做,甚至都没有露面。   两人面对面的躺在床上,长久的窃窃私语。叶春好这前二十年人生,一直活得循规蹈矩,没什么传奇故事可讲,但雷督理长在一个半大不小的家庭里,母亲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也有一个,提起幼年的事情,就很有的说了。叶春好听得吃吃直笑,没想到雷督理小时候那样顽劣。   两人说着说着,雷督理忽然沉默了。叶春好含笑打开了他的手:“大白天的,你要干嘛?”   然后她翻身往床下逃:“不行,不行,天黑再说。”   她且笑且逃,又被雷督理拦腰拖了回去。无可奈何的,她准备再忍一次,横竖并不是很难忍。哪知道这回的情形和夜里大不一样,雷督理竟然是没完没了了。   她忍了又忍,总不见结束。身体在柔软的床垫上起起伏伏,如同乘风破浪,大浪将她抛起又卷回,让她身不由己、情不自禁。绯红着脸喘息着,她紧紧搂了他的脖子。   他问她“怎么样?”,她不答。他又问她:“好吗?”   她闭了眼睛,就觉着自己正在被他往高处撞,撞得灵魂激荡,撞上九霄云外。   叶春好觉得,结婚真是好。   婚姻生活已经度过了半个多月,还是如同新婚第一日那样好。雷督理每夜雷打不动的和她同床睡觉,虽然那甜言蜜语俏皮话是说得少了些,但行动上却是对她更为依恋。夜里若是他上了床而她还没上,他便气冲冲的沉了脸,仿佛是恨她冷落了他。这样的恨,让她只会更怜爱他,无论手头上有什么未完的工作,都一定要丢下来去陪他了。   还有一天,她去找他,正巧他在和部下军官们谈事,不知谈的是什么,反正在她推门进去的那一刻,他正在拍桌子骂人。一扭头看见了她,他的横眉怒目立时舒展了些许。她向后退了一步,说道:“你忙你的,我没有要紧事情,过一会儿再来见你。”   说完这话,她作势要走,却见雷督理嘴角向上一翘,竟然像忍不住了似的,笑了。   他笑了,她笑着溜了他一眼,关门走了。   后来,白雪峰见了她,说道:“我们都说,以后要让太太总跟着大帅才好。有太太在,大帅就没脾气。”   叶春好心里得意,脸上却只是云淡风轻:“你们真是拿我开玩笑。”   白雪峰很认真的摆手:“不是玩笑,我们这都是真心话,不信太太问林子枫去。”   叶春好笑道:   “我不信林秘书长也和你们一起胡说。”   “太太,我们这可不是胡说。不信您出去打听打听去,谁不知道咱们大帅娶了个不得了的太太?”   叶春好依旧浅浅笑着,听白雪峰一口一个“太太”,一方面知道这家伙是故意装个老实的样子,要拍人马屁于无形之中,另一方面,又被他说得满心欢喜——当然,喜也是暗喜。 第五十六章 小情郎   叶春好把李管家叫了来,听他汇报雷府一年的收入支出。听的时候,她慈眉善目的,像一尊年轻娇嫩的小菩萨,端然坐在首席的太师椅上。李管家攥着一条手帕坐在下首,想要擦擦汗,但是又不大敢,自己知道自己那话里有不少漏洞,但是一时间实在是补不及,只能是实话实说、听天由命。   等他汇报完毕了,叶春好一点动怒的意思都没有,依然是和颜悦色的,不批评他,反倒是向他道辛苦,又说:“家务事素来都是最劳心费力的,这些年来,也真是辛苦了你。先前的事情,我们就不要提了,如今我既然嫁到了这里,便没有放着家事完全不管的道理。我想你我二人合力,你能少受几分累,我也能向你学习学习。”   李管家审时度势,当即就坡下驴,陪着笑容感慨:“是呀是呀,不瞒太太,我现在年纪大了,真是觉着这脑袋是一天比一天糊涂。饶是咱们府里人口少,我还成天丢三落四的,觉着忙不过来。太太肯出手把这个家管起来,这是救了我这个老头子了。”   两人把话说到这里,正是一团和气,心照不宣。叶春好回头去见了雷督理,告诉他道:“过去几年里,家里每年的花销,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去向不明的。但是我也没有说李管家什么,毕竟他一把年纪了,虽然贪了些钱,但也真卖了力气办事。我想往后由我来管家,不再   给他揩油的机会,也就是了。你以为呢?”   雷督理对于家务事毫无兴趣,听都懒怠听,只说:“随便你。”   叶春好又道:“我上次说我想入股天津大洋公司,你看这投资的数目——”   她把话说到半路,被雷督理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她见他不耐烦了,便很识相的闭了嘴,转身走了出去,心里有些不痛快,因为他们结婚刚满一个月,还算是新婚的夫妇,他便这样肆无忌惮的给她脸色看。   向前走了一段路,她停下来回头看了看,没有看到雷督理出来追她。   雷督理完全没有留意到叶春好的小心思。   他有心事,这心事源于百里之外的张嘉田。张嘉田最近有两个举动,是让他极端恼火的,一是那小子近期常往林燕侬那里跑,而他无法容忍自己的小忠臣去和那个一文不值的淫妇勾搭连环;二是文县的军队日益壮大,他派去了一队军官——大部分都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毕业生——辅助张嘉田训练士兵,然而据他所知,这帮军官到了文县之后,基本连士兵的毛都没有摸到一根,张嘉田把他们高高的供了起来,一点具体的事务也不许他们管。   另外还有一件事,便是张嘉田的部下有一位旅长,先前是跟着洪霄九的,后来从张嘉田那里得了一大笔钱,便自动倒戈,跟随了张嘉田。这位旅长前几天中毒死了,没有找到凶手。而他留下的队伍被张   嘉田打散重编,这个旅就此消失。   雷督理并不在意那位旅长的死活,他在意的是张嘉田胆子不小,连声招呼都不向自己打,直接就把一个旅弄没了。   他要的是少年英雄,不是少年枭雄。不过他料想张嘉田绝不会成为洪霄九第二。张嘉田终究还是太年轻了,简直就是个孩子,就算他在娘胎里便开始修炼,他活到如今,也练不出洪霄九的本领与根基来。   是个孩子,一个被自己惯坏了的孩子。常言道:惯子如杀子。常言又道:子不教、父之过。所以他不能再坐视了,他得给那孩子来一记当头棒喝。   雷督理压着自己勃勃的怒气,写了一封亲笔信,把张嘉田臭骂了一顿。   这封信并不走邮局的道路,而是由一名副官揣着上了火车,当天就把它送到了文县。然而副官并没有找到张嘉田本人,于是便把这封信交给了张嘉田的副官长。   张嘉田的副官长,便是那位永远忧郁的马永坤。马永坤沉着一张如丧考妣的惨淡面孔,代表师长接待这位来自京城的使者。使者不知道马永坤平时就是这副德行,以为他是故意给自己脸色看,故而不肯久留,当天晚上就乘着火车回京去了。   马永坤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人,等到副官一走,他便抽出身来,拿着信去见了张嘉田——此刻,张嘉田正在他的家里。   说是他的家,其实已经没了他的份,完全属于了林燕侬。   进门之后,他先喊了一声“报告”,在得了允许之后,才一掀帘子,进了里屋卧室。   卧室里摆着一张金光灿烂的大铜床,床上铺着厚厚的锦缎褥子。张嘉田靠着鸭绒枕头,在床边半躺半坐。林燕侬蹲在门口的小洋炉子前,正用长柄勺子搅动炉子上的一小锅莲子羹,热气扑着她的脸,把她的脸蛋熏成白里透粉,小红嘴唇抿得薄薄的,瞧着像个最精致的瓷人儿。   马永坤看了她一眼,然后走到床前,双手奉上了信:“师座,北京来的,说是雷大帅的亲笔信。”   张嘉田接过信封撕开来,抽出信纸展开了看——刚看了几行,就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冷笑。   雷督理什么都要跟他抢。他看上了个大姑娘,雷督理跟他抢;他训练出了一支军队,雷督理也要跟他抢。抢不过了,就翻了脸,就拿出了直隶督理的身份来压他。什么狗屁东洋留学生,谁用那帮留学生来当督导教官?那帮家伙从北京跑过来指手画脚的,不就是想要夺权吗?不就是想要把他这个师长架空吗?   把这封信揉成一团扔回马永坤怀里,他懒洋洋的发了话:“你拟一封回信,话说得好听一点,拟好了,我抄一遍。”   说到这里,他掏出怀表打开来看了看时间:“几点了?”   林燕侬立刻回了头:“还早呢!要走也吃了莲子羹再走。”   张嘉田咳嗽一声,扭头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一转眼   看见了怀表里头雷督理的照片,就嘀咕了一句:“×你妈的。”   然后他“咔嚓”一声把怀表盖子扣了上,抬头一瞪马永坤:“看什么看?还不滚回去写信?”   马永坤立正敬礼,转身就走,临走时又看了林燕侬一眼,正巧林燕侬汗津津的抬了头,正好和他对视。她冲着他一笑,他板着脸,没反应,但是心里很满足,觉着是不虚此行。   马永坤走了不久,莲子羹也熬得了。林燕侬盛了一小碗,走去床边偎到了张嘉田跟前,用小汤匙舀起一勺莲子羹,她先是吹了吹,又尖着嘴唇尝了一尝,确定这温度的确是适宜了,才把它送到了张嘉田嘴边:“来——张嘴——”   眼看着张嘉田张嘴吃了这一勺莲子羹,她笑着问道:“甜不甜?我放了好多冰糖呢。”   张嘉田点点头:“甜。”   林燕侬笑了,一勺一勺的继续喂他,又笑嘻嘻的小声问他:“晚上不走了,好不好?”   张嘉田像没听见似的,也不理她,只是一口接一口的吃莲子羹。   张嘉田忘了自己是哪天和她发生关系的了。   她总说雷督理这样不好那样不好,他原本很不爱听,可这回从北京回来之后,他忽然关心起了这些问题——雷督理对待部下是什么态度,他知道,可雷督理对待女人是什么态度,他不知道。   反正雷督理是不把姨太太当人看待的。   他想知道,只能去问林燕侬。于是在个极其寒   冷的晚上,他抽时间过了来。林燕侬见他来了,很欢喜,妙手生花的瞬间制作出了几样小菜,又烫了一壶好酒。   他当时又冷又饿,于是吃了人家的菜,喝了人家的酒,又借着醉意,上了人家的床。   他没告诉林燕侬,在这之前,他还是个童子身。   他对林燕侬毫无怜惜,由着性子碾压她揉搓她,让她哀鸣,让她惨叫。她在他身下几次三番的抽搐痉挛,让他以为她要死了。可她带着哭腔长长的呻吟一声,一口气缓过来,终究又没有死。   到了半夜,他翻身下来,心满意足,精疲力竭。摊在床上呼呼的喘着粗气,他忽然觉着一侧身体一热,是林燕侬软绵绵的贴了上来。   “我的好宝宝呀……”她抚摸着他,纠缠着他,用奇异的、细而颤的声音说话:“你差点要了人家的小命……”   一条雪白纤细的胳膊搂了他的脖子,湿漉漉的嘴唇凑到他的耳边,发出糖稀一样又甜又腻的笑语:“我要死了……”   张嘉田不动声色,花了一点时间思考,这才弄懂了她的意思。   “你装什么黄花大姑娘。”他对她冷言冷语:“又不是第一次。”   林燕侬从鼻子里哼出了话来:“雷一鸣不行嘛。”   张嘉田猛的扭头望向了她:“什么意思?他不行?”   林燕侬答道:“他好像是因为冬天掉进河里,把身体那些零件全冻坏了。”说到这里,她脸上露出了嫌恶的微笑:“   倒也不能说他是真不行,反正不如你就是了。”   张嘉田收回目光,面无表情:“你就是为了这个,才逃出来的?”   “呸!我可不是离了这事儿就活不了的人。”   张嘉田斜了眼睛看她:“是么?”   她笑了,把脸往他颈窝里埋:“讨厌!”   张嘉田对于林燕侬,谈不上爱或者不爱。   他根本就没把她往眼里放,但他也知道,林燕侬真是看上了自己。她爱看上,就让她看上去,他没兴趣管她。就着林燕侬的手,他吃完了一碗莲子羹。然后林燕侬端来白开水给他漱了口,又伺候他宽衣解带,抱过棉被给他盖了上。   他背对着林燕侬躺了,说道:“明天早点儿叫我起床,我还有事呢。”   林燕侬连声答应了。噗噗几声吹灭了烛台上的一排红蜡烛,她摸黑脱了衣服上了床,欢欢喜喜的从后方抱住了张嘉田。面孔贴上他那带着一点汗气的宽阔后背,她闭了眼睛,就觉着自己和他才是郎情妾意配成双。   她爱他热烘烘的身体,爱他汗津津的气味,这才是个男子汉,这才是个爷们儿。哪怕他是个狼心狗肺的坏情郎,她也认了。 第五十七章 两地男女   张嘉田一早起来,就听见外间的堂屋里有哗啦啦的水声,又夹杂着林燕侬哼哼呀呀的歌声,歌声婉转,依稀是什么哥哥妹妹的词儿,唱得倒是很不赖。但他这边一清喉咙,那歌声立刻就停止了。门帘一动,她从外间探进一张描眉画眼的粉脸儿,笑眯眯的看他:“醒了?”   然后她走了进来,将个香喷喷的热手巾把儿递给了他:“先擦把脸,精神精神。”   张嘉田接过毛巾,满脸的擦了一把,然后把毛巾往她怀里一扔,光着膀子下了床。林燕侬见了,连忙拿来小褂给他穿上:“穿上这个再出去,仔细冻着!”   他不搭理她,穿了小褂往外走,外间的堂屋烧了炉子,暖融融的,决不会冻着任何人。林燕侬紧跟着他,给他拿来一支新牙刷和牙粉,倒了一杯温水给他刷牙漱口,又将方才预备好的一盆热水端过来,让他痛痛快快的洗脸洗脖子洗耳朵。他的动作太不斯文了,洗一把脸也能溅出半盆的水来,洗完了梳梳头,他回卧室穿好军装,等他掀帘子再走出来时,外面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热粥小菜。林燕侬拉开一把椅子,对他笑道:“来呀!趁热吃一点,省得空着肚子走出去,要喝一肚子凉风。”   然后她用大碗盛了一碗热粥摆好,又拿软纸把自用的一双乌木包银筷子擦了擦,横架在了大碗上。抬眼望向张嘉田,她见张嘉田正站在桌旁揉   眼睛,像没睡足似的,便含笑绕到他身后,推着他去坐下——推的时候,就觉着他是顶天立地的高,一堵墙似的,显得她胳膊细腿细,那点力气都不算了什么。   张嘉田坐下了,端起大碗埋下头,呼噜噜的喝热粥。林燕侬听着他这喝粥的声音,也觉得豪迈动人。在雷府,她难得能有和雷督理同桌吃饭的机会,纵是有了这样的机会,她其实也不稀罕——雷督理在不需要她的时候,竟会一点声音也不许她出,似乎是要让她变成一个死的物件。   而在大部分的时间里,雷督理都不需要她,她似乎只适于活在他的床上。   张嘉田闷头喝粥,林燕侬跑去厨房,又端回了一盘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张嘉田一口气吃了大半盘子,吃饱了,起身就走。林燕侬送他到了院子里,拉着他的手笑道:“晚上再来吧!”   张嘉田甩开了她的手:“不一定。”   “来嘛!”她撅了嘴,用眼睛溜他:“不来不是人。”   张嘉田走了个头也不回:“我是你爹。”   林燕侬瞧着他的背影,又气又笑,做口型骂了他一句,骂他这个吃饱了就走的负心汉,然而心里其实是不恼的,是欢喜的。原本她只当他是个憨厚正派的小伙子,自己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或许可以在他这里求得一点庇护,哪知道真到他身边了,才发现这是个坏人——自己没有把他迷惑住,反倒被他将一颗心勾   了去,你说他坏不坏?坏透了!   但她宁愿和这个坏人出生入死浪迹天涯,也不要回雷府去做什么狗屁三姨太太。她不要张嘉田为她做什么,她只求他能要她就好。   只有跟他在一起时,她才能觉出自己是个活生生的女人,才觉着自己不枉来这世间走一场。   张嘉田并不知道林燕侬这么爱自己。   知道了也无用,他的心根本不在她的身上。不在她身上,也不在叶春好的身上,他已经决定把叶春好彻底忘掉,她夫妻恩爱也罢,她守活寡打破头也罢,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干他屁事!他怎么就那么闲,没事总惦记人家的老婆?   回到了师部,他坐在桌前,开始抄写马永坤拟好的回信。大手握着自来水笔,他在雪白的道林纸上写字——写得很认真,尽了全力要横平竖直,然而那字让他越写越大,落下最后一笔时,信上局面已经将要失控。   然后将这封信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他没挑出什么毛病来。信上都是软绵绵的好话,哄雷督理的。先哄着,哄不住了再想新办法,反正他不能老老实实的听话。好容易当上了名副其实的师长,他凭什么放权给那帮东洋二鬼子?那帮二鬼子无非就是跑去日本喝了几年墨水而已,有什么资格过来教导他?要是那帮二鬼子真有本事的话,雷督理当初怎么不派二鬼子们来文县?   他本来就是从北京含怨回来的,那怨   气就够他消化个一年半载了,再让他来受二鬼子的气,那对不起,他受不了!   他所写的这一封信,不出一两日的工夫,便到达了雷督理的面前。   雷督理歪在沙发上,把这封信读了一遍,读过之后,便把信纸往茶几上一扔。林子枫站在沙发旁,知道那是文县过来的信件,无需特意窥视,单瞧雷督理的脸色,他就知道这信的内容不会喜人。偏巧此时,门口珠帘一动,叶春好的声音响了起来:“宇霆,是我。”   随着这句话,叶春好端着一杯咖啡进了小客厅。雷督理抬眼看着她,见她笑盈盈的,便知道她此刻的心情一定非常好。   叶春好此刻的心情是不错。   她上午出门见了天津大洋公司的总经理,那总经理也算是华北数一数二的大资本家了,然而见了她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子,竟是十分的恭敬客气,完全是对待同辈的态度。叶春好虽然明知道人家尊重的不是叶家姑娘,尊重的是雷家太太。但不管是叶姑娘还是雷太太,反正她是挣足面子了,而且和这位大资本家坐在一起,她侃侃而谈,言之有物,也并没有给自己这督理夫人的身份抹黑。   她有爱情,有婚姻,有事业,有财富。人间一切最美好的东西,她都拥有了,所以心里美滋滋的,从外头回到家里了,还是忍不住要窃喜。听闻雷督理也在家中,她便亲自动手,煮了一壶好咖啡   。她爱他,一想起他这个人来,就忍不住想要为他做点什么,若是实在无事可做,那么为他送去一杯热咖啡也是好的。   一壶咖啡煮好了,她细细的滤去了咖啡渣滓,自己倒一杯尝了尝味道,只觉着又香又苦的,很有一点醇味。但雷督理一定喝不惯这苦味,所以她依着他的口味,往里面多多的加了牛奶与糖。端着这一杯咖啡走去了楼下的小客厅里,她一进门,忽然瞧见了林子枫,便是一怔又一笑:“原来秘书长也在呀!”   她如今对待林子枫,抱了一个宽宏大量的态度。先前林子枫嫉恨她,无非是因为她抢了他的风头、夺了他的权力,是他仕途上的一个对头。可如今她已经变成了雷督理的妻子,她总不信他还会继续和上司的妻子争风吃醋——若是他不识时务,当真还要继续和她明争暗斗的话,那么也没关系,她随时可以奉陪。   林子枫转身面向了她,站得笔直的,但是语气很柔和,说不上是客气还是不客气:“太太来了。”   她走到了雷督理面前,弯腰把那杯咖啡轻轻的放了下:“喏,给你的。”   雷督理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叶春好含笑看着他:“你在谈正事,我不打扰你了。咖啡还有,想喝就叫我。”   雷督理答道:“也没谈什么正事。”   叶春好这时看到了茶几上的信纸——只扫了一眼,她便忍不住又笑了:“这是二哥写来的信吧?”   雷督理看了她一眼,觉得“二哥”二字很不入耳,但是也不便挑剔,便只“嗯”了一声。   叶春好一直觉得张嘉田那一笔字很奇异,要说丑,横平竖直的也并不丑,而且这信纸上都印了浅灰色的格子,按照格子来写,怎么写都不会太乱。可张嘉田依然有本事把字写得越来越大,大得还挺整齐,直到大得不可收拾。她没有偷窥私人信件的爱好,所以扫过一眼之后便不再看,只说:“二哥这一笔字,也算是一绝。偏偏他还挺爱写,可既然是爱写,为什么不用心练一练呢?”   雷督理慢慢喝着咖啡:“我看,他也是个糊涂人。”   叶春好本来说完那句话,就想要走,如今听雷督理话里有话,便停下来问道:“这话是怎么讲?是不是他在文县做事不力,或者是惹了什么祸了?”   雷督理喝下最后一口咖啡,且不回答。叶春好看他气色不善,便陪笑劝道:“他要是有什么事情做得不好,你骂他一顿就是了,犯不上和他一般见识。他年纪轻,所受的教育和熏陶也都很有限,能有如今的成绩,已经是很惊人。你总得让他慢慢的历练,若非逼他再进一步的话,恐怕也是强人所难了。”   说完这话,她只听“咚”的一声,正是雷督理把那咖啡杯子狠狠顿在了茶几上。   “胡说八道!妇人之见!”雷督理瞪着眼睛骂她:“我是派他去文县镇守地方,不是让他关起门来当土皇帝!干得好就是好,干得不好就是不好,扯什么年轻年老的话?我把上万人的队伍交给他,是给他拿去历练着玩的?”说到这里,他一挺身站起来:“你也不要这样急着维护他,他要是真不学好,单凭一个你,也护他不住!”   叶春好怀着一片好意,想要拿话开解他,哪知会招来他这么一顿劈头盖脸的痛斥,登时就是又羞又恼,可当着林子枫的面,又不便和他对着吵闹。勉强对着他笑了笑,她弯腰端起空杯子,说道:“我又没说什么,也值得你这样发脾气?我走了,你也冷静冷静吧。”   说完这话,她转身就走,逃似的离了这间小客厅。而雷督理喘了片刻粗气之后,颓然坐了下去,把脸转向了林子枫:“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林子枫答道:“大帅您忘了?热河的虞都统今天到京了,晚上您得和他见一面。我过来说的就是这件事。”   雷督理深深的一点头:“啊,是老虞来了……”他随即欠身向前,用手指一敲茶几上的信纸:“他这满纸的油腔滑调,真是把我气昏头了。”   林子枫不接这句话,只静静站着,又站了好一会儿了,才轻声提醒道:“大帅,您要是在家里呆着气闷,不如现在就往俱乐部去,横竖虞都统晚上也是要过去的。”   雷督理手摁着膝盖,慢吞吞的站了起来:“嗯,走。”   门口的勤务兵闻声进了来,伺候他穿外面衣裳,待到穿戴整齐了,他迈步往外走,走出几步之后,忽然又停下来,吩咐勤务兵道:“你去告诉太太,就说我刚才心情不好,说话冲撞了她。你让太太别生气,等夜里回来了,我给她赔不是。” 第五十八章 胜男   雷督理走出门去,才发现今天是个好天气。不但天空晴得一碧如洗,那些花木也都该冒绿芽的冒绿芽,该鼓红苞的鼓红苞。一对大喜鹊在柳枝间翻飞追逐,他看着喜鹊,心中忽然痛快起来,春好方才自然是受了委屈的,远在文县的张嘉田也变得不那么可恶了。   白雪峰料到了他今天下午会出门,早让汽车夫们把汽车开了出来预备着。林子枫紧跟着他出了大门,他上汽车,林子枫也随着上汽车。两人并肩在后排位子上坐下了,雷督理兴致不错,开始对着林子枫说闲话:“老虞不是肯轻易挪窝的人,他这一趟进京,我看啊,是必有所为。”   林子枫微微朝着他侧了身,对他带看不看的,然而态度很恭敬:“都说虞都统是为了做和事老而来的,说是总统他——”   雷督理一摆手:“那话不要信,都是幌子。”   林子枫做了个虚心领教状:“哦,是这样。那么看来——”   他这句话又没说完,因为汽车夫猛然来了个急刹车,他随着惯性向前一冲,吓了一跳。副驾驶座上的白雪峰慌忙回头去看雷督理的安危:“大帅,没事,是一个孩子乱穿马路,咱们险些轧了她。”   这话说完,林子枫透过挡风玻璃望着前方,却是“哎呀”的惊呼了一声,随即转身推了车门就往外跳。外面车门踏板上的卫兵猝不及防,险些被他推了个跟头。他平时是最稳重的   一个人,如今忽然乱了方寸,便引得雷督理也欠身向前望去:“子枫这是怎么了?”   这话说完,林子枫已经跑到汽车前头,从地上扶起了一个女孩子。女孩子梳着两条发辫,穿着蓝衫黑裙的学生装,斜挎着个土黄色的皮书包。雷督理就见林子枫一手扶着她的手臂,先是弯腰看了看她的膝盖,然后从裤兜里抽出手帕,掸了掸她裙子上的尘土,又直起身给她擦了擦手掌,而那女孩子惊魂未定的大睁着眼睛,乖乖的由他摆弄。他牵了她往汽车这边走,她也乖乖的跟着他走。   一手领着女孩子,一手扶着大开的车门,林子枫俯身对着车内的雷督理说道:“大帅,很对不起,舍妹年幼冒失,冲撞了大帅座驾。”   雷督理把双臂环抱在胸前,疑惑的看他:“你有妹妹?”   林子枫笑了一下:“大帅大概是忘了。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几个月前大帅举行婚礼时,她还跟着一群女眷去陪过新娘子呢。”说完这话,他抬手轻轻一拍女孩子的后背:“胜男,还不向大帅问好?”   林胜男深深的鞠了一躬,用细细的小嗓音嘤嘤道:“大帅好。”   雷督理知道林子枫是个孝子,家里有个老娘,倒不知道他家里还有个小妹子。小妹子向他问了好,他一点头,算是回应,然后问林子枫道:“这孩子没事吧?吓没吓着?”   “没事没事,她走路时,向来有这个顾前不   顾后的毛病,今天也算让她得了一点教训。”   雷督理看林胜男委委屈屈的低着头,真是可怜见儿的,又因为她是林子枫的妹妹,所以对她格外的高看一点:“你妹子这是要往哪儿去?你带她上来,现成的汽车,送她一趟。”   林子枫扶着车门,明显是犹豫了一下。   犹豫过后,他对着雷督理一笑:“那多谢大帅,我就不客气了。您瞧她这个样子,我也真是不放心让她继续一个人走回家去。”   然后他弯腰先上了汽车,转身把林胜男拽了上来。林胜男一贯是全听哥哥的话,这时便依着林子枫的指挥,坐在了那后排的倒座上,正好面对了雷督理。把书包放在腿上用双手拢住了,她因为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和陌生男子相对而坐,所以无论如何不好意思抬头,两条腿也紧紧的并拢斜放着,极力不去触碰前方的雷督理。她有心横着挪一挪,挪到哥哥的对面去,可是汽车此时忽然发动,她身不由己的向前一晃,挪是没有挪成,两只膝盖也果然撞上了雷督理的小腿。   雷督理并没有在意这一撞,只是看这林家的小妹妹纤秀苍白,楚楚可怜的,又仿佛是万分的羞窘,便随口问道:“你多大了?”   林胜男没想到这话会是问向自己的,抱着书包不言不动,直到林子枫开了口:“十六了,但是平时不大出门,家母又一味的惯着她,所以她没什么长进,现   在还是小孩子的性情。”   林胜男这才反应过来,不禁红了脸,又暗暗的有些怕——据她所知,哥哥的上司是个顶大的军阀大官,这样的一个大人物同自己讲话,自己却是不理不睬,若是他因此生了气,怪罪起哥哥,那自己岂不是闯了大祸?   于是,为了补救先前的沉默,她稍稍的抬了一点头,小声说道:“还没到十六呢,下个月过完了生日才到。”   雷督理笑了一下,因为心情好,所以看谁都可爱:“下个月几号的生日?”   林胜男不知道该不该回答,抬眼去看哥哥,然而林子枫正在低头系大衣纽扣,并没有留意到她的目光。   于是她就收回目光,老老实实的答道:“十二号。”   雷督理对着前方说道:“雪峰,记着日子,到时候给她预备一份礼。”   白雪峰立刻回头答应了,而林子枫这时系好了纽扣,连忙抬头推辞:“哟,这可不敢当,她一个小孩子,哪有资格接受大帅的礼?大帅这可真是折煞她了。”   雷督理微微一抬手,示意他“打住”,懒怠听他的客气话。而林胜男六神无主的看着哥哥——没看出什么要领来,只得转向雷督理,红着脸说道:“谢谢大帅。”   雷督理不置可否的一点头,然后开始同林子枫谈话:“你到我身边有多久了?”   林子枫想都不想,直接答道:“七年。”   紧接着,他又说道:“差一个月七年。”   雷督理看   了他一眼,然后说道:“你那时候也真是辛苦了,家里的娘身体不好,还有这么小的一个妹妹要养活。”   林子枫也看了雷督理一眼,可是没说话——那时候确实是辛苦的,家里一贫如洗,娘生了重病,急等着花钱救命,妹妹也是个半死不活的小病秧子,而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没法子一下子弄到一大笔钱救他的娘,也不能眼看着娘就这么熬死在家里,怎么想都是走投无路,直到他遇到了雷督理。   雷督理那时候还不是督理,但也已经拥有了足够的权势,可以拯救他于水火之中。他拖家带口的从那水火之中走了出来,一直走到了今天。所以对着雷督理,他自比忠臣,是问心无愧的。   他没有理由不忠。   说起过去的事情,那感情就汹涌了,以至于他一字都不能发出。汽车缓缓停到了林宅大门前,他如梦方醒的先下了汽车,然后把妹妹牵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将妹妹一把搡进院子里去,关闭大门再也不让她见外头的这些人,可是在一瞬间过后,他镇定下来,冷眼旁观着妹妹抱着书包,像个小学生似的站在汽车外,向车内的雷督理鞠躬、道谢、告别。   然后他回到汽车上,继续陪着雷督理去俱乐部。   天黑之后,林子枫回了家。   他在看过母亲之后,直奔了妹妹的房间。林胜男正在伏案画水彩画,笨手笨脚,画得不好,见林子枫进来了,就拿过一张宣纸覆在画上,有点不好意思:“没画完呢,不给你看。”   林子枫拉过一把椅子,在桌旁坐下了,顺手把那横七竖八的画笔整理了一下:“往后在街上走路,千万要长眼睛。今天多么危险,你差一点就送了小命。”   林胜男含羞带愧的笑:“那条街上一直在过汽车,我等了好久,等得不耐烦了,就想找个机会冲过去……”   “说你你就听着,犟什么嘴?”   林胜男讪讪的一笑,不解释了。   林子枫默然片刻,忽然笑了笑,变得和颜悦色起来:“不过今天也是巧,正好遇上了雷大帅的汽车。你看他怎么样?”   林胜男懵懂的看着他:“谁?雷大帅吗?”   “对,就是他。”   林胜男笑了:“不像。”   “什么不像?”   “不像个大帅。我还以为当了大帅的人,都是老头子呢。”   “你看他不老?”   林胜男摇了摇头:“不老,瞧着也就比你大一点。”   林子枫沉吟了一下,答道:“他的年纪是不大,确实是只比我大了一点……而已。”   林胜男这时的画兴淡了,谈兴浓了,兴致勃勃的问道:“哥,那雷大帅这么年轻,是怎么当上一省督理的呢?”   “这说来话长,说了你也听不懂。”   “他是不是很懂军事,很会带兵打仗,把敌人都打败了,就当上督理了?”   林子枫登时要笑:“他那个军事水平——”说到这里,他正了正脸色,把话风硬转了回来:“自然是高明的。”   “那他这样的人,一定是杀人不眨眼,很凶的吧?”   “你看他凶吗?”   “不凶。”   “这不就结了。”   说完这话,他伸手掀开了画上覆着的那张大宣纸,就见妹妹的画技非但没有长进,甚至是一天不如一天,涂涂抹抹的也不知道画的是什么鬼,就不再赏鉴,只起身说道:“你早些休息,不许熬夜,把上回买的那补血剂按时喝了。另外,这么大的人了,也要学着知礼才好,下个月雷大帅若是真派人给你送了生日贺礼,你自己想着,要找个机会去谢谢人家,听见没有?”   林胜男笑眯眯的答应了,又连连的挥手撵他。等他走了,她才拿起画笔蘸了蘸颜料,继续在纸上涂抹起来。 第五十九章 虞都统   叶春好在半梦半醒的时候,觉着身边的床褥一沉,正是一具冷飕飕的身体靠向了自己。朦朦胧胧的睁开了眼睛,她小声问道:“你回来了?”   雷督理已经洗漱过了,不但冷,而且面孔和手还有点湿,越发衬得叶春好这边温暖洁净有香气。叶春好想要醒,可是眼皮重得很,睁开了也还要闭回去。那冷飕飕的身体正在挨挨蹭蹭的挤着她,又有冰凉的鼻尖嘴唇凑到她脸上,贪婪的吸来嗅去。她又是痒,又有点烦,想要伸手推开他,可那只手随即被他牵去抚摸了他的身体。原来他早把自己扒光了。   “太太。”他热切的呼唤她:“春好。”   他去扯她睡袍的衣带:“我不是说我晚上回来要给你赔礼吗?你怎么不等我,自己先睡了?”   叶春好又气又笑,强睁了眼睛:“等你?你回来得这样晚,再等天就要亮了。再说,你白天对我发脾气,夜里还好意思要我等你?我才不等。”   “我知道错了,太太就原谅我一点吧!”   叶春好向床里退去,一边退一边忍笑说道:“别过来,别过来,人家睡得正香,哪个要你跑上来赔礼?”   这架大床的一侧是靠着墙壁的,所以她很快便是退无可退。退无可退就不退了,反正她本来也没打算抵抗到底。   第二天,雷督理夫妇都起得格外晚一些。   叶春好是九点多钟醒了的,见雷督理还在睡,便悄悄的绕过他下了床   。雷督理昨夜的“赔礼”,确乎是发自至诚,很是费了一把好力气,然而,她其实却是宁愿他省些力气,两人亲亲热热的躺一会儿,或者说说话。床上那一桩夫妻的义务,对她来讲,也说不清是乐还是苦,没个准,乐是罕有的,通常是无滋味,偶尔也会有苦。无滋味倒没什么,她本来也不认为这种事情能有什么滋味,只不过是不能不做——不做的话,怎样制造小孩子呢?   她今年是二十一岁,还没有到渴求儿女的年龄,不过她一贯理性,不问自己想不想,只管自己该不该,生平所做的最大一次冒险,便是同雷督理结婚,可看眼前的生活,她也是有惊无险、大获全胜。   梳洗打扮完毕了,她走回床前,弯了腰去看床上的雷督理。有滋有味的将他欣赏了一番后,她轻轻的推门出去,吩咐白雪峰道:“我要出门一趟,若是大帅醒了我还没回来,你就伺候他穿衣吃饭吧。”   白雪峰立刻答应了——自从雷督理娶了叶春好,他终于脱离了副官长兼姨太太的生活,轻松了许多。一方面,他很为这轻松窃喜,另一方面,他又怕自己在雷督理那里,渐渐成为可有可无的人物,所以偶尔跑去向雷督理献个殷勤,他倒是很乐意的。   叶春好坐汽车上了大街。   她心里装了许多的事情,并且依她看来,都是大事,大事把心挤满了,余下一点小小的角落,   免费赠送给了张嘉田。雷督理最近看张嘉田如同眼中钉,她没弄清其中的缘由,但是隐隐的有些不安。她是特别的希望张嘉田飞黄腾达,他在顺风顺水的时候,她知道他得意,所以能够坦然的不管他,甚至根本想不起来他;可他一旦倒了霉,她就没法子不惦记他了。   毕竟,他曾有恩于她,而她,可没做过什么报答。   汽车开到了目的地,停了。目的地是一条破落大街的街边,大街久不修缮,早已坑坑洼洼不像条街,坑洼里还积着臭水,天气一暖、太阳一照,臭气越发逼人。她领教过这臭气的威力,所以此刻干脆不下汽车,只隔着车窗观察周边形势。   她打算在这个地方,建造一座游艺园。   建造游艺园,游艺园里要有戏场,要有舞厅,要有电影院,要有饭馆,还要有屋顶花园。建造这样一个摩登场所,也并不是为了革新社会风气——她没有那样大的志向,她只是想要赚钱。   她想把雷督理那走私烟土的作孽生意渐渐停掉,为了弥补这方面的经济损失,她就必须从其它方面赚钱回来。雷督理不会做一生一世的督理,趁着他现在有兵有权,她需得抓住东风,为雷家立下一爿福泽后世、荫及子孙的大基业。   这便是她的雄心了。   叶春好又接连考察了几处地方,下午时分,她打道回府,刚一进门,就有白雪峰迎了上来,压低声音告诉她道   :“太太,大帅又闹脾气了。”   叶春好和雷督理也不过做了几个月夫妻,但是不知怎的,常有老夫老妻的感觉,比如此刻她听了白雪峰这话,一颗心立刻就是一缩,仿佛受了雷督理几十年压迫似的,吓出了心病。但在理智上,她又知道自己并不必怕他,他那狗脾气,闹过就算,是不和她记仇的。   “又怎么了?”她下意识的抬手摁了摁心口,就觉着自己浑身肉紧,并且前路漫漫,一步也不想再前进。   白雪峰颇严肃的答道:“大帅睡醒之后一翻身,从床上翻到了地上去,摔了一下,又见您不在,便生了气。”   叶春好咽了口唾沫,又做了个深呼吸。雷督理对待她,是特别的从严要求,仿佛他认定了她是个知己,她便必须练就一双火眼金睛、随时洞察他的内心。不但要洞察,还得能预知,否则他便失望,便愤怒。   和她初相识时的那个雷督理相比,如今这个做了她丈夫的雷督理,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了。今天依然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可她顶风冒雪一般,走得万分艰难,因为知道自家丈夫怀着雷霆万钧的怒火,正在道路尽头等着自己去应付。   万幸,她在道路尽头扑了个空,雷督理已经出门去了。   她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几乎是当场瘫坐在了沙发上,抓着小皮包的右手忘记松开,手心里湿漉漉的都是汗水。   在叶春好的眼中,雷督理   这人变幻莫测,可谓是喜怒无常到了极致,然而外人看他,却是另有一番不同的印象,比如来自热河的虞天佐都统,一见他便喜笑颜开,张开双臂便迎了上去:“雷老弟!你可来了!”   说完这话,他搂住了雷督理,在他脸上噼里啪啦的亲了几个大嘴。周围的一圈男女见状,都笑了。虞天佐一手揽着他的肩膀,一手一指他的脸,对着众人嚷道:“这家伙总这么喷儿香的,我不跟他亲热亲热,都对不起他洒的那些香水!”   雷督理一边挥手让他“滚蛋”,一边往屋子里头走。这屋子乃是北京虞宅的一座大客厅,虞天佐这人爱玩爱闹,偶尔进京一趟,在饭店房间里折腾不开,所以专门买了这一处宅子落脚。此刻客厅里已经热热闹闹的坐了不少人,其中的女子们都是花团锦簇的青春人物,正是虞天佐从胡同里叫来的条子。   虞天佐是一位都统,雷一鸣也是一位督理,所以二人是厅中地位最高的,当仁不让的坐在上首大沙发上。雷督理随着虞天佐刚一落座,立刻就有两个姑娘偎了上来,原来这位虞都统也不过是四十来岁的年纪,生得白面长身,单眼皮直鼻梁,说他如何英俊,那是有点亏心,但是马虎一点,倒也称得上是器宇轩昂。堂子里的姑娘既知道他有的是钱,又看他那样貌也过得去,自然愿意来敷衍他。虞天佐把个姑娘推向了雷   督理:“伙计!你他妈的是见色忘友啊!昨晚让你今天早点儿过来,你可好,反比别人到得更晚!怎么着?光顾着搂新太太睡觉,没心思出门了?”   雷督理当即答复:“去你娘的!有话说话,扯我太太干什么?”然后他向后一靠,把两条腿架到了茶几上,又欠身换了个姿势——中午他翻床落地之时,屁股先着了地,险些将两瓣屁股摔成四瓣,直到现在还是余痛未消。虞天佐看他表情不对,当即问道:“你怎么了?哪儿挂彩了?”   雷督理答道:“我又没上战场,上哪儿挂彩去?我是——”他没好意思实话实说,故而避重就轻:“我是腿疼。”   此言一出,旁边的姑娘立刻捏了小拳头,在他腿上轻轻捶了起来。虞天佐看那姑娘像对雷督理很有意似的,当即连着开了一长串玩笑,惹得众人哄笑不止,连雷督理都忍不住乐了。   如此过了一个来时辰,天色暗了,虞天佐便命仆人开了晚饭。辉煌的大吊灯下,这些人口中吃着美酒佳肴,怀里搂着红粉佳人,越发闹得不堪,及至他们东倒西歪的醉成一滩稀泥了,雷虞二人却是不知何时溜下席去,躲进了一座清静小院里。   在院内厢房的暖炕上,虞天佐急着先烧几口鸦片烟过过瘾,可因为接下来他要和雷督理进行一番秘密的谈话,所以不便招仆人过来伺候,只得亲自出手,偏又手笨,将个烟   泡烧得淋漓糊涂。雷督理本是靠在一旁的鸭绒枕头上抽烟卷,如今看不下去了,索性叼着香烟靠过来,从他手中接过了烟签子:“给我。”   虞天佐侧卧了下去,看雷督理咬着烟卷瞪着眼睛,全神贯注的烧烟:“你不来一口?正经的印度大土,新从香港弄过来的。”   雷督理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了烟泡上:“戒了,不要。”随即他指挥虞天佐:“来吧,这个烟泡烧好了,你看看我这个手艺,怎么样?”   虞天佐把嘴凑上烟枪,在吸烟之前抢着答道:“手艺不赖。你别当官了,跟我回承德去,我雇你给我烧烟,一天管你三顿饭,月末还给你二十块月钱,够意思吧?”   雷督理烧起了第二个烟泡,烧得头都不抬:“管饭就够意思了,还给钱?”   虞天佐吸上了,便非一口气吸完一个烟泡不可,无暇回答。等到吸完一个烟泡了,他忙里偷闲,又道:“人生在世,求的无非就是个享受。这玩意儿咱们又不是吸不起,你戒它干嘛呢?”   雷督理没回答,只“唉”了一声。一“唉”之下,嘴里的烟卷还掉了,把他那衣袖烧了个小窟窿出来。   把烟卷扔到地上去,他一口气烧了十个烟泡,让虞天佐吸了个饱足。虞天佐坐起来喝了一壶浓茶,真是满意了,这才腾出嘴来,说正经话:“大总统那边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直鲁豫巡阅使,他究竟是想选谁?”   他坐起来,雷督理倒是躺下了:“这个事情,是有能者居之,用不着管大总统怎么想。”   虞天佐笑问道:“你乐不乐意干?你乐意,我找几个人捧你。”   雷督理当即一摇头:“别,我有几斤几两,我自己知道,你真把我捧上去了,我到时候谁也管不动,反倒是丢人现眼。”说到这里,他扭过脸对着虞天佐一笑:“不过,你要是有这个野心,我倒是很愿意为你出一把力。”   “哈哈哈,我哪有这种资格——”   雷督理一皱眉毛:“老虞,咱们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互相之间都应该坦诚。你要是有这个想法,我就真刀真枪的支持你。你若是跟我讲虚话,那就别怪我老实不客气,鸣金收兵不管你了。”   虞天佐听了这话,不笑了。耷拉着眼皮寻思了片刻,他低声说道:“要说干,我当然是想干。只是我这力量,确实有限。再说这事归陆军部管,我在陆军部也没有人。”   “你有兵就得了,要人干什么?”   “你说你明明是个少爷出身,怎么脾气比我还冲?我单是有兵有什么用?难不成人家不封我当巡阅使,我就带兵杀到北京来?”   雷督理仰面朝天的躺了好一阵子,像是被虞天佐问住了。 第六十章 鸟事   虞天佐见雷督理长久的不说话,便叹了口气,又要开口。哪知道未等他发出声音,雷督理忽然一翻身坐了起来。对着虞天佐一勾手指,他把他勾到跟前,然后和他嘁嘁喳喳的耳语了一场。虞天佐凝神听着,先是皱了眉头要扭头看他,嘴也张开了要说话,然而雷督理抓篮球似的抓住了他的脑袋,不许他动,逼着他听。于是虞天佐耐着性子听下去,皱着的眉头却是渐渐的舒展了开。   等到雷督理说完了,他已经变成了个踌躇满志的模样,用拳头一砸大腿,他小声说道:“好,兄弟,咱们就这么干!”   然后他又笑道:“老弟,你说你虽然打仗的本事不怎么样,可是干起别的来,这脑袋瓜子是真够用。”   雷督理一听这话,当场把脸一沉。虞天佐见状,连忙将两只手乱摆一气:“逗你玩的,你怎么还当真了?能到咱们这个地位,哪个不是身经百战过来的?可能不会打仗吗?”   雷督理懒怠和他一般见识,故而伸腿下炕:“就先按照我这个计划进行,行不通了再说。”   “你上哪儿去?”   “我回家。”   雷督理回到家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钟。屁股的疼痛让他耿耿于怀,见叶春好睡眼惺忪的等自己,也不理她。   他不理她,她和他搭讪着说了几句话,不见回应,便也沉默了。雷督理走去浴室洗澡,脱下来的衣服扔了一地。她弯腰把它一件一件   的捡起来,就闻着衣物上烟味酒味鸦片味香水味混合在一起,简直呛人,可见他今晚一定是在花天酒地中度过的。把这熏人的衣裤放在椅子上,她一边检查衣裤口袋,一边摁了墙上电铃,要唤仆人过来,把这些臭东西拿去洗涤。   可就在这时,她从他的西装口袋里,摸出了一条手帕。   不是他平时使用的手帕,是一条粉红色的薄纱帕子,帕子一角绣着个小小的“莺”字。把手帕往桌上一放,她继续掏那口袋,结果这回又掏出了一张四寸的小相片,相片已经被折出了印子,但是上面清清楚楚的,赫然是个妙龄女郎的半身像。   叶春好现在也有一些见识了,看这女郎既不像学生,也不像平常人家里的小姐,偏又眉目含情浓妆艳抹的,不必侦查,猜也知道她要么是个八大胡同里的妓女,要么是个摩登交际花。总而言之,都不是正经女人。   她一直认为雷督理不是个俗人,脾气再坏,身心是洁净的,万没想到他居然也做这种嫖的事情,一时间一股热气涌上胸口,直堵得她僵在当地,半晌动弹不得。而那热气继续往上走,走得她双眼一热一花,泪水便在眼眶里打起转了。   这时,仆人来了。   她屏着呼吸忍着眼泪,先把那脏衣服交给了仆人。然后一关门一转身,她瞧见雷督理从浴室中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低头系那浴衣的带子。抬头看床边并   没有预备出替换的睡衣,他当即拧起眉毛转向叶春好:“你——”   说完了一个“你”字之后,他愣了一下:“你怎么了?”   叶春好依旧屏着呼吸,怕这一股气息一乱,她会涕泪横流的失控。抬手一指那桌子,她从喉咙里挤出了哽咽的声音:“你的衣服,我让人拿去洗了,口袋里的东西,我取出来放在那里了。”   雷督理看桌上堆着一团粉纱,莫名其妙,走过去将它拿起来一瞧,又看了看它包裹着的那张小相片,也是一怔:“这是从哪里来的?”   叶春好靠着墙壁站住了:“这样的问题,只好问你自己了。”   雷督理抬头想了想,恍然大悟:“噢,肯定是那个姑娘偷着塞给我的!”   说到这里,他就把自己今日怎么去虞宅赴宴,虞天佐怎么推给自己一个姑娘等等,讲述了一遍。讲到最后,他把这两样东西往桌下的一只字纸篓里一扔,说道:“堂子里的娘们儿,专爱玩这套把戏。我要是早察觉到了,当时就把它扔了。”   然后他抬头看叶春好:“就是这么一回事,放心了吧?”   他平时也不是多么善言辞的人,闹脾气的时候,尤其是爱前言不搭后语的乱讲一通,偏巧方才那一段话,说得滴水不漏。叶春好听在耳中,心中只觉五味杂陈——她这人瞧着一团和气,其实绝不是个能受气的小媳妇,如果她的丈夫不是雷督理,那她必定要先驳他   个恼羞成怒,再斥他个哑口无言!   雷督理见叶春好把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两只眼睛炯炯的瞪着自己,也不言也不动,便又问道:“怎么?你不信我?”   叶春好从鼻孔中微微的呼出了两道凉气:“不敢!”   雷督理一巴掌拍到了桌子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你,我雷某人还不至于在这上面向你撒谎!有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你还要管我不成?”   叶春好一摇头:“不敢。”   她越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发狠,雷督理越是气得发疯,“咣”的一掌又是一拍桌子:“反了你了!你冤枉我!”   叶春好听了“你冤枉我”四个字,像受了什么大触动一样,眼泪忽然就流了出来:“你急什么?你怕什么?我不敢冤枉你,你爱到什么地方玩,就到什么地方玩,我也不敢管你。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我连娘家都没有,你今天一枪毙了我,明天连个给我收尸的人都没有。我敢管你吗?”   雷督理听到这里,却是冷笑了一声:“怎么没有?你在文县不是还有一个张嘉田吗?”   叶春好一听这话,眼泪越发流得汹涌:“你说这话,自己不觉着屈心吗?我对你是怎样的心意,日月可昭!你何必老拿着张嘉田来攻击我?我对你是忠贞的,我与张嘉田也是清白的,你这样污蔑我,简直就是卑鄙,我看不起你!”   说完这话,她气得心胸闷痛,转身拉开   房门向外就走。一只茶碗劈空而至砸到了她的后背上,热茶浇了她半身,她无知无觉的,依旧是疾走。一拐弯下了楼,她抹着眼泪走出楼去,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再和他共处一室。雷督理裹着浴袍追了出来,然而刚刚追出楼门,他扭头又跑了回去——外头太冷,他受不了。   回去了没有一分钟,他手里抓着那团手帕,身上披着一件呢子大衣,气喘吁吁的又冲了出来。在楼前的小路上追到了叶春好,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由分说的拖了她就往前走:“好,好,你不是不信我吗?我证明给你看!”   叶春好奋力的挣扎着,不和他一起走:“你放开我!”   雷督理不管她,使了蛮力拽着她走。雷府夜里都有巡逻队伍的,此时一支队伍见了督理两口子这样大闹,吓得退避三舍。而副官处的白雪峰问讯赶来,在大门口堵住了他们。借着电灯光芒,他先见雷督理赤脚穿着拖鞋,拖鞋上头是睡裤,睡裤外面垂着一层浴袍以及一层大衣,满头乱发还是湿的;而叶春好哭了个满脸花,旗袍的袖子被雷督理扯得一个长一个短。   他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的张开双臂,做了个阻拦的姿势。而雷督理见了他,喘着粗气说道:“好,来得正好!预备汽车!”   白雪峰六神无主的看着他们二人,不知如何是好。雷督理看他呆站着不动,当即怒吼一声:“去啊!!!”   白雪峰被他这一嗓子震得一哆嗦,转身就跑。   这一夜,八大胡同里的堂子全乱了套。   胡同内外全被士兵把守住了,姑娘客人都不许动,白雪峰拿着手帕和相片挨家搜查,不出片刻的工夫,便把个名叫黄莺儿的姑娘押了过来。   衣衫不整的雷督理和花脸猫似的叶春好坐在汽车里,车门大开着,雷督理一手攥着叶春好的胳膊,问汽车外的黄莺儿:“你认不认识我?”   黄莺儿吓得瑟瑟发抖:“认、认识。”   “怎么认识的?”   “下午在虞大人府里……认识的。”   “咱俩是什么关系?我碰过你没有?”   黄莺儿带了哭腔,两条腿软绵绵的要往下蹲:“没有,您没碰过我。”   “那你为什么偷着给我塞手帕相片?”   这时候,整条胡同都安静了,黄莺儿的领家娘带着家里的姑娘和仆役们,黑压压的在旁边跪了一片,就只听黄莺儿哭道:“我就是想请、请大人来、来我这里坐坐,并不敢有坏心眼儿,大人饶我这一回吧……”说着,她也跪了下去。   雷督理在黄莺儿呜呜的哭声中,扭头问叶春好:“你听见了没有?”   叶春好呆坐在汽车里,并不同情黄莺儿,只在对雷督理抱愧之余,心中觉得不妙。   这一桩夫妻间的误会,被雷督理闹成大事件了!   而雷督理这时跳下汽车,自己走去坐上了另一辆汽车,也不管其余人等,自己回家去了。 第六十一章 内战   北京的大新闻传到文县,至多也就迟到一两天,所以当这一段新闻内容传到张嘉田耳中时,还是名副其实的真“新”闻。而张嘉田听了之后,只是半信半疑,对着那好事者沉吟着说道:“不会吧?”   这段新闻任谁听了,第一感觉都是“不会吧”。   新闻讲的是雷督理的家事:雷督理新近娶了个犷悍无比的新夫人,新夫人这犷悍的程度,堪称是天下少有、华北一绝。雷督理偶然从妓女那里得了一点定情物,被夫人发现了,夫人发作冲冠一怒,竟是连夜发兵前门,将八大胡同全部封锁起来,硬是掘地三尺,将那妓女搜了出来,让她当面和雷督理对质——雷督理也是被夫人从被窝里拎出来的,据说当时身上衣衫不整,就只穿了一套睡衣。夫人在胡同里当场升堂,审明了这一桩桃色案件,那妓女一家子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姑且不提,只说雷督理本人,也被夫人撵下汽车去了。   八大胡同那种地方,真是天下第一的眼多嘴杂,这种大事件一发生,立刻就登上了翌日凌晨的大小报章,而在翌日上午——还没到吃午饭的时候——大队的军警出动,连着封了五家报馆,其中还有两家报馆的总编,直接下了大狱。余下三家的总编,托了吃喝玩乐的福,一位在上海,两位在天津,本来都在享受这摩登世界,如今听闻自己要上通缉令,立刻往租界里一钻,又闹着要开新闻发布会,抗议雷督理这扼杀新闻自由的暴行。   这三位匿于租界的总编,都有一代文豪的美誉,他们这样一吵闹,自然惊动了新闻与文化两界。这两界里很有一些不怕掉脑袋的英雄,奋笔疾书仗义执言,将雷督理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完了,也往租界里一钻,让那挨了臭骂的军阀只能干瞪眼。   事情发展到如今,也说不上来是完结了还是没完结,总之文豪未见得输,军阀未见得赢。军阀之妻倒是名满天下了,可惜传播的又是恶名。旁人听了这新闻,都只觉得好笑,唯有张嘉田听了,笑不出来——叶春好就是凶,就是妒,也不会这样公然的弄权耍横。   她不是这样的人,不是这样的性情。   于是他告诉面前的这帮好事者:“假的。”   好事者们兴致勃勃的反问:“假的?”   他的态度淡淡的,似乎是懒怠说话:“一听就是假的。这帮新闻记者唯恐天下不乱,就爱造些谣言,骗人买他的报纸。别的不说,只说咱们大帅,从来就不是怕老婆的人,咱们大帅的太太,年纪轻轻知书达理的,也干不出报纸上写的那些事。你们啊,什么都不懂,听风就是雨,活该受那帮嚼舌头的骗。”然后他向外挥挥手:“滚吧!老子没空听你们这些废话。”   好事者们乖乖的滚了,留下张嘉田独自坐在师部里。新闻不可信,可新闻中的那对夫妻若真是一直把日子过得风平浪静,那么无风不起浪,报馆也不会造出这样一段谣言来。于是张嘉田就微微的有一点惦记,怕叶春好受了雷督理的气——叶春好和自己不一样,自己脸皮厚,心胸广,不怕受气,哪怕被他打一顿,也可以满不在乎。叶春好行吗?   思及至此,张嘉田忽然很想回北京一趟。自从大年初六回了来,眼看着天气都要热起来了,他还一趟都没回去过呢!   回去一趟,看看她,也看看他,看看就成。他俩爱怎么过就怎么过,过得不好才好,有本事他就再离一次婚。他要是把叶春好给休了,自己正好抓机会捡个剩。   在张嘉田暗暗筹划之际,北京的雷府接连几天都有风雨欲来之势,那势头很有一种迫人的威力,莫说府里的活人,就连这府里的活狗都夹了尾巴,不敢乱吠了。   叶春好这回真是冤枉了雷督理——说是冤枉,可想一想,又不算是冤枉。她又没有火眼金睛,谁知道他是无意间把那些东西揣回家中的呢?   但无论怎么讲,雷督理是清白的,她不能不低了头,去向他赔礼道歉。但这一回雷督理真是气大发了,对待她的伏低做小,他一味的只是冷淡,颇有一点要和她打冷战的意思。而一夜过后,叶春好发现自己骤然变成了驰名天下的河东母狮,不由得一屁股坐在床上,半晌没缓过这口气来。   然后她将几份报   纸全看了一遍,气得险些掉了眼泪,自觉着一世英名付诸流水,将来还怎么有面目面对社会?本来只是两口子闹家务而已,如今却被记者写得这样不堪,夫妻双方的面子全被污了,这要怪谁?   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她把怒火和眼泪一起压了下去,然后去找雷督理,说道:“我看你对着别人,也是比较和蔼的,怎么唯独对着我,脾气就那样大?年轻的夫妻吵架,乃是常有的事情,你昨夜何必激动至此,非要闹出那样大的动静来?”   雷督理正躺在客厅里的长沙发上,听了这话,一动不动,也不看她,只说:“你是别人吗?”   叶春好垂着头,半晌没说出话来,后来才又说道:“正因为我不是别人,我们要共度一生,所以将来的磕碰误会还多着呢,你的反应如果总是这样激烈,那么我们不要做别的了,单是吵架就吵不完了。”   “笑话!我为什么要娶个专门和我磕碰误会的太太?我有闹家务的瘾吗?”   叶春好觉得自己和他真是讲不通道理,默然片刻之后,她说道:“那你也应该和我好好的说呀!你看今天的报纸,写得多么气人。你……你是要受人笑话了,我的名誉……也全毁了。”   “你自找的。”   叶春好叹了口气,雷督理既是这样的态度,那她也就不必厚着脸皮啰嗦了。只是在临走之前,她低声说道:“宇霆,我知道你当我是你   的知己。可终究人心相隔,你我是两个人,不是一个人。我再想成为你的知己,也不能洞察你所有的思想和秘密啊。”   雷督理终于看了她一眼:“夫妇一体,本来就该心意相通。你不知我信我,难道是我的错?”   叶春好紧闭了嘴,转身往楼上走。不能不紧闭着嘴,否则她立刻就要继续叹出气来了。   年纪轻轻的人,成天唉声叹气的,不是好日子的兆头。   叶春好在楼上独坐了片刻,心里一想到雷督理还在楼下赌气,就坐不住。如此熬了半天,最后她拼着再碰他一个钉子,下楼要去找他谈谈。   然而雷督理已经出门去了。   雷督理对她好的时候,真是好得带了痴气,好得让她心疼,如今翻了脸,又是这样的冷情冷心。有前头那些好日子对比着,她就觉着此时的每分每秒都难熬。无情无绪的也出了门,她在府内漫无目的的散步,忽然见白雪峰迎面走了过来,便停住了,问道:“你知道大帅去哪里了吗?”   白雪峰答道:“八成又是去虞宅了。”然后他笑了笑:“大帅是到虞都统那里谈公事。”   叶春好听了这话,感觉白雪峰像是话里有话——何必要专门告诉自己是“谈公事”?难不成他也当自己是个深藏不露的悍妇,会跑去虞宅闹事不成?   “哦。”她勉强一笑:“方才还在和他说话呢,转身上了一趟楼,再下来就发现这人不见了。”   白雪峰陪着她笑:“大帅大概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所以急着走了。”   叶春好看了白雪峰这个毕恭毕敬的态度,反倒觉得讪讪的很没意思,便支支吾吾的走回去了。   如此过了十多天,叶春好上了大火,嘴唇上鼓起了两只大火泡,红艳艳的疼痛着,让她简直不敢张口。除此之外,她食欲不振,还有一点低烧,头脑昏昏沉沉的,一站起来就是天旋地转。   她身体好,从来不生病,到了如今也不认为自己是病了,只以为是精神不振,有些犯懒。偏巧外面又传来了小道消息,说是那个黄莺儿上吊自尽了——原来这妓女的世界,如同一个江湖。那黄莺儿年方十七,模样又好,正是要红起来的时候,结果闹出这样一场丑闻,不但同辈的妓女们笑她是攀高枝摔断了腿,让她再没有脸面见人,她所在的那家堂子也受了连累。她的领家娘见自家姑娘得罪了那万分得罪不起的大人物,吓得想要逃回南方老家去,算起这一逃的账来,经济上又要受到莫大的损失。领家娘因此恨她入骨,将她狠狠的折磨了好些天,又把她贱卖去了那三等下处里去,不图挣钱,只图出气。   黄莺儿本是清吟小班里的头等妓女,本打算放出手段拉拢个贵客,将来求得一个好归宿,如今骤然落到了那下等的窑子里去,前途是绝没有了,唯一的下场便是染一身脏病、烂死在此处,所以不出几日的光阴,她便一根绳子吊死了自己。   叶春好本来是绝不同情妓女的,可这条消息也让她受了一点刺激。她说不清这刺激是什么,只是病在床上,越发的起不来了。而雷督理每天进房,见她只是背对自己躺着,也不理睬关怀自己,便干脆的一甩袖子扭头就走,跑去书房独住。 第六十二章 小客人   雷督理夫妇二人,好的时候是蜜里调油,一旦不好了,各干各的,也真是冷若冰霜。旁人看在眼里,只当是雷督理过了新鲜劲儿,懒怠再惯着新太太的小脾气。对于雷督理这样的人物来讲,这乃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简直不值一提,所以除了白雪峰之外,也再没有一个伶俐人晓得过来安慰安慰雷督理。   雷督理总在书房里住着,而书房并不是个合适的起居之所,白雪峰就劝解他道:“大帅,您还是回去住吧。我看太太也盼着您回去呢。”   雷督理立刻问道:“这话是她让你跟我说的?”   白雪峰笑着摇了头:“那倒不是,只是我看出来了而已……”   “滚出去!”   白雪峰不敢再说,领命而滚。滚了没有三分钟,却又回了来:“大帅……”   雷督理一瞪眼睛:“谁让你回来的?”   白雪峰答道:“不是我违抗大帅的命令,是外面来了位客,专为拜访大帅而来,不知大帅见不见。”   “客?什么客?”   白雪峰笑了:“说起来也不是外人,是林子枫的妹妹。昨天她过生日,您不是吩咐我给她送份礼吗?我昨天把礼物送过去,结果人家今天道谢来了。”   雷督理本没有兴趣见任何人,但因为来者是林子枫的妹妹,看在林子枫的面子上,自己不好待他妹妹太冷淡。况且那个孩子细胳膊细腿有气无力的,从家里跑到这里,大概也费了不少力气。自己   一面不露,也有些对不起她这份心意。   想到这里,他吩咐白雪峰道:“你把她领过来吧!”   林胜男抱着一只用包袱皮包裹了的大相框,战战兢兢的跟着白雪峰往书房楼里走。先前她只独自到同学家里做过客,若不是哥哥命令她来道谢,她是死也不敢往这督理府里进的。   她随着白雪峰进了楼内的小客厅里,怀里依然抱着那只大相框。白雪峰因她是林子枫的妹妹,所以对她很是亲切:“你带的这是什么?”   她垂头喃喃答道:“是……回礼……”   白雪峰哑然失笑,而客厅的珠帘一动,正是雷督理走了进来。林胜男看了他一眼,认出他来,连忙对着他深深的一鞠躬:“大帅好。”   然后她直起腰,还抱着那只大相框。   雷督理将她打量了一番,看她穿着一套墨绿洋装,配着墨绿平跟漆皮鞋,显得苗条白皙,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洁净稚嫩。   “你好。”他难得招待这样的小客人,态度倒是称得上亲切:“雪峰说,你要来向我道谢?”   林胜男一点头:“是的,您昨天派人送了我许多好吃的好玩的,还有衣服料子……太多了,我很不敢当。所以、所以……”   她紧张的红了脸,说话也说不成句子。雷督理看出她是小女孩怕生,便问道:“是你哥哥逼你来的吧?”然后他对白雪峰说道:“子枫自视甚高,狂得把谁都不往眼里放,反倒逼着个小丫   头讲起礼数了。”   林胜男听了这话,连忙摇头:“不是的不是的,哥哥没逼我,是我自己要来的。”然后她把怀里的大相框向前一送:“这是我绣的一点粗东西,送给大帅做回礼,还望大帅不要嫌弃。”   雷督理接过了那个大相框,除下了外面的包袱皮一看,发现这框子里面嵌的是一幅湘绣,绣的是小小一幅花鸟。东西不大,但很精致,干干净净的,瞧着也很悦目。雷督理将它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然后问道:“你自己绣的?”   林胜男看他像是很满意于自己这一幅作品,心情立时轻松了好些:“是的,绣得不好。”   雷督理坐了下来,把相框子递给了白雪峰:“找个地方把它挂上,这东西绣得不赖,可以见人。”他见林胜男还站在那里,便一指旁边的沙发:“请坐。你今天不上课?”   林胜男规规矩矩的坐下了,答道:“今天是礼拜天,没有课。”   雷督理对着个孩子,自然要谈些孩子话:“功课忙不忙?”   这话是林胜男答得上的,所以她抬了头,态度从容了许多:“不算忙,就是礼拜一到礼拜三的课多,有一点儿忙。”   “你哥哥念书不错,你的成绩也很好吧?”   林胜男微微笑了:“不好的,马马虎虎。”   “学校里期末大考,你能排多少名?”   林胜男低下头,小声答道:“上回排了第三名。”   “正数还是倒数?”   她立刻抬了头   :“当然是正数呀!”   说完这句话,她自觉冒失,又红了脸,雷督理却是笑了起来:“我也在洋学堂里念过书,也考过第三名,可惜是倒数。”然后他向前欠了欠身,又道:“爱学习是好事,书念到肚子里,迟早都是有用的,只是要量力而为,不要太熬心血,若是为了念书累坏了身体,就得不偿失了。”   林胜男点了点头:“我哥哥也总这样说我。我在家里读书,他看见了,就要赶我出去做运动晒太阳,可我真出去了,他又担心,怪我乱跑。”   雷督理说道:“我这里有个后花园,你没事可以到里面玩玩。那个地方虽然不大,但是足够你散步的。公园游艺场那种地方,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确实是不适宜女孩子去。”   林胜男低低的答应了一声。而白雪峰这时放好了那幅湘绣,送了咖啡糖果进来。她起初不好意思吃,后来见雷督理自己连吃带喝的,这才端起咖啡杯,小小的抿了一口。抿过这一口之后,她站了起来,说道:“多谢大帅的款待,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回家写作业,就不叨扰您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便让白雪峰去安排汽车送她回家。等她走了,他含着一块硬糖坐在沙发上,倒是觉得心情好转了许多——难得遇上这么一个天真无邪的小丫头,家里外头的破事都让他烦透了,他宁愿听她扭扭捏捏的说些孩子话。那话   新鲜,可爱,足够给他解闷的。   林子枫傍晚来了一趟,没什么要紧的事,纯粹为了来而来,仿佛是要对雷督理做出某种监督。雷督理不在,于是他站在楼梯拐角处,对着墙上那幅湘绣看了又看,看过之后,也回家了。   到家之后,他先去看过了母亲,然后进了妹妹的屋子。林胜男正在读书,见他进来了,开口便道:“哥,你给我买一种外国糖好不好?糖纸是黑色的,上面印着黄字。”   林子枫被她说得一愣:“嗯?怎么想起要糖吃了?”   “我今天到雷大帅家里去,他家里就有这种糖。这糖肯定好吃,雷大帅连着吃了好几块呢,我看着都馋了。”   林子枫忍不住笑了:“那你怎么不吃?”   “我不好意思嘛。”   林子枫在她跟前坐下了:“好好好,黑糖纸印黄字,我记住了。今天大帅对你怎么样?”   “很好。”   “你们聊了什么没有?”   “他问我学校里的事,夸我学习好来着。他还说他念书的时候,考了倒数第三名。”   “哦——”   长长的“哦”过一声之后,林子枫又问:“将来你再见了他,总不会再怕了吧?”   林胜男笑着摇了头:“不怕了。”紧接着,她又想起一句话来:“雷大帅还说,让我没事到他家的后花园里散步去。”   “那你就去。”   “不。我又不是他家的亲戚,哪能无缘无故的跑到人家里去散步呢?”   “你可以去。雷府人少,你去了,也碍不着谁的眼。”   林胜男把目光移到了书本上:“那我也不去。”   “真的可以去。”   “不,我怕人家笑我厚脸皮,一让就去。”   “我带你去呢?”   “那……”林胜男翻了一页书:“再说吧!”   林子枫把话谈到这里,便转身出门,坐了汽车上街去买糖。人是在汽车里稳稳当当的坐着,灵魂却是险伶伶的走在刀刃上,也不知道这一步应不应该走,走得值不值。   天黑之后,他空手回了来,没有找到那黑纸黄字的外国糖。   第二天,他上午在秘书处混了一个小时,下午又来了雷府。进入书房之后,他先找到了白雪峰,白雪峰告诉他:“昨夜还是没回去。”   林子枫笑了一声:“不会又要闹离婚了吧?”   白雪峰也是又惊又笑:“那可真成笑话了。”   林子枫离开白雪峰,到楼下的小客厅里去,一掀帘子就见雷督理躺在长沙发上,正在睡觉。蹑手蹑脚的走进去,他在沙发旁停下了,弯腰去看糖盘子里剩下的几枚糖果——果然都是黑纸黄字的包装。   他伸手拿了一枚——刚拿起来,雷督理就睁了眼睛:“干什么?”   他答道:“大帅醒了?我是来——来拿一块糖。”   “拿糖干什么?”   “舍妹昨天回家去,说是这里有一种糖很好吃,要我去买。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糖,所以过来看看。”   雷督理重新闭了眼睛:“要吃糖就去找雪峰要,何至于让你这么做贼似的吓唬我?”   林子枫没理会他的训斥,问道:“大帅还没有和太太合好吗?”   雷督理一翻身坐了起来:“混账!用你管我的家务事?”   他怒他的,林子枫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大帅误会了,我是想劝大帅想开一些。”   雷督理瞪着他,第一次发现他这么烦人——他烦人,白雪峰也烦人,虞天佐也烦人,他的政敌们更烦人。叶春好倒是不烦人了,她干脆的躲了起来不见他,居心更险恶!   于是他起身就走——他不能再和这些人在一个家里呆着了。   雷督理走到了自家大门口,迎头撞上了张嘉田。 第六十三章 西山行   雷督理见了张嘉田,很有“耳目一新”之感。   张嘉田军装笔挺,马靴锃亮,头上没戴帽子,露出了新剪的乌黑短发,两鬓剃得发青。一小队卫兵跟着他,卫兵都是个头整齐的大小伙子,统一的也是服色鲜明。迎头见了雷督理,张嘉田一立正一敬礼,大声说道:“大帅好!”   雷督理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通,打量完毕了,才意识到问题所在:“你怎么又回来了?”   张嘉田放下手,干脆利落的一躬身,把自己的个头降低到了雷督理的容忍高度内:“卑职心中思念大帅,故而大了胆子,擅自回来了。”   雷督理背着手皱着眉,拿眼睛看他,看了片刻,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家里那帮老面孔,他真是腻歪透了,这个张嘉田从天而降,倒是让他眼前一亮,心中忽然就快乐了起来。至于先前对张嘉田的种种不满,也被他暂时放了下来——有账不怕算,以后再说。   “好。”他迈步向前走去:“回来得好,跟我走!”   张嘉田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一转身跟上了他:“大帅不怪我偷着跑回来?”   雷督理头也不回的摆摆手:“这次饶你,不许有下回。”   张嘉田追着去看他的脸:“大帅是不是今天特别高兴啊?”   “高兴?”雷督理扭头看了他一眼:“你看我是个高兴的样子吗?”   “是啊!”   雷督理转向前方:“那就算是我高兴吧!”   张嘉田提前   预备了一肚子甜言蜜语,打算回来对付日益难缠的雷督理,没想到雷督理突然转了性,居然刚一见面就给了他一张笑脸。不过这笑脸来得古怪,让张嘉田不能不做联想。雷督理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汽车呢?”   张嘉田看他像是又要变脸,连忙抬手向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稍等——别急,您稍等!”   然后他转身跑回大门内去,招呼汽车夫去开汽车过来。不出两三分钟的工夫,雷督理如愿登上了汽车,张嘉田也跟着坐到了他身旁:“大帅这是要往哪儿去?”   雷督理向后一靠,侧过脸往车窗外望:“玩去!”   “上哪儿玩?”   “哪儿都行,越远越好。”   “那您跟我去文县得了。”   雷督理枕着车座靠背扭过头来,垂着眼皮,眼珠在睫毛下向他一转,是个睥睨的姿态:“我跟你?”   张嘉田当即改口:“不不不,是我跟您,您带我去。”   雷督理这才把两只黑眼珠又转向了窗外去:“我想到了个远地方。”然后他对前方的汽车夫说道:“开西山!”   张嘉田当即一拍汽车夫的肩膀:“停!”   汽车夫吓了一跳,当即踩了刹车。而张嘉田一推车门探出身去,向后方跟随着的汽车喊道:“大帅要去西山!你们回去报个信儿!”   然后他“咣”的一声关严车门,号令汽车夫:“出发!”   雷督理旁观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觉得喜庆,只觉得痛快   。   天墨黑的时候,雷督理到了西山。   这时白雪峰已经带着人马追了上来,西山雷家别墅中留守的仆人提前接到电话,这时也早已安排下轿子。雷督理下车上轿,在卫队的簇拥下,舒舒服服的上了山去。   西山别墅是一座带有宽敞庭院的三层洋楼,此刻还没到游山的季节,但天气一暖,便有专人负责洒扫,所以楼内处处洁净,完全没有冷清相。雷督理到了这里,就觉着自己和北京城拉开了相当的距离,自己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随它留在北京城内滋生壮大,也都和自己再没关系了。带着张嘉田站在二楼露台上,他往远了指:“瞧见没有?那有一团红光笼罩着的地方,就是北京城。”   山上风凉,夜里尤其凉上加凉,张嘉田一边答应着,一边回头对着仆人一招手,让他送大衣过来。等仆人把大衣拿过来了,他又亲手将大衣给雷督理披了上,像孝子对待老爹那么周到恭敬:“大帅,外头冷,您进屋休息吧!”   雷督理一昂头:“休息?我是来玩的,我休息什么?”然后他披着大衣转身进了房内,环顾一周之后,又说:“玩什么呢?没意思。”   张嘉田笑道:“想玩那得回城,您到这山上来,能找到什么可玩的玩意儿呢?”   “去找!”雷督理下了命令:“你不是很会哄人吗?很好,今晚儿给你个机会,让你哄哄我。我开心了,你们   都开心;我不开心,谁也别想落好!”   张嘉田哭笑不得的下楼找到了白雪峰,问他:“大帅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想找女人?”   白雪峰当即摇了头:“听着不像。”   “那怎么办?”   白雪峰思索了片刻,忽然一拍脑袋:“有了!你等等我,我下山一趟,兴许能抓几个唱曲儿的姑娘!”   白雪峰连夜下山,不虚此行,果然在山麓的西山饭店里找到了唱曲儿的人马。   这个季节,西山饭店里也有客人入住,既有了客人,就要有娱乐,便有几个唱大鼓书的姑娘带着琴师过了来找生意。这样的姑娘,白雪峰平时是正眼都不看的,如今却把她们当了宝贝,一股脑儿的全用轿子抬上了山去。别墅里灯火辉煌,这些大鼓娘轮番上阵唱将起来,唱得如何姑且不论,反正这别墅里的确是立刻热闹起来了。   雷督理坐在沙发上,一边喝酒,一边听曲儿,一边有一搭无一搭的和张嘉田闲谈。张嘉田觉着雷督理今天的精神似乎不大正常,所以处处加着小心,话里话外的顺着他捧着他。如此小心伺候他到了凌晨时分,他终于耗尽精力,上床睡了。   张嘉田不困,跟着白雪峰走去餐厅,坐着喝粥。白雪峰熬得满面油光,本来是挺精神的一个人,现在也不精神了,一口赶不及一口似的用勺子往嘴里送米粥。张嘉田向他“哎”了一声:“老白,你慢点儿吃,我又   不跟你抢。”   白雪峰西里呼噜的把一碗粥尽数扒进嘴里,然后长吁了一口气,像是镇定了些:“我的张师长啊,你想想,我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一粒米都没进过肚,山上山下还跑了好几趟,我能不饿吗?实不相瞒,大帅如果再不睡觉,我就要昏过去了。”   张嘉田恍然大悟——昨夜他有资格陪着雷督理吃喝玩乐,白雪峰等人却是一直在干卖力气。   “那你吃。”他把装着热粥的小锅子往白雪峰面前推:“多吃!”   白雪峰又喝了一大碗热粥。张嘉田看他脸上渐渐有了血色,这才凑上去低声耳语道:“大帅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白雪峰眨巴眨巴眼睛,像是被他问住了:“这……我不管军务,我说不好。”   “我听说,他和春——太太——吵了一架?”   “你也听说了?”   “那他们现在合好了吗?”   “没。大帅现在夜夜睡书房。”说到这里,白雪峰连忙又补了个笑容:“唉,其实也不是大事,无非就是夫妻赌气而已,过几天就好了。”   张嘉田看着他,笑了:“你这么懂,怎么自己连个老婆都没混到手呢?”   “我是高不成低不就,耽误了。你倒是好办了,凭你现在这个身份,娶个大户人家的小姐都够格了。”   张嘉田冷笑一声:“大户人家的小姐就把我打发了?”   “怎么着?人家还配不上你不成?”   “我是不娶则已,要娶   就娶个一等一的。”   “老弟,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真要是一等一的,她未必愿意嫁给你我这种人。你再有权有势,她也只当你是个丘八,不把你往眼里放。所以啊,差不多就得了。”   “那不行。要劫劫皇纲,要嫖嫖娘娘,咱们这点志气总是要有的。”   他说完这话,却见白雪峰忽然一抹嘴站了起来,当即回头望过去,他见雷督理不知何时进了餐厅,目光正在他和白雪峰二人的脸上来回盘桓。   于是他也连忙站了起来:“大帅,您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雷督理答道:“胃疼,睡不着。”   白雪峰说道:“大帅可能是夜里喝多了冷酒,我让厨房给大帅做一碗热汤,暖暖肠胃吧!”   雷督理一点头。   白雪峰走出餐厅传话去了,留下雷督理看着张嘉田似笑非笑:“你志气不小啊!”   张嘉田显出了几分忸怩的样子:“我那就是打个比方……”   雷督理一眼不眨的盯着他,脸上依然是似笑非笑:“有了你这样的干将,我这辈子都不敢往皇帝上想啦。”   张嘉田走到了雷督理面前,苦着脸一弯腰:“唉,看在我熬了一夜哄您开心的份儿上,您就别挑我的字眼儿了。我统共也没念过几本书,能说出什么漂亮话来?我说的不好听,您就当我放屁得了。”   然后他抬眼看着雷督理:“您不会又要怀疑我吧?我向您发誓,我一没想跟您要官,二没想造您   的反。您要是胃疼,就坐下等着喝碗热汤养养胃吧,别难为我了。您看我在您面前,头都不敢抬,多可怜啊。”   说完这话,他拉扯了雷督理的衣袖,把这人连推带请的送到了餐桌前坐下,又让仆人把桌上的碗筷残羹全部收走。雷督理糊里糊涂的受了他的摆布,又觉得他可恨,又觉得他可爱,一时间也就无话可说,只道:“又发誓?你那誓言也不值钱。”   张嘉田含笑站在他身后,含笑长出了一口气。挂招牌似的把笑容挂在脸上,他躲在笑容后面,冷眼去看雷督理的后脑勺。 第六十四章 遇袭(一)   张嘉田看着雷督理的后脑勺。   他是个能说话、也会说话的,尤其擅长扯淡。让他再对着雷督理说一车好话,他也不会为难。   他只是说够了,说腻了,懒得说了。在方才过去的一夜里,他一边陪着雷督理吃喝玩乐,一边不住的想起他是如何的和自己抢——抢女人,抢兵,抢权,抢一切真正确实的好东西!   可好东西到了他姓张的手里,就不能再流出去改姓雷了。   他原来一无所有的时候,真还不知道自己这么小气。他也说不清自己是越有越吝,抑或只是单纯的不喜欢被抢。雷督理对他有再造之恩,这恩情他没有忘,雷督理即便不向他要什么,他也会心甘情愿的主动给。   可雷督理偏不肯好好的要,偏要从他手中硬夺,夺出了他一肚子无可奈何的怨气。有时候,他甚至想雷督理要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就好了,他会把他当成老太爷一样供在家里,供佛爷供菩萨一样,一直供到他归西。他归了西,自己逢年过节,还会带着孙男娣女跪在他的牌位前,恭而敬之的磕几个头、上几柱香。   然而雷督理今年三十有五,春秋正盛,除非自己打断他的腿,否则他是不会甘心坐在家里当老太爷的。等他老到抢不动时,自己这一生的好时候也已经过去了。   热汤上了桌,雷督理慢慢的喝着,并不知道身后有人正预谋着打断自己的腿。   喝过了一小碗热汤   之后,他的胃疼稍微缓解了些许,然而依旧是疼。张嘉田在他身旁深深的弯了腰,两只胳膊肘架在桌子上,扭过脸问雷督理:“大帅,要不然,您还是下山回城吧!这儿没医没药的,万一一会儿疼得狠了,那您不是受罪吗?”   雷督理答道:“下山回城?回了城,我的胃是不疼了,可我的头又要疼了。”   “您有什么头疼的事,交给我办。”   雷督理轻轻搅动了碗里的残汤,望着前方出了会儿神,然后说道:“我有些后悔,不该把你调去文县。你现在已经当了师长,再让你回来管我的卫队,就不合适了。”   张嘉田笑了笑:“您刚觉出我的好?”   雷督理没理他这话,又愣了一会儿,随即摇了摇头:“不,还是应该这么办。你这人有点儿邪才,让你总在我身边当跟班,就算是高级跟班,也还是有些埋没。”   张嘉田答道:“我在哪儿都是一样的,都是为大帅办事。”   “现在让你给我办事,你自然不敢不办。再过几年,可就不一定了。”   “您看,您又开始拿话试探上我了,我顶不爱听您说这些。”   “不爱听也得听!”   张嘉田笑嘻嘻的:“行,那我就听,我不怕您拿话敲打我,我就怕您拿手枪吓唬我。大帅,往后您可千万不能那么干了,亏得我心大胆壮,要不然,都能让您吓出毛病来。”   雷督理听了这话,倒是淡然:“吓出毛病来,也   是你自找。你若是信我,当然知道我不能无缘无故的毙了你。”   张嘉田陪笑几声,心想这说的是人话么?   这时,雷督理推开汤碗,把胳膊横撂在桌面上,俯身把脸埋进了臂弯里。张嘉田问道:“还是胃疼?”   雷督理“嗯”了一声。   张嘉田伸手搀他:“您听我的,咱们回城去。”   雷督理抬起头,脸上没有血色,眼圈泛着青,显得眼眶空落落的大。   “不。”他说:“我在山上心静,正好想想事情,想明白了再走。”   雷督理像只虾米一样,蜷缩在床上思考。   白雪峰知道自己这两天不入他的眼,所以很识相的退避三舍,只留张嘉田一个人在他跟前伺候。而在雷督理思考的时候,张嘉田四仰八叉的睡在床旁的一张藤椅里,歪着脑袋打起了呼噜。   呼噜断断续续的打了一个小时,最后他被雷督理扒拉醒了。抬袖子一擦嘴角口水,他一挺身坐正了,眼睛刚一睁开便有精光:“大帅,怎么了?”   雷督理一手摁着胃部,坐起来小声说道:“你准备两个团的兵力,不要新兵,要真能打的。这两个团,你用火车,把它运到通县去。”   张嘉田万没想到他会下达这么一道命令,心中登时一惊:“大帅,出什么事了?”   雷督理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打算捧虞天佐做直鲁豫巡阅使。”   张嘉田倒是听过虞天佐的大名,这时便摸不清头脑:“直鲁豫巡阅使…   …要出也是从直鲁豫三省的督理里出,虞天佐不是热河都统吗?”   雷督理摇摇头:“那不要紧,横竖热河察哈尔也都是归直鲁豫巡阅使管。”   张嘉田想了想,还是不明白:“那您捧他干嘛啊?您自己当不是更好吗?”   雷督理揉了揉肚子,声音更低了:“我若是有这个资格,我自然犯不上捧别人,也犯不上特意把你文县的兵往通县调。”   张嘉田这时渐渐的回过味了:“大帅,是不是这事要是不成的话,您就要调兵进京,来个霸王硬上弓啊?”   雷督理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先预备着,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然后他又瞪了张嘉田一眼:“要保密。别人问起来,你就说要把这两个团送去通县接受训练,改编成警卫团。”   张嘉田连连点头:“是,我记住了。但是……两个团,够吗?”   雷督理伸腿下床,且下且答:“难道我手里就只有你这一个师长?”   张嘉田俯身把拖鞋送到了他的脚下,心想你手里确实是握着好些个师长,握着几十万兵,可是又有几个人是肯老老实实听你话的?你是督理不假,可你又真能指挥得动多少人马?你也知道你“没有资格”?   然后直起腰一抬头,他给了雷督理一张笑脸。   雷督理站起身来,也依旧是只能弓着腰,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可见这胃疼正在加剧。他不是那坚忍的人,疼到这种程度就   受不了了,喘息着吩咐张嘉田:“去,预备轿子下山,再打电话让医生到家等着。”他俯身扶着床栏,连连向外挥手:“快,快去!”   张嘉田算是开了眼。   雷督理被轿夫火速抬下了西山,张嘉田随着他钻进汽车,这一路就见他像条虫子似的,在那座位上东扭西转,一会儿怀疑自己已经胃穿孔,一会儿又怀疑自己喝了毒酒,有气无力的大骂白雪峰。白雪峰坐在副驾驶座上,一声不敢言语,还是张嘉田仗义执言:“大帅,咱俩喝的是一瓶酒,您看我就一点儿事都没有,可见那酒没毛病。”   雷督理终于折腾累了,瘫在座位上哀鸣:“我要死了。”   张嘉田手足无措的坐在一旁,心里知道他肯定死不了,但也盼着汽车开得再快一点,毕竟西山和京城之间的距离摆在这里,雷督理清晨说胃疼,“思考”了几个小时之后已是中午,从他张罗着下山到此刻坐上汽车,其间又花费了不少时间。今日天气不好,从下午开始就阴了天,现在虽然从时间看,还没到傍晚,但是四处黑蒙蒙的,居然显出了几分夜色。路上空空荡荡的,莫说行人,连条野狗都没有。   张嘉田握住了雷督理的手,想要把自己的热力传递给他一些:“大帅,您再忍一忍。我拿我的脑袋向您保证,您的胃绝对没穿孔,您也绝对死不了。”   这话刚说完,枪声就响了。   第一声枪响   传过来的时候,汽车里的人全都没反应过来,可汽车夫一打方向盘,在随即密集起来的枪声中,汽车摇摇摆摆的失了控。   汽车轮胎全被子弹打爆了!   自称要死的雷督理一弯腰趴在了张嘉田的腿上——汽车是防弹的,但究竟能防到什么程度,谁也不敢保证。车门踏板上站立着的卫兵中弹跌落下去,鲜血喷溅在了车窗玻璃上,防弹玻璃受了射击,迅速出现破裂之势。雷督理大声吼着“转弯”,然而转不转弯已经由不得汽车夫,眼看汽车直冲向了路旁大树,雷督理忽然一跃而起探身向前,抓住方向盘猛的一转!   汽车立刻变了方向,一头扎到路基下面去了。   道路两旁乃是坡地,长着深深的野草,汽车一头扎下,收势不住,又继续翻滚了几圈。车外枪声不绝,而雷督理昨天临时决定出城,沿途也并未做警卫工作,跟随着他的就只有半支卫队。张嘉田在短暂的眩晕过后恢复清醒,头下脚上的窝在汽车里,他艰难的东张西望,只见雷督理蜷缩成了一团,脖子耳朵血淋淋的,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开口唤了几声“老白”,白雪峰那边也是毫无回应。   于是他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他妈的”,奋力推开了身边车门,大蛇一样扭转身体爬了出去,爬到了一半,他忽觉脚踝一紧,回头望去,就见雷督理伸手抓住了自己:“嘉田……”   张嘉田压低声音,急急说道:“有流弹,你在车里呆着别出来!我要是让人打死了,你就往那边野地里跑。”   雷督理松了手。   张嘉田顾不得旁人,猫着腰爬起来就往前跑。路上前后停了四五辆汽车,车门开着充当掩体,卫兵们正躲在车旁还击。刺客的方位,他们已经大概摸清楚了,这时便和对方遥遥对峙着开枪互射。   张嘉田自认为对军事兵法是一窍不通,可也瞧出他们这个打法不对,一旦弹药耗尽,那么他们连逃都没地方逃去。   可是不这么打,又怎么打?   张嘉田被子弹压得连头都抬不起来,所以他费了好些力气才除下了身上的武装带,又撕撕扯扯的的脱了军装外衣。把贴身的白衬衫也脱下来,他拿着白衬衫爬上道路,捡起了一杆染着血的长步枪。   把白衬衫的两只袖子一上一下系到了枪管上,他制作了一杆白旗。让一名卫兵将这白旗举了起来,他又悄声告诉周围的几人:“你们快喊,就说大帅死了,你们要投降!”   卫兵们怔了怔:“大帅真死了吗?”   张嘉田不耐烦的皱了眉毛:“没死!活得好着呢!” 第六十五章 遇袭(二)   张嘉田其实一点主意都没有,完全是走一步看一步。敌方的子弹让他抬不起头来,他就要想个法子让对方暂时停火。   白旗迎风招展,配着参差不齐的呼声,果然让对方的火力弱了些许。接下来怎么办?张嘉田又没了主意。忽然间,他猛一回头。   他看到了雷督理。   雷督理半脸血,一身泥,一路匍匐而来,见了张嘉田,第一句话就是“你跟我走”。张嘉田问他“往哪儿走”,他喘息着答道:“先走再说,这里太危险!”   张嘉田忽然意识到,这位极度怕死怕疼的督理大人,是冒着生命危险爬过这一段长距离,专门来寻找自己的。   他没有因此感激涕零,单是有一股热血往脑子里一涌,让他一言不发的动了手——他把雷督理的军装上衣扒了下来,往自己身上一披。   “我就说我是你,我向他们投降!”他告诉雷督理:“先糊弄他们一阵子,你趁机会赶紧跑。”   说完这话,他见雷督理看着自己不动,便急得把他往路基下面一推,横竖路下是草,摔不死他。然后把步枪上的白衬衫解下来,他火速的穿好衬衫套好军装——雷督理比他矮了一点,但是军装不系扣子的话,乍一看也算合身。卫队受了他的指挥,统一的换了口号:“投降了!雷大帅投降了!”   一边叫嚷,他们一边点了一堆火。光光熊熊的照着他们,让远方暗处的敌人能看清他们   举枪投降的姿势。这么一来,枪声果然快速停了,而张嘉田蹲在汽车后头,驴打滚似的在一具尸体上蹭,蹭了满脸满身的鲜血——他这年龄和雷督理相差太大,一瞧就还是个小伙子,所以必须将自己涂抹得面目模糊。   然后他一翻身瘫在地上,做半死不活状。   路边的草丛里,远远近近的站出了人影。   天色越发的黑了,路上的士兵高举双手,是诚心诚意要投降的姿态。一个老成些的卫兵,提前受了张嘉田的嘱咐,这时就蹲到了他的身边,撕心裂肺的喊:“大帅受了重伤!来人啊!救命啊!”   张嘉田听着敌人的步伐声音,一只手伸在车底阴影中,还攥着一把手枪。他不知道敌人究竟有着何等用意。如果只是要把雷督理绑票,那好办了,自己起码可以在眼下保全性命;可如果敌人纯粹只想要雷督理的命,那么自己在临死前,也要甩手一枪拉个垫背的。   “发誓发多了。”他很奇异的没有惊惧,反倒想起了那无关紧要的事情:“总说要把命给他,结果今天真给了。”   他像是得了一点人生的教训,当几只手枪将他围住之时,他强睁着被鲜血糊住了的眼睛,还在告诫自己:“往后可不能再乱发誓了。”   然后,好几双手从天而降,把他抓起来五花大绑,装进了麻袋里。   张嘉田等人落入了刺客手中,死生不明。而在这一天的下半夜,北京城   内的雷府门前,跌跌撞撞的冲来了两个黑影子。   黑影子之一是雷督理,另外之一则是白雪峰。   雷督理是凭着两条腿,硬生生跑回来的。平时他连坐着都嫌累,恨不得随时随地的躺着,如今却是如有神助一般,以着仅次于马车的速度,一口气跑回了城内。东倒西歪的撞进门内,他双腿一软跪了下来。值夜的卫兵见状,吓得一哄而上,留守在家的卫队长尤宝明闻讯赶来,就见雷督理趴在地上,嘴唇动着,似乎是在喃喃的说话。   尤宝明当即也趴下去了,把耳朵送到雷督理嘴边,一边听着,一边充当通译,扯起大嗓门发号施令:“全府戒严!打电话叫秘书长参谋长立刻过来!发电报给莫桂臣师长,让莫师长拦住所有出京的火车!给虞都统打电话,京中有变,让他别出门!”然后他伸手把雷督理拖起来扛上肩膀,一路小跑着把人扛回了屋子里。雷督理的两条胳膊垂下去,软绳子似的,随着他的步伐悠悠荡荡,偶尔甩着磕了门框,也没有知觉和反应。   房内电灯明亮,雷督理躺在一张软床上,头脑是清楚的,身体却像是完全瘫痪了,一颗心脏拧绞着剧痛,视野也是摇晃模糊。依稀看见一个熟悉身影冲了进来——那身影苗条单薄,是熟悉的,也是久违的。   胸中一股热气往上一冲,他身不由己的咳嗽了一声。他觉得这只是一声小咳嗽,然   后喷出来的鲜血一直溅到了叶春好的身上去。   然后他眼前一黑,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往下沉,忽悠的一下子,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雷督理再睁开眼睛时,天已经亮了。   他像是被那阳光吓着了,一翻身就滚下了床去——林子枫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他,把他又推回到了床上去。   雷督理并没有感觉到身体有什么痛苦,只是手脚都不大像是自己的东西了,连根手指头都抬不动,他对着林子枫说话,发出的声音也是虚弱沙哑:“我睡了多久?”   林子枫答道:“您昏迷了三个小时左右。”   雷督理又抬头看了看这屋子,看见了他的参谋长。魏成高参谋长和他目光相对,连忙走上来弯腰说道:“大帅不要怕,这里是我的家。帅府的目标太大,怕不安全,所以我就把您带到了我这里来。还有,虞都统已经知道了这边的事情,他说城内的局面,他目前还可以掌控。城外莫师长那边,因为拦截铁路的事情,和韩司令的人交了火。不过大帅可以先不必管外头的事情,要紧的还是城里的情况。因为大总统前天出京了,现在城内……”他压低声音,沉吟着措辞:“群龙无首,大有可为。”   雷督理沉默了片刻,说道:“我看,韩伯信的嫌疑最大。”   所谓韩伯信者,便是如今的京畿卫戍司令——幕后主使者非得有着韩司令那般的权势和力量,才敢、并且   能、在北京城外对着直隶督理动手。而且此人和虞天佐一贯不睦,和雷督理也总有“一山二虎”之势。   “去。”他发出了似有似无的气声:“传我的命令,关闭城门,扣住韩伯信的所有亲眷,不许韩伯信本人进城,并让他在今日午时之前,必须释放张嘉田。”   雷督理这句话火速传遍京城,几处城门立刻就开了火,守城的士兵是韩司令的人,不是雷督理的人,焉能按他的意思关闭城门?城门打得热闹,城内也同样热闹,韩宅内的卫兵正护送了韩家的男女老少往外走,被雷督理的兵迎头堵了住。双方一阵乱打,也打了个枪炮齐飞。虞天佐的队伍在承德登上了闷罐车,也往北京这边来了。   然而未等那长长一列闷罐车驶出热河地界,战争已经结束了。   韩伯信司令同意用张嘉田去换自己一家子人的性命,而大总统连夜赶回北京,专门为了做他们双方之间的调停人。雷督理穿戴整齐,被魏参谋长和林子枫左右搀扶出了魏宅大门,强撑着前去了总统府。看表面,他除了脖子那里被碎玻璃划伤了一道之外,并没有再受其它重伤,但周围的人都知道他这一回怕是要累“坏”了。   “坏”了的具体表现,就是他在躺了大半天之后,两条腿还是软的。魏成高与林子枫说是搀他,其实根本就是架着他往前走,走了半天,他的鞋底就没踏实的挨过地   。   他冷着一张惨白的脸,走也走不得,话也说不动,坐在汽车里,也全靠着魏成高与林子枫左右夹着他,否则他随时都要一头栽倒。像一具成了精的傀儡一样,他指挥着魏林二人,将自己搬运进了总统府内。   他和大总统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的密谈。谈判结束之后,魏林二人把他架回了汽车里,林子枫咬着牙憋着话,不肯第一个开口,所以还是魏成高先问道:“大帅,怎么样?总统对此抱有怎样的意见?”   雷督理向后仰靠过去,一张脸依然是惨白的,然而惨白颜色的下面,隐隐透出了一层红晕。   “你应该……”他气若游丝的说话:“改称我为巡阅使了。”   旁边两人登时一愣,统一的直了眼睛看他,就见他闭着眼睛,一张脸轮廓分明的白着,像一尊无感情的雕像。   “是您?”林子枫终于忍不住了:“原来不都说是虞都统吗?”   雷督理的嘴角一翘,显出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声音则轻得像烟,在汽车内柔曼的弥散开来:“时势造英雄啊。”   的确是时势造就了他这个英雄。   直鲁豫巡阅使,本来确实没有他的份,可忽然间他遇了刺,忽然间他名正言顺的戒严了全北京城,忽然间他在城外和卫戍司令的部队开了火,忽然间他截断了北上南下的所有火车道,忽然间,北京成了他姓雷的。   一股狂风把他直卷上了九霄,他身不由己的就占   了上风,所以心念一动,改变了先前的宗旨。为什么一定要捧虞天佐呢?其实他也并不比虞天佐差什么啊!   他的身体几乎是瘫痪的,但是他的头脑宛如机器,高速运转——他要做三省巡阅使,否则他就对韩伯信开战。他开战,虞天佐跑不了,一定也得跟着他参战,后果如何,不言自明。   大总统最怕大乱,这样的条件开给大总统,他简直可以确定对方的答案,所以不必非去等待那一纸委任状,他尽可以提前昭告天下,并庆祝。   “派人去接张嘉田。”他忽然又说:“接人的时候看准了……他要是丢了鼻子眼睛胳膊腿儿,就用韩家的人命赔他……”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低到近乎耳语:“韩伯信不是有五个儿子么……” 第六十六章 双双把家还   魏成高把雷督理又运回了自家。   有雷督理这尊大佛在,魏家的上下老小,能避的都避了出去,不便避的也是敛声屏气,生怕惊动了督理大人。雷督理嘴上不说,心里知道自己耽误人家过日子,所以等到一名副官向他报告,说是城外那场人质交换已经结束时,他便说道:“大局已定,我回家吧!”   魏成高答应一声,又道:“那我马上往府里打电话,让太太也放放心。”   雷督理听了这话,却是立刻问道:“太太……不就是在家里呆着吗?她有什么不放心的?”   魏成高答道:“太太负责看家,大帅这边一日不回去,太太肩上的重担就一日不能放啊。”   雷督理听了,不置可否。等到魏成高打电话去了,他把个四处跑腿的小副官叫了过来,问道:“太太知道我受伤了吗?”   小副官垂手站在他面前,规规矩矩的答话:“回大帅,大帅那天夜里一到家,太太就听见消息迎出来了。当时大帅不是吐了一口血吗?太太吓得当时就哭了。”   雷督理看着他,目光有点怀疑,也有点热切:“然后呢?”   “然后……”小副官极力回忆着:“然后太太只哭了几声就不哭了,跑出去找大夫进来。大夫给您打了针,说是没大事,太太一听,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忽然又哭起来了。”   “再然后呢?”   “再然后,太太要把您往小楼里搬,秘书长不让,说是您在   家里反倒危险,不如换个地方躲躲。为了这个,太太还和秘书长吵了几句。”   “再然后呢?”   “再然后,太太没吵过秘书长,就和参谋长说话去了。太太和参谋长谈得挺好,没吵架。最后参谋长这不就把您带走了吗?太太留下来看家了。”   “这些天,太太就一直在家里呆着吗?”   “对,一直在家里。帅府那条胡同被卫队封锁了,汽车一天到晚都停在门口预备着,太太天天派人过来问消息。”   雷督理点了点头:“这是随时预备着要逃?”   小副官舔了舔嘴唇,看了他一眼,没敢出声。雷督理对着他一抬下巴——除了脖子脑袋之外,他也调动不起其余的肢体了:“有话就说。”   小副官这才低眉顺眼的出了声:“参谋长和太太是这么商量的,要是局势好呢,就什么都不说了。要是不好呢,参谋长负责管您,太太负责管家,双方行动一致,随时可以一起出京往天津去。”   雷督理嘀咕了一句:“何至于逃?也是多余。”   随即他甩出一个犀利眼神,把小副官甩了出去。小副官刚走,林子枫进了来,一进门就觉得雷督理仿佛有点变化,两只深而暗的大眼睛里,仿佛是有了一点光芒。   “你不得了啊。”林子枫未开口,他先说了话,声音依旧是有气无力的,但总算能够说出完整的句子来:“我的太太都敢惹。”   林子枫一愣。   雷督理随即一笑   :“没事,她是好心,你也是好心。我看人只看心,心好,打我一顿我也不记仇。”   林子枫感觉这话简直没法往下接,既然如此,索性不接,他直接说道:“大帅,是有这么一件事——韩伯信是把张嘉田交出来了,张嘉田的眼睛鼻子胳膊腿儿也都在,但是他胳膊上中了一枪,这是个较重的伤害。”   雷督理一皱眉头:“怎么还中了一枪?”   “韩伯信派出来的刺客,本来以为是把您给活捉回去了,结果发现他不是您,那帮刺客一恼,就打算把他毙了出气。第一枪没打准,打胳膊上了,要打第二枪的时候,张嘉田说自己是个师长。他们认为师长算是大官,留着也许有用,所以就没有继续开枪。”   雷督理听到这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林子枫继续说道:“负责接人的莫师长,把韩伯信的二儿子三儿子扣下了没放,说是什么时候张嘉田把伤养好了,什么时候再放韩二韩三。大帅认为莫师长的做法如何?若是妥当的话,那就这么干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不假思索的答道:“妥当,就这么干。”   然后,他又说道:“我回家吧!”   林子枫转身出门,招呼副官预备汽车,又回了来,想要独自搀起雷督理。雷督理顺着他的力道往起站,站到一半就又瘫了下去:“疼疼疼疼疼……”   林子枫慌忙扶他坐回了椅子上:“大帅哪里疼?”   雷督理像   要哭了似的,看着他喘粗气:“哪儿都疼,浑身疼。”   林子枫不敢碰他了,心里觉得雷督理像一具渐渐有了人气的傀儡,知觉和感情都在慢慢的恢复。照理来讲,依着那夜他的那个跑法,他那身体早就该酸痛得要死了。   雷督理躺在一把藤制的长躺椅上,被四名副官连人带椅子一起抬出了魏宅。   然后这四名副官,在林子枫的指挥下,费了天大的力气,挨了无数的骂,总算把椅子上的雷督理弄进了汽车里。汽车发动,不过片刻的工夫,便到达了他的大帅府。而就在他的汽车队伍络绎停下之时,另有一辆汽车迎面从反方向驶了过来。卫队长尤宝明见来者竟敢冲撞雷督理,当即气势汹汹的走了上去——他刚走了几步,那汽车自己停了,车门开处,先露出了莫桂臣师长的脑袋:“小尤,我把张师长带回来了!”   尤宝明登时停了脚步:“巧了,大帅也是刚到。”   莫桂臣师长一步跳下汽车,然后从里面又小心拽出了一个人。这人披着一件不知从何而来的黑呢子大衣,大衣没系纽扣,露出里面血迹斑斑的衬衫,衬衫的一条衣袖被剪去了,露出的手臂缠了层层绷带,正是大难不死的张嘉田。   张嘉田的胳膊险些报废,然而两条腿没毛病,很能支持着向前走。与此同时,雷督理也被副官们搀扶下了汽车,一抬头看见了张嘉田,他当即喊道:“   嘉——”   “田”字未能出口,因为紧闭着的雷府大门,忽然开了。   府内驻扎了上百名士兵,这时就有一队人马兵分左右,缓缓推开了那两扇红漆大门。从那幽暗的门洞里,走出了一个灰扑扑的身影。   那影子纤细单薄极了,灰布旗袍挂在她的身上,会像旗子一样随着风飘。在一队卫兵的簇拥下冉冉而行,她终于迈过高高的门槛,将自己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雷督理看着她,愣了。   他知道自己这一回和叶春好打了场持久的冷战,可再持久又能久到哪里去?何至于让她衰弱瘦削得几乎变了一副模样?阳光之下,她沉静的站立着,乌黑短发像女学生一样掖到耳后,露出了苍白干燥的尖脸。脸尖了,眼睛黑沉沉的陷在眼窝里,也变得大极了。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她的目光上下扫过雷督理,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她开了口,声音也是干燥的:“大帅回来了。”   随即,她发现了张嘉田的存在。   微微的一扭头,她看着他,用同样干燥的声音说话:“真好,二哥也平安回来了。”   张嘉田一直在盯着她看,不认识她似的,往死里盯她。终于她看向他了,他却像是不忍注目一般,把脸扭了开,只从鼻子里向外“嗯”了一声。   胳膊挨了一枪,子弹贴着骨头穿透皮肉,穿出一个血淋淋的透明窟窿,这样的剧痛,他都能忍,他都没有掉泪。叶春好如今   的模样,却刺得他双目酸楚。门口那个可怜女人不是叶春好,一定不是,肯定不是。叶春好是什么模样,他还不清楚吗?他还能忘了吗?   叶春好是健康的,活泼的,苗条水灵的,未语先笑的。她有志气,有主意,她从来不可怜!   慢慢的深吸了一口气,他试探着把头扭回去,却见叶春好已经转身迈步走回了门内,只留下一串冷淡的语句:“去拿张行军床来,让他们抬着大帅走。请张师长莫师长进来休息,再打电话给贝尔纳医生和郎大夫,让他们这几天就留在府里候着,等大帅安好了再走。”   应答声此起彼伏的响了,在这井井有条的空气中,张嘉田扭过头,又去看雷督理,偏巧雷督理也转过了脸。两人毫无预兆的对视了,张嘉田立刻低了头,因为雷督理是一个神经质的人,这样的人往往分外敏感,仿佛会有读心术。   而他心里确实存着一些说不出口的话,比如:“她跟你结婚还不到半年啊!”   不到半年,一朵花含苞未放,便要凋零了。 第六十七章 狠心郎   张嘉田自从见了叶春好之后,就有点恍惚,看人家走,他也跟着走,人家进门,他也跟着进门。有人推了他一把,他莫名其妙的抬了头,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进了一间大客厅里,而前方的雷督理坐在沙发上,正在向自己招手。   他对雷督理的感情是复杂的,复杂到了此时此刻,越发的不知道是该爱还是该恨。挪动两条腿走上前去,他逼着自己回过神来,喃喃唤道:“大帅。”   雷督理向后仰靠在沙发里,肌肉的酸痛让他行动很不自如,但终究不是真瘫痪,实在想动了,也还是忍痛能动。抬眼先看了看张嘉田那缠着绷带的左胳膊,他挣扎着向前探身伸手。   张嘉田不明所以:“啊?大帅要什么?”   雷督理一使劲,抓住了张嘉田的右手:“来,到我这儿坐。”   张嘉田依言坐下了,结果发现雷督理依然握着自己的手。雷督理的手温凉洁净,没有汗,没有温度,没有人气,相形之下,越发显得他那手又大、又糙、又热、又脏。他被雷督理握得很不自在,受了伤的左臂没有剧痛,完好无损的右胳膊反倒是僵硬了。抬头望向雷督理,他见雷督理正在对着自己微笑。   那笑容应该是诚恳的,雷督理翘着嘴角露着牙齿,大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显出了眼角淡淡的纹路,几乎称得上是“粲然一笑”。   “嘉田。”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谢谢你呀。”   张嘉田大睁着眼睛看着他,有了几分傻相。   雷督理又道:“这一回,你救了我的命啊。”   张嘉田听到这里,本来也想笑一笑,可脸部肌肉不听使唤,一定要板着沉着,于是他就这么一脸傻相的开了口:“这不是……应该的么?”   他这语气不好,像是质问,然而放在此时此刻,没有人觉得他是在质问,都只觉得他是憨厚忠义的傻小子。雷督理紧紧握着他的手,又问:“胳膊疼不疼?”   张嘉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胳膊:“在医院里扎了一针杜冷丁,现在不疼了。”   雷督理说道:“疼也忍着,忍一忍就过去了,别用那些镇痛剂,容易上瘾,记住了没有?”   张嘉田立刻点了头:“记住了!我没事,我不怎么怕疼,扛得住。”   莫桂臣师长这时插了一句嘴:“大帅,张师长确实是条好汉,一路上没叫过一声苦。”   雷督理含笑点头,又道:“好,你们也都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事情还不算完,你们不许松懈,听见了?”   在场众人立刻齐齐的答应了一声,然后络绎的退了出去。客厅里这回只剩了雷督理和张嘉田两个人,雷督理依然握着张嘉田的手,又问他道:“除了胳膊之外,别的地方受没受伤?你落到他们手里,他们打没打你?”   张嘉田这回终于笑了一下:“别的地方都没事。他们那时候根本没打算对我用刑,直接就想一枪毙了我   。后来知道我是个官儿了,他们一合计,可能是觉得我还有用,就把我往空屋子里一关,再没管过我。”   雷督理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你饿不饿?”   “不饿,在医院吃了饭了。”   雷督理这回不问了,单是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他,那目光简直有了点含情脉脉的意思。张嘉田看了他一眼,见他正盯着自己,便低下了头——片刻之后抬起头再看他,发现他依然如此,只好招架不住似的,又低了头。   “大帅……”他不好意思了:“您老看着我干嘛啊……”   此言一出,雷督理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不妥,不禁笑了:“嘉田,我是看你太年轻了一点,你要是多长几岁年纪,就好办了。”   张嘉田对着雷督理眨巴眼睛:“我年轻——年轻也算毛病?”   “年轻当然是好事,只不过太年轻了,我怕下面的人不服你啊。”   “服啊!”张嘉田理直气壮的回答:“我手下的人,没有不服我的!真的!”   “我不是说你手下的人,我是说魏成高莫桂臣他们。”   “他们?”   张嘉田瞪大眼睛望着雷督理,胸中弥漫了满腔雾气,雾气之中隐露岛屿和山峰。某种预感呼之欲出,但他不敢深想,只能轻声的问:“大帅,您……要干什么啊?”   雷督理向后一靠,含笑将他审视了一番,末了说道:“我想,派你当个军务帮办。”   张嘉田一听这话,登时打了结巴:   “帮、帮办?!”   一省之中,督理最大,帮办第二。雷督理下头的帮办原本是有人的,不过这人年事已高,闲事一概不管,叫名是直隶的军务帮办,其实主要任务是在家养老,既不帮也不办。雷督理不知出于何等考虑,对于这位老人家是不管不理,一切随他去。所以雷督理麾下这位帮办,虽有如无,旁人也早忘了帮办其人的存在。   帮办一职,给个八十来岁的老头子,不会有人抗议,可若是给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就一定要有人不服了。张嘉田听了雷督理的话,一颗心怦怦直跳,又喜又怕:“大帅,我行吗?”   雷督理笑道:“我看你不大行。不过你是个忠肝义胆的小子,我心里喜欢你,想提拔你。我看,你当了帮办之后,依旧兼着师长。人家拿你当帮办看待呢,你就当帮办;人家拿你当师长看待,你就当师长。横竖每个月多领一份俸禄,总是好的。你的意思呢?”   张嘉田猛的起立了,对着雷督理行了个军礼:“多谢大帅提拔!”   然后他一屁股又坐了回去,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自己笑着慨叹:“我不是在做梦吧!我这样的人,这辈子也能和帮办俩字扯上关系?”   雷督理看了他这方寸大乱的傻样,哈哈笑了起来,心里很舒服。小忠臣依旧是小忠臣,红颜知己依然是红颜知己,他没有看走了眼。   雷府最不缺少的就是房屋。雷   督理让人收拾出了一座小院,让张嘉田住进去养伤,又派了医生过去,二十四小时专管他一个人。   张嘉田起身告辞,往小院里去了。雷督理独自坐在沙发上,看见白雪峰在门口探头缩脑的张望,便吩咐道:“去,拿条毛巾。”   白雪峰早已经恢复过来了,如今立刻拧了一条毛巾送过来。雷督理没接毛巾,只伸出了右手,同时微笑自语:“嘉田的爪子,也真是太脏了。”   白雪峰仔仔细细的用热毛巾给他擦净了手,雷督理收回手,一边审视着自己的手指手心,一边问道:“太太呢?”   白雪峰答道:“太太刚往后花园去了,这不是天气热了吗?后花园的草木长得不好,太太要看着园丁修剪修剪。”   “这活儿让老李去干就是了,太太也真是管得太细。”   “是。”白雪峰陪笑道:“可太太说李管家岁数大了,让他满园子这么一走走半天,怕累坏了他,所以宁愿亲自过去监工。”   雷督理点了点头:“太太心眼儿好。”   白雪峰品着他这话风,心如明镜:“是啊,府里上下都这么说,说太太虽然年轻,可是又和善又老成,真是难得。”   雷督理先前和叶春好打冷战时,想起她就恨,看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的优点;如今回心转意了,想起她来,又都是好处。垂眼又看了看自己的右手,他无端的笑了:“你过去告诉太太,让太太吩咐厨房,下午   早点开饭。魏家的厨子不行,我这些天就没吃饱过。”   白雪峰也笑了,忍着笑答应了要走,然而雷督理随即又叫住了他:“你再告诉太太,晚饭预备得清淡一点,我最近肠胃不大好。还有,让太太别总在那太阳地里站着,晒久了头疼。收拾花园也不急在这一天,累了就回来吧。”   白雪峰连连点头,然后笑着跑了。   叶春好撑着一把小阳伞,在花园子里看园丁修剪树木。其实她不看着,园丁也不敢偷懒,她纯粹是打着监工的大旗躲了过来。   白雪峰寻寻觅觅的找到了她,把雷督理的原话向她复述了一遍。她微笑听着,白雪峰留神观察着她的脸,心想这回大帅回心转意,她定然是要欢乐无限了,然而观察到了最后,她竟始终只是微笑而已。   于是白雪峰就想这女人倒还真是绷得住——当然,她要是没有这么一点城府和本领的话,当初也不会把大帅迷得神魂颠倒。   他不知道自己前脚一走,叶春好后脚连微笑都不笑了。   苍白着脸躲在伞荫下,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应不应该高兴。回想这一段日子,她唯一的感触,便是雷督理“好狠的心肠”。   谁家的夫妻不吵架?年轻的小夫妻,吵便吵了,吵过就算,何至于要一甩袖子就走,从此只当家里没自己这个人?亏他不是个皇帝,他若是个皇帝,自己早已进了冷宫了。自己悲不悲,苦不苦,是醒   了一夜还是哭了一夜,他全然的不管。自己连着病了好些天,一身的肉都熬干了,瘦成一把骨头,他依然不闻不问,宛如不知道。 第六十八章 云开月明   叶春好在花园里做了一个多小时的监工,眼看着园丁把活儿都干完了,天气又实在是热,便转身又去了厨房——在这府里,她是什么地方都肯深入的,厨房也一样肯进。厨房分为中西两部,养了好几位大师傅,中餐西餐都能做。她在厨房里踌躇了一会儿,然后下了命令,让负责中餐的大师傅预备几样清淡易消化的饮食,又因为她在来的路上,听闻张嘉田也住过来养伤了,便又让厨房另做些滋补的饭菜,专门给那养伤的人补充营养。   然后她离开厨房,慢慢的往外走,同时做了决定,决定待会儿见了雷督理,一定要放出好脸色来,就坡下驴,把这场纠纷含糊过去算了。要不然,自己还能跟他分争出个黑白对错不成?他那人根本就是不讲道理的呀!   从厨房走回平日起居所在的小洋楼里,路途不近,太阳又大,她又是大病初愈,所以走了一身的汗,进门之后直接上楼走向卧室,想要换身衣服。哪知推门向屋子里一走,她迎面就见了大床上躺着的雷督理。   雷督理侧卧在床上,面孔正对着房门。见她回来了,他笑了:“这么热的天,你还往外跑。”   她怔了怔,看他像没事人似的,自己便也平静了神情,若无其事的回答:“我打了阳伞,并没有被太阳晒着。你身上好些了吗?”   雷督理咬着牙笑:“浑身疼,简直不敢动。”   “那是累狠   了。平时不运动,忽然受了那么大的累,身体自然要不适应。你饿不饿?”   “有一点。”   “那我去让厨房早点开饭。”   说完这话,她转身要走,雷督理却是欠身唤道:“春好!”   她握着房门把手,回了头。   这一欠身让雷督理深感痛苦,以至于他随即就又倒了回去:“吃饭不用急,你过来,我们说说话。”   叶春好微笑了一下,转身走回到床边,坐了下去。雷督理蜷缩了身体,尽量的要往她身边凑,她见状,便向后挪了挪,贴了他的腹部。   “春好。”他拉了她的手,覆到自己的脸上去:“你怎么对我爱答不理的?是不是心里还生着我的气?”   叶春好的手温暖柔软,带着一点雪花膏的香气,只是瘦得厉害,指骨纤细,像是柔嫩的爪子。他握着这样一只手,像是握着她的心,也像是握着自己的心:“春好,我知道你没和我生分。那天夜里我跑回来的时候,你不是还为我哭了吗?我听人说了,我都知道了。”   叶春好本是微笑着的,这时那微笑就维持不住了,闪闪烁烁的要变成哭相。于是她把脸扭开,低声说道:“那时……我是吓了一跳。”   “以为我要死了?”   “那倒没有,就只是……吓了一跳。”   雷督理看着她,看她含着眼泪还要嘴硬。深深的弯了腰,他用身体半包裹了叶春好,护着她,缠着她:“这些天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   。”   叶春好的手顺着他的面颊向下移,摸到了他耳根下面的几片血痂。那一夜他带着半脸的血撞进门来,她见了,惊得肝胆俱裂,幸而后来洗净了伤口一看,只不过是浅浅的皮肉伤,不知道怎么会流了那么多的鲜血。如今血痂已经干硬了,过不了多久,就会彻底脱落了。   “其实,也没什么。”她垂下头,低声说道:“夫妻拌嘴,是免不了的事情。我们是夫妻,自然也一样。往后你我若是闹了意见,最好不要这样打冷战了,这么干,比什么都伤感情。”   雷督理答道:“是,我记住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况且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早定了型。叶春好不信他会真的“记住”,将来哪天两人闹了矛盾,他肯定会又走个无影无踪。   这时,雷督理把她的手捉到唇边吻了吻,说道:“这都是误会。我搬进了书房之后,你总不来找我,我还以为你也恨了我了。”   叶春好扭过脸来,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比我年长了十几岁,说起话来,却比我还孩子气。我对你说了几句硬话,你就以为我恨你了?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我就算是哪天气疯了,泼妇一样的骂你打你了,我对你的感情,也离那个‘恨’字还远着呢。你赌气搬去书房里的那一天,不知道我已经病在床上起不来了吗?我病成那个样子,你不关心我,还给我脸子看,还要走,   你想,我怎么去追你回来?我躺在床上,哭都哭死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慌忙用胳膊肘支起了身体:“春好,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病得这样严重,我对你是千千万万个对不起。”然后他抬手去摸叶春好的肩膀手臂:“你现在好些了吗?我回来时看你瘦成这个样子,就知道我做得不对了。”   力不能支的倒回床上,他抓了叶春好的手往自己脸上拍:“你打我,打我出出气。”   叶春好听到这里,眼泪当真滚了出来,一滚就是一串:“我是从来不生病的人,一病就病了个了不得,发了好几天的高烧,水都喝不下。新嫁过来还没有几个月,还是新娘子呢,就被你冷落成这个样儿,仆人丫头看我都不是好眼神,我一点脸面都没有了。我出气?我不出气,我没气。我要但凡有点气性,早收拾行李走了。”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了,那眼泪滔滔的往外流,两只手交替着擦,也擦不过来。一条帕子很快湿透了,雷督理坐起来,抓了枕巾给她擦脸,又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拍她的肩膀后背。叶春好哭了一会儿,用力推开了他,起身快步走去了浴室。   片刻之后再出来,她已经洗净了脸,眼泪也止了,眼睛红红的,眼皮肿了,眼白也蒙了一层血丝。   “不哭了。”她的鼻音很重,囔囔的说话:“一哭就头痛。”   雷督理躺了回去,一双眼睛盯着她,她   走到哪里,他的目光追到哪里:“春好,你再哭,我也要哭了。”   这话一出,叶春好倒是忍不住笑了一下:“这话怎么带着几分贾宝玉的味儿?你这些天,是住进大观园里去了?”   雷督理没怎么读过《红楼梦》,但是也把这话听懂了。眼看着叶春好破涕为笑,他就像被阳光从里到外的照透彻了一样,身心一下子就温暖起来。一翻身在床上摊成了一个大字,很奇异的,他周身的疼痛忽然减轻了好些。   傍晚时分,叶春好和雷督理对坐着吃晚饭。   雷督理已经能够坐得住硬木椅子,两只手端碗拿筷子也不成问题。餐厅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叶春好不要仆人伺候,自己为他盛饭夹菜。   双方都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云开了,胃口也开了,两人各自吃了两碗饭。饭后,两人坐着喝茶,雷督理提起了那一夜张嘉田的所作所为,很是感慨,摇头晃脑的叹息:“这小子有一种赤子之心,前些日子,我看他越来越不服管,还有些恨他。现在一看,是我狭隘了。”   叶春好慢慢啜饮着大半杯热茶:“二哥没受过什么教育,身边也没有合适的人教导他,和旁人比,他显得没规矩,那也是自然的事情。可我想,只要他人好,脑子聪明,那将来就错不了。毕竟他年纪还轻呢,现在不懂,以后学着学着不就懂了?可一个人的心肠若是不好,那么本领越大,做起恶来越厉害,反而是没救的。”   说到这里,她抬头问雷督理:“你现在听我夸奖二哥,心里生不生气了?”   雷督理知道她是在讽刺自己,便摇头笑道:“不生气。”   叶春好又道:“我不但现在夸他,我待会儿还要过去瞧瞧他,你生不生气?”   雷督理笑道:“我这一会儿也没招惹你,你怎么了?”   叶春好也笑了:“你那时候和我吵架,专说那些歪话污蔑人,我现在想起来,还气得慌。”   雷督理伸出一条胳膊给她:“给你!我说让你打我几下出出气,你还不肯打。”   叶春好向旁一躲:“少来!我知道你胳膊酸痛,我越打你,你反倒是越舒服。我不中你这个计。”   两人说到这里,笑了一气。叶春好先止住了笑,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说道:“你提拔二哥当帮办这件事,我想,其实对二哥来讲,是好又不好。当大官自然是好的,这不必说,可我又说它不好,是因为二哥实在是欠缺资历和本领,你忽然把他抬举得这样高,就算他自己不会得意忘形,也难保周围的人不看他眼红。枪打出头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所以,他现在尽可以傻乐,你却要心中有数。将来看他行为不当了,就要指教,听了有关他的流言蜚语了,也不要轻信,总得先调查调查才行。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雷督理答道:“春好,你坐在家里当管   家奶奶,真是有些屈才。我看凭你的口才和思想,你应该到学校里做先生去。”   “你看不起管家奶奶吗?我不止管着这个家,我还管着外面的事情,我还管着你的钱。可没有那个做先生的清闲命。”   雷督理抬手向她抱了抱拳:“太太,我说不过你。你放心,我一定听你的话,再不和你闹脾气了。我再闹脾气往外走,你直接打断我的腿好了。”   叶春好微笑着移开目光,不看他,嘴里嘀咕:“贫嘴。” 第六十九章 调兵遣将   叶春好嘴上说了几句厉害话,一时占了上风,可真到出门去见张嘉田时,她还是带上了白雪峰——她让白雪峰抱了一床被褥跟着她走,被褥很轻,她自己抱得动,小丫头也抱得动,但她偏要等到白雪峰露面时,才“偶然”想起来要给张嘉田送一床干爽些的被褥,因为那所院子平时没人住,被褥一定潮湿;“偶然”想起来了,正好又“偶然”赶上了白雪峰此刻闲着,那么她便请白雪峰出一趟力,因为那被褥洁净得很,勤务兵们都是脏手脏脚的半大小子,她信不过他们。   白雪峰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便抱了被褥跟着她走去了张嘉田所住的院子里。那一院房屋已经收拾得窗明几净,此刻房内电灯通亮,张嘉田本是坐着的,忽见叶春好来了,他一个激灵就窜了起来,大腿撞得旁边桌椅一片乱响。   “哟!”他明显是手足无措了:“你们——太太来了?”   他叫叶春好为“太太”,叶春好听着很不习惯,可按规矩来讲,他这样叫是没错的,所以她微笑点头,决定从此在他面前,真以太太自居。   “给二哥送一床新被褥过来。”她说:“这屋子什么都好,就是总没有人住,免不了要潮一点。其实开了门窗通通风,也就好了。”   张嘉田也想学习她,做个落落大方的模样,然而一双眼睛像长了钩子似的,死死勾住了她瘦削的脸,手上也会拉开椅   子请她坐,嘴上也会说成串的客气话,唯独两只眼睛不听使唤,偏要死死的盯着她。   他眼睛毒,她再怎么微笑,他也看出了她今日曾经哭过,前日曾经病过,再往前,还曾经伤心过。叶春好不老实,满地乱转,不肯让他静静的看透。一掀帘子进了里间卧室,她指挥白雪峰把被褥放下,又隔着帘子大声道:“二哥,等会儿让仆人给你把它铺好。”   那声音朗朗的,一点悲哀的情绪也不显。于是张嘉田也大声答道:“哎,知道了。其实现在这个天气,夜里随便盖点什么就成,反正冻不着。”   叶春好走了出来:“其实夜里还是冷。”然后她在他的斜前方坐了下来,距离他正是既不远、也不近:“二哥的胳膊,现在疼得厉害不厉害?”   张嘉田略一犹豫:“没事。我不怕疼。”   叶春好又问:“医生说没说,一天要换几次药?”   “一天一次,换药的时候也不疼。”说到这里,他笑了:“可能是我皮糙肉厚。我小时候满街乱跑,差不多天天受伤,早习惯了。”   随即,他反守为攻,问道:“你怎么瘦成这样了?冬天的时候,我看你可是挺胖的。”   叶春好垂下眼帘,用手掌抚了抚腿上旗袍的绣花:“我就是这样的瘦人,从小到大,哪时胖过。”说到这里,她抬头一笑,又道:“我可能是心事太重,累得瘦了。有几位资本家要在北京城里投资   ,买一块地盖游艺园呢,人家看着大帅的面子,愿意带我一个。可我想着,如果投资的话,便是大手笔,风险可不小。可若是因此就怕了不干的话,又不甘心。就为了这个,我左思右想的,熬得好几夜没睡着觉。”   说到这里,她笑道:“二哥别笑话我小心眼儿,我不是那种豪迈的性格,无论大事小事,行动之前总要算计了又算计,其实算得也不准,只是改不了这个习惯了。”   然后她站了起来:“今天来得晚了,我不久坐,这就走了,二哥早点休息,有什么需要的,就马上派人告诉我或者白副官长去,要是胳膊疼了,也立刻叫医生,千万别强忍着。大帅恨不得把一座医院给你搬到身边呢,你要是客气的话,反倒辜负大帅的心意了。”   当着白雪峰的面,张嘉田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她要走,他就起身送她,她回头让他留步,他便停下来,真留了步。   他瞧出来了,有白雪峰在,叶春好不敢多说话。   紧接着,他又想,要是自己提前知道叶春好瘦成了这个模样,还会不会拿自己的命,去换雷督理的命?   不好说,真不好说。那一夜以命换命的时候,他其实心里没想那么多,凭的只是一股匹夫之勇。天亮之后,热血凉了,脑子也清醒了,他才开始后怕的。及至胳膊上挨了一枪,疼得他死去活来,他就更怕了,鬼哭狼嚎的大叫“我是师   长”。现在想想,只觉往事不堪回首——活了二十多年,还没那么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怂过。   这是一场冒险,或者说,这是一场豪赌。万幸,他赢了。“帮办”二字镀了金放着光,在他的脑海中熠熠生辉,照得他眼珠子都放亮——像他这么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老子是个贩粮食的,家里也没个做皇后贵妃的姐姐妹妹,怎么就能一步登天,成了个“帮办”呢?   他简直有点不知道怎么乐才合适,所以独自坐在椅子上,便没有乐,只是眼睛贼亮的,是个成了精的模样。   叶春好回到了雷督理面前,露了个面后又借故走开,给他时间盘问白雪峰。在外头没事找事的消磨了大半个小时,她见天黑透了,这才回了房里,一如往常的更衣洗漱。   雷督理早在床上等着她了,叶春好刚一钻进被窝里,他便一边哎哟哎哟的叫苦,一边翻身靠了过来。叶春好对他说道:“你呀,好好躺着不成吗?非要乱动。”   说完这话,她欠身伸手,关闭了床头的电灯,同时听到雷督理唤她:“春好。”   她躺了回去,就觉着脖子那里硌得慌,是他把一条胳膊伸了过来,要给她当枕头。她向下挪了挪,枕了他的胳膊,而他又用另一只手臂拥抱了她。   她像猫一样,贴入他的胸怀,他低下头,嗅她的头发,嗅过了,又在她的额头上吻了吻:“终于又和太太在一起睡了。   ”   叶春好闭了眼睛,并没有劫后重生的安然。谁知道雷督理忽然又会为了什么事情翻脸发脾气?说不准,没人知道。   她闹不过他,她认输了。就和他这么撕掳着过下去吧,世上哪有那么多神仙眷侣?反正他心眼儿不是坏的——起码对她,不是坏的。   这么一想,她的心反倒又清净了。   两人相拥着好睡了一夜,直到翌日上午,雷督理依然不肯醒,还是叶春好硬把他摇晃得睁了眼睛:“宇霆,魏参谋长找你有急事,在楼下等了好久了。”   雷督理呆呆的看着叶春好,分明是睡糊涂了,叶春好没法子,索性起身走去拧了一把湿毛巾,回来给他劈头盖脸的擦了一把:“魏参谋长,在楼下等着见你呢!”   雷督理这才清醒过来:“让他上来!”   魏成高匆匆上了楼来,向床上的雷督理作了一番汇报。雷督理听到一半就躺不住了,先是喊太太——忽然想起太太现在瘦得和芦柴棒似的,摆弄不动自己——便又改喊雪峰。于是魏成高站在地上说,白雪峰站在床边给雷督理脱睡衣穿袜子套衬衫。等到魏成高把话说完,叶春好那边也把牙刷牙粉洗脸水都预备好了。   雷督理胡乱洗漱一番,也顾不得休养身体了,扶着白雪峰,他东倒西歪的出了门——他那顶巡阅使的乌纱帽,原本是戴稳当了的,如今忽然听闻总理和总统起了冲突,因为总理背后站着韩伯   信司令和山东的卢督理,而卢督理也很想做这个直鲁豫巡阅使。   总理有势力,敢和总统分庭抗礼。总统总不能为了雷督理去揍总理一顿,所以把责任一推二六五,决定缩回总统府,至于那个三省巡阅使,就让诸位英豪自己商量着办,“有能者居之”吧!   真打起来了,那就打好了。大不了,他不当这个总统了。   大总统无可奈何的一超然,雷督理直面劲敌,便慌了神。张嘉田听了消息,当即往文县发去电报,调兵过来。雷督理看他还伤着一条胳膊,便于心不忍,想要劝他回去休息。然而张嘉田不听他的话,只说:“我忙我的,又不碍这胳膊什么事,有什么关系?”   雷督理听了这话,不拦他了,随他调兵遣将去。而虞天佐这时候也跑了过来——在跑过来之前,他正在家里一边吸鸦片烟,一边痛骂雷督理。当初说好了的,是雷督理捧他做巡阅使,怎么没过几天的工夫,这巡阅使就被姓雷的自己抢去了呢?他和自己商量了吗?没有这么干的!这人太不是东西了!   骂归骂,虞天佐并没有被愤怒冲昏了头脑。雷一鸣再不是东西,也比别人当巡阅使强。事已至此,眼看自己确实是没份儿了,那索性做个顺水人情,换自己来捧雷一鸣。   雷督理见了虞天佐,因为心里慌得厉害,所以忘记了自己那出尔反尔的行为,毫无羞愧的表现。虞天佐看   他这么理直气壮的不要脸,心里越发恨得慌,咬牙切齿的谈笑风生:“那没什么的!现在这一片地方,已经可以算是咱们兄弟的地盘了,谁来也翻不起大浪!我这就调兵进京,谁不服,就揍他个狗娘养的王八蛋!”   雷督理一听这话,忽然起了警惕的心:“倒不必急着调兵,我看,这仗打不起来。”   然后他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把虞天佐恭送了走,然而立刻把张嘉田叫了过来:“你的队伍什么时候到?到了之后赶紧把城外地方给我占住,不许虞军靠近北京城!”   张嘉田一听这话,立刻转身张罗着出城接兵。张罗的时候,他一言不发、热血沸腾——他的队伍,既然来了,就不走了。   他张某人,堂堂的一省帮办,怎么可以总在文县窝着?   他都是帮办了,应该可以留在北京城了吧?他不敢和雷督理比肩,他只想过个比雷督理次一等的小日子,这总不为过吧?   过去,是没有雷督理,就没他张师长。可如今这话应该反过来说了:没有那一夜舍生忘死的张师长,就没有今天这位雷巡阅使。   雷督理提拔了他,他救了雷督理的性命。他们之间讲的是感情,谈不上什么谢不谢,只要互相心里都有数、都别忘恩负义就是了。 第七十章 帮办大人   北京城内的局势,一天紧似一天了。   街头巷尾纷纷的议论,都说这回怕是真的要开战,火车站一带从早到晚总是乱哄哄的,因为已有那胆子小的阔人预备要逃。叶春好先前住在那小门小户里,总觉得天下太平,战争都是外省才有的事情;如今身在这深宅大院里了,反倒惶惶然的坐不住,也许是因为那战争的发动者之一,便是她的丈夫。   张嘉田说是要住在大帅府养伤,其实只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跑出去了。叶春好看了他那生龙活虎的劲头,知道他定然是无碍,所以心里也不牵挂他——他日子过得越好,她心里越没有他。她如今心里所装的人,只有一个雷督理。   雷督理如今已经行动自如,从早到晚的不着家。叶春好知道他是在外头做大事,不便干涉,但是一颗心总是为他悬着,怕他一个不小心,又会被敌人行刺或者绑架。   直到这一天,她听到消息,说是山东的卢督理今日登车离京,回济南去了。   卢督理一走,雷督理也回家了。   陪着雷督理一起回来的,是张嘉田。   张嘉田的左胳膊直直的垂着,不敢乱动。当初众人都说他那胳膊被手枪打了个透明窟窿,其实那手枪是一把小小的左轮手枪,威力不大,子弹钻进了肉里去,也并没有真打出个“透明窟窿”来。但张嘉田并没有作解释的打算——透明窟窿就透明窟窿,牺牲越重大   ,越显出他的忠诚勇毅。否则就凭雷督理那个浆糊脑袋,他若是不给他一个深刻的印象,雷督理很可能过不了几天,就把他这份忠勇给淡忘了。   张嘉田确实是感觉雷督理这人有点糊涂,当然不是老糊涂,而是那种天生的糊涂种子,也不是傻,更像是个天资有限的昏君,让人对他好也不是、坏也不是。他刚到雷督理身边一年多,他就看出对方这点本质了,其余人等陪了他十来年,自然应该更了解他。于是张嘉田一边跟着雷督理往书房楼里走,一边心里犯了嘀咕,不知道那些人成天对着雷督理,心里都在琢磨些什么。   然后,他跟着雷督理拐进书房楼下的小客厅里。小客厅垂着水晶帘子,雷督理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来,把两条腿架到了前方的小茶几上:“唉,累啊!”   张嘉田的左胳膊裹着绷带,依然怕碰,所以军装上衣是松松披着的。这时把上衣脱下来往旁边的椅子背上一搭,他满不在乎的,在沙发另一端也坐了下来:“姓卢的动作是快,说跑就跑。”   雷督理向后一靠,嘴上喊累,脸上却是微微笑着的:“城内城外都是我的兵,他敢不跑?”说完这话,他向前欠身,对着茶几上的香烟筒子伸了手。张嘉田会意,起身走去从筒子里抽出一支香烟递给了他,又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摁出火苗给他点燃了香烟。   然后自己也拿了一根   香烟,他坐回原位,把烟卷送进了嘴里:“他一跑,总理也哑巴了。”   说完这话,他给自己也点了火儿。深吸了一口喷出烟来,他抬手扇了扇面前的烟雾,然后叼着烟卷扭头去看雷督理,却发现雷督理侧过了脸,也在审视自己。   和雷督理对视了几秒钟,他笑了,取下香烟问道:“干嘛?您又瞧我不是好人了?”然后他指了指雷督理那摊在沙发上的右胳膊:“您小心点儿,别烫着。”   雷督理抬起右手,看了看指间夹着的大半截香烟,脸上依然存着笑意:“我什么时候瞧你不是好人了?”   张嘉田笑道:“次数太多了。我看您对别人也不这样,就爱对我来劲,防我像防贼似的。”   雷督理收回目光转向前方,不说话,只是一笑。笑过之后,他正了正脸色,这才又道:“我本以为你最多也就调个两三千人过来,给我撑撑门面也就是了。没想到你一调调来了一万多人,这可真是出乎了我的意料。”   张嘉田把手中的小半截香烟摁熄在了大烟灰缸里:“大帅,那一万多人,就是我的老本儿了。我怕这边会真开战,就把他们全弄了过来。我知道我那一万多人里头有不少是老弱病残拿不出手的,但看着毕竟也是个人类,即便不能打仗,放那儿充个数,壮壮声势也是好的。”   雷督理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了“人类”这个新词儿,倒是被他逗乐了   。而张嘉田这时又问:“大帅,韩伯信下台了,姓卢的跑了,总理也哑巴了。您这回是大获全胜,那个巡阅使,您打算什么时候就职?”   雷督理垂下眼帘,盯着手中香烟的火头:“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不急。”   随即他一转眼珠,望向了张嘉田:“在我就职之前,先把你的军务帮办发表了。”   张嘉田听了这句话,含羞带愧的笑了,像是有些腼腆,其实心中既不羞愧,也不腼腆。他先是救了雷督理的性命,又调来了一万多人的队伍驻扎在城外,为城内的雷督理摇旗呐喊。一桩一件,都是功劳。军务帮办,舍他其谁?   两条长腿紧挨着小茶几,拘束着不自在,他也想把两条腿抬起来架上去,也伸展舒服一下。但是他管住了自己的双腿,只给自己换了个坐姿。   “军务帮办……”他沉吟了一下,忽然抬眼对着雷督理笑道:“大帅,这可不是我向您要官,是您自愿给我的。等会儿您回过味了,可别又拿脚踹我。”   雷督理一怔:“我什么时候踹你了?”   “去年我刚到您身边的时候,有一次,您硬说我是想跟您要官儿当,一脚把我踹了个大跟头。”   雷督理愣了愣,然后笑了:“他妈的,你还记我的仇?”然后他抬起一条腿作势要踹他:“你要是怀念的话,我再给你一脚尝尝?”   张嘉田立刻向后一挪,脸上笑嘻嘻的。于是雷督理放下腿,把   手里那半截香烟向他一掷:“你往哪儿躲?”   半截香烟落在了张嘉田的腿上,张嘉田眼疾手快的把它捡了起来,总算没有被它烫着——雷督理就是这点讨厌,没轻没重的,和这种人相处,一定要和他平起平坐才行,否则就是“伴君如伴虎”。张嘉田捏着那半截烟卷,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去年那个被雷督理一枪打爆了脑袋的严清章——如果他和严清章一样,从小也是跟着雷督理一起长大的,那么到了如今,怕是也要被压迫成雷督理的仇敌了。   可是……   “可是”后头的下文,他不愿去想,眼看雷督理窝在沙发上,两条腿越伸越长,他便站了起来:“大帅,您歇着吧,我回家去了。”   雷督理抬头看他:“回家?”   然后他反应过来:“我总记着你是我家的人,忘了你自己也还有个家。”他向外挥了挥手:“去吧。”   张嘉田转身拿起椅背上的军装,抡起来往肩膀上一搭,然后对着雷督理一立正一敬礼,又一笑:“走了。”   礼行得不正经,话说得也没规矩,他故意的,故意的也想试探试探雷督理。雷督理没有恼,只向外又一挥手,懒洋洋的撵他。   这人对他好起来,也是真的好,所以他对他再恼再怨再有意见,后头也总要跟着个余音袅袅的“可是”。   张嘉田回了自己的家。   到家之后他饿了,让勤务兵从胡同口的面馆里端了一碗热汤   面回来吃,一碗面吃完了,他刚想端起大碗再喝两口汤,白雪峰忽然到来。   白雪峰见了他,笑得像要开花似的,并且拱手抱拳,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帮办大人,恭喜恭喜!”   张嘉田放下大碗,没起来,只说:“老白,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啊?咱们都是兄弟,哪儿又来了个大人?你不把我当兄弟看啦?”   白雪峰立刻放下了手:“我的帮办大人,不是我凑热闹,我这道喜,是有缘故的。”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又笑了:“大帅说了,这房子实在不配您现在的身份。他另在什锦胡同那边儿拨了一处好宅子给您,请您即刻迁过去。所以啊,我这一趟来,向您道的是乔迁之喜。”   张嘉田听了这话,却是做了个虚怀若谷的样子:“唉,我就是光棍一个人,在哪儿住不是住?大帅也真是太费心了。”   白雪峰笑道:“大帅是把帮办当成家里人看待的,自然处处都想着您。”   张嘉田瞪着眼睛一指白雪峰:“你再一口一个帮办的,我起来揍你!”   白雪峰笑着摆手:“好好好,我不说了,我还叫你张师长,成不成?我的张师长,你只要把你手里的金银细软收拾出来就好,那边宅子已经有人布置去了,一切都是现成的,您今晚搬过去也行,明天也行。”   张嘉田唆了唆筷子头:“搬家不能悄悄的搬,得热闹热闹。明天吧!明天我回府里一趟,一是谢   谢大帅,二是请大帅到我那新家里坐一坐,我再请个戏班子,敲锣打鼓的唱一夜。”   白雪峰说道:“戏酒的事情,你都不用管,这个我最会操办。我派几个人过你那里去,一天之内,酒席和戏班子都能给你张罗齐了。”   说完这话,他匆匆走了。张嘉田没多挽留。对于白雪峰其人,他向来是挺友好,也向来是看不起。白雪峰这人没出息,在雷督理身边干了这么多年,还依然只是个副官长,并且不是什么有实权的副官长。张嘉田暗地里把这人当成了风向标来看——雷督理看他顺眼的时候,白雪峰见了他,必定也是满面春风。   “搬家搬家。”他把大碗一推,自言自语:“你当督理太太,我当帮办大人。多好,多好!”   然后他站起身来,魔怔了似的,又自己嘀咕:“帮办大人,搬家搬家。” 第七十一章 偶遇   翌日上午,张嘉田进了这雷督理赠送的宅院,背着手内外溜达了一圈,耗费了大半个时辰。   这宅子本是前朝一位遗老的私宅,雷督理在前些年,有一阵子很好赌,并且赌运很不错,在牌桌上把这处宅子赢了过来,赢过来了,却又没什么用处,便放在那里空置着。还是叶春好到了他身边之后,励精图治,把这大宅院又一点一点的收拾了出来。   这宅子的房屋堪称精致,后头花红柳绿的,也有一个花园子。当初张嘉田做了卫队长,从雷府的仆人房迁去了一处四合院里,都激动得感慨了半天,如今从个四合院搬进了这华丽的府邸里,反倒淡然了。仿佛是拿了一年当十年活,眼界说开阔就开阔了,心气说高就高不可攀了。   有的时候,他也觉得自己活得不真实,像是在做梦。但是凭着他的出身和底子,他做梦都梦不到这样高贵的阶级上来,所以这不是梦,这是他的命。背着双手走在一道深深的长廊里,走着走着,他停了下来,背靠着那顶天立地的红漆廊柱,他闭了眼睛,觉着有些眩晕。   梦也罢,命也罢,富贵与权势都来得太突然了,太猛烈了,让他竟然有些消化不了、招架不住。他让随从搬来了一把椅子,然后原地坐下了,挥了挥手,让他们都退到远处去。   四周安静了,只有微弱的凉风吹过。他瘫软在椅子上,细细的听那风声,心   里想自己原本只是个赤条条的人,这个人起初是个街头上游手好闲的小混混,后来进入大帅府,成了个小听差,小听差聪明伶俐会巴结,摇身一变成了卫队长,卫队长糊里糊涂的跑去文县,又成了个师长。师长是不好干的,但也干下去了,东拉西扯的弄了些钱,弄了些枪,招了些兵,乱糟糟的凑了上万人马。这上万人马放在文县,单是吃饭,就是个不好解决的大问题,然而偏巧北京城里出了事,这支乱糟糟的队伍就爬上闷罐车,从文县城内转移到了北京城外。   与此同时,师长也立了功,于是又升官,成了帮办,成了现在的他。   一切都是合理的,都是有迹可循的。他当帮办,理所当然。   他是英雄出少年!   双手一拍扶手,他从椅子里弹了起来。昂首挺胸的站直了身体,他背着手,晃着大个子继续往前走。   他是帮办,他手下有一万人,整整一个师的兵力,就驻扎在北京城外。   除了这一万人,他另有余部留在文县,文县也是好地方,四通八达,繁华热闹,兵家必争之地。目前,也归他管。   迎着那么一股似有似无的小凉风,他向前走,越走越快,脸上带着一点微笑,微笑如风,也是似有似无。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音,是随行的副官和勤务兵跟了上来,一个个的,大气都不敢出,仿佛帮办大人是雪做的,气出重了,便要将大   人吹化。   张嘉田在宅子里巡视完毕,十分满意。回头便来了雷府,要向雷督理致谢。然而雷督理无影无踪,他一路找来了书房,上楼一瞧,依然是没瞧见雷督理,反而是看到了叶春好。   叶春好正在用小钥匙去锁墙角的铁皮文件柜,见他推门进来了,显然也是一惊:“哟,二哥?”   张嘉田一手握着房门把手,停在门口,进退不得:“春好。”   说完这话,他补了个笑容:“我以为大帅在这儿呢。”   叶春好笑道:“他今天早早的就出门去了,热河的虞都统回承德,他去送送。你要是有要紧的事情找他,就坐下来等等,我猜他一会儿就能回来。”   张嘉田还站在原地,不动:“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就是想来谢谢大帅。那个——你知道吧,大帅送了我一所宅子。”   叶春好一边把小钥匙收进皮包里,一边答道:“我知道的。二哥,你做了帮办,我还没有向你道喜呢!”   张嘉田听了这话,却是含笑默然了——帮办自然是个大官,可再大也大不过督理去。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叶春好也还是要选择雷督理做丈夫的,这样一想,这喜事就又显得还不够喜。   于是抬眼注视了叶春好,他自作主张的换了话题:“你……好像胖回来了一点儿。”   叶春好一直在观察着他——从他离开北京去了文县开始,她每次见他,都觉得他像是长大了一点,又像   是苍老了一点,那苍老是印在眼睛里的,是看过了很多很多的人、想过了很多很多的心事、才能熬出来的眼神。她一直活在这风平浪静的北京城里,头上一直有着雷督理的庇护,可单只是因为管着大大小小的许多事务,便常有心力交瘁之感。张嘉田那样一个无忧无虑、无知无识的小伙子,忽然跑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外县,面对着一帮老奸巨猾的豺狼虎豹,他要耗去多少心血方有今天的成绩,可想而知。   “我就是这样。”她眼睛看着他,心里有叹息,语气却是若无其事,并且还带着一点客气的笑意:“少吃几口就瘦了,多吃几口又胖回来。倒是二哥,这些天真是辛苦了。”   张嘉田也笑了一下:“我不白辛苦。”   然后他又说道:“晚上我请客,搬家嘛,总得热闹一场。我想请大帅到我那里坐坐,你也去吧,好不好?”   “好不好”三个字让他说得很轻柔,是试试探探的要和她打个商量,有一点恳求的意思。   叶春好听出来了,但是装听不出,只笑着点头:“好,你这回搬家,不同于往日的搬家,应该大大的庆祝一次。只是你有没有找人帮忙?请客这种事情,说着简单,办起来就繁琐了,照理来讲,就应该挪到明晚去请,这样时间上也从容些——”话说到这里,她猛的停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心想自己真是嘴碎,人家搬家请个客   ,哪里就轮到自己唠唠叨叨了呢?   张嘉田看她笑,也跟着笑了笑,像是瞧出了她的那点儿尴尬:“老白替我办,昨天就说好了,酒席和戏班子都归他管。”   叶春好点头笑道:“那就妥了。”   话到这里,两人似是谈到了山穷水尽。叶春好搭讪着把那写字台上的笔筒挪了挪,然后抬头说道:“我得走了,我……”   张嘉田听了前四个字,便下意识的一侧身,要给她让路。叶春好见了,便迈步走了出去——走了几步之后,她回头看张嘉田亦步亦趋的跟着自己,便带着微笑说道:“二哥不是要等大帅吗?”   张嘉田恍然大悟:“啊——对,我得等大帅。”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楼梯口,叶春好抬手扶着楼梯扶手,回头含笑说道:“你到楼下小客厅里等着也成,留在楼上屋子里等着也成。你不是外人,就自己随便吧,我得出一趟门去,就不招待你了。”   张嘉田认为叶春好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有理,所以连连点头:“好好好,行行行,你忙你的,我——”   这句话又没说完,因为他目光一转,忽然发现楼梯下方站着雷督理。叶春好这时把脸转向前方,也愣了一下。   雷督理没穿外衣,是衬衫军裤的打扮,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孤零零冷飕飕的站在楼梯前,他像不认识了他俩似的,睁着大眼睛直勾勾的向上看着他们。还是叶春好先唤了他一声“宇   霆”,他才眨了一下眼睛。   在这位丈夫面前,叶春好不知为何,永远有种做贼心虚的恐惧。当即把张嘉田抛到脑后,她笑微微的走下楼去,说道:“你回来得正好,二哥等着你呢。”   这话说完,楼外气喘吁吁的又走进来一个人,却是林子枫。林子枫一手提着一只公文包,另一条胳膊上搭着雷督理的军装上衣,外头说是春天,其实已经有了夏天的阳光和温度,林子枫热汗涔涔的追了进来,偏又是个高个子,就像一盏路灯似的,只是不放光明,放的是热力与汗气。有他比着,越发显得雷督理“清凉无汗”,似是个无可救药的病人,也似是个得了什么道的小仙。   进入楼内之后,他抬头看见叶春好和张嘉田,没说什么,只一点头。雷督理抽了抽鼻子,不知道是被什么气味刺激得清醒了过来,开口向上问道:“等我有事?”   张嘉田这才迈步下了楼,脸上换了喜气洋洋的笑容:“大帅,我这么早跑过来找您,有两件事。一是来谢谢您,您赏我的那大宅子,真是气派极了。我进去一瞧,简直吓了一跳!第二件事呢,就是我等不得了,今晚儿就搬家。搬家得请客,您是我心里天字第一号的贵客,我来请您晚上到我那新家里坐坐,您赏不赏我这个脸?”   话说完了,他人也走到了雷督理面前,可雷督理背着手,似笑非笑的仰脸看着他,却是   不说话。   张嘉田和他对视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连忙一弯腰,小声笑问道:“大帅,好啦,您给我句话,赏不赏脸啊?”   他这一弯腰,便把自己的高度降低了,雷督理垂了眼帘看他,这才答了一个字:“赏。”   张嘉田笑着抬了头:“好,谢谢大帅。您去,太太也去。”然后他抬头去看林子枫:“老林,我不给你下帖子了,不是我怠慢你,一来咱们是好朋友,可以不讲那个虚礼,二来是我根本没帖子,我看完房子就跑过来了。”   林子枫听他叫自己“老林”,感觉十分刺耳,但是没法挑理,只能点头答应着。张嘉田这时又道:“老林,你家里要是有女眷,也一并带来吧!我那儿没别的可玩,但是老白派人帮我请戏班子去了,说是能有小兰芳,这可值得一看。”   林子枫想了一想,然后答道:“那我带舍妹过去。”   张嘉田笑呵呵的答道:“好极了。”然后他转向雷督理:“大帅,那我告辞了。趁着天早,我回家再张罗张罗去。”   雷督理点点头:“去吧。”   张嘉田再没看叶春好,自己颠颠的跑出去了。叶春好不便紧随着他往外走,只得停下来,因见雷督理不住的打量着自己,便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怎么了,要你这样一个劲的瞧?”   雷督理答道:“你和他站在楼梯上,看着倒是很好看。”   叶春好听了这话,不明所以:“好看?什么好看?”   随即,她品出了这话里的酸味,当着林子枫的面,她脸色不变,只抬手轻轻一打雷督理的肩膀,做了个打情骂俏的活泼样子:“我不好看,还是你好看!”   不等雷督理回答,她拔腿就走,且走且笑道:“我要出门去,可不和你胡闹了。” 第七十二章 莫须有   叶春好出门上了汽车,一只手狠狠摁着心口那里,就觉着自己的心脏紧缩成了一只坚硬的小拳头,不是伤心,也不是得了什么心脏病,完全只是心理受了刺激,反映到了肉体上。   这毛病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她说不清楚,或许就是由她和雷督理的那一场冷战而起。她没亲人,丈夫就是她唯一的亲人,偏她和这丈夫还是自由恋爱结婚,她是真心实意的爱着他。越爱他,越关怀他,越把一颗真心给他,越受了他的制。他说翻脸就翻脸,说走就走,她原本以为自己是了解他的,事到如今,她才发现自己其实连他的脾气都没摸清。   没摸清,也摸不清。表面上,她是不怕他的,可私底下,她已经养成了对他察言观色的习惯——她那个娘家虽然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可在太平时候,还是一团和气的。她没有家庭斗争的经验,纵是有了那个经验,也没有那个习惯和精力。所以她只盼着雷督理不要闹,如果一定要闹,也不要大闹。   她也真是怕了他了。   汽车开到了俱乐部后身,她下车进了账房。先前她做叶秘书的时候,这账房里的先生们就已经对她是很恭敬,如今她从叶秘书进化成了雷太太,先生们越发把她当成皇后那样来对待。她犯不上对这些老狐狸们耍威风,先前是怎样的做派,如今还是怎样。把这一个月的账本子翻看了一遍,她   看出了一点小小的纰漏,但是只做不知。做事不能太绝太清楚,这是她渐渐悟出的道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然后离了账房,她又去见了天津大洋公司驻京办事处的经理,闲谈了几句。一边谈着,她一边忽然生出一个感想:雷督理并不禁止她与男子接触,也允许她在社会上活动奔走,自己若是当众谴责雷督理封建的话,那是绝对不会有人同情的。   过了中午,她回了家。回家之后,也没敢张罗着往张家去——爱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吧,她全听雷督理的。   她犯不上为了个张嘉田,去往丈夫的枪口上撞。   凉凉快快的往一张躺椅上一躺,她喝茶望天,自觉着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硬拳头似的心脏慢慢松弛柔软了,她心里还存着许多件要紧的心事,愉快是不能够了,但身体终究是舒服了些许。   舒服了没有几分钟,她忽然一挺身坐起来,使唤小丫头道:“把我的皮包拿过来。”   小丫头立刻跑去取来了她的小皮包。她打开皮包向内摸了摸,摸到一把小钥匙,又摸到了一只小药瓶。把药瓶拿出来瞧了又瞧,她看上面贴着标签,标签上印着英文,每个单词都是长长的,让她完全认不出。于是她攥着药瓶跑上楼去,开始去查英文词典。   她不是博学之士,查词典查出了一头的热汗,正在数着页码翻来翻去之时,房门一开,雷督理却是进来   了。   雷督理是悄悄的走进来的,等她察觉到时,他已经紧挨着她站了住。目光从那个小药瓶转移到了她的脸上,他不说话,对她单只是看。而她仓皇的回了头,先前松弛的心脏猛然又揪紧了,紧得让她几乎感到了疼痛。   “吓我一跳!”她的语气并不很惊,但脸上也没来得及放出微笑。   雷督理伸手拿起那只小药瓶,掂了掂,药瓶是空的,没什么分量:“怎么还学会搜查我的柜子了?”   叶春好方才忘记了坐下,一直是在弯着腰翻书,这时便直起身来答道:“我不是搜查你的柜子,我是去找你的印章来用,结果看到你那柜子里锁着这么一大盒药瓶。”   雷督理笑了一下:“然后呢?”   叶春好对他是问心无愧的,所以不管他怎样阴阳怪气,她只是以着一贯的态度说话:“我平时也没听说你有什么需要长期服药的病,就拿了个空瓶子出来,想要查个究竟。”   “查明白了吗?”   叶春好停顿了一下,脸上隐隐的泛出了一点红色:“我没觉得你有这方面的毛病,我一直觉得你很健康。”   雷督理将两只手插进裤兜里,微微俯身偏着脸,去看她的眼睛:“你真这么觉得?”   叶春好迎着他的目光说道:“你好端端的,却要吃这种药,我觉得你这行为,真是近乎于无知兼无聊了。”   雷督理直起了身,对着她摇了摇头:“我不是没事找事,吃了药来   玩儿。我是真的感觉自己——”   说到这里,他皱了眉毛:“玛丽是不肯给我生,那就不用提了,可那个林燕侬为什么也——”   这两句话,都让他说得有头没尾,但叶春好听明白了。   “兴许就是因为你乱吃药,耽误了呢!”她抓住雷督理的一只手,正色说道:“若是我们命中有儿女的,那怎么样都会有,若是没有,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不许你再乱吃药了。除去生儿育女的事情不谈,其余的……”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脸更红了:“其余的……对我来讲……”   斟酌来斟酌去,她还是觉得下文那话无法出口,索性一转身背对了他:“不说了,反正夫妻感情好不好,在乎于心,和那事没有关系,你就好好的听我这一句话吧!”   话音落下,她等了片刻,却是没有等到雷督理的回答。忍不住转过身来,她走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摇了摇:“宇霆?”   雷督理向她一笑,笑过之后,从她手中把手抽了出来:“你少管我的事。”   说完这话,他转身向外走去。   叶春好看着他的背影,眼睁睁的看,知道自己今天又把他得罪了——自己一点坏心都没有,完全是要为了他好,然而还是把他得罪了。   雷督理下午冷冷淡淡的走了,可是到了晚上,他携着叶春好往张宅去时,不知是谁把他哄高兴了,他瞧着叶春好,脸上又有了那真心实意的笑容—   —是不是真的笑,叶春好一眼就能瞧出来。   叶春好也不奢望着他能“听话”了,只要瞧见他这样兴致勃勃的,她就也跟着轻松欢喜了起来。及至进了张宅的门,雷督理立刻就被一盆火似的张嘉田笼络了过去,她看在眼里,也觉得非常好,甚至有了闲心问道:“二哥,小兰芳真来了吗?”   张嘉田连连点头,然后对着她和雷督理笑道:“不止是小兰芳,还有好几个名角儿。正好,这花园子里有现成的戏台,上下把电灯一装,亮堂堂的,比正经戏园子还好。”   叶春好听到这里,只是微笑。而雷督理对于名伶的兴趣并不大,单是一边往宅子里走,一边留意观察着这宅子里的人。   宅子里的人,都是张嘉田的人——张嘉田从文县调过来的人。   这时候,魏成高参谋长带着一群有头有脸的军官们问讯赶了出来,瞬间就把雷督理团团的围了住。除此之外,政界的名流们落后一步,这时也迎上来了,此起彼伏的向雷大帅问候。雷督理对着四面八方含笑颔首。而叶春好虽然并不怕男人,这时却也不动声色的悄悄退出了人群——政界名流之内,不知是哪一位吃了蒜,气味实在是熏人得很。   这些人寒暄笑语,是乱哄哄的,及至到了晚宴时节,依然是乱纷纷,幸而是乱中有序,并非一乱到底。及至众人吃饱喝足了,便走去花园子里看戏。戏台前方摆   了几副特别精致些的桌椅,尤其是正中央的桌子后放了一架长沙发,分外的柔软舒适,显然是雷督理夫妇的座位。   张嘉田引着雷督理走过来坐下了,一手扶着沙发靠背,他俯下身正要说话,眼角余光忽然瞄到身旁走来个人,便抬头问道:“什么事?”   那人是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一脸红疙瘩,倒是军装笔挺,垂手站着,瞧着也挺有规矩。上前一步凑到张嘉田身边,他开口先唤了一声“干爹”,然后才嘁嘁喳喳的说起话来,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张嘉田听完了,随口发话打发了他走,然后俯身要继续对雷督理说话,雷督理却是抬头向他笑问:“你才多大,给人家做干爹?”   张嘉田也笑了:“我年纪是不大,可架不住我官大啊!您忘啦?那时候我还想给您当个干儿子呢!”   雷督理饶有兴致的看他:“记得,我驳回了。怎么,现在还想再试试?”   张嘉田摇了头:“不了,您这岁数摆在这儿呢,我就是认了您做爹,外人瞧着也不像,还兴许被人传成笑话。”   雷督理和颜悦色的反问:“笑话?谁敢笑话帮办大人?”   张嘉田乐不可支的抬手一指雷督理:“甭说别人,现在您自己就已经笑了。”   从来没人敢这么用手直指着雷督理的脸,叶春好在一旁看着,身不由己的就向上一起——起到一半,她顺手理了理裙子下摆,又坐了回去   ,伸手去摸茶壶:“二哥,这茶怎么是凉的?”   张嘉田走去端起茶壶,手指关节碰触到了壶身,烫得他手一抖。但他没言语,甚至也没看叶春好,只笑呵呵的答道:“我让人换一壶去!”   他走了,留下雷督理扭头望向叶春好,低声说道:“你倒是很会替他遮掩。”   叶春好来时饿了,方才在席上没少吃喝,胃里沉甸甸的都是饮食。此刻听了雷督理这句话,她只觉着心中一翻腾,但是脸上依然淡淡的没脾气:“怎么又怪起我了?我遮掩什么了?”   这话说完,她像忍无可忍了似的,把脸转向了那金碧辉煌的戏台,就觉着腹中混乱,胃部也开始隐隐作痛了。 第七十三章 台下人、台上戏   叶春好本来并不懂戏,兴冲冲的来看,也主要是存了一份看热闹的心思。热闹这种东西,有闲情逸致时自然是爱看的,可她现在暗暗用手捂了胃部,也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情绪,总之像被自家丈夫吓出了心病似的,他不阴不阳的甩给了她一句话,她的身心便都承受不住了。   台上锣鼓喧天的热闹着,花蝴蝶子似的名伶穿着戏装满台飞,越发看得她头晕目眩。忽然抬手捂了嘴,她紧闭了眼睛定了定神,然后勉强对雷督理笑道:“我要离开一下,好像是方才吃得不对劲了。”   雷督理盯着戏台,微微一点头。   她见了他这个态度,也来不及计较,转身便走。雷督理眼睛看着名伶,耳朵听着她的脚步声音,心想她终究还是关心张嘉田。张嘉田没规矩,用手指了自己的脸,自己还没怎样,她先紧张了——为什么紧张?是不是怕自己怪罪张嘉田?   她在心里,护着他呢!   雷督理偶尔会爱上个什么人,爱之深恨之切,越爱越恨,所以那感情总是不得善终。他隐约也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可是改不了。对着真正亲近的人,他一身的邪火,说恼就恼,说疯就疯,仿佛凡是他所爱的人,都对不起他。   怎么着都是对不起他,所以他委屈透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他没尝出滋味来,也不知道是什么茶。   身边有个人,来回的活动,一时来了,一时走   了,一时像个游魂似的,无声无息的又来了。他终于忍不住扭过头去,瞧见了个洋装打扮的小姑娘。小姑娘正在戏台正前方这几处座位间来回的寻觅着什么,冷不丁的被雷督理盯住了,她也是一怔,紧接着向他一鞠躬:“大帅好。”   雷督理认出了她:“在找人?”   “嗯。”她直起腰,点点头,小脸苍白的:“我找我哥哥呢。他让我到这儿来找他,可我找了半天,也没看见他。”   雷督理转身去问不远处的白雪峰:“子枫呢?怎么把他妹妹扔这儿不管了?”   白雪峰靠边坐着,听了这话,立刻站起来答道:“回大帅的话,我刚瞧见他被魏参谋长拽走了。”   雷督理答应了一声,转向前方继续看戏——看了几秒钟,忽然反应过来,回头又去看林胜男,就见林胜男孤零零的站在原地,显然是没主意了。察觉到了雷督理的目光,她看了他一眼,然后立刻垂下头去,转身要往一旁的人丛里钻。   雷督理忽然觉得这女孩子是个小可怜儿,便对着她一招手:“胜男。”   他叫林子枫为子枫,对待林子枫的妹妹林胜男,他自然也就不假思索的喊了一声“胜男”。可林胜男听在耳中,却是有一点惊,没想到雷督理会这样亲近的呼唤自己。回头望着雷督理,她看见他向自己又一招手,分明是在示意自己过去。   她环顾四周,还是没有看到哥哥的影子,自   觉着无处可去,只好垂头走到了雷督理身前:“大帅。”   雷督理一指身边的空位:“坐这儿等着吧。你哥哥迟早得过来。”   然而林胜男迟疑着摇了摇头,并不肯动。于是雷督理莫名其妙:“怎么?还有别的事?”   林胜男小声答道:“这是大帅太太的位子,我坐了,太太回来可坐哪儿呢?”   她心里有什么,嘴里就如实的说了出来,却没想到大帅此刻正对太太含恨,听了她这番话,雷督理越发来了劲,索性抓着她的手往身旁一摁:“不管她,你坐你的。”   林胜男吓了一跳,坐下之后立刻缩回了手。可坐着的确是比站着舒服多了,沙发也的确是比那硬木椅子舒服多了,坐在这里,一抬头就无遮无拦的看着戏台,看得清楚,听得真切,也真是一种享受。   看着看着,台上“咚”的一声,她也跟着“哟”了一声。“哟”过之后,她见雷督理闻声望向了自己,就小声解释道:“我看台上那人忽然跳到了桌子上,吃了一惊。”   雷督理答道:“那桌子代表的是山,你看着他是上了桌子,其实这在戏里,演的是他上了山。”   林胜男点了点头,因为心里原本就知道他这人是很和蔼的,如今共坐了片刻,那种紧张劲儿也退了,便有了勇气同他讲话:“那这人打着旗子从台上跑过去,又是什么意思呢?”   雷督理答道:“那旗子代表的是风,他这么   扛旗走一圈,意思就是刮了一阵风。”   林胜男很认真的“哦”了一声,点了点头。雷督理看她是一副很受教的样子,心里倒有些愉快,便问:“你哥哥很少带你去看戏?”   林胜男有点害羞的笑了:“是的,他说戏园子太乱,空气也不好,不许我去。”   雷督理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一件小小的旧事:“我让你没事时到我家里玩玩,怎么不见你来?”   林胜男支吾了几声,声音细细的,像是雏鸟,弱得连句整话都答不出,幸而旁边有人替她做了回答:“大帅,舍妹有点小孩子脾气,您虽然是这么说了,可她还是胆子小,不好意思去。”   雷督理一回头,看见了林子枫:“你跑哪儿去了?”   林子枫答道:“刚和参谋长在一起。”   “妹妹都不要了?”   林子枫笑了笑,伸手一拍林胜男的肩膀:“起来吧,别再打扰大帅看戏了。”   林胜男刚要起身,雷督理发了话:“坐着吧!要不然我也是一个人——全他妈的躲着我!嘉田呢?”   林子枫的手方才拍了妹妹的肩膀,这时也没有收回,而是顺势把妹妹又摁了住:“不知道帮办在哪里,我方才也没有看见他。”   他既是一问三不知,雷督理便不耐烦的向后摆摆手。林子枫见势,也不言语,直接退到了白雪峰那一桌,坐了下来。白雪峰给他抓了一把瓜子,但他不爱吃这些零七八碎的东西,只守着一   杯清茶慢慢喝,偶尔向妹妹的方向扫一眼——妹妹和雷督理已经谈起来了,当然,妹妹还带着一身孩子气,一定说不出什么漂亮的话来,不过女子只要是有着青春与美貌,那么稍微蠢笨一点,也是没有关系的。   他希望雷督理火速移情别恋,叶春好那副西太后式的专横样子,他实在是一眼也看不下去了。   紧接着,他又想:“她不是也来了么?现在跑到哪里去了?”   想到这里,他就去问了白雪峰:“怎么不见太太?”   白雪峰坐在这个好位置上,也不知道是为了看戏还是为了吃,嘴一直不闲着,听了林子枫的问话,他还得先喝一口热茶把口腔冲刷一下,然后才能腾出唇舌回答:“大概是去了化妆室卫生间一类的地方,不清楚。”   林子枫点了点头,又想了想,然后也不说话,直接起身又走了。   叶春好并没有往远了走,还在这花园子里,只不过是迷了路。   她胸中烦恶,本意确实是想找到卫生间,进去洗一把脸,振奋一下。然而她对这宅子的格局完全陌生,眼前又没个仆役听差,想问路都不能够。偏在这时,迎面有几个人走了过来,为首一人步履匆匆,却是张嘉田。   张嘉田抬头见了她,明显就是一愣,“太太”也不叫了,开口就问:“你怎么一个人走到这里来了。”   叶春好勉强笑了一下,心想自己可不能和二哥多说话,万一让哪个   长舌头的看见了告诉宇霆,回家又是一场闹。   她心里想得清楚,行动上更是贯彻得彻底,一言不发,捂着嘴就跑到了路旁草地上——不跑不行了,单手扶着一株细瘦小树,她一低头,便是呕吐出了一口。   张嘉田看了,一大步也迈了过来,叶春好接二连三的大吐起来,怕弄脏了他的裤子皮鞋,伸了一只手想要推他远离,然而他全然不在乎,只急急的回头吩咐:“去,拿热毛巾过来,快点!”   叶春好自恃身体好,肠胃也是铁打的一般,万没想到今天会如此脆弱失态。上气不接下气的将晚餐饮食尽数吐了个干净,她累得面红耳赤,依稀觉得是有热毛巾递过来了,她接过毛巾擦了擦脸,非常的不好意思:“我这两天肠胃不舒服,方才大概是……”她不好说自己是吃多了,所以慢慢的直起腰来,她终究也没说出个缘由来。   她不说,张嘉田也没追问,只道:“夜里风凉,那戏你就别看了,进屋子里歇歇吧!”   叶春好刚想推辞,可是眼冒金星的晃了几晃,她很识相的把那客气话收了回去。   张嘉田把叶春好领进了一间小客厅里。   叶春好重新洗了脸,漱了口,恢复了从容的仪态,只是眼圈有点红,是方才面红耳赤的残影。在那明亮灯光下,她抬眼看着张嘉田,看他放着好好的沙发不坐,非要骑在沙发扶手上,坐没坐相,是个野小子。   野小   子和她保持着相当的距离,问她:“你是不是病了?”   她摇摇头:“我没事。”   野小子默然了,双手扳着沙发扶手的一端,越发显得胳膊很长,腿也很长,站起来不知道会有多高。低头看着地毯出了会儿神,他忽然望着叶春好,又道:“府里不是有现成的大夫吗?你哪儿不舒服了,就叫他们给你瞧瞧。你自己的身体,就得你自己当心。别人……也没法儿管你。”   叶春好点了点头:“是,我知道。”   张嘉田又道:“你要是喜欢看戏,我过两天把那帮唱戏的再叫过来,给你们重唱一遍。”   “我其实也不懂戏。”叶春好低声说:“只不过是凑热闹而已。人家说谁是名伶,我就好奇起来,其实看不看都成的,我并没有那种戏瘾。”   张嘉田又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挪到沙发上坐下了,把两只手端端正正的放到了大腿上:“多谢你今天提醒我,我这人不懂规矩,总是……没礼貌。”   叶春好想要扼杀掉他对自己的所有情意,所以微微笑着,不肯承认自己的目的是要“提醒他”。   “我是怕二哥一时疏忽,惹得大帅不痛快。”她说道:“大帅现在为了国家大事,已经是殚精竭虑了,今晚既是来玩的,那就让他称心如意的乐一晚上吧。”   张嘉田点了点头:“是,你说得对。”   然后他状似无意的抬了头:“大帅今晚上大概是乐的了,你呢?”   叶   春好站了起来,脸上依然是微笑着的:“我也很好。”   张嘉田看着她那张苍白的面孔,又问了一次:“真好?”   叶春好移开目光,轻声答道:“好。”   张嘉田也站了起来:“好,你好就好。”   叶春好下意识的迈步要往外走,走了几步,却又不想再走——若是这样一路的走下去,就要走回到雷督理身边了。   她不知道丈夫正以着怎样的面目和心情等待着自己,她不是怕,她只是有点不想见他。 第七十四章 豆蔻   雷督理自认不是个知识丰富的人,做学生时也不是好学生,所以如今来了个小姑娘来认他做老师,他便感到了一点陌生的兴味。   林胜男并非做伪,她是真不懂戏,若非认定了雷督理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她也不敢这样冒昧的问东问西。可雷督理既然是问一答十,她也就大了胆子,一出戏一出戏的评论起来。   两人窃窃私语了好一阵子,渐渐沉默下来。片刻过后,雷督理扭头问她:“怎么不说话了?听出好儿来了?”   林胜男摇摇头:“不是的,我看台上那个老旦唱个不停,好像很有味儿似的,大概是很值得一听,就没有敢说话,怕扰了您。”   雷督理哈哈笑了起来:“他唱个没完没了,我也不爱听,但是又不能为了这个,不让他唱。”   这时白雪峰悄悄走了上来,给雷督理加了一件披风,雷督理又问林胜男:“你冷不冷?”   林胜男摇了摇头:“不冷。我知道今夜要在外面看戏,特地穿了厚的。”   雷督理摸了摸她的手,手一直攥着拳头缩在洋装袖子里,确实是暖和的,不但暖和,甚至还有点汗津津。摸过了手,他又摸了摸她的脸蛋和耳朵,脸蛋和耳朵可就冰凉了,于是他拿起自己先前扔在沙发一角的灰呢子军帽,扣到了她的头上:“给你挡挡风吧!”   林胜男被他摸愣了,愣过之后,见他若无其事的又望向了戏台,这才又想他大概是   拿自己当小孩看待,并没有那种不好的意思,这才红着脸也转向了前方。军帽沉甸甸的向前压,挡了她的视线,于是她把军帽摘下来,用双手捧着低低的抛起来,再接住。抛了几个来回之后,她垂下头,仔细去看那军帽上的五色帽章。   就在这时,雷督理一拍她的膝盖:“好,这家伙可算唱完了。”   林胜男举目向戏台上望,看那老旦终于下了台,也觉得欢喜:“大帅,小兰芳什么时候上场呀?”   雷督理转向她笑问:“你也知道小兰芳?”   “我有同学看过他的戏,说他在戏台上很漂亮呢!”   雷督理抬起一只手,没出声,但白雪峰像个鬼魅一样,忽然就又出现在了他身后:“大帅有什么吩咐?”   雷督理答道:“让小兰芳赶紧上台,我等腻歪了。”   白雪峰答应一声,转身小跑离去。结果不出片刻的工夫,台上这一出戏草草结束,那名伶小兰芳粉墨登场,果然是明艳照人,唱念做打也都超凡。林胜男先是盯着台上那金缠翠绕的美人瞧,瞧着瞧着,她小声对雷督理说道:“还是他唱得最好听,您看,台下的人都安静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却是忽然拍手喊了声好。他一喊好,旁人早就嗓子痒痒了,此刻像是得了允许一般,当即也此起彼伏的喊起好来,林胜男吓了一跳,心想这个大帅怎么这样淘气呀!   小兰芳唱过了这一出《贵妃醉酒   》,又带着戏妆下了台来,专门的向雷督理行礼致意。林胜男看那小兰芳虽然是个男子,却对着雷督理一蹲身,请了个女子式的安,说起话来也是莺声呖呖,有种羞羞怯怯的女儿态,就觉得有趣,笑眯眯的只是盯着他看——看了片刻,她偶尔的一扭头,依稀看见周围站着的人中,闪过了个女子的身影,仿佛是大帅的太太——不过也不确定。   于是她便把脸扭回去,继续看雷督理逗小兰芳去了。   林胜男所看到的人影,确实是叶春好。   叶春好是慢慢的走回来的,错过了台上的好戏,却正赶上了台下的好戏。台下那专属于督理夫妇的座位上,有人取代了她。   她离开了这么久,雷督理对她毫无一点惦念的意思,身边坐着个花团锦簇的小姑娘,身前站着个浓妆艳抹的戏子,他兴致勃勃的谈笑风生,差一点就是左拥右抱。她的身心还虚弱着,实在禁不住动气了,所以下意识的转身想要逃避,可是刚迈出一步去,那股子怒气往上一顶,却又顶得她原地做了个向后转。牙齿狠狠一咬下嘴唇,她将自己的苍白嘴唇咬出了血色。   然后款款的走到了那沙发旁,她含笑去看林胜男:“这不是林秘书长的小妹妹吗?”   林胜男正抱着军帽听雷督理和小兰芳说话,叶春好忽然出现,倒是让她一惊,以至于下意识的站起来,像个小学生似的向她一鞠躬:“   太太您好。”   雷督理这时也回了头来,叶春好微笑着向他一点头:“今晚儿真是不凑巧,平时身体都好好的,偏偏刚才就闹了胃疼。”   说完这话,她也不等雷督理回答,自行挨着林胜男坐下了:“小妹妹,你叫我一声姐姐就好了。你忘啦,我结婚的时候,你还过来帮过我的忙呢!”   林胜男懵懵懂懂的喊了一声“姐姐”,随即又道:“我记得的。”   叶春好瞧出来了,这小女孩真是个“小”女孩,自己把她当成情敌看待,那真有无聊之嫌。   雷督理这时把小兰芳打发走了,对着叶春好也没个称呼,直接就问:“嘉田呢?”   叶春好答道:“不知道。”然后她向后看了看,又笑道:“也不是人人都爱看戏,他是不是陪着那些人在哪里消遣呢?”   说完这句话,她见雷督理方才本是喜笑颜开的,这时那脸上的喜色迅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隐隐的怒色。若是不见叶春好,他也想不起张嘉田来,如今一想起张嘉田,他忽然发现这小子连着许久没有露面——自己屈尊纡贵的到他家里做客来了,他这主人竟敢把自己晾在了这里,真是岂有此理!   于是他站了起来:“既然你身体不舒服,那就早点回家吧!”   说完这话,他不管叶春好的反应,也没再看林胜男一眼,转身就自己先走了。   雷督理走到一半,张嘉田从天而降,把他堵了住。   雷督   理脚步不停,沉着脸说话:“我以为你把我忘了,原来你还知道你家里有我这么一位客人。”   张嘉田不辩解,只对着他傻笑:“我没请过这么大的客,忙昏头了。大帅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好不好?”   雷督理承认他这句话是实情——他是一步登天,也相当于是穷人乍富,当然富也富得没体统、不体面。他抬头看了张嘉田一眼,而张嘉田抓住了这一眼,笑眯眯的又向他说了一车的好话。   他不便当众训斥帮办,尤其今天还是帮办的乔迁之喜,所以勉强放出一点好脸色,他决定今天不和张嘉田一般计较。   雷督理走后,张宅又热闹了一阵子,直到午夜时分,宾客才络绎的散了。   林子枫带着妹妹上了汽车,林胜男很为难——雷督理说走就走,可是他的军帽还在她手里呢。怀里抱着那顶帽子,她坐在汽车上,问林子枫:“哥,怎么办呢?你明天把这帽子带去给雷大帅吧?”   林子枫不屑一顾:“他又不是没有帽子戴。”   “那也不能拿着人家的帽子不给呀!”   林子枫打了个哈欠,也觉得有些累:“今晚的戏怎么样?”   “挺好看的,就是中间有一段,那个老旦总是唱,唱个没完。”   “雷大帅都对你说什么了?”   “说戏来着。”   林子枫接二连三的打哈欠,对于今晚的一切都比较满意:“好,你们谈得来就好。”   林胜男听了,感觉这话有点古怪,然而心里也有一点窃喜。林子枫平素是不许她和男学生交往的,今晚她和雷大帅谈了许久,其实也有一点负罪感,因为雷大帅终究也是个异性。现在看哥哥的意思,自己和雷大帅谈一谈是没有关系的,那么先前的负罪感,也可以取消掉了。   汽车停到了林宅门口,林胜男依然抱着那顶军帽,垂头溜回了自己的房间。把军帽放在床上,她先按照平日的习惯洗漱更衣,然后只留了床头一盏小壁灯照明,自己靠着床头半躺半坐了,将那军帽高高的抛着玩。忽然一下子没接住,那军帽直接扣到了她的脸上,她嗅到了一点淡淡的香气。   拿下军帽仔细看了看帽子里头,她看到了一圈隐约的发油痕迹,可见这顶军帽,他也戴了一阵子了。低头凑过去又嗅了嗅,她把军帽重新扣到了自己的头上,心里很快乐。   世上有林胜男这样正快乐着的,也就有叶春好那样不快乐的——雷督理这一路上对她都是不冷不热,临到家时,他像是忍不住了,忽然问了她一句:“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   他问的是她的身体,她便答道:“我吐了一次,现在舒服多了,没什么事情。”   雷督理知道她的健康无大碍,就又不理她了。及至到了家,叶春好在卧室里忙忙碌碌的铺床展被,又主动的为雷督理放好了洗澡水,然而雷督理始终是不肯上楼。于是她胸中像噎了一块石头一样,胃部又难受起来了。寻觅着下了楼,她在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里,找到了他。   他身边没别人,独坐在房内的一架钢琴前。手指拂过那黑黑白白的琴键,他也不是要弹,只像是在摆弄着玩。   叶春好早就感觉这架钢琴来得突兀,这时就忍不住问了:“我很好奇这架钢琴的来历。你也并不会弹这个呀!”   雷督理头也不回,慢慢的答道:“这是玛丽的东西。”   叶春好听了这话,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倒是没什么醋意,因为知道他和玛丽冯是绝无可能再续前缘的。   “那……”她犹豫着又问:“你在想她吗?”   雷督理摇了摇头:“我不是在想她,我是在反思。”   叶春好感到了不安,走过去把手搭上他的肩膀:“反思什么?”   雷督理回过了头,抬眼看她:“你连我的思想,都要管吗?”   叶春好一怔:“不,我只是——”   雷督理转向前方:“你身体不舒服,早些休息去吧。”   叶春好收回手,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扇了嘴巴子。垂手抓紧了睡袍下摆,她低声说道:“你心里若是有了什么不痛快,或者是对我有了什么意见或者猜疑,你就明白的来问我。我们是夫妻,吵一场打一架都没什么,吵过了打过了,照样是夫妻。若是没有这样坚固的感情,那也算不得是真夫妻。”   说完这话,她转身走了出去,并把房门带了上,他爱阴阳怪气的反思,就让他反思去! 第七十五章 收割   叶春好自己回房去睡,可她那肠胃是空虚的,难受劲儿一过,就觉出了饥饿。她懒怠起床再吃什么,宁愿忍着饿去睡觉。可饿意像是个长了牙齿的什么活物,就那么一直轻轻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懒怠起又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一开,雷督理走了进来。   他没开灯,摸索着脱了衣服上了床。叶春好不知道如何哄他高兴,加之精神不济,就想背对着他装睡。然而雷督理那凉飕飕的胸膛忽然贴上了她的热脊梁,同样凉而柔软的嘴唇也贴上了她的耳朵。   “我知道你今夜是去见了张嘉田。”他轻声说。   叶春好睁开了眼睛:“你的眼线只看到我见了张嘉田吗?有没有向你报告我和张嘉田说了什么话?”   雷督理几乎是趴在了她身上,一条手臂伸过来环抱了她,他和她贴了贴脸,她越是温暖,他越觉出自己的冷。   “你和他站在一起,看着很像是天生一对。”他喃喃的又说。   这话是他的真心话。叶春好和张嘉田年龄相仿,张嘉田是个大个子,叶春好也是苗苗条条的高挑,两个人站在一起,怎么看都是一对青春年少的富贵夫妻。张嘉田在叶春好面前,言谈之中也总带着一股子甩不脱的殷勤和情深,可能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察觉到了也改不了。   叶春好认为雷督理这又是在无理取闹了。她早就知道他是这样的性情,可是当初只以为   他是孩子气,甚至还觉得这孩子气挺可爱,挺可贵。结果到了现在,她吃尽了那所谓“孩子气”的苦头——其实那哪里是什么孩子气呢?分明就是神经质!她若是个心理脆弱的人,现在恐怕也要像玛丽冯一样疯上一疯了!   “就只是张嘉田吗?”她在黑暗中反唇相讥:“我是个年轻的女子,你随便找来一个摩登些的年轻男子,和我站在一起,看起来都会像是天生一对。”   她停了停,接着又道:“你这人也真是古怪!若说你封建,不许家里太太出去见人,那是冤枉了你。可若说你开明,怎么又专爱在这种没有影子的事情上乱吃醋?”   雷督理依旧是沉默。叶春好没有等到他的下文,以为他是无言以对了,正要翻身推他躺好睡觉,没想到他忽然轻声开了口:“当年一飞和我抢玛丽,现在又有个嘉田看上了你。我的东西,我的人,总要专属我一个,我才高兴。别人看一眼,我都生气。”   然后他在叶春好的面颊上用力拱了一嘴:“杀了他们都不解恨。”   叶春好一翻身坐起来,拍枕头拽棉被:“你少胡说八道!好好的给我睡觉!”   叶春好像个小母亲一样,把雷督理摁进了被窝里,把棉被角给他掖好了,她面对着他躺下来,又伸手搂住了他。她看出来了,这人是只可远观的,远观时是一朵莲花,看来看去都只有好,非得凑近“亵玩焉”   了,才看出他在黑沉沉的寒冷水面下,藏了那许多弯弯绕绕纠缠不清心思与过往,一须一茎都带着不见天日的淤泥。   她没有把他涤荡洁净的自信,可是在这又黑又静的夜里,他乖乖的任她摆布了,她便又怜爱他起来。   “睡吧。”她轻轻的拍着他,柔声的告诉他:“你放心,我爱你。”   叶春好忘了饥饿,一直拍着雷督理,哄奶娃娃似的哄他。   窗帘外渐渐有了一点稀薄的晨光,她力不能支,终于也躺了下去。雷督理已经睡着了,她听着他的呼吸声,心里倒是没什么可怨的。   她其实知道自己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嫁给雷督理,就是这样的。   知道还嫁,是因为她爱他。   一夜过后,叶春好对雷督理察言观色,觉着他和自己,像是又和好了。   和好就好,其它的一切她都可以不计较。天气热了,她换上了一件浅红纱的连衣裙,颜色明艳,越发衬得她肌肤胜雪。雷督理面对着这样大美人似的太太,不由得也笑微微的,不住的看她。叶春好同他共进早餐,亲自为他在面包片上涂黄油:“看什么看?刚认识我呀?”   雷督理答道:“你对我这样好,我觉得,我的福气不小。”   叶春好看了他一眼:“我不好。我是天下对你最不好的女人。”   雷督理笑了笑,接过面包咬了一口。   叶春好这时又道:“吃饱了也不许走,我要向你报一报账,还有一件大事   要和你商量。”   雷督理问道:“什么事?”   “就是投资游艺场的事情——”   雷督理一摆手:“你自己决定,别赔大发了就行。只是有一点,就是那账房的事务,还是交给林子枫吧。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个买卖,不喜欢就不要管,横竖你手头的生意,也够你忙的了。”   叶春好的脑筋一转,脸上可是不动声色:“好。不过我最后还得从账房支走一笔款子,作为投资之用。”   雷督理点了头:“那随便你。”   叶春好表面平静,心里可是有点惊讶,没想到林子枫那边是藏着暗劲,自己都是雷太太了,他居然还在同自己竞争。   所谓账房,纯粹就是为了烟土生意服务的。她厌恶这种祸国殃民的生意,可也得承认这桩生意真是暴利,是雷督理的主要财源。她不知道林子枫暗地里究竟做了什么手脚,能把他丢掉的账房又重新争取回去。不过没关系,她本来也打算去开辟一番新事业了。   一提起“新事业”三个字,叶春好的身体忽然充满了力量——她喜欢财富,喜欢权力,喜欢同这社会上的大资本家们交往周旋,喜欢做出一番成绩。   呼风唤雨纵横捭阖时的得意威风,可以暂时抵消雷督理给她带来的所有恐惧与压迫。所以吃过早饭之后,她用内线电话通知前头门房里的小韩,让他马上把汽车开出来,自己要出门去俱乐部。   放下电话拿起皮包,她走   到了大门口,正好赶上小韩开着汽车过了来——所谓“小韩”者,大名叫做韩小石,是白雪峰一个拐了十八道弯的远房亲戚,原本是想投奔白雪峰来当个副官,然而雷督理的副官处已经满了员,他实在是没挤进去,只好临时改行,给雷太太做了汽车夫。结果他发现做汽车夫也挺不赖,虽然不是官儿,但是按月拿钱,钱还不少,活儿也不累,也就算得上是好日子了。   小韩今年是二十岁,若是找个词来形容他,那么“小白脸子”四个字是最合适了。叶春好这样一个青春少妇,带着个小白脸子四处奔走,雷督理却又满不在乎,完全不吃醋。所以叶春好越是和他相处得久,越是摸不清他的路数。   此刻她坐着汽车,在卫兵的保护下直奔了账房——雷督理今天能把这话明白的说出来,必是林子枫已经在他耳边吹了许久的风。林子枫既然敢吹风,自然是蓄谋已久,一旦从雷督理那里得了许可,必定立刻就要有动作。所以她得赶在他的前头,趁着她现在说话还算数,将这账房收割一番。   下车进入了账房,她让卫兵看住了房内的众先生们,不许他们出门,也不许他们打电话。自己把账目重新浏览了一遍,她心里有了数,从皮包里取出各家银行的支票本子和雷督理的印章,开始开支票。   然后把四家银行的支票交给了小韩,她不走,静等着小   韩取款回来。小韩也不是独自行动——四家银行的支票总额,加起来超过了二百二十万,所以须有卫兵跟随着,不是怕小韩携款潜逃,是怕小韩单枪匹马无依无靠,一旦出了差池,可是了不得。   小韩走了两三个小时,才回了来,因为一路都很紧张,所以面红耳赤,顺着鬓角流汗。进门之后,他只看了叶春好一眼,还没说话,叶春好便已经站了起来:“办妥了?”   小韩连忙点头:“妥了妥了,按照您的意思,全换了英镑。”   叶春好这才转向房内那些长袍马褂的老先生们,含着笑容说道:“限制了诸位这么久的自由,我实在是报歉得很。现在事情办完了,我这便告辞,诸位也请自便吧。”   说完这话,她不管老先生们如何喃喃的支吾,自顾自的迈步走了出去。坐上汽车抬起腕子,她看了看手表,然后向后一靠,对着前方的小韩吩咐道:“东交民巷,汇丰银行。”   汽车发动,驶出胡同。随行的卫兵们则是自行回去,因为东交民巷乃是使馆区,不许中国武装人员随意出入。账房先生们站在窗前,眼睁睁的看着叶春好那汽车开走,还是一个老头子最先反应过来,扑向了电话机:“快打电话通知秘书长!太太把钱全拿走了!” 第七十六章 明争   叶春好管理账房,花费心血不少,至少是没有管出半笔糊涂账来。可古话说得好,水至清则无鱼,正是因为她眼中不容糊涂账,才让诸位先生们一条鱼也摸不到手,不能尝到荤腥滋味。尤其她是认真惯了的人,有时候也含糊着想让这帮人揩些油水去,却没想到这些人先前常年吃的都是大鱼大肉,如今区区一点油水,又怎能将他们打发了去。   叶春好既是有着这样那样的招人恨处,又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子,老先生们受着她的管,心里也很不服气,所以盼星星盼月亮的,只盼着秘书长能够回来。如今可算秘书长真要回来了,这女人却忽然杀到,将账面上的流动资金搜刮了大半去,这还了得?手快的人慌忙叫通了秘书处的电话,把这事情告诉了林子枫。可放下电话再向外一望,就见天上不知何时卷来了浓浓的乌云,完全隔离了阳光,世界暗沉沉的竟然有了暮色,风也起了,分明是要变天。   这时已经入了夏,雨一下起来,便容易是雷雨。于是先生们瞠目结舌的站在房内,心想外头真要是电闪雷鸣的下起大暴雨来,秘书长可怎么出来行动呢?   与此同时,叶春好的汽车已经驶入了东交民巷。   东交民巷乃是使馆区,如今又是大白天,治安是好的。叶春好放心大胆的下了汽车进入汇丰银行,小韩在后头,提着沉甸甸的一皮箱英镑钞票   。因为天气陡变,银行内已经亮了电灯,叶春好那英文本来只是中学的水平,如今常和西洋人打交道,说得也流利多了。在那隆隆的雷鸣骤雨声中,她用自己的名字开了账户,将几十万英镑存了进去。   这件事情做完了,她收起了印章存折等物,同银行经理闲谈了几句,然后走到窗前向外望了望,看那雨势明显是缓了些许,便对小韩说道:“再等一会儿,只怕街上积了雨水,更不好走,还是现在回家去吧!”   小韩答应一声,撑着雨伞护送她上了汽车。汽车门一关,车内正是个安全洁净的小世界,她掏出小粉镜照了照,镜中的自己头发不乱,神情不乱,瞧着也是同样的安全和洁净。   汽车慢慢的开动起来,街上水深如河,汽车简直是在破浪前行。好容易驶过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胡同,叶春好见汽车拐上了平坦大街,正要松一口气,小韩一踩刹车,却是前方迎面驶来两辆汽车,并排把道路堵了住。   她皱起眉头——做惯了督理太太了,她到了哪里都是畅通无阻,已经不能习惯这半路的阻碍。小韩有点狗仗人势的劲头,见状先猛摁了几下汽车喇叭,然后“哗啦”一声打开车窗,伸了脑袋就要出去骂人。   然而未等他开口,前方的一辆汽车也开了车门,一名西装男子跳下来,竟然就是林子枫。   小韩那汽车喇叭的余音还未绝,林子枫气势   汹汹的走了过来,一巴掌拍到了汽车机盖上,拍出了“哐”的一声大响。   小韩吓了一跳,而林子枫脚步不停,伸手就拽开了后排的车门,弯腰对着叶春好开了口:“太太,请问是谁许你把账房的资金全部拿走的?”   叶春好稳稳当当的坐在汽车里,转过脸对着林子枫答道:“雷家的财务由我管理,账房的钱怎么拿,拿去做什么,也是我雷家的事,不劳秘书长费心。”   林子枫板着脸:“太太别客气,大帅让我管事,我不敢不费心。账房内资金不足,是要发生问题的,请太太顾全大局,把那笔款子放回去吧!”   叶春好微微一笑:“看来,我眼中的大局,和秘书长眼中的大局,有些不同,所以秘书长会误以为我是要将这笔款子克扣下来、中饱私囊。不过也没关系,秘书长终究是一片赤心为了大帅,同我的心是一样的。既然我们都是为了大帅好,那么究竟应该如何处理这个问题,就请大帅定夺吧!毕竟这笔款子的数目不小,我也不便轻率的处置了它。”   说完这话,她向前吩咐道:“小韩,拿伞送秘书长回去上汽车,外头的雨可还没停呢。”   小韩答应一声,拿起雨伞下了汽车,撑开为林子枫挡雨,但林子枫单手扶着车门,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太太,你不必拿大帅压我,若是没得着大帅的同意,我也不敢干涉你的行动。”   叶春好   收敛了笑容:“既然大帅是同情秘书长的,那自然会为秘书长发话出头,秘书长就更不必这样半路拦着我的汽车了。”   然后她故意提高了声音:“劳驾秘书长为我关上车门,别让旁人看了笑话,还以为秘书长这办了多少年公务的,还不如个下人懂规矩,连大帅府的汽车都敢冲撞!”   林子枫听到这里,冷笑了一声:“太太,我是公署的秘书长,不是府上的家奴,奴才的规矩,我需要懂吗?”   叶春好点了点头:“好,那么请问秘书长光天化日拦我的汽车,为的是公务,还是私事呢?”   “当然是公务。”   “秘书长向来是在大街上办公的么?”叶春好沉了脸:“林子枫,你太放肆了!你——”   她这话没说完,因为前方又出了新状况。三辆漆黑锃亮的大汽车排成队伍,缓缓驶来,然而道路都被林子枫的汽车挡严实了,那大汽车无路可走,打头汽车的汽车夫便像小韩一般,也伸出脑袋叫喊起来。然而那叫喊声音并不持久,因为大汽车的后排车门一开,跳下来了个张嘉田。   张嘉田穿着军裤马靴,上身没穿军装上衣,只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薄薄的青缎子马甲,可见他是很觉得热。大步流星的穿过那两辆拦路的汽车,他高声大气的嚷道:“老林!我一瞧就是你的汽车!你是怎么回事儿?这街不让别人走了?”   说完这话,他一眼又瞧见了汽   车里的叶春好,当即露出惊讶表情:“哟,这不太太吗?”不等叶春好回答,他转过脸又去问林子枫:“太太的汽车坏啦?”   林子枫刚要说话,他一阵风似的又刮到了汽车门口,弯着腰继续问叶春好:“你是不是回家去?回家的话就跟我走,我送你一程。”然后他向外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来来来,我的汽车就在前头。”   叶春好本是万分不敢和张嘉田再有牵连的,可林子枫今天同她撕破脸皮,硬是拦住了她不许她走,她身边又没有带卫兵,简直是僵在了街上没办法。心中略一思索,她随即弯腰钻出汽车,说道:“那就有劳二哥了。”   说完这话,她抓着小皮包,迈步就往前走。林子枫在后方追了她一步,似乎是撂了一句狠话,她落荒而逃,也没听清楚。及至上了张嘉田的汽车,她又怒又窘,脸上红白不定的,忽然意识到张嘉田在对着自己说话,她这才回过神来:“二哥?你说什么?我方才……没有听清楚。”   张嘉田一眼不眨的盯着她:“你怎么了?其实你那汽车没坏吧?”   叶春好做了个深呼吸,又做了个深呼吸,垂眼看着手中的小皮包,她极力的平定了心思:“没事的,二哥。无非是宇霆把一些事务交给我来管,林子枫认为是我夺了他的权力,所以要同我过不去。”   张嘉田不假思索的反问:“宇霆是谁啊?”   他这   句话问得虎头虎脑的,倒是让叶春好笑了一下:“宇霆,就是大帅的表字啊!”   答完这句话,她扭头向外望了望,见汽车已经驶过了两条大街,一颗心忽然又向上一提:“不行,我不能坐你的汽车!”   张嘉田一愣:“我这汽车怎么了?”   “宇霆他——”   后头的话她没法说,她要面子,不肯承认自家丈夫专吃邪醋。话说不出来,人又坐不住,她便仓皇的望着张嘉田,大难临头似的,红白不定的面孔彻底白了。   她手边没有镜子,看不见自己的模样,还是张嘉田轻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你怎么吓成了这样子?”   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她低下头:“不是的,我没有怕,我不是怕,我是……”   她不承认自己怕——她不承认的事情,太多了。   但她有大难临头的预感。雷督理一定会知道今天的事情,林子枫冒犯太太,那是小罪;她独自坐上了张嘉田的汽车,则是大罪。这回雷督理又会和她怎样的闹?是不是又要大发雷霆?是不是又要打一场漫长的冷战?   现在她跳下汽车走回家去,能不能挽回?算不算晚?   纷乱的思绪在她脑海中缠作一团,她苍白着脸,一言不发。而张嘉田旁观着她,怎么看,怎么感觉她是真吓坏了——无缘无故的,忽然就吓坏了。   这时,汽车缓缓的在雷府大门外停了下来,张嘉田看了叶春好这古怪样子,   摸不清头脑,也不敢多问,只轻声说道:“那个——到家了。”   叶春好勉强向他一笑:“多谢你,要不要进来坐坐?”   张嘉田听了这话,也笑了一下:“你就算嫁了人了,也不用和我这么生分啊。送你这么一点路,你还多谢。我不坐了,下午去天津,后天回来。林子枫欺负你,你就跟大帅说,要是大帅不帮着你,你告诉我,我收拾他。”   叶春好六神无主的,依旧只是微笑。   叶春好下了汽车,目送张嘉田的汽车在胡同里调头离去,同时把他那番话又细细的品了一遍,心中只觉五味杂陈。忽然的,她转身快步走了进去,要赶在林子枫前头,先去见雷督理。   然而,雷督理此刻并不在家。 第七十七章 逆鳞   雷督理坐在俱乐部内的“公事房”中,正在听魏成高参谋长汇报。魏成高这几天都在为雷督理预备就职典礼——直鲁豫三省巡阅使的委任状已经发表了,雷督理自觉着面上有光,很是得意,所以绝不肯悄悄的就职,定要大操大办的热闹一场才行。   然而魏成高刚汇报到了一半,房门一开,闯进来了个湿漉漉的人,正是林子枫。林子枫冲到了雷督理面前,开口便道:“大帅,这个差事我没法干了!”   雷督理本是瘫坐在沙发上的,这时便莫名其妙的抬了头:“谁又怎么你了?”   林子枫气喘吁吁的,咬牙切齿的说话:“太太把账房内的资金全部提走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微微一皱眉头:“她最近说是要和人合作什么大生意,拿钱大概就是干这个去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她又不是拿了钱去胡花。”   林子枫像是气懵了,根本不理雷督理这句话,自顾自的继续说道:“我听了这个消息,连忙追上去拦她,结果她反倒将我比作奴才,把我讽刺谩骂了一顿。”   雷督理苦笑了:“你也是的,男子汉大丈夫,总和我的太太斗气。算了算了,我另找点钱,替她赔给你,好了吧?”   林子枫依然是不接雷督理的话:“若不是张嘉田把她带走,她还不肯罢休。可账房里一点流动的资金都没有,接下来的贸易如何继续?况且我是大帅的部下,不是太太   的听差。她这样侮辱我的人格,我是不能忍受的!”   雷督理张着嘴看着他,看了片刻,然后问道:“这里头怎么还有嘉田?”   林子枫咽了口气,声音低了些许:“张嘉田是路过,见了太太,就让太太上他的汽车,走了。”   “走哪儿去了?”   “不知道。”   雷督理坐正了身体,沉默了半晌,然后转向魏成高说道:“我累了,你的话,改天再说吧!”   魏成高看看雷督理,又瞄了林子枫一眼,口中答应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屋子里一时又静下来,林子枫看雷督理呆呆的坐着,便不打扰他,让他自己琢磨去。   雷督理呆坐了一会儿,终于又抬头望向了他:“你还在这儿站着干什么?”   林子枫一怔:“我、我等您的话呢。”   雷督理一瞪眼睛:“我有什么话?太太是我家的人,她用我家的钱,天经地义,轮得到你跑过来挑拨离间?是不是看我过了几天好日子,你眼红了?眼红你也讨个老婆去,少他妈的天天跑到我跟前来嚼舌头!三十多岁的人,自己不结婚,还看不得别人夫妻恩爱,你是不是有点精神变态?”   林子枫一口气噎在胸口,憋红了脸:“我这都是为了您谋利益,怎么能叫变态?我——”   雷督理恶狠狠的一挥手:“我不要听你说话!你给我滚!”   林子枫把噎在胸口的那一团气呼出来,扭头就滚。   雷督理在房内一坐便是一个多小时   。   然后他抬腿躺了下去,仰面朝天枕着双手,心里回忆着他和叶春好的恋爱时节——叶春好显然是懂他的,可既然是懂,为什么还要几次三番的触他逆鳞?   他想不通,很不通。这些年来,他心心念念想要找个红颜知己,这回真找到了,真是知己,一刀一刀专往他的软肋上扎,仿佛是专门的来恶心他、折磨他的。   一个多小时后,他没法再躺,因为叶春好来了。   叶春好匆匆的走进门,高跟皮鞋和裙子下摆都带着泥水痕迹。进门见了雷督理,她没告林子枫的状,开口第一句话是:“宇霆,我要向你坦白,我今天坐了二哥的汽车。”   雷督理坐了起来,看着她,一点头:“嗯。”   叶春好又道:“我知道,你很不喜欢我和二哥见面。我这一回是情非得已,所以希望你能谅解。”   雷督理依然看着她,脸上不喜不怒,只有倦色。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鬓发,他有气无力的说道:“我这几根白头发,是前几年被玛丽逼出来的。我想你无论如何,总该比玛丽强一点。你行行好,不要再逼我了,行不行?”   叶春好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可以不必再解释下去了——不是他谅解了自己,而是自己的解释将等同于对牛弹琴,说也是白说。   于是,她临时改变了对策,只答:“好,我知道了。”   雷督理向她抱拳拱手拜了拜:“谢谢你。”   叶春好后退了一步,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他很脆弱、很疯狂——自己是保护不了他的,更是改造不了他的。他是随时会破碎的水晶玻璃人,他一旦碎了,必定也要扎出她的血来。   叶春好决定离开这里,先回家去。此刻的雷督理瞧着要疯,显然是不适合听她掏心窝子讲道理,所以她决定避其锋芒,等过了这个时候,比如说,到了晚上,两口子清清静静的躺下了,她再慢慢的哄他。   想到那个“哄”字,她猛的一阵心悸头痛,像是不学无术的学生面对着期末大考,又是深壑又是高山,简直不知如何度过。自从结了婚后,她常有走投无路之感,可雷督理又确实是不曾如何的欺负虐待她过,她成天只是自己惶惶然,对外则是无苦可诉。   搭讪着往外走,从她的方面讲,她是采取了新的策略来应对雷督理的脾气;可从雷督理的方面看,就只看见她走了。   他这边心里还难受着呢,她就自管自的走了。这算什么红颜知己?这算什么有爱情?他就是随便花钱买个姑娘回来,那姑娘也不会这样冷心薄情的对待他。   越是他看得重的人,越是把他看得轻,他并不知道叶春好已经快被他吓出心病,只是觉得寒心。一个一个的,都是这样的辜负他。   门口有人探头探脑,从门帘缝里向内张望——张望了几眼之后,帘子一开,白雪峰沉静的、严肃的、走了进来,以着给神佛   上香的态度,弯腰摸了摸茶壶的温度,然后给他倒了一杯茶。   雷督理没看他,只问:“张嘉田呢?”   “大帅要见他?”   “对。”   白雪峰轻声答道:“那我这就往他家里打电话,让他过来。”   雷督理没言语。   白雪峰悄悄的走出去了,片刻之后回来了,依然是肃穆的,压着声音说话:“大帅,张嘉田不在京,刚上火车往天津去了。”   雷督理这回扭头望向了白雪峰:“谁让他去天津的?”   白雪峰被他问住了:“这个……应该是他自己的主张吧!”   雷督理又问:“他去天津干什么?”   “大概……是玩去了?”   雷督理点了点头:“好,我这边要就职,他那边玩去了。”   白雪峰瞄着雷督理的脸色:“那我发电报去天津,让他马上回来?”   雷督理摇了头——这头摇得幅度很大,猫头鹰似的,足以表明他那否定的力度。白雪峰一看便知,当即换了话题:“大帅这么干坐着,也怪没意思的。天眼看着也快黑了,您是回府里去呢?还是留在这儿消遣消遣?”   雷督理忽然问道:“子枫呢?”   白雪峰颇有分寸的浅笑了一下:“您不是骂了他几句吗?他……他一生气,就回家了。当然,要不然他也得回家,他让雨浇了个精湿。”   雷督理叹了口气:“子枫有子枫的毛病,但是对我没坏心,我知道。你打电话,让他过来,就说是我让他来的,我不骂他   了。”   白雪峰领命而走,又跑去了厢房打电话,不出三分钟他回了来,显然是憋不住笑:“大帅,林子枫不肯来,说是答应了要带妹妹出去下馆子,不便食言。”   雷督理想了想,然后说道:“让他把他妹妹也带过来吧!” 第七十八章 花泥   天色擦黑的时候,林子枫带着林胜男来了。   林子枫在家里沐浴更衣,此刻面目一新。他这人本有一副高大的身架子,然而没肉,单单薄薄的高,脸也是白脸,眉目清冷,有刻薄相,虽然私生活素来规矩,可是瞧着却像是负心薄幸过多少次的样子,很有一点斯文败类的意思。   雷督理在公事房里摆了晚餐,自己在首席正襟危坐,专候着他们兄妹二人。林子枫自诩是雷督理身边第一忠臣,然而下午却无缘无故落了个“精神变态”的评语,此刻见了雷督理,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虽然不敢把那怒意明摆在脸上,但神情也是相当的不好看。   雷督理不能公开的向他道歉,于是转而去招呼林胜男:“来,坐。我听说,你哥哥今晚本来要请你的客?”   林子枫那个面貌不好看,林胜男却是欣欣然的,对着雷督理鞠躬行礼之后,她按照雷督理的指示,不假思索的坐了下来:“是的。”   坐下之后,她一抬头,发现哥哥坐到了自己的对面,并不是挨着自己的,就下意识的站了起来——她一起立,林子枫立刻抬头向她发了话:“听大帅的话,坐吧。”   这回得了哥哥的许可,她才安安心心的又坐了回去。雷督理这时又问:“为什么请客?你有什么好事情了?”   林胜男看了林子枫一眼,当着哥哥的面,她反倒是不敢由着性子谈笑:“其实   也没什么,我们学校办了一个艺术比赛,我绣了一方手帕交了上去,没想到,还被评了个二等奖。”   雷督理“哦”了一声:“我也记得你很会绣,你不是还送过我一幅绣画吗?”   林胜男笑了,喃喃的小声说道:“那个……太小了。”   她是洋装打扮,可是没有烫发,梳得还是东方式的发辫,面庞苍白洁净,有细细的眉毛和明净的眼睛,鼻翼窄窄的,樱桃小口涂着一点人工的红色,偶尔一笑,会显出清秀的尖下颏。雷督理看看她,然后转向林子枫,说道:“你这个小妹妹,倒是才貌双全。”   林子枫扫了妹妹一眼,然后对着雷督理微微一弯腰:“大帅谬赞了。”   这句话说完,便没了下文。雷督理看了他一眼,心里觉得有点腻歪,于是又转向了林胜男——林胜男几乎是林子枫一手抚养成人的,他善待林胜男,也就等于善待了林子枫。   “我们吃饭吧!”他问林胜男:“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告诉我,这里的厨房什么都能做。”   说完这话,他先抄起了筷子。白雪峰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轻手利脚的为他和林子枫各倒了一杯白兰地。林胜男看他已经夹了一筷子菜吃起来了,便也拿起了筷子:“我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桌子上的这些就足够了。”   雷督理不理会,回头吩咐白雪峰道:“你去厨房,让他们给林小姐准备几样甜品。”然   后他问林胜男:“我这个安排,没有错吧?”   林胜男笑了笑,抬眼去看林子枫。雷督理见状,便又说道:“你总看你哥哥干什么?在我这里,你哥哥也得听我的。”   说完这话,他带着一点笑意,转向了旁边的林子枫,却见林子枫端坐在椅子上,面前的餐具是一样都没动。   于是他彻底的不耐烦了,歪着脑袋质问:“你是不是在等我喂你?”   林子枫拿起筷子:“不敢。”然后夹了一筷子鱼片送进嘴里囫囵咽下,又端起酒杯说道:“我敬大帅一杯。”   雷督理虎视眈眈的看着他,一边看,一边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林子枫仰头灌了半杯白兰地,一张白脸瞬间涨得通红。   雷督理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白天说了你几句,你还记我的仇不成?”   林子枫答道:“不敢。横竖是日久见人心,孰是孰非,将来大帅自然有定论。”   说完这话,他一仰头,把余下半杯白兰地也干了杯。雷督理瞪了他一眼,决定还是去和林胜男聊聊闲天。可是转过身这么一瞧,他只见林胜男惶惶然的看着林子枫,像是被他那豪饮的姿态吓着了。   她年纪虽小,但并不是完全的不懂事,怯生生的看了雷督理一眼,她的嘴唇动了动,又望向了林子枫,小声说道:“哥,你别喝了,会喝醉的。”   林子枫端然的坐着,神情平静:“好,我不喝了。”   然   后他缓缓的溜了下去,雷督理拽住了他一条胳膊,同时想起林子枫素来没有酒量,方才空着肚子喝了一大杯白兰地,自然是要禁不住。眼看他已经溜到了桌子底下,雷督理刚要叫人,白雪峰从外面走了进来。见了这番情景,白雪峰忍着笑,把林子枫从桌下拖了出来——林子枫喷着酒气,依然是平静的,只是双目紧闭,像是昏过去了。   白雪峰奉了雷督理的命令,把林子枫搬运出去,另找了间屋子让他睡觉。   这回房内只剩了林胜男与雷督理,林胜男窘迫得满脸通红,捏着筷子抬不起头。雷督理倒是感觉轻松了些许:“你哥哥在和我赌气,因为他办事没办好,我下午说了他几句。”   林胜男立刻抬了头:“大帅,我替我哥哥向你道歉,你别生他的气好不好?”   “我要是生他的气,今晚就不叫他过来了。”他对着林胜男笑了笑:“你别管他,我也不管他,让他睡去吧。”   林胜男点了点头,因见雷督理是很自在的连吃带喝,她便也放松了身心,捡那爱吃的菜肴,各样吃了几筷子。这时厨房的听差送了点心甜品过来,林胜男挑了一份水果布丁放到面前,用小勺子舀着吃了一口,随即笑道:“这个好甜。”   雷督理也喝光了一杯白兰地,屋子里没人伺候着,他也不叫人,自己拿了酒瓶倒酒。听了这话,他向着林胜男的方向一歪身子:“我尝尝,有多甜。”   林胜男愣了愣,因看他分明是在等着,便意意思思的挖了一小勺子布丁,送到了他面前。他一低头,就着她的手吃了那勺子布丁,然后一皱眉头:“齁死我了。”   林胜男收回勺子,偷眼看他——没有男子和她这样亲密过,包括她的哥哥,所以她的一颗心脏大跳起来,跳得她上气不接下气,捏着勺子的右手甚至也要哆嗦,让勺子把布丁捣了个乱七八糟。   “大帅。”她小声提醒:“您也别喝了,喝完这些,您都喝了三杯了。”   雷督理摇摇头:“我的酒量,比你哥哥大得多。别说三杯,喝一瓶都没关系。”   林胜男不敢深劝他,哥哥不知道睡到哪里去了,她独自守着个醉醺醺的大帅,怎么想都是不妥当。把破碎的布丁一点一点吃了一半,她往窗外望,就见窗外黑沉沉的,全然不见哥哥回来。   身旁的雷督理忽然站了起来,她回过头去,就见他摇晃着直立了,沉重的睫毛压下来,他像不认识她了似的,好奇而又疑惑的盯着她看。   她感到了危险,扶着桌沿也站了起来:“大帅……我该回家了……”   雷督理闭了闭眼睛——他心里不痛快,虽然并不打算借酒消愁,可不知不觉的,还是喝多了。这个时候,叶春好是应该在他身边的,他需要她,需要她的身,更需要她的心。她怎么还不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怎么可以冷酷到这   种地步?她难道不知道他是无亲无靠的一个人吗?他爱她,所以她应该也爱他,这么简单的道理,她怎么就不懂?   这时,一双手搀住了他,有细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大帅,您都站不住了……要不要我叫人进来呢?”   他摇了摇头,迈步向隔壁的里屋走去:“不用……我不想见人……”   那双手小小的,颤颤的,费尽力气才把他搀扶到了里屋的床前。他扭过头,垂眼去看身边的林胜男。林胜男也在仰着脸看他——她是中等的个子,可是因为苗条荏弱,显得格外娇小玲珑。两只薄薄的小手紧紧抓着他的一条胳膊,抓出了他满心的火气与力气。   酒醉之后,他往往是分外的有兴致。风尘女子,不干不净,他至多只肯和她们动手动脚的胡闹一番;然而此刻眼前这个小姑娘一定是清洁健康的,是可以“一用”的。   于是他忽然出手,把林胜男拦腰抱了起来。拦腰抱起来也没有多少分量,他轻轻松松的一转身,然后在一种奇异的兴奋中踉跄向前,连怀中的人,带他自己,一起扑在了大床上。顺势抬腿爬了上去,他镇压住了身下那连踢带打的反抗,耳边响起了尖锐的哭喊声音,让他心神不宁,于是他寻觅到了她的嘴唇,拼命的去吻去吮,把她的声音全部吞吃了下去。   从声音开始,他一口一口,把她咀嚼碾压成了一团有血有泪的花泥,又一口一口,把她咽得骨头渣子都不剩,直到他心满意足的坍塌下去,把她掩埋在了身下。 第七十九章 姻缘   凌晨时分,雷督理被一双手摇醒了。   他睡得正酣,睁开眼睛向上看了看,房内还亮着电灯,他看清了林子枫的脸,但是林子枫那张脸也没什么好看的,于是他闭了眼睛,要继续睡。然而那双手颇粗鲁的把他硬扶了起来,他没睡够,并且觉着身上凉飕飕的,便不得已的又睁了眼睛:“你干什么——”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   他发现自己是赤条条的,而大床一角有人披头散发的围着棉被,哭得只剩了一口一口干抽气的力量,正是林胜男。目光从林胜男的面孔扫过整张大床,他看到了真丝床单上一块一块的干涸血迹,还看到了满地凌乱的衣裳裙子,裙子破破烂烂的,也带着干血。   抬起头再去看林子枫,他这才发现林子枫红着两只眼睛,正死死的瞪着自己。   于是抬手一指自己的胸膛,他轻声问道:“是我?”   林子枫一手狠抓着他的一侧肩头,像是怕他跑了:“不是你还能是谁?”他红着眼咬着牙,一字一句都是从齿间逼出来的,仿佛也要哭了:“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她还这么小,你怎么——你怎么能——”   雷督理一晃肩膀甩开了他的手,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的衣服呢?有话也等我穿上再说!”   林子枫瞪着他,不言不动,当然也不给他找衣服。雷督理被他看得有点窘,然而这一回又是真的理亏,不便骂人,只好自   己从床尾翻出了衣裤,潦草的套了上。下地走到桌子前,他给自己到了一杯冷茶喝了下去,然后回头对着林子枫说道:“我也是喝醉了,才闹出了这么一场来。事情既然出了,那我当然是要负责到底。”   林子枫转身面对了他,依然是咬牙切齿的:“大帅打算怎样负责?”   雷督理看了林胜男一眼,然后答道:“往后她就算是我家的人,今天就跟我回去吧。”   林子枫冷笑一声,斩钉截铁的说了话:“大帅,恕我直言,我不能让她和叶春好同居在一个家里!叶春好可不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大帅您尚且不是她的对手,我妹妹这样一个小孩子到了她跟前,还不是羊入了虎口?今天她有命进府,不知过几天就有没有命回娘家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反问道:“那依你的意思呢?”   林子枫受了这一问,却像是被问愣了似的,半晌没说话。最后回头又看了妹妹一眼,他这才开了口,有气无力的,声音比先前低了许多:“大帅,胜男才十六,我家里没别人,我天天在外头奔波,就是家母带着她过活,她娇生惯养的,完全还是个小孩子脾气,也不懂什么规矩,也不会看人的眼色,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她既然已经成了大帅的人,就请大帅处处多担待些,她有什么不好的,不对的,大帅也别往心里去,别和她计较。她胆子小,大人说她几句,她就要吓得哭,所以、所以……”   说到这里,他扭开脸,颤巍巍的深吸了一口气。雷督理看出来,他这是要掉眼泪了。那林胜男说是他的妹妹,可他这边长兄如父,并不单纯的只是个哥哥。   “我明白。”他用力拍了拍林子枫的肩膀:“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你放心,我不会亏待胜男。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们是有感情的,你的妹妹在我这里,自然也和别的人不一样。我这就让人另安排房子给胜男,北京不喜欢的话,到天津住也可以。如何?”   林子枫点了点头:“我听大帅的安排。”   然后他转身走回床边,看妹妹是赤条条蜷缩在那棉被里的,自己想抱抱她都没法出手,所以就只能干站在原地,忍着眼泪说道:“胜男,别哭了。哭多了要犯头疼病,又得养好几天。没事的,这不怪你,怪哥哥。”   林胜男闭着眼睛低着头,大半张脸都埋在棉被里,涕泪干涸在脸上,她哭不动了,甚至也听不见看不见了,只偶尔哽咽着抽搐一下。   这一天,林胜男没回家。   她觉得自己是犯了天大的罪,不敢回家见老母亲。糊里糊涂的被雷大帅和哥哥用汽车送进了一处陌生宅子里,她进了一间卧室,雷大帅让她“休息休息”,她便躺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忽然发现雷大帅不见了,哥哥也不见了,就扁了扁嘴,又掉了眼泪,心里乱纷纷的想起了很多的事情,包括今天自己没上学,也没请假。   与此同时,林子枫在饭店里开了一间客房,躲进去,锁了门。   力不能支的倒在床上,他大睁着眼睛看天花板,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得这么快。   他是想把妹妹介绍给雷督理,一边想着,一边行动着,一边犹豫着,始终是没有下最后的决心。毕竟妹妹只有十六岁,而雷一鸣已经三十有五。他林家并不是穷门小户,堂堂省公署秘书长的妹子,为什么要嫁一个大她将近二十岁的夫君呢?   他林家是可以不必攀这个高枝的,他是可以等妹妹长到十九二十岁,再给妹妹选一个门当户对的留学生做丈夫的。一夫一妻的小两口过日子,那多么好?   现在可好,妹妹糊里糊涂的就成了雷一鸣的二房——正经娶个二房姨太太,还要有一点手续的,可妹妹连这点手续都没有,直接就成了雷一鸣的外宅。   那雷一鸣……   林子枫不愿意细想雷督理其人,他知道自己是在忠于一个自己根本看不上眼的庸才。   忽然的,他又想,也许自己昨夜是故意的要喝醉,要为雷一鸣制造那样一个机会——自己其实已经受够了叶春好,自己其实已经是等不及了!   只是自己还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能承认。一旦承认,他就没脸再给妹妹当哥哥了,一旦承认,他就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了。   天黑之前,林子枫回了家。   林老太太是完全信赖这   儿子的,儿子把女儿带出去,连着一夜一天没回来,她心里虽然惦念得很,但是并不怕什么,因为儿子是个挺大的官儿,一定护得住小丫头。   然而这人高马大的儿子进了门,一见她的面,便“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   “妈。”儿子垂着头说:“我对不起您。我把妹妹给——给——”   林老太太瞪着儿子,不逼问他,单只是瞪。儿子断断续续的把话说了下去,她听到最后,忽然向旁一栽,晕了过去。   林子枫彻夜未眠。   他夜里送了老母亲去医院,在医院挨了母亲两个嘴巴子,然后在凌晨又将母亲接回家来。林老太太死活要去瞧女儿去,被他好说歹说的拦住了。而在天亮之后,他匆匆跑去见妹妹,却在妹妹那里遇到了白雪峰。   白雪峰似乎也是睡眠不足,坐在宅子前头的门房里喝浓茶。林子枫见了他,开口便问:“大帅呢?”   白雪峰答道:“大帅在家呢,派我过来管家看门。”   林子枫像是要对白雪峰发脾气似的,劈头又问:“他自己怎么不来?”   白雪峰“唉”了一声:“大帅和令妹的事情,让太太知道了。太太连哭带闹的,府里都吵翻了天了。”   “那我妹妹就没人管了?”   白雪峰一摊手:“我不是来了吗?”然后他见神见鬼的压低了声音:“都动手了。”   林子枫看着白雪峰,声音也低了些许:“谁动手了?”   “大帅动手了。”   林子枫依然看着白雪峰,忽然笑了一下:“打成什么样儿了?”   “不知道。我后半夜就过来了。”   “不会又要离婚了吧?”   白雪峰也笑了:“那不能,哪有总离婚的?”   林子枫说道:“再离一次倒也未尝不可,横竖这个肯定用不了一百万。”   白雪峰觉得林子枫这话说得太刻薄了一点,所以便只是笑,不附和。林子枫又道:“老白,你好好的把这大门看紧了,别让姓叶的找过来,把我妹子吓着。”   白雪峰向他一抱拳:“是,舅老爷。”   林子枫转身要走,且走且道:“别跟我贫!”   林子枫去见了妹妹。   他进门时,林胜男正坐在桌前,用一截铅笔头在纸上乱画。见他来了,她怯怯的说道:“哥,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林子枫拉过一把椅子,在她跟前坐下了:“傻话,这里就是你的家。”   林胜男垂下了头,捏着那截铅笔头,继续慢慢的画:“哥,我是不是……是不是就算结婚了?”   林子枫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嫁给雷大帅,不好吗?”   林胜男任他摸着,继续问道:“可是雷大帅有太太的。哥,我是不是……是不是变成人家的——”她脸上闪过了一个哭相:“变成人家的小、小老婆了?”   然后她抬头望向了林子枫,哭唧唧的又道:“哥,我想回家,我不想结婚,不想给雷大帅当小老婆。我今天也没向学校请假,无缘无故的总不上学,会被开除的。”   林子枫听到这里,心如刀割,脸上却是微笑了一下:“胜男,你听我说,是这么一回事——雷大帅那个太太,也算不得如何明媒正娶,无非就是用花轿从外面抬了回来罢了,他们举办婚礼那一天,你不是也跟我去看了热闹吗?你记不记得,他们都没拜天地,没拜天地,算什么正经夫妻。”   说到这里,他伸手夺下了林胜男手中的铅笔头,扳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身面对了自己:“胜男,我刚得了消息,雷大帅为了讨你,在家和他那个太太大吵了一架,甚至动了手,这就足以证明你在雷大帅眼中,是很有分量的。你如今既到了这里,就是一家的主妇,不比那个姓叶的女人差什么,大帅现在又正偏爱着你,你更要打起精神来,把这一边的日子过好。那姓叶的为人不大规矩,和外头的男人纠缠不清,大帅因此对她是日益反感。她越是不好,你越要好好的做人,让大帅知道你的可贵。记住了吗?”   林胜男茫茫然的点了头:“我记住了。”   林子枫直看进了她的眼睛里:“你在这里,若是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就大着胆子去要。这所宅子,包括宅子里的人和物,都是你的,你说了算。若是有了什么烦恼和心事,就立刻给我打电话,不许憋在心里。哥哥在雷大帅那里是说得上话的,能够帮你,明白了吗?”   林胜男也直视着哥哥的眼睛,继续点头:“我明白了。”   林子枫定定的凝视了她片刻,末了,他小声说道:“你外头有我这个哥哥,自己再加把劲儿,将来总能让大帅把你扶正。到时候整个雷家都是你的。雷大帅今年也才三十多岁,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你听哥哥的话,将来会有好日子的。”   林胜男依然是点头,他说什么,她就听什么、信什么。只是有一个问题,她还糊涂着,不能不问:“哥,那我还上学吗?”   林子枫向她一笑:“不上了。念书本来就是件耗心血的事情,你又要强,总爱争个第一第二。原来你在家没事做,到学校消磨消磨时间、长点学问自然是好,如今你自己也有了家庭了,何必还把精力花在那上头?现在你的身份变了,哥哥不再管束你了,你白天想出去玩,想看电影看戏,都可以去。”   林胜男眨巴着眼睛,像后知后觉似的,刚意识到自己“身份变了”。   “妈生我的气没有?”她小声问林子枫,有点脸红。   林子枫微微的笑道:“妈不生气,一来这事不怪你,二来,我们家能和雷家攀上亲戚,也是一件好事。况且雷大帅那人……他至少是……他总算是……仪表堂堂。”   林胜男听了哥哥这一番话,认为颇有道理,便又问道:“那我什么时候回家看妈呢?”   “过两天吧!”林子枫拍拍她的肩膀:“妈说了,你既是做了   人家的媳妇,就要有个大人样子,不要总惦记着回娘家,要先把自己的小家庭建设好。”   林胜男的脸上有了点笑模样:“这话一听就不是妈说的。妈哪会说‘建设家庭’这种新词儿啊?”   林子枫心神不定的微笑着:“反正意思是这个意思。”   然后他站了起来:“我回家一趟,把你的药送过来。”   林胜男立刻提醒他道:“还有衣服呢!我的连衣裙和凉皮鞋。”   林子枫叹了口气:“傻瓜,你到了这里,还怕没有好衣服穿吗?” 第八十章 爱情的刃   张嘉田也知道雷督理即将就职,所以在天津只逗留了两天,便匆匆的又回了北京。若不是为了去见那位白俄将军兼军火贩子谢尔盖,他根本也犯不上往天津跑——早就约定要和对方见面了,可是北京这边陡生了变化,城内城外险些开战,所以双方这相约的日期一推再推,推到如今,张嘉田总算得了一点空闲,所以赶忙前往天津赴约去了。   花了半天的时间,他和谢尔盖将军见了面,谈成了一笔小买卖,然后又顺路去瞧了殷凤鸣。殷凤鸣原本就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如今见了他,越发的热情,将“帮办”二字叫得山响。张嘉田倒是泰然——他本来就是帮办,殷凤鸣恭敬他,也是理所当然。   他想回北京,可殷凤鸣死活不放他走,他没了法子,只得在天津又耽搁了一天。这回在天津算是吃喝玩乐得够劲了,他心旷神怡的回了北京。   到京之后,他直奔了雷府,可是并没有见到雷督理,白雪峰也没了影子。雷督理的卫队长尤宝明倒是在家,于是张嘉田就问他道:“大帅是到俱乐部去了吗?”   尤宝明很认真的想了想,末了答道:“不一定。”   “不一定?”   尤宝明生性认真,对待张嘉田的问题,他采取了谨慎的态度,思索着回答:“我觉得不一定,因为现在正是大中午的,大帅到俱乐部去干什么呢?”   张嘉田被他这个认真劲儿逗笑了:“   好,那你再给我说说,大帅不在俱乐部的话,还能在哪里?”   尤宝明这回没再寻思,直接答道:“应该是在帽儿胡同。”   张嘉田没听明白:“帽儿胡同?他去帽儿胡同干什么?”   尤宝明一拍脑袋,做了个恍然大悟的姿态:“哦,帮办,您不知道,大帅又娶了个小太太。小太太住在帽儿胡同。”   张嘉田看着尤宝明,脸上没有表情。看了半天之后,他才又问道:“大帅讨姨太太了?”   尤宝明当即摆了手:“不是不是,不算是姨太太,是林秘书长的妹妹,不知道是怎么算的,不让叫姨太太。可能算是两头一边大?不知道。”   “什么时候娶的?”   “也没正经娶啊,就把帽儿胡同的一处房子收拾了一下,让小太太搬了进去,就算完事儿了。”   张嘉田听到这里,因为过于惊讶,所以反倒是一言不能发了。瞪着尤宝明看了足有半分来钟,最后他笼统的向宅子深处一指,压低声音问道:“那……这边的太太呢?”   尤宝明微微的皱了眉毛,笑了一下:“我……我不知道。我……我昨天告了一天假,今早上刚过来。”   张嘉田竖起一根手指,虚虚一点他的鼻尖:“小子,不跟我说实话是不是?”   尤宝明其实比他还大两岁,可他是岁数不够,官职来凑,完全有资格对着尤宝明喊“小子”。尤宝明不爱听这两个字,也只能忍着,并且忍得很为难,   因为确实是不想再对着张嘉田多说一个字——说什么呢?大帅为什么总和太太闹家务,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怎么的?是,谁也没抓着太太和帮办有什么纠缠勾连,可若你俩真是干干净净的,那大帅在家里奔突咆哮,闹的又是什么?   尤宝明在心里质问张嘉田,嘴上不敢无礼,又不想昧着良心胡说八道,所以最后就只能是看着张嘉田苦笑。而张嘉田一双慧眼,瞧出了他这忍而不发的意思,当即决定换个战场:“那我再问你,太太现在在家吗?”   尤宝明这回痛快的点了头:“在!刚回来。”   “刚回来?两口子都闹成这样了,她还有闲心出去跑?”   尤宝明略一犹豫:“太太……是刚从医院回来。”   张嘉田一听这话,转身就往内宅跑去了。   张嘉田知道雷督理闹起脾气来,和发疯也差不许多,所以以为是雷督理把叶春好给“打坏了”。   然而等他气喘吁吁的看到叶春好时,他的心情平定了些许,因为叶春好头脸整洁,亭亭的站在那里,瞧着并没有“坏”。他冲进楼内来时,叶春好正在从楼梯上往下走,冷不丁的见他闯进来了,她显然是一怔,不上不下的停在了楼梯中间。   然后,她拼了命的一翘嘴角,生拉硬拽的扯出了一点微笑:“二哥回来了?”   张嘉田跑到楼梯前,向上一招手:“你下来!”   叶春好走了下来——这一动,张嘉田发现了   问题:叶春好用手捂着一侧胯骨,下起楼来慢慢的迈小步,像怕踩死蚂蚁似的,一寸寸的挪着走。张嘉田且不问她,等她走完了最后一级楼梯,才开了口:“你那儿怎么了?”   他不便公然的触碰叶春好,只能这么没头没脑的硬问。叶春好单手扶着一侧楼梯扶手,慢慢垂下眼皮去看地面,目光转得很迟钝:“没事,只不过是……碰了一下。”   然后她又问道:“二哥这么快就从天津回来了?倒是回来得正好。大帅正在准备就职典礼,二哥回来得太晚,也不合适。”   张嘉田放轻了声音:“你还有闲心管那些事情?我听说他在外头又弄了个人。”   叶春好一听这话,反倒是微微的笑了,一边笑,一张面孔一边胀红起来,脸红了,眼睛也红了,然而依然是微笑,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强笑,也不知道笑的是什么。张嘉田看不下去了,当头就是一句:“你别装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你跟我装没意思。”   叶春好低声答道:“我知道,你不能笑话我。”   然后她就带着这么一脸古怪笑容抬起了头,眼睛亮晶晶的,是含了眼泪:“我刚从医院回来,觉着那地方大概是有细菌,所以上楼去换了一身衣裳。家里现在没别的事,我想出去走走,二哥和不和我去?”   张嘉田刚要答应,可是随即反应过来:“咱们两个出门,行吗?”   他自己光棍一条,是无   所谓,可是怕连累了叶春好。叶春好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终于慢慢的退了,没了。   “怎样都是不行的啊。”她淡淡的说,不带情绪:“单是我们站在这里说几句话,就已经不行了。”说完这话,她挪着小步,稳稳的、慢慢的向前走,一边走,她一边又嘀咕道:“怎样都是不行的啊!”   她素来都是镇定理智的,虽然是个年轻的女子,但是天然的带着一点大将之风,当初家破人散的时候,她吓得直哭,可也没哭得走了样,所以张嘉田看了她这个嘀嘀咕咕自说自话的样子,心中忽然有点发慌,怀疑她是让雷督理刺激出了精神病。转身快走几步追上了她,他不再逼问,只说:“我陪你,咱们出去散散心,玩一天!”   张嘉田不带随从,只让一名汽车夫开汽车载了自己和叶春好,直奔了北海公园去。   这时候天还大亮着,他赁了一只小船,带着叶春好坐了上去。叶春好撑着一把小阳伞,先是静静的坐着,及至张嘉田把小船划到一片柳荫底下了,她才如梦初醒似的回过神来,对着张嘉田说道:“原来上学的时候,一个月能和同学到这儿坐一次小船、喝一瓶汽水,就是最快乐的事情了。”   张嘉田没正经上过学,体会不到她所说的这种快乐,也没有闲情逸致陪她抚今思昔,直接便问:“雷一鸣是怎么回事?你们结婚才半年,他就喜新厌旧   了?”   叶春好叹了一口气。   “二哥。”她说:“其实我早知道我会有这么一天,我是想赌一次,我以为我和别人不一样,我能赢。”   说到这里,她自嘲一笑:“他的年纪是比我大,可相貌是好的,我看他是个美男子,对我又痴情,还是有权有势的督理大人,怎么想都是做丈夫的不二人选,就嫁了他。”   将小阳伞收拢起来,她伸出伞尖轻轻去打船旁的荷叶,不看人,对着那半开的荷花说话:“我对他又有真心,又有贪心。”   然后她转过脸,望向了张嘉田:“我虽然是个女人,但是有点官迷。成了他的太太之后,我沾了他的光,虽然不是真正的官,但也有了金钱和权力,能够随着自己的心意,做一些事。”   张嘉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这人闲不住。原来你给他当秘书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我当时心里还奇怪,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姑娘,不爱花儿粉儿的,也不爱玩,专门和那帮老爷们儿抢差事干。但这也不算毛病,一个人勤快要强,哪能算是坏事?况且,你再官迷也迷不过我,那天晚上我知道我要当帮办了,差点儿乐昏过去。”   “所以……”叶春好收回了小阳伞,重新撑了开:“是我自己要赌一把,愿赌服输,也没什么可怨的。二哥,你放心,我想得开。”   这话让她说得心平气和,张嘉田听在耳中,几乎要信以为真,直到   他看见她那两只手是如何紧张的握着伞柄——握得关节泛白,握得手臂哆嗦,是把毕生力气都运到了周身,拼了命的控制着表情与声音,拼了命的要做出那云淡风轻的假象。   于是他猛的怒了,又怒又恨又悲的,简直想指着她的鼻子骂人。手指蜷起来,他握着拳头,咬牙切齿的质问她:“你还对我装相?我对你一点虚情假意都没有,也不图你什么,你干什么和我这样生分?我不是雷一鸣,我不看你这张假脸子!你要是不想和我说心里话,你就别说,我这就划船靠岸,你回家去!”   此言一出,叶春好俯下身去,整个的躲进了那阳伞下。张嘉田怒视了她片刻,怀疑她还当自己是个小混混,还以为自己是要趁虚而入占她的便宜——她要真是这么想,那可真是狗眼看人低了!他堂堂的一省帮办,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他怎么就那么下三滥,非得盯着人家的老婆不放?难道她就不知道他是多么的有出息吗?他是多么的“英雄出少年”吗?   骄阳照射着他,他岿然不动,忘记了划动小船追寻荫凉。不知这样注视了那把阳伞多久,他忽然也弯下了腰:“春好?”   他急了,用手去掀那深深扣下的阳伞:“春好?”   阳伞在颤,伞下的人也在颤。方才云淡风轻的、愿赌服输的叶春好,此刻在这阳伞的掩护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撕心裂肺。   她即便在撕心裂肺的时候,也能把哭声压抑到最低。一只大手从伞下伸了进来,摸索着握住了她的小手。她咬着牙,屏着息,泪水滔滔的流,苦和痛都融进了血液里,轰轰的往头脑里冲。   她愿赌,可她不服这个输。   她爱雷一鸣啊!还没爱够啊! 第八十一章 新妇敝履   在一把小小的阳伞下,叶春好偷偷的大哭了一场。   阳伞上头就是烈日高天,光天化日的,没遮没挡的,她深深的埋了头,下巴抵着膝盖,哭得人也抖,伞也抖,小船也抖,世界也抖。怎么不悲?怎么不愤?怎么可能云淡风轻?怎么可能愿赌服输?   当初他是怎么追她的?是怎么爱她的?是怎么对她承诺的?事到如今,不到半年,她便从新妇沦为了敝履——可她当初也不是非嫁他不可的!是他招惹她,不是她先动情。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坏的人?这不是负心薄幸四个字可以形容的了,他简直就像是没有人心、不通人情。明知道林子枫视她如仇,他却还偏要娶他的妹妹。她还没来得及恼,他先恼了——他认定了她心里还放着个张嘉田,许她和张嘉田藕断丝连,就许他纳林二小姐为妾。   她这一生一世都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既然如此,索性不洗了,她从来不是疯狂的人,做不出以死明志的举动来。先前她见了张嘉田,恨不得绕道走,拼了命的想要自表清白,现在也不躲他了。躲什么呢?躲有用吗?   将伞下那只碍事的大手推了出去,她摸索着从肋下纽扣上解了手帕,哽咽着擦眼泪。狠狠的哭了一场之后,她心里像是透进了一点光明——从午夜到白昼,她心中一直热热的憋闷着,喉咙中有血腥味。她以为自己是急怒攻心,是要吐血,   便越加努力的压制着情绪,要把那股子热血压下去。   现在好了,热血变成热泪流了出去,她擦湿了一条帕子,然后收起阳伞,面对了张嘉田。张嘉田正拧着眉毛注视着她,神情严肃,像是见了什么惨不忍睹的情景,不能不看,又不忍看。   “我好了。”她告诉他:“我哭出来,就好了。”   她不知道张嘉田是看她变了模样——自从她结婚之后,张嘉田每一次看她,都觉得她是变了一点模样。她就是在结婚前的那个新年里最美,那时候她胖了,擦胭抹粉的打扮着,是个粉面桃腮的大美人。他那时候还以为她这一生一世都有了依靠,往后就要无忧无虑的荣华富贵到底,就要永远这么漂亮下去了呢。   用手指又拭了拭眼角,叶春好知道自己此刻不好看:“我现在也……”她吸了吸鼻子:“没个人样子了。”   手指关节撩动头发,张嘉田忽然看见她那太阳穴上印着一片青黑。连忙伸手把那几绺头发彻底掀起来,他凑过去细看,发现那竟是一块瘀伤。   “这是怎么弄的?”他问。   叶春好往后一躲:“没事。”   张嘉田忽然反应过来:“雷一鸣打你了?他他妈的往你脑袋上打?”   叶春好叹了口气:“因为那件事情……我在书房里和他吵起来,他发起脾气,乱抓了东西往我身上扔,我躲不及,被镇纸打了一下。”   “那你怎么走路也不利索了?胯骨   也让镇纸砸了?”   叶春好垂下头,抬手把头发理了理:“他闹完了,就要走。我堵着门不放他,他就踹了我一脚。我本以为没事,可是过了一天一夜,还是疼得走不成路,今天才去了医院。医生给我拍了爱克斯光片,说是骨头没事,休养几天就会好了。”   张嘉田看着她,忽然问道:“春好,你说他到底是个什么人?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叶春好听了这话,却是正了正脸色。   绝望悲哀的情绪伴着热泪,被她哭了出去,理智重新占据了上风——理智很久很久没有占据上风了,自从她爱上了雷督理之后,理智便被她从脑海中驱逐出境。可她对此毫无察觉,或许是只缘身在此山中,让她不但不识了雷督理的真面目,甚至也不识了自己的真面目。   “他?”她的鼻音很重,一字一句却是咬得清晰:“他是个疯子。”   把合拢了的小阳伞横撂在膝盖上,她在不知不觉间挺直了腰板,眼角是粉红的,嘴唇是鲜红的,痛哭过后,她给自己哭出了一脸古怪的妆容,像是扫了胭脂,改头换面的重新登了场:“二哥,事到如今,我念着夫妻情分,依然不愿对他多做褒贬。只是你如今作为他手下正当红的人,记得千万不要以常理去揣度他的心思,他不是讲道理的人。你也不要想着我在他那里受了委屈,便气不过,要替我向他讨个公道来。你既是当了   帮办,就把这个帮办做好,你手下既是有了队伍,就把那队伍壮大起来。自己有了力量和底气,才能活得体面,活得自在。这个道理,我原本是懂的,后来自己昏了头,把它丢在了一旁,如今吃了亏,才重新把这话又想了起来。”   张嘉田连连的点头:“我知道,我记住了。我……我听你的话。”   叶春好扭头环顾了四周,又道:“不该让你陪我出来的,我今天一时冲动,有点冒失了。”说到这里,她把阳伞重新撑了开,遮挡了自己:“二哥,我还有一句话要嘱咐你,在宇霆面前,你一定不要提我。他若是说起了我的什么事情,你不要听,也不要关心。他的眼睛很毒,无中还要生出有来,何况——”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言语是犹豫的,目光直直的盯着张嘉田,却是锐利坚定:“你的前程要紧,比什么都要紧。你若是为了儿女之情冲撞了他、毁了前程,那你就不算是个好男子汉,我也还是看不起你。”   张嘉田这回没让叶春好多费口舌。叶春好哭过一场便能还阳,他这“英雄出少年”的人物,当然也要明白事理。   不但明白,还得斩钉截铁的明白,她有的心胸气概,他也一定要有。   “你放心。”他告诉叶春好:“你也记住,你能跟他过,你就过,我不管,我也不拦着;可你哪天要是跟他过不下去了,你就来找二哥。你是没娘家   ,可你还有我。”   叶春好眼中的泪彻底干了。对着张嘉田点了点头,但她其实并没有找他的打算。   她谁也不找。年纪轻轻的一个人,干嘛总想着找靠山?不必,不用。   雷一鸣不爱她了,她也能照样的活。她原本就曾想过终生独身,原本就曾准备过做一辈子老姑娘。如今纵是被雷一鸣抛弃了,也无非是兜了个圈子,回到了原点。   那也没什么可怕。   叶春好弃船、上岸、回家去。并不是要回了家继续哭,是要回家继续过日子去——或者说,是回家继续活着去。   张嘉田不是很了解女性,他看叶春好似乎是憋了一股子心劲,便怀疑她也许会离家出走,也学那个玛丽冯,和雷督理闹一次离婚。然而两人在临分手前又交谈了三言两语,他发现叶春好完全没那个意思。   叶春好比不得玛丽冯,没有外交世家的娘家,没有英国美国的朋友,她若是跑去向雷督理提出离婚,以雷督理现在对她的态度,所得的回答很有可能是一顿拳脚。与其如此,她索性不走玛丽冯的那条路线。雷督理许她继续做督理太太,那么她就把这个太太当下去,将来前景如何,她见机行事便是了。   况且,让她乖乖的拱手让贤,把“督理太太”的位置让给林子枫的妹妹,她也不甘心。如果雷督理看上的女人是白雪峰她二姐,她兴许还不会这么恨。   她又有心劲,又知道爱恨,   腰背也挺直了,眼睛里也有光了,张嘉田看在眼中,一颗心便落回了原位。他知道叶春好是个很“稳”的性子,这样性情的女人,信得过,靠得住,得妻如此,乃是那丈夫的福气。   目送着叶春好在公园门口坐上洋车远去了,他还在掂量着这件事,心思分了阴阳两面,阳的一面,是盼着雷督理回心转意,让叶春好得几天好日子过;阴的一面,是希望雷督理和她彻底闹掰,把她休了。   把她休了,他兴许还有机会捡个剩。督理不要的女人,帮办捡着娶了,不算丢人。谁要是想嘲笑,谁就笑去吧! 第八十二章 假面   张嘉田去了帽儿胡同。   其实也不是非得今天去见雷督理,明天见也是一样的。但他心中存了几分好奇,想要看看这得了新欢的雷督理,此时到底是如何的欢喜。在动身之前,他特地花了一点时间镇定情绪,连自己一会儿做什么表情、说什么话都筹划了一番。他知道自己现在有多么的想痛揍雷督理,所以要格外的谨慎自制,一点破绽都不能露。叶春好不是嘱咐过他了吗?前程要紧,比什么都要紧。   结果他寻寻觅觅的找到了帽儿胡同,进门后发现这雷督理是真欢喜,喜大发了,喜了个无影无踪。   他进门时,迎接他的人是白雪峰。白雪峰似是无所事事,而这大门内的照壁前正好有一片阴凉,他便抱着胳膊,在这阴影里干站着。忽见一辆汽车开了过来,而这汽车里跳下来的人又是张嘉田,他便立刻微笑起来,两条抱着的胳膊也垂了下去,显出了一点恭敬的军姿:“帮办从天津回来了?”   张嘉田曾经义正词严的禁止他称呼自己为“帮办”,他当时也满口答应着,然而到了如今,他照样是把“帮办”二字叫得山响,以示他很懂上下尊卑之分,是个心里有数的人。而张嘉田到了如今,也对“帮办”二字坦然受之,勉强把脸色正了正,他也露出一点笑容:“刚回来,一下火车去到府里见大帅去了,结果扑了个空,问了一圈的人,才问出   这个地方。”   说完这话,他迈步就往里进。他一度是把雷府当家的——他一个,林子枫一个,时常是随着心意往雷督理的屋子里闯,相当的自由。此刻他也并没想到要让白雪峰提前进去,为自己通报一声。倒是白雪峰立刻转身追上了他,小声笑道:“帮办是要见大帅?那可以先到前头的小客厅里等一等,大帅他和小太太正在后头院子里,那个——”   张嘉田此刻的心情不好,白雪峰既然是这院子里第一个面对了他的人,他便首先要和这个白雪峰对着干一下子,白雪峰越是要拦他,他越故意走得快:“没事没事,我自己过去瞧瞧,要是大帅现在不便见我,那我就明天再来。”   嘴上说着话,他已经穿过这第一进院子,进了那第二进的内宅。后头这进院子方方正正的,檐下围着一圈抄手游廊,院子正中摆了许多盆奇花异草,花草一旁又是一对大水缸,缸里养着荷花和红鲤鱼。而廊下站着个洋装小姑娘,正红着脸东张西望。忽见白雪峰来了,她登时迈了一步,口中唤出一个“白”字,然而随即看到白雪峰身边还多了一个高个子青年,她便向后又退了一步,嗫嚅着不做声了。   白雪峰劝不住张嘉田,这时只得向小姑娘开了口:“太太,大帅呢?帮办从天津回来了,来见大帅。”   张嘉田这才正眼看了这位“太太”——看过之后,只觉莫   名其妙。   依着他的思想,他觉得一个男子,无论是娶妻还是纳妾,那自然为的是要找一个女人,换言之,其它的条件都可以不论,首先那位对象,须得是个女人。而林胜男——他左看右看,只觉得她是个小孩儿,尤其是她穿着灯笼袖子的西洋式连衣裙,披着一头漆黑微卷的长发,头上还系着一个大蝴蝶结,越发像是个画报上印着的外国小孩儿。   林胜男被他这么看着,怪不得劲儿的,就往廊柱一旁躲了躲,只对着白雪峰说话:“我俩捉迷藏,他躲起来了,我找了半天,就是找不着。我都找不动了,到处喊他,向他认输,他也还是不出来。”   此言一出,又是一篇小孩的话语。白雪峰转向张嘉田,无奈一笑:“您看,大帅顶爱和太太闹着玩,一玩起来,简直让人没办法。”   林胜男不在的时候,白雪峰称她是“小太太”,如今当着林胜男的面,他自自然然的就把那个“小”字剔除了去。张嘉田听在耳中,心中立刻又有了气,但是又气得没立场、没道理。白雪峰凭什么不巴结这个小崽子呢?谁知道这个小崽子会不会哪天走了大运,摇身一变就成了正房大太太了呢?叶春好和这个小崽子的命运,不都是被雷一鸣攥在手里的么?   张嘉田谁的刺也挑不出来,挑得出来也不便挑、不敢挑。于是把两只袖子往上一挽,他像要和谁打一架似的   ,兴致勃勃的接了话:“没事!你们找不着,换我来!”   话音落下,他大步流星的就往正房里走去了。   白雪峰不知道他那百转千回的思想,只知道这位帮办在不久之前,确实还是个淘气的野小子,这个时候他来精神,也是正常的事情。陪着笑向前追了两步,他又分心对着林胜男一点头,格外和蔼的说道:“太太也别总在外头站着了,外头有暑气,还是屋子里凉快。”   林胜男点了点头,可是见张嘉田那样虎生生的往屋子里冲,又不大愿意,便也沿着游廊一路走了过来。等她走进门时,张嘉田已经把卧室里头最大的立柜打了开。   平常能藏人的地方,比如床底桌底,他想林胜男肯定已经找了千遍,自己不必再费那个力气,这个柜子大得出奇,倒是个有嫌疑的所在,不过柜子里一层层摞着五颜六色的被褥,一直摞了半人多高,也是明明白白的。林胜男走了进来,因为不喜欢张嘉田往自己的卧室里闯,所以微微的撅了嘴:“没有的,我都看过了。”   张嘉田这时却是“扑哧”一笑,弯腰将一只手伸进了那被褥缝隙里。这只手被他越伸越长,最后他又是一笑,大声问道:“是我把您拽出来?还是您自己出来?”   然后不等那被褥里头传出回答,他咬着牙使足了劲儿,向外就是一扯。被褥组成的堡垒瞬间坍塌,他从那被褥之中扯出了个汗津津的雷督理。   绫罗绸缎汇成了彩浪,浪中的雷督理被他攥住了一只手,东倒西歪的趴在了地上。白雪峰“哎哟”一声,连忙上前扶起了他,而雷督理热气腾腾的站起身来,先是拖泥带水的走出了那一堆被褥,然后一边扯着领口抖了抖,一边对张嘉田说道:“多事!”   张嘉田转向他,笑了:“大帅,要是没我多事,您打算在那里头躲到什么时候?这个天气,还不热坏了您?”   说完这话,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条白手帕,走上前去给雷督理擦汗,依然是不惜力气,把雷督理那个脑袋擦得乱晃。雷督理一皱眉毛:“你这是和我有仇?”   张嘉田这才收了手:“您看,给您擦汗还擦出毛病来了。”   雷督理穿着一身丝绸裤褂,这时热得狠了,就把外头的小褂脱下来扔给了白雪峰,上身只剩了一件短袖汗衫。他先不理张嘉田,一边往外走,一边对林胜男笑了笑:“我这个藏法,如何?”   林胜男抿着嘴笑,小声说道:“我找了好半天。”   雷督理又道:“你出去玩玩,我要休息一会儿。”   林胜男答应一声,转身走了出去。而雷督理走到外间的客厅里,不坐沙发,而是在一张躺椅上躺了下去,又轻轻的喟叹了一声。   白雪峰走去打开了电风扇,倒了两杯茶放在躺椅旁的茶几上,然后自己也退了出去。张嘉田见雷督理一言不发,只是长长的躺在那   里吹风晾汗,正好隔着茶几,还有一张躺椅,便走过去也躺了下去,低声问道:“大帅,您这动作可是够快的,我一眼没瞧见,您就又娶了个小太太。”   雷督理半闭着眼睛:“我讨个女人,还要先向你报备一声不成?”   张嘉田侧过身,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我又怎么招您了,您这一开口就带着气?”   雷督理纹丝不动,也不言语。   张嘉田咂摸咂摸了那茶水的香气,感觉挺好:“知道您这几天张罗着就职,我一下火车就赶过来了,家都没回。”   “知道我这几天张罗着就职,你还往天津跑?”雷督理睁开了眼睛,人依旧是没动,但是两只黑眼珠转向了他:“谁许你无故离开北京的?”   张嘉田冲着他一乐:“谁也没不许我无故离开北京啊!”然后不等雷督理变脸,他双手抱拳,向他拱了拱手:“得,算我错了,往后我不走就是了。您在哪儿我在哪儿,行了吧?”   说完这话,他伸手一拍雷督理的胳膊,嘿嘿笑了两声,自知这一套行为和语言都不大招人爱,不过现在他也有一点失控,没法子让自己再像平时那样,心平气和的去“哄”雷督理。雷督理的胳膊出了薄薄一层汗,巴掌拍上去,微微的有点黏,这也让他生出了一点异样的感觉,这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但总而言之,是不舒服的。   雷督理收回了目光,语气冷淡:“你也不必跑过   来对我装模作样。我知道,你是有点胆量的。”   张嘉田笑道:“您管我胆子的大小干嘛?横竖只要我怕您就够了。”   “怕我吗?”   “怕。”   雷督理摇了摇头:“我不信。”   张嘉田向前一挺身,挣扎着从那躺椅上坐了起来。起身走去屋角的衣帽架前,他摘下一件上衣走到雷督理跟前,蹲下来提着衣领向他一抖:“您还是穿上一层吧,刚出了汗的人,不能那么对着风吹。”   雷督理看了他一眼,把一条胳膊伸进了衣袖里。   张嘉田像疼爱奶娃娃似的,一边伺候着他穿上衣,一边又道:“我知道您不信。您向来是——抬头——谁都不信——伸手。”   为雷督理把上衣穿好了,张嘉田又给他系上了几枚纽扣,然后走回到了自己那副躺椅前,躺了下去。这时房门前掠过了一个身影,是林胜男追逐着什么,一闪身跑了过去。张嘉田看在眼中,便低声又道:“大帅,您这简直就是娶了个小孩儿嘛!”   雷督理抬手扯了扯袖口:“在我眼中,你也是个小孩儿。”   张嘉田侧过身,又喝了一口茶:“您这话说的,让我都没法接了。”然后他舔了舔嘴唇,换了话题:“您打算哪天就职?”   雷督理答道:“后天。”   “那快了。”   雷督理又道:“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三省巡阅使,还没意思?”   “无非是个名字好听,其实三省里头,除了我自己这一省,另外那两省的督理,哪个是能听我指挥的?为了个虚名,还得罪了虞天佐,想一想,其实有点儿不值。”   张嘉田眨巴着眼睛想了想,然后笑了一笑:“名字好听就够了。那两省现在不听您的,可等将来您势力大了,总有他们听话的那一天。”   雷督理看了他一眼:“会有那么一天吗?”   张嘉田一拍胸膛:“有我在,就肯定有那么一天。”   雷督理无声的一笑:“你?”   张嘉田问道:“又不信啦?”   然后他一挺身从躺椅上翻了下来,走去蹲到了雷督理身边:“要不,我再给您发个誓?”   雷督理原本对他一直是个不阴不阳的态度,赌气似的,如今转过脸来注视了他,见他双目炯炯的看着自己,一只手欲抬未抬的准备着,真是个要发誓的样子,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小子其实待自己一片赤诚,也并没有什么坏心眼,便把他那只预备着举起来发誓的手往下一摁:“都是当帮办的人了,还跟我来这一套,丢不丢人?” 第八十三章 好哥哥   张嘉田不是能张罗会操办的人,没法子为雷督理的就职典礼奉献力量。他能做的事情,据他自己来看,只有两样:一是对付文县那帮痞子军头;二是对付北京城里的雷督理。对待痞子军头们,他是能拉拢的就拉拢,拉拢不来的就翻脸,就明的暗的一起来,把他剪除掉。对待雷督理,他的战术则是无比的简单,只有一个字:哄。   在某些方面,雷督理似乎比叶春好更女性化。叶春好向来讲理,黑白爱憎都分明,该怎样便怎样,不用任何人哄;而雷督理则时常是即兴发挥,旁人越是忠心诚意的待他好,他越要恃宠而骄,兴风作浪。所以张嘉田就觉得他还不能算是真坏,他是纯粹的喜欢折磨人。   捏着鼻子硬着头皮,他把雷督理哄欢喜了,这就算他今天是大功告成。既是大功告成,他便犹犹豫豫的想要走,可是未等他说出这个意思来,雷督理忽然含笑问他:“我要了子枫的妹妹在这里,你是不是要为那边府里的太太抱不平了?”   他这话说得有点绕,所以张嘉田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一颗心也瞬时提到了喉咙口,但是脸上很平静,单只是微笑:“大帅,您这是拿话刺我了。”   雷督理饶有兴味的注视着他:“我只问你是不是。”   张嘉田沉默了片刻,然后抬手一拍大腿:“大帅,我跟您说实话吧,您要是就只爱她这么几个月的话,当初真不如就别娶她。这么着……有点儿可惜了。”   雷督理听到这里,脸上并没有怒意:“怎么个可惜?”   “她年纪小,刚二十出头,您要是真对她腻歪了,老也不搭理她,那她不就——她这辈子不就——”他也扭头对着雷督理一笑:“我读书少,肚子里没词,您知道我的意思就成。”   “那你觉着,怎么着她才不可惜呢?”   张嘉田摇了头:“我不敢说。”   “恕你无罪,说吧。”   “那我可说了。我是想,您当初不如就和她谈谈恋爱得了,谈了半年,没意思了,俩人各干各的去,您可以娶老林他妹子当正房,那一位呢,也还算是个姑娘,也可以再找个男人。”   雷督理笑了一下:“找谁?你?”   张嘉田连连的摆手:“大帅,您别设陷阱勾着我跳了,我不中您的计。而且她也不会找我,我知道,她从来就没看上过我。我说那话只是打个比方,和我本人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然后他看着雷督理,向后撤了撤身子:“您总这么盯着我干什么啊?我又说错话了?”   这句话让他说得带了几分滑稽相,雷督理被他逗笑了,把他方才这几句话放在脑子里过滤了几遍,也确实是没找到什么纰漏来,于是半信半疑的坐起身,雷督理费了一点力气,挣脱了躺椅的引力,站起身来,同时决定今天饶了张嘉田。   “去吧。”他背着手,来回踱了几圈:“以后没我的命令,不许你乱跑。”   张嘉田也一挺身起了立:“是!”   雷督理不再多说,只向外挥挥手。张嘉田弯腰从茶几上端起茶杯,把自己杯中剩下的那点茶水一饮而尽,然后抹抹嘴,向雷督理告了别。雷督理见了,却是对外喊了一声“雪峰”,然后对闻声而入的白雪峰说道:“给嘉田拿一罐茶叶,我常喝的那种。”   张嘉田从白雪峰那里得了一罐好茶叶,嬉皮笑脸的告辞走了。雷督理独自站在屋子里,想想张嘉田,又想想叶春好,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痛快,然而捉奸要双,他也知道自己不能这么想当然的给叶春好定罪。但是话说回来,他既然定了叶春好是自己的知己,那么叶春好无需真去犯罪,单凭她让自己“不痛快”这一条,就足以证明她这个知己,还不够合格。自己负气而走,她还没事人似的坐在家里,一个电话都不肯打过来,这也足以证明她是个冷血无情的——她本来就是冷血无情,若非如此,怎能无论张嘉田怎样追求她,她都心如铁石一般、丝毫不为所动?   雷督理的思想是片面的,他只想着叶春好摆出这种一言不发的架势,分明是又要和自己打冷战,实在可恨,并没有想过自己那一夜险些活活砸死了她。她上头上脸的想要整治他,他索性留在这里和小太太混着,不给她施展手段的机会,冷着她,憋着她。   横竖小太太是个天真烂漫的小美人,足以慰藉他那颗含恨的心灵。   雷督理在帽儿胡同,一混就是一个礼拜。   这个礼拜里,他风风光光的就了职,从一省的督理摇身一变,成为了三省的巡阅使。虽然只是名义上的升迁,但他自己品味着“巡阅使”三字代表的无上荣光,还是不由得要窃喜。   他窃喜,林胜男则是明喜。林子枫几乎是每天都要抽时间过来一趟,不为别的,就为了瞧她一眼,怕她有了心事或是受了欺负——妹妹这么小就嫁了人,并且是给年长她二十岁的雷督理做小,他心中有愧,不能不在其它方面对妹妹做一点弥补。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林胜男每次见了他,脸上总是带着一点喜色,原本苍白瘦削的小脸,如今偶尔也增添了几抹绯红。他起初以为是妹妹的化妆技术有所长进,还特意用手指搓了搓她的脸蛋,然而搓过之后看看手指肚,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搓下红胭脂来。   “这家里的人,都待你好吗?”他问林胜男。   林胜男听了这话,有点不好意思,抿着嘴儿笑道:“他们对我都挺好的,原来你总说让我管着那些仆人老妈子,可是人家该干的活儿都干得很好,也用不着我管呀!那个白大哥也是个好人,总是那么笑呵呵的,对我特别和气。”   林子枫听了这话,心里稍微安定了点,又问:“大帅呢?他对你怎么样?”   林胜男对着自家哥哥,那羞涩不能持久,羞着羞着就忘了,又恢复了先前在家时的小女孩本色,连说带笑起来:“他也好。原来我以为我们的年龄相差这么大,性格脾气一定不合,没想到根本不是这样,他很活泼的,也很爱玩,有时候简直像个小孩子一样。哥,你都没这么陪我玩过。”   林子枫听到这里,忍不住也笑了:“是,他那个人爱玩。既然家里一切都好,那你就不要管别的事情,只要和他一起玩、玩得高兴就是了。”   林胜男点了点头,自己垂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小声说道:“哥,结了婚其实也挺好的。如今家里的情况已经是很好了,你也做了很大的官,我觉得,你也应该给我娶个嫂子啦!”   林子枫万没想到她会忽然说出这么一句来,倒是笑了:“你不要沾染那种无聊的妇人习气,学着给人保媒拉纤。”   林胜男受了批评,有点脸红:“咱家人少嘛,有了嫂子,家里也能热闹一点。再说……也没听你说过你是不婚主义者……”   “越说你越来劲了,还不婚主义者,这都是哪里来的新词?你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就是了,怎么还对哥哥指手划脚起来了?”   林胜男无端的被他说了一顿,自己想想,也觉得哥哥说得有理,自己这行为确实是有庸俗之嫌,便面红耳赤的闭了嘴,不敢再多说了。   她是没有话说,林子枫看着她,则是有话不好说——妹妹再亲,终究是个异性,所以他把这话姑且咽进肚子里。到了有闲的时候,他把白雪峰叫到自己家中,关上房门,他对着白雪峰的耳朵问话:“大帅的身体,现在如何?”   白雪峰听了这话,有点不明白:“大帅的身体?挺好哇!”   “不是那个。”林子枫用力的看了他一眼,要让白雪峰福至心灵,领会自己的言外之意:“大帅,现在还吃那个药吗?”   白雪峰恍然大悟,倒是很能理解林子枫这一问的用意,林子枫算是他的老朋友了,而且又新近成了雷督理的大舅子,是个一路往上走的人物,所以他决定以着诚恳的态度,实话实说:“据我看着,现在是不吃了。”   “不吃了?”   白雪峰把声音压到了极低:“那边的太太不让他吃,他就不吃了。其实我看那药也未必有什么用处,八成是洋医生拿出来骗钱糊弄人的。你想它若是有用的话,怎么前头那个三姨太太,连个蛋都没下出来呢?”   林子枫还想不到下蛋那样长远的事情上去,只问:“那药,是管生孩子的?”   白雪峰沉吟了一下:“大概是吧,我说不准,反正超不出那个范围去。”   “那大帅不吃药了,现在——除了生孩子之外——其它的方面,有什么问题吗?”   白雪峰似笑非笑的看他:“老林,你是话里有话啊?有话你就明白的问,你这么含含糊糊的,是怕我听懂了还是怎么着?”   林子枫不耐烦了:“他行不行?”   白雪峰听了这话,啼笑皆非,心想他若是不行,那一夜你妹妹又是让谁睡的?不过他心想归心想,脸上就只是微笑:“行不行的,我也不知道,我又不跟他睡觉。不过啊,据我观察,他没什么毛病。他要是真有毛病,那边的太太新结婚的时候,也不能天天那么红光满面的,是吧?”说到这里,他抬手拍了拍林子枫的肩膀:“知道你是个好哥哥,你放心,令妹这日子过得确实不赖,我也替你关照着她呢!”   林子枫“唉”了一声,嘴里嘀咕道:“他不是掉进河里,死过一次嘛!”   白雪峰没见过这样细心周到的哥哥,一时间也说不清这林子枫作为一名兄长,究竟是好是坏,但又不能不承认对方担心得有理:万一雷督理“不行”,那弱柳扶风娇滴滴的林二小姐,这辈子不就守了活寡了么? 第八十四章 当讲不当讲   林子枫见妹妹这日子过得很是不错,回家也有面目去向寡母汇报,林老太太到了如今,心中虽有万般的不忍与不肯,可哪里又能做得了主?既是儿子满口都夸赞这一桩婚姻,她也只能是吞咽了眼泪,也随着儿子点头称是了。因见儿子那样笑眯眯的,她便抓住了这个机会,问道:“那什么时候能让胜男回来一趟呢?我想瞧瞧她,瞧她现在是胖了还是瘦了。一到这天热的时候,她就不好好吃东西,我心里很惦记着。”   林老太太发了话,又是这样合理的要求,林子枫当即陪笑答应了。到了第二日下午,他忙完了手头的公务,便一路又溜达到了帽儿胡同,想要寻找机会,接妹妹回娘家一趟。   然而,他扑了个空。   家里仆人告诉他,说是太太和督理一同出门去,许是要到晚上才能回来。林子枫没奈何,只得在前头的会客厅里看书喝茶,消磨时光。如此到了傍晚时分,他还不见妹妹回来,便走去向雷府打了电话,问道:“大帅在家里吗?”   那接电话的人告诉他,说雷督理应该是去了俱乐部。而林子枫挂断电话想了想,随即出门上了汽车,也直奔了俱乐部去。   这一回,林子枫是找对了地方。   这个时刻,暮色苍茫,俱乐部里已经亮了电灯,跳舞厅里的白俄乐队也已经奏起了活泼的舞曲。林子枫打算先到跳舞厅里转一圈,然后直接再上一层   楼,到球房里去碰碰运气。哪知刚一进这大厅里,他就在舞池之中看到了雷督理和自己的妹妹。妹妹穿着一身银色连衣裙,短短的泡泡袖子里露出两条雪白的胳膊,一头长发高高的盘在了头顶,越发显得面孔脖子都是精致单薄。雷督理穿着衬衫长裤,衬衫的领扣也解开了,两人热汗涔涔的混在几对男女之中,正在随着那乐曲大跳快步舞。   林子枫愣了愣,万没想到自家妹妹还有这个本事。   很快的,他就看出妹妹跳得不好,而且汗水把两鬓蜷曲的发丝都打湿了,是个十分吃力的模样。一只手抬到一半,他下意识的想让妹妹停下来,别为了贪玩再累坏了身体,然而随即看到那正和妹妹周旋着的雷督理,他立刻又把手收了回去。   幸好,这时那乐曲猛的收尾停了,雷督理拉着林胜男的手,两人朝着舞池外走去。林子枫略一犹豫,随即转身离了此地。   今晚不是接妹妹回娘家的时机,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下午,林子枫又来见妹妹,结果进门一瞧,发现雷督理也在。   雷督理躺在那副躺椅上,白雪峰蹲在他身边,对着他的耳朵嘀嘀咕咕说话。他进来了,对着雷督理浅浅一躬身。雷督理抬眼看着他——单只是看着他而已,因为全副精力都放在了白雪峰的话语上。   等到白雪峰的汇报告一段落,雷督理收回目光转过脸,问道:“就这些?”   白雪   峰答道:“回大帅的话,确实就是这些。哦,对了,明天有个什么妇女留养院,要办一个规模很大的绘画展览,太太也会出席。”   雷督理看着白雪峰,仿佛是不信他的话:“她成天就忙着这些破事?她——她就没哭没病?”   白雪峰摇了头:“除了那回太太去了一趟医院之后,再没见太太闹过毛病。太太这些天,天天出门,瞧着也没什么异常。”   雷督理点了点头,思索了片刻。而白雪峰趁机看了林子枫一眼,林子枫明白了,雷督理这是在侦查叶春好这些时日的行为。而雷督理思索过后,没再说什么,只缓缓的抬手向后挥了挥。   白雪峰见了,站起身向外退了出去。这回雷督理才又望向了林子枫:“有事?”   林子枫答道:“大帅,家母很思念胜男,所以我今天忙完了事情,想来接胜男回家去坐坐,晚上再送她回来。”   雷督理“嗯”了一声,表示出了允许的意思。林子枫便又微微的一弯腰:“多谢大帅。”   雷督理仰起头,盯着半空中的某一点发呆,呆了良久之后,他一转眼珠,发现林子枫依然站在自己跟前,便是有些惊讶:“还有事?”   他不问则已,一问之下,林子枫如梦初醒的看了他一眼,随即一晃肩膀,像是转身要走,可随即又站住了,没有真的走。   “大帅。”   他说完这两个字后,满屋里环顾了一圈,末了转身出门,从外   面院子里搬了个镂空雕花的黑漆小凳子,放到雷督理面前坐了下来——他知道雷督理不高兴看到太高大的人物,不过让他像张嘉田白雪峰似的随地乱蹲一气,他也觉得不像话。在这个矮矮的小板凳上正襟危坐了,他抬头面对了这位大帅妹夫,发言之前,先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叹出来,雷督理还没怎样,他自己先吓了一跳。因为他从来不是长吁短叹的人,偶尔叹一口气,简直好像真情流露,而雷督理若是知道了他那一番真情的详细内容,很有可能跟他没完。   所以他不能再拖延了,在雷督理对那一声叹息起疑之前,他开了口:“大帅,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雷督理打量着他:“那你回去想想,想明白了再说。”   林子枫一皱眉头:“大帅,我的意思,是我接下来的这一番话,您大概会不爱听。不过忠言逆耳,我这也都是为了大帅好,所以还请大帅谅解我的苦心。”   雷督理翻了个白眼,也叹了口气,心里有不好的预感,觉着林子枫像是要作妖。   这时,林子枫正色说道:“大帅,我觉得,凭着您现在和府里太太的关系,您真是不应该再把大笔的资金,交由府里太太管理了。”   雷督理在躺椅上扭了三扭,调整出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那我应该交给谁管理呢?”   “大帅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让您交给我。”   雷督理舔了舔嘴   唇,忽然说道:“去,给我拿支烟来。”   林子枫起身找来了香烟火柴,雷督理没动手,直接张嘴叼住了香烟,就着林子枫手里的火柴吸燃了。身体在躺椅里又换了个姿势,他用手指夹了香烟下去,然后扭头对着林子枫的脸,箭似的嘘出了一道烟。   “你啊……”喷了林子枫一脸烟之后,他继续喷云吐雾:“子枫,我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子枫看他这个态度不对劲,但是骑虎难下,只得硬起头皮:“大帅请讲。”   雷督理说道:“我是想劝你一句,你要是没什么暗疾的话,也找个合适的姑娘,结婚去吧!要不然你总对着我使劲,我把钱给了太太,你也看不惯,你也要管。你管得着嘛?你结了婚,自己有了太太,你把这个劲儿往你太太身上使去,好不好?”   说完这话,他似笑非笑的去看林子枫,就见林子枫笔直的坐在小板凳上,正咬牙切齿的瞪着自己,仿佛胸中正憋着一万句苦口婆心的良言,不得发泄。雷督理知道他对自己没坏心眼,但有时候确实也有点烦他,所以此刻他憋得满脸通红,雷督理看在眼中,倒是觉着心旷神怡。   足足过了两三分钟,林子枫才又说出话来:“大帅这个比喻,未免不伦不类。”   雷督理笑了一笑:“怎么着?我把我自己和你未来的太太打比,要吃亏也是我吃亏,还委屈了你不成?”然后他把   手中的烟蒂一丢,顺便向旁拍了拍林子枫的膝盖:“你总是想要让我听你的话,按照你的意思行事,这可让我不大痛快。另外,我虽然是和叶春好闹翻了,但我并不因此就认为她会起了外心,卷了我的钱逃走。她再怎么不好,头脑是清楚的,良心是有的,不是那种糊涂女人。你对她有意见,我没办法,但你不该质疑我看人的眼光。”   林子枫本以为雷督理现在是全心全意爱着自家妹妹了,万没想到他还会维护叶春好,胸中登时涌出一股恶气:“大帅的眼光,我自然不敢质疑。不过也请大帅想一想,当年我在玛丽冯面前,是替谁挨了两记耳光!”   这话说起来就长远了,但并非虚话,是确有其事——那时节,雷冯二人的战争,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当时玛丽冯从楼梯上扑下来要打雷督理,还是他眼疾手快,一个箭步蹿上去挡在了雷督理身前,以己之白脸,迎彼之巴掌。   他这个人平时又冷又傲的,哪是平白无故挨耳光的人?所以虽然玛丽冯的攻击目标根本不是他,旁人也都知道他是受了误伤,并不嘲笑他,可他在精神上还是深受刺激,直过了好几天才缓过来。如今他气急了,忍不住把这桩旧事拎了出来,做一个佐证。可雷督理听了这话,竟是满不在乎,只说:“春好和玛丽不一样。”   林子枫一听这话,感觉自己没有再谈下去的必   要了。手摁着膝盖站起来,他对着雷督理一点头:“那大帅歇着吧,我没话讲了。”   然后他弯腰拎起小板凳,憋气窝火的走了出去。将小板凳放回原位,他从前头院子里找来了妹妹,带着她出门坐上汽车回家去。林胜男先还对他连说带笑,说着说着发现他气色不对,便加了小心,察言观色的问道:“哥,你怎么了?”   林子枫不言语。   林胜男又问:“是不是你办差没办好,大帅批评你了?”   林子枫这回把脸转向了她:“我好得很,倒是你,不要从此就认为自己可以高枕无忧了。他耳朵根子软得很,那边的叶春好只要稍微活动活动,就能把他哄回去。到了那个时候,我看你怎么办!”   这种话,是他第一次对林胜男说,林胜男猛的听了,便是愣愣的看着他。而林子枫把话说完了,才自悔失言。他正想把这话解释解释,免得吓着了妹妹,然而汽车夫忽然放缓了行驶速度,并且把汽车向路边靠去。   林子枫心烦意乱的抬起头,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快点开吗?”   汽车夫陪笑道:“秘书长,后头来了一队快车,一瞧就都是冒失货,咱们犯不上和他们抢路,让他们先过去吧。”   这话说完,果然一溜四辆汽车呼啸而过。林子枫一眼看清了殿后汽车的车牌号码,便是疑惑道:“这是不是张帮办的汽车?”   汽车夫重新加速:“好像是的   ,我没看准。”   林子枫暂时忘了妹妹,只在心里想:“那小子这是在干什么?北京城里是他横冲直撞的地方吗?”   与此同时,汽车内的张嘉田正急得跺脚,一边跺脚,一边对着马永坤大发牢骚:“他妈的她怎么找过来了?她不是不敢回北京吗?这是要赖上我了?”   副驾驶座上的马永坤回了头,表情严肃:“帮办,能够被燕侬小姐赖上,这也不失为一种荣幸。”   “我去你妈的荣幸!我这就回去把那个娘们儿撵走!” 第八十五章 燕语呢喃   张嘉田像个火车头似的,一路轰隆隆的冲回了家。进门之后他直奔了会客厅,和林燕侬打了个照面。   林燕侬是今日凌晨到的北京,下火车之后她谁也没惊动,先到那清静些的饭店里开了房间,睡足了觉,又细嚼慢咽的饱餐了一顿。到了下午,她开始沐浴更衣,梳妆打扮,所以此刻出现在张嘉田面前时,她毫无倦色,瞧着正是亭亭玉立、人比花娇。   眼看张嘉田竖着两道浓眉闯了进来,她站起身,嫣然一笑,红嘴唇中露出齐齐的白牙齿,一张面庞越发显得娇艳欲滴。扭着只有一把细的小腰,她袅袅的走过来,不等张嘉田开口,她先含着笑容,双手互搭在左胸前,侧了身子微微一屈膝,向他请了个旧式的安,同时用那清脆细嫩的声音说道:“帮办万福。”   张嘉田平时也不大和女人打交道,脑海里印象最深的异性就是叶春好,可叶春好是个受了现代文明熏陶的女子,也从来不曾对人行过这样的旧礼,所以张嘉田看着林燕侬,倒是愣了愣。   竖着的浓眉稍微往下落了点,他依然是没好气,问道:“谁让你跑过来的?”   林燕侬笑道:“咱们能不能不在这儿说话呢?你看外头人来人往的,多不方便。你带我到内宅去,我慢慢的讲给你听,好不好呢?”   说这话时,她笑眯眯的看着他,眼尾眯得细细的,嘴唇抿得薄薄的,妩媚极了。张嘉田   对于审美一学,虽然没有特别的研究,但也看出她——起码在此刻——真是挺美的。他心一软,含在口中的一顿骂,便被他又憋了回去。   林燕侬在雷府里过了几年的好日子,是经过见过的主儿,如今到了张嘉田这里,也并没有怯相。虽然她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但是她绝不以客人自居,随着张嘉田进了内宅房屋,她从短袖子里露出雪白的玉腕,亲自拧了热毛巾送给张嘉田,让他擦头擦脸,又提起茶壶倒了一杯热茶,端起来轻轻吹着热气,预备着吹凉了给他喝。   张嘉田受了她的伺候,并且确实是被她伺候得很舒服,两道眉毛便在不知不觉间,彻底落回了平常的位置上去。他自然是不缺使唤的人,只是那些人再怎么伶俐,和林燕侬相比,也总像是差着点劲儿。   擦了脸,喝了茶,他坐在长沙发上,对于林燕侬这人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微微的有点发烦:“你不是不敢来吗?什么时候长了胆子了?”   林燕侬在他身边坐下了,却是并没有缠缠绵绵的往他身上靠,身体里很有几根硬骨头:“原本是不敢来的,可我听说你当了帮办,文县那大队的兵也都开到北京来了,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去,等到如今,实在是等得心焦,这才一狠心,自己来了。”   “你等我干什么?”   林燕侬垂下眼帘,显出了密密的长睫毛,抿嘴一笑,她笑出了   脸蛋上一个隐隐的小酒窝:“等你干什么?也不干什么。就是想你了。”   说到这里,她把脸转向前方,从肋下解下一条手帕,放在手中绞了几绞,又低声说道:“我知道你不想我。我若不是想你想得要生病,也不会那么没眼色,硬要跑过来惹你的讨厌。”   张嘉田听了这话,没受感动,反倒是莫名其妙:“我有什么可想的?”   他活到了二十多岁,从来没被人狠狠的爱过,也从来没被人狠狠的想过,所以此刻看着林燕侬,他确实是闹不清她这话的意思。而林燕侬闻言,也扭头看了他——一看就是半分多钟,她把他足足的看透了,发现他不是装,他是真糊涂。   一转脸低下头,她用手帕轻轻一抽他的脸,同时低声笑道:“傻子,什么都不懂。”   然后她眼光流转,向他一瞟:“那我问你,你这宅子里,有没有女人?”   张嘉田一皱眉头:“我发现你这娘们儿有点蹬鼻子上脸——我家里有没有女人,用得着你管吗?”   林燕侬听了他这粗鲁的语言,一点也不恼,只向着他一偏脸儿,将长睫毛一忽闪:“没有呀?”   张嘉田越看她越觉得她今天挺好看,所以故意移开了目光,不去看她:“屁话!我来北京是做大事的,不是来玩女人的!”   林燕侬听到这里,心花怒放,也说不清胸中有着怎样的一种喜悦。一双眼睛对着张嘉田瞄来瞄去,她看他   那样年轻英俊,纵是东倒西歪坐没坐相,身架子也有威武的男子汉样。天气热,他身上有隐约的汗味,这汗味她也爱,她闭了眼睛,嗅也嗅得出他!   于是一点一点的挪到了张嘉田身边,她伸双手握住了他的手臂,又斜了眼睛,向他甜甜的一笑。   林燕侬如愿以偿,留了下来。   当然,目前还是暂时的留,张嘉田并没有让她长住的意思。但她相信自己的本领,并不很担忧自己的前途。张嘉田让马永坤给她安排了一处小跨院居住,她乖乖的跟着马永坤去了,去了没有一个小时,她寻寻觅觅的,笑眯眯的,又回了来。   这一回来,她就不走了。   张嘉田正处在一个血气方刚的年龄,是最禁不住异性撩拨的,而这林燕侬虽然不是他理想的爱人,然而她真真切切的就站在他面前,又有热度又有芬芳,又许他看,又许他摸。   于是他把她看了,也把她摸了,还把她拦腰抱起,一把扔到了大床上。   人在那软床上弹了三弹,她一边抬手去解衣服上那别别扭扭的小纽扣,一边轻声嬉笑着向里一滚,给张嘉田让出了地方来。   然后,她度过了天翻地覆、死去活来的一夜。   翌日清晨,她睁开眼睛时,窗外已经天色大亮。慢慢的扭过头,她没在枕边看到张嘉田的面孔。   张嘉田已经起床走了。   她也想起床,然而周身的关关节节像被拆过了一遍似的,不但酸痛,而且有点不听她的使唤,腰上腿上尤其是一点力气都没有,小肚子深处则是抽抽着作痛。挣扎着依靠床头坐住了,她出了会儿神,心里似是有很多事情要盘算,然而事实上又是什么头绪都没有想出来。   眼皮涨涨的,一定是睡眠不足,肿了眼睛。她抬手把面前的乱发向一旁拨了拨,举目打量这房内的陈设——她睡在这里,仆人不便进来打扫,所以这屋子是华丽而又凌乱。平心而论,这屋子的豪华程度,完全比得过她在雷府的居所,她要是能在这里长住下去,那就等于是重新又回到了那天上神仙一般的生活了。   只是,恐怕要难。   张嘉田太年轻了,升腾得又太快了,这样的人最容易张狂,把什么好东西好人都不往眼里放。她自认不是个坏女人,自认也可以贤良淑德起来,可这年轻气盛的张嘉田,能看出她的好处来吗?纵算是看出来了,又能把她这点好处往心里放吗?   这么一想,她坐不住了。她不能总这么蓬头垢面的赖在被窝里发傻,万一张嘉田什么时候回来了呢?到时候他见了自己这个德行,还不得直接派人把自己扛回文县去?   林燕侬伸腿下床,忍着周身的不适,先把衣服穿了上。   她没在这屋子里找到洗漱的地方,只好推门向外望,结果一眼就看到了院子里的马永坤。马永坤戎装笔挺,什么都没干,单是在院子里来回走。忽见她伸出了个乱蓬蓬的脑袋,他便停下来,对着她打了个立正:“您醒了?”   他对林燕侬素来是很客气,林燕侬也当他是个可信赖的人。对外,他是林燕侬的表哥,那么林燕侬也就把他这表哥认了下来。这时见院子里再没别人,她便唤道:“表哥,帮办出门去了?”   马永坤向她迈进了一步,再次立正:“是的,出门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那不好说。帮办临走的时候,留我在这里,专门照顾您。”   林燕侬立刻把马永坤当了救星:“那太好了。你带我回我住的那个院子里去吧!”   马永坤答了一声“是”,然后后退一步,侧身向着院门方向一伸手:“请。”   林燕侬做贼似的,跟着马永坤回了小跨院。   进了屋子,她只觉眼前一暗,并不是屋子真阴暗,而是房内的家具都偏于朴素,少了那缤纷的颜色与光彩。转身对着马永坤一笑,她说道:“劳驾表哥给我找些水来吧,我早上起来,脸还没有洗一把呢。”说完这话,她又补了一句:“要凉水,你看我这眼睛,肿成桃儿了,我用冷毛巾敷一敷,消消肿。”   马永坤抬手向着墙上一扇房门一指:“那是浴室,有冷热水龙头和浴缸。”   林燕侬立刻笑了:“那太好了。”   马永坤转身要走:“我让厨房送早餐过来。”   林燕侬有心说两句好话拉拢拉拢他,可是精力实在不济,又知道马永坤对自己暗暗的爱慕,大概自己这好话不说也没关系,便笑了笑,放他走了。 第八十六章 太太可恨   林燕侬调脂弄粉,将自己修饰得花朵一般,等着张嘉田回来欣赏。然而她从上午等到了天黑,却是始终不见张嘉田的影子,陪伴她的人,只有一位马永坤。   她不知道,张嘉田早把她忘到脑后去了。   张嘉田这一整天,一直是和雷督理厮混在一起。虽然是厮混,但他并不是一毫正事都没干。他对着雷督理大大的拍了一场马屁,硬是从雷督理手中拍出了三十万元的军饷。   这三十万军饷对他来讲,乃是一笔极其要紧的资金。他同那个白俄将军兼军火贩子谢尔盖谈妥了一笔军火生意,如今谢尔盖的货物已经从大连装船出了海,即将到达天津码头,只要他把谈好的款子如数交出去,那一万支步枪和十万发子弹,便可归他所有了。   三十万既是到了手,他放松下来,开始有闲心去看雷督理。此时他们所在的这个地方,乃是俱乐部后头的公事房,屋子里摆上了一桌麻将,原本是他、魏成高、林子枫三个人陪着雷督理打牌。然而若是让他到那乌烟瘴气的宝局里推牌九押大小,他愿意,觉着热热闹闹的有点意思,可让他这么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打麻将牌,他真是没品出多大的趣味来,所以玩了片刻之后,他就起身让了贤,把自己这个座位让给了后来的莫桂臣师长。如此过了一会儿,陈运基师长和警察厅的苏厅长走了来,林子枫便也趁机脱了身——他和张嘉田还不一样,张嘉田是因为“不好玩”而不玩,他则是根本就不赞成打牌这种无聊的娱乐。   林子枫脱身之后,溜了个无影无踪。张嘉田也想溜,因为他的干儿子今天中午到了北京。此儿子姓张名宝玉,既是他的干儿子,又是他心腹部下张文馨团长的亲儿子,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而身兼二职,穿梭似的在北京和文县之间来回跑,被这一干一亲两个爹当通信兵使唤,不可谓不辛苦。可怜张宝玉处在一个青春的时期,本来就起了满脸红疙瘩,如今受了这样的操劳,内火旺盛,面上越发的争奇斗艳,简直没法看。   张嘉田并不以貌取人,张宝玉那张脸长得再热闹,他也不嫌弃,并且因为张宝玉做事勤谨,他还格外的看重他。张宝玉既然已经来了,他就急着回去见这小子一面,问问文县情况,可雷督理在椅子上坐得如同铁打的一般,这牌局完全没有要散场的意思,他要是就这么提前走了,会不会不大好?   站在门外犹豫了片刻,张嘉田决定还是耐下性子,再等一等。转身掀门帘子回了屋子,他拖过一只凳子,坐到了雷督理身后看牌。这牌看得也没意思,因为雷督理是必然的不会输——在场这些人恭维他还恭维不过来,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赢他的钱?   雷督理知道他坐过来了,但是一双眼睛只是看牌,并不理他。一鼓作   气又打了两圈,雷督理终于站了起来,侧身一拍他的肩膀:“来,你替我两圈。”   张嘉田约莫着他也该累了,可万没想到自己会被他抓了壮丁,又不便拒绝,只得答应着站起身,取代着雷督理坐到了牌桌前。   雷督理离开这间屋子,先是去那卫生间里方便了一番,然后走出门去,见了太阳。方才玩得入了迷,他忘了累这回事,如今站在这花红柳绿的世界里了,他呼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这才感到了周身的疲倦。白雪峰轻轻的从房中赶了出来,出来之后不说话,先抬头看看太阳,然后从胸前的衣袋里取出一副墨晶眼镜,双手送到了雷督理面前。   雷督理接过墨镜眼睛戴了上,免去了阳光刺目之苦。信步向前走去,他打算顺便溜达溜达。白雪峰跟了上去,柔声说道:“大帅略走走就得了,当心晒久了太阳,要闹头痛。”   雷督理头也不回的一摆手:“听你的话,我成纸糊的了,风吹不得,太阳也晒不得。”   白雪峰笑了一声,不再多说。雷督理继续向前走,因为在这公事房和前头那些娱乐场所之间,有一片郁郁葱葱的花木,到了这夏日时节,该开的花都怒放了,正是一副花团锦簇的美景,很招人过来看一看走一走。   雷督理走出老远,脊梁上微微的出了一层薄汗,正打算调头返回,却又突然的站了住。白雪峰收脚不及,险些撞上了他,抬头向前一看,他明白了雷督理这暂停的原因——隔着一架子密密层层的紫藤花,叶春好正在一道长廊下和人谈话。   雷督理连着好些天没见到叶春好了,先前听闻叶春好这一回居然不同于上次,没有死去活来的憔悴,他便已经是疑惑得了不得,如今定睛望过去,他见叶春好穿着一身杏色的长旗袍,头发剪了烫了,微微的蓬着,又黑又亮,越发衬得皮肤洁白。那杏色本就是温暖的颜色,和她这种白皮肤配着,令人一见便觉温柔可亲,而她对着一名少奶奶模样的女子笑吟吟的说着什么,笑得双眉弯弯,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也很有一种聪慧的灵气在脸上。   雷督理大气不出,静听着叶春好的声音,听出她们二人似是商量着要去出席什么妇女会议,叶春好说道:“致辞的事情,就是这样办。我回去让人拟一份稿子给你,明天我们再来商量细节。只是你一定要在家里等着我,可别让我再跑来这里找你了。”   那少奶奶凑到她耳边,眉飞色舞的耳语了一通。叶春好听到最后,抬头笑了:“那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的工夫,我不管,你答应了就得办到。”   少奶奶也像是个顽皮的,向前一跳挎了她的胳膊:“好好好,这几天我保证不出门玩了,专在家里候你的大驾。”   这二人说到这里,又低声笑语了几句,叶春好便和那少奶奶告了别,独自转   身离了开。她走了,那少奶奶也走了,谁也没有留意到紫藤花架后头的雷督理和白雪峰。   人家都走了,雷督理也不便继续逗留。转身踏上了归途,他走了几步之后,忽然侧过脸问道:“她参加的那些个妇女活动,成天都在活动些什么?”   白雪峰答道:“回大帅的话,这个妇女活动,就是一群有钱有闲的太太小姐凑在一起,今天给女子留养院募捐点钱,明天给贫儿小学送点书本笔墨,反正不是忙女人的事,就是忙小孩的事。哦对了,好像还和什么女子大学有联系,办过几次展览会。”   “干这些事情,有什么用?”   白雪峰略一思索,随即答道:“也没什么用,算是行善积德吧,而且总能上报纸,可以出出风头。”   雷督理嘀咕出了两个字:“无聊。”   这时,有人从后方快步走了过来。雷督理回了头,发现来者乃是林子枫,便问道:“你跑到哪里去了?”   林子枫手里攥着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白手帕,一边擦汗一边说道:“大帅,虞都统来了。”   雷督理一怔:“老虞来了?他怎么来了?”   林子枫答道:“我方才一直在前头散步,正好赶上了他到。他是来找您的,我已经派人引着他往这边来了,我自己提前走小路过来,向您通传一声。”   雷督理皱起了眉毛:“你也是自作主张。说我不在就得了,你把他领过来干什么?我现在懒怠见他。”   林子枫看着雷督理,慢慢放下了擦汗的右手,可因为他在雷督理这里,是隔三差五就要自作主张一回的,雷督理早习惯了,所以此刻无心、也无暇责备他,转了身就要往前头走,想要去迎一迎那虞天佐——感情上,他不想见这位老兄,但在理智上,他也知道,这个人自己不见不行,今天纵是不见,明天也一定要见的。   这俱乐部太大了,雷督理向前一路疾行,走了半天,没有迎到虞天佐,反倒是先追上了叶春好。   叶春好正在那里慢慢的走,忽听身后一阵脚步乱响,不由得一回头,却是正和雷督理打了个不远不近的照面。她没想到雷督理会在这里,眼神是惊讶的,而雷督理这回看清楚了她,就见自己连着好些天没回去,她反倒活美了,一张脸“粉面桃腮”,不知道是化妆品的作用,还是她气色真好。   不由自主的,他停了脚步,想要和她来场决斗,不为别的,就为了她没心没肺,竟然不为了自己寻死觅活、死去活来。世上没有比这更重的罪了,她简直就是心如蛇蝎,他饶不了她!   然而就在此时,前方有人炸雷似的大笑了一声:“嘿!我的老弟!”   雷督理正竖着眉毛瞪着眼睛,对着叶春好使暗劲,冷不防的听了这一嗓子,竟是吓得一哆嗦。等他反应过来时,虞天佐已经跑到他跟前,弯腰张开双臂把他抱了起来:“我的巡阅使,让哥哥抱抱!”   白雪峰和林子枫站在一旁看着,都知道虞天佐这人是和雷督理闹惯了的,并没有冒犯的意思。而虞天佐手里抱着雷督理,一抬头看见了叶春好,却是当场一愣:“哟,这儿还有个美人呢。”   这一句就说得不像话了,雷督理挣扎着落了地,勉强向着叶春好的方向一点头:“老虞,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内子。”   虞天佐看着叶春好,没说出话来,只将两只大巴掌在军裤上来回的蹭——一边看,一边蹭。叶春好当着这些人的面,倒是丝毫不慌,对着虞天佐浅浅一笑,又微微一鞠躬,和声细语的说道:“虞将军,您好。”   虞天佐终于把那两只手蹭够了。向着叶春好伸出右手,他也笑了:“弟妹,你好。早就听说雷老弟娶了个仙女似的太太,今天一看,果然是名不虚传。”   当着丈夫的面夸奖太太美貌,这以东方的眼光来看,自然是十分的不妥,但以西洋的眼光来看,又是正常的举动。叶春好并不介意,看他把一只手伸过来了,就也伸出手去,同他握了握,又微笑着答道:“这是外界说笑的话,我是万万的不敢当。”   一握之下,她明白了虞天佐方才那大蹭特蹭的用意——虞天佐的手掌是干燥的,手汗都被他蹭干净了。   不等虞天佐再说话,她轻轻巧巧的抽回了手,转身又对着雷督理一点头,依然是笑盈盈的一团和气:“宇霆,我还有别的事情,不打扰你和虞将军的军务了。”然后她又转向虞天佐,笑道:“虞将军,恕我今日不能奉陪招待您。”   虞天佐当即一抬双臂,拦住了整条去路:“别,我今天晚上请你两口子的客,你的事情再大,也请挪到明天去办,今天赏我一个面子,好不好?”   叶春好回头去看雷督理:“这……”   雷督理也是笑微微的:“既然老虞有这一番盛情,你就跟我扰他一顿吧!” 第八十七章 丢人现眼   雷督理对着叶春好说话,一边说,一边紧盯着她的脸看。而叶春好浑不在意,只对着虞天佐点头笑道:“那好,宇霆和虞将军是好朋友,我也就不客气了。既是晚上请客,那我晚上一定到。”   然后她转向雷督理的方向,又道:“我还有一点事情要去办,晚上也不必特地的来接我,定了时间和地点,让人打电话告诉我就成,我自己坐汽车过去,也是很方便的。”   这话说完,她一团和气的又向虞天佐一点头,然后继续向前走了。虞天佐回头目送了她片刻,随即转向前方,却见雷督理直勾勾的也望着前头,便是笑问:“嘿!你也不是新结的婚,怎么还是看个没够?”   雷督理如梦方醒的一抬头:“老虞,不要开我的玩笑了。”   虞天佐笑嘻嘻的向他一翘大拇指:“伙计,别说,你这回娶的这个太太,真像样儿。怪不得你前几个月不大露面呢,我要是有这么个太太在家里,我也不出门。”   这话说得很不上台面,但人人都知道虞天佐是个粗鲁的武夫,高兴起来胡说八道一场,也是正常。雷督理背着手,听了这话,就一皱眉头:“你他妈的——”   虞天佐拿他开玩笑,是没关系的,他骂虞天佐一句半句,也没关系。两人亲亲热热的并肩往回走,乍一看上去,宛如一对亲兄弟,然而到底是不是真亲,两人不傻,心里全都另有一本账。两人原   本说定了的,是雷老弟捧虞大哥做巡阅使,结果捧来捧去,虞大哥那边都把力气使足了,忽然间天翻地覆,雷老弟一脚踹开了他,自己上了台。   虞天佐因为这个,几乎气得要发疯。人在承德家里,他恨得指天骂地,不但雷家的所有女性被他用污言秽语反复蹂躏了百八十次,就连雷督理本人,亦是难逃一肏。但是恨归恨,虞天佐并没有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这回他那家住北京的二姨死了,他赶来奔丧,也还是顺路来见了雷督理,并且见得热情洋溢,仿佛是比先前更爱他了。而在另一方面,雷督理知道虞天佐不是那吃暗亏的人,所以也是加着小心,很想把这局面挽回一些。   两人这么亲亲热热的走回到了公事房,雷督理打算把屋子里的牌局解散,好腾出地方来,让自己专心致志的敷衍虞天佐。哪知还未等他走到公事房门口,他就发现自己的部下们实在是体贴人心,不等他发话,已然将牌局自行解散,并且还在公事房门口上演了一场全武行——陈运基师长掐着张嘉田的脖子,正在把他往那水泥地上摁,而张嘉田一手揪着他的衣领,一手攥了拳头直击他的脑袋,打出了“咚”的一声闷响。而其余劝架的三人——莫桂臣、魏成高以及警察厅的苏厅长——虽然都是受过武术训练的好汉,然而此刻连撕扯带哄劝的一起上阵,竟是完全没有   成绩。   雷督理见了这幅情景,立刻大喝一声:“干什么?疯了?”   抬手摘下墨晶眼镜往白雪峰怀里一扔,他大踏步的走上去,亲自去抓陈运基的后衣领:“松手,起来!”   陈运基一手掐着张嘉田的脖子,一手抓了张嘉田的短发,听了雷督理的话,他揪起张嘉田的脑袋狠狠往那水泥地上一撞,然后才松手站了起来。张嘉田一翻身也爬起来了——爬起来之后原地晃了晃,他一屁股又跌坐了下去。魏成高赶紧上前搀扶起了他,然而他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一甩胳膊把魏成高甩了开,他也不高声叫骂,只在嘴里咕哝了一句“操你妈的”,随即猛然又扑向了陈运基。   他二十多岁,是个人高马大的青年,那陈运基三十出头,也是条虎背熊腰的好汉。这两人若是重新打作一团,后果可是不堪设想。雷督理站到两人中间,眼见不好,对着张嘉田就是一脚:“混账!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这一脚踹到了张嘉田的大腿上,张嘉田被他踹得向后一晃,随即站稳了。瞪着眼睛转向雷督理,他梗着脖子,从牙关中挤出了字来:“你别管!”   说完这话,他伸手把雷督理向旁一扒拉,一把就抓住了陈运基的衣领。雷督理踉跄了一步,眼看这二位又搏斗起来,便是气得吼道:“陈运基!他混账,你也混账?”   陈运基一言不发,一拳把张嘉田打得撞上   了砖墙。魏成高知道这位陈师长身手不凡,所以站在一米开外,苦口婆心的劝道:“陈师长,好啦,好啦……”   他也知道这一仗是劝不开的,但是不说点什么又不像话,只能干巴巴的“好啦”不止。眼角余光瞟到雷督理一头冲进了房内,他以为大帅这是气得不管了,正想不着痕迹的也进行撤退,哪知就在这时,雷督理拎着手枪和马鞭子又冲了出来。   举枪向天连开了三枪,雷督理用枪声震慑住了那正厮打不休的两个人。然后把手枪往白雪峰怀里一扔,他冲向那两个人,抡起马鞭子开抽!   他不分敌我,一视同仁,劈头盖脸往死里抽,热汗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虞天佐看了一分多钟,这才走上去,连劝带哄的夺了马鞭,又回头对着魏成高等人连连的使眼色。魏成高一直也在等这个机会,眼看张陈二位大将已经被雷督理那一顿鞭子抽成花瓜了,他们连忙一拥而上,趁着二位花瓜没有继续开战,众人分工协作,硬把花瓜们兵分两路的朝着相反方向架走了。而雷督理气喘吁吁的站在原地,忽然又道:“魏成高你留下!”   魏成高把手里的张嘉田交给了莫桂臣,转身跑了回来:“大帅。”   雷督理先是对着虞天佐一点头:“见笑了。”然后对魏成高说道:“你给我讲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雷督理把虞天佐安排进了公事房里间的卧室里   ,让他自己烧几口鸦片烟玩玩,自己则是走去厢房,把魏成高盘问了一番,想要知道这平时都不大说话的张陈二人,是为了什么打作一团的。   魏成高有一说一,如实的汇报了一番,雷督理听了,不禁大皱眉头——原来要说这原因,实在是小得不值一提,无非是张陈二人在牌桌上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口角,这本是常有的事情,双方各退一步,少说一句,也就过去了。然而张嘉田本不爱打这个麻将牌,他被迫坐在牌桌前,并且一坐就是老半天,心里已经是很不耐烦,便不肯退这一步。而那陈运基师长是个有名的厉害人物,从来只有他说人、没有人说他的,张嘉田跟他拧着来,他自然也就要一句顶一句的回敬过去。两人如此交锋几次,便都冒出几分真火气了。   在这牌桌上,顶数张嘉田的官最大,他也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帮办身份,脾气与派头也都已经是帮办式的了,万万不能允许一个师长对自己“犯上”。而从另一方面看,这牌桌上也顶数张嘉田的年纪最小,最小的张嘉田——爹又不是督理总统——而能做最大的官,这事本身就够活活气死人。   陈运基早就看张嘉田刺眼,如今得了机会,索性翻脸,指着张嘉田的鼻子开骂。他的话粗,张嘉田的嘴更野,两人越骂越不成话,旁人想劝都插不进嘴去。如此对吵了几回合之后,张嘉田忽   然急了,抡起椅子就砸向了陈运基,于是二人动手,开始武斗。   雷督理听完了这前因后果,问魏成高道:“是嘉田先动的手?”   魏成高苦笑着点头:“是,因为那时候陈师长说了几句特别难听的话。”   “说什么了?”   “原话我学不上来,反正大意就是……就是骂帮办是兔崽子。唉,帮办不是年轻小伙子嘛。”   “兔崽子?这么说,陈运基连带着把我也骂了?”   “没有没有,他没提您。”   “嘉田要是个兔子,那老斗不就是我了?”   “唉,陈师长那人您也知道,是霹雳火爆的脾气,一急了眼,就逮着什么说什么,嘴上没个把门的。但是我想,他应该没有冒犯您的意思。”   雷督理点了点头:“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看嘉田当了帮办,眼红了。”   魏成高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但是不便太积极的附和,便只是陪着笑了笑。   雷督理闭上眼睛,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丢人现眼!传我的命令,把他们两个全给我关禁闭!我今晚儿有事,明天再发落他们!” 第八十八章 视而不见   雷督理打发走了魏成高,独自坐在屋子里,慢慢的吸完了一支香烟。   张嘉田这回真是动了气了,竟然敢对着他瞪眼睛,还敢伸手把他扒拉了个踉跄。雷督理总觉得无论到了什么时候,自己都是制得住这小子的,然而在方才那一瞪一扒拉之中,他窥到了这小子六亲不认的一面。   这一面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仿佛是印象中的张嘉田变了样子。但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气昏了头,疯狗似的逮谁咬谁,也是有的,尤其他还是“英雄出少年”,拥有着一省帮办的地位与权力。想到这里,雷督理忽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对张嘉田提拔得太快,少年得志,未必就是好事。   不过不这么着也不行,张嘉田那一夜不止是他的救命恩人,张嘉田对他根本就是以命换命。这样的大恩,不回报也不对。   这一回,让他批评张嘉田,他心里过不去,让他批评陈运基,他又是除了心里之外,哪里都过不去。陈运基连帮办都敢往死里揍,足以看出他的不好惹,况且他对雷督理一直是忠诚的,雷督理对于这样剽悍的干将,拉拢还拉拢不够,怎敢还往外推?   雷督理想到最后,心中多少有了一点主意,于是起身出门,去见虞天佐。   虞天佐守着一套烟具,但是并没有摆开架势烧鸦片烟。懒洋洋的歪在床上,他见雷督理进了来,便笑着问道:“办完了?”   雷督理摇摇头:   “这有什么完不完的,先把他俩各找地方关起来,明天再说。”   虞天佐哧哧的又笑:“你这位帮办,确实是太年轻了点儿。年轻的人,血气方刚,就容易冲动。”   雷督理摆摆手:“罢了,别提这事了。有什么官司都留到明天再打,咱们有日子没见了,我今天什么都不干,专门招待你。”   虞天佐把烟盘子向床边一推:“那你给我烧几口烟吧!”   雷督理在床边坐下了:“谁不能烧?怎么还盯上我了?”   “怎么着?你升官当了巡阅使,我这做老哥哥的,没资格劳动你了?”   雷督理向床里挪了挪,一侧身也歪了下去:“你要是说这话,我算是没了法子,只能再伺候你一场了。”   说完这话,他伸手把烟盘子拖到了自己眼前,开始摆弄那一套烟家伙。虞天佐当即笑呵呵的连着道了好几声谢——脸上笑着,口中谢着,心里恨着,各自为政,互不耽误。   雷督理连着烧了几个烟泡,然后凑到烟灯上吸燃了一根烟卷,歪在床上,和虞天佐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论京中新闻,声音不高,漫不经心里透着一股子亲近。谈着谈着,他说到了自己就任巡阅使这件事情上去。当初两人说好了,是他来捧虞天佐上台,结果捧着捧着,虞天佐还在原地踏步,他一声不吭的自己先升了一级,怎么讲都是不对劲。他早就预备着要向虞天佐做一番解释,虞天佐今天忽   然来了,那么来得正好,正好做他的听众。   虞天佐守着一杆烟枪,先是静静的听着,等到雷督理把这一席话说完了,他才推开烟枪,爬起来喝了两口浓茶,然后一抹嘴唇答道:“唉,老弟,你这话其实都多余说。咱们兄弟还用得着分得这么清吗?谁上不是一样?你要是出力把我捧上去了,我就职之后,自然是要出力拽你一把。现在你上去了,对我不也是一样?所以这都没关系,你要是因为这个,怕我心里记恨了你,那你真是小看了我。”   雷督理含着一点笑容,连连点头:“你的为人,我当然是知道。只不过我当你是我亲大哥一样,对着你,我是心里有什么,嘴里就说什么。”   “是。”虞天佐伸了个懒腰,从身边烟盒里也抽出一根香烟点了火:“咱们这是多少年的交情了,当初咱俩认识的时候,我还是小伙子呢,你还是小孩呢。”   话说到这里,这屋子里的空气就变得亲厚融洽起来了。两人窝在这一团沉沉的烟雾之中,又嘁嘁喳喳的谈起了闲话。末了还是虞天佐先反应过来:“几点了?”   雷督理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五点多了。”   虞天佐把半截香烟往地上一扔,坐了起来:“我说我怎么觉出饿了呢,中午没正经吃,专等着晚上这一顿呢!走,上我家去。”   雷督理欠身下床,张罗着要走。然而虞天佐忽然又向他一招手:“   且慢!你太太知道我家在哪儿吗?”   雷督理愣了愣,这才想起来:虞天佐晚上请客,还带着叶春好一份。   “带女人干嘛?”他随口答道:“不够碍事的。”   “你那太太要是还碍事,我家那个婆子就该杀了。你别反悔,赶紧给你太太打电话。放心,我今晚儿不胡闹,消消停停的请你们两口子吃一顿。”   雷督理转身往外走,口中喊着白雪峰,让他往府里打电话,让太太往虞宅里去。说起来是给虞天佐面子,其实他自己也有点想再见叶春好一面。叶春好这一回的反应,让他无论如何没看明白——她方才见了他时,若是或冷笑或垂泪,或者哭天抢地的冲上来给他一个嘴巴子,他倒是更能理解。   雷督理让白雪峰去给太太打电话,自己随着虞天佐坐上汽车,一路前往了虞宅。又过了半个多小时,这边的宴席已经预备得差不多了,叶春好也到了。   她这到达的时间,真是合适极了。虞天佐本就觉得这个女人温柔可亲,是个好的,如今越发感觉她一举一动都是恰到好处,不是个傻娘们儿。三个人围着一张圆桌,不分宾主的坐了下来,虞天佐抄起一甁白兰地,直接问叶春好道:“弟妹,这个你行不行?”   叶春好笑着摇了摇头:“我是没有酒量的人,喝这个实在是不成。”   “少喝点儿嘛!”说完他扭头去看雷督理:“你发句话,少喝一点儿行   不行?”   雷督理刚要开口,然而一句话没说出来,叶春好那边已经做了回答:“那我喝一点葡萄酒吧。”说完这话,她对着虞天佐又是一笑:“虞将军以热情之心来待客,我这个客人自然也不装假。能喝的酒,我就喝一点。”   虞天佐听了这话,倒是觉得很对心思,连连的点头:“这话对了。你是我的弟妹,我肯定不能拿酒灌你;可你要是一点都不喝呢,这酒席又显着有点没意思。”   叶春好不再说话了,只是微笑着一点头,然后扭了头去看这房内的陈设。虞天佐这人虽然言谈偏于粗鲁,但是对于西方文明也挺热爱,今日所请的饭菜,也都是西餐。虞宅的听差络绎的上菜上酒,屋子里一乱,他二人这一段谈话也就被打断了。雷督理连连的瞄她,见她神态自若的吃喝,嘴唇被那紫红的葡萄酒染了一点颜色,面颊也微微的有点绯红,像是热了,也像是化了一层淡妆。偶尔虞天佐拿她和自己开句玩笑,她也肯向自己这一边笑笑——不是冲着自己这个人笑,是笼统的冲着自己这个方向笑。   外人瞧不出异样来,只有雷督理自己察觉到了:从开始到现在,她就没有正眼看过自己!   睫毛慢慢的垂下去,他盯着杯中的酒,这回可真是气大发了——亏他今天还觉得她挺美,还觉得她瞧着像个好人,原来这些天自己不在家,这个无情的毒妇,已   经修炼成精了!   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酒,雷督理又向前扫了她一眼,她正垂了头,用小叉子叉了一只虾仁往嘴里送。忽然放下叉子抬了头,雷督理以为她终于是忍耐不住要看过来了,却没想到她只是端起汽水杯子喝了一口,喝过之后又侧过脸去,换了一支餐叉使用。   雷督理收回了目光,有那么一瞬间,他气得昏了头,险些返老还童,倒到地上打几个滚——在他当年真是个“童”时,他生性擅闹,确实是经常要在地上滚一滚的。至于他闹得有没有理,这滚应不应该打,那他倒是从来不考虑。   憋气窝火的,雷督理吃完了这一顿晚饭。而和童年时代的他相比,如今的他终究还是有了天大的进步——他不但没有当众打滚,甚至脸上都没有露出分毫怒色来,对着虞天佐是该说就说、该笑就笑。   当着虞天佐的面,他和叶春好告了辞,也和一般年轻的小夫妻一样,出门同上了一辆汽车。这时天已经是黑透了,汽车发动起来,他默然的坐了片刻,冷不防的听见叶春好说了话——叶春好对着前头的汽车夫说道:“你在前头的路口停车吧,我坐后头的汽车回府去,你不必送我了。”   这汽车夫是专门跟着雷督理的,雷督理近来住到了帽儿胡同,帽儿胡同也就成了这汽车夫每日的起点与终点。听了叶春好的话,汽车夫刚要回答,然而雷督理却是发   了话:“不必,我也回家拿几件衣服。”   汽车夫“是”了一声。而叶春好侧过脸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对于雷督理的话,是充耳不闻。 第八十九章 红粉多情   雷督理十分愤怒、六分好奇、三分留恋的跟着叶春好回了家。   他坐在汽车里时,就一直在等待着叶春好开口,她随便说点什么都行,哪怕是在汽车里和他撕破脸皮吵起来了,他也乐意奉陪。如果实在不肯说话,那么瞪他一眼,也算她是个长了人心的。然而这个毒妇真是绝,一路上竟然就真的对他一眼不看、一句不理。   她不理他,他不便给她脸,于是也保持了沉默。及至汽车开到了家门口,他二人分别从左右下了汽车,叶春好在府门前先停了停,见那白雪峰也从副驾驶座上跳下来了,这才低头打开自己手中的小皮包,从中取出了一串钥匙。钥匙全用一枚银闪闪的环子穿起来了,是沉甸甸的一小团。她从中卸下一枚顶小的钥匙,转身递向了白雪峰,一团和气的微笑道:“白副官长,这是楼里那座大柜子的钥匙,大帅平时常穿的衣服,都在楼上那几只立柜里挂着,你要是觉得那里头的衣服还不够齐全,就把那大柜子打开,那里头总是应有尽有的了。”   叶春好对待白雪峰,向来是客气的,白雪峰先前也常同她合作,管理雷督理的生活琐事。如今她这么温温柔柔的把钥匙递了过来,他想都没想,下意识的就伸手接了钥匙——接过之后,他的手僵在了半路,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行为很不合适:雷督理回来是干什么的?自己这最会“揣   摩圣意”的人,怎么此时就糊涂起来、还当真预备给他找起衣服来了?   他傻了眼,迟迟疑疑的回头去看雷督理,然而雷督理背着手,已经昂然的走向了大门,在经过叶春好身边时,他低声说道:“你也不必和我撇得那么干净。”   说完这话,他跨过门槛,头也不回的往里去了。白雪峰抓住这个机会,连忙逮住叶春好的目光,可怜巴巴的向她拱手求了求,又用极轻的声音说道:“太太,大帅是为了您回来的,您就跟着过去看看他吧。”   说完这话,他见叶春好手中的小皮包还敞开着,便轻轻巧巧的将那小钥匙向内一投。叶春好见了他的举动,脸上没有笑意,也没有怒意,只平静的一点头,说道:“好,那我就去瞧瞧。”   白雪峰陪着笑后退一步,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大帅爱闹家务,就让他两口子闹去好了,闹破天了都没关系,只要别祸及自己就好。   雷督理在前头走,叶春好在后头跟着。他能够听见她那高跟鞋踏在水泥路面上发出的笃笃声,然而把持住了心神,坚决的不肯回头。他不能对着这么个毒妇妥协——当初若不是她行为不检,故意的气他,他何至于要把林子枫兄妹叫过来喝酒?他若不是因为喝酒醉了,又何至于睡了林胜男?这要是旁人的妹妹,睡就睡了,花几个钱打发掉也就是了,可那是林子枫的妹妹。林子枫的妹妹   ,能是他可以随便打发的吗?   这事说来说去,他虽有错,但错并不全在他一人身上。本来他那一天回来对叶春好坦白此事的时候,就已经是心虚得很了,她却全然不能谅解他,他这边的话还没说完,她那边就疯子似的闹起来了。   兴许天下的女人,闹起来的样子都有相似之处。雷督理和冯氏前妻斗争了许多年,当时猛的见了叶春好这横眉竖目的怒相,先是吓得向后一退,以为她要扑上来打人,退过之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为丈夫,完全不必害怕这位年轻娇嫩的新太太,故而振作夫纲,开始拍桌踢凳,发作雷霆之怒。   叶春好闹得凶,他比叶春好更凶。横竖论起“闹”这件事情来,他乃是个行家。他从小就是个能闹的,闹得他亲娘对他百依百顺,闹得他那弟弟在他面前如同避猫鼠一般——他那弟弟是在爱上了玛丽冯之后,出于一种同性竞争的心理,才开始对他不恭的。   总而言之,他从小到大,在家庭内是战功赫赫,万没想到自己这一次会闹得有头无尾。他不知道叶春好这是什么意思,是接受了这个现实,还是依旧在同自己赌气。一鼓作气走进了楼里,他在客厅内的沙发上坐下了,不提拿衣服的话,也不看人,单是自己拉开那茶几下的小抽屉,翻翻捡捡的找出了一盒香烟。眼角余光瞥着一道珠帘外的叶春好,他看那叶春好目   不斜视,居然就这么一路往楼上走去了。   他找到火柴,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决定坐下来再等等。   叶春好走到了楼上卧室里,进门之后先关了门。后背靠在门板上,她闭上眼睛,半晌不动。   平时日夜不见这个人,倒也罢了,反正她忙忙碌碌的有事做,总能设法把身心都占住。不见他,也不去想他——想了就是伤心、就是生气,想他做什么?   可是没想到,她不想他,他反倒又回来招惹她了。这算是什么意思?他不是已经另有一处新公馆了吗?难不成和那边也闹翻了,所以转过头来,又想同自己重做恩爱夫妻?   紧接着,她又推翻了自己的这一番分析——为什么一定是闹翻了呢?林子枫可能让自家妹妹和他“闹翻”吗?他这一趟回来,也许只是想回这个家了。这个家舒服,是他住惯了的好地方。他那时候为了追求自己,曾经为自己住了几个月小四合院,不是后来把他住了个忍无可忍吗?   想到这里,叶春好走到床边坐下来,用拳头捶了捶自己的心口,好像那里头堵了什么东西,她要用蛮力把它震落一样。然后又站起来走到桌边,桌子上摆着一壶微烫的新茶,是女仆提前预备好了的,她自己倒了一杯,慢慢的喝了,心里想象着自己若是个女将军或者女皇帝,一定就要发下命令,把楼下那人关押起来,若不悔改,便不赦免。   她这么   恨他,也还不肯把他真正的往外推,因为方才跟在他身后往回走时,她几次抬头去看他的背影,每看一次都是一阵心痛。她先前是多么的喜爱这个背影啊!她现在依然是喜爱着这个背影的啊!   把茶杯放下来,她想自己不能总躲在这卧室里。匆匆跑进浴室里,她对着镜子,用小块绵纸轻轻擦了擦眼角鼻洼等处的油光粉渍,又把头发重新梳了梳。晚餐她喝了些葡萄酒,脸上唇上现在还有酒色,倒是省了胭脂口红。   转身出门走下了楼,隔着那道珠帘,她看见雷督理躺在长沙发上,正伸了手往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磕烟灰,没事人似的。今晚微微的有点凉,他还在肚子上搭了一件上衣,倒是很知道保重身体。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她没深入,只站在门口,不冷不热的说道:“你要拿什么衣服,就请拿吧。”   雷督理坐了起来,把肚子上的上衣往旁边一撂:“你急什么?我不能在我自己的家里待着了?”   叶春好一听这话,还是不讲理要找碴的意思,便答道:“我只不过是白问一句,你也不必着急。你请自便,我不扰你了。”   说完这话,她转身要走。雷督理最恨她这冷淡的样子,当即对着她的背影说道:“站住!我难得回来一趟,你就这么给我脸色看?”   叶春好一听这话,当即停了脚步——好,只要你有话问,那我就有话答!   重新转过来面   对了雷督理,她极力的平静了情绪,像是专为了要活活气死谁似的,气定神闲的反问:“你也知道你难得回来一趟?”   雷督理把手里的半截香烟往烟灰缸里一掼:“怎么?你还要干涉我的行动不成?我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愿意回哪里就回哪里!”   叶春好点了点头:“是呀,你回到这个家里,也只是你自己愿意而已,并不是为了我而回,我为什么要强颜欢笑的欢迎你呢?”   雷督理站了起来:“你这叫什么话?难道我是你的仇人、你见了我要强颜欢笑?”   叶春好听到这里,昂首挺胸的向前迈了一步:“你若说到这里,我就不得不和你争辩一番了!你身为我的丈夫,用甜言蜜语追求我和你结婚,结果我们新婚了不过半年,你就在外私自纳妾。我知道了这件事情后,不过是质问了你几句,也并没有在行动上对你和你那位新妾有什么冒犯之处,你便恼羞成怒,打得我连路都走不得!我怎样忍痛,怎样去医院,怎样养伤,你关心过一分一毫吗?你打完了我,便跑去了小公馆里,连着这么多天不回来!像你这样的丈夫,也有资格要求妻子对你笑脸相迎?真是令人齿冷!”   说到这里,她瞪了雷督理一眼:“你总疑心我和张嘉田有私情,以此为题目,对我百般的无理取闹,可你闹到了如今,我也未见你拿出一样和那私情有关的证据!倒   是你自己,装了个痴情的假象,结果新婚期还没有过,你就在外面讨了十六岁的小女孩做妾!我很不理解你是如何能够这样公然的说一套做一套而还理直气壮、毫无惭色的!”   叶春好天然是个可亲的相貌,平时见人又爱笑,总给人一个和蔼的印象,今日她忽然发功,开炮似的对着雷督理连轰出了一大串话,而且这一串话让她说得斩钉截铁嘎嘣溜脆,一点停顿迟疑都没有。不但客厅里的雷督理被她说了个哑口无言,在楼门口溜达着的白雪峰窃听到了此时,也很想对叶春好一挑大拇指。   叶春好说完这一番话,转身走到茶几旁,在一把沙发椅上坐下了。扭头盯着地毯上的花纹图案,她沉默下来,不再说话。而雷督理垂头站在原地,因为这屋里再没有人理他,所以他站了片刻,回头又看了叶春好一眼,然后走到那距离她较近的沙发一端,也坐了下来。   “我打伤你了?”他低声的问:“伤着哪儿了?重不重?”   叶春好依然盯着地毯上的那片图案:“不劳关心,死不了。”   雷督理又向她那个方向挪了挪:“是腿上吧?”他边说边站起来,走到叶春好身边去摸她的胯骨和大腿:“是不是这儿?我看看。”   叶春好一推他的手:“更不必了。这么多天过去了,那伤还养不好吗?”   雷督理弯着腰僵了一下,然后慢慢的在她腿边蹲了下去。单   手扶着她的大腿,他说道:“我那天确实是喝醉了,要不然,我再饥不择食,也不会去要林子枫的妹妹。”   叶春好微微的一冷笑:“可是张嘉田乔迁请客那一天,我看你和她坐在一起,倒也是言谈甚欢呢。”   “我当时不过是和她聊天,也算不得什么甚欢。”   叶春好终于把目光转向了他:“你现在和我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   随即她把目光移了开——此刻她怕见雷督理的脸,怕看他的眉目。她爱他,有一部分原因也是他长得好,是美男子。而她现在是不能受蛊惑的,她须得坚定的向前走,带着他一起走,走过现在这一团乱麻的生活,把那个十六岁的小妾远远抛到身后去!   雷督理抬眼看着她,看她蹙着一段眉尖,神情仿佛是平静的,然而那样扭开脸的僵持姿态,竟然有几分凄艳。那不很遥远的前尘旧事忽然涌上心头,他轻轻摇了摇她的腿:“我知道我这事做得不对,只是现在没了办法。她是林子枫的妹妹,我能不负这个责任吗?”   叶春好吸了吸鼻子,声音中忽然带了哭腔:“那你对我的责任呢?”   雷督理仰头看着她,看她眼眶与鼻尖都泛了红,眼睛一眨,睫毛上就挑起了一颗泪珠。她是个永远不走样的人,哭的时候都端庄,两人再吵再闹,她也总给他一个诉说的机会。   雷督理想,她终究是比玛丽强。   想起了她一样的好处   ,她其余的好处也跟着全想起来了,雷督理忽然很想抱着她或者被她抱着,吸取或者承受一点她的温柔。   “春好。”他说道:“我们是结发夫妻,将来还有一辈子要过呢,我慢慢的补偿给你就是了。你放心,”他轻轻抚摸着她的腿:“我知道你好。”   叶春好抬手用小臂挡了一双泪眼,哽咽着摇头:“我不好,我要是好,你怎么会这样对待我?”说完这话,她起身要走:“我给你拿衣服去。你快走吧,别来招我的眼泪了。”   雷督理站起来追上她,从后方一把搂住了她:“不拿不拿,这才是我的家,我的衣服不放家里放哪里?”   叶春好拼命的摇头,一边摇头一边挣扎:“你别纠缠我了……”她像个小女孩似的,边哭边说:“你还有一个家,你回那个家去吧。求你别来招我了,我心里刚刚好过了一点,受不了你再来这样折磨我。”   雷督理转到她面前,紧紧的抱住了她:“春好,我错了,我是混蛋。”他放松了她一点,歪着脑袋去看她的脸,用手去擦她的眼泪,可那眼泪滔滔的流,他擦也擦不尽,索性俯身凑上去吻她的眼睛。她捶了他的肩膀一拳,还是要挣扎,还是要逃:”不要你来假惺惺,我知道你不爱我了……”她把脸埋进雷督理的怀中,呜呜的哭:“是我自己傻,我若早知道你对我的爱情这样短暂,我就不会嫁给你,我   也不必受你的嫌弃打骂,我也不用这样伤心……”   雷督理听了她的哭诉,也觉得自己是欺负了她,辜负了她,又想起她比自己小了十几岁——不论别的,单论双方年龄上的差距,他也不该对她动手啊!   于是他便死死的拥住了她,不许她逃。等她这哭声渐渐降了一个调门之后,他才松了一只手,揽着她扶着她,哄着她往外走:“我们上楼洗把脸去,瞧你,哭成小丫头了。”   叶春好确实是哭得发昏,须得靠着他才能迈步走路。头发昏,心里却是清楚的,随着他上楼进了卧室,她在床边坐下了,雷督理亲自去拧了一把热手巾送到她面前,在她托着手巾擦脸的时候,他又蹲下来,给她脱了脚上的高跟鞋。她把双脚向后一收,低头说道:“你不要这样。你现在对我这样好,明天后天万一又不好了,我心里反倒更难受。”   雷督理起身接过了她的手巾,微笑着答道:“那你就监督着我好了,看我明天后天的表现如何,会不会又坏起来?”   叶春好偏着脸去看那床栏杆上的光影,显出了长长的睫毛和溜直的鼻梁,面颊和鼻尖还微微的有点粉红,皮肤经了那热毛巾的擦拭,洁净白皙的像是细瓷。   “你坏起来,我也没有办法。”她说。   雷督理一直认为她是个美人,此刻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发现几天不见,她竟比自己印象中的模样更美,就   伸手轻轻一捏她的脸蛋:“那你就多担待些,原谅了我吧!反正我的心总是在你这里的,你不相信我吗?”   叶春好抬头望向了他:“我问你,我要是和张嘉田在一起玩,你看见了,心里恼不恼?恨不恨?”   “那还用说。”   “那你说你纳了林子枫的妹妹做妾,我恼不恼?我恨不恨?”   雷督理攥着手巾,在她身边坐下了:“唉,我是个男人嘛……”   “你不要说了。男人也分无数种,你若真是那种庸俗好色的男人,我当初也不会爱你,更不会嫁你。”   雷督理笑着,不知道叶春好说这句话,是在夸自己还是在损自己。   “那你想让我怎么样?”他问叶春好:“那边我总不能一点不管,我若是管了,你又要生气,你说我是不是也很两难?”   叶春好沉默了一会儿,却是答道:“那你干脆送她出洋留学去好了,反正她本来也正处在一个求学的年龄。”   她这话并非无缘无故而来,雷督理也知道这是当下一个比较流行的法子,专门用来处理那些出身比较体面的姨太太——花一笔钱,把她送到外国去住几年,读不读书倒是无所谓。几年之后,她爱回不回,回来了也是完全自由,和夫家没了关系。   “这……”雷督理沉吟着,脑子里想的人不是林胜男,而是林子枫。他心里向来不大有林胜男,但是对她也绝无恶感。没事的时候和她说说笑笑,挺快   乐,但要是从此再不见她,也未必会感觉痛苦。   林胜男几乎还是个小孩子,不值一提,难办的是林子枫——林子枫不嫖不赌不结婚,一身的精力无处发泄,全聚在脑子里了,实在不是个好糊弄的。   “你让我想想……”他对叶春好说道:“这事不是不能办,但是总要办得漂亮一点,要不然她哥哥——”   话说到这里,房门忽然被人敲响了,白雪峰的声音传了进来:“报告。”   雷督理正想和叶春好说点私房话,冷不丁的受了打扰,就很不耐烦:“我要睡了!有话明天再说!”   白雪峰停顿了一下,然而犹犹豫豫的,居然又说了一声:“报告。” 第九十章 争气   雷督理和叶春好都知道,这白雪峰是个最有眼色的人,从来是不肯说半句错话、行半分错路的。他能在这个时候连着两次“报告”,那必定是外头出了非报告不可的事情。雷督理正在一个要对叶春好伏低做小的时候,所以在回答之前,先去看叶春好的脸色。叶春好也觉得白雪峰这举动异乎寻常,怕真耽误了雷督理的大事,便回头对着房门答道:“进来吧。”   房门轻轻开了一半,白雪峰站在门口,对着雷督理微微一躬身:“大帅,楼下有电话找您。”   雷督理瞟了叶春好一眼,见叶春好默默的望着前方,并没有什么反应,便瞪了白雪峰一眼:“我要休息了,无论有什么事情,都等明天再说!”   然后,他见白雪峰抬了头,深深的看了自己一眼。   看过之后,白雪峰依旧用那不紧不慢的调子说道:“大帅,是天津公署那边打来的长途电话,似乎是有要紧的事情,让我务必通知大帅。”   雷督理站了起来,低头问叶春好:“我去接个电话,马上回来,好不好?”   叶春好没说话,只点了点头。雷督理看她脸上并没有不满的颜色,这才迈步跟着白雪峰走了出去。两人一路走下了楼梯,雷督理正要直奔向那客厅里的电话机,不料身后的白雪峰忽然一拽他的衣袖,轻声唤道:“大帅请留步。”   雷督理一回头:“嗯?”   白雪峰回头看了看左右,   见周围无人,这才上前一步,凑到了雷督理耳边:“大帅,那电话不是从公署来的,是林子枫从医院里打来的。那边的太太晚上闹了急病,进医院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眼睛看着白雪峰,倒是迟疑着停住了:“既是已经进了医院,有医生管她,那也就不会有大事,现在给我打电话又有什么用?”   白雪峰松了手,低头也做了个思索的姿态:“可能是那边太太身体弱,一生病就是不得了?”   雷督理皱了眉头:“糊涂东西!横竖出不了人命,况且还有子枫跟着她,能有什么不得了的?你就不该叫我来接这个电话!”   白雪峰苦笑着躬身垂头,瞧着真是为难透了。而雷督理也知道他和林子枫关系好,他说他找不到自己,林子枫定然也不能信。对着他又“唉”了一声,雷督理大步流星的走到电话机旁,抓起话筒“喂”了一声:“子枫吗?”   听筒里果然响起了林子枫的声音,颤巍巍的,然而很高亢:“大帅!”   雷督理被他这一嗓子震得向旁一躲,同时有些心惊,因为林子枫向来不发这种怪声。重新把听筒贴上耳朵,他定了定心神,压低声音问道:“子枫,胜男现在怎么样了?”   听筒里又是那么高亢的一嗓子:“大帅,您快过来吧!”   雷督理的心往下一沉:“难道……是不好?”   林子枫一口气说了五个“不”:“不不不不不!不是不   好,是好!非常好!恭喜大帅!胜男有了!”   雷督理握着话筒,无意识的转了个身,抬眼望向了跟前的白雪峰:“你好好说话,有什么了——”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后知后觉的一怔,而耳中已经响起了林子枫狂喜的声音:“有身孕了!胜男有身孕了!请大帅快来吧,她现在很不舒服,正吵着要找您呢!”   雷督理“噢”了一声,“噢”过之后,才终于回过了神:“我马上到!”   说完这话,他扭头就要走,手里还攥着话筒,倒是话筒上的电话线牵扯住了他,他才发现自己还没有挂断电话。而白雪峰见他急成了这样,连忙问道:“您上哪儿去?我这就去叫他们开汽车出来!”   雷督理被他问得一愣,随即慌忙举起话筒:“你在哪家医院?”   得到答案之后,他把话筒往电话机上胡乱一扣,这回真是等不得了,撒腿就要往外跑。白雪峰倒是还想着往楼上瞧了一眼,然后一路追了出去,在雷督理身后问道:“您要出门,不告诉楼上太太一声了?”   雷督理正在疾行,听了这话,他又“噢”了一声,当即收住脚步做了个向后转,可在略一犹豫之后,他又转了回来:“你让人告诉太太,就说我有急事,非走不可,忙完了就回来!”   不出片刻的工夫,雷督理已经出现在了协和医院的妇科单间病房里。   林胜男依然穿着平常的洋装连衣裙,并没有   换病人服,长长的头发左右分开编成了两条松松的大辫子,她因为这两天一直是在呕吐,一点营养也没有摄入,所以连嘴唇都是苍白的。   原本这夏天的天气,人们常吃瓜果冷饮,是爱闹肠胃病的,林胜男呕吐了两天,又觉得头晕目眩的只是难受,便以为自己是害了热伤风之类的疾病,也没太当回事。但是常人呕吐两天,或许还能支撑,她却是天生荏弱,到了今晚,她先是把晚饭所喝的几口稀粥尽数吐了出来,随即又呕出了一点鲜血。林子枫正好来了,一看妹妹吐了血,真是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扛着她就跳上汽车赶来了医院。结果经过了那洋医生的一番检查过后,结果却是大出了他的意料——林胜男这两天的病态,原来都是妊娠反应。而她因为这反应太过剧烈,终日呕吐不止,导致了轻微的胃出血,才有了方才的一场虚惊。   林胜男虽然已经结了婚,然而依旧还保存着小女孩的心性,听闻自己怀了孕,她没高兴,反倒又怕又羞。用双手捂着脸,她起初窘得差一点要哭。林子枫顾不得她哭不哭,先去给雷督理打了电话——妹妹确实是争气的,雷一鸣今天刚回了那边的家,她这边便有了喜讯,能把雷一鸣生生的再拽回来。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雷一鸣今年已经三十有六,虽然说起来是正当壮年,可林子枫不信他不想子嗣。   他   记得雷一鸣当年和玛丽冯“决一死战”的原因之一,就是玛丽冯不肯给他生孩子。   颠三倒四的打完了电话,他跑回病房劝解林胜男,然而他这样一个做长兄的人,并不适合对小妹妹讲述生儿育女的问题,几句话说出去,林胜男更羞了,他自己也觉得这话不好讲。幸而,正在这尴尬的时刻,雷督理来了。   林胜男一瞧见雷督理,不知怎的,那羞意忽然退散了许多,但还是不肯说话,只低着头微笑。雷督理也没来得及理睬林子枫,直接走到床边问林胜男:“你现在觉着怎么样?”   林胜男摇了摇头,小声答道:“也没觉着怎么样,就是总恶心,想吐。”   雷督理这才直起了腰,问林子枫道:“医生说没说这怎么办?”   林子枫方才在电话中,因为过于得意,所以一时失态,到了此时,他已经恢复神智,能够正常的回答:“这是正常的身体反应,医生也没有办法。说是过了这一段时间,就会好转的。”   雷督理又深深的弯了腰,去看林胜男的脸:“那你饿不饿?现在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林胜男依然是摇头:“我不饿,我有点渴,可是现在喝了水也要吐,难受极了,我不敢喝了。”   雷督理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她厚厚的长发和薄薄的肩膀:“这怎么办?”   林胜男抬头告诉他:“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   她的肤色本是苍白到了半透   明的程度了,可在说这句话时,她嘴角含着一点笑意,那两只眼睛直直的凝视着雷督理,瞳孔中亮晶晶的有光闪烁。林子枫站在一旁,竟是看得呆了。   他把这小妹妹一手抚养长大,和她朝夕相处,可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妹妹还有这样一种模样。   她满脸满眼,都是欢喜和光辉啊!   雷督理对她笑了笑,然后直起身环顾四周,柔声问林子枫:“她需要住院吗?”   林子枫正盯着林胜男,忽然听了这话,立刻抬头答道:“住也可,不住也可。家里要是有医生的话,那自然是不必在这里住着,这间病房已经算是最高级的了,但终究还是有些逼仄,不如家里宽敞舒服。”   雷督理深以为然:“是的,那还是回家去。”随即他对着一旁的白雪峰做了个手势:“去找那个……那个什么纳的德国人。”   白雪峰一直也是笑眯眯的,此时当即问道:“您是说贝尔纳医生?”   “对,就是他!再搭配个中医,快去!”   白雪峰答应一声,笑着走了出去。这种事情当然不用他亲自出马,把这差事分配给了属下一名伶俐副官,他转身回了病房,因为不便直接对着小太太本人卖力气,林子枫又已经履行完了付费的手续,所以他只好负责了开门关门的工作。   雷督理亲自搀着林胜男上了汽车,一路回了帽儿胡同。等到他二人进房去了,白雪峰一手摘了头上军帽,   一手擦着头上的汗,总算是稍微得了一点空闲。随着林子枫向外走去,他对着林子枫一拱手:“舅老爷,我还没给你道喜呢。”   林子枫脚步不停,只瞟了他一眼:“道喜也是给他道喜,你给我道什么喜?”   白雪峰笑道:“他的儿子,难道不得管你叫舅舅吗?”   林子枫又瞟了他一眼,然后似笑非笑的一翘嘴角——也可能是真笑了,但是因为一侧面孔还是有些失控,所以他那笑容总像是半成品,让人看在眼里,拿捏不准。   “今天怎么回那边了?”他问白雪峰。   白雪峰把军帽重新戴了上,决定向林子枫放出一些信息:“唉,不是虞都统请大帅夫妇吃饭嘛,回来俩人坐一辆汽车,也不知怎么的,就一起回去了。”   “叶大概趁机也对他使了一些手段吧?”   白雪峰笑了笑,算是默认。   林子枫又问:“效果如何?”   “要不是您打了那个电话,大帅今晚就留那儿了。”   林子枫点了点头:“那她今夜一定是很遗憾了。”然后他笑了一声:“屏风有意障明月,灯火无情照独眠,有点诗意。”   白雪峰只是笑,不言语。林子枫这人说话有点拐弯,用不着拐弯的地方也拐弯,白雪峰忙了一天了,这时候身心俱疲,听他说话就很累得慌。幸而接下来林子枫的话很是简明易懂:“坐我的汽车回家?”   白雪峰笑道:“不必,你走你的。”   林子枫扭过脸对着他一摆头:“走吧!”   白雪峰见了他这个催促的姿态,也就不再客气。随着他出门钻进了汽车里,白雪峰舒舒服服的伸展了身体,说道:“你用什么都仔细,这汽车开了一年多,里外还都像新的似的。什么时候你换汽车了,把这汽车卖给我吧!”   “笑话,你能坐别人的旧汽车?”   “一般人的旧汽车,我当然是不坐,但你的是例外,我坐你的旧汽车,也好沾沾你的贵气。”   林子枫扭头看他:“又跟我贫?”   白雪峰笑着不言语了,心想人家这妹妹是争气,老林这回当稳了舅老爷,将来还不得捞个省长干干?但是那边的叶氏太太也不能得罪——叶春好今晚能凭着一顿痛斥降服雷督理,便足可见她手里还有招数没使完,况且雷督理也始终没把财政大权从她手中收回。   白雪峰自认不是什么文武双全的人物,再具体一点的讲,他文能读懂白话信,武能给雷督理搓澡穿衣服,除此之外,干什么都不成,什么都不爱干。因此他并不嫉妒林子枫和张嘉田,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心满意足。而为了维持住这个心满意足的地位和生活,他四处赠送他那无尽的笑容和亲切,眼力很准,不该得罪的人,他是绝对不得罪。 第九十一章 二畜   雷督理万没想到,林胜男这样小女孩似的身体,竟已开始为自己孕育着一个孩子了。   他平时从来不提这一类的话,仿佛对子嗣并不是很关心。嘴上不提,是因为这不是一件自己关心了便能成功的事情,而且涉及个人的生理隐私,说得多了,于事无补,反而要惹出外人的闲话与嘲笑来。这些年来,他身边并不缺少女人,而且全是洁净健康的年轻女人,然而无论他如何耕耘,都是毫无收获,以至于他对于这事几乎有些绝望。   结果这喜讯忽然从天而降,砸得他几乎有些恍惚。家里的叶春好,他实在是顾不上了,躺在林胜男身边,他望着她只是笑。林胜男从来没见他露出过这样一副傻相,好笑之余,也隐隐觉出了自己这身份的变化:因为腹中那个小生命的存在,自己变得尊贵起来了!   “你笑什么?”她小声问他。   他伸了手,轻轻去摸她的肚子。她被他摸得有点痒,于是笑道:“刚一个多月,摸不到的。”   雷督理探头一吻她的额头:“你好好的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一辈子都感激你。”   林胜男把脸埋进了被窝里,心脏怦怦的乱跳,仿佛承受不住这样重大又甜蜜的承诺。躲藏了片刻之后,她抬起头来,又对雷督理喃喃道:“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自己的孩子,男女都好。”   林胜男眨巴着眼睛看他:“女孩也可以吗?”   雷督理   笑了:“那有什么不可以的?”   林胜男抬手一拍心口:“那我就放心了,我还怕你只喜欢儿子,不喜欢女儿呢。”   “这话你是从哪儿听来的?是不是你哥哥告诉你的?”   林胜男把脸又埋进了被窝里,于是雷督理把她搂进了怀中:“别听你哥哥胡说八道,好容易盼来了这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我都喜欢,都高兴。”然后他又把她从被窝里往上抱了抱,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明天医生就来了,你要听医生的话,好好保养身体。读书写字这种耗精神的事情,就不要再做了,也不许你再蹦蹦跳跳,记住没有?”   林胜男用脸蛋在他胸膛上蹭了蹭:“这么严重啊?你说得我都紧张起来了。”   雷督理正色答道:“你肚子里装着我雷家唯一的血脉呢,你说严重不严重?”   林胜男在被窝里连连蹬腿:“别说了,我真的紧张了。”   雷督理连忙哄小孩似的拍了拍她的后背:“乖,别乱动。本来这几天就没正经吃东西,哪还有力气让你这么浪费?你好好的睡觉,也许到了明天,就吃得下了。”   林胜男一点头,姿态很认真,还是个小女孩:“那我睡了,你也睡吧!”   雷督理答应了,又欠身一扭床头墙上的电机开关,关了房内的一盏小壁灯。在黑暗中重新躺了下来,他双目炯炯,并无困意。把这一天的事件重新回忆了一番,他觉着烦恼纷乱,于   是专去寻思林胜男腹中的胎儿——林胜男不比别的女子,他可以确定,她腹中的孩子,只能是源于自己。   “我这不是还行吗?”他如是想。   想过之后,他也困惑,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就“行”了。   雷督理这一夜,几乎没有合眼。   朦朦胧胧的熬到了清晨,他见林胜男睡得正熟,便做贼似的放轻了动作,一点一点的起身下床。他这人享受惯了,平日早上睁开眼睛,洗漱穿衣都不能没人伺候,可今天因为怕惊醒了林胜男,所以自立自强,一声没吭的就把自己收拾利落了。   推开门走了出去,他心里想着今天应该再回家一趟,昨天和叶春好谈话只谈到了一半,如今情况有变,他应该回去告诉她一声。可是转念一想,他又记起了昨日白天那两个打作一团的孽畜——两头孽畜已经被分别关押进公署办事处的空屋子里去了,孽畜们手握重兵,其中那头陈畜性情暴烈,怒起来天王老子都敢咬,张畜则是如同神佛护体一般,很有一股子邪运气。雷督理不便、也有点不敢、将这样两头孽畜长久的关押,故而忖度一番之后,他决定暂时把那边家里的太太放下,先去对付二畜。   走到前院见了白雪峰,他让白雪峰留在这里看家,自己匆匆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片面包,然后就上了汽车,直接往办事处去了。   办事处是一处挺大的院落,里面房屋错落有   致。雷督理先走去了角落里的一间厢房门前,让门旁卫兵打开了门上的锁头。   房内有桌有椅有床,陈运基靠着两个枕头,在床上半躺半坐。忽见雷督理进来了,他连忙跳了下来,对着雷督理行了个军礼:“大帅好。”   雷督理没理他,扭头去看桌面——桌上摆着三只大海碗,其中两碗各剩着一碗底汤汁油水,另一只碗里粘着许多大米饭粒,可见陈运基这早饭真是没少吃。   “饭量不错啊。”雷督理收回目光,转向了他:“我被你们气得一夜没睡,你倒还有胃口在这里胡吃海塞。”   陈运基歪着脑袋,看着地面,不说话。   雷督理知道他心里不服气,若他面前站的人不是自己,若自己不是他的顶头上司,凭着他的脾气,他早瞪着眼睛叫骂起来了。围着陈运基转了一圈,末了雷督理停在了他面前,说道:“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你不服张嘉田,我也理解。可你也要想一想,我为什么要提拔他做帮办?他年轻是不假,可他立的功劳,比谁少了?他办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能给我办在节骨眼上,你们谁行?”   陈运基把脑袋换了个方向歪,脸上也没有表情,只答:“大帅教训得是。”   “你站直了!”   陈运基依旧耷拉着眼皮,但确实是把脖子直了起来。   雷督理继续说道:“你眼红,你也好好干!你要是比他强,我自然一样的也抬举你。他又   不是我小舅子,我犯不着偏心他。”   “是。”   雷督理看了他一眼——真不乐意看他。   “你回去吧!”他决定在陈运基这里速战速决:“回去等我的话。”   陈运基又行了个军礼:“是,大帅。”   雷督理向外一摆头,陈运基低头走出去了。雷督理停留在原地定了定神,一想到陈运基在坐禁闭期间,还能连饭带菜吃三大海碗,心里就有气。   把这股子怒气消化了片刻,他转身出门,走过一座院子,又去见张嘉田。   关押张嘉田的屋子,也是一间僻静的厢房。雷督理进门之时,张嘉田正叼着烟卷窝在一把大圈椅里,两只脚高高的架在了前方桌子上。忽见雷督理来了,张嘉田仿佛颇感惊讶,先是扭头看了他几秒钟,然后才放下双脚站了起来——站立到了一半,却又坐了回去。   雷督理看了他这举止,几乎也要惊讶了:“怎么?见我来了,站都不站?这是你面对上峰应有的态度吗?”   张嘉田取下口中的烟卷,仰脸看着他答道:“不是我不懂规矩,是陈运基那个狗娘养的下手太狠。昨天差点儿撞碎了我的脑袋。现在一往起站,就犯迷糊。”然后他对着雷督理一扭头:“您瞧瞧我这后脑勺,都肿成什么样了?我要是因为这个落下了毛病,就他妈是陈运基害的,你看我宰不宰了他全家?”   雷督理一瞪眼睛:“你还来劲了?”   “我没错我怎么不来劲?他他妈的无缘无故骂我,还不许我回嘴了?他他妈的把我揍成这样,还不许我还手了?我跟你说,这事没完。我是你的人,我这个帮办,也是你封的。现在我让人欺负了,你看着办吧!你要是怕得罪人,不给我出这口气,那我就自己处理!”   说完这话,他狠狠的又吸了一口烟卷,喷云吐雾的说道:“反正我不能白让人揍一顿!我原来狗屁都不是的时候,也没受过这种气!”   雷督理以为陈运基已经是个野蛮不驯的了,万没想到真正的刺头原来躲在这里。近十年来,除了玛丽冯和叶春好这两位女子之外,向来无人敢这么开炮似的对着他说话,以至于他怔怔的看着张嘉田,足足愣了半分多钟。   他看着张嘉田,张嘉田也看他,他回过神来,正要开口,张嘉田却抢在他头里又说了话:“看着陈运基是骂我,其实骂的是你!用不用我把他那些话再给你学一遍?我揍他也不是为了我自己一个人揍的,你明不明白?”   雷督理听到这里,气得简直也想和他打一架,可天下从来没有督理打帮办的先例,尤其这帮办还是他的救命恩人,无论如何揍不得。双手叉腰瞪着张嘉田,他说话的声音都颤了:“这样说来,我还得谢谢你了?”   说完这话,他转身背对张嘉田,仰头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原地转了个圈又面对了张嘉田,他伸手指着他的   脸:“你、你、你——”   他气得打了结巴,然而张嘉田就这么看着他,一边看,一边有滋有味的又深吸了一口烟卷,一口气把小半截烟卷吸到了头。   把烟蒂往地上一扔,他伸脚过去碾了碾,然后一手撑着桌面,慢慢的站了起来:“得,大帅,你也不用动这么大的气。我知道你是怕惹事,不用怕,你让事情都冲我来就是了。我光棍一条,我什么都不在乎。”   说完这话,他双手插兜,迈步就要往外走。雷督理这时终于理顺了舌头,怒道:“反了你了!你以为我不敢撤你的职?”   张嘉田靠着门框站住了,回头看他:“我无缘无故的挨了顿暴打,你不帮我出头,反倒要撤我的职。行,你撤吧,你看谁比我可靠,你提拔谁去。”   话音落下,他又要走,雷督理当即上前一步:“你给我回来!”   张嘉田在门口转了身:“你还有什么话要教训我?有你就说,没有我可走了,我上医院瞧脑袋去。”   雷督理看了他这副混不吝的惫懒模样,气得发昏,和他对吵又不成体统,一时间忽然不知所措,只能一甩袖子,吼道:“你给我滚!”   张嘉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第九十二章 又爱   张嘉田出了办事处的大门,这办事处里也是备有汽车的,他直接叫人开来一辆,送自己去了医院。   医生检查了他后脑勺上的两处青包,认为他并没有脑震荡之类的症状,只给他开了一瓶药水,用来治疗身上的几处擦伤。他揣着药水出了医院,一边走一边仰头望天,就见那太阳明晃晃的悬在正当空,天蓝得刺眼睛,一丝白云彩都没有,好天气。   医院门口停了两辆汽车,为首一辆的汽车旁站着个笔直的人,正是马永坤——他那边刚一离开办事处大门,马永坤就马上得着消息了。他走过去,潦草的对着马永坤一点头,然后低头钻进了汽车里,马永坤也上了汽车,仿佛是对他说了句什么话,他随便“嗯”了一声,没往心里去,因为心里的情绪已经满了,连外来的一个字都容不下了。   他知道,自己今天算是大大的得罪了雷督理。   平时,虽然他对着雷督理有着这样那样的种种意见,但是意见装在心里,表面上他不露。雷督理若是对着他无理取闹了,他也以哄为主,能忍就忍。   能忍就忍,但若是实在忍不住了,那也不必强忍。身为雷督理的救命恩人,他想自己这点特权总应该有。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何况他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昨天平白无故的和陈运基打了一架,他还没占上风,心里已经是憋气窝火极了,结果今早雷督理又摆着那   一副和稀泥的嘴脸进了来,分明是想两边各打五十大板、糊里糊涂的把这事情敷衍过去,这他哪能干?   于是他忍无可忍,三言两语就把雷督理气哑巴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对雷督理其人,究竟是有着多大的意见,反正想起雷督理那个目瞪口呆的模样,他心中便是一阵痛快。接下来,他打算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早上气得一口饭都没吃,所以回家还得把这一顿饭好好的补上。等吃饱喝足了,他再去找雷督理,把那不要钱的好话说上几句,对付着把他哄得气平了,也就得了。   至于那个陈运基……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张嘉田瞧出陈运基是个真不好惹的,于是决定先这么含糊着,敌不动我不动。   张嘉田把方方面面都盘算到了,却没有想到在此时此刻,雷督理也在同样盘算着他。   雷督理没有离开办事处,就坐在张嘉田坐过的那把圈椅上。   他一坐就是二十多分钟,一颗心依然气得怦怦乱跳。他想张嘉田这小子变了,自从那夜救了自己一命之后,这小子就渐渐嚣张起来了。或许这全怪自己感情用事,为了感激他那一救,便不分青红皂白的硬把他捧了起来,捧得他得意忘形,不知道了天高地厚。   这样不知好歹的小子,他不能用。忽然一挺身站了起来,他真想这就发下军令,撤了张嘉田的军务帮办。可他若是当真这么干了,结果有两个,   一是张嘉田因此吓破了胆子,从此收起锋芒、老实做人。二是张嘉田因此记恨了他,从他的忠臣,变成他的敌人。   思至此,雷督理又坐了下来。   张嘉田这小子不学无术,然而有点邪才,定时炸弹似的,带有某种危险性。他不能轻易的把这个小子往外推,一旦推出去了,这小子说不定会变成第二个洪霄九。洪霄九那种有了年纪的老油条,说话做事还有个套路可循,张嘉田这样二十出头的小子,却是神鬼莫测、没个准的。   那一夜张嘉田为了救他,不是连命都可以不要吗?这就说明这小子是个亡命徒。他和自己好的时候,命都可以给自己,有朝一日若是不好了,保不齐也敢拉着自己同归于尽。   死都不怕,他还能怕什么?   雷督理想到这里,就沉沉的叹了口气。重新站了起来,他拖着两条腿向外走,走出几步之后,他头也不回的唤了一声“雪峰”,结果身后的副官告诉他道:“大帅,副官长没跟着来。”   雷督理这才反应过来,侧过脸吩咐道:“传我的话给陈运基,让他今天就回驻地去吧。”   一名副官答应了,转身小跑离去。雷督理继续向前走,决定回家去见叶春好,去完成昨晚那未尽的谈话。   将近中午的时候,雷督理回了府,和叶春好见了面。   叶春好这边一点消息都不知道,见了雷督理,她虽然没有笑容,但只一开腔,雷督理就   听出她这回真是心平气和了——或者说,是比较的心平气和了。   “什么公务,急成那样?”她问他:“现在忙完了?”   雷督理奔波了这大半个上午,体力没有多大的消耗,然而心力交瘁。在长沙发上坐下了,他向后一靠,轻声说道:“春好,打电话的人扯了个谎,其实不是公务。”   叶春好已经过了那个悲愤欲绝的阶段,这时雷督理无论是好是坏,她都能够以一个镇定的态度来应对了:“哦?那我知道了,是那边的姨太太找你吧?”   提起林胜男,她从来的称呼只有两个,一是妾,二是姨太太,绝没有更好听的叫法。   雷督理答道:“也不完全是。”然后他拍了拍身边位置:“你过来坐,我没那个力气大声说话了。”   叶春好走过去坐下了:“你请说吧,我愿闻其详。”   雷督理扭头面对了她:“春好,胜男有身孕了。昨晚她那边急着叫我过去,就是为了这件事。”   叶春好一听这话,真如五雷轰顶一般,登时便愣住了。直勾勾的看着雷督理,她足看了他好一阵子,然后才又开了口:“那我照理来讲,是应该恭喜你的。”   雷督理盯着她的脸,察言观色的回答:“春好,你不必强说这话。你的心情,我是懂的。”   叶春好审视着他,微微一笑:“难道你不高兴吗?”   雷督理垂下眼帘,慢吞吞的答道:”高兴是高兴的,胜男能给我养下一   儿半女,我也算是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毕竟,我也不是年轻小伙子了,挣下来的这一片家业,也总得有个继承人才行。”   “那怎么不见你脸上有笑模样?”   雷督理不想说自己上午几乎就是被张嘉田夹枪带棒的骂了一顿,所以依然慢吞吞的答道:“我想,你未必像我一样高兴。”   他说话既是这样坦诚,并且话里话外都带着一股很讲理的劲儿,所以叶春好起初虽然是又震惊又绝望,但此刻渐渐的清醒过来,便决定以诚相待,也说说自己心里的话。   “我当然是不高兴。”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轻声说道:“爱情是自私的,林胜男与你有了结晶,我只有难过的份儿,怎么可能会高兴?”   雷督理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那孩子生出来了,也要叫你一声妈。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   叶春好不等他说完,便将另一只手也覆在了他的手上:“你不要讲了。你不讲,我也一样明白的。”   然后她垂头望着自己手中夹着的那只手——那只手依然是只好看的男人手,白皙洁净,指甲修得整整齐齐,没有汗意,也没有温度。许久没有握过这只手了,她此刻几乎感到它有些陌生。   眼睛看着这只手,双手夹着这只手,她心中却在飞速思考着另外的大事。及至她貌似是将这只手看够了,才低声开了口:“事已至此,那就没有办法了。”   雷督理立刻望   向了她:“什么意思?”   叶春好推开他的手,站了起来:“还能有什么意思?你赢了,我输了。”   雷督理盯着她的背影:“你是……接受她了?”   叶春好作势要走,可在迈步之前,她侧过脸,对雷督理带看不看的说道:“你把她接过来吧,除了这座楼,她爱住哪里就住哪里,我不管。年初因为你莽撞,我已经担上了一个悍妇的恶名,如今姨太太有了身孕还不得进门,外人听说了,指不定又要怎么骂我了。我怎么那么傻,为了你们挨骂?”   雷督理万没想到这个僵局居然就此打破,登时也跟着起了身。把叶春好拽到自己面前,他低头去看她的眼睛:“春好,谢谢你。这次是我让你受了委屈,将来我一定好好的补偿你。”   叶春好不看他,只一甩手走了开:“我不信你这鬼话!”   雷督理到了此时此刻,很有一点苦尽甘来之感,以至于他要瘫坐回沙发上,彻底放松的休息一下。与此同时,叶春好一路疾行,已经走去了后花园内的凉亭里。   她匆匆赶到这里,为的也是休息一下——方才脑子里太乱了,她须得找个安静地方,把自己这满脑子的思绪整理整理。   她万没想到林胜男会怀上雷督理的孩子。   林胜男她是见过几次的,那是多么苍白荏弱一个小姑娘啊,虽然个子不矮,可身体简直单薄得如同孩子一般,哪里是能够孕育小生命的样子   ?雷督理身边的任何女人,包括自己,都比她更有资格做一名母亲啊!   叶春好忽然想起了自己从丈夫柜子里搜出来的那些西洋药片。   雷督理先前一直在断断续续的服药,据叶春好调查,那些药物虽然有着西药的外表,但究其本质,和春药也差不了太多。她连着劝了雷督理若干次,总算劝得他听了话,把那些药品尽数的丢了掉。   服药的时候,他一直是求子嗣而不得,停药之后,他倒是让那小孩子似的林胜男怀了身孕。叶春好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而无论是不是,她都无话可说,都只能认命。   认了命,然而不认输。林胜男内有雷家儿女,外有做秘书长的哥哥,钳制雷督理像玩似的,将来自立起了门户,迟早要把大帅府的头衔抢过去。到时候自己莫说保留正房太太的地位,怕是连“两头大”的局面都不能维持。与其如此,索性早做打算,先把那林胜男弄回家里,放在眼前。雷府里头,她叶春好还是说了算的,林氏兄妹想要兴风作浪,也得先过了她这一关才行!   叶春好素来是务实的行动派,长远的问题解决不了,那就先来解决眼前的问题。猛的又想起了自家那位丈夫,她的斗志忽然一落千丈。   丈夫是个阴晴不定的糊涂种子,她拿他没办法。   她要是不爱他就好了。她要是不爱他的话,那么了无牵挂,真能把日子过得相当潇洒自在。她见识了多少年轻貌美的少奶奶小太太,纯粹就是为了金钱地位而结婚的。她若是也像她们一样,那么现在简直可以是幸福的了。   叶春好在那凉亭里坐了许久,末了觉得这脑子里的大事小情全都清楚了,这才又回了楼内。   如她所料,雷督理依然乖乖的留在这个家里,并且还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衣服。湿漉漉的短发向后拢过去,他站在客厅窗前向外望,显出了一个偏于苍白的侧影,从额头到鼻梁,从嘴唇到下巴,线条流畅,起伏得有致,是个美男子的像,适宜拍成明信片,画成油画也不错。   叶春好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眼见他闻声回头望向了自己,她把目光移开,不看了。   “三姨太太的屋子收拾一下,给她住吧。”她没头没脑的开了口:“那屋子是好屋子,冬暖夏凉的,家具也现成,又带着冷热水管子和浴室。”   雷督理的反应慢了一步,但是很快也明白过来了——林燕侬那屋子是不错,独占一座大院落,因为刚把她讨进来时,玛丽冯还没有出走,他故意的对林燕侬特别优待,目的是气玛丽冯。   那地方要是没住过林燕侬这个吃里扒外的贱人,就更好了,因为林燕侬是偷着逃了的,所以雷督理总觉得那屋子像是死过人的凶宅。不过,他也知道,自己这想法纯粹是出于个人的好恶,其实并没有道理。   “也行。”   他飞快的权衡了一下,对着叶春好点了头:“那我这两天就带着她回来,如何?”   叶春好答道:“别急,等我派人把屋子收拾好了,你再接她吧!”   “那……得多久能收拾好?”   叶春好见他这样执着的发问,听出他心里纵是没装着林胜男本人,至少也是装着林胜男腹中的那个孩子。心中浓浓的酸了一下,她对着雷督理勉强一笑:“你先不要声张,我知道那屋子里究竟缺了多少东西?等我布置好了,我告诉你,你再对外说那接她回家的话。要不然说接不接,讲起来又是我在从中捣鬼,黑锅还是要由我来背,我也背得够了。”   她既服了软,而且软得这样通情达理,雷督理便走过去抱了她的腰,低头笑道:“谁敢说那话,我打折谁的腿。”   叶春好不理他这句话,只抬眼看他:“记得保密,可别再惹我生气了。”   雷督理低下头,和她前额相抵——这个时候,他又爱起她了。 第九十三章 三对男女   张嘉田是在中午时分回的家,一进家门就被林燕侬吓了一跳。   林燕侬描眉画眼的打扮着,一身花红柳绿的时髦装扮,然而两只眼睛通红的,一脑袋长发虽然也在脑后挽成了紧紧的发髻,然而不知是哪里出了毛病,让人总感觉她要炸毛。双手紧紧的绞着一条手帕,她不敢公然的抛头露面,就只在张嘉田的卧室里藏着,张嘉田在外头熬了一夜,自觉着身上脸上都是不干不净的,回家就急着放水洗个澡,结果推门往卧室里一走,他迎头瞧见这个红眼睛妖精,登时就“哎哟”了一声:“你这娘们儿是怎么回事?没事在我屋里藏着干什么?”   下一秒,他被林燕侬死死的搂了住。   那张浓妆艳抹的粉脸埋进了他的怀里,一边撒欢一边撒娇的使劲蹭,声音带着哭腔,被她从鼻子里婉转的哼出来:“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我连累了你,他为了这个要害你呢!”   张嘉田张开双臂,低头看着这个在自己胸前乱拱的小脑袋,全然不感动,只是觉着莫名其妙:“什么乱七八糟的,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林燕侬抬起了脸,脸上的脂粉都蹭到张嘉田的衣襟上去了,但是唇上的口红还保留着,一撅撅出了个樱桃小口:“我不是和他还没有正式脱离关系嘛!谁知道他会不会为了这个整治你?”   “那你还来北京?”   林燕侬用水葱似的手指头一点他的额头:   “想你了,不来不行!”   张嘉田懒怠欣赏她那副打情骂俏的姿态,随手把她往旁边一推,他开始脱衣服,林燕侬见了,便是问道:“要洗澡呀?”   张嘉田觉得她这是明知故问,故而只不耐烦的“嗯”了一声。   林燕侬得了回答,却是全不在意,欢天喜地的就扭向浴室,给他放热水去了。   张嘉田洗澡的时候,林燕侬依旧围着他忙前忙后,他光着屁股坐在一浴缸热水里,心里非常的坦然,仿佛林燕侬是他的老妻,也仿佛林燕侬不是异性,不足以刺激出他的羞耻心。林燕侬放下香皂拿毛巾,放了毛巾又撩热水,手上一刻不停,嘴上也一刻不停,在把张嘉田昨夜那一去不复返的原因问清楚了之后,她当即将陈运基狠狠咒骂了一顿——没敢骂雷督理,因为知道对于张嘉田来讲,雷督理这人有点特殊的意义。   把张嘉田洗刷干净了之后,她又张张罗罗的伺候他换了衣服鞋袜。他这回可算是舒服了,清清爽爽的坐下来喝茶,然而头上又总有两只手在活动,是林燕侬蹙着眉头张着嘴,一边检查着他后脑勺上的青包,一边紧咬银牙的替他害疼——那个姓陈的竟然对她的小爷们儿下这么狠的毒手,真是天打雷劈碎了他都不解恨哪!   她疼小爷们儿疼到骨头里了,好像小爷们儿是她的亲儿子。然而小爷们儿一点也不领她的情,不但不领她的情,还嫌   她那两只爪子抓抓挠挠的烦人,以至于要猛的一晃脑袋,粗着喉咙呵斥一声:“别弄我!”   她对张嘉田没脾气,不弄就不弄。两只手搭上张嘉田的肩膀,她从后方俯下身去,凑到他耳边吹气如兰:“你说你早上什么都没吃,那中午就早一点开饭吧!你想吃什么?你报出菜名来,我替你传话去。”   张嘉田忍无可忍,回头瞪了她一眼:“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馋?我早上少吃一顿饭又饿不死,中午有什么吃什么就得了,没事我报什么菜名?我这脑子是用来报菜名的吗?”   他年轻,又是白白净净的一张英俊面孔,此刻这么把浓眉一竖眼睛一瞪,恶狠狠的,反倒更有股子漂亮的邪劲。林燕侬看在眼里,只觉得自己对他又怕又爱,实在是万分的惹不起,就只得自居为受气的小媳妇,一声不敢多言语,只用那软软的小手轻轻一打他的后背,直起腰来嘀咕道:“你个坏蛋,不识人家的好人心。”   说完这话,她转身袅袅娜娜的走了,张嘉田不看她,也不知道她一路扭去了何方,心里只想这个娘们儿是不行——也不必去细想她究竟是哪方面有缺点,反正笼统的就只感觉她“不行”。   她就只在床上和他势均力敌、是位干将。   张嘉田坐在窗前喝了一壶茶,喝得头上冒了汗。这时门帘一动,那林燕侬又进了来,笑嘻嘻的拉他出去:“饭都摆好了,出去吃一口吧!”   张嘉田虽然有点烦她,但又犯不上和自己的肚子过不去,便随着她走去餐厅坐下来,一言不发的吃了将近一锅大米饭,汤水小菜不计。   吃饱喝足之后,便是午后时分,正是一个让人犯困的时候。张嘉田打着哈欠上了床,身心都很舒适,务必要睡一觉。本打算下午去找雷督理赔礼道歉的,可他软绵绵的瘫在床上,临时改了主意——明天再去找他吧!明天露面,也不算晚。   张嘉田昨夜几乎没合眼,所以此刻到了家,一睡睡了个昏天黑地,连晚饭都不吃了,要一睡睡进夜里去。而在他长睡不醒之时,雷督理也早早的上了床——叶春好的床。   叶春好的这张大床温暖芬芳,床单是细密柔软的棉布,白地印着粉梅花,不知道是那粉色天然的就浅,还是这床单洗得次数多了,让梅花褪了颜色。雷督理赤条条的裹了一条毛巾被,趴在床上看那梅花,看出了神,因为想起自己幼时盖过一条被子,被面就是这样细碎的梅花图案。忽然感觉到叶春好似乎是同自己说了一句什么话,他抬了头,没听清楚:“什么?”   叶春好坐在床旁的梳妆台前,裹着一袭白色睡袍,半长的头发掖在耳后,她显出了一张很端正清秀的面孔,皮肤光洁,眉眼温柔,像是这世上所有人的姐姐。转身对着雷督理,她道:“我是说,你这样留下,不必往那边打个电话、通知一声吗?”   雷督理方才正在追忆童年旧事,还没回过神来,所以此刻面对着小姐姐似的叶春好,他不由自主的自居了弟弟,乖乖的有一说一:“我让人往那边打过电话了。”   叶春好看着他,看了片刻,忽然起身坐到床边,伸手在他的光胳膊上摸了一把:“怎么瘦了?”   雷督理伸长了左臂,自己去看那胳膊的粗细:“瘦了吗?”   然后他去拉扯叶春好的睡袍:“你呢?让我看看你。”   叶春好一把摁住了他的手:“你别闹,我们斯斯文文的躺一会儿。”   然而雷督理向她一扑,已经把她扑到了身下:“我就闹!”   雷府这边是你追我逃的“闹”上了,而在帽儿胡同的小公馆里,却是偏于寂静。林子枫在门口一下汽车,就觉出了那份冷清。   这处房子,在名义上是雷督理的小公馆,其实林子枫一天至少来一遍,也约等于是他第二个家了。轻车熟路的进了门,他见前院的厢房里亮着电灯,便推门走了进去:“老白?”   白雪峰坐在桌边,军装上衣脱了,衬衫领扣也解了,他光脚趿拉着拖鞋,正大马金刀的骑着一把椅子,一边吃花生米一边听无线电。忽见林子枫进了门,他连忙攥着一把花生米站了起来:“哟,来了?”   说完这话,他抬手朝着嘴上一揪,相当精准的在嘴角揪下了一片花生衣。   林子枫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脸   上照例是没笑容:“你怎么搞成了这副模样?”   白雪峰笑了:“我这不是预备着要睡觉了嘛,今晚儿我不走,我留这儿。”   “大帅呢?”   “大帅今晚儿不回来了——就是因为大帅今晚儿不回来,又怕这家里没有管事的人,才让我留下来的。”   林子枫那脸上本来就没有笑模样,一听这话,板得更紧了:“他不回来?他干嘛去了不回来?”   白雪峰虽然敢以林子枫的老友自居,但是看到他那副又冷又硬的白脸,也颇有见了鬼之感,很是心虚气短:“他留那边府里了。”   “什么?!”   白雪峰冲着他又笑了笑:“我今天一天都是在这儿看家,具体是怎么回事,我真不知道。不过大帅今夜应该确实是留在那边府里了,因为刚才大帅派人给我打电话,电话就是从那边府里打过来的。”   “那个叶春好又把他笼络过去了?”   白雪峰笑出一口白牙,有点傻气,并且不发半句评论。而林子枫一转身走了出去,直奔了后头林胜男的屋子。林胜男还没有睡,正坐在桌前摆扑克牌,见哥哥来了,她依然捏着那几张扑克牌,也没起身,单是扭了头看他。   林子枫进了来,先在电灯光下看她的面色,然后问道:“今天吐没吐?”   林胜男垂下头,继续去看手里的扑克牌:“上午又吐了一次,下午喝了一点粥,倒是还成。”   “胃疼不疼?”   “没感到胃疼,也不觉着饿。”   “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栗子蛋糕?糖果?”   “想吃点儿冰淇淋。”   “那个不行。别的呢?”   林胜男摇了摇头:“别的就没有了。”   林子枫在她的斜前方坐下了——她既是能吃一点东西下去,面色瞧着也比昨日健康了些许,他便可以放下心来,直奔正题了。   “大帅今天怎么没回来?”他问林胜男,不是好问,像是质问。   林胜男把扑克牌放下了,一双眼睛盯着桌面,嘴里咕哝道:“不知道。”   林子枫又道:“你现在有了身孕,正到了最娇贵的时候,他怎么还跑了?”   林胜男慢慢的整理扑克牌,她听到“身孕”二字,感觉有些难为情,尤其这二字还是发自哥哥的口。至于雷督理为什么“跑了”,那她怎么知道?   林子枫继续说道:“别玩了,你看你这个温吞样子,丈夫走到别的女人那里去了,你还有心情玩牌?”   林胜男收回手,垂下了头:“那我怎么办呀?我也没有惹他不高兴。”   林子枫压低声音,说道:“胜男,你如今差一点就是真正的督理太太了,自己要知道自己的情况和身份,别总像个小孩子似的糊里糊涂。论出身,论相貌,论年纪,你都比那个叶春好强得多,尤其是你还有了雷大帅的孩子,无论怎样比,你都是稳胜。明明你是占尽了上风的,那个女人却还不死心,还要和你争抢雷大帅,你平时瞧着也是个有志气的,怎么到了这真正要紧的关头,反倒软弱了?”   林胜男先前听闻雷督理留宿在了叶春好那边,心里乱哄哄的不是滋味,可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绪,她自己懵懵懂懂的,只是茫然。如今听了哥哥这一番话,她豁然开朗,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与情绪,此刻也清楚分明了。   用力一咬牙齿,她生气了:“哥,那你把他找回来,我往后都不许他再去见叶春好了。”   林子枫没接她这句孩子话,因为又想起了更重要的问题:“还有一点,现在能给雷大帅生儿养女的人,只有你一个,就凭这一点,谁都越不到你头上去。可万一那叶春好也怀了孩子,也生下个一男半女的,那……”   林子枫用手指叩了叩桌子,眼睛紧瞪着妹妹,“那”字之后,没有下文,然而余音袅袅,一切尽在不言中。妹妹的问题是年纪太小,太幼稚,但脑子是不笨的,是可教的孺子,他不信妹妹不懂自己的言外之音。 第九十四章 一个问题   凌晨时分,雷督理被帽儿胡同的一个电话叫醒了。   电话是白雪峰打过来的,说是那边的太太忽然又大吐特吐起来,瞧着像是发了什么急病,所以要请大帅马上过去。雷督理睡得迷迷糊糊,先是下意识的想要把白雪峰痛骂一顿——林胜男病了就病了,病了要么叫医生,要么去医院,找自己有什么用?   可他随即又想起来:林胜男怀孕了!   他三十五岁了,好容易才在她腹中种下了那么一点骨血,那点骨血可遇不可求,是老天爷的恩赐。单凭这一点,林胜男母凭子贵,如今就也是一个比金珠玉翠更珍贵的宝贝人儿。   于是慌里慌张的放下电话,他脸也不洗一把,穿了衣服就要走。叶春好裹着睡袍,站在楼梯口上看着他,他觉着双方既是已然和好,就不必再讲什么客套,所以看都没有再看她一眼,一头就冲到外面去了。   盛夏的时节早已过了,早上很有几分秋凉。雷督理穿得少了,进入小公馆时,已经冻得哆哆嗦嗦。他直奔了林胜男的卧室,进房后就见床帐挂起一半,垂着一半,林胜男背对着他躺着,枕上拖着乌云似的黑发,棉被搭到胸口,瘦削的肩膀手臂都露在外面,只穿了一层薄薄的丝绸睡衣。   察觉到他走到床边弯下腰了,林胜男慢慢的睁开眼睛扭过头来,哭唧唧的小声说道:“我难受……”   雷督理见她面白如纸,小脸本来就生   得单薄,如今没了血色,更显得可怜见的,就在床边坐了下来,又提起棉被,一直盖上了她的下巴:“我接到电话就赶过来了,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好点了没有?”   林胜男摇了摇头:“反正就是难受,没有一刻是好过的……”说到这类,她委委屈屈的一撅嘴:“你不要走啊,你走了,这屋子里就只睡我一个人,夜里黑洞洞的,我心里害怕。身体难受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想叫人,又没有力气出声。”   雷督理听了这话,想都没想,直接就点了头:“好好好,我不走。”然后他俯身低头,凑到了她眼前去:“还能不能再睡一会儿了?能睡就睡,养养精神。”   林胜男眨巴着眼睛看着他,看了一会儿,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是不是我总闹病,你嫌我,就回那边去了?”   雷督理哑然失笑:“你这不是孩子话吗?”   林胜男抓住了他一只耳朵:“你如果不嫌我,那就多陪陪我吧。我原来虽然也弱,但总没生过什么大病,也没遭过什么罪。这几天是我最难熬的时候,你不陪着我,我心里害怕。”   雷督理总觉得林胜男是个小女孩,从未以“红颜知己”的标准来要求过她。不抱希望,也便无所谓失望,所以反倒和她相处得挺和睦,此刻听了这一番话,他觉得这要求很是合理,便隔着棉被,哄孩子似的轻轻拍了拍她:   “好,我陪着你。”   雷督理哄着林胜男重新闭眼睡了,自己走出来做了几个深呼吸,因见白雪峰走了过来,便问道:“我不是让你找几个大夫常驻在这里吗?大夫呢?”   白雪峰答道:“回大帅的话,这里不比家里,地方还是小了点儿,大夫来了,没地方安置。”说到这里,他对着雷督理笑了笑:“不过好在王大夫的家离这儿挺近,他家里还有汽车,一个电话打过去,要不了十分钟,他也就到了。今早太太不舒服,我请的就是王大夫。”   雷督理听到这里,不由得想起了叶春好的话——原本他认为叶春好只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可是和林胜男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回去再见叶春好,就觉得她实在是成熟稳重,既是个可以独当一面的管家奶奶,也足有资格做自己的人生伴侣。叶春好让林胜男搬回府里去住,现在看来,也实在是太有必要。毕竟林胜男正处在非常时期,身边哪能没有医生昼夜待命?   思索至此,雷督理抬眼去看白雪峰,想让白雪峰开始派人收拾行李,随时预备着将这边的人马什物搬运回那边的府里去。可是未等他开口,白雪峰先发了言:“大帅还没吃早饭吧?”   雷督理一听这话,立刻感到了饥饿,到了嘴边的话被他忘去了脑后,他打了个冷战,答道:“先不忙着吃饭,我还没洗脸呢!”   雷督理洗漱一番,喝了一杯   牛奶,用三片面包夹了两片火腿和一只煎蛋,慢慢的吃了,没觉出饱来,于是又加了一杯牛奶咖啡,一盘火腿煎蛋,一块黄油面包。白雪峰侍立在一旁,见他今天的胃口是特别好,便陪笑问道:“大帅今天瞧着心情不错。”   雷督理不置可否的咀嚼着黄油面包,如果不提张嘉田的话,那他此刻的心情是不坏。拿起餐巾擦了擦嘴,他说道:“我回去一趟。”   白雪峰答应了一声,出门去叫汽车夫预备汽车,然而雷督理刚走到前院,卧室里面的林胜男就醒了。醒了的她听说雷督理又要走,登时发起了脾气——也没大闹,只是坐在床上,抽抽搭搭的哭。   这哭可不是假哭,她是真生气。而雷督理本是打算回家催促叶春好快些收拾房屋的,如今一听小太太气得哭了,当即做了个向后转,返回了卧室里去。林胜男见他回了来,哭得更凶了:“你说话不算数,说了不走还要走。”她气得在被子里蹬腿:“我不许你走,就不许你走!”   她先前在家里,因为林老太太就只有这么一个病病歪歪的小女儿,所以处处都依着她惯着她,她虽然并未因此养成骄纵恶劣的性子,但从小都是受着这样的娇生惯养,自然也很有一点小女孩式的脾气。在雷督理面前,她原本是有些胆怯的,然而自从昨夜受了哥哥的教导之后,她醍醐灌顶,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此刻   的尊贵。连抹眼泪带蹬腿的闹了一小会儿,她泪眼朦胧的去看雷督理,就见他手足无措的站在床前,分明是被自己制服了,便越发哭得有滋有味,一边哭,一边心中也惊讶,没想到自己居然有着如此强大的威力。   就在这时,林子枫来到。   林子枫一声断喝,止住了林胜男的哭声。   雷督理怕林胜男哭坏了身体,然而又百劝不住,正是急得冒汗,幸而林子枫从天而降,控制了局面。林子枫喝令妹妹不许再哭,要么躺下睡觉,要么起来喝一点粥,然后陪着雷督理出了卧室,进了厢房。   厢房摆着桌椅沙发,算是个小型的会客厅。雷督理在桌边的硬木椅子上坐下了,长叹了一声。   隔着桌子,林子枫也落了座,转身拎起桌上的茶壶,他摸那壶身是滚热的,便倒了一杯热茶推到雷督理手边:“大帅别往心里去,胜男年纪小,不懂事。由我说她几句,她也就不闹了。”   雷督理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热茶,没说什么,只又“唉”了一声。   林子枫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但是并不真喝,只端起茶杯来,嗅了嗅那蒸腾的香气:“不过我听胜男的意思,是说大帅要回那边府里去?”   雷督理一听“不过”二字,就知道林子枫以退为进,要替林胜男向自己出击了。   “那也是我的家,我不能回去了?”他反问林子枫。   林子枫正襟危坐,向着雷督理的方向一点   头:“回自然是可以回的,不过也请大帅体谅一下胜男此刻的心情。她毕竟是个女子,处在这样一个痛苦的时候,自然是希望大帅可以陪伴左右,而不是回到其他太太的身边。”   “那她一痛苦就要痛苦十个月,这十个月我哪里也去不得了?”   林子枫把茶杯放了下来:“大帅若是为了公务出门,那自然是没有办法的,胜男并不是不识大体的人,总能谅解大帅的辛苦。可是,恕我直言,您若是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回那边去,留下胜男孤孤单单一个人在这里,那么莫说她不能谅解,就连我这娘家哥哥看在眼里,也觉得——”说到这里,他摇摇头,也“唉”了一声。   雷督理听了他这一番话,真是感觉莫名其妙:“你和胜男站在同一阵线,我是理解的。可胜男终究是我家的人,我家里这两个太太,即便不论大小,也总有个先来后到。春好现在都已经妥协了,你怎么反倒变本加厉,还不许我回家了呢?”   林子枫听雷督理的语气还算柔和,便继续说道:“大帅误会了,我并不是禁止您回家。只不过您这一段时间若是时常回家,必定会对胜男的身心造成刺激,不利于她保养身体。您和那边的太太若真的是感情好,我想,暂时分开十个月,也算不得什么大的考验吧!”   雷督理听到这里,感觉林子枫这人实在是得寸进尺,便要起身:“罢了,   我还是奉劝你尽早结婚,免得你总要干涉我的家事。”   然而他的屁股刚离椅子,林子枫忽然出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大帅,且慢!”   林子枫个子大,相应的手也大,把他那胳膊攥了个紧。雷督理见他像是着了急,便又坐了回去:“还有事?”   林子枫收回了手,转身面对了雷督理,正色问道:“大帅,请您恕我言语无礼。我很想知道,您这样执着的要回去见那边的太太,是为了什么?”   雷督理一听他又问回了老路上去,心里真是腻歪透了。端起茶杯吹了吹,他喝了一口,懒怠回答,并且十分的想走。   林子枫这时继续说了话:“我跟随大帅将近八年,深知大帅乃是洁身自好之人。如果大帅回家是为了……为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来,扭头向窗外看了看。   院子里空落落的无人,房内房外都是彻底的安静。于是重新面对了雷督理,他清了清喉咙,正了正脸色,垂眼说道:“恕我冒昧,如果大帅回家,是为了解决性欲的问题,那么——”   他抬头直视了雷督理:“那么,这个问题,我愿帮助大帅解决。”   雷督理刚听到“性欲”二字之时,便已经是愣住了,如今听完了下文,他下意识的向后一躲:“你想干什么?”   林子枫抬手扶了扶金丝眼镜:“大帅别急,我也完全是出于一片好意,为的是让大帅家庭和睦。”   雷督理站了起来   :“我不好这个,你别胡闹!”   林子枫见雷督理站了起来,想必又是要跑,便也起了立,并且迈步拦在了雷督理的面前:“我自认并没有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大帅躲什么?”   雷督理向后又是一退,也有点急了,拧起眉毛低声说道:“子枫啊子枫,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让我说你什么好?我都说我不好这个了,你还对我纠缠不休。这事还有强买强卖的?”   林子枫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正经起来,也皱了眉头:“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大帅何必回避否认?”   “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可你是女的吗?”   “我自然不是。”   “那不就得了?我这些年,你都是看在眼里的,我再爱玩,什么时候玩过兔子?”   林子枫微微俯了身,颇困惑的注视着雷督理,片刻过后,他轻声开了口:“您是不是误会了?”   下一秒,他忽然变了脸色:“不是我!”   他急得一跺脚,红晕从脖子开始往上走,眼看着就红了满头满脸。气急败坏的又一跺脚,他对着雷督理语无伦次:“怎么可能是我?我说的怎么会是我?”他抬手向着墙壁指:“我说的是胜男身边的一个大丫头,那个丫头是女的!”说到这里他放下手,仿佛窘得要发疯:“这真是天大的误会!不是我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   雷督理终于听明白了他的话,明白之后,他把两人这一串对话回忆了一   通,登时笑了出来。林子枫越是面红耳赤窘得发疯,他越是感觉此事滑稽之极,以至于笑得站不住,一屁股坐回到了椅子上。抬头见林子枫赤红着面孔,还在疯疯癫癫的解释,他越发笑得坐都坐不住,转身趴到桌子上,他低头把脸埋进臂弯里,哈哈哈的笑了个死去活来。   而就在这极热闹的时刻里,白雪峰轻轻一敲房门,然后开门进来,在此起彼伏的“不是我”与“哈哈哈”之中说道:“大帅,帮办来了,您见不见?” 第九十五章 知己、知彼   雷督理听见了白雪峰这话,并不急着回复,依旧是由着性子在那里嘻嘻嘻哈哈哈。他笑得死去活来,林子枫看在眼里,又兼之门口还站着个白雪峰,便干脆闭了嘴,单是面红耳赤的站着。   雷督理笑得肚子疼,摇摇晃晃的坐直了身体,他抬头看了林子枫一眼,像是被对方那张红脸刺激到了一样,捂着肚子弯下腰,又哈哈了足有半分多钟。白雪峰也跟着他看了看林子枫,没看出这人周身上下有什么纰漏,便在莫名其妙之余,耐心的等待着。幸而雷督理体力有限,不能哈哈不止,所以过了这半分多钟之后,他笑声渐收,抬头对着林子枫软绵绵的一挥手:“你出去吧。”   林子枫依旧是面如重枣,在转身离去之前,他先迈步走到了雷督理身边,俯身凑到他耳旁低语道:“今日谈话,还请大帅保密。”   然后不等雷督理回答,他直起腰,风一般的转身便走。白雪峰堵着房门,躲闪不及,还被他撞了个踉跄。   对于前途无量的人物,白雪峰向来是没脾气,撞一下就撞一下,他不在乎。向着门内走了两步,他看着雷督理,迟迟疑疑的问道:“大帅这是听了什么笑话了?”   雷督理用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没事,子枫和我说话,说岔了,我越想越觉着滑稽。你说张嘉田来了?”   “是,正在外头等着呢。”   雷督理一手攥着手帕,脸上还残留着   方才那场大笑的余意,然而眼睛已经冷了。似笑非笑的思索了片刻,末了,他脸上的笑容终于完全褪尽,恢复成了一贯的模样。   “让他进来吧。”他发了话。   白雪峰领命而走,不出片刻的工夫,他眼前便多了个高个子,正是张嘉田。   张嘉田穿着一身墨蓝色的西装,西装合身得过了分,肩膀袖子全随着他的身材,让他像是个还在长个子的大男孩,衣服永远嫌小,一伸手就露了腕子。恭而敬之的行了个军礼,他随后又低下头,郑重的开了口:“嘉田给大帅请安。”   雷督理看了他一眼,心里知道只要自己这边发起火,那边立刻就会嬉皮笑脸的凑上来,哄得自己没了脾气。哄过之后,皆大欢喜,一拍两散,然后他继续狂妄,继续嚣张,继续对着自己阳奉阴违。   这小子摸清了他的脾气路数,知道他最吃哪一套,非常的善于对症下药。从某种方面来讲,也算是他的一位知己。   所以雷督理便不动声色,只说:“有事?”   张嘉田抬起头,冲着他笑了:“昨天,我说话冲撞了您,今天是过来给您赔礼道歉的。”   雷督理听到这里,却是忽然问道:“你头上的伤,要不要紧?”   张嘉田被他问得一怔,随即答道:“让医生瞧过了,没大事,全是皮肉伤,养几天就能好了。”   说完这话,他对着雷督理又是一笑:“我昨天那么气您,您还惦记着我的   伤,真显着我是个混蛋了。”   雷督理垂眼,盯着手中的手帕:“气归气,惦记归惦记,毕竟你的年纪还小,在我眼中,既像是我的小兄弟,也像是我的晚辈,我总不会因为你惹了我生气,就记起你的仇来。”   说完这话,他等了片刻,没有等到张嘉田的回答,于是抬起了头,却见张嘉田睁大眼睛探着脑袋,正仔细的观察着自己。两人目光一对,张嘉田不退反进,走到了他的跟前来,俯身问他道:“大帅,您怎么了?”   雷督理被他这么近距离的炯炯注视着,忽然感觉有些无法忍受,不由自主的向后躲了躲:“我很好。”   他越这么说,张嘉田越要逼近:“您……是不是真生我的气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他哪回生气不是真生气?哪回生气是气着玩的?忽然间的,他想也许在张嘉田的眼中,自己其实并非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只不过是个亟待解决的问题。自己的脾气、命令、猜忌、责难,也都只是总题下面的无数分题。张嘉田把这些问题一个个的解决了,最后便有了成绩了。   卫队长是他的成绩,师长是他的成绩,帮办也是他的成绩。这么一想,他还真是个天赋异禀的好学生。   想到这里,雷督理抬眼又去看他,觉着自己像是被他欺骗了。   可在张嘉田成为他的救命恩人之前,两人之间好像还是有真感情的。雷   督理自认为还没有那么愚蠢,连小忠臣的真假都分不清。   这样算起账来,是“救命恩人”四个字误了事。救命之恩是没法子报答得尽的,他除非也为了张嘉田死上一次,否则张嘉田就永远都是他的恩人。他要如何才能给恩人一记当头棒喝、还不至于显得自己忘恩负义?难,不好办。   眼睛看着张嘉田,他终于开了口:“生气这种事情,有什么真假。难道我原来都是假生气,故意装样来拿捏你不成?”   张嘉田“扑哧”一声笑了,那笑容看上去是真心实意的,一点虚伪的成分都没有。直起身搬了一把椅子到雷督理跟前,他坐了下来,大喇喇的侧过脸让雷督理看:“您瞧我这个脑袋的形状。”   雷督理伸手去摸他的后脑勺——后脑勺的地势很不平滑,是因为还鼓着此起彼伏的青包。张嘉田受了他这一摸,当即“嘶”的吸了一口冷气:“疼。”   雷督理收回了手:“陈运基这人手狠。”   张嘉田转向了他:“我听说,他昨夜出京回驻地去了?”   “是,我让他走的。”   “怕我找他报仇?”   “他不找你报仇,已经是看我的面子了。你知道他是什么出身?”   “什么出身?”   “他家里祖辈练武,前朝是开镖局的,后来穷了,还上山当了一阵子土匪。”   张嘉田从鼻子里呼出两道凉气,冷笑似的“哼”了一声:“那也没什么了不起。再说现在这个年   头,凭的是枪炮,不是拳脚,他拳脚再厉害,也架不住我给他一枪!”   雷督理看了他一眼:“照你这么说,我让他走,还让错了?”   张嘉田立刻收起了脸上那点寒意:“没有没有,我知道您是好意,希望我和他都好好的,别打架,别内讧。这个道理我要是都不懂,我成傻瓜了。”   雷督理点了点头,神情很平静:“我知道你精明得很,不是傻瓜。”   然后他站了起来:“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将来见了陈运基,他不提你不提,也就完了。”   张嘉田迫不得已,也跟着起了立,同时憋了满腔甜言蜜语不得放送。今天的雷督理实在是太好说话了,简直通情达理到了冷淡的地步,竟然不需要他哄,自动的就把这一页掀了过去。这实在是太异常,以至于张嘉田心中惴惴的,不住的偷眼去看雷督理。   雷督理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但是只做不知,一言不发的往外走——还是得回那边府里一趟,看看叶春好有没有真的出力收拾房屋。至于这边小太太对他发放的禁足令,他在嘴上是完全的领受,在腿上则是根本不打算遵守。   然而没等他走到门口,白雪峰像个鬼似的,忽然又转到了他眼前:“大帅。”他压低声音说道:“那边府里的太太派了个丫头过来,给大帅传句话。”   雷督理把张嘉田彻底的忽略不计,听到这话,他跟   着白雪峰就走了。张嘉田看着他的背影,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就僵在了当地。   在前头的会客室里,雷督理见到了叶春好派来的信使。   这位信使约有个十七八岁,穿着一身浅灰布衣,外头套着一件小坎肩,倒是有一头好头发,齐眉剪着厚厚的刘海,越发衬得脸白。她这个模样,让白雪峰看,就挺不赖,让雷督理看,则是不值一瞧。见雷督理来了,这信使先是鞠躬问好,然后说道:“太太让我给大帅带个信儿,说家里的屋子已经收拾好了,新被新褥子也都铺上了。大帅随时都可以带这边的姨太太回家去了。”   雷督理倒是有些吃惊:“这么快?”   “昨晚在大帅和太太休息前,太太就命令我们开始拾掇那院屋子了。那屋子里面原本就干净,收拾起来也容易,新被褥又都是现成的,所以收拾得特别快。太太还说秋天的天气寒暖不定,怕那屋子里冷,所以提前让锅炉房把暖气也烧上了,现在那屋子里暖烘烘的,一切都齐全。”   雷督理点了点头,心想春好就是春好,她再怎么厉害再怎么可恨,也终究还是比一般的女人强。   “我原来怎么没见过你?”他又问信使:“你是新来的?”   “回大帅的话,我是前两个月太太从女子留养院中领出来的。”   雷督理点了点头,让她走了,然后回头问白雪峰:“女子留养院到底   是个什么地方?卖丫头的?”   白雪峰笑道:“大帅误会了,那地方专门收留一些无家可归的女子,养到大了,就让外面的男人进去相看,男女双方都乐意的话,男的就可以领一位回家去。至于方才那个,我也稍微知道一点,好像是当时差一点就要让个老头子强行带走了,结果太太看着于心不忍,就把她救出来放到了身边。”   雷督理恍然大悟的一点头:“我说呢,她瞧着和家里那帮丫头不大一样。”   白雪峰陪笑道:“太太这么干,真是积德行善了。”   雷督理长出了一口气,心想那边的那位又和自己同心同德了,这边的这位也乖乖的躺下睡了。内无内忧,外无外患,自己总算也可以歇上半天了。窗外有人在来回的晃,站没站相,他扭头望出去,认出那是张嘉田。而张嘉田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他这边刚一扭头,他那边就走过来弯下腰,把脸贴到窗玻璃上了。   雷督理收回目光,告诉白雪峰道:“你让他回去吧,我这儿没他的事了。” 第九十六章 迁居之事   打发走了张嘉田后,雷督理在前院的一间厢房里,好睡了大半天。   他在傍晚醒了过来,睡醒之后,他还有点恍惚,坐在床上不言不动。白雪峰悄悄的走了进来,见他醒了,便又轻轻的退了出去,拧了一把热手巾送了进来:“大帅擦把脸?”   雷督理接过毛巾蒙在了脸上,自上向下擦了一把,等他把这一下子擦完了,白雪峰那边也为他端过一杯茶了。   这回他没动手,只伸头就着白雪峰的手喝了两口,然后终于开了口:“太太醒了吗?”   “早醒了,坐在屋里看书呢。”   “没闹吧?”   “没闹,她知道您一直在这儿。”   雷督理想了想,又道:“别让她看书,当心累着。”   白雪峰答应了一声“是”,随即问道:“大帅要出门去?”   雷督理抬了头看他:“我出门干什么?我说我要出门了?”   白雪峰笑了:“您既是不出门,那现在正好到太太那里坐坐,有话您直接对太太说,不是更好吗?”   雷督理这才明白过来,也笑了。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他单手扶着白雪峰,先在原地停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的直起了腰——在秋冬时节,他的身体是柔弱的,除非有手枪逼着他,否则他简直不能多出半分的力气。昨夜他对着叶春好撒了欢,腰腿略微多活动了几下子,现在就觉出酸痛来了。   由着白雪峰为自己穿上了薄呢子上衣,他向外走了几步,把身体   活动了开。一鼓作气进了后头的内宅,他在卧室里瞧见了林胜男。林胜男坐在桌旁,穿着一身描金绣凤的红绸子衣裤,雷督理怕冷,她也怕冷,衣裤都不薄,领口还镶了一圈短短的雪白风毛,越发衬得她那张小脸粉妆玉砌。一抬眼瞧见雷督理进来了,她没说话,先抿着嘴笑了。   雷督理走到她身边,把她手边的书本合了起来:“别看了,费心血。”   林胜男笑道:“这是一本小说,读小说是读着玩的,又不用思考学习,费什么心血呀。”   雷督理走去打开了衣柜,向内看了看:“我的衣服呢?”   林胜男起身走了过来:“你要哪件衣服?我给你找。”   雷督理是觉得冷,想在衬衫外头加一件毛线背心,然而两人找了一气,莫说背心,根本连根毛线都没有找到。雷督理退而求其次,给自己加了一件青缎子马甲,林胜男要给他系纽扣,但他连系纽扣这种动作都怕累着她,扶着她往床上坐。林胜男被他疼爱得简直不好意思了,望着他问道:“要不然,我们让人送个小炉子进来吧?”   雷督理一听这话,险些当场摇掉了脑袋:“不行不行不行,万一炭气把你熏着了怎么办?”   林胜男笑眯眯的不以为然,因为从小到大都是靠着小洋炉子取暖的,周围的同学朋友家里也一样,并没有听说谁被炭气熏死了。而雷督理穿好了马甲,忽然想起了两件正   事,第一件是:“你吃晚饭了没有?”   林胜男向他竖起了一根食指:“喝了一碗小米粥,没吐。”   雷督理听了这话,放下了心,这才提起了第二件事:“胜男,你现在住的这所房子,一是没有安装暖气,二是地方太小,住不下医生。所以,我看你还是跟我回那边的家里去吧!”   说到这里,他见林胜男呆呆的看着自己,脸色像是要变,便连忙补了一句:“我和春好说过了,她对此是很愿意的,还亲自给你收拾出了一院屋子,你到了那里,也不必有什么惧怕和拘束。”   林胜男听闻叶春好“很愿意”,倒是并不感激,她想叶春好当然是“很愿意”,自己若是不回去,宇霆也就不回去,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守着那么一座大宅子,有什么滋味?她表面上是对自己殷勤,其实根本不是,她是在拍宇霆的马屁呢!   因为宇霆现在最喜欢我——她如是想。   留在这座小公馆里生活,自然是自由自在的,可是没有在这里住上一生一世的道理,况且要论环境条件,那当然是大帅府要好得多。那么豪华阔气的府邸,凭什么要留给叶春好一个人住呢?她又不守妇道规矩,又对宇霆不好,也没给宇霆生小孩子,她娘家还是破落商户。她有哪一样能和自己比?一样都没有,比什么都比不过——她如是又想。   想了又想之后,林胜男问雷督理:“那我搬过去了   ,还是咱们两个住在一起吗?”   雷督理倚着大床的床头站着,不假思索的回答:“听你的,你要不要我呢?”   林胜男挪到了他身边,伸手握着他的手:“那她要是欺负我怎么办?”   雷督理低头对着她微笑:“我的小姑奶奶,现在谁还敢欺负你?谁欺负你,就是欺负我的儿子。我能让吗?”   林胜男垂下了头,心里有一句话,憋了很久的,但是始终是没机会、也没必要说。攥住了雷督理的一根手指,她低头思索了半天,末了忽然仰起脸,望着雷督理开了口:“我不是小老婆。”   雷督理愣了一下,随即在她身边也挤着坐了下来:“谁对你说什么了?”   林胜男紧紧的靠着他,摇了摇头:“没有谁对我说什么,这个家里,你对我这么好,我哥也是一天一趟的来瞧我,你们都护着我,谁敢说坏话给我听呀?这是我自己心里的话。”   雷督理又问:“那你觉得,我是拿你当个小老婆来看待的吗?”   林胜男扭过脸望向了他:“我不知道。”   雷督理抬手揽住了她的小肩膀:“日久见人心,往后你就知道了。只要你对得起我,我就一定对得起你。”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是一笑:“你让人收拾几件衣服,咱们现在就走,先过去住一夜。满意呢,明天再让人过来拿行李,要是不满意,我立刻让人按照你的意思整改,怎么舒服怎么来,如何?”   林胜   男听到这里,倒是有些惊讶:“哟,说走就走啊?”   雷督理站了起来,转身伸手一捧她的脸蛋:“大晚上的,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是出去散心了。横竖到了那里之后,我也是全听你的,哪怕你临时改了主意,又想回来了,我也立刻听令。”   林胜男在家里枯坐了一天,早就腻歪了,如今一听这话,简直有一点兴奋:“那……”她忍着笑,故意做了个沉吟的姿态:“咱们就溜达一趟去?”   两人既是商量妥了,林胜男便让丫头过来预备衣服——她现在身娇肉贵,箍胳膊露腿的洋装,丈夫与哥哥都禁止她穿,而柔软厚实的新装还没有制好,所以她须得花点时间斟酌服饰。与此同时,外间屋子里的白雪峰估量着他们一时半会还不能出发,便轻轻的推门走了出去。   他一直走到前院那空无一人的会客室里,摘下电话机的话筒,他要通了林宅的号码。当林子枫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时,他无暇多谈,只低声道:“老林,大帅要带太太搬回那边府里去,这就要出发了。”   林子枫当即发问:“什么?要搬回去?”   白雪峰没工夫和他啰嗦,只说:“你有工夫,过来帮帮忙也好。”   说完这话,他挂断了电话,走回内宅继续待命——方才那个电话若是不打,事后林子枫很可能会对他怀恨在心,而他向来是谁也不想得罪,尤其是不想得罪这位新晋舅   老爷。舅老爷那张白脸往下一沉,两只眼睛在金丝眼镜后头一瞪,那副薄情寡义的尊容,谁受得了?反正他是受不了。   从糖盘子里捡了块好糖扔进嘴里,他在椅子上一坐,暂时没有心事,也没有表情,单只是等待,腮帮子上偶尔鼓起一个小包,是他的舌头在和那块硬糖纠缠推搡。   在他那块硬糖融化殆尽之时,雷督理带着林胜男亮了相。   林胜男依然穿着那套大红的衣裤,外头又系着大红的斗篷,头上戴了一顶黑呢子钟形帽,帽子一侧别着一朵钻石镶嵌成的帽花。雷督理一手虚虚的搂着她护着她,一手给她拿着羊皮手套。两人身后又跟了个平头正脸的大丫头,大丫头拎着一只皮箱,亦步亦趋的紧随着他们。   白雪峰见状,不等吩咐,立刻就跑出去张罗汽车。雷督理扶着林胜男迈过几道门槛,正要带着她往汽车里钻时,忽有一辆汽车迎面疾驰而来,硬生生的刹在了雷督理面前。   车门一开,林子枫气喘吁吁的跳了下来:“大帅!”   雷督理以为他上午含羞带愧的逃了走,这两天都未必有脸再来见自己了,哪知道未过一天,他便再次到来。当着林胜男的面,他没敢对着林子枫太皱眉头,只问:“有事?”   在暗淡暮色中,林子枫先瞪了妹妹一眼,然后才对雷督理说道:“倒是没什么事情,就是过来瞧瞧,结果赶得不巧,正赶上了您和胜   男要出门去。”   雷督理说道:“不是出门,是回家。我要带胜男回那边府里去住,你要是没事的话,也可以跟着我们过去看看。”   林子枫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此刻他既是把这话说出来了,林子枫便做了个大惊失色的表情:“大帅,不可!”   雷督理听了这话,不知为何,忽然很想亲手把这位大舅子揍一顿。强压脾气笑了笑,他和颜悦色的反问:“有何不可呢?”   林子枫答道:“外头太冷,大帅先带胜男回房吧。真要回去,也不急在这一时。”   林胜男受了哥哥的一瞪,虽然糊里糊涂的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但她相信哥哥一定是对的,这时就抱住雷督理的胳膊摇了摇:“那我们就先回去吧,本来今天都这么晚了,我也不是很想过去。”   雷督理深深的一点头:“好,听你们的,都听你们的,行了吧?”   然后他把胳膊往回一抽,也不再管林胜男,自己转身就走回了院子里去。 第九十七章 姐姐(一)   雷督理脱了外面的大衣,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又把两只脚抬起来架到了茶几上。把双臂环抱到胸前,他歪着脑袋去看林子枫。   林子枫让林胜男回去休息,然后自己走到了雷督理面前,拽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现在他面对着雷督理,还是感觉有些窘,雷督理这样直勾勾的盯着他瞧,越发让他招架不住,只能垂了眼帘对着地面说话:“让胜男搬家这个主意,不是大帅出的吧?”   雷督理点点头:“对,不是我的主意。”   “那么大帅若是为了胜男好的话,就万万不该照着这个主意来办。大帅请想,那边的太太,对胜男怎么可能会有善意?她让胜男搬过去住,无非是要以此为机会,把大帅重新笼络到她身边去。否则胜男在外一天,大帅便也跟着在外一天,她自然是不愿意的。”   雷督理笑了一声:“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我这么招人爱。”   林子枫看了他一眼:“大帅,我这并不是玩笑话。若是放在平常,我绝不会干涉大帅的家务事,横竖胜男有手有脚,若是受了委屈,大不了跑回娘家哭一场,也不算什么。可胜男现在正怀着大帅的骨肉,偏她还是天生的体弱,这要是在叶春好那里受了欺负——别说是受欺负了,胜男从小在家母身边长大,家母一指头都没有弹过她,外人给她一点脸色看,她都受不了,她又懦弱,不爱说话,年纪   还小,哪里会是叶春好的对手?她真要是气出了个三长两短,伤了腹中的孩子,到时候大帅后悔也来不及了。”   雷督理淡淡答道:“春好简直被你说成妖魔鬼怪了。”   林子枫反问道:“她有着怎样的野心和手段,难道大帅还不知道吗?”   雷督理叹了口气:“我知道,她是你的眼中钉。”   “我不也是她的眼中钉吗?”   雷督理听到这里,忽然又是一笑:“真是邪了门了。你们两个,照理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竟然会结了仇。”   林子枫不接这个话,只抓着主题不放:“大帅,天下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会对情敌有好感的。对于叶春好来讲,胜男就正是她的情敌。大帅每天日理万机,大事都忙不过来,自然也不会时刻盯着家里,到时府里都是叶春好的人,胜男落进了她的手里,还能够有好下场?您是把胜男腹中的孩子当成宝贝来看的,可叶春好会吗?叶春好的年纪又不大,她会容许胜男生出雷家的长子吗?胜男若是顺顺利利的把孩子养出来了,那么万一将来她也有了身孕,她生下的孩子又要往哪里放?嫡庶长幼怎么论?大帅,这些问题您现在是没有考虑过,可叶春好一定是不但考虑过、而且已经考虑出了对策。否则,她怎么会忽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雷督理先是带听不听,听到一半抬了头,开始饶有兴味的注视林子枫。等   林子枫把话说完了,他微微一笑,低声说道:“坏女人。”   林子枫当即摇头:“大帅,我并没有这样批评叶春好。我是说——”   没等他把话说完,雷督理笑模笑样的又开了口:“我是说你。你要是个女人的话,一定是个坏女人。”   林子枫先前是个正襟危坐的姿态,此刻把双手按在大腿上,他依旧是“坐如钟”。若有所思的看着雷督理,他沉默了几秒之后,问道:“我是哪里得罪了大帅?还是大帅认为我的话不对?”   雷督理摇摇头:“我只是有感而发。”   “您应该相信,我对您是只有忠诚、绝无恶意的。”   “我相信。”   林子枫收回了目光:“那就好。”   雷督理把腿放了下来,忽然又问:“吃晚饭了吗?”   “吃过了。”   雷督理站了起来:“你坐你的,我吃饭去。”   不等林子枫回答,他已经迈步走了出去。而林子枫独坐在这屋子里,回想起方才两人那一番对话,他没找出自己的纰漏来,然而想起雷督理对自己做出的三字评语,他又有些沮丧——还不是感觉自己受了辱,纯粹就只是沮丧。   沮丧了约有三五分钟,他打起精神去见了妹妹。对着林胜男,他又低声做了一番秘密的教导。林胜男听得连连点头,颇有茅塞顿开之感,同时越发的痛恨叶春好——真没想到啊,她想,自己差一点就中了那老女人的毒计!   叶春好仿佛是已经过了   二十二岁的生日,在林胜男的眼中,真是老得可以了。   雷督理结结实实的吃了一大碗饭,仿佛是要用大米饭来充实内心,否则的话,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虚得慌。他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讲——林子枫就是林胜男的灵魂,而在自己这连吃带喝之际,那灵魂定然已经溜到林胜男面前,嘁嘁喳喳的低语起来了。   两家合成一家的团圆美梦就此破灭,他还是得想方设法的两头跑。这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失败,但也足以让他无精打采。   他也承认林子枫那一番话,并非完全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叶春好当然是个厉害的,他当初看上她,也是因为她不单健康貌美,还有志气和心机,是个能够当家立计的贤内助。当然,林子枫还是言过其实了一点,叶春好再厉害,也不至于要置林胜男于死地,但林子枫作为哥哥,护妹心切,说些神经过敏的鬼话,也算正常。   都正常,都情有可原,谁的错也挑不出。林胜男有孕在身,他不敢招惹她,叶春好刚刚跟他和了好,他不舍得招惹她。他活了三十几年,一贯蛮不讲理,现在却被这两个小女人钳制了住,制得他哑口无言,一句牢骚都发不出。   默默吃完了这一顿饭,夜里十点多钟,他回了卧室,和林胜男一起上床休息。林胜男把脸拱到他的颈窝里,叽叽咕咕的向他说孩子话,他有口无心的答应   着,同时感觉这生活无聊透顶。夫妻之间的“床上运动”,本来是可以让他在精疲力竭之后安眠一夜的,但现在他连林胜男的一根毫毛都不敢碰,生怕自己哪一下子没碰好,再动了她的胎气。   再说他本来也不是很有兴趣去“碰”她,起初那几天,还觉得她细骨头软肉轻飘飘,很有一种赵飞燕式的美,至少是真嫩。嫩肉吃了几天,他开始感觉自己这是在带孩子玩儿呢,夜里关灯上了床,他也觉着自己这是在带孩子睡觉呢。   他对林胜男这位孩子,一点意见也没有,如果可以连着三天不见她,让他另找个异性快活快活,他就更爱她了。   糊里糊涂的混过了这一夜,翌日清晨,雷督理很严肃的起了个早。林胜男受了惊动,睡眼朦胧的问他:“你干嘛去呀?”   雷督理俯身摸了摸她的脸:“有事,出去一趟。你多睡一会儿,不必管我。”   林胜男看他板着脸,便不再问,缩回了热被窝里。而雷督理叫上白雪峰,一路大步流星的冲了出去,坐上汽车就跑了。   雷督理一路跑去了俱乐部后头的公事房,进门之后钻进里屋,皮鞋也不脱,直接在床上躺成了一个“大”字。   白雪峰有点明白他的心思,这时就含笑为他更衣脱鞋。把大衣挂到了屋角的衣帽架上,他转身问道:“大帅的早饭,就在这儿吃吗?”   雷督理呼吸着自由的空气,虽然窗外秋风萧   瑟、寒意透骨,但他心花怒放,简直想要吟一首诗。嘴唇抿了抿,他发现自己腹中没有诗的存货,只得作罢:“我不在这儿吃,我上哪儿吃去?”   白雪峰笑道:“我还以为您是要回府里吃呢。”   雷督理也笑了,又说道:“你把这个地方给我把守好了,不许子枫、以及子枫的人靠近,更不能告诉他们我在这里。自打我娶了他妹子之后,子枫就像是要疯魔了,天天替他妹子看着我,真够我受的!”   白雪峰听到这里,就只是笑,同时暗暗决定听雷督理的话——他不能无限度的帮助林子枫,毕竟给他荣华富贵的人不姓林,姓雷。   白雪峰跑去厨房,让大师傅火速烹饪出了一桌早餐,然后逐样运送到雷督理面前,让雷督理舒舒服服的饱啖了一顿。饭后喝过一杯热茶,雷督理枕着双手躺回床上,闭着眼睛说道:“给太太打电话,让她过来。”   白雪峰猜他会有这么一句话,便答应一声,跑去打了电话。而如此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有人一掀帘子进了来,雷督理睁眼一瞧,随即就伸手招了招:“怎么才过来?”   叶春好且不理他,把手里的小皮包和身上的长大衣都挂上了衣帽架,露出了里面一身玫瑰紫的金丝绒长旗袍。转身搓了搓白里透红的两只手,她对着雷督理说道:“忘记戴手套了,好冻手。”   屋子里弥漫开了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雷督   理做了个深呼吸,两只眼睛随着叶春好的步伐转。叶春好走到床边,低头看他:“为什么这样盯着我?”   雷督理笑了笑,侧身给她让了地方:“有件事情,要对你讲。”   叶春好在床边坐下了:“你讲吧。”   雷督理把昨夜那搬家未遂一事讲述了一遍,一边说,一边握住了叶春好的手,想要给她暖一暖。然而叶春好的手真是太凉了,他握了一会儿,未见得给了她多少热量,自己倒是先跟着她冷了。   于是在他把话说完之时,他把手也收了回去。   叶春好听了这一番言语,先是默然思索了片刻,末了却是一笑:“不来正好,难道我瞧着她不碍眼吗?我无非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庭着想、不得已而忍耐罢了。横竖这好话我是说过了,这好人我也打算做了,人家不领情,可不关我的事。你将来若是为了这个说我是悍妇,我可是绝对的不依。”   说完这话,她转身面对了雷督理,伸手捻了捻他的衣角:“这不冷吗?”   雷督理听了她这一问,不由得苦笑了一声:“唉,你说呢?”   叶春好横了他一眼:“你现在又不归我照顾,我管你冷不冷。”   然而她随即又转向了另一侧,欠身掀起他的裤脚看了看。然后起身走去门口衣帽架前,她草草的将皮包大衣披挂了上,说道:“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雷督理莫名其妙的目送她出了门,不知道她这是要   干什么。幸而不过半个小时的工夫,她便真的回了来——还带了一大包衣服。   衣服里头有卫生衣卫生裤,毛线衫厚袜子,单腿跪在床边,她帮着雷督理脱脱穿穿,又道:“你不是最怕冷吗?怎么今年秋天转了性,变得寒暑不侵了?”   雷督理随着她的命令伸胳膊伸腿,非常的乖:“我这些天心里很乱,顾不上这些琐事了。”   叶春好看了他一眼:“心乱活该。”   雷督理穿戴整齐,自己也觉出了温暖舒适来,抬头再看叶春好,他见叶春好侧身坐着,正低了头叠他换下来的衣裤,手上动作干脆利落,三下五除二便把一堆衣服整理成了一摞。   看到最后,他心有所感,忽然说道:“哎,你这样子,好像是我的姐姐。”   叶春好把那一摞衣服往床头一放,扭头望向了他:“那你从此就认我做姐姐吧!”   说完这话,她见雷督理只是微笑,便加紧了一句:“叫啊!”   雷督理眨了眨眼睛,偏过脸移开了目光。夫妻玩笑起来,互相之间是什么话都可以说的,他虽然比叶春好年长,但是闹着玩时叫她一声姐姐,似乎也无妨。只是……   叶春好本是半恼半喜的和他闹,结果见他忽然露出了忸怩模样,不禁觉出了一点异样的趣味。伸手一敲他的膝盖,她笑着催促道:“叫啊!再不叫,打你屁股了!”   雷督理慢慢的抬眼看了她,然后眼珠一转,又望向了别   处,同时低声嘀咕出了两个字:“姐姐。”   这两个字一出口,他竟然有些脸红。   “没听清。”她意犹未尽,要继续逗他:“你再说一遍。”   雷督理要往下躺:“别闹,我累了。”   叶春好一揪他的耳朵:“不叫就不让你躺!”   雷督理没法躺了,顺势用胳膊肘支撑了身体,他侧身歪在了叶春好旁边。垂眼盯着叶春好那藏在旗袍下的大腿,他喃喃的唤道:“姐姐。”   然后他仰面朝天的躺了下去。抬手一扯叶春好的袖口,他小声说道:“你欺负我。”   叶春好看着他,就见他含着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脸上隐隐的有些红,身体仿佛也升了温度。光天化日大上午的,绝不是两口子关门胡闹的时候,她一甩他的手,起身想要躲。然而他出手极快,猛的一把又攥住了她的腕子。   “别走。”他笑微微的,竟像是在对着她撒娇:“姐姐,你再欺负欺负我吧!”   叶春好身不由己的被他拽上了床,又拼了命的挣扎下床:“松手,你让我去拉上窗帘……要是被人瞧见了……你我还见人不见了……” 第九十八章 姐姐(二)   叶春好站在地上,头发蓬乱,脸红红的,低了头去扣旗袍肋下的纽扣。一边系,她一边低声埋怨:“你看你,弄得脏兮兮的,这地方又是处处不方便,也没法子洗。”   雷督理躺在床上,喘息着笑道:“我叫人送水进来。”   叶春好立刻扑到床边捂了他的嘴:“真是好意思,生怕人家不知道吗?”   雷督理在她手中小声笑答:“怕什么,我们是夫妻。”   叶春好松了手:“夫妻也没有大白天这么干的……”她的脸越发红了,转身背对了雷督理,继续去扣纽扣。腰间忽然一紧,是雷督理起身挪过来,从后方搂住了她的腰:“春好,我们再躺一会儿。”   叶春好自顾自的扣纽扣,不回头。于是雷督理就把脸贴上了她的后背,后背暖融融的,金丝绒旗袍上附着她的香气,有脂粉香,也有肉体香,两种香气混合了,让雷督理恨不得闭了眼睛,一头扎进她的怀抱里去。   “还没闹够?”他听见叶春好半笑半恨的质问自己:“再敢胡闹的话,我这个姐姐可真不客气了。”   雷督理嘿嘿嘿的笑了起来,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旧事——那时候他有多大?十二岁还是十三岁?记不得了。那时候雷家的人丁还算兴旺,亲戚往来也多,有个已经订了亲的五表姐,常爱和他闹着玩。那年夏天,他光溜溜的躺在床上睡午觉,身上只盖了一丝半缕,五表姐悄悄的溜进   房来,也没和他真怎么样,单是把他从头到脚的摸了一通。他醒了,也想去摸她,然而被她狠狠的打开了手。   家里从来没人敢打他,他算是受了她的欺负,并且未做反抗,由她将自己欺负到底。   后来,五表姐嫁了人,再不露面,而他越长越大,越长大越招女人的爱,也早把五表姐忘去了九霄云外。若不是叶春好方才忽然显出了一副姐姐的模样,让他心中一动,否则他大概永生永世都想不起这桩旧事了。   五表姐其人是不值一提的,令他心动的是其它的一些什么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也说不清楚,总而言之,叶春好方才那种姐姐式的姿态神情,忽然给了他一种刺激性,让他对她重新一见钟情。   “我想找个清静的地方。”他依然搂着她不放手,口中喃喃说道:“只有我们两个,一起睡个三天三夜。”   叶春好终于扣好了那些啰里啰嗦的小纽扣。低头抹了抹前襟的皱褶,她拍了拍雷督理的手:“清静的地方倒是有,我也愿意奉陪,可是你能真这么办吗?”说到这里她转过了身,低头对着他说道:“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是夫妻,可谁家的夫妻是这样偷着见面的?你敢说,你能堂堂正正的回家?”   雷督理仰脸看着她,低声唤道:“春好……”   叶春好叹了一口气,摸了摸他的面颊:“好啦,别做这个可怜样子了,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现在知道不是人人都像我这样好欺负了?你好好的躺下来,既然没有公务,你就多歇歇。我不陪着你了,我要走了。”   “你走什么?”   叶春好没有镜子,自己摸索着理了理头发,然后走去衣帽架前,穿大衣拿皮包:“我走什么?你还好意思问!我若是在这里真待上一天,晚上你回了那边去,小姨太太能饶得了你?”   不等雷督理回答,她已经推门走了出去。门外有卫兵站岗,也有副官来回的活动,她脸上发烧,低了头不看人,一口气走去了侧门。侧门外停着她的汽车,她这一趟来,实在像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私自出门会情郎,不成体统,不像话,然而又没办法。坐上汽车向后一靠,她一边望着窗外的风景,一边想着心事——林胜男一定要在小公馆里做外宅,那也没关系,将来等她生下了一儿半女,她是继续做她的外宅,还是自立山头成为另一位雷太太,那也都随她。她现在简直不能听到和想到“林”这个字,只要一听一想,就必定要厌恶到反胃作呕。   她只要对着雷督理这一个人用心就好了,雷督理是所有问题的关键。最要紧的是:她还爱着他,还没有爱够他。   雷督理在公事房里混了一天,晚上又被虞天佐找了去。虞天佐的二姨已经入土,他近日就要启程回热河,所以在启程之前,要尽情的狂欢几日。   雷督理在虞宅又闹   到了夜里十一二点,这才回了帽儿胡同。进门之后听闻林胜男还没有睡,他便带着满身的烟气酒气走去了卧室,意思是要给小太太请个安。哪知他刚一进门,林胜男便抬手在鼻端猛扇起来:“臭死了,你身上这是什么味儿?”   随即她捂了嘴,弯了腰就要呕吐。雷督理慌忙退了出去,一边招呼丫头老妈子进去服侍太太,一边在烟酒臭的掩护下一退到底,直接退到了前院。白雪峰一直跟着他,这时就问道:“大帅,您这是要往哪儿去?”   雷督理答道:“你进去告诉太太,就说我今夜喝了酒,到前院屋子里睡,让太太别担心,早点上床休息。”   白雪峰领命而去,而雷督理在一间厢房里独睡了一夜,睡得伸胳膊踢腿,还挺舒服。到了第二天,他又早早出门,跑去俱乐部打了半天的台球,傍晚俱乐部里有舞会,他同着虞天佐等人玩乐一场,夜里又去虞宅,推了半宿的牌九。这回凌晨时分回了家,他根本没往卧室里走,直接就进了那厢房里。   第三天中午,他睡醒了,走去和林胜男说了几句闲话,见林胜男似是已经度过了那最难熬的几日,现在已经可以吃点清粥小菜,便放了心。林胜男一不留神,发现他又走了。   “空着肚子就出去了?”她诧异的问白雪峰:“他这几天怎么这么忙?”   白雪峰笑道:“大帅是这样的,一忙起来就忙得不   得了。”   “那也不能不吃饭呀。”   白雪峰依然是微笑——他有话也不对着林胜男说,因为林胜男实在只是个小女孩,未必听得懂他的弦外之音,听懂了也未必会领他的情,所以只答道:“太太放心,大帅又不是小孩子,总不至于挨饿的。”   白雪峰此言不虚,雷督理确实没有挨饿。不但没有挨饿,他坐在番菜馆子的雅间里,还正预备着大嚼一场。今天他有点微服私访的意思,只带了两名便装的卫士,卫士还都留在馆子外头的汽车里。独自一人坐在雅间,他静等了片刻,直到门帘一动,叶春好闪身走了进来。   进门之后,叶春好先问他道:“等了多久了?”   他上下打量着她:“没多久。”   叶春好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厚呢子大衣,围着一圈银狐领子,头发新修剪了,仿佛是烫过,因为黑亮蓬松,一侧鬓发掖到耳后,显出了面颊清秀流畅的线条。抬手把另一侧鬓发也向后一掠,她自己用双手捧了红彤彤的脸蛋,对着雷督理一笑:“今天好冷。”   这时茶房进了来,送上菜牌子请二人点菜。叶春好知道雷督理大概也有若干年没有下凡到这种小菜馆子里吃东西了,大概不懂这个行情,便也不让他为难,自己接了菜牌子看了看,直接点了两人份的饭菜。雷督理含笑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等那茶房带着菜牌子退出去了,叶春好问他道:“你总这   么瞧着我干什么?”   雷督理答道:“前几天叫了你几声姐姐,你现在就真像个姐姐一样了。”说到这里,他又对着她一摆手:“你别误会,我是说你事事都能为我做到,在你跟前,我可以省下许多心力。”   叶春好听了这话,不置可否——她既然像个姐姐,那么自然也另有一位是像妹妹的了。她胸中藏着一万句话,可以刺得雷督理和那位“妹妹”体无完肤,然而此刻,她忍了住,一个字也不肯往外吐。   她不提雷督理那座小公馆,也不提那小公馆里的林胜男。雷督理今天给她打了电话,她便约了他到这里来吃午饭。既是奔着午饭来的,那么若是能够一团和气的好好吃一顿,那就算是她不虚此行。   伙计将饭菜络绎的送了上来,雷督理喝了几口汤,忽然说道:“我们这样子,倒是有点像当初恋爱的时候。”   他不说,叶春好也感觉到了,只是觉得这话不便出口,说出来像是讽刺他。可他自己既然已经先说了,她便点了点头:“现在想想,还是恋爱的时候好。”   雷督理看着她:“比结婚好?”   叶春好笑着摇了摇头:“我要是有未卜先知的本领,那么或许当初就只和你恋爱,不和你结婚。你若只爱我几个月几年呢,我就快乐几个月几年,你若爱我一生一世呢,我就快乐一生一世。你若不爱我了,也很好办,我们分开就是了。”   雷督理   听了这话,低下了头,拿起刀叉去切盘子里的火腿:“若是我们没有结婚的话,你现在大概已经离开我了吧?”   说完这话,他等待片刻,没有等到回答。将一叉子火腿送入口中,他一边咀嚼一边抬了头,却见叶春好慢慢的喝了一小口汤,低声说道:“是你先离开我的呀。”   这时伙计进了来,将一盘通心粉送到了叶春好面前。叶春好一边伸手去拿胡椒粉,一边去看雷督理,却见他像呆住了似的,拿着刀叉,盯着桌面只是不动。   自顾自的往通心粉里加了几样佐料,叶春好吃了几口,见雷督理依旧是发呆,便将那通心粉盛了一小碟子送到他面前:“想吃就说,干嘛这么直勾勾的盯着看?”   雷督理这才回过神来,用叉子扎起一点通心粉,他在吃之前,低声说道:“春好,我觉得,我很对不起你。”   叶春好听了这话,只说:“收起你的甜言蜜语吧,要吃你就好好的吃。反正我是饿着肚子来的,不能和你客气了。吃完了饭,下午我还要去办几样沽名钓誉的事情,忙得很呢。”   雷督理被她说得笑了:“你要办什么沽名钓誉的事情?”   叶春好抬眼望向他,压低声音笑道:“妇女联合会下午开大会,我们这班太太小姐,作为会中的骨干,总要在一下午吃完上百块钱的汽水点心,才能散会。”   雷督理听了这话,越发的想笑:“那你们这班妇   女联合起来,就是为了吃吗?”   叶春好抬手捂了嘴,笑得肩膀直抖,笑过之后,她小声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这联合会究竟是要做什么,不过每次开大会,我都可以顺便联络几位朋友,我们这些骨干的照片,还可以上一次报纸,所以我说这是沽名钓誉的事情,参加它,所为的不过是交际和出风头罢了。”   “还有吃。”   叶春好刚拿起了叉子,一听这话,把叉子又放下了,捂着嘴扭过脸,无声的笑个不停。雷督理也跟着她笑了:“一说到吃,乐成这样?”   叶春好欠身伸手打了他一下:“不许你再说话……”然后她坐下来,忍着笑又问:“你身上有钱没有?”   雷督理不假思索,直接摇头:“没有。”   “没钱还敢贫嘴。”叶春好说道:“再逗我笑,我吃完就走,不付你的账,看你怎么办。”   雷督理不说话了,默默把那一小碟通心粉吃了个干净,然后才抬了头,又对叶春好窃窃私语起来。   两人这样有说有笑的吃完了一顿饭,叶春好毫不留恋,说走就走。雷督理落后她几步,眼看着她上了汽车、还看见了汽车内那位二十多岁的小白脸汽车夫。他记得这小白脸好像是姓韩,也为叶春好开了好一阵子汽车了,但是他对此毫无意见,一点也不猜忌,或许是因为这个细皮嫩肉的小韩太“小白脸”了,瞧着实在不大像个男人。   他只对张嘉田那一款的野小子心生嫉妒。   小白脸载着太太往妇女联合会去了,雷督理一时空闲下来,又想干点这个,又想玩点那个,反正是无论如何不肯回帽儿胡同陪小太太。 第九十九章 生分   连着好些天,雷督理都是早出晚归。   他并非纯粹的只是玩,可是在处理军务之余,他的确是把时间都耗费在了俱乐部里。林子枫没有抓到他与叶春好私会的证据,没有理由不许他玩,只好忍气吞声。而林胜男眼巴巴的坐在家里,却是真心实意的思念着他,晚上一见了他,就欢喜的迎上来问他:“怎么才回来呀?明天不出去了好不好?”   雷督理每次都是不假思索的答“好”,然后翌日该走还走。林胜男被他连着骗了五六次,终于发了脾气——她一发脾气,雷督理立刻举起白旗投降,老老实实的在家里躺了一天。   一天过后,他又溜了。   时光易逝,天气一天一天的这样冷下去,林胜男天天坐在这暖屋子里,也没觉得怎么样,便糊里糊涂的穿上了棉衣皮衣,又糊里糊涂的等到了春节。她还是孩子的心性,一想到要过年了,心里就兴奋,又因为她现在想要什么东西,也无需拿钱,只要告诉白雪峰,白雪峰便会自动的把那东西送到她面前来,所以这一天她严严实实的穿戴整齐了,坐着汽车带着礼物,自作主张的回了娘家。   林老太太虽然吃过若干年的苦,但如今儿子是秘书长,女儿又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她便不敢再有半分怨言,生怕自己乱发牢骚,惹了老天爷,再折了福气。如今见女儿这样珠光宝气的回了来,身边又有汽车夫,又   有老妈子,带回来的礼物要值上千块钱,便满脸堆笑,尽管心里依旧是犯着嘀咕——女儿一天不得个正经名分,她这嘀咕就一天不能断。   她并不是要指着女儿发财,就只是对这个丫头放心不下。儿子,说起来真是个孝子,然而永远是自作主张的孝顺着她,实际上并不很听她的话,说不结婚就不结婚。她拿儿子没奈何,况且儿子这些年当官发财的,显然是比她这个老太太要高明一万倍,也轮不到她对他发号施令,所以她满心里就只装着这个小女儿。拉着女儿上了热炕,她看她的脸色,摸她周身衣服的薄厚,问那雷家的人待她好不好,最后又问:“今年过年,那个雷大帅说没说是在哪家过?”   这个问题,林胜男先前是从来没有想到的,这时听了这句问话,她愣了愣,然后答道:“应该是在我这里过吧!”   林老太太一想到自家女儿是个“小”,就难过得想要叹气,勉强将一声叹息憋回去了,她给女儿出谋划策:“今年得让他在你那儿过,等明年就好了,明年你有了小孩子,让他走他都舍不得走。在哪儿过年,哪儿才是家。”   林胜男点了头:“我知道。现在是我说了算,他还挺怕我呢。”   林老太太一听女儿这话,还带着孩子气,就忍无可忍的在心中叹了一声——她给女儿筹划的人生道路,乃是让女儿念到高中毕业,然后嫁个年   龄人品都相当的好女婿,也用不着对方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小伙子大学毕业、能在衙门里当个科员、按月拿个一两百块钱就成。这样的话,女儿若是受了气,娘家也有本事给她撑腰。到了逢年过节的时候,郎才女貌的小两口回来瞧瞧自己,多好啊!   可惜,事到如今,她算是白想了。   林胜男在娘家坐了小半天,然后回了帽儿胡同。进门之后见雷督理居然在家,她便直奔主题:“宇霆,今年过年,你是在这儿过吧?”   雷督理被她问得一愣:“怎么了?”   林胜男抓住了他的手:“我们两个一起过年,好不好?”   雷督理略一犹豫,目光扫过了林胜男微微显了形的肚皮:“好。”   林胜男立刻乐得蹦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会同意的!”   雷督理连忙摁住了她:“别蹦别蹦,当心动了胎气。”   林胜男不蹦了,可是满心的欢喜发散不出来,简直憋得难受,于是抬手搂住了雷督理的脖子,她歪着脑袋笑着看他,雷督理低头和她对视了片刻,也笑了:“怎么一直看着我?”   林胜男不看了,把脸贴上了他的胸膛,去听他的心跳:“我喜欢你。”   雷督理听了这话,哑然失笑,而林胜男抬起头,踮脚在他嘴上飞快的一吻,然后扭头跑出了屋子。雷督理回头喊了一声“别乱跑”,然后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林胜男在回家路上吃了一颗水果糖,所以那吻   在他的嘴唇上留下了些许甜味。咂摸着那点甜味,雷督理忽然“兴致勃勃”起来,很想和谁缠绵长久的亲上一场。   一边咬着舔着嘴唇,他一边叫白雪峰给自己拿大衣帽子,想要出门去找叶春好。然而白雪峰刚把大衣抱到他面前,林子枫来了。   林子枫是来向他汇报公务的,他不能不听。憋着一个蓄势待发的热吻,他耐下性子听林子枫啰嗦了二十分钟。好容易等到林子枫汇报完毕,他亟不可待的起身要走,然而门外又传来一声晴天霹雳——帮办来了!   张嘉田这一阵子表现良好,再没和任何人打过架,也没和叶春好见过面。雷督理没有理由把他拒之门外,只好坐回原位,让他进来。   张嘉田也是带着正事来的,而且见了雷督理之后,他未语先笑,态度是非常之好:“大帅,我都连着三天没见您了。”   雷督理疑惑的看着他——现在他对这小子,是很有一点戒备心了。   “找我有事?”他问张嘉田。   张嘉田又笑了:“大帅,您和我生分了。”   雷督理抬头看着他:“怎么生分了?”   “原来我拿大帅府当家,从早到晚总跟着您,后来去了文县,回京的第一站也是您那儿。现在可好,我非得是在有事的时候才能到您这儿来了。”   雷督理也一笑:“那你到底是有事,还是没事?”   张嘉田环顾房内,就近拽了一把椅子坐到了雷督理跟前:“大帅   ,我这一趟来,主要是为了过来瞧瞧您,另外也确实是有一点小事。”   雷督理嗤笑了一声:“嘉田,你怎么还学会和我兜圈子了?兜得还是这样不高明的圈子。”   张嘉田连忙答道:“您要这么讲,那我就不说事了,横竖是小事,我也不急。我今天这一趟来什么都不干,就专门看您一个人。”   雷督理一掸前襟:“好,看吧!”   他这个态度,处于冷淡与戏谑之间,正好用来对付张嘉田那一套哄术。哪知张嘉田正襟危坐清了清喉咙,竟然当真睁大眼睛,直勾勾的盯住了他。   雷督理眼望着玻璃窗,随着他看,如此直过了五六分钟,雷督理才一转眼珠,直视了他:“好看吗?”   张嘉田抿着嘴唇,像是在忍笑:“好看。”   雷督理感觉他这模样有点没脸没皮,便也把这玩笑开了下去:“那你不能再看了,再看我要收钱了。”   张嘉田一拍大腿:“好哇!我的钱也都是从您那儿得来的,您要收就收,收完了回头一想我这人挺好,一高兴,不但会把钱全数返给我,兴许还得给我再添点儿。”   “你倒是想得美。”   然后雷督理又道:“你还是说你的事吧。我知道你胆大包天,真要是小事,你自己就办了,也不会来找我。”   张嘉田一点头:“那,大帅,我就真说了。好端端的,您为什么要把我那一个师往廊坊那边调动呢?就让他们在通县驻扎着,   不是挺好的吗?他们一不滋事,二不扰民,您要是想用兵了,还能随叫随到,多方便啊!”   雷督理听了这话,显出了一脸厌倦:“你那些兵,你自己也说过,不过是看起来是个人类而已,军事方面的训练,几乎是完全没有受过,简直没有战斗力可言。这样的一万来人,就算是全部驻扎到我家后花园子里去,也无非是浪费军饷罢了,能有什么真正的用处?与其如此,不如送去廊坊那边的军营里,也让他们分批受一受训练,于我们的大局,是正确的,于你个人,更是很有好处。怎么,你以为我这么干,是要害你不成?”   张嘉田满面微笑着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要真是以为您在害我,我就不这么傻乎乎的直接跑来见您了。我知道,您对我那叫‘打是亲、骂是爱’,您哪天要是对我客气起来,我心里反倒要发毛了。”   雷督理听到这里,却是叹息了一声,重新把目光移向了窗户:“你要是真能这么想,也算我这一回没有看错了人。”   张嘉田不再回答,只是对着雷督理笑眯眯。而雷督理这样对着窗外望了片刻,忽然又道:“我们也很久没有这样一起谈话了。”   张嘉田抬手摸摸脑袋,依旧是笑。雷督理看了他一眼,看他像是有点讪讪的,仿佛将要承受不住自己的感慨,便不再多说,只道:“你回去吧!你还年轻,现在好好听我的话,将来有你说了算的时候,你不要急。”   张嘉田慢慢的站了起来,同时喃喃的说话:“我明白。大帅放心吧,我不是那糊涂蛋,我知道好歹。”   雷督理点了点头,脸很平静,心里暗答:“你明白个屁!”   张嘉田一出帽儿胡同,就把牙咬上了,不咬不行,不咬的话,他当场就能骂起街来。他那支队伍,不招灾不惹祸的驻扎在通县,关起门来吃军饷,也并没有多吃了谁半口,然而就是成了雷督理的眼中钉。他听出雷督理的言外之意了:这支队伍拉去廊坊军营里,先是享受新兵的待遇,分成小队接受军事训练,等到练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说不定是怎么回事了。   队伍一散,他便成了光杆师长,只剩了文县那点余部。手里没有兵,当着帮办又能威风到哪里去?还别说当帮办,就算有朝一日雷督理封他当大总统了,他手里没人没枪,不照样只是个傀儡吗?哪天又遇上了陈运基,他不是照样还敢胖揍自己一顿吗?   在胡同口上了汽车,他等汽车快要开到自家门口了,才放心大胆的出了声:“真他妈阴损!”   紧接着他又纳闷:就这么个货,叶春好还拿他当个宝贝,为了他又哭又嚎,这是怎么回事?就只凭着他是个督理?好像不是,叶春好若是纯为了他的身份地位而嫁,那就不该为了他移情别恋而死去活来,毕竟督理即便纳了一百个姨太太,也依旧是督理。   想到这里,张嘉田不肯再往下想了。他总不肯承认叶春好是真爱上了雷督理这个人,尽管当初有那么一阵子,他也曾巴心巴肝的爱过他——爱戴的爱。   雷督理这人倒也有点奇妙之处,有的时候,他确实是招人爱——他能有多招人恨,就能有多招人爱。 第一百章 听者有心   张嘉田在路上便是暗骂不止,及至回了家,越发拍桌踢凳,骂得热闹。林燕侬在一旁静听了片刻,先不言语,等到他那怒气消散些许了,才凑过去给他摩挲摩挲胸口,又递了一杯热茶到他手中。他这边刚喝了几口茶,她那边又把一支吸燃了的香烟送到了他嘴边。   张嘉田被她这么伺候了一场,伺候得一时没了话。坐下来悄无声息的把那支烟吸了大半截,他忽然抬头问她道:“你还不走啊?”   林燕侬笑微微的瞟了他一眼:“我走哪儿去?”   “你总在我这儿待着,消息万一传出去了,不好。”   “怎么个不好?怕我连累了你?”   她这算是将了他一军,看他接下来怎么答,哪知道这个东西不要脸,公然的告诉她:“没错!就是怕你连累了我!”   林燕侬知道他对自己爱得有限,所以不敢对着他耍性子,只要他不亲自把她扛出门去,她就厚着脸皮不走——丢人就丢人,倒贴就倒贴,她注重的是一些更实际的收获,为了那些收获,她就不能太要脸。   “那我也不走。”她自己嘀嘀咕咕,一边嘀咕一边调动眉眼嘴角,拼了命的“巧笑倩兮”:“我把身子都给了你了,你也要了,现在反悔可不成。”   张嘉田看着她的粉脸——他其实也承认她是美的,但是不知为何,此刻他看着她,心中竟能一点感情都不动,纯粹的就只是看:“你这话可有点欺   软怕硬啊!你给也没单给我一个人,你怎么不找雷一鸣去啊?”   林燕侬抿嘴一笑,眼风流转:“你甭跟我东拉西扯的,姑奶奶这辈子就看上你了。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做不成大太太,就做你小老婆。你要是敢不让我进你张家门呀,我就堵了你的家门上吊去。”   张嘉田一抬眉毛:“嚯!这么厉害?”   林燕侬用手背挡了嘴,格格的笑出了声音:“对,就这么厉害,你怕不怕?”   张嘉田站了起来:“我怕个屁!”   林燕侬看他像是要走,连忙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大冷天的,刚回来没有半个时辰,你又要往哪儿去?”   张嘉田一甩袖子:“烦你,出去刨个坑,把你埋了。”   林燕侬当即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然后一阵香风似的把他席卷了回去——这几天张嘉田东奔西走,甚是忙碌,她一直没摸着他的边儿,这回他可又落进她的手里了,她正有熬了几天的一锅迷魂汤,要尽数灌给他呢!   张嘉田喝了林燕侬的迷魂汤,然而并没有真被她迷了魂去。和林燕侬相比,当然是他的军队更重要——有军队,他敢理直气壮的当他的帮办,若是没了军队,那他赤手空拳,能办谁去?又敢办谁去?   后一种生活,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他现在本事大了,脾气也大了,再让他回头去当个平头百姓,哪怕是个富贵的平头百姓,那他也当不得、受不了了。好在春节将至,天寒地冻,他很可以一边接着雷督理的军令,一边先这么含含糊糊的拖着,等到了年后再说——兴许在这几天里,他就能想出新主意了呢!   这么一琢磨,张嘉田便又恐慌又乐观的在家里坐住了,心里除了他的事业前途之外,还微微的有点惦记叶春好。现在每天早上,马永坤都会站到他的床前,给他念一段报纸上的新闻。报纸上常会登出叶春好的相片来,那相片印得模糊,可也足以让读者瞧出这位督理太太是个怪好看的人儿。张嘉田从马永坤那里要来报纸,盯着照片看,心里就犯嘀咕:“你要为他守到什么时候呢?”   现在叶春好若是和雷督理一拍两散了,那他还能颠颠的凑到她跟前去。他总觉得叶春好除了一副女性的身体之外,还有点其它的什么东西,那点东西让她老保持着一股子劲儿,让他在看到她时,并不会直接想到亲嘴和睡觉上去。   张嘉田不敢去见叶春好,怕抓不着狐狸再惹一身骚,还兴许害了叶春好。如此又过了半个多月,到了除夕这天,他跟自己打了个赌,没往雷府走,直接去了帽儿胡同。   果然,如他所料,他见到了雷督理。嘴上热热闹闹的对着雷督理说着吉祥话,他心里想:“难不成,他把春好一个人扔家里了?”   这个念头一出,他就有点稳不住神了。回家之后叫来马永坤,他让马永坤做   代表,替自己去给叶春好那边送一份礼。马永坤听了这话,莫名其妙:“要拜年也得等到明天吧?哪有大年三十去送礼的?而且这都下午了。”   “让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些废话?见了人家太太,把你那驴脸往上扯扯,别像要去哭丧似的。”   马永坤向来不觉着自己脸长,张嘉田损了他一句,他也不大在乎。扛着一张万念俱灰的面孔,他前往雷府,吃了一记闭门羹,回家告诉张嘉田道:“帮办,不好了。”   他表情既悲痛,说话的声音又低沉,张嘉田看着他,一颗心就是一哆嗦:“怎么了?”   “那位太太,她不在了。”   张嘉田听了这话,满头的短发登时挣脱发蜡的禁锢,一起竖了起来:“你说什么?怎么没的?什么时候没的?因为什么没的?”   “应该是坐火车吧!”   “火车?没听说这两天有火车出事啊!”   马永坤看着张嘉田那张走形失色的面孔,愣了愣,随即居然罕见的笑了:“帮办,您没听懂我的话,那位太太还在,就是不在北京。大帅府里看门的听差告诉我,说是太太昨天上天津去了。我想从这儿上天津去,那就是坐火车最方便了。”   张嘉田——尽管是诚心诚意的想要过个好年——然而听到这里,还是忍无可忍,抬手抽了马永坤一个嘴巴:“人话都不会讲,我×你娘!”   张嘉田关起家门过年,很执着的守岁到底,而小公馆里的雷督理,则是早早的上了床——林胜男现在是不能熬夜的,她想熬,这家里所有的人也不能让。她既是早早上床了,雷督理和白雪峰坐在外间屋子里,相对无言。雷督理想了想,给白雪峰放了假,让他也回家和亲人们过年去,明天上午再过来。   白雪峰笑呵呵的走了,雷督理继续独自坐着,也不想吃什么,也不想喝什么,心里倒是有点想念叶春好,或者说,是非常的想念叶春好。他知道她上天津去了,对外自然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其实只不过是不好意思这样孤零零的在家里过除夕。她那个人很要脸,家里上下对她再恭顺,怕是她也会从那些人的眼中找出一丝半点的嘲笑来。   这边小房小院,住着满满登登的人,院子里堆着满满登登的花炮,老妈子大丫头进进出出都加着小心,生怕惊扰了身怀六甲的小太太,仿佛小太太怀的是个龙种,她们连小心都是喜气洋洋、大惊小怪的小心。   相形之下,那边的宅子就太大了,人也太少了。别说那是刚进门一年的新媳妇,就算是结婚几十年的“老”太太,这样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过年,也是没脸面的事情。所以她不上天津怎么办?留在那空落落的大宅子里硬熬到大年初一?   雷督理这两天,比较的明白事理,这时候就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对。垂头丧气的起身进了卧室,他坐到床边宽   衣解带。林胜男还没有睡,静静的躺着养神,见他来了,便欢喜起来:“我们一起躺着吧,今晚儿我真是不想早睡呢!”   雷督理一掀棉被上了床:“别任性,你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呢。你不睡,孩子也不能睡。”   林胜男笑道:“那也不用这么谨慎,现在都四个多月了,孩子已经在肚子里长结实啦!”   雷督理听了这话,只感觉莫名其妙:“这和月份有什么关系?”   林胜男答道:“我听医生说,胎儿就是在前三个月最脆弱,这三个月里,是一定要好好保养身体的,等过了这三个月,胎儿就长得大些了,在肚子里也住得安稳牢固了。”   雷督理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林胜男:“还有这么一说?”   林胜男笑着向他点头,有些得意:“有些个迷信的妇女,说在怀孕头三个月,是不能对外发布消息的,否则会惊了什么胎神,小孩子就留不住。其实这迷信里头,也藏着一点科学的道理,就是我方才说的那个缘故了。”   雷督理“噢——”了一声,若有所思。而林胜男往他怀里一钻,闷声笑道:“所以你不要总是担心我了,我们的小孩子已经乖乖留下来了!”   雷督理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背,脑子里瞬时转过了好几个念头。但他想而不说,单是低头吻了吻林胜男的额头:“那你也不要大意。”   林胜男答应了,又问:“一会儿院子里要放花炮吧?我想看看烟花呢。你不让我出去看,我隔着窗子看看好吗?”   雷督理向上扯了扯棉被,因为自己懒怠动弹,所以答道:“那有什么好看的?万一被它吓着了怎么办?真想看,等把孩子生下来了,我专门给你放一夜烟花,让你看个够。”   林胜男听了,信以为真,虽然也有点遗憾,可总相信未来会有更好的盛况等着自己,所以便不在乎,不看就不看。把面颊贴上雷督理的胸膛,她高兴的蹭了又蹭。雷督理身上总有一股子好闻的香气,有古龙水的成分,但又并不完全源于古龙水。有的时候雷督理不在家,而她又想他了,就随便找件他穿过的旧衣或者枕过的枕巾,捂到脸上嗅一嗅。   心满意足的拥着他闭了眼睛,她一夜好睡,睡到了翌日上午,她睁了眼睛,却发现自己身边已经没了人。   她懒洋洋的坐起身,由大丫头伺候着穿衣洗漱,而在大丫头给她梳头发时,她得了消息:大帅走了,去天津了。   林胜男不知道雷督理为什么会走得这样匆忙,便想天津那边一定是有重要的事务等着他去办,直到中午林子枫赶了过来,她才得知了真相。   林子枫对着她唉声叹气:“傻东西,是那个姓叶的把他勾了走,姓叶的此刻正在天津呢!”   她一听这话,本来就是苍白的脸蛋,如今越发的没了血色。紧紧咬着薄嘴唇,她气得半晌不说话。林子枫一看她竟然有这样大的反应,又自悔失言,正想补救,哪知未等他说话,她先开了口:“就说我肚子疼,让他马上回来!” 第一百零一章 棋逢对手   叶春好坐在沙发上,低了头织毛衣。她是今天早上才起的针,断断续续的织到了晚上,因为手法生疏了,又不肯马虎敷衍,所以速度很慢,一个领子都还没织出来。房内暖气烧得很热,她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睡袍,从睡袍下面露出了半截雪白笔直的小腿。赤脚穿着一双珊瑚色的天鹅绒拖鞋,她脚踝瘦削,脚踵粉红。左脚平踏在厚底毯上,右脚向后收了一点,在拖鞋中微微踮起,便给了雷督理一个偷袭的机会。   雷督理守着她的小腿席地而坐,伸手轻轻一挠她那右脚的脚心。叶春好痒得惊笑了一声,一边抬脚躲闪,一边从身边拿起一根闲着的毛衣针,对着他的后背轻轻一戳:“讨厌,又给我捣乱。”   雷督理惬意的伸长了双腿——他最恨高于自己的同性,但是对于所爱的异性,他可以安然的居于对方之下。一只手钻进睡袍里,他一边抚摸着叶春好的小腿,一边伸手从旁边茶几上拿起了半杯威士忌。   房内很安静,叶春好的嘴唇微动,一五一十的数着毛衣针数,他搂着她的腿,那腿白皙修长,皮肤温暖光滑,有淡淡的香气。他喝了一小口酒,又扭过头,隔着睡袍亲了亲她的大腿。   这是天津,也像是一个新的世界,他在这个新世界里度过余下的新年时光,过得颠倒迷乱,仿佛这才是他与叶春好恋爱结婚后应有的生活,而在此之前的种   种猜忌怨恨,都是恋爱与婚姻之间穿插的一场噩梦。举杯又喝了一口酒,他回过头,笑眯眯的向上去看叶春好。叶春好停了动作,转过脸来也去看他——酒精给他的面孔染了一层绯红,他的大眼睛里闪烁了湿漉漉的光。眼睛是湿的,两道长而黑的眉毛像是浸了水,也是湿的。忽然微微张开了嘴,他像是有话要说,然而最终还是一言未发,只彻底的转过身来,把下巴抵上了她的大腿,又抿着嘴唇,望着她微微一笑。   叶春好凝视着他,其实比他更觉得此刻是梦。她在得知雷督理要留在林胜男那里过年之后,确实是怀着羞愤心情离开北京的。然而她没想到大年初一的中午,她一开门,便看见了一身寒气的雷督理。   她没感动,只是惊讶。惊讶过后,她也不问多余的话,他来便来,横竖这也是他的家。   但她没想到,他这一趟来了,就不走了。   今日已经是大年初六,雷督理依然没有回京的意思,叶春好便忽然有了个想法。此刻望着脚旁的雷督理,她开了口:“我们干脆不要回去了。”   雷督理一歪脑袋:“嗯?回哪里去?”   “不回北京了。”   说完这句话,叶春好突然觉得自己这是痴心妄想,是乐昏了头。于是抢在雷督理前头,她又补了一句——笑着补的:“逗你玩呢。”   然而雷督理答道:“回去又没别的事,暂时不回去也可以。”   “   不必,你该回就回。”   雷督理回身放下酒杯,然后搂着叶春好的小腿,继续说话:“我舍不得你,你舍得我吗?”   叶春好不理他了,低了头继续织毛衣,心想先前没结婚的时候,彼此都可以堂堂正正的朝夕相处,如今结婚一年了,反倒成了个偷情的样子,偶然相会几天,还要说什么舍得舍不得的话,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但她想归想,嘴上不说。对着这位丈夫,她也只能是得乐且乐,他今天不走,她便比量着尺寸,给他织出了个毛衣领子,明天他走了,她便也丢开这团乱线,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去。   隔着厚厚的门帘子,外头响起了白雪峰的声音:“报告。”   雷督理一动没动,只答:“说。”   白雪峰素来是最识时务,该坦白的时候,他有一说一,绝不吞吞吐吐:“大帅,北京那边又来电报了。”   雷督理微微的皱了眉毛:“又有什么事?”   “那边太太下午身体不舒服,住进医院里去了。”   “那你明天往那边打个长途电话,让她在医院好好养着吧!”   白雪峰答应一声,捏着一纸没送出去的电文,悄悄的走了开,一边走,他一边又有点想笑,心想老林这回接下来怎么办?大帅这边忽然吃起了回头草,老林非气炸了肺不可。   出乎白雪峰的意料,林子枫并没有气炸了肺,不过那肺在一股暗火的烧烤下,状况也不甚安全。在叶春好终于   织完了毛衣领子之时,他坐在医院病房里,也刚结束了和妹妹的谈话。   林胜男瞧着荏弱,其实心中也有一股子少年人的冲劲。依着她的意思,雷督理一天不回来,她就要绝食一天,看他急不急,看他怕不怕。可林子枫认为她若是个腰粗十围的壮妇,饿上一日半日倒也无妨,可她统共加起来也没有多少分量,他一只手就能把她拎起来,而且还有贫血症,这样的身体,又处在怀孕的时期,莫说绝食,就是少吃一口饭,都有危险性。   所以在林胜男绝食了两顿之后,他厉声喝止了她这种行为——她禁不住饿,而且万一她饿出了三长两短,伤了腹中的孩子,那更是断送了她今后一生的前途。况且她以为她少吃两顿就能把雷督理吓回来了?简直是天真幼稚!   林子枫不愿对着妹妹说雷督理的坏话,因为妹妹实在是太相信自己了,他怕妹妹因此对这位丈夫失了爱情,将来这一生一世的日子,都不能幸福。既是不能批评雷督理,那么他就只好对着叶春好开了火。林胜男听了哥哥的一席话,气得把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嫉妒心是可以让一个小女子去杀人的,林胜男倒是还没有想到去杀了叶春好,可是如果杀人可以像杀臭虫一样容易的话,她不介意伸出脚去,把叶春好踩成个扁儿。   “不要脸!”她肚子里还没有太多泼妇式的污言秽语,只能翻来   覆去的调动所知道的那几个词:“狐狸精!宇霆都不要她了,她还勾引宇霆!狐狸精!老狐狸精!”   “行了行了。”林子枫摆了摆手:“不要说这种粗俗的话。”   林胜男如今嫁了人,做了二号的督理太太,胆量有所增长,哥哥尽管这么说了,但她低下头,还是恨恨的又嘀咕了一句:“不要脸的死狐狸精!”   然后她抬头对着哥哥说道:“宇霆知道我进医院了吗?”   林子枫想了想:“电报是发到他天津公馆里的,他看没看到电文,那谁也不知道。”   林胜男一掀棉被向下伸腿:“我上天津找他去!”   林子枫一弯腰,把那条腿捞起来重新塞回被窝里:“你现在这个状况,保养都保养不过来,你不老实的待着,还想往哪里跑?”   林胜男撅了嘴:“那你上天津去,把他给我找回来,我不能让他和那个老女人在一起呆着。他傻,被那个狐狸精骗了!”   林子枫拍了拍妹妹的脑袋,顺手理了理她那满头的乱发:“你别动气,你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就是保重身体,顺顺利利的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只要是孩子生下来了,你看着吧,什么都是你的。那个姓叶的再怎么抢,也是白忙。”   “那就让宇霆跟她在天津住着呀?”   “他不能总在天津,迟早是得回来,最晚也就是这几天了。你急什么?这点心胸和城府都没有,你将来怎么主持雷家的家计?”   林胜男被哥哥训得没了话,嘴虽然依旧是撅着的,但乖乖坐在病床上,她确实是老实了。   林子枫站起来又道:“这病房里挺安静,暖气也够热,你在这里好好的住上几天,早晚让大夫过来看看身体状况,其实也挺好。我走了,你早早的睡觉,别胡思乱想。有哥哥在这里,你怕什么?”   无论他说什么话,林胜男都觉得有理,都心悦诚服。而林子枫看她确实是镇定下来了,便出门离开了医院。坐上了冰箱一样寒冷的汽车,他一边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一边暗暗的有些感慨——自己小看叶春好了,他想,叶春好这女人一定是有些什么不为人知的魔力,否则就不能解释当下这所有的情况。雷一鸣是被女人宠着长大的,身边素来也不缺异性,绝不是个会受女人摆布的男子,除非……   除非,他是真的爱上了叶春好。   这样说起来,这个雷一鸣就也算得上是奇怪,以着那般的权势和地位,居然喜欢和女人谈恋爱。林子枫由此又想起了玛丽冯——他八年前刚到雷督理身边时,雷督理二十大几,还不是督理,但也有了些权与钱,已经成了个人物。这么一位年少有为的人物,竟然因为和太太吵架,气得浑身乱颤、泪流满面,可真让当时的他大开了眼界。他活到如今,也还没有品尝过恋爱的滋味,倒是也有个女人能气得他浑身乱颤,就是叶春好。   棋逢对手,有点意思——他又想。   但有意思归有意思,他还是得尽快的设法,把雷督理弄回来。毕竟自己这边还有一位妹妹战友,是不能不维护的。 第一百零二章 郎心似铁   林胜男接到了天津那边打过来的慰问电话,更生气了——那电话甚至根本不是雷督理本人打过来的,是白雪峰“奉旨传话”,可是谁要听白雪峰的声音?反正她是不要听!   连着在医院里住了三四天,她实在是住得腻烦了,自己灰头土脸的出院回了家。终究还是家里好,又宽敞又温暖,上上下下的仆人们专伺候她一个人。花团锦簇的把好衣服穿戴起来了,她揽镜自照,就见自己那张脸原本是苍白的,如今不知怎的,改了颜色,有转为黄黑的趋势,而且面颊鼻梁上隐隐出现了一层斑点,鼻子眼睛明明还是先前的鼻子眼睛,可瞧着就是不对劲,就是添了几分丑相。   “怎么就丑了呢?”她放下镜子,无论如何想不通:“难道我也要老了吗?”   她仿佛明白了一点丈夫冷落自己的原因,这时老妈子轻轻的推门进来了,送来了一碗阿胶鸡汤:“太太,您午饭就没好生吃,现在喝点儿热汤吧。”   林胜男摇摇头:“你先给我预备一盆热水,我要洗把脸。”   老妈子愣了:“哟,您好好的怎么想起洗脸来了?”   林胜男答道:“我的脸好像没洗干净,我再洗洗。”   老妈子放下鸡汤,走到她近前,弯腰仔细端详了片刻,末了,一张脸上堆起了笑容:“太太啊,您这模样,瞧着像是要生小子呀!”   林胜男莫名其妙的看着她:“这是从哪里说起的话?   难道你那眼睛会射爱克斯光,能看进我肚子里去不成?”   “我这眼睛倒是射不出那什么光,不过太太,我说句老实话,您这几天可是不如之前那么白净。肚里怀了男孩儿的,就是您这个样儿。”   林胜男看着她:“真的假的?你别骗人。”   “我敢拿这话骗您吗?不信您多找几个养过孩子的问问,是不是有这个话?”   老妈子说完,喜滋滋的出门离开了。林胜男喝了几口鸡汤,虽然不是很信那老妈子的话,可心里还是有些欢喜,不知不觉的增长了食欲,竟然连汤带肉吃了个精光,这回再看镜中自己那满脸蓄势待发的斑点,心中也不那么惆怅了,又想:“等宇霆回来了,我得把这话告诉他,要不然,他还以为我是无缘无故就变丑了呢。”   这话要告诉宇霆,也要告诉哥哥。她从小就知道哥哥一个人养家糊口,很不容易,所以她自己处处也都力争上游,想给哥哥脸上添点光彩,让哥哥知道他不是白忙。先前上学读书时,考试考个前三名,那是力争上游;如今嫁了人,那么她努力的争宠生儿子,也算是另一种的力争上游。   争宠,她没争好,让老女人把丈夫勾搭去了天津,她自己又在日益变丑,怎么想都是对不起哥哥,所以在得知自己可能要生儿子之前,她是又惭愧又心虚的。   这天下午,林子枫果然来了,来了也没什么事,纯粹就是为   了看妹妹一眼,看过就走。但是林胜男这回叫住了他,让他看自己的脸:”哥,你瞧我。”   哥站住了,开始瞧她,并且等着她的下文。   她得意洋洋的说道:“我这几天是不是变丑了?”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在桌子上拿镜子,没拿到,便拉开抽屉,从抽屉里找出了一面圆镜照了照自己:“人家说,这就表示我怀的是儿子。”   林子枫果然来了精神:“还有这种说法?”   她在桌旁坐下了,把圆镜往抽屉一塞:“我也是刚听说的,据说很准呢!”   林子枫笑了:“好,很好。”   她放了镜子,顺手在抽屉里一摸,摸出了个巴掌大的玻璃相框来,框子里嵌的是雷督理的一张戎装照片。她拿起照片看了看,扭过脸望向哥哥,快乐的一笑:“其实宇霆长得比我好看,如果真生了个小男孩,千万要长得像他才好。”   林子枫看着她的笑容,听着她的言语,心中只觉五味杂陈:“他怎么会比你好看?”   林胜男认认真真的反驳他:“宇霆比我眼睛大,比我眉毛重。小男孩当然是浓眉大眼比较好,要是小女孩就没关系了,眉毛淡了可以拿笔画一画。”   她对哥哥的话,从来都是无条件赞同,今天却是难得的提出了异议。林子枫见她一提“宇霆”二字,两只眼睛就要放光,一颗心便是一软,决定顺着她说话:“是的,没错。”   然后他没了别的事,推门往外   走,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骂:“雷一鸣,你他妈的是死在天津了吗?”   雷督理人在天津,并没有感受到林氏兄妹的怨气。其实那怨气附着在电报上,已经是接二连三的发向他了,但他一直没有正眼看过电报正文——只要林胜男与林胜男腹中的孩子还都活着,他便敢放心大胆的把这位小太太彻底的忽略不计。   白雪峰瞧出雷督理的意思了,所以今晚在接了电报之后,他自己先翻译好了读上一遍,然后才上楼走到了卧室门前。门内有着隐约的笑声,笑得直喘,他当即停了脚步,以为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可是凝神静听了片刻,他又发现那笑声和喘声都渐渐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低语。   他心里有了数,这才打了个立正,喊了一声:“报告。”   门内传来了雷督理的声音:“进来。”   白雪峰轻轻的推开房门,向内迈了一步——就只一步,因为人家夫妻二人正亲热着呢,他这个副官长一路直走到人家床前去,那不是专等着要讨人厌吗?抬头望向房内的大床,他见雷督理穿着衬衫长裤,两条腿伸在地上,还不能算是衣衫不整,然而向后倚靠在叶春好怀里,他的脸上印着数处红迹,看那痕迹的形状,正是一枚枚的口红唇印。而床帐低垂了一半,叶春好正好陷进了一片阴影里,而且垂着头,瞧着便是面目不清。   “什么事?”雷督理问他,态度   是平静的,可是微微的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白雪峰答道:“大帅,北京那边又来电报了。”   然后不等雷督理发问,他自动汇报了电报内容:“问大帅什么时候回去,那边要等着大帅过十五。”   雷督理甩掉了脚上的拖鞋,然后一抬腿滚上了大床:“不一定,就说我有事!”   白雪峰看了他这个灵活的身手,没敢笑,答应一声便退了出去。而他刚一走,叶春好便发了话:“你可真是的,见人的时候,也不提前照照镜子。”   雷督理四脚着地的爬到了她面前:“我怎么了?”   叶春好忍着笑扭开脸:“我不告诉你,你自己照镜子去!”   雷督理当真下床去照了镜子,结果望着镜中人,他先是哑然失笑,然后跳回大床上抱住叶春好,把脸蹭向了她的脸:“这都是你给我的,我现在还给你。”   叶春好连忙躲闪:“谁要给你了,是你求去的!还闹?还闹?”她笑着乱踢乱打:“再往我脸上乱蹭,我可恼了!”   这话一出,雷督理却当真停了动作。叶春好一边喘粗气一边坐起来,抬手把头发往耳朵后面撩:“算你识相,要不然啊——”   她这话没说完,因为雷督理忽然笑道:“刚想起来,有件东西是要给你的。你等着我!”   话音落下,雷督理下床出门,不出片刻的工夫,他夹着个扁扁的大锦盒进了来。叶春好看那盒子的形状,猜他今天出了一趟门   ,大概是给自己买回了一条项链,可那锦盒虽然瞧着是十分华丽的,可颜色略微的有些黯淡,瞧着又不像是崭新的首饰盒子,便笑问道:“你给我拿来了什么宝贝?”   雷督理把锦盒打开,送到了她面前:“小皇帝给的。”   叶春好知道他今天出门去了日租界的张园,以着拜年的名义,去见了宣统皇帝。他去拜访宣统皇帝,并不是对于前朝有什么眷恋,完全只是一种交际,而且并不白去,多少总能得些赏赐回来。伸手接过锦盒,她见盒子里摆着一只累丝嵌玉的金项圈,就放下盒子拿起项圈,反复的看了又看:“这倒是件稀罕东西,不知道是哪个娘娘戴过的呢!”   然后她抬头说道:“既然你把它给了我,我可要把它收起来了。”   雷督理答道:“你的东西,自然是你收。”然后他走到床边坐下来,开始解自己的衬衫纽扣。叶春好倒是不急着去收这件宝贝,把项圈重新放回锦盒里,她暂且把盒子放到了床旁的小梳妆台上,又无意似的感慨道:“说来简直有些荒谬,我们一夫一妻的时候,动不动就是吵吵打打;如今你在外面纳了个妾,我们反倒和睦起来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态度自然,并不是绵里藏针的样子,便继续宽衣解带:“我纳妾和别人纳妾不一样,我不是有苦衷嘛。”   然后他起身脱了裤子,爬上床   去:“那孩子本来还不错,现在快要被她哥哥挑唆成泼妇了,我一想起她来,就要头疼。等过些天回去了,还不知道她要和我怎么闹呢!”说到这里,他拽过了棉被:“别提她了,咱们睡觉吧。”   雷督理和叶春好如此过了十几日,然而天津终究不是他的大本营,他再乐不思蜀,也终究还是要回北京去。   叶春好是孤单狼狈着来的,走时却是随着雷督理上了专列,摆足了督理太太的谱,偏还故意珠光宝气的装扮了,把那只金项圈也戴了上。而她在这边摆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消息立刻就传到了林胜男耳中。林胜男现在书也不读了,先前的女伴们也断了来往,成天不是在家里闷坐养胎,就是聆听她哥哥的教诲,本来她就是个单纯的人,如今又生活在这样封闭的环境里,脑子里越发没了其它的事情,心心念念的就只有两件:一件是怨恨诅咒老女人叶春好,另一件是盼望丈夫快些回家。   雷督理既然回了北京,那自然是不能不来看望她的,然而一进门,迎面就看到了一个圆滚滚的黄脸女子,定睛一瞧,才认出她是林胜男。林胜男处在这个时期,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婀娜的,这一点雷督理倒是很体谅,可不看她的体态,只看她的面孔,雷督理也还是要皱眉——他自己从小到大,一直是个标准的美男子,相应的对待女子,要求便也很高   。林胜男现在的模样,美丑姑且不论,首先就有点不干不净。这不干不净的罪魁祸首,乃是鼻梁面颊上的片片斑点,于是雷督理就问她道:“你这脸是怎么了?”   林胜男见他回了来,若不是怀着身孕,一定就要乐得跳起来了。笑眯眯的看着他,她答道:“我变成丑八怪了,是不是?”   “那倒没有。”   林胜男得意的抿嘴笑:“谁让我怀的是个小男孩呢?人家都说怀了小男孩的女子,就会像我这样变丑,我也没有办法啦!”   雷督理听了这话,很高兴:“你若真是给我生出个儿子来,那我一定重重的感谢你。”   林胜男摇了摇头,只是笑,不说话——她才不要什么重谢呢,她要的是他离开叶春好,安安心心的和自己在一起。   然而雷督理见她活着,并且活得挺好,并且还有可能给自己生一个儿子,便轻松愉快的放了心。留下来吃了一顿午饭,他又弯腰把耳朵贴上林胜男的肚皮听了听。据说那胎儿现在已然会动,有时甚至还会踢动她的肚皮,但雷督理实在是没听到任何动静,便直起腰笑道:“大概他现在正睡觉呢。”   然后他又道:“我还有事,你好好休息。”   林胜男一听这话,登时急了:“你又要走吗?”她连连的跺脚:“不行不行不行,我不让你走!我不许你再去找叶春好!”   “我是去忙公务。”   “你骗人!”林胜男将满腔怨恨   忍到此刻,终于是忍无可忍,简直气得要哭出来:“我知道你又要去找那个老女人!你看我变丑了,你就不喜欢我了!”   雷督理猛的听到了“老女人”三个字,先愣了愣,随即才反应过来,没生气,反而是想笑:“她要是老女人的话,那我岂不是成老太爷了?”他伸手拂乱了林胜男的头发:“乖,我哪有那么多时间总去陪她?我是真的有事,不信等你哥哥来了,你问他去。”   “我不信我不信。”林胜男真气哭了,用手满脸的擦眼泪:“你要是敢走,我就——我就——我就一直哭下去,哭死给你看。”   雷督理一皱眉头:“胡说八道!大过年的,你死给谁看?谁许你说这个字的?你也上了这么多年的学,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说话连个忌讳都没有?”   他从来没这么严厉的对她说过话,所以林胜男在泪光朦胧中看见他沉了脸,吓得立时闭了嘴。   雷督理又道:“最讨厌女人拿这些把戏来要挟我!你小小年纪,学点好吧!”   然后他转身走了出去,林胜男怔怔的站在房内,透过窗子见他走得头也不回,便一吸气,又流出了两滴极大的眼泪。 第一百零三章 受气包   林胜男抽抽搭搭的哭了一会儿,不哭了。   并不是她已经散尽了那股子悲伤情绪,是她忽然想起了腹中的孩子。若论年纪,其实她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并且是个不很大的孩子,可人类自有一种天性存在,她虽然自己活得还懵里懵懂,可是已经懂得疼爱肚子里这条小生命。这些天,她从四面八方听来了许多养胎的知识,其中有科学的,也有迷信的,她为了保险起见,索性照单全收。“知识”告诉她怀孕的时候不许哭泣,哭泣对胎儿有害,她此刻便不住的吸着鼻子,当真不敢哭了。   让老妈子端进一盆热水,她洗脸梳头,又把化妆品找出来,往脸上涂涂抹抹。经了雪花膏和胭脂粉的武装,她那脸色确实是白了许多,然而不是正经的白,白下面透出了皮肤本质的黄色来,而且那一堆一片的斑点也盖不住,好像棒子面饽饽滚了一层白糖霜似的,瞧着反倒不伦不类。   于是她默默的又拧了一把毛巾,把脸上的脂粉擦净了,悄悄走到床边坐下来,心里又是痛,又是怕。从来没人这样严厉的呵斥过她,她怕自己是把他得罪了,也怕自己得罪了他,他会迁怒哥哥,更怕哥哥受了他的迁怒,要怪罪自己。   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只觉得走投无路,想要逃回到母亲怀里去,可外头的天气还寒冷着,自己又挺着个半大不小的肚皮,怎么出门?纵是真   出门了,回娘家了,见了妈又说什么?实话实说了,妈不担心吗?   妈的身体也不好。   她抬腿上了床,侧身躺了下去。眼睛望着窗外的一小片天空,她在心中默默的祷告,祷告的神灵,是雷督理。   她的祷告词是:你回来吧,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对你发脾气了。我们还是像从前一样好好的在一起,好吗?求你了。   林胜男的祷告并不灵验,因为雷督理一去不复返,晚上也没回来。   林子枫出了面,想要和这位妹夫谈一谈,然而雷督理这些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凭着他秘书长的力量和手段,竟然捉他不到。倒是这一天他乘着汽车穿过街道,看到了路边的叶春好。   叶春好同着三四名西装革履的男子站在一起,一群人正对着路旁一片无边无际的大空地说笑。另有几辆锃亮的汽车停在一旁,其中一辆红汽车开着车门,门旁站着个同样西装革履的青年,正是叶春好的汽车夫。叶春好本人并没有大说大笑,单是抱着胳膊站在那里,含着笑容偶尔点头附和一句,但是她尽管沉默,却自有一种意气风发的神采。林子枫在这经过的几秒钟里看清了她,便是暗暗的一咬牙。   这女人不如玛丽冯高贵,但是比玛丽冯高明,他还真是小觑了她。   林子枫不便无缘无故的去招惹叶春好,于是继续去找雷督理。然而找了一天多之后,他忽然听说雷督理带着张嘉田   到保定去了。   他想雷督理迟早是要从保定回来的,便静下心来继续等,结果没有等到督理,只等回了帮办——据说帮办不知道怎么碍了督理的眼,跟着督理待了三天,臭骂挨了九顿,简直可以拿骂当饭吃。最后督理一声令下,把帮办撵了回来。   白雪峰跟着雷督理也去了保定,林子枫没了内应,只好退而求其次,前去拜访了张嘉田,问他:“大帅在保定,是被军务缠住了?”   一边问话,他一边打量着张嘉田。张嘉田新剃了头发,穿着长裤马靴,上面的西装外套敞了怀,露出里面黄白条纹的衬衫。左脚架在右腿上,他坐没坐相,侧了身体倚着椅子靠背,嘴角叼着一根香烟,边说边吸,两不耽误。   “嗯,算是吧!”他以着非常冷静客观的态度,喷云吐雾的同时一点头。   林子枫想了想,又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张嘉田不以为然似的一撇嘴,烟卷依然不掉:“那谁知道,爱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呗!”   然后他扭脸望向了林子枫:“你找他有事啊?真着急的话,你就干脆往保定去一趟吧!要是这么傻等着,那得等到哪一天去?”   林子枫看着张嘉田这个野蛮的做派,也觉着挺碍眼,不过秘书长是不便、也没有资格挑剔帮办的,所以他垂下眼帘,不冷不热的答道:“那倒不必,也没有什么急事。”   张嘉田从鼻孔里往外喷出   了两道烟:“你是他的大舅子,和外人不一样,想去就去嘛,怕什么。”   林子枫一听这话,忽然觉得十分窘迫,勉强答道:“大帅始终是我的上峰,我并不敢高攀。”   张嘉田嘿嘿嘿的笑了一气,烟卷只剩了小半截,然而还是没有掉。林子枫感觉他这笑不是好笑,但具体是怎么个不好,又说不出来。于是站起身来,他告辞走了。   张嘉田没留他,事实是如果方才这位客人不是林子枫,如果他不是对林子枫还稍微的高看一眼,那么方才他根本就不会见客。   三天挨九顿骂,这气真他妈不是人受的,若说他真犯了什么错误,那他认罚,要打要骂他都可以捱,可问题是他这三天没有说错一句话,没有走错一步路,他是像恭敬祖宗那样恭敬着雷督理,然而还是三天挨了九顿骂。   其中有四顿还是当众骂的。那么多人,都是有头有脸的,围观着他这个帮办挨骂,他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及至没了人,那骂得更凶了,一边骂,一边手边有什么就抓起什么,劈头盖脸的往他头上身上扔,他气得攥着拳头屏着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来控制着自己,让自己不要反抗,也不要怒吼。   他这回可明白叶春好在他手里受的是什么罪了!   到了最后,他索性实话实说:“你要是后悔让我当帮办了,那你发一句话,我立刻主动辞职,我还回文县当我的师长去。你别   有话不说,总这么跟我硬闹。这么着我受不了,时间长了,你也受不了。”   他把话都说到这般地步了,可雷督理就是不发那句话。   渐渐的,他在雷督理那里看出了一点意思——雷督理现在成天对着他发邪火,似乎并不是因为后悔让他当了帮办,雷督理所要的,也并不是他这个帮办的官职。   这家伙看上的,是他手里的兵。   那他哪能干?   随便找了个机会,他话赶话的引着雷督理把自己撵回了北京。接下来怎么办,他还没有想好,不过让他放弃兵权,那是门都没有。   从今往后,雷督理的话,他得小心着听了,该不听的话,他也是坚决不听了。至于驻扎在通县的那一个师,也绝无前往廊坊分散受训的可能,那一个师,尽管是马马虎虎的一个师,但生是他张嘉田的人,死是他张嘉田的鬼,谁也别想把那万八千人夺去!   他就这么死活不听话,不信雷督理能把他的耳朵割去——他是雷督理的救命恩人,而且是以命换命的大恩。   张嘉田打定了主意,在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去了通县。驻扎在通县的这个师,从上到下都是他自己的人,且有一位满脸青春疙瘩的干儿子留守此地,充当他的眼线。他召集了众位军官,秘密的开了两场会议,然后不声不响的又溜回了北京城。结果他刚进家门,就得到消息,说是雷督理也在昨夜回来了。   他不想去   见雷督理——至少在半年之内不见的话,他是不会思念此人的。但他们就是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硬是单方面的躲着,也非长久之计。所以在这天晚上,他打听到雷督理是去了俱乐部,便动身前来。进门之后问准了地方,他直奔了跳舞厅。   这时已经到了半夜时分,跳舞厅内的乐队刚刚奏完了最后一支舞曲。摩登男女们络绎的散了,他走过足迹凌乱的弹簧地板,看到前方低垂着的紫红色帷幔之后,有隐约的灯光。   帷幔前方站着戎装笔挺的白雪峰,见他来了,白雪峰立刻露了微笑,挺身作势要敬礼,他连忙一摆手,又遥遥的往那帷幔里一指,同时对着白雪峰做了个无声的口型:“在?”   白雪峰不动了,只笑着一点头。   他加快了脚步,走到那曳地的金丝绒帷幔前,他停下来,轻轻的向内探头一瞧,却是看见了叶春好。   帷幔内藏着一个幽暗的小小空间,摆着茶几和三面沙发,叶春好手里攥着一条热毛巾,正站在首席的沙发旁,弯了腰给雷督理擦拭额头。忽然间一抬头,她见了张嘉田,便像吓了一跳似的,将两道弯弯的眉毛向上一扬,然后才直起腰笑道:“二哥来了。”   雷督理窝在沙发里,两只脚架在了前方的茶几上,两只手也搭在了沙发的扶手上。脑袋向后枕着靠背,虽然这里灯光幽暗,可张嘉田也看得出他带着面红耳赤   的醉相。   一闪身进了来,他对着叶春好说道:“听说大帅回来了,我过来瞧瞧。”然后他迈开大步,稳重的、谨慎的、走到了雷督理身边,俯身低头去看他的眼睛:“大帅,我来了。”   雷督理漠然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把黑眼珠转了开。   叶春好这时说道:“今晚他是喝多了一点,现在酒劲还没过呢。”   张嘉田笑嘻嘻的向后退了退,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大帅倒是难得喝醉。”   叶春好,因为先前无论如何洁身自好都是无用,所以现在索性满不在乎,当着雷督理的面,也肯和张嘉田说几句闲话:“他在保定终究不如在北京舒服,如今可算回了来,就要好好的玩一玩乐一乐,酒也要放量的喝上几场。”   张嘉田瞄了雷督理一眼,看他还在淡然的望天,便故意说道:“那不应该啊,我都早早的滚蛋了,大帅还有什么不舒服的?”   叶春好知道他是话里有话,可是因为有点摸不清这里头的门道,所以不敢贸然回答。正好雷督理这时猛的一皱眉头,紧闭眼睛呻吟了一声,她便连忙起身走向外面,问白雪峰道:“大帅醉得头痛,醒酒汤还没做好吗?”   白雪峰当即答道:“我这就催催去!”   说完这话,他一路小跑的离了开。叶春好转身回来,就见张嘉田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雷督理的身后,用手指正摸索了穴位,要给他按摩脑袋。然而雷   督理睁开眼睛看清了他,当即抬手一打他的手臂,嘴里咕哝道:“不要碰我!”   张嘉田收回了手,苦笑着坐了回去:“大帅,我有那么招人烦吗?”   叶春好坐回了原位,又向对面的张嘉田使了个眼色,不让他再对着雷督理贫嘴。可张嘉田乖乖的沉默了,雷督理却又开了口——摇摇晃晃的抬起头,他向左看看叶春好,又向右看看张嘉田,末了,他手指着叶春好,眼望着张嘉田,含糊着说了话:“她对我是有真心的。你,没有。”   这话说完,他的手沉沉的落了下去。   张嘉田抬手抓了抓后脑勺的短头发,牙疼似的深吸了一口凉气:“大帅,我对您也有真心,真的。”   雷督理摇了摇头,然后向后仰靠过去,闭了眼睛喃喃道:“原来有,现在没了,变心了。”   叶春好只管雷督理的财务,不管他的事业,所以此刻听了这话,依然是摸不清头脑,只知道雷督理先前是只对着自己开火的,如今不知为何调转枪口,改向张嘉田射击。甚至,两人的罪名听起来都很相似。   这也真是蹊跷,自己和张嘉田,一个也逃不过,仿佛上辈子和他积攒了无数的恩怨情仇,全等着要在这辈子消解完毕。   抬眼再看张嘉田,她又使了个眼色,不让张嘉田说话。雷督理清醒的时候,都不讲理,如今满口醉话,更是不值得一回答。忽见白雪峰端着一碗醒酒汤进了来   ,她立刻起身伸了手:“给我吧,我喂他喝。”   这醒酒汤又酸又甜,叶春好喂着雷督理喝了大半碗。张嘉田在旁边看着,帮忙不是,不帮忙也不是。叶春好看他像是有点坐不住,便小声说道:“二哥,你回去吧。有事明天再来找他。”   张嘉田站了起来:“那……我走了。”   叶春好向他道了一声再会,然后便叫白雪峰进来帮忙,要给雷督理穿外衣。张嘉田趁着忙乱,溜了出去,一边往外走,一边心里乱糟糟的不舒服。   去年叶春好被雷督理欺负得呜呜哭,他看在眼里,气得要死,心里不舒服。现在叶春好不知什么时候和雷督理又和好了,他看在眼里,很奇异的,依旧是不舒服。   他知道自己是嫉妒,嫉妒得眼都红了,心都黑了。雷一鸣这么个横不讲理的家伙,成天又磨人又吓人的,偏有叶春好真心实意的爱他;自己未见得哪里不如他,还比他年轻了十多岁,偏偏就没入叶春好的眼,反倒是被林燕侬那个臭娘们儿给赖上了。   这他妈的! 第一百零四章 可怜   林子枫终于把雷督理堵在了府里。   雷督理竟敢公然的回家来住,这边足以证明自家妹妹的失败。妹妹战友既然是这样的无用,林子枫也就只得退让一步,不便、也不敢、太咄咄逼人。面对着雷督理,他挺和气的说道:“胜男说她很想念您,想请您回去住几天呢。”   他和气,雷督理也和气,听了这话就站起身:“好,我现在就过去瞧瞧她。”   林子枫万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心中不由得一喜。然而等雷督理当真到了帽儿胡同、见了林胜男了,却是只吃了一顿午饭,然后就又要走。林胜男极力的梳洗打扮了,臃肿的棉袍也换成了轻俏些的夹袍,虽然腰身粗壮了,但手脚还是纤细的,无论如何不能算是丑陋,所以惶惶然的望着雷督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还是不喜欢自己。   她望着雷督理,林子枫望着她,心里一阵一阵的难受——从来没见过小妹妹这样可怜巴巴的卑微模样,她简直就是在绝望的察言观色着,走投无路的想要挽留那个狼心狗肺的雷一鸣。   对待林胜男,林子枫经常会有些恍惚,说不清她究竟是自己的妹妹,还是自己的女儿。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究竟是兄长式的,还是父亲式的。有时,他甚至会感觉她是自己游离在外的一部分——他一手把她抚养成人,她是他血脉相通的手足。   林胜男抓住了雷督理的一只手,默   默的送他往外走,雷督理对她是非常的和蔼可亲,走了几步便停下来,微笑着对她说道:“回去吧,我又不是外人,出来进去的还用你迎送吗?你有这个力量,攒下来给儿子吧!”   林胜男看了他的笑脸,忽然生出了一点希冀,鼓足勇气说道:“你……你不走了好不好?”   雷督理答道:“我有事情,不走不行。”   “那……那你晚上回家来,好不好?”   “我要是半夜才回来,那不是要打扰你吗?”雷督理抽出手来,轻轻一扯她的辫梢:“小东西,别多心,不是说夏天就能生了?等你生完了儿子,我专门带你出去玩一阵子。”然后他向着房门偏偏头:“回去吧,外头风凉。”   三言两语的,他脱了身。林子枫在一旁站着,就看妹妹呆站在院子里,脸上隐隐有了一点安然的神色,显然是信了那厮许的大愿。无声无形的暗暗喟叹了,林子枫知道单凭妹妹一个人,是拿不住雷一鸣的,现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身上了——也有那种人,半辈子都是混账糊涂蛋,直到有了儿女,才洗心革面正经做人的。   雷督理在小太太这里点了个卯儿,转身就又回了雷府。叶春好也是刚回来,身上穿着一件嫩柳色的长旗袍,还没有换。见他进了门,她也不多说,直接就招手道:“早上就抓不到你的人影了,回来得正好,你跟我来。”   她这话   是站在楼梯上说的,雷督理仰头望过去,就见她那细条条的高挑身材,穿着这样一件旗袍,面貌又美丽,真有点像是春柳成精的样子,便忍不住一笑:“有什么好事找我?”   叶春好转身往上走:“来就是了,横竖不能把你吃了。”   雷督理跟着她上楼进了卧室,叶春好走到床边,弯了腰去翻枕头:“你把上衣脱了。”   雷督理坐到床边,伸头去看她的脸:“难得啊,也有你求我的时候。”   叶春好扭过脸,大睁着眼睛看他:“我求你什么啦?”   雷督理笑了,笑得不怀好意:“大概是我有你没有的东西吧。”   叶春好怔了怔,随即红了脸,用食指在他额头上用力一戳:“谁要你那个坏东西!”然后她从枕头下面翻出了一件叠好的毛线背心:“我是让你脱了外衣,试试这个。本来想给你织一件毛线衫的,可是速度实在是太慢,等到织好了,天气也热了,所以就改成了背心。”   说完这话,她为雷督理脱了外衣露出衬衫,又把毛线背心给他套了上。雷督理站起来,自己低头扯了扯下摆,然后抬头笑问叶春好:“怎么样?”   叶春好也笑吟吟的打量着他:“我看尺寸正合适。你觉得呢?”   “我也觉得很好。”说到这里,他抬手行了个姿势很花俏的军礼:“多谢太太。”   叶春好被他逗笑了,笑过之后,又问:“你吃了午饭没有?”   雷督理犹豫   了一下:“在外面吃过了。”   叶春好并没有追问,只道:“那好,我让厨房开一个人的饭。我下午要去演讲,中午吃得饱一点,才有力气。”   “演讲?”   “到女子中学去演讲,讲的都是女学生的事情,你不懂的。”   “那我过去旁听一次,不就懂了?”   叶春好又戳了他一指头:“好意思说!女学生的事情,你要懂来做什么?我要去吃午饭了,别挡我的路。”   雷督理笑眯眯的跟着她出了卧室往楼下走——太太不但年轻貌美,而且会当家,会管账,会演讲,还会织毛衣,隔三差五的还要上报纸。被这样才貌双全的太太戳一指头骂一句,也是一件美事。   不知不觉的,他又拿她当个宝贝了。   雷督理自认是个专情的人,心中一时只能装一个宝贝。他既对叶春好爱火复燃,就没有心思再去温暖小公馆里的林胜男了。   他不知道,林胜男很想他。   天气越来越暖了,她的肚子也越来越大了,坠得她腰肢沉痛,行走坐卧,没有一刻是舒服的,想要勉强自己多吃一点,可是腹中胎儿挤压了她的五脏六腑,肠胃的消化全出了问题,她吃都吃得痛苦。   她终日的头晕头痛,身体的养分与血液像是全被那胎儿吸收走了,可要说具体的病症,她又没有。因为这个,她不敢再总给雷督理打电话,怕雷督理以为她是在撒谎装病,可她不打电话,雷督理便真的不   来。   她实在是太想他了。   林子枫依然是天天过来瞧她一次。这一天,他进门时,她刚要从梦中惊醒,满脸都是眼泪。林子枫一见她哭成了这个样子,以为她是做了噩梦,连忙要来安慰她,然而她哽咽着摇头:“我没做噩梦,我是梦见宇霆了。”   “梦见他了?”林子枫俯身问道:“梦里,他欺负你了?”   “不是的。”她没有力气伸手去拿手帕,索性扭头在枕巾上蹭了蹭眼泪:“我梦见他回来了,不走了,又对我像原来那样好了,陪我捉迷藏,给我梳头发,带我去跳舞……”   “男子多有这个喜新厌旧的劣性。”他拿过手帕给妹妹擦了眼泪:“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你不要伤心,好好的保养身体,等到小孩子生下来了,他自然还会回到你身边。他纵是不想你,难道还能不爱他的亲儿子吗?”   林胜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泪眼婆娑的去看林子枫:“哥,我这一阵子没不听话,我也没惹他生气,是他自己不肯来。”   林子枫伸手轻轻拍她的后背:“是,哥哥知道,不怪你。”   “哥,你再去找他一次吧,我给他打电话,都没用。”   林子枫忽然站了起来:“好,我去找他。”   说完这话,他扭头就走——只不过是半年多的工夫,妹妹竟从个天真烂漫的女学生变成了个孤独可怜的小妇人,再不走的话,他也要哭了。   林子枫在俱乐部的公事   房里找到了雷督理,用婉转恳切的言辞,转达了妹妹的意思。他想雷督理听了这一番话,即便是不动心,至少也会过去露上一面。哪知雷督理听到最后,却是不以为然:“她身子弱,养着就是了,我一不是医生,二不能替她怀孩子,去了又有什么用?”   林子枫答道:“您过去看看她,对她来讲,便是一种莫大的安慰,这比吃什么补药都强啊。”   雷督理听了这话,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们兄妹的心思,你可以放心,我对你妹妹,当然是会负责到底。不过你若是因为得了我这句话,就要对我管东管西,那可是妄想。”说到这里,他起身把白雪峰叫了进来,一边让白雪峰伺候自己穿外衣,一边又道:“我看胜男没什么病,要说现在身体不舒服,那也是正常的情况,怀孩子嘛,哪有舒服的?你让她好好养着,不要胡思乱想。我有时间了,就去看她。”   林子枫急了:“大帅,您今天过去,哪怕坐半个小时也行。胜男她——”   他这话没能说完,因为雷督理忽然对他一瞪眼睛:“子枫!”   林子枫被他这一声不耐烦的呵斥吓了一跳,而雷督理随即一甩袖子,一边向外走,一边牢牢骚骚的嘀咕出两个字:“啰嗦!”   林子枫听了这两个字,没再追他,只呆呆的站在原地——站了片刻之后,他向后退了一步,背靠墙壁,仰头向天,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时光易逝,天气渐暖。林胜男脱了夹袍,换了单衣。   在她穿夹袍的这段时间里,雷督理拢共只来看过她一次。如今她换了单衣,身体依然是细瘦的,中间赫然隆起一只圆滚滚的大肚皮,瞧着简直有些骇人。   林老太太体衰多病,所以被一双儿女蒙在了鼓里,还以为女儿依然在小公馆里做那荣华富贵的小太太。林胜男有了心事,没法子对妈讲,也没有姐姐妹妹可以商量,只能憋在心里,一个人硬扛。   她日夜思念着丈夫,可是没有力气去恨叶春好了,唯一的一点精气神,都被她存在体内,留给了孩子。有好些个事情道理,好些个前因后果,她都还不很明白,不过她知道只要自己把孩子生下来,人生就又有希望了,就能成功胜利了。   她爱雷督理——没爱过别人,刚稍微懂得“爱”是怎么一回事了,她就懵懵懂懂的到了雷督理身边、被哥哥指挥着去爱了他。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她呆呆的往窗外望,心想等到了自己生小孩子的时候,他总不能不来吧?他不来看自己,也要来看小孩子呀!   她又想:我变得这么丑,脸上长了这么多斑,一定会生个儿子出来。等我生了儿子,他就会对我好起来了。   这样一想,她忽然又微微的有一点高兴,觉得自己这是在卧薪尝胆,将来终会过上好日子的。 第一百零五章 这厢那厢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雷督理从外面回了来,还没进门就脱了外头的军装上衣。叶春好见了,便是问道:“你是从哪里回来的?怎么热成了这样?”   雷督理掏出手帕擦汗:“刚送了老卢上火车,今天这个温度,算是夏天了吧?”   所谓“老卢”者,便是和他竞争过三省巡阅使的山东卢督理。卢督理竞争失败之后,跑回山东蛰伏了一阵子,然后接受了现实,同雷督理讲了和。而张嘉田早在年前,就把韩伯信司令的二儿子和三儿子释放了回去——韩二韩三这两位少爷平日吃喝嫖赌,熬得身体瘦弱,宛如两条营养不良的带鱼。而他们的父亲绑架雷督理不成、连累得他们成了人质囚徒,被张嘉田的部下关押进了一所小院子里,成天大门不许出二门不许迈,终日只能坐在房内吃干饭读闲书,结果竟是养得元气饱满,由刀鱼变成了胖头鱼,甚至还多认识了不少字,谈吐都斯文了许多。   韩伯信见了这两条胖头鱼儿子,惊讶至极,恨不得把余下三个儿子也送去张嘉田那里住上半年。而他既有着这样的心思,对外自然也就不再攻击雷一鸣和雷一鸣的走狗张嘉田。于是去年的一场大战,至此才算是正式结束了。   此刻,雷督理一边说热,一边又打量着叶春好:“你不怕热?”   叶春好一扯自己那薄薄的喇叭袖子:“你看看我穿的是什么,再看看你穿   的是什么?”说着她走上前去,为他解那青缎子马甲的纽扣:“你这种里三层外三层的穿法,不热才怪。”   雷督理由着她摆布自己,忽然又道:“天气这么热,我们出城玩玩,如何?”   “又去西山?”叶春好问他:“春天去过两次了,还去?”   “那就走得再远一点。”   “再远一点,又能远到哪里去?去北戴河的话,有点太早,还不够热。去天津?好像也没什么意思。”她抬眼冲着他一笑,眉目弯弯,睫毛忽闪忽闪的:“你说,我们能到哪里去?”   雷督理看了她这个喜眉笑眼的模样,便也跟着她笑了:“我还真有个主意,你要不要听?”   雷督理和叶春好进行了一番谈话,而这谈话的结果,便是翌日中午,两人在副官卫兵的簇拥下登上了专列。而在两人离家不久,一辆汽车缓缓停到了雷府大门口,车门开处,先跳下来了一名大脚老妈子,老妈子落地之后转了身,又从汽车内搀出了林胜男。   林胜男穿着一身水绿衫子,头脸收拾得干干净净,嘴唇上还涂了一点口红。一手扶着老妈子的胳膊,她抬头看了看那高大的门楼,然后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守门的卫兵立刻吆喝了一声:“站住!什么人?”   林胜男吓得一哆嗦,还是老妈子替她发了话:“吵吵什么?吓着了太太你们负责得起吗?”   大门两侧的卫兵面面相觑,因为知道大帅在   外头确实还有一位太太,便不敢贸然行事。而林胜男定了定神,用她的小细嗓子尽量的大声说道:“我来找大帅,大帅在吗?”   卫兵们继续面面相觑,还是不知道这话应该如何回答。于是林胜男进退不得的站在门口,一时间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林胜男若不是真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是不会这样找上门来的。   雷督理又已经连着一个月没有来看望她,她的肚皮大极了,皮肤都绷出了花纹,自己瞧着都害怕。这些天她又添了新的痛苦,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猛的犯起心慌,慌得一颗心怦怦乱跳,满头满脸的出冷汗,气都喘不过来。医生过来给她瞧过了,认为这是她天生体质虚弱所致,给她开了许多补药。她乖乖的把药吃了,然而毫无效果,心里便不信任了那医生,只想去向亲人求援,偏偏林子枫前天因公去了天津,一去不复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今天她清早起床,又狠狠的犯了一阵心慌病,那种痛苦的程度,简直无法言喻。等那股子难受劲过去了之后,她想起自己如今的境况,还不如原来在家读书上学时快乐自由——起码,那时候还有妈妈和哥哥两个人疼爱着自己,自己出门有同学朋友,回家有亲人骨肉,哪里知道什么叫做忧伤呢?   这么一想,她忍不住痛哭了一场,哭过之后擦擦眼泪,她把心一横,决定不靠哥哥,亲   自去把丈夫找回来。丈夫终究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她想自己这样挺着大肚皮去找他,他不会不理睬自己的。   正好也让叶春好瞧瞧自己的肚子,让她别太得意!   把接下来的行动计划清楚了,她梳头洗脸,带着个老妈子乘坐汽车来了这里,却没想到看门的大兵们竟然如此凶恶。幸而,这时门内走出了一个熟人,她一见了他,立刻唤了一声:“白大哥。”   白雪峰见了林胜男,先是一怔,听了她这一声呼唤之后,连忙笑着迎了上来:“太太,您别这么叫我,这我可实在是不敢当。”然后他抬头看看汽车与老妈子,又问林胜男道:“您怎么来这儿了?找大帅有事?有事的话,您派个人过来传话不就成了,这大热天的,出门多受罪啊!”   他这人长得就和善,又总是笑呵呵的,语气也亲切,林胜男见了他,真和见了半个亲大哥是一样的:“我……”她一转念,随口扯了个谎:“我在家里呆得太憋闷了,坐汽车出来兜兜风也好,顺便来找大帅。我这些天总犯心慌病,家里的医生,我觉得看得不大准,所以想让大帅再给我换个医生瞧瞧。”   白雪峰当即点了头:“好,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这可不是林胜男想要的回答,于是她执着的又问:“大帅呢?我想见见大帅。”   白雪峰这回像是为难了:“大帅啊……”   他拖着长音,沉吟了一下,末了   决定还是实话实说:“太太,实不相瞒,您来晚了一步。大帅刚上火车,去青岛了。”   “去青岛?他去青岛干什么?”   白雪峰又是一阵犹豫,从人情的角度出发,他想自己应该扯个谎,免得这位小太太伤心,可自己这这一片好意,小太太能领情吗?万一这个谎言露了馅,她会不会还以为自己是站在叶春好那一边的、和叶春好合起伙来骗她呢?   要是那样的话,自己可太冤了,一腔好心办坏事,得罪了小太太倒也罢了,万一再把老林也得罪了,那可是犯不上。   想到这里,白雪峰决定抛弃人情,只讲道理:“太太,大帅是到青岛玩去了。但是不会玩得太久,毕竟这边军务繁重,也离不开他。”   林胜男听了这话,一张脸刷白的,就只剩了嘴唇上那一点口红的颜色:“那……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那个叶春好,也跟着他去了?”   白雪峰这回只一点头。   林胜男再没多问,转身就往汽车里走。白雪峰对老妈子使了个眼色,又低声道:“我白天得留这儿看家,晚上,最迟明天,就带医生过去。”   老妈子答应一声,双手扶着林胜男上了汽车。白雪峰站在门口,神情诚恳的目送那汽车驶出了胡同。等汽车一拐弯,他的诚恳神情消失无踪,一边面无表情的打了个哈欠,一边转身回去了。   林胜男早上已经哭了一场,此刻回了家里,她关门上床,   捂着脸又哭了起来。而在她痛哭之时,雷督理正坐在列车的车窗旁,凝神看着那急速倒退的风景。叶春好坐在他的对面,端了一杯冰镇果子露慢慢的喝。   雷督理完全没有想起林胜男来——她有吃有喝的在家里养胎,他没事想她干什么?有什么可想的?   倒是叶春好先开了口:“发什么呆呢?”   他如梦初醒,转向叶春好,微微一笑:“多少年没去过青岛了,这回我好好的玩几天。”   “瞧你高兴的。”叶春好把喝剩下的半杯果子露推到他面前:“真是为了玩而高兴吗?还是想着自己要当父亲了,才高兴的?”   雷督理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小心眼儿,不会是要在这火车上和我算旧账吧?”   叶春好抿嘴笑着往车窗外望:“怕了?不说了不说了,喝你的吧!”   雷督理一口一口的喝光了果子露,然后继续看风景。“父亲”一词,对他来讲,和督理或者巡阅使的意义差不多,不当是不行的,不当的话,他就觉着人生不圆满,他就要隔三差五的闹脾气;但是当上了,也照样还是那么活着,并没有因此上天入地成了神仙,或者披毛戴角变了妖怪。   为了传宗接代,为了自己的家业有人继承,为了许多许多原因,他必须要有一个孩子,对于孩子本人,他倒是没什么兴趣——有就行了,男孩最好,女孩也无妨,大不了将来招个上门女婿。   对于孩子没兴趣,对于孩子的妈,他也是同样的没兴趣。林胜男刚来的时候,轻手利脚的,夜里陪着他睡,白天跟着他玩,两人总还算是有点共同的爱好;现在她大着肚子,碰也碰不得、玩也玩不得,两人差着将近二十岁,也不可能坐在一起谈心,就这,林子枫还不识相的总让他过去——他过去干什么?看着她的大肚皮发呆吗?   想到林家兄妹,他皱了皱眉头,又去看叶春好。叶春好手里拿着个小粉镜,正在左照右照,他觉得她这个搔首弄姿的样子也挺美,便看个不休,叶春好察觉到了,但是只做不知,单是对着镜子一笑。   她暗暗算过月份,知道林胜男腹中的孩子快要出世,但是她对此不置一词,一句不问。对待雷督理,她抱定宗旨,是爱一天算一天,横竖此刻他是陪在她身边的,她看着他,眼睛欢喜,心也欢喜,欢喜一天是一天,欢喜一刻是一刻。   没办法,对着这位阴晴不定的丈夫,她没有办法去做天长地久的计划。至于那位几个月以来一直孤独度日的林二小姐,她毫无同情之意,单是冷眼旁观,倒要看看这位母以子贵的姨太太,将来能够贵到哪里去。 第一百零六章 十万火急   林胜男回到家之后,两只眼睛就没干过。   在林子枫这几个月的教诲影响之下,她哭都不敢公开的哭,因为觉得丈夫这样冷落自己,正说明了自己没本事、没出息。惭愧都要惭愧死了,还有脸嚎啕?   搀着她出门去雷府的老妈子——因为自家女儿也就是她这么大——所以对她分外的心疼一点,看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便搭讪着端了汤汤水水进来,劝着她多少吃喝一点。她依言吃了喝了,也不说什么,等夜里人散尽了,她才蒙着棉被,窸窸窣窣的吸鼻子流眼泪。   第二天下午,白雪峰带着一名德国医生过来了,德国医生给林胜男检查了一番,也没发现什么问题来,至于林胜男所感觉到的种种痛苦,也都是妊娠期常见的反应。白雪峰一听这话,放了心,脸上就带了一点笑意出来。可林胜男见了他的笑容,就像被人抽了个嘴巴子似的,兜头彻脸的红了起来。   她以为白雪峰是在笑话自己装病。   丈夫带着老狐狸精去青岛玩去了,她这没人爱的还不老实,不是出门去吃闭门羹,就是回家装病又被戳穿,自己怎么这么不识相?怎么这么不要脸?强撑着熬到白雪峰带着医生离去了,她终于是再也支持不住,一扭头跑回屋,关起门就大哭了起来。   几个老妈子合力,硬把房门撞了开,七手八脚的给她擦眼泪,哄孩子似的哄她。她颤抖着坐在地上,   拼命的只是摇头,含含糊糊的哭喊:“我要回家,送我回家,妈啊,妈啊……”   她哭喊了几声“妈”之后,忽然一低头,上气不接下气的呕吐起来。老妈子们扶着她的手臂,就觉着她那胳膊瘦得皮包骨头,柴禾棒似的一点肉都没有,心里不禁也替她难受。有人说了话:“这么着可不成,要不然,咱们还是把副官长找回来吧!”   此言一出,外头站着的大丫头立刻转身跑去打电话,而不出片刻的工夫,白雪峰过了来,见林胜男半昏迷似的躺在床上,话都说不出来,便也没了主意:“你们好好守着太太,我这就去给秘书长和大帅发电报。太太的情形忽然变得这样糟,这个责任,我也承担不起。”   众丫头老妈子纷纷答应了,白雪峰又把那家在附近的王大夫叫了来,让他留在这里待命。自己匆匆的跑了出去,他是一刻没耽误,立刻就往青岛和天津两地发去了电报。   电报发出去了,但不一定会及时的被人收到,纵是及时的收到了,那人也不能长了翅膀即刻飞回来。林胜男下午昏睡了片刻,晚上醒过来,就觉着头晕目眩,一阵阵心慌得喘不过气,周身的汗水又冷又黏,难受得简直躺不住,便挣扎着坐起身,气喘吁吁的说道:“我想洗个澡。”   老妈子惊道:“这时候洗什么澡?”   她垂了头,喃喃的答道:“我身上全是汗,头发也好几天   没洗了,难受。洗洗还能清爽些。”   老妈子摸了摸她的脑袋,也觉着热烘烘的有些油,再顺着她的后衣领伸进去摸后背,也确实是摸了满手汗,便答道:“那好,就洗一洗。您等着,我让厨房预备热水去。”   厨房的炉子是昼夜不熄火的,上头永远坐着大水壶。虽说现在已经进了初夏,但老妈子是谨慎的,还是嘱咐厨房里的杂役多烧了一大壶水,把那洗澡水兑得热气腾腾。   然后她扶着林胜男进了浴室,林胜男脱了衣服,坐进那满满一缸的热水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老妈子弯腰捡起那些潮漉漉的衣物,又道:“太太啊,你痛痛快快洗个澡,然后出来乘乘凉,我再让厨房给你预备几个清淡的小菜,喝上一碗粥。人活一辈子,那沟沟坎坎多着呢,您肚里揣着大帅的胖儿子,一生一世都有依靠,怕什么?要哭也是那边那个太太哭,别看大帅今天带着她出去玩,兴许明天就不搭理她了呢!”   林胜男点点头:“嗯,我知道。”   然后她对老妈子道:“你出去吧,我自己慢慢的洗。”   老妈子答应一声,把干净衣服给她放到了旁边的浴巾架子上,随即退了出去。林胜男独自坐在水中,无情无绪的低头看着自己的大肚皮——肚皮呈了淡淡的青色,隐约透出紫色的血管筋脉,像看不懂了似的,她忽然诧异起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怎么变成了   这个模样。   肚子坠痛了一下,这痛是近些天来常有的,也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所以她不怕,俯身往头上撩了热水,她很细致的洗起了自己的长发,洗了一遍,又洗一遍。   慢吞吞的洗了个澡,她叫了老妈子进来,帮着自己擦了身体穿了衣服。清粥小菜她吃不下去,只喝了一杯热可可,然后便上了床。老妈子倒是愿意让她多睡觉,便给她悄悄的关了门窗,让她静静的休息。   林胜男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睡到午夜,自动的又醒了。   她似乎是疼醒的,然而又不很确定,因为清醒之后她自己摸着肚子,并不认为此刻的腹痛算是严重,而且疼得断断续续,疼的时候她能忍受,不疼的时候则是完全不疼。   在时有时无的隐痛中,她不睡了,睁了眼睛想心事,直到疼痛渐渐变得清晰,让她有点忍无可忍。提起一口气,她对外喊道:“张妈!”   这么一喊,她才发现自己底气不足,声音细得像猫叫,绝对喊不醒隔壁的张妈,于是转而又喊:“春兰啊!”   春兰是个大丫头,睡觉比张妈轻一点,而且夜里就在外间搭了一张铺,和她只有一门之隔。然而她连着喊了几声,春兰也没动静。   她不是急性子的人,可疼痛却是自顾自的紧急起来了,东抓西拽的扯着床帐坐起来,她一手捧着大肚皮,一手扶着床头下了地,连拖鞋都顾不得穿,踉踉跄跄的弯   着腰向外走:“春兰!”   外间的春兰猛的醒了,直接从铺上跳了下来:“太太?”   黑暗中,她听太太带着哭腔答道:“我肚子疼。”   春兰连忙跑去打开了电灯,然后伸手要来搀扶林胜男,可是未等走到林胜男跟前去,她忽然瞪圆了眼睛:“哎呀!”   她指着林胜男那鲜血淋漓的睡裤裤裆,又叫了一声:“哎呀!”   然后她一边搀扶了林胜男,一边扯了嗓子对外喊:“张妈!张妈!别睡了,快来呀!”   林胜男莫名其妙的一低头,在看到了那已经蔓延到裤管的血迹之后,登时两腿一软,坐了下去。   小公馆里彻底乱了套。   白雪峰是在一个小时之后赶过来的,赶来的时候,林胜男已经疼得开始呻吟出声。他一个未婚的年轻男人,这时也没了主意,王大夫倒是还在,然而王大夫又并不擅长接生。   “这不对吧?”白雪峰随手抓了个老妈子问:“不说是夏天生吗?”   老妈子一拍巴掌:“是啊!怎么着也得过了六月啊!”   “那这是……”白雪峰花了一点时间,从脑子里搜罗出了个适当的词:“早产?”   老妈子又一拍大腿:“可不就是早产?早了将近两个月,这就危险了呀!”   白雪峰一听这话,终于彻底慌神——雷督理是留他在北京看家的,家有两处,哪一处出了乱子,他都难逃其咎。六神无主的原地兜了几个圈子,他忽然一拍脑袋:“你们   等着,我找产婆去!”   凌晨时分,白雪峰用汽车拉回了一位日本产婆,以及两名看护妇。   仅从诊金的价格而论,这位产婆可以算作是绝顶的昂贵,她若不是足够贵,白雪峰也不找她。产婆和看护妇全都穿着雪白的衣服,下了汽车之后便急急的往院子里走。这时林胜男已经由呻吟转为呼号——说是呼号,其实没有声音,就只看见她紧闭双眼直了脖子,张大嘴巴做呼号的姿态,偶尔能从喉咙里挤出几缕嘶哑的细声。春兰把她那满头长发胡乱挽到了头顶,披散下来的碎头发全被汗水打湿了,丝丝缕缕的黏在额上脸上。眼看产婆进了卧室,白雪峰稍稍的松了一口气——忽然又打了一个激灵,他吩咐手下的跟班道:“去,再去给秘书长和大帅打电报,就说太太早产了!”   他这道命令发下去之后,又过了四个小时,林子枫回来了。   林子枫昨天下午接了电报,便立刻乘坐夜车回了北京,然而半路那火车出了故障,且走且停,直到今日上午,才总算磨蹭进了东车站。林子枫跳下火车便赶了过来,进门之后见了白雪峰,劈头便问:“我妹妹怎么样了?”   白雪峰彻夜奔波,熬得眼眶发黑,也有点发昏:“早产,还没生出来,你快去瞧瞧吧。”   林子枫一听这话,拔腿就冲进了房内——片刻之后,他又冲了出来,揪着白雪峰问道:“大帅呢?”   “他去青岛了。”   “去青岛?”林子枫瞪了眼睛:“他没事去青岛干什么?”   白雪峰有点怕他这模样,不由得要打结巴:“我、我昨晚给他发电报了。”   这话刚说完,院门外头跑进来一名副官,捏着一只信封直奔了白雪峰而来:“副官长,青岛那边回电报了!”   白雪峰接过信封取出了译好的电文,只一眼便扫清了内容,扭头对林子枫说道:“回电是尤宝明发过来的,他说大帅上崂山去了,他会即刻出发,把消息传递给大帅。”   林子枫回归旧题,继续质问白雪峰:“崂山?他没事上青岛干什么?”   白雪峰这一夜着急上火,此刻又被他这样审贼似的审问,心里一不耐烦,便老实不客气的告诉他:“大帅带着那边太太,上青岛玩去了!”   林子枫听了这话,直着眼睛看白雪峰——看了足有半分多钟,他点点头,说了一声:“好。”   他额头迸出了青筋,从牙关中往外挤字:“好。”   说完了这两声“好”之后,他又冲回了屋子里。 第一百零七章 长叹息   林胜男的肚子从半夜开始疼,疼到第二天下午,依旧没有要生的迹象。她被那阵痛折磨得只剩了一丝两气,裤子早脱了,下身盖了一条床单,床单上也是血迹斑斑。又因为她并没有大出血,羊水也还没有破,所以日本产婆一时也没有办法,只得带着看护妇守在一旁,时时观察着她的情况。   林子枫顾不得避嫌了,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他端着一小碗参汤,用小勺子一点一点的喂给妹妹。五勺参汤喂进去,顺着嘴角能流出三勺。屋子的门窗都关着,潮热得如同蒸笼,还混杂着血腥与尿骚。   林胜男已经在剧痛之中失禁了。   恍恍惚惚的喝了一点汤水,她微微的睁了眼睛,看见哥哥还在身旁,便重又闭了眼睛,喃喃的低语:“哥,我疼死了。”   林子枫把小碗交给了老妈子,攥着她的手答道:“再忍一忍,都是这样的,忍一忍就熬过去了。”   林胜男“嗯”了一声,睁开眼睛望向了他,又道:“我这回是真的要生了,宇霆还不来瞧我吗?”   林子枫听到这里,心如刀割,然而脸上还要保持着平静——不但平静,甚至还得微笑:“他在回来的路上呢,等他到北京时,你应该已经让他当上父亲了。”   林胜男听了这话,糊着涕泪的苍白小脸,居然笑了一下。   “那我再喝两口。”她的声音轻得只剩了一丝气息:“我有了力气,好使劲生。生完就好了……妈也放心了……”   林子枫没回答,只转身从老妈子手中要回了那半碗参汤——他不能说话,他只要一开口,就也要哭出来了。   就在这时,那抚摸着林胜男肚皮的产婆忽然“咦”了一声,林子枫立刻望向了她。产婆转过身,用不甚标准的中国话对他讲了几句,他大概听明白了意思,当即有点慌神:“胎位变了?那怎么办?”   其实在今天之前,他简直不知胎位是什么,所有关于女子生产的知识,都是在方才的几个小时内学习的。林胜男的胎位,先前一直是很正的,如今折腾了几个小时,胎儿竟在腹中换了姿势,有了横生逆产的危险。   产婆吩咐看护妇将林胜男翻了身,自己挽起袖子出了手,在她腰间脊背用力的按摩。林胜男下身赤裸,林子枫实在是不能不回避了,只得退到了门外等待,同时就听房内的妹妹猛的惨叫出了声。   有人给他递了一根香烟,他接过来吸了几口,回头一瞧,瞧见了白雪峰的脸。   “你二姐是不是生了孩子了?”他没头没脑的问道。   白雪峰知道他现在正在受煎熬,所以不再计较他的无礼:“年前生了个丫头。”   “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吗?”   “我听我妈说,我二姐生得挺顺当,说生就生了。”   “那我妹妹怎么遭了这么大的罪?”   白雪峰一脸同情的看着他,心想我又不是接生婆子,我哪儿知道。   林子枫抽完了一根烟,整个人像踩在了钉板上,不停的只是动。忽然间的,他又冲回了产房。   在产房里,他守着林胜男,一直守到了天黑,又守到了天明。   林胜男在长久的咬牙切齿之后,五官已经走了形状,阖目昏睡的时候,也有了一种狰狞相。天亮之后,她醒了过来,转动眼珠看见了哥哥,她将苍白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林子枫先是望着她发愣,然后才读懂了她的唇语——她发不出声音了。   她说的是两个字:“宇霆。”   “在路上呢。”他柔声答道:“从青岛到北京,也是很远的路,火车也得走一阵子啊!”   林胜男听到这里,似乎也深以为然,重新闭了眼睛。   一个小时之后,她再次发出了断断续续的惨叫,因为阵痛卷土重来,这一回的疼法和昨天又不一样了,她死死抓住了哥哥的手,口中发出荷荷怪声,身下则是漫开了温暖的鲜血与羊水。产婆和看护妇一拥而上,开始动手接生,林子枫则是再次退出了产房——站了没有一分钟,他忍无可忍了似的,一推门又进了去。   进去之后不过一分钟,他慌里慌张的冲了出来。一眼瞧见院子里的白雪峰,他走腔变调的叫道:“老白,情况不大好,你快预备汽车,我送胜男去医院!”   白雪峰听了这话,当即转身往院门口跑,一边跑一边喊:“来人!太太要上医院,快把汽车开出来!”   林胜男年纪尚小,发育未全,骨盆狭窄,兼之胎位不正,又忽然的大出血,让日本产婆也束手无策。及至汽车把她送进外国医院里时,她腹中的羊水也将要流干了。   若是放在过去,她这便是一尸两命的结局,但林子枫听了那产婆的建议,让洋医生立刻对林胜男实施了剖腹术。白雪峰跟着来了,听闻那洋医生要把小太太的肚皮豁开,吓得毛骨悚然——他活了将近三十年,没听说谁家媳妇生孩子,是要开膛破肚的。   难得有产妇家属这样痛快的同意手术,那洋医生也不耽搁,立刻就让看护妇把林胜男推进了手术室。林子枫惶惶然的站在走廊里,也不知道妹妹活着进了去,还有没有命出来再见自己一面。心中回想起前尘旧事,他再看看自己身边——自己身边,就只站着一个白雪峰。   忽然间的,他明白了什么叫做“欲哭无泪”。   手术室门外的小灯亮了许久,终于灭了。   林子枫知道那灯灭的含义,立刻向前迈了两步。果然,手术室的大门开了,看护妇推出了病床上的林胜男。林胜男还活着,然而整个人像是枯萎在了被褥之中,一层薄薄的黄白皮肤紧绷在颧骨上,她微微张着嘴,隐隐露出了雪白的牙。   她活着,可是从她腹中取出来的婴儿,却是已经死了。   林子枫怔在了原地,两只眼睛盯着妹妹,心里也想跟随上她,然而双脚像是长在了   地上,死活迈不动步子。走廊远处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音,白雪峰闻声望去,忽然兴奋起来:“大帅来了!”   林子枫慢慢的扭过头去,在一队便衣卫士之中,看见了雷督理的影子。   雷督理一路走得大步流星,几乎是连走带跑的冲到了手术室门口。见了林子枫,他第一句话便是:“胜男生了?”   林子枫看着他,脚抬不起,话也说不出。而雷督理睁大了两只眼睛,显然是很亢奋:“是男孩还是女孩?”   林子枫依旧是一言不能发,于是白雪峰替他做了回答,回答的声音很低,是个报告噩耗的语气:“回大帅的话,孩子……没活。”   雷督理扭头望向了白雪峰:“没活?死了?”   白雪峰抬手向前一指:“您看,那是不是……”   雷督理转身望去,看见一名看护妇用白瓷盆端出了个血淋淋的小东西,小东西有头有四肢,正是个首尾俱全的小人儿。白雪峰低了头不敢看,雷督理却是走上前去,俯身很仔细的瞧了半天。   瞧过之后,他直起身,长叹了一口气:“是个儿子。”   话音落下,他又叹了一口气,叹得很沉很痛:“瞧着也不缺少什么,怎么会没活呢?”   白雪峰不知道他这话是在问谁,也不敢接。这时,林子枫忽然开了口:“大帅瞧瞧胜男吧!胜男难产了一天两夜,差一点就死了。医生剖开了她的肚子,才取出了孩子。”   雷督理似乎是   根本没留意林子枫的话,单是唉声叹气——他真的是难过,比当不上巡阅使还难过。没有孩子,他怎么当父亲呢?   可惜了,那孩子已经长得要什么有什么,如果能活的话,一定会是个挺好的小孩。可惜了,太可惜了!这是一件让他越想越惋惜、越想越难过的事情,难过到了这般地步,他哪里还有心思去看林胜男?   雷督理终究还是进了病房,看了林胜男一眼。   在麻醉药的作用下,林胜男依然昏睡着,他看过之后,又“唉”了一声,回头问林子枫:“如果早一点送进医院进行手术,孩子也许就能活下来了吧?”   林子枫摇了头:“不知道。”   雷督理见林子枫面如死灰,不比他妹妹好看多少,便转身又去质问白雪峰:“你们怎么不早点送她进医院?”   白雪峰张口结舌——谁家的女人不是老老实实的在家生孩子?无缘无故的,谁能想到要送她上医院呢?况且他已经给她找来了北京城里最贵的东洋产婆——总理家的三个小少爷,可都是那婆子给接生的。   雷督理没有得到回答,倒是也没再迁怒于旁人,单是向后退了几步,背靠着墙壁,又连着叹了几口气。他此时真是沮丧透了——还是那句老话,没有孩子,他怎么当父亲呢?当不上父亲,怎么传宗接代呢?传宗接代不成,那不就断子绝孙了么?他搜刮积攒下来的这一大片家业,不就没人继承了么?   这么一想,做父亲真是比做巡阅使还更重要、更紧迫。脑海中又闪过了那个用白瓷盆装着的小身体——一具要什么有什么的小身体,除了生命。   单手扶着墙壁,他低头走出了病房,白雪峰犹豫了一下,跟着他也出了去。林子枫随着他们走,不愤怒也不挽留,只轻轻的坐在床前,低头看着妹妹。   妹妹是他一手养大的,除了上头的老母亲,他就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   白雪峰站在雷督理身后,心里有点害怕。   依着雷督理的要求,医生让看护妇用一只搪瓷大托盘,把那具小尸体又送了回来。托盘放在一张冰冷的白桌子上,雷督理俯身站在桌前,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拿着一把细长银亮的剪刀,翻来覆去的拨动着那小尸体的头颅四肢。   “这孩子长得像我。”他忽然说道。   白雪峰低着头,极力的要回避那具小尸体:“是。”   “挺好的一个小男孩。”他又说。   “是。”   雷督理直起身来,仰天长叹:“买口小棺材,把他埋了吧。”   他把剪刀往桌子上“嘡啷”一扔,又看了那小尸体一眼,然后一边摇头叹息,一边往外走了。   雷督理没有再去看望林胜男。   他刚到了青岛,刚上了崂山,就被两封电报催了回来。他自己是没玩成,他的孩子也没活成,出了医院钻进汽车,他几乎是瘫在了座位上,而从医院到家的这一段路,白雪峰暗暗   数着,感觉他叹了能有一百多声。 第一百零八章 花事了   雷督理坐在沙发里,长久的抽烟喝茶,头始终是垂着的,并且一直一言不发。   白雪峰熬了这几天,此刻实在是累得挺不住了,便悄悄的溜去了副官处睡觉。叶春好从楼上卧室下了来,走到客厅门口向内望了望,问他:“你还没有吃午饭吧?”   雷督理慢慢的抬了头,看她穿着白底红点子花纱长衫,手里挽着个亮晶晶的小漆皮包,宛如一朵花,或者一只花蝴蝶,脸上也是白里透红,显出了气血充足的精神模样。   看过之后,他重新垂下头去,嘴里咕哝了一句。叶春好没听清楚,便走了进来问道:“你说什么?”   他盯着手指间的半截香烟,把那话重新说了一遍:“孩子生下来就死了,你知道吧?”   叶春好点点头:“我知道,白雪峰告诉我了。”   雷督理不说话了,心想你既然是知道,为什么不来安慰安慰我?我是死了个儿子,不是死了条狗。你就算恨林胜男,可也不该对我的儿子幸灾乐祸啊!   他认定了叶春好此刻是幸灾乐祸的,因为她装扮得很美,精气神也充足。   叶春好低头看着他,心里也怀疑他憋了一肚子邪火,正在寻找开火的对象,而自己正是一个好靶子。理了理漆皮包的细带子,她正色说道:“你和你那姨太太的孩子夭折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请原谅,我无法对你们表示同情。你若是没有食欲,那坐在这里休息休息   也好,这几天你日夜奔波,想必也该疲惫了。”   雷督理张了张嘴,像是要回击,但抬头看了她一眼之后,他又把头垂了回去:“我真是鬼迷心窍了,没事去什么青岛。我若是在家,早早就把她送进医院里去,直接开刀把孩子取出来。要是按我这么办,那孩子未必就一定活不成。”   说完这话,他把那半截香烟摁熄在了烟灰缸里:“已经长齐全了,头发指甲都有,差一点就能活了。可惜,太可惜。”   叶春好听着他这一番话,就觉着他不像是在痛惜一条小生命,更像是不甘心。而且无论是痛惜还是不甘心,这里头都完全没有林胜男的事。可她想自己憎恶林胜男是理所当然,雷督理却不该对林胜男如此无情啊!   转身慢慢走了出去,叶春好并没有大获全胜的喜悦,只是警告自己千万别昏了头——这半年来,她和雷督理过的简直是蜜月一样的生活,然而她始终是留着一个心眼,始终是防备着雷督理再次翻脸无情。   她对他是末世狂欢式的爱,爱一天算一天,不敢做天长地久的打算。   雷督理也说不上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总之就是累,累得站不起躺不下,就只剩了呼吸的力气。白雪峰睡醒了一觉,又回到了他面前,弯腰说道:“大帅没歇一会儿?”   雷督理摇了摇头,轻声说道:“给我拿瓶酒。”   白雪峰答应一声,让厨房预备了酒菜,又把   雷督理请去了餐厅。雷督理依然是没食欲,空着肚子只喝酒,白雪峰站在一旁搜索枯肠,想要找两句动听的话来劝劝他,可这方面的话语素来没有储备,所以他想了半天,觉得说什么都不大合适,只好作罢。   餐厅外的电话忽然响了,他快步走出去接电话,电话是林子枫从医院打过来的:“大帅能不能立刻过来一趟?胜男……胜男很想见他。”   白雪峰连忙答道:“你等着,我这就叫大帅过来听电话。”   然后他放下话筒,转身快步走回餐厅,却见雷督理趴在桌子上,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这他就没办法了,他只能通过电话告诉林子枫:“大帅刚喝了酒,现在醉得睡了。”   林子枫没说什么,挂断了电话。   林子枫回到了病房。   林胜男睁着眼睛,眼珠枯涩,眼眶的皮肤松弛泛青,满头长发凝结成了凌乱的一团。林子枫走到床边俯下身去,对着她的眼睛微笑:“大帅说了,晚上就过来。”   然后他又说道:“你不能让他总在这儿陪着你,上午你昏迷的时候,他守着你坐了好几个小时。”   林胜男面无表情的看着哥哥,看了良久,才发出了极轻极轻的声音:“儿子……”   林子枫拼了命的微笑:“小少爷早回家了,奶妈子喂着他呢。你好好的养身体,养好了才能出院回家看儿子。”   林胜男慢慢的眨了一下眼睛,又说:“妈……”   “妈也高兴,   还想过来瞧你,我没让。你现在需要静养,妈过来了,问东问西的,对你反而不好。”   林胜男闭了眼睛,微微笑了一下。   小半天之后,她又睁了眼睛,眼前只有哥哥一个人。   她只剩了幽幽的一口气,声音轻弱得如烟:“哥,他呢?”   林子枫握住了她的手:“他马上就到。你再睡一会儿,你睡醒了,他就来了。”   她对哥哥是完全信赖的,听了这话,便又闭了眼睛。   这是她此生与哥哥的最后一段对话。一小时后,她死于突发的产后大出血。   妹妹死了。   林子枫这回谁也没叫,谁也不找,自己设法把妹妹的遗体运回了帽儿胡同。小公馆里有几个年纪大些的老妈子,帮忙给林胜男擦了身体。新衣服倒是有的,大丫头春兰做主,挑了一套最时兴的,让老妈妈给她穿了上。   林子枫再次往雷府打去了电话,接电话的人依旧是白雪峰。白雪峰听了他的声音,当即答道:“大帅还没醒——”   他打断了对方的话,只说:“胜男死了。”   他听见白雪峰倒抽了一口冷气,但是不为所动,继续平静的说:“我负责她的后事,不必他管。但他和胜男毕竟夫妻一场,胜男死了,我不能不告诉他一声。”   然后他挂断电话,摇摇晃晃的走去了上房。几把椅子上面搭了门板,林胜男就躺在那门板上,周身穿得很整齐,脸面头发也都梳洗得利落。她在死时,并不   知道自己将死,所以神情竟然很安详,春兰给她扑了点粉,所以她瞧着还比平时好看了一点。   林子枫这些天一直是在妹妹的床旁坐着,此时也依然是这样坐了。眼睛看着妹妹枯瘦的小脸,他在心里说:“胜男,你安心的走吧。哥哥知道你想他,你别急,哥哥一定想办法,让他早早的去见你。”   然后,他又无声的问她:“胜男,你瞧见你儿子了没有?黄泉路上,你俩做个伴儿吧。”   眼泪忽然涌了出来,他摘了眼镜抬手去擦,然而越擦越流,越擦越多。最后用双手捂了脸,他俯下身去,呜呜的哭出了声。   “我把你害了。”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转成了嚎啕:“我把你嫁给那个畜生,我害死你了……”   天亮的时候,白雪峰估摸着雷督理睡得差不多了,便大着胆子把他摇了醒,告诉他道:“大帅,小太太……没了。”   雷督理看着白雪峰,并没有大惊失色,只像是还没睡醒:“胜男没了?死了?”   “太太不是生孩子生了一天两夜吗,这就已经耗去她大半条命了,进了医院接受手术,这又是一件大伤元气的事情。两下一相加,她昨晚在医院里,忽然大出血,就……就没抢救过来。”   雷督理拧起眉毛,仿佛是万分不能理解:“怎么——”   “怎么”之后,他没说出下文来,只道:“那我得赶紧去一趟。这他妈的,儿子没到手,还搭   上了个姨太太,子枫这回还不得疯了?”   白雪峰连忙服侍他洗漱穿衣,一阵风似的把他卷进了帽儿胡同的小公馆里。进门之后,雷督理满拟着会遇见林子枫,然而这公馆里的仆人却告诉他道:“秘书长回家去了。他家老太太听说姑娘没了,登时就不行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不再多问,继续向内走去,想要先看看林胜男。白雪峰紧跟着他,倒是想起了一些更具体的问题:“大帅,小太太是放在家里停几天呢?照理说,怎么也得停上三天,可现在天气这么热,您看……”   雷督理这时已经走进了上房。低头看着门板上的林胜男,他嘴里答道:“那就尽快,只要别太错了礼数,怎么快怎么办,也别吝惜钱,这孩子毕竟跟了我小一年,现在死得又怪可怜的,我让她走得风光一点,也算对得起她。”   白雪峰一听他这话的意思,分明是要把这件差事交给自己,并且话里还有“别吝惜钱”四个字,心中就是暗暗的一喜:“是,大帅。”   雷督理又看了看林胜男,心里也有点难过,可因为还有个早产夭折的儿子死在了前头,已经消耗了他大部分的伤情愁绪,所以他此刻难过得有限,只叹道:“唉,可怜的小东西。”   发完这一句感慨,他转身往外走,正在这时,前院忽然起了乱哄哄的声音。白雪峰闻声跑了过去,不出片刻的工夫,他气喘吁   吁的又跑了回来:“大帅,林子枫一时半会的过不来了。林家刚派了人过来报信,说他家老太太得了急性的脑充血,也、也没了。”   雷督理怔了怔,只说出一个字来:“惨。” 第一百零九章 空寂   林子枫在这世上的亲人,于一天之内,死绝了。   他这还不能算是家破人亡,可离这四个字也差不太远。林家一直人丁稀少,可家里放着个咳嗽气喘的老太太镇宅,早晚还有娇滴滴的妹妹上学下学,大节小假的,别人家热闹,他家也一样热闹,林子枫就觉着自己是拖家带口的人,日子和生命都很充实、不冷清。   可是现在,老的小的,全没了。   林老太太和林胜男的后事,雷督理一手包揽了过去,不劳他费心。他确实也挣扎不动了,等妈和妹子都入了土,他把家里多余的仆人辞退了几个,然后将院门一关,自己坐在廊下望天。天是一碧如洗的大晴天,一丝云彩都没有,廊檐下的鸟笼子里,一只小黄鸟在单调的鸣叫。一只大花猫飞檐走壁的跳进院子里,东张西望的喵喵叫了几声,没有叫出那个平时总给它喂食的老太太,便飞檐走壁的又离去了。   妈是因为妹妹才死的,妹妹是因为雷一鸣才死的。   他把妹妹去世前几天的一举一动都打听清楚了,妹妹在雷府怎么扑了空,回家之后怎么哭,他也全问明白了。   他又想如果妹妹没有嫁给雷一鸣的话,现在大概正在准备高中的入学考试,妈也还在那上房屋里,慢悠悠的做着针线活。妹妹前途正好,将来一定会得个斯文书生做丈夫,妈的年纪也不很老,总能够再活好些年。   想到这里,有那么一   瞬间,他也想死,找她们去。   可他不能死。   他就是死,也得拽上雷一鸣!   想到雷一鸣,他胸中的一团火猛的流向四肢百骸,让他瞬间力大无穷。他攥起拳头,手臂几乎痉挛。   在家里坐了几天之后,林子枫重新出现在了雷督理面前。   除了臂上多了一圈黑纱,他的服饰和面貌,乃至神情,都和先前无异,只是又瘦了一圈,模样瞧着不仅薄情寡义,并且还像是有着十几年的大烟瘾。雷督理坐在写字台后头,抬头审视着他,他也观察了雷督理——雷督理也瘦了,瘦得下巴有了尖,并且怏怏的,瞧着也不像是悲痛,似乎纯粹只是受了一场打击。   “你再休息几天,也没关系。”雷督理低声说道:“你这一回也真是……”   说到这里,他摇摇头,“唉”了一声。   林子枫答道:“多谢大帅体恤,但我感觉自己已经恢复过来了,总闷在家里,反倒更烦恼,不如出门做做事情。”   雷督理呆呆的望着写字台,隔了片刻,才又说道:“我现在想起胜男来,真是后悔。早知如此,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北京。胜男这个孩子,走得也真是可怜。”   林子枫低了头:“是她自己没福,大帅也节哀吧。”   雷督理不再多说,只苦笑了一声。   林子枫告辞退出,自去办事。雷督理起身走到窗前向外看,就见窗外骄阳似火,令人一望便要焦躁,实在不是什么好风景。   自从见了那具头发指甲俱全的小尸体之后,他就一直打不起精神来。若是打个比方来形容他的心情的话,那么大概像是煮熟的鸭子飞走了,留下他拿着筷子张着嘴,连根鸭毛都没尝到。他失落,他空虚,他觉着自己是受了老天的骗,吃了天大的亏。   他憋气窝火,但又找不到可迁怒的对象,有心对着叶春好开火,然而叶春好这些天表现得无懈可击,不给他开火的机会。房门开了,白雪峰像个鬼似的飘进来,无声无息的给他换了一壶新茶,他回过头,看着白雪峰的脸,心中忽然一阵腻烦,然而未等他将一个“滚”字说出口,白雪峰已经训练有素的又飘出去了。   在他的心腹部下之中,白雪峰已经算是最合他心意的人,如果白雪峰都碍了他的眼,那么其余人等便足以让他持枪扫射一番了。此地的天气讨厌,此地的人也讨厌,他忽然想要远远的逃一逃——逃的时候,可以带上叶春好,连白雪峰都不要。   至于目的地,西山太近,而且此时山上避暑的人太多,不是首选,太远的地方也不敢去,他是一省的军政首脑,只要离开了势力范围,就有危险。   “唉……”这些天他叹出了成千上万声的“唉”,“唉”过之后,他走到电话机前,把电话一直打到了叶春好跟前:“太太。”   叶春好的声音响了起来,温暖亲切:“在一个家里呆着,怎么   有事还要打电话?说吧,你有什么消息急着告诉我?”   雷督理不由自主的笑了一下:“我想带你出门玩玩。”   “去哪里玩?”   她对林家惨剧始终是不闻不问,仿佛与林家人生活在两个世界里。雷督理早就看她有大将之风,现在越发认定她是个人才,真有理性,真绷得住。他这回没敢太任性的对她开火,也是因为看她冷静得骇人。她越是一字不多说,他越是有了一点顾虑。   况且,他也日益的离不得她了。他爱她,他可以确定这一点。   所以在逃离北京城的时候,他也一定要带上她:“去北戴河住几天吧!别墅都是现成的,我们去晒晒太阳,洗海水浴。”   听筒里传来了叶春好的笑声:“晒太阳我是不敢领教,我躲太阳还躲不过来呢!不过洗海水浴我很同意,我还没有到海滩上玩过。”   雷督理听着她的声音,心里稍稍的舒服了一点——只是“稍稍”而已。   “那好,你准备一下,我们明天就出发。”他告诉她。   放下电话,他站在原地,无缘无故的又出了神,直到房门开了,白雪峰轻轻的走进来,说道:“大帅,帮办来了。”   张嘉田现在对待雷督理,是很小心了。   他先前对雷督理也一直是加着小心的,不过小心和小心还不一样,先前张嘉田对他是真不敢惹,也真惹不起。他翻了脸,真能把张嘉田一撸到底、打回原形。   现在张嘉田也   还是怕他翻脸,因为雷督理终究是他名义上的上峰。双方若是闹掰了,那么如何收场?反正是不好真刀真枪的打一仗,那不成内讧了么?   既是如此,那张嘉田审时度势,就压下情绪,只讲实际。此刻进了门,他抬头对着雷督理一笑:“大帅。”   说完这话,他向前又走了几步:“您总这么着可不成,我瞧您好像比前几天又瘦了。”   雷督理侧身站在他的前方,面对着桌上那台乌黑的电话机,听了这话,他自己抬手摸了摸脸,说道:“我这是苦夏。”   张嘉田,以及其他的许多人,都是近来才得知督理的姨太太怀了身孕,好像刚知道还没几天,便又得到了小公馆里一尸两命的消息。雷督理所受的打击之大,是显而易见的,旁人想劝,可又不知从何处下嘴。张嘉田看着他,也觉得这安慰的话不好说。   “大帅怎么不出京玩玩?”他忽然提议道:“这几天又没什么要紧的公务,您哪怕去西山住两天呢,也比在家里憋着强啊!”   雷督理抬起右手,轻轻抚摸了那电话机的话筒。电话机是最新款的德国造,机身漆黑的,话筒也漆黑,有着修长流畅的线条。手指肚蹭去了话筒上的一处指纹,他收回手,扭头望向了张嘉田:“你前几个月一直在躲着我,怕我质问你为何违抗军令,是不是?”   房外是骄阳似火的天地,房内却是阴凉幽暗。张嘉田抬   眼望向雷督理,发现他睁大了清炯炯的眼睛,正凝神注视着自己,便招架不住了似的,垂下眼去,微笑了一下。   雷督理又道:“你很久没有关心过我了,今天怎么长了胆子,主动上了我的门?”   张嘉田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就只是垂了头微笑。   雷督理又问:“是为了我来的吗?还是另有别的事情?要钱?要枪?还是给你哪个部下要官?”   张嘉田的右腿一晃一晃,磕着旁边的桌子腿,桌子腿长,他的腿更长,人高马大的杵在那里,他站没站相。听了雷督理的问话,他终于抬了头,直视了对方的眼睛:“没别的事,也不要什么,就是过来瞧瞧您。”   雷督理一直看进了他的瞳孔里去:“真的?”   张嘉田没再回答,只哧哧的笑出了声音,又向上一举右手,做了个发誓的手势。雷督理也笑了,一边笑一边转过了身,背对着他走向了写字台:“明天我和春好去北戴河,你若想去,就带你一个。”   张嘉田立刻答道:“我想去,把我带上吧!”   雷督理在写字台后坐了下去,忽然有些后悔,心想有春好陪着我,我带他干什么?   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于是他一转念,心想横竖已经带上一个无关人士了,索性再加一个子枫,子枫现在怪可怜的,自己应该给他一点特别优待。子枫和春好有不共戴天之仇,那倒也没关系,等到了北戴河,让嘉田和   子枫单住一间别墅,别和春好见面,也就是了。 第一百一十章 北戴河(一)   叶春好知道丈夫带上了张嘉田和林子枫,但是不闻不问,单是自顾自的收拾出了两只大皮箱的行李,一边收拾一边和雷督理絮絮叨叨的说平常话:“要住一个礼拜呀?那我多给你装几件衬衫。”然后她又抬头指挥蹲在地上整理箱子的丫头:“记得把蚊香也带上。”   丫头是她从女子留养院里解救出来的姑娘,姓李,名叫小枝,不但识文断字,而且颇有一点才干,在女子留养院里,还是个班长。若不是因为她出类拔萃,叶春好也不救她——从留养院里强行领一个姑娘出来,也不是容易的,若那姑娘是个平庸的糊涂蛋,叶春好也就不为她费那个事了。   小枝耳朵听着,双手忙着,把两只皮箱理得条理分明、密不透风。白雪峰走了进来,向雷督理报告明日专列启程的时间,一边说话一边瞟着小枝,还是觉得这丫头长得不赖。   雷督理坐在沙发椅里,懒洋洋的,谁说什么,他都只是点头,偶尔向叶春好的方向扫上一眼——他想这女人有时候也真是一绝,自己这边出了这么大的事,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她就真能装成一无所知的模样,装得自自然然、无懈可击。   她也算是一种人才,怪不得从早到晚不闲着,到社会上四面八方的活动。真让她坐在家里只当太太,确实是屈了她的才。   想到这里,雷督理收回目光,有心冷笑一声,但又及时管住   了自己——春好现在对自己不坏,自己犯不上无缘无故的再招惹她。   一夜过后,雷督理一家人出了发。   他和春好登上列车,直接进了长官座车,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位护法,正是白雪峰和小枝。叶春好笑微微的,小枝穿着一身新衣,也含着笑容,白雪峰戎装笔挺,非常的热,也非常的愉快。雷督理见这三张面孔都是喜气洋洋的,自己也不便继续唉声叹气,只好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让白雪峰给自己拿威士忌和冰块。叶春好听了,问他道:“大上午的,就开始喝起酒来了?”   他扯开了衬衫领口,勉强笑道:“旅途长着呢,我就是喝醉了,也没关系。正好睡一觉醒了,火车也到站了。”   他对叶春好有顾忌,叶春好也不敢深劝他。就在这时,有人连跑带跳的也进了车厢,叶春好回头一看,发现来人正是张嘉田。张嘉田穿着一身单单薄薄的亚麻西装,头上歪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气喘吁吁的站在车厢门口,他摘下草帽,对着雷督理和叶春好微微一躬身,笑出了满口白牙:“大帅,太太。”   雷督理看着他,没说话,叶春好站在沙发旁,一手搭着雷督理的肩膀,一手抬起来一指张嘉田的脑袋:“二哥,你这头发——”   张嘉田那满头短发翘成一团野草,没有一绺是平伏柔顺的。把草帽重新扣回脑袋上,他笑道:“早上起晚了,我怕赶不   上火车,头没梳脸没洗,直接就跑过来了。”   然后他又对雷督理说道:“大帅,秘书长也到了,我跟他上后头车厢坐着去!”   雷督理见他兴高采烈的,几乎有了一点天真相,便决定给他一点笑容:“好,去吧。”   张嘉田转身跑了,跑出了一串咚咚咚的脚步声。雷督理的脸上还残留着一点笑意——纯粹只是笑出了惯性,并不是受了他那天真假相的蒙蔽。   白雪峰把洋酒和冰块送了过来,叶春好则是带着小枝去了餐车喝汽水。火车开动了,车厢顶上开着天窗,清凉的风吹拂了白雪峰那汗津津的头顶,他笔直的站在车厢门口,等候督理大人的差遣,同时心里惦记着餐车里的小枝,很想也过去凑个热闹,弄瓶冰镇汽水喝喝。   如此想了半个多小时后,在雷督理自斟自饮、自得其乐的空当里,他终于找到机会、悄悄的溜了。   下午,专列抵达了北戴河火车站。   尤宝明先带着卫队下了火车,随即副官和勤务兵们也各司其职,车上车下的奔忙起来。张嘉田和林子枫站在月台上,经了半天的光阴,他那一头乱发已经被他用梳子和凉水制服,巴拿马草帽则是跑到了林子枫的头上去——林子枫一晒太阳就头疼,很需要一顶草帽的保护,而他不怕晒。   把西装袖子挽到了肘际,他汗津津的,还想将衣袖继续往上卷,然而衣服的尺寸太合身了,袖子经了   他这么一挽,已经紧绷绷的箍出了他那上臂肌肉的线条。倒是林子枫潇洒自如得多,整个人已经瘦成了一副衣架子,白色西装空落落的挂在他身上,有了中国长衫的效果。张嘉田打量着他,问道:“你不热啊?”   林子枫单手握着一支黑漆手杖,在草帽的阴影中一扶金丝眼镜:“不热。”   张嘉田随即扭了头往旁边望:“这周围也没海啊!”   林子枫答道:“这是火车站,我们还要从这里转乘一次火车,才能到达海滨。不过,不知道大帅今天是想直接去海滨玩一玩,还是先上联峰山别墅里住一夜。”   张嘉田拔腿便走:“大帅怎么还不下火车?我问问他去!”   然而他刚走了没两步,雷督理已经从车门中伸出了一条腿。张嘉田以为他这是要下火车了,便站住了等待,然而等了片刻,他前方依然只有那一条腿。   该腿穿着浅灰长裤和黑色皮鞋,乃是如假包换的督理之腿,然而督理大人再怎么伟大,也不至于四肢成精、可以分头行动。张嘉田没看明白这条腿是何用意,又料定腿的上头定然还连着督理大人的身与头,便快走几步上了前,堵着车门往内看。   这回他看见了雷督理的全貌——雷督理红着脸,一脚留在车厢里,一脚向下踩了钢梯,要下火车,然而不知怎的僵在了原地,两只手抓着车门门框,他慢慢的往下蹲,同时一言不发。   他不   发话,车下的副官们摸不清头脑,也不敢贸然上前搀扶。张嘉田莫名其妙的看着雷督理,试探着问了一句:“大帅,您怎么了?”   雷督理不回答,并且终于蹲到尽头,一屁股坐下了。   这时,叶春好一边低头擦拭着小皮包上的口红渍,一边匆匆走到了车厢门口,见了雷督理的模样,她不由得惊呼一声,弯了腰伸手要拽他:“宇霆?”   张嘉田见状,连忙上前帮忙搀扶,同时嗅到了一股子酒气。白雪峰一手提着一只小皮箱,一手拎着雷督理的上衣,这时也赶了过来。叶春好回头埋怨道:“不让他喝,他还不听,结果现在醉成了这个样子。”   白雪峰陪笑叹息,不敢跟着太太批评大帅。而雷督理落地之后,倒是摇晃着站直了:“我没醉,我刚才是……迷糊了一下。”   然后他抬手往专列上指:“车……摩托车……我骑两圈玩玩……”   专列后头的车厢里还装了汽车和摩托车,专供雷督理一行人在北戴河使用。但此刻听了雷督理的话,张嘉田和白雪峰一拥而上,也不和他废话,直接把他架了走。叶春好站在后方,眼望着丈夫的背影,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随即一扭头,看见了林子枫。   林子枫和她隔着一段距离,但足够他们互相清楚的对视。她心平气和的看着他,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短暂的对视之后,她似笑非笑的向他一颔首,他也   摘下草帽合在胸前,微微的一躬身。   然而二人各走各的路,一起往前方追雷督理去了。   雷督理住进了海滨别墅。   好睡了一夜过后,他正式开始了他的度假生活。在一片清静些的沙滩上,他在大遮阳伞下的躺椅上躺了,身上裹着一袭丝绸浴袍,浴袍是深蓝色的,上面绣着金龙。便装打扮的卫士在四周或站或走,一双手从天而降,将一副墨晶眼镜架上了他的鼻梁。   他没动,只说:“我这儿用不着你,你也玩去吧!”   身旁响起了白雪峰的声音:“是。大帅不下海游泳吗?”   “我再等等,现在太热。”   白雪峰又答了一声“是”,然后很轻快的往远处跑去了。雷督理想他平时对自己再怎么细致小心,终究还是个青年人,到了这时就露了真面目,还是喜欢热闹,喜欢玩。   其实他也喜欢热闹,也喜欢玩,眯着眼睛望向远方,他看见张嘉田正在海边晒那一身腱子肉,晒得黑里透红。晒够了,这小子爬起来往水里跑,一个猛子扎进海中,再被一个大浪卷上岸来——上岸之后猛的又退回了水里,同时高声大笑的吵闹叫骂,因为那浪不正经,把他的泳裤卷到了脚踝。几名同来的军官光着膀子,勾肩搭背的站了,随着张嘉田大笑,忽有一人穿着游泳短裤飞奔过去加入了他们,正是白雪峰。   雷督理越是看久了张嘉田,越是不好意思加入他们。他比   张嘉田年长了十几岁,比他老,比他矮,比他瘦,没他那一身黑里透红的腱子肉,也禁不住大太阳的晒。   他曾经险些活活淹死,所以他还怕水,顶多是在浅海里随便游游,绝受不了大浪的席卷。   把浴袍的前襟拢了拢,他闭了眼睛。然而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睡啦?”   他睁开眼睛,看见了叶春好。   叶春好穿着一身浅黄色的连衣裙,雪白的肩膀手臂全露着,前胸也露了一大片,裙摆还没到膝盖,下头裸着两条腿,赤脚趿拉着高底拖鞋。眼看雷督理并没有睡,她直起腰,手搭凉棚转身往远眺望,雷督理向上一瞧——好家伙,后背也露了一半。   雷督理和玛丽冯夫妻一场,受了前妻的影响与改造,思想里很有一点西化的成分。他知道在海滨,西洋的女子们都是这么个打扮,所以尽管心里不大愿意,但在理智上,还是承认太太有权利这样大规模的露肉。而叶春好生平第一次穿这样露胳膊露腿的西洋式游泳衣,一方面觉着自己青春正盛,确实挺富有肉体美,另一方面也有点羞涩胆怯,所以在更衣完毕之后,先走到了丈夫身边。   “我们也去海边玩吧!”她远眺完毕之后,蹲下来对着雷督理笑道:“你看二哥他们,玩得多高兴啊!还有那边的一家子外国人,那家的小孩子挖了沙子堆城墙呢!”   雷督理听到了“二哥”两个字,忽然怀疑叶   春好暗地里也许会拿自己和张嘉田作比较。在黑色镜片之后斜眼瞥向了她,他发现她在东张西望了一圈之后,又面向了前方——前方的张嘉田双手抓着泳裤裤腰,又被大浪打上了岸,皮肤湿淋淋的反射了阳光,是个强健野蛮的黑小子。   “我不大舒服。”他用虚弱的声音说道:“玩不动了。”   叶春好扭过脸看他:“是不是因为昨天醉得太厉害?”   雷督理摇摇头:“不是,和那没关系。”   叶春好向前一指:“二哥来了。”   雷督理也看见张嘉田向自己这边走了过来。周身的汗毛忽然一起直竖,张嘉田越是逼近,他越感觉自己是受了威胁。及至张嘉田走到了遮阳伞下,他不由自主的,也挺身坐了起来。   叶春好站起身,笑道:“二哥,你瞧你晒得,像是有七八成熟了。”   张嘉田龇牙咧嘴的做了个鬼脸:“我这是晒伤了,等晚上回去,我得疼死。”   “那你还不躲躲太阳?”   “我这不是难得来玩一趟嘛!疼也认了。”然后他蹲到了雷督理面前:“大帅,您总在这儿躺着有什么意思?您要是不乐意跟我们胡闹,那干脆找条小船,咱们出海去,怎么样?”   雷督理带着墨镜,张嘉田看不见他的眼睛,就只见他的两边嘴角往上一翘:“想坐船出海?那我带你到秦皇岛去,那边港口里有军舰。”   张嘉田立刻笑着摆了手:“那倒不用,就是玩玩而   已,哪用特意的上军舰?”   雷督理依然微笑着:“爱玩就去好好的玩,不必管我。等在海滨玩够了,我们再上山住几天,山里凉快。”   张嘉田觉得雷督理这个笑容有些阴,不过他态度堪称和蔼,所说的话也句句温柔,自己这要是还挑理,就太不对了。   张嘉田没能请动雷督理,便又跑回海边玩去了。叶春好陪着雷督理坐了一会儿,因为雷督理也一直催着她去找点乐子,她便也走向了海边——她的本意是趟趟海水,然而不知怎么搞的,几个西洋小孩和她搭上了话。三言两语之后,她和小孩子们一起砌起了沙子城墙——城墙砌到一半,穿着短衫和阔腿裤子的小枝踩着木屐走过去,也加入了她们的队伍。   沙滩上,人人都很快乐,除了雷督理。雷督理躺了回去,心想我跟你坐船出海?万一到了水深的地方你把我掀下去,我死了都没尸首!   然后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也知道自己这个念头过于夸张。张嘉田对自己意见再大,也不至于要下杀手。自己没有那么对不起他,他应该还不至于“恨”了自己。 第一百一十一章 北戴河(二)   雷督理在海滨别墅里住了三天,第四天上午,他离开海滨,上了联峰山。   和海滨相比,山中自然是更为清静凉快,而山中别墅也很宽敞,是三座小楼围成了个“品”字型。雷督理夫妇住在中间的楼里,张嘉田和林子枫合住侧面的一座小楼,余下的一座小楼,则供警卫人员和副官们居住。   雷督理白天在山中走了走,没觉出大的意趣来,走累了回到别墅里去,别墅里也没有他的知音。张嘉田还是在兴致勃勃的玩,东奔西跑的也不知道累。叶春好倒是安稳得多,可也不肯说几句体贴人心的话,只同雷督理谈些闲事。雷督理觉得她像是在和自己暗斗——自己越是想要什么,她越是不给什么。   可他疲惫得很,并没有和她斗争的力气,所以热汗涔涔的从外面走回来,他只对她说:“我睡一觉,晚饭叫我。”   叶春好的大腿被蚊子咬了个绝大的红包,痒痛不堪,这时因为忙着对付这包,便无暇抬头理他,只答:“好。”   雷督理看了她一眼,上楼睡觉去了。   他一觉睡到了入夜时分。睁开眼睛坐起身,他往窗外望,就见外头暮色沉沉,太阳已经落了山,连晚霞都要消失殆尽了。   无情无绪的下楼走去了餐厅,他见饭菜已经摆满了半桌,便在桌旁坐了下来。叶春好这时走了进来,见了他便笑道:“我正打算上楼去叫醒你呢!真是够能睡的,一觉   睡到了这个时候。现在把觉睡足了,看你晚上怎么办。”   雷督理笑了笑,问道:“雪峰呢?”   叶春好向着窗外一抬下巴:“他在那边楼里呢,这边有我管你,我就放他去和那两位吃晚饭去了。”说到这里,她转身从仆人手里接过碗筷,亲手摆到了雷督理面前:“还有一道汤,正煮着呢,我们不等了,现在就吃吧。”   雷督理点了点头,又说:“给我拿瓶酒吧。”   “还喝?”   雷督理有点不耐烦,向外挥了挥手,轻声催道:“去拿去拿。”   叶春好没了法子,只得回头对门口的仆人使了个眼色。仆人领命而去,果然马上送来了一瓶洋酒。叶春好接过来一瞧,“哟”了一声:“怎么是伏特加?这酒很烈的。”   雷督理心里烦躁,又懒怠说话,所以这回就只瞪了她一眼——这一眼瞪得力道十足,让她立刻就把酒瓶放到了他面前:“喝吧,醉了再睡。”   雷督理没吃什么,单是喝酒,一口气喝了小半瓶伏特加。   酒精开始在他体内缓缓的燃烧,热量顺着他的血管流向四肢百骸,让他渐渐的有了精神。此时四周无人,白雪峰也不在,就只有他和叶春好两个,他转过脸望向了她,忽然很想说几句话。   “你要不要也喝一点?”他问她。   叶春好用筷子尖挑了米饭往嘴里送,咀嚼咽下后摇了摇头:“我不要。酒这东西既不好喝,我也没什么心事要借它   消愁,喝它干嘛?”   雷督理沉默了片刻,然后垂头说道:“你也知道我有心事?”   叶春好放下了碗筷,转向他说道:“你真把我当傻子了?”   “那你怎么一句都不问我?”   叶春好听了这话,忽然有点生气:“我问什么?你想听我说什么话?恕我直言,你死了小老婆,我不幸灾乐祸就已经是厚道的了!”   “我不是说胜男,我是说那个孩子!”   “孩子也是小老婆养的孩子,与我何干?”   “难道我不是那孩子的父亲吗?还是你愿意看我断子绝孙?”   “你是他的父亲,我可不是他的母亲!我还没有那样博爱!”   说到这里,叶春好彻底饱了,嘴唇也有点颤抖——她还憋着好几句更狠的话呢,只不过是不说罢了!哪知道雷督理忽然又来了一句:“你自己不能生,还嫉妒别的女人给我生?”   叶春好一听这话,登时扭头瞪了他:“未见得我就不能生!况且这大半年来,我有没有做出过任何嫉妒的言行,你也是看在眼里的,怎么能够这样罔顾事实、血口喷人?”   说完这话,她向一旁躲了躲,让仆人把一大碗茯苓老鸭汤送上了桌。等仆人走了,她正想盛一碗汤喝,哪知道雷督理又开了口:“你是没有嫉妒的言行,你干脆把我勾回了你身边!谁不知道你是个厉害的女人,凭你的手段,你会落人口实?”   叶春好听完了这一番话,就觉着胸中一股   怒气猛的向上一顶,让她一挺身站了起来:“我当你现在有了长进,多少通了一点人情道理,没想到你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是老样子!你在外头死了个私生子,自己心里不痛快,就想迁怒于旁人,回家对着我撒气?我告诉你,你若是有了别的苦恼,对着我发发脾气,我还可以同情忍耐,唯独这件事情,我是万万不能包容!你为了一个小老婆,打得我路都走不得,这件事情我也是永远都忘不了!”   雷督理被她说了个哑口无言,抬着头瞪了她半分多钟之后,他依旧是无话可说,气得也起了身,抬手一掀桌子:“你混账!”   桌子不大,桌面一掀,旁的餐具倒也罢了,唯有刚上桌的一盆沸腾热汤,顺着倾斜桌面直滑向了叶春好。叶春好万没想到雷督理会忽然动手,身后还有椅子挡着,退无可退,情急之下便伸手要去端那汤碗,然而为时已晚,雷督理就听她惨叫了一声,热汤已经淋了她满手满腿。而她一边惨叫一边往后躲避,硬木椅子轰隆一声倒了,她被椅子一绊,登时向后跌坐在了地上,后脑勺结结实实的撞了墙壁,撞出了“咚”的一声闷响。   雷督理怔了怔,下意识的对她伸了手,想要拉她,可是猛的一抬头,他看见了张嘉田。   张嘉田酒气熏天的站在餐厅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了。   张嘉田今天玩得很高兴,晚上就撒欢似的痛   饮了一番。喝足了酒,他更高兴了,无论如何坐不住,又不肯早早的睡,就想过来瞧瞧雷督理——夫妇。   他进门之后,得知了雷督理夫妇正在吃晚饭,便直奔了餐厅,可刚一走到门口,他就听见了里面的说话声音。人家两口子正在拌嘴,他自然是不好硬闯,然而就在他犹犹豫豫的要走未走之时,他听见了叶春好的惨叫。   一掀门帘冲了进去,他一眼看清了跌坐在地的叶春好,慌忙上前把她搀了起来,又低头去看她的手——两只手,从手指到小臂,全都通红的了,眼看着就要起水泡,旗袍的下摆也湿透了,腿怎么样,他没法看,但是想也想得出——一层旗袍能挡得住什么?   一边吸着凉气一边站稳了,叶春好忍着疼痛,睁了一双泪眼去看雷督理。而雷督理原本也自悔冒失,可一见张嘉田这样理直气壮的扶着叶春好不放,登时来了脾气。一脚踢开挡路的椅子餐具,他大踏步走到二人面前,正要发话,哪知张嘉田直了眼睛瞪着他,竟是先开了口:“你总打她干什么?”   雷督理怒道:“这轮不到你管!”   可张嘉田像没听懂似的,低头逼近了他的眼睛,又问了一遍:“你总打她干什么?”   这句话,是他一直想问雷督理、而一直又不能问、不敢问、也没有立场和资格问的。今天他醉了,一时间忘了所有的不能不敢和立场资格,低头凝视   了雷督理的眼睛,他真是想不通,真是不明白,所以又问了第三遍:“你总打她干什么?”   雷督理抬手抽了他一记耳光:“反了你了!”   张嘉田被他打得脑袋一晃,然而满不在乎。不知不觉的放开了叶春好,他抬手对着雷督理的肩膀搡了一把,同时提高了声音:“我就问你,你总打她干什么!”   雷督理被他搡得向后踉跄了一步,因为万没想到他竟敢对着自己动武,所以惊得怔了一怔,随即才吼了起来:“张嘉田!她是我家的人,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来管我的家事?别说我打了她,我就是杀了她,也轮不到你说话!滚!”   骂完一场,他还不解恨,抄起椅子就砸向了张嘉田的脑袋。张嘉田抬手抓住椅子腿,硬生生的夺了椅子向旁一扔。而叶春好虽然双手双腿都疼得宛如针扎一般,但见势不妙,还是慌忙上前要把张嘉田往外推:“二哥你快走吧,我没事,你喝多了,有话明天再说。”   她这么心急火燎的要哄张嘉田走,雷督理看在眼里,越发认定了她是在公然的回护张嘉田,气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环顾房内,他没找到合适的武器,索性大步流星的冲了出去。叶春好忍痛追出餐厅,见他杀气腾腾的往楼上跑去了,心中便有了不好的预感,慌忙又去撵张嘉田:“二哥,我真的没事,我求你了,你快走吧!你别惹他,你还要不要前   程了?你……”   她这话没说完,因为张嘉田红着脸直着眼,大踏步的也上了楼。   雷督理冲进了书房,接二连三的打开抽屉找枪——他想好了,这回就算不毙了张嘉田,他也要给他留个透明窟窿!然而未等他找到手枪,房门一开,张嘉田面红耳赤的撞了进来。   他回头一见张嘉田,登时手枪也不找了,顺手从衣帽架上摘下一条牛皮腰带,他一皮带抽上了张嘉田的脑袋:“狼心狗肺的小子,我看你他妈的是要找死!”   皮带铜扣砸中了张嘉田的天灵盖,但他像不知道疼似的,不躲不闪,瞪着眼睛问雷督理:“打完她打我,打上瘾了是吧?”   从雷督理手中将那皮带一把扯了出来,他步步紧逼,低声又问:“早知道有今天,我那夜救你干嘛啊?春好守寡也比跟着你强。当寡妇至少不受气不挨打,是不是?”   雷督理一步不退,抬头反问:“怎么?后悔了?”   张嘉田闭了闭眼睛,一线细细的鲜血从他的发际中流了下来——皮带的铜扣,方才刮破了他的头皮。他有一点头晕,但是晕得不厉害,还能睁了眼睛,继续说话。   他说:“对,后悔了。”   说完这话,他脸上挨了一拳——很重的一拳,雷督理打的。   这一拳打出了他的反应——他忽然出手反剪了雷督理的双臂,一手攥着他的腕子,一手掐着他的后脖颈,张嘉田把他死死摁在了墙上:“姓   雷的,你以为老子还能总惯着你?老子动了手,十个你也不够我打的!”说完他手上加了劲,恨不得把雷督理摁进墙壁里去:“你不是会打人吗?来啊,打啊!咱们一对一的打,我看你有多大的本事!”   雷督理侧脸紧贴了墙壁,无论如何挣扎不动,情急之下,用力向后踹了一脚,正好踹中了张嘉田的膝盖。张嘉田是醉了的人,原本就下盘不稳,如今受了他这一踹,便是合身向旁一歪。雷督理趁机猛一转身,对着他又挥一拳,又准又狠的击中了他的鼻梁。   张嘉田顺着拳头的力道向后一仰头,随即重新直视了雷督理。鼻血缓缓的流了出来,他抬手一抹,抹花了他的下半张脸。   雷督理和他对视了,看出了他眼中的凶光!   那是亡命徒式的凶光,热血一上了脑,敢和敌人同归于尽。不动声色的后退了一步,雷督理忽然对着门外喊道:“来——”   “人”字没能出口,因为张嘉田纵身一跃,扑倒了他。   张嘉田早就想揍他了!   他仰面朝天的摔倒在地,随即翻身爬起来又要往外逃。张嘉田跌跌撞撞的追了上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他回身要打,结果被张嘉田将另一只腕子也攥了住。把他的双手往旁边墙上一按,他让雷督理背靠墙壁逃脱不得。察觉到雷督理想要用腿了,他先发制人,一膝盖顶中了他的肚子:“跑啊!”他喷着冲天的酒气   ,红着眼睛对雷督理说话:“你倒是跑啊!”   雷督理喘得厉害,方才的斗殴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若不是两只手腕被张嘉田摁在了墙上,他简直会直接跌坐下去。抬眼瞪着张嘉田,他气喘吁吁的反问:“你怎么对得起我?”他喘得咳嗽了几声,又道:“我看你是疯了!”   挣扎着扭过头去,他忽然对着楼梯口的方向大吼了一声:“来人!都他妈的死绝了吗?”   吼完之后,他又咳嗽起来,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一边激烈的喘。张嘉田看了他这样子,倒像是吃了一惊似的,紧攥着他双腕的两只手也松了松。   他并不是被雷督理的模样吓了住,他是醉意有所消退。醉意一消退,热血便也要随之降温,理智也会重新压到感情的头上去。然而就在他要松手的一瞬间,雷督理忽然抽出手来狠狠推了他一把,然后继续冲向了楼梯口:“来人!把他给我——”   张嘉田下意识的要去追他,可是楼梯口已经近在眼前,他只是一迈步一伸手,便又抓住了雷督理的肩膀。雷督理猛的向前一挣,却没想到他那只手没太用力,自己一挣之下,反而是扑向前方、一头栽了下去。   他是顺着楼梯滚下去了,楼下同时传来了惊呼声音。张嘉田快步跑下了几级台阶,只见楼下站着林子枫和白雪峰,旁边还有叶春好。   而在三人之后,楼门大开,外面站着乱哄哄的   副官和卫兵。 第一百一十二章 北戴河(三)   白雪峰是叶春好找过来的。   叶春好原本就没有力气去分开那两个打作一团的男人,这别墅里的仆人又都吓得木木呆呆,不听指挥,她索性一转身跑了出去,直接找白雪峰回来。白雪峰刚和张嘉田对着喝了一顿好酒,此刻和林子枫坐在一起,也是醉得晕头转向,冷不丁见叶春好疯子似的跑过来了,他吓了一跳,手脚虽然不听使唤,但是心里清楚。待叶春好向他讲过三言两语之后,他一挺身站起来,东倒西歪的就随着她跑了出去。   林子枫今晚滴酒未沾,是最清醒的人。眼看叶春好和白雪峰跑了,他略一转念,也追了过来。   白雪峰是打算回来劝架的,然而甫一进门,便见楼梯上滚下了个督理,而楼梯中间站着个人,正是半脸鲜血的帮办。酒精瞬间化作冷汗渗出皮肤,他不假思索的冲上前去,先是弯腰把雷督理扶了起来:“大帅,您怎么样?您没事吧?”   雷督理没理他,也没理这楼内的任何人,摇晃着看清了楼外的副官卫士们,他忽然一把推开白雪峰,大踏步的走了出去。从门口卫兵手中抢过一支步枪,他一边转身往楼里走,一边“哗啦”一声打开了保险。在旁人的惊呼声中,他已经举枪瞄准了楼梯上的张嘉田。   白雪峰见势不妙,伸手试探着去夺枪:“大帅,您别冲动,帮办有错,您狠狠的罚他就是了,您别动这个……”   他这   话没说完,因为雷督理直接对他吼了一声:“滚!”   白雪峰吓得一哆嗦,不敢再多言,林子枫站在一旁,更是一言不发。叶春好眼看这真是要闹出人命了,情急之下,索性走到了雷督理面前:“宇霆,二哥有罪,你狠狠的发落他就是了,但是千万不要动刀动枪啊!况且他今天是喝了酒,喝醉了的人,懂得什么是非?你要杀他,也等他酒醒了再说,今晚先饶他一命,好不好?”   雷督理一眼不眨的瞪着她,持枪的双手颤抖着,胸膛明显的一起一伏、喘得厉害。忽然把枪口向旁一晃,他哑着喉咙开了口:“让开!”   叶春好急得回了头:“二哥,你快下来对大帅认个错啊!”   张嘉田原本已经恢复了一点点理智,然而此刻看着下方那黑洞洞的枪口,他那一腔热血又涌进了头里——他当初救过他的命,他此刻却要杀他!   单手搭上楼梯扶手,他慢慢的向下走了几步,然后对着雷督理一抬眉毛:“来啊!开枪啊!”   叶春好万没想到他会找死似的说出这么句话,扭头对着白雪峰使了个眼色,她急得将要哭了出来:“白副官长,你快把帮办架出去,别让他再这么胡说八道了!”   白雪峰如梦初醒,当即跑向了张嘉田。连拉带扯的把张嘉田从楼梯上拽了下来,他正要把这人往外推,然而忽听一声枪响,一粒子弹已经贴着他的头发,射进了木质楼   梯里。   是雷督理忽然扣动了扳机。   白雪峰的酒劲彻底退了,慌忙松手向旁退了几大步。雷督理重新瞄准了张嘉田,手指再次扣上了扳机。   这回,叶春好又挡在了他的面前。   用红肿的双手握住了枪管,她对着他拼命的流泪摇头:“不行,不行,宇霆,你听我一句劝,明天你怎么罚他都成,今天你可不能开枪杀人。”她不敢再提那“救命恩人”之类的话,只哭着说道:“我和你做这么久的夫妻,没正经的求过你什么,今天我求你一次,求你饶他一命。毕竟当初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帮过我的大忙。你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他不死好不好?”   这时,林子枫走到雷督理身旁,也说了话:“大帅,您方才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应当立刻检查一下,看看是否受了伤。至于帮办,您先找间屋子把他关起来,明日发落他也不迟。”   雷督理仿佛是对林子枫的话充耳不闻,然而扣着扳机的手指,确实是一点一点的松了开。叶春好看见了,立刻放开枪管,转身又去看白雪峰:“快啊,快让人把帮办带走,别让他留这儿惹大帅生气了!”   白雪峰当即答应一声,对着门外一招手,招进来了五六个大小伙子,一拥而上架起张嘉田,连推带搡的要把他往外送。而雷督理的目光从张嘉田脸上收回来,转移向了叶春好。   忽然间的,他抡起步枪,一枪管抽上了   她的头脸:“贱货!”   叶春好痛叫一声,登时捂着半边脸跪了下去。雷督理把步枪随手一扔,低头对着她说道:“我已经给了你面子了,你还哭什么?”   然后他又昂起头,对着这屋子里的所有人发了话:“把张嘉田给我关起来!没我的允许,谁也不许见他!”   张嘉田见叶春好挨了打,气得立刻就要扑向雷督理。然而这回那五六个大小伙子制住了他。他大声的叫骂了几句,随即也被人堵住了嘴巴。   一番混乱过后,这座楼里空了下来。   张嘉田是被卫兵关押到侧楼的地下室里去了,小枝也搀扶着叶春好离了开,仆人们像避猫鼠似的躲了个无影无踪,雷督理身边就只剩下了白雪峰和林子枫。   白雪峰扶着雷督理,进了一间小客厅。雷督理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脸上没有表情,然而喘得很厉害,像是缺氧。这一次并没有医生随行,所以白雪峰也是手足无措,只得站在一旁俯下身,一边一下一下为他摩挲着心口,一边悄声问道:“大帅,您还觉得身上哪里疼痛?”   雷督理垂下眼帘,半睁着眼睛不回答,依旧只是喘。白雪峰分身乏术,只得抬头说道:“老林,你帮个忙,看看大帅身上受没受伤。”   林子枫伸出了手,顺着雷督理的肩膀向下摸,一边摸,他一边想:“这都是胜男所喜欢过的。”   雷督理的胳膊没问题,手却是冰凉的,手腕子上   印着深深的指印。隔着一层衬衫,林子枫又摸索着检查了他的身和腰,肋骨也都是完好无损。   “这也是胜男所喜欢过的。”他继续想。   他一路向下检查,双腿检查完毕了,他又去看他的头和脸。雷督理的额角隐隐有点红,红里又透了一点青,大概是撞得不轻,但究竟重到了何种地步,现在也还无法判断。   这时,雷督理的喘息渐渐平复了些许。白雪峰轻轻给他拍着后背,又端了一杯温热的茶水给他喝。林子枫在一旁坐了,看他端着茶杯的手——短暂的休息过后,他的手指关节显出了青紫颜色,是出过狠拳的痕迹,而他腕子上的指印红而深的凹陷着,看着也是更清晰了。   暗暗的一动手指,林子枫忽然生出了一种欲望:他想伸出手去,按照着张嘉田留下的指印,也狠狠的攥他一次。   与此同时,白雪峰从雷督理手中接过了空茶杯,然后发出了这世上最温柔的声音:“大帅,恕我多句嘴,您和帮办,是因为什么打起来的?”   白雪峰问归问,并没奢望着会有回答,没想到雷督理竟然真开了口——他的声音依然是嘶哑的,并且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因为什么?”   随即垂了眼,他冷笑了一下:“大概,就是因为他酒后吐真言吧。”   白雪峰和林子枫对视了一眼,然后试着又问:“他说话得罪大帅了?”   雷督理摇了摇头:“你也把我看得太   矜贵了。得罪我的人多了,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不许人得罪。”   白雪峰听到这里,犹犹豫豫的不知应该如何接话。林子枫依然冷眼旁观着,就感觉雷督理和他那天字第一号的心腹宠臣打了一架之后,反倒变得平静了,并且是异常平静,是个心如死灰、或者心如铁石的模样。   雷督理这时又道:“子枫出去一趟,传我的话,把张嘉田的人全部关押起来,一个也不能放走。”然后他又转向了白雪峰:“你去找些药过来,给我涂一涂。”   林子枫站了起来,略微一迟疑:“大帅,若是有人顽抗,怎么办?”   雷督理仰靠向了后方,轻声答道:“就地格杀。”   林子枫领命而去,白雪峰也去那放行李的屋子里找药油,结果一进门,正遇上了小枝。小枝已经把药箱子打开了,见他进了来,连忙问道:“副官长,劳您帮帮忙,我怎么也找不到那治烫伤的药膏了。”   白雪峰走到药箱子前,一边翻找一边小声问道:“太太怎么样了?”   小枝也压低了声音:“手,胳膊,还有腿上,都烫了,好在就是起了水泡,疼归疼,不至于留疤。要紧的是眼眉上头,被枪管划出了一道挺深的伤口,流了好多血。”   白雪峰怔了怔:“哟,那不会破相吧?”   小枝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白雪峰终于找到了烫伤药膏,小枝接了药膏,又问:“大帅现在怎么样了?还   在生气吗?”   “好多了,应该也是过了气头了。”他一边说,一边也翻出了一瓶药油,又嘱咐小枝道:“太太那边,你好好照应着,有什么事,就跟我说。”   小枝点头答应了,两人随即离开房间,各走各路。白雪峰到了这个时候,真是屏声敛气,每迈一步都极其慎重,生怕皮鞋底子在地板上踩出不得人心的声响。及至走到了雷督理面前,他依旧是加着万分的小心,手指蘸了药油,他像大姑娘绣花似的,很细致的为雷督理按摩着额角痛处。   雷督理随他摆布着自己,一言不发,一动不动,非常的冷静,非常的镇定。   早就怀疑会有这么一天,所以这小子成了他的一块心病,让他日夜的想着他、防着他。现在好了,现在对待这个人,他总算是想到头、也防到头了。   万幸,这头狼崽子还没长成气候。 第一百一十三章 北戴河(四)   雷督理渐渐的觉出了疼痛来。   哪里都疼,周身上下一起疼,他已经连着好几年没上过战场了,在家里养得身娇肉贵,对人挥出几拳,事后手指竟会疼得伸不开攥不起。除此之外,他的肋骨也疼,后腰也疼,在从楼梯上滚下来时,他几乎所有的骨头都受了撞击,膝盖和小腿已是紫里透青。微微皱着眉头,他并没有叫苦连天——在无暇自怜的非常时期,他也可以很能忍耐。   林子枫从外面回了来,已经按照他的命令调兵遣将,把张嘉田带来的几名随从尽数关进了空屋,并且没有遭到任何抵抗——大半夜的,随从们是被士兵从被窝里揪起来的,莫说抵抗,他们根本连眼睛都没睁开,就被士兵们五花大绑着押走了。   林子枫一边汇报,一边留神观察着雷督理的反应,结果发现雷督理并没有什么反应,心里就很纳闷,因为张嘉田不同于别人,就算他恃宠而骄让雷督理对他由爱转恨了,那雷督理此刻至少也该流露出几分恨意才对。   他不知道雷督理是蓄谋已久,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到来。如今终于等到了头,尘埃落定,雷督理此刻的情绪不是恨,而是轻松。   腰背挺直正襟危坐了,雷督理把自己的左手交给了白雪峰治疗,右手端端正正的放在了大腿上。垂眼思索了片刻,他忽然闭了眼睛,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睁开眼睛,不带感情的发了   话:“让尤宝明带几个人,把张嘉田押出去,找个僻静地方,埋了。”   此言一出,白雪峰的动作一顿,林子枫也愣了一下,然后才犹豫着答道:“大帅,这不大合适吧。”   雷督理抬眼望向了他。   他微微俯了身,因为雷督理的目光冷静到了恐怖的程度,所以他难得的生出了几分惧意:“这是度假的地方,而且并不是只有大帅一家,向北走出三里地就是法国大使的别墅,南边是英国人的房子……虽然是在山里,可是……您要是把他埋在这附近,日后再来居住,心里岂不是……况且万一被旁人知道了,这些邻居抗议起来,也是个大麻烦……您看……还请您三思啊!”   因为怕,也因为这番话不好明说,所以他讲了个断断续续、颠三倒四,但雷督理全听明白了。冷不丁的笑了一下,他点点头:“你说得对,我糊涂了,还以为是在家里。”   林子枫又道:“现在张嘉田的人已经都被我们关押起来了,这边的任何消息,都不至于泄漏到京城里去。大帅可以等到回京之后,再……再处理此事。”   他自诩为文人,不肯公开的说打说杀,至多只能把话讲到这种程度。白雪峰这时也轻声说道:“大帅,秘书长说得有理,您不如先好好的休息一下,也让我给您把药上完。等睡一觉起来,您过了气头了,再发落他也不迟啊。”   雷督理转过脸来,望向   了他:“你怕我气昏了头,将来会后悔?”   白雪峰只是想附和着林子枫劝劝他,没想到他竟会向自己问起了话。忽然落进了他的目光中,白雪峰吓得又停了动作,嘴唇也有些颤,只能勉强挤出字来:“不是……大帅办事……自然都是想好了的……”   林子枫很了解白雪峰那点胆量和能耐,此刻就想要替他解围,不料雷督理眼望着白雪峰,忽然笑了。   这笑容并不是微笑,他笑得咧开了嘴,露出了整齐的白牙齿。抬起青紫斑斓的右手,他拍了拍白雪峰的脸:“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也算是个惯着你的了,怎么从没见你得意忘形过?”   白雪峰看了他这个龇牙咧嘴的笑容,心中更怕了——雷督理眼中含着一点光,那光无可描述、似曾相识,白雪峰记得当年他被困战场,弹尽粮绝,饿了三天,眼中就曾出现过这样的光。   “我这人没什么本事……”他勉强理顺了呼吸,要把话说下去:“就只对大帅有这么一颗忠心。大帅这样抬举提拔我,我要是再不知道小心惜福,即便大帅不怪我,老天爷也饶不了我。”   雷督理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从白雪峰的脸上收回了手,他向外轻轻一挥:“子枫也去休息吧,有话,等天亮了再说。”   林子枫并没有再多说,只对着雷督理浅浅一鞠躬,然后转身走出了客厅。卫兵都守在了楼门外,客厅外亮   着几盏电灯,不见仆人的影子,只在暗处站着两名木雕泥塑似的勤务兵。一点花影子往旁边的走廊里一闪,花影子有着齐刘海和小白脸,他认得她,甚至知道她名叫小枝,因为白雪峰不止一次的对他说过,“太太身边那个小姑娘,倒是不赖”。   这么大半夜的,小枝不去伺候叶春好,反倒游魂似的在客厅外头转悠,林子枫简直可以肯定她是在窃听——至少,也是企图窃听。   但他权当不知,一边向外走,他一边掸去了袖口上的一点灰尘。灰尘是他在为那个人检查身体时蹭上的,那人被张嘉田狠狠教训了一顿,搞得浑身脏兮兮。想一想,倒也是一桩令人痛快的事情。   白雪峰为雷督理涂毕了药油,然后便想搀他起身,上楼休息。然而雷督理摇了摇头,说道:“不费那个事了,我身上疼得厉害。”   白雪峰扶他在沙发上躺了下来,说道:“那我上楼给您拿一床毯子下来,山中夜里凉,您要是睡觉的话,总得盖上点儿才行。”   雷督理短暂的沉默了一瞬,随即答道:“顺便去看看她在干什么。”   白雪峰立刻就领会了“她”是谁,连忙点头答应下来。快步走出客厅跑上楼去,他直奔了卧室。卧室房门紧闭着,他轻轻敲了两下,里头立刻有人开了房门,正是小枝。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没有心思赏鉴这位“倒是不赖”的小枝姑娘了,一侧身就   挤了进去。抬头看见了房内床上坐着的叶春好,他当场“哎哟”了一声:“太太!”   床头桌上放着一盆温水,水是血水,而叶春好的面孔刚被小枝擦出来了——脸还是白白净净的脸,然而右眉上方鲜红的豁开了一道伤口,足有半根手指那么长!   白雪峰对这位太太是抱着好感的,这时一见她的伤势,便不由自主的紧皱了眉头:“太太,这可不行,要不您赶紧回北京去吧,让医生瞧瞧您这伤用不用缝针。”   说完这话,他看见了叶春好手中攥着的一只长柄小圆镜——她的伤势如何,她自己知道。   要不然,她的手怎么一直在抖?   但是手虽抖着,人却镇定:“我没事,真有事的话,再回北京也不迟。大帅现在怎么样了?”   白雪峰压低了声音,悄悄的告诉她:“大帅没事,要在客厅里休息一会儿,我上来给他拿床毯子。您就别管这档子事了,还是回北京治伤要紧。”   后头的话,他没往外说——你这二十多岁青春正好的女人,若真是破了相,将来的日子可怎么过?   他不说,叶春好也明白了,也感激了。扭头让小枝从床上取下一床毛毯送到了白雪峰手中,她也低声说道:“大帅那里,就劳你多照顾了。”   白雪峰接了毯子,因为不敢让雷督理久等,所以只又说道:“老林脸上那伤当时也挺重,可是因为治得及时,现在已经看不大出来了。   所以您也——”他对着叶春好苦笑了一下:“该回去就回去吧。”   苦笑完毕,他匆匆的走了。小枝上前重新紧闭了房门,然后走回到叶春好面前,把声音放到了极轻:“太太,怎么办?”   叶春好也用耳语的音量说话:“你听准了,他真是那么说的?”   小枝俯身凑到了叶春好耳边:“大帅就只说出‘埋了’两个字,别的没有提。”   叶春好直视着地面,脸上没有表情:“然后秘书长说——”   小枝继续嘁嘁喳喳:“说周围住的都是洋人,事情一旦闹出来了,会有麻烦。”   叶春好忽然抬头直视了她的眼睛:“最后,他是要把这件事留到明天处理,还是等回了北京再说?”   小枝摇了摇头:“大帅好像没说,我没听见。”   然后她直起了身,望向了叶春好右眉上的伤口——叶春好的胳膊腿上烫出了几个大水泡,痛苦虽痛苦,但她是不担心的,横竖那疼痛忍得过去,水泡也总有干瘪了的时候。可伤口和水泡不一样,伤口开在了额头上,说留疤可就真留疤!   一个女人,脸上若是落了这么道疤痕,那么再漂亮也不算真美人了。而她还记得当初叶春好来到留养院里演讲的时候,她们这班穷女孩子是如何像看仙女一样去看她的。   “真的。”她终于忍无可忍的开了口:“太太明天回北京吧,让医生看看,这伤口到底用不用缝针。这里就只有一点刀   伤药,我还不敢给您乱用。不提别的,首先这伤口若是发了炎,那就了不得……”   她低而急促的喋喋不休,因为叶春好是她的恩人,也依然还是她眼中的仙女。叶春好坐在床边静听着,眉骨上方火辣辣的疼,但她并不叫苦,甚至无暇去牵挂自己的伤势。   “埋了”两个字在她的脑子里回响不止,她知道,雷督理这回对张嘉田,是动了杀心了!   至于“埋了”二字的含义,她也同样清楚得很。那时候洪霄九死了,雷督理大开杀戒、铲除异己,她亲眼见着秘书处里凭空失踪了好几个人。那些人都是洪霄九的余孽,影影绰绰的,她听人说他们是被“埋了”。   有的是毙了再埋,有的则干脆就是活埋。   “小枝……”她终于悄声开了口:“我不能走。我要是走了,帮办就得死。当年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帮办救过我。我一直没有报答过他,现在,到我报恩的时候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北戴河(五)   雷督理躺在沙发上,白雪峰轻轻给他盖上了毯子,他有知觉,但是没反应。   幸而白雪峰此刻像是有读心术一样的,雷督理不问,他也能主动的回答:“大帅睡一会儿吧,我在这儿守着。刚上楼也瞧见太太了,太太的手和胳膊倒是没大事,但是眉毛上头让枪管划了一下,伤得挺狠。”   雷督理想知道的,他全报告出来了,但雷督理依旧是闭着眼睛,一言不发。白雪峰给他掖了掖毯子角,然后悄悄的退出了客厅。   雷督理猜出叶春好会“伤得挺狠”了,因为自己给她那一下子,真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不把力气用尽了,他就不解恨。   张嘉田对他下了死手,未见她如何恐慌,自己转败为胜要杀张嘉田了,她倒涕泪横流的又哭又求、挡起了枪——他的太太,当着所有人的面,为她丈夫部下的逆贼挡枪!   而且那逆贼刚把她丈夫从楼梯上推了下来,让她丈夫摔了个半死,她也是知道的,她也是看见了的!   所以他此刻恨了她,恨得快要呕出一口黑血。他没有看错,不是他多疑,他想,叶春好和张嘉田终究还是有情的,表面上没接触,牵连藏在了心里。   他不忠于他,她也不忠于他!   所以她受了伤便受了伤,伤得狠便伤得狠,他不想见她,也不想管她。她和张嘉田的区别,无非是一个罪大恶极,另一个罪该万死。   雷督理短暂的睡了一会儿,梦   见了张嘉田。   梦里,他走在一片荒原上,身边没有副官,没有卫士,什么都没有,就只跟着一个张嘉田。他们两个都是赤手空拳,默然的一路只是前行。他走得心惊胆战,因为知道自己不是张嘉田的对手,还知道张嘉田随时都可以杀了自己。   在荒原上,他们不是督理和帮办了,他们就只是两个人,两个男人。张嘉田比他年轻,比他高大,比他强壮,张嘉田可以陪着他一直这么走下去,也可以忽然翻脸,只用一只手便拧断他的脖子。   所以他一边走,一边怕,他的命不在自己手里攥着了,他身后跟着一条甩不脱的白眼狼。   这梦里没有血雨腥风,但他在凌晨时分猛然睁开了眼睛时,竟已经是冷汗涔涔。掀开毯子坐起来,他见周遭一片黑暗,心中又是一惊:“雪峰!”   客厅外立刻传来了回答:“大帅,我在这里。”   白雪峰走了进来,顺手开了电灯。雷督理慢慢的回过了神,抬头再往窗外看,发现天已经微微的亮了,还能依稀听见啾啾的鸟鸣。   单手扶着白雪峰,他咬牙切齿的站了起来——不动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周身的关节都像是被拆了一遍,略微换了个姿势,也会从头到脚的一起爆发出疼痛。   但他忍住了这疼痛,只问:“几点了?”   白雪峰一手扶着他,一手摸出怀表看了看:“四点半了。”   “张嘉田呢?”   白雪峰对着他察言   观色:“他在侧楼的地下室里,大帅要去见见他吗?”   雷督理望着窗外,沉默了片刻,末了摇了摇头:“不见了。”   白雪峰陪着他站了片刻,忽然笑了一下,小声又道:“他也可能就是撒酒疯……我爹就是这种酒后无德的人,一喝了酒,什么都说什么都干,醒了又后悔。”   雷督理回头看他:“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白雪峰对于雷督理,有种特殊的敏感。此刻的雷督理这样直白的质问了他,可他因为没有从雷督理身上感受到杀气,所以敢于大了胆子回答:“大帅,我跟您这么多年了,外头的人都知道我还算是能入您的眼,所以看着您的面子,一般的人对我都挺好。别说帮办没给我什么好处,他就是真给了,我说句大话,他的好处,我还未必往眼里放。我只是觉着,对您来讲,帮办是个不同的人,况且人命关天……”   他的水平有限,时常是说着说着就没了词,但是他的意思,雷督理都明白了。重新转向前方,雷督理答道:“他不是酒后无德,他是酒后吐真言。”   然后,他也笑了一下:“我了解他。”   说完这话,他慢慢的转身走向了沙发,一边走,一边说道:“去给这里的机场打电话,让他们给我调一架飞机,我要立刻回北京。”   白雪峰自认为把该说的话也都说尽了,这时把雷督理搀回沙发上坐下,他不再多讲,只低低的答   了一声:“是。”   雷督理急着回北京,然而白雪峰这边刚把电话打出去,外头就眼看着变了天。原来今天是个大雨的天气,天还没有大亮,窗外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样的时候,飞机是绝对无法起飞了。白雪峰回来向雷督理做了一番汇报。雷督理静静的听着白雪峰说话,耳中除了这位副官长的声音之外,还有隐隐的风声和雷声。   白雪峰把飞机场那边的答复转述了一遍,然后说道:“大帅,走不走的,暂且放到一旁,您先吃点什么吧。您昨晚……就没正经吃东西。”   雷督理摇摇头:“我不饿。”   白雪峰没说什么,转身走了。不出片刻的工夫,他搬了一张小矮桌回了来,又让仆人端上了热粥热菜。雷督理依然是没觉出饿,但白雪峰既然已经把筷子直送到了他的手里,他便也没滋没味的喝了一碗粥。而他这边刚放下筷子,白雪峰像个千手观音似的,无声无息的又把这一套家什饮食搬运了走。   白雪峰没大本事,但是天生的有直觉,这点直觉让他此刻变得耳聪目明,能把雷督理伺候得滴水不漏——他是紧挨着雷督理的人,值此非常时期,一个不留神,他就可能成为雷督理的靶子。   他知道自己加上副官长,等于副官长;自己减去这个副官长,就等于零。   雷督理起初是急切的想走,可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他周身的痛楚也越来越清   晰,整个人便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忽然对窗外那个风雨交加的世界有了惧意。雨是冷的,风也是冷的,风卷着雨扑上来,会是什么光景?他单是想一想,都要瑟缩。   白雪峰扶着他去沐浴更衣,他脱了衣服,发现自己的身体遍布青紫瘀伤,已经变成了五色斑斓的模样。他是这般光景了,叶春好又是如何?他想起了她——想起了,但是不问,也不管。草草的洗了澡,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周身刚感觉好过了一点,门外却是忽然响起了声音:“报告!”   他对着一面大穿衣镜,没回头:“进来。”   房门开了,他看见尤宝明走进了自己的镜中:“大帅,帮办方才忽然吐了血,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什么内伤。他不许旁人救治,只是闹着要见大帅。”   雷督理听了这话,忽然感觉更冷了:“见我?”   尤宝明垂了头,笔直的站立,对着地面回答:“是的,我们问他有什么话,他也不说,单是嚷着要见您,而且……确实是吐了好几口血。”   雷督理打了个冷战。   “你们打他了?”他一边问,一边对着白雪峰做了个手势,让他去为自己拿来外衣。   尤宝明这回抬了头,脸上也有一点恐慌神色:“没打……没怎么打。也就是把他往地下室里送的时候,他实在是闹得厉害,可能我们有人下手重了一点,但……”   他期期艾艾的,有话难说,然而雷督理对他   的下文毫无兴趣,又问:“他说,他要见我?”   “是的。”   雷督理冷冰冰的叹息了一声:“好,横竖我现在走不了,那就再见一见吧!”   雷督理穿好外衣,通过了连接侧楼的长走廊,一路走向了关押着张嘉田的地下室。   与此同时,张嘉田坐在一间空屋子里,正在用袖子抹那嘴上的鲜血——他真吐了血,但那血并非来自他的五脏六腑,而是他故意咬破了口中的皮肉,硬吮出了几口血来。   他吐了一点血,又涂了自己半脸血,终于惊动了尤宝明。连恳求带逼迫,他设法支使着尤宝明去见了雷督理,而在雷督理到来之前,他则是尽量的把脸收拾干净了些。   他知道自己昨晚那一顿酒喝出了大祸。   扪心自问,他不后悔。他早就想救叶春好了,他早就想揍雷一鸣了。他是闯了泼天大祸,可他没干违心的事,他这叫如愿以偿!   要是时光能够倒流,他也还是不能坐视叶春好受苦受罪的。活了二十多年,从来也没喜欢过谁,就只爱她一个。爱她怎么爱?单是拿嘴爱吗?单是用心爱吗?甜言蜜语单相思都是那帮小白脸们骗姑娘的把戏,他最看不起!   他的爱情,便是谁欺负她,他就揍谁!   揍雷一鸣是没错的,但他不打算为了这事送命。而自从进了这间屋子,他就隐约的感觉出了不对劲——他不是没受过处罚,上回蹲禁闭的时候,也住过一夜空屋   子。可那时候是怎么住的?他这边刚一进门,那边的消息就已经送到家里去了,他在那空屋子里一点罪都没受,守门的卫兵见了他,都是点头哈腰的陪着笑。   但是这回可不一样了,处处都不一样了。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音,步伐整齐,是有大队人马走了过来。他站了起来,虽然昨夜挨了些许拳脚,但行动依然是自如的,只是腹中空虚,饿得有点冒虚汗。   这时,房门开了。   房门一开,先进来的人不是雷督理,而是一小队荷枪实弹的士兵。这群士兵进门之后便背靠墙壁站住了,随即统一举枪,从四面八方瞄准了张嘉田。张嘉田愣了愣,这一回,才看到了房门口的雷督理。   地下室里只疏疏的亮了几盏电灯,雷督理正好站在了门前灯下。摇曳的灯光让他那张面孔明暗不定,而张嘉田看着他,忽然发现他现在很瘦,瘦得脖子细了,下巴也尖了,整个人像是小了一圈,然而并不憔悴,两只大眼睛陷在阴影之中,瞳孔深处藏着一点坚硬的光。   “大帅……”他嗫嚅着开了口,决定还是采取老战术,先设法离了这牢笼再说。   可是未等他说出下面的话,雷督理忽然也出了声:“张嘉田。”   不等张嘉田回答,他继续说道:“我本打算不再与你会面,可宝明说你很想见我。”   说到这里,他抿嘴一笑,眼睛微微眯起来,是个慈眉善目的冷笑:“我转   念一想,又觉得我们倒也应该再见一面。见这一面,一是让你得偿所愿,二是让我也能放心。毕竟我一天不走,你就要在这里多坐一天牢。让你这样英雄出少年的人物在我这里坐牢,风险之大,不堪想象啊!”   话音落下,他向内迈了两步:“你要见我,我来了,让你见了。这件事情,可以算是完结了吧?”   张嘉田后退了两步,并且忽然间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自己是怕了,人一怕,就笨了,口才没了,心计也没了,甚至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因为他发现雷督理眼中的那两点光,是凶光!   这时,雷督理对着他又是一笑,一边笑,一边点了点头:“你的事情是完了,接下来,就是我的事情了。”   说完,他扬起一只手,对着后方黑黢黢的士兵们一致意。士兵们兵分两路的从左右涌进来,他则是逆流退了出去。   雷督理靠墙站着,站了一会儿,让人搬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空气中弥漫开了血腥气,他不喜欢,于是给自己点燃了一支香烟。气味是可以掩盖的,然而呼号呐喊声却是盖不住的,透过大开的房门,他看见五六名手持短棒的士兵正在围攻张嘉田。张嘉田逃不出枪管的包围圈,又不肯坐以待毙,只能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打乱撞。他没什么功夫,然而有一把子好力气,竟能赤手空拳的以一敌六。然而短棒接二连三的击中   他的身体,他也渐渐的踉跄起来。忽有一人瞅准了时机,一棒子砸上了他的后脑勺,他一声没吭,当场就向前扑了下去。   他倒在地上不动了,他的敌人们面面相觑,也停了手,因为雷督理发过话,要“留他一口气”。他们怀疑自己方才下手太狠,已经一棒子打断了他的气,但张嘉田在地上趴了半分来钟之后,缓缓的抬手捂了头,又活了。   他活了,摇晃着想要站起来,然而未等他直起腰,又一短棒拦腰抽向了他,他这回惨叫一声翻倒在地,头脸都被鲜血糊住了。挣扎着向前抬起头,目光射出房门,他看见了雷督理的皮鞋。拼了命的昂起头再往上看,他没有讨饶,不是他有骨气,是在这一瞬间,他和他心灵相通。   他知道雷一鸣对自己起杀心了。其实他们彼此彼此,雷一鸣和他抢女人,他早就想着要造反了;他不肯受雷一鸣的摆布,雷一鸣也早就想着要除了他了!   他们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   求饶是没有用的,他知道。他只能在乱棒加身的毒打之中,勉强说出一句话来:“我救过你的命啊……我为你……死过啊……”   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血,从他的嘴里往外流,从他的鼻子里往外流,甚至也从他的耳朵里往外流。视野摇晃模糊了一下,再恢复清楚时,他发现雷督理已经起身走到了自己面前。   单膝跪在了张嘉田身边,雷督理的   神情依然是平静的:“我说过,你变了。你不是那个舍命救我的嘉田了,你自己也说过,你现在后悔了。”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你若是不变,我自然报答你一生一世,我雷某人一天在这个位子上,你就一天跟着我升官发财。可惜,你英雄出少年,人大心大,不把我往眼里放了。”   他俯下身去,对着张嘉田低声耳语:“你是不是经常盼着我死?我死了,就没有人辖制你了,叶春好也自由了。你攥着我给你的权力,她攥着我给她的钱,你们——”   话到这里就止住了,一切尽在不言中。他抬起头看了张嘉田的眼睛,问道:“是不是?”   张嘉田不说话,单是气息一乱,从鼻孔中又涌出了一股子鲜血。雷督理讨厌他这样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因为自己句句有理,他有什么理由不服气?   于是雷督理就这么面无表情的抬起手,把指间夹着的半截香烟,狠狠杵向了张嘉田的右眼!   在火头即将触碰睫毛之际,张嘉田猛的一挺身一扭头,只让火头在自己的脸上蹭了过去。香烟熄了,雷督理见状,很惋惜似的一撇嘴,随后站了起来:“身体真不错,这么打,都没打服了你。”   然后他对着周围几人发了话:“再来!”   手持短棒的士兵得了令,当即一拥而上。这回张嘉田蜷起身体抱了脑袋,开始发出断断续续的惨叫。而雷督理退到门外,情   绪却是越来越平静了。   他自己没有力量,可他的部下有力量。   他曾经那么喜欢过张嘉田,可现在回想起来,却仿佛只是一场梦。他的感情是可以在爱恨之间自由转换的,可以有多爱,就可以有多恨,恨到了极致,无可解脱,只能是杀!   然而他不能真的开枪,他不想、也不便在自己的别墅里杀人,尤其是这别墅里还住着叶春好。   所以他这一趟来,一是为了再见张嘉田最后一面,二是为了把张嘉田打成一滩烂泥,免得他在出发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兴风作浪。等到离了此地,随便他什么时候死,都没关系。   死了,埋了就是了。   没死,如果必要的话,埋了也没关系。   半个小时之后,雷督理离开地下室,重返地面。   他的身上带了一点淡淡的血腥味,夹杂着地下室特有的潮气,不大好闻。独自坐在沙发上,他没看见叶春好,没看见就没看见,他也不问。   他只是微微的有一点喘,他的肺不大好,多走几步路,要喘;多吸了几口冷空气,也要喘;甚至偶尔受了外界一点小小的刺激,他也会窒息似的透不过气来。这个时候,他要调动全身的力量去呼去吸,身体瘫下去,手脚都是软的。   此刻他就是这样瘫在了沙发上,但他依然一言不发——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思考。   他在考虑如何把张嘉田留下的人马处理掉。 第一百一十五章 北戴河(六)   张嘉田还留着一口气。   他知道那帮人是想把自己打成一滩烂泥,便如了他们的愿,提前先做出了个烂泥的姿态。抱着脑袋蜷着腿,他不反抗了,甚至都不动了,只极力的紧绷了肌肉,想要用自己这身皮囊,保护自己这身骨头。   于是那帮人见他一动不动的昏迷在了血泊之中,便满意的收了手。雷大帅不高兴在度假的别墅里闹出人命来,所以张嘉田死到这种程度,正是刚刚好。   这些人停手的时候,张嘉田其实是还有意识的。   他听得见这些人纷纷的退了出去,还听得见外头有凌乱杂沓的脚步声音。背对着房门口,他一动都不敢动,只静静的等,等周围的所有人离去,包括雷督理。   等到所有的人都走了,四面八方对着他的枪口也都撤了,房门紧闭着落了锁,他这才放心的睁开了眼睛,看见了一个血红的世界。   他的眼睛也被鲜血糊住了。   他不急着爬起来,先动了动手指头——双手的拇指和食指都是能动的,双脚的脚趾头也还能听从他的指挥,他想这就说明自己的胳膊腿儿没有断。试探着又把两条腿向下伸展了,刚伸到一半,一阵剧痛便让他瞬时停了动作。半伸着的右腿僵在半路,他疼得张大嘴巴,呼吸和声音全断了。左手颤抖着抬了起来,像是要向下去救那条右腿,可是刚刚抬到一半,张嘉田心中又是一惊。   他看见自己左手的无   名指和小拇指,都正以着奇怪的角度弯曲着。   这只手让他呆看了片刻,然后他用尚且完好的右手去摸自己的头脸。摸一把,是淋漓的血,再摸一把,还是血。   “不能死啊!”他依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被那些人打成了什么样子,只是茫茫然的在心中哀求自己,求自己破烂了的皮肉,求自己变了形状的关节:“你挺住了,不能死啊!”   他怕死,真要是不得不死了,也要死得轰轰烈烈,对得起“英雄出少年”那五个字。他不能像条死狗一样,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无声无息流尽体内的鲜血。这么着死了,他不甘心,他死不瞑目!   慢慢的把力气收回来,他放松了身体。眼前黑了一瞬间,再见了光明时,他不知道自己只是一时眩晕,还是昏睡了一觉。忽然间的,耳朵一动,他又听到了隐约的脚步声音。   那脚步是走向自己这边的,他恐慌起来,心想难道雷一鸣等不及了吗?如果他过来看到自己还没有死,会不会失去耐性,要给自己补上一枪?   可他随即又感觉不对劲,因为那脚步声音越近越清脆,像是女人所穿的高跟皮鞋。紧接着,门外也当真响起了女人的声音:“大帅许我再来瞧他一眼,你们开门吧!”   这是叶春好的声音,一句话被她说得有气无力,非常的悲哀,也非常的平和,没有声势,但是话里藏着权威,仿佛她作为督理太太,   理所当然的可以像督理大人一样,过来处治房内的逆贼。只不过他们夫妇二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罢了。   卫兵没有接到督理的通知,也没有看到督理的手谕,但是想都没想,乖乖的就真把房门打开了。张嘉田正对着房门,这时半睁着眼睛向前望出去,就见叶春好裹着一件长长的哔叽大衣,双手插在大衣兜里,头脸都很洁净,只是右眉上方蒙了一块白纱布。   叶春好看了他一眼,顿了顿,随即长叹了一声。卫兵守在门口,并没有要关房门的意思,而当着卫兵的面,叶春好走到张嘉田面前,蹲了下来:“二哥,你醒着吗?”   张嘉田极力的睁大了眼睛去看她——说起来,他是为了她才进督理府、才有了后头这两年飞黄腾达的人生;他也是为了她,才又把这大好人生断送了个干净。这样的一个人,他得好好看看,他今天看完了这一眼,也许和她有缘再相见时,便是下辈子了。   叶春好也看着他的眼睛,看得一眼不眨,脸上冷冷的,几乎是在咬牙切齿的说话,像是恨了他,也像是别有用意,要把这话一字字一句句说到最清楚,直送到他的心里去。   “二哥,大帅那个脾气,我也没法劝了,事已至此,你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只是你万万要吸取教训,再不可酒后胡闹、意气用事。大帅今晚、或者明日,就要带着我们回北京去了,路   上你没事做,正好把头脑放清醒一点,好好的反省反省。”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扫过了张嘉田的头脸身体,两只眼睛里隐隐的闪了泪光,然而声音依然是冰冷的,语气也依然是冠冕堂皇的:“我早就劝过你,男子汉大丈夫,前程要紧,凭着感情冲动逞一时之勇,那是莽夫的行为,我最不赞同!”   然后她抬起戴着手套的右手,在眼角飞快的一掠,用指尖蹭去了一滴很大的眼泪。站起身转向了门口的卫兵,她缩了缩肩膀:“这里怎么这么冷?有没有厚衣裳,给他一件。他犯了罪,要杀要剐也该是用枪用刀,把人打个半死扔这儿冻着,算是怎么回事呢?”   卫兵们面面相觑——大夏天的,谁会专门预备厚衣服呢?   叶春好见状,便又叹了一声:“算了。”   然后她转向张嘉田,脱了身上的哔叽大衣,弯腰给他盖了上:“你暂且拿这个当毯子用吧。这个地方我也不好久留,我方才对你所说的话,你等到一个人的时候,也好好的想一想吧,看我说得对不对。”   说完这话,她昂起头,转身走了。   张嘉田没来得及回答,因为叶春好句句都像是话里有话,让他一时间有些发懵。眼看着叶春好真走了,房门也重新关严上锁了,他抽抽鼻子,嗅到了一股子香气。   香气来自于叶春好留下的长大衣,一只手在大衣下面动了动,他的手背忽然蹭过了鼓鼓   囊囊的一包。   那是大衣里面的暗袋。   慢慢的抬眼向前望去,他在动作之前,再一次看清楚了房门。   房门的确是关严了。   他一点一点的往角落里蹭,凡是挨着地面的部位,能使上劲的都使了劲,他如同一条被拔了脚足的虫子,也如一条被抽了脊梁骨的蛇,毫无章法的蠕动到了房间角落里,即便房门忽然开了,门口的人也不会即刻看清他的模样。   然后,他伸出周身上下最为完好的右手,摸索着解开了暗袋上的纽扣。   暗袋里装着个小小的手帕包,他侧身躺在地上,把那小手帕包放在地上打开来,看见了一小堆宝光璀璨的首饰,有黄金有钻石,还有一对配成套的翡翠耳环和项链,就在两天前,他还见叶春好佩戴过它。首饰下面,垫着一张小纸条,他把把它抽出来打了开,借着黯淡灯光,他认清了上面细密的小字。   上面起首写了“赵老三”三个字,三字之后是天津城内的一个陌生地址。地址下面,又有一行小字,乃是“回京途中或有逃生之机会,妹定设法相助,请二哥务必振作精神。若二哥避难天津,可到赵老三处取现金三万元暂渡难关”。   张嘉田不知道“赵老三”是何等人物,不过把这几行字反复看了几遍之后,他确定自己是把那地址牢牢记在心里了,便把纸条塞进了嘴里,硬咽了下去。   叶春好不希望他为了自己打抱不平,怕   他因此受了连累,却不知道他也存着同样的心思。他也不敢让叶春好为了自己冒险,也怕自己会连累了她。她再有本事,再有心计,也只是个年轻的小女子,雷一鸣打不过自己,还打不过她吗?   可他现在有话也传不出去了,着急也只能是白着急。把这一小堆首饰重新包好揣进怀里,他又去摸那大衣的暗袋,结果从袋底,他掏出了一把小刀。   这是一把挺精致的折叠刀,用来削水果皮是正合适。他把这柄小刀折好了,塞进了腰带里。盖着大衣重新躺下去,他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的人,却是雷督理。   他救过他的命,他却要杀他。   并且不是干脆利落的杀,是虐杀。他想雷督理之所以留了自己一口气,也许只是怕自己死在这里,会脏了这一块地。   因为叶春好不是轻易冒险的人。她能敢偷着给自己送钱送刀,便以证明在雷督理那里,自己确实是没有活路了。   然后,他的思路又转回到了叶春好身上:“看不上我归看不上我,她这人真是有情义的,这个时候了,还敢来救我,我没看走眼,她是好女人。”   这天傍晚,张嘉田被士兵用绳索胡乱捆了手脚,抬出去塞进了汽车里。   外头的雨势小了一点,然而依旧是阴云密布,让人瞧不出时候的早晚来。他闭着眼垂着头,随着旁人摆布。他们把他塞进汽车里,他就在汽车里窝着,他们把他架出来   送进了黑洞洞的火车车厢里了,他蜷缩在角落里,照旧是不言不动。   他在心里计算着时间——现在大概是下午时分,也可能是傍晚,这个时候从北戴河火车站出发,到达北京的时间,正好会是午夜或者凌晨。那个时候,没几个人会知道雷督理突然返回北京,而雷督理趁夜派人把他拉到城外“处理掉”,也同样不会有几个人知道。   等人们知道了,他也许已经开始在泥土中腐烂了。   “真狠。”他在心里想:“雷一鸣,你真狠。”   车厢的铁门关上了,里面只留了两名士兵看守他。车厢里还停了两辆摩托车和一辆小汽车,乃是个铁皮盒子式的货车厢。张嘉田倒在车厢一角,两名士兵则是并肩站在汽车旁,仰起头一起向上望——这铁皮盒子没有车窗,只在上头开了个天窗,人在这里头,憋闷得很,非得仰头向上看看天空,才能觉着痛快一点。   外头响起了火车汽笛的长鸣声,雷督理的专列缓缓开动,驶往北京去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荆棘路(一)   督理专列一路轰隆隆的行进,声势颇雄,然而车厢之内,却是安静至极。   雷督理枕着双手仰卧在长沙发上,眼睛闭着,然而人人都知道他没有睡。没有睡,而又摆出了个睡的姿态,便足以证明他现在没有欢声笑语的好兴致。   但他倒也未见得有横眉怒目的表情,单是淡漠的躺着,对于叶春好,也是客客气气的视而不见。叶春好白天未经他允许,私自去见了张嘉田,回来之后就一直等着他发难——她已经准备了一肚子有理有据的好话,自信即便不能说得他回心转意,至少也能让他暂缓动作,让张嘉田多活几天。   然而雷督理始终就没给她这个说话的机会,她冷眼旁观,也感觉他变得陌生起来,不再像那个和自己好一阵歹一阵的混蛋丈夫了。仿佛是受了什么惊吓或者暗示似的,他忽然和所有人都拉开了距离。   雷督理躺着,她在一旁坐着,两人一言不发,然而这僵持比什么斗争都激烈。小枝半路进来,给叶春好的双手换了一次药。药是药膏,薄薄的涂在手背上面,能给她带来一点凉意。而她低头端详着手背上的几处水泡,忽然问道:“小枝,几点了?”   小枝的腕子上也戴了一块手表,这时就低头看了时间:“太太,已经八点钟了。”   叶春好对着手背吹了几口凉气,然后站了起来,赌气似的,提高了声音说道:“那你跟我去餐车,   帮我弄几样饭菜给张帮办送去。这人这回撞到了枪口上,先前的功劳是一笔勾销了,一条性命也未必能保住。趁着他还有命吃喝,我没别的可报答,只能是让他做个饱死鬼吧!”   话音落下,她瞪了雷督理一眼,心里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眼能不能被雷督理所察觉,但既是要做这个发脾气的样子,就得把脾气发足了才行,要不然,便不能算是一场好戏。   而雷督理躺在长沙发上,依然是没反应。   叶春好带着小枝去了餐车,要了两大杯热可可,又往里面多多的加了糖,糖果和甜腻的小饼干也一样要了一包,然后大模大样的穿过专列,走进了最后一节货车厢。   两名士兵在这阴暗憋闷的铁皮盒子里站得百无聊赖,所看守的犯人只剩了一丝两气,又绝不用他们多费一分心思。无可奈何,两人抱着步枪,只好席地而坐打起了瞌睡,忽然听见有人来了,他们连忙睁了眼睛站起身:“太太!”   叶春好见了他们,叹了口气:“你们就这么坐在地上睡觉?有水喝吗?”   士兵知道督理太太是个和蔼的人,不会对着自己耍官太太的威风,便老实的摇了头:“回太太的话,一直也没人来替我俩,我俩都渴着饿着呢。”   叶春好答道:“你们快去喝口水吧,再拿点东西回来吃。我是来给帮办送晚饭的,这地方黑黢黢的怪吓人,我也不敢久留,你们快去快回,   听见没有?”   两名士兵听了这话,想都没想,立刻便排着队走了出去——太太是可以信任的,即便太太不可信任,那么凭着她和一个小丫头,也绝无放走帮办的本事。   因为帮办如今已经不成人形、动弹不得了。   叶春好从小枝手中接过托盘,借着一只小电灯泡的光芒,她找到了角落里的张嘉田。   张嘉田那头脸上的鲜血都干涸了,受过重击的皮肉则是肿胀变形,让他看起来如同鬼怪。叶春好不敢问他能不能走——她怕他其实已经断了腿,其实已经不能走。   若是真不能走,那不就只能留在这火车里等死了吗?   把托盘往地上一放,她端起一杯热可可,送到了他的嘴边,低声催促道:“二哥,快喝,喝了有力气。”   张嘉田张开嘴凑上去,咕咚咕咚的喝光了一杯。叶春好这手放下空杯子,那手把另一杯可可也送了上去,依然是低声的催促:“快喝!”   然后她向前凑了凑,低声说道:“火车这一路都不会停,你只能想法子跳车逃走。我给你的小刀子还在吗?你用它把绳子割断,然后不要动。现在铁轨外都是石头地,跳出去会摔死人,等到外面地势好些了,我再来一趟,设法支开卫兵,你再想法子开火车门逃命。”说到这里,她回头看了一圈——货车厢和客车厢构造不同,而且光线不足,她这么扫了一眼,竟是没有找到车门位置。倒是   张嘉田忽然开了口,声音又哑又轻:“我有办法。”   听了这话,她没追问,单是说了一声“好”,然后把糖果饼干往他怀里一塞,起身便走。张嘉田也没有做出留恋姿态,她刚走,他便摸索着取出了自己腰间的小折叠刀。   刀子小小的,杀人是绝不够,可刀刃挺锋利,他慢慢的切割,很快便把手脚上的麻绳都割断了。   右手攥了攥,两只脚也动了动,他想自己真到了那死到临头的时刻,应该也能拼了性命逃出几步去。   那时他去刺杀洪霄九,跳墙出来时,两只脚踝全扭伤了,可因为怕得要死,不也还是一口气跑回家去了吗?   那时候能,这时候自然也能。   与此同时,几节车厢之外的长官座车里,沙发上的雷督理忽然睁开了眼睛。   雷督理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就躺不住了。   他望着上方车顶,眼睛睁开了,但是没有起身。叶春好回了来,他不理她,她也不理他,他斜了眼睛去看她的手与脸,心里知道她的手一定很疼,额头上也可能会落下伤疤。   疼是她活该,真要落下伤疤了,那也没什么。他对这个女人感情复杂,他看她看的是心。他对她爱恨交织,为的也是她那颗心。   他光顾着去看她的心了,哪还有精神去留意她脸上是否多了道疤?   叶春好在车窗前坐了,因为怕雷督理从自己脸上看出破绽来,所以扭头只往窗外望,偶尔沉沉的叹息   一声。   事到如今,她也不得不铤而走险一次了。她的双手双腿依然很疼,也知道自己很可能会破了相,但是和雷督理一样,她现在也顾不得自己这副皮囊了。   她这一趟本是出来玩的,身上并没有带什么值钱东西,支票本子倒是有,但她不敢开了支票给张嘉田,因为这支票的来去都是要有记录和交待的,她怕他将来拿着她叶记的支票一进银行,就会被雷督理的人抓起来。   支票不能开,手头的钞票也没有几张,幸而她这爱美的年轻太太出来度假,随身总还携带着几样珠宝,纵是拿去贱卖了,也能换得一阵子的饭钱。军政两界的事情,她所知甚少,不知道张嘉田一旦逃了,会逃到什么样的天地里去,不过她又想,只要这人是活着的,那就得吃饭,既是要吃饭,那自己给他把盘缠预备足了,就绝不会错。天津那位赵老三,一直替她管理房产出租的事务,这人对外自吹是为雷大帅做事,其实从来没见过雷督理,一心一意的只为太太服务。她若是想秘密的再接济张嘉田一笔款子,那么赵老三家,便是最安全的中转站。   事情发展到如今,一切都还是顺利的,她只盼望着张嘉田能够脱逃成功。他若是逃生不成,万一有人从他身上搜出了自己的首饰,那么后果——无论是他的,还是自己的——都不堪设想。   车厢里亮着电灯,她从漆黑的车   窗玻璃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那影子面容愁苦,瞧着是十分的悲哀,除了悲哀,再没别的情绪。   火车一刻不停的飞驰,叶春好对着自己的影子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小枝轻轻的走进来,给她和雷督理各送了一杯热茶。叶春好见她来了,不动声色,自顾自的端起茶杯喝茶,而小枝小声问道:“太太,夜深了,您和大帅要不要吃点夜宵?”   叶春好做了个惊讶的表情:“这就夜深了?”   小枝答道:“快到十二点了,您不是晚上也没正经吃晚饭嘛。”   叶春好瞥了雷督理一眼,说道:“我吃不下。”然后她站了起来,又道:“我再瞧瞧二哥去!谁知道等到了北京,他要受什么发落呢!”   她管着自己,尽量不说那个“死”字,因为雷督理并没有流露出要枪毙张嘉田的意思,“埋了”二字,是她派小枝偷听回来的。   说完这话,她款款的走出了车厢,小枝并没有跟上去,只把叶春好的茶杯端起来送去了餐车——叶春好平时不是那种离不得丫头伺候的少奶奶,如今主仆二人动辄一起行动,瞧着有点不大自然,所以叶春好提前嘱咐了她,让她这回不必跟随自己。   穿过了几节长车厢,叶春好又走到了那货车厢的门前。这回她叫开了车厢门,都没往里进,只对着那里头的两名士兵一招手。两名士兵立刻颠颠的跑了出来:“太太。”   叶春好向后退   了几步,示意他们把车厢门关好。仿佛是怕张嘉田会听到声音似的,她带着两名士兵,向后又退了几步,尽量站得足够远了,这才小声开口道:“这一阵子,帮办的情况怎么样?”   士兵之一答道:“回太太,帮办一直没出过声,可能是睡着了吧。”   “他没叫疼叫苦吗?”   “没有,帮办自从上了火车,就没说过一个字。”   “也没骂大帅?”   “没有。”   叶春好絮絮叨叨的盘问两名士兵,盘问了足有五六分钟,末了才满面忧虑的点了点头,说道:“算了,横竖也快到北京了,我也不见他了,有话,让他等着对大帅说吧。”   然后她转身离去,两名士兵倒是不急着返回,而是站在这车厢连接处抽起了烟卷。   与此同时,张嘉田已经转移了位置。   三分钟前,他费了天大的力气,忍着周身的疼痛,爬上了车厢正中央的小汽车。他的两条腿依然是伸不直,人就矮了一大截。佝偻着身体爬上车顶之后,他凭着这样两条腿,颤巍巍的半蹲起来。天窗就在他的前上方,他极力伸长了唯一完好的右手,向上扒住了天窗的窗沿。   右手抓紧窗沿撼了撼,随即,他把变了形的左手也伸了上去。   他把所有的力气都运到了这两条手臂上。手指硬成了钢勾,肌肉硬成了石头,他的手臂渐渐蜷曲,身体渐渐升高,两只脚也先后离了车顶。温暖的夜风拂动了他染血   的短发,他抬起右手,把胳膊肘架到了天窗窗框上,然后用力向上一撑!   连脑袋带肩膀,这回全见了天了。   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他开始用胳膊肘支着身体向前爬。火车行驶得飞快,大风在他头上呼呼的刮。他扭过头左右的看——火车刚驶过了一小片平原,此刻两侧又出现了石头山。这样的地势是没法往下跳的,跳下去就能摔个脑浆迸裂,但他也不敢在这货车厢的车顶上久留,因为这车厢就是一层厚铁皮,他在上面略微一动,下面的人就能听见动静。   于是,他咬紧牙关,决定继续前行。 第一百一十七章 荆棘路(二)   张嘉田一点一点的向前爬,同时忍着剧痛,把两条腿一点一点的往直了伸。   风太急了,又因为这火车是从大雨中开出来的,如今虽然雨早停了,可车顶积着一点雨水,滑溜溜的让人抓挠不住。张嘉田一边爬,一边左右的看。耳边一直在轰轰的响,他起初以为那是风声,后来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在喘粗气。   这么大呼大吸着,他还感觉气不够用,夜风穿过他的短发,短发直竖,他看着没了人样,成了一只穷途末路的野兽。   终于爬离货车厢的车顶了。   前方这节车厢也开着天窗,客车厢通风良好,所以这天窗只是半开,从窗内向上透出了明黄色的灯光来。天窗开在正中央,张嘉田没法子从侧面绕过它去。依稀觉得这节车厢内似乎是较为安静,不是装载卫队士兵的所在,他便大着胆子探了头,想要向内张望一眼。   结果就在他张望的一瞬间,车里的人也正好抬起了头。   这人是林子枫!   林子枫端着一只白瓷茶杯,几乎就是抬头和张嘉田打了个照面。张嘉田心中一惊,然而未等他做出反应,林子枫面无表情的低下头,喝了一口水,然后放下茶杯,转身在那卧铺上躺了下去。将一条薄毯子往身上一搭,他显然是要睡上一阵子。   张嘉田定了定神,然后轻轻的伸手进去拨动机关,把那天窗盖子扣了下去。而在他这么干的时候,林子枫躺得安稳   ,依旧是一动不动。   张嘉田在心里向他道了谢,然后爬过天窗,继续向前。在寻找到合适的跳车地点之前,他须得尽量远离货车厢。   与此同时,叶春好已经回到了长官座车里。   她的心怦怦乱跳,但是一点慌张的神色都不敢露。她不知道张嘉田是否已经逃了。他若是没有受伤,她自然不必有这种顾虑,可自己只给了他五六分钟的时间,而他——她到现在为止,依然是不知道他究竟伤重到了何种程度。   她坐了下来,暗暗估计着火车到达北京的时间,然而就在这时,雷督理忽然坐了起来。   她吓了一跳,扭头去看他,因为自从上了火车,他就躺在沙发上没有动过。而雷督理起身之后,像愣了似的,又在沙发上呆坐了片刻。   她不知道,他方才一直在犯心慌,已经慌了好一阵子了。   这心慌来得古怪,没有来由,更像是一种直觉,可要问他究竟觉出什么了,他也说不清。下意识的站了起来,他躺得太久了,甫一起身,有点眩晕,而在天旋地转的那一瞬间,他伸手向旁边抓了一把,同时险些叫出声来。   他什么都没抓到,无依无靠的,却也重新站稳了。而那无可名状的直觉渐渐清晰起来,他发现自己其实是在害怕——无缘无故的,他怕了!   这里有什么是值得他怕的?此地是他的地盘,他的身边也有荷枪实弹的卫队,即便再来一次偷袭,他   也有把握全身而退。那他怕什么?怕忽然间山崩地裂、世界末日?笑话!   他忽然明白过来:他怕的是张嘉田!   张嘉田还活着,活在这列火车里,可他不能让这人继续活下去,这小子太危险了,比洪霄九还要危险一万倍。   洪霄九二十多岁的时候,还没立过什么军功,还没有帮办的权势,而他也并没有抢了洪霄九所爱的姑娘,也并没有被洪霄九救过性命,也并没有把洪霄九打成半死。   也并没有让洪霄九知道他动了杀心,即将杀人!   这样的张嘉田,若是该死而没死的话,他下半世都不必想好日子过了!所以自己何必非要等到火车到站再处置他?此时车外两旁都是荒山野岭,他为什么不走过去一枪毙了这小子,再把这小子的尸首扔出去喂狼?   想到这里,他打了个冷战,随即走向了衣帽架。衣帽架上挂着叶春好的小皮包,挂着他的军装上衣,也挂着武装带和手枪皮套。他从皮套里拔出了手枪,二话不说就要往外走。叶春好见状,感觉不对劲,慌忙起身唤道:“宇霆,你干什么去?”   雷督理脚步不停,继续向外走,于是她冲上去拦在了他面前:“火车快要到站了,你又要做什么?”她急得变脸失色:“你不能这样——你把枪放下。他和你动手打架,当然是他不对,是他以下犯上,可你对他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回京之后再怎么惩治   他,也都由着你。你何必要这样动刀动枪?他当初终究是帮助过我的人,没有他,我那时简直不知要落到何种田地,更没有可能去做家庭教师认识你。你就看在这件事上,饶他一命,不成吗?”   雷督理冷着脸看她:“太太,他不死,我就得死,你不明白吗?”   叶春好的嘴唇哆嗦着,拼命的摇头:“不能,他不能。他要是真敢造反,我也不能让。”   雷督理一把推开了叶春好,一边走一边喊道:“雪峰,别让太太跟着我捣乱!”   白雪峰正在紧邻着的餐车里,依稀听见雷督理喊出了“雪峰”二字,他连忙就起身跑了过来。而雷督理趁机继续前行,一路穿过节节车厢,走到了最后头。   守卫货车厢的卫兵们开了车厢门,一个内一个外的站着闲聊,忽见督理大人气势汹汹的走过来了,吓得连忙一起打了立正。而雷督理径直走了进去,在汽车与摩托车之间,他转圈环顾了四周,脸上现出了疑惑神情:“张嘉田不是在这里吗?”   卫兵们连忙跟着进了来,进来之后,他们先是看遍了角落暗处,随即又一起弯腰检查了汽车底下,最后,他们直起身,一起傻了眼。   雷督理并没有大惊或者暴怒,只问这两名卫兵:“张嘉田呢?”   卫兵之一战战兢兢的抬手一指角落:“他……他原本就在这儿躺着……他、他、他可能是……逃了……”   雷督理对着他   ,抬手便是一枪!   这名卫兵的脑袋登时开了花,红的白的溅了同伴一脸。同伴双腿一软跪了下来,一个头就磕在了地上:“大帅饶命,大帅饶命啊……”   雷督理没理他,提着手枪原地又转了一个圈,他把这边边角角都看清楚了,最后抬起头,望向了天窗。   有人走了进来,一言不发的向内看,正是睡眼惺忪的林子枫。看清了地上那具尸首之后,林子枫开了口:“大帅,怎么了?”   雷督理抬腿踩上了汽车的机盖,弯着腰走向车顶:“告诉宝明,张嘉田跑了!”   林子枫看着雷督理,怔了怔,然后如梦初醒一般,转身跑了出去。   雷督理等不及尤宝明和他的卫队了。   他从天窗探出了头去,可是月黑风高,他看哪里都是影影绰绰的不清楚,只知道两边都是石头山,张嘉田除非是豁出去不要命了,否则就不会往下跳。腿上忽然传来异样的触感,他低下头去看,结果看见了叶春好的衣袖。她不知何时追了过来,抓着雷督理的裤管求他下来:“宇霆,他是逃了吗?你快下来,像他那样走投无路的人,最是穷凶极恶,你这样露出头去不危险吗?”   雷督理当然知道危险,可长痛不如短痛,此刻的情形越是危险,他越要冒险把那个穷凶极恶之徒处理掉。一脚蹬开了叶春好的手臂,他纵身一跃爬出了天窗——一跃之下,他周身的关节一起爆发出了   一阵酸痛,但这酸痛是可以忍耐的,倒是车顶的大风扑面而来,逼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一路匍匐着向前爬去,早年所受过的军事训练没白受,他埋头顶风,爬得竟也不慢。   爬出了十几米之后,他停了下来,隔着两节车厢,他感觉自己似乎是瞧见了个人。也许是人,也许是个别的什么东西,黑黢黢的,是趴伏着的一片影子。但他无需确认,举枪瞄准了那个黑影,他扣动了扳机。   子弹破空而飞,在车顶突出的通风口上打出了一团火星。这一枪失了准头,可那一团黑影子随着枪声忽然向前蠕动起来,显然是仓皇的要逃。   雷督理笑了一声,有点神经质,然而心中确实是涌起了狂喜——他不是热爱杀戮的人,难得会有一个敌人,能让他在开枪之时感到狂喜。   所以这个敌人真是该杀的,真是不杀不行的!   他对着那团黑影子又开了一枪,黑影子蠕动的势头似乎有所减慢,于是他激动起来,一边继续匍匐前进,一边第三次举起了手枪。可就在他瞄准的时候,有人从天而降,不但压住了他的身体,也死死攥住了他的腕子。   随即,叶春好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带着哭腔:“宇霆,放了他吧!他要走就让他走吧!我们回去好好过我们的日子,谅他也不敢再来向你寻仇。他若真敢回来找你,我跟他拼命。”   雷督理用力扯开了她的手,对着前方   又开了一枪,同时回头大声喊道:“来人!把这个女人给我弄回去!”   后方已经上来了人,这人胆子大,敢在车顶上逆着风走路,正是尤宝明。尤宝明三步两步的跑过来硬拽起了叶春好,而雷督理随即也起了身,攥着手枪直接走向了前方那团黑影。哪知他刚走了几步,叶春好挣脱了尤宝明的束缚,起身追上去从后方抱住了他,同时撕心裂肺的对着前方喊:“跳!快跳啊!”   张嘉田——一直像一团黑影子一样蛰伏着等待机会的张嘉田——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向旁一滚,坠入了火车道下的黑暗之中。   雷督理对着下方一口气打光了枪中子弹,随即猛的转身面对了叶春好,抬手就是一记耳光。   叶春好猝不及防的挨了一巴掌,顺着力道向旁踉跄了一步,穿着高跟鞋的脚一扭,登时就往车下栽去。雷督理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抓住之后,把她往尤宝明怀里一搡,同时大声吼出了命令:“停车!搜查铁路沿线!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一百一十八章 斩草   专列喘着粗气喷着白烟,缓缓停在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野中。   卫队士兵纷纷跳下火车,沿着那铁道两侧向外寻找。尤宝明拿女人是最没辙的,这时就趁机把叶春好送回车内交给了白雪峰,自己带了半支卫队往远处走。雷督理手里换了一把步枪,则是率领了余下半支队伍搜查近处。   他这人怕冷、怕累、怕疼、怕苦,已经连着几年没有上过战场,如今他竟亲自提枪出马,足见事态严重到了何等地步。林子枫也下了火车,就见火车已经驶出了方才那一片石头山,铁道两旁已是坡度和缓的小山坡。山坡生长着深深的野草,盛夏时节,野草葱茏,能有半人多深。   他虽是跟着雷督理这个武人发家的,但向来以书生自诩,没穿过军装,也没摸过枪。这时他孤零零的走在草里,见一名勤务兵握着手电筒在为自己照路,便对他说道:“不必管我,你快跟着大帅他们找人去吧!”   勤务兵答应一声,扭头跑了。而林子枫面向火车停了脚步,也不再走,也不再动。远方有人晃动手电筒,遥遥的对着他喊:“秘书长,您那边没事吧?”   林子枫迎着灯光摇了摇手,表示自己这边天下太平。   至于身后不远处那窸窸窣窣的动静与喘息,他只当是风声。这样闷热的夏夜,应当有一点风。   风声越来越远了,他又想这人真能活,打成了那个样子,摔成了   这个样子,还不死,还能动,还知道继续逃。   真是不得了。   远方,尤宝明带着士兵往回走。他们把火车前后都搜查到了,却没想到正对着长官座车车门的草丛里会有玄机。又因为一身白衣的秘书长一直醒目的站在那里,秘书长不出声,便可见那个地方绝无问题。   尤宝明往回走,雷督理也往回走。他们越走越近,风声越吹越远。逆着灯光,林子枫去看雷督理的身影。雷督理单手拎着步枪,一路走得气急败坏大步流星。林子枫忽然觉得他这个样子看起来很年轻——记得在他当年身体还健康时,他就经常这样行走如风,有时带着一点喜气,有时带着一点杀气。   雷督理和尤宝明碰了头,两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开始了第二轮的搜查。林子枫在草丛里又站了能有十多分钟,末了感觉那蚊子的长吻已经刺穿裤管来吸自己的血了,这才迈步走上了火车,心想张嘉田若是在这一段时间里还不能逃生的话,就足以证明他是个无用的庸才。无用的庸才,死就死了吧!   林子枫登上了长官座车,迎面就见叶春好坐在沙发上,单手捂着一侧面颊。白雪峰和个大丫头站在一旁,瞧那意思,大概在他登车之前,白雪峰和大丫头正低头安慰着她。忽见他来了,白雪峰朝着他苦笑了一下:“外头……怎么样?”   他看了叶春好一眼,然后对着白雪峰摇了摇头,   随即转身走回了自己的车厢。在窗前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他低头卷起裤管,开始去挠小腿上的蚊子包。   天要亮未亮的时候,他走去水龙头前,洗净了指甲缝里的皮屑血渍。隔着两道门,他听见了乱哄哄的人声,同时脚下一震,是火车继续开动了。   雷督理没有找到张嘉田。   这是一件无法解释的事情——活应该能见人,死应该能见尸,那么半死不活的一个大个子,怎么可能平白的就消失无踪?   这个问题既然无解,那他无可奈何,只好暂时作罢。气喘吁吁的走到了叶春好面前,他将白雪峰和小枝都推了开,然后开口问道:“这一路上,你看了张嘉田两次,对不对?”   这是事实,无可抵赖,于是叶春好点了点头。   “第一次你去见他时,把卫兵支出去了,和张嘉田进行了秘密谈话,是不是?”   叶春好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子,登时提起了精神:“我没有。我第一次到那里时,见那两名卫兵没吃没喝怪可怜的,所以才让他们去找点饮食,还特地嘱咐他们快些回来。你若不信,可以把他们叫过来对质。”   雷督理做了个恍然大悟的姿态,深深的一点头,然后问道:“第二次呢?”   “第二次我根本就没见他。我当时想着,他再不对,说起来也是为了我打抱不平,可我既然救不了他,这样一趟一趟的过去瞧他也没意义,所以就只站在   门外,问了那卫兵几句话,问完我就走了,这你也是可以去调查的。”   雷督理又点了点头:“他应该就是在你把卫兵叫出去问话的时候,从天窗逃了的。”   叶春好涨红了脸:“那是他自己狡猾,与我无关!”   雷督理听到这里,却是笑了一下:“与你无关?”   他伸手抓住了叶春好的旗袍领子,硬生生的把她拎了起来:“与你无关?”   他的声音变了腔调,又像要哭,又像要吼:“不是你碍事,我他妈的已经毙了他了!你说与你无关?你个吃里扒外的贱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随即他把叶春好往地上一推,抬脚便踹向了她的头脸。叶春好不是没见识过他动武,可如今这种程度的暴怒,她还是第一次见。她怕了,抬起一条手臂勉强护了头脸,她一边呜呜的哭,一边往后退。白雪峰也吓傻了,直到叶春好惨叫出了声,他才反应过来,慌忙上前去劝雷督理:“大帅,您息怒……气大伤身……快要到家了,有话到家再说……您的身体要紧……”   他一边拦着雷督理,一边给小枝使眼色。小枝一声不敢吭,几乎是生拉硬拽的搀起了叶春好,也不管她站稳站不稳,护着她就往餐车里逃。   尤宝明远远的听见这边声音不对,但他向来不爱搀和旁人的家务事,于是转身去找了林子枫:“大帅那头是不是打起来了?咱们要不要过去劝劝?”   林子枫正坐在车窗边,等着看日出。听了这话,他站起身,扯了扯西装下摆,抹了抹衣袖的皱褶,然后答道:“我过去瞧瞧吧。”   然后他穿过几节车厢,走进了长官座车——在进门的一瞬间,他就听雷督理怒吼道:“把她关起来!”   白雪峰手足无措的站在一旁:“大帅,太太她——”   话没说完,因为雷督理随即又吼道:“我没这个太太!”   林子枫听到这里,一言不发,悄悄的又退了出去。回头找到尤宝明,他摇头说道:“大帅两口子闹家务,不能管。”   尤宝明本来也不想管,如今听了秘书长的话,正合心意,当即开始装聋作哑。   天光大亮的时候,专列进站,雷督理一行人终于回了北京。   在卫队的簇拥下,他火速回府,进门之后先下令撤了张嘉田的军务帮办,并且派人去抄了张嘉田的家,同时让林子枫速拟一份通电,要将张嘉田的滔天罪恶昭告天下。而就在林子枫咬文嚼字之时,警察厅对张嘉田的通缉令也发出去了。   雷督理接二连三的发号施令,直忙到了下午时分,才告一段落。白雪峰彻夜未眠,可是雷督理不睡,他也不敢犯困。此刻见雷督理终于闭了嘴,他大着胆子,试着步儿,陪笑问道:“大帅吃点什么吧,从昨晚到现在,您是一口东西都没进啊。”   雷督理回头看着他,忽然问道:“她呢?”   白雪峰一愣:“谁啊?   ”   雷督理皱了眉头:“她!”   白雪峰福至心灵,猛的明白了:“您说太太啊,太太中午看过了医生之后,哪儿都没去,就在那楼里呆着呢!”   雷督理闭了嘴,闭得紧紧的,白雪峰看出来了,他是在暗暗的咬牙切齿。如此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开了口:“把她关进东边那个空院子里,不准她再和外界联系!”   白雪峰看着雷督理,特地的想了一想,然后才反应过来:东边那个空院子,就是林燕侬住过的屋子。   “那……”他迟疑着问道:“就让太太一个人进去住吗?还是派个丫头跟着她?”   雷督理从鼻子里哼出了凉气:“我是让她进去享福的?”   白雪峰立刻低了头:“是,我明白了。”   雷督理扭头瞪了他:“明白了还不快去?”   白雪峰吓得一抖,当即快步走出门去。而雷督理紧闭了嘴,长长的吸进了一口气,又把这口气长长的呼了出来。   叶春好这个女人,这回真是误了他的大事!   白雪峰依着雷督理的命令,来见了叶春好。   叶春好听了他的话,没说什么。小枝察言观色的瞄着她,一边瞄着,一边快手快脚的收拾衣服。白雪峰见了,心里越发觉得不大好受,硬着头皮说道:“那个……你别忙了,大帅说,不让太太带你。”   小枝愣了,看看白雪峰,又看看叶春好。叶春好这时才开口问道:“那她不跟着我了,你另给她找点活干,别把   她随便打发出去,好不好?她没亲人,离了这里,就无处投奔。”   白雪峰立刻答道:“那没问题,这一点我可以向您保证。”   叶春好点了点头,慢慢的往起站,白雪峰看她一举一动都艰难,就垂下头,低声说道:“您大概也就是进去住几天,几天之后,大帅消了气,就没事了。”   叶春好向他笑了笑,也垂了头。小枝上前搀扶了她,说道:“副官长,那我把太太送过去行不行?太太现在站着都费劲儿,哪有力气走过去呢?”   白雪峰连连点头,又道:“医生今天给太太开的药在哪儿?我拿药和衣服,你搀着太太,咱们这就走吧。”   叶春好到了如今,心知张嘉田要么死了,要么逃了,无论是死还是逃,自己总算是为他出了一份力量,心中对于这个人,也总算是可以坦然了。   至于当下,她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但料想雷督理再怎么愤怒,也不至于要了自己的性命。既是如此,那她索性随遇而安,随他惩罚,先熬过眼下这一段时日再说。   慢慢的迈着小步,叶春好扶着小枝,下楼出门,走到了那座空院子里。   这座院子前一阵子被她派人收拾过一次,所以如今看着也还整齐,只是少了一点人气。白雪峰送着她们进了上房堂屋,心想在这地方关禁闭,倒是不算受罪。把一盒子西药放到了桌子上,把一包袱衣服放到了椅子上,他想回去   复命,可未等他叫小枝和自己一起走,院子里忽然进来了一群人,他走出去一瞧,随即笑了:“尤队长,你怎么来了?”   尤宝明带着几名卫兵,抬头也笑了,不过笑得不甚自然,像是苦笑:“大帅派我办差来了。”   说完这话,他抬手做了个手势,几名士兵立刻合作着行动起来,先是把院内的两路电话线全部截断,然后又用木板将各处房屋的门窗钉死,只留了三间上房供人居住。然后他对着白雪峰说道:“副官长,咱们走吧!我得亲眼看着他们上了锁,这件差事才算是彻底办完。”   白雪峰不敢拖延,转身把小枝硬叫了出来。他随着尤宝明等人往外走,小枝边走边回头看,于是他忍不住也回了一次头——堂屋的房门开着,他瞧见叶春好端端正正的坐在桌旁,人像木雕泥塑一样,就那么呆呆的望着自己和小枝。   他一直觉得叶春好这位太太挺不错,所以此刻慌忙转向了前方,因为自己无能为力,对不起她那绝望的眼神。   尤宝明带着人关门上锁,姑且不提。白雪峰带着小枝向前走了一段路,然后停下来说道:“我现在得去见大帅,顾不得安顿你,你就还回你自己的屋子里休息吧。明天我腾出手了,再和你商量接下来的事。”   小枝低下头,却是说道:“那……我明天出去再买点药,你想法子给太太送去,行不行?”   白雪峰答道:“   那当然是没问题。”   小枝点点头,咕哝了一声“谢谢”,随即转身跑了。白雪峰抬头看着她的背影,不由自主的微笑起来,一边微笑,一边又皱起眉毛,摇了摇头。这丫头不赖,各方面都不赖——为什么只说她“不赖”,而不给她一个“好”字呢?是因为她出身太低,是个无父无母的穷丫头,而他白某人虽然成天也干着端茶递水的丫头差事,可毕竟还挂着个副官长的名,而且这些年很是挣了一笔家业,论财产,他不比哪个少爷差。   白雪峰知道自己挺招人爱,所以野心勃勃,总想娶一位豪门小姐做太太,倒插门也可以。想了这么多年,一直没能成功,他也觉得自己应该打消妄想,着眼实际,可实际的小枝又太实际了,真要是娶了小枝为妻,他会有豪门梦碎的感觉。   白雪峰一边琢磨着小枝,一边溜达着去见雷督理,然而扑了个空。   雷督理刚刚出门去了,去铲除张嘉田的余孽去了。白雪峰也不知道他是去了哪里铲除,总之他是一夜未回。到了第二天,白雪峰不等他了,转而去找小枝,可小枝竟然也不在,他这才想起来:小枝肯定是上街买药去了。   小枝确实是上街去了。   她先到药房买了几样解暑去火的药,又买了几盒蚊子香和一些女人用的小零碎,最后顺路一拐,她拐进邮政局里,往天津发去了一封电报。   电报是发给赵老三的   ,让赵老三预备三万元款子——万一张嘉田还活着呢?人活着,没钱哪行?   这都是叶春好提前吩咐她办的,早在北戴河时就吩咐过了。现在太太被关起来了,她却不能乱了方寸。她知道太太是拿自己当个臂膀来看待的,她得对得起太太的这一番高看。   况且她本来就不至于慌、也不至于乱。她是苦出身,是从那猪狗不如的畜生手里逃去女子留养院的,从某种角度来讲,她也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   发完了电报,她怀揣着几本存折和叶春好的印章,又进了银行——这也是叶春好提前吩咐她办的,在刚到家时吩咐的。   如此一直奔波到了下午,她才又回了雷府。进房之后,她先把要紧的物件都藏好,然后写了一张小纸条,塞进了药盒里。   傍晚,她托白雪峰把那几盒药送给叶春好,她想到时太太看了纸条,就知道该办的事情自己都已办妥了,就不会太着急上火了。   然而片刻之后,白雪峰拿着那几盒药又回了来。见小枝疑惑的望着自己,他无可奈何的摇头说道:“事情不好办了,大帅这回真动气了。”   小枝伸手接过了药:“连这个都不能送吗?”   白雪峰叹了一声:“那院子的大门由卫兵把守着,除非你有大帅的条子,否则谁也甭想进去。”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太太这回怕是要糟糕。不过你也别担心,这儿用不着你了,你可以   到我家里去,我家里正缺人手使唤呢,工钱也少不了你的。”   小枝低下头,喃喃的说道:“多谢副官长,可我……我还是再等等吧,兴许太太过一阵子就出来了,我是太太救出来的,太太真不要我了,我才能走……”   白雪峰听了这话,倒是觉得这丫头有情有义,越发的“不赖”。含着一点笑意,他在小枝面前又站了一会儿,没话讲,但也不想走,直到一名勤务兵跑过来,告诉他道:“副官长,大帅回来了。”   白雪峰一听“大帅”二字,立刻放下了自己那朦胧的情愫,拍拍翅膀便向雷督理飞去了。等他飞到雷督理身边时,他看见莫桂臣师长正站在雷督理面前做汇报:“确实是都找遍了,二十里之内的村庄市镇,全搜查过了。”   雷督理反问:“那他是立地成仙、飞升去了?”   莫桂臣很为难的挠了挠头:“会不会是被狼吃了?那地方是荒山野岭,保不齐夜里会有野兽出没。张嘉田那时已经半死,被狼吃了,也是有可能的。”   雷督理哼了一声:“别拿狼来糊弄我,继续找!”   然后他转向了白雪峰:“准备一下,我今晚去文县。”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一无所有   张嘉田躺在一爿土炕上,没有彻底昏迷,恍恍惚惚的还能听见一点声音,那声音很苍老,所说的话似乎和骨头相关。   “骨头……”他迷迷糊糊的想:“骨头……”   想着想着,他的左手忽然爆发出一阵剧痛,让他坠入了彻底的黑暗中。   张嘉田再次睁开眼睛时,屋子里已经是大亮了。   他缓缓的转动眼珠,认清了这个地方。这个地方与其说是屋子,不如说是棚子,墙壁是篱笆墙抹了一层泥,房顶也是层层的稻草。这个地方,他上次清醒时见过,而房门口蹲着个人,那人的面貌,他也记得。   他那一夜跳下火车滚进草丛里,摔得晕头转向,只剩了一个逃的本能。他背对着火车向前爬,专往那深深的野草里钻,钻着钻着,他一头扎进了陷阱里。   陷阱能有一人多高,他在陷阱里昏迷到了第二天中午,陷阱的主人走来查看收获,结果没有看到那长毛的猎物,只拽上了一个血葫芦似的活人。张嘉田睁着眼睛看着他,一边看,一边张了嘴说话,可是发不出声音来。那人盯着他的嘴瞧了半天,末了终于从口型中明白了他的意思,明白了之后,便把他扛了起来,且走且道:“噢,我知道了,我救你,你放心吧!”   就这样,他遇到了好人,得救了。   好人姓什么,他不知道,不过名字是叫小全。小全和他年龄相仿,瞧着无甚特色,张嘉田说不清他是   哪里有问题,但总觉得这个人即便不是全傻,那么脑子里也至少是缺了一根筋。小全夏天就住在这个窝棚里——他家里有哥嫂,没父母。现在住窝棚也不冷,所以哥嫂把他打发到这里山里来打猎,不到天冷了,就不让他回去。   张嘉田的头脑颠倒混乱,不知道自己在这窝棚里是躺了几个小时,还是躺了几天,直到了此时此刻,他才觉得自己是真正清醒了过来。小全正蹲在房门口的土灶前烧水,听见炕上有了动静,他便回头去瞧,又道:“大夫来看了你了,说你骨头没断。”   张嘉田听了这话,登时松了一口气:“我就知道我的骨头断不了。我还有大事要办呢,哪有时间躺这儿养骨头?老天爷也不许我犯这个懒。”   他的嗓子哑了,一句话让他说得断断续续,口型多声音少,自以为说得挺顺溜,其实旁人听着,根本不知所云。小全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也没兴趣问,转过头继续盯着灶上那壶热水。   张嘉田喘了几口气,又道:“小全,你给我口水喝。”   小全回了头:“啊?”   随即他站了起来,歪着脑袋掏了掏耳朵,还不耐烦了:“你这人咋总不好好说话呢?”   张嘉田抬手指了指嘴:“水,我要渴死了。”   小全这才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给他送去了水,让他喝了个痛快,并且问道:“还有窝头呢,你吃不吃?”   张嘉田一点食欲   也没有,但是用力清了清喉咙,他答道:“吃!”   张嘉田总觉得,吃棒子面窝头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但只喝水是喝不出力气来的,从小全手里接过一个石头似的大窝头,他躺在床上啃着吃,吃不下也要硬吃。吃到一半,他忽然又问:“小全,你请来的那个大夫,可靠吗?”   小全又被他问住了,愣怔怔的看着他:“啊?”   张嘉田摇摇头,不问了。他看出来了,这小子听不懂太复杂的人话。咽石头似的把那个大窝头硬咽进了肚子里,他慢慢的坐了起来,就见自己那两条腿已经伸直了。   这一回,他没敢再麻烦小全,自己试探着下了那土台子似的破炕。东倒西歪的走出房去,他在大太阳下脱了自己那一身脏衣。房外的破桶里装着河水,他看了看那水,然后问小全:“你有多余的衣服没有?”   小全点了头:“有啊,还有一套。”   他对着小全微笑:“那你把那一套衣服给我吧!”   “凭啥啊?”   “就凭你挖了个大坑把我陷进去了,害得我差点儿摔死!照理说,我都该找到你家里去,让你哥揍你!”说到这里,他又是一笑:“你要是把衣服给我,这事儿就算完了,我还送你个又漂亮又值钱的小玩意儿,包你喜欢!”   小全听了这话,不言语,抬了手挠脑袋。张嘉田见状,当即又道:“得,我把我穿的那双大皮鞋也给你,这行了吧?”   小全   听到这里,嘿嘿的傻笑起来:“那行。”   张嘉田撕下一片衬衫,当成毛巾浸了水,将自己周身擦拭了一遍,然后换上了小全的粗布衣裤。   他俩身材也相仿,所以衣裤的尺寸是没问题的,问题出在张嘉田的脑袋上——他那个脑袋,是东交民巷的白俄理发匠一剪子一剪子修出来的,发型相当摩登,绝对不是个乡下小子的脑袋。但这个问题也不难解决,低头对着桶中水面,他一手拿着小全新磨好的短刀,一手揪着自己的头发,三下两下就把头发割了个乱糟糟。小全站在一旁看着他,又是一阵傻笑,因为张嘉田的左手手指关节错了位,村里的大夫好容易才把它们掰回了原形。现在张家田的左手不敢乱动,揪头发时都是翘着兰花指。张嘉田不理他,处理好了自己的脑袋之后,他又找来几条小木片,把自己的左手手指固定了住。   叶春好所给他的那一小包首饰还在,他背对着小全把那小手帕包打了开,捡出了一枚小戒指。转身把这戒指给了小全,他说道:“这玩意儿贵得很,你将来把它给你媳妇,你媳妇一定高兴。”   小全接了戒指,因这戒指嵌着一小块翡翠,瞧着又有金色又有绿色,确实是挺漂亮,便高了兴,同时又有一点忸怩:“我还没媳妇呢。”   张嘉田抬头看着天,随口答道:“有了再给。”   同时,他心里想起了叶春好。不知道   叶春好现在怎么样了,他想雷一鸣一定饶不了她,可他现在顾不上她了,有心无力,真的顾不上了。   这个地方也不能久留,即便小全可信,先前来瞧过他的那个大夫也不可信。他得走,即刻走!直隶都是雷一鸣的地盘,他目前要么是往远了跑,要么是去天津——天津有租界。   张嘉田决定去天津,不止是因为天津有个赵老三,会奉叶春好的命令给他三万块钱,更重要的是他在天津有朋友,想要对外联络个什么人,也更方便。   于是从傻小子小全那里又要了八个大窝头,他带着干粮,准备出发。   张嘉田这些天已经晒成了黑炭,如今的发型也仅比乞丐漂亮一点,穿着小全那身洗白了的旧衣裤,趿拉着一双破布鞋,他上了路。小全一手捏着戒指,一手拎着一双大皮鞋,站在窝棚门口大声问他:“你坐火车吗?坐火车得往镇里去,往东走!”   张嘉田转身向他摆摆手,没回答。右手拄着一根顶端分叉的木棍,他一瘸一拐的偏往南走,木棍杈子上挂着个小包袱,里面是那八个大窝头。向前走出了没多远,他便觉出了痛苦。他的脚疼,膝盖疼,胯骨也疼,腰和肩膀倒是没事,但周身皮肉青紫,全是大片的瘀伤。他的视野也不甚辽阔,因为眼眶还肿得厉害,鼻梁骨折没折,他不知道,横竖是满脸疼,嘴唇都被木棒打裂了,幸好牙齿还齐全。   穿山过林的走出了三里地,他拄着木棍,慢慢的跪了下去。紧闭双眼喘了一阵粗气,他颤巍巍的又站了起来——他得走,不走就得死在这儿。死在这里等着喂狼?那不行,那他不甘心!他不能让叶春好担惊受怕的为自己白忙活一场!   况且他心里还有壮志呢,他还想奔前程呢,他还要报仇雪恨呢!   想到了“报仇雪恨”四个字,他东倒西歪的又站了起来。他自小就是个好勇斗狠的性子,向来不肯吃亏。活到如今,他这当惯了帮办耍惯了威风的人,越发的受不得委屈,越发的能记仇。   他不能让雷一鸣白杀自己一回!   张嘉田在这荒无人烟的山野中慢慢的走,走了四天,走到了临近的县城里。   他把叶春好送他的首饰当了几样,当铺里的伙计看他形容落魄,绝不像是能拥有这等珠宝的阔人,便怀疑他是个贼。伙计没报官,但统共就只肯给他几十块钱,他爱当不当。   几十块钱,就够张嘉田买张前往天津的火车票了,他当然干。揣着那几十块钱走去了火车站,他在火车站外的红砖墙上,瞧见了自己的通缉令。   通缉令上印着他的照片,他不记得那照片是自己什么时候拍的了,总之上面的他还英姿飒爽着,还是一省的军务帮办。从军务帮办到通缉犯,之间只隔了一场醉。雷一鸣没说错,自己是变了,心变了。自己和他之间,迟早要有一战。   迟早的事,迟一点早一点又能怎么样?   转身从通缉令前走开,他很坦然的去买了一张三等票。现在的他和通缉令上的他,瞧着根本就不是一个人。通缉令上的他戎装笔挺,是个英雄出少年的人物;而此刻的他破衣烂衫,一身汗酸臭,只是个人见人躲的黑小子。一时买了票检了票,他混在大批的旅客之中,尖着脑袋硬挤进了三等车厢。   天津的朋友还靠不靠得住,他不知道;留在通县的队伍怎么样了,他也不知道。火车拉响汽笛,冲出如云般的雪白蒸汽,一路轰轰烈烈的开动起来。张嘉田站在人群之中,四面八方都是行李,压迫得他直不起腰、抬不起头。火车外头是什么风景,他也看不见。   他就这么一无所有的,往天津去了。   ——第二卷完 第三卷 第一百二十章 新天新地   午夜时分,北京雷府。   雷一鸣做了个噩梦。他梦见了他的弟弟雷一飞。   他已经连着许多年没有想起过这个弟弟了,不知怎的,今夜竟会无端的和他在梦里相见。雷一飞死的时候才二十出头,大概就是张嘉田如今的这个年纪,生着一张白白净净的容长脸儿,是个眉目英秀的小伙子,见了人未语先笑,家里外头的人,都夸雷二少爷好。   雷一飞是出麻疹死的,疹子发出来的时候,他正和雷一鸣一起陷在了战场中,援军迟迟不到,他便也得不到任何救治,连着发了几天的高烧,就死了。这怪得了谁呢?谁也怪不了。家里外头的人,也都承认是雷二少爷自己命不强,赖不着他哥哥。可死了的雷一飞变得不讲理起来,竟在梦里对着他哥哥围追堵截。雷一鸣走投无路了,眼看着弟弟一步步逼近自己——弟弟还保留着临死时的模样,浮肿变形的面孔遍布了密密麻麻的红疹子,口鼻之中呼呼的喷出腐臭的热气。两只大手直直的伸出来,他距离雷一鸣越来越近。   当那两只手即将钳住他的脖子时,雷一鸣猛的睁了眼睛。   眼前是个光明世界,窗帘吊起一半垂了一半,外头天已大亮,晒得屋子里热烘烘。他大汗淋漓的坐了起来,一颗心还在腔子里砰砰直跳。这几天热极了,他夜里入睡时就只穿了一条短裤,此刻双手抱着膝盖坐住了,他直着眼睛出   了会儿神,忽然扭头对着地面啐了口唾沫。   然后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他哑着嗓子开了口:“雪峰。”   他的声音并不高,然而房门立刻就开了,白雪峰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对着他笑道:“大帅早安。”然后他看见雷督理两鬓的短发都湿漉漉的挑了汗珠子,便又说道:“这两天可真是热得够瞧,夜里都没有凉风。大帅先洗个澡?”   雷一鸣一点头。   白雪峰快步走去浴室放水,在等着蓄水的空当里,又把两条浴巾、一盒香皂、一瓶美国产的浴盐也摆到了浴缸旁的架子上。雷一鸣督理是讲究个人卫生的,讲究到了一定地步,几乎有一点女性化,这当然是拜他的前妻玛丽冯所教。玛丽冯是在欧美长大的摩登女性,最恨不讲卫生的中国男人。年轻时的雷一鸣尽管英俊不凡,但她看他还是个东方式的土包子,所以费了许多的力气和口舌,想要把他调教成个西方式的绅士。雷一鸣在爱情的感召下一心向学,成绩可观,等玛丽冯发现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时,已经是后话了。   这些零活,白雪峰已经有日子没干了,不过终究是做熟了的,如今重捡起来,也不为难。把雷一鸣搀扶进了浴缸里坐下,他挽起袖子,照例是把这位大帅连擦带洗、收拾了一番。雷一鸣微微的有点喘——自打从北戴河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像要犯旧病似的,不住的咳   嗽气喘,然而终究没有病倒,就这么好一阵歹一阵的坚持着。   手上加着小心,白雪峰把他从浴缸中搀出来擦干了身体,然后一边伺候他穿衣服,一边说道:“大帅今天是不是叫林子枫过来了?”   雷一鸣又一点头。   白雪峰控制着自己的眼耳鼻舌心意,用最柔和的声音陪他说闲话:“他早就来了,我让他在前头书房里坐着呢。等大帅吃完了早饭,我在让他过来见您吧!”   雷一鸣这回摇了头:“不必,让他过来,我吃我的,不耽误见他。今天有他忙的,再等下去,怕是时间就不够用了。”   白雪峰陪笑答道:“是,那我这就往前头打个电话。”   在餐厅里,雷一鸣见到了林子枫。   林子枫进门时,他捏着一只小瓷勺,正在一勺一勺的吃粥。粥是白粥,熬得稀烂,林子枫看着他,就见他一勺接一勺的舀了稀粥往嘴里送,吃得心不在焉,米汤顺着嘴角往下巴上流。林子枫知道他不是那种没吃相的人,他能把一碗粥吃得这样邋遢,必定是全部心思都放到了别处。   果然,他最后把空碗向旁一推,抄起餐巾擦了擦嘴,开了口:“让你今天赶早过来,是要交给你一项好差事。”   他把目光射向林子枫了,林子枫便避其锋芒,垂下了头:“大帅有什么好差事给我?”   白雪峰端起空碗,又盛了一碗粥送到了雷一鸣面前。雷一鸣这回不急着吃了,用小瓷   勺在那雪白的稀粥里慢慢的搅:“这两年,我的钱都是由她管着的,我是甩手掌柜,家里的钱进了多少出了多少,我向来不闻不问。现在我不能再这么干了,这个家,我也不能再让她管了。原来俱乐部那边的账房是由你负责的,你干得不错,我信得过你。现在我家里没人了,你过来管一阵子吧!”   说完这话,他舀起一勺稀粥送进嘴里,随即微微一笑:“这回如你的意了吧?”   林子枫抬头和他对视了一瞬,然后把头又低了下去,对着地面答道:“多谢大帅的信任。”   雷一鸣不再说话了,开始慢条斯理的吃这第二碗粥,吃到一半,他忽然又道:“你现在就到她那里去,该办的交接,都尽早办好。雷家的钱,不许她再管,但她名下有一座金矿,是我送给她的,可以让她留着。”   林子枫答应了一声,见他没了别的吩咐,便告辞离去。餐厅内一时寂静下来,白雪峰见雷一鸣拿起餐巾又要擦嘴,而面前碗里还剩着大半碗粥,便在一旁俯身下来,轻声问道:“大帅就只吃这么一点?”   雷一鸣单手握着餐巾,向后仰靠在了椅子里,答非所问:“子枫现在倒是变得厚道了些,我本想他今天听了我的话,还不得冷嘲热讽我几句?”   白雪峰笑道:“他又不傻,大帅这样诚心诚意的待他好,他再怎么刻薄,也不能拿话堵您啊!”   雷一鸣向着白雪   峰的方向侧了脸:“他知道我对他好吗?”   “那自然是知道的。”   雷一鸣转向了前方,用餐巾堵住嘴,咳嗽了一声:“知道就好。”   白雪峰依然保持着俯身的姿态,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能看出雷一鸣的面颊是明显瘦削了,筋骨的线条从脖子延伸入了衬衫领口,两道锁骨都支了起来。他有心劝他在这桌上挑爱吃的东西再吃几口,可话到嘴边,怕他嫌烦,犹豫着又没有说。普天之下——白雪峰想——自己也许是最真心实意关怀他的人了,因为他若是有了个三长两短,自己可给谁当副官长去呢?   紧接着,他直起了腰,心里又想:“老林这回算是美了。”   这时门外走来了一名小副官,停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随即向内进入一步,又打了个立正:“报告大帅,苏秉君连长来了。”   雷一鸣当即答道:“让他进来。”   雷一鸣这些天选拔精锐人马,除了自己的卫队之外,又组建了一支警卫团,团内有个特务连,连长名叫苏秉君,今年不过二十多岁。大踏步的走进餐厅,这位苏连长站在餐厅中央,昂首挺胸的先行了个军礼,然后才开了口:“大帅,卑职昨夜得到了张嘉田的消息。”   雷一鸣坐着没动:“说。”   苏秉君答道:“有人昨天在天津看见了他,他身边带了两个人,正在法租界一带活动。”   雷一鸣回头看了白雪峰一眼,随即转   向前方嘀咕道:“莫桂臣那个混蛋,张嘉田都跑到天津卫去了,他还沿着火车道发通缉令呢!”   白雪峰连忙问道:“那要不要告诉莫师长一声,让他停手?”   “不必,让他干,累死他!”   白雪峰忍着笑容低了头,同时听到雷一鸣又发了话:“他既是在天津,那你就赶紧带人到天津去,管它法界英界,照杀不误!真闹出乱子了,我去和那帮洋毛子办交涉!”   苏秉君领命而去,不出半天的工夫,他已经带着他的手下,踏上了天津卫的土地。   可惜他们来晚了一步,因为张嘉田已经结束了这两天的活动,返回了他在法租界的保险箱里。他的保险箱,便是殷凤鸣的公馆。   张嘉田已经在殷公馆住了小半个月,这小半个月的养息让他慢慢恢复了人样,对他而言,骨头没折眼睛没瞎,就不算是重伤。一顿乱棒暴打,还不至于就打废了他。   周身的皮肉伤已经收了口,青肿斑斓的面孔也有了人色,他把自己那一脑袋参差不齐的杂毛齐根剃了,剃得头皮发青,加之瘦得颧骨高耸面颊凹陷,他忽然有了几分凶相,乍一看上去,竟有些吓人。幸而殷凤鸣是个见多识广的老江湖,并不怕他,闲来无事了,还敢和他对坐在二楼的露台上,伴着夕阳喝几碗苦茶。   殷凤鸣平日和张嘉田并不是朝夕相处,两人谈是谈得来的,但也算不得有多么深厚的情谊。可   殷凤鸣总觉得他和别的朋友不同——他眼看着这青年从个糊里糊涂的半吊子小师长,一步步走上了军务帮办的高位,又眼看着他一失足成千古恨,为了个嫁了人的娘们儿,从一省帮办沦为了亡命江湖的通缉犯。此刻看着木桌对面的张嘉田,他就觉得这人变了,不止是模样变了,性情也变了。   慢慢喝光了一壶茶,他思索着说道:“老弟,我看你还是听我一句劝,到关外避个一年半载吧。钱的方面你放心,我来负责。大连,奉天,哈尔滨,你随便挑个地方住一阵子玩一阵子,等风头过了再回来,不是更妥当吗?”   张嘉田扭过头,目光越过街道对面那一排小洋楼的屋脊,直对了天那边的斜阳。晚霞的光芒刺得他微微眯了眼,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在那苦味中苦笑了一下。   “五爷,我知道你是好意。”他转向殷凤鸣:“可这个法子对别人行,对我不行。我的来历,你都清楚,我是个没根基的人,军务帮办,我没当多少天,也没混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名声。趁着现在还有人高看我,我得赶紧把旗打起来,要不然等过了这个时候,军界里头就没我的位子了,我再想号召人马干大事,也没人来认我这个字号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瞬:“我也知道我一旦离开你五爷的地盘,很可能就是有去无回。我要是没干好,真把性命搭上了   了,你逢年过节的,千万想着给我烧几张纸,这两年我阔惯了,到了阴间让我受穷,我受不了。”   殷凤鸣听了这话,心里一阵难受,正要板了脸骂他,哪知他说完这话,却是把嘴一咧,嘿嘿嘿的坏笑出了声。 第一百二十一章 如铁似冰   林子枫站在院门前,先将面前这紧闭着的两扇大门端详了一番。   这是他第一次到这处院子前来,他也知道这院子里先前住了个姨太太,还知道那姨太太跑了之后,叶春好曾把这处院子重新收拾了一番,想要给胜男居住。然而造化弄人,这院子没能迎来胜男,迎来的却是叶春好自己,想一想,这简直就是人世间的一场讽刺剧。   林子枫想如果自己没有全家死绝的话,那么现在面对着此情此景,就一定要笑出来了。   门旁有站岗的卫兵,都认得这位西装革履的秘书长。依着秘书长的命令,他们打开了门上的大锁。院门敞开来,林子枫向内望去,就见两边房屋的门窗都用木板钉死了,院子中间倒是还摆着一副花架子,架子上下也有几盆花,乱哄哄的开得正艳。前方堂屋的房门半开着,房内房外,都是寂静无声。   迈步穿过了院子,他停在门口,抬手一敲房门。   堂屋一侧墙上的蓝布门帘一动,有人走了出来,正是叶春好。他上下打量了她,就见她瘦了,把一件蓝白花的棉布旗衫穿得飘飘荡荡,齐耳微卷的短发梳顺了掖在耳后,她未施脂粉,前额覆着几绺刘海,刘海盖着右眉上方的一道血痂。人在屋中站住了,她抬头望着林子枫,明显是惊了一下,然而那点惊色一闪而过,她随即稳住了神情,眼望着林子枫,不言也不动。   她沉默,林子   枫也沉默,她知道林子枫差一点就是家破人亡,林子枫也知道她已经进了监狱冷宫。两人围着一个雷一鸣,兜兜转转的明争暗斗了许久,斗到最后,不知怎的,各自一败涂地,可是细论起来,罪魁祸首又似乎并不是对方。   至少,并不只是对方。   最后,还是林子枫先开了口,他不叫她太太,而是对她直呼其名:“叶春好。”   叶春好微微的一点头,他平静,她比他更平静。   林子枫其实曾有过一点忧虑,怕叶春好坐了这些天的牢,连憋带吓,会变得歇斯底里,而他向来最恨和泼妇打交道。如今见了她的态度,他轻松了一点,觉得她没有辜负自己方才那有名有姓的一声呼唤。大部分的女人在他眼中,都是一个家庭或者一个男子的附属品,都只是某小姐或者某太太。叶春好原本也只是个雷太太,但在发现她是自己的劲敌之后,林子枫不由自主的,开始拿她当个人来看待了。   堂屋里摆着桌椅,他不等她请,直接走进去坐了下来,继续说道:“我来同你办一下交接。”   叶春好回头看他,而他迎着她的目光,似笑非笑:“他总是需要一个人为他管理财务,不是你,就是我。”   叶春好慢慢垂下眼帘,同时答了一声:“好。”   然后她向着林子枫一转身,说道:“这两年我为大帅做了不少投资,一笔一笔,我也不能记清,总要看看账本,才能   交接个明白。”   林子枫依然望着她,仿佛出了神一般。叶春好由他看着,径自走到门旁,也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双手交叠着放到大腿上,她挺直腰背,抬头说道:“秘书长为什么这样一直看着我?是看我这样子可恨,还是看我这样子可怜?”   林子枫答道:“可怜。”   叶春好微微一笑:“这倒是句实话。其实我也有些诧异,我本以为秘书长这一趟大胜而来,总要对我冷嘲热讽几句,才能解恨的。”   林子枫放轻了声音,也是一笑:“大胜谈不上,小胜而已,还不至于让我得意忘形。”   他那受过伤的左面颊依旧是有些麻木,纵然是如愿笑了,笑容也是僵硬诡异。叶春好倒是依然平静的,甚至露出了平日那种慈眉善目的亲切模样:“难不成,秘书长非要等我也送了性命,才肯开怀一笑吗?”   林子枫向前探了探身,越发的轻声细语:“叶春好,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了。你死你活,与我何干?”   说到这里,他向后仰靠了回去:“我已经派人去账房取账本了,希望你今天诚实一点,不要和我耍花招。”   账本送来了,在桌子上堆成了高高的两摞。叶春好一五一十的向林子枫做了一番交待,最后告诉他道:“至于那些手续上的变更,法律上怎样操作,我不大懂,秘书长可以去咨询律师。若是需要我签署什么文件,我当然都可以配合。   ”   说完这话,她抬眼去看对面的林子枫。   林子枫和她保持了相当的距离——她纵是不施脂粉,身上也依然散发着一种脂粉的气味,这气味很淡,似有似无,但足以让林子枫对她避而远之。避而远之,也不是因为这种气味会令他心荡神驰——他从不心荡神驰。   他就只是讨厌这种气味而已,这种气味温暖香甜,像个隐形的活人,并且带有某种黏性。他觉得自己一旦沾染上它了,除非回家沐浴更衣,否则就别想把它甩脱。   手里摆弄着一支康克令牌钢笔,他不理会叶春好,自顾自的检查账目。及至翻过了面前这本账目的最后一页,他才抬起头说道:“天津的那一片房子,被你卖了十八万元整,这笔钱的下落在哪里?”   叶春好答道:“一部分购买了新的房产,现在由一个名叫赵老三的人管理着,按月出租,我一个季度过去收一次账。另一部分拿去投给了金源洋行,金源洋行年初失火,烧成了一片白地,投进去的钱,自然也就有去无回了。”   “那你和金源洋行合作许久,总该有几样金钱往来的票据才对。”   叶春好答道:“金源洋行已经成了白地,洋行的老板也死在了大火里,我认为这笔钱已经是打了水漂,再无回本之可能,所以把票据全部销毁了。”   林子枫和她对视了片刻,末了向下一点头:“好,那么还有三十万——”   不等他把   话说完,叶春好已经开了口:“大帅当时说是军饷紧张,拿走了二十万,余下十万,全部用来应付俱乐部的开支了。”   “可是另外还有八万——”   他这话依旧是没问完,因为叶春好立刻给了他答案。他接二连三的逼问她,反倒逼问出了她的精气神。她侃侃而谈,哪一笔钱都有去处,实在不知去向何方的,她索性告诉他“记不清了”。   她说她记不清了,林子枫也不能给她上刑、逼她记清。于是最后合上账本,他手扶桌沿站起身来,呼吸了几口高处的清新空气,说道:“你这也记不清,那也记不清,这让我如何去向大帅交差?”   叶春好端坐着没有动,答道:“秘书长实话实说就是了,大帅若有不满,自会向我问罪,我想,总怪罪不到秘书长的身上。”   林子枫转身侧对了她,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然后把它重新戴了上。视野一清楚,他的脑筋也跟着清楚起来。对着门外的勤务兵一招手,他让他们进来搬走了那两摞账本,然后扫了叶春好一眼,低声问道:“你想见他?”   叶春好仰起脸来,反问道:“我不可以想见他?”   他若有所思的俯视了她,答道:“你可以想,但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说完这话,他迈步走了出去。叶春好没听懂他这话的意思,但是也没有起身追问。抬头盯着林子枫的背影,她抬起一只手,摁住了自己的心口。   她的心方才一直在狂跳——她是聪明人,可林子枫也不傻,她知道自己无法天衣无缝的蒙混过关,所以在走投无路之时,干脆耍起了无赖:“记不清了。”   她相信林子枫不会跑到雷一鸣面前去告状,他对雷家的财政大权垂涎已久,如今终于心愿得偿,一定比自己更怕节外生枝。正好,账里的窟窿,就让他一个人去补吧。   起身踱进了院子里,她抬手挡住了眼前的阳光,远远的往天边望。雷一鸣是什么样的人,她早知道,所以如今虽然落到了这般境地,却也没有天塌地陷之感。她对他的爱情,原本就是末世狂欢。   她什么都知道,所以他可以郎心如铁,她也可以妾意似冰。   她所后悔的只有一件,便是没有早做打算,结果事到如今,身陷囹圄。雷一鸣冷酷起来可以是相当的冷酷,她是领教过的。   她又想起了张嘉田——这人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应该还是活着的,他若是死了,雷一鸣应该会拿这个消息来刺激刺激她,方才林子枫也会露出话风来。   她并不盼望张嘉田来救自己。她和他都禁不住再这样互相救下去了,再这么互相救下去,他们之间,怕是就真要拆分不清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大本营   张嘉田回了文县。   殷凤鸣略施手段,把他送出了天津卫。他走的时候,身上只揣了殷凤鸣送他的一千元钱——多了不敢要,怕孤身一人带着巨款上路,会招灾惹祸。叶春好曾让他去那个赵老三家里取三万元钱,他思来想去的,也没敢去。叶春好说这话时,他还不是个通缉犯,赵老三也还是她的兵;可现在的形势已经大变,谁知道那个赵老三还靠不靠得住?   他也不知道叶春好如今怎么样了,只知道雷一鸣一定饶不了她。平白无故的还要打她骂她呢,这回她公然的把自己放走了,他还不活扒了她一层皮去?   别的,他不敢想,他只盼着叶春好能厚着脸皮硬着头皮活下来。除非他死了,否则他迟早要找她去,只要他和她留着一口气,他俩的故事就不会完。   张嘉田不敢大摇大摆的进文县,在启程离开天津之前,他先以张文馨的姑妈的名义,给文县张家发去了一封电报。张文馨的家庭情况,他是有一点了解的,在那封电报里,他加了几句暗语进去,足以让张文馨一瞧电文,就知道这封电报话里有话。而那虚话中所藏的实话,张文馨纵是看不懂,张文馨的儿子张宝玉也一定看得懂——张宝玉跟随张嘉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还是个聪明小子,张嘉田那点语言的技巧,他早已掌握了个清清楚楚。   于是,这一夜张嘉田到达了文县城外,   如愿与张宝玉碰了面。张宝玉见了他,仿佛是很激动,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胳膊,用刚刚变声完毕的粗喉咙说道:“干爹,这么多天没有你的信儿,我和我爹都吓坏了!”   张嘉田笑了:“怕我死了?”   张宝玉是个毛头小子,激动起来便忘了忌讳,心里有什么,嘴里说什么:“可不是怕您死了?您要是死了,我家的主心骨就没了。”   “你不是还有个亲爹嘛!亲爹是团长,官儿也不小了。”   “唉!”张宝玉站在月光下,满脸的红疙瘩都连成了片,表示他这一阵子没少上火:“我爹现在不算正经团长了,那个雷大帅前些天过来了一趟,往我爹那个团里派了好些个军官,原来的几个老人儿全被一撸到底。我爹觍着脸给姓雷的拍了好些马屁,这才保住了团长的位子,可是老人儿都没了,新人他又指挥不动,你说他这团长还当得有什么意思?”   张嘉田听到这里,忽然又问:“通县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都散了,编成小队往廊坊大营里去了。”   “北京呢?”   “家被抄了,家里的人,一大半都没逃出来,现在死活也不知道。幸好我那两天是在这边家里呆着,没往北京去,要不然,我这条性命也悬。”   听到这里,张嘉田忽然变了脸色:“马永坤也让他们抓去了?”   张宝玉立刻摇了头:“他没有,他那个后娘死了,他回来奔丧,正好也   躲过了一劫。”说完这话,他拉扯了张嘉田上汽车:“干爹,咱们有话回家再说,一会儿过城门的时候,你趴到座位上,别让卫兵从车窗瞧见你。如今在这文县,我们是谁都信不过了。”   张嘉田依言坐到了后排座位上,想到马永坤没死,心里稍稍的得了一点安慰。马永坤虽然永远耷拉着一张沉痛的面孔,但论起办事,他比谁都谨慎细致,偶尔甚至细致到让人怀疑他精神有问题。张嘉田是懂好歹的,现在尤其更要讲求实际,一个马永坤,抵得过十个混吃等死的跟班随从,只要马永坤活着,家里的其余人等,死就死了吧。   横竖他们哪个都不是他张嘉田的儿子。   张宝玉下午就乘坐汽车出了城,对外只说自己要上山打猎去,如今半夜回了来,守城的卫兵也不疑心。汽车一路驶入了张家大院里,张宝玉跳下汽车,先让家人把院门严丝合缝的关好了,然后才跑去打开后排车门,请出了张嘉田。   张嘉田的双脚刚一落地,两只眼睛就瞧见了张文馨。   张文馨这人一遇到坎坷,就要着急上火的闹毛病,此刻他弓腰驼背的站在张嘉田面前,鼻子上长着火疖子,嘴唇上鼓着大疮,脑袋上还秃了一块,一开口说话,嗓子也是哑的:“师座,我的天,可回来了,你平安就好。”   张嘉田原本觉得自己挨了一顿毒打,形象就已经是够凄惨,如今一见张文   馨,他发现自己全须全尾平头正脸,竟然还算是个体面的。带着张氏父子进了屋子,他坐下来,对着张文馨招了招手:“老张你过来,给我讲讲这些天县里的事。”   老张当即走去在他面前坐下了,开始发言。老张之子则是悄悄的退了出去。而张嘉田先是静静的听,听到一半,他问道:“别的先不说了,你就告诉我,这回我要是往外走,能有多少兄弟肯跟我?”   张文馨一摊手:“那我肯定是要跟着你的。”   “你不算,说别人。”   张文馨掐指计算,嘴唇一动一动的默念数目,末了答道:“咱能带走一半的人吧!”   张嘉田听了这话,像被谁堵了嘴一样,半晌没言语。一半的人,也就只有几百,撑死了不会超过一千。当初雷一鸣和卢督理抢三省巡阅使的位子,他一道命令发出去,轻轻巧巧的就能调出一万士兵。结果兜兜转转的混到了如今,他手里就只剩了几百兵。   兵、马、枪、钱,一切一切的好东西,全没了。   沉默了片刻之后,张嘉田抬手搓了搓脸,然后对着张文馨咧嘴一笑:“行啊,一半就一半,别让咱哥儿俩当光杆司令就成!但是我得再多说一句,老张,这回我往外走,可是要挑了大旗单干,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造反。干好了,咱们自己封自己当将军司令,干不好,咱们可能就得落草为寇,当土匪去。你想好了再跟我走   ,你不跟我走,我也不怪你。”他对着张文馨一抬下巴:“你再想想。”   张文馨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愁苦面容:“师座,我今年要是七老八十,我就肯定不跟你走了,可我今年才四十五,除了打仗,我什么都不会。我要是这么闲下来,用不了五年,全家就得穷得吃糠。所以啊,你就别问了,我肯定跟你走。要是有仗打,那就更好了,只要是打起来了,咱们就有发财的机会!”   张嘉田直视了他的眼睛:“说准了?”   张文馨点了头:“说准了!造反怕什么呢?我本来就是土匪出身,洪霄九那年要不是把我招安了,我现在八成还是个土匪,我这样的会怕造反?笑话!”   张嘉田看着他笑了,一边笑,一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在这时,房门开了,有客来到。张嘉田抬眼望去,心中倒是一惊。   他惊,不是因为他看到了打头进门的马永坤,而是因为马永坤身后竟然还跟着个林燕侬。   他确实是把林燕侬这个女人忘了,忘了个一干二净。   惊讶归惊讶,他坐在椅子里,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马永坤见了他,先是像要瞻仰遗容似的,板着脸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缓缓的立正,慢慢的抬手,以着向遗体告别的姿态,对他行了个军礼。   张嘉田皱了眉头,决定不搭理他,直接对林燕侬开了口:“你命挺大啊,他逃出来了,你也逃出来了。   ”   林燕侬站在门口,一双眼睛紧盯着他,同时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抬手在眼角上抹了一下,她这一贯叽叽喳喳的人,此刻竟然是一言不发,单只望着他一笑。还是马永坤低声答道:“我的继母病逝了,家里没别人,只能等我回来处理后事,林小姐正好也想回来取几样行李,我们同路出京,没想到倒是逃过了一劫。”   然后他抬头看向张嘉田:“帮办没事吧?”   张嘉田对着他一摊手:“我不是帮办了。”   马永坤冷着脸答道:“我知道。”   房内寂静了一瞬,张嘉田随即转向了张文馨,决定不再搭理马永坤。可是面对着张文馨,他忍不住又摸了摸脸——有目光在他脸上缠绵的盘旋,是林燕侬的目光。她此刻黄着一张面孔,胡乱裹着一件长袍,头发也未经修饰,兴许是自惭形秽的缘故,她始终是不出声,单只是直勾勾的盯着他瞧。   终于,张嘉田招架不住似的,扭头又望向了她。   没人这么热辣辣赤裸裸的爱过他,他的亲爹亲娘亲哥哥没这么爱过他,他所爱的叶春好也没这么爱过他,所以他对她就总是摸不清头脑,不但不领她的情,还觉得她没皮没脸的挺古怪。   “是不是张宝玉给你们送的信?”他对她说了话:“大半夜的,知道我没死就行了,回去睡吧。要见,等明早儿出太阳了,咱们再见。”   林燕侬垂了头,抿嘴笑了。她依旧是   不答复张嘉田,只对着马永坤小声说道:“那咱们走吧,这回可算是放了心了。”   说完这话,她又扫了张嘉田一眼,然后仿佛不好意思了似的,转身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还是抿着嘴儿笑,也不抬头,像是在偷偷的心满意足、欢天喜地。   马永坤得了张嘉田的许可,跟着她走出了张宅的大门。两人在卫兵的护送下往家去,马永坤陪着她走出了半里地,忽听她含笑说道:“今夜我可算是能睡个好觉了。”   马永坤听了这话,心里无悲无喜的,甚至谈不上有醋意,就只是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有点想死。但生死终究是人生大事,他还没真无聊到非死不可的地步,所以只好继续这样活着。对待张嘉田,他的确是无比忠诚的,因为懒得反叛——反叛这事,也没什么意思。   况且,活着还可以天天看见林燕侬。林燕侬这个细眉细眼的小模样,他看在眼里,觉得真是好看,比花好看,比戏好看。 第一百二十三章 坏人   马永坤带着林燕侬一走,这屋子里就再没什么人或事能牵扯张嘉田的注意力了。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了张文馨身上,他又把张宝玉也叫了来,让他也跟着听听两人的谈话。照理来讲,张宝玉几乎还是个半大孩子,并不能十分算人,但张嘉田现在身边也没什么人了,半大孩子也有资格充当他的得力干将了。   张文馨这人,既不算多么有勇,也不算多么有谋,人生目标就是多弄几个钱养老,而弄钱的途径就是去当兵打仗,打胜了好就地开抢,仿佛除此之外,人世间再无其它的行业。如果打不出胜仗抢不到养老的钱,那么活着和死了也差不许多,所以他还并不能算是贪生怕死之徒。张嘉田和这样一位老兄弟谈到了凌晨,没有得到任何有益的建议,还是张宝玉着了急,开口说道:“干爹,你别跟他说了,他没主意,什么都不知道。你觉得该怎么干,你发话就是了!”   张嘉田一瞪眼睛:“怎么说话呢,那毕竟是你爹!”   但他心里也承认张宝玉说得对,所以接下来就转向了对方那张红彤彤的少年面孔,嘁嘁喳喳的下达了一串密令。张宝玉一边听,一边连连的点头,等到张嘉田把话说完了,他一挺身窜起来,抬腿就要往外走。张文馨见状,连忙唤道:“你这就去?”   张宝玉彻夜未眠,然而脚步不停,且走且答:“不用等了,天都亮了。”   张嘉田听了这话,下意识的抬眼去看窗外,结果发现夏季天长,天果然是亮了。   张嘉田藏在了张文馨家中。吃过早饭睡了一觉,他在中午睁开眼睛,就见张宝玉已经回了来,并向他汇报道:“干爹,我带人把那批枪弄回来了。”   “那一批枪”是张嘉田年初时买回来的,枪是日本的三八式步枪,张嘉田本打算用它来装备一批新兵,然而后来杂事缠身,他一直也没回文县,这批步枪也就长住在了军火库里,张嘉田若是不提,旁人几乎不知道这件事,自然也想不起来它——亏得旁人想不起来,要不然它早没了。   张宝玉凌晨出发,带人从军火库中把这批步枪运了出来。他觉得自己这事办得挺利索,所以回家之后挺得意。张嘉田也觉得这小子比他爹强,正打算夸他几句,哪知马永坤来了,并且还带了个消息:“师座,张团长在外头和人吵起来了。”   所谓张团长者,自然就是张文馨。张嘉田不知道张文馨上午是什么时候出门的,但在他张嘉田当师长的时候,向来没人敢和张文馨吵架,张文馨病病歪歪的谨言慎行,也从不和人犯口舌。所以听了马永坤的话,张嘉田不由得有点紧张:“吵起来了?因为什么吵起来了?”   马永坤不知道,于是张宝玉自告奋勇,又跑了出去。跑了没有半个小时,他便把他爹带了回来。不等张嘉田发问,张文   馨自动的开了口:“师座,你看,我让我的副团长给奚落了一顿。”   张嘉田细问了一番,这才明白了来龙去脉——张文馨今天上午突发奇想,想要出去试试自己还有多少余威,然而到了团部之后,底下的小兵们没怎么样,几位新上任的军官倒是把他当成不识时务的老家伙,想用冷言冷语把他刺回家去,他一恼,这才和那几位“新人”吵了起来。   听了张文馨的这一番讲述,张嘉田沉默了片刻,末了说道:“咱们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别说半个团,恐怕很快连条狗都不听你的话了!”   张文馨当即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张嘉田端起一只大茶杯,咕咚咕咚的喝了一气冷茶,然后抬袖子一抹嘴,对着张文馨父子以及马永坤一招手:“你们过来,都听我说。”   张嘉田与面前这三人密谋了一个多小时。密谋结束之后,他们各自回房,吃饭睡觉。张文馨的老婆则是带上几个小孩子,坐着大马车回了邻县的娘家去。   午夜时分,张家院子里点了灯。   张嘉田吃饱喝足,换了军装,系了武装带。把手枪插进腰间的皮套里,他推门走了出去。张家没了孩子和女眷,显得空旷了许多,张文馨站在门外,低声告诉他道:“咱们的人,已经集合好了。”   张嘉田一点头,很奇异的,心中竟是一点也不慌张,仿佛是修行许久,此时终于得了正果,哪   怕下一秒便死了,也不在乎了。   把刚放好的手枪又从皮套里拔了出来,他扭扭脖子晃晃肩膀,对着张文馨一摆头:“走!”   一小时后,文县乱了套。   先是军火库爆炸了,巨响撼动了半个县城,随即军营之中闹起了内讧,糊里糊涂的也不知分了几个阵营,总之大部分士兵是在睡梦中被爆炸声震醒的,醒了之后一睁眼睛,流弹已经伴着火光和他们擦身而过。有人要杀他们,他们还能不反击?于是整座军营瞬间乱成了一锅粥,并且是一锅血肉横飞的粥。张嘉田带着十几个悍不畏死的野小子,直接杀进了师部——这时候没跟着他一起造反的人,统统都被他打入了敌人行列,师部里那些睡眼朦胧的活口,被他们一枪一个,毙了个干净。而以着师部为中心,那十几个小子开始高声大叫:“别打啦!小张师长回来啦!”   文县没有不知道“小张师长”的,听闻他回来了,有人犹犹豫豫的放下了武器,打算向小张师长投降,可还没等这人举起双手,忠于小张师长的士兵便已经趁机向他扫去了一梭子子弹。   这也是小张师长提前派人吩咐下去的——墙头草一概不留,真把人杀绝了,大不了将来再招新兵!   军营里是杀得血流成河了,县城一角忽然开了炮,炮弹满城开花,把军营外的百姓世界也炸成了人间地狱。开炮的人是张宝玉——他提前奉了   张嘉田的命令,在张嘉田带人大开杀戒之时,他直奔城边的仓库,将几门大炮推了出来。   城中的百姓和张嘉田是绝无仇怨的,可这回也随着张嘉田的敌人一起遭了大殃。张嘉田知道这一夜有无数的人枉死了,然而全然不在意——无毒不丈夫,他想。   带领着有限的几百人马,他杀了整整一夜。   天明时分,他停了手。   他和他的队伍,先前在文县驻扎了许久,一直不曾扰民,百姓们都当他是个好人,没想到这好人会忽然转了性,变得比修罗恶鬼更坏。文县的房屋被炮弹炸毁了约有四分之一,军营倒是完好无损的,然而瞧着比那破房子破街更恐怖,因为里面全是尸首——夜里杀到了最后,张嘉田亲自带人搬来了几挺马克沁重机枪,对着营房无差别的反复扫射,扫得那帮士兵们七零八碎,人头四肢在半空中乱飞。   太阳出来了,天边显出了朝霞的光芒。看天色,这只不过是个最寻常的夏日清晨,可空中弥漫着硝烟和鲜血的气味,让这个清晨又变得很像噩梦。   张嘉田让士兵把师部门口的尸块都搬开了,扫出了一条能让人落脚的道路,然后把本城的县知事以及大士绅们都叫了过来。   笔直的站在本县这群阔人面前,他摘下军帽,用毛巾擦了擦头上的热汗,然后说道:“我张嘉田到了文县两年,在今天之前,一直尽忠职守的保卫着地方,也   没向你们要过什么。是吧?”   他这话是真话,所以士绅们纷纷的点头,县知事大着胆子答道:“是的是的,张师长确实是个爱民如子的好人,我们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张嘉田没理他这句马屁,背着双手站在人前,他继续说道:“实不相瞒,兄弟如今落了难,你们也看见了,我们浴血拼杀了一夜,才总算扫清叛军、护卫了地方。到了这个非常的时期,我开口向你们要点钱粮,不为过吧?”   县知事立刻答道:“不为过不为过,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只是不知道张师长这边,还欠缺多少钱粮?您说个数目出来,我们一定尽全力去筹措,决不让老总们受苦。”   张嘉田看着这位县知事,就见他说话虽然流利,可是面无人色,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至于旁边的阔人老爷们,则是统一的瑟瑟发抖,显然是都已经吓破了胆子。他们既是知道怕,倒是省了他的事。后退一步靠着桌边半坐半站了,他开口说道:“多了我也不要,你们在一天之内,给我送来十万块钱就行。”   县知事登时抬头打了结巴:“十、十万?这、这……”   张嘉田把脸转向了他:“别说你们连十万都拿不出。谁不知道文县是个富庶地方,我跟你们要这么点钱,你们都要推三阻四吗?”   说到这里,他似笑非笑的皱了眉头:“还是说,你们等着我让弟兄们亲自到你们   家里拿钱呢?”   此言一出,士绅们差点吓晕过去,县知事慌忙将两只手乱摆了一气:“不不不,不敢劳动老总,我们这就回去筹钱!一旦钱凑足了,我们马上把它送到师部里来。”   张嘉田摇摇头:“别‘一旦’,我没那个时间等你们,就以今天下午四点为限。四点之后钱不送到,我带人挨家找你们去!” 第一百二十四章 披荆斩棘   文县是个太平地方,起码近些年没遭过这样杀人放火的大难,士绅们吓破了胆子,全都同意破财免灾,所以没有等到下午四点钟,就纷纷的都把钱送过来了。   城内的钱来了,城外的人也来了,只可惜对于张嘉田来讲,钱是好钱,人却不是好人——那人,是陈运基的人。   张嘉田冷不丁的在文县冒了出来,并且在一夜之间把文县闹了个天翻地覆,消息传出去,北京城内的雷一鸣立刻就有了反应,这反应的具体表现,便是驻扎在文县附近的陈运基调兵遣将,杀了过来。陈运基早就憋着要宰了张嘉田,而且知道文县城里的兵力至多不会超过一个团,所以一点没犹豫,带着一个师的人马连夜赶来,立刻就要着手攻城。   然而,张嘉田没有给他这个报仇雪恨的机会——他刚刚在文县城外摆好了攻城的架势,就听闻城内的张嘉田已经跑了。   张嘉田本来就没想在文县久留。   凭着他那半个团的人马,想要霸占住这样一座富庶繁华的大县城,那是纯粹的妄想。所以在一夜杀戮过后,他要钱,要粮,搜罗马匹车辆,把能拉走的枪支弹药全装上了大车,然后趁夜开了一方城门,离开了文县。   出城的时候,正是午夜,文县的盛夏,午夜也能如白昼一样的闷热,张嘉田骑在马上,回头去看自己的队伍。队伍少得可怜,一眼就能望得到头,并且每个士兵   都背着扛着点什么,会赶车的还要拎着鞭子,赶着那满载的骡子车马车,很像是拖家带口的在逃难。   张嘉田在北京城里生,在北京城里长,穷是受过的,可活了二十多年,没穷到断顿过,也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逃难。这回他知道了,他还知道前路茫茫,自己无处投奔,所以接下来还是要打,还是要杀。武装带五花大绑的捆出了他一身热汗,路旁草丛里有大合唱似的虫鸣声,他隔三差五的就要回头,生怕虫鸣声会掩盖了追兵的脚步声,同时又庆幸这是夜里,夜色浓重,他成了马上的一个黑影子,部下们不会看出他“行色仓皇”。   翌日正午,张嘉田的队伍进了一处市镇,在镇上休息了半个小时,他们继续上路,结果走出没有十里地,东西南三个方向就都来了追兵,而且三股追兵分属三支队伍,都是得了雷一鸣的命令,要在直隶地界对着张嘉田围追堵截。张嘉田是绝没有力量以一敌三的,所以别无选择,只能朝着北逃,逃得狼狈,马车也丢了,粮草也丢了,甚至在逃到第三天时,竟被一小股土匪抢了二十条枪去。下头的士兵们见了这般情形,心里也都明白了,有心脱了军衣当逃兵,可张嘉田的亲信部下提抢押着他们走,不给他们脱逃的机会,哪个敢硬逃,那就是等着吃枪子儿。况且他们这扛惯了枪的人,手上头上都有痕迹,   一旦让后头的追兵们逮住了,也是一死——小张师长现在已经对着全直隶宣了战,害得他们也走上了这一条不得回头的死路。   他们拼死拼活的走出了一片平原,后头陈运基的队伍对着他们开了炮,炮弹追得他们撒丫子逃,一直逃进了山林里。山林里什么活物都有,专在这大夏天里各显神通,咬得他们胖头肿脸。张嘉田的胳膊让流弹蹭了一下,蹭出了一道血口子,他自己用绷带缠了几道,缠得住伤,缠不住气味,所以也招了苍蝇。人不人鬼不鬼的穿过了这一片山林,士兵们真走不动了,东倒西歪的瘫坐在地上,军官们纵是用枪托砸他们的脑袋,他们也是爬不起来了。张嘉田急得跳下马来,对着他们吼:“他妈的就知道歇着,就知道歇着,再歇就歇进阎王殿里去了!起来起来,谁耍赖我毙了谁!”   他站着骂,士兵们饥肠辘辘的瘫在地上,也急了,坐着和他对骂:“你他妈的有车坐有马骑,你是不累了,可我们是靠着两只脚走的,我们凭什么不累?留下来让人打死,爬起来活活累死,横竖都是死,还不如让人打死,落个痛快!”   此言一出,又有一人高声嚷道:“我们为你卖命一场,一点好处也没落着,你反倒还要毙了我们,你他妈也是人做的?张嘉田,我操你妈!”   这一番话可称是骂出了士兵们的心声,所以在这骂声落下之   后,远近的士兵都吼了起来:“张嘉田,操你妈!张嘉田,操你妈!”   这帮士兵平时操练喊口号时,都不曾喊得这样整齐有力过。张宝玉听了,气得眉目变色,抓起步枪就真要杀人,张嘉田一把将他的步枪枪口压了下去,对着士兵吼了回去:“操我妈,也得走!你们全他妈的留这儿死绝了,我他妈的给谁当师长去?我告诉你们,你们哪个死在这儿了,我将来就到谁家操谁的妈去,哪个死了,哪个就是我野儿子!”   说完这话,他转身走向队伍前头,同时对着张宝玉大声说道:“把马牵开,不是都看我骑马眼热吗?我不骑了,要走一起走!”   马夫把马牵走了,其余的军官——凡是有资格骑马的——也都下了马。士兵们见状,觉着自己骂得够劲儿了,小张师长做得也够劲儿了,便陆续的站了起来,不情不愿的继续跟着他上了路。   走了没有多远,他们又进了一片山林。张嘉田现在也走出了经验,知道在这崎岖不平的山地上走路是最费劲,但是当着后头那几百人的面,他高抬腿轻落步,走得蹦蹦跳跳头也不回,丝毫不露怯。可他扛得住,后头的士兵们体力早已透支,却是再也扛不住了,不知道是谁急了眼,咬牙切齿的又喊了一嗓子:“张嘉田,操你妈!”   有这一嗓子带头,几百人的大合骂就又开始了。唱歌似的,喊号子似的,他   们扯着嗓子边骂边走,张文馨装聋作哑,副官秘书们面面相觑,张宝玉气得想要骂回去,然而前方的张嘉田忽然转了身,高抬双手随着骂声打起了拍子,等到那骂声随着他的指挥越发整齐了,他做了个向左转的手势,于是队伍一步没停,训练有素的一起往左转了弯。   士兵们累得要死,也没有好吃好喝,然而扯起喉咙骂了一场,骂得痛快淋漓,骂得身心舒畅。这一回他们走得分外长久,最后他们进了一处镇子,就听周围百姓的口音都变了,随便抓了个人一问,这才知道,自己已经进了察哈尔地界。   张嘉田终于下了就地休息的命令,也不许他们骚扰地方,拿了钱出来买馒头买热水。自己拿着一个热馒头咬了几口,张嘉田想要支使马永坤去打听打听这地方是归哪个县管,然而转念一想,还是把这差事派给了张宝玉——马永坤这人瞧着太不招人爱,当地百姓看他可恨,很有可能不告诉他实话。   张宝玉颠颠的跑进一家茶馆里,对着掌柜问了半天,不得要领,因为掌柜所说的语言,也许是山西话,也许不是山西话,但不管是哪里的方言,他都听不大懂。他活了十几岁,最远也就是跑跑北京天津,没见过外头的世面,也没听过外面的语言。一头雾水的出了茶馆,他没了法子,只好把他那亲爹张文馨拽了过去。   他近来总觉得他这位亲爹“什么都不懂”,然而亲爹扶着柜台弯着腰,竟然半死不活的跟着茶馆掌柜唠了起来。他站在一边听着,心中对爹依旧毫无崇敬之情,认为爹之所以能听懂这掌柜的话,完全只是因为爹老。如此静听了片刻,他心里有了答案,立刻抛弃亲爹,要跑出去向干爹做一番汇报,哪知道他刚把一只脚迈出茶馆大门,就发现镇子上的形势变了。   他们被一支军队包围了!   包围他们的这支军队,乍一看上去,可以说是来历不明。   他们的军装都是本地土布染的,染得深一块浅一块,并没有个固定的颜色,手里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门,从机关枪到大砍刀,还有扛着红缨枪的,一应俱全,也像是要开博览会。嚼着馒头喝着热水的张部士兵一见来了敌人,登时叼着馒头一起站了起来,张嘉田也紧张了,张宝玉也拽着他爹跑了出来。   这时,对方的长官出了场。   对方士兵的形象和武器虽然都有资格开办一场博览会,对方长官却是戎装马靴俱全,腰间扎着宽牛皮带,胸前口袋里插着墨镜,头上戴着巴拿马草帽,手里还攥着一把大折扇。出场之后,该长官开口便问:“你们是张嘉田师长的队伍吧?”   张嘉田没言语,只看了旁边的马永坤一眼。马永坤这时候像和他心有灵犀一般,当即上前一步反问道:“你们是谁的人马?”   长官一听这话,就明白自己没找错了人。“刷拉”一声甩开折扇,他一边扇风,一边一团和气的又问:“张嘉田师长是哪位?我们奉命等您好久啦!”   这回不用马永坤代劳,张嘉田亲自开了口:“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们之前没打过交道吧?”   长官笑道:“您和我肯定是没打过交道,我是奉命过来等您的。我是曹正雄师长的部下,您大概也不认识曹师长,不过我们曹师长他九舅,和您是老相识,您一定认识的。”   张嘉田听到这里,莫名其妙:“你们曹师长他九舅——谁啊?”   “他老人家姓洪,名讳是上霄下九。”   张嘉田把这话听明白了,可又觉得明白得不对、不敢明白。他迟迟疑疑的转向了马永坤,马永坤面无表情,告诉他道:“洪霄九。”   张嘉田的脑子里打了个炸雷:“洪霄九……不是死了吗?”   长官微笑摇头:“没有,他老人家活得好着呢。”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仇人相见   张嘉田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大太阳,确定了自己身在光天化日之下,应该不至于白日活见鬼,低头又看了看对面这位长官——长官有汗有气有影子,也确实不是什么借尸还魂的怪物。   “他还活着?”张嘉田开了口:“那他的命可是真够大。”   长官笑了笑,说道:“张师长别误会,舅老爷特地提前嘱咐我们了,让我们转告给您一句话,说是冤有头债有主,他知道当初谁是东家谁是伙计,要算账,他也找东家算。”   这话说出来,在场这些人里,除了张嘉田心如明镜,其余众人都是听得糊里糊涂。而张嘉田环顾了四周,就见对方那破衣烂衫的士兵层层叠叠,把自己这一小帮人包围了个密不透风,便叹了一口气——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事到如今,他多活一时算是赚一时,多活一秒算是赚一秒,走一步看一步,万事都是身不由己了。   “那接下来,你们是想怎么样?”他问道:“是你带着我去见洪霄九,还是让我在这儿等着洪霄九来?”   那长官把折扇一收,笑道:“请张师长跟我走一趟吧,也不用您多走,舅老爷昨天晚上到了本镇,就在前头那趟街上等着您呢!”   张嘉田听到这里,彻底死了那火拼的心。洪霄九从昨晚就张开口袋等着他了,等到如今,万事俱备,怎么可能容许他再逃脱出去?把心事都压到了心底,他平   静了面孔,回头对着张文馨说道:“你留下来管着队伍,我去一趟。”   张文馨立刻说道:“让老大跟着你。”   所谓“老大”者,自然就是他的长子张宝玉。然而张嘉田摇了头:“不用,真要有事,带十个他也没用。让他留下来陪着你,我带小马去。”   说完这话,他转向前方,率先迈了步子:“走吧!”   镇子不大,张嘉田三步两步的走过了这条小街,然后一转弯,就看见了一座二层木楼,楼上挂着饭店的幌子,算是本镇最为辉煌的建筑。楼内静悄悄的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士兵在各个转角站了岗。在那位长官的引领下,张嘉田抬脚踩着那吱嘎作响的楼梯,一路走上了二楼。   二楼的桌椅全都撤了,只在正中央留了一桌。服色鲜明的士兵荷枪实弹分列左右,护卫着桌后坐着的一名便装男人。张嘉田停在桌前,看着那人,第一眼,没有认出他是洪霄九。   因为洪霄九满头的短发,都花白了。   头发花白了,眉目却还没变,虎背熊腰的高大身量也没有变。端然坐在一把大太师椅里,他抬眼将张嘉田打量了一番,然后向旁一伸手:“张师长,请坐。”   隔着这张桌子,张嘉田拉过椅子,面对着洪霄九坐了下来。他是穷途末路的人,已经没有那个兴致再来装腔作势声东击西,所以迎着对方的目光,他直接发了问:“你找我来干什么?”   洪霄   九答道:“报仇。”   张嘉田直视着他的眼睛:“找谁报仇?”   洪霄九听了这话,却是微微的一笑:“照理来讲,应该先找你报仇,不过念在你当时还是个连杀人都不会的崽子,我不和你计较,饶你一命。”   说完这话,他嘿嘿嘿的笑出了声音,一边笑,一边抬手解开褂子纽扣,扯开衣领露出了一大片胸膛。他肩宽背厚,胸膛也宽阔,前胸赫然印着三四道鲜红刀疤,每一道刀疤都只有二指来长,不是砍出来割出来的,是用刀尖扎出来的,可是因为皮肉下头还有肋骨挡着,所以刀尖不能继续深入,只能扎破他的皮肉,却刺不穿他的心肺、要不了他的性命。   手指点着一处刀疤,洪霄九说道:“本来一刀就能完事的活儿,让你干了个稀烂,倒是差点儿把我的肠子豁出来。真,你原来连鸡都没杀过吧?”   张嘉田一点头:“对,没错,在那之前,我是连鸡都没杀过。我手上第一回沾血,就是杀你。”   洪霄九慢条斯理的重系了纽扣:“那你的胆子倒是不小,不怕杀我不成,反倒送了你的小命?”   张嘉田答道:“怕,怎么可能不怕。”   “那你还干?”   “那时候我跟雷一鸣好,雷一鸣让我干,我就干。”   “那你和雷一鸣后来怎么又闹掰了?”   “这跟你没关系。”   说完这话,张嘉田见桌上有饭有菜有酒,酒杯也都是现成的,就伸手抄起酒壶倒   了一杯。酒是烧酒,他端杯喝了一大口,一股辛辣的火苗顺着他的喉咙往下烧,一直烧进了肠胃里。精神稍稍的振奋了一点,他放下酒杯,不喝了。   “那一夜跳进你家里的人是我,往你身上捅刀子的人也是我。你要想宰了我报仇,那就是现在了。”他抬头去看洪霄九:“要不然等我缓过了这口气,你想杀我就得等下辈子了。”   洪霄九反问道:“那我要是不杀你呢?”   张嘉田一耸肩膀:“你不杀我,我就活着,还能怎么样?”   “我还以为你会去杀雷一鸣。”   张嘉田向后一靠,冷笑了:“我杀谁,杀不杀,都与你无关。你想留我一条命给你当枪使?那你也是打错了算盘。你想想,我要真是一条好枪,雷一鸣干嘛还要满世界的追杀我?雷一鸣用不了我,你就能用得了?不怕我炸膛崩了你?”   洪霄九皱起了两道浓眉:“小子,真看出你是雷一鸣带出来的人了,交人不交心,就知道个用。你跟他学坏了,你知不知道?”   张嘉田坐直了身体:“难道你不是想用我去打雷一鸣?你从昨晚就跑过来等着我,难道是等我过来交朋友的?”   洪霄九一扬眉毛一撇嘴,做了个不以为然的鬼脸:“你想杀雷一鸣,我也想杀雷一鸣,算得上是志同道合,为什么不能交个朋友?”他摇晃着站了起来,抄起酒壶向前一送:“你的意思呢?”   张嘉田看着他   ,看了好一阵子,最后,起身伸手把酒壶夺了过来:“论年纪,你算是我老大哥,第一杯酒,应该我给你倒。”   说完这话,他欠身向前,把洪霄九的酒杯斟满了。洪霄九摇晃着坐了下去,却之不恭,受之也无愧。拿起筷子又对张嘉田说了一声“请”,他自己先夹了一大筷子菜塞进了嘴里,而他既是鼓着腮帮子大嚼起来了,张嘉田也就不必再客气——连着好多天没吃过正经饭菜了,他现在对着这满桌没了热气的本地佳肴,也饿得有些发昏。   洪霄九狼吞虎咽的吃了几口,忽然抬头吩咐身边的副官:“去给师长发封电报,就说我今晚在这儿再住一夜,明天回去,张师长跟我一起走。”   副官答应一声,小跑着下了楼。张嘉田见状,便停了筷子问道:“那个师长,是你外甥?”   洪霄九一点头:“对,是我外甥。”   “你这两年,一直就在你外甥家里?”   洪霄九像是被他问住了,愣了愣,然后才讲述了他这两年的经历——那一夜他被张嘉田用乱刀捅去了大半条命,鲜血淌了满床满地。而他当时认出了这刺客乃是雷一鸣身边的人,又知道这雷一鸣这些年饱受了他的压迫,如今既是敢派人来杀他,必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定是要置他于死地。   雷一鸣做了万全的准备,他却是完全的措手不及,慌乱之下,只能是逃。他流血流得奄奄一息,肚皮   被刀子扎穿了,肠子也流了出来,纵有亲信把他收拾完整抬进了汽车里,可他又哪有力量再去调兵遣将进行反击?   而且正如雷一鸣所料,他要来的那一百万军饷,也真引来了贪婪的外贼与内奸。   为了保住自己这一条性命,他隐姓埋名,钱不要了,兵也不要了,逃出直隶的时候,他身边就只剩了一个随从。至于他那个外甥曹正雄,倒真是他的亲外甥,外甥青年从军,从军五年,战功约等于零,直到迎来了洪霄九这位小舅舅,曹正雄才一步步的出息起来——此地位于几省交界,几乎是个三不管的地带,曹正雄凡事全听洪霄九的话,该打仗就打仗,该收税就收税,该招兵就招兵,该训练就训练,成绩斐然,舅舅也因此成为了外甥的灵魂。   洪霄九这一路走来,走的乃是一条血路,然而他并不渲染,只用三言两语讲了骨干,多余的感慨是一句没有。他不多说,张嘉田也不多问。一鼓作气吃了个饱,他最后问洪霄九:“这饭馆让你包了?”   洪霄九点点头:“对,专为了招待你。”   “厨子都还在吧?”   “在。”洪霄九看看他,又看看满桌的残羹:“没吃饱?再给你来一桌?”   张嘉田站了起来:“一桌不够,能来多少来多少吧!实不相瞒,我的人这些天都跟我遭了大罪,现在有了好的,我不能一个人吃独食。”说完他对着马永坤的方向   一偏头:“瞧瞧我那个副官长,哈喇子都淌到脚面上了。”   马永坤当即一抹嘴:“没有。” 第一百二十六章 到远方去   张嘉田吃饱喝足之后,和洪霄九把该谈的话也谈尽了,便在这镇子上的小客栈里好睡了一夜。正经的饭,他是很久没有吃过了,正经的觉,他也是很久没有睡过了。一觉睡到了翌日天明,他醒来时就觉得周身酸痛,然而精神是真足了,自己都觉着自己是眼明心亮。   出门让勤务兵舀来了井水,他把头扎进水里,马似的打着响鼻洗了一阵。马永坤和张文馨也醒了,张嘉田一边用毛巾擦着头脸,一边问道:“宝玉呢?”   张文馨答道:“还没醒呢,小孩子贪睡。”   张嘉田答道:“让他睡,等咱们要走了再叫他。”   张文馨又问:“师座,咱们真跟洪霄九走哇?”   张嘉田反问道:“你有更好的去处?”然后不等张文馨回答,他压低了声音:“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这回咱们真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   这话说完,客栈外头来了人——林燕侬。   张嘉田见了林燕侬,虽然觉得她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但并不是很惊讶,因为这女人一贯如此,动辄就冷不丁的出现在他面前。攥着手里的大毛巾,他也没想着道声辛苦,开口便问:“你怎么来了?”   林燕侬身穿灰布裤褂,脚穿灰色布鞋,鞋面上的灰土能有一寸多厚,头上也包了一块灰不灰蓝不蓝的帕子,一瞧就是故意打扮成了这个灰老鼠的样子,要在长途跋涉之中掩盖自己的姿色——但她此   刻也没有什么姿色,一张黄脸圆圆肿肿的,眼皮很厚,挤得眼睛成了眯眯眼,嘴唇也是灰白干裂。后背斜背着个破包袱,她瞧着非常的像难民。张嘉田对她镇定,她对张嘉田也镇定:“我一直悄悄跟着你们呢。”   张嘉田又问:“我不是让你在文县老老实实的呆着吗?”   “你不在那儿了,我不敢呆。”   “你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   “我不走过来,我飞过来呀?”她笑了,干燥的嘴唇一抿,抿出了一道血口子。张嘉田皱着眉头用毛巾往她嘴唇上一擦,擦下了一抹鲜血:“我看你真是有毛病,你一个娘们儿到处乱跑什么啊!你这样的死半路上都没人给我送信,都没人给你收尸,知道不知道?”   林燕侬用手指摁着唇上痛处:“反正我是活着追上你了,你既是知道路上危险,就不能再撵我走。”   张嘉田把手里的大毛巾往水盆里“哐啷”一扔,还是觉得这个女人莫名其妙:“你是不是疯了?”   林燕侬背过手,把大包袱向上托了托:“累死我了,我得喝口水。”然后她转向了张文馨和马永坤,先对着张文馨笑眯眯的一鞠躬,说了声“张团长好”,然后又对马永坤问道:“表哥,有水吗?我不饿,就是渴得喉咙里要冒火。”   马永坤一言不发,扭头就往厨房里跑,眨眼的工夫回了来,用双手捧着一大茶杯白开水:“你喝。”   林燕侬接过   了那有她半个脑袋大的大茶杯,咕咚咕咚的痛饮了一场。这一大杯水让她的嘴唇恢复了鲜润的红色,她把大茶杯交还给了马永坤,然后拉扯着张嘉田进了房,小声笑道:“你别这么虎着脸看我成不成?人家千山万水的追着你来了,你可好,不但不心疼我,还瞪我,什么人呀!”   “我没瞪你,我是纳闷。我也没什么好处给你,你老跟着我干嘛啊?”   “你没好处给我啊,我可有好处给你。”说到这里,她一拽他的袖子,望着他的眼睛笑问:“你是不是没钱了?”   张嘉田狐疑的看着她:“干什么?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林燕侬答道:“你要是没钱了,我给你。我不是有钱吗?”   张嘉田立刻摇了头:“我有钱,没钱也不花你的钱。你现在也没个着落,将来还指望着那些钱过日子呢。”   林燕侬听了这话,沉默片刻,然后垂下了头,依然拽着他的袖子:“那你就给我个着落嘛。”   紧接着,她喃喃的又道:“人家男子汉大丈夫都是三妻四妾的,我不敢奢望去做你的正房太太,只要你肯要了我,我能明公正气的跟着你,就心满意足了。”   说完这话,她垂头静等了片刻,却是没有等到张嘉田的回答。攥着他那袖子的手慢慢松了开,她忽然不敢抬头了,怕一抬头,就会又羞又痛的哭出来。转身背对了张嘉田,她轻声的嘀咕:“论模样,我不   丑,论年纪,我也不老,要说洗涮做活,我也都能。我哪里比别人差了?送上门来都不入你的眼?”   然后她伸手作势要去开门:“你既是嫌弃我,那我就还是回去吧,要不然你瞧我碍眼,我心里也难受。”   一只大手攥住了她的细胳膊,随即张嘉田的声音响了起来:“行了,你留下吧!这一趟没死半路是你命大,你还敢一个人再走回去?”   她慢慢的转了身,溜了他一眼:“那我洗把脸去。”   林燕侬一分钟都没歇,刚把脸洗干净,就又跟着张嘉田上了路。   张嘉田不让她混在军队里走,单派了个小勤务兵领着她坐马车,在队伍后头跟着。那大马车的木头轱辘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转动,颠得车内乘客将要乱蹦。可林燕侬在车内伸长了两条腿,却是感觉惬意舒服透了。张嘉田看她不是美人,可她自小就是投身进了美人的模子里,按照美人的风格长大的。她保养得好,身体是雪白的冰肌玉骨,两只脚只肯踩着高跟鞋上楼梯下汽车,也是一双不曾劳苦过的玉足。结果这一趟可好,她险些把一身冰肌玉骨走散了架子,两只玉足也险些让她走成了大脚片子。   她其实也觉得自己疯得不轻,像得了花痴病似的,为了个小爷们儿,命都不要了。   与此同时,张嘉田骑着高头大马,正在队伍前头和洪霄九同行。洪霄九当初落难之时,受过一场凶险的   暗算,所乘坐的汽车从山路上滚了下去。他虽是没死,可左腿的骨头被压成了三截,断骨甚至刺破皮肉见了天日。这伤太重了,后来那骨头虽是重新长合,腿也还是囫囵的一条,但走起路来便不再得力自如,让洪霄九不得不常备一根手杖。   这一笔账,当然也还是要记在雷一鸣名下的。   洪霄九为了遮掩那条伤腿,能够骑马便绝不步行。张嘉田因要和他同走,别无选择,只好也上了马。先前受了雷一鸣的影响,他总觉得洪霄九是个大奸大恶之徒,然而今天这么并肩一走一聊,他发现这人好像也没奸恶到哪里去,言谈举止也都爽朗,甚至有点豪气干云的意思。   于是他就想自己当初真是傻啊,雷一鸣说什么,自己就信什么。   队伍行进了大半天,傍晚时分,他们进了一座大县城。   此地名叫青余县,四面城墙高耸,乃是一座很有历史的老城。论繁华先进,它和文县没法比,可县内道路分明、房舍俨然,也不能算坏。洪霄九带着外甥把这座县城占住了之后,首先建了两排体面的砖瓦房,一排充当小学校,另一排做师部。两排房子都安装着玻璃窗,收拾得干干净净,堪称本县最为摩登的建筑,洪霄九还专门从外县的师范学校里绑来了几个十八九岁的女学生,充当小学老师,并且专门告诉他外甥:“那几个女教员,不能日。”   外甥的肉身   ,是很热爱女性的,但肉身一听灵魂发了话,便乖乖的管住了自己,见了女教员就绕着走,真没敢日。   洪霄九用这样美丽的房屋和教员以及一顿免费的午饭,吸引了许多儿童少年过来入学,其中那身体好头脑好的英才,便被他挑选出来,收进了师部里当差。学校之内,秩序井然,也是文明的一景——起初也有几个无法无天的大孩子,欺负先生是大姑娘,在课堂上乱吵乱闹,结果被洪霄九知道了,这几位学生便被士兵押去校外的十字路口,砍了脑袋。从那以后,教室的讲台旁边都架了大刀,莫说学生,连教员都战战兢兢的不敢偷懒了。   这千家万户的孩子们,都被洪霄九管了个老老实实,他那位军功等于零的外甥,自然更被他牢牢攥进了手心里。张嘉田进城之后,迎头就先瞧见了外甥先生。外甥——曹正雄师长——今年也就是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生着一张娃娃脸,大眼睛双眼皮,小尖鼻子,小薄嘴唇,有点男生女相,脸上也不知道是少了点什么,总之一瞧就是个没出息的。   曹正雄师长自小受了九舅的影响,立志从戎,单是国内的军校,就念过五六家,然而在哪一家都没能毕业,还专门到德国日本学过军事,花了家里好些钱,堪称是一位饱学之士,会说好几句外国话,尤其擅长吃西餐。洪霄九自从到了他这里之后,每隔个三五天就想揍他一顿,可他对洪霄九一直是相当的崇拜和恭敬,又有着三十来岁的年纪,洪霄九思前想后的,有点不好意思,就一直憋着没揍。   曹正雄见了舅舅就如同见了灵魂和主心骨,对待张嘉田也挺热情,但热情得不甚纯粹,张嘉田觉出来了:这个不男不女的大概是瞧自己年轻,有点看不起自己。   他没恼,因为凭他现在这个落魄模样,确实是没什么可让人看得起的。他想真金不怕火炼,咱们往后瞧吧! 第一百二十七章 雷霆雨露   天津,雷公馆。   林子枫在公馆门外下了汽车,夹着一只公文包往里走。夏天算是快过去了,空气中已经有了一点秋意,秋意并不萧瑟,反倒是有点金满仓银满仓的喜气,或许是因为他刚履行完了一套法律上的手续,几家公司的股东名字,已经从叶春好变成了雷一鸣,雷一鸣是不管这些事情的,所以他如愿以偿,终于又攥住了雷家的财政大权。   穿过庭院走入楼内,他照例是不等人通报,直接上楼去见雷一鸣。大中午的,雷一鸣还在卧室里没有起床,他进门时,陈运基师长正站在床前向他汇报着什么,雷一鸣背靠着两只羽绒枕头,盖着薄毯子在床上半躺半坐,显然是夜里没休息好,因为脸色白里透青,眼睛半睁半闭,满脑袋的头发都直竖着——非得在这个时候,才能看出他的头发很厚很密,白雪峰能把他这么个刺猬似的脑袋梳得油光水滑,真是有点手艺的。   雷一鸣对林子枫视而不见,继续听陈运基报告,及至听到了最后,他点了点头:“行,他带着那么几百残兵败将,都能从你眼皮底下逃出去,真行。”   随即他抬头瞪向了陈运基,攥了拳头猛一捶床,厉声吼道:“你们就会吃干饭吗?你带了多少年兵了?他才带了多少年兵?他一无后盾,二无外应,你就是关门打狗也打死他了,怎么还能眼看着他逃出去?”他随手抄起了床   头矮柜上的玻璃烟灰缸,掷向了陈运基的头脸:“老子的脸都被你们这帮蠢材丢光了!”   陈运基向后一晃脑袋,让烟灰缸砸上了自己的肩头。颇灵巧的抬手把烟灰缸接住了,他没说什么,转身把它放到了稍远些的桌子上。床头矮柜上再没别的东西了,雷一鸣环顾四周,没有找到新的武器,气得把身后的羽绒枕头抽出一个,又扔向了陈运基。陈运基这回不躲了,直挺挺的任着他打,同时说道:“大帅请息怒,这回的事,确实是我没办好,大帅对我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吧。”   他这人对谁都不太恭顺,对着雷一鸣已经算是相当的有礼了,但在自称之时也是满口的“我”,连个“卑职”都不会说。雷一鸣听了他这番语言,越发的有气:“罚你?罚你有什么用?我提拔你做我的师长,为的是让你给我建功立业,不是为了罚你玩儿!”   陈运基这回抬了头:“大帅若是肯发话,那我就带兵打进察哈尔去!张嘉田就是跑到戈壁草原上去了,我也追他到底,非把他的脑袋给大帅拿回来不可!”   雷一鸣听到这里,怒吼的调门又提高了一级:“你当察哈尔是我家的后院,你要打就打过去了?”   然后他把余下的一只羽绒枕头也丢向了陈运基:“你给我滚出去!”   陈运基面不改色,昂首挺胸的向着雷一鸣行了个军礼,然后“咔嚓”一声做了个向后转   ,大踏步的走了。雷一鸣一直瞪着他,从他的正脸瞪到了他的背影,等他走出门去了,雷一鸣“唿”的一掀毯子一翻身,像要结茧似的,用毯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密不透风。   林子枫先是心旷神怡的旁观着,旁观到了此时,见这一出戏已经落了幕,便走去弯腰捡了地上那两只羽绒枕头,放回了床上。毯子上方露出了一丛乱发,他俯身对着那丛乱发说道:“大帅,手续已经办好了,您要不要过一过目?”   那丛乱发没有反应。   林子枫知道他不会过目,所以慢条斯理的,他投下了第二枚炸弹:“还有一些文件,是需要让太太签字的。大帅若是近几天回京的话,正好把那几份文件交给太太。”   他知道雷一鸣现在一听到“太太”二字就要发疯,所以故意一口一个太太——消息还是泄露了出去,外面都知道雷家的太太为了救姓张的小子,竟然亲自爬到了火车顶上去,连丈夫都背叛了,连性命都不要了。没人敢说雷一鸣是否带了绿帽子,不过雷太太和张帮办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瞧着宛如一对金童玉女,确实是十分的般配。   雷一鸣和第一任太太闹离婚,闹得天下皆知,玛丽冯甚至召开了若干次记者招待会,专为了当众骂他,气得他恨不得活吃了她。第一任太太已经是泼妇了,第二任太太更凶猛,竟然彻底的吃里扒外、公然和他的   叛将一条心了!   雷一鸣之所以搬到了天津来住,就是怕自己哪一夜一时失控,会跑去把叶春好掐死。叶春好这个人,他见不得;“太太”二字,他也听不得。一掀毯子坐起来,他跳下床,赤脚推门就往外走——张嘉田迟迟不死,搞得他也没法好好的活,他心里烦得要命,简直连骂人的兴致都没了,只想孤身逃去个清净境界里,和四面八方的这些混蛋们一刀两断!   大步流星的向外走出几步之后,他怒气冲冲的又回了来——忘穿裤子了。   穿了睡裤的雷一鸣又冲出了门,林子枫慢悠悠的跟了出去,结果发现他冲了个无影无踪,楼上楼下都没有他的影子。   林子枫走去了院子里,见园丁正在用大剪刀修剪花木,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草汁气味,清新过了头,简直有点呛鼻子。于是他又回到楼内,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打开了公文包,把里面的文件一份一份拿出来看。忽然有人走到了他面前,他抬了头,看见了白雪峰。   白雪峰嚼着口香糖,在他面前坐下了:“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没瞧见你。”   他把文件收回了公文包:“刚来。”他抬手向着天花板一指:“和陈师长闹脾气了。”   白雪峰含笑点头:“我知道,我在楼下听见了。”   林子枫一拍腿上的公文包:“我没得着说话的机会,只好留这儿再等一等。这几天你们回不回北京?这里有几份   文件,是需要让叶春好签字的。”   白雪峰笑了:“我不知道回不回,往后太太的事儿你也别找我问。前天,他说我不是好东西,总为太太说好话,肯定是受了太太的好处。还说我往后要是再帮着太太说话,就让我滚蛋。”他苦笑着一摊手:“其实我哪替她说好话了?冤枉死我了。”   林子枫压低了声音:“我看他脾气变得更坏了。”   白雪峰点了点头,小声答道:“可能是缺觉闹的。他夜里睡不安稳,总做噩梦。”   林子枫叹了口气:“那你就要多辛苦了。”   白雪峰又是一苦笑:“唉!”   林子枫不知道雷一鸣为何会忽然做起噩梦来,白雪峰也摸不清头脑——张嘉田的确是个刺头,不过凭着雷一鸣的权势与力量,无论如何也不该被这个小刺头吓出噩梦来。和白雪峰又坐着闲聊了片刻,林子枫站起身来:“我还是得找一找他去。他若是真不管,那我只好自己回一趟北京了。”   说完这话,他就听隔壁响起了“咕咚”一声。低头和白雪峰对视了一眼,两人一起走去隔壁小书房里,结果就见雷督理坐在地上,显然是从身旁的长沙发上滚下来的。呆呆的看着门口这两个人,雷一鸣满头满脸都是热汗,傻了似的只是喘息。   白雪峰连忙上前,把他扶到了沙发上坐下:“大帅怎么睡到这里来了?”   他不回答,依然是喘,眼皮要眨不眨的颤动着,   仿佛随时都要昏厥过去。   他又做了个噩梦,梦见了雷一飞。雷一飞如今频繁拜访他的梦境,每一次都是面目狰狞,要杀了他。活着的时候,雷一飞不是他的对手,他有一万种方法整治他,死后,这个弟弟却有了出息,占了上风,穷凶极恶的要让他以命偿命。   可他不能承认是自己杀了雷一飞——他怎么可能去杀自己的亲弟弟?不可能!没有的事!雷一飞自己生病自己死,要怪也是怪他自己,和哥哥有什么关系?怪哥哥没给他找大夫吗?笑话!当时是在打仗,军医都被流弹打死了,他上哪里给他找大夫去?   当时的情形,他全记得,另有一些不适宜记得的,则是被他忘了个干净,比如雷一飞是如何直着喉咙叫了半夜,想要一口水喝;又比如雷一飞的尸体已经腐烂发臭,他才发现这个弟弟已经死了。   他没动刀动枪的杀他,他只是把他丢在帐篷里,不管他。他觉得自己并不算是凶手,甚至根本就是无辜,然而雷一飞忽然卷土重来,对他纠缠不休。一手抓着白雪峰的腕子,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心里有个隐约的念头,但是他不肯正视它,更不肯将它付诸行动。   他想见叶春好。   想和她腿挨着腿的并排坐一会儿,想让她用柔软的手为自己擦擦汗,想把脸贴到她的后背上,想把头埋进她的胸怀里。有时她像是个甜蜜温暖的小菩萨,牢固的,可靠的,亿万斯年,永世不移。   他依然思念着她的甜蜜和温暖,可她已经罪不可赦,他又怎么再去爱她?他心里已经长出了一道坎,这道坎把他和她分了开,这道坎,他无论如何越不过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秋天的心事   雷一鸣在天津长住了下去。   转眼的工夫,到了八月十五,他原本对任何节日都不大热心,甚至记都记不起,然而今年兴许是身边太冷清的缘故,他反倒对这个节日上了心。到了中秋节这一天,他嘴里没说过节的话,但是招了几个唱曲儿唱戏的大姑娘到家来,吹拉弹唱的倒也热闹到了小半夜。在这样的热闹里,他喝了个酩酊大醉,倒是没对姑娘们生出特别的兴趣来。白雪峰在一旁守着,本以为他独眠了几个月,今天见了这么一群莺莺燕燕,非得玩出点花样不可,哪知道他坐得很稳,大姑娘们清清白白的来了,唱了半宿,又一起清清白白的走了,并没有哪个被他留了下来变成妇人。   凌晨时分,他醉得睡了,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他这一觉竟是睡得如同死了一般,直到翌日中午,他才又睁了眼睛。白雪峰过来问他:“大帅,这回睡得还好?”   他点点头,人还没有醒透,含糊的咕哝道:“这回睡得好。”   “您没做噩梦?”   他由点头改为摇头:“没有。”   白雪峰不再多问,走去安排他洗漱更衣。而他难得的睡足了觉,又经了一番沐浴,最后焕然一新的坐在餐厅里,他那脸上竟然有了一点久违的好颜色。端起一杯热牛奶,他一边喝一边拿起了手边的报纸——看了几眼就不看了,太小的文字和太长的数字,常会让他有头晕目眩之   感。他的亲娘曾经对此做过点评:“这可见我的儿子,天生就是只能做大事的。”   他对他的亲娘还是比较信任的,他亲娘对他的这句评语,他也觉得很顺耳,故而当时连着乖了两天,让他亲娘也过了两天消停日子。   举杯喝光了最后一滴牛奶,他拿起刀叉,开始去切割盘子里的火腿煎蛋,心里浮想联翩的,从亲娘回忆到了二姨娘。二姨娘生出了雷一飞那个小畜生,对于他和他娘来讲,简直是罪不容诛——二姨娘要是生了个丫头片子出来,罪过可能还小一点。他娘没轻饶了二姨娘,正如他没轻饶了雷一飞,后来二姨娘简直吓得不敢出屋,避猫鼠一样,非常的好玩,他现在想起来,还要忍不住微笑。   慢慢的吃光了一盘子火腿煎蛋,他端起了热咖啡。心思从二姨娘那里跳到了五表姐身上,在五表姐那里蜻蜓点水似的一停留,随即又飞向了叶春好——在某种意义上,她们都是他的“姐姐”。垂眼盯着杯中的咖啡,他舔了舔嘴唇,忽然有些脸红,心里暗暗的想:“要不然,我回家看看她去?”   叶春好的罪过仿佛是忽然减轻了些许,他也可以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如果她能够真心实意的洗心革面,那么还是有资格继续做他太太的。他甚至想如果她回心转意了,又肯和自己好好的生活了,那么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做什么事情都会   顺遂起来,夜里二人同床共枕,雷一飞那种鬼魅自然也会灰飞烟灭。   想到这里,他坐不住了,放下杯子站了起来,他低头看着桌上的空盘子空杯子,脸是板着的,然而嘴角那里噙了一点无可奈何的笑意,自己在心里自言自语:“这女人真是可恨,三天两头的气我。我对我亲娘都没这么服过软,再这么惯着她,我真要成她的孝子贤孙了。”   侧身拉开椅子,他迈步要往外走,刚走了没有几步,他一抬头,却见白雪峰进了来。白雪峰看出他是要走,便笑着说道:“大帅,陈师长来了,您是在哪儿见他呢?”   雷一鸣一听陈运基来了,立刻答道:“带他去客厅。”   在小客厅里,雷一鸣见到了陈运基。   他想陈运基所能给自己带来的消息,无非只有两样,要么是他找到了张嘉田,要么是他没找到张嘉田,不会再有第三种花样。然而陈运基开了口,所说的话却是并不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内。   陈运基说:“大帅,我找着张嘉田了。”   他一点头,等他的下文。于是陈运基继续说道:“他在察哈尔占了块地方,看那个意思,像是要长驻了。”   雷一鸣一听这话,登时一抬头:“他手里不是就剩下几百人了吗?凭着那么点人马,他还打算在察哈尔占山为王?”   陈运基答道:“据我们侦查,他这几个月一直在招兵,队伍应该已经不止几百人了。而且他   和当地的一个姓曹的小军头混在了一起,双方现在似乎是个联合的关系。”   雷一鸣沉默了片刻——陈运基所报告的这一番话,他很相信。张嘉田的确是会“混”的,从个看大门的小听差混到一省的军务帮办,他混得扶摇直上九万里,甚至一度差点把自己混成了他的干爹。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自愿去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做干爹,雷一鸣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感觉自己当初是瞎了眼睛,竟然没看出这是个能屈能伸的人才。   他不能放任这个人才滋生壮大,否则人才迟早有一天会带兵杀进他的家里来。抬眼望向陈运基,他开口说道:“你现在就去调兵,既是知道他的下落了,就绝对不能再放过他。”   陈运基一立正:“是!我这回一定提着张嘉田的脑袋回来见大帅!”   雷一鸣嗤笑了一声:“就凭你?”   然后他站了起来:“信不过你,这回我亲自去。”   白雪峰听闻雷一鸣要“御驾亲征”,吓了一跳。旁人得知了此事,也随着白雪峰,一起跳了一跳。都知道雷一鸣这人贪生怕死爱享受,尤其是近些年,干脆是“运筹帷幄之间”,彻底不往前线凑。能让这么个人亲自披挂上阵,足可见那敌人有多么的恐怖——可问题在于,那敌人看上去又实在是一点也不恐怖。张嘉田手下撑死了能有个千八百人,并且已经退到了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众   人总觉着他现在已经和土匪差不许多,在那个地方能活下去,就算不易。   白雪峰对于雷一鸣的人身安全十分关切,因为雷一鸣万一不幸死在了前线,他便必定要失业。偷偷去找了林子枫,他希望林子枫能来劝一劝雷一鸣,然而林子枫不肯劝——自从他没了母亲和妹妹之后,旁人都感觉他像是比先前更冷淡了一些,对人对事,都不大理会。   “子枫”既是不肯出马,其余人等说话没还没子枫有分量,所以更指望不上,于是白雪峰没了法子,只得收拾行装,预备随军出发,哪知雷一鸣告诉他道:“你不用跟着我,你回北京家里去。”   “您又让我回去看家?可家里也没什么可看的,还不如让我跟着您呢。天越来越冷了,您身边没个可靠的人照顾着,别的不提,单是冻一下子就够您瞧的。”   “家里不是还有个人吗?”   “您说太太呀?可太太她也丢不了,还用我专门看着?”   雷一鸣瞪了他一眼:“让你留下就留下,哪来那么多废话?”   然后他转身要走,可白雪峰一步紧跟一步的追随了他,絮絮叨叨的说道:“大帅,您别嫌我啰嗦,您要是天气热的时候出发,我绝对不会这么死皮赖脸的跟着您。可现在这个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您这身体又特别怕冷,我真是……真是……”   他语无伦次、苦口婆心,仿佛他是雷一鸣的老娘,而雷一鸣是   他的老儿子,他非得寸步不离的跟着他才行,否则就会当场伤心而死。雷一鸣听了他这一席言语,有点肉麻,也有点感动,不耐烦的答道:“行了行了,带上你就是了!凭什么天一冷我就得闹病?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白雪峰陪着笑容,暗暗松了一大口气——看家这个差事,不是不能干,但是得分清场合。上回他留在家里看家,结果林胜男闹了难产,把他这看家的吓走了半条命。这回家里更热闹了,干脆设了一座大牢,里头关着太太。万一在他看家的时候,太太在牢里寻死了,这算谁的责任?太太没死,而是逃了,这又算是谁的责任?   这些责任都是他负不起的,所以他必须得跟住了雷一鸣。跑战场是苦了一点,可心里轻松,比在北京担惊受怕强。况且他是大帅身边的人,以大帅那种惜命的劲头,就算吃了天大的败仗,只要他跟住了大帅,就必定能够全须全尾的逃回家来。   一天之后,雷一鸣离开天津,往保定大营去了。   他在保定带上了两个警卫团,然后上了火车西行。等到火车走到了铁道尽头了,他下了火车,和陈运基会和,转为北上。陈运基觉得他这实在是小题大做,但是没敢提出意见,倒是雷督理向他问道:“和张嘉田联合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陈运基答道:“那人名叫曹正雄。”   雷一鸣想了半天,最后确定自   己没有听说过这号人物,于是又问:“曹正雄是什么出身?”   陈运基这回摇了头:“他这人没什么出身,当年好像是和察哈尔的都统有点九曲十八弯的亲戚关系,所以弄到了一张师长的委任状。他也没干过什么大事,原来我都不知道察哈尔有他这么一个人。”   雷一鸣听到这里,点了点头:“那看来这人不足为惧,我们速战速决,应该不成问题。” 番外一 雷家往事   光绪二十六年冬,北京雷宅。   严清章拉着他娘的手,站在雷宅门口等着,倒是没等多久,大门里头就跑出来了个听差,对着他们娘儿俩也挺和气,笑呵呵的说道:“请进吧,您是第一回来,我们真不认识,这才让您在门口白等了半天,您请多原谅。”然后他又格外的对着严清章一笑:“哥儿长得真斯文,一瞧就是个小秀才。”   严清章这一年只有七岁,并且在此之前并没有见过什么世面,这时听了对方的话,他反倒吓得又往他娘身边躲了躲。他娘含羞带笑的支吾了几声,把他当个小物件一样,裹挟了进去。   严清章一进雷家大门,就感觉不好,到底是怎么个不好,他说不出来,也不敢说,因为雷家有着高房大院,有着男女仆人,处处都比自己家里高明一万多倍,雷家还请得起三位老先生教子弟读书——娘之所以今天把自己领了过来,不就是为了能让自己也进雷家的书房里,跟着读几天不要钱的书吗?   所以他没敢闹着要回家,怕自己让娘为难。娘和这家的大奶奶也没什么正经的亲戚关系,非得东拉西扯的论上几个时辰,他的娘才能勉强唤那大奶奶一声表姐。娘平时也是个要脸的人,今天之所以不那么要脸了,全是为了他的前程大事——这一点,他也是明白的。   糊里糊涂的,他进了一间暖烘烘的大屋子,屋子里的人全穿着单单   薄薄的绫罗绸缎,他在娘的裙子后头抬起头向前望,就见前方摆着一张大罗汉床,床上铺着亮闪闪绸子缎子,一位描眉画眼的美人端坐在大床正中央,身边地上站着个男孩。   美人生着端正的瓜子脸,大眼睛,眼珠子水汪汪的黑白分明,两道眉毛漆黑的往上吊,高鼻梁,嘴唇薄而苍白,用胭脂涂了个抽象式的樱桃小口。她真是美,然而美得让人心惊肉跳,严清章只看了她一眼,小心脏就在腔子里哆嗦起来。他娘开口向那美人问了安,他听出来,他娘的声音也有点颤。   他娘说了什么话,他没听清楚,总之,最后那美人开了口,声音娇嫩:“把那孩子领到我面前来,我瞧瞧。”   一个大丫头走过来拉起他的小手,把他带到了那罗汉床前。他嗅到了一股子极其浓烈的香气,同时越发不敢抬头了,只能斜了目光往一旁看,结果就看见旁边的那个男孩正低头摆弄着一个绣花荷包——那男孩也有浓眉毛、大眼睛和高鼻梁,和自己身前这位大美人正是一个款式。   美人把他上下的看了看,又指挥大丫头拉起他的手,看他指甲缝里脏不脏。在确定他真是个干净利落的好孩子之后,美人才开了口:“那就留下吧,正好给我们小和尚做个伴儿。家里有个小伴儿了,也就省得他老琢磨着往外跑。外头兵荒马乱的,这北京城里都不安全,我能放心让他   出去吗?”   然后她长篇大论的开始讲她的小和尚——就是站在她身边玩荷包的那个男孩。严清章后来才知道小和尚是他的乳名,他的大号叫做雷一鸣,而自己面前这位美人,便是鼎鼎大名的雷家大奶奶玉舫。   玉舫平时除了骂人之外,不大说话,主要是没有个说话的对象,她的丈夫,雷大爷,虽然是一条人高马大的好汉,并且做着职位不低的武官,可是对她又爱又怕,起初是爱占据上风,让他还留恋在她跟前,灰孙子似的一天挨上她几顿臭骂——偶尔还夹杂着一两顿好打。后来怕占据了上风,他索性找了份出京的差事,动辄便出了远门,一走几个月不回来。   玉舫看不上这位丈夫,觉得他处处配不上自己,自己非得一天骂他五六顿,心内才稍微的舒坦一点点,如今丈夫跑了,她那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就憋得有点颠三倒四,面对着一位她几乎是不相识的表妹,她夸起自己的儿子来,竟也能一夸就是一个时辰。   夸到最后,她说得口干舌燥,哑了喉咙,她那儿子玩腻了荷包,也一言不发的撒腿跑了,她这才喝了口茶,缓了口气,让人拿了几两银子给面前这位穷表妹,让她回家给她那儿子买些纸笔墨砚去——她那儿子,当然是比不过自己的儿子。玉舫觉得自己的小和尚是天下第一的好孩子,这样的好孩子,也就她玉舫能生得出来,   雷家全体——包括躺在坟里的祖宗们——都应该过来对她道谢。   穷表妹千恩万谢的接了银子,领着严清章告辞离去。房内一时寂静起来,玉舫慢慢的喝了一杯热茶,嗑了几粒瓜子,忽然问旁边的大丫头道:“小和尚呢?”   丫头答道:“外头下了大雪,大少爷八成是在院子里玩呢。”   玉舫透过那玻璃窗往外看,发现外头确实是纷纷扬扬的飘着雪花,便来了兴致。伸腿下床披了狐皮斗篷,她推了门往外走,在房后的一小片空地上,她瞧见了她的小和尚。   雷一鸣正在和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雷一飞在雪地上打闹,雷一鸣今年是十岁,雷一飞比他小了两岁,然而个子和他齐平,并不矮小,因为雷一飞处处都像父亲,雷大爷是个大身架子,雷一飞便也比同龄人高了一头。   除了身材模样,雷一飞的性情脾气以及其它的一切,也都像父亲。当着玉舫的面,雷大爷见了雷一飞,就像是见了个问路的,一点笑模样都没有;可雷家众人都瞧出来了,其实雷大爷更爱这个二儿子——他总偷着看这个老二,看画似的,一看能看半天。对待大儿子,他则是挺和气,除了和气,就再没别的了,很有一点敬而远之的意思。   玉舫不爱看着自家儿子和那个“娼妇养的狗崽子”在一起摔跤打雪仗,可又不敢明着禁止,怕儿子不高兴,只能抬手唤道:“小和尚,跟   娘进屋去,外头怪冷的,咱们回屋,娘给你炖莲子羹喝。”   雷一鸣头都没回,直接吼了一声“我不”,然后就冲向雷一飞,抱着他滚进了雪堆里。雷一飞叽叽嘎嘎的笑,一边笑一边往起爬,反败为胜的骑到了他身上,粗着喉咙叫:“哥我赢了,我赢了!”   话音落下,仰卧在雪里的雷一鸣脱下手套,扬手就甩了他一个嘴巴子:“反了你了!我是你哥,你也敢赢?”   这个嘴巴子抽得十分响脆,深得了玉舫的真传。雷一飞怔了怔,抬腿坐到了一旁,脸蛋都冻得麻木了,所以他没觉出疼痛来,只是莫名其妙。   玉舫见状,稍微满意了一点,又觉着这天气实在是冷,故而转身回了屋子。后院这回被那兄弟二人彻底占据,雷一鸣见雷一飞还傻头傻脑的看着自己,便在他脑袋上又打了一巴掌:“你他妈的成天就知道傻吃闷睡,瞧着就是个没出息的!光长力气不长脑子,连个上下尊卑都不知道,往后我长大当了官,你这样的给我当马弁我都不要!”   雷一飞不敢和哥哥吵架,哥哥骂他,他垂着头,用手抓了雪去攥雪团玩。雷一鸣见了,又把他推了个仰面朝天:“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   雷一飞坐了起来:“听见了。”   雷一鸣看他穿得胖墩墩的,坐在地上正好是“一堆”,便灵机一动,起身说道:“你别动啊,咱们玩个好玩的!”   雷一   鸣突发奇想,在雷一飞周身堆了白雪,垒出了个雪人。   他垒得很细致,忙活了两个时辰,累得顺着鬓角往下流热汗。雷一飞几次三番的想要逃,一会儿说自己冷了一会儿说自己渴了,他听着都像是借口,故而虎了脸瞪了眼,直接把弟弟骂成了哑巴。等到把雪人堆成了,他匆匆跑回屋里,将玉舫拽了出来,让她看自己的作品。玉舫,以及玉舫身边的丫头老妈子们,全都没瞧出那雪人里头还藏着个雷一飞。   众人热热闹闹的夸奖了一番大少爷的手艺,然后拥着大少爷回房休息。如此又过了一个时辰,雷家的二姨奶奶总不见自己儿子回来,又不敢在这家里大声的呼唤,便一路寻寻觅觅的找到了后院,而等到她发现了雪人里的儿子时,雷一飞已经冻得关节都硬了。   二姨奶奶登时就哭了,硬把儿子扛回了房里,幸而雷一飞像个铁打的孩子一样,这么冻也没冻出毛病来。二姨奶奶不敢把雷一飞往热炕头上放,怕这么一冷一热,孩子的皮肉会冻伤,只得抱着他坐在小凳子上,一边轻轻揉搓摩挲着他的手脚头脸,一边低低的骂:“你个傻子,他叫你去玩,你就去玩?你因为和他玩,吃了多少亏?受了多少罪?怎么就一点记性都不长?”说到这里,她带了哭腔:“你爹现在不在家,你还不给我老老实实的?往后你就给我乖乖的呆在这屋子里   ,再敢往外跑,看我不揍你。”   雷一飞一晃脑袋,打了个大喷嚏。二姨奶奶连忙摸他的额头,感觉像有些热似的,便心疼得哭了出来:“这回还不得冻坏了?”   雷一飞小声答道:“妈,不是我傻,是他不许我动,我一动,他就生气。他一生气,娘就又该来骂你了。”   他虽是二姨奶奶生的,但是按照规矩,他得叫玉舫为娘,二姨奶奶则是他的妈。这里头究竟有什么区别,他不知道,反正他不乐意瞧见妈挨娘的骂。二姨奶奶听了儿子这一番话,越发的想哭,又不敢哭出声来,只觉着自己对不起这个孩子。   二姨奶奶的小屋子里,娘儿俩是互相搂着垂泪了。而隔了一个院子,在玉舫的大屋子里,也并不喜乐平和。雷一鸣在炕上玩火,把玉舫新上身的衣裳烧了个大窟窿。玉舫气急了,在他后背上打了一巴掌,结果儿子当场掀了旁边的小炕桌,桌上的果子点心热茶稀里哗啦撒了一地,其中有一只墨彩山水小茶杯,是玉舫从娘家带过来的心爱之物,这回也在地上跌了个稀碎。玉舫见状,“哎呀”了一声,可未等她惊呼完毕,她那十岁的儿子站了起来,开始又叫又跳:“你打我,为了件破衣裳你就打我——”叫到这里,他在炕边一失足,一头栽到了炕下。   这回他可摔狠了,顺势在地上翻翻滚滚的嚎啕起来。玉舫怕他滚到那碎瓷片子上去,慌忙下炕要去抱他:“娘错了娘错了,我的心肝宝贝小和尚,我的儿——”她没什么力气,须得咬着牙才能抱起儿子来,还是旁边的仆妇一拥而上,把活龙似的小和尚运回到了炕上。   雷一鸣挨了一巴掌,十分委屈,所以一直闹到了半夜,闹得玉舫头晕目眩,最后也哭了起来。他一见他娘落了泪,这才作罢,饶了他娘。   翌日清晨,他早早的醒了过来,吃了早饭便跑出院子,堵着二姨奶奶的房门口喊:“老二,出来呀!咱们一块儿上书房去!”   雷一飞没出声,二姨奶奶陪笑走了出来:“大少爷,您今天得自己去念书了。”她往房内一指:“昨天冻着了,今天还在发烧,起不来了。”   雷一鸣一听这话,撅了嘴,转过身往回走,心里知道二姨奶奶脸上虽然和气,心里肯定是在怨恨自己冻坏了雷一飞。都说雷一飞身体结实,偏和自己玩了一下午,就冻病了,可见他八成是在装病,他其实也是不想陪自己玩的。   可是这家里除了雷一飞之外,他就再也找不到同龄的伙伴了。   闷闷的独自往前走,走过了一重院子之后,他进了前头的书房。他来早了,老先生还没到呢,可房里已经坐了个小孩子。他看那小孩子,那小孩子回头见他进来了,也站起了身,喃喃的唤道:“大少爷。”   他没回答,但是脸上有了笑模样——他想自己可得对这个小   弟弟好一点,要是这个小弟弟也跑了,那自己可真是要闷死了。   他笑了,他的小弟弟严清章见他笑,便也跟着笑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战术   雷一鸣带兵一路北上,最后在一个名叫安土的镇子上扎了营。   一个镇子容不下他这支上万人的军队,他把总指挥部安在了镇上的一间教堂里,一支警卫团围着教堂保护了他,另一支警卫团则是驻扎在镇边,陈运基所带的那个师暂时落脚在了附近的一个大村庄里。从陈运基的师部,到雷一鸣所在的总指挥部,骑马快跑也就是小半个时辰的距离,双方联系起来,倒也是十分的方便。   对于雷一鸣的军事水平,陈运基一直是有点拿不准——雷一鸣瞧着不像是个骁勇善战的名将,可若说他是徒有其表,也不甚准确,毕竟当巡阅使和选美比赛还不是一回事,不是光凭着“仪表堂堂”四个字,便有资格走马上任的。他当初能当上督理,后来能当上巡阅使,足可证明他定是有点过人之处。陈运基总觉得自己是没赶上雷一鸣的黄金时代——他投到雷一鸣麾下时,雷一鸣已经在冰河之中冻坏了身体,看上去没有几分锐气了。   雷一鸣占据了教堂的一楼,二楼留给了神父。神父在中国许多年,也是见多识广的人了,尤其是常和此地你来我往的军阀们打交道,所以此刻一点意见也没有,悄悄的藏在楼上房间里,他甚至连声都不出。   雷一鸣这住惯了洋楼公馆的人,此时夜里就只有木板床可以睡,白雪峰心中不安,怕他吃不香睡不好,要对着自己闹脾   气,哪知道他到了这非常的时期,竟然很能凑合,木板床也能睡,土炕也能睡,吃得差一点也没关系,只要别受冻就成。于是白雪峰在各间屋子里都生了小火炉。这天陈运基策马赶了过来,进门时正赶上雷一鸣在吃午饭——雷一鸣披着灰色披风,坐在一只小炉子前,捧了一碗热粥慢慢的喝,炉子旁放着个凳子,凳子上摆着两碗炒菜和一盘子馒头。抬头见陈运基到了,他放下碗,开口问道:“吃饭了么?”   陈运基在他面前笔直站了,答道:“回大帅的话,我已经吃过午饭了。”   雷一鸣端起碗来,又喝了一口粥:“那你吃得倒早。”   “大帅上午派人叫我过来,我怕是有要紧的事情,所以不敢耽搁。”   雷一鸣点了点头,不喝粥了,拿起一个馒头揪下一块送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站了起来,走到旁边墙壁上钉着的大地图前。等到把嘴里的馒头咽下去了,他从胸前口袋里抽出半截铅笔,在图上一点画了个圈:“张嘉田如今是在这里——”他向下挪了挪笔尖,又画了个圈:“我们是在这里——”   陈运基完全了解这些情况,所以站着没动,听他继续往下说。   雷一鸣又咬了一口馒头,三嚼两嚼囫囵着咽了,然后继续用铅笔在地图上描画路线:“今天傍晚,你带两千人出发,沿着大路急行军,要在天明之前到达张嘉田所在的林县,正面攻   打县城。张嘉田措手不及,要么是关了城门抵抗到底,要么是向西撤退,往青余县逃。”说到这里,他在青余县的位置又画了个圈:“青余县是曹正雄的地盘,张嘉田如今有了难,只能是去投奔他。”   说到这里,他转身面对了陈运基:“我亲自带人到林县西面等着他,林县西面有一段高山密林,正适合打伏击。”   陈运基当即问道:“大帅,张嘉田若是肯向我抵抗一阵,倒也罢了,万一他一打就跑,那您可怎么截他?时间上面来不及啊!”   “来得及!”雷一鸣一扬头,斩钉截铁的说话:“我当年急行军,一天最快走过一百三十里。从这里到林县县西,统共还不到一百五十里地,我下午带两个团出发,走到明日凌晨,还走不完这些路吗?”   陈运基听了这话,沉默片刻,却是反问道:“大帅,您就是真能在天明之前赶到林县县西,可那个时候兵马劳顿,又怎么打仗呢?”   雷一鸣微微一笑:“怎么不能打?刀架在脖子上,钱在县城里,只要攻进城了就有钱拿,你说他们能不能打?”说到这里,他的微笑转成了苦笑:“其实我也知道,这么个走法,别说下头的小兵受不了,就连我这有马骑的长官,也吃不消。可不这么干不行,张嘉田那小子,是个危险的人物,我们必须速战速决。万一让他活着跑去了曹正雄那里,我们岂不是又要   和姓曹的为敌了?说来说去,我们是为张嘉田来的,不是为了土地而来的。在这个地方打个不休,除了多结几个仇家之外,再无任何好处。”   陈运基听到这里,也承认雷一鸣说得有理,心乱如麻的想了又想,他开口说道:“大帅,那咱俩换一换,我到林县县西打伏击去!”   雷一鸣摇了摇头:“你没打过这种仗,让你去,我不放心。”说到这里,他离开地图,把手里的小半个馒头放回了盘子里:“不吃了,我们定一定时间。”   雷一鸣把其余的亲信军官召集过来,火速开了个会。然后陈运基回去调兵遣将,他则是把那两支警卫团集合起来,在这天大亮的时候就上了路。   警卫团是他这一年来新组建的精锐队伍,士兵的身体好,武器好,所受的训练也严格,若非如此,他也不敢定下这样险伶伶的计划。白雪峰跟着他上了战马,表面上是平平静静的,其实心里叫苦连天——这位大帅平时总是懒洋洋的,能躺着都不坐着,谁能料到他会为了张嘉田那小子的人命,卖这么大的力气呢?而白雪峰虽然从早到晚跟着他,仿佛是总不闲着,其实从来也不出大力气,早已养得身娇肉贵,如今冷不丁的让他跟着队伍急行军,他自己琢磨着,这一趟怕是要走掉自己半条命。   警卫团的士兵披挂整齐了,排着队伍一声不出,闷头飞快的只是走。白雪峰骑在马上,紧跟在雷一鸣身旁,一边紧盯着前方的道路,一边用眼角余光扫着斜前方的大帅,就瞧见雷一鸣的腮帮子一动一动,正在嚼糖——在做“大事”之前,雷一鸣的胃口向来是非常之好,出发之前,他抢时间吃了三个大馒头,还想吃几张烙饼,然而时间不等人,他身为一军的统帅,又不便公然在马上大嚼烙饼,所以无可奈何,只得抓了一把糖块放到了口袋里,从上路到现在,他的嘴就没闲过,一口气把糖块吃了个精光。   队伍走出十里地,全体就地休息了五分钟,走出了二十里地,就地休息了十分钟,多一秒的闲暇都没有。到了傍晚时分,士兵们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狼吞虎咽,雷一鸣也下了马——下马的时候,他紧紧皱了眉头,因为胯骨关节疼得厉害,屁股大腿的肌肉也酸痛难耐。及至双脚落了地,他向后一晃,幸而及时的抬手抓住了马鞍,否则就定要一屁股跌坐下去了。   拖着这么两条腿,他艰难的走到路旁,撒了一泡尿,然后咬牙上马,继续带兵上路。   经过了这一下马一上马,他僵硬了的下半身重新通了血脉,知觉也恢复了,反倒痛苦了起来,加之此地太阳一落,温度便要骤降,他们走在那荒郊野岭里,四周没遮没挡,大风浩浩的掠地而来,都是冬天的西北风,所过之处,尽皆凝霜。白雪峰被这寒风吹得涕泪横   流,挣扎着扭头去看雷一鸣,他就见雷一鸣低头闭眼,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攥紧了披风领口,像要和大风顶牛似的,猫着腰硬扛。撕扯着脱了自己身上的大衣,他伸长手臂,拍了拍雷一鸣的胳膊,雷一鸣睁开眼睛扭过头来,看他把大衣递向了自己,却是摇了摇头,然后低头又闭了眼睛。   白雪峰见状,便把大衣又重新穿了起来——该做的关怀,他已经做了,这就算是他尽了责了。   两个团的人马在寒风中急行军,除了马蹄声和脚步声,再无多余声响,连咳嗽都少有。如此走过了大半夜,雷一鸣勒住了马,昂起头往远处望——远方有影影绰绰的成排灯火,正是林县城楼上的火把。   然后他借着月色展开地图,重新看了看路线,末了抬手向着后方做了个手势,继续催马向前行进。整支队伍绕着林县县城转了方向,走出了县城四周的平坦土地,进入了县城西边的高山密林之中。   这个时候,林木的叶子已经脱落了大半,但枝枝叉叉挂着些枯叶,依旧能够起隐蔽的作用。雷一鸣提前早已把这一带的地势研究过了一番,此刻他按照先前的计划,让两个团的人马分批埋伏了,自己也在一处山石后头趴伏了下来。腾出一只手掏出怀表打开盖子,他见此刻已是凌晨五点钟,心中便想:“陈运基也该到了。”   如他所料,陈运基确实已经率领大军杀到了林县城外,攻城的大炮也已经一字排开架了起来。   但也有他所料不到的——林县西边的城门悄悄开了,一支荷枪实弹的队伍无声无息的开了出来,领头的人,是洪霄九和张嘉田。洪霄九骑在马上,一边向前走,一边对张嘉田说道:“你信不信,雷一鸣就埋伏在前方的山里。”   张嘉田心中非常的狐疑,脸上比较的狐疑,看着洪霄九不言语。而洪霄九看清了他的心思,便用手枪枪管向上一推军帽帽檐,低声笑道:“他这一招,还是当初跟我学的呢!” 第一百三十章 十面埋伏   雷一鸣听见了隐约的炮声,知道这是陈运基开始发动进攻了。   他这一回对张嘉田的追杀,任谁看了都觉得是小题大做,简直是杀鸡用了宰牛刀,可他不怕兴师动众,他要的是斩草除根。   炮声越发的激烈了,卫兵接二连三的跑过来向他传信。如他所料,青余县的西城门已经开了,张嘉田也已经带着队伍逃出来了。雷一鸣听到这里,心里竟有一点失望的情绪,因为张嘉田这几乎就是完全没抵抗,连“落荒而逃”都算不上。枉他还当这小子是个劲敌,结果他竟是这样的不做脸,让他雷一鸣白白的高看了他。   伸手从白雪峰那里接过了望远镜,他从山石后头站了起来。单脚踩着石头,他举起望远镜往远了看,天已经是蒙蒙亮了,他居高临下的眺望,依稀看清了东边山路上走下来的一支队伍。队伍的人数不少,然而服装是五花八门,一个个还都背着大包小裹,瞧着真是要多杂牌有多杂牌,比那土匪体面不了多少。转身把望远镜往白雪峰怀里一扔,他发了话:“让下头的队伍都打起精神来,等张嘉田的队伍真走进咱们的包围圈里了,再统一开火,力争把他们一次全歼!”   旁边的卫兵答应了一声“是”,转身就要往下方的林子里跑,然而就在这时,空中忽然传来了一声枪响。卫兵吓得一缩脑袋,雷一鸣也怔了怔,以为是哪个混账擦枪走   了火,气得刚要骂人,然而那枪声骤然密集起来,白雪峰一把将他拽回了山石后头:“大帅,这不对啊!”   他这话等于废话,雷一鸣没搭理他,扭过头大声喊起了尤宝明。所有的人都是个埋伏的状态,他连着喊了几声,尤宝明才从一丛灌木后头冒了出来,不等雷一鸣发问,他气喘吁吁的先说了话:“大帅,后方有敌军偷袭!”   雷一鸣立刻瞪圆了眼睛:“敌军?哪个部分的敌军?”   尤宝明摇了摇头,一转身又往那树丛里钻了个无影无踪。雷一鸣还有话要吩咐他,此刻见他傻头傻脑的说走就走,便急得回头吩咐白雪峰道:“快去把他给我叫回来!”   白雪峰答应一声,猫着腰要走,然而就在这时,特务连连长苏秉君跑了过来,凑到雷一鸣身边低声说道:“大帅,我们被一支队伍包围了。”   雷一鸣听了这话,未作反应,心里火速盘算着如何突围反击,如此过了半分多钟,他开口问道:“咱们来时走的那一条路,现在还畅通吗?”   苏秉君答道:“那条路是通着的。”   雷一鸣站了起来:“传我的话给夏团长,让他带人把这条路占住,余下的队伍就地反击。我们人多,硬打也有胜算。”   苏秉君当即领命而去,而雷一鸣眼看白雪峰带着尤宝明回来了,便把他们招到眼前,低声说道:“你们带人紧跟着我,我们往西走!”   他得往西走,西   边的道路,是他们来时走过的,路况地势都熟悉,这边的伏兵若是真厉害,他也能抢占先机,按照原路火速撤退。尤宝明立刻将卫队士兵集合了过来,护着雷一鸣往这山林下方的西路走去。如此疾行了片刻,雷一鸣却是猛的停住了脚步。   他忽然觉得这事不对劲——这一次出击,他可以确定自己的队伍里没有内奸,绝不会有人泄露了消息给张嘉田。退一万步讲,张嘉田就算提前得了消息,也绝没有胆子和自己这么硬碰硬。那小子不傻,不会去干那种以卵击石的蠢事。   这种反击方式,无论如何不像张嘉田的风格,不像张嘉田,倒是有点像……   就在这时,苏秉君又来了。这回他直冲到了雷一鸣面前,喘得连整话都说不出来:“报告大帅,西路两边的山上……忽然冲下了一支队伍,把路堵了……是我们的敌人……”   雷一鸣没再问,直接从白雪峰怀里抢过了望远镜,走到高处向西望去。西边山下的羊肠小道上,果然已经有两方力量开了火。而在距离小道不远的山坡上,站着几个全副武装的卫兵,一个大个子军官站在卫兵之中,也正举着望远镜向他这边眺望。   雷一鸣望着那个大个子军官,先只是觉得这人看着眼熟,及至他将这人从头到脚的反复又审视了几遍之后,他忽然打了个冷战。慢慢的把望远镜放下来,他对白雪峰说道:“你   给我看看,看看那边山坡上的人是谁。”   白雪峰莫名其妙的接过了望远镜,一看之下,他也是一哆嗦。   “我瞧着……”他结结巴巴的说道:“怎么有点像……像洪霄九呢?”   雷一鸣拿过望远镜又贴到了眼睛上,视野渐渐清晰起来,在他即将把那人再次看清之时,那人忽然露出笑容,抬手向他招了招。   雷一鸣放下望远镜,就觉着自己周身的血都凉了。原来这人没死,不但没死,还和张嘉田会了师。这样的两个人联合起来,要向自己讨血债了!   张嘉田或许还可以不足为惧,可洪霄九绝不是他能够轻易打发了的——自从雷一飞死后,他被这人折磨了多少年?他从来就不是这个人的对手!   把望远镜递向了白雪峰,他含糊的说了一句话。白雪峰没听清楚,问道:“大帅,您说什么?”   他清了清喉咙,提高了声音:“传令下去,集合所有兵力向西突围!”   随即他回头问尤宝明道:“我的马呢?卫队上马,掩护我走!”   尤宝明虽然官至卫队长,但他是个“后来”的新人,还不曾领教过洪霄九的威力,所以此刻听了雷一鸣的命令,他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才转身跑向了附近的山坳——那里是个背静的地方,正适合他们隐藏战马。   然而未等他跑进山坳,远近的枪声骤然激烈起来,四周喊杀声震天,竟是敌人们发起猛攻了!   雷一鸣许久没有这   样恐慌过了。   他依稀听见白雪峰在大声向自己报告着什么,可是耳中轰隆隆的鸣响,竟能让他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忽见自己的卫队赶着战马冲过来了,他迎上去牵住领头的阿拉伯马,马还小跑着没有停,他已经踩着马蹬飞身而上。一抖缰绳制住了马,他对着白雪峰一招手,随即俯身催马喊了一声“驾”,也不往下方的山路上走,直接穿林子向西疾驰而去。尤宝明万没想到他说逃就逃,慌忙也上马追了过去。白雪峰慌了神,哆哆嗦嗦的爬上马去,他抬头一瞧,就发现前方的卫队已经消失在了密林里,雷一鸣更是早连影子都没了。   “我的天。”他在心里暗叫:“我没得罪过张嘉田,真被俘了,也应该不会吃枪子儿,可是……”   可是被俘终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所以他原地认了认方向,最后糊里糊涂的一闭眼,他往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赌命似的也跑了。   白雪峰没了主意,乱跑一气。尤宝明带着卫队跑了几分钟之后,和白雪峰一样,也落入了茫然的境地——他把雷一鸣给跟丢了。   值此生死关头,卫队长和大帅分了家,这还了得?他急得心如火烧,走也走不得,留也留不得,放眼向山下望去,他就见大帅所带的两个警卫团乱成了一锅粥,正挤在山路上对着四面八方乱打乱杀。而敌人——分明人数和力量都不及己方——可因为   是地头蛇,熟悉地势,所以专打灵活的仗,明显是占了上风。   “这怎么办?”他真急了,也不知道是在问谁,单是魔怔了似的自己嘀嘀咕咕:“这怎么办?”   下一秒,他没有得到回答,只得到了一粒穿胸而过的流弹。一声没吭的从马背上栽下来,他仰面朝天的躺在地上,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口鼻之中还有呼吸。部下卫兵见了,惊呼着想要下马救他,可几束子弹横扫过来,他们像秋日等待收割的庄稼一样,齐刷刷的一起倒了下去。   战马嘶叫着乱跑起来,一小队士兵扛着冲锋枪从暗处走出,为首一人一手拎着手枪,一手提着一根手杖,正是洪霄九。   洪霄九走在这一地血泊之中,用手杖翻动了尸体查看,看过之后,他对身边的士兵说道:“去告诉张师长,雷一鸣跑了,让他赶紧带兵往西追。”   在张嘉田带兵向西追击之时,雷一鸣已经冲进了山林深处。   他知道自己是慌不择路,走得不对劲,然而事到如今,正确的路线他知道,敌人也一样知道,他就只能是这么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在响。灰披风逆着寒风高高飘起,和两旁枯树的枝枝叉叉牵扯不清,他单手解开披风扣子,抓着领子扯下披风向后一甩。这回周身利落了许多,他用力一夹马腹,同时就觉着胸中空气不够,自己怎么呼吸都是窒息,下意识   的用手抓紧了前胸衣襟,他俯下身,继续向前疾冲。马是好马,狂奔了这么久也不见疲态,照样能够像闪电一样,驮着他在林木之间一掠而过。   天空是灰的,土地是灰的,林木脱了叶子,也是灰的。他穿着灰呢子军装穿行在密林之中,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于是在远远的一座小土丘后,有人对他举起手枪,扣动了扳机。   “啪”的一声枪响过后,灰影子堕下马去。而开枪那人收回了手,漫不经心的命令同伴:“过去瞧瞧,我好像是打中了一头鹿。”   说这话的人,是个女人。 第一百三十一章 小女匪   雷一鸣在中弹的时候,并没有觉出疼痛来。   他只觉得有一根钉子猛的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力道很重,足以让他一头栽下马去。他身不由己的向旁一倒,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仿佛是睡了,因为做了噩梦,朦朦胧胧的又看到了雷一飞。雷一飞这一次变本加厉,扑上来压着他碾着他,用两只冰冷的大手锁他的咽喉,让他的胸腔彻底断绝了空气。他绝望的挣扎,无声的喊叫,吓得魂飞魄散,欲逃无路,求死不得。有个女人在一旁忙忙碌碌唠唠叨叨,似乎是近在咫尺,也似乎是远如隔世,他认得那女人,她是叶春好。叶春好不知道他被雷一飞缠住了,还在家里过日子呢。   他急了,也想回家,想回到那有叶春好的日子里去,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猛的喊出了一声:“春好!”   然后他睁了眼睛,眼前是个光明世界,一个人低了头,正在好奇的看他。见他醒了,那人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你那马跑了。”   他怔怔的看着对方,眼睛确实是睁开了,然而视野模糊,就只能瞧出这人是个女人来,这人所说的话,他虽是听清楚了,但也完全不能领会,只能茫然的答出一声“哦”。   那女人又道:“马跑了可不赖我们啊!我们也追来着,可死活没追上。”   他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把眼睛又闭了上。   他再次清醒过来时,四周黑沉沉的   ,已经是入夜时分。   这一回他睁开眼睛,就觉着眼前清楚了许多。他身下躺着的是炕还是床,他分辨不出,上头的天花板是什么样子,他也看不分明,但基本可以确定自己并没有被俘,因为手脚都是自由的,并没有绳索加身。   他使了力气,想要起身,可一动之下,左肩上爆发出的剧痛让他叫出了声音。门外立刻有人走了进来,他喘着粗气扭过脸,就见这人是个苗苗条条的中等身量,身上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披挂了些什么衣裳,两只手腕露出半截,双手冻得通红。抬手摘下了头上的大皮帽子,这人露出了真面目——是个鹅蛋脸的年轻姑娘,脸蛋和双手一样通红粗糙,然而长眉明眸高鼻梁,很有一点脏兮兮的飒爽英姿。   把皮帽子随手一扔,她走过来坐到了炕边。一条腿抬起来盘在炕沿上,她低了头,圆睁了眼睛去看他:“醒了?”   她的眼珠子很亮,瞳孔里含着清光。雷一鸣心里有些发懵,所以在和她对视了片刻之后,才点了点头。   她笑了,牙齿很白,一侧的小虎牙微微的有些龅:“真醒了?上午你也醒了一次,瞧我一眼就又迷糊过去了。”然后她抬起头面向门外,野调无腔的大嚷:“你们瞧,这人真活过来了!我就说那支破枪打不出人命来,你们还不信!往后那枪专留着给老六打鸟用吧,那枪的劲儿,也就够打个鸟儿!”   外头有个爷们儿喉咙响了起来:“可别提鸟儿了,老六下午让你兜裆踹了一脚,现在还捂着他那鸟儿在地上蹲着呢!”   姑娘听了这话,面不改色:“告诉老六,往后再跟我蹬鼻子上脸的说昏话,别说他的鸟儿,我连他的蛋都一窝端了!”说完这话,她又嚷道:“送盏灯进来!”   一个半大小子端进了一盏小油灯,姑娘接过油灯放在炕沿上,低下头又面对了雷一鸣:“哎,我跟你说,你那马丢了不赖我,可你肩膀上挨的这一枪,确实是我打的,这是我不对,我给你赔礼道歉。可我也不是故意的,你灰扑扑的从林子里那么一过,我还以为是头鹿呢!”   雷一鸣这才明白过来——要放平时,这绝不是这个野丫头赔礼道歉就能完结的事情,这野丫头开枪的时候,万一枪口往下偏了几寸,这粒子弹就能打穿了他的心肺;枪口若是偏向了上方,更能直接崩了他的脑袋!   放在平时,他直接就会毙了这个毛手毛脚愣头青似的野丫头,可现在并不是平时,现在是他的非常时期,他须得比张嘉田更能屈能伸,乖乖躺好接受她的道歉。扭过脸望着野丫头,他轻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野丫头肆无忌惮的盯着他看:“这儿是石砾子山。”说到这里,她一拍胸脯:“我的地盘!”   雷一鸣咳嗽了一声,牵动肩膀痛处,登时疼得呻吟了一声。皱着眉头   把这股子疼劲儿熬了过去,他的头上出了汗,喘息着又问:“你的地盘?那你应该也是有字号的了?”   野丫头笑了,一双眼睛精光四射,不是平凡姑娘的眼睛:“等你把伤养好了,你出去打听打听,满山红就是我!”   然后她又问:“你呢?你是干嘛的?”   不等雷一鸣回答,她伸手就去摸他的领章肩章,又抓了他的军装捻了捻:“这呢子真厚实,衣裳料子这么好,你得是个官儿吧?”   雷一鸣知道那下层的女子粗野起来,可以是相当的粗野,可是此刻忽然被她那脏爪子抓摸了一通,还是觉得难以忍受:“我……算是吧!”   满山红收回了手,兴致勃勃的盯着他又问:“那你是哪家的官儿?瞧你这身呢子,你得是个大官儿啊!”   雷一鸣正要回答,然而胸中一阵气短,他想咳嗽,却又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微微侧了身,尽量去喘几口痛快的气。满山红倒是个热心肠,伸手给他轻轻的拍了拍后背——拍了几下之后,她忽然跳下炕去,从个瓦罐子里倒出了一碗温水,端过来喂他喝了几口,又问:“你饿不饿?我给你弄点儿吃的吧?”   雷一鸣坐了起来。   坐起来之后,他反倒感觉轻松了些许,因为满山红仿佛是怕他冻着,在他身上压了好几层毛皮褥子和厚棉被。从满山红手里接过一碗成分不明的、又像米粥又像糨糊似的东西,他慢慢   的喝了几口,抬起头来,就见满山红正好奇的看着自己——他第一眼就看出这个野丫头年纪不大,如今近距离的观察了,他越发感觉她年少,甚至偶尔还带着一点稚气。女土匪他是见识过的——没打过交道,但是听说过几位,可饶是如此,满山红这种女童军式的土匪,还是让他感到了惊讶。   将那一碗滚热的东西喝了一半,他开口问道:“你多大了?”   满山红本是在饶有兴味的审视着他,冷不丁的听了这句问话,她忽然板了脸,从个小姑娘瞬间老成了个不男不女的匪徒:“你问这个干嘛?”   雷一鸣答道:“我看你好像还是个孩子。”   满山红狐疑的盯着他:“那你多大了?”   雷一鸣抬眼望向了她:“给你做长辈是足够了。”   满山红一撇嘴:“哟,你还等着我叫你一声叔叔不成?”   雷一鸣垂下眼帘,不再多说,一口一口的把那碗东西喝光了,他把碗递给了满山红,满山红这时却又和缓了脸色,问道:“还有肉呢,肘子肉,我给你端一碗?”   雷一鸣摇了摇头,问道:“你这里有没有马?我打算趁夜赶路回我的营里去。”   “你到底是哪儿的官啊?你的军营在什么地方?”   “不远,在安土镇上。”   满山红想了想:“安土镇我知道,可那镇上也没军营啊!”   “我是过路的,暂时驻扎在那里。”   满山红听到这里,慢慢的、深深的、点了   一点头。然后在那闪闪烁烁的油灯火光之中,她抿嘴笑了,笑得微微眯了眼睛,笑得非常野,也非常坏:“啊,我明白了。”   她端着碗站了起来:“马,我是没有,我这儿就只有三头驴,还不往外借。你要想走呢,也成,你写封信,我托人给你捎到安土镇上去。你让你的部下带五千大洋过来,咱们一手拿钱,一手交人。”   说到这里,她又乐了:“你放心,我们跟你又没仇,你留这儿一天,我们就管吃管喝的招待你一天,还给你治伤,绝不会无缘无故的给你罪受。可你要是想跟我们玩阴的,那我们也奉陪到底。”   雷一鸣听到这里,发现自己竟是被这个野丫头绑了票,惊讶之余,气得笑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爱谁谁!我满山红十三岁杀人上山,谁都不怕!”   雷一鸣瞧出她是“谁都不怕”了,索性也就不多废话,直接对她招了招手:“别走,你拿纸笔过来,我这就写。”   雷一鸣得到了小炕桌,以及全套的笔墨纸砚。然而手握着毛笔蘸饱了浓墨,他沉吟了片刻,却又问满山红道:“你知不知道张嘉田这个名字?”   满山红不假思索的做了回答:“知道。”   “你认识他吗?”   “我上哪儿认识他去!他只要别上山剿匪,那我们就犯不上去惹他。”   “洪霄九呢?”   这回满山红直接摇了头。   雷一鸣又问:“曹正雄呢?”   满山红笑了:“他去年进山打过我们,让我们给打跑了。”   雷一鸣把毛笔放了下来:“这封信我不能写,我刚跟张嘉田和曹正雄的队伍打过仗,现在他们的人一定还在四处的找我。我这封信万一落到了他们的手中,我是必死无疑,你也一样的要受连累。”   说到这里,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只怀表,解下来递给了满山红:“这东西是我从外国定制运回来的,究竟值多少钱,我不清楚,总之肯定高于五千。我把它给你,你给我找一匹马,我自己想法子回安土镇去。”   满山红看着他,看了几秒钟,然后伸手接了那块手表,低了头凑在油灯下仔细的瞧。雷一鸣挪过去,伸手一摁那表壳上的机关,让那表盖自动张了开来:“里头是我的照片,你把它揭下去就是了。”   满山红把怀表往后一夺,不许他摸,而他收回手又摸向了腰间:“我的手枪呢?”   满山红答道:“我收去了。”   雷一鸣答道:“手枪你得还给我,我不能没有武器防身。你要是喜欢它,将来你找我去,我送你几支新的。”   满山红不以为然的做了个鬼脸:“我吃了熊心豹子胆啦,敢去找你?你肩膀上那一枪可是我打的,我还绑了你的票,跟你要了五千大洋。这仇可不算小了,你将来见了我,不一枪打我个透明窟窿,就算你仁义了。”   雷一鸣听到这里,叹了口气,右手掀起军装摸向了裤腰。满山红见了,当即又问:“你干什么?”   雷一鸣咬牙忍住了左肩的疼痛,连扯带拽的解开了腰间的牛皮腰带,把腰带抽出来往满山红面前一扔,他说道:“皮带扣是金的,多少也能值些钱,你拿去吧,再找根绳子给我系上,要不然我没法下炕走路。”   满山红看一眼皮带,再看一眼他:“你肩膀上还带着伤呢,真走哇?”   雷一鸣答道:“把枪给我,我真走。这地方对我来讲太危险了,张嘉田要是真带人找过来了,你以为你能护得住我?”   满山红并没有要护他的意思,可又觉得张嘉田真要是找上山来,自己还真不能坐视这个人被他们抓去。拿起那条腰带看了看上面的金带扣,她随即把它又扔了回去:“你还是把它系上吧,我们再怎么穷,也不至于让你提溜着裤子走人。不过——”   她说到这里,门外忽然跑进来个人,拉拉扯扯的把她急拽了出去。她跟着那人走到房外暗处站定了,就听那人说道:“当家的,山下来了一队兵,找人的。”   “找谁?”   那人伸手往房里指了指:“我听着,找的就是他。”   满山红压低了声音:“你给我看紧了他,别让他跑了。我去会一会那队兵。” 第一百三十二章 她的鹿   满山红带着两名小兄弟出了她的“山寨”,去见了那队士兵的头目。在和那小头目谈了半个多小时之后,她送走了小头目,往回走的时候,一颗心就怦怦乱跳起来了。   小头目自称是张嘉田师长的部下,问她有没有见着雷一鸣。她不知道雷一鸣是谁,但是一听对方的描述,就知道他们要找的人,必是自己白天一枪打下来的那位。于是她问道:“雷一鸣是干什么的?你说说,我知道了,也好给你们留意留意。”   小头目答道:“他?他的官儿就大了,他是直隶的省督理。”   满山红听了回答,脸上因为太脏,所以一点颜色也没变,只道:“行,我记住了。以后要是瞧见了这人,就把他绑起来给你送去。”   三言两语的,她把这一小队士兵打发了走。然后一路跑回了她那间屋子里,对着雷一鸣,她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原来你还真是个大官儿”,第二句是“那个张什么的师长已经派出人来找你了”。   雷一鸣盘腿坐在炕上,听了这话,他不动声色:“他找我,不是应该的么?”   满山红站在了屋子中央,问他:“那你今夜还走不走了?”   雷一鸣想了一想,却是反问道:“你的意思呢?”   满山红答道:“我看你还是别走了,这个时候你下山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雷一鸣听到这里,心中一动——这个野丫头虽然凶悍狡猾,但能说出方才   这一句话,便足以证明此刻她是站在了自己这一边。从此地到安土镇,原本并不是遥远的距离,可如今他肩膀负伤,又是单枪匹马,想要穿越张嘉田所布下的层层防线,便是难如登天。而这个野丫头能在这座鸟不拉屎的荒山上盘踞住了,足能证明她是个有点本领的小女匪。   “那我不走了。”他告诉满山红:“你也说了,我是个大官儿,真要是被那帮小兵打死在这荒山里,可是犯不上。”   雷一鸣忍着肩伤的疼痛,躺在滚烫的炕上。这屋子是满山红的屋子,满山红在炕的另一侧靠墙坐了,也不睡觉,摸着黑嗑瓜子。嗑着嗑着,她忽然发觉雷一鸣并没有入睡,便大喇喇的和他搭起了话。   一席话谈下来,她大概明白了雷一鸣是为何而来,又是为何而败。雷一鸣也打听清楚了她的出身——她的出身堪称是一味黄连,除了苦没别的滋味。   她本是西北人氏,幼时家里闹了旱灾,活不下去,她爹她娘便带着她一路向东逃难。逃难路上,她父母双亡,成了孤儿,苦也吃尽了,难也受尽了,十三岁那年她到了这里,山下村中有个二流子见她是个孤女,便想强占了她做自己的老婆,哪知道她是个见过无数恶风恶浪的,二流子占便宜未遂,反倒是被她一刀子捅了个透心凉。   她惹下了人命官司,所以索性跑上了山——此地水土贫瘠,日子苦焦,山   上专出土匪。她先是给个土匪的压寨夫人当丫头,当着当着,她显出了不凡来,最后竟是召集了一帮十几、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自己立了山头,打出来的字号便是满山红。   今年她也只有十七八岁,然而已经干惯了杀人越货的买卖,今天本来是想猎只野物回来开斋的,结果打鹿不成打了个人。在杀人绑票的时候,她不大把人当人,杀人只像杀一只鹿;可雷一鸣并不是她看中的肉票,她把他当鹿打了,心里就总有点过意不去。   “你别记恨我啊,我真不是故意的。你都不知道你那时候有多像一只鹿——”她在暗中抬手做了个手势:“唰——的一下就冲过去了,我以为只有鹿才能跑得那么快。”   雷一鸣现在自然是不敢和她算账的,她说自己是无意,他决定就算她真是无意。本来双方无冤无仇,她应该也不会是存心要打他一枪。他大人有大量,跟个小女匪计较什么呢?   满山红继续嗑瓜子,嗑着嗑着不嗑了,竖起耳朵倾听雷一鸣的呼吸声音。他的呼吸有点颤,不稳定,她便扔了瓜子,四脚着地的爬过去,用脏手摸了他的额头。额头有些热,她收回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对比之下,她确定了他是在发低烧。   “我这头鹿病了。”她暗暗的想:“这怎么办?”   满山红从来不生病,她手下的兄弟们,也从来都不生病。   她不知道怎么照顾病   人,只能往雷一鸣身上又加了一层棉被。雷一鸣的右手伸在了外头,她本想把这只手塞回被窝里,然后一抓之下,她愣了愣,随即笑了:“哎,你可是够嫩的!”   和她那皲裂粗糙的手一比,他的手确实是嫩,当年枪不离手的时候,他的手指上还有一层老茧,现在他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那层老茧也褪了个七七八八。满山红没摸过这样嫩的男人手,心里好奇,便抓着他的手不肯放,还张开五指和他比了比巴掌的大小——当然还是他的手大,只是那手冷森森的,没有多少温度。   忽然间的,她发觉他正看着自己。一扭头和他对视了,借着炕边那盏奄奄一息的小油灯,她望着他的脸,就见他那脸上的线条清晰冷硬,像一尊精雕细刻的像,两只大眼睛陷在阴影里,睫毛也把他的眼眶勾勒得清楚分明。无情无绪的回望着她,他一动未动,由她研究着自己的右手。   他是这样的沉默安静,反倒让她忽然自省了。讪讪的把他的手送进了被窝里,她这向来不以姑娘自居的人,竟是难得的意识到了男女有别。在一旁坐下了,她搓了搓手,开口说道:“别总这么看着我啊!你又不是个娘们儿,我也不是个爷们儿,你还怕我拉着你的手占便宜不成?”   雷一鸣听了这话,倒是笑了一下。   满山红袖着手,稍微的有点冷,因为山中夜里酷寒,而她的被   子全压到了这头鹿身上。幸而她身体好,不怕冷。不动声色的忍住了一个小哈欠,她不肯睡,没话找话的问道:“你有几个老婆啊?”   雷一鸣答道:“一个。”   “屁!”她冲着他笑了:“你这么大的官儿,有的是钱,能只有一个老婆?”   “现在就只有一个。”   “那你怎么不多讨几个女人呢?”   “遇不着好的,一个都嫌多。”   她没听懂,但是感觉他像是在发牢骚,并且是句挺俏皮的牢骚。伸手又在他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她告诉他道:“你冷不冷?我觉着你有点发烧。你要是冷,我让人再送个火盆进来。”   雷一鸣反问道:“你对人质,都这么周到吗?”   “谁拿你当人质了?你要真是肉票,我早把你绑起来扔地窖里了,还能留你在这儿抢我的棉被盖?白天我听说你是个官儿,就想顺手从你身上捞一笔,也让我们这七八十人过个肥年。可你要真是一个大子儿都不出呢,我也不能把你宰了吃肉。”   说到这里,她似笑非笑的问他:“是不是心疼你那只怀表呢?疼也白疼,反正你已经把它给了我了。”   雷一鸣活了三十多年,没少和人打交道,古怪离奇的货色,他也见识过些许。嘴里有一句没一句的和面前这位满山红闲聊着,他在心里对她细加研究,越研究越感觉这野丫头是个天生的坏种,从她那亮晶晶的两只眼睛里,他看到了一点   天真愚顽的凶光。   “孩子话。”他有气无力的开了口,语气有点和蔼,也有点冷淡:“你若是不拿我当人质看待,我就想请你帮我个忙,把我送出张嘉田的地盘。”   满山红瞄着他:“送你?那你给我什么好处啊?这可是冒险的事情,我们不能给你白卖命。”   雷一鸣答道:“你想要什么?要什么给什么。”   满山红垂头想了半天,想到最后,她却是一耸肩膀一缩脖子,害冷似的,“嘶”的吸了一口凉气。抬手把脸旁的乱发往耳后一掠,她的脑后也梳着一条辫子,不知道多久没有散开梳通过了,如今瞧着宛如一条肮脏的粗绳索,胡乱掖在她的大棉袄里。   “没想好。”她告诉雷一鸣:“想好了再要吧!你瞧着也像个人似的,应该不能对我赖账。”   满山红的性情有点不定,并且精力过人,熬了一夜之后,两只眼睛照样放光,出门在外迎着寒风,也照样能够扯着嗓子骂人。雷一鸣面对着这么一群大号童子军似的土匪,简直没有办法。满山红领着童子军们在外面忙碌许久,最后回来对他说道:“走,我带你下山去!”   雷一鸣艰难的往起坐,满山红站在地上犹豫了一下,上前伸手搀扶了他:“我想好了,还是尽早把你送走的好。你安全,我也放心。万一有人瞧见你在我这儿了,我的麻烦可就大了。让我为了你跟张嘉田打一仗,那我犯不   上;由着张嘉田的兵把你抓走呢,我又——”   话到这里,她忽然停了,雷一鸣下了热炕,踉跄着站不稳,身边又没有其他的人,别无选择,只好抬手揽住了满山红的肩膀,靠着她向前迈步:“你又什么?”   满山红没理他,直接把他架到了一辆小驴车跟前。这驴车由驴与车两部分组成,驴是平凡之驴,车则只是一块有轱辘的木板,上面支了个半圆形的蓝布棚子,那布七零八碎的四面耷拉着,万国旗似的随风飘荡。棚子下面没见坐人之处,反倒乱糟糟的堆了许多干草捆子。驴车附近站了几个鸠形鹄面的小伙子,驴背上坐着个十岁出头的脏小子。满山红一把就将那个小子拽了下来,然后吼道:“老六呢?让老六过来给我赶车!”   被满山红从早骂到晚的老六过来了,手里攥着根破鞭子。而满山红把驴车上的干草捆子拍了拍,转身对雷一鸣说道:“官爷,今天得委屈你钻草堆了,你干不干?”   雷一鸣问道:“你是要让我一个人钻到这草捆下面去?”   “那哪儿行啊!你是贵客,让你一个人钻草堆,显着我们怪不礼貌的。”说到这里,她自己先往那乱糟糟的干草之中一钻,然后向外伸出了一只手:“上来,我送你一趟!”   雷一鸣抓了她的手,抬腿往车上爬:“我们坐得下吗?”   蓝布棚子下的乱草堆里传出了嘿嘿的笑声:“没事,坐不   下我搂着你。”   周围众人哄笑了起来,站在驴旁的老六则是往地上啐了一口。   驴车上了路,吱吱嘎嘎的往山外走,走出了没有十里地,就遇到了一座临时的关卡。   关卡的士兵也是面黄肌瘦的,瞧着并不比土匪体面多少,又因此地是兵匪一家,互相都认识,所以他们见了赶车的老六,便不是很紧张,只问:“嗨!往哪儿去?”   老六用大拇指往后一指:“送我们当家的走亲戚。”   士兵一听这话,便用步枪挑起了驴车布棚的破门帘子,伸了脑袋要往里瞧,哪知脑袋刚伸出了一寸,迎头便撞上了手枪的枪口。满山红趴在干草之中,举枪顶着士兵的脑门骂道:“看你妈的看!”   士兵吓了一跳,依稀瞧见满山红身下压着个男人,那男人也被干草埋了大半。慌忙向后退了几步,他等老六赶着驴车继续上路了,这才扭头去问身旁的伙伴:“满山红是女的吧?”   同伴方才也瞧见驴车内的情形了,便答道:“是啊!都知道她是女的啊!”   “那刚才她怎么在上边呢?”   “那……兴许人家俩人就是搂着亲嘴呢。”   “还有人敢跟满山红好?”   “那……有呗!”   “好家伙!”士兵感叹:“真是条汉子!满山红都敢要!” 第一百三十三章 救命恩人   满山红起初可没想这么压着雷一鸣,驴车虽小,但是两个人紧紧挨着,还是能够硬挤着坐下来的。她是发现这驴车上的干草捆子数量不足,没法子把雷一鸣掩护个严实,这才在通过关卡的时候灵机一动,就地一滚把他压到了自己身下。   顺顺利利的通过了这第一道关卡,她为了安全起见,没立刻爬起来。趴在雷一鸣的胸膛上,她方才一直是蜷缩着坐,如今总算是能把两条腿伸一伸了,她倒是感觉挺舒服。还是身下的雷一鸣忽然呻吟了一声,才让她低下了头:“怎么了?”   雷一鸣轻声答道:“肩膀。”   她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挪了挪胳膊肘,不去碰触他那受了枪伤的左肩。趴着实在是比坐着得劲儿,她脑子里也几乎没有男女大防之说,低头看着雷一鸣的脸,她从他的眉眼一直看到了他的下巴——下巴有点泛青,有了隐约的胡茬。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点玩兴,她偏过脸,用面颊蹭了蹭他的下巴。   雷一鸣登时一扭头:“别闹。”   他的声音依然很轻,生怕露了形迹。而他若是不说这话,满山红蹭他一下也就罢了,他一显出了这拒绝的意思,满山红反倒是来了劲——她也算是个邪种,专爱跟人反着干。眼看着雷一鸣摇头晃脑想要躲避,她索性一手摁住了他的右腕,一手抓住了他的头发,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   雷一鸣这回真是吓了一跳,   然而右腕被她摁住了,头发也被她抓住了,左肩因为负了伤,一动就疼,所以连着左臂左手都不能动。直挺挺的躺在干草堆里,他正要再说一句“别闹”,哪知满山红又亲了他一口——这一口亲在了他的耳朵底下,而耳根正是他的痒痒肉。他猛的哆嗦了一下,连满山红都感觉到了。   满山红挺喜欢亲他的,他要是一亲一哆嗦,那就更有意思了。他不敢出声,她也只肯低低的笑,一边笑一边追着他的耳朵亲。她瞧着苗苗条条的挺瘦,可也不知怎的,很有分量,压得雷一鸣喘不过气。雷一鸣胸闷得难过,又要忍笑,又要忍痛,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忽左忽右的扭头躲了又躲,他又气又笑的喘息出声:“别……你还闹……饶了我吧……”   满山红看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抬了头,放松了他片刻。他的气息慢慢平顺下来,对着上方的满山红轻声说道:“下去。”   满山红答道:“我就不下去。”   他拧起了眉毛,有了怒相:“下去!”   他一怒,她反倒笑了,一边笑,一边抬起了那抓他短发的右手。她的人没下去,但她的右手下去了——一直向下移到了他的裤裆。   五指张开满抓了一把,她没怎么使劲,只是缓缓的一拧,拧的时候人是笑着的,咬着嘴唇笑,露出了雪白尖利的小虎牙,两只眼睛光芒闪烁。   雷一鸣夹紧双腿猛的一转身   ,转到一半被她压了回去。她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问:“还让不让我下去了?”   雷一鸣咬紧牙关,忍痛摇头。正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决定暂时向这女妖怪投降。   满山红既不以女人自居,也向来不把男人当一回事。赶驴车的老六认为她是个美人,有心以男人的身份和她亲近亲近,结果险些被她揍成了太监。现在她觉得雷一鸣这个人——或者说,这头鹿——挺有意思的,让她愿意总看着他和总压着他,她便由着性子把他连看带压的折腾了一通。她甚至想,如果雷一鸣是个女的,而自己是个男的,那自己就把他留下当个压寨夫人,想必也会是件挺有趣的事。如果雷一鸣是山下财主家的少爷,那她也敢把他扣住了不放,可惜他偏偏是个大官儿,她虽然喜欢胡闹和斗狠,但不疯不傻,知道什么样的人能招惹,什么样的人招惹不起。   末了,她估计着前方不会再有关卡了,便向旁一翻坐起了身,又把雷一鸣也扶了起来。用袖子在他脸上擦了擦,她说道:“放心吧,我不胡闹了。你乖乖坐着,等到半夜,咱们就能进安土镇了。”   雷一鸣长叹了一声。满山红听了他的叹息,倒是笑模笑样的满不在乎:“亲你几口而已,至于让你这么唉声叹气的吗?你还是不是个爷们儿啊?”   雷一鸣感觉自己简直是被这女妖怪蹂躏了一顿,此时听了她的话   ,他懒怠反驳,索性对着她一摆手:“我是什么都可以,你饶了我吧!”   满山红将两道长眉一扬:“你啊,是我的鹿!”   雷一鸣无条件同意:“好好好,我是你的鹿。”   午夜时分,驴车进入了安土镇的地界。   镇子四周也有关卡和士兵,雷一鸣在瞧见那士兵的服色之后,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他总算是又见着自己的兵了。   士兵见了他,疯了似的飞奔回镇里报信,不出片刻的工夫,陈运基策马而来,远远的见他站在那驴车旁边,当即飞身下马冲了过来:“大帅!”   他面红耳赤,白眼球上全是血丝,显见是在这两天里饱受了煎熬,瞧着比雷一鸣更憔悴。雷一鸣见了他这样子,正要感动,然而他随即就说出了一句不甚中听的话来——他问雷一鸣:“大帅,您昨天是跑哪儿去了?”   雷一鸣不爱听他这句话,感觉他把自己说成了一只乱窜的猫狗,不过因为这一路饱尝了满山红的手段,有那么个野丫头对比着,他就觉着陈运基再怎么不会说话,至少总是个人类,这就比那女妖怪可亲一万多倍。抬手拍了拍陈运基的肩膀,他开口答道:“我的马跑岔了路,没什么。”   然后他向陈运基身后看了看,又问:“白雪峰呢?”   陈运基的声音降了调子:“白副官长昨天从马上摔了下来,受了点伤,倒不是很严重,但是尤队长他……不幸牺牲了。”   雷一鸣一听这话,登时变了脸色:“宝明死了?”   陈运基一点头。   雷一鸣又问:“我那两个警卫团呢?”   “警卫团还剩了一半。”   雷一鸣点了点头,就觉着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不是累的,而是恨的。恨也不是恨洪霄九,而是恨张嘉田。他想张嘉田此刻在干什么呢?是不是正在召开庆功宴,庆祝他的成功与自己的惨败?这个狡诈冷酷的混蛋,自己当初怎么就瞎了眼睛,偏偏看上了他?   被洪霄九打败,他认了,横竖他原来也不是洪霄九的对手;可让他吃张嘉田的亏,他是一千一万个吃不下!他忘了寒冷与疲劳,忘了左肩的疼痛,他想自己这回一定要把这一仗打到底,他治不了洪霄九,还治不了张嘉田?   他恨,他怒,他失去了一个忠心耿耿的卫队长,失去了一个装备精良的警卫团。他的心脏在勃勃怒气之中越跳越快,最后他向旁一栽,栽进了彻底的黑暗之中。   雷一鸣昏迷了两个多个小时。   说是昏迷,其实更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睡眠,因为他甚至做了个梦,梦见了张嘉田。张嘉田不怀好意的站在他身旁,若即若离的像个鬼。而他上天入地的四处找手枪,要一枪毙了这个混蛋。找了许久,始终是不见手枪的影子,他这才想起来:手枪被满山红拿走了。这让他又怨恨起了满山红,因为若是赤手空拳的话,他绝不是张嘉田那混小子   的对手。   他做梦时,人已经被陈运基运送到了指挥部的卧室里。满山红自称是雷大帅的救命恩人,硬跟进了卧室不肯走,于是在雷一鸣昏睡之时,她站在床边,就听他喃喃的呼唤自己——起初她以为他是醒了,然而凑近了一瞧,才发现他是在说梦话。   她没想到自己还有资格入他的梦,心中无端的有些高兴。趁着卧室里一时没有旁人,她又摸了摸他的脸和手,心里倒是很明白的,自言自语的说道:“好了,我算是送佛送到西了,你继续当你的大官儿吧,我们这帮土猴儿也要回山里去了。我也总算是没白忙活,毕竟落了块怀表嘛!”   说完这话,她真的要走,因为再不走天就要亮了,而她也知道自己这面貌太不像样,放在山里,大家彼此彼此,倒也罢了;如今进了这指挥部,出来进去的军官都是戎装笔挺的,还不把她衬托成了叫花子?   她觉得从昨天到此刻,所发生的一切都挺有趣,都有点儿意思,像个美梦,也像个游戏。到了如今,游戏该结束了,她自己想想,也是玩得心满意足。迈步走向了房门口,她正要推门,然而一转念,她又回到了床边。   两分钟后,卧室的房门一开,她走了出来。指挥部里乱哄哄的,也没有人留意她,她对着外头的老六一招手,然后快跑过去,跳上了驴车:“咱走吧!”   老六一边赶驴,一边问她:“   咱们就这么走了?不再跟他要点钱?”   “算了吧,我还给了他一枪呢!万一他跟我算起这一枪的账来,你我还不得死在这儿?”她一边说,一边在蓝布棚子下的干草堆里伸展了双腿,一只手伸进怀里,她又大声对前头的老六说道:“我临出来的时候,趁着他没醒,把他的腰带偷出来了。腰带扣是金的,挺沉!”   老六回了头:“给我呗!”   “滚!” 第一百三十四章 青余县   凌晨时分,雷一鸣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他瞧见了白雪峰。白雪峰前日逃命逃到半路,从马上摔了下来,摔得挺狠,当场昏迷了好几分钟,几分钟后他醒过来,听见枪声还在响,当即翻身上马继续狂逃——马倒是挺够意思的,在他昏迷的这几分钟里,一直站在一旁等着。   他并没有受什么伤筋动骨的重伤,然而摔了个头破血流,脑仁疼得厉害,回到指挥部里之后,他眩晕得站不起来,又连着呕吐了好几场。爬到床上躺到现在,他听闻雷一鸣回来了,这才强打精神下了床。   雷一鸣见他头上虽然缠了一圈纱布,脸上也添了几块鲜红的血痂,但行动挺利落,便像稍稍得了一点安慰似的,感觉自己是又回到了这个熟悉的文明世界里来。而白雪峰见他像是翻身要起来,连忙摁住了他:“大帅您别动,军医马上就到。”   这话说完,房门一开,军医果然是拎着药箱子进来了。   雷一鸣正在发烧,并且热度不低,肩膀上的枪伤,原本只是皮肉之伤,经了满山红的胡乱治疗之后,现在变得血肉模糊,已经有了要化脓的征兆。军医给他清理伤口,缝了三针,又给他吃了一片阿斯匹灵。白雪峰瞧出了他的脏,便端来热水,将他从头到脚的擦洗了一番,又给他换了干净衣服——换衣服的时候,白雪峰发现了问题:“大帅,您的腰带呢?”   雷一鸣一听   “腰带”二字,这才想起了满山红。他把门外的副官叫进来一问,得知满山红已经在天亮之前走了,心里便有了数,扭头告诉白雪峰道:“被个野人拿去了。”   然后他又说道:“你仔细检查检查,我在野人窝里滚了一夜,兴许会带了虱子跳蚤回来。”   白雪峰答应了一声,又问:“大帅,我听说,您是让个乡下丫头给救了?”   雷一鸣想起了满山红,登时苦笑了一声:“什么乡下丫头,分明是个女妖怪。”然后他在枕头上摇了摇头:“别提她了。”   白雪峰不敢再问,怕问出他的脾气来。一鼓作气把他收拾干净了,白雪峰退了场,陈运基来到。   陈运基站在雷一鸣面前,两人进行了一番秘密的谈话。谈话结束之后,陈运基重整旗鼓,再次对着林县县城发动了进攻。   雷一鸣不再说那“速战速决”之类的话了,察哈尔不是他的地盘,可他是三省巡阅使,带管着察哈尔热河两处特别行政区。这片土地上的首脑们尽管可以不服他,但他——起码是在名义上——确实是有权力扛着枪炮横冲直撞的。   大炮一字排开对准了林县县城,陈运基一声令下,炮声齐鸣。而在炮轰进行了三十几个小时之后,林县的老城墙垮塌了,雷部士兵呐喊着向前冲锋,潮水一般的杀进了林县城内。雷一鸣这时还没有退烧,听闻张嘉田和洪霄九在城破之前一起带兵逃   了,他没有很失望,只说:“给我追。”   陈运基奉了他的命令,便率兵一路追到了青余县。   青余县是曹正雄师长的地盘,可鉴于曹师长只会讲讲洋话吃吃西餐,所以此地实际上是归洪霄九掌管。张嘉田前几天听了洪霄九的主意,出城打了一场反击战,大获全胜,本以为雷一鸣会知难而退,哪知道自己这场胜利反倒像是刺激了他,竟让他向自己摆出了拼命的架势。   正面迎击的话,他是不占优势的,毕竟他就只有那么点人,那么些枪。但他向来也不以军事人才自居,遇到了这样的难题,他直接就去找了洪霄九——现在他称呼洪霄九为“大哥”:“大哥,你看这怎么办?雷一鸣上回死里逃生,现在这是要和我们拼命呢!”   大哥终究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物,觉得这不算个事,眼看林县确实是要失守,他没犹豫,领着队伍就撤退回青余县了。   曹正雄并不在意舅舅是进攻还是撤退,横竖舅舅总是高明的,自己只要乖乖的给他当外甥就是了,然而舅舅身边的那位张嘉田,却着实是刺了他的眼——并不是吃醋,洪霄九是他的舅舅,又不是他的情人,他只是感觉张嘉田是祸水,而且张嘉田现在也确实是把雷一鸣招来了。   在洪霄九回到青余县的翌日上午,曹正雄悄悄进了他的屋子,小声唤道:“舅舅啊。”   洪霄九正歪在炕上吸鸦片烟,瘾头不   大,他是吸着玩儿,见外甥进来了,他把烟枪一推,不吸了,但也不起身,依然歪着:“有事?”   曹正雄也上了炕,在舅舅面前盘腿坐了下来:“舅舅,您到底想跟张嘉田干什么啊?咱们为了他,可是惹了不少乱子啦。”   洪霄九随手抓过了个大枕头,往脑袋底下一塞,躺了下去:“也不干什么,俩人做个伴儿,将来好过日子。”   曹正雄一拍膝盖:“舅舅,咱别扯淡了成不成?我跟您说正经话呢!就那姓张的小子,现在是要人没人,要钱没钱,那么点岁数,还管你叫大哥,搞得我见了他都没法打招呼,忒不要脸了。这还都是小事,要紧的是他把雷一鸣惹翻了,雷一鸣真要是为了他,对着我也开了炮,那我怎么办?”   洪霄九听到这里,坐了起来:“贝啊,你是个军人,军人哪能怕打仗呢?”   “贝”是曹正雄的乳名,曹正雄并不介意舅舅称呼自己为贝,只是无论如何都不想上战场:“我们不是打不过雷一鸣吗?”   洪霄九对着曹正雄一瞪眼睛:“那也未必。”然后把受过重伤的左腿伸直了,他缓和了语气:“过来给我捶捶腿,天一冷,这条腿就把我疼成瘸子了。”   曹正雄给舅舅捶了二十分钟的腿,然后找借口溜了出来,刚一出来就看见了林燕侬。林燕侬现在又花枝招展的打扮上了,虽然因为总是随着军队跑,不便修饰得太过华   丽,但她浓施脂粉淡扫蛾眉,头发梳得溜光的,缎子面小棉袄穿得紧紧的,依然不忘显出一把细腰来。曹正雄虽然有点男生女相,但心还是汉子的心,一旦遇到林燕侬,就忍不住要对她看了又看。   林燕侬自从铁了心跟了张嘉田之后,不知怎的,有一种“从良”的心态,对待别的男人都淡淡的不大搭理。她生得娇媚,修饰得鲜艳,偏又做出一副冷淡的姿态来,看人不用正眼,目光都从眼角眉梢那里斜飞了出去,瞧着越发的撩人。曹正雄每次见了她,都很有“受不了”之感,因此,他更恨张嘉田了。   他盯着林燕侬看,林燕侬感觉到了,但是只做不知,加快脚步往前走,一直走进了张嘉田的屋子里去。张嘉田站在房内的火炕上,高得顶天立地,正在换裤子,炕下站着张宝玉,正仰着脑袋和他说话。林燕侬进门时,就听张嘉田问道:“凭什么不能从石砾子山过?那山让那个谁包下了?”   张宝玉答道:“满山红,她叫满山红。”   张嘉田单腿乱蹦,东倒西歪的把一条腿伸进了棉裤裤管里:“我知道她叫满山红。她手下能有多少人?怎么这么狂?”   “不到一百。”   “不到一百就敢占山为王?再说咱们原来不是没得罪过她吗?”   张宝玉摇摇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咱们确实是没得罪过她。”   张嘉田奋力把另一条腿也塞进了棉裤里,同   时也有些头疼。他前些日子就地弄了点钱,通过层层关系运出去,换了一批子弹。现在子弹运到了半路,只要越过石砾子山,就能到达青余县了。然而石砾子山上的女土匪不知发了什么神经,忽然对着他捣起乱来。原来就有本地的老人儿告诉他,别去招惹石砾子山上的那帮小孩儿,他起初以为对方是在胡说八道,后来仔细一打听,发现此言非虚,那山上的土匪,好像真没有超过二十的,对待这帮“小孩儿”,他以礼相待,敬而远之,哪知道这帮“小孩儿”给脸不要脸,反倒找起他的麻烦来了!   使劲把棉裤提了上去,他忙活出了一头大汗:“给满山红发最后通牒,再不放行,我就揍她!妈的我打不过雷一鸣,我还打不过她个丫头片子?”   张宝玉领命出去了,张嘉田转向林燕侬,急赤白脸的说道:“你这个手艺,就别装贤惠了!瞧你给我做的这条棉裤,没有一处是合适的,快把我蛋勒出来了!”说完这话,他忍无可忍,弯了腰又要把棉裤脱下去:“不穿了不穿了,我宁可冻着,也不穿你这玩意儿了。”   林燕侬嘟着嘴,帮着他把棉裤扒了下来:“我给你改改,改改就好穿了。”   张嘉田在她面前是属螃蟹的,晃着膀子横着来,想说什么说什么:“用不着!我本来也不冷。”   然后他换了衣服,理直气壮的跑了出去,好像林燕侬是   他的老娘老妻兼老妈子,活该从早到晚伺候他的衣食住行,而他不必多看她一眼。林燕侬抱着棉裤,站在房内愣了片刻,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坐在炕边把那棉裤打开来看了看,她诚心诚意的想把它改一改,然而自小没受过这方面的教导,她不知道怎么下手。   独自又想了半天,末了她把这棉裤的裤腿改得短了些许,然后出门叫来了马永坤:“表哥,你试试,你比嘉田瘦,兴许穿得上。”   马永坤拿着棉裤,道了声谢,回屋就穿了上,尺寸分毫不差,正好合适。很难得的,他感到了一点高兴,然而没等他高兴够,张嘉田一开门冲了进来:“小马,跟我走,我带兵上石砾子山去!今天我非得把那批子弹弄回来不可,要不然等雷一鸣再开火,咱们就只能冲他们扔石头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对弈   满山红站在她那间东倒西歪的房子前,一边晒太阳一边挠头,挠着挠着一抬头,她瞧见老六站在前方,傻了似的望着自己眯眯笑,心里就一阵烦躁——老六这模样有点像个色鬼,而他这个色眯眯笑嘻嘻的模样,也提醒了她这样一个事实:他是个男人,而她是个女人。   她并不想做女人,因为女人弱、受欺负,若是嫁了男人,还要伺候男人、给男人生儿养女、挨男人的打——反正在她的世界里,女人就是这个待遇。她已经记不大清她娘的面貌了,只记得她娘裹着两只小小的脚,站立都艰难,没有逃难出来的时候,天天在家就是跪着干活,干完一样,四脚着地的爬到另一处,干另一样。   因为这个,她既不想做女人,也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女人。一弯腰从门旁抄起一根短棒,她跑过去冲着老六就抽。她手狠,几棒子就把老六打了个逃之夭夭。   把短棒随手一扔,她还是感觉自己头上痒痒,心知自己定是生了虱子跳蚤,所以转身回了房,想要把辫子解开梳通梳通,然而前几天她这辫子还是一根麻绳,经了这几天睡觉时的揉搓,已经变成一团乱麻,她解来解去,累出了一脑袋汗,扯得头皮生疼,最后心里一火,她转身出去,找来了剪刀和剃刀。   对着一面玻璃镜子,她把自己的头发剪了。   她的手虽是红彤彤脏兮兮,然而手指长而有劲,十   分灵活,一绺一绺的揪着头发剪,剪得居然还挺有款式,手艺和山下村庄里那个剃头匠差不许多。剪了头发之后,她又自己跑去烧了一大桶热水,把热水提进自己房里,她叫来个男孩子给自己看严了门,然后脱了一个多月没下身的老棉袄,扒皮似的将自己洗刷了一顿。最后赤条条的站在房内,她用一卷子棉布缠裹了胸脯。最后穿上了干净的褂子和小棉袄,她对着镜子一照,自觉着是看见了个挺精神的小伙子,心中便很满意。   一推门走了出去,她迎面又遇见了老六,这回她真火了,誓要把老六揍成太监,然而老六看着她愣了愣,随即才明白过来:“是你啊?”   然后他也急了:“你要干嘛?你要当姑子去啊?”   “我当你娘!”   “那你怎么把头发给剃了?”   满山红一瞪眼睛:“我乐意!”   她一瞪眼睛,老六就不敢再言语了。而满山红在冬日的太阳下吹了一会儿冷风,转身又回了屋子,把她从雷一鸣身上解下来的那条皮带找了出来,她苗条,雷一鸣也瘦削,她把皮带围在腰间收到了最紧,倒也系得住。洋洋得意的放下小棉袄把腰带遮了住,她迈步出门,把麾下的老二老三叫了过来。   老二老三是按照上山早晚排的辈,老二十六,老三十九,都是满山红的知音。满山红告诉他们:“我打算把张嘉田的那批子弹弄来。”   老二一拍大腿   ,因为还在变声,所以嗓子类似破锣:“我前天就想动手了!咱们不缺枪,就缺子弹!”   老三稍微谨慎一点:“他们那个子弹,咱们的枪能用吧?”   满山红答道:“能。”   老三放了心:“那咱们就抢他娘的!能用咱们就用,不能用,咱们让张嘉田拿钱把子弹赎回去。”   三位豪杰商议完毕,挑了二三十人组成小队,便杀气凛凛的下了山——刚下到一半,迎头遇上了张嘉田。   张嘉田久闻满山红的大名,然而没亲眼见过她,以为她会是个小辣椒似的厉害娘们儿。如今见了,他只觉见面不如闻名——这不男不女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满山红也久闻了张嘉田的大名,如今和他也是第一次相见,见了之后,不知怎的,很想揍他。她觉着张嘉田长了一张横行霸道欺负人的脸,而他人高马大的站在她面前,也让她感到了危险。   她是个神经敏感的人,纵是全靠直觉行事,也能不败。对待张嘉田这种危险人物,她的对策要么是杀,要么是躲。可此刻她偏是和他狭路相逢,杀不得也躲不得。按捺住了揍他的欲望,她态度和气,话不和气:“你就是张师长啊?你上山干什么啊?是找我有事?还是吃饱了撑的,没事过来遛遛?”   给她二人作介绍的,是张嘉田身边的张宝玉。张宝玉一听她说话不中听,心里就有点不愿意,张嘉田倒是一派淡然:“我   是为了那批子弹来的。石砾子山是你的地盘,我想找你商量商量。”   满山红答道:“那没什么可商量的,想从我这儿过,留点儿买路财,就行了。”   张嘉田看出满山红这人是不讲究什么语言艺术的,有什么说什么,倒是感觉挺痛快:“你要多少钱?”   满山红向他伸了个巴掌。他见了,问道:“五百?”   满山红收回了手:“五百哪够啊!我要的是五万!”   张嘉田一听这话,也瞪了眼睛:“五万?我那批子弹才值多少钱,过你一座山要五万?你这还收什么买路财啊?你直接去抢不就得了么?”   满山红理直气壮的一扬头:“这可是你说的啊,那我就真抢了。”   话音落下,她伸手就要拔枪,张嘉田没想到她的动作这么快,眼看着自己拔枪是来不及了,他干脆伸手去抓她的腕子:“你干什么?”   满山红的手指刚碰到手枪,还没来得及握住,没想到他先动了手,登时也变了脸色:“你又要干什么?”   说完这话,两人打了起来——说是“打”,还不甚准确,他们其实是小打小闹的撕巴了起来。而没等他们的小打转化为大打,两边的人已经一拥而上,把他们分了开。张嘉田先松手后退了,因为忽然想起来对方是个女人,自己不能打女人。况且自己是为了子弹来的,不是为了打架来的。   “你没事吧?”他定了定神,问满山红:“我不该对   你动手,我给你道个歉。你也别动枪,咱们有话好好说。”   满山红答道:“没什么可说的,我们挣的就是这份卖命的钱。你要么拿钱买路,要么带兵上山把我们剿了,你要是能把我们杀绝了,从今往后这石砾子山归了你,你爱怎走就怎走,一个大子儿都不用花。”   张嘉田点了点头:“好,我明白了,你就是要跟我捣乱到底了。可你这是图什么?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这话一出,倒是把满山红问住了——真的,有什么好处呢?   她并没打算为了雷一鸣去向张嘉田发难,自己有几斤几两,她知道,雷一鸣手里攥着千军万马,不缺她那一把子力气。可她自从知道雷一鸣的敌人是张嘉田之后,不由自主的,就也对张嘉田有了敌意。可敌意是不能填饱肚子的,所以她决定管住自己的小性子,还是用理智说话。   “你要是不拿钱,那你把你那子弹给我一半吧!”她开了口,表情非常诚恳,像是要对张嘉田说掏心窝子的话:“你有路子,拿了钱就能买着子弹,我们不一样,我们有钱都难买。你把你的子弹给我一半,往后咱们就算朋友,你的人你的货将来再进了石砾子山,我们也给你保护着,你看怎么样?”   张嘉田觉得一个人纵然是当了土匪,也不能厚颜无耻到这般地步,如果满山红不是个女人,那他今天非宰了她不可。   “一半不行。”   他压着火气,和满山红谈判:“最多给你一百发。”   “你这是过年打发小娃儿吗?”满山红笑了:“那你干脆给我们一箱子炮仗得了,三十晚上还能听个响儿。”   “一百不少了。”张嘉田耐着性子说话:“平白无故的,你能随便就弄到一百发子弹吗?”   “别跟我扯淡。”她笑嘻嘻起来:“我说要一半就一半,你要说觉得我这话不算话,那你就请走别听。”   “两百发。”   “五千发。”   “就两百发。”   “四千九百发。”   至此,俩人在这冷树林子里找了块背风之处,开始讨价还价。这二位那讨价还价的内容,堪称是乏味至极,张宝玉这样机警的小子,听了片刻之后,都要打哈欠。至于满山红手下的老二老三,则是干脆就地蹲下,用小树棍在地上横三竖四画了格子,用小石子下棋玩。他俩人这棋倒是下得挺有意思,围观的人渐渐增多,张宝玉也凑过去了,低头看了一会儿之后,说道:“你们这儿的玩法,跟我家那边的玩法不一样。”   老二回头瞪了他一眼:“嘘,别吵。”   老二老三对弈一场,还没分出输赢来,张嘉田和满山红已经谈出了结果,两人翻来覆去说了无数车轱辘话,嘴角边都堆了白沫子。   满山红要来了一千发子弹,堪称是大获全胜。张嘉田因为急着用子弹去打雷一鸣,所以忍痛让步,她要一千发,就给她一千发,等对付完了雷一鸣,他再回头收拾她。   两人既然是把话说妥了,当场便结伴往山下走——运送子弹的大骡子车都在山旮旯里藏了好几天了,石砾子山这一带,张嘉田来得,雷一鸣也来得,所以赶车的车夫和押车的士兵都藏得严实,生怕被敌人发现。而在张嘉田跟着满山红往这边走时,三里地开外,陈运基部下的一名团长带了几百士兵,正急三火四的催马狂奔。   他们刚接着消息,说是张嘉田有一批子弹运到了石砾子山下。团长是个立功心切的,暗想我逮不着张嘉田本人,我还扣不住张嘉田的子弹?   团长越想越觉得自己这回要立大功,于是扬鞭催马,一路喝着西北风就往前去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缘聚   团长在奔着子弹出发之前,提前往邻村的师部发去了一封电报。团长把主意打得很好——师长接着电报之后,必定要关注此事,那么自己若是成功的带着子弹回去了呢,不必提,自己算是立了一功;自己若是在石砾子山这里遇了麻烦,师部必定也能知晓,多少总会派些援兵过来帮忙,自己也不至于落到孤军奋战的险境。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团长快马加鞭,一路疾行。而师部里的陈运基收到了电报之后,当即向雷一鸣作了报告:“我们在石砾子山下,发现了张嘉田的一批军火。”   雷一鸣如今离了安土镇的总指挥部,亲自带兵上路,誓要一鼓作气,把张嘉田打入阎王殿里。如今听了陈运基的报告,他先是精神一振,随即又是一皱眉头:“石砾子山里的土匪,和张嘉田也有联系?”   陈运基思索着答道:“若说他们之间的联系,未必会有多么的密切,不过只要张嘉田肯拿出好处来,山上的土匪见钱眼开,和他串通一气也是可能的。”   雷一鸣又问:“石砾子山上,是不是就只有一个满山红?”   “对,就一个满山红。”   一想到满山红,雷一鸣的眉毛越发皱得要掉毛。对于这个野丫头,他简直没法子作出评价来。他对她也不是怕——不是怕,更无关爱恨,他纯粹只是想绕着她走。把满山红轻轻的从脑海中剔了出去,他重新又把张嘉田   三个字摆在了眼前。张嘉田往青余县城里一缩,宛如王八进了壳子,若是这王八蛋关了城门顽抗到底,那么这一仗也足够他打到过年去。更可怕的是那城里还有个洪霄九——这世上能压迫住他的人不多,洪霄九就是其中的一个。   雷一鸣不想把这一仗打到大年三十,所以脑筋一转,他忽然开了口:“我去趟石砾子山。”   陈运基听了这话,莫名其妙:“大帅,这种小事,让他们去就得了,不用您亲自出马。”   雷一鸣摇摇头:“我不是为了那点军火,我是要去见见满山红。要是能通过满山红,把张嘉田勾出来,我们岂不是可以省些事了?张嘉田若是死了,他的队伍一散,洪霄九单枪匹马,又能翻出什么大浪来?”   陈运基有些迟疑:“满山红可靠吗?”   雷一鸣再次摇头:“不可靠,但是可以试一试。她毕竟还是个孩子,而且你也说了,她们这帮家伙见钱眼开,我给她足够的好处,她未必就一定不肯帮我这个忙。”   陈运基听到这里,当即出门为他调兵备马。雷一鸣也不耽搁,带上了一支五十人的卫队,他上马就直奔了石砾子山。   雷一鸣到达石砾子山时,山脚正热闹着。   团长确实是如愿找到了装载子弹的大骡子车,只可惜在他动手要抢之时,张嘉田和满山红也到了场。张嘉田是要靠着这几大车子弹活命的,无论如何不能把它拱手送   人,团长也是要靠着这几大车子弹立功的,无论如何也不许张嘉田把它带走。双方开了火,满山红等人没出声,预备着看这两方互相打死,自己好坐收渔翁之利。哪知拉车的骡子们精神脆弱,冷不丁的听了枪声,竟是一起乱了套,胡冲乱撞的拉起大车就跑了。   押车的士兵当场就被大车轱辘碾死一个,车夫们吓得也纷纷躲避。满山红带着老二老三上了树,远眺骡子们的逃跑路线,同时兴奋得叽叽嘎嘎大笑,并盼着骡子撞死或者摔死,自己好借机会吃几顿骡子肉。   满山红眼神好,眼看着骡子真往一处陡坡跑去了,她乐得当即回头要对老二说话,可话未出口,她的目光越过一片小树林和一座小山头,看见了一支灰扑扑的骑兵小队。   嘴巴登时张开了,眼睛也登时放了光,她看见那队伍为首一人系着灰呢子长披风,披风逆风高高扬起,露出了里面亮灿灿的绸缎里子。本地没有衣着这样讲究的人物,她不必看清他的脸,光从身形和服装上,就认出了他。   她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未必再有机会见到这个人了,万没想到相隔了没有多久,他便又出现在了自己的视野中。很快乐的嘬唇打了一声口哨,她对着旁边树上的老二做了个手势,老二会意,立刻也回了头,同时扯着破锣嗓子说道:“这又是谁啊?”   满山红没来得及回答,因为那支队伍   在转过小山头之后,并没有往这边来,而是直接上了山去。她急得喊了一嗓子,随即溜下树去,也要往自己的山寨里跑。而她一跑,她的弟兄们二话不说,也跟着她跑了。   她说跑就跑,像见了鬼似的,张嘉田看在眼中,就觉得不对劲。眼看敌人人多势众,他一狠心一跺脚,转身也追着她跑了——不追她不行,因为石砾子山是个迷宫似的险峻所在,这样大冷的天,此刻又是下午时分,天说黑就黑,他要是在这山里迷了路,那可省了雷一鸣的事,他直接就冻死在这儿了。   他一走,团长大获全胜,虽然也不知道骡子们到底是把子弹拉到那里去了,但自觉着是把张嘉田打了个抱头鼠窜,这功劳已然不小,便率领人马,也班师回团部去了。   在这一步一绊的坎坷山林里,满山红能跑得比骏马更快。   她暂时把张嘉田忘到了脑后,单是一路跳跃腾挪着向前冲,风声在她耳畔呼呼作响,她跑过了一小段下坡路,速度快到了极致,自己都觉着自己是在腾云驾雾。最后她眼前出现了一片依着山石建造的木头房屋——这,便是她的“山寨”了。   而在另一条小路上,马蹄声音急促传来,正是雷一鸣也到了。在山寨门口勒住了战马,他居高临下的看着满山红,先是觉得这小子挺眼熟,然后才认出她是满山红来。   “哟。”他不自由自主的又皱了眉头:   “不当姑娘了?”   满山红在山寨门口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了,也是呼呼的喘,但还能说出话来:“你怎么来了?”   说完这话,她嘿嘿嘿的笑了起来。雷一鸣觉得她这不是好笑,有心给她一鞭子,把她的坏笑抽回去。双手抓着马鞭两端折了折,他最后把马鞭子往右手里一交,抬腿跳下了马:“那一夜,你怎么私自就走了?”   满山红站了起来:“不走还等着你留我住两天?”然后她向后看了看他所带的卫队,又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胸膛:“行啊!又摆起你雷大帅的谱了啊!”   雷一鸣当即侧身一躲:“有伤!”   满山红一伸舌头,收回了手。雷一鸣看了她这个兴妖作怪的样子,真是无可奈何:“我这一趟来,是——”   他这话没说完,因为满山红忽然一掀棉袄拔出腰间手枪,甩手瞄准了右方:“别动!我这儿不是你杀人的地方!”   雷一鸣扭头望去,看见了枯木林中站着的张嘉田——张嘉田举起手枪,正对着自己。   不假思索的也抽出手枪,他对着张嘉田就要扣动扳机,哪知满山红从腰里拽出了第二支手枪,一枪抵上了他的脑袋:“你也别动!”   雷一鸣当即把枪口也顶上她的额头:“你跟着捣什么乱?!”然后他立刻把枪口又转向了张嘉田,咬牙切齿的挤出了声音:“狗杂种,这回可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张嘉田刚才猛的见了他,心   神一乱,满腔的黑血都翻上来了。此刻听他对自己说了话,他大踏步的走上前来:“你他妈的说谁是狗杂种?”   雷一鸣刚要扣扳机,脑袋就被满山红用手枪杵了一下:“停!我告诉你俩,你俩要打要杀,下山自己找地方去,别闹出人命了让我背黑锅!我满山红不趟你们的浑水!”   雷一鸣听了这话,气得吼道:“糊涂东西!有我在,谁敢让你背黑锅?再说我杀他是天经地义,我还怕人知道不成?”   张嘉田死盯着他:“雷一鸣,没那么多的天经地义。”   雷一鸣转向了张嘉田,冷笑了一声:“怎么?觉得我这话委屈了你?还想跟我讲讲道理?”   张嘉田不回答,倒是满山红先开了口:“我说雷大帅,你要是再敢叫我糊涂东西,别怪我扒你一层皮。”说到这里,她向山下望了望,又一撇嘴:“变天了,你俩晚上想吃点什么?提前告诉你们,我这儿可没什么好吃的,另外,吃饭得给钱,你们人太多,一顿我也供不起。”   雷一鸣和张嘉田一起抬了头去看天,这才发现天黑了——毫无预兆的,乌云密合,忽然就黑了。   天黑了,但并没有觉出很冷来,只是风声变得有些怪异,呜呜的宛如鬼哭。张嘉田不明所以,看了看满山红,又看了看雷一鸣。倒是雷一鸣沉了脸,问满山红道:“我现在下山的话,还来得及吗?”   满山红答道:“我不让你   下山。”   “我加快速度,应该能赶在大风雪到来之前下山。”   “我知道。”满山红对着他点了头:“可我就是不让你下山。”   “为什么?”   “要下山,你们两个一起下,都给我走得远远的。要是一个走一个留,走的那个非拉来大炮轰了我的山寨不可。反正你们就是想要对方的命,我们这些人死了活了,你们都不在乎。”说到这里,她像是不耐烦了:“反正我不管你们怎么打,连累了我们就不行!”   张嘉田听到这里,当即表态:“我不走,我等明早风雪停了再走。”   满山红回头对着山寨吼了一嗓子:“老六,晚上把驴牵进屋里去,腾出牲口棚子给这帮人过夜,再多预备点柴禾给他们烤火!”   然后她转向面前二人,收回了手枪:“别怕,我给你俩优待,你俩有房子住。” 第一百三十七章 聚义厅   满山红拎着一只大瓦壶,兴致勃勃的往屋子里走。这间屋子是间方方正正的草房,塌了都砸不死人,算是她的聚义厅。   “厅”内也有几把椅子,一张方桌,此刻隔着那张方桌,坐着雷一鸣和张嘉田。老六在角落里席地而坐,手里攥着一把手枪,两只眼睛有一搭没一搭的扫着那二位。满山红方才当众对他发了话:“哪个敢先动手闹事,你就开枪把哪个撂倒!”   有了她这句话,又有了角落里这个懒洋洋的老六,雷一鸣和张嘉田便不得已的坐住了。满山红进了来,把那只大瓦壶往桌上一放:“热茶,自己倒着喝吧!”   桌上原本就有一摞不干不净的碗,张嘉田转身拿下一只,提了瓦壶倒了一碗茶水,热汽腾腾的扑到他脸上,果然也带了一点茶香。把这碗茶往雷一鸣手边一推,他很自然的又去拿碗,然而手伸到了一半,他愣住了,雷一鸣扭头看着那碗茶,也是一怔。   随即,他的手半路拐弯,把雷一鸣眼前的那碗热茶又端了回来——在这人身边当久了奴才,他方才竟然忘了双方的关系已是今非昔比。雷一鸣的目光跟着他的手走,一路从桌面走到了他的脸上,末了明白过来,他转向前方,不冷不热的“哼”了一声。   张嘉田双手捧着碗,喝粥似的喝热茶,喝得吸吸溜溜。满山红看着他们俩,心中有些惊讶——她觉着这俩人现在像小孩斗   气一样,非常的可笑。她自己从来没这么干过,对待自己的敌人,她向来是能杀就杀,不能杀就不杀,没有这么多欲语还休的弯弯绕绕。   “饭一会儿就好。”她先对张嘉田说了话:“少喝点儿吧,我这儿粮食还是有的,用不着你灌个水饱。”   然后她又转向了雷一鸣:“你也喝点儿呗,天气怪冷的。”   雷一鸣点了点头:“是冷。”   满山红看他没有动手的意思,索性走上前来,亲手给他倒了一碗热茶,然后转身出门去了厨房。雷一鸣这回端起茶碗,试探着喝了一小口。两人的枪都被满山红收走了,这屋子里就是没有狼狗似的老六,他也没法子毙了张嘉田。眼下的机会越是好,他越是抓心挠肝的遗憾,张嘉田这个混蛋——他横了混蛋一眼——此刻距他也就三尺之遥。   混蛋接收到了他那横过来的一眼,于是也转过脸来看了他:“哎,有个事儿想问你。”   雷一鸣转向了他:“说。”   “在北戴河,我无非是和你打了一架,我既没把你打坏,你对我也没少揍,事后你就是想报仇,那把我打一顿关几天也就是了,要是那么着不解恨,你再把我一撸到底撵回家当平头百姓去也行。可你怎么就铁了心的非要杀我呢?我有那么大的罪过吗?”   雷一鸣答道:“有。”   张嘉田歪着脑袋看着他,仿佛是饶有兴味:“为什么有?你给我讲讲。”   “你不   懂。”   “不懂才让你讲啊!”   雷一鸣看着他,见他那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黑眼珠子亮晶晶的有神,真是一双年轻的好眼睛。   “我没有教导你的责任。”雷一鸣开了口:“等你年纪大了,自然会懂。”   然后他转向前方,向后一靠:“不过你未必有这个懂的机会了。”   张嘉田点了点头:“好,不说就不说,你不说,其实我也猜得到。那我再问问你,春好现在怎么样了?她把我放走了,你回去没轻饶了她吧?”   雷一鸣答道:“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她了。等到这次回了家,我应该和她见一面。”   张嘉田说道:“你对她好点儿,别总对她连打带骂的。万一将来哪天你落到了我手里,不是还得指望着她出面替你求情吗?她在我这儿说话是有分量的,她要是非让我留你一条命,我也许会同意让你多活几天。”   雷一鸣把身上的披风拢了拢:“你这番话,用意何在?”   “也没什么坏的用意,就是告诉你,春好她对你还是有用的。你要是把她打死了,我这边顶多是哭上几场,哭完就算,反正我也不能自杀陪她去。可是你呢,就少了一道后盾了。”   说完这话,他嗤嗤的笑了两声,是非常明显的笑里藏刀。   雷一鸣也笑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想救她,可你这话说得很不高明,听着反倒像是激将法。”   “我年轻嘛,   当然没你会说话,不过你明白我的意思就成。”   雷一鸣反问道:“你觉得,我很会说话?”   一边问,他一边扭头注视了张嘉田。张嘉田把一侧胳膊肘架在了桌子上,向他靠了靠:“你见人能说人话,见鬼能说鬼话,这本事就挺不赖的了。”   “那我见了你,又该说什么话?”   张嘉田轻轻的一摇头:“我们没话讲,什么都不用说了。”   说完这话,他等了片刻,没有等到雷一鸣的下文,斜眼望过去,他发现雷一鸣正呆呆的看着自己。他不怕他的看,雷一鸣敢看他,他便也直通通的回望了过去。自从离了雷一鸣,他没少糟心受罪,可是颠沛流离的吃了这么多苦头,他反倒变得更结实了,身体结实,心也结实,相形之下,他便瞧出了雷一鸣的憔悴——他从今年夏天就开始瘦,一直瘦到了现在,瘦得下巴有了尖。两只大眼睛空落落的陷在眼眶里,幸亏他是骨相生得好,不至于瘦得走了样。呢子披风裹着呢子军装,呢子军装里面还有贴身保暖的衣服。这么里三层外三层的一大套,竟能被他穿得服服帖帖,仿佛身体不是身体,而是一副没有温度的衣架子,一条腿从披风中露出来,膝盖弯折出了布料的棱角,裤管塞进马靴的靴筒里,也是塞得轻松整齐、很有余地。   张嘉田把他这么从头到脚的看过了,不知怎的,想起了林燕侬缝纫的那条棉   裤——当时为了把自己那两条腿塞进棉裤裤管里,他忙出了满身满头的大汗。   忽然间的,他想这个人可能是要衰老了。起码和自己比,他是在走下坡路了。   这时,雷一鸣如梦初醒似的,猛的收回目光转向了前方。垂下眼帘盯着地面,他先是不言语,后来转身端起了手边的茶碗,然而茶碗里的茶水也已经没了热气。   他打了个冷战,放下茶碗,又伸手摸了摸那只大瓦壶。大瓦壶倒还是热着的,他把它挪到了自己面前,侧身把两只手贴在了壶身上取暖。张嘉田正打算再喝一碗热的,见状犹豫了一下,还是欠身出手,把那大瓦壶硬拎了起来。   把自己那只空碗倒满,他把大瓦壶送回了雷一鸣面前:“给你,继续搂着吧!”   雷一鸣重新抱住了那只大瓦壶,没理他。   张嘉田喝了几碗热茶水,嘴里肚里都舒服了许多。这时候满山红带着饭菜回了来,原来已经到了开晚饭的时候。   冬天此地是经常刮大风雪的,满山红听了房外那鬼哭狼嚎的风声,面不改色,只告诉他们道:“知道你们吃好的吃惯了,可我们这儿就只有这个,要不是你俩来了,平时我们连这个都舍不得常吃。”   张嘉田伸头看了看饭菜:“炖肉烙饼?挺好。”   满山红扫了他们二人一眼,又问:“咱们三个坐一桌吃顿饭,你俩没意见吧?”   张嘉田答道:“我没关系。我现在正饿着   呢,有的吃就成!哪怕你让我跟狗一起吃,我都没意见。”   满山红又问雷一鸣:“你呢?”   雷一鸣依然是没说什么。   张嘉田有些惊讶,因为雷一鸣不应该有这么好的脾气,要说是示弱,那也没必要,因为在这满山红的地盘上,他们哪个都没有先下手为强的机会,况且就是真下了手,雷一鸣也是人多势众。   老六出了屋子去吃饭,余下三人围着这张桌子坐下了,张嘉田一手抄了筷子,一手抓了一张脸大的烙饼,张口就吃。满山红也拿起了一张烙饼,送到嘴里刚要咬,忽见雷一鸣没动筷子,便伸手一拍他:“哎,你别像个娇小姐似的行不行?现在不吃,夜里挨饿可活该啊!”   她这一巴掌拍下去,雷一鸣登时皱了眉头向旁一躲,满山红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拍到他那带伤的左肩了。   连忙把手收了回来,她对着他一吐舌头:“我忘了,不是故意的。”   雷一鸣知道她不是故意的,而且她就是故意的,他现在也只能受着。勉强喝了几口汤,他胃里一阵阵的往上翻腾,并且没尝出汤里煮的是什么肉,只觉得腥膻。他这些天,身体就没有完全的健康舒服过,方才和张嘉田同处一室,他像是受了极大的压迫一般,越发的感觉窒息。忍了又忍,熬到现在,他终于是忍无可忍,一转身一弯腰,干呕了一声。   满山红正和张嘉田连吃带喝,冷不丁的见了他的反应,张嘉田停了筷子,张大嘴巴又咬下一口烙饼,而满山红把饼和筷子都放下了,蹲下来去看他的脸:“你怎么啦?哪儿难受?”   雷一鸣摇了摇头——上一秒,他是反胃,这一秒,他的感觉又变了,胃袋像是被一只手紧攥住了,开始隐隐作痛。满山红在自己的衣襟上擦了擦手,然后拍了拍他的后背:“你这人是纸糊的?怎么又病了?”   张嘉田坐着没动,单是鼓着腮帮子大嚼。而满山红见雷一鸣一言不发,鬓角却是淌下了汗珠,便有些手足无措,抬头对张嘉田说道:“这怎么办?我这儿可没大夫。”   张嘉田又拿起了一张饼:“没大夫还没耗子吗?我跟你说,这人是个祸害,你弄点儿耗子药给他吃了,一了百了。”   满山红答道:“我这儿还真没耗子药。你瞧我这个地方,是会怕闹耗子的吗?有耗子反倒好了,证明我这儿有粮。”   张嘉田三口咬掉大半张饼,仿佛是吃得挺香,一句闲话也不想多说,可等到把饼咽下去后,他还是从嘴里咕噜出了一句话:“你给他弄点粥喝,肠胃不好的人,不是都喝粥吗?”   厨房里还真有粥。   没人乐意喝粥,都想吃干的,可粮食就那么多,晚上又是吃了就睡,所以这山寨里总有相当一部分级别较低的喽啰,晚上就只能得到一碗热粥果腹。满山红端来了一碗清汤寡水的所谓米粥,想要喂他。雷一鸣把手臂横撂在桌边上,低头把脸埋进臂弯里,实在是吃不下,可满山红真心实意的关怀着他,一定要他吃。张嘉田越听越不耐烦,末了对满山红说道:“他少吃一顿也饿不死。”   满山红答道:“我知道啊!可他也不是今天第一次认识我,我和他也有一点交情。他闹肚子疼,我不能看着不管啊。”   张嘉田把最后一块烙饼塞进嘴里,然后挽起袖子站起来,走到了雷一鸣面前:“满山红,你放下碗,过去把他扶起来。老子亲自喂他,不信他不吃!”   满山红当真放下了碗,走到雷一鸣身后,把他硬搀扶了起来。张嘉田想他定然不肯合作,自己趁机泼他一身热粥,烫他一烫也是好的——他当初不是也烫过春好吗?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他一勺子热粥送出去,雷一鸣竟还真吃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以情(一)   雷一鸣咽下那一勺子热粥之后,垂眼不看人,低声嘀咕了一句:“你还肯管我?”   张嘉田一手端着碗,一手捏着勺子,狐疑的看着他,看了几秒钟之后,才反问道:“什么意思?”   雷一鸣抬眼直视了他:“你不是恨我入骨吗?”   张嘉田一点头:“对啊!我是恨你,你要杀我,我还不恨你?”   说完这话,他又将一勺热粥送到了他嘴边。然而雷一鸣这回紧闭了嘴,不吃了。张嘉田用滚烫的勺子碰了碰他的嘴唇,见他完全没有张嘴的意思,便抬头去看满山红:“真的,你听我一句,给他弄点耗子药吃了得了。把他药死了,你也省心,我也省心。”   满山红瞪了眼睛:“我省你奶奶个腿儿的心!我跟他又没仇!另外你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你俩好像是都够委屈的,到底哪个是先闹事的王八蛋啊?”   张嘉田总端着那一碗粥,烫得手疼,这时就把碗往桌上一放:“你看我俩谁比较像王八蛋?”不等满山红回答,他对着雷一鸣又一拍桌子:“我告诉你,你爱病不病,爱吃不吃!现在不是过去那个时候了,老子不是你的奴才,没那个闲心哄娘们儿似的哄你了!”   雷一鸣闭了闭眼睛,定了定神,然后出了声:“你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足以证明我当时对你的判断没有错。你确实是变了,变心了。我纵是容忍你到底,你迟早也还是要造我的   反。”   张嘉田抬头去看满山红:“听见没有,千万别当他的兵,到他手下就跟嫁了他似的,他不但管你的人,还管你的心。”然后他把那碗粥重新端了起来:“我再喂你最后一次,你要是还不吃,那我就真不管了。”   说完这话,他成功的把一勺热粥喂进了雷一鸣嘴里。   雷一鸣吃了大半碗粥,摇摇头,不吃了。   张嘉田走回原位坐下来,从那温凉了的肉汤里捞出肉吃,满山红也回了座位,把雷一鸣吃剩的小半碗粥端起来,一口喝了个干净。抬袖子一抹嘴,她刚吃了个半饱,于是像和张嘉田竞赛似的,也重新狼吞虎咽起来。   三人中的二人,因为饭量太大,所以很是花了一些时间,才终于吃饱喝足。满山红站了起来,说道:“我这儿是天黑就睡,我不敢把你俩放在一起,说吧,谁留这儿睡?谁跟我走?”   张嘉田答道:“你说了算。我怎么着都行。”   满山红当即答道:“谁官儿大我带谁,剩下的就在这儿凑合一宿吧!一会儿给你端个大火盆进来,放心,冻不死你。”   张嘉田对此安排比较满意。雷一鸣则是站了起来,一言不发的跟着满山红走出去了。   雷一鸣进了满山红的屋子。   房内生了炉子,正是热烘烘脏兮兮。满山红走到窗台前去,点亮了油灯,然后回头一瞧,就见雷一鸣坐在炕边,正低着头出神,便走到他面前,弯腰歪了脑袋   去看他的脸:“想什么呢?”   雷一鸣慢慢的转动眼珠,望向了她——望了片刻之后,他开了口:“没什么,我觉得好些了。”   满山红一听到“好些了”三个字,心中像是透进了一束光明一般,立刻就亮堂了许多:“好些了?那我就放心了!”她直起身来说道:“你要真是疼个没完,这儿没医没药的,我也只能让你忍着。”然后她又伸手,在他的左肩上蜻蜓点水一般轻轻一碰:“你这儿还没好吗?”   他扭过头,去看她落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你那一枪,让我回去缝了三针。”   满山红睁大了眼睛:“我那子弹也就是在你的肉里钻了个小眼儿,血都没流多少,哪还用缝针啊?”   雷一鸣笑了一下:“不信,你自己看。”   满山红听了这话,伸手就去解他的披风领扣。脱下了他的披风,她又去解他的军装领扣,一层一层的解到最后,她轻轻扯开了他的衣领,就见他左肩覆着纱布,那一处枪伤受了细致严密的包裹,瞧着确实不是轻伤。伸手在他的脖子锁骨上摸了摸,她不肯道歉,只说:“嗬!细皮嫩肉的!”   雷一鸣歪着脖子扭着脸,为的是要把左肩亮给她看,此刻听了这话,他忽然有些紧张:“别胡闹。”   满山红笑了,一边一层一层的给他系纽扣,一边问道:“我能怎么胡闹啊?”   “上次送我回去,你是怎么胡闹的?”   满山红正   好系完了最后一粒纽扣,忽然出手把雷一鸣推倒在了炕上,她单腿跪上炕沿,俯身去看他的眼睛:“怎么着?还记着我的仇呢?信不信我再闹你一次?”   雷一鸣这回躺就躺了,倒是没有慌张。抬手在满山红的短头发上胡噜了一把,他问道:“怎么把头发剪了?瞧着完全是个小子了。”   “我本来就不想当姑娘,世上也没有我这样的姑娘。”   “不是姑娘,就更不该和我胡闹了。世上有你这样和爷们儿胡闹的小子吗?”   满山红舔舔嘴唇,从他的领口和头发上,嗅到了一点淡淡的香气。忽然低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她答道:“管他妈的呢!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想当女的,我就是女的,我想当男的,我就是男的!”   然后她又问道:“你怎么来了?找我有事?”   雷一鸣答道:“我得到消息,说你和张嘉田有联系,就想来见见你。”   “见我干嘛?让我帮你逮张嘉田?”   “是。”   “那我不干!我不搀和你们这些破事,你打完仗回家了,我还得留这儿呢!张嘉田的部下要是来找我报仇,那我怎么办?”   “放心,我现在改主意了。”   “改成什么主意了?”   雷一鸣想了片刻,最后摇了摇头:“我目前还说不清楚,总之,我今天在见了他之后,想起了许多从前的旧事。现在,我不那么想杀他了。”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抬手去推满山红:   “别这么压着我,我累了。”   满山红果然起了身,告诉他道:“脱鞋上炕,今晚儿我搂着你睡!”   雷一鸣也坐了起来。单手撑在热炕上,他歪着身体去看满山红。满山红迎着他的目光,就见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两只眼睛陷在浅浅的阴影里,眼神也是含义不明。   忽然的,他向前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襟,开口说道:“过来,今晚我让你搂个痛快!”   然后他一把将满山红拽向自己。满山红猝不及防,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当即一挺身抬了头,她想要去抓他的右手,哪知他抱了她就地一滚,直接把她滚到了他的身下。满山红骤然感觉到了危险,果然紧紧的搂了他的身体,不许他再乱动。可他双手虽然动不得,腰胯却还有劲,竟是恶狠狠地顶了她一下。   隔着层层的衣裤,他当然是伤害不了她,可她瞬间红了脸,一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你他妈的找死!”   然而与此同时,一只手也钻进了她的棉袄里。那手贴着她的皮肉往上走,隔着那裹缠了她的一层布,他的手指碾过了她的胸脯:“我带你走!”   满山红猛的一弓身,紧贴胸脯的那一层束缚被他撕扯开了。她下意识的想要喊叫,但慌乱的喘息了片刻之后,她忽然发现此刻很好——他不是那种力大无穷的莽夫,他的手指温柔灵活,绝不会让她感到分毫的疼痛。   翻身和他相拥了,她发现了   一种新的游戏。她想自己适可而止,随便玩玩也就算了。可她很快又好奇起来——对雷一鸣好奇,对自己也好奇,好奇到她先伸手摸向了他的裤腰。   她完全没有嫁人的想法,对于一切妇道规矩也是毫无概念。她甚至也没感觉自己有多喜欢身上的这个男人,她就只是对他有兴趣,就只是喜欢看看他,亲亲他。   既是如此,那么她就由着性子,怎么喜欢怎么来了。   一夜过后,满山红早早的下了炕。   她穿戴整齐了,在地上走了走,又蹦了蹦,觉得自己并没有缺少了什么,还和先前一个样,甚至像是少了一道什么枷锁似的——男人的那套物件,那些动作,她都领教过了。处女的羞涩彻底退去,她是越发的无所畏惧了。   回头再看炕上的雷一鸣,她对着他一笑,觉得他挺好玩——人挺好玩,身体也挺好玩。她最爱亲他的耳根,一亲一哆嗦,好玩极了。   雷一鸣也醒了,扭过脸看着她,心中无情无绪。他已经连着几个月没有碰过女人了,虽然满山红不大像个女人,可终究也只是个假小子,并且不丑,洗干净了脸一瞧,还是个挺俊的假小子。   假小子还是个黄花大姑娘,若非如此,他也不碰她。他也不知道自己这种癖好是何时养成的,他年轻的时候,倒还真没这么挑剔。   假小子也罢,真姑娘也罢,反正她是个桀骜不驯有主意的,不把她睡了,   她就不会老老实实听他的话。收回目光坐起身,他也清醒透了:“雪停了吗?”   满山红那脸上不红不白的,推了窗子往外望:“停了!好家伙,天也白了,地也白了!”   雷一鸣下了炕,满山红看着他,问道:“干嘛?急着走哇?”   雷一鸣抓起披风披了上:“我急着去撒尿。”   满山红格格笑着,给他推开了房门:“到房后背风的地方尿去吧!”   雷一鸣走了出去,果然绕过房子去找了那背风的地方,结果遇上了张嘉田。张嘉田捷足先尿,正背对着他系裤子,忽然听见了脚步声音,立刻回了头:“你?”   雷一鸣停下脚步,看着他不说话。张嘉田没工夫陪他大眼瞪小眼的吹冷风,又不便在满山红的地界偷偷把他掐死,故而迈步就要往回走,可就在将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忽然被他抓住了胳膊:“你等等,我有话和你说。” 第一百三十九章 以情(二)   张嘉田看着雷一鸣,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可目光一路向下扫过去,他看着对方那只紧抓了自己胳膊的手,又确定自己是没听错。   “有话和我说?”朝霞的光芒刺了他的眼睛,让他微微的眯了眼:“什么话?”   这话说完,一阵大风卷着雪沫子呼啸而来,背风的房后也未能幸免。雷一鸣被风吹得晃了一下,张嘉田也连忙转身,用后背抗住了这一股子寒风。   等到这一阵大风刮过去了,雷一鸣抬手掸了掸肩头上的细雪,然后环顾四周,走到了后墙附近的一块山石旁,这回他几乎是站进了个石头犄角里,再来大风也吹不到他了。   张嘉田跟了过去,因为专是为了撒尿而出来的,身上只套了一件半薄不厚的小夹袄,所以冻得把两只手插进了军裤裤兜里,两条腿也站得不稳当,总预谋着要原地跺跺脚或者蹦一蹦。低头看着面前的雷一鸣,他开了口:“说吧,听着呢!”   可雷一鸣没有说话,而是伸出右手搭上了他的肩膀,用了力气往下扳。张嘉田起初不明所以,顺着他的力道往下弯了腰——弯到一半,他猛的反应过来,当即向上直起了身。   论力气,他一个人能揍三个雷一鸣,雷一鸣的右手还在扳他的肩膀,他躲都不躲,双手插在裤兜里,他站得笔直,冷眼看着雷一鸣对自己使劲——真是使劲,都拧着眉毛咬紧牙了。最后见实在无法撼动他   的肩膀,那只手又顺着他的脖子往上走,五指张开抓住了他的后脑勺,恶狠狠的往下摁他的脑袋。   张嘉田终于忍无可忍的一晃脑袋,硬把他的手晃了开:“没完了?”   然后他低头见身旁的土地上堆了几片石板,便一把抓住雷一鸣的披风领口,把他连推带拎的搡到了那几块石板上:“不想低我一头,就自己想法子往高了踩。还想让我见了你就自动低头弯腰?我告诉你,这辈子是没那个事了,你等下辈子吧!”   雷一鸣踉跄了一下,背靠着山石站住了:“原来也没见你有这样的硬骨头。”   “被你逼的,不敢不硬。”   “洪霄九对你怎么样?”   “比你强。”   雷一鸣抬手就抽了他一记耳光。   张嘉田双手插兜,脸上冷不防的挨了一巴掌。瞪着雷一鸣愣了两秒钟,他刚要把拳头举起来,雷一鸣却又说了话:“我给你一个机会。”   此言一出,张嘉田简直不知道自己对他是应该先揍还是先听。拳头在半空中停了一瞬,他最后决定先听:“什么机会?”   “我和洪霄九,你选一个。”   张嘉田听到这里,不由自主的把拳头放了下来:“什么意思?要说就说人话,别跟我放拐弯的屁!我现在没那个耐性惯着你了!”   “混账东西!你还想让我怎么说?我和洪霄九,你愿意跟谁?”   张嘉田这回暂时忘了那记耳光:“你想让我跟你回去?”   然而他冷笑了一   声:“把我骗回去,再慢慢的处治?我这样的,你得把我拉到菜市口千刀万剐了吧?”   雷一鸣看着他,看了片刻,最后轻声说道:“好,你回去找洪霄九吧。但是丑话说在前头,我和洪霄九这回是一定要分个胜负出来的,你跟着他,就别怪我和你为敌了。”   然后他绕过张嘉田,迈步向前走去。张嘉田回头看着他,顺带着又想起了自己刚挨的那记耳光,抬手捂着脸揉了揉,他不便追上去还他一巴掌,此事只好作罢。站在寒风中又发了一阵呆,他心中乱纷纷的,一股脑儿的想起了许多的人和事。现在他是挑起大旗单干,成绩不算坏,而且还交了洪霄九这个伙伴,但前途如何,实在是茫茫不可知。他想自己至好也就是把雷一鸣打回直隶去,可是然后呢?   然后雷一鸣回北京家里去了,家里有个春好随他揉搓。兴许等自己也能活着回北京时,春好已经被他折磨死了。他前头的那个老婆,离婚的时候不就已经疯疯癫癫的了吗?   叶春好觉得自己欠了张嘉田的,张嘉田也觉得自己欠了叶春好的。不提那些看上看不上的话了,就单从朋友的角度来讲,他觉得,自己也不能这么一走了之、再也不管她。   还有雷一鸣……   他刚想到了雷一鸣三个字,雷一鸣本人就又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在大雪地里一步一个深脚印的走到他面前,雷一鸣喘息着说   道:“你公然犯上、造我的反,我不能再让你当帮办了。越抬举你,你越不成人,活该就只能当一辈子卫队长!”   张嘉田忽然感到了愤怒:“我没说要和你回去!”   雷一鸣抬了头,气喘吁吁的也提高了声音:“张嘉田!反了你了!”   张嘉田听到这里,终于把两只手从裤兜里抽了出来。一脚踹向了雷一鸣,他直接让这个人起了飞,向后摔进了大雪地里。   然后他没有继续施展拳脚,而是直接走上前去,把雷一鸣翻成俯趴的姿势,摁进了雪中。   大雪下了一夜,积雪已经是相当的厚,雷一鸣在他手下挣扎翻腾——应该也是使出吃奶的劲儿了,但张嘉田一手摁着他的后脑勺,一手摁着他的后背,并没有觉得很费力气。低头看着雷一鸣,他见这人起初还在张牙舞爪,只是一张脸都埋进了雪里,呼喊不出,反抗了片刻之后,动作变缓了,最后只剩了一只手,一下一下拍打着他的小腿。   这回抓着头发让他抬起了头,张嘉田俯身凑到了他面前:“害怕了吧?”   雷一鸣满脸是雪,眉毛睫毛都白了,呼呼的喘着粗气,嘴唇动了动,他似乎是咕哝出了一句话,张嘉田没有听清,便问他道:“什么?”   他重新开了口:“好冷。”   张嘉田听到这里,便扯着衣领,把他硬拎了起来。他在雪地上坐了,依旧是喘,张嘉田用手抹去了他脸上的雪,又摘掉了   他头发上的冰渣子。雪灌进了他的领口,张嘉田尽量的把那雪掏了出来,又用力掸了掸他的前襟后背。雷一鸣慢慢的转动眼珠看了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又咕哝了一声“好冷”。   张嘉田把他的右臂扯起来往自己肩膀上一搭,把他架了起来往回走,走的很慢,因为雷一鸣的身体一直在往下坠,张嘉田简直是一路把他拖回了满山红的屋子。   屋子里热烘烘的,满山红不在,只丢了满炕乱糟糟的被褥。张嘉田见了,便道:“行啊!你是到哪儿都招女人爱啊!进了土匪窝里,还有女土匪陪着。”   说归说,他可并没真觉得雷一鸣会和满山红闹出什么桃色关系来。首先,满山红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女人,只能算是个野小子投错了胎;其次,雷一鸣应该也看不上这山中的一个小女匪。张嘉田跟了他两年,对他的私生活很了解,知道他不是那种来者不拒的人。   让雷一鸣在炕边坐了,他蹲到一旁去看炉子的火势,不知为何,心里很平静,惧意也消失了,不再怕雷一鸣会忽然翻出一把手枪毙了自己。出门从那聚义厅里搬回了两把椅子,他告诉雷一鸣:“衣服脱了,烤一烤。”   雷一鸣站了起来,先把披风脱了,披风上面的毛皮领子不怕雪,可以不必管,但军装上衣的领子确实是湿透了,于是他脱了上衣递给张嘉田。张嘉田把上衣搭在了炉子   边的椅背上,领子朝下,尽量的靠近炉中火苗。   军装里面是一件鸡心领的毛衣,领口还挂着雪片。雷一鸣脱了毛衣,露出了里面的小坎肩。小坎肩紧紧的箍在衬衫外头,看着单薄,其实里面带着一层绒,也能保暖。小坎肩在方才的雪灾中幸免于难,然而也得脱,因为里面的衬衫领子已经是精湿的了。   把衬衫也递给了张嘉田,雷一鸣光了膀子,扭头看了看左肩上的纱布,他又抬手摸了摸——幸好,纱布是干燥的。   张嘉田把那几件衣服都展开来搭上了椅背,这时回头瞧他,就见他并不是瘦得皮包骨,身上还有一点像样的肉,不多,也就是薄薄的一层,但也足以让他维持住一点男性的体面。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张嘉田第一次发现他身上疤痕不少,只是颜色浅淡,乍一看便看不出。   雷一鸣坐回了炕边,抬头问他:“我就在这儿等着?”   “那你出去等着?”   “你往后就总这么对我说话了?”   “不一定,看心情。”然后他对着雷一鸣一抬下巴:“裤子也脱了吧,都湿了。”   “你不是我的人,我也不劳你管了。你走吧。”   “行,那你就湿着吧。”   这时房门一开,满山红端着一只大瓦盆走了进来,瓦盆里是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冷不防的见了房内情景,她先是一愣,然后笑了:“怎么着?撒尿呲衣服上了?”   张嘉田答道:“是,人家官   儿大,尿得也高,都呲领子上了。”   然后他接过满山红的那一盆馒头,往炉台上一放:“你帮个忙,把他裤子扒了烤烤。”   满山红发现了新问题:“屋里刚才也没别人,你怎么没趁机会掐死他?”   “忙着烤衣服呢,没腾出手来。吃完早饭再掐。掐死了往山涧里一扔,干净利索。”   “扔了多可惜啊,剁吧剁吧还能炖一锅呢。”   “你自己留着吃吧,这人别扭,我怕吃了他的肉要塞牙。”   “那好办,剁碎了做肉酱,抹馒头吃。”   说完这话,她走到了雷一鸣面前,摸了摸他的裤子:“你是自己脱,还是我给你脱?”   雷一鸣站起身,低了头开始解腰带。   满山红把炉火烧旺了,飞快的烘干了雷一鸣的衣裤。   雷一鸣穿戴整齐了,也不吃早饭,只对满山红说:“我走了。”   满山红看着他,心里舍不得放他走,可是又没有挽留他的理由。一瞬间的迟疑过后,她洒脱起来:“好,走吧!下山记得走大路,别嫌远。雪后路滑,走小路会翻到沟里去。”   雷一鸣答应了一声,对张嘉田一眼不看,推了门就要出去,然而张嘉田这时忽然开了口:“我今天不能和你走。”   雷一鸣回了头。   张嘉田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道:“我的朋友弟兄还在青余县呢,我要走也得带上他们。对洪霄九,我也得做个交待。你等我几天吧,我办完了就回去!”   雷一鸣开了口   :“别告诉洪霄九。”   “我心里有数。”   雷一鸣又看了他一眼,随即继续向外走,走出几步之后,却是回头唤道:“满山红!”   满山红跟了出去:“干嘛?”   雷一鸣不回答,带着她继续走,走到了一处僻静地方。这回四周无人了,他对着她微微一俯身,又一偏脸。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动,满山红不明所以的看着他,也不动。他等了片刻,无可奈何的笑了:“傻子。”   然后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还不明白吗?”   满山红恍然大悟,凑上去“邦”的亲了他一大口。他随即扭过头,也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走了。”他告诉她:“等我的消息吧!”   满山红睁大了眼睛看他,却是难得的正经了起来:“我没想嫁给你,你愿意找我就找我,不愿意找我,我也不追你。”   雷一鸣抬手一捏她的鼻尖,又笑了:“傻子。”   他的笑容很好看,两只大眼睛眯了起来,是真心实意的笑,让满山红想起了雪后清晨的阳光——他此刻的笑容,就有那么灿烂。   笑着又看了满山红一眼,他转身走向了他的卫队。卫队方才接到了通知,此时已经集合起来了。   雷一鸣含笑上马,领着队伍出了山寨大门。背对着满山红越走越远,他那雪后阳光一般灿烂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林木的阴影笼罩下来,他信马由缰似的慢慢走,忽然垂下眼帘看了看自己的手,仿佛对   这只手不以为然似的,他一撇嘴。   然后放下手,他面无表情,恢复成了一张冷脸。 第一百四十章 两难(一)   雷一鸣先走了,张嘉田留下来吃了满山红半盆馒头,边吃边问她:“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我看你俩像是挺有交情啊!”   满山红反问道:“我跟你是怎么认识的?我满山红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想认识谁就能认识谁,这也值得你一问?”   她这几句话堵得张嘉田哑口无言,而不等张嘉田想出新话题来,她倒是抢先发了问:“你和他又是怎么回事?你俩到底还打不打了?”   “我俩啊……”张嘉田拖长了声音,但一瞧就不是故弄玄虚,而是真的在思考:“不好说,再看吧!”   然后他抬眼望向了满山红:“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你能不能替我们保密?”   满山红这人向来是由着性子嬉笑怒骂,张嘉田以为她听了自己的话,非得胡说八道的再逗自己几句不可,哪知道她忽然正经起来,居然挺认真的向他点了头:“放心,我不让你们连累我,我也不会坏你们的事。”   接下来,她换了话题:“你什么时候走啊?你和他可不一样,你再这么住下去,我可管不起你的饭了。”   张嘉田被她说得笑了:“我倒是想走,可我舍不得走。一会儿等大家都吃饱了,你派些人帮帮忙,咱们一起找找那几车子弹去!”   满山红和张嘉田合力忙了大半天,最后竟是真在一条土沟里找到了那几大车子弹。   土沟很深,车摔碎了,拉车的骡子也摔死了,子   弹箱子倒还结实,东一只西一只的散落了满沟。冻硬了的死骡子归了满山红,那一千发子弹,张嘉田也如数的给了她。照理来讲,满山红额外得到了死骡子,骡子肉够她那帮弟兄们吃上好几顿的,他有理由从那份酬劳中克扣下些许——哪怕扣下五十发子弹,也是好的,毕竟对他来讲,子弹比大洋更重要。   但他没有对着满山红耍这份小心计。没心思耍了,他心里装着一桩更重要的大事。雷一鸣说是让他回去,这话是真是假,他拿不准。先用甜言蜜语把他诓回去、再千刀万剐要了他的命——这种事情,他觉得,雷一鸣也干得出来。   干是干得出来,但谁知道他会不会真这么干呢?谁知道他对他所说的那些话,是真情还是假意?   张嘉田不是很相信他,但是心里又很想相信他。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总“哄”他,别人以为他是伶牙俐齿脸皮厚,是在拿不要钱的好话拍大帅的马屁,可他自己心里清楚,“哄”和“拍马屁”是两回事。   “哄”是需要动一点感情的,就算是感情浅薄,也总有一点怜悯在里面;就算是无可奈何,也总有一点忍让在里面。拍马屁的漂亮话,他可以闭着眼睛说上一天一夜不重样,可每次硬着头皮去哄雷一鸣,都会累得他心力交瘁,仿佛是一场过五关斩六将的鏖战,纵是胜了,也已经有一腔心血泼了出去。   他对这   个人真是哄够了,哄不动了。可一步一步的再往前想,他又想起了这个人的好面孔来。他一度是这个人的宠儿,这个人的家,一度也是他的家。   甚至连他的名字,都经过了这个人的改动。   这事一时半会儿的想不明白,他想赶紧回青余县,找人商量商量,可青余县内也没有他的知音。   他又想起了叶春好——她若是在,那就好了。   张嘉田总觉得她才真正是个有主意的人。她爱上了雷一鸣,算是爱错了人,可这也不能怨她眼拙,有那么一阵子,他这样一个大小伙子,不是也几乎要迷上他了吗?不也觉得他是天下第一好人吗?雷一鸣有雷一鸣的魔力,而他们年纪轻见识浅,看走了眼也不稀奇。   张嘉田心事重重,可该干的活儿一样不少干。他和满山红带人把子弹运过了石砾子山,又派人往青余县城内送了信,于是一番往来接应之后,子弹进了县城,满山红一帮人也回家吃骡子肉去了。   他进城之后,先去见了洪霄九。洪霄九知道他昨夜没回来,这时见了他便说道:“怎么着?你让那个满山红留住了?”   面对着洪霄九,张嘉田忽然感到了心虚。搭讪着坐下来,他笑了一下:“下午过去的,到了那儿先是和她办交涉,好容易谈妥了条件,又变了天。第一次看见山里的大风雪,真够吓人的!”然后他转向了洪霄九:“你见过满山红没有?   ”   洪霄九微笑着摇了摇头:“我没见过,我那外甥见过,说她看起来就是个毛丫头,也没什么特别的。”   张嘉田点了点头:“是,像个野小子,年纪也不大。”   洪霄九手里摆弄着一根烟卷,摆弄了半天,终于是划根火柴把它点燃了。喷云吐雾的长吁了一口气,他说道:“平安回来就好。”   张嘉田“嗯”了一声,一时间无话可说。洪霄九对他不坏,所以他现在心存愧疚,觉着自己是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低着头站起身,他说道:“我回屋睡一觉去,昨晚——”   他这话说得有头无尾,洪霄九笑道:“昨晚累着你了?”   张嘉田含糊的一笑,趁机走了出去。洪霄九回头看着窗外,像是在目送他,也像是在审视他。及至他走得没了影子了,他对着门外吆喝一声,叫进来了一名勤务兵:“去叫师长过来。”   曹正雄师长听闻舅舅召唤,立刻赶了过来。进门之后,他见舅舅正坐在热炕头上抽烟,并没有什么急迫的样子,便也轻松下来:“舅舅,您找我有什么事啊?”   洪霄九向他招了招手,把他招到了自己近前:“张嘉田的兵,最近表现怎么样?”   曹正雄听了这个问题,莫名其妙:“表现怎么样?没怎么样啊!”   洪霄九思索了片刻,又道:“贝,你去给我打听打听,张嘉田昨天上了石砾子山后,有没有过什么异常举动?”   曹正雄答应一   声,随即也压低了声音:“舅舅,张嘉田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洪霄九摇了摇头:“没有。”然后他看了曹正雄一眼:“放心,有了舅舅就告诉你。”   洪霄九把曹正雄打发走了,与此同时,张嘉田也把张文馨父子以及马永坤召唤到了自己屋子里。他甚至把林燕侬也叫来了,并不是因为他也想征求她的意见——他素来是不大尊重她,也不相信她会有什么高见,隔三差五的还要看不上她,但到了这个时候,他病急乱投医一般,把她也叫了过来充数。   房屋关严了门,门外又派了卫兵把守,他放低了声音,对着这三男一女讲述了自己昨日在石砾子山的奇遇。四人听着,都直瞪瞪的看了他不言语,等他一口气把话讲完了,四人的目光柔软活动了些,林燕侬低了头,用手抹了抹裤子上的皱褶,张宝玉扭头去看他的爹,马永坤则是端坐在窗前,低了头去观察地面。   张嘉田等了片刻,没有等出他们的话来,便随便挑了一个开始问:“小马,你说说。”   马永坤慢慢的抬起了头,神情是非常的庄重:“这我说不好。万一雷大帅使诈,真要把您骗回去弄死,您到时候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可他要是真心实意的想和您讲和,您死活不相信,也浪费了这样一个好机会。”   张嘉田一挥手:“说了等于没说,老张你呢?你怎么想的?”   张文馨答道:“   我也说不好,毕竟咱们谁也不是雷大帅肚里的虫,摸不准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啊,我觉得,假如他对您说的都是真话,我看回去也未尝不可。咱们留这儿死扛,总不是长久之计,而且就算扛住了,那也不能总窝在这个小县城里,这土窝子比文县差远了,是吧?其实……再说……”他挠了挠头发:“我岁数大了,我是愿意回家乡去,过几天好日子。文县那地方就不错,上北京上天津也方便。”   他这话说得有点颠三倒四,但张嘉田明白了他的意思。张文馨这一趟跟着他跑来察哈尔,路上真是吃了无数苦头,而在此之前,他在文县一直活得挺舒服。舒服威风的好日子过惯了,他这有了点年纪的人,又没有雄心壮志鼓舞着,就受不得太大的煎熬了。   张嘉田转向了张宝玉:“你呢?你不是小孩儿了,你也说说。”   张宝玉干脆利落的答道:“我听干爹的!”   张嘉田最后面对了林燕侬:“你呢?”   林燕侬清了清喉咙:“我呀,我不想回去。你忘了雷一鸣对你下过的那些毒手了?要不是你命大,现在这个世上都没你了。反正,我就看雷一鸣不是好人。”   张嘉田先前听了张文馨那模棱两可的话,还不觉得怎样,如今林燕侬一开口,他听了她的话,立刻觉出了不顺耳——她说的都是事实,他也承认,可她那两只细眯眯的眼睛就只会看事   实,他便觉得她是头发长见识短,早知如此,不如不叫她过来。   这时,张文馨又想到了新问题:“师座,如果——我说如果啊——咱们回去了,这边的洪霄九怎么办呢?您横是不能扔了他说走就走吧?可这也不是件能提前打招呼的事儿啊!”   一如林燕侬怕见雷一鸣一样,张文馨也怕见洪霄九,对这个人是能躲就躲。张嘉田听了他的话,也叹了口气:“不好办啊!洪霄九对我可真是挺够意思的,所以咱们也得对得起他啊!”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两难(二)   因为林燕侬是“头发长见识短”,马永坤又总是“说了等于没说”,所以这二人被剥夺了开会的资格,张嘉田只留下了张文馨父子,三个姓张的关闭房门,嘁嘁喳喳的密谈了一宿。   林燕侬自己有间小屋,但是从来不住,只在张嘉田的房间里栖身。这回她垂头走向了自己那间屋子,回头见马永坤亦步亦趋的跟着自己,显然是个护送的意思,心里便有些感激:“表哥,你别管我了,趁着现在没事,你回屋补一觉去。昨夜他没回来,你不也是担了一夜的心吗?”   马永坤答道:“我没有。”   然后他又道:“谢谢您的棉裤。”   林燕侬笑了:“你不嫌弃就不错了,这也值得一谢?我的手艺不好,你就对付着穿吧,能穿过这一冬就够本了。”   说到这里,她也走到了屋门前。伸手推开了房门,她忽然回头又道:“表哥,你说他……”   她一边沉吟着,一边把马永坤招进了房内——除了马永坤,这地方也没有第二个人肯拿她当个人来看待了,仿佛她就只懂得吃喝穿戴,没有灵魂也没有思想。她因为舍不得张嘉田,所以能受的委屈全都尽量的受,一边受一边还没心没肺的笑嘻嘻,但她并没有因此真就一路傻了下去,该明白的事情道理,她自认为也都明白。   把房门关了上,她轻声问马永坤:“表哥,你说,他要是真那么干了,能行吗?”   马永坤   看着她,不说话。   林燕侬又道:“我也不敢劝他,一是他根本不听我的话,二是我怕我劝错了,耽误了他的前程。”   马永坤垂头想了片刻,最后答道:“他命大,没事的。”   林燕侬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马永坤这人就是这样的,要说好,真挺好,除了好就没别的了,想和他说几句话,都说不下去。   然而就在这时,马永坤忽然又开了口:“您是不是怕他回了北京,就不要您了?”   这回换成了林燕侬垂头不语。   马永坤又道:“你别怕。”   没头没脑的说完这三个字,他转身走了。林燕侬怔怔的看着他推门出去,心想张嘉田将来要真是铁了心的不要自己了,自己兴许就真得跟这位表哥走。表哥虽然性子怪,可和别的男人相比,就算是个好的了。   至于爱不爱的,她没考虑。一个张嘉田就已经够她死去活来的了,要是再爱上一个,她非折寿了不可!   一想到自己从雷家卷出来的那些体己,她就觉得自己一定得好好活着,将来要是命好,兴许还能养出一家子孙男娣女来,自己也能成个有名有份的老太太呢!   林燕侬打着自己的算盘,脑海中的算盘珠子噼啪乱响,震得她连午饭都忘了吃。张嘉田关门闭户,也有了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意思。倒是洪霄九那边照常生活,一边守着一张炕桌连吃带喝,一边听着“贝”在他耳边报告。   曹正雄果然   打探出了些许消息,消息不多,但也够他对着舅舅耳语一阵子。洪霄九一边听一边吃,及至听完了,他也吃完了,从外甥胸前的小口袋里抽出丝绸手帕一抹嘴,他被帕子上的香水气味熏了个喷嚏。曹正雄盯着自己的丝绸手帕,有些心痛:“舅舅,您看接下来该怎么办?咱们要不要把张嘉田叫过来,当面质问质问他?”   洪霄九摇摇头:“不用,再等等看。”   说完这话,他把丝绸手帕往外甥的口袋里一掖:“你回去吧,这几天机灵点儿!”   曹正雄连忙把那手帕抽出来放到了桌子上:“舅舅拿着用吧,这玩意儿我有的是。”   然后他落荒而逃,生怕他舅舅污染了他笔挺的新军装。逃到半路,他迎面看见了张嘉田,当即站了住:“张师长出门啊?”   张嘉田对他很客气,笑着点头:“出去一趟。”   然而二人擦肩而过、各走各路。   张嘉田一路出城,上了石砾子山,请满山红替自己向雷一鸣传个话——他得再见雷一鸣一面,因为他不是单枪匹马一个人,他回去了,或是当卫队长,或是当平头百姓,那都好说,可张文馨父子呢?马永坤呢?下头的那些小兵呢?   他得向雷一鸣讨句准话,也要在这讨话的过程中,再仔细观察观察对方的态度。一旦感觉不对劲,他就立刻打消念头,老老实实的回青余县去。   满山红挺爱帮这个忙,当即派了喽啰骑   驴下山,去见了雷一鸣。雷一鸣还在陈运基的师部里,听了那喽啰的来意之后,他答道:“回去告诉你们当家的,就说我明天正午上山,让张嘉田到时等着我。”   喽啰听了,领命回去。陈运基一直站在雷一鸣身后,这时便说道:“大帅,明天正午的话,时间会不会有些仓促?”   雷一鸣没回头,只问:“莫桂臣不是已经出发了吗?”   “是的,他上午接到了您的电报之后,就立刻带兵上火车了。”   “这就是了。他抓紧一点,明天凌晨之前总能到这儿。凌晨若是还没到,那他也不必当这个师长了。”   然后他又问陈运基:“该你预备的,都预备好了吗?”   陈运基答道:“都预备好了。”   雷一鸣本是坐在一张木头桌子后头的,听了这话,便慢慢的点了点头,同时心中想起了张嘉田,也想起了满山红——两个小家伙,说起来,其实都是人才。   抬手堵了嘴,他轻轻的咳嗽了两声,把满山红从自己的头脑中剔了出去,因为这个小家伙目前已经算是他的一枚棋子,从此刻到明天正午,她应该都不会兴风作浪。   她喜欢他,他看出来了,于是睡了她,她便更喜欢他了。没有道理可讲,这是他的经验。睡了个黄花大姑娘,顺带着利用她的地盘给张嘉田做了个笼子,算得上是一箭双雕。说起来是对不起这个小丫头的,不过为了张嘉田,他也就顾不   得她了。   张嘉田……   他其实暗暗的有些后悔,当初不该让这小子摸枪,这小子本应该是个很讨人爱的小跟班,训练训练还可以成为一名很讨人爱的小保镖。可惜现在后悔也晚了,只是不知道要再过多久,才能遇到第二个张嘉田。   陈运基出去了,白雪峰进了来,给他加了一件衣服。他此刻倒是不冷,只是喉咙做痒,总想咳嗽几声。从白雪峰手里接过一杯热茶,他喝了一口,然后说道:“这回回了家,我怕是要病上一场。”   白雪峰立刻问道:“您现在是觉得哪儿不舒服吗?”   雷一鸣身上不舒服的地方就多了,一时说也说不清楚,所以只摇了摇头:“要不是这一仗还没打完,我现在就要躺下了。”   午夜时分,雷一鸣有所感应似的,醒了过来。而他这边刚睁了眼睛,外头的白雪峰就送进了消息:“大帅,莫师长到了。”   莫桂臣入夜时分下了火车,一路急行军,提前赶了过来。他一到,雷一鸣也不睡了,并且把陈运基也叫了过来。对着这二位师长发了一串命令之后,他洗漱穿衣,开始吃饭。   填鸭子似的往肚子里填了许多干粮,他噎得直伸脖子,然而依旧是吃。吃饱喝足之后,他估摸着自己连饿上一天两天都不会有问题了,这才抖擞精神,也出了门。门外的天还黑着,四周听不见人说话,只有闷而整齐的脚步声音传来,是两位师长   的军队正在分批开拔,悄悄的出发。雷一鸣从白雪峰手里接过手套戴了上,又仰起脸望了望天上的星星。   星是繁星,风是寒风,卷着雪沫子轻轻抽打他的脸。他忽然悲伤起来,觉得生命中有那么柔软潮湿的一小部分,原本是应该被自己呵护爱惜着的,如今却被自己挖了出来扔在地上,风干冻硬成石头了。   “太太屋里冷不冷?”他毫无预兆的开了口。   白雪峰怔了怔:“大帅,您说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往家里发电报,让他们把太太的衣服都送过去,别冻着她。”   白雪峰这回听清楚了,嘴里答应了一声,犹犹豫豫的,又说道:“大帅这次回了家,还是和太太和好吧!我斗胆说一句,您和太太是夫妻,太太没娘家,您……您也没有个长辈上人、兄弟姐妹的,您和太太就算是一对亲人了,太太有了错,您不原谅谁原谅呢?”   他唯恐自己把话说冒失了,所以说完之后特意的笑了笑。雷一鸣倒是静静的听了他这几句话,然而毫无回应。在这军营内外来回的巡视了几圈,最后他回了师部。捧着一杯热茶坐在窗前,他向外望着,等待天亮。   天迟迟的亮了。   张嘉田昨天出了一趟城,今天起早吃了饭,还得再去一趟。他起早,林燕侬也跟着起早,给他找衣服摆早饭。他坐在桌前连吃带喝,因见林燕侬忙里偷闲,对着墙壁上的玻璃镜子左照右照,照的时候抿着嘴唇,两道眉毛忽高忽低的乱动,便笑了一下:“行了行了,镜子都要让你吓碎了!”   林燕侬刚抬了手整理脑后头发,一听这话,就转身要反驳他,哪知胳膊肘一扫镜子边沿,那镜子挂得不牢,竟是滑落下来,摔了个粉碎。林燕侬吓了一跳,一边咕哝着“岁岁平安”,一边拿来了笤帚扫那玻璃碴子:“就怪你,好好的一面大镜子,没了!”   张嘉田站了起来:“我看你这个娘们儿啊,成天除了臭美就没别的事儿了。说是给我做棉裤,做得像两条羊肠子似的,还给了小马,我连个棉裤毛都没捞着。”   “我上午出去扯布买棉花,再给你重做一条就是了。”   张嘉田穿外衣戴帽子:“用不着,我有裤子穿。”   林燕侬看他要走,连忙追到了门口:“什么时候回来呀?”   “天黑之前肯定回来,你等着吧!不回来的话,我让人给你们送个信儿!”   说完这话,他叫来了马永坤和张宝玉,带着三十来人的卫队就上马出城去了。天越来越冷,路越来越滑,他非得尽早上路,才能在正午之前登上石砾子山。 第一百四十二章 恐怖(一)   雪后路滑,要是走在山路上,那就更是滑上加滑。张嘉田信不过那四只马蹄子,怕马会带着自己摔到沟里去,所以索性下了马,凭着两只脚往山上走。一边走,他一边想起了从前的好时候——从前他在北京城里的时候,哪受过这种洋罪?最起码,他在城里走的是平路,不用顶着西北风爬大山啊!   好时候真是好,住好房子,坐好汽车,平心而论,要是没有雷一鸣,他真不知道世上会有这么多的“好”。所以这回见了他,张嘉田心想自己一定要放出眼光来,看清他的真面目。他若是真心实意的愿意让自己回去,那自己就回去。   在太阳悬挂到中天的时候,他汗流浃背的来到了山寨门前。   满山红和她的小兄弟们似乎都不知道冷为何物,这个时候了,还一堆堆一群群的在外头打闹着,满山红今天必是洗了头发洗了脸,短头发黑亮蓬松,面孔也洁净,只是面颊冻得红了,额头鼻梁倒还是白皙的,瞧着像个戏里的妆容。张嘉田一看她这模样,觉得挺好看也挺好笑,两侧嘴角就不由自主的往上翘了:“哎,满山红!他到了没有?”   满山红答道:“没呢!”然后她从小棉袄里摸出了一只怀表,打开来看了看时间:“还没到中午,是你来早了。”   张嘉田把马交给了身后的士兵,凑上去看她的怀表:“这不是他的东西吗?”   满山红看了他一眼   ,怕他抢似的,一合表盖将它揣回了怀里:“他给我的!”   张嘉田笑了:“那你俩关系看来是真不错。这表可是个值钱的东西,你好好揣着,别弄丢了。”   满山红也抿嘴一笑,一脸的得意。转身带着张嘉田进了山寨,她照例是把张嘉田的人和马都安排进了棚子里避风烤火,自己则是和张嘉田进屋落座,还给他抓了一把新炒的瓜子:“吃着等吧!”   张嘉田倒是没有嗑瓜子的兴致,拈起一粒放在指间摆弄着,他说:“满山红,这回我俩要是谈好了,那自然是好;要是谈崩了,这是你的地盘,我就带了那么点儿人,你可得镇住场面,别让雷一鸣跟我翻脸。   满山红点了头,一边呸呸的吐瓜子皮,一边往窗外看:“放心,我满山红从来不趟外人的浑水,也从来不许外人到我这儿来捣乱。要打你们下山去打,别连累我。”   然后她掏出怀表,又看了看时间,嘴里嘀咕道:“应该到了啊!”   雷一鸣并不是不守时的人,在满山红看表的时候,他人在距离石砾子山一里地远的一处小山坡后,也在看表。一里地并不是遥远的距离,传令兵披着白布斗篷在雪地上往死里跑,片刻之间就能来回一趟,而且不会被山上的土匪探子发现——如果真有探子的话。   此刻传令兵气喘吁吁的又跑到了雷一鸣面前:“报告大帅,张嘉田已经进了满山红的山寨了!   ”   这个消息,不是传令兵亲眼所见,但是他亲耳所听。亲眼所见了张嘉田的人,是夜里就悄悄上了山、此刻正隐蔽在山中各处的莫师士兵。士兵们披着白布,极力的要和雪地融为一体,莫桂臣此时也正在山脚下,等待着雷一鸣的号令。   于是雷一鸣就发了话:“开始进攻。”   传令兵得了命令,当即转身跑向山脚,而旁边电报班的通信兵也操作电台,向远方的陈运基部发去了电报。所有人都忙碌了起来,卫队也紧张的包围了雷一鸣,要给大帅最周全的保护。   雷一鸣仰着脸,面无表情的看那石砾子山。在北戴河时,他对张嘉田只有恨与怕,拼了命的要杀他,唯恐他不死。然而到了如今,他那恨与怕的情绪忽然淡了些许,当远方遥遥的传来了第一声枪响之时,他胸中竟是隐隐的有点作痛。   不过痛得不严重,可以忽略不计。   莫桂臣的士兵,在以各种方式得到了暗号之后,远远近近的从山中雪地里冒了出来。他们沉默着向前进发,而在更高处的一座山石上,马克沁重机枪那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下方的山寨,射手与副射手披着白布和枯草,各就各位。   然后,射手扣动了扳机。   炸雷一样的轰鸣声骤然响起,刀锋一样的子弹流横扫山寨院子,让那些正在打闹的大小喽啰们当场血肉横飞、支离破碎。满山红正站在窗前漫不经心的吃炒瓜子,   在枪声传来的一刹那,她想都没想,直接转身趴到了地上。张嘉田当即也伏倒在地,抬眼和满山红对视了,他们什么都没说。   仿佛是全明白了,可又不敢真的明白。这不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他们无论如何不肯相信。   对视过了一眼之后,两人都从腰间拔出了手枪,满山红猫着腰飞身上炕,撞开了后窗户向外一滚,张嘉田紧随其后也跳了出去,结果就见这山寨里的老二老六也逃出来了,见了满山红,老二开口喊道:“老三死了!”   满山红没犹豫,只说:“进林子!”   然后她一马当先的绕过屋后的几块山石,冲向了密林之中。张嘉田一听那枪声,就知道敌人火力极猛,所以不假思索,也撒腿追向了满山红。满山红正跑得飞快,旁边的老六却是忽然纵身一跃扑到了她,张嘉田则是甩手向旁开出了一枪。满山红翻身爬起来,就见老六软绵绵的躺在雪地里,太阳穴上开了个洞,血和脑浆都流出来了。   老六替她挡了一枪!   满山红和老二都愣了,呆呆的看着死了的老六。还是张嘉田跑向一旁——方才他那甩手一枪,倒是当场替老六报了仇。开枪的人原本蹲在树上,是个落了单的士兵,穿着雷部的灰色军装,也裹着一块白布。张嘉田从中弹落地的士兵手里夺过步枪扔给了老二,他回去一扯满山红的胳膊:“醒醒!咱们还得继续逃!”   满   山红不说话,转身又要往那林子深处跑,可这回他们没跑几步,四周的枪声就密集起来了。   到处都是敌人,敌人从天上往下降,从雪里往外钻。山寨爆发了惊天动地的巨响,满山红回头去看,就见房顶被气浪掀到了半空中,那些士兵炸了她的家!   她张了嘴,像是要哭要叫,然而老二开了口:“当家的,上面是没法走了,咱们钻地洞吧!”   满山红没理老二,反倒是又和张嘉田对视了一眼。现在她与他之间无需语言的交流了,对视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们只怕自己一旦开了口,就要面对这恐怖的现实,不但要面对,还要分析,还要把它掰开揉碎了研究。他们都还年轻,都是雷一鸣口中的小家伙,小家伙们凶猛起来死都不怕,却是怕了眼下。   他们刚知道,自己先前是和魔鬼打了交道。   子弹在空中嗖嗖的飞,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下一秒。幸而石砾子山是满山红走过了一万遍的地方,到了这般境地,她还能认清道路。张嘉田也不顾生死了,横了心跟着她往前冲。旁边的老二身体忽然一栽,张嘉田没等他倒地,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头也不回的拽着他继续跑。老二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在雪地上留下了长长的一道血迹——子弹打飞了他腿上的肉。   “想法子从北边下山。”他气喘吁吁的告诉满山红:“去青余县!”   青余   县在石砾子山的北边,他现在走投无路,只能退回到县城里去,那里有他的朋友和队伍,还有个神通广大的洪霄九。   他不知道,青余县那边也已经开了火。   陈运基的队伍一直驻扎在青余县外,预备要攻城,又一直没攻城,县内县外的人这几天都看惯了,也不当做一回事。谁也没料到,他们会在这天中午忽然出动,开始了进攻。   一边冲锋,他们一边呐喊,告诉城上的守兵“张嘉田已经死在石砾子山了”。守兵中也有张嘉田的队伍,一听这话便慌了神。张文馨想起儿子是跟着张嘉田一起出城上山的,登时瘫软在地,而未等他擦去满头的冷汗,城外开了炮,专轰青余县城的城墙一角。有些炮弹飞得格外高远,竟然越过城墙,落进了城内的街上,在石板地上硬生生的炸出了一个大坑!   碎石崩上半空,和碎石一起飞溅起来的,还有行人的断头残肢。一包染了血的新棉花落了地,有女人蹲在地上捂了脸,发出尖锐的惨叫声。   女人是林燕侬,鲜血顺着她的指缝往外淌。活着的行人见了,当即拽了她往旁边跑,又有人惊惶的哭喊:“又来炮弹了!”   果然,新一枚炮弹呼啸着掠过低空,将不远处的民房炸成了一片废墟。林燕侬挣脱了旁人的手,头脸都是剧痛,眼前一片血红,只能挣扎着往那师部里逃——她往回逃,张文馨往外跑,一边跑   一边嚎啕:“我的儿子还在城外,我的儿子啊!”   他不是唯一一个惦记着张宝玉的人,除他之外,还有一个张嘉田。   张嘉田随着满山红钻进了一座石洞子里,一手依然死死抓着半死的老二。他不知道马永坤此刻如何了,也不知道张宝玉此刻如何了,他想他们也许都已经死了,死在最初的扫射中,死在最后的爆炸里了。   这一次他没有挨打,没有受伤,可他胸中一阵一阵的闷痛,痛不可遏。只有雷一鸣死了,或者他自己死了,这痛才能消除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恐怖(二)   张嘉田随着满山红钻过了一段曲折的石洞,最后他们四脚着地的爬出来重见了天日,感觉那枪炮声音是被自己落在身后远方了,可依旧心有灵犀似的,他们都不回头。   这现实让他们想都不敢想、看都不敢看了。   满山红带着他们继续逃,跑过一片小树林之后,他们坐下来顺着陡坡往下出溜,滑到坡底站起来,满山红拨开前方的乱草,前方赫然又是一处洞口。   这处洞口向下通到了半山腰,他们到了半山腰之后转弯向北,一步不停的继续狂奔。后方的天空上升起了浓云,是山顶燃起了大火。大火在枯树枝头勾搭攀援,飞快的蔓延开来。   他们依旧是逃,依旧是不敢回头。   与此同时,青余县城的老城墙,已经被炮火轰塌了一角。骑兵向着那一角发动了冲锋,冲了一次,被打退回来,再冲第二次。陈运基已经发下话了,这回只要打进青余县城,全师就地放抢半天。可丑话说在前头,莫桂臣师长打完石砾子山之后,也是要率兵往青余县来的,你们若不能抢先一步进县城去,等莫师的士兵一来,这座县城可就不够你们抢的了。   士兵们得了这样的承诺,又知道自己的确是人多势众的一方,大有胜算,所以这一仗打得心急如焚,骑兵在第三次冲锋中终于突破了城墙缺口处的防线,于是后方的步兵一拥而上,潮水一般的也冲进城里去了。   与此   同时,洪霄九带兵撤出了县城,向北逃去。曹正雄在青余县经营了几年,一切都是在往好的方向走,哪知忽然从天而降了一个张嘉田,引来了无穷无尽的祸事。他恨透了张嘉田,对舅舅也是敢怒不敢言。洪霄九板着脸,也觉得眼前的形势出乎意料——他看出来张嘉田起了外心,也一直提防着他会带了兵投回雷一鸣的怀抱里,哪知道是他把事情想得太长远了,雷一鸣所要的,当真只是速战速决。张嘉田的部下士兵也都是一群混蛋,听见张嘉田死在石砾子山了,便吓得像没头苍蝇一样,拐带着他的部下也慌了神。一步乱、步步乱,害得他只能撤退——再不撤退,他会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陈运基的兵进了青余县,开始狂欢。   他们抢钱,抢女人,笑嘻嘻的用刺刀猛戳窗后墙根下立着的芦席卷子,把躲在卷子里的小媳妇扎成血葫芦,十二三岁的女孩子也被他们从地窖里掏了出来。银楼房顶腾腾的冒出黑烟,绸缎庄的门窗被捣了开,大幅的印度绸摊在地上,无数双脚在上面踩来踩去,留下带着血和泥的脚印。   这时,莫桂臣心急火燎的下了石砾子山,带着他的兵也进城来了。   进城之后,莫师和陈师的士兵先打了起来,因为正如陈运基所说,这么一座县城,实在是不够两批人马抢的。莫桂臣十分恼火,又有点怕陈运基,可让他乖乖的等   着去抢第二轮,他又不甘心,因为这县城经了陈师士兵的手,在半天之内就能化作一座废城,他在第二轮中绝抢不到什么好东西。倒是雷一鸣身边的一名副官此时催马来到,对着两位师长说道:“大帅有令,让两位师长别争抢,青余县归陈师长,明天再让莫师长到林县去补充军饷。”   莫桂臣一听这话,心里立刻平衡了,带兵撤出了青余县。陈运基看了看表,发现还有两个小时才满半天,于是便坦然的放纵士兵、继续抢去了。   傍晚时分,青余县在表面上,恢复了平静。   陈师的士兵把守了县城内外,陈运基出城回了一趟先前的师部,见了雷一鸣。   他进门时,莫桂臣也在,正站在雷一鸣面前说话:“那地方先是经了重机枪的扫射,后来又发生了两次爆炸,炸得一塌糊涂,尸体实在是没有法子去辨认了。不过张嘉田当时一定是在场的,因为有些尸首穿着军装,还有不少死马。”   雷一鸣坐在窗前,听了这话,点了点头,然后转向了陈运基:“洪霄九跑到哪里去了?”   “报告大帅,他一直往北跑了,大概是跑去了冯子芳的地盘。”   冯子芳是察哈尔境内顶有实力的一位大军头,雷一鸣不怕他,可也不大愿意再把这仗打下去,打仗是件烧钱的事情,抢上一两座县城并不够干什么的。而且他此刻精力体力都不济,简直快要扛不下去了。   生   平第一次真刀真枪的打败了洪霄九,这让他觉出了一点志满意得的喜悦。而他对张嘉田的所有恐惧和痛恨,也在这一场战争中发泄了干净。缓缓的呼出了一口气,他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这两位师长,忽然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静静的积攒了片刻力量,他开了口,只说出了一个字:“好。”   陈运基又问:“大帅要不要去青余县看看?”   他摇了摇头:“不了。”   然后微微的一笑,他有气无力的又道:“看了伤心。”   陈运基听了这话,莫名其妙,不明白他大获全胜,有什么可伤心的,于是接了方才的正题,又问道:“那么大帅,我们还要不要再打洪霄九了?”   雷一鸣答道:“不打了,随他去吧。”   确实是不能打了,洪霄九输了就跑,他带着千军万马,总不能追他到天边去。他是掌控大局的人物,当然要分得清孰轻孰重。   况且,他本来也不是冲着洪霄九来的。   “回去吧。”他对陈运基说:“今夜小心,提防洪霄九反扑。”   陈运基朗声答应了,又敬了个军礼,转身走了出去。房内这回只剩了莫桂臣,雷一鸣看着他,强打精神说道:“你这一回,立功不小,等回家了,我论功行赏。”   莫桂臣笑了:“多谢大帅!还是大帅指挥得力,我们无非是按着大帅的命令卖卖力气罢了。”   雷一鸣说道:“这两天,若是没有其它变化,你就   跟着我回去。这两座县城,因为原本就挨着陈运基那个师的驻地,所以我划给他来管。你不必看着眼红,这是片没油水的苦地方,北边还有冯子芳那帮人要提防,陈运基虽是得了两个县,但其实并没有占了多大便宜。回家之后,我另给你点儿别的。你们是我的左膀右臂,一碗水我端得平。”   莫桂臣又笑了:“是,是,卑职明白。卑职全心全意,都听大帅的。”   雷一鸣向外挥挥手,让莫桂臣出了去。白雪峰一直等在门外,见莫桂臣出来了,他才进了去,轻声问道:“大帅,这里的条件终究是不大好,今晚您要不要回安土镇的指挥部里住一夜?”   雷一鸣闭了眼睛向后一靠,白雪峰以为他是在思索,便垂手站在一旁等着,然而他的身体缓缓向下溜去,竟是坐不住了椅子。白雪峰怔怔的看了他几秒钟,随即意识到了不对劲,连忙上前用双手插进他的腋下,把他向上托去:“大帅,您怎么了?累了?”   雷一鸣的脑袋歪在肩上,气息灼热,脸色也是青白中透了红。白雪峰腾不出手来,索性探头一顶他的额头,结果发现他不知何时发了烧,并且热度不低。   “大帅。”他急促的呼唤:“您病了。我叫军医过来给您瞧瞧吧!”   雷一鸣摇了摇头,含糊说道:“军医不行……我回家去……”   “连夜就走?”   雷一鸣“嗯”了一声,声音轻而嘶哑   ,类似一声叹息。   午夜时分,雷一鸣提前出发,在警卫团的保护下上了路。   与此同时,张嘉田和满山红也走到了青余县城外。   老二半路失血太多,无声无息的死了。张嘉田扔下了他,和满山红继续向前走。远远的,他们看到了青余县上空的浓烟与火光,心里就隐隐的明白了。   于是在那杳无人烟的荒野之中站住了,他们站了许久,不冷也不饿。最后还是满山红开了口:“你的人,也都完了吧?”   张嘉田答道:“完了。”   满山红说道:“那咱们走吧!”   张嘉田扭头面向了她:“往哪儿走?”   满山红答道:“哪儿有活路,就往哪儿走。”   “一路走?”   满山红也望向了他:“随你的便。”   张嘉田答道:“一路走。”   两人依然不提那魔鬼的名字,凭着胸中一口热气的支撑,他们拖起两条腿,走向了那茫茫的大雪地。 第一百四十四章 高热(一)   午后时分,林子枫走进了雷府大门,来见雷一鸣。   他今早才得知雷一鸣回来了,是在昨晚入夜之时到的北京。北京这边的人都知道他在那边打了大胜仗,总以为他会耀武扬威的“班师回朝”,万没想到他会无声无息的忽然回了来。林子枫匆匆忙完了手头的事务,按照规矩,要过来向这位大帅问一声安。然而甫一进入楼内,就感觉气氛不对。白雪峰站在楼梯中间,一边往下走,一边不耐烦的低声训斥着身旁小副官。忽然抬头看见了下方的林子枫,他勉强笑了一下:“老林,有日子没见了。”   林子枫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问道:“你怎么了?”   白雪峰这时已经下楼走到了他的面前,苦笑了一声:“我倒是没怎么,无非是一夜没睡。是大帅——大帅病了,发烧,烧了一路。”   林子枫听了这个消息,心里有一点惊讶,脸上则是十分惊讶:“那让医生看过了吗?”   白雪峰当即一指身边的小副官:“我半夜让这个混蛋出去找大夫,谁知道这个小混蛋找了个老混蛋,给大帅开了一剂药,大帅喝了之后上吐下泻,热度更高了。”说完这话,他一脚把小副官踹了个趔趄:“滚!”随即又对着门口的小勤务兵一招手:“出去瞧瞧,贝尔纳医生怎么还没到?还有那个老混蛋,把他押起来,别让他跑了!敢给咱们大帅乱吃药,我看那老东西   是活腻歪了!”   林子枫见白雪峰忙得团团乱转,一张一贯和气的面孔,此刻也急赤白脸的不和气了,便问道:“我上去瞧瞧大帅,行不行?”   白雪峰匆匆答道:“那当然行。”然后他又对一名勤务兵怒道:“我要的冰呢?”   勤务兵吓得战战兢兢:“已经……送上楼了。”   白雪峰“唉”了一声,转身就往楼上跑。林子枫见状,也连忙跟了上去。及至进了雷一鸣的卧室,他望着室内情形,又是一怔。   空气中弥漫着酒精的气味,大床四面的床帐全部悬挂起来,露出了床上仰卧着的雷一鸣。一个套着白大褂的西装医生正站在床旁忙碌,另有一个看护妇模样的白衣女子站在床旁,从水盆里捞了白毛巾叠成方块,往雷一鸣的额头上放。水盆里叮叮当当的作响,正是水中加了冰块。   林子枫走到床边,就见雷一鸣周身赤裸,只穿了一条极宽松的短裤,裤管湿淋淋的,几乎向上卷进了裤腰。青白色的皮肤微微反射了阳光,他紧闭双眼,艰难的呼呼喘息,林子枫几乎能够感受到他的灼热温度。   白雪峰用湿棉球润了润他干裂的嘴唇,那医生也端着一只搪瓷杯转身走了过来。搪瓷杯中装的是稀释了的酒精,医生用纱布蘸了酒精,开始擦拭雷一鸣的身体。白雪峰见状,扔了棉球去帮忙,又回了头,轻声对林子枫说道:“就是不退烧。”   林子枫犹豫   了一下,后知后觉的换了同情面孔:“要不要进医院?”   “我也不能做主啊,一会儿听德国医生的话吧,人家怎说,咱们怎办。”   林子枫叹了口气,绕到床头去看雷一鸣的脸。雷一鸣的脸也是青白色的,两边面颊则是青中透了红,皮肤显得很干很薄,一层纸似的绷在了颧骨上。两只大眼睛深深的凹陷了下去,他的睫毛上粘着一点分泌物,额头上也有细小的皮屑,是个不干不净的病人。   把同情的面孔保持住了,林子枫很平静的看着他,平静极了,几乎有点心旷神怡。生平第一次瞧见雷一鸣这个德行,他觉得大床上的这具躯体很有意思,很值得一看。雷一鸣的左肩上有伤,已经缝了针,不知是伤得乱七八糟,还是缝得乱七八糟,总之那一处“艳若桃李”,溃烂得正盛。林子枫从来不摸刀枪不上战场,就是因为他看不得血肉和尸首。此刻看着雷一鸣的伤,他也觉得恐怖,恐怖到要让他一闭眼睛一扭头。可又因为这伤口是溃烂在了雷一鸣的肩上,所以那恐怖又另有了一种刺激性,让他既不想看,又忍不住看。   看了片刻之后,他走到床旁的水盆前,亲手捞出一条毛巾拧了拧,然后回去俯下身,给雷一鸣擦了擦眼睛——眼屎令他作呕,影响了他此时此刻的欣赏。   白雪峰见了,以为他也想帮忙,正要说话,然而房门一开,几名副官众   星捧月的拥着贝尔纳医生进了来。原来房内这位西装男子还是德国医生贝尔纳的中国弟子,师徒相见,当即用德语交谈了一番,然后贝尔纳走到床前,又对雷一鸣检查了一遍,末了转身对着白雪峰说了几句走腔变调的中国话。白雪峰连连点头,口中说了五六个“是”,然后扭头就要往外走,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了这房内还有个林子枫,便回头唤道:“老林,你也出来吧!”   林子枫跟着他出了门:“医生怎么讲?”   白雪峰快步下楼,且走且答:“他说要用冷盐水给大帅灌肠。”然后他拍了拍林子枫的胳膊:“你自己找地方坐坐吧,我实在是顾不上你了。”   不等林子枫回答,他已经如风一般走了个无影无踪。林子枫见状,便走去了小客厅里坐下——横竖回去也没什么事,不如留这儿等着,说起来还显得他忠肝义胆,听闻大帅病了,连家都不回了。   “胜男要是活着,现在一定急坏了。”他想起了妹妹,脸上依旧是淡淡的没表情:“胜男可没有照顾病人的本事,她自己还是个病孩子呢。”   胜男没本事,重担就还是要落到他这个哥哥的肩上。说起来,他现在倒是很愿意亲手照顾照顾楼上的雷一鸣。他是有耐心的,可以分十八天,把那人照顾进十八层地狱里去。   然后他忽然又想起了张嘉田。张嘉田这回是败了还是死了,他没得着确切   的消息,但无论是哪种结果,这小子都够让他失望的。他想若是把叶春好和张嘉田调换一下,或许都不至于让雷一鸣凯旋而归。   小客厅外面,白雪峰健步如飞的上楼下楼,跑出咚咚的脚步声。他向外斜了一眼,感觉自己从未见过这么疯狂的狗腿子——不过这也难怪,白雪峰这人没什么正经的本事,雷一鸣若是今天高烧而死了,他明天就得收拾包裹回家,并且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新东家。   林子枫坐在小客厅里浮想联翩,如此挨到了傍晚时分,他熬出了头。   白雪峰东倒西歪的进了来,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了下去:“我的老天爷。”   勤务兵送进来了两杯热茶,白雪峰把勤务兵叫了住,让他给自己揉肩捶腿。扭头望向了林子枫,他的眼神都呆滞了:“热度降下来了,睡了。”   林子枫问道:“既然不发烧了,应该就没事了吧?”   白雪峰闭了眼睛,向后一靠:“应该是没事了。”   “有没有我可以代劳的事情?”   白雪峰摇了摇头,冲着他惨笑了一下:“心领了,不用你,伺候人的活儿,你不会干。”   然后他又道:“你回去吧,今晚儿他大概不会醒,你明早再来。”   林子枫又问:“你一个人真行?”   白雪峰答道:“没事,他睡我也睡,随便凑合一觉,我就能缓过精神来。”   林子枫听到这里,不再客气,当真是起身走了。   翌日上午,林子枫如   期而至,果然见到了清醒了的雷一鸣。   他到来时,雷一鸣坐在床上,正在喝药水。那药水大概是非常的苦,他紧皱眉头把它咽了下去,然后就着白雪峰手里的杯子,连喝几大口水。   白雪峰随即扶他躺下,把羽绒被子拉上来一直盖到了他的下颏,又对林子枫说道:“大帅的身体还是很虚弱,不能多说话。”   林子枫在床前微微俯下了身:“请大帅好好休息吧,我并没有什么事情,只是来看大帅好些了没有。”   雷一鸣抬眼看了他,看了片刻,闭上眼睛点了点头,又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算是作答。   林子枫直起腰,轻声告辞离去。白雪峰在床边深深的弯下腰去,几乎是把嘴唇凑到了雷一鸣耳边:“大帅有什么吩咐吗?”   然后他稍稍抬头,把耳朵送到了雷一鸣唇边,听到了极其含糊轻微的两个字:“没有。”   他放了心:“那大帅请继续睡吧。医生吩咐过了,让大帅这几天务必要卧床休息。”   雷一鸣不再回答,沉沉的又睡了过去。   下午时分,他又发起了烧。   这一回烧得并不厉害,白雪峰便没有大惊失色,只在一旁守着他。而他先是昏昏沉沉的时睡时醒,后来忽然睁了眼睛,口齿清楚的对着天花板问道:“太太呢?”   白雪峰一愣,支吾着不知如何回答,同时就见他的神情严肃平静,镇定到了诡异的程度。扭头看着白雪峰,他又说道:   “她良心坏了,我病成这样,她也不来看我。”   白雪峰连忙问道:“大帅想见太太?”   他答道:“我不要见她。”   然后他闭了眼睛,又睡了过去。   白雪峰明知道他是病得说了胡话,可是一挺身站直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将错就错,“假传圣旨”的把叶春好放出来。   叶春好再不出来当家做主,他就要支撑不住了。他又不是林子枫,林子枫很爱搀和雷家的家事,总像是恨不得成为雷家的总管家,他却没有这种兴趣。他只想出能出的力,得能得的钱,仅此而已,没别的野心。   可是转念一想,他终究还是没迈出那第一步——他感觉着,叶春好在那冷宫里不会久住,而自己还是恪守住本分,不要乱做主张才好。 第一百四十五章 高热(二)   雷一鸣在家里躺了三天,热度时高时低,肩伤则是进一步的恶化。到了第四天,他发作了肺炎,迫不得已,只得进了医院。   在协和医院住了半个月,他终日吃药打针,几乎把自己填成了个药篓子。肺炎是没有特效药物可以使用的,他一度甚至病危,白雪峰守着他,吓得好几次差点哭了出来——自己只是个副官长,哪负责得起大帅的生死大事呢?   幸而,他终于是死里逃生,全须全尾的出院回了家。住院的时候,林子枫天天过去看他,一看能从早看到晚,旁人瞧在眼里,都以为秘书长对大帅是有真感情,殊不知林子枫是看他看上了瘾——当然不是因为他好看,他平时纵是个绝世美男,到了此刻也绝对美不起来了,林子枫只是觉得他那个半死不活的模样很有趣,“有点意思”。   看的同时,他多少也能帮助白雪峰分一点忧,所以白雪峰不敢独占功劳。雷一鸣到家之后,向他道了句辛苦,他陪笑说道:“子枫也出了不少力,要是没他帮着,我一个人也支撑不下来。”   雷一鸣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听了这话,便问道:“子枫呢?”   “他今天没来,大概是知道大帅今天出院,所以他也放了心了。大帅若是想见他,我就给他打个电话。”   雷一鸣摇了摇头:“算了,让他也歇歇吧。”   说完这话,他抬头又去看白雪峰:“瘦了,你。”   白雪峰   笑着一低头:“谢大帅关怀,我没事,吃几顿就胖回去了。倒是大帅,这回大病新愈,可得好好的养着。”   雷一鸣答道:“是,我知道。”   然后他也一笑:“这回我也怕了。早就觉着自己要病,可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场大病。再不好好养着,命就没了。”   白雪峰听了他这说话的语气,感觉他的精神和情绪似乎都不错,便想陪着他说笑几句,然而偏在这时,林子枫来了。   林子枫已经在楼下脱了外面的大衣,然而手脸还带着一股子寒气,进房之后站到床前,他搓了搓手,看着雷一鸣问道:“大帅今天感觉怎么样?”   雷一鸣在医院里半睡半醒时,朦朦胧胧的总能看见他,这时见了他,便觉得亲切:“我已经好了,接下来在家里养着就是了。”然后他抬头看了看林子枫冻红了的鼻尖:“今天很冷?”   林子枫答道:“冷极了。”   雷一鸣听了这话,忽然有了感慨:“我若是个穷困潦倒的人,这个病遇上这个天气,还不是必死无疑?”   白雪峰笑道:“大帅是天生的福大命大,别说这辈子,下辈子都不会有那种时候。”然后他走上前去,把话岔开:“大帅坐了半天了,现在躺一会儿吧!贝尔纳医生说了,让您这些天一定要多休息、多睡觉。”   然而林子枫这时又开了口:“大帅,我想请求您的允许,去见一见太太。有一点商业上的问题,我   要向她核实一下。”   白雪峰暗暗的一皱眉头,心想老林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在他感慨万千的时候时候提太太,然而雷一鸣并没有动容,只说:“去吧。”   林子枫得了雷一鸣的许可,顺利进入了大帅府内的“冷宫”。   冷宫不算冷,当然也热不到哪里去。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全冻成了一撮撮东倒西歪的枯黄梗子,他昂首走上正房台阶,抬手敲了敲紧闭着的房门:“叶春好。”   房门开了,房门后头还有一层棉门帘,门帘掀开一半,露出了叶春好的脸。他不大客气,抬手把门帘掀高了些许,他弯腰走了进去。   摘下蒙了雾气的眼镜,他抽出手帕擦净了镜片上的水雾,然后重新戴好眼镜,转身面对了叶春好。   叶春好穿着一件墨蓝色缎子面皮袍,袍子薄薄的,领口镶着一小圈灰白相间的短风毛。头发偏分梳开,在脑后挽了个圆髻,眉眼面孔都很洁净,只是嘴唇没血色。这样冷的天气,是决不能够开门窗通风的了,叶春好昼夜生活在这三间屋子里,林子枫抽了抽鼻子,就感觉这里的空气有股子味道,不是臭味,是女人肉体的气味,对于大部分的男子来讲,这气味甚至可以算作是勾魂摄魄的香。   林胜男长到十三四岁时,屋子里也有了这种气味,他倒是很能接受,并不厌恶,也许因为她是他一手养大的亲妹妹。林胜男的气味,他能忍,叶春好   的气味,他则是不大能忍,仿佛那气味富有侵略性,要对他发动某种令人恐惧的渗透和进攻。   重新掏出手帕堵住鼻子,他做了个深呼吸,因为手帕上存留着外界的气味——香皂,烟草,发蜡,墨水,等等。   在他和气味斗争之时,叶春好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推到桌旁,然后在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坐有坐样,脸色不红不白的,声音不高不低的:“秘书长来见我,是有事情吗?”   林子枫依着那杯茶的指示,也在桌旁坐下了,坐下之后,他隔着一张桌子,抬头仔细的看了看叶春好。叶春好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不言语。   林子枫肆无忌惮的把她审视了个够,然后说道:“你在这里,住了也有半年了。”   叶春好答道:“是的,半年了。”   “他当初也关过玛丽冯,关了半个月,从那以后,玛丽冯就有点疯疯癫癫的了。”说到这里,他似笑非笑:“你看起来,倒是还好。”   叶春好含笑答道:“多谢秘书长惦记着。哪天我若是也要疯了,一定提前打发人告诉秘书长一声。”   林子枫被她讽刺了一句,但是不以为意,有胜利者的心胸。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他进入正题,告诉叶春好道:“那家游艺场,已经建造好了,春节期间开业。你的眼光不错,城南那家游艺场,无论冬夏,永远满客。这一家开起来,各方面的条件都远胜于   城南那家,将来一定也是只赚不赔。”   叶春好当初为了投资这家游艺场,花费了许多心血,想方设法四处筹钱。全华北、甚至是全中国,也没哪个女人有她这样大的手笔。那个时候,真是踌躇满志啊!真是威风八面啊!如今在这牢笼里活了半年,她再回想起那个时候,只觉得恍如隔世。幸而她是经受过坎坷的,风光的时候她没有耀武扬威,如今落在这牢笼里了,她面对着林子枫,也坐得住。   她也完全没有要发疯的打算——疯也罢、死也罢,总是一项绝大的牺牲。这样重大的牺牲,总要牺牲得有意义才行。这世上没有她深爱的人了,她为了谁牺牲都是不甘心,所以她才不疯,她才不死。她二十多岁的人,有吃有喝,不冷不热,很凄惨吗?至于死去活来吗?   越是落在了这坏的境地里,她越专门往好里想。抬眼注视着林子枫,她开口答道:“这倒是一个好消息。我虽不能亲眼看到它开业的盛况,但事实若证明了我投资得不错,我也会感到安慰。”   她这么心平气和的娓娓道来,非常的文明,非常的讲理,像是另一种形式的刀枪不入。然而林子枫挺喜欢她这张通情达理的假面具,她一天不披头散发的嚎啕撒泼,他就要暗自高看她一天。   这时,叶春好又问道:“秘书长这一趟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林子枫这才想起了自己的来意:   “有关游艺场的合同,是在天津公馆的保险柜里吗?”   叶春好点点头:“是的,都在。”   林子枫渐渐习惯了房内的气味,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茶杯,他又说道:“大帅病了,你知道吗?”   叶春好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林子枫一翘嘴角,抬眼盯住了她:“我听老白说,大帅对你余情未尽,病到了头脑糊涂的时候,还怪你没有去看他。”   叶春好听到这里,想了想,却是笑了一下。这一笑里没有感慨,反倒像是有点无可奈何。笑过之后,她站起来,客客气气的说道:“秘书长,若是没有其它事情的话,你该走了。”   林子枫万没想到她会忽然下逐客令,颇意外的看了看她,他随即起身:“告辞。”   叶春好把棉门帘子为他掀了起来:“请慢走,不送了。”   林子枫走了。   叶春好站在窗前,看着他走出了大门,心里知道他一定很失望。从他寒气凛凛的踏入房内之时,她就瞧出他携着几个重磅炸弹,简直是亟不可待的要把自己炸成一片废墟。于是她加了小心,对他抛出来的重磅新闻,她是一概的不接收。   游艺场要开业了?那很好,起码证明她的眼光不错。她能有机会用雷家的巨款验证自己的眼光,这也算是一种幸运。雷一鸣还在想着她?那也不值得她欣喜。难道她原来没被他爱过吗?   这人的爱,她承受不起,所以决定及时退步抽身   。这样的决定,她先前也下过若干次了,没有一次是作准的,所以这半年的幽居生活也未必全无好处,她起码是有了足够的时间,进行了足够的考虑。   否则的话,她就是下一个玛丽冯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老男孩   林子枫离了雷府的冷宫,犹犹豫豫的又想走,又想留,而未等他做出决断,白雪峰把他拦在了半路:“老林,别走。还有事呢!”   林子枫停了脚步:“还有什么事?”   白雪峰对着他笑:“大帅叫你回去一趟。”   林子枫明白了,没说什么,跟着白雪峰回到了雷一鸣面前。雷一鸣躺在被窝里,睁着眼睛往门口看,有点眼巴巴的意思,显然是一直在等着他来,可他真进门了,雷一鸣反倒又是一言不发。   他沉默,林子枫也不催促,径自站到了暖气旁,去释放自己那一身寒气。双方如此僵持了片刻,最终,他终于等到了雷一鸣的话。   雷一鸣问他:“去见过太太了?”   林子枫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了床边:“见过了。”   他有这个坐下来的资格——起码他认为自己有。而雷一鸣也并没有留意他这个举动,犹犹豫豫的又问:“事情问清楚了?”   “问清楚了。”   “她……现在怎么样?”   林子枫看了他一眼:“大帅叫我回来,其实为的就是问这句话吧?”   雷一鸣垂了眼帘,一双眼睛半睁半闭的往下看,忽然有了一点心虚的孩子相——人过中年了,都要往老里走了,他身上却还残留着一点幼时的痕迹,说不准哪一下子就会流露出来,鬼鬼祟祟的,委委屈屈的,有时候瞧着挺可怜,有时候瞧着则是相当的可恨。   孩子相一闪而过,他恢复了一贯的面   目:“我的太太,我不能问?”   林子枫本来就不急着走,这时在椅子上坐稳当了,他越发的生出了一点闲心:“您不是不认她做太太了吗?”   “夫妻吵架,当然是什么狠说什么。你没结过婚,你不懂。”   林子枫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又似笑非笑的从鼻子里发出“嗤”的一声。雷一鸣立刻转动眼珠瞪了他,白雪峰在一旁听了,怀疑林子枫还是在为他妹妹抱不平,生怕他酸溜溜的惹恼了雷一鸣,便连忙开口做了和事佬:“大帅,说话也是耗精神的事情,您还是得以休息为重啊。”   说这话时,他就站在林子枫身后,一边说,一边暗暗的往他后背上捅了一指头。这一指头捅得卓有成效,因为林子枫随即就道:“大帅放心,太太一切都好,起码是比现在的您好。您也不必惦记着,等到病好了,您亲自过去看看她,不就得了?”   雷一鸣彻底闭了眼睛:“看什么看。”   然后他翻了个身,背对了林子枫。白雪峰见状,便一扯林子枫的袖子,把他引出了卧室。约莫着雷一鸣听不见了,他才小声埋怨道:“老林,他问什么,你答什么,不就结了?你总拿话堵他,万一把他又气出个好歹来,那我先完了,我非活活的累死不可。”   林子枫听了这话,又“哼”了一声。白雪峰也不敢得罪他,三言两语的把他哄了走,随即转身又回到了楼上卧室里,   守祖宗似的守着雷一鸣。   白雪峰一边照顾着雷一鸣,一边吃喝休息、恢复元气。如此又过了半个月,雷一鸣已经可以下床自由活动,他这立了汗马功劳的人,便得了几天假期,得以回家歇着去——他也真得回一趟家不可了,同样立了汗马功劳的莫桂臣师长这些天留在北京,闲来无事,出面给他做了个媒,女方的父亲在盐务机关做个半大不小的官,论家世,她到白家算是下嫁;论家产,她嫁给白雪峰又有点算高攀。白雪峰感觉自己这辈子大概是巴结不上高等的阔小姐了,让他娶那个女子留养院里出来的小枝,他又太不甘心,所以听了这个消息之后,就急着告假出来,和人家姑娘见上一面。   他做人做得很轻松,对谁都不坏,也绝不会为了谁死去活来。几天之内,他和姑娘见了几面,用一双慧眼,对那姑娘进行了全方位的扫视。到了这天上午,他回了雷府,雷一鸣一见了他,便问道:“相亲相得怎么样?”   他登时笑了:“大帅也知道了?可惜了莫师长一片好意了,这事儿……怕是不能成。”   雷一鸣当即将白雪峰端详了一番:“是谁不愿意?要是女方不肯,那我出面,再把这个媒重做一次。”   白雪峰吓得连忙摆手:“不不不,是我们双方都不大满意。她嫌我没学问,我嫌她不秀气,正好,一拍两散,谁也没耽误了谁。我琢磨着   ,我可能是还没到动姻缘的时候,再等等吧。”   雷一鸣不再多问,白雪峰以为他大病新愈,精神不济,便由着他在房内坐卧,自己悄悄退了出去。过了大半个时辰,他看到了午饭的时间,便回到了雷一鸣的房间,然而却是扑了个空。   莫名其妙的满楼里找了一圈,他没找到雷一鸣的影子。最后还是一名小勤务兵告诉他:“大帅上房了。”   白雪峰没听明白这话,对待小勤务兵,他也无需讲礼貌:“放屁!大帅怎么会上房?”   小勤务兵抬手向上一指:“不是上房,是上那个亭子顶上去了。”   白雪峰听到这里,感到了不妙。让小勤务兵带了路,他走楼梯上了楼顶的平台——平台上有个中国式的小亭子,算是华而不实的一景,而在亭子顶上,赫然蹲着他那位虚弱的大帅!   亭子顶上覆着的是琉璃瓦,瓦上还积着一点残雪,雷一鸣在上面半蹲半跪,昂着头做了个远眺的姿势。白雪峰先是不明所以,以为大帅的精神也出了毛病,及至顺着他眺望的方向望了望,他猛的明白过来,连忙张开双臂跑到了亭子下头:“大帅,危险!您快下来吧!往东院儿看不用登那么高,站在这平台上就瞧得见。要不您发句话,我把太太带回来得了,这上面风这么大,您不管身体了?”   他急得语无伦次,雷一鸣回头呵斥了一声“别吵”,然后慢慢的转身挪到亭   子边,纵身一跃跳了下来——他从小就淘气,登高上远这套本事,也算是他的童子功,并没有荒废。   白雪峰一把搀住了他:“我的天,大帅,这儿连个梯子都没有,您是怎么上去的?”   雷一鸣挣开了他:“别这么老妈子似的,我活动活动而已,至于把你吓成这个样子吗?”   白雪峰不理他,连推带抱的把他请回了楼里,他都坐到餐桌前了,白雪峰站在一旁,一颗心还在腔子里怦怦直跳。而雷一鸣漫不经心的喝着稀粥,眼前还晃动着叶春好的身影。   他方才站得高看得远,真瞧见她了。她穿着一身蓝,站在院子里看了看天,又伸脚拨了拨院子角落里的花草,然后抱着肩膀,害冷似的一路小跑回了房。那蓝影子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越是回想,越觉得那蓝影子轻俏可爱。再追忆起前尘旧事,她似乎也没有那么罪大恶极了,真像白雪峰说的那样:太太犯了错,先生不原谅,谁原谅呢?在这世上,他们除了彼此,再没别的亲人了啊!   一碗热粥喝到了最后,他埋着头,忽然唤了一声:“雪峰。”   白雪峰立刻答应了:“大帅,您有什么吩咐?”   他推开碗筷,依然是不抬头:“一会儿预备热水,我洗个澡。”说着他抬手向后一捋头发:“这些天我三灾六病的,也没个人样了。”   白雪峰“哦”了一声,还是不明白他的用意。   这个下午,雷一   鸣洗了澡,刮了脸,剪了头发。这一场大病让他的两鬓又添了几根白发,端坐在大镜子前,他让白雪峰用梳子和生发油驯服了自己这一脑袋厚密的短发。然后起身换了崭新的衬衫西装,他在明亮灯光下,很认真的挑选了领针袖扣。从白雪峰手中接过了一条花绸子手帕,他先将手帕一甩,随即往胸前的小口袋里一掖,手法娴熟利落,将手帕掖成了一朵抽象的花。   然后在穿衣镜前转身照了照背影,他感觉自己又见老了——也许是因为消瘦而显老,也许就纯粹是真的老了。不过在未来的五六年里,他相信自己还不会在异性那里失宠。   从小到大,他一直不缺女人的爱,他也一直知道如何去招她们的爱,无师自通,也无需开悟,反正他就是知道,反正女人们就是喜欢他。黑沉沉的眼珠在眼皮下一转,他一抬睫毛望向镜中人,抬出了长而深刻的双眼皮痕迹。昂起头又摆了个睥睨的姿态,灯光之下,他的眉眼像是用墨彩勾画出来的,该浓烈的笔画很浓烈,该细致的笔画很细致。   “那天在火车上,”他忽然问道:“我是不是踢了太太一脚?”   白雪峰站在一旁,一听这话就苦笑了:“哪是一脚,要不是我们拦着,您都能把太太踢坏了。”   雷一鸣忍俊不禁似的,“扑哧”一笑:“这么能踢,你把我说成驴了。”   白雪峰又试着提醒他道:“您   还给太太的右边眉毛上留了道疤呢。”   雷一鸣愣了一下,想了想,然后一点头:“想起来了。说起来,我的脾气也确实是太急了一点。”   白雪峰陪笑站着,不好再附和。而雷一鸣侧过脸,对着他问道:“你猜,我这是要干什么去?”   白雪峰笑道:“这个好猜,我看您是要去接太太了。”   雷一鸣抬手拍拍他的脸,抿嘴也笑了:“那还不给我拿衣服去?”   白雪峰听了这话,连忙跑去给他拿了大衣帽子,又道:“太太要是对大帅抱委屈,大帅也别恼。毕竟太太这也算是坐了半年牢呢。”   雷一鸣连连点头:“我知道。我这一回是负荆请罪去的,她要哭要闹,我都由她,绝不和她一般见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妇道   雷一鸣走进了“冷宫”之中。   来之前,他没让人给叶春好送信,想要冷不丁的吓唬她一下子——他已经自作主张的和她和好了,既是和好了的两口子,他心里又欢喜,自然是可以和她闹着玩的。一边穿过院子往正房走,他一边扭头看了看四周,就见两旁房屋的门窗都用木板钉上了,那景象瞧着很不好看,整座院子都显得破落幽森,仿佛是个废弃了的不祥之处。叶春好住在这里,且不提自由不自由的话,单是看这个环境,就一定不会愉快。   他心里受了一点冲击,也感觉到了自己的狠与冷——要关她,关上十天半个月也就得了,哪能一关就是半年?迈步走上正房门前的台阶,他有些紧张,先是停下来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才伸手握住了房门把手。白雪峰落后在了院子里,自己觉着无论如何不能再跟着他往屋里走了,再走就是没眼色讨人嫌了,故而在雷一鸣成功的拉开了房门之后,他一转身,出了院子,另找暖和地方等待去了。   雷一鸣进了屋子。   屋子是一排三间,不算冷,但也不热。堂屋的两侧墙壁上悬挂了门帘,一侧帘子一动,有人闻声走了出来,正是叶春好。   叶春好见了他,明显是吃了一惊,他看着叶春好,脸上倒是不由自主的有了笑容:“春好。”   叶春好方才在卧室里,正站起蹲下、蹲下站起的做运动,原地锻炼她的两   条腿,累得额头上见了薄汗,面颊嘴唇也有了血色,只是右眉上的那一道伤疤也跟着红了,瞧着十分的扎眼。雷一鸣对着她笑,她那脸上褪去了惊讶之色后,却是平平静静的冷淡着,并没有笑容回应给他。   她这回并不是赌气给他脸色看,她是真的笑不出来,甚至连个假笑都做不出。而雷一鸣盯着她,立刻就觉出她的眼神变了。   原来他和叶春好再怎么打怎么闹,叶春好看他的眼神里是有情的,恨也是一种情,怒也是一种情,但她现在无情了,现在她的眼睛里空空荡荡,看他就只是看他,仿佛他是个陌生人。   于是他试探着又唤了一声:“春好?”   叶春好这回给了他回应,还挺和气:“宇霆。”   她这样和气,对他没哭没闹没打没骂的,反倒让他把一颗心悬在了半空,因为对待没什么关系的陌生人,她向来是慈眉善目。   他拿出手帕,轻轻擦了擦她的额头:“干什么了?累出了这么一头汗?”不等她回答,他又握住了她的手:“你恨我了?心里再也没有我了?”   他等着叶春好一甩手一转身,含冤带怒的回答“恨你了”或是“没有你了”。然而叶春好的确是把手抽了出去,可并没有含冤带怒,只向旁挪了一步,说道:“你坐,没有茶招待你了,这里晚上没有热水。”   她越是客客气气的躲避,雷一鸣越是心慌意乱的要追。上前一步拦   住了她,他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她也瘦了,可是因为年轻健康,所以身体依然挺拔柔韧,汗意透过几层薄衣散发出来,带着她的体温与气味,他低头把脸埋到了她的一侧肩上,喃喃的说话:“春好,我是向你请罪来的,我知道,这回是我做得过分了。其实我早就想来,可是因为上了一趟战场,所以才耽搁到了今天。”   他的双臂越收越紧,叶春好的温度与气味让他的心荡了起来,他意识到自己需要她——无论是身还是心,都需要她。她得回到他身边来,她得管着他陪着他,做他的姐姐和爱人。   用双臂狠狠“勒”了她一下子,他松手去握了她的双肩,俯身歪头去看她的眼睛:“春好,说说吧,你想怎么罚我?”他向着她笑:“罚吧,怎么解恨怎么来,这回是我对不起你,你怎么罚我,我都受着。”   叶春好轻轻推开了他的手:“宇霆,你坐下来,我们有话好好的讲。”   然后不等雷一鸣回答,她先走到桌旁,坐在了椅子上。   雷一鸣回头看着她,见她依然是平静,心里便怀疑她是蓄谋已久,专等着这天,所以此刻不慌不忙。她是个喜欢“做事”的女人,这一回占了理,兴许也要拿出对外演讲或者谈判的劲头,要和自己谈谈条件。这倒也没什么,他想,她要什么,自己给她什么就是了。   于是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了她跟前,他笑道:   “说吧,我听着呢。”   叶春好抬眼注视了他,说道:“我们离婚吧!”   雷一鸣登时愣住了,而叶春好随即又道:“你若觉得离婚有伤你的颜面,那么按照过去的法子,你写一纸休书,把我休了也行。”   “你胡说——”   叶春好伸手一拍他的腿,大姐姐拍小弟弟似的,很温柔,很有耐心:“你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我们结婚已有两年了,这两年来,恩爱的时候少,怨恨的时候多,并不算是幸福的婚姻。况且在这期间里,你曾经纳了一个妾,我也放走了你的眼中钉,这两桩事情,已经成了你我心中的芥蒂,将来无论什么时候提起来,都是不痛快的。我们本是自由恋爱而结的婚,婚姻的基础便是爱情,如今这基础已经没了,我们又何必勉强维系在一起呢?”   雷一鸣怔怔的看着她:“基础……还有啊!我爱你,我只是脾气坏,以后我会改……”他把话说得断断续续,有了失魂落魄的意思:“我早就想来了,我是上了战场……回来之后我病了,我差一点病死了……我没有不爱你,我爱你……”   叶春好正色答道:“宇霆,真爱一个人的话,是不会由着性子对她耍脾气的,更不会为了自己出气解恨,由着性子摧残折磨她。”   然后她略一停顿,垂头移开了目光:“抱歉,我已经不爱你了。你若是还念着旧情,就请和平的放了我吧。”   雷一   鸣猛然站了起来:“你不要说了!我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险些就没有性命过来见你,你不但不关心我的健康,反倒说要和我离婚!你到底——你到底还有没有心肝?”   叶春好也站了起来:“宇霆,你看,你就是这样的脾气,改不了的。我并无意要批评你,只不过你我性格不合,你这样的脾气,我忍受不了,你所需要的太太,也不是我这样的人。与其如此,不如撒手,互相只以朋友相待,客客气气的,不是更好吗?否则只是这样一味的吵打下去,闹得双方丑态毕露,也辜负了当初你我的那一段爱情,是不是?”   雷一鸣大吼一声:“你不要说了!”   叶春好果然不说了。房中瞬间寂静下来,她不着急,让雷一鸣自己去想——不能只让她一个人想,现在也该轮到他了。   离婚是最好的结果,退一步的话,被他休了也没关系。最坏的结果,则是偷偷逃出去。不到最后关头,她不会逃,因为她不是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旧式女子,她离了雷家之后,还想回到社会上,以她叶春好的名字再做一番事业呢!   在这个社会上,她已经是个有些名望的女子,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不舍得隐姓埋名。离婚也许会是一场拉锯战,但她也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横竖她不像玛丽冯那样固执,只要雷一鸣肯放手,她可以做一切能做的妥协。抬头望向   了雷一鸣,她见他瞪着自己,便越发感觉自己的决定正确——若不是已经做了这个决定,那么现在他这怒气勃勃的目光,便足以让她惊惧起来了。   这时,雷一鸣又开了口,声音低了些许:“这种话不吉利,往后不许你再乱讲。你心里有气,打我骂我都行,你想要什么,我也都给你。”说着他又去拉叶春好的手:“咱们先回去,回去了,我向你赔罪。”   叶春好向后一躲:“宇霆,你还是正视这个现实吧。我们毕竟也做了两年的夫妻,你若连我所说的是气话还是正经话都分辨不出,那我们先前的感情,越发像是一个笑话了。”   雷一鸣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长长的呼了出来。他有什么分不清的?他当然分得清!他若是真分不清还好了!真分不清,那就糊涂着来,反倒不生气、不难过。   “我说不过你。”他告诉叶春好:“你一贯牙尖嘴利,专会讲这些大道理。我说不过你,我也不和你说。我是你的丈夫,偶然一时气急打了你几下子,你就这样记恨我,还要和我离婚,你就是这样讲道理的?你——妇道——”   他气得一阵阵发昏,以至于说着说着犯了结巴,并且也不清楚妇道的内容,只觉得按照妇道,只有丈夫休妻子、没有妻子休丈夫的。   哪知叶春好又抛给了他一句大道理:“所谓妇道,是封建思想中的糟粕,压迫妇女的工具。你   是个文明的人,不应该让我去遵循那过了时的妇道。”   “你还说?!”他急了眼,声音又高了起来:“我不是女学生,用不着你给我做演讲!你是我的太太,你不听我的,你想听谁的?上个月我已经把张嘉田打死了!打死在察哈尔了!你最好给我乖乖的认清现实,别妄想着会有谁来救你了!”   吼到这里,他又想动手,把叶春好硬拽出去,可他虽然急了眼,却没有昏了头。把攥了拳头的两只手背到身后,他强行管着自己,不肯再对叶春好动武。而他越是激动,叶春好看在眼里,越是想要冷笑,因为一切都是如她所料,雷一鸣还是原来的雷一鸣,她这一回,总算是没有判断失误。   “我的话,已经说明白了。”她对雷一鸣说道:“无论你同意还是不同意,我的心意,都不会动摇了。”   雷一鸣听她越说越真,心中不但气,而且怕,不能打她,又说不过她,情急之下,索性转身推了门就走——今天他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所以先行撤退,明天再来!   他走了,叶春好重新坐了下来,倒了一杯冷水喝了。雷一鸣说他把张嘉田打死了,她听在耳中,不知怎的,总感觉不大可信,以至于都没有悲伤,只觉得这是一桩悬案。 第一百四十八章 非人   雷一鸣说走就走,白雪峰后知后觉,一路连走带跑的才追上了他。而他在路上一言不发,回到了楼内之后,才咬牙切齿的嘀咕了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白雪峰一听到“女子”二字,就知道他定是和叶春好谈崩了。   翌日中午,白雪峰见到了林子枫,悄声说道:“又要离婚了。”   林子枫看着白雪峰,看了足有五六秒钟,才反应过来:“他们见面了?”   “昨晚儿见的,回来之后脸上就没放过晴,我也没敢深问,只知道是太太要跟他离婚。”   林子枫“哦——”了一声,随即说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去见他了,横竖也没有要紧的事情。”   白雪峰也说:“对,他正在气头上呢,你要是没有要紧的事,就犯不上往他跟前凑。”   林子枫转身走了,面孔非常的严肃,心情非常的愉快——甚至已经不止是愉快了,他简直就是兴奋,那兴奋之气四溢,甚至连后方的白雪峰都感受到了些许。但白雪峰没当回事,因为林子枫此时是有理由幸灾乐祸的。人之常情,他能理解。   如此过了一个下午,雷一鸣在卧室里,一直是一声不出。白雪峰难得的清闲下来,倒是自自在在的歇了个足。及至到了傍晚时分,雷一鸣把他叫到面前,给他分派了任务:“你去东院儿,把太太接过来。”   白雪峰领命而去,不出半个小时,他回了来,苦笑着告诉雷一   鸣:“大帅,太太她不肯来。”   雷一鸣原本是躺在沙发上的,一听这话,他皱了眉头:“不肯来?为什么不肯来?”   “那……太太没说,可能心里还是有气?”   雷一鸣说道:“你再去一趟,就说我正等着她一起吃晚饭。”   白雪峰再次领命而去,结果这次回来得更快:“大帅……”他像是有点不大敢说话,支支吾吾的报告:“太太说,还是希望您能和她尽快解决两人的关系问题,晚饭她已经吃过了,就不劳大帅再招待了。”   雷一鸣猛的坐了起来:“这是她的原话?”   白雪峰垂下了头:“是。”   雷一鸣站起身来,气得面红耳赤——这女人太可恶了!他这边都已经明明白白的认输了,要打要骂也都由她,没想到她反倒拿捏起来、没完没了了!   胡乱找来一件大衣穿了上,他也不叫白雪峰跟随,一个人便冲了出去。虽然他还是大病新愈的状态,可因此刻又急又怒,所以竟然忘记寒冷,大步流星的就杀进了东院儿。这回拉开房门撞了进去,他没等叶春好出来,直接一掀帘子进了卧室:“叶春好,你到底想怎么样?”   叶春好的房内已经亮了电灯,这时她弯腰站在床前,正在铺那棉被。忽见他闯进来了,她连忙站起身,又抬手把鬓边一缕碎发掖到了耳后——在这低头一掖之际,她就把她的惊惶神色遮掩过去了。   然后,她开始侃侃而谈。   “宇霆,你让白副官长接我出去,我自然知道这是你的好意。可你我之间发生了那么多次的争吵,我确实是感觉我们不适宜再一起生活了。今晚我纵是出了这个院子,来到了你的面前,这个问题也终究是要解决的,总不会还像先前那样,两人糊里糊涂的就把这一页翻了过去。”   “那如果我就是不同意呢?”   “你不同意,我自然也没法子强迫你同意。可你即便用势力逼迫得我留下来了,我将来对你也只有强颜欢笑。这样的生活过起来,我自然是痛苦,你也没有意思呀!我们的缘分尽了,你可以再去找新的爱人,将来的日子长着呢,你又何必偏要和我纠缠在一起,两个人一起往泥潭里沉?况且,我也说过,你若觉得面子上过不去,那就悄悄给我一纸休书便是了,你送给我的那座金矿,我也会还给你。”   雷一鸣静静听着,就听她这一番话讲得有条有理,分明是提前演练过许多遍的,一句接一句,简直是在哄着自己诱着自己,把自己一路引到那最终的“离婚”二字上去。他早就觉得这女人厉害,先前还为此得意,认为自己的太太不是庸脂俗粉,结果现在可好,她把她的厉害都用到自己身上来了!   她这是把他当成敌人来对付了!   他说不过她,于是上前一把攥住了她的腕子:“少废话,跟我走!”   他一动手,一股子恶气从叶春好的   心底往上冲,瞬间也冲破了她那张心平气和的假面——雷一鸣想得没有错,她确实是把他当成了个敌人来对付,一言一行都有设计,所以能够心平气和,能够慈眉善目。可这敌人忽然蛮不讲理的动了手,让她瞬间回忆起了他往昔种种的蛮横与狰狞。   她也是个人,她也有脾气,她先前有多爱他,如今就有多恨他。她只不过是看透了他的本质,所以不再恋战,不愿再往他身上多花一丝一毫的心力。把手用力向后一抽,她的神情还没走样,然而一张脸已然气得雪白:“你不要再这样无理取闹了!”   她若是扯起喉咙叫骂一场,哪怕是骂遍了雷家的祖宗,雷一鸣兴许也能忍耐,可她偏偏说出了“无理取闹”四个字,雷一鸣听在耳中,就像那心虚的人被当众揭了短一样,立时恼羞成怒起来。她越不走,他越要让她走,转身把她拽到怀里,他把她拦腰抱了起来,叶春好虽是个女流,但此时她下意识的挣扎起来,一挺身便从他的臂弯中翻了下去。雷一鸣以为她是要往外跑,从后方抱了她的腰就往回退,退过几步之后,他的腿弯碰到床沿,向后一仰就倒了过去。而他是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了,他怀里的叶春好向旁一滚,也滚落到了他的身边。他扭头看清了她,当即翻身把她压到了身下,气喘吁吁的质问:“闹够了没有?”   叶春好瞪着他—   —她这人死要面子,从来不说后悔的话,可此时此刻,她真觉得自己两年前是瞎了眼睛。她也是个年轻的人,真被逼急了,她的胸中也有热血。一只手从她的手臂滑了下去,滑过她的大腿,去撩她的旗袍,她狠狠的挣了一下:“别碰我!”   雷一鸣的手指勾上了她的腰带,开始撕扯:“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轮不到你对我发号施令!”   叶春好听到这里,“唰”的抽了他一个嘴巴子!   雷一鸣被她这一巴掌抽得脸一偏,随即手上加了劲,硬把她的腰带扯了开。她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和人张牙舞爪的打过架,可是当感觉到他的手已经触碰到了自己的肌肤时,她在极度的厌恶与愤怒中,一把抓向了雷一鸣:“你给我滚开!”   她的指甲结结实实的挠过了他的脸,他紧闭眼睛躲了一下,紧接着伸手握住她的双肩,把她抓起来狠狠向下一掼。虽然床板上铺了被褥,可她的后脑勺猛的撞了下去,还是瞬间眩晕了一下。两只手乱抓起来,两只脚也乱蹬起来,她低了头去咬他撕扯自己纽扣的手。一口咬住了,又被他一巴掌打得松了口,她呜呜的哭,拼了命的打,自己也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没有人样子了,但是没有关系,对待这畜生一样的丈夫,她也不做人了!   纽扣叮叮当当的落在了地上,她身上的旗袍敞了怀,   雷一鸣也撕扯开了自己的衣服,把冷浸浸的身体往她的怀里贴。她第一次发现他那身体凉得不像个活人,于是毛骨悚然的推他搡他,翻了身抓着床栏往床下爬。然而雷一鸣死死的抱住了她,一边抱,一边把冷而湿的嘴唇凑上了她的后脖颈。那里有温暖甜蜜的气味,他简直不知道是要先深呼吸,还是先亲吻她。   或者是直接活吞了她。   午夜时分,电灯无缘无故的灭了。   房内已经寂静了一会儿,雷一鸣赤裸着坐在床边,觉得这黑暗来得很及时,可以让他免于面对周围的一切。半边脸火辣辣的疼,他摸了一下,摸过之后嗅了嗅手指,他闻到了血腥气味。低头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他的嘴唇有裂口,不知道是怎么弄出来的。   叶春好昏迷在了在一旁,两条腿冰凉的晾在外头,他探身伸手在那腿上摸了一把,触感黏腻,都是血,也不知道是怎么弄出来的。   到处都是血,杀了人似的。抬头看着窗外,窗外黑沉沉的,没有一点星光月光。不过天迟早是要亮起来的,而他只盼着太阳晚一点出,光明晚一点来。他躲在长夜里,便可以不必去善后,不必去收场。   他知道,自己这回混蛋大发了。   怔怔的又坐了好一阵子,他摸索着找来衣服穿了上,然后四脚着地的爬到了叶春好身边。她周身都是凉的,他便拉过棉被给她盖了上,又把她连人带被的   一起抱了住。惶惶然的望着前方,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了。扭过脸吻了吻她的额头,他的嘴唇感受到了她右眉上的那一道伤疤。下意识的伸出舌头在那伤疤上舔了又舔,他收紧了手臂。   她不是他的敌人,所以,他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第二天   天终于还是亮起来了。   叶春好睁了眼睛,鼻子下面有血迹,眼角也有一片淤青。呆呆的看着眼前的雷一鸣,她不言不动,瞎了似的。   雷一鸣开了口:“春好……”   他这轻轻的一声呼唤,让她活了过来。颤巍巍的用胳膊支撑起了上半身,她披头散发的直瞪着他,嘴唇翕动,吐出了一个字:“滚。”   雷一鸣伸手要去摸她的头发:“春好,我——”   在他那只手触碰到她的一瞬间,她打了个极大的冷战,随即从胸腔深处嘶吼出了凄厉的一声:“滚!!”   他的手瞬间僵在了半空中。   然后他慢慢的后退下床,像被她吓着了似的,真滚了。   雷一鸣昨天连晚饭都没吃,就跑去东院儿找太太,并且是一去不复返,白雪峰这边的人就以为他们两口子是到床上算账去了,便各自早早的去安歇。白雪峰夜里回了趟家,清晨早早的赶回了大帅府,打算等着伺候大帅洗漱更衣,哪知道进门之后,他发现大帅也是刚回来。直勾勾的看着雷一鸣,他张了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无言,雷一鸣也无语,单是抬手一抹嘴角——嘴角的伤口裂开了,正在滴滴答答的流血。   白雪峰看了他的动作,这才清醒过来,慌忙拿了手帕上前去为他擦伤,一边擦,一边就见他短发蓬乱、衣衫不整。然而这还都是小事,可怕的是他左脸上肿起了四道抓痕,从面颊一直延伸到了脖   子上,不但红肿,而且还正在渗血。   “大帅,您这是……和太太打架了?”   雷一鸣扭头又啐出了一口血沫子,然后抬袖子一蹭嘴唇,“嗯”了一声。   “那我叫医生过来给您瞧瞧吧!您这脸上,伤得不轻啊!”   他一点头,又道:“也给太太找个医生。”   上午,莫桂臣师长来见雷一鸣,被白雪峰挡了驾。莫桂臣挺惊讶:“大帅又病了?”白雪峰苦笑着点头:“是,又病了。”   下午,林子枫来见雷一鸣,也被白雪峰挡了驾。林子枫也有些惊讶:“他又病了?”   白雪峰依旧是苦笑,但这回他把林子枫扯到一旁,说了实话:“昨夜跟太太打起来了。”他抬手对着林子枫比划:“脸,脖子,全让太太挠了个稀烂,这几天都没法儿见人了。”   林子枫听到这里,非常高亢的“哟”了一声,“哟”过之后,他也意识到了自己这一声有点过于兴奋,故而清了清喉咙,把调门降低了些许:“那么,叶春好呢?”   白雪峰上午给叶春好找了一位女医生,女医生看诊过后,出来了自然也要对他作一番交待。他听了那番交待的内容,心里立刻全明白了,可是对着林子枫,他不能实话实说,因为叶春好毕竟还是这个家里的太太,他若是如实说了,倒像他拿着太太开黄腔似的,一旦传到了雷一鸣耳朵里,那他还活不活了?   于是他含糊答道:“也和大帅差不   多,差不多。”   林子枫仿佛实在是憋不住了,笑微微的问白雪峰:“那这二位,还过不过了?”   他这人原本就是难得一笑,自从左脸受过伤之后,越发成了个没有表情的冷面人。如今他忽然喜笑颜开起来,几乎把白雪峰吓了一跳:“那……不知道。”   林子枫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老白,我看啊,过两天你又得满城买大姑娘去了。”   白雪峰嘿嘿的笑——当年的林燕侬,就是他在雷冯二人一场大战之后,跑遍北京买回来的。他并不介意顶风冒雪的出去买大姑娘,横竖这本身就是件有趣的事,还能从中落下一笔油水。不过他不便公开的附和林子枫,因为有些事情,是做得说不得,做了没关系,说了就显着缺德。   一团和气的把林子枫敷衍了走,他松了一口气,转身上楼又去看望雷一鸣。雷一鸣上午已经被他收拾干净了,身上脸上的伤,虽然瞧着血淋淋的挺可怕,其实都是指甲抓挠出来的皮肉伤,并不要紧,所以连包扎都不必,万紫千红的全晾了出来。坐在窗前的一把大摇椅上,他把白雪峰叫到了自己跟前,先是出了会儿神,然后低声问道:“她怎么样了?”   白雪峰答道:“上午让医生过去瞧了,说是没大事。上上药,养一养,也就好了。您要是惦记着,我现在再过去看看?”   雷一鸣一摇头:“不用。”   然后他又发起了呆,白   雪峰以为他是没话吩咐了,轻手轻脚的正要走,哪知他又开了口:“太太若是要走,我是决不允许的。”   白雪峰一躬身:“是。”   “你挑个好点儿的地方,让太太搬过去住。东院儿就那么三间屋子,住久了,憋得慌。”   “是。”   “再给太太添几样解闷的玩意儿,她爱看书,给她送些书。”   “是。”   “平时,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别管她,就是别让她出大门。”   “是。”   白雪峰答到这里,因为听他声音颤悠悠的有点不对劲,便抬眼望向了他,就见他把左胳膊肘架在椅子扶手上,左手握拳拄着下巴,眼中亮晶晶的,竟像是含了泪。察觉到了白雪峰的目光,他横了他一眼,随即要哭似的一咧嘴,闷声闷气的咕哝道:“一个一个的,都他妈变心了。”   说完这话,他扭开脸,一滴泪珠子顺着他的眼角滑下来,他板着脸,吸了吸鼻子。   白雪峰保持了弯腰的姿态,低声说道:“大帅别伤心,过两天,等您和太太都过了气头了,您再去见太太一面。”   雷一鸣紧紧的闭了嘴,摇了摇头。   “那就再等等,等到您和太太的伤都养好了,到时候也快过年了,您和太太一起上天津玩玩,这个……周围的环境一变,人的心情也就变了。”   “我不能再见她了。”他终于开了口,带着哭腔:“我没脸见她了。”   白雪峰听了这话,实在是想不出合适的回答   ,只得愁眉苦脸的叹息了一声,心里则是犯着嘀咕,不知道这位大帅今年究竟是三十六,还是十六。东院儿的太太还没落泪,他倒是先哭上了。   “这事就别告诉老林了。”他又暗自盘算:“老林最近也有点不大正常,大帅这边一闹家务,瞧把他乐的,都走样了。”   雷一鸣觉得,自己确实是没法再去见叶春好了。   原来他还能理直气壮的去负荆请罪,还敢嬉皮笑脸的对她说些甜言蜜语,完全是因为他觉得自己那脾气发得情有可原,自己不是坏,只是耍性子而已,耍性子从来也不是大罪,他知错了,她多担待,不就结了?   他是真心实意的觉着自己挺有理,所以能见她、敢见她。可是经过了昨夜那一场之后,他没理了。   纵是硬着头皮走到她面前去,他也没话讲了。   回想起自己昨夜的所作所为,他不仅后悔,而且羞耻。   雷一鸣在卧室里躺了两天,到了第三天,他左脸上画着四道血痂,依旧是不适宜见人,然而虞天佐来了,他不得不见。病怏怏的强打了精神,他因为这脸上的伤实在是没法遮掩,所以索性不管了,由着虞天佐对他看了又看。而虞天佐看够之后,开口问道:“你这脸是让谁挠了?”   他不耐烦的一皱眉头,从鼻子里往外呼出了一股子冷气。   虞天佐见状,当场倒在沙发上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他挺身坐正了,抬手一摩挲脸   :“得,还想找你出去玩玩呢,结果你还把彩挂到了脸上。”   “不玩了。”他说:“这一阵子我三灾六病的,哪儿还有玩的心思。”   虞天佐起身走到了他身边坐下:“哎,问你个事儿,有没有南边的人找过你?”   “南边的人?”他随即反应过来:“国民党?”   “对。”   雷一鸣摇了摇头,然后反问:“他们找你了?”   虞天佐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子:“他们今年一路往北打,眼看着就要打到咱们眼前了,你心里不能没点儿盘算吧?”然后他用了个新学来的词:“你个反动军阀?”   雷一鸣听到这里,笑了一下:“反动也罢,军阀也罢,随他们骂去,我不在乎。大总统坐天下也罢,国民党坐天下也罢,只要别动我的队伍和地盘,我也无所谓。”然后他转向虞天佐:“我这个人啊,没有野心,很好说话。”   虞天佐听了这话,心中冷笑,嘴上说道:“那你总得站一队啊。”   “再等等。”他拍了拍虞天佐的胳膊:“站了队又没钱拿,你着什么急?”   “咱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要是有了决定,可得告诉我一声。”   “那是自然。”他心里乱纷纷的,有口无心的应付着虞天佐:“你是我的老大哥嘛,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咱们都得站在一起。”   虞天佐又问:“你真不能出门?”他伸手捂了雷一鸣的左脸:“我给你遮着点儿,咱们出去逛逛?   ”   雷一鸣一晃脑袋:“别闹,我跟你说,我这一个多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全在家里养病了。”   “那你上我家玩玩去?”   雷一鸣想了想,然后站了起来:“成!可是有一点,就咱们两个,别叫别人。我这模样可见不得人。”   虞天佐又嘿嘿嘿的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将雷一鸣裹挟了走。而雷一鸣一走,白雪峰略微得了一点空闲,便趁机跑去了内宅。雷家最不缺少的就是房屋,他在宅子后部收拾出了一座小二层楼,给叶春好居住。小枝闲了半年,如今回到叶春好身边,也算是重新有了差事。白雪峰每隔几天就要过去一趟,一是和小枝谈谈,二是瞧瞧叶春好的情况,回来好汇报给雷一鸣。起初几天,叶春好一直呆呆的不理人,他还以为她又要成为第二个玛丽冯,然而过了几天之后,她像那枯萎的草木还了阳似的,眼珠子渐渐活动起来,竟然又像个好人儿似的,能够说话了。 第一百五十章 果实   小枝上楼进房时,叶春好正歪在床上看一本杂志,见小枝进来了,她坐起身来说道:“那点心我不吃了,你把它收拾了端出去吧。”   小枝答应一声,走去床前的小桌子旁,把桌上的几碟子点心放进了一旁的大托盘里,然后回头向门外看了看,她转身走到叶春好面前,从小棉袄里头掏出了一只小瓷瓶。瓷瓶上面什么标签都没有,叶春好见了,伸手就要接,可小枝紧紧的把它攥住了,却是不肯松手。   “太太,”她低头悄声的说:“您真吃它?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真要是吃出个三长两短了,那可是了不得!”   叶春好听了这话,怔了一怔,随即叹了口气:“不吃的话,我心里实在是慌得很,越想越是害怕。万一是真的,那我岂不是——”   说到这里,她那伸到半路的手缩了回去,同时又叹了一口气。小枝见了,索性把那小瓷瓶又揣回了棉袄里头:“太太,您再等等看,兴许过两天就来了呢。真是不来,您再吃它也不迟。我听卖药的说了,这东西吃了是要流血伤身的。”   叶春好抬手按了按心口,没再说话,只觉得周身的皮肉一阵阵发紧,心脏时不时的就乱跳一阵,让她无缘无故的慌乱起来,慌得躺不住也坐不住。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没毛病,自己这是有了心病。她表面上还和颜悦色着,其实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心惊肉跳,月事迟   了五天没来,也能让她恐慌——她怕那一夜雷一鸣的暴行,会在自己体内种下一个小生命。   当然,按理来说,绝无这种可能,他们又不是第一次同床,两人结婚两年了,她的腹中一直是没有动静。可道理是这个道理,她不由自主的偏要往坏里想,越是想,越是慌,慌到最后,她和小枝商量出了一条计策,让小枝出门去那药铺里,买了一剂打胎的药。药有两种,一种是熬出汤汁来喝的,另一种就是这装在瓷瓶里的小药丸子,小枝瞧着虽是个小姑娘,可在需要她勇敢的时候,她可以像个饱经风雨的老妇人一样,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对着药铺里的伙计,她老着脸皮挑来选去,不懂就问,末了,她买回来了这么一小瓶药,带进了叶春好的房间里。   叶春好的心事,她都知道了,叶春好告诉她“我不能要这个孩子”,她听了,也觉得有理。那一日她被白雪峰带回到叶春好面前时,她几乎都认不出了她——叶春好蓬头白脸的躺在床上,脸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彩,一侧面颊肿得变了形状。她试探着喊“太太”,她呆呆的望着前方,一点反应都没有。   小枝没想到她会变成这样一副凄惨的样子,及至旁人都走了,她见叶春好身上不干不净的,又有血渍又有药味,便端来热水,想要给她擦擦身体。结果脱了衣服裤子一瞧,她又是一惊。   叶春好的   双腿都不能动了,腿根全是红红紫紫的抓伤,下身更是裂了口子,不知道那人和她是有多大的仇,要把她活活的撕扯开来。   小枝咬了牙,从此加了万分的小心来照顾她,照顾了没有几天,她渐渐的知道看人了,又过了几天,她开始说话了,说的都是不要紧的闲话,那天夜里的事情,她一个字都不提。直到这该来的月事没有如期而至,她才像慌了神似的,含含糊糊的向小枝讨起了主意。   小枝没别的主意,就只会去买药。这种药不是她第一次碰,她自小失了父母,被她的叔婶带回家去抚养,十二岁那年,就被她叔叔祸害了。十四岁,她怀了身孕,差点被她婶婶活活打死。挨过了毒打之后,她叔她婶联手给她灌了一肚子的堕胎药汤,当着她的面,两人讨价还价的商量,商量的结果是等她把孩子打下去了,若是她还活着,那就把她卖到窑子里去;若是死了,那则是简便,直接拿席子一卷,扔到城外野地里去就是了。   她身体结实,胎打下去了,她没有死,但也没有等着叔叔婶婶把她卖去窑子。打下胎的第三天,她逃了,一路逃去了女子留养院门前,因为听闻这地方专收可怜的孤女,而她无父无母,就正是一个孤女。在女子留养院里悄悄的活了三年多,她因为才干出众,被叶春好选中了带走,从此改头换面,又进入了一个新世界。   叶春好不知道她的历史,她却是能够理解叶春好的选择。她唯一所顾虑的,便是怕叶春好判断不准,胡乱吃了这药,反倒要受伤害。   小枝昼夜揣着那药,生怕叶春好一时冲动,拿了它吃。如此又过了几日,叶春好养足了一个月,终于能够自如的下床活动了,便把小枝叫了过来,开始秘密的商议大事。   叶春好的“大事”,便是逃。   她不是莽撞行事的人,做任何决定之前,总要前思后想无数遍,将种种的可能性都考虑个遍。然而如今她顾不得周全了,她的名望、地位,也都可以暂时舍弃了。她是受过穷的,最知道钱的好处,可到了此时,她连那座金矿都可以不要了。   雷家的财政大权,现在已经尽数转移到了林子枫手中,但幸而她当初也留了一点心眼。巨款从她手中出出入入之时,她颇巧妙的扣下了一点零头,积少成多,竟也落下了天津英租界的两处房子,以及银行里的二十万元。这半年来,房契和存折一直都在小枝的手里,一点马脚都没露,如今完完整整的回到了叶春好的手中。这笔不为人知的体己成了她的底气与希望,纵是天津也容不得她安身,那她大不了带着钱往远了走,浪迹天涯”去!   逃是不容易的,但只要她和小枝都轻手利脚,那么这大帅府又不是一座堡垒,她们总能找到脱身的机会。   希望是有的,光明也是有的   ,前提是她和小枝得是“轻手利脚”。她们不但得像女飞贼似的逃离雷府,还要有力量奔波流浪。   所以她不能怀孕。   即便她不逃,她愿意在这雷府里做一辈子牢,也同样的不能怀孕。一想到腹中揣着雷一鸣的骨血,她就嫌恶得要作呕。他已经成了她噩梦的来源,她永远记得他的裸体——冰凉的,沉重的,像一具还了魂的尸首,执着蛮横的贴附向她,推不开也甩不脱。   和小枝同坐在房里,她低低的说话,说她们的那件大事,说到了一半,她忽然停了,沉默了片刻之后,她对小枝说:“那个……还是没来,我心里越来越慌了。”   然后她伸出了手:“你把那药给我吧。”   小枝还是有些犹豫:“您……真吃呀?”   叶春好答道:“真吃。”   小枝又想了想,末了从棉袄下头把那只小瓷瓶掏了出来。她恨她叔叔,连带着也恨了天下所有的男人。如果叶春好当真是铁了心的要逃,那么她倒是很愿意以着丫头的身份跟着她,走到天涯海角去。   叶春好把那一瓶小药丸子分成三顿吃了,毫无反应。   她挺纳闷,怀疑小枝是买错了药,又因为月事还是不来,所以她着了急,催促小枝出去再买一副厉害些的药回来。小枝被她催得也没了主意,又见春节将至,街上的铺子接二连三都关了门,便慌慌的跑去药铺,又买回了一副药。这回她没要那效力温和   的小药丸子,直接让伙计抓了药材包成一包,预备回来熬出了汤汁给叶春好喝。哪知她带着这一包药刚回了大帅府,便迎面见了白雪峰。   白雪峰一见了她,便忍不住要上来和她搭几句话:“小枝!干嘛去了?”   她给了他一个微笑:“也没干嘛,太太这几天肠胃不舒服,像是有点儿积食似的,我就出去买了一副药回来。”   说这话时,她的态度非常自然,因为那药包上没有字迹标签,除非白雪峰把它打开了检查,否则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白雪峰听了这话,也笑了:“好丫头,真勤快,天这么冷还往外跑。以后太太哪里不舒服了,你直接来告诉我就行,我打电话叫医生过来。”   小枝笑了笑,不再多言,低头继续向前走去。白雪峰停在原地想了想,灵机一动,却是转身跑回楼内,走到了雷一鸣面前。   雷一鸣在家里躲了一个来月,脸上那四道血痂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瞧着基本恢复了原样。白雪峰见他此刻挺清闲,便陪笑说道:“大帅。”   雷一鸣枕着双手,躺在床上,听了他的声音,便转动眼珠扫了他一眼,又“嗯”了一声。   白雪峰继续说道:“我刚过去瞧了太太。”   雷一鸣这回盯住了他。   他笑道:“我看太太的精气神是越来越好了,这两天她的肠胃有点不舒服,还知道自己保养身体,让丫头出去买了药吃。”   “让贝尔纳过去   给她瞧瞧,别让她胡吃药。”   “贝尔纳医生上个礼拜去上海了,总得过了春节才能回来。要不然,我让郎大夫过来?”   雷一鸣点了点头:“也行。”   紧接着,他又问道:“太太胖了一点没有?”   白雪峰陪着笑一摇头:“没有。”   雷一鸣不说话了。白雪峰摸透了他大部分的心事,这时便悄悄退下,很积极的打电话叫来了郎大夫——他这些天“揣摩圣意”,知道自己越是关怀太太,就越是正中了大帅的心思,所以一听叶春好身体不舒服,他撒欢似的忙碌起来,不出片刻的工夫,就在雷府门口迎来了郎大夫。   郎大夫也是京城有名的中医,他跟着白雪峰来到叶春好面前时,小枝正在想法子去熬那一包药。猛的见白雪峰带着个长胡子老头儿进了来,她吓了一跳,慌忙把那包药藏了个严实。而白雪峰对着叶春好笑道:“听说太太这两天不舒服,大帅特地让我带郎大夫过来,给您瞧瞧。”   叶春好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我没事,我很好,不劳郎大夫瞧了。”   白雪峰看出叶春好不同于玛丽冯,也许会把太太的位子稳坐下去,故而对她是特别的殷勤:“这也没什么,郎大夫来都来了,给您瞧瞧也累不着。”   叶春好看了小枝一眼,一时间没了法子,只得坐了下来,把手伸出去让郎大夫为自己号了号脉。忽然间的,她有些后悔——凭她现在的状况,她方才明明可以强硬起来,装疯卖傻的把郎大夫和白雪峰全赶出去。   然而未等她这个念头消失,郎大夫号脉完毕,已经向她拱手抱拳,笑出了一脸皱纹:“太太,恭喜啊!” 第一百五十一章 谈判   白雪峰带着郎大夫,几乎是一阵风一样刮到了雷一鸣面前。雷一鸣正闷坐在小客厅里抽烟想心事,冷不防的见他拽着个老头子跑了过来,便是莫名其妙,抬眼看着他不言语。   白雪峰连冻带跑,搞得面红耳赤,然而满脸都是笑意:“大帅,我带着郎大夫,过来给您道喜来了。”   雷一鸣看着他,一边看,一边把烟卷送到口中,没滋没味的又吸了一口。白雪峰瞧出了他的惊疑,便转身对着郎大夫一点头:“老先生,请您亲自对我们大帅讲吧!”   郎大夫开了口,也是含着笑容:“大帅,尊夫人是喜脉,并非有恙。您看,这可不是一桩大喜事么?”   雷一鸣看着郎大夫,足足看了片刻,直到那烟卷一路向上烧到了他的手,他才猛一哆嗦丢了烟头,清醒过来:“太太有喜了?”   郎大夫一点头:“是的。”   “她……怀小孩子了?”   郎大夫继续点头:“是的。”   雷一鸣一跃而起,活鱼似的向上直蹿了老高。落地之后他连外衣都不穿,拔脚就要往外跑。白雪峰见势不对,慌忙抓住了他的一条手臂:“大帅且慢,穿了衣服再出门。”而雷一鸣回过头,又是不耐烦,又是笑:“那你倒是把衣服给我拿来呀!”然后他忙里偷闲的又对郎大夫拱了拱手:“老先生,多谢多谢!你不要走,回头我还有事向你讨教!”   郎大夫在雷家也出入好几年了,第   一次成了雷大帅口中的“老先生”,也有一点受宠若惊。而雷一鸣这时披上了白雪峰送过来的大衣,已经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白雪峰见状,只得也追出了门。   雷一鸣一路跑去了叶春好的小楼里。   他过来时,叶春好正坐在楼上的卧室里发呆——怕什么来什么,而且还不是偷偷的来。她一时间没了主意,脑子里也空空荡荡的,就只剩了个慌。忽然听见有咚咚咚的脚步声传过来,她一抬头,就见雷一鸣进了门。   自从过了那一夜后,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下意识的站起身来,她就觉得自己毛发皆耸,脖子脸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眼看着他大步流星的逼近自己了,她开了口,发出的声音粗哑狂暴,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听见自己低吼道:“滚!”   她的声音不由她做主了,她的手脚也不由她做主了。她回身抓起了个什么东西狠掷向了他,东西扔出去之后,她才看清那是个枕头。枕头打到了他的脸,让他的脚步停了下来,可单是停下还不够,她不能和他同处一室,他不是她的爱人和丈夫了,他是个冰冷沉重的魔鬼,她一见了他,便要发狂。回身又从床上抓起了什么东西丢向他,她忽见床旁桌上放着一盘子点心,便扑过去把盘子拿起来往桌沿上一磕,在哗啦啦的瓷器破碎声中,她捏着一枚有尖角的瓷片,气喘吁吁的对准了他:   “滚出去!你若还是个人,就给我滚出去!否则要么你死,要么我死!”   然后她见雷一鸣张了张嘴,仿佛是要说话,可终究还是一言未发,向后连退几步,退到了门外。   隔着一道门槛,他开了口:“你别怕,我不进去就是了。我知道你不愿意见我,我一直也没有颜面过来见你。可方才我听说你有了喜,这就让我不能不来了……”他抬手扶了一侧门框,意意思思的向内探头,见叶春好依旧捏着那块瓷片子,他便回了头,对着身后的白雪峰等人说道:“你们都下去,我有话要和太太说。”   白雪峰连忙拉着小枝和一个老妈子下了楼,这回二楼没了别人,雷一鸣站在门口,垂了头说道:“春好,我要怎么样,你才能消气?你说吧,哪怕是要我半条命去,我也给。”   然后,他试探着向内迈了一步,从门外走到了门内。抬眼望向叶春好,他只看了她一眼,便像承受不住她那目光似的,又低下了头。   他是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他本来对她就已经是含羞带愧的抬不起头了,如今她有了他的孩子,他越发的有求于她、怕了她。   这时,叶春好开了口:“我要和你离婚!”   雷一鸣抬了头,脸上有了一点哭相:“春好,我们已经有孩子了,怎么还能再提离婚的话?”   叶春好猛的提高了声音:“这孩子不是好来的!我不要这样的孽种!”   她手里   依然捏着那块瓷片子,手哆嗦着,方才平静了些许的声音,这时又恢复了嘶哑凄厉。雷一鸣猛的抬了头,像是被她这一句话震住了。   默然片刻之后,他重新垂下了头,有气无力的哀求:“春好,求你饶我这一次,我知道错了,往后我一定改。我这么大的年纪了,好容易又有了个孩子,我求你好好的把它生下来,只要把孩子生下来了,你想怎么样都行。你讨厌我,也没关系,你说你想到哪里住,我就让你去哪里住,我不到你眼前去碍你的眼。”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中也有了哭腔:“我保证,我发誓,到时候我会给你绝对的自由,你只要为我保留一个雷太太的名分就好。”   然后他对着叶春好弯下了腰:“春好,我求你了,我向你道歉,我给你鞠躬。”   他保持住了躬身低头的姿态,叶春好不出声,他便不直身。房内一时寂静下来,叶春好原本是呼呼喘息着的,这时那呼吸渐渐平顺下来,她那捏着瓷片子的手,也渐渐稳了住。双眼盯着雷一鸣的后脑勺,她做了一番思考,末了说道:“你这人出尔反尔,我不信你。”   雷一鸣依然躬身弯腰,只抬起了头:“那我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我、我发毒誓?”   叶春好直接冷笑了一声。   他六神无主的改了口:“那我写字据,写保证书,你让我写什么我就写什么。”   叶春好冷着脸说道:“那   你写吧!”   他连忙转身去找纸笔,然而弯腰太久了,他竟然不能如愿的直起身。踉跄一步扶了墙,他下意识的回头又去看叶春好,一边看,他一边点头哈腰的陪了个笑。叶春好第一次见识他这种谄媚的姿态,忽然感觉这人得意的时候能有多高傲,落魄的时候就能有多下贱。   他纵然是暴君,也不是刚强有骨气的暴君,她又一次瞎了眼!   雷一鸣写出了一份保证书,在下面签了名字,然后把它折好,轻轻的放到了叶春好身边的桌子上。叶春好把它展开来读了一遍,其实心中连上面的一笔一划都不相信,但是当下她走投无路,无可选择,能要到这样一封字据,也是好的。将来有朝一日,若是雷一鸣翻脸不认账,那么她至少可以把这纸字据送去租界报馆里——家庭闹剧的新闻永远最惹人注目,总有外国的报馆不怕他这中国的将军,会愿意把它刊登出来的。   只要她把事情闹得足够大,便不会再次无声无息的沦为囚徒。   读过之后,她把它又扔到了雷一鸣面前:“画押。”   雷一鸣没说什么,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碎瓷,他刺破拇指指肚,然后在那保证书上按了个血淋淋的指印。重新把它递还给了叶春好,他抬眼看她,看了她的脸,又去看她的肚子,目光闪烁,是又想看又不敢看。叶春好把保证书接过去,然后说道:“你走吧!记住,我讨   厌你,我不想再见到你。你若是希望我腹中这个孩子能够好好的成长,在这十个月里,就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雷一鸣收回目光,对着她一点头:“好,我记住了。”   然后他退出了卧室,下了楼去。叶春好走到窗前,眼看着他确实是带着白雪峰走出去了,这才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到了床上。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她隐约听见楼下有了说话声和脚步声,很是杂乱,不像是来自这楼里的人,便起身出门走去了楼梯口,只见楼下新来了一小队大丫头和老妈子,小枝顺着楼梯跑了上来,告诉她道:“太太,她们都是大帅派过来的,说是这楼里人手不足,要过来伺候您。”   叶春好刚要发话,外头又跑进来个人,正是白雪峰。白雪峰抬头见叶春好正站在楼梯上,就一边笑一边上了来:“太太,郎大夫这几个月就住到这楼后头的那个院子里了,您一旦觉得哪儿不舒服,立刻说话就成,他马上就能过来。郎大夫那院儿西边的空屋子,也改做小厨房了,要不然现在天太冷,饭菜从大厨房送过来,半路就凉了。小厨房昼夜不断人,您要是夜里饿了,直接让人告诉厨房。如果厨子偷懒,您让小枝告诉我,我收拾他们去!”   叶春好再有脾气,也不能向着那不相干的人发。白雪峰喜气洋洋的对她说话,她便也勉强和缓了脸色,“嗯”了一声   。   白雪峰又道:“郎大夫开了个保胎的方子,已经抓好了药送去小厨房熬上了,一会儿熬好了就给您送来。大帅还说——”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自己一笑:“得,我知道您现在是一提大帅就生气,那么这话就算是我对您说的吧,您放宽心,多吃多喝多休息。”   叶春好点了点头:“好,我现在没什么事,若是有事,就派人去告诉你。”   白雪峰答应一声,告辞离去。小枝目送着他走出去,然后说道:“这人有意思,瞧着挺精神,像个年轻有为的,其实是个丫头性子,成天婆婆妈妈的。”   叶春好没理会她这句话,自顾自的出了会儿神,末了忽然说道:“小枝,从现在起,这楼里就是个人多眼杂的地方了。你快回你房里,把要紧的东西藏好,再把那服药扔了吧。” 第一百五十二章 欢喜   雷一鸣离了叶春好的小楼——虽然是落花流水的被她撵出来的,但他往回走到半路,就重又高兴起来了。   他平时也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多么的想孩子,非得那孩子近在眼前了,他才会真切的感到了狂喜。大踏步的走在雪地上,他的大衣没系纽扣,也不觉得冷。右手的大拇指有些疼痛,黏黏腻腻的还有鲜血在流,他低头看了看,然后把大拇指噙在了嘴里,兴致勃勃的吮吸了半路,仿佛这也算是一桩事情,而他再不给自己找点什么事做的话,就要手足无措的昏过去了。   回到楼内之后,他连珠炮似的下达了一串命令,支使得白雪峰脚不沾地,又重重的赏了郎大夫。郎大夫万没想到自己号个喜脉,竟然号出了这么大的功劳,也有些发懵,慌忙回家收拾行李,准备入驻大帅府。   郎大夫回家了,白雪峰也忙得不知到哪里去了,雷一鸣重新把大拇指塞回了嘴里,仿佛瞬间回到了幼年,没有香烟雪茄供他解闷,他只能就地取材的吮一吮手指。指肚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被他吮得丝丝缕缕的疼,他在房内来回的走,迈大步走,一股子热力在他体内充盈鼓胀着,让他恨不得欢呼着出去狂奔一场——这可不是一般的孩子,这是他和叶春好的孩子啊!   他的自我感觉向来不错,叶春好更是个完全符合他理想的好女人。他这样的一个男人,加上那样   的一个女人,所得的结晶还不得是个旷世英才?闭上眼睛原地晃了晃,他这回真明白什么叫做“乐昏了头”了——他现在就有点发昏,不敢闭眼睛,一闭眼睛就要倒。一手环抱在腰间,一手的拇指伸到嘴里,他咬着手指头,站着不动,直着眼睛,笑容满面。   楼内忽然进来了个一身寒气的人,是林子枫。林子枫一手提着一只公文包,一手拿着蒙了水雾的眼镜,进门之后依稀看清了雷一鸣的模样,当即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的视力又退化了,已经产生了幻觉。而雷一鸣见他来了,也不说话,径直走到他面前,张开双臂狠狠抱住了他:“子枫!”   林子枫的身体登时一僵,双臂伸开来,他慢慢的低了头,去看雷一鸣。雷一鸣一手死死的搂着他,另一只手在他后背上拍了几巴掌:“子枫。”   林子枫疑惑的轻声反问:“嗯?”   雷一鸣抬起了头,笑容介于灿烂和龇牙咧嘴之间:“我又有孩子了。”   林子枫把眼镜戴了上,镜片下缘还凝结着一抹雾气,但是已经不妨碍他看清雷一鸣的表情:“谁的?”   雷一鸣松了手,忍俊不禁一般,嗤笑了一声:“笨蛋,我家里就这么一个太太,还能是谁?”   镜片上面最后一抹雾气也蒸发干净了,林子枫彻底看清楚了雷一鸣,若不是实在笑不出来,那么就冲着他此刻的高兴劲儿,林子枫都想送他个义务的笑   容。雷一鸣把手插进裤兜里,原地转了个圈,转得翩然,像是要就地起舞。三百六十度的圈子转完了,他依然是面对着林子枫。垂眼看了看拇指肚上泛了白的伤口,他还是觉得胸中鼓胀得慌。无缘无故的,他在林子枫的胸膛上捶了两拳,又抬手啪啪啪的连拍了他的肩膀,语无伦次的笑叹:“子枫,哈哈,唉,当年为了传宗接代,我和玛丽打了多少官司。现在想想,真是……”   他感慨万千的摇了摇头,“真是”二字余音袅袅,下文则是跳到了叶春好身上:“春好的身体向来很好,应该会给我生个健康的孩子出来。我都奔着四十岁去了,刚有了第一个孩子……”他笑着说道:“不过,有了就行。”   林子枫听了他这一席话,恨不得现在就掐死他。   然而雷一鸣根本就没留意他的反应,还在对他连捶带拍的唠叨着,唠叨到了绝顶兴奋的时刻,雷一鸣揽住他的肩膀,扭头在他脸上“叭”的亲了一大口。   亲过之后,白雪峰回来了。白雪峰奔走出了满头大汗,但是很有成绩,气喘吁吁的对雷一鸣做汇报——小厨房已经布置好了,厨子们轮班值守在厨房里,哪怕是半夜,只要是太太饿了,也能立刻做出一桌宴席来。汽车也派到郎宅去了,天黑之前必能把郎大夫和行李一起接过来。太太房内的被褥也都换了厚的,暖气也烧足了,保证太太的   卧室不会比蒸锅凉快多少。   雷一鸣听着,还想问话,然而房内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是虞天佐打过来的——两人说好了,雷一鸣下午到虞宅去,虞天佐等到现在,见他说来不来,就打来了电话催促。   虞宅一行是不便临时取消的,所以雷一鸣笑眯眯的匆匆出了门。白雪峰还得继续忙着家里的事情,不能随行。把雷一鸣送出楼去,他转身回了来,这才发现这里还站着个林子枫。   林子枫单手拎着公文包,微微躬着点腰,脸上没表情,身体也是一动不动。白雪峰一戳他的肩膀:“老林?怎么啦?”   林子枫如梦初醒的望向了他:“什么?”   “你站这儿发什么呆呢?”   林子枫挺直了腰:“没事。”   然后他也不道一声别,扭头推门就走。   雷一鸣到了虞宅,见到了虞天佐。不由分说的,他把虞天佐搂到怀里揉搓了一顿,并且也给了他几拳。虞天佐被他捶得挺疼,莫名其妙的看他:“疯啦?”   雷一鸣哈哈哈的笑了一通,笑得有点傻,笑过之后,他兴致勃勃的挽了袖子:“你不是找我来玩的吗?玩吧!”   虞天佐豪气干云的一拍桌子:“玩!”   虞天佐之所以留恋京城、不肯回家,就是因为京城繁华,十分的“好玩”。   他这人爱好广泛,尤其热爱与女性交际,在承德家里,他身边的女性就只有几个姨太太。姨太太虽然是有新有旧,但他和她们几   位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出一个月,再新的也被他看旧了。可北京城就不一样了,他在这里来了兴致,满可以由着性子叫条子,从胡同里一汽车一汽车的往家里送姑娘,搞得家中如同花国大会一般,莺莺燕燕们全簇拥着他一个。   今晚他见雷一鸣特别高兴,便又接来了三汽车的姑娘,能说会道的陪客也叫来了一小群,一屋子人吃吃喝喝、谈谈笑笑,很是热闹。等到吃喝够了,隔壁房间里的牌局也开起来了,雷一鸣完全没有赌瘾,但也上了场——今天他太高兴了,怎么撒欢都不够劲!   赌到了晚上十点多钟,这些人闹得饿了,于是虞宅又开了宴席,雷一鸣咕咚咕咚的喝白兰地,虞天佐一手端着酒杯,一手夹着香烟,也是连喝带抽、十分忙碌。及至酒过三巡了,虞天佐一手搂着雷一鸣的肩膀,一手夹着香烟一指满屋子的红粉佳人:“老弟,虽然哥哥我不知道你今天到底乐的是哪一出,不过只要你高兴,我就也跟着高兴。屋里这些位,我瞧着都不赖,你挑两个,你挑剩下了我再挑。”   雷一鸣喝得眼睛发直,舌头也硬了。一只胳膊肘架在桌子上,他微微的皱了眉头,很认真的扫视了房内众女,然后向后一靠,笑着转向了虞天佐:“不行。”   “怎么不行?怕你太太知道了,又挠你一顿?”   雷一鸣用力一拍胸膛:“我!不是怕老婆的人!   我是——”他停下来痛哼了一声,因为咬了舌头:“我是——没看上!”   他不把这满屋子的姑娘当人看待,抬手笼统的一划:“都、都不行。”   姑娘们听着,大气都不敢出。虞天佐则是笑得前仰后合,端起酒杯送到了嘴边:“你这眼光也太高了!我看你就是没饿着,让你打上一个月的光棍再回来,你看这儿的姑娘就都像西施了。”   雷一鸣摇了头,醉得在椅子上直晃:“你这是小瞧了我。我雷某人,从出了娘胎到今天,一直是一表人才,从来就没缺过女人。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会饥、饥不择食。”   此言一出,虞天佐一口酒喷了出来,被他“没看上”的姑娘们低了头,也忍不住笑了,因为他这话一方面属实,另一方面又挺不要脸。雷一鸣醉得恍恍惚惚,忽见周围哄堂大笑,他便也跟着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又想到自己要有孩子了,而且是叶春好给自己生的孩子,自己这么好,春好那么好,两好相加,也许会生出个伟人来。等到孩子出生了,春好自然也就回心转意了,而且既然她能生出第一个,自然后头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传宗接代……多子多福……   他的思想不甚连贯了,脑子里乱纷纷的塞满了片言只语,这回他也知道自己是醉了,醉得满心欢喜,以至于他抬手搂住了左右两边的人,往左亲了一口,又往右亲了一口。   左边是个姑娘,右边是虞天佐,亲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并没有尴尬,反倒是自觉着有趣,嘻嘻哈哈的笑了一场。   午夜时分,雷一鸣回了家。   到家之后他便睡了,直睡到翌日下午才醒了过来。醒来之后,他把白雪峰叫到跟前,第一句话便是:“太太今天还好?”   在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之后,他洗漱更衣吃饭,饭量几乎是平时的两倍。吃完之后,他又问白雪峰:“是不是快过年了?”   白雪峰答道:“可不是快了?咱们府里也该准备准备了。”   “你去准备吧,今年家里有喜事,要过得热闹一点,别对付。”   白雪峰笑着答应了——他乐意操办这些事情,一是挺有意思,二是油水丰厚。   雷一鸣又问:“子枫呢?刚想起来,他昨天过来见我,好像是有事,我也没来得及问。”   白雪峰说道:“他今天还没露过面,我去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雷一鸣点了头,于是白雪峰去往办事处里打电话,办事处里没有林子枫,他往林宅里打电话,林子枫也不在家,林宅的仆人告诉他:“先生中午说他出门散步去了。”   白雪峰很惊讶:“这个天气出去散步?到哪儿散啊?”   仆人答道:“说是上北海公园散去了。”   白雪峰挂断电话,把仆人这番回答重新加工润色了一下,回头去告诉雷一鸣:“大帅,没有找到他,他今天好像是到公园赏雪去了。”   雷一鸣正在喝一杯热牛奶,听了这话,便哼了一声:“赏雪?他还挺浪漫。” 第一百五十三章 降温   林子枫在北海公园来回溜达了许久,直到他感觉自己周身的血液都结了冰碴子,才觉得够劲了,可以打道回府了。   他需要给自己降降温度,否则从昨天起,就有一股子心火自丹田向上走,熊熊炙烤着他的头脑,烤得他头痛欲裂、怪梦连篇。那些梦充斥了他整夜的睡眠,醒来后一回想,还能想起那些梦的几幕场景,其中有一幕,是他衣冠楚楚的仰卧在床上,旁边躺着雷一鸣。雷一鸣浑身赤裸,湿漉漉的只穿着一条短裤,周身散发出浓烈的酒精气味,身上遍布着溃烂的伤口,双目紧闭、不知死活。他知道他在发高烧,所以枕着双手望着天花板,心里犹犹豫豫的,不知道是等他就这么自行烧死,还是翻身过去,亲手掐断他的脖子。   这梦还不算是令人惊心动魄的噩梦,可醒来之后越是回想,越让林子枫有作呕之感。房内的空气热烘烘的,也让他联想到梦中雷一鸣高热的身体,所以他非得跑出来吹吹冷风不可,否则他简直连一口水都喝不下了。   他没坐汽车来,出了公园也还是自己一个人沿着大街溜达着走,走到半路,有人迎面向他打了招呼,他一抬头,发现对方竟是自己的一位中学同学。   “哟!”他大大的惊讶了:“陈博志?是不是你?”   对方摘下头上的帽子,笑道:“可不就是我?子枫,你还是那个模样,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我呢?我变了没有?”   林子枫也笑了:“你要是变了,我也不敢贸然的称呼你。我听说你大学毕了业之后,就回了扬州老家。你我天南海北,我还以为此生和你未必还有再见的机会。你走那天,我请不下假来去送你,心里还难过了好一阵子。”   陈博志在高中时,乃是林子枫的同桌,此刻听了这一番话,也是笑着感慨:“实不相瞒,我走的那天,见你没来,心里还有些生气,心想像你这样的人进了衙门当差,竟然也长出了一双官僚眼睛,对我们这些学生朋友冷淡起来了。后来我在社会上活动到了如今,才明白了你的苦衷。”然后他伸手拍了拍林子枫的胳膊:“你说巧不巧,我前天到了北京,本想着从今天起就打听打听你的住处,到你府上瞧你去。哪知道还没等我找,你自己撞到我眼前了!”   林子枫问道:“你这回来北京,是有公干在身,还是过来谋事、不打算再回老家了?”   陈博志对着他一笑:“这话回头我对你细说,现在这个时候正好,走,我请你吃小馆子去!”说到这里,他又一拍林子枫的肩膀:“别客气!我知道你现在是升官发财了,不怕请客。今晚儿这顿便饭,我来请,将来哪天你有了时间,再还我一顿大餐就是了。”   林子枫偶然遇到了这位活泼的旧友,心里倒是真有些愉快,也不想着去公署办事处了,随着陈   博志就走。   林子枫从来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如今见了老同学,也依然保持着本色——他在巡阅使面前都敢甩脸子,对待老同学,他尽管心中存着一份友爱,但也不肯改了自己的宗旨。而陈博志起初还同他说些客套话,可渐渐看出他“本色不改”,便像松了一口气似的,也渐渐露出了真面目。   他这张真面目,林子枫看在眼里,表面平静,心中吃惊,及至两人分了手,他回到了家里,心中的惊疑情绪还没消散。   陈博志在大学时就加入了国民党,毕业后去了南方,连着几年再无音信,这一趟回北京,是以着特务的身份回来的。林子枫在得知自己只是他的一个策反对象之后,心中略觉失望,觉得这人太不讲感情,简直是一个庸俗版的雷一鸣。可腹诽归腹诽,对着陈博志,他做了一番很有分寸的敷衍。据他所见,这社会上越是地位高的各界名流,越要脚踏几只船的活着,无论哪方面势力上来了,都有他们的一条出路和一份钱粮,都能保住他们那“万世不替之基业”。   现在内战进行得如火如荼,谁知道中国最后是谁家天下?所以他须得早做打算,万一将来雷一鸣把巡阅使当到了头——不,也不必万一了,他一定是会当到头的,他自己不到头,林子枫会帮他到头。   第二天上午,林子枫又和陈博志见了一面,两人倒也没有达成什么协   议,但是建立了秘密的联系。陈博志告诉他:“我明天还得走,我们再见面,就得是年后了。”   “你还回南边去?”   陈博志向他一笑:“不,我是往北走。”   林子枫听他答得含糊,必是不便明说,便也不再追问。和陈博志分开之后,他回家拎起自己的公文包,又去了雷府。   这回,他如愿见到了清醒的雷一鸣。前夜那个怪梦做得太真切了,以至于他此刻一见雷一鸣,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仿佛自己真和他同床共枕的躺过一夜似的。雷一鸣站在楼梯旁,一手插在裤兜里,另一侧手肘搭在楼梯扶手上,正在断断续续的哼小曲,忽见他进来了,也没说话,单是冲着他一笑。   林子枫冷着脸,向他浅浅的一弯腰:“大帅。”   雷一鸣保持着那个站姿没有动,只说:“你那天来见我,是不是有事?”   林子枫答道:“年底了,我想向大帅报一报今年的账。”   雷一鸣听了这话,一皱眉头,林子枫看在眼里,知道他最怕和这些数目字打交道,不用看,听着都要头痛。而雷一鸣叹了口气,答道:“好吧!”   在小客厅里,雷一鸣往沙发里一窝,又把两条腿伸出去架在了茶几上。往嘴里扔了一片口香糖,他一边咀嚼,一边要听戏似的闭上眼睛,向后仰靠了过去。   林子枫坐在一旁,开始报账,雷一鸣这一年向外投出去的那些资本,有些赚了,有些亏了   ,他故意说得非常细致,结果刚说了不到二十分钟,他一扭头,就见旁边的雷一鸣呼吸深长,竟是已经睡着了。   林子枫看着他,看了片刻,然后伸出一根手指,靠着回忆确定了他左肩上的伤处,对准了轻轻一戳。   戳了一下之后,雷一鸣没醒,于是他加大了力气,又戳了第二下。   这回雷一鸣一哆嗦,醒了。睁开眼睛望向林子枫,他问道:“报完了?”   林子枫答道:“还早着呢。”   雷一鸣抬手揉了揉眼睛:“那你继续。”然后他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这一觉睡的,把口香糖都咽下去了。”   林子枫没理他,继续报账,说到复杂的地方,还特地要做一番解释,雷一鸣听得如坐针毡,在他旁边一会儿换一个姿势,忽然把两条腿放下来,他直起腰往林子枫跟前一凑:“你到底还有多少本账要念?”   林子枫猛的向后一躲,手中的账本“哗啦”一声落了地。雷一鸣见状,当即又问:“你躲什么?”   林子枫看着他,不回答,也没法回答——方才雷一鸣猛的凑过来,让他心中一惊,以为他又要亲自己一口。从来没有别人亲过他,他也从来不曾亲过别人。雷一鸣算是第一个,然而他的吻未免又太可怕了一点,他前天被他亲了一口,不就做了一夜的怪梦吗?   雷一鸣这时抬胳膊嗅了嗅自己的袖子,确定了自己身上没有异味:“疯啦?还是怕我吃   了你?”   林子枫终于开了口,非常的严肃:“我这两天有点感冒,不敢靠近大帅,怕传染了您。”   雷一鸣一听这话,当即退避三舍:“感冒?感冒还去公园赏雪?”   “就是因为赏雪才感冒的。”   雷一鸣叹了口气:“子枫,你总这么着,我看真是不行。虞天佐有个老妹妹,好像是二十五还是二十六,说是相当的漂亮,我看很配得过你。你要是愿意,我去和老虞说说,要张照片给你瞧瞧?”   林子枫坐正了身体,向着他的方向微微一点头:“多谢大帅关怀,但是不必了。”   雷一鸣饶有兴味的看他:“那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娶吧?”   林子枫答道:“终生不娶,也无不可。”   “晚上回了家,不寂寞?”   “不寂寞。”   雷一鸣这几天心情好,内外都很太平,所以格外的有闲心。一欠身又凑到了林子枫跟前,他那脸上露出了坏笑:“哎,我说,你不会还是个童男吧?”   林子枫有点忍无可忍,但把牙咬了咬,他还是没有失态。抬头正视了雷一鸣的眼睛,他反问道:“是了怎样?不是又怎样?”   雷一鸣看着他微笑,逗孩子似的:“给你找个大姑娘,让你先尝尝?”   林子枫弯腰捡起了账本,动作幅度很大的翻了几页:“多谢,不必。”   然而雷一鸣似乎是要闲极无聊的拿他开心,他越气急败坏,雷一鸣越是笑眯眯:“子枫,你说实话,你是不是不   喜欢女人?”   林子枫把账本“啪”的一合:“大帅,请您不要再问这种无聊的问题了!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乃是我的私事,与今日的公务无关!”   “今天办的也不是公务嘛。”   林子枫偏着脸看他,目光从金丝眼镜的上边射出去。他今天的废话这么多,当然是因为他心情好,他不但心情好,他瞧着好像还胖了一点,林子枫从进门到现在,就没见他板过脸——他老那么美滋滋的,自己心满意足了,再没有任何烦心事了,就开始东张西望,研究起了旁人的私生活。他这么瞪着他,他却满不在乎的翘起了二郎腿,继续放送废话:“我记得我五表姐的公公,外人就都说他那人古怪,一辈子不碰女人,专捧戏子,我那个五表姐夫都不是他的种。后来那老头儿带着小金翠跑上海去了,小金翠你知不知道?还是我小时候的名旦呢,你肯定不知道。”   林子枫听到这里,忽然心平气和了,决定今天豁出去了,他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把账本合起来放在腿上,他木雕泥塑一般的坐着,听雷一鸣讲了三十分钟他五表姐的公公与男伶们的爱恨情仇。讲完之后,雷一鸣对着林子枫一抬头:“别的你也不要说了,我懒怠听,你就告诉我,我今年落下了多少钱?有没有亏空?”   林子枫答道:“亏空倒是谈不上,但您向英国那两家银行贷的一千万元,是肯定还不上了,因为——”   雷一鸣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当初我和英国人是怎么谈的?”   “您把北边那条铁路的经营权押给英国的银行团了。”   雷一鸣点了点头:“那没关系,大不了就把经营权给他们。”   林子枫附和了一声,表示赞同,心里则是冷笑——雷一鸣方才这句话若是流传出去,外界骂他卖国贼都是轻的。不能说他愚蠢,可他终究是个头脑简单的武夫。   林子枫做了几天的准备,自信可以在今天应付雷一鸣的一切盘问,哪知道雷一鸣忽然变成了个俗不可耐的蠢货,让他的准备全白做了。   他报账完毕,起身走了。雷一鸣独自坐在小客厅里,也觉得自己的嘴有些失控,总是忍不住要胡说八道。可他真的是太高兴了,他想十个月也并不是很长的时间,等到孩子生下来,那么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了。   他还想自己这回真的会洗心革面,要做父亲的人了,应该有个父亲的样子。   他想了很多,想到最后,就又下意识的哼起了小曲,一边哼,一边用手指在腿上打拍子。 第一百五十四章 浩荡   叶春好坐在桌前,面前摊开着一本中学用的数学课本,课本旁边还摆着一摞册子,是北京城内几家大学的入学试题。她倒是没打算去考大学,但她先前被雷一鸣禁足在东院儿里的时候,心中压力巨大,成日胡思乱想,脑筋还算清楚;如今她别无可想,在接下来的十个月里只能是坐在这楼里养胎,精神一放松,便觉得头脑一天一天的荒废下来,人也渐渐变得迟笨了。   既是如此,她便找点能动脑子的事情来做,眼睛盯着课本上的题目,她近来是明显的变懒了,手不拿笔,只端坐着心算。忽然一抬头,通过桌前的大玻璃窗,她看到了楼下的雷一鸣。   雷一鸣不敢上楼,怕激怒了她,会动了她的胎气。所以腹中这条小小的生命,一方面被她厌恶着,一方面也成了她的护身符。房外隐约传来了白雪峰和小枝的对话声音——这样的对话是每天都会有的,小枝轻声告诉白雪峰:“一天三顿,一顿能吃一碗干饭……昨夜睡得早……上午郎大夫过来了,给太太号了脉……”   那声音断断续续的,她听不太清楚,向前再往楼下看,她见雷一鸣将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仰了头也在往这楼上看。他不知道她究竟是在哪间屋子里,应该不会发现她,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向后躲了躲,仿佛被他看上一眼,也要受害。   片刻之后,白雪峰从楼内出了来,同他   一起走了。叶春好把目光重新落到课本上,正要继续解题,身后的房门却是开了,小枝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一点寒气:“太太,我都回来好一会儿了,刚要上来见您,结果白副官长来了,我和他说了半天的话。”   叶春好回了头,见小枝手里拿着几本新书,腋下又夹了一卷报纸,便微笑着伸了手:“买回来就好,我这两天又有事情做了。”   新书是小枝从外面买回来的,冻得冰凉,她没直接把书给叶春好,而是转身把它放到了一旁的小桌子上,然后把报纸送到了叶春好面前:“您先瞧瞧报纸吧,那书是我从书摊子上买回来的,现在这个天气,书都上了霜了。”   叶春好摊开了报纸,先看上面的时政新闻:“我这儿不用人伺候着,你快去暖和暖和吧。”   小枝伸头往窗外望了望,转身走到门口,又推门往走廊里望了望。最后她把房门推开了一半,走回到叶春好身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太太,今天我去东安市场那儿买书,发生了一件挺怪的事儿。一个人,我肯定是不认识的,忽然从我身边挤过去,往我手里塞了一封信,说是给您的。”   叶春好听了这话,心中一阵疑惑:“给我的?”   “对呀,他原话说的是‘给叶春好’,那不就是您的名字吗?”   “信呢?”   小枝从衣兜里掏出一只信封,信封不知道经了多少只手的攥,已经变得   皱皱巴巴。叶春好接过信封,小声说道:“你看着房门,别让外人进来。”   小枝立刻走去了门口,而叶春好把信封撕开来,从里面抽出了两张信纸,信纸上面印着绿色的格子,格子里的字方方正正,越写越大,最后终于大到不可收拾。   她认出来了,这是张嘉田的字!   这封信的语句不大通顺,更证明了它真是张嘉田的亲笔。将这封信连看带猜的读过了一遍之后,她的心脏开始怦怦跳动起来,面孔也激动得有些发热。据信上的内容来看,张嘉田如今正安全的活在察哈尔北部的某地,不但活着,并且有力量派人到北京来,帮助她离开雷府——如果她想离开的话。   “这人也真是痴。”她心里想:“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我。若我和他真有过什么关系,倒也罢了,那算是他念旧情,可我和他之间,一点私情都没有,他心里也是知道的,为什么还要——”   她想不下去了,因为接下去是个死胡同,她想不通。她先前那么爱雷一鸣,爱得要死要活,可后来发现这人真是不可救药之后,一颗心便冷下来了。她对雷一鸣是这样,那么张嘉田对待她,应该也是这样——怎么样都打动不了她,怎么样都是单相思,为什么他的心还没冷?为什么他还能隔着千百里地继续惦记着她?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所以只能说他是痴和傻。把这两张信纸   叠好了攥在手里,她忽然又生出了一个念头: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在爱着她。   她并不是单枪匹马——她从来就不是单枪匹马!   这个念头让她简直要落下眼泪,她依然没有打算去依附任何人,她依然自信能够独立的走出去、活下来。她只要知道世上有那么一个好人、对自己存着那样一份好心,就够了。   知道了,就够了。   把这封信展开来又看了一遍,她从抽屉里找出火柴划了一根,把信纸和信封一起点燃了,扔进了桌旁的痰盂里。然后自己摊开纸笔,她低头边想边写,用细密小字,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   她这里没有信封,于是她把回信折好塞进了一个小小的旧荷包里。把旧荷包给了小枝,她说道:“明天这个时候,你再去一趟东安市场,还到那个书摊子旁边去。若是又遇见了那人,就把这封回信给他。”   小枝悄声问道:“太太,这信到底是哪儿来的呀?”   “你还记不记得张帮办了?”   “是他?”   叶春好犹豫了一下,末了轻声答道:“他对我很有一点好感,想要把我救出去。可他现在也不过是刚有了安身之处,没人留意他,他悄悄的发展壮大,也许还有东山再起的日子;他若是拼着力量把我救走,且不提这件事情能否成功,单是他自己,就要因此暴露,我腹中又有着雷一鸣的孩子,雷一鸣不为别的,为了这个孩子,也会   和他拼命。所以……”   她摇了摇头:“我现在不能走,这孩子会勾着雷一鸣追我到天涯海角。我若真是投奔他去了,反倒是要给他招灾带祸。我只能是把这孩子生下来给了雷一鸣,雷一鸣才或许会对我放松一些。”   小枝听着,不是太懂,但也点了点头。   翌日上午,小枝顶风冒雪的出了去,中午之前,她带着一捆新书又回了来。楼内的老妈子见了,便道:“太太看书看得这么快?昨天买回来一捆,今天又买回来一捆。”   小枝答道:“书摊子今天再摆一天,明天就收摊回家过年去了。我多买几本,太太过年的时候也能看着解闷。”   然后她上了楼,偷偷告诉叶春好:“太太,那人今天还真来了,来了就往我身边挤。我把荷包给了他,说‘给张嘉田’,他没出声,接了荷包转身就走了。”   叶春好长吁了一口气,放了心。她只盼着张嘉田能够听自己的话,她希望将来两人若是有缘再会,会是以着胜利会师的方式,而不是劫后余生、含泪相见。   装着回信的旧荷包,经了几个脏小子的大手,过了十几天,才最终到达了张嘉田面前。   他所在的这处乡村,没有电,夜里能由着性子点上油灯,就已经算是奢侈。在训练了一整天的新兵之后,他坐在灯前打开荷包,把这一封信从头到尾的读了三遍。   读过之后,他抬起头,看着那灯上如豆的一点   火苗,回忆着信上的内容,心里想:“春好怀孕了。”   怀孕了,但并不是因此就只能永远留在雷一鸣身边,她的意思是因为她怀孕了,行动不便,所以反倒是暂时留在雷家更为稳妥。这个意思表达得很明白,他看懂了,所以心中并不绝望。他只是觉得怀孕是件凶险的事情,林子枫的妹妹不就是死在生孩子这件事上了吗?   他对孩子没有任何兴趣,也完全不了解,所以只认为怀孕和生病差不多。他也并不认为怀了孕的叶春好和先前有什么不同——叶春好就是叶春好,将来她老了,老成老太太了,也还是叶春好。   叶春好还让他多留意天下大事,现在他是自立门户了,力量一定薄弱,这个时候,就要格外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放出眼光来,比旁人向前多看出几步。   信的末尾,她没有叮嘱他保重身体、加衣加饭,而是写了这样一句话,这话是孙中山说过的,很是有名,连张嘉田都知道。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大势   张嘉田把叶春好的信叠好装回那个小荷包里,然后把小荷包贴身揣了,心里当它是自己的护身符。   信里没有甜蜜的词句,可他从字里行间中感受到了温柔。那温柔很真切,他闭上眼睛,几乎会有幻觉,疑惑是叶春好坐到了床边,认真的看了他的眼睛说话,要把她的良言一直说进他的心里去。   她对他是有情的,情有万种,并非只有男女之情才是情。他安然的闭了眼睛,心思忽然变得很静,静得他心窍玲珑、耳聪目明。   她是他的菩萨,相隔万里,也能渡他。   一夜过后,张嘉田出了门,继续去练兵。这里几乎就是戈壁荒原了,新年过后,依然酷寒如三九。他顶着寒风往军营里走,并没有感到痛苦——他现在像是变得迟钝和冷酷了,对于自己和别人,都失去了同情的能力。自己受了苦,他感觉不到;别人受了苦,他看在眼里,也毫不动心。   几个月前,他和满山红一路向北逃,逃着逃着,又遇见了洪霄九。   他没脸再去见洪霄九了,洪霄九倒是把他叫了回去——叫回去之后,洪霄九发作雷霆之怒,咆哮着痛骂了他小半夜。他站着听着,一句话都不反驳,没脸反驳。   然后他们投奔了冯子芳。   冯子芳手下有着几万人马,在察北地区也已经横行了五六年,算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冯子芳犹犹豫豫的收留了他们,收留到了现在,依然是犹   犹豫豫的,不知道自己这个举动,是招来了一小队同盟军,还是引狼入了室。为了防止他们会在自己的地盘变狼,冯子芳把洪霄九和张嘉田分了开,找出两片隔了十万八千里的地盘,让他们各自驻扎。   张嘉田其实已经无所谓“驻扎”了,他是个赤手空拳的光杆司令,身边只跟着一个满山红,有两间小屋就够他们驻扎的。直到这一天,洪霄九派人把他叫了过去,说有要事相商。   在洪霄九那里,他见到了一位陌生人物。陌生人物来自北京,名叫陈博志,张嘉田起初听他说话,听了半天,只觉得云山雾罩、不得要领,后来又听了一个多小时,他才一点一点的明白过来。   明白了之后,他来了精神,随着洪霄九,他们和这位陈先生一直谈到了后半夜。陈博志到达察哈尔之后,先试着去联络了冯子芳,然而碰了个软钉子,这才改变路线,回头找到了洪霄九和张嘉田。   一夜长谈过后,张嘉田赶早回了他的“驻地”。驻地是一座荒凉的村庄,驻军是洪霄九分给他的三十来名士兵,以及一个满山红。面对着满山红,他说:“我找着了个好买卖,兴许能混来几个钱当军饷。”   满山红问道:“什么买卖啊?”   “革命。”   大清早的,满山红睡得蓬头垢面,打了几个哈欠之后,她懒洋洋的反问:“革命是个什么玩意儿?”   不等张嘉田回答,她摆了   摆手:“你甭解释了,反正有钱拿就行。”   张嘉田听了这话,便说道:“行,那就这么定了。”   两人“就这么定了”,都像是有点没心没肺。自从那一天逃下石砾子山后,他们就一直这么没心没肺的活着,对于旧事旧人,他们一个字都不提,仿佛是极度的冷血无情,两只眼睛只会往前看。   非得这么着,他们才能过一天算一天的活下去。   如此又过了几日,张嘉田从陈博志那里得了五万块钱。   本地是个穷地方,五万块钱就是一笔巨款了,足够张嘉田招兵买马。招兵也不必额外的劳神费力,本地的壮丁——因为常年饿得半死,其实是完全不壮——听闻当了兵就有饱饭吃,竟然很踊跃的投奔了来。   张嘉田在年前忙活了一场,招来了四五百人,满山红分走了两百人,也没向任何人打招呼,直接自己封了自己当团长,张嘉田看在眼里,感觉她未免过于自由散漫,对她说道:“你这么干不行吧?”   满山红告诉他:“我原来还封了自己当司令呢,可惜知道的人不多,名声没传出去。”   “得了得了。”张嘉田告诉她:“你等着,我想法给你弄张委任状。”   这话说了没过三天,还没等他真去想法子呢,陈博志来了,真带了一张师长的委任状,只不过是给张嘉田的——他不知道张嘉田这儿还有个满山红。及至见了满山红,他高兴起来,握着满   山红的手连摇了几摇:“张师长,你这里还有一位女同志?好极了好极了,这才显得我们是男女平等的革命队伍啊!”   满山红对着陈博志眨巴眼睛,没听明白他这一席话,张嘉田先前做太平帮办时,常听马永坤给他读报纸,倒是明白一些新词儿,这时就用大拇指一指满山红:“你别看她是个丫头片子,她比老爷们儿还厉害。你……她手下也有几百人,你能不能给她也弄张团长的委任状?”   满山红终于开了口:“越大越好,师长也行,司令最好。”   张嘉田瞪了她一眼:“你当司令了,把我往哪儿摆?听话,团长就够你美的了!”   陈博志呵呵笑着,说道:“这个,我现在办不了,委任状是我从北京带过来的呀。”   张嘉田一听到“北京”二字,登时想起了叶春好。   通过陈博志的部下特务,他把他的亲笔信传递给了叶春好,又通过这同样的一条路线,他得到了叶春好的回应。   很久之后,他回忆起收到回信的这一夜,发现这一夜是可纪念的——从这一夜起,他“神魂归位”,从噩梦中彻底清醒了过来。   到了开春的时候,张嘉田手下有了一千多人,满山红也如愿得到了一张团长的委任状。张嘉田是见惯了委任状的,不拿它当一回事,满山红却是专门弄了几大捆黄纸,用一块黑炭当笔,在上面七扭八歪的写了名字,然后扛去野地里,   烟气滚滚的烧了半天。   等她回来了,张嘉田问她:“你给谁烧纸呢?”   她答道:“没谁,就是老二他们。”   说这话时,她低头掸着身上的纸灰,一副满不在乎的劲儿:“将来进城了,我找个手艺好的裱糊匠,再糊几个纸人,要女的,糊得漂亮点儿,烧给他们当老婆。”   这话说完,她也把自己的衣服打扫干净了,忽然发现张嘉田站在旁边,一直是不动弹也不言语,她便抬了头去看他。   她看见他呆呆的站着,不知何时,竟是淌了满脸眼泪。   慌忙把头又低了下去,她装着看不见,转身往那门口走,门口放着一口大水缸,她舀起半瓢凉水咕咚咕咚的喝,连凉水带泪水,一起硬咽了下去。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张嘉田接到了陈博志的命令,开始试探着骚扰南边的陈运基部。   陈运基万没想到张嘉田只不过是和洪霄九混了几个月而已,竟然得了对方的真传,说死不死,动辄诈尸。不过凭着他的实力,揍一个张嘉田还是不成问题的,于是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了北京的雷一鸣,他一边等着上峰的指示,一边漫不经心的向张嘉田回击。   雷一鸣得到了这个消息,然而未做任何指示,因为他顾不上张嘉田那千八百人的队伍了,国民革命军一路北伐,已经攻进了山东,而山东的卢督理当初既是有胆子和他抢巡阅使,照理来说也算是一条好汉,如今在山   东却是节节败退,让他不得不调兵遣将,前去支援。   这一回,他本人是不打算往前线去了,经了这几个月的调养,他胖了十三四斤,在周围的人看来,这简直是亘古未有的奇事。这十几斤分量让他显着有血有肉了许多,穿起军装来,肩膀腰身大腿也都有了内容,不再是一副单单薄薄的衣裳架子了。   身体越是健康,他越是怕这来之不易的健康溜走,所以万万不肯到战场上去冒险。而且叶春好已经显了怀,他也不敢走,怕自己前脚一走,后脚她那肚里的孩子就会有闪失——林胜男生产的时候,他想自己若是在家做主,那早产了的孩子,兴许也能活下来。   雷一鸣往山东派去了两个师的兵力,结果还真帮卢督理抵挡住了北伐军的进攻。然而山东这边的战况刚稳定下来,河南那边又失了守,北伐军的几路军队眼看着就要在郑州会师了。   雷一鸣略微的有一点发慌,慌得不厉害,因为他手里还有兵,但他此刻是万分的不想打仗。即便要打,也不是他一家出兵就能打赢的。   他刚长上的十几斤肉,眼看着在一个礼拜之内掉了两斤,这天林子枫过来见他,结果刚在大门口下汽车,就见他带着几名卫士走了出来。今天他是军装马靴的打扮,上衣没系纽扣,敞开来露出了里面的白衬衫,衬衫下摆束在军裤里,腰粗了,腰间皮带扎得紧绷。扭头看   见了林子枫,他一招手:“过来。”   林子枫走到了他近前,就见他新剪了头发,天生的长鬓角被剃成了一抹青,尖下巴也没了,他一富态,反倒添了几分英武的男子气。一队汽车正从府后的汽车房缓缓行驶过来,在这个空当里,他对林子枫说道:“我要去趟天津,你留在北京,等我的消息。”   林子枫问道:“大帅这期间需要我做什么吗?”   雷一鸣想了想,然后一摇头:“现在还不好说,也许没什么事,过两天我就回来了。”   这时,打头的汽车已经缓缓停到了他面前,卫兵上前一步为他打开了后排车门,他弯腰钻进汽车里,一言未发,像是忽然把林子枫忘了。   林子枫也没出声,目送着汽车队伍远去。   又过了两天,他在报纸上看到了雷一鸣的新动作——他和山东的卢文瑞督理、热河的虞天佐都统联合提议,以着南北十五省的名义组织了一支护国军,推举东北的老帅做了总司令。护国军甫一成立,便对着北伐军宣了战。   这是一桩大新闻,除了这桩大新闻之外,报纸上还登载了一条小新闻——察北的冯子芳将军,于昨日在自宅被刺客暗杀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兵法(一)   雷一鸣听说察北一带出来了个“国民革命军第十路军”,总指挥是洪霄九,副总指挥是张嘉田,名头不小,实力不大,是张洪二人联合了冯子芳留下的旧部,一起凑出了这么个第十路军。这第十路军倒是没有继续去找陈运基的麻烦,而是一路向西,往绥远去了。   雷一鸣现在想起张嘉田这个人,不知为何,会觉得很陌生,仿佛那个他熟悉的小忠臣兼小逆贼,已经彻底死在了他上一次的阴谋诡计中。雷一鸣已经杀过他了,心到神知,至于他死不死,那是他的事,雷一鸣就不想管、也管不着了。   有了东北的老帅做主心骨,他们这班人联合起来向着四面八方猛攻了一阵,倒也把那国民革命军的队伍打退了几步。未来形势如何,实在难以预料,雷一鸣不是很乐观,但也谈不上有多么悲观——他这人向来不讲什么主义和宗旨,也没有当皇帝总统的野心,跟着老帅干也行,跟着蒋中正干也行,只要能让他把他的巡阅使当下去就行。   真不让当了呢,那对他也算不得是致命的打击。割据起来当土皇帝也行,跑去租界做富贵闲人也行,横竖家有娇妻稚子,关起门来过日子,应该也不坏。   他认定了叶春好会在生下孩子后回心转意,所以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孩子身上——只要孩子平平安安的生下来,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了。   春天过了去,叶春好   的肚皮越来越大了。   她的妊娠反应并不强烈,腹中的那条小生命自顾自的成长,也没有让她担惊受怕的吃过什么苦头。她孕育着这条小生命,然而完全不爱它,因为它“不是好来的”。当然,它若是执着的要活,那她也由它。   她一天两遍的下楼散步,偶尔能察觉到雷一鸣正在远处窥视自己,但是只做不知。直到这一天,雷一鸣不知怎的,忽然吃了熊心豹子胆,竟试试探探的走到了她近前:“春好。”   她转身就要往楼里走,哪知雷一鸣的速度更快,几步拦在了她的面前。对着她抬了抬手,他仿佛是要做个阻挡的手势,双手抬得很有分寸,并没有触碰到她。   “你等一等。”   叶春好冷着脸看他。   雷一鸣瞧了瞧她的脸,又低头瞧了瞧她的肚子,然后对着她笑了一笑:“这孩子是不是让你受苦了?”   叶春好恨他,他纵是说出好话来,她也当成坏话听:“这是你从你那个姨太太身上得来的经验吗?”   然后她迈步绕过了雷一鸣:“很遗憾,这条经验并不适用于我。无论是你还是你的孩子,都折磨不到我。”   这话说完,她进了小楼。雷一鸣停在原地,回头看她。她都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他还回着头,心里有点生气,因为他接下来还有话说——他要带兵南下,到江苏打仗去了。   可是她不听,他也不敢追进去逼着她听。这个时候他若是还   要追着和她吵架的话,他想,那自己就太不是人了。   三天之后,他出发了。   白雪峰被他留在了北京看家,但是没了白雪峰在身边,他身边就像是缺少了一位很重要的知音,衣食住行也随之要出问题。他有心把林子枫带上,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带他也没有大用,而且林子枫是出了名的怕火怕血、厌恶战争,他跟着雷一鸣这么久了,就没人见他穿过军装摸过枪。   雷一鸣对林子枫是有感情的,所以尽量的不去让他为难。把他也留在了北京城里,他把警卫团特务连的连长苏秉君提拔上来,做了自己的卫队长。苏秉君也算是个出众的了,有资格到他的身边来。   带着两个师的人马,他穿过山东,进入了江苏地界。山东的卢文瑞督理这一次倾巢而出,围着陇海线铁路,已经和北伐军鏖战许久,雷一鸣再不带着援兵过来,他就非撤退不可了。   雷一鸣把那两个师派去了前线,自己则是在后方的一座小城里住了下来,并不是他手握胜算,而是他就只能派出这两个师的援军,无论有没有胜算,他都只能这么办。人在小城里住着,他距离前线的炮火还远,终日也没有大事可做,只得头枕着双手,在床上从早躺到晚。   如此躺了一个礼拜,他不能躺了,在他的支援下,卢督理和北伐军僵持在了江苏,呈现了胶着之态。而他又接到了北京老帅的军令   ,带兵进了河南。   与此同时,张嘉田所在的第十路军从绥远出发穿过山西,也进入了河南境内。   雷一鸣是为了打仗而来的,张嘉田也是为了打仗而来的,双方一点防备都没有,就在战场上碰了面。雷一鸣依然躺在战场的最后方,并没有机会——也没有兴致——亲眼去见张嘉田。   苏秉君在名义上是他的卫队长,其实从早到晚跟着他,把白雪峰的活儿也干了不少。他虽然平时也常见雷一鸣,可这样贴身的伺候他,还是第一次。他见这位大帅不论昼夜总是躺着,就有些狐疑,以为他是哪里不舒服。   他这回足足的又躺了一个礼拜,一个礼拜之后,他下了床,苏秉君看着他,就见他在那半面墙那么大的地图前呆呆站着,这一站,就又是半天。   半天过后,他回头吩咐苏秉君:“传令给警卫团,今晚跟着我上火车,回直隶去!”   苏秉君一愣:“回直隶?”   他手里一直捏着半截铅笔,这时就把铅笔往旁边的桌上一扔:“对,回直隶。”   苏秉君不再犹豫,转身走出去传达军令。而不出三个小时,这话也传进了张嘉田的耳朵里——交战双方,自然不会相隔十万八千里,而雷大帅带着一个团的人马上专列,这也不是一件可以悄悄完成的事情。张嘉田派出去的眼线只要跑得够快,就能把这消息及时的传递给他。   他这一回是独自带兵进河南的,洪   霄九还留在绥远,为他们近来所打的几场胜仗善后。洪霄九不在身边,他便可以独断专行,想怎样便怎样。对着地图也研究了半天,末了,他对着身边的副官吩咐道:“去叫满团长过来。”   张嘉田和满山红见了面,只谈了不到五分钟,便达成了共识。他们之间似乎是存在着某种默契,一件事情,张嘉田说个三言两语,她就能全明白,不但明白,而且赞同。   带着几百荷枪实弹的骑兵,满山红无声无息的上了路。张嘉田需要集合大部队,所以落后了一点。而经过了一场翻山越岭的急行军后,做前锋的满山红带着队伍下了马,从骑兵变成了步兵。   在苍茫的暮色中,步兵按照计划经过了一座小火车站,然后分散开来,埋伏在了铁轨两侧的山坡下。满山红跪伏下来,把耳朵贴到了地面,如此静听了片刻,她忽然一跃而起冲向铁轨——她一起,铁轨另一面的人瞧见了,登时也窜出了三名士兵。   士兵都拎着方方正正的炸药包,在满山红的命令下,他们把它捆绑在了铁轨和枕木上,又把引线长长的扯了出去。满山红这回把耳朵贴到了铁轨上,听了一瞬间之后,她起身开始往后退,一边退,一边对着那三名士兵做了个手势。   士兵见状,也退了,退到了两旁山坡下的阴影中。   天越黑越快了,方才天边还有光明,现在那太阳彻底落了山,四面八方便暗沉沉的有了夜色。满山红仰着脑袋往远方看,看见了一列火车正轰隆隆的开来,火车车窗向外透出稳定的灯光,车门两旁依稀竖着收起来的五色旗和铁血十九星旗,足以证明列车内的人乃是北洋陆军中的大人物。   她可以确定了,这是雷一鸣的专列,雷一鸣今日忽然要跑回直隶去,乘坐的就是这列火车。   她很想亲眼再见他一次。   她一直自负于自己的狠毒与精明,所以总觉得雷一鸣身上一定有什么自己未曾发现的疑点,让她重新再看他一次,她一定能发现他头上的角,或者屁股后头的尾巴,她还要剖开他的胸膛看一看,看看这样的魔鬼,心肝是不是黑的。   眼看火车头已经逼近了,她拔出手枪,将子弹上了膛,然后对身边士兵做了个后退的手势。可是未等他们真要后退,一声巨响震动了身下的土地,铁轨上的烈性炸药被引燃了,将火车头炸得四分五裂直飞上天,火光一直冲到了半空中。满山红一边躲避着那陨石一般带着火的铁皮和零件,一边率先打出了第一枪。而她这边枪声一响,铁轨两旁的伏兵们得了指令,早早架在了隐蔽处的重机关枪也开了火。   子弹流在夜空中穿梭成了金色的光带,在专列的车厢上来回的扫射切割。列车内只向外跑出了几名士兵,跑了没有几步,便被子弹打成了筛子。张嘉田的大部队这时也追   上来了,满山红下令停了火,让张嘉田的人马把这列火车包围了住。   在方才重机枪的扫射中,火车的车身遍布弹孔,玻璃车窗也全碎了,电灯倒是还亮着几盏。满山红拎着手枪就要往火车上跳,还是张嘉田从后方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领,把她拽到了自己身边,低头对她轻声说道:“太安静了,有点不对劲。”   然后直起身,他若无其事的让部下士兵上火车。士兵先上了,然后他和满山红再上。一节车厢一节车厢的走过去,他穿过了狼藉的餐车,踏过了长官座车里那张千疮百孔的红丝绒长沙发,一边走,一边看。   专列里只横着几具士兵的尸体,根本没有雷一鸣那个人!   他没太慌,只回头对着满山红一耸肩膀:“妈的,被他调虎离山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兵法(二)   张嘉田带兵往回赶,赶到半路,得知自己的大本营被雷一鸣的军队偷袭了。   他的队伍目前算是分了家,他自己带着一部分,大本营里驻扎着一部分。驻扎着的那一部分夜里受袭,被雷部士兵打了个七零八落、四散奔逃。   满山红虽然在绥远也上了几次战场,见了几次世面,可终究还是年轻,到了这个时候,就气得面红耳赤,要带兵杀将回去。张嘉田照例抓住了她的后衣领——自打带着满山红去了绥远之后,每回打仗,他都得把满山红那后衣领拽上个两三次。要不然她的腿太快,他一眼照顾不到,她就指不定跑到哪里大开杀戒去了。   张嘉田绕过了大本营,直奔了距离大本营十里地远的军火库——他的粮草和武器,在大本营留了一部分,在那军火库里也留了一部分,就是为了防范大本营忽然受袭陷落。如今可好,他这一番准备算是没白费,骑兵上了马,步兵撒开了腿,他们连夜疾行,疯了似的往军火库跑。   到了军火库那一带,他们稳住了神,工兵开始挖战壕布置防线,其余众人急三火四的休息吃饭,军火库里存着的重机枪和榴弹炮也全推出来了,张嘉田正打算反攻,前方阵地上忽然跑来了一群士兵,他定睛一看,发现他们竟是自己的电报班。   电报班的士兵是不必上战场杀敌的,昨夜他们一见形势不妙,立刻就带着电台等物逃   了出去。如今听闻张嘉田这位副总指挥在此地重新立足布防了,他们连忙赶了过来——逃命也没耽误了他们的工作,他们半夜收到了绥远发来的电报,这时见了张嘉田,他们就先把电报递了上来:“报告副总指挥,这是总指挥发给您的急电。”   张嘉田接过了翻译好的电文,低头读了一遍。满山红凑了过来,因为大字不识几个,故而问他道:“上面都说了什么?”   张嘉田答道:“他让我们先不要和雷一鸣起正面的冲突,他那边的事情已经快忙完了,马上就会过来。”   “等他来了,咱们再揍雷一鸣?”   张嘉田摇了摇头:“那他没说。”然后他压低声音,又告诉满山红:“他在绥远没闲着,招了不少的兵,肯定也弄到了不少的好东西。等他到了,我想法跟他要点儿。”   满山红又道:“可咱们已经开了火了,他这封电报来晚了啊!”   张嘉田想了一想,没再回答,而是走向了电报班的士兵,让他们赶紧把机器摆好,为自己向洪霄九发去一封回电。   当天下午,张嘉田派出了部下的一名参谋。   这位参谋骑马出发,一路分花拂柳的走过了十里乡间小路,来到了雷一鸣面前。   雷一鸣占据了张嘉田的大本营,参谋在几只手枪的瞄准下,轻车熟路的走进了指挥部,然后隔着一张大桌子,他看到了雷一鸣。   雷一鸣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这是整座   营房中最体面坚固的一把椅子,先前专属张嘉田一人使用。为了表示对副总指挥的尊敬,勤务兵专门往椅子上面放了个稻草编的新垫子。张嘉田没有从早躺到晚的爱好,天天坐在这把椅子上处理军务,所以垫子看颜色虽然还挺新,然而已经被他的屁股坐出了两片凹坑。如今雷一鸣来了,也坐到了那把椅子上,抬头看着参谋,他开了口:“张嘉田找我有什么事?”   参谋答道:“我们副总指挥,是想和您讲和。”   雷一鸣坐在那稻草垫子上,两瓣屁股压进两个凹坑里,坐得“严丝合缝”,让他无端的感觉有点恶心,所以忍不住动了动:“把我的专列炸成了废铁,不见他来讲和;让我的队伍连夜端了老窝,就来讲和了。你们副总指挥,就是这么做人的?”   参谋沉默了一瞬,然后继续说道:“雷大帅这一趟进河南,据我们所知,只带了不到两个师,和我们当下的兵力差不多。您要是继续打下去,我们大不了就是一逃,您总不能追我们到天边去。”   雷一鸣点了点头:“对,所以呢?”   “实不相瞒,我们副总指挥也连着两个月没见着军饷了,我们的钱……都是南京那边发下来的,我们要是一上战场就逃,那、那将来更没人给我们发军饷了,可要是打呢,又有点打不起……”   参谋把话说得吞吞吐吐,然而说的确实都是实情,所以雷一鸣   很仔细的把他审视了半天,也没有看出破绽来。   “所以,我们副总指挥的意思是,您别打了,我们也不打了,先停战吧!”   雷一鸣问道:“那要停战到哪天呢?停到你们要来了军饷,吃饱喝足了,打得死我们了,再打?”   “不是不是,那肯定不是,我们副总指挥不是那个意思,他是……”   雷一鸣欠身把屁股下的稻草垫子抽出来扔到了一旁,然后重新坐了下去:“你回去吧,让你们的副总指挥把谎圆明白了,再来对我说。”   参谋赶夜路回到了张嘉田面前,做了一番汇报。   第二天,参谋骑着马又出发了,这回站在了雷一鸣面前,他说道:“我们副总指挥说,想和您见一面。”   雷一鸣直接摇了头:“不见。”   参谋碰了个钉子,只得告退离去。他走了,雷一鸣坐在指挥部里,则是在等前方侦察兵们的消息。张嘉田还是太年轻了,耍起阴谋诡计来,像小孩子硬着头皮撒谎一样,让大人看在眼里、又气又笑。这世上的任何人——包括洪霄九——都能坐下来和他谈判,唯独张嘉田不能,因为他杀了他两次。这小子没死,是他命大,不是自己手下留情。   所以张嘉田这么假模假式的派人过来和自己“和谈”,也真是幼稚得到了家。他怀疑张嘉田又在策划着一次突袭,想要趁自己不备,打一场狠仗。但也正如他派来的那个参谋所说的,双方   势均力敌,真打起来,也谈不上谁怕谁。   把张嘉田从心里推了出去,雷一鸣扭头望着窗外的蓝天,干脆就没想起满山红来。天气真不错,应该出去走走,散散步,有利于身体健康,健康一定是要重视的,他不能死,谁死了他都不能死,他怕。自从叶春好怀上了他的孩子之后,他更怕了,人间越是花红柳绿的美好,越衬得死亡无比可怕。   正在他出神的时候,苏秉君走了进来:“报告。”   雷一鸣把目光转向了他。   苏秉君看起来有些迟疑:“大帅啊……”   雷一鸣不说话,挺有耐心的等着他的下文。   苏秉君把话说了下去:“外头来了个孩子,想要见您。”   雷一鸣一愣:“孩子?谁的孩子?”   苏秉君被他这句话问了个莫名其妙:“谁的孩子……那不知道。”   “那来找我干什么?”   苏秉君反应了过来,登时有点想笑:“大帅,怪卑职没把话说明白。外头来了个人,看起来应该还是个孩子,他说他是太太的弟弟,听闻您在这里,就想见您。外头的卫兵听他这话不像是一般孩子能编出来的,就把他扣住了。我来请大帅的示下,要不要亲自见一见他?”   雷一鸣把双手摁在桌面上,回忆了一番,最后想起来:叶春好是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而且还是个小弟弟。   于是他发了话:“把那孩子带进来,我看看他。”   苏秉君领命而走,不出片刻,把   个叫花子带进了指挥部。   雷一鸣正兴致勃勃的等待着,如今一见这个小叫花子,却是下意识的向后一躲——这小叫花子披着一身破衣烂衫,衣袖和裤管都散碎成了布条子,露出来的手臂纯粹只是两根枯骨,骨头上面蒙了一层黑皮,连着两只爪子似的大手。手臂是枯骨,两条腿也和芦柴棒差不多粗,没有鞋,赤脚脏得分不清脚趾头。雷一鸣抬头再去看他的脸——没脸,全被长头发遮住了。   这么一个活物,没人样,没表情,没眼神,就单是颤颤的站在雷一鸣面前,亏得他那两根芦柴棒似的腿还能支起他的身体和脑袋。雷一鸣从裤兜里抽出一条手帕,把鼻子也堵了住,瓮声瓮气的对苏秉君发了话:“把他带出去洗一洗,弄干净了再让他来见我。”   苏秉君答应一声,把这个活物领了出去。雷一鸣又等了半个多小时,苏秉君回来了,这回,他给雷一鸣带来了个光头小兵——那活物的一头长发实在是不可救药了,所以苏秉君干脆让人把他的头发齐根剃了掉。然后端出肥皂和热水,他也不管这个东西的死活,叫来几名士兵挽了袖子,把他扔进水桶里,不由分说的就是搓。搓完一看,苏秉君发现自己的判断不错,这人的确是个孩子,不过已经处在了孩童时代的末尾,因为身体细长,已经向着小伙子的方向成长起来了。   几桶凉水泼下去,   士兵们把这个孩子冲干净了,又给他穿上了一身军装和布鞋。苏秉君把他送到了雷一鸣面前,然后很识相的退到了门外。雷一鸣这回总算是看清了他的面孔——一见之下,他吃了一惊,因为这个孩子虽然瘦得尖嘴猴腮,但是单看眉眼,眉清目秀的,真是叶春好那一款的长相。   这孩子没规矩,见了他也不行礼,就单是这么垂头站着,脸上也没表情,等死似的。于是雷一鸣先开了口:“你说,你是我太太的弟弟?”   那孩子深深的一点头。   雷一鸣又问:“你先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发出了蚊子哼一样的声音:“叶文健。”   “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叶春好。”   “我是谁?”   那孩子的声音越来越低了,显然也是害怕:“雷大帅。”   雷督理疑惑的看着他:“你姐姐的娘家,不是没人了吗?”   叶文健低头不说话了,隔了好一阵子,才喃喃说道:“就剩我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弟弟   叶文健是个没嘴的葫芦,雷一鸣问一句,他答一句,不问他就低头站着,像那从小受气、被吓傻了的孩子似的。   雷一鸣一看他那眉目,对于他的身份,就已经信了六七分,及至对他进行了一番盘问,他越发认定了这小子就是叶春好的弟弟。据这孩子所答,三年前——他那时候刚满十岁——有一天姐姐出门上学去了,他娘忽然说要带他出门玩儿去,提着包袱就领着他去了火车站。等到他觉察到事情不对劲时,火车都已经开过天津去了。   姐姐再亲,比亲娘总还是差了一层,他在火车上哭了一场,被他娘打了两下吓唬了一顿,也就不敢再闹着回家把姐姐带上。而他娘带着他一路往西走,走到太原,他们见到了他爹。   原来他的爹娘早商议好了,要一前一后的在太原相会,偷偷的逃离债主子们的耳目。他爹那个时候,因为欠了巨债,心中一股急火攻上来,已经病在了小客栈里,及至见他们娘儿俩把大姑娘扔在了北京,越发着急生气,而他娘也有理由——债主子们的眼睛都盯着叶家大门呢,他们要是一家三口齐步走着往火车站去,还不得走到半路就让债主子们押去公安局?大姑娘再好,也是个姑娘,是个赔钱货,太平日子里,她这做继母的不使偏心眼儿,拿她当亲姑娘看待,可到了如今这死里逃生的时候,就怪不得她心狠了,她只   能救她自己生的亲儿子。   叶老爷也承认儿子比女儿更重要,但心里始终是过不去这道坎儿,在小客栈里又躺了几天,便病情加重、一命呜呼了。   爹一死,他随着娘继续往西走——娘不是京城本地的人,姥姥家在西安,娘打算带着他回娘家去。可是到了西安的姥姥家之后,他娘染上了时疫,舅舅舅母们也不管她,她熬了没有多少天,便也随着丈夫归了西。他瞬间成了孤儿,原本他娘手里还有些体己的,娘一入土,那些钱也不知道哪里去了,糊里糊涂的,他被他的舅舅们赶了出来。   转眼间,他从个小少爷沦为了小叫花子,有心回北京找姐姐去,可是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况且千里迢迢的路途,也不是他可以轻易走过去的。更为要紧的,是他须得自己想法子填饱肚皮——单是这一件事情,就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他的目光终日被残羹剩饭勾引着,已经望不到那遥远的故乡了。   直到今年年初,他流浪进了河南,在半张破报纸上,他看到了他姐姐的照片。   单有照片,他也不敢相认,可照片旁边还有新闻报道,报道里赫然就有“叶春好”三个字。他在离开北京之前一直是读小学的,也认识一些字,这时就把那报道反复读了几遍,这才知道他姐姐不但没有被债主子们逼死,而且还嫁了大官,成了个到处撒钱演讲做慈善的摩登阔太太。   再看那新闻上头的日期,他发现这是一张来自天津的、一年前的报纸。   于是他继续往北走,走到此地了,他听闻有个直隶来的雷大帅,正带兵驻扎在这里。他觉得雷大帅应该就是自己的姐夫,但是也不确定——他甚至都不知道在雷大帅那里,姐姐是正房太太还是姨太太。   凭他的勇气,他本不敢往这军营里来,可他不来不行了,这个礼拜他一直没有弄到什么东西吃,饿得一口气呼出去,简直没有力气再吸进来。他刚十三岁,还没有正经的活过,可是已经看到了死亡的影子。   所以他就拼着性命,走到了军营的大门口来。   雷一鸣把该问的都问遍了,对于所得的答案也挺满意,这才想起了一桩要紧的事情——他叫了苏秉君过来,吩咐道:“带他出去,给他弄点儿吃的。”   苏秉君一听这话,就知道这小叫花子大概真是太太的弟弟。把叶文健领到了伙房门口,他进去给他端出了一碗稀粥:“你先喝这个,喝完了,下顿再给你吃干的。要不然,你那肠胃受不了。”   叶文健一声没吭,接了碗就喝,三口两口就把那碗稀粥喝了个精光。苏秉君接过空碗,又道:“那儿不是有板凳吗?你坐着晒会儿太阳吧!”   叶文健一回头,发现身后确实有个小板凳,就走去坐下了。一名副官从这里经过,见状便是问道:“这谁啊?”   苏秉君笑了:“舅老爷   。”   副官一怔,然后笑道:“秘书长今天看着挺年轻啊!”   “你也就认识个秘书长。”苏秉君向下一指叶文健:“告诉你,这可是正牌舅老爷,姓叶。”   副官当场“嚯”了一声,专门走过来,手拄着膝盖弯腰去看叶文健的脸:“哎,你多大了?”   叶文健深深的低了头,不看他也不理他。   副官直起腰又问苏秉君:“这舅老爷是从哪儿来的啊?”   苏秉君抬手向上一直:“从天而降。”   这话刚说完,一名小勤务兵从指挥部那边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的停到了苏秉君面前:“苏队长,大帅说了,今晚和弟弟——哦不,弟老爷——也不对,弟少爷——一起吃饭。”   苏秉君皱起眉头:“这叫舅老爷,哪儿还来了个弟老爷?”   小勤务兵们看着苏秉君,倒觉得他比白雪峰更亲切,也敢和他说笑两句:“大帅管他叫弟弟,我就没反应过来。”   这些人站在太阳底下,连说带笑,而叶文健天聋地哑似的坐在一旁,只是垂着头一动不动。而到了傍晚时分,众人对他总算是有了个固定的称呼:文少爷。因为雷一鸣在开晚饭前,问了勤务兵一句:“小文呢?”   勤务兵立刻出去,把叶文健带了进来。此地不通电,天一黑,就只能靠着蜡烛油灯照明,自然是不如电灯明亮。雷一鸣抬头一看,就见他和下午相见时相比,又变了一点样子——他身上那套松松垮   垮的旧军装,已经换成了一套较新的灰布裤褂,鞋袜也都齐全了,瞧着又添了几分人样。   雷一鸣今天下午回忆了一番,记起叶春好确实是提过这个弟弟,并且是提过好几次,每次都是越说越生气,因为她是个大他十岁的“大”姐,对待他和个小妈妈也差不多,哪知道这个弟弟小小年纪狼心狗肺,她白对他好了。   她生气,说明她是真在意这个弟弟,所以雷一鸣再把他审视够了之后,忽然对着他粲然一笑,一边笑,一边又招了招手:“小文,到我这儿坐。”   叶文健低头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雷一鸣拿起筷子,给他夹了几筷子菜:“吃吧!到了我身边,就和回了家是一样的,想吃什么就夹什么。”   叶文健这回微微转向了他,嘴里咕哝了一句:“谢谢大帅。”   雷一鸣抬手摸了摸他的秃脑袋:“叫姐夫。”   叶文健没有即刻喊他姐夫,而是试试探探的抬眼望向了他,仿佛是满心惊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有了个姐夫。雷一鸣由着他看,并且又给了他一个不小的笑容。   这笑容堪称完美,他的瞳孔映着灯火的光影,光影闪烁,让他目若星辰。叶文健惊魂不定似的看着他,看着看着,惊惶散了,魂魄定了,他重新垂下头去,嘴角一动,也回了他一个笑。   雷一鸣和这种半大孩子没什么可说的,于是就又拍了拍他的后背:“吃吧,吃饱了好睡觉。有姐夫在这里,你往后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叶文健拿起筷子,挑起一筷子米饭送进嘴里,慢慢的咀嚼咽了。   米饭的香味让他感到了一种刺激,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食欲,用哆嗦着的手,又往嘴里送了一筷子米饭。   然后他的精神防线彻底崩溃——他不吃菜,只吃饭,来不及似的把米饭往嘴里扒,喉咙是直的,不用咀嚼,直接囫囵着往下咽。   叶文健吃了五碗大米饭,还能继续吃,但雷一鸣怕他撑死,不许他吃了。   他是吃尽了人间苦头的孩子,熬得没了胆量和骨头,旁人不许他吃,他就乖乖的不吃了。苏秉君把他带去了一间屋子里,给了他一张洁净的小床。他幕天席地的在外露宿了三年,如今重新躺回到柔软的床上,他感到了极度的眩晕,以至于一闭眼睛,就立刻睡了过去。   这样的一张床,他连着睡了两夜,才最终确定了自己并不是在做梦:床是真的,饭是真的,姐夫也是真的。   除了姐夫之外,他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人是苏秉君,苏秉君的名字,他听一次就记住了,因为里头有“酥饼”两个字的发音,让他一听就又馋了起来。   到了第三天的上午,他已经敢于主动的往指挥部走。他想去瞧他姐夫一眼——在知道了当下的好日子并不是梦之后,他又有了新的担忧:他怕姐夫会抛弃了他、不带他回北京去。   刚走到指挥部门口,他就听见了雷一鸣的声音。姐夫既是还在,他便放了心,悄悄的又走开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姐弟相会   叶文健在这军营里住到第四天,跟着他姐夫启程回直隶去了。   雷一鸣早就觉得这一仗没法打——他这一趟进河南,只不过是服从军令而已,并不是为了追杀张嘉田,况且纵是他真想去追杀张嘉田,凭着他现在所带的这两个师,也不大够用,毕竟张嘉田今非昔比,身后已经有了靠山。   他认为自己还是得尽量的保存实力,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所以听闻洪霄九已经带兵进入了河南境内之后,他当即下令撤退,不打了。   在回家的这一路上,他一直把叶文健带在身边,对他是相当的和蔼可亲。叶文健这孩子倒是不讨厌,没嘴葫芦似的在角落里坐下来,他一坐能坐小半天,恨不得和周遭环境融为一体,生怕碍了谁的眼睛。   雷一鸣的专列被张嘉田炸了——炸就炸了,他从小到大,没受过穷,所以一方面知道钱是好东西,得拼了命的往怀里搂,另一方面又“视金钱如粪土”,不把这些身外之物往心里放。他的士兵就地调来了一列火车,把里面的座位改装了一番,充当了他的临时专列,沿着京汉线北上开向直隶。而路上无事,雷一鸣坐在车厢内的沙发上,十分清闲,便对角落里的叶文健一招手:“小文,过来。”   叶文健站起来,迈着小步走到了雷一鸣面前——刚吃了三天的饱饭,他那面颊上就显得丰润了一点,不那么像活骷髅了。   雷一鸣   从沙发旁的小桌上拿起了一只小纸盒,里面装着美国来的箭牌口香糖。剥出一片口香糖向上一递,他一直把它送到了叶文健嘴边。叶文健抬手把口香糖捏住了,低头看了看,然后把它送进了嘴里。   然后他往自己嘴里也送了一片口香糖,一边咀嚼,一边又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把叶文健拽到身边坐下了,虽然论年纪,他很有资格去做叶文健的爹,而且叶文健没有资格做他的儿子,但此时他放低了身段,以着大哥的口吻和态度,对着叶文健说说笑笑。又问他:“你姐姐常带着你玩吗?”   叶文健喃喃的说话,讲述他十岁之前的好日子——他娘就只是个娘,每天忙忙碌碌的做家事,没那个时间和情趣陪伴他,陪着他的就只有姐姐。姐姐对他很好,但他要是淘气了,姐姐也打过他几次屁股,打的时候,没人护着他,都说他姐姐管他管得对。   雷一鸣听到这里,笑了一笑。叶春好这人确实是总有理,纵然有时候他觉得她没理了,双方吵过三言两语后,她也能扭转局面,重新又占了理。   他揽住了叶文健的小肩膀,又问:“你这三年来,受了很多苦吧?”   叶文健低头不说话了。   雷一鸣在他后背上摩挲了几下,隔着两层单衣,他摸到了清清楚楚的两大排肋骨。他觉得自己像是摸到了一副骨头架子,有点嫌恶,但脸上依然留着一点微笑。忽然   留意到叶文健正在偷偷的斜了眼睛窥视自己,他便对着他一挑眉毛:“怎么?有话要对姐夫说?”   叶文健垂下眼帘,问道:“姐夫……你对我姐,也这么好吗?”   雷一鸣做了个惊讶的表情:“你姐姐厉害得很,现在还在家里和我赌气呢,我怎么敢对她不好?”然后他把叶文健往自己怀里搂了搂:“小东西,给你个任务,到家之后见了你姐姐,为我说几句好话,记住了没有?”   叶文健点了点头,又沉默了片刻,然后慢慢的转过脸看了他:“你……你这么好,她还生你的气呀?”   雷一鸣笑着“唉”了一声:“你姐姐的脾气有多大,你不知道吗?”   叶文健这回摇了头——他真不知道自家姐姐“脾气大”。   直隶境内如今是太平的,可因省外战事频繁,铁路线动辄就被封锁,所以连累得省内交通也出了问题。雷一鸣最终在北京西车站下火车时,已经是翌日的傍晚了。   他带着叶文健,下了火车上汽车。叶文健一直紧紧的跟着他,及至下了汽车进了雷府,他并没有好奇的东张西望,而是一把抓住了雷一鸣的手:“姐夫。”   雷一鸣回了头:“嗯?”   叶文健一路上一直像座木雕泥塑,直到此刻,他才像神魂归窍了似的,哭丧出了一张孩子脸:“我怕我姐骂我。”   雷一鸣笑了:“不能,这事不赖你。你当时只是一个小孩子,能懂什么?放心   ,真要是你的不对,不用等你姐出面,我在河南就揍你个小兔崽子了。”   这话是他笑着说出来的,所以叶文健听了,不觉得他粗鲁,只觉得他可亲。可是无论怎么讲,当时他确实是和娘一起跑了,把姐姐扔在了北京。紧紧抓着雷一鸣的手,他不肯再走——三年的流浪生活把他变成了一只惊弓之鸟,他的身体和精神都是脆弱的,禁不住他姐姐的责备了。   雷一鸣见状,便把他拉扯到了身边:“不怕不怕,今晚姐夫帮你想个法子,明天再送你去见你姐姐。”   叶文健瑟缩着贴在他身边,就觉得这个姐夫太好了,太好了。   白雪峰见雷一鸣回来了,松了口气,算是卸下了“看家”这桩重任,及至见了叶文健,还未等雷一鸣做出介绍,他就瞧出了这孩子很像叶春好。及至知道了叶文健的身份,他吃了小小的一惊。   雷一鸣把白雪峰和叶文健叫到了面前,倒是无所隐瞒,把叶文健这三年来的遭遇向白雪峰讲述了一遍。白雪峰一边听一边记,等到雷一鸣讲述完毕了,他也不等大帅下命令,直接说道:“那我是现在去见太太,还是等到明天呢?”   雷一鸣想了一下:“明天吧,今天晚了,别影响她休息。”   白雪峰立刻点了头:“是,明天我就去见太太,把这个喜讯、还有这些前因后果,都向太太说一遍。太太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听了我这番话,   怕是对舅老爷心疼还心疼不过来呢,绝对不会动肝火的。”   雷一鸣“啪”的一拍白雪峰的肩膀:“对喽!”   然后他又转向了叶文健:“这回真不怕了吧?”   叶文健点了点头,不说话。雷一鸣和白雪峰又谈了谈战场与家庭两边的事情,白雪峰特地告诉雷一鸣道:“子枫上礼拜交了个女朋友,说是要结婚。”   “好啊,他早就该结婚了,什么时候办喜事?”   “不用办,礼拜一交的女朋友,礼拜六就黄了。”   “哪一方不愿意?”   “子枫不愿意。”   “为什么不愿意?女方不好?”   “挺好的啊,还是大学毕业生,反正要是给我的话,我肯定愿意。”   雷一鸣听到这里,大笑了一通。而叶文健静静的旁观着,心里觉得酥饼比面前这个大哥或者叔叔更可爱,为什么姐夫不跟酥饼说笑呢?   白雪峰把林子枫这一段短命的恋爱故事讲述了一遍,然后便告辞出去,张罗起了别的事情。雷一鸣站了起来,想去泡个澡解解乏,然而走出几步之后,他回了头,发现叶文健也起了身,正跟着自己。   他不知道这孩子在搞什么鬼,于是转身继续走——他在前头走,叶文健在后头跟着,他走到哪儿,叶文健跟到哪儿,也不说话。   他觉得这孩子有点可笑,也有点烦人,故而让白雪峰收拾出了一间屋子,他打发这孩子吃饭睡觉去了。   翌日上午,白雪峰在房里活动活动   下巴,将嘴唇舌头也运动了一番,然后含着笑容走到了叶春好面前,说道:“太太,我有个消息要告诉您,是好消息,但是您可得稳住了神,别一激动,再伤了身体。”   叶春好正在一楼门外的廊下逗弄笼中小鸟,听了这话,便疑惑道:“什么好消息?”   白雪峰说道:“大帅在河南,偶然遇到了太太的弟弟,也就是咱家的舅老爷。大帅把他带回来了。”   叶春好一听这话,果然愣住了。   白雪峰先等了等,感觉叶春好的惊讶情绪已经消散些许了,才继续说道:“大帅昨晚问了舅老爷好些话,我们在一旁听着,听得心里真是难受。”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声,开始讲述叶文健这三年的流浪记。讲述完毕了,他抬头去看叶春好,却见叶春好冷着一张脸,只问:“他人呢?”   白雪峰回头对着远方一招手,叶文健便从一丛花木后头走了出来。低头慢慢的走到了叶春好面前,他忽然一吸鼻子,又抬袖子一抹眼睛。   叶春好咬牙看着他,看了片刻,才发出了声音:“你还有脸哭?”她伸手指头一戳他的脑袋:“你倒是跟你娘走哇!横竖你们才是一家人,没有我的份!”   白雪峰连忙陪笑说道:“太太息怒,舅老爷是个孩子嘛,不能怪他啊。”   叶春好当然知道他是个孩子,这事从头到尾都怪不到他身上,可不能怪他,又怪谁去?爹已经死了,没法   子再去怪;继母善待了她好几年,把她从个小丫头养成了大姑娘,况且也早已入了土,她也没法怪——这个也不怪,那个也不怪,那她怪谁去?她被她的至亲骨肉扔给了债主子们,难道还是她活该不成?   前尘旧事一股脑儿的涌到眼前来,她百感交集,想要发顿脾气,可一见弟弟瘦得没了人样,她又想哭——弟弟也就剩下五官没变了,外人都说他们姐弟俩长得像,好似一个娘生的。   这时,叶文健呜呜的哭出了声,一边哭,一边要去抱他姐姐,白雪峰怕他冒冒失失,再碰了太太的肚子,便想去拦,然而叶春好已经搂住了他,也哭了起来:“这几年……我也受苦,你也受苦。” 第一百六十章 争夺   叶春好怀着五六个月的身孕,虽然并不是很显怀,但是让她去做那弯下腰的大动作,她显然还是迟笨了。一手抓着叶文健的手臂借了力,她弯了腰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腿,一边摸,一边窸窸窣窣的吸鼻子流眼泪,哽咽着说:“高了这么一大截子。”   然后她收回了手,不敢再摸弟弟的腿——活到这么大,没摸过这么细的腿,这哪是腿,这简直就是两根骨头棒子。直起身再去看弟弟的脸,她就见他那脸上没有血色,皮肤薄得像一层纸,额角太阳穴处透出了青紫的血管筋脉。   可她印象中的弟弟,还是小小的个子,粉团儿似的圆脸,胖胳膊胖腿儿的。   “不哭了。”她伸手去抹叶文健脸上的眼泪:“活着回来了就好。”她从白雪峰手里接过了手帕,还当弟弟只有十岁,用手帕给他擦眼泪擤鼻涕。小枝从楼里跑了出来,给叶春好换了一条洁净手帕,又在一旁伸手搀扶了她,白雪峰也陪着笑说道:“太太,您和舅老爷进楼里坐着说话吧,在外头站着怪累的。”   叶春好自己也擦了眼泪。失态是短暂的,她一边拭泪,一边逼迫自己恢复了往昔的平静态度:“他一个小毛孩子,哪里就成舅老爷了?”   白雪峰笑道:“太太,人家年纪虽然小,可确实就是咱家的舅老爷嘛!”   叶春好也微微笑了:“他哪担得起一声老爷?正经连个大人都不是呢   。往后你叫他的名字就成,也当他是你的弟弟一样。”   白雪峰一边笑,一边满口说着“不敢不敢”,然后和小枝一起把这姐弟俩送进了楼里去。叶春好这回在那小客厅里坐下了,又去仔细看叶文健的头脸,看着看着,她忽然回头急急的支使小枝:“去拿些糖果点心来,再要一壶热牛奶。”   小枝立刻跑了出去,把那零食成盘子的端了进来,不出片刻的工夫,厨房里的仆人把热牛奶也送了过来。叶文健坐在茶几旁,捏了一块点心往嘴里送,一口咬掉一半之后,他回头把剩下的半块往叶春好嘴里送:“姐,这个真好吃。”   叶春好瞬间又掉了眼泪——弟弟还和十岁那年一个样儿,家里有了什么好吃的,他能忍着自己不吃,也不让别人动,要等姐姐放学回来了一起吃。   她在那块点心上咬了一小口,然后说道:“你吃吧,还有呢!吃没了再派人去买。”   叶文健这才想起来:姐姐是阔太太了,想吃什么好东西都可以随便吃了。   叶春好让小枝把楼下那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收拾出来,留给叶文健住,又请白雪峰去给叶文健买来了几套衬衫短裤,和一双皮鞋、一双网球鞋。   到了下午时分,小楼里重新安静下来,叶文健进了叶春好的卧室,抱着膝盖蹲坐在大床上,和他姐姐说话:“姐,你是怎么认识姐夫的呀?”   叶春好听了“姐夫”二字,感   觉有些刺耳。简单的把自己这三年的经历讲述了一遍,她虽然依然认为叶文健是个小孩子,但也坦白的说了实话:“我与他的关系,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将来如何,我也不知道,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先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叶文健歪着脑袋看她,满脸的疑惑:“姐夫那么坏吗?”   叶春好叹了口气:“日久见人心,我若不是和他做了三年夫妻,也看不透他的本质。”   叶文健不问了,伸手轻轻去摸姐姐的肚皮:“姐,你肚里的孩子,是叫我舅舅吗?”   “是呀!”   “我也能当舅舅啊?”   叶春好笑了:“你是个小舅舅嘛!”   然后她又欠身摸了摸他的光脑袋:“瘦成一只小猴儿了。先养一养,养胖一点了,再送你上学校念书去,这么大的男孩子,荒在家里可不成。”   叶文健低头摸着身下的真丝床单,又抬头看看他姐姐白皙洁净的面庞,然后倒头躺了下去,躺到了叶春好旁边:“姐,我现在好像在做梦似的。我还以为我再也看不见你了呢。”   叶春好看着他,向他笑了笑——他是她唯一的亲人了,比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还亲。她对他有感情,对腹中那条小生命却是虽有怜惜、更有厌憎。   叶文健在这幢小楼里住了下来。   他一天三顿狼吞虎咽的吃,吃得胳膊腿儿有了肉,穿着短衫短裤走出去,不会再把谁吓一跳,胳膊腿儿也都是匀匀   称称的修长,和他姐姐的身材是一个款式。叶春好活得百无聊赖,如今正好让小枝买了课本回来,每天上午教他两个小时。   上午他读书写字,下午她就不管他了,由着他在这府里乱跑——十三岁的男孩子,哪能总关在屋子里?叶春好把“乱跑”当成了一种体育训练,他晒黑了或者摔几跤,她也不管他。偶尔她也嘱咐他:“要玩就在这里家里玩,不许你翻墙到外面,走迷了路,我可没地方找你去!”   叶文健答道:“我没往外跑,我就在后花园里玩来着!酥饼在空地上拦了一道网,下午有空儿就来陪我打网球。”   “不许给别人起外号——酥饼是谁?”   “是姐夫的卫队长,他叫苏秉君。”   叶春好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只道:“那也不许叫人家酥饼,不礼貌。”   “他没生气,他让我叫他酥饼。”   叶春好这回直接瞪了他一眼,一眼就把他瞪老实了。她有心去瞧瞧那酥饼是何方神圣,可是这些天外面热得像下火了一样,一到下午,树叶都晒得打了卷儿,只有叶文健这样的淘气小子才能顶着热浪出去玩,所以她只想了一想,也就作罢了。   如此又过了几天,倒是连着下了几场大雨,浇得那热浪暂时退了些许。这日下午,叶春好午睡醒来,见外面是个多云的天气,并不酷热,便起身叫来了小枝,说道:“我们到后花园里逛逛去,看看和   小文打网球的那个酥饼,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枝天天守在这楼里,寸步不离叶春好,也觉得怪憋闷的,所以一听这话,立刻带了手帕阳伞,扶着她走了出去。小楼距离后花园很近,中间只隔了一道月亮门,叶春好溜达着走了过去,结果在她刚刚望到那片空地时,她猛的收住了脚步。   空地上确实是东一根西一根的立了杆子,两名勤务兵正在往那杆子上挂网,而在空地一角站着几个人,为首两人一高一矮,矮的那个穿着短衣短裤,正是叶文健;高的那个穿着一身白色运动衣,戴着一副墨镜,则是雷一鸣。叶文健回头对着身后一名拎着网球拍的青年说了句什么,然后笑眯眯的向旁挪了一步,拉住了雷一鸣的手。   这时白雪峰从那群人的身后闪了出来,指挥勤务兵抬来了一副沙滩桌椅。雷一鸣坐了下来,一扯叶文健的手,把他拽到了怀里。叶文健坐在了他的大腿上,回头又去对那拿着网球拍的青年说笑起来,不必去听他们之间那说笑的内容,单看在场众人那殷勤的神情态度,就可知叶文健在这里正享受着少爷的待遇。   叶春好看到这里,不看了,转身走回了小楼里,心里先是恨弟弟心里没数,真是该骂该打,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能骂不能打——弟弟比自己小了十岁,本来就是个孩子啊!这么点的孩子就要让他心里“有数”,那   等他到了自己这般年纪,是不是就该活成完人了?   蹙着眉头坐在房内,她一时间没了主意。既是没能想出对策来,她便按兵不动,晚上见了叶文健,她只做不知,也不多问。   如此又过了几日,叶春好发现,弟弟上午也坐不住了。   “姐。”他坐在书桌前,回头对她说话:“今天是礼拜天,放我一天假吧。”   叶春好答道:“呸!你一天要玩大半天,还想休礼拜?你再不好好的把功课补上,明年秋天怎么去考中学?”   叶文健低下了头,握着笔继续看书,看了一会儿,他又回了头:“姐,我告诉你一件事。”   叶春好向他抬了头。   他有点怯,声音低了些许:“我下午出去玩,有时候会遇到姐夫……姐夫好像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他总向我问起你,还总说你的好话呢。”   叶春好笑了一下:“他那人的好话不值钱,张口就来,说过就算。只有你这样的小孩子,才把他的话当真。”然后她正了正脸色:“小文,姐姐告诉你,你姐夫待你好,是为了笼络你。他知道只要把你笼络住了,我为了你,就不能和他离婚。”   叶文健没说话,心想纵然是这样,那也还是说明姐夫喜欢你呀!   叶春好还有话要讲,但又不知道怎样措辞,才能把这话一直讲到弟弟的心里去。否则话说三遍淡如水,他到时听得满不在乎,自己反倒要变得被动了。   于是她思索着   没再言语,而叶文健写完了一篇生字,放下钢笔转过身,正对着姐姐,小声说道:“姐,还有一件事……”   叶春好记得弟弟原来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子,这时瞧了他这个怯生生的样子,那语气不由自主的就柔和了:“还有什么事?说吧。”   “姐夫昨天说,今天下午要带我出去兜风。我答应了。”他抬起头看叶春好:“姐,我能去吗?”   说完这话,他重新低了头,撅了嘴小声咕哝:“我想去……可以坐汽车呢……”   叶家只是一户殷实的商家,能保证儿子衣食无忧,可决不能够让儿子有汽车坐。叶春好也明白叶文健此刻的心情,故而犹豫了一下之后,说道:“那你就去吧,可是明天不许再和他见面了。想见那个人的时候,你就在心里想想,他和姐姐,哪个更重要?姐姐不许你去见他,你肯不肯听姐姐的话?”   叶文健当即点了头,一边点头,一边抿嘴笑了,又张开双臂要去抱叶春好。叶春好让他抱了一下,随即推开了他:“这么大的个子了,还总想让大人抱你呀?”她伸手在他脸上刮了一下:“不害羞,都是小伙子了,往后不许和别人这么拉拉扯扯的,想要拉扯,等你再过个十年八年、讨了媳妇再说吧!”   叶文健怔了怔,随即不好意思了,红着脸转过身继续去看书——在过去的三年里,他活得像只野猫野狗,已经无所谓成长,   灵魂就停留在了十岁那一年。   他确实是还以为自己是个小孩子。 第一百六十一章 愉快半日游   叶文健写完了三篇生字,做了十道数学题,然后起身伸懒腰,吃水果,吃午饭。吃过午饭了,他漱口擦脸,然后走到叶春好面前:“姐,我出去啦。”   叶春好答道:“去吧,早早的回来。”   他乖乖的一点头,转身出了门。出门走出了一段路,他一拐弯,自觉着已经拐出了姐姐的视野,立刻变了步态,从稳稳当当的迈步走,变成了连蹦带跳的小跑——姐姐当然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可是也总管他,总说他,让他不敢任性,现在终于又到了他自由的时候,他一想到姐夫在等着自己过去,就乐得心花怒放。   雷一鸣并没有食言,果然带着他坐上汽车,城内城外的兜了一大圈。这一圈兜完之后,他心满意足,打算跟着姐夫回家去,哪知道汽车沿着大街一路向前行驶,并没有把他载回雷府。他莫名其妙的回了头往后望,目光透过车窗玻璃,他看到了后方那长长一溜的汽车队伍——都是跟着他姐夫的,姐夫真厉害、真气派!   然后他回过了头:“姐夫,咱们不回家吗?”   雷一鸣向他笑道:“天还大亮着呢,回去没意思,姐夫带你再多玩一会儿。”   这话刚说完,汽车已经拐进一条大胡同里,缓缓停下了。外面的士兵把汽车门打了开,叶文健糊里糊涂的被雷一鸣拽了出去,又糊里糊涂的跟着他进了面前这两扇大门里。   大门内是个花红柳绿   的热闹世界,他下意识的又抓住了雷一鸣的手,紧紧的靠着他走,因为这是个陌生的地方,他忽然害怕姐夫会把自己丢在这里,而姐姐等不到他回家,也找不到这里来。   “这个地方,”雷一鸣忽然开了口:“是姐夫的俱乐部,往后你可以随时过来玩。”   叶文健拉着他的手,拉得满手是汗。周围都是花木,花木掩映着东一处西一处的房子院子,景致是不错的,然而还不足以让他想要特地的过来玩。懵懵懂懂的跟着雷一鸣继续向内深入,最后他们进入了一座洋楼。楼内金碧辉煌的,让他怯生生的不敢抬头。穿着网球鞋的两只脚踏上了楼内的厚地毯,他也觉得自己是走一步陷一步,越往内走,陷得越深。   很紧张的,他上到三楼,跟着雷一鸣进了球房。   雷一鸣教他打台球,他趴在案子上,就觉得这个游戏有意思,而且自己纵是笨手笨脚打得不好了,姐夫也不会责备自己。打得累了,他放下球杆,只要扭头对着一旁的勤务兵说一声“渴了”,小勤务兵就会跑出去,给他端回冰镇汽水来。   冰镇汽水,他一次能喝十瓶,从来就没有喝够过,可原来他的姐姐父母都不许他往够里喝,仿佛汽水有毒,一次就只能喝一瓶。这回他喝了一瓶,又要了两瓶,咕咚咕咚的也全喝了,喝完之后,他偷着看了看姐夫——姐夫完全没有要批评他的意思。   如此过了片刻,雷一鸣累了,走到角落的桌椅处坐了下来。叶文健下意识的跟着他走了过去,结果刚走到了他身边,就被他一把拽到了大腿上。雷一鸣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搂着他的腰,歪着脑袋对他笑眯眯:“小东西,让你在你姐姐面前给我说好话,你说了没有?”   雷一鸣这样搂着他抱着他,对他一口一个“小东西”,让他感觉得自己是个很受宠的小孩子——这种感觉甜蜜幸福,真是太久违了。   所以他坐得老老实实,简直舍不得起身:“我说了,上午还说了呢。可是我姐不爱听。”   雷一鸣笑叹了一声,又抬手向着后方做了个手势。后方暗处站着个笔直的年轻副官,这时便像鬼魅一样一步迈了出来,变戏法一般,他先是将一支香烟送到了雷一鸣手中,然后又捧出了一朵小火苗,为他点燃了香烟。   雷一鸣吸了一口,抬头见叶文健正好奇的看着自己,便把香烟送到了他嘴边:“来一口。”   叶文健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孩儿不能抽烟。”   雷一鸣“扑哧”笑出了声:“十三了还小?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他向前探身凑到叶文健耳边,低语了一句。叶文健立时红了脸,当雷一鸣再次把香烟送到他嘴边时,他没再拒绝,而是试探着低下头,轻轻的吸了一口。   这一口烟雾在他口中打了个转儿,然后被他呼了出去   ,他没感受到什么好滋味,但也绝不痛苦。雷一鸣向后靠回去,同时抬手又做了个手势。叶文健一抬头,就见自己面前多了一双手,手是后方那名副官的手,他给他也送来了一支香烟。   犹犹豫豫的,他把那支香烟接了过来,送到嘴里,而那副官姿态娴熟的摸出打火机,把火苗送到了香烟头上。他效仿着姐夫的样子,浅浅的吸了一口气,把香烟吸燃了。   小鱼吐泡似的,他咕咕嘟嘟的把烟吸了再吐,嘴里有点苦,但是也有点自豪和激动——他也说不准自己现在是怎么了,一方面想继续做个小孩子,另一方面又想一步长大,成个姐夫这样的男子汉。   一支香烟吸完,他转身说道:“姐夫,明天……我不能跟你出来玩了。”   雷一鸣问道:“为什么?”   “我……我得补习功课,明年秋天还得考中学呢。”   雷一鸣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当场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伸手一拍叶文健的后背:“傻小子!你想进哪家中学,告诉我就是了,还用你这么可怜巴巴的准备一年?再说,咱家的孩子还用靠着读书混饭吃吗?你就是一个大字都不识,将来姐夫也照样能给你找个好差事,包你一辈子荣华富贵,再娶个如花似玉的好太太。”   叶文健对着雷一鸣眨巴眼睛,像是没反应过来,眨巴了几秒钟之后,他忽然说道:“我认识字,读报纸,   写信,我都能。”   雷一鸣连连的点头:“那足够了,为什么呢?”他一本正经的告诉叶文健:“真有了耍笔杆子的活儿,你让秘书去办就得了。哪个衙门的老爷,是自己去拟公文的?”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问叶文健:“对吧?”   叶文健跟着他笑,一边笑,一边又有点昏昏沉沉。姐夫向他展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可以光明正大的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不上学不用功也有远大前程,他也不必再那么讲文明懂礼貌,见了比自己大的勤务兵和副官,无需鞠躬叫哥哥,只当他们是猫猫狗狗一样的奴才即可。   这个世界非常的神秘,带着激动人心的诱惑力。   叶文健在球房里消磨了几个小时,后来见雷一鸣站了起来,他便想:“这回可真是要回家去了。”   然而雷一鸣带他下楼进了跳舞厅,把他送进了一个衣香鬓影的新天地。   在进入这个新天地之前,苏秉君把他带去了一间小更衣室里,让他换上了崭新的西装皮鞋,还给他梳了梳头发。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发现自己已经长得挺高了,穿起西装来,看着也挺帅,甚至有一点像个大人了。   昂首挺胸的走回到雷一鸣面前,他说道:“姐夫,西装真合身。”   雷一鸣上下打量着他:“专门为你预备的。”然后他对着叶文健一挤眼睛:“姐夫好不好?”   叶文健纵身   一跃,撒欢似的往他身上跳:“好!”   雷一鸣被他坠得一歪身,笑着骂道:“你他妈的给我滚下来!我背不动你!”   他下来了,也笑嘻嘻的——在姐夫的这个世界里,无论年纪大小,互相都可以随便的拉扯打闹,不会算是不成体统。姐夫有时候说话带脏字,隔三差五就冒出个“他妈的”,他听着,也觉得豪迈痛快。   姐夫是巡阅使,是上将军,就得这么说话才够劲儿!   随着姐夫进了跳舞厅,他的西装革履给他添了许多的底气。不知道为什么,总有十七八岁的美人姐姐乐意教他跳舞,一边跳,一边还要往他身上贴,把胸前两团软肉往他怀里蹭。他在温暖的香气中头晕目眩,无端想起了自己的娘——他都八岁了,还总想扑到娘的怀里吃那没了奶的奶,当然,美人姐姐的奶,和娘的奶是完全不一样的,可他低头看着,确实是很想伸手摸它一下。   他想了好一阵子,想到最后,他当真伸手过去摸了一把。   美人姐姐没有揪了他的耳朵骂他打他,而是含笑瞟了他一眼:“小坏蛋。”   他红了脸,越想越臊得慌。舞曲一停,他转身就跑,一直穿过跳舞厅四周那曳地的红丝绒帷幕,跑到了帷幕后头的小房间里——他知道姐夫就在这里。   然而一头冲进来之后,他发现这里多了个陌生人。登时把脚步收住了,他低了头,想要退出去——大人会客的   时候,小孩子是不兴跑进来玩闹的。但雷一鸣叫住了他:“有事?”   他摇了摇头:“没事。”   雷一鸣又对那陌生人说道:“子枫,这就是春好的弟弟。”   陌生人——林子枫转过身,肆无忌惮的将叶文健审视了一番,然后向着他一点头:“你好。”   这完全是个对待成年人的态度,所以叶文健也庄重起来,向他一鞠躬:“叔叔好。”   话音落下,他的头上挨了一下轻击,是雷一鸣向他扔出了一块糖:“傻孩子,差辈了。我是你姐夫,他是你叔叔?”   叶文健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转向林子枫,又说了一声“哥哥好”。   然而哥哥没理他,已经又转向了他姐夫:“那我就告辞了。”   雷一鸣看看叶文健,又看看林子枫,忽然有了个发现:“说起来,你是我的大舅子,他是我的小舅子。”   林子枫站了起来:“真是荣幸,没想到大帅还记得您有过胜男那么个太太。”   然后他也不道别,转身就走了。   雷一鸣不以为然的一耸肩膀,然后对着叶文健说道:“来得正好,我也饿了,咱们吃晚饭去!”   叶文健中午出门,一直玩到了晚上九点多钟,才回了来。   他吃了满满一肚子大餐,还喝了半杯啤酒。进门之后他先溜回了自己的房间里,把那一身西装脱了下来,很心虚,也很兴奋。有个十五岁的小姐姐,和他一起跳过舞的,请他到她家里玩,他回头去问   了姐夫,姐夫说他可以去,想去的时候去找酥饼,酥饼会开汽车送他去做客。   姐夫的世界让他眼花缭乱,他躺在床上,拿起了枕旁的一本外国童话书翻了翻,可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长大了,姐夫给了他香烟抽,小姐姐往他身上蹭,俱乐部的侍者见了他,也称呼他为“先生”。他不能再读这种童话书了。   第二天,他上午坐在叶春好身边,挺认真的学习了半天,到了中午,他告诉叶春好:“我下午和酥饼出去玩去,好不好?”然后他看着叶春好的脸色,又补了一句:“我不见姐夫。”   叶春好这几天,肚皮的尺寸长得飞快,让她第一次尝到了辛苦的滋味。她现在动辄胸闷,饶是什么都不干,都累得发昏。听了弟弟的话,她点了点头,实在是匀不出精神管他了。   于是叶文健下午和苏秉君出了门,去赴了那小姐姐的约会。   这一天他去了,第二天他也去了,第三天,他和小姐姐在没人的地方亲了嘴。   第五天,他不去了,因为发现她还有好几个男朋友,她和别人也亲嘴。他觉得她不是好女孩子。   第六天,他见到了姐夫,对姐夫说了这件事情。姐夫笑了,告诉他:“女人嘛,好玩就玩一玩,不好玩就换一个玩,这也值得你愁眉苦脸?”   他立刻抬头注视了他:“那我姐不理你了,你怎么还不换一个呢?”   他姐夫迎着他的目光,睁大了眼睛说道:“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我爱她。”   他看着他姐夫的眼睛,起初看得虎视眈眈,看着看着,他的目光慢慢恢复了软弱柔和,一颗心也落回了原位。   姐夫那话吓了他一跳,他还以为姐夫对姐姐,也只是觉得“好玩”呢!要是那么着,他往后就不和姐夫亲近了。   “你快把我姐哄好吧。”他对雷一鸣说:“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夫,我想看着你和我姐好好的在一起。” 第一百六十二章 秋天   叶春好挣命一样,终于挣过了这个夏天。   她先前虽然瞧着苗条,其实身体很好,几乎有点寒暑不侵的意思,冷点热点都不怕。可今年的夏天,她受了罪。她也不知道是天气热,还是自己热,总而言之,日夜里没有一时是清凉的,成天昏昏沉沉的就只是胸闷气短。她明知道叶文健偷偷摸摸的总往前头跑,隔三差五的还要跟雷一鸣出去玩,但她真是顾不上他了。她还在报纸上看到了张嘉田的名字——是在一家外国报馆的华文报纸上读到的,那报纸她是天天读,因为上面登载的新闻还算中立客观,对于国内当下的战况,也描述得详尽。但张嘉田在北伐军中实在不算什么有名的将领,所以她也难得能见到一次他的名字。   对于他的名字,她也是看过就算——她如今一天一天活得艰难,对于张嘉田,她也同样是顾不上了。   黄历上的夏季是过去了,但实际上的秋老虎还没有走。叶春好一点法子也没有,只得硬熬。这一天下午,她朦朦胧胧的从午觉中醒过来,就觉得脸旁有点隐约的凉风,睁了眼睛一看,才发现是叶文健坐在床边,正一手捧着本连环画看,一手为她摇着扇子。   “今天下午没出去玩去?”她问。   叶文健摇了摇头:“酥饼跟着姐夫出门去了,我也不想和别人玩。”   叶春好又道:“歇会儿手吧,怪累的。”   “不累。姐,你什么   时候生啊?生了就不难受了吧?”   叶春好心算了一下日期,然后答道:“快了,用不了一个月,也就该生了。”   叶文健笑了:“那我就当舅舅了。”   叶春好不假思索的说道:“我们小文才不稀罕给它当舅舅。”   此言一出,她见弟弟明显是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太硬,便又补了一句:“它是雷家的孩子,你是叶家的孩子。将来你还是跟着姐姐过日子。”   “那……你把它生下来了,就不管它啦?”   叶春好确实是存了这个心思,可这话让弟弟一说,她听着就感到了刺耳:“姐姐自有姐姐的主意,你……小孩子家家的,别管这些家务事。”   叶文健沉默了片刻,忽然又道:“你不喜欢姐夫,那你不搭理姐夫一个人就是了,你别不管小孩儿。小孩儿生下来就没了娘,那多可怜啊。别人要是欺负它了,你都不知道。”   叶春好怕的就是这一类话,这一类的话,旁人若是不说,她也逼迫着自己不去想,那么还可以铁石心肠的把这日子过下去;可这话一旦让人说出来了,钻进她的耳朵里去了,她的心便像被只冷手攥住了似的,一阵一阵的闷痛。抬手夺过了弟弟的扇子,她挣扎着坐了起来:“你有这个工夫,不如去温温书,别总看这小画本儿。姐姐是没机会继续上学念书了,你好好用功,将来要是学得好,姐姐送你出洋留学去。”   叶文健没说什么,站起来走出房去了。   叶文健听了姐姐的话,乖乖读了两天的书,到了第三天,他读不下去了,心里很想念姐夫,可姐夫总是不在家。据他的了解,仿佛是因为外面正在打仗,而在这场战争中,姐夫正是被讨伐的一方。叶春好读报纸,他跟着也读,磕磕绊绊的差不多都能看懂,看懂了就生气,自己拿起铅笔,遇着“国民”、“革命”、“北伐”之类的字样,就乱涂一阵再打个叉。对待报纸上印着的敌方照片,他也把那人头都抠了下来。他想有些编报纸的人,真是该杀的,姐夫这么好,他们竟然还骂他是反动军阀,是汉奸国贼。   他真是要气死了。   而在他要气死的同时,他那位姐夫也将要气死。他生了气,还能对着报纸乱涂乱画的发泄一番,他姐夫却是有苦难言,只能大怒。   承受那怒火的人,是林子枫。   雷一鸣这个夏天,虽是人在家中坐,可部下的队伍一直没下沙场,连一直镇守在北方的陈运基都带兵南下去打洪霄九了。既是要打仗,那就少不得要耗费军火粮草,而军火粮草不能从天而降,都是要花钱去买的。别的姑且不提,单是小兵举枪一扣扳机,五毛钱就被他射出去了——五毛钱一发的子弹,还是本地兵工厂自己生产的,不是什么好货。   军饷是有限的,经了层层克扣发放下去,落到了士兵手里,就更是   少得可怜。雷一鸣对于自己,是大方的,可以挥金如土;对待部下士兵,则是改换作风,恨不得只进不出,可到了如今,他不出不行了,便让林子枫从账房拿钱出来。林子枫拿了几次之后,再拿就拿不出来了——账房没钱了。   雷一鸣不理解账房怎么会没钱,所以一急之下,还拍桌踢凳的把林子枫骂了一顿。骂过之后,他面对了现实,发现账房里是没钱了——自从战事一起,他那条自南向北的烟土走私通道,便被敌军截断了。   账房没钱,别处有钱,他让林子枫马上调现款出来救急,结果林子枫出去一趟回了来,带来了两尺来高的账簿。他一看对方这个架势,心就是一凉:“什么意思?别处也没钱了?”   林子枫这回十分有理:“大帅,我这一年多来只是履行了管理的职责,并没有再做新的投资。这些钱怎么用、用到了哪里,还都是那时叶春好做的主。您若是想质问,那就质问她去吧!”   雷一鸣当然不敢去质问叶春好,所以直挺挺的坐在写字台后头,他先是瞪着林子枫发呆,呆了片刻之后,他向前一伸手:“你把账本子拿过来,我自己看!”   雷一鸣平时一见数目字就犯困,可如今急了眼了,竟也敢于直面账本子上的满篇小字。飞快的将账簿翻看了一遍,他没找到纰漏,又转身对着阳光,将账簿的封皮内页检查了一番——依然   是没破绽。   于是他把手中的账簿往林子枫身上一掷,又伸出手臂在写字台上来了个横扫千军,把一桌子的账簿全扫到了地上。林子枫在这疾风骤雨之中岿然不动:“大帅,虽然太太所做的投资,几乎全部亏损,但那家游艺场,倒的确是很盈利的,我想再过个一两年,就可以回本了。”   雷一鸣一听这话,猛然站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吼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说风凉话!我要是完了,你以为新政府还会请你继续去升官发财吗?”吼完这句,他一巴掌拍到了写字台上:“没有我,你算个狗屁!”   然后他环顾四周,末了抄起了手边的玉石镇纸,恶狠狠的又砸向了林子枫。白雪峰正好推门送了热茶进来,见此情形,慌忙放下热茶,上前先把林子枫推搡了出去,随即转身又奔了雷一鸣:“大帅息怒,子枫不对,您罚他就是了,可别气坏了身体。”   雷一鸣一脚踹上了写字台,踹出了“咣”的一声:“这个王八蛋!到了这个时候,他还看我的笑话!”   白雪峰哄孩子似的哄他:“子枫那人就是那样儿,可恨起来确实可恨,大帅别往心里去,一会儿我出去说他一顿……”   絮絮叨叨的,他总算说得雷一鸣不再尥蹶子了,而门外的林子枫抬手掸了掸肩膀上的灰尘,心中则是挺平静。玉石镇纸没有砸到他,所以他此刻周身上下完好无损   。房内,那个人的咆哮声渐渐低下去了,他静静听着,其实是有点没听够。   然而就在这时,一名女仆气喘吁吁的冲上了楼。林子枫抬头望了过去,就见这女仆一点规矩都不讲,绕过自己一头撞进房内,大声的喘出了话来:“大、大帅!太太好像是要发、发动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雷一鸣一马当先的跑出门来,抬手推开挡了路的林子枫,他一溜烟的跑下楼去了。   叶春好是在两个小时之前,开始感到肚子痛的。   那时她正对着黄历计算预产期,一算之下,她发现自己先前把日子算错了,正打算一五一十的重新数数日子,哪知未等她开始动脑筋,肚子里先有了动静。她起初还不理会,没想到那动静来得异乎寻常,不出片刻的工夫,她就疼得有些不能忍耐了。   她不敢再拖延,连忙让小枝去给白雪峰打内线电话,让白雪峰去找接生婆过来。然而白雪峰正在雷一鸣身边劝架,小枝连打了几个电话,都无人接听。她不敢离开叶春好,只好派了女仆出去向前送信。结果这女仆送信送得成绩斐然,先是大帅一路狂奔过来了,随后白雪峰带着接生婆也狂奔过来了——这回他涨了一点经验,没敢再请东洋的接生婆,而是换了一位城中最为有名的接生姥姥。他早就和这位姥姥打过招呼了,如今一得了消息,他当即派出汽车去接姥姥——汽车也是   昼夜都准备着的,汽车夫说走就能立刻走。   于是,他并没有比雷一鸣落后许多,便背着个挺胖的老太太追上来了——不背不行,该姥姥得有六十来岁了,让她自己从大门走到内宅,够她走上半个小时的。   接生姥姥进了卧室,先把雷一鸣撵了出去,然后任由叶春好一声比一声高的呻吟,自顾自的指挥老妈子们布置床铺,一样一样的预备接生物品。叶春好这时已经见了红,姥姥让她躺上床去,她便躺了,一边躺,一边流眼泪,因为心里怕极了,可是身边不但没个可依靠的人,甚至连只可以握一握的手都没有。   她想起了自己的妈,可又已经完全记不清了妈的模样,双手向下紧紧抓了床单,她觉出那姥姥是在脱自己的裤子呢,心中便是一阵羞。腹中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剧痛,她狠狠一闭眼睛,一直提着的一口气忽然泄了,她呜呜的哭了起来。 第一百六十三章 小妞儿   雷一鸣听到了叶春好的哭声,立刻就慌了神,抓住了白雪峰问:“怎么哭了?用不用把她送到医院里去?”   白雪峰被他揪住了衣领,勒得简直喘不过气:“大帅,生孩子是这样的……上回小太太她……”   他这话刚说到一半,就被雷一鸣向后搡了个跟头:“谁让你拿太太和她比的?”   白雪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拿叶春好和那难产死了的林胜男作比较,犯了大帅的忌讳。爬起来抬手抽了自己一记小小的耳光,他陪笑道:“太太平时身体好,这回肯定是没事的。大帅别慌,这……都是要哭要喊的……”   这一类的话,本应由个老妈妈来讲,白雪峰再怎么见多识广,也还是个没结婚的青年,尤其那哭喊着的还是大帅的太太,他就更没法把生孩子这桩事情分析得太细致。源源不断的向着雷一鸣送出笑容,他有点手足无措,并没有留意到楼梯口站着的林子枫。   雷一鸣的反应,林子枫看在眼里了,雷一鸣的话,他也听进耳朵里了。他很平静的站着,没有走,这个时候,他觉得他不止是他自己了,他的眼睛后面还藏着妹妹的灵魂,他们兄妹二人一起漠然的看着眼前这场热闹,这场热闹,他们是一起经历过的了,所以此刻可以冷眼旁观。   雷一鸣总觉得那个胖姥姥不可信,一直预备着要把叶春好送到医院里去,白雪峰跟在他身边,忽然一   拍巴掌,震得他一哆嗦。他回了头正要骂人,哪知道白雪峰像想起了什么大事似的,一溜烟的跑到楼下,打起了电话。雷一鸣这回瞧见了林子枫,便向他一招手,让他过去。   林子枫走过去了,刚走到了他身边,就被他一把抓住了手。雷一鸣的手今天居然有了热度,甚至还出了汗,死死的攥着他,肌肉紧绷得几乎打了颤。另一只手抬起来抓住了胸前衣襟,他盯着卧室那紧闭的房门,轻声说道:“子枫,我心跳得厉害。”   林子枫伸手摸了摸他的胸膛,发现他那心脏确实是跳得激烈。隔着一层马甲和一层衬衫,他都能觉出他那身体的汗气来。而叶春好起初只是断断续续的哭,这时忽然爆发出了惨叫声音,雷一鸣向后一晃,险些栽了过去。林子枫扶住了他,依然感觉眼前这一切都很遥远,他和妹妹是在天上,俯视他们生老病死。   然后,房内响起了一声很细微的“呱”。   卧室内静了下来,走廊里也静了下来,雷一鸣不发话,旁人也不敢言语。如此又过了片刻,房门开了,汗涔涔的接生姥姥向外走,一露头吓了一跳:“哟!哪来这么多老爷们儿?都跟这儿挤着干嘛?”然后她对着雷一鸣笑道:“恭喜大帅,您啊,得了个千金!”   雷一鸣看着那个姥姥,问道:“活的?”   “那可不是活的,活蹦乱跳!”   这话说完,另有一名老妈子抱着   个小小的襁褓走到了姥姥身后,姥姥一侧身,让那老妈子把襁褓抱了出去:“大帅瞧瞧吧,还是个双眼皮呢!”   雷一鸣当即就对那襁褓伸了手,同时又问:“太太呢?”   姥姥答道:“太太也没事,这算是生得顺当的了!”   话音落下,门内传来了妇女惊惶的叫声:“姥姥,快来,有事!好像还有一个!”   姥姥一听这话,当即往后一缩,“咣”的一声关了房门。而雷一鸣已经从老妈子手里抱过了那个小襁褓,惊魂不定的抬头看了看那房门,他低下头,又望向了襁褓里。襁褓里露着一张红彤彤的小脸,眉目口鼻俱全,头发湿漉漉的贴在头皮上,竟然还挺黑挺密。眼皮动了动,她睁开眼睛看了看,又闭了上,薄薄的鼻翼翕动着一呼一吸,确实是活着的。   雷一鸣看得呆了,旁边的老妈子怕他不会抱,再伤了孩子,便犹犹豫豫的想要伸手接回去,然而雷一鸣完全没有放手的意思,只抬头问她道:“太太怎么了?不是生完了吗?”   老妈子也忙得昏头昏脑,这时便回答不出。而隔着一扇房门,叶春好忽然又哀号起来,林子枫看着雷一鸣,就见他死死抱着襁褓,像是抱住了一颗定心丸似的,和先前相比,倒是镇定了些许。而白雪峰这时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的说道:“打完电话了,奶妈子过会儿就到。”   雷一鸣回头望向了他:“生了。”   白   雪峰这才瞧见了他怀里的襁褓,下意识的凑上去要瞧,哪知道雷一鸣抱着孩子转身一躲:“你喘完了再瞧!刚生下来的孩子,禁得住你这么呼哧呼哧的吹吗?”   白雪峰当即抬手捂了口鼻,心想这是生了个雪人、大气一吹就能化?   这时,房门又开了,姥姥重新露了头,这回脸上没了笑容。雷一鸣看在眼中,登时一惊:“太太不好了?”   姥姥当即一摇脑袋:“太太没事。”   这位姥姥是个爽快人,三言两语的,她把话说明白了,听得在场众人都是一时哑然——原来叶春好肚子里怀的是一对双胞胎。   在这之前,谁也没看出这一点来,她那肚子是近两个月才火速长了尺寸的,先前这楼里的老妈子们还觉得她肚子小、不显怀。姥姥也没想到她生了一个,还有一个。   藏在后头出生的这个婴儿,也是个女孩,比前头那个小了一半,往多里说也就两三斤,根本就没长完全,出了娘胎就是死的。姥姥把这种事情看得多了,并不同情,只是稍稍觉得有些惋惜。而雷一鸣听了这话,瞬间出了满头冷汗,把怀里这个襁褓抱得更紧了一点。   姥姥继续主持善后大事,大事的第一件,便是把二楼这些老小爷们儿——包括偷着跑了上来的叶文健——一起撵了下去。   雷一鸣先前一直盼着叶春好能给自己生个儿子,毕竟儿子才能够担负起传宗接代的重任,然而   到了如今,他捧着怀里这个小女儿,早把儿子忘去了九霄云外。低头看着这个小婴儿,他轻轻的向她吹了一声口哨,她又睁了眼睛——确实是有两道很清楚的双眼皮。   孩子活着,太太没死,这让他的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原位。虽然还有一个孩子是落了草就夭折了,但他并没感到伤心——这些年对子嗣一直是求而不得,他早已不敢贪心,能得着一个活的,就谢天谢地了。   白雪峰已经得知了这婴儿的性别,这时就凑了过来,屏着呼吸说道:“大小姐真是个漂亮孩子。”   雷一鸣没看他,单是声音不小的答道:“那是!”   白雪峰又道:“奶妈子来了,您把大小姐交给奶妈子抱着吧。”   雷一鸣当即回头往门口看,发现那里果然多了个白白胖胖的少妇,少妇平头正脸的,倒是个顺眼的模样,但雷一鸣狐疑的看着她,口中问白雪峰:“把孩子交给她,能行吗?”   白雪峰笑了:“那怎么不行呢?”   雷一鸣走到了她面前,她向他请安,他也不理,单是平伸双臂,把那个襁褓缓缓放到了那奶妈子的臂弯中,仿佛襁褓里裹着的是一尊传国玉玺。奶妈子弯了胳膊把襁褓抱到怀里,同时就听他喃喃的嘱咐:“慢点儿,慢点儿,别碰着她。”   奶妈子含笑答应了,心想这个丫头片子会投胎,有了这么个爹,生下来就是招人爱的千金大小姐了。   而雷一鸣又   道:“你跟我上楼,让太太也看看她。”   叶春好生了三四个小时,这时间不算很长,但也耗尽了她所有的精气神。朦朦胧胧的,她觉得床边是来了几个人,那几个人还嗡嗡隆隆的向她说了话。她一句也没听清楚,单是凭着本能扭过头去,看到了一张红通通的婴儿脸。   看过之后,她心中一点情绪也没有,闭上眼睛,彻底睡了过去。   傍晚时分,姥姥带着几乎是一小箱子现大洋,心满意足的坐着汽车回家去了。   白雪峰随便找了个地方瘫坐下来,累得心神涣散,又想这大帅府里的女眷若是再添几个孩子的话,那将来自己都可以男扮女装,跑出去冒充接生婆子了,或者也可以充当半个妇科医生。   现在,接生的姥姥走了,喂奶的奶妈子来了,其余众人也散了,叶春好那边有老妈妈伺候着,大概也能平安的做完月子。白雪峰打了个大哈欠,伸长了两条腿。   苏秉君从外面走了进来,见他坐着,便过来问道:“白大哥,大帅呢?”   白雪峰反问道:“有事?”   “前头来了电话,老帅那边打过来的,让咱们大帅过去开会。”   白雪峰答道:“大帅在后头呢,你有话,过去告诉他就是了。”   苏秉君看白雪峰在沙发上瘫成一堆,并且气色不善,便没敢多说,自己出门去了——这府里有相当一部分人,是畏惧白雪峰的,他也可以算是那部分人之一。白   雪峰这人有一点变色龙的特性,在雷一鸣身边时,他是相当的和蔼可亲好脾气,谁都不必怕他;一离开雷一鸣,他就变了脸,对谁都有点不耐烦,让人对他望而生畏。   苏秉君找到了雷一鸣,向他做了一番传达,然而雷一鸣站在摇车旁边,一边弯腰看着那里头的婴儿,一边告诉他:“今天我哪儿也不去。”   “老帅那边还在等着您——”   “打电话回去,就说我家里今天添丁进口,走不开,有话明天再说。”   说完这话,他向外挥了挥手,分明是一句话也不想再说了。等苏秉君退出去了之后,他在摇车旁的椅子上坐下了,心里欢喜到了恍惚的程度。他想别人生的孩子,一定都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红皮猴子,唯有自己的女儿才会一生下来就有双眼皮——刚生下来都这么漂亮了,将来长大了,那还了得?   婴儿没有睡,眼睛偶尔睁开,偶尔闭上,偶尔向着他的方向看上一眼。他把胳膊横撂在摇车边沿上,探身低头含笑看她,看着看着,他也累了,就把下巴抵上手臂,歪着脑袋柔声说道:“我的小妞儿啊,你怎么才来呀?爸爸都要老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洗三   老帅向雷一鸣下了军令,让他即刻带兵南下去打北伐军,雷一鸣满口答应了,然而就是不动身。老帅不明就里,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忽然不听话起来,对着旁人一问,旁人告诉他:“宇霆他前天得了个孩子。”   老帅家里有若干儿女,虽然也知道得了孩子是好事,可还是不能理解雷一鸣为何会因此公然违抗军令,于是又问:“他得了个什么孩子?他老婆给他下了个龙蛋?”   “不是。”旁人回答:“就是个丫头片子。”   老帅一听,险些把鼻子气歪,因为觉得丫头片子一分钱不值,简直可以不算人。雷一鸣为了个丫头片子,连正事都不干了,也真是荒唐到了家。   雷一鸣人在家中坐,也隐约感受到了老帅的怒火,但是硬着头皮把这股子怒火顶住了,他是坚决的要拖到后天再动身,因为明天就是女儿“洗三”的日子。他认为这算是女儿的人生大事,自己身为父亲,是务必要在场的。   白雪峰为了筹备洗三典礼,终日忙忙碌碌,恨不得把夜里的睡眠取消。到了洗三这天,雷府从大门口到后花园,一路全用各色鲜花装饰了,叶春好所住的这幢小楼门前,还专用松柏花朵扎了两只开着屏的大孔雀。叶春好躺在楼上的卧室里,也听见了外面像是热闹非凡,但是逼迫自己定下心来,不闻不问。   到了中午,接生有功的胖姥姥来了。   胖姥姥穿着一身   绸缎衣裳,耳朵后掖着一朵小红花,体重和气派都很不小。白雪峰把她请进了楼内,楼内设了香案,供着十多位神仙,香烟缭绕的,雷一鸣站在一旁,鼻子受了刺激,不住的打喷嚏。见了白雪峰,他招招手,等白雪峰跑到他面前了,他皱着眉头问道:“什么时候开始?”   白雪峰答道:“马上,屋子和水都预备好了,外头的宾客也都等着呢。”   雷一鸣压低了声音又问:“太太呢?”   白雪峰凑到了他耳边低语:“太太不肯露面,文少爷去劝过她了,没有用。”   雷一鸣点了点头,声音变得轻了一点,像是气息不足:“那算了。”   如此又过了片刻,在楼下一间向阳的大房间里,有功的姥姥盘腿往床上一坐,面前放着一只金灿灿的大铜盆,铜盆里装着槐枝艾叶熬出的热水。奶妈子穿着簇新的衣裳站在一旁,怀里抱着个描金绣凤的杏色襁褓,襁褓里睡着那位红通通的大小姐。房内站满了女客,都是达官贵人家的女眷,白雪峰的二姐把毕生所置的首饰都披挂了上,打扮得珠光宝气的,也混在了其中。女眷们说说笑笑,一边讲着吉利话,一边把手里的金币放入铜盆水中——金币还是光绪年间铸造的大清金币,是白雪峰提前发给女宾们的。照理来讲,往盆里扔些个铜板、图个吉利也就可以了,但雷一鸣认为铜板万万配不上自家女儿的“千   金”身份,非得扔金币才够劲儿。   金币是必扔的,除此之外,女宾们各自也都带了礼,莫桂臣的老娘满面笑容,往盆里放了自家带来的几只金锞子,警察厅苏厅长的太太也扔了一条金项链进去,连白二姐都往水中放了个小金戒指。按照规矩,这些东西最后都要归那姥姥,所以姥姥乐得满脸放光。从奶妈子手里接过了光着腚的小人儿,她正式开洗,一边洗一边高声的念祝词,念得整本全套,而且另外附加了几段独家创造的吉祥话,红通通的“千金”被她摆弄得很不满意,咧开大嘴嚎了起来。然而按照老礼,这一嚎也是大吉之兆,所以雷一鸣一边为了这吉兆微笑不止,一边又有点心疼——他听不得这孩子的哭声。   身边有人挤了他一下,他扭头一看,是白雪峰。白雪峰点头哈腰的穿过人群,将一根笔直的大葱送到了姥姥手边,于是姥姥捡起大葱,在那小人儿身上打了三下,嘴里念道:“一打聪明,二打伶俐。”   然后,她把大葱递给了雷一鸣,让这当爹的出门把大葱扔到房顶上去,好取个“聪明绝顶”的意思。雷一鸣当即拿着大葱出了门。站在秋日那爽朗明亮的蓝天下,他仰起头,傻了眼——这是一座二层小洋楼,而他没有胜算,能把大葱扔到二楼顶上去。   白雪峰追出来,也发现了问题:“大帅,您往前头去,随便找间最近的   房子,扔上去就得了。”   雷一鸣立刻摇了头:“那不行!”   “都是这府里的房子,扔哪儿都一样的。”   然而雷一鸣已经有了主意:“去,拿梯子!”   雷一鸣爬上梯子,爬到了一楼多高,挺顺利的将大葱扔到了楼顶上去。   然后从梯子上下了来,他心里挺得意——孩子是在这楼里生的,洗三也是在这楼里洗的,大葱自然也该扔到这幢小楼的楼顶上去,哪能为了图方便,随便找座矮房子一扔?那不是糊弄人吗?   扔完了大葱,洗三典礼也就临近了尾声,本来,还应该让姥姥给这小女婴扎上两个耳朵眼儿,但雷一鸣提前发了话,不许她扎——缝衣针往耳垂里扎,那不疼吗?谁爱扎谁扎去,他的女儿不扎。   前边的大厅里开了席,招待家中的宾客,又是一番热闹。而仆人们轻手快脚的撤了这边楼内的神案等物,让此地迅速恢复了安静的原样。婴儿洗了个盛大的澡,又吃了几口奶,这时重新安静下来,雷一鸣把她抱进怀里,上楼进了叶春好的卧室。   叶春好的头上包着一条大手帕,盖着棉被静静躺着,本是睁着眼睛的,见他进来了,立刻翻身背对了他。他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她闭上眼睛,嗅到了他身上的古龙水香味,还有婴儿襁褓散发出来的奶味。   “春好。”他轻声开了口,声音中带着一点笑意:“你看看,妞儿洗得多干净。”   婴儿至今   还没有乳名,因为叶春好这当娘的不管任何事,雷一鸣这当爹的这些天神思激荡,感觉这孩子叫什么都不够劲,越想越乱,越没主意——取个太平常的乳名,配不上她;取个雷霆万钧气壮山河的乳名,又怕名字太“大”,孩子承受不住。所以思来想去的,他只得暂且称呼她为“妞儿”。   叶春好听了他的话,不言不动。于是雷一鸣又道:“妞儿洗干净了,更漂亮了。”   叶春好依旧是没反应。   雷一鸣看了她的后脑勺一眼:“春好,你说妞儿长得像谁?”   叶春好死活不回头——她知道自己一旦回了头,把那孩子看清楚了,心就要软了。   雷一鸣沉默片刻,从襁褓中扒拉出一只粉红的小手,送到口中轻轻的咬了一下,然后抬眼看妞儿,妞儿没醒,他稍微的加了一点力气,又是一咬。   妞儿这回醒了,因为不是好醒,故而眼睛都没睁,直接张大嘴巴哭了起来。雷一鸣慌忙把她抱紧了一点,又扭头去看叶春好。   这回,叶春好终于有了反应。挣扎着翻过身来,她怒视了他,有气无力的说了话:“你干什么?你摆弄我还摆弄得不够,又来揉搓孩子?你把她给奶妈子去!”   话音落下,她不由自主的往妞儿那边扫了一眼。雷一鸣捕捉到了这一眼,连忙向她凑了凑,又把妞儿送到了她身前:“春好,你看看她。”   叶春好想:“我就看一眼。”   然后她望向了妞儿,妞儿刚刚哭过了劲儿,哼哼唧唧的收了声,眼角还挂着一滴眼泪。叶春好伸手想把那滴泪拭掉,然而妞儿忽然一扬小手,正好把手搭上了她的手指。她的动作一停,妞儿也不动了。叶春好看着那半透明似的小嫩手,心中骤然一热又一酸,想这孩子若是没了娘,从小到大,得受多少欺负、遭多少罪啊!   猛的把手收了回去,她翻身又背对了他们:“你走!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看见这个孩子!”   身后响起了一声叹息,她闭着眼睛冷着脸,等到雷一鸣确实是抱着孩子出了门了,她才扯起枕巾蒙了脸,无声的哭了起来。她想自己要是一条糊涂虫就好了,糊里糊涂的把日子过下去,也不必这样伤心。可她已经看透了雷一鸣的本质,让她和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那么余下那大半生的日日夜夜,可怎么熬啊?   她左右为难,走投无路,一颗心像被油煎一样,就只能蒙着枕巾这样偷偷的大哭。   一夜过后,叶春好提防着雷一鸣会抱着孩子再过来,然而雷一鸣没再露面。   北伐军已经攻入了直隶,因为雷一鸣死活非要留在家里给妞儿洗三,延误了战机,所以等他带兵出发迎敌之时,北伐军已经打到了石门。   雷一鸣这时也急了,就地发动了反攻。如此打了一个多月,他拼了老命下了血本,硬把北伐军打出了直隶,可北伐军尽管是后   退了,但他耗尽力量,也无法再追半步了。   北方的秋天向来短暂,他离家时,还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等他从前线回了来,天气寒冷,已经有了冬意。   进了家门之后,他先去看妞儿。妞儿已经不是先前那个红通通的小人儿了,一个月不见,她竟然变得小脸雪白,成了个粉妆玉砌的小娃娃,两道眉毛也显出了形状,黑眼珠子亮晶晶的。仰面朝天的躺在摇车里,她望着上方的父亲,忽然咧嘴一笑,笑得双目弯弯。   雷一鸣也笑了,手扶着摇车的边沿,他深深的弯下腰去,在妞儿的脸上亲了一口。亲过之后,他怕自己把妞儿亲脏了,又特地用手在妞儿的脸上擦了擦。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两全   雷一鸣看过了妞儿,打算再去瞧瞧叶春好,哪知道未等他上楼,叶春好自己从门外走进来了。   叶春好安安生生的做了个月子,前些天才肯下地出门。她很小心的保养了身体,孵蛋似的在被窝里藏了一个月,所以如今雷一鸣看着她,就见她胖了,本来就是高挑的身材,这么一胖,显得整个人都大了一号,脸蛋白里透粉的,眼珠子黑白分明,虽是未施脂粉,然而嘴唇湿润润的红。   雷一鸣从来没在她脸上见过这样好的气色,这时便怔怔的看着她,竟是看呆了。叶春好站在门口,并未深入,神情和语气都是淡淡的:“你回来得正好,我打算到天津去住些天,请你给我放行。”   雷一鸣清醒过来:“到天津去?去干什么?”   叶春好答道:“你忘了我们先前的约定了吗?”   雷一鸣看着叶春好,看了片刻,才回答道:“春好,我要怎样赔罪,你才能回心转意?我们现在有了妞儿,也是为人父为人母的人了,何必还要揪着过去的那些旧事不放?妞儿才这么一点大,你舍得离开她吗?”   叶春好答道:“我带妞儿一起走。”   雷一鸣当即变了脸:“那不可能!”   叶春好垂下眼帘:“那我自己走。”   “你舍得妞儿?”   “舍得。”   雷一鸣看着叶春好,想从她脸上找到逞强嘴硬的痕迹,可她显然是有备而来,脸上始终没有表情,就只有满面鲜艳的好气   色。   于是他低了头,对着摇车里的妞儿说道:“那你走吧!”   叶春好这些天咬牙切齿,下了天大的狠心,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先离开北京雷府。天津那边的公馆虽然也是雷家的一部分,但不像这边深宅大院,自己到了那边,无论想做什么,都更容易找到机会。   然而她刚开始命令小枝收拾行李,叶文健就闻声赶来,气冲冲的质问她:“姐,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啊?”   叶春好反问道:“我怎么了?”   “你自己生的孩子,你就这么不要了?”他面红耳赤的说话,眼睛里亮晶晶的,因为他也曾经是个没人要的孩子。他没人要,那是他的爹娘都死了,没有办法;可姐姐现在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不要妞儿?姐夫那么大个官儿,也算是当世的英雄豪杰了,现在可怜巴巴的抱着妞儿在楼下站着,姐姐不可怜姐夫,还不可怜妞儿吗?她怎么就那么大的脾气、姐夫那么哄都哄不好她?   他急了,叶春好也瞪了他:“我为什么不要她,你还不知道吗?”   “我不管!没有因为两口子打架,娘就不要孩子的!”   “这本来也轮不到你管!你快去收拾行李,我们下午就走!”   叶文健虽然有点怕他姐姐,但是到了这时,一股义愤填在胸中,让他把头一扭:“我不走!”   叶春好虽然舍不得妞儿,可那是出于一种母亲的天性,在理智上,她不那么想要和她亲近。   叶文健是她从小带到大的,从婴儿带到了十岁,他长大,她也长大,所以对待这个弟弟,她另有一番更深厚的感情,仿佛他一半是她的弟弟,另一半是她的儿子。此刻她见叶文健鬼迷心窍,完全被雷一鸣笼络了过去,便气得走上前去,朝着他的后背打了一巴掌,又放重语气叫道:“小文!你不听姐姐的话啦?”   叶文健挨了那一巴掌,没有动,但是垂了头,声音变得低了些许:“姐,你变了。”   他的个子已经和叶春好齐了平,眉目也是叶春好式的,像是一个稚气的、男式的她。委委屈屈的说完了这一句话,他转身慢慢的走了出去,留了个背影给他姐姐看。而叶春好停在原地,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这家里的恶人。   可她转念一想,自己若是为了自保,女儿也不要了,弟弟也不要了,那可不就真成了个恶人了吗?   颓然的坐在了椅子上,她这才发现自己是落进了雷一鸣的局里——他这回不直接摆布她了,改为对着她所爱的亲人下手,更直接更狠毒,而她除非听从他的摆布,否则无论怎么做,都是狠心、都是坏。   她是落进了泥淖里,要么真去做个恶人,要么就是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往下陷。忽然间的,她想起了张嘉田——似乎只有张嘉田所属的那一股势力,能够动摇雷一鸣的根基,否则他一天大权在握,她就一天不得自由。她再会   筹划、再能奔走,也终究只是一介女流,哪里斗得过一位三省巡阅使?   回忆起自己当年成为“督理太太”时的得意与喜悦,她忍不住,对着自己冷笑了一声。   然后她喊了一声小枝,让小枝继续收拾行装,把叶文健的那一份行李也收拾出来。   两个小时之后,叶春好穿戴整齐了,一手拽着不情不愿的叶文健,要往雷府大门外走。哪知道出了大门刚要上汽车,她忽然发现汽车里已经坐了雷一鸣。雷一鸣穿着一件灰色披风,披风前襟鼓鼓囊囊的,竟然是他把妞儿藏进了怀里。   叶春好莫名其妙:“你干什么?”   雷一鸣答道:“我送你到天津去。等你在那边安顿好了,我再回来。”   “你抱着妞儿干嘛?”   “我到时候还会把妞儿抱回来,碍不着你的事。”   叶春好急了:“大冷的天,你让她跟着你跑一趟还不够,还要往回跑第二趟?谁许你总摆弄她的?你就不能让她安安生生的跟着陈妈吗?陈妈呢?”   白雪峰这时从大门内赶了出来,正好听到了这句问话,便答道:“奶妈子在后头汽车里呢!”   叶春好来不及搭理白雪峰,因为又发现了更严重的新问题:“你给她包的是什么?就是摇车里那条小薄被吗?”她急得一拍汽车顶:“你要冻死她呀?”   雷一鸣一听这话,也慌了神:“那用什么包?”   “出门有出门的襁褓,你既是不懂,就让陈妈去   包,谁许你这么把她抱出来的?”   雷一鸣当即把手缩进披风里,解开了上衣纽扣,把妞儿贴身搂进了怀里,妞儿受了惊动,打了个喷嚏,然后闭着眼睛一咧嘴,呱呱的哭了起来。   平时妞儿不冷不饿的躺在摇车里睡大觉,叶春好并没觉得自己有多爱她,如今她奶声奶气的嚎啕起来了,叶春好这才感到了揪心。眼看着雷一鸣还把妞儿往怀里塞,呢子披风硬邦邦的往妞儿脸上蹭,军装上衣的铜扣子也硌着妞儿的脑袋,她急得抬手解了身上的灰鼠皮斗篷,坐上汽车一把将妞儿裹住夺了过来:“雷一鸣!你害人害够了没有?”   然后她抱着斗篷里的妞儿下了汽车,迈步往回就走。小枝和叶文健愣在了当地,而雷一鸣坐在汽车里,想了想,随即跳下汽车去,对着小枝说道:“回去吧,太太不走了。”   叶文健当成乐得跳起来欢呼了一声。   叶春好这一次没走成。   妞儿冻着了,当天晚上就发了烧,热度不算高,但足以让她睡不安稳,睡着睡着便是一抽搐,脸色也是白里透青。叶春好恨透了雷一鸣,彻底的不再理睬他。而雷一鸣吓得失魂落魄,先是叫来了几名儿科名医给妞儿诊治了,然后让白雪峰在摇车旁边搭了一张床铺,他要亲自给妞儿陪夜,挤得奶妈子都没了立足之地。   叶春好不管他,见妞儿终于睡沉了,便也上楼去休息。休息到了半夜   ,她自动的醒了来,心里惦记着妞儿,便悄悄的披了衣服下楼去,想要偷偷的瞧妞儿一眼。   楼下暗沉沉的,只在走廊里亮着一盏小壁灯。她轻手轻脚的走到了妞儿那屋子的房门口,扶着门框向内一看,她就见那黑屋子里依稀跪着个人影,定睛再看,她认出了那是雷一鸣。   雷一鸣对着窗户跪了,弯腰低头双手合十,做了个祈祷的姿势,同时口中念念有词、声音轻不可闻。叶春好不知道他这又是在发什么疯,而他祈祷完毕,手扶着地面站起来一转身,和她打了照面,当即猛的向后退了一步。   叶春好看不清他的面孔表情,可是看出了他的手足无措。他像是相当的不好意思,竟是站在摇车旁进退两难。   叶春好怕他弄出声音,惊醒了妞儿,故而一言不发,转身上楼去了。   天亮之后,叶春好洗漱完毕,下了楼去。   妞儿已经退烧了,也肯吃奶了。她过来时,妞儿在雷一鸣的怀抱里,刚好响亮的笑出了一声“嘎”,叶文健和奶妈子都在,听了这一声,便也跟着笑了起来。雷一鸣见她来了,笑道:“孩子好了。”   她看着雷一鸣,见他脸色苍白,眼睛眍?着,下巴也长出了一片青色的胡茬,瞧着苍老憔悴,是受了一夜煎熬的模样。   收回目光转向妞儿,她走过去摸了摸妞儿的脑袋,又对着奶妈子说道:“这个冬天,不许任何人再抱妞儿出门了。”   奶妈子——陈妈含笑答应了,有点为难,抬眼去看雷一鸣。而叶春好见了,便道:“你不要看他,这幢楼里还是我说了算。他若是要强行抱妞儿出去,你就来告诉我。”   叶文健当即问道:“姐,你真不走啦?”   叶春好瞪了他一眼:“哪儿有热闹哪儿就有你!”然后她又吩咐陈妈道:“白天让妞儿多睡睡觉,别总抱着她。她又不是一件玩具,喜欢了就可以抱着不撒手。”   陈妈知道她这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所以继续陪笑答应。   叶春好早上心软了,决定留下过了这个冬天再说。然而吃过一顿午饭之后,她的理智重新占领了高地,又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过下去——做人得有记性,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能非等将来哪天又被雷一鸣暴打了一顿之后,才哭哭啼啼的又有了志气。   但这回她做了个折中:她带着妞儿和弟弟一起走,雷一鸣愿意去,也可以去。   此言一出,众人都没了意见。于是这回他们做了周全的准备,又用厚棉被把妞儿包成了个棉花包子,这才稳稳当当的上路往天津去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陡转   雷一鸣人在天津,日子过得挺太平。   北伐军的攻势暂时缓了,将来会有如何的变数,现在是无法预料的,所以他索性也就不去多想。虞天佐从承德来了天津,他也不再彻日彻夜的陪这位老朋友玩乐,因为总觉得家里更好。   他一心满意足,周围众人立刻都有了感觉,连白雪峰都放心大胆的松懈了些许。而叶春好料想他暂时不会再兴风作浪,便把新添置的好衣服穿将起来,头发也剪了烫了,留下一撮卷曲的刘海挡住了右眉上的疤痕。   她打扮得如花似玉,摩登小姐似的成天出门溜达。雷一鸣知道她这个人是“常有理”,这一趟来了天津,本打算接受她几顿痛斥、领教她几套道理,哪知道她忽然改了战术,变成一只花蝴蝶子飞了出去。生育本是一件伤元气的事情,可她生完了妞儿之后,反倒是变美了,以至于虞天佐前些天登门拜访时和她打了个照面,回去之后就唉声叹气,感觉家里的太太们都太丑,自己真是白当了一回老爷们儿。如果叶春好的男人不是雷一鸣,那他抢也要把叶春好抢回家去。   雷一鸣没有理由干涉叶春好出门,故而随她去,自从有了妞儿之后,他感觉自己心胸宽广了不少,他甚至想如果把现在这个自己放到两年前去,张嘉田大概也能多得几天好日子过。   现在他想起张嘉田这个人,感觉很是遥远,远到他完全不怕   了他。   张嘉田是在过完了农历新年之后,才开始缓缓逼近他的。   春节是在天津过的,那几天堪称是热烈美满。妞儿已经过了百天,变得更好看了,因为奶妈子对她照顾得精心,所以她平时不哭不闹,见了人就笑。年后开了春,雷一鸣独自回了一趟北京,林子枫见了他,和他说了一会儿话,就觉得他这人变得通情达理之余,又有点婆婆妈妈,仿佛那孩子是他亲自生的。和他说完了话,林子枫私底下去问白雪峰:“他怎么像是变了?”   白雪峰笑道:“是变了,从去天津到现在,一直和和气气,脾气好多了。”   “叶春好回心转意了?”   “没有,太太这回像是铁了心了,一直没给过他好脸。这主要是大小姐的功劳,你看,谁能想到他是个爱孩子的呢?他一瞧见大小姐就笑,大小姐尿他一身,他也不恼,所以我就想啊——”白雪峰一耸肩膀:“大小姐要是早来个三五年就好了,我也能少挨几顿臭骂。”   林子枫含笑看着他:“他对你,已经算是不错了。”   白雪峰立刻点了头:“那是,相当不错。”   林子枫又问:“他什么时候回天津?”   “不一定。”白雪峰思索着答道:“你有没有南边战场上的消息?说是北伐军又要打过来了?”   林子枫“嗯”了一声。   白雪峰听了,感觉有点不可思议:“那……还真能改朝换代不成?”   林子枫答道:   “不知道。”   白雪峰又道:“咱们大帅……应该有办法吧?”   “不知道。”   雷一鸣的地位,直接关系着白雪峰的饭碗,所以听了林子枫这左一声右一声的“不知道”,白雪峰忽然感觉这人冷得讨厌,简直没了人味。笑模笑样的看着林子枫,他打算回头到雷一鸣面前做点手脚——是,自己只是个副官长,没本事,就会干点端茶递水的丫头活儿,不入你秘书长的眼,可我收拾不了你,有能收拾你的。   白雪峰打定了主意,可是没能将它付诸行动,因为战场上的形势陡变,雷一鸣连天津都顾不得回,直接就带兵又上了战场。   白雪峰匆匆的跟着雷一鸣启程,起初他以为这一仗大概和年前那一仗一样,自己这一方猛攻一阵,把敌人打退了也就是了。然而他们刚上路不久,各地的急报便从四面八方飞了过来,雪片似的,雷一鸣简直要看不完。北伐军兵分三路,顺着直隶向外的三条铁路干线打了过来,雷一鸣一边调兵抵抗,一边又接到了山东卢督理发来的急电。看过急电之后,他这几个月养出来的那点温润之气消散无踪,把电文拍到桌上大骂:“卢文瑞这个废物!我哪还有力量去支援他?让他死在山东得了!”   他说到做到,果然没有搭理求援的卢督理。于是卢督理在苦撑了一个礼拜之后,带着几万人马退出山东,向北一路逃进了直隶地   界。雷一鸣听闻卢督理竟然不肯乖乖死在山东,越发恼火,然而他也没法子再把卢督理强行撵回山东受死,因为这一次的战争不同以往,国民党将麾下的几大军事集团联合了起来,在这北伐的路上,几乎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抵挡不住攻势,节节败退,导致北京城里的老帅暴怒,已经放出了话,要追查他的责任。   老帅如今就等于是这北中国的皇帝了,雷一鸣不能不怕,所以在这花红柳绿的五月时节里,他焦头烂额的奔波在战场上,先前胖出来的十几斤肉,在短短一个月内便全消耗掉了。   老帅可怕,国民党可怕,最可怕的是张嘉田——张嘉田真的距离他越来越近了。   最近的时候,他们之间只隔了一座市镇。雷一鸣设想过了种种战败的场景,最好的结果,是逃进天津租界里去,关起门来做富家翁;最坏的结果,则是在战场上变成张嘉田的俘虏。张嘉田或许连个上法庭受审判的机会都不会给他,就地便把他千刀万剐了。   他怕死,他永远记得那一年自己掉进冰河里,在濒临死亡的时候,来迎接他的人是雷一飞。   这回他若是被张嘉田绑上了剐桩,他相信雷一飞还会趁虚而入,来找自己的灵魂报仇。雷一飞身后也许还跟着严清章,还跟着许多许多被他漫不经心要了命的人。他若是死了,便要落进了那些人的手里,他们饶不了他   ,他知道。   所以他须得活着,永远活着。只要是活着,那帮死鬼便奈何不了他。   况且他家里还有个妞儿,妞儿不能没有爸爸,他也得看着妞儿长大,否则他死了都闭不上眼睛。   雷一鸣抵挡着张嘉田的进攻,同时发出紧急军令,让陈运基火速带兵过来支援。他其余的队伍都陷在了各处战场中,并且已经有师长级别的军官自作主张投了降,唯有陈运基一师力量雄厚,还能支撑。   陈运基是忠于他的,接到军令之后,便立刻带兵向他那里进发。而在陈运基到达之前,他又向老帅发去了电报求援。结果在这一天,陈运基没到,援兵也没到,林子枫却是来了。   林子枫带了一个随从,在一小队士兵的保护下,来到了雷一鸣的指挥部里。进门之后见到了雷一鸣,他怔了怔,雷一鸣抬头看着他,也是一愣:“你怎么来了?”   林子枫罕见的穿了军装,而且穿得很齐全,武装带扎得十分板正,像是要以军官的身份出席什么盛会。抬手摘了军帽,他见雷一鸣烟熏火燎胡子拉碴,瘦了一圈,便答道:“我在北京,听说大帅陷入了困境,心里有些惦念。”   雷一鸣看着他:“你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林子枫点点头:“是的。”   雷一鸣叹了口气:“你不用来。”   林子枫低头看了看自己,然后抬头答道:“这身军装,还是当年我刚到您身边时,您让人给我   订做的。九年了,这回是我第一次穿着它上战场。”   雷一鸣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笑了一下:“不爱穿就不穿,我不管你。”   林子枫一摇头:“不,我跟了大帅一场,到了这个时候,我应该把它穿起来。”   不等雷一鸣回答,他又问道:“大帅是打算在这里守到底吗?”   雷一鸣苦笑一声:“我倒是想回家去,可有路给我走吗?这一仗我只能赢、不能输。赢了,还有我的活路;输了,老帅得对我用军法。”   林子枫又道:“对面的敌人,是张嘉田?”   雷一鸣听了这话,又叹了一声:“他妈的,怕什么来什么!”   这时,门外连滚带爬的冲进来一个人,乃是白雪峰。白雪峰喘着粗气,结结巴巴的说道:“大帅,陈、陈师长半路受了伏击,现在生死不明!”   雷一鸣瞪了眼睛:“陈运基?”   白雪峰喘得发不出声音来,扶着桌子向他用力点头。而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着白雪峰,半晌没说话。   远方隐隐传来了隆隆炮声,像是滚地而来的旱天雷,他忽然一哆嗦,猛的又站了起来。快步走到墙上的大地图前,他抬手一路摸着寻找路线,林子枫看得清楚:他那手是哆嗦着的。   指甲磕磕绊绊的划过地图表面,最后停在直隶边界的一点,狠狠抠了一下。指甲痕印在了一座小城镇上,城镇是个抽象的小圆点,旁边标着名字,叫做安泰。   然后转身抬手一指白雪峰,他说道:“你走。”   白雪峰吃了一惊:“啊?”   他继续说道:“我给你派一队人,你什么都不要管,想法子回天津去,保护太太和妞儿。子枫跟着我,我带兵往安泰撤退。实在不行的话,我就往热河去,虞天佐总不至于对我见死不救。你等我的消息,随时准备着带她们和我会合。明白了没有?”   白雪峰当即答道:“明白了!”   “让苏秉君过来!”   白雪峰顾不得礼节,扭头就往外跑,不出片刻的工夫,苏秉君来了,雷一鸣说道:“你从卫队里挑三十个好的,让白雪峰带走!”   苏秉君答应了一声,慌忙转身也跑出去了。林子枫留在房内,就听那炮声越来越清晰,便问道:“大帅,这是哪里在开炮?”   话音刚落,近处忽然爆发出了一声巨响,震得天摇地动,墙皮簌簌的掉了一地,正是一枚炮弹落在了指挥部外。雷一鸣吓得抱着脑袋往地上一趴,趴过之后又一跃而起,抓起桌上的手枪就往外跑,跑到门口时抓住了林子枫的胳膊:“愣着等死吗?跟我走哇!”   林子枫跟着他出了门:“走?走到哪里去?”   雷一鸣没理他。这指挥部位于一座村庄中,村中的村民都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驻扎着的全是雷部士兵。林子枫糊里糊涂的被雷一鸣拽着,在那村道上向前跑。他的随从小刘见状,慌忙提着皮箱也追了上来。如   此乱跑了一气过后,他停下来,又问雷一鸣:“大帅,我们这是要撤退吗?”   雷一鸣从旁边一名副官手中接过了马鞭子,单手扯着缰绳飞身上马:“对,这里守不住了!我们去安泰!” 第一百六十八章 堡垒   安泰位于直隶和热河的交界处,是一座小小的古城,古虽古,可因乏善可陈,所以并无名气可言,唯一可称道的是四面老城墙,还是明末清初时建造的,历经二百余年不倒,算是一景。   雷一鸣是在凌晨时分仓皇撤退进来的,看中的就是这座小城的四面城墙。有了这一圈老城墙做掩体,就够他的兵抵挡一阵子的,如果实在是抵挡不住了,那么从城北门往外撤,又可以直接撤进热河地界。他已经向虞天佐发去了电报,虞天佐愿意接纳他和他部下那三四千人的军队。   除此之外,他无路可走,甚至想回天津北京都不能够。四面八方都是北伐军,陈运基如今生死不明,所留下的防线全部崩溃,北伐军几乎是在一瞬间便长驱直入、进了直隶。   家不能回,他的队伍分散成了几大块,被北伐军打得七零八落,这时也无法集合反攻。策马狂奔了半日一夜,他在进城之后,几乎是从马上滚下来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不要体统了,周身筋骨酸痛得让他爬不起来,眼角余光瞥到了苏秉君等人,他看他们也和自己一样是长途奔波过来的,可是说下马就下马了,下了马行动自如,说站就站,说走就走。   他看在眼里,知道自己终究是见老了,而苏秉君今年才二十出头。苏秉君走过来把他搀扶了起来,他有些诧异,觉得这活儿不该由苏秉君来干,随   即,他想起来:白雪峰走了。   借着苏秉君的力气,他摇晃着站了起来,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白雪峰的重要。靠着苏秉君定了定神,他打起精神,大声吼道:“关城门!参谋长呢?”   魏成高参谋长跑了过来:“在,大帅!”   雷一鸣向他做了个手势:“去!收集全城的粮食!凡是能吃的东西,全要!还有水,把城里的水井都守住!”   魏成高答应一声,正要走,然而雷一鸣又发了话:“能点火的东西,煤油,火油,也要!”   魏成高明白他的用意,故而带上一队人马就往城内走去。这时县知事听闻巡阅使败退而来,真是吓得魂飞魄散——那打胜了的军队,固然是怎抢怎有理,那败军们穷途末路,烧杀起来更是狠毒。慌里慌张的带领本城几名士绅赶了过来,他们打算识相一点,不必人家动武,直接奉上吃喝银元,把这帮丘八大爷恭送走了便是。   他们来得倒是正好,雷一鸣直接住进了县知事家里,手下几名将领也在各位士绅家中落了脚。这个时候,天还没大亮,县知事家中的女眷们慌里慌张穿了衣服,东逃西窜的不知道往哪里躲;而雷一鸣进了屋子便往里间走,瞧见那最里间的屋子里砌着半截炕,炕上的被褥都干干净净的,便一头躺了下去,两条腿抬不动了,长长的拖在地上。苏秉君见了,过来要把他那两条腿抬上去,然而他摆了   摆手,说了两个字:“饿了。”   苏秉君当即出门,告诉县知事道:“大帅饿了,快去弄饭!”   县知事当即派了自家老娘和媳妇去厨房做饭。而雷一鸣在屋子里坐着吃,魏成高在街上站着抢。放在平时,魏成高是个最和气的人,可到了此时,他也露出了凶恶本相。一手抓着一只刚出锅的大馒头,他一边大口大口的咬嚼,一边指挥士兵踹开房门,在各家各户掘地三尺的抢粮、抢油、也抢金银。一个没有他腿高的小崽子不知为了什么,扑上来抱着他的腿又哭又咬,他烦得要死,拔出手枪抵上小崽子的脑袋,一勾指头扣了扳机。小崽子的脑浆子一直窜到了他手里的半个大馒头上,于是他一脚蹬开小崽子的尸首,扔了馒头大喊:“快点儿快点儿,干完了好吃饭去!我他妈的快要饿死了!”   如此到了正午时分,安泰从一座平常的小城,变成了一座寂静的堡垒。   城楼里伸出了炮筒,城墙上架起了重机枪。城内一切可以称得上是“物资”的东西,全被雷部士兵掠夺到了县衙门的后院里。雷一鸣吃了一顿饱饭,睡了两个小时,这时就背着手在后院里溜达了一圈,然后对魏成高说道:“找点什么东西,把粮食盖上,防着下雨。”   魏成高答应了一声。   雷一鸣回头又去看身后的人——身后有苏秉君,也有林子枫。抬手掸去了林子枫身上的一丝尘   土,他说道:“可惜了,好容易穿了一次军装,也没让大家瞧瞧,光忙着跟我逃命了。”   林子枫答道:“大帅不是瞧着了吗。”   雷一鸣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向了前方:“你就不该来,好好在北京呆着不好吗?”   林子枫很轻的笑了一声:“这个时候,我应该来。”   雷一鸣摇摇头,不再回答,扭头去问魏成高:“你说,这些粮食够咱们吃多少天的?”   魏成高思索了一下,然后答道:“省着点儿吃,能撑一个礼拜。”   雷一鸣停了步子,望着这满地乱七八糟的物资出了神。周围三人都沉默着等待了,良久之后,他发了话:“把城里的兵,分一半驻扎到城外。全关在城里,真饿急眼了,非闹内讧不可。”   魏成高一低头:“是。”   雷一鸣挥挥手:“去吧,现在就办。”   魏成高领命而走,而雷一鸣转身把林子枫拉到了自己面前,抬头又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最后用力一拍他的肩膀,移开目光,轻声说道:“子枫,你就不该来。”   林子枫的目光追着他走:“这个时候,我应该来。”   雷一鸣摇摇头:“不应该。”   “你认为不应该,可我认为应该。”   雷一鸣又摇了摇头,是百分之百不赞成的模样。然后他说道:“回去歇着吧!这儿没你能干的事情。”   林子枫这回答应了,目送他走出了后院。他瘦了,周身的军装又是脏兮兮的,背影就显得   有些萧瑟。林子枫盯着他,也觉得他现在脏,衣服脏,衣服里的肉体大概也是脏的,就像那次发高烧时赤条条的他,也像自己那一场怪梦里的他——肮脏,潮湿,散发着浓烈的酒精气和血腥气,身体的一部分正在腐烂,要死而又不死。   林子枫觉得他这个脏兮兮的模样相当招人看,所以站在原地欣赏不止,直到雷一鸣彻底走出了他的视野。   于是他回了分给他的那间屋子里去,小刘正在等他,等他下一步的吩咐。   雷一鸣刚把一半的队伍分出了城去,张嘉田的队伍就追上来了。   城外的队伍已经把防线布好了一半,这时就要准备迎敌,哪知道敌人绕过了他们这道防线,竟是将整座安泰小城团团的围了住——围住了一层还不算,当天晚上他们又来了一支队伍,又围了一层。   先把安泰城围住了,然后他们才开了火。城外的士兵很快落了下风,想要往城里退,然而城门紧闭,根本不开。他们见势不对,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雷一鸣的弃子。   那还打个什么劲?   长官们先跑了,士兵们见状,拖着抢也四散奔逃了。城外防线瞬间崩溃,而城楼上的守兵见敌军要推来榴弹炮轰击城墙了,当即先发制人的开了火,一鼓作气的把炮兵和炮们一起打了回去。雷一鸣大着胆子登上城楼,举起望远镜往远方看,结果就见在极远处,敌军的炮兵推来了一排   加农炮。   雷一鸣当即放下望远镜:“开炮!继续开炮!不要给他们开火的机会!”   守兵们得了命令,立刻开炮,与此同时,敌方也开了火。加农炮的长炮管里激射出炮弹,笔直的撞上城墙,炸得城墙成片的摇晃坍塌。雷一鸣没想到敌人火力这么猛,当即从城楼上跑了下去,抓住了城下的魏成高:“这里守不住了,调集军队从北门突围,我们往热河撤!”   魏成高答道:“北门也被他们围住了!”   雷一鸣狠命的推了他一把:“少废话,快去!”   魏成高险些被他推了个跟头。连滚带爬的领命而去,他召集齐了余下的千八百人,跟着雷一鸣走向城北门。   这个时候,又已经是傍晚时分了,雷一鸣让自己的警卫团打头阵,自己也上了马。从苏秉君手里接过一支步枪,他提着抢,心里忽然又想起了妞儿。   妞儿生下来是要做千金大小姐的啊!   可她若是没了他这个当巡阅使的爹,谁还能认她做千金大小姐?妞儿的身体里还流着他的血,因此他更不能确定春好是否会一直善待她。叶春好还年轻着,将来若是改嫁了,会不会看妞儿是个累赘?   谁家的孩子都是草芥,只有他的妞儿是千金;他不能留她一个人在这世上受人欺负,他就是死,也得回去带着她一起死。   想到这里,他给步枪上了刺刀,然后下了命令:“出城!”   警卫团拼了命的向前冲杀,真将包围圈冲出了一个缺口。然而周围的援军随即涌上,把这个缺口重新堵了上。   雷一鸣反复发动了几次冲锋,都被对方的强大火力压了回去。他被后退的士兵席卷回了城内,正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城外忽然响起了杂乱无章的吼声:“缴枪不杀,出城回家!缴枪不杀!出城回家!”   雷一鸣觅声望向城墙,忽然间的,他明白了张嘉田的用意。心脏沉下深处,血液没了热度,他不再说那突围的话了。   城外炮声弱了,吼声强了,此起彼伏,连绵不断,震得城内士兵呆站在了原地。   雷一鸣知道,不会再有人随着自己突围了。除非自己自裁,否则最迟明天,张嘉田就可以在夹道欢迎声中体面的走进城来,把自己千刀万剐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他与他   雷一鸣扔下步枪,回了县知事家。   那里就算是他的临时休息处了,他既是回了来,他的卫队便也照规矩重新在门外站了岗。雷一鸣进门之后,对身边的苏秉君说道:“让人烧些热水,我想洗个澡。”   苏秉君以为自己听错了,特地仔细看了看雷一鸣的脸色,在确定了自己没听错之后,他出门传令。而雷一鸣又叫来了一名副官,问道:“我还有没有干净一点的衣服了?”   副官想了想,跑去了撤退时带来的几车箱笼前,费了不少的事,才把衣服箱子搬了出来——原本这些事情都是由副官长来负责的,副官长对于大帅的衣食住行等事,素来是有问必答、无所不知。衣服箱子里装着雷一鸣的换洗衣服以及一些零碎玩意儿,里面确实还有一套崭新的哔叽军装,正适合春夏之际的天气。   副官把衣服箱子整个儿的拎到了雷一鸣面前,然后退了出去。苏秉君这时押着两名勤务兵,把热水也挑过来了。雷一鸣不用他们伺候,自己关了房门脱了衣服,蹲在盆旁,用毛巾撩了热水擦洗身体。   他洗得很细致,洗了很久。午夜时分,他的房门终于开了,向外散发腾腾的水汽。林子枫走到门口向内望去,就见他已经穿好了长裤马靴,上身却是赤裸着。弯腰对着桌上的一面菱花小镜,他涂了半脸的香皂泡沫,手里捏着一柄剃刀,正在全神贯注的刮脸。   房   内烛光昏黄,把他照成了一具赤金色的像。垂下两排沉重的睫毛,他对着那面不知是哪个女孩留下的小镜子,用刀锋刮去脸上的泡沫。湿漉漉的短发向后捋过去,显出他额头饱满、鼻梁笔直,他不苍老了,他又风华正茂了。   一点一点的,他刮出了一张光洁的面孔,放下剃刀走到水盆前,他蹲下来撩水洗了几把脸,然后捞出毛巾拧干了,他站起身一边擦脸,一边对着林子枫的方向说道:“你过两个小时再来。”   林子枫依言走了,回房坐了两个小时整,然后又回了来。   这时,房内的水盆水桶已经被勤务兵搬运走了,雷一鸣也已经穿戴整齐了,他在进门的那一瞬间,甚至嗅到了一股子很熟悉的古龙水味,仿佛此身不在这边城绝地,而是回到了天津北京的摩登世界。   雷一鸣坐在桌前,左侧小臂横撂在桌子上,右手握着钢笔,正在纸上写字。桌角一旁已经放了一只封好的信封,林子枫走了过去,见那信封上写了两个小字:遗嘱。   这两个字轻微的刺激了他一下,而雷一鸣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低下了头去:“到那边坐着,等我写完。”   林子枫后退几步,在那炕边坐下了,抬头望着雷一鸣的背影。雷一鸣左手支着头,右手奋笔疾书,写完一页,再写一页。他到雷一鸣身边九年了,从来没见他写过这么多的字。   林子枫等了很久,等到雷   一鸣足足写满了五大页信纸。放下钢笔,他低头把信纸仔细折好了,塞进另一只信封里。   用浆糊把这只信封也封好了,他想了想,又拿起钢笔,在这只信封上面加了两个字。   然后他回过头来,唤道:“子枫。”   林子枫起身走了过去,眼看着他将两只信封递向了自己:“你给我拿着,我要是出不去了,你就把这两封信送到我家里去。”   林子枫接过了信封,上面那只信封上写着“遗嘱”,下面的信封上却是写了“给念”两个字。雷一鸣见他看着信封不说话,便又说道:“你去告诉春好,妞儿的大名就叫念。这封信是我写给妞儿的,别人不许动,等妞儿长大认字了,让她自己打开来看。”   林子枫移动目光,望向了他:“大帅有话留给我吗?”   雷一鸣答道:“有。明天见了张嘉田,你老实一点,乖乖投降。他和你没仇,不会把你怎么样。将来要是老帅也抵挡不住了,势必就要成立新的政府。你若想回家过安生日子呢,就搬到租界里去,免得新政府找你算账;要是想继续谋个一官半职,就巴结巴结张嘉田那帮人。我看还是关门做寓公好,毕竟宦海险恶,朝中无人莫做官啊!”   林子枫看着他,等了片刻,然后问道:“就这些?”   雷一鸣对着他一点头:“就这些。”   林子枫解开几粒纽扣,把那两只信封收进了内侧暗袋里,然后把纽扣   重新系到了下巴。   雷一鸣这时说道:“你出去吧,我一个人坐会儿。”   林子枫转身迈出了一步,可随即又转回来面对了他。忽然俯下身去,他张开双臂搂住雷一鸣,狠狠的一勒,又侧过脸,把嘴唇贴上了他的面颊。   只是一贴而已,相触之后,即刻分开。而雷一鸣很平静,单是扭过头来,望向了他:“子枫,你是不是……”   他抬手拍了拍林子枫的肩膀:“你不用说,我明白了。”   他早就觉得林子枫有点古怪,三十多岁不近女色,中了邪似的成天琢磨自己,现在他明白了。抬头对着林子枫又笑了笑,他说道:“去吧,让我安静安静。”   林子枫放开手直起腰,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一步,垂下双手浅浅一鞠躬,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雷一鸣是刚刚才明白的,他也一样。也正因为是明白了,所以才要郑重其事、鞠躬告别。告别的不是雷一鸣这个人,是他那未曾萌生、便已死去的感情。   天要亮了。   雷一鸣出了门去,抬头去看天空的微光。   魏成高这时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见了他,便苦着脸说道:“大帅,现在队伍里的情况不大好,怕是有人不想打、要闹事啊。”   雷一鸣答道:“不想打就不打了,反正也打不出胜仗来。”   “咱们能不能发封电报给虞都统,让虞都统派兵过来帮帮忙呢?”   雷一鸣摇了摇头:“来不及了。”   然后他迈步向院门   口走去:“传我的命令,开城门投降。到时候你学子枫的样,别和张嘉田硬碰硬,好好活着。”   魏成高慌忙上前追了一步:“大帅,您——”   雷一鸣头也不回的答道:“不用管我,我和张嘉田之间的恩怨,别人管不了。”   城门开了。   城里的百姓往外逃,城外的士兵往里进,投降的雷部士兵多达两三千人,乱哄哄的站了满街。充当指挥部的县衙门倒还保持着一点清静,然而卫队也失了控制,苏秉君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   在那隐约的喧闹声中,雷一鸣独自坐在指挥部里。   指挥部房间阔大,一侧摆了一副桌椅,桌椅后方的墙壁上左右张贴着两面五色旗。雷一鸣盯着桌面,想自己杀了张嘉田两次,两次都下了死手,张嘉田没死,不是自己手软,是他命大。   他又想这回张嘉田杀回来了,会如何处置自己?是刀斩是枪毙?还是用更残酷的法子,比如千刀万剐?   抑或是还有其它能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招数?   抬手摸了摸一丝不苟的短发,又摸了摸光滑洁净的面孔,他最后正了正领章,把前襟的纽扣也挨个摸索了一遍。周身上下是无懈可击的,这样的一副遗容,应该不算狼狈。   然后他从腰间皮套中拔出了一把勃朗宁手枪。子弹上膛打开保险,他低头张嘴,慢慢的把枪管伸入了口中。食指搭上扳机,他闭了眼睛,把周身的力量都运   到了那根食指上。   他想把扳机扣下去,非常的想,又非常的不想。枪口顶到了他的喉咙,让他干呕了一声。带着哭腔深吸了一口气,他紧闭眼睛低下头,扣着扳机的食指蓄势待发。有人在他耳边轻声的笑,他一哆嗦,听出那是雷一飞的笑声,雷一飞生前就是高而瘦的个子,他死后,雷一鸣让人用一领黑斗篷盖住了他。现在他裹着黑斗篷来了,盘旋在他的头顶,等着他死后落入他的魔掌。猛的睁开眼睛抽出枪管,他惊慌失措的把手枪扔到了桌子上。   那笑声又来了,但不在他的耳畔,也不是雷一飞的声音。他觅声抬头望向门口,看到了张嘉田。   张嘉田穿着一身不干不净的军裤衬衫,两只袖子挽到了胳膊肘,头上歪戴着一顶军帽,身后斜背着一支伯格曼冲锋枪。迎着雷一鸣的目光,他歪着脑袋,又是一笑。   雷一鸣看着他,觉得他应该是张嘉田,又觉得他不像张嘉田。他的模样身材的确是张嘉田式的,然而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很陌生。   所以他怀疑自己是看错了。目光移向窗口,他发现窗外已经有了北伐军的士兵。   看过了窗口,再去看门口,他还是觉得那人不是张嘉田。然而那人已经大踏步的走进来了。隔着一张桌子,那人向他“咔嚓”一声打了个立正,昂首挺胸的抬手行了个军礼:“大帅好!”   然后他放下手,把桌面上的那把   勃朗宁手枪轻轻推向了雷一鸣:“雷大帅,您请继续,别为我耽误了您的正事。”   雷一鸣惊恐的瞪着他,在那把手枪逼近自己之时,他下意识的向后躲了一下。   张嘉田侧身坐上了桌边,一手按在桌面上,他向雷一鸣的方向探过身去:“怕啦?要帮忙吗?”   雷一鸣向后躲到了极致,简直快要在椅子上打挺。圆睁二目看着张嘉田,他一摇头,很艰难的从口中挤出了一个字:“不……” 第一百七十章 游戏   雷一鸣的那个“不”字,似乎让张嘉田很觉滑稽:“不什么?不怕死?不想死?还是不用我帮忙?”   雷一鸣紧瞪着张嘉田,已经恐惧到了极致。张嘉田的面貌越是没改变,那面貌之下的目光和神情越让他胆寒——在张嘉田的眼中,他没有找到任何“人”的成分。   要么就是张嘉田自己没了人性,要么就是张嘉田没把他当人看。   张嘉田没有等到雷一鸣的回答,便低头抄起那把勃朗宁手枪看了看,手枪的枪柄镀了金,光灿灿的醒目。他握住手枪对准了雷一鸣,口中说道:“手感不错,给我吧!”   雷一鸣依然是说不出话来。   昨夜他那视死如归的勇气,此刻已然消散了,枪口对准他的眉心,像是死神空洞的独眼,让他毛骨悚然的瘫软在了椅子上。而张嘉田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情绪,故意的追问:“行不行呀?大帅?”   雷一鸣终于一点头:“行。”   张嘉田笑了,低头把腰间的手枪皮套打开来,他抽出了里面的左轮手枪,给新来的这支勃朗宁让了位。然后又掂了掂手里的这支左轮手枪,他对雷一鸣说道:“咱们分开了一年多,今天刚一见面,你就送我这么一份厚礼,我没什么可回报的,你既是想死,那我就送你一程,如何?”   说完这话,他甩出手枪转轮,将子弹尽数倒了出来,只将一枚子弹重新填了进去。   把其余子弹揣进裤兜里,他一   拨转轮,未等转轮停转,他已经“喀喇”一声将转轮复了位。随即站起来转过身,他对着雷一鸣举起手枪,问道:“还记不记得这个游戏了?”   雷一鸣僵硬的一点头——他当然记得。   “记得就好,你喜欢玩,我就再陪你玩一次,玩着玩着就死了,多好啊!是不是?”然后他绕过桌子走到了雷一鸣身旁,把枪口抵上了对方的脑袋:“一,二……”   雷一鸣重又闭了眼睛——他看出来了,张嘉田是笑里藏刀,这把刀早就为他预备好了,他逃不脱。   与其如此,索性求个痛快的死法。双手紧紧的攥了拳头,他低下头,听见张嘉田慢悠悠的喊出了那个“三”。   然后,头上响起了“咔哒”一声。   这一枪是空枪,没有打碎雷一鸣的脑袋,然而打断了雷一鸣的神经。他猛的哆嗦了一下,仿佛是死了一回。   死了一回的人,就万万不想再死了。眼看张嘉田又把枪口对准了自己,他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向后退了一步:“嘉田……”   他的声音也是颤的,带着哭腔:“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一边说,他一边后退,躲避那毒蛇一样如影随形的枪口。后背忽然靠到了墙壁,他退无可退,眼看枪口又逼近了自己的眉心,他只得贴着墙壁横挪,把自己挪到了最后的角落里。   张嘉田含笑看着他,等他陷进角落躲无可躲了,才调转枪口瞄准了他的右眼,一   扣扳机。   “咔哒”一声,又是空枪。   张嘉田无可奈何似的,向他一耸肩膀:“别急,还有四枪,总有一枪不会让你失望。”   然后他向前一步,把枪口顶上了雷一鸣的额头:“一、二……”   这时,雷一鸣抬了手,去推他手中的手枪,一边推,一边向他摇头:“不、不、不要杀我……求你……饶我一命……”   他的气息是断断续续的,话也说不成整句。张嘉田一转手腕,轻而易举的把枪口重新对准了他:“三!”   然而这一次他没能即刻扣动扳机,因为雷一鸣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一只手撑在地上,雷一鸣用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裤管。抬起头仰望了张嘉田,他哆嗦成了一团,声音都哽噎在了喉咙里,一时间竟是成了哑巴。眼看着张嘉田又把枪口移向自己了,他在极度的惊惧与绝望中,对着枪口不住的摇头,仿佛那枪有灵,看得懂他的拒绝。   一边摇头,他一边拼了命的挤出了声音:“我不想死,我刚有了女儿。她还小,她不能没有爹……”他将另一只手也抬起来,几乎是抱住了张嘉田的一条腿:“我给你钱,你要多少我给多少。我再也不和你抢了,什么都不和你抢了。只要你让我活着回家……”   张嘉田俯下身去,用枪管敲了敲他的手:“大帅,有话说话,干嘛这么拉拉扯扯的?”然后他伸手捏住了雷一鸣的下巴,压低了声音又问   :“怎么?不想玩啦?”   他的手粗糙、肮脏、坚硬,力大无穷,几乎要捏碎了雷一鸣的骨头。雷一鸣疼得一皱眉毛,眼中几乎有了泪光:“不、不玩了。”   张嘉田一歪脑袋,饶有兴味似的审视着他:“你这人可真是有点儿不知好歹。没人管你呢,你自己把手枪往嘴里捅,我想好心帮你一把吧,你又这么连跪带哭的,旁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呢!”   雷一鸣慢慢的垂了眼,禁不住了张嘉田那锐利野蛮的目光。   很恐慌,很屈辱,但无论如何,他都要苟且偷生,都要活着回天津去。求生的欲望压过了一切,还是活着好,活着就有希望,就能看见妞儿。死了则是只有下地狱,地狱十八层里,有好些妖魔鬼怪在等着他。   “我错了。”他喃喃的开了口:“我对不起你。嘉田,你大人有大量,饶我一次吧。”   他放开了张嘉田的裤管,双手汗津津的落了下去。张嘉田不松手,他就只能一直仰着头。太阳穴猛的一痛,是张嘉田重新把枪口顶了上去。   他的身体一震,抬眼望向张嘉田。   “让我饶你?”张嘉田说道:“行,可我也想请你饶我一次,饶了我那些死在青余县的兄弟,让他们重新活过来,行不行?”   他放开了雷一鸣的下巴,顺手拍了拍他的脸:“你怕死啊?”随即他笑了起来:“真巧,我也怕,我那些死了的兄弟也怕。不过   他们没有你命好,连个下跪求饶的机会都没有。”他手上加劲,顶得雷一鸣歪了脑袋,同时压低声音说道:“你要珍惜这个机会啊!”   雷一鸣轻声答道:“是,我珍惜。”   张嘉田用手枪敲了敲他的脑袋:“除了下跪,你还有没有别的本事了?给我瞧瞧,珍惜机会嘛,是不是?”   雷一鸣怔怔的看着他,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直到张嘉田向他一笑:“要不,再磕一个?”   这回,雷一鸣听懂了。   双手向前按在了地上,他迟疑了一下,随即慢慢的俯下了身去。脊梁骨的关节似乎生了锈,一节一节弯得艰难,可死亡压迫着他,让他一个头磕在了张嘉田的脚旁。   然后直起腰,他垂着头,静等着对方下一步的发落。可就在这时,门外跑进来了一名军官,冒冒失失的开了口:“军座!太好了,我可找着您了!陈处长也到了,正到处找您呢,让您先别杀雷一鸣。”   张嘉田当即一摊双手:“我没杀他,我一指头都没碰过他。”   军官看清了跪在地上的雷一鸣,登时笑了一下:“好嘞!那我这就告诉陈处长一声去。”   说完这话,军官跑了。而张嘉田用手枪拍了拍雷一鸣的脸,说道:“雷大帅,今天咱们先玩到这儿,我太忙了,等忙完了,咱们再接着玩。”   然后他把左轮手枪往腰间皮带上一插,抓起雷一鸣的衣领向上一提,连拖带拽的把他带出   了指挥部。指挥部外乱哄哄的走动着许多北伐军的士兵,雷一鸣踉跄着跟上了张嘉田,忽然看到身旁一群士兵正围着林子枫,林子枫单枪匹马的,士兵荷枪实弹的,他便下意识的停了脚步,轻声唤道:“子枫?”   随即他转向了张嘉田:“子枫和这些事都没关系,他是前几天刚到的,求你把他放了吧。他——”   他这番话没能说完,因为张嘉田放开了他的衣领,已经大踏步的走向了林子枫,一边走,一边又伸出双手笑道:“老林!你跑哪儿去了?我进城半天了,也没瞧见你的人!”   挡路的士兵立刻散开,林子枫和张嘉田握了握手:“好久不见。方才你的兵往里进,这里的兵又投降,乱得很,我怕受误伤,所以在房内多坐了一会儿,现在才出来。”   张嘉田又道:“老陈也到了,他怕我偷着把雷一鸣宰了,正满城找我呢,也不知道他找到哪儿去了。你再等等,老陈是带着汽车来的,咱们一会儿坐汽车回去。城南边有条路,修得挺平整,跑汽车正合适。”   林子枫似笑非笑的一点头,然后扭头去看雷一鸣,就见雷一鸣睁大了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自己,显然是非常的困惑,非常的震惊。   “子枫。”雷一鸣开了口:“你……你是怎么回事?”   林子枫望着他,不说话,还是张嘉田回头答道:“多亏了子枫给我们通风报信,要不然我们就得   追你追到热河去了。妈的,我在地图上找了半天,才找到了这么个地方,安泰,原来听都没听说过!”   雷一鸣听了这话,不再多问,只是看着林子枫不言语。张嘉田向前推搡着他,他踉跄着走了一步,依然怔怔的看着林子枫。   林子枫看着他的眼睛,终于说了话:“大帅请放心,我会把您的信送去天津的,顺便……”他把声音放得温柔了一点:“也看看您家的二小姐。”   二小姐的前头,还有一位大少爷。大少爷死在了医院里,体内有他林家的血。   他这句话让雷一鸣有了反应:“你有什么都冲我来,别找我的孩子!”   林子枫摇了摇头:“我对你,已经没什么了。”   前方响起了汽车喇叭声,一辆汽车慢慢的驶了过来。前后排的汽车门一开,陈博志先跳了出来,见了林子枫,他满面春风的笑道:“老林!功臣!”   林子枫对着他一点头:“来得正好,我正等着你的汽车回去。”   陈博志扯了扯军装下摆,看了雷一鸣一眼,然后答道:“后头还有一辆,我们坐那辆,这辆留给张军长。”   张嘉田也说道:“对,我和雷大帅坐一辆,我俩是老相识,路上正好聊聊。”   陈博志见张嘉田像是这就要上汽车去,便问道:“张军长,你不能就这么带着他上车吧?是不是不够保险?”   张嘉田答道:“是不保险,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谁知道他会不会半   路跳车跑了?”   “那找根绳子,把他绑起来?”   张嘉田笑了:“哪用那么麻烦?”   然后他转身面对了雷一鸣,一脚踹上了他的肚子。   雷一鸣几乎是被他踹的向后飞了起来。而在雷一鸣落地的同时,张嘉田转身从士兵手中夺过一杆步枪,迈步走上前去,一脚踩上了雷一鸣的大腿,他双手握着步枪高高举起,用枪托狠狠向下一砸。   在场众人都听见了“咔嚓”的一声响。   雷一鸣惨叫了一声,左小腿被枪托砸得变了形状。张嘉田退后一步,把步枪扔给了士兵,把背上的冲锋枪解下来,也扔给了士兵。一身轻松的扭了扭脖子,他对着陈博志说道:“好了,现在你求他跑,他都跑不成了。”   雷一鸣用双手掐住左大腿,半哭半喘的蜷缩了身体。而林子枫在他那一声惨叫中闭着眼睛扭开了脸。陈博志见状说道:“你若是看不得这个,咱们就先走吧。”   林子枫从嘴里吐出了两个字:“残暴。”   然后他和陈博志走向了前方。 第一百七十一章 教训   张嘉田弯下腰,抓着雷一鸣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雷一鸣倒是把这断骨的剧痛忍住了,没有继续惨叫,只是急促的喘息,喘得呼吸中都带了哭腔。张嘉田把他胡乱塞进了汽车里,然后自己也钻了进去。外面的士兵为他将汽车门关了上,而前方副驾驶座上的一名副官这时便回了头:“军座,咱们现在就走吗?”   汽车是美国产的大汽车,张嘉田在后排座位上坐得挺舒服,对着前方一扬头,他用下巴做了指挥:“走!”   汽车发动起来,缓缓的倒车向外。张嘉田弯了腰,凑到车窗上向外望,看到了一个黄土蔽日的荒凉世界,还看到了自己的兵们乱哄哄的跑过来又跑过去。这样的风景,他这一年来看过了太多,所以踏踏实实的向后一靠,他面对了前方,对着副官说话:“总指挥那边有消息吗?”   副官回了头,目光扫过雷一鸣,扫得隐秘而克制,要显出他对这俘虏是视而不见:“还没有收到新电报,想必总指挥是不打算往这边走了。”   张嘉田听了这话,不置可否的一撇嘴,像是有了城府和心术的大号坏小子,有主意,有想法,但是掖着不说。   汽车行驶在城内最平坦的道路上,依旧是要蹦跳着颠簸前进。张嘉田挺喜欢这个颠法,觉得怪有意思,摇摇晃晃的换了个姿势,他忽然听见身旁的雷一鸣呻吟了一声。   雷一鸣是被他扔进   汽车里的,身体歪斜着靠着那一侧汽车门,他一直是垂着头不言不动。此时他的身体失了控,缓缓的滑下了座位,而左腿弯屈在了身下,断骨受了这样的颠簸压迫,便让他忍无可忍的痛叫出了声音。   张嘉田歪着脑袋看他,看新鲜把戏似的,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把他重新拎了上去。他背靠车门瘫在了座位上,脸色苍白,短发发根被冷汗打湿了,汗珠子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眼皮颤动着抬起来,他望向张嘉田,面无表情,目光闪烁,是随时都要昏厥过去的模样。忽见张嘉田向自己一扑,他登时仰头向后一靠,同时惊得哼出了一声。   然而张嘉田只是作势要扑,人在原位,并没有真动。见了雷一鸣的反应,他哈哈哈的笑了起来,笑声爽朗,是好小伙子的笑法。一边笑,他一边又从腰间拔出了那支左轮手枪。食指搭上扳机,他握着手枪笑问:“大帅,旅途寂寞,咱俩再玩几局?”   雷一鸣轻声说道:“你不能杀我,我还有用。”   张嘉田点了点头:“没错,他们都说你有用,可惜你再有用,也没我有用。我真把你玩死了,想必也不会有人舍得让我给你偿命。”然后他凑到了雷一鸣面前:“是吧?”   雷一鸣呆呆的看着他,看着看着,垂眼低了头。张嘉田用大拇指一抹他的眼睛,指肚蹭过了湿漉漉的睫毛。收回手看了看手指,他大声笑道   :“别哭别哭,我逗你玩的!你不是爱玩吗?我这是哄你呢!”然后他抓住雷一鸣的短发,迫使对方抬起了头:“大帅,我这么卖力的哄你高兴,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个笑模样呢?总这么给脸不要脸可不成啊!”   雷一鸣几乎是泪眼婆娑的,可是嘴角慢慢的上翘,他果然露出了个带泪的笑。笑容不定,一闪即逝。张嘉田兴高采烈的一拍大腿,用手枪枪管蹭了蹭他的脸:“这就对了嘛!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吗?你是反动军阀。我毙了你,算是——”他顿了一下,想了想,扭头去问副驾驶座上的副官:“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   副官侧过脸来,答道:“为国除奸。”   张嘉田恍然大悟:“对对对,为国除奸。”然后他转向前方的副官:“这些革命词儿,我是永远记不住。”   副官陪笑道:“军座将革命理论身体力行,比记几个词要伟大得多了。”   张嘉田把手枪重新插回了腰间,向后坐回了原位:“你这马屁我没听明白,你重新拍!”   副官笑了:“军座是真正做出了事业的大人物,比我们这些只会耍嘴皮子的强多了。”   张嘉田向前挥挥手:“懂了,坐回去吧!”   然后,他像是把雷一鸣这个人忘记了,兴致勃勃的往窗外望,一望便是一路。   汽车开了许久,到了下午时分,终于是在一处村庄中停了下来了。   张嘉田和陈博志的汽车,走到半   路就分了开,两人各有各的目的地。如今张嘉田跳下汽车活动了一番,又走去一旁撒了泡尿,然后才把雷一鸣从汽车里拽了出来。   雷一鸣的左腿拖在地上,右腿也是软的,车内的颠簸已经让他吃尽了苦头,这时被张嘉田这样没轻没重的一拽,他越发疼得发昏。晕头转向的被张嘉田扔进了一间空屋子里,他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然而头脑还是清醒的,蜷缩着趴伏在了角落里,他闭了眼睛喘息,觉得自己还能忍耐——为了活着。   依稀察觉到张嘉田没有走,他抬起头,发现这人正居高临下的审视着自己。他怕了,不知道对方还有什么新花样来炮制自己,于是慌忙把头又低了下去。   外面有人扯着嗓子喊军座,于是张嘉田一声不吭的转身走了。那一嗓子来得正好,救了雷一鸣,也救了张嘉田——张嘉田方才看他简直是看得入了迷,一边看,一边就把当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全想起来了,想得他险些失了控,险些抬起穿着沉重马靴的大脚丫子,把地上这位大帅踩得骨断筋折稀巴烂!   单是踩还不够,还得一桩桩一件件的和他算笔总账,这笔账算起来,双方也许都要鼻涕一把泪一把。他这卷土重来占了上风的,怕是也端庄不到哪里去。   他现在顶讨厌动感情,心里空荡荡的,似乎也没有感情可动。这样很好,没心没肺式的自由与快活,是情   种们想象不出的。大踏步的走出了房门,他一边和人说话,一边继续前行。走到半路,一个苗条的小子蹦了出来,穿着军装,没戴帽子,露出一脑袋乌黑凌乱的短发,正是满山红。他瞧见了满山红,登时站了住:“你什么时候到的?”   满山红答道:“我刚到!你到安泰去,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也想去!”   “甭去了。”张嘉田用大拇指向后一指:“我把他带回来了,想看你就过去看看,看的时候文明点儿,别把人给我弄死了!”   满山红漫不经心的一笑:“那有什么好看的?我骑马赶了五十里路才到这儿,我得先喝口水吃口饭!”然后她把声音压低了一点:“总指挥过来吗?”   张嘉田向着她使了个眼色:“这儿押着个巡阅使呢,他能不过来吗?”   满山红一伸舌头,小声说道:“人家那条腿挺会瘸,要上战场了就犯毛病,等到打完仗要分战利品了,他那毛病就好了,跑起来兔子都是他孙子!”   张嘉田立刻向她一挤眼睛。满山红点了点头:“好,好,我吃饭去,不说了。”   话音落下,她转身要走,临走之前却又问道:“雷一鸣在哪儿呢?”   张嘉田回头往远方指:“路口的院子里有座柴房,就在那柴房里头。”   满山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潦草的“噢”了一声,随即转身走开,找饭吃去了。   满山红吃饭喝水,然后骂骂咧咧的让炊事班开伙,给她带来的队伍弄饭弄水。她忙着,张嘉田也忙着,他麾下的几路队伍此刻齐聚在了这一带,队伍良莠不齐,有相当一部分人马都是他从绥远和河南收编过来的败军,这帮家伙一天不闹事,就浑身不舒坦。张嘉田当他们是一颗定时炸弹,总得留神看着他们,要不然他们不分敌我,随时可能爆炸。   如此忙到半夜,他对付着睡了一大觉。睡到了翌日上午,他醒了,洪霄九也到了。洪霄九一度见了他就没好气,骂孙子似的骂他,及至后来他连着打了几场大胜仗,和陈博志一流的国民党代表也相处得挺融洽,洪霄九才渐渐的又给了他好脸色。此时见了张嘉田,洪霄九笑着拍了他一巴掌:“行啊!真把人给我逮住了!”   张嘉田抬手摸了摸脑袋,也是笑,心想我他妈的是给你逮的?   洪霄九又在他的脑袋上胡噜了一把:“等着吧,这两天咱们就开拔,往北京去。”   他这一把胡噜得很亲热、很自然,张嘉田也笑得好像他的亲兄弟。洪霄九又道:“你一定得把雷一鸣给我看好了,他下面的那些队伍,现在还有守着山头顽抗的,咱们犯不上再往他们身上费力气,到时候直接让雷一鸣出面发话,让他们投降。”   张嘉田连连点头:“是,我知道。”   洪霄九又道:“我瞧瞧他去。”   张嘉田侧过身,向前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洪霄九溜了他一眼,然后拎着手杖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笑道:“这小子不学好,这回见了面,我得替他死了的爹教训教训他。” 第一百七十二章 回家   张嘉田陪着洪霄九进了柴房。   从他昨天从这里走出去,到现在他随着洪霄九回了来,已经过去了一夜半天。他一直忙忙碌碌的不肯去想这个人,如今推门进来了,才意识到这人是个活物,需要吃喝拉撒,而自从他昨日清晨落到了自己手里之后,就没再享受过活物的待遇。   柴房不算大,可因为里面没柴禾,所以空空荡荡的挺宽敞。角落里灰扑扑的趴着个人,正是雷一鸣。   张嘉田停了脚步,让洪霄九自己走上前去。而洪霄九停在了雷一鸣面前,先是俯身细看了看,见他紧闭了眼睛,似乎是人事不省,便用手杖捅了捅他的腰肋软处。这几下子捅得挺够劲儿,因为雷一鸣当即向旁一缩,随后睁开眼睛抬了头,他怔怔的仰视着上方的洪霄九,又转动眼珠,看到了后方的张嘉田。   然后他重新低头趴了回去。   洪霄九用手杖一点他的后背:“大帅?”   雷一鸣的肩膀和脊梁明显是紧张了一下,仿佛是想要躲避。洪霄九又笑道:“我说,咱们都好几年没见面了,如今好容易又碰了头,你怎么还不搭理我了?要不我换个叫法,咱们不喊大帅了,显着生分,我叫你一声大少爷?”   雷一鸣把两只手往身下缩了缩,依旧是不出声。   洪霄九这时回头问张嘉田道:“你给他使了什么法子,怎么让他趴得这么老实?”   张嘉田一耸肩膀:“我砸折了他一条腿   ,他能不老实吗?”   洪霄九点了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路上能省不少的事。”然后他转向了雷一鸣,手杖点上地面,他俯下身说道:“大少爷,乖乖的啊,别怕,只要你听话,我就送你回家去。你毕竟是雷家的种,我不看二爷的面子,也得看你爹的面子,是不是?”   说到这里,他嘿嘿的笑了两声,拄着手杖直起身,他转过身来对张嘉田说话:“知道么,他家原来还有个二爷,身量体格和你挺像,是个好人,可惜,让他给弄死了。他家老爷子伤心窝火的,没过一年也完了。我琢磨着,雷家可能是祖坟的风水变了,要不怎么传到这一辈,出来了这么个邪种?”   然后他抬手扶着张嘉田的肩膀,作势要往门外走,临走之前回了头,又对雷一鸣说道:“听话,要不然我把你摁河里淹死。”   话音落下,他忍俊不禁,扑哧一笑,边笑边向外走了出去。张嘉田送他出了门,问道:“大哥,我让人送你到指挥部歇会儿去?”   洪霄九没答这话,而是对着房内一指,低声说道:“千万得把他看住了。让他发句话,那不算什么,等回了北京,咱们得跟他弄俩钱花。”   张嘉田深深的一点头:“明白。”   洪霄九摇摇晃晃的走了,张嘉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回头向房内望去,却见雷一鸣不知何时又抬起了头,正望着自己。   张嘉田和他对视了片   刻,然后就见他用胳膊肘支起了身体,一路匍匐着向自己爬过来。他爬得艰难,因为那条断了骨头的伤腿略动一动便是剧痛,可他既是要爬,就不能纹丝不动。张嘉田向他走了几步,停到了他的面前:“你——”   雷一鸣喘着粗气,抬手抓住了他的裤管。拼命的向上仰了头,他嘶哑着喉咙说道:“我的腿……”   张嘉田答道:“腿怎么了?疼?疼就对了,不疼你不就跑了?”   雷一鸣盯着张嘉田的眼睛,一直看进他的瞳孔里去。这里没有人可以做他的救命稻草,包括张嘉田,不过张嘉田终究还是和别人不同的,所以他还是得把他抓住。   尊严是可以不要的,人格也是可以不要的,他只要命。另一只手也抬起来,他向前蹭了蹭,抱住了张嘉田的小腿:“嘉田,原来你对我好过,我也对你好过,现在你就权当是可怜我,再没人管我的腿,我这条腿就残废了……”   说到这里,他垂下了头去。张嘉田低头俯视着他,就见他脏兮兮的趴在自己脚下,瘦削肩膀将军装撑出了清晰棱角,平时那个乌黑锃亮一丝不乱的脑袋,现在也乱糟糟的粘了草屑。隔着马靴和军裤,他的腿渐渐感受到了他的热度,他先是想他在发烧,然后又想:他哭了。   脑海中掠过了往昔岁月的片段,他回忆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夜:他傻头傻脑的伸了脖子往汽车里瞧,   结果瞧见了正在下车的雷一鸣。雷一鸣盯着他看,他都缩回脑袋想要躲了,雷一鸣的目光依然追逐着他。   仿佛在冥冥之中,他和他天生的有羁绊。   张嘉田忽然生出一种预感:自己和这个人,除非死了一个,否则就没完!   张嘉田叫来了一名郎中,给雷一鸣接骨。   郎中是本地有名的江湖郎中,忙时种地,闲事行医,还会打铁。听闻军长传唤自己过去给人接骨,郎中深感荣幸,为了显着自己手段利落,他伸出两只铁硬的大手,想要先脱雷一鸣的马靴,然后一脱之下,马靴未动,雷一鸣却是惨叫了一声。   张嘉田手里拿着一只本地山上出产的大梨,一边旁观,一边咔嚓咔嚓的吃。雷一鸣的左小腿已经肿胀到了惊人的地步,所以郎中须得拿刀子把他的靴筒割开,才能进一步的为他接骨。   费了不少的力气,郎中把他的马靴除掉了,裤管也撕得只剩了半截。张嘉田吃完了一只梨,又从副官手中接过了一只,看得有趣,吃得有味。郎中出手接骨的那几分钟,简直是惊心动魄,三名勤务兵一起出手,才摁住了地上的雷一鸣,而雷一鸣一边挣扎一边哀号,号到最后,他大声哭道:“嘉田!”   张嘉田听了他这一声呼唤,忽然感到了愤怒——他算个什么东西,敢对自己一口一个“嘉田”的叫?他以为自己还是他的跟班随从吗?有了屁大点事也要叫   嘉田?出门随手找来了一截马鞭子,他对着雷一鸣劈头就是一鞭:“嘉你妈的田!叫张军长!”   他一鞭子就把雷一鸣抽哑巴了,而郎中这时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好了!”   郎中为雷一鸣接好了骨头,又用夹板和布条把他的左小腿捆绑了上。张嘉田让人把他从柴房中搬运出去,送进了指挥部内的一间空房里。所谓指挥部者,也不过是这村庄中一位地主的宅院。雷一鸣昏昏沉沉的躺在了炕上——未经那郎中的诊治时,他的头脑还算清楚;如今遭过了那郎中的毒手,他只剩了一丝两气。   仿佛有人给他喂了水,他喝了一口,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想睡又不敢睡,怕会在梦里吃枪子儿。朦朦胧胧的,他看到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双眼睛十分年轻,他认出她来,但是已经记不起了她的名字,只在心中想:“那个野丫头。”   然后他又想起了自己也杀过那个野丫头,便叹了口气,心想:“都来了。”   一口气叹出去,他沉进了黑暗中。   半夜,雷一鸣被士兵用担架抬进了汽车里。   汽车行驶到了天明,他换了一辆马车来躺。在马车里躺到了下午,他上了火车。他非常的乖,不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   第三天中午,他到了北京。   他在北京又昏睡了一天,真正退烧清醒的时候,已经是第四天下午。   这些天他几乎是水米   未进,瘦得脱了相,青白面皮绷在颧骨上,他仰卧在床上,头脸像一只玲珑的骷髅。医生给他打了葡萄糖水和营养针,然后张嘉田来了,把他从床上拎起来,让他以着冀鲁豫巡阅使的名义发表通电,号召他先前的部下们放弃抵抗、尽快投降。   他乖乖的发了通电,然后问张嘉田:“老帅走了?”   “走了?”张嘉田对着他一瞪眼睛:“死了!”   “死了?”   “他坐火车往关外跑,日本人在铁轨上装了炸药,把他炸死了。”   雷一鸣眨了眨眼睛,镇定了片刻,然后换了话题:“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张嘉田反问道:“我说让你回家了吗?”   雷一鸣愣了愣,忽然说道:“你我一起回去……你可以见见春好,还有,春好找到她弟弟了,你们——你们很久没见,一定有话要说。我们一起谈谈。”   张嘉田冷笑了一声:“别拿春好当幌子了,放不放你,我说了不算,得听洪霄九的。洪霄九说了,让你拿钱买命。”   “他要多少?”   “一千万。”   雷一鸣望着张嘉田,眼神几乎是骇然的:“我哪有那么多钱。”   张嘉田作势要走:“那我告诉他一声去。”   雷一鸣的手抬了一下,然而又放了下去。他看出来了,洪霄九——肯定还得加上一个张嘉田——想要对自己趁火打劫。打劫的金额是没有准数的,横竖都是白来的钱,多要一个是一个,所以他们敢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一千万。这两个该死的混账,对了,还得加上一个林子枫。   然后他又想起了叶春好。   他还不能贸然的把叶春好也归入混账一类,不过也要视她接下来的行为而定。他先前虽然有对不住她的地方,可自从她有了身孕到现在,他对她一直是像对待祖宗奶奶那么恭敬,而且他再不好,终究是妞儿的亲爹,她若是这个时候真去投奔了张嘉田,那么……   想到这里,他摇了头——不能,叶春好和自己再怎么闹意见,她终究不是个坏人。她不能那么对自己落井下石。   最后,他想起了妞儿。   妞儿——   单是喃喃自语着发出这个名字的音来,都让他感到了温暖和明亮。他的钱是要留给妞儿花上一辈子的,绝对不能便宜了那些混账们。   然后他的思绪又落回到了叶春好身上。他想自己须得立刻联系到她,除了她,这世上也许再没有别人能制得住张嘉田了。自己手里有妞儿,还有叶文健,不信控制不住她。 第一百七十三章 滋味   雷一鸣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和外界几乎是与世隔绝,所以他把希望全寄托在了“讨价还价”这一桩事情上去。他绝不肯给洪霄九一千万,钱全给了他了,自己后半世的日子怎么过?   然而他等了一天,并没有等到谁再来向他传话。如此到了晚上,他躺在床上,正朦胧着要睡,忽然有两名士兵闯了进来,扶起他就往床下拽。他站立不稳,糊里糊涂的被这两个人拖了出去。穿过一座院子,他出了大门,被他们扔进了一辆汽车里。   汽车里已经坐了个洪霄九,他几乎是一头撞进了洪霄九的怀里。他怕洪霄九,所以慌忙向后坐正了身体,然而后方又坐上来了一个人,正是张嘉田。   张嘉田个子大,洪霄九更是个大块头,两人把雷一鸣夹了住,倒是并没有对他怎么样,然而雷一鸣坐正了身体,只是惊惧欲死,因为这两个人都能理直气壮的宰了他,他怕他们。   汽车发动起来,缓缓驶出了一重大门。汽车门外的踏板上站着武装卫兵,所以雷一鸣也看不清车外风景。犹犹豫豫的,他转向了张嘉田——虽然洪张二人都是他眼中的活阎王,但张氏阎王似乎还要比洪氏阎王亲切一些,他有了话,还是得先去问他。   “你要送我去哪里?”他问。   张嘉田坐在了黑暗中,面目不清:“好地方,到了你就知道了。”   雷一鸣不再问了,隐约觉得汽车这是正在   往城外开。   一个小时之后,汽车当真停在了城外。   张嘉田先下了汽车,随后两名士兵上前,又把雷一鸣拖了出来。夏季的午夜,本不该冷的,可或许是因为此地荒凉空旷的缘故,雷一鸣穿着一层单薄睡衣,就觉着凉气袭人。赤脚踏在地上,他看到前方错落站着一小队士兵,正在挖坑,坑已经挖了半人多深,坑中的士兵弯着腰,还在继续深挖。而周围就只有他们这一群人,再往远看,便是林木和野原。   张嘉田站到坑边,向里看了看:“行了,够了。”   坑内的士兵听了这话,带着铁锹爬了上来。洪霄九这时从后方走了过来,说道:“这地方不错,动手吧!大半夜的不睡觉干这个,真够人受的。”   说完这话,他打了个大哈欠。张嘉田点点头,抬手在半空中做了个手势,而那搀着雷一鸣的两名士兵便一起迈步,把他拖向了坑边。   雷一鸣瞬间明白了,人在坑边猛的伸了手,他一把抓住了张嘉田的胳膊:“嘉田!”   随即他改了口:“张军长,别杀我!”   张嘉田用力扯开了他的手:“给你机会你不要,白放了你又便宜了你,我也不能干养着你不是?”   然后他对那两名士兵使了个眼色,两名士兵当即把雷一鸣推进了坑里。雷一鸣在坑中摔得惨叫了一声,挣扎着翻身坐起来,他被一锹泥土撒了满头满脸。   他没再说话,任由泥土一锹一锹的   填下来,洪霄九和张嘉田站在坑边向下望着,就见他的腿没了,搭在腿上的两只手也没了,随即腰也没了,泥土向上一直埋到了他的胸口。   这个时候,他终于开了口:“停!”   他抬起头,对着坑边那两个人说道:“我给钱!”   洪霄九和张嘉田对视了一眼,然后一起笑了起来,洪霄九一边笑,一边又道:“贱种,非等土埋了脖子才老实。”   凌晨时分,雷一鸣被汽车送了回来。   他洗了个澡,洗去了满头满身的土,然后对张嘉田说道:“我不管钱,家里的钱都由春好管。想让我拿钱,你得先把春好叫来。”   随即他又补了一句:“还有林子枫,这两年,他也为了管我一部分账。没有他和春好,我一分钱都拿不出来。”   张嘉田把他这话听进去了,出去和洪霄九商量了一番,然后在天亮之后,让雷一鸣往天津雷公馆打去了长途电话。雷一鸣手里握着话筒,在电话接通之后,他先听到了白雪峰的声音。   这声音几乎让他落下泪来:“雪峰,是我。”   白雪峰显然是大吃了一惊:“大帅,您还好吗?您在哪里?我们在报纸上——”   雷一鸣不等他说完:“太太呢?让太太来听电话,我有急事找她。”   然后他就听见白雪峰一叠声的喊太太,片刻之后,他听见了叶春好的一声“喂”。   她这一声“喂”,让他仿佛躺进了一池温水中,血液开始流动,   知觉开始复苏,断骨之处有疼痛发散开来,让他那握着话筒的手都要打颤:“春好。”   叶春好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你在哪里?”   “我在北京,我、我差点儿死了。你呢?你和妞儿还好吗?”   叶春好的声音不带感情,但也有问有答:“我们都好。”   雷一鸣一听这话,把心放下了一多半:“林子枫有没有去找你们的麻烦?那小子在战场上里通外敌把我卖了,他——”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敌”正站在电话机旁,便又换了话题:“你把妞儿抱来,让我听听她的声音。”   话筒中传来了叶春好喊陈妈的声音,忽然一个大嗓门响了起来:“姐夫!姐夫是你吗?你在哪儿呢?你怎么还不回家啊?”   这是叶文健的声音,但未等雷一鸣回答,那个声音已经被奶声奶气的一声“嘎”取代,“嘎”过之后,是一串“咘咘”的喷口水声,雷一鸣忍不住笑了一下,笑过之后,他又听见了叶春好的声音:“妞儿要吃奶去了,你还有什么事情?”   笑容立时僵在了他的脸上,他握着话筒沉默片刻,然后才轻声问:“你就一点也不关心我吗?”   没有回答。   雷一鸣继续说道:“我败在了张嘉田的手里,现在也依然是在他手里。现在我要用钱买命,家里的账我向来不管,现在让我找钱我都没地方找去,所以想请你过来帮帮忙。你放心,这条命我买得   起就买,买不起就算,我不动你的体己。你带着妞儿和小文,今天下午就坐火车回北京吧,我若不是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也不会这样求你。”   那边的叶春好答了一声:“好。”   雷一鸣又道:“到了这边家里,你要处处小心,尤其是要提防着林子枫。晚上我往家里打电话。对了,让雪峰也跟着你们回来,小文太小不顶事,雪峰还能给你帮帮忙。”   叶春好很清楚的、很没感情的又答了一个字:“好。”   雷一鸣放下了电话,忽然觉得万念俱灰,张嘉田还站在他面前,可他连看他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战败被俘之后,他一直想着要回家,仿佛回了家便万事大吉,可是叶春好的冷淡态度提醒了他:那个家里,似乎已经快要没他的位置了。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整天里,他都躺在床上不大吃喝,连张嘉田都看出他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但张嘉田无心管他了,趁着叶春好还没到,他抽空出去洗澡理发换了身西装,又让副官火速跑去鞋庄,给自己买了一双新皮鞋回来——他平时不大注重形象,到了这要面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周身上下,一件好衣服都没有。脚上这双皮鞋先前大概也是乌黑锃亮的,上了他的脚没几天,就被他穿成了翻毛皮鞋。   如此忙碌到了晚上,如他所料,叶春好来了。   叶春好没到的时候,张嘉田也没觉得怎么样,毕竟他   如今也是见过好些大世面的人了,他暗暗的给自己打气:“怕她干什么,我什么大人物没见过?”   然而在雷一鸣往家中打去电话、联系上了叶春好之后,他的心开始怦怦的跳。洪霄九没露面,房内摆着一张床和几样家具,他坐在桌旁,服色鲜明、人高马大,而床上委顿着一个褪了色的雷一鸣,张嘉田扫了他一眼——直到这时,他才真正瞧出了这人的狼狈和虚弱。   天色暗了,电灯亮了,房门被人敲响,外面有人说道:“报告,雷太太到了。”   张嘉田面无表情,身体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几大步就走到了门口。伸手拉开房门,他向外望去——紧接着,他忍不住笑了:“你也会胖啊?”   他的声音挺轻,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偷着问。世上没有这样的开场白,但叶春好也笑了——向来知道张嘉田这人没水平,一不小心就要胡说八道,所以她不挑他的理,忍得住就腹诽一通,忍不住了就把他批评一顿,反正即便是说得狠了,他也不会记她的仇。将他也上下打量了一番,她忽然感觉此刻不是一个笑的时候,便抿着嘴一低头:“二哥还是老样子。”   张嘉田堵着门,忘了让路:“我一直就是这个糙样儿,再变也变不到哪里去了。”   叶春好抬眼看着他那新剃的短发新刮的脸,目光向下又落到了那雪白浆硬的衬衫领子上,她没说话,只是抿嘴又一   笑:“二哥这回进了北京,还走吗?”   “那得听上头的安排了,反正,走也走不远,横是不能把我们调到广东去。”   然后他才反应过来,连忙侧身让了路:“你进来。”又抬手往床上一指:“那是他。”   雷一鸣抬头看着叶春好,有那么一瞬间,他自惭形秽,几乎想躲。这房内灯光明亮,叶春好穿着一身很素净的白底蓝花薄旗袍,旗袍越素净,越衬得她面貌鲜艳,一双手臂露在外面,也是圆滚滚的雪白丰润,像是从广告画上走下来的女郎。张嘉田关了房门走到她身旁,新西装被他的宽肩阔背撑得饱满,叶春好高,他更高,叶春好粉妆玉砌的,他也是器宇轩昂。   雷一鸣早就觉得他俩站在一起很般配,很像是天生一对——若非因此,他也不会那么的恨张嘉田。眼看叶春好走到自己面前了,他开了口:“春好,很感谢你能来。”   叶春好站到床边,对于他的情况,是一句不问,开口直接说道:“我这一趟来,并不是看在往昔情分上,我们的往昔情分,已经被你消耗尽了。只不过我们还同处在一个家庭中,如今你又急于用钱,所以我想我有责任,过来向你做一番交接。”   说完这话,她转身见桌旁有三把椅子,便走去搬来了一把——搬到半路,张嘉田把椅子夺了过去,为她放到了床边。   叶春好坐了下来,对着雷一鸣继续说道:“前年   夏天从北戴河回来之后,你便把这个家的账目全交给了林子枫管理,留给我的,只有你在婚前赠与我的一座金矿。金矿的收益目前看来,还是可观的,你若需要的话,我可以把它还给你。除此之外,就是这几个月你不在家,我管理着家中的生活费用,到今天为止,还剩了两万二千元。”说到这里,她胸中忽然涌上一股恶气,这股子恶气顶得她抬起了头,气定神闲看着雷一鸣:“你若对这几个月的家庭开销也有疑问,可以让林子枫再过来,查一查我的账。”   然后她紧紧的闭了嘴,怕自己一时憋不住,说出了成车的难听话,倒好像自己是个小人,偏赶在他落难的时候幸灾乐祸。   可是雷一鸣怔怔的看着她,像是没有听懂她的讽刺:“春好,我不知道林子枫是怎么回事,他背叛了我。这些年我没亏待过他,可他背叛了我。”   叶春好终于还是没忍住:“是的,你向来不亏待人,都是旁人没良心。”   她说她的,雷一鸣说雷一鸣的:“可我的钱还在他手里呢。”   他的语气很茫然,叶春好显然也不同情他,可他只能向叶春好求援。在此之前,他不是死去活来、就是半死不活,简直没有余力去想林子枫那个人,他是从昨晚开始,才意识到了这个大问题:林子枫把他的钱卷跑了!   卷跑了多少,那他没法计算。眼望着叶春好,他又说道:“他   们向我要一千万,否则就要我的命。”   叶春好点点头:“嗯。”   “你听清楚了吗?他们想要我的命!”   叶春好饶有耐性的又一点头:“我知道了。”   “你就忍心看着我往死路上走?我是你的丈夫,我是妞儿的爸爸啊!”   “死生有命,我也没有办法。你是妞儿的爸,我也是妞儿的妈,我自然会好好的把她养大成人,你尽管放心好了。”   雷一鸣万没想到叶春好会忽然变得这样恶毒,随手抄起枕头扔向叶春好,他大声吼道:“我要死了——”   张嘉田上前两步,劈头盖脸的给了他一记耳光,直接把他抽得趴在了床上。叶春好被那响亮的耳光声音震了一下,怀里抱着那只枕头,她清醒了一点,满腔恶气也跟着消散了些许。   “二哥,你别打他。”她放下枕头,开口说道:“他就是个爱动手的,你别学他这个毛病。”   然后她站了起来,又对雷一鸣说道:“你和林子枫的恩怨情仇,我不管,雷家的钱有多少,都摆在明面上,你也可以自己看。你若是想要筹钱,卖房卖地,也随你的便,不要找我。”   说完这话,她转身要走,哪知刚迈出一步去,电灯忽然灭了,房内一片漆黑。张嘉田当即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窗外有人答道:“军座,没事,电线的问题,马上就能修好。”   叶春好站在床边,就觉着眼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旁边有窸窸窣   窣的声音,是雷一鸣挣扎着坐了起来,近在咫尺,她几乎嗅到了他的气味——除去了古龙水生发油的掩护,他身体的气味。   鬼使神差的,她悄悄抬手攥了拳头,估摸准了大概的位置,然后用尽全力,一拳凿了下去!   她的手瘦削修长,攥出了个有棱有角的小拳头。这个拳头带着不小的力量,正凿到了雷一鸣的左肩膀的骨缝里,疼得他“哼”了一声。   就在此时,电灯骤然亮了,叶春好若无其事的对张嘉田说道:“二哥,我走了,他的事情,归我做的,我就做;不归我做的,那只好请他另求高明了。”   然后她做贼心虚,也不看雷一鸣,快步走向了门口。这些年了,都是她看着他发威,都是她承受他的拳脚。她不是他的对手,只好忍耐,如今总算忍到了头,所以她也要无缘无故的打他一下子!   打人是不对的,她平时又讲理智又讲道德,天下的理全让她一个人占了,所以她临时决定:趁黑偷着打。   打一下子就够了,她没那打人的瘾,就是想尝尝这打他的滋味,尝过就行。而张嘉田看她忽然要走,以为她是和雷一鸣谈崩了,气得要走,便追了上去:“等会儿,我送你回家!”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夜谈   张嘉田跟着叶春好,回了雷府。   两人在汽车里,还没觉得怎的,下了汽车一进雷府大门,两人并肩走着,心中忽然都生出了一点异样的情绪,仿佛时光倒流,他们一起回到了四年多前。   外面发生着风起云涌的大变化,可雷府的大门内还是旧模样,夜风送了一点花香过来,远近偶尔响起一两声虫鸣,门外门内都悬着电灯,照亮了下方的道路和院落。守门的听差见了叶春好,当即含笑打了招呼,随即看清了叶春好身后的张嘉田,他们愣了愣,犹犹豫豫的挂上了笑容,也客客气气的一躬身。   房屋是旧模样,人也是旧模样,如果大门外这时响起了乒乒乓乓的汽车开门关门声,那么他们简直要下意识的回过头去,以为是雷一鸣从外面回了家。叶春好分明是在这个家里做惯了女主人的,可在这时忽然心虚起来,觉得这个家不是自己的,自己只是初来乍到混饭吃的一位家庭教师,张嘉田也是自己私自带进来的,两人瞒着这府里的主人,偷偷的前来夜游。   “你看,这么一段路,汽车夫一踩油门就走完了,哪里用你来送?”她扭头对张嘉田说道,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   张嘉田方才也有点出神,这时听了这话,便道:“送一趟也不碍事。”   叶春好没听懂这“不碍事”三个字的意思——究竟是不碍自己的事?还是不碍他的事?这种问题是没法   子问的,没有意义,而且听着也不和气。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月,她又说道:“没想到,我还有机会能和二哥在这府里走一走。”说到这里,她对着张嘉田笑了笑:“我说句实话吧,我原来总觉得,你只要能在外头平平安安的活下去,就是成功。从来没敢奢望着你还能当上军长,这样威风的一路胜仗打回来。”   张嘉田也笑了:“其实我也没想到,我这算是时势造英雄吧?”   随即,他又问叶春好:“你这一年多过得怎么样?和你通过一封信之后,我就再没能联系上你。”   叶春好这一年的生活,是三言两语便可说尽的,而张嘉田听了她的三言两语之后,思忖了片刻,忽然问道:“那……你现在对他,是打算怎么办呢?”   叶春好听了这话,叹了一口气,半晌没言语。   两人信步的往前走,不知不觉的一起绕进了后花园里,最后叶春好在一块假山石上坐下了,低头说道:“你这话是问住了我。原本依我的意思,我就是要和他离婚,只要是能够公开的和他脱离关系,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包括孩子。”   张嘉田在她身边也坐下了:“明天我就让他和你离婚,他现在不敢不听我的话!”   叶春好摇了摇头:“没那么简单,要是我孤单一个人,他或许会同意;可我这里还有个妞儿呢,你不知道他那个人有多爱孩子,为了妞儿,他也不会和我善罢   甘休。”   张嘉田不假思索的答道:“那就把那个妞儿给他。”   叶春好把头垂了下去:“现在……我也舍不得妞儿了。”   张嘉田几乎要着急了:“你还年轻,喜欢孩子的话,将来再生呗!想生几个就生几个,哪儿就差那么一个丫头片子了!”   叶春好当即扭头白了他一眼。   张嘉田受了她这一眼,知道自己这话可能是说得不大好听,可他真是急得要坐不住了,不好听他也得说:“那孩子是雷家的,又不是你叶家的,你说你有什么可舍不得的呢?你听我的话,把心一狠,离开雷家,他是有万贯家财还是欠了一屁股债,都和你没有半点关系!你跟我——不是不是,我不是说你离了雷一鸣就必须跟我,我是说你一个人,利利索索的过自己的日子,多好啊!”   叶春好听了张嘉田这一席高论,只是摇头,倒是没有生气的意思,因为知道张嘉田之所以能说出这么一篇没心没肺的话,是他年纪还轻,确实不懂这母女之间的感情。张嘉田瞧着她一味摇头,摇得额前一撮偏分梳开的刘海都挡了眼睛,便伸手给她一撩头发。叶春好立刻向后一躲,抬手把那撮刘海拨回了原位,又笑道:“二哥你别乱动,这绺头发是用来遮丑的。”   张嘉田没听明白这话:“遮丑?你不丑啊!”   叶春好抬手摸了摸右眉上方的皮肤:“这里有一道疤,我擦了粉,又有刘海   挡着,是不是看不出来?”   张嘉田歪着脑袋凑过去细看了看,看过之后,他低了头,闷声闷气的说道:“我逮着他之后,砸折了他一条腿。一是怕他半路逃跑,二是为了出气。现在我想起了前年他在北戴河干的那些事儿,感觉砸折他一条腿还不够,明天非再揍他一顿不可。”   叶春好连忙抬手一拍他的胳膊:“你看他那个样子,现在还禁得住你打吗?”   张嘉田挨了她轻轻的一巴掌,挨得挺美,果然就不说话了,而叶春好望向前方,这才知道雷一鸣之所以见面时会大模大样的坐在床上,原来是因为他被张嘉田打断了腿。今夜的气氛太容易让她回忆起旧日时光——在旧日时光中,她曾经为了是否接受雷一鸣的爱情而彻夜难眠,不为别的,就因为雷一鸣位高权重,是一省的督理大人。那个时候她是怎么想的?她想他要不是督理就好了,他是个游手好闲的平凡少爷就好了,她爱他,她是宁愿养着他的!   没想到,她的理想,会在这个时候实现了。   她还管不管他了?还救不救他了?他下了台了,不是巡阅使了,会不会把他的坏脾气收敛一些?有没有可能看在妞儿的面子上,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无数个念头在她心中冒泡,咕咕嘟嘟的,像一锅水要开未开,憋着满腔的热气要发散。从要不要管雷一鸣,她一直想到了离婚后要不要改嫁给张   嘉田——想到这里,她扭头看了张嘉田一眼,看过之后,她觉得不能嫁,因为向来没把张嘉田当成结婚的对象来看待过,因此也没有专门的观察和研究过他的性情,如果张嘉田也是个打老婆的,那么以他这个身量和力气,一拳就能捶死她。还是自己一个人过日子好,清静安全,弟弟也快长大了,家里也算是有了个小男人。弟弟完全被他姐夫笼络了过去,要是知道自己不管他了,弟弟还不得和自己闹翻了天?还有妞儿——妞儿是他雷家的人,自己可以不管,不能为了妞儿搭上下半辈子,难得能找到像陈妈那么细心可靠的奶妈子,可不能放她走,过了年可以给她涨点工钱……   叶春好那脑筋飞快的转,转得发疯。张嘉田看出她是心事重重了,以为她在专门考虑离婚这桩问题,便清了清喉咙,开始痛陈雷一鸣的罪恶,无需编造,他实话实说,正说到要紧的关头,忽有一个声音在他们前方爆炸开来:“姐!你干什么呢?”   胡思乱想的叶春好,和侃侃而谈的张嘉田,一起被这一嗓子吓了一跳。叶春好抬头一瞧,发现叶文健站在假山石头下面,正对着自己怒目而视。张嘉田站了起来:“春好,他是你弟弟?”   叶春好也起了身,对着叶文健说道:“你夜里不好好的在房里呆着,乱跑过来做什么?”   叶文健昂头看着她:“姐,你不是说你   看姐夫了去吗?”   叶春好往假山石头下面走:“我看过他了。”   落地之时,她踉跄了一下,张嘉田当即伸手扶住了她。叶文健看得清清楚楚,气得眼睛都红了:“那姐夫什么时候回来?”   “他……”   叶文健不等叶春好支吾完毕,抬手指向了张嘉田:“姐夫正在外面受难呢,你还有闲心和这个男的在一起聊天?你不管姐夫啦?”   叶春好一把拍下了他的手:“不许乱指人,没礼貌!大人的事情也轮不到你小孩子管!”   “这不是大人的事,这是咱们家里的事!我的命是姐夫救的,现在姐夫落难了,我就也得去救我姐夫!姐,你成天要我当好孩子,可我若是连救命恩人的死活都不管了,那我还是好孩子吗?姐夫救了你弟弟,你就一点儿都不感激他吗?”   叶春好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自己若是真敢不管雷一鸣,亲弟弟就能为了他和自己反目成仇。   张嘉田走到了叶文健面前:“哎,你不认识我啦?”   叶文健转向了张嘉田:“你是谁?我不认识!”   “我原来和你家住一条胡同,胡同口卖粮食的张家,想起来没有?”   叶文健看着张嘉田,看了半天,恍然大悟:“你是那个总跟着我姐上下学的小流氓吧?”   此言一出,张嘉田立刻有些灰头土脸,叶春好也窘迫起来:“你还乱讲!你再不听话,我真不管你姐夫了!”   “那我听话,你就得管!”   叶春好气得一跺脚:“我管!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第一百七十五章 她管他   叶春好决定再去“管”雷一鸣一次。   当着叶文健的面,张嘉田什么都不说,等到叶文健被叶春好哄走了,他才开了口,难以置信似的:“你还真管他?”   叶春好叹了口气:“小文不是小孩子了,我怎样做,他都看在眼里的。”   “那你管完了这一次——”   叶春好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也就是这一次了。”   “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叶春好愣了愣,然后答道:“我不是那种没记性的人,只是前年从北戴河回来时,我在火车里向他保证过,保证将来有一天你回来了,若是要杀他,我一定不会让,一定保证他的安全。”   张嘉田冷笑了一声:“是的,后来我和他在察哈尔又见了面,我没把他怎么样,他倒是设了毒计,想要把我一网打尽。和我一起逃到察哈尔的兄弟们,全他妈死了!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谁的命不是命?再说你为什么向他做那个保证?是想求他放了我?可他真把我放了吗?放我的是他还是你?到底是他宽宏大量把我放了?还是我命大自己逃了?”   叶春好低头站着,不吭声。   她不说话了,张嘉田也沉默了,两人就这么相对站着,站了许久。最后叶春好喃喃开了口:“我有我的主意,你放心,我不是傻瓜,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我都有我的主意。明天我再去见他一次,我和他,总是要有个了断的。”   张嘉田听到   这里,就知道下面的话,自己没法说了。叶春好说她有主意,他就信她一次。可他还有个问题,这个问题放在先前,他是不肯问的,不好意思,也不敢;可现在他今非昔比了,他有了一点无忌的胆量,可以把这话向她问出来。   “春好,你说,咱们两个,到底有没有戏?”   问完之后,他抬手一摸嘴,感觉自己这话说得太糙,可随即又镇定下来,因为觉得叶春好不至于为了这么一句话而恼了自己。   叶春好听了这话,没有恼没有笑,而是凝神想了一想,然后抬眼望向了他:“二哥,你别等我了。咱们如今一年也难得见上一面,我这人又是见谁都和气的,你自然觉得我好,可两人当真在一起过起了日子,情况就不同了。我这个人,好管人好管事,谁不顺着我的意思来,我就觉得谁是错的。人也虚荣爱面子,成天不着家,总想着在外面出风头。论起吵架来,又是总有理,连雷一鸣都吵不过我,你和我在一起,怕是更要有苦说不出。我自己的短处,我自己知道,所以依我的意思,我只想独自把日子过下去,再将小文养育成人,也就是了。”   话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又道:“二哥,你不要疑心我是拿话敷衍你,我这都是真心的话。这世上也没有几个人是真心待我好的了,我若是还拿漂亮话来糊弄你,那我也变成一个坏人了。要说嫁给   你,那对我来讲,实在可以算得上是一件好事,本来这个社会上,对于平常离婚的女子,都是当成弃妇一样的看待,我离开了雷一鸣,脸上也不会有光彩。可若是能嫁给你这样一位新政府任命的军长,就能把这面子全盘的扳回来了,那种出入都有护兵跟随的威风生活,也能继续下去了。莫说我自己的荣华富贵、就连小文的前程,我也一并都可以寄托在你身上。可是……”   她苦笑了一下:“可是,我想,你是因为爱我,才想娶我的,我总也应该是因为爱你,才能嫁给你。要不然,我对不住你啊!”   张嘉田连忙摇头摆手:“没有没有没有,你不知道有那么句老话吗?叫做‘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女的为了好吃好穿嫁汉子,那不算错。你——你别成天总想那些没用的。我也没爱上你,我就是看你漂亮,你也不用爱上我,你就图我是个军长、有兵有钱就行了!郎才女貌,我看挺好。”   叶春好“唉”了一声,被他说得哭笑不得:“今年漂亮,过几年就不漂亮了,到时候你还能因为这个休了我不成?天晚了,你先走,明天——明天我们再见面。”   叶春好几乎是把张嘉田撵了走。   等张嘉田走了,她回了房里,坐着出神。白雪峰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向她问道:“太太,您晚上出去,瞧见大帅了?”   叶春好被他吓了一跳:“瞧见了。   ”   白雪峰微微弯着腰,试探着说话:“那……”   叶春好说道:“大帅落进了洪霄九手里,洪霄九要让他拿钱买命。”说到这里,她忽然问道:“你能不能找到林子枫?大帅说,林子枫在战场上出卖了他,而且还卷走了他的钱。”   白雪峰抬起了头,显出了茫然模样:“太太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我这一阵子一直没有老林的消息,他怎么会……”   叶春好说道:“那我派给你一桩任务,就是想法子去找林子枫。你放心,我总是要设法把他救出来的,我和他之间的离婚官司,也要等他出来了再打。”   白雪峰依然茫然着:“啊……是,老林背叛了大帅,这……他怎么会这么干?”   叶春好摇了摇头,然后说道:“你让小文过来,我有话对他讲。”   片刻之后,白雪峰把小文领到了叶春好面前。   叶春好让叶文健在自己面前坐了,然后说道:“明天我就去救你姐夫,可是在救之前,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叶文健登时两眼放光:“姐,你说!”   “等到你姐夫恢复了自由,我就要和他彻底分开。到时候,你得乖乖的跟着我走,不许再闹。”   叶文健皱起了眉头:“那咱们都走了,把姐夫一个人扔家里,他不伤心吗?”   叶春好板了脸:“你满口都是你姐夫,就不怕姐姐伤心吗?”   叶文健低了头,一撅嘴,又问:“那妞儿呢?”   “妞儿我能带走就   带走,带不走的话,就把她留在雷家。”   “那我要是想妞儿了呢?我是妞儿的舅舅,我能不能隔三差五的来瞧瞧她?”   叶春好一拍桌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眼儿!看不看的,那是后话!我只问你,我方才提出的那个条件,你能不能做到?”   “能!”   叶春好得到了这一句答复,屏住的一口气便悄悄的泄了。把撅着嘴的弟弟打发了出去,她仿佛听到楼上的妞儿叫了一声,但是硬了心肠坐着不动。   翌日上午,叶春好又去见了雷一鸣。   这一回,窗外阳光强烈,她才真正看清楚了雷一鸣的模样——认识他这么些年了,没见他这么瘦过。而雷一鸣显然是事先得到了消息,这时见了她,便问道:“你还是要和我离婚吗?”   叶春好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算是我的一个条件,你肯不肯接受呢?”   雷一鸣拥着毯子在床上半躺半坐,满头短发蓬乱不堪,两鬓显出了花白颜色。脑袋向后靠在枕头上,他的身体不动,只将两只黑眼珠转向了她:“我敢不接受吗?”   他慢慢解开了睡衣领口的纽扣,然后将衣领向下一扯,露出了脖子上几道紫红色的指痕,轻声的又反问了一遍:“你有张嘉田做靠山了,我敢不接受吗?”   “你这是自作自受。难道当初你没有杀过他吗?”   雷一鸣闭了眼睛,不说话了。   叶春好又道:“我让白雪峰去找林子   枫了,但是这人这一阵子失踪了,我也不知道白雪峰能否找得到他。家里的现款,确实只剩了两万两千元,这和你所要的数目相比,少得不值一提。除此之外,我所能够做到的,就是卖房卖地,还有那座金矿。另外,游艺场的股份是值钱的,而且全在你的名下,可我不知道能否即刻将它转手出去。至于其余的投资和收入,一直都由林子枫管着,账目合同我一概看不到,我就没有办法处置了。”   “这值不了一千万吧?”   “值不了。”   雷一鸣沉默片刻,然后说道:“你想法子,让张嘉田为我说几句好话。我的钱都被林子枫管没了,哪里还能找得出一千万来?”   “我既是管这件事了,自然是要把它管到底,管个结果出来。”   “谢谢你。”   叶春好看了他一眼,感觉他这三个字像是讽刺,不过讽刺就讽刺吧,她不和他一般见识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叶春好和白雪峰分头奔走,一个找钱,一个找人。叶春好总觉得像雷一鸣这样的身份地位,总不至于刚一下台,就会被个洪霄九公然绑了票,或许新政府里也有个说理的地方,可以发出命令让洪霄九免费放了雷一鸣。   然而她找了一阵子,并没有找到这个说理的地方,而且依着新政府的意见,似乎是更愿意把雷一鸣这种旧军阀扔进大牢里去。叶春好见此情形,只得作罢。带着一皮箱房契   地契,她亲自去见了洪霄九两次——洪霄九原本只想要钱,然而和叶春好谈过两次之后,他发现雷家确实是没了钱,只好退而求其次,没有钱,那么有值钱的东西也成。毕竟他是个讲求实际的人,也知道现在这天下形势瞬息万变,如今自己可以由着性子把雷一鸣绑票,可兴许过一阵子,自己就没这个自由了。   翻着词典那么厚的一沓子地契,洪霄九直撇嘴,很不情愿:“这也太——”   叶春好暂且不提自己名下的那座金矿,说道:“洪总指挥,这可是两千顷的土地啊!”   洪霄九对着她苦笑:“地不值钱嘛!两千顷也未必能值一百万。还有这些房子,也是——”   张嘉田站在一旁,这时就说道:“大哥,差不多就得了吧,她一个妇道人家,手里没现款,也就是能往外拿出这些房契地契了,总不能让她把金银首饰也往外搭啊,人家回头离了雷家,还得自己过日子呢!”   洪霄九知道他一直对叶春好有情,这时便微笑着转移了话题:“哎,你说林子枫,这回得弄去多少钱?”   “那可就没个准数了。”   洪霄九点点头,很感慨:“人家这才叫奸呢,不发一兵一卒,赚了个盆满钵满。雷一鸣要是和他打官司的话,是不是也未必准赢?”   张嘉田也笑了:“那我不知道。”然后他把洪霄九拽到了门外,悄声说道:“你就别难为她了,她把这事做   完了,好和雷一鸣彻底脱离关系。雷一鸣的钱我不要,都是你的。”   洪霄九一瞪眼睛:“那不成,咱们得有福同享。”   “大哥,你当初和我有难同当,这份恩情我就忘不了啦,现在好容易咱们打下江山了,这点福你就自己留着吧,不用给我分。”   洪霄九又道:“其实,我是想要他那座宅子。”   张嘉田当即答道:“你等着,我这就去和她说。”   张嘉田两头跑,又费了两天的工夫,终于让洪霄九心满意足,并且还保住了雷家的那所宅子。   雷一鸣死活不肯放弃那座宅子,依他的话,是“总得给我留个家啊!”   洪霄九得到了两千顷田地,另有天津北京的房屋若干处,以及现款五十万。这距离一千万的目标还有些遥远,不过他本来也是漫天要价,要来多少是多少。至于雷一鸣对他那一杀之仇,他倒是不急着报,因为自从雷一飞死后,他义愤填膺,这么些年一直也没轻饶了雷一鸣。雷一鸣恨他恨到要杀他,也是人之常情。   又过了三天,雷一鸣履行完了手续,将土地房屋都转到了洪霄九的名下。洪霄九忙于托人把这些土地房屋变卖,而在张嘉田把雷一鸣送回家中的当天,各大报纸上也刊登了雷一鸣叶春好的离婚启事。   雷一鸣到家时,叶春好一手领着叶文健,正指挥听差收拾自己的行李。叶文健猛的看见了雷一鸣,立时瞪圆了眼睛:“   姐夫?”   白雪峰挽着袖子从房内走出来,迎面看到雷一鸣,也愣住了。   雷一鸣是被一名士兵用轮椅推进来的,一身睡衣外面套了一件不伦不类的褂子,他的左腿只剩了半截裤管,小腿裸露在外面,还绑着夹板。乱发搭在前额上,他抬眼环视了房内的这些人,没有说话。 第一百七十六章 他的家   雷一鸣这些年一贯的形象,因为是白雪峰一手伺候出来的,所以他最有印象。雷一鸣两个多月前出发时是什么模样,白雪峰也记得很清楚,所以看着如今面前这个雷一鸣,他就愣在原地,半晌没说出话来。还是叶文健先挣开了姐姐的是手,跑过去又唤了一声:“姐夫?”   雷一鸣没有专门的看他,只把搭在轮椅扶手的手抬起来,抓住他的手握了一下。白雪峰这时反应了过来,也向他一躬身:“大帅。”   雷一鸣扫了他一眼。   白雪峰随后看到了轮椅旁边的张嘉田,当着雷一鸣的面,他对张嘉田招呼不是,不招呼也不是,一时间进退两难,便搭讪着将手边一只皮箱提到了角落里,让出路给轮椅。张嘉田倒是满不在乎,先是高声大气的喊了一声“老白”,然后问叶春好道:“行李都收拾好了?”   叶春好对雷一鸣是不见则以,一见便觉触目惊心——和白雪峰一样,雷一鸣在她心中,也已经有了个固定的形象,和那个衣冠楚楚的固定形象对比着,眼前这个人就显得异常憔悴凄惨。看过了雷一鸣一眼之后,她对张嘉田笑了一笑:“收拾好了。”   张嘉田抬手拍了拍轮椅:“收拾好了,我送你去火车站。”   当着这些人的面,叶春好下意识的正要推辞,然而转念一想,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如今已是自由身,自己今天纵是光明正大的和张嘉田并肩   走出去了,雷一鸣也再没有资格与力量跳起来将自己打骂一顿。于是方才猛然激烈起来的心跳重新缓和下去,她不动声色的长出了一口气,迈步上楼,去见了婴儿房里的陈妈。   妞儿是要留下来的,妞儿留下来了,雷一鸣便一切都肯同意,妞儿不留下来,张嘉田纵是真把雷一鸣摁在床上掐死了,雷一鸣也始终不肯妥协。叶春好这几个月暗暗的考察着陈妈这个人,倒是信得过她,这时上楼进了房,她对陈妈嘱咐了又嘱咐,又悄声说道:“他若是对妞儿不好了,你打长途电话也好,发电报也好,一定要告诉我。我到时候过来接你和妞儿到我那里去。”   陈妈连连的点头,而叶春好走到那摇车前,见妞儿正趴在里面睡觉,睡得头发凌乱,小脸红扑扑的,心中便是一酸,酸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慌忙抬手在眼角一抹,她硬了心肠往外走,心想:“妞儿现在还不懂事,过个几天不见我,就把我忘了。”   叶春好快步下了楼去,就见叶文健蹲在轮椅前,正在看雷一鸣那绑着夹板的左小腿。而张嘉田一手拍着雷一鸣的肩膀,也正俯身凑到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忽见她下来了,这两个人一起直起了身。叶春好只做不见,自己拎起了一只小皮箱,又说道:“小文,你提那只网兜。”   张嘉田和他带来的勤务兵和各拎起了两只大皮箱,雷一鸣一直是一   言不发,于是叶春好略一迟疑,也不理他,只对着白雪峰一点头:“这个家里的事情,现在就要让你多费心了。”   白雪峰答道:“太太放心,我能——”   没等他把话说完,叶春好开了口:“我不是这个家里的太太了,往后见了面,你还是叫我叶小姐吧。”   然后她谁也不看,迈步走出了门去。   叶春好带着弟弟走了,张嘉田也跟着她走了,房内一时空寂下来。白雪峰走到轮椅跟前,轻声说道:“大帅把心放宽些吧,这回您也算是九死一生才回来的,今朝大难不死,将来必有后福。”   雷一鸣抬眼看着他。   白雪峰又道:“大帅这腿,用不用再找个好大夫过来瞧瞧?”   雷一鸣依旧看着他。   白雪峰迎着他的目光,笑了一笑:“找不找大夫的,且不着急,我先把您送上楼去歇歇,要是大小姐没睡觉的话,再让陈妈把大小姐抱过来,和您玩一会儿,如何?大小姐这几个月真没少长,已经知道和大人闹着玩了。”   雷一鸣终于开了口:“没想到,在我身边守得最长远的,竟然是你。”   白雪峰听了这话,又是一笑,低头把这轮椅研究了一下,他发现轮椅太重,自己是绝没有办法连人带轮椅一起搬运上楼的,便对着雷一鸣俯下身去:“我先把您抱上去吧!”   雷一鸣搂了白雪峰的脖子,白雪峰没费多少力气,就将一把骨头似的雷一鸣抱到楼上卧室   里去了。   这卧室里处处都残留着叶春好的痕迹和气味,白雪峰走去浴室放热水,而雷一鸣坐在床上环顾四周,心中就翻涌起了惊涛骇浪,胸腔闷痛难捱的,回想往日种种,只觉得像是做了个大梦。白雪峰擦着湿手走了出来,为他宽衣解带,他又恍惚了一瞬,以为自己尚还年轻,正在和玛丽冯闹离婚,还没认识叶春好。   也还是意气风发的督理大人。   茫茫然的受着白雪峰的摆布,他最后躺进了一缸热水里,左腿搭在缸沿上。忽然的,他开了口:“我这样子,若是收拾干净了,应该不会吓到妞儿吧?”   白雪峰答道:“您不收拾干净了,也吓不着大小姐。”   雷一鸣又道:“一会儿还是找个大夫过来吧,找个好的,瞧瞧我的腿。别糊里糊涂的,成了瘸子。”   “是。”   雷一鸣扭头望向了他:“我现在是一败涂地了,官是当到了头,往后怕是只能坐在家里养老了。你要是一时找不到新差事,那我很乐意让你继续跟着我,钱,我还是按月给你。你要是找到了新差事,我也不拦着你,你想走就走。”   白雪峰立刻答道:“您不撵我,我就不走。”   他确实是不能走,因为仅从常识推理,他就知道外头绝不可能还有哪位大爷肯一个月给他五百大洋,而只为了让他端茶递水伺候洗澡。五百大洋是小数目吗?衙门里头真有实权的官老爷,一个月才拿   多少钱?大学里头真留过洋的教授,一个月才拿多少钱?他在这里游手好闲的混上一个月,所得的月钱就够他全家老小宽宽绰绰过上一年的了。况且除了每月五百之外,到了年节还另外有赏呢!赏的往往比赚的更多。   所以无论是看钱的面子,还是看人的面子,他都不能走。将衬衫袖扣向上又挽了挽,他舍出力气显出本领,以着相当利落的手法,把雷一鸣洗刷出了本来面貌。   在大夫到来之前,雷一鸣看到了妞儿。   他也知道妞儿还是个人事不懂的奶娃,自己纵是鸠形鹄面的出现在她面前了,也绝对不会受了她的嫌弃,可妞儿不嫌弃他,他还要嫌弃自己,所以非得穿戴整齐了,他才肯从陈妈手里把妞儿接过去。   妞儿白白胖胖的,眨巴着两只大眼睛看他,表情有些惊恐,像是见了鬼。看了好一阵子之后,她将长睫毛忽闪了几下,试着伸出一只小手去,摸了摸他的脸。陈妈在一旁见了,便陪笑说道:“这可真是父女连心啊,妞儿怕生,从来不让旁人随便抱,照理说您离家这么久,她也已经不认识您了,可您抱她,她就不哭。”   雷一鸣把妞儿搂进了怀里,妞儿还是没哭。他闭了眼睛低了头,在妞儿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又嗅了嗅她的头发。妞儿这回不干了,哭了起来。   陈妈笑着把妞儿抱了回去,一边颠动着她的小身体,一边说着童言   童语哄她。雷一鸣盯着妞儿看,在心里说:“妞儿,放心,爸爸还没完。”   陈妈抱着妞儿回房去了,白雪峰所找的接骨大夫到来,看了看雷一鸣的左小腿,倒是认为这骨头接得挺好,接下来仔细养着就是了。   雷一鸣放了心,然后对白雪峰说道:“我打算换个地方住。”   白雪峰一愣:“您要去哪里?”   “当然还是在这个家里,只不过是换间屋子。”   白雪峰明白了他的意思,便问道:“那您打算搬到哪儿去住呢?前头书房?”   雷一鸣沉默片刻,然后说道:“玛丽住过的那几间屋子,你让人去打扫一下,我想搬到那里去住。”   白雪峰简直以为自己是听错了:“那房子都空了多少年了,您怎么想起来到那儿去住?我还是把书房给您收拾一下——”   雷一鸣抬起了一只手:“不要管我,我想过去。”   白雪峰不再多说了,认为雷一鸣定是所受的打击太大,所以要找个僻静古怪的地方躲起来。这似乎也是人之常情,不算发疯,不过他也不是很肯定,因为他活到这么大,除了一直想娶阔小姐未遂之外,基本没有受过什么打击,所以不是很明白那失意之人的心思。玛丽冯当年在家里和雷一鸣闹分居,确实是在这宅子角落的一个小院子里住过一阵子。白雪峰把雷一鸣送到床上躺下休息了,自己走去那个小院子里看了看——院内统共五间房,抽   水马桶和自来水倒是都有的,房内的家具也齐备,只是上头落了厚厚的一层灰,书架子上还摆着满满的英文杂志,都是玛丽冯先前所爱看的。   这样的房屋,除了灰尘再没别的,倒是容易打扫,白雪峰叫来了几名仆人,花了不过两个小时,便把这几间屋子收拾出来了。将被褥往床上一铺,靠枕垫子往椅子上一放,又沏好一壶热茶往桌上一放,白雪峰环顾四周,觉得很满意。   在这一天的晚上,雷一鸣搬了过来。   白雪峰住到了最靠外的一间屋子里,预备着他随时召唤。而其余四间房屋内部都有房门相通着,门槛也低得很,足以让他自己转着轮椅四处活动。他自己早早的上了床,也打发白雪峰去休息。   如此到了午夜时分,他无声无息的坐了起来。右腿伸下去踩在地上,他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坐到了床边的轮椅上。   转动轮椅穿过一道房门,他进了卧室隔壁的小房间。房里有一套桌椅,有靠着两面墙的大书架,是玛丽冯读书写字的地方。手指摸上书架边沿,他回头向窗外望了望——窗外黑沉沉的,白雪峰早睡了。   轻轻的,他将中间那一层架子上的旧杂志往外抽,杂志后头,又是一排厚厚的旧小说。把旧小说也依次取出来放在地上,他收回手,从怀里摸出一枚小钥匙。   旧小说后头,不是墙壁,是一扇小小的铁门。把钥匙插进门上锁孔   里,他先向左转,再向右转,再向左转。门锁发出“咯噔”的一声响,小铁门随即就弹了开来。   小铁门是保险柜的一部分,保险柜则是嵌在了水泥墙内。铁门不大,柜子却是不小,分了上下两格,上面一格放着个檀木盒子,下面一格放了只小黑皮箱。盒子放得端端正正,皮箱则像是随手扔进去的。   这个保险柜,是很多年前,他和玛丽冯共同的小秘密。   摸索着把上面的檀木盒子拿了出来,他打开盒盖向内看,盒子里是一沓用缎带捆扎了的旧信,每一封都是他写给玛丽冯的情书。玛丽冯把它存在了盒子里,结婚时一并带了过来,说它是她的宝贝,要永远保留下去,等到老了,再拿出来读给孩子们听,让他害羞。   于是他专门安装了这么个保险柜,起初只是为了存放玛丽冯的宝贝,后来,等玛丽冯已经淡忘了这一处秘密之后,他独占了钥匙,把自己的宝贝也存放了进去。伸手将下面一格的皮箱拎出来放在大腿上,他借着窗外的月光,低头拨动了箱子上的密码锁。   箱子打开来,里面乱七八糟的放了好些东西,有一只黑丝绒口袋,里面装着几颗堪称国宝的钻石,有一沓用信笺包着的存折,存折来自英美的外国银行,上面的金额加起来,在三十万英镑之上。除此之外,还有他的胎发,掉落的第一颗乳牙,他娘戴过的几枚宝石戒指,每   一只都沉甸甸的,可以充当暗器打人。从一箱子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里,他单把那沓存折拿出来,送到嘴边,亲了一下。   这是他在许多年前给自己存下的老本儿,他当然不会把钱都送给洪霄九。   接下来,他要去找林子枫,不能就这么吃了他的哑巴亏,至少得把钱要回来。   翌日上午,还没等他着手去找林子枫,林子枫自己露了面。   林子枫接受了几家报馆的采访,投出了一个重磅新闻:雷一鸣为了从英国银行团取得贷款充当军费,竟把直隶北部一条铁路的经营权给了英国人。这种行为,不是卖国,又是什么?   如今北伐成功,先前的旧军阀全有了个新名字,叫做反动派。反动派们偃旗息鼓,一个个恨不得藏进地里,哪里还禁得住上报纸?而雷一鸣这勾结列强的卖国行径有了铁证,便激得学生们上了大街,一路摇旗呐喊着杀向了雷府。 第一百七十七章 困境   雷一鸣原本没把学生游行当一回事,十年前也曾有学生们结了大队堵他的大门,他叫来一队巡警,举枪向天啪啪放了几排枪,登时就把学生们吓退了。学生纵是不退,他也不怕,让士兵换上便装充当打手,冲出去乱打一阵,打也能把他们打散了。   这一回,他不肯、也不敢再闹出大动静来,所以决定关了大门做缩头乌龟,外面爱怎么闹就怎么闹,横竖他一不露面,二不出声,料想等到学生闹得饿了,自然也就各回各校去了。   他没想到此一时彼一时,此时学生们受了这北伐成功的鼓舞,既不怕头上盆子大的骄阳,少吃一两顿饭,也撑得住。雷府的大门既是紧闭,那么他们顺着围墙找小门,开始砸门。雷府人丁稀少,原来雷一鸣做巡阅使,府中军官士兵出出入入,倒还显得热闹,如今他关门过日子,府中立时变成了个空旷世界。白雪峰这位副官长如今没了穿军装的部下,只得带着几名男仆东奔西跑。通往汽车房的一扇院门已经被学生冲击得摇摇欲坠,白雪峰慌忙用几根木杆子将大门支了住,给他帮忙的男仆头发花白,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仆人,这时就吓得要哆嗦:“都是念书的人,怎么脾气这么爆?这要真是冲进来了,还不得打人?”   白雪峰怒道:“要不是怕他们冲进来打人,我这忙活什么呢?那年平正大学闹学潮,校长不是   都被他们打死了吗?”   说完这话,他脸色一变:“花园里的角门,锁了吗?”   老仆人也傻了眼:“没有。”   白雪峰大幅度的挥舞手臂:“快去快去,把没锁的大门都锁上!”   说完这话,他迈开大步一路狂奔,跑到了雷一鸣面前:“大帅,不得了了,这回学生们闹得凶,要往咱们府里冲,都开始撞门了!”   雷一鸣当即答道:“给区里打电话,让他们派巡警过来!”   白雪峰立刻出去打了电话,片刻之后他回了来:“大帅,电话打过去了,他们这就派人来。那个……”他迟疑了一下:“用不用再找些打手过来,他们为钱办事,比巡警更可靠些。”   雷一鸣看着他:“你能马上找来吗?”   白雪峰一点头:“能。”   “那去找。”   “找五十个?”   雷一鸣急了,一拍轮椅扶手:“你自己看着办!那帮混账王八蛋要是冲进来了,我跟你一个都逃不了!”   白雪峰赶紧又跑去了外间电话机旁,抓起话筒往外打电话。一只耳朵听着电话里的声音,另一只耳朵听着院墙外的声音——外头的声音已经压过了听筒里的声音,一浪接一浪,指名道姓的要打倒卖国贼雷一鸣。   一边分心留意着两边的声音,他一边在心里骂林子枫,因为确实不知道林子枫到底是存了什么心——若说为了荣华富贵,那他把雷一鸣卖给张嘉田,也就可以了,何至于到了如今,还要   痛打落水狗,把他往绝路里逼?若说是为了私仇,那更是奇怪,雷一鸣这些年是怎么对待林子枫的,他全都看在了眼里,雷一鸣再不是东西,也不至于和林子枫结下这么大的仇啊!   心乱如麻的打完了电话,他回到了雷一鸣面前:“大帅,人找好了,找了五十,每人一天一块钱。”   雷一鸣问道:“他们自己有家伙吗?咱们家里还有些枪吧?”   白雪峰连忙摆手:“别,大帅,这不是在战场上,您不能动枪啊。他们都能自己带家伙,没带的话从厨房拿些个擀面杖给他们就是了,反正也未必是真打,能让他们把学生吓唬走就成。”   雷一鸣不说话了,垂头坐着。白雪峰瞄了他几眼,看他瘦骨伶仃的坐在轮椅上,很有几分可怜相,便试着步的又说道:“大帅,您……”   他摇了摇头:“别叫我大帅了,我那大帅已经当到头了。”   白雪峰低头想了想,然后抬头微笑唤道:“那,大爷?”   雷一鸣也一笑,笑过之后一点头:“嗯。”   白雪峰轻轻的走出去,倒了一杯茶送到了雷一鸣手边:“大爷,您再忍忍,外头那帮学生闹到了饭点儿,没吃没喝的,自然就走了。”   雷一鸣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林子枫是不是疯了?”   “要不,您把林子枫找过来,问问他,他到底是想怎么着?您到底是哪儿对不住他了,让他恨您恨成这样?要不然,您不知道   他下一步打算怎么走,想防备都防备不住。”   雷一鸣答道:“抱委屈的话,张嘉田有资格说,他没资格。我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   然后他把茶杯放了下去,手哆嗦着,茶水在杯中泼泼洒洒:“他跟了我十年,现在这样对我。”   白雪峰叹息了一声:“大爷,您现在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雷一鸣扭头看着窗外,只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恨我,这个我想不通。”   这时,仆人走到门口,轻声叫走了白雪峰,原来白雪峰雇来的打手身手不凡,已经翻墙进来了。进来之后抽出怀中藏着的短棒,他们按照白雪峰的指示,将各处院门开了一道缝,侧身挤了出去,开始和学生们对峙。   如此到了晚饭时分,出乎白雪峰的意料,学生竟然没有散,反倒是卖烧饼包子热馄饨的小摊贩闻风而来,大夏天的,学生们只要有钱,满可以一直在此地驻扎到入秋。到了夜里,他们点起了火把,又唱歌又演说,隔三差五还要呼一阵口号,一个个精神百倍,打手们都熬不住了,守门的巡警也换了两拨。而在另一方面,府内的厨子没法子出去买菜,天气热,厨房里也没什么存货,大师傅找了白雪峰,告诉他道:“明早可就没新鲜菜了。”   白雪峰一瞪眼睛:“大爷什么时候早上要吃新鲜菜了?有火腿鸡蛋不就成了吗?”   “早上不吃,中午也得吃呀!   ”   “到了中午再说!”   然后他又瞪一眼,把大师傅瞪出了视野之外。瞪走了大师傅之后,他抬手抹了一把热汗,就觉得自己心力交瘁,真是快要支撑不住——他哪里是个当大管家的人才呢?他竭尽全力,也就只能管好雷一鸣的衣食住行。   “总这么着可不行。”他在心里暗想:“虽说一月五百真不少,可让我改行给他当管家,那可是要了我的命。”   第二天,学生们没有走,打手们全晒黑了一层。   雷一鸣不便打学生,怕打出乱子来,可总这么坐在家里听学生们的臭骂,他也无法忍受。大学生们的期末考似乎在这几天都络绎结束了,援兵越来越多,又几次三番的试图冲入府中,真冲进来了,那么把他打成半死都是轻的。   他不能坐以待毙,而且自从学生们来了之后,妞儿就夜哭不止,据陈妈讲,这一定是白天受了惊吓的缘故。把白雪峰叫到了面前,他说道:“我打算到天津住几天,把这里扔给那帮混账学生,让他们自己闹去吧!”   白雪峰看着他:“啊……是。”   “去收拾行李吧!”   白雪峰没有动,犹犹豫豫的说道:“大爷,那个……您到了天津,住哪儿呢?”   雷一鸣一愣:“天津的房子也没了?”   白雪峰放轻了声音:“没了。”   “别的房子呢?难道我在天津就只有那么一个住处?”   “天津的房产,全给了洪霄九了。”   雷一鸣看   着白雪峰,看了片刻,然后说道:“那就再买,也不必大,够家里这几个人住就行了。”   白雪峰答了一声“是”,又问:“可是大爷,这笔钱……从哪里来呢?”   雷一鸣答道:“我还有点钱存在银行里,明天我亲自去取。”   翌日上午,雷一鸣坐上汽车,想要硬冲出去,然而汽车刚出大门,就被学生用石块砸破了挡风玻璃。白雪峰坐在副驾驶座上,落了满头满身的玻璃碴子。学生们呐喊起来,要把汽车推翻,汽车夫使出了毕生本领,才把汽车倒回了大门里。白雪峰的手和脸都被玻璃碴子划破了,下了汽车再一看,汽车的车顶和机盖也都被木棒石头砸出了大坑。   雷一鸣也推开了车门,不等白雪峰搀扶,他自己拄着手杖,一点一点的从汽车里挪了出来。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想到:“春好正在干什么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此时想起叶春好,她一个女人,纵是此时在家,纵是和他同心同德,也不可能成为他的救星。   白雪峰显然是彻底傻了眼,对着雷一鸣张了张嘴,他想要说话,可一名男仆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有电话……找大爷……”   自从雷一鸣战败下台之后,没有接到过任何慰问的电话,这时听了仆人的报告,他反倒是吓了一跳:“谁打来的?”   仆人喘得厉害:“是、是林秘书长!”   雷府里有内线电话,雷一鸣就   近走到了书房里,抄起话筒“喂”了一声。   然后,他听到了林子枫的声音:“大帅,好久不见,您还好吗?”   雷一鸣骤然怒吼起来:“我好你妈的x!”   林子枫的声音倒是平静:“大帅这一句骂得中气十足,看来情况应该是好的。既然如此,我就不必亲自过去看望您了。大帅,再会——”   “你等等!”   听筒中一片安静,林子枫并没有挂断电话,但是也没有再说话。   雷一鸣捂住话筒,扭头做了个深呼吸,极力想要镇定下来,然后放下手,他对着话筒说道:“你过来,现在就过来。”   他以为林子枫必定要拿捏一番,将自己刁难一场,哪知道听筒里只传来了简简单单的一个“好”。   然后,听筒里的声音又道:“大帅在书房楼下的小客厅里等我吧,我一小时内会到。”   雷一鸣挂断了电话,就觉着一颗心在胸腔里跳得厉害,头也眩晕。扶着仆人走了出去,他想自己这么着可不行,自己这个样子,等会儿见了林子枫,也占不了上风。让仆人推过了轮椅来,他回了妞儿所在的那幢小楼里,也没上楼,直接在楼下的大沙发上躺了下去。   白雪峰听闻林子枫要来,倒是有点高兴。费了不少力气,他摘净了身上的玻璃碴子,正想再劝雷一鸣几句,让他等会儿见了林子枫,千万不要发作雷霆之怒,哪知道还没等他找了机会开口,前头守门的仆人   打过电话来,说是林子枫已经到了。   雷一鸣听了这个消息,说道:“带他过来。”   白雪峰把这话告诉了仆人,然而仆人随即回答道:“林秘书长不肯,一定要在书房里等大帅过去。”   雷一鸣听了这话,莫名其妙,可正如白雪峰所说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打起精神,拄着手杖扶着白雪峰,一路挣扎着又走回了书房——不想坐轮椅,仿佛他成了残废似的。   在书房楼下的客厅里,雷一鸣果然见到了林子枫。   林子枫站在角落处的博古架前,正在审视架子上那些被他审视了将近十年的小件古董。外面是骄阳似火,衬得厅内一片阴凉,他穿着一身白色西装,白得发蓝。闻声扭过头来,他扶了扶金丝眼镜,没说话,单是从雷一鸣的头一直看到了雷一鸣的脚。   雷一鸣把白雪峰推了开,自己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了下去:“我来了!”   白雪峰后退几步,站到了客厅外面去。而林子枫慢慢的踱过来,在他斜前方的沙发椅上也坐了下来:“很久没有到这里来了,真是怀念。”   雷一鸣也将他打量了一番,然后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林子枫答道:“是的。”   雷一鸣拄着手杖,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然后松手放开手杖,他向前一扑,一把掐住了林子枫的脖子。 第一百七十八章 坐谈   林子枫坐在一把沙发椅上,猛的受了雷一鸣这一扑,他向后一仰,随即便被椅背拦了住。双手搭在椅子扶手上,他看着雷一鸣,一动未动。雷一鸣的双手已经掐住了他的脖子,并且越收越紧,手冰凉的,瘦得有了硬度。   气息登时断了,血液被那双手挤压得兵分两路、向上向下。向上的,涌进了他的脑子里,让他面红耳赤,他感觉到了咽喉的疼痛与胸膛的窒闷,但依然是不动。眼角余光扫到了客厅门口的白雪峰——白雪峰向内跑了一步,随即又停在了原地,显出了手足无措的模样。   收回了目光,他又去看这近在咫尺的雷一鸣。雷一鸣把整个身体都压了上来。整个身体都压上来,也没有多少分量。钳着脖子的双手有些颤抖,是他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他简直是在死乞白赖、死去活来的杀他。   这时,他感到自己头上的血管在鼓胀律动,脑子里渐渐的有些迷糊了,可又在一瞬间想起了无数的事,每一桩都是有头无尾。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双臂有些麻痹,而他出于求生的本能,开始运动腹部肌肉试图吸气。   他看见雷一鸣的身体正随着自己艰难的呼吸而起伏,这种景象让他感到了滑稽,于是他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笑——旁人听着都像是呻吟或者哀鸣,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在笑。   笑过之后,雷一鸣猛的松开了双手,站起身踉跄着后退   一步,坐回了沙发上去。大量的空气涌进胸腔,他大口大口的呼吸,呼吸之时有巨大的快感,让他的身体几乎抽搐。   然后他直起腰来,正视了雷一鸣:“怎么停了?”   雷一鸣从牙关中挤出了两个字:“疯子!”   他微微的还是有些喘,又问:“怎么停了?”   雷一鸣向后挪了挪,脸上有嫌恶神情:“我犯不上给个疯子偿命!”   林子枫的气息彻底平顺了,又笑了一声——有笑声,没笑容。   雷一鸣说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想问问你,这十年来我哪里亏待了你?你为什么非要置我于死地?”   林子枫答道:“你对我倒是还好。”   雷一鸣气得一拍茶几:“那你为什么要害我?”   “因为你对胜男不好。”   “我——”雷一鸣一时哑然,睁大了眼睛看着林子枫,他是万万理解不了这句话:“我对胜男不好?这话是打哪儿说出来的?”   他太惊讶了,太委屈了,声音都走了腔调:“我是打她骂她了?还是对她始乱终弃了?她自从进了我家,吃穿用度都和太太是一样的——我对她不好?你还想让我怎么对她好?把叶春好撵出去,把她请回这个家里来,才算够意思?”   林子枫叹了口气:“你不懂。”   “那你来说!你讲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们兄妹了?”他抄起手杖扔向了林子枫:“你在战场上出卖我,毁了我的事业前途,又在   报纸上毁我的名誉,让那帮学生堵了我的大门闹事!我他妈的是掘了你姓林的祖坟?你非要逼死我才甘心?”   林子枫抬手接住了那根手杖,把它横撂在了大腿上:“气大伤身,请息怒。”   林子枫的话,雷一鸣是一句都听不进去了。环顾一圈没有找到新的兵器,他抬手又一拍茶几:“我的钱呢?”   林子枫向他微微一弯腰:“大帅别急,我一定会给大帅一个交待。”   雷一鸣听他言之无物,一味的只是打太极,面对自己,竟然连一点点心虚的表现都没有,便气得肝胆俱裂,可如今他既不是了巡阅使,他也不再是他部下的秘书长,他真把这家伙一枪毙了,当今的新政府极有可能判他个杀人罪。   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他虚脱似的向后靠了过去:“你今天到我这里来,想干什么?看我现在有多么的落魄狼狈?还是想给外头那帮学生们开门,放他们进来再把我痛打一顿?”   林子枫做了个恍然大悟的姿态,抬手从怀中取出了两只信封:“大帅那夜在安泰,托我给叶春好带两封信,这两封信,我一直没有机会送到,所以如今将它完璧归赵、还给大帅。信中的错字错句,我已经为大帅修改过了,以备大帅将来再用。其中,大帅写给二小姐的那封信,真是情真意切,令人读之动容。我跟随大帅十年,刚知道大帅文采非凡。”   这几句话被他说得   轻飘飘,可雷一鸣听在耳中,真如同在千万人前光了屁股一般,羞怒得一时无言,单是直直的瞪着他。林子枫欠身将那两封信放到了他面前,他收回目光望向了那两封信,忽然伸手把它抓起来撕了个粉碎。   他撕信的时候,林子枫一言不发的,就那么盯着他看。白雪峰都瞧出林子枫是专程过来气雷一鸣的了,心中便有些不平之意。走上来把雷一鸣满手满腿的碎纸收拾在了烟灰缸里,他端着烟灰缸退了出去。而雷一鸣抬头看着林子枫,问道:“够了吗?气我气够了吗?”   林子枫答道:“我这一趟来,完全是出于对您的关心,并不是为了惹您生气而来的。”   雷一鸣就觉着太阳穴上的血管在一跳一跳的痛,是急怒攻心,让他几乎要身心失控。他不再回应了,心里几乎是乞求着林子枫快滚。可林子枫这时又说道:“学生闹得动静如此之大,是我也没有预料到的。我想大帅这些天,一定因此深感苦恼,所以大帅若是愿意的话,我可以帮助大帅离开北京,到天津暂住几天。”   雷一鸣冷笑一声:“这么好心?帮我到天津去?为什么?”   “我将来会长住在天津,闲来无事时,或许我可以去找您谈谈。”   雷一鸣当即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嗤笑:“谈什么?谈恋爱?”   然后他没有等到林子枫的回答,抬头望过去,他就见林子枫正襟危坐,低头盯   着地面。如此沉默了片刻之后,林子枫才抬起头,神情冷淡:“请大帅不要说这种轻浮的话。”   然后他站了起来:“大帅若是需要我的帮忙,便请吩咐;若不需要,我就告辞了。”   依着雷一鸣的心意,那真是想架起一门大炮,一炮把林子枫轰成骨灰,然而斜眼瞧见了客厅外的白雪峰,他忽然又想起了白雪峰这几天常说的那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林子枫堪称是罪大恶极,将来,到了那“有朝一日”的时候,他必要将这个人挫骨扬灰。但目前一时半刻既是挫不成,那他也可以憋住一口恶气,用他一次算一次。眼看林子枫转身要走,他说了一句:“我现在一无所有,到了天津没地方住。”   林子枫停了下来,问道:“大帅需要我来安排吗?”   雷一鸣终于是没能憋住那口恶气,吼了起来:“我看你他妈的是吃人不吐骨头!这些年你给我管账,管没了我一大半的身家!现在我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你还有脸问我需不需要?你说我需不需要?”他东倒西歪的站了起来,抬手指着林子枫的鼻子质问:“你说我需不需要?!”   林子枫一点头,倒是很平静:“那好,我来负责为大帅找一处房子。”   然后他又问:“大帅还有其它的吩咐吗?”   雷一鸣一甩胳膊:“我他妈的在这里昼夜挨骂,你说我还能有什么吩咐?我要走!立刻   走!”   林子枫对着白雪峰说道:“大帅的脾气还是老样子啊。”   白雪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雷一鸣一眼,没敢出声。   林子枫答应设法将雷一鸣一家人送出学生们的包围圈,而在翌日上午,他说到做到,也不知道是使用了什么手段,果然让大队的学生散了去。   汽车夫拎着行李,白雪峰扶着雷一鸣,陈妈抱着妞儿,几人挤进一辆汽车,做贼似的趁机溜出大门,也没敢上火车,直接一路开向了天津。汽车里闷热,可若开了车窗,又有疾风呼呼的吹进来。妞儿到半路哭了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陈妈怎么哄都哄不住,雷一鸣急了,但是没敢骂陈妈,只亲自把妞儿接到了怀里,哪知道妞儿竟是当真止住了大哭,挂着一脸的涕泪,她哼哼唧唧的吃起了手指头。   她的眉目越来越像雷一鸣,仿佛他最鲜明的一部分已经印刻在了她的脸上。雷一鸣闭了眼睛向后靠去,心里盘算着将来的日子。   天黑之时,汽车终于开进了天津地界。   雷一鸣临时改了主意,并没有让汽车夫把汽车开到林子枫提前预备的房子里去,而是到利顺德饭店里开了几间房间。到了翌日上午,他让白雪峰守住陈妈和妞儿,自己则是坐着汽车上了大街,直到中午时分才回了来。   回来之后,他变戏法似的,变出了一张五万元的支票。把支票给了白雪峰,他说道:“你今天就去给我找房子,价钱不必太计较,要快。”   平常的房子,即便是小洋楼,也决要不了五万块钱。白雪峰一看支票上的数目,就知道雷一鸣是要住进那寸土寸金的租界里去。   “您不去林子枫预备的房子里住了?”他问。   雷一鸣哼了一声:“我不敢,我怕我会有进无出。”   白雪峰点头笑了:“可也是,我光想着那房子可以白住了。”   雷一鸣说道:“小家子气。放心,凡是跟着我的人,我都会负责到底。”   白雪峰笑眯眯的揣着支票走了——他一摸着钱就快乐,甚至有了闲心,想着等回来的时候,到洋行里给妞儿买个洋娃娃,妞儿高兴了,雷一鸣自然也就高兴了。   他没想到,自己刚出了饭店不久,就在大马路上被一辆汽车拦了住。车门一开,林子枫伸出了脑袋:“老白。”   白雪峰现在见了他,心里也有点打怵,抬手拍着心口说道:“好家伙,你吓我一跳。”   “你这是要干嘛去?”   “我——我出去给大爷跑个腿儿。”   林子枫在强烈阳光下眯起了眼睛:“大爷?”   “大帅现在不让我叫他大帅了,我就改了口,叫他大爷。”他一团和气的对着林子枫说话:“你忙你的,我今天得在外头奔走一阵子呢。等将来有时间了,咱俩再聚一聚。”   林子枫问道:“你现在很忙吗?”   “我?我倒是不忙,我是——”   没等他把话说完,林子枫已经伸出一条长腿,探身下了汽车。抬手向着路旁一指,他说道:“老白,我们进去坐坐。”   白雪峰回头一看,只见路旁正有一间小小的西洋式店铺,门上悬着牌匾,用正楷写着“爱丽丝西餐咖啡馆”几个大字,下面点缀着长长一串花体英文。   白雪峰早饭吃得晚,现在还饱着,完全无意去和林子枫共进午餐,然而对待林子枫这样另攀了高枝、前途无量的人物,他总不敢太拂逆,于是糊里糊涂的,他就被林子枫带进餐馆里去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清君侧   爱丽丝西餐咖啡馆的门面看着不大,里头却是洁净宽敞,客人也并不多。林子枫带着白雪峰在雅间里坐下了,先从侍者手里接了菜单看了看,然后把菜单递给了白雪峰:“老白,你点你的。”   白雪峰总觉得这是男女学生谈情说爱吊膀子的地方,雅间也是小而局促,自己和林子枫这么面对面坐着,实在是很不自在。对着林子枫笑了笑,他一摆手:“我不看了,刚吃完没一会儿,我现在喝杯咖啡就得了。”   林子枫收回菜单,自己点了一份大菜,又给白雪峰要了一杯咖啡。等到侍者收了菜单退出去了,他抬眼望向白雪峰:“老白,请原谅我这些日子一直没有联系你。”   白雪峰如坐针毡,笑容也有点要维持不住:“那没什么,我是一直活得风平浪静,总是一个样儿,也不用朋友们惦记着。”然后他思索着换了话题:“老林,你现在是在什么地方高就?”   林子枫答道:“我原本想进财政厅,可在那里只能得个副职,这就没什么意思。所以我打算去禁烟委员会。”   白雪峰点了点头:“这两处都是好地方,进哪儿都不错。你要是进了禁烟委员会,那能捞个什么官儿当?”   这时门帘一动,是侍者将大菜和咖啡搬运了进来。林子枫且不回答,等侍者退出去了,他才拿起刀叉,淡淡的答道:“进去的话,自然是做委员长。”   白雪峰正捏了小   夹子,往咖啡里放方糖,一听这话,他停了动作:“嗬!行啊!”   他是真心实意的觉着“行”,又因为对林子枫向来不存什么嫉妒心,所以听了这话,他还挺来精神:“这活儿原来你不就干过一阵子吗?”   林子枫切了一块鱼肉送进嘴里:“我没干过。”   “你不是管过这个账吗?”   林子枫看了他一眼:“糊涂,管账是管账,办事是办事。”然后不等他回答,林子枫又问道:“我是有着落的,你呢?”   白雪峰端起咖啡杯,吹着热气喝了一口:“我?我就还和原来一样。”   “他在台上的时候,你还挂着个副官长的职务,可他现在下来了,你这副官长也当到了头,难道就这么一直在雷家耗着?恕我直言,你现在这个样子,和仆人有什么区别?”   白雪峰咂摸着咖啡的苦味,往杯子里又投了一块方糖:“老林,我这人胸无大志,能有个地方让我安安稳稳的卖力气,按月能有个几百块钱到手,我就挺知足了。”说到这里,他又是一笑:“我倒是也想升官发财再娶个阔小姐,可我也得有那个本事啊!我想开了,我是穷家出身,打小是吃棒子面窝头长大的,长到如今,能过上这个日子,也就算是老天爷照顾,不敢再奢望别的啦!”   “他是坐吃山空,管不了你一辈子。”   “这我也知道。我想着,要不然我将来回家了,开个小买卖,可我又不   知道我能买卖什么,实在不行的话,我和我二姐夫合伙——”   林子枫向他一摆餐刀:“委员。”   白雪峰立刻不说他二姐夫了,看着林子枫,他“啊?”了一声。   林子枫放下餐刀,拿起餐巾擦了擦嘴,然后坐正身体,端起手旁的果汁喝了一口:“等我的消息,我当上委员长了,给你个委员,一个月八百。”   白雪峰听了这话,先是“哟”了一声,随即又犹犹豫豫的一笑:“八百?那真不少。”   林子枫答道:“多少不论,我知道你不是个缺钱使的,但这总算是个体面差事,将来干好了,也能有个前程,比在宅门里当仆人强。”   然后他站了起来:“我还有事,你等我的消息吧,我的职务,大概在这两天就能发表。”   白雪峰糊里糊涂的也起了身,因为实在是觉着莫名其妙,所以也忘了向林子枫道谢。随着林子枫走出咖啡馆,他目送着林子枫坐上汽车绝尘而去,自己站在太阳下定了定神,然后继续往英租界走,找房子去了。   林子枫这话,听着动听,可他总觉得虚无缥缈。他是个对一切都不抱幻想的人,所以只当那话是一阵好风。   白雪峰奔波了一天,晚上带着个纸盒子装的洋娃娃回了利顺德。雷一鸣坐在床边,正在和妞儿游戏。妞儿“噢”的叫一声,他也跟着“噢”一声,父女二人一唱一和,十分热闹。妞儿见了洋娃娃,双眼一亮,   立刻不要爸爸了,雷一鸣也抬头问白雪峰道:“怎么样?”   白雪峰没提林子枫,只说房子的事:“看了几处,有一处挺不错,就是汽车房小了点儿,而且房子虽然挺好,但是家具不行,原来里头住的是一家英国人,后来……”   雷一鸣摆摆手:“差不多就可以,旧家具不行,就换新的。这小屋子憋闷得很,我多住一天都是受罪。”   白雪峰笑了:“好,那大爷要不要亲自过去瞧瞧呢?”   雷一鸣瞪了他一眼:“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房子的好赖还看不出来吗?还用我亲自去瞧?”   白雪峰陪笑点头:“大爷既然信得过我这眼光,那我明天早早的就过去找房东。”   白雪峰顶着大太阳,忙了四五天,然后跑遍了全天津卫的家具行——订做是来不及了,他须得立刻买来现成的桌椅床榻,把那座位于英租界的二层小洋楼填满。   他现在手下没有跟班随从了,凡事都要亲力亲为,凭着他一人之力要布置出一个体体面面的新家来,自然是有些力不从心。然而雷一鸣并不体谅他的辛苦,一味催命似的催他,他连着奔波了十天,活活的累瘦了一圈。   及至雷一鸣如愿搬了家,他又发现了一个新问题:自己如今竟是想做仆人都不可得,须得担负起管家的重任了!   他的智慧和精力,只容许他伺候雷一鸣一个人,让他管理一个家庭,那可是有些强人所难。大   清早的,他正要去给雷一鸣放洗澡水,陈妈就来了,向他要代乳粉——妞儿现在除了吃她的奶之外,还要喝代乳粉。   白雪峰几乎不知道代乳粉是什么,更没法子给她凭空变出一罐子来,而妞儿嚎啕起来,妞儿一嚎啕,雷一鸣就急眼——陈妈有奶,身份重要,雷一鸣不敢骂陈妈,于是就只能对着白雪峰开火。   好容易捱过了这一顿骂,到了早饭时候,新来的厨子不惜火力,将个荷包蛋煎得又干又硬,雷一鸣吃了一口,随即就把叉子往餐桌上一拍,又把白雪峰吓了一跳。   早饭结束,还另有无数的杂务等着他做,费力还在其次,主要是劳心劳得厉害。于是这天他在街上迎面遇到林子枫时,两只眼睛不由自主的就放了光:“老林,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林子枫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唉,累的。”   林子枫这才回答了他的问题:“我的事情已经成了,你呢?你是怎么打算的?”   白雪峰看着林子枫,又“唉”了一声。   然后他上了林子枫的汽车,和林子枫交谈了二十多分钟。   交谈过后,又过了两天,这晚白雪峰走到了雷一鸣面前,吞吞吐吐的开了口:“大爷,有件事情,我想对您说……”   雷一鸣正坐客厅内的沙发上发呆,听了这话,便抬头去看白雪峰:“什么事?”   白雪峰答道:“我昨天接到了家里的信,   我娘她年纪大了,自从今年开了春,身体就一直不好,所以想让我回家去。”   雷一鸣问道:“回多少天?”   白雪峰垂头答道:“这……我自十八岁从了军,一直就没在家里长住过,对于爹娘,更是从来没尽过孝心。我娘到了如今,就盼着我能回家去,也娶妻生子,再给她添一辈人。所以我这一去,也许是几个月,也许就是几年,也可能就——”   他把话说得磕磕绊绊,每一句都像是难以启齿,于是雷一鸣替他补全:“也可能就不回来了,是不是?”   白雪峰面红耳赤:“您现在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我却要走,我对不住您,您这些年白栽培我了。”   说完这话,他“咕咚”一声跪下来,给雷一鸣磕了个响头——走是真想走,惭愧也是真惭愧,所以这个头,他磕得心甘情愿。而雷一鸣呆呆的看着他,半晌没说话,后来才轻声开了口:“也别说什么栽培不栽培的话了,这些年你鞍前马后的给我出力,我理应对你好一点。”   然后他叹了口气:“你要回家尽孝,我不拦你,拦也没用。”   白雪峰慢慢的站了起来。   雷一鸣扭开了脸,不看他,只问:“你什么时候走?”   白雪峰嗫嚅着回答:“我娘挺着急的……要是可以的话,我想明天就走。”   雷一鸣听了这话,牙疼似的,皱着眉头又叹了一口气,随即向白雪峰伸出了一只手:“拉我一把,   我上楼去!”   雷一鸣上楼进了卧室,开了张五千块钱的支票,给了白雪峰:“现在不是我的好时候了,多了也没有,就给你这些吧!”   白雪峰见了支票,难得的没有心花怒放,垂了双手不肯接:“大爷,我这么干,简直就是临阵脱逃,您不怪我,我就很知足了,哪还有脸要您的钱?”   雷一鸣把支票往他胸前的小口袋里一掖:“你能跟我到今天,已经算是有良心的了。你看看张嘉田,你再看看林子枫,哪个不是我一手提拔上去的?他们现在又是怎么对我的?”   白雪峰听到了“林子枫”三个字,有些心虚,又怕脸上露了行迹,所以干脆向雷一鸣又深深的鞠了一躬,只说:“谢谢大爷。”   雷一鸣早就知道白雪峰不能永远跟随着自己,如今听说他要走了,也并没有如何伤感。直到第二天上午,白雪峰带着几件换洗衣服,当真走到他面前要告别了,他才后知后觉的傻了眼。   他在心里说:“你真走啊?”   白雪峰没有读心术,唠唠叨叨的又嘱咐了雷一鸣几句闲话,便又悲伤又轻松的提着行李,出门上了汽车往火车站去了。 第一百八十章 齐聚一堂(一)   白雪峰一走,雷一鸣立刻就觉得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他的左小腿已经除去了夹板,然而依旧完全不敢用力,又不爱坐轮椅,全靠着右腿和手杖活动。先前胳膊腿儿都完好的时候,他成天躺着,似乎可以从早躺到晚,然而如今到了该躺的时候,他反倒躺不住了,有心打长途电话回北京家里去,叫几个仆人过来,可他受惯了白雪峰的伺候,家里那些仆人也都不很合他的心意,所以思来想去的,他嫌麻烦,就没有打这个电话。   仆人没有找来,他先把厨子开销掉了,因为这厨子屡教不改,总要把荷包蛋摊成又油又韧的胶皮饼子,厨艺简直还不如陈妈。陈妈倒也愿意到厨房里帮帮忙,可妞儿近来变得缠人了,她须得从早到晚,寸步不离的哄着妞儿。   在这个关头,雷公馆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该客人蓬头垢面,骨瘦如柴,年纪轻轻的,却有一脸烟容,张开嘴不说话,先打哈欠,露出口中上下两排长牙,全都结着黑黄的烟垢。   此人虽然有这么这么一副不堪入目的尊容,论起身份来,竟然会是陈妈的男人。而陈妈也正是因为摊上了这么个烟鬼汉子,才不得不把自己的儿子交给婆婆,出来给别人的闺女做奶妈。   这人这一趟来,是要带陈妈回家去,雷一鸣听了,大吃一惊,也不多说,直接告诉那人道:“你让她留下来,把我家的妞儿带到两   岁,我把她的月钱翻倍,年节另外有赏。”   那大烟鬼听了这话,毫不动心,一味的还是要让陈妈跟他走,否则就要休了陈妈。陈妈虽然思念自己的儿子,可也舍不得这里的妞儿,又留恋着这里清静富贵的好生活,便心中焦苦,涕泪涟涟。雷一鸣见状,气得说道:“你还真走不成?他休了你正好,你要那么个男人有什么用?”   陈妈含着两包眼泪,一味的只是摇头——那个男人当然是毫无任何用处,她如今在雷宅所得的月钱,都要按月交到婆婆那里,而其中的一部分,便要换成烟土供丈夫过瘾。可她一想到自己要被休了,便觉得天塌地陷,再没了活路。   所以她对着丈夫求了一场,见丈夫是铁了心的要带自己回去,只好擦了眼泪,上楼看了妞儿一眼,见妞儿正在睡觉,便又下了楼来,哽咽着对雷一鸣说道:“大爷,您是好人,全怪我没心肝,就这么着把大小姐扔给了您。这家里就您一个爷们儿,您带着大小姐可怎么过啊?要不然,您再去找找太太吧。”   雷一鸣目瞪口呆的看着她,半晌说不出话。而陈妈挎着个大包袱,竟就真和烟鬼丈夫一同走了。   雷公馆里,忽然间的,就只剩下了雷一鸣和妞儿两个人。   他坐在楼下客厅里,还是有点回不过神,直到楼上响起了妞儿的哭声。妞儿的哭声是锥子,能够直扎进他的心里去,于是他慌   忙站了起来,抬腿就要往楼上跑。可是只向外迈了一步,左小腿的剧痛就让他停了下来。环顾四周找到手杖,他东倒西歪的又往楼上去,上楼上到一半,他听妞儿忽然嚎出了个撕心裂肺的高调,便索性握着手杖俯下身去,三脚着地的爬上了楼。爬着似乎比走着更快一点,所以他上楼之后继续爬,一鼓作气爬进了妞儿的卧室。妞儿坐在一张婴儿床里,本是在张大嘴巴嚎啕,忽然看他来了,便把哭相一收,挂着满脸眼泪又笑了起来,还对着他一扬头,“噢”的打了个招呼。   雷一鸣一歪身,坐在了地上,也一晃脑袋:“噢。”   妞儿扶着床栏杆站了起来,对着他又大叫了一声:“嗷!”   他也“嗷”了一声,随即挪了过去,从床栏杆的下方向上伸出手去,摸了摸妞儿的尿布。摸过之后,他抓住床栏杆,借力站了起来。   他给妞儿换了尿布,换得笨手笨脚,但终究还是换好了。忽然间的,他感觉这里只剩了他和妞儿两个人,其实也不错。养孩子当然不是爷们儿该干的活儿,可这不是普通的孩子,这是妞儿。他二十几岁新婚的时候,还给玛丽冯洗过脚呢,能给玛丽冯洗脚,自然也就能给妞儿擦屁股换尿布,难不成在他这里,妞儿还不如玛丽吗?   他也不是吃不得苦的人,照顾一个妞儿,总不会比打仗更难,雷公馆里纵是少了仆人和厨子,   也总比战场舒服得多。   “爸爸带着你过日子。”他单手把妞儿抱出了婴儿床,也放在了地上,和自己相对而坐:“爸爸啊——什么都会。”   妞儿坐得腰板笔直,仰着圆脑袋盯着他的嘴,他说话,她的小红嘴唇——带着点口水——也跟着动。等他说完了,她扭了头左顾右盼,想找陈妈。房内没有陈妈的影子,她喊了一声,还是不见陈妈来,便随手拍出了一巴掌,正拍上了她爸爸的左小腿。   雷一鸣疼得大吼一声,震得妞儿一哆嗦,随即就咧着嘴哭起来了。   雷一鸣在家里摸爬滚打,和妞儿混了三天。   三天过后,他和妞儿都变了模样,统一的特点是脏。他尽管父爱如山,但也颇有走投无路之感,无可奈何之下,他抱着妞儿在客厅地毯上坐了下来,搬下了桌上的电话机,想要往北京打长途电话,叫几个男仆女仆过来。歪着脖子夹了话筒,他用眼睛盯着妞儿,正等着电话那一边的接线生说话,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他吓得一颤,慌忙回过了头去,就见自己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唇红齿白的洋装少年,这少年穿着马裤衬衫,头上歪戴着一顶白色凉帽,鹅蛋脸儿白里透红。迎着他的目光,少年一咧嘴,做了个鬼脸:“这小丫头长得不错嘛!”   雷一鸣当即搂着妞儿向后挪了挪,因为来者他认识,是满山红。   满山红看   了他的反应,笑出了一口小白牙:“别怕,我没死,不是鬼。”   雷一鸣知道她没死,不是鬼——她要真是鬼倒好了,正因为她不是鬼,有手有脚有力气,所以他才格外的恐惧。   满山红又问:“你的腿怎么样了?”   他当即把左腿也往回收了收。   满山红伸手摸了摸妞儿的脸蛋,又摸了摸他的脑袋:“早就想来见你了,可我是个土包子,一进城就乐得忘了东西南北,光顾着玩了。等我玩够了,想去找你了,又听说你来了天津。你别说,天津比北平更好玩,我就喜欢这种热热闹闹的地方。”   “你来找我干什么?报仇?”   满山红摇了头,把帽子摇得更歪了:“报仇?怎么会!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要是把你宰了,我不白找了吗?”   雷一鸣听了她这一番振振有词的回答,没听明白,皱着眉毛看她。而满山红兴高采烈的又道:“我有汽车了,咱们兜风去呀?”她一指妞儿:“把这个小娃儿也带上!”   “什么?”   满山红手扶膝盖弯下腰,继续说话:“今晚你就搬到我那儿去住吧!”   雷一鸣惊愕的看着她:“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不是喜欢我吗?我也挺喜欢你的。咱俩这回找个地方,喜欢个够。”   雷一鸣只觉不可思议,盯着满山红看了片刻,他开口说道:“我不喜欢你。”   满山红一歪身也坐下来了,一团和气的问他:“那你干嘛和我   睡觉啊?”   雷一鸣沉默下来,不敢说实话,怕满山红一时急了眼,会宰了自己或者妞儿。垂眼思索了片刻,他答道:“因为我是个男人,你是个女人,当时又是同床共枕,自然难免。”   满山红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然后往他身边凑了凑:“既然我是个女人,你是个男人,那我嫁给你吧!”   说完这话,她头上的帽子彻底滑到了肩膀上。妞儿伸手抓过帽子,送到嘴里啃了起来。而雷一鸣向后又退了退:“别胡闹,我这个年纪,给你当爹都够了。”   满山红再次恍然大悟,而且这回还加了个灵机一动:“那,我给你当干闺女?”   雷一鸣靠在了沙发腿上,退无可退,索性用手臂护住了怀里的妞儿,正色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满山红一撅嘴:“其实就是来找你玩的。”   然后她问雷一鸣:“你干嘛一直瞪着我?我又没砸折你的腿。”   雷一鸣依然皱着眉毛:“你如今在干什么?跟着张嘉田?”   满山红抿嘴一笑,笑得狡猾:“你管呢?”   雷一鸣不问了,继续盯着她看。而未等他从她身上看出个眉目来,门外又进来了一个人——林子枫!   满山红似乎是认识林子枫,一见他就站了起来,而林子枫见了她,倒是挺平静:“你好。”   满山红一耸肩膀:“你也好。”   林子枫又问:“张军长也到天津了吗?”   满山红立刻答道:“早到了。”   “   那请你帮我向他带句话,就说我过几天去他府上拜访他。”   满山红像个淘气孩子被大人逮住了似的,不大自在的“嗯”了一声,然后不向任何人道别,低了头迈步就走,一鼓作气走了个无影无踪。   她一走,林子枫低头望向了地上的雷一鸣和妞儿。妞儿还在研究满山红留下的白帽子,抬头望向了林子枫,她忽然撒欢似的一拍大腿:“噢!”   林子枫对着她一点头:“噢。”   妞儿向他一笑,然后低了头继续去咬帽子。雷一鸣瘫坐在地上,则是对他视而不见。   林子枫拉过一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了下来:“我看外面大门是开着的,就直接走了进来。”   雷一鸣没理他。   他继续说道:“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二小姐,二小姐玉雪可爱,真有您的风采。”   雷一鸣听了这话,也不知道他这是在赞美自己,还是在讽刺自己,总而言之,他觉得这句话挺恶心。   林子枫又道:“我原来说过,等到大帅来了天津居住,我会常来和您谈谈。”   雷一鸣刚被满山红吓得魂飞魄散,如今见她走了,便是暗暗的长舒了一口气。他料想林子枫不至于对自己下杀手,又无法把林子枫赶出家门,只好装聋作哑。   林子枫继续说道:“大帅还记得胜男的模样吗?”   雷一鸣缓缓的倒了下去,最后倒成了侧卧的姿态。坐得太久了,他累得腰酸背痛。用一只手支了头,他凝神看   着妞儿玩帽子。   这时,林子枫俯身伸手,把妞儿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雷一鸣立时欠了身:“干嘛?”   林子枫再次弯腰,把地上的白帽子捡起来给了妞儿,然后接着方才的题目说了下去:“胜男对您非常的敬爱,在你们新婚之时,她曾经对我说过,能够和您在一起生活,是她生命中的惊喜。”   雷一鸣挣扎着坐了起来,这回不敢不听了。   林子枫心平气和的说话,有点娓娓道来的意思:“现在在我家里,还有您当年戴过的一顶军帽。记得那还是在张嘉田军长刚升任帮办的时候,在家中摆酒唱戏,庆祝乔迁之喜。胜男和您同座看了一晚的戏,您临走时,把军帽落在了她的手里。”   雷一鸣心想这都是哪辈子的事情了,他跟我说这些废话有什么意思?   然而林子枫自得其乐,慢悠悠的长篇大论,说着说着,那话里就带了几分森森鬼气,仿佛林胜男要从他的语言中复活过来。雷一鸣听到最后,竟然生出了一点惧意。幸而林子枫说到最后,忽然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然后起身把已经睡了的妞儿放到了沙发一角,又把雷一鸣也搀扶到了沙发上坐下。   “我还有事,今天就谈到这里。”他收回手,对着雷一鸣说道:“请您保重身体,我改天再来。”   雷一鸣垂头坐着,感觉这人疯得不轻。   林子枫说走就真走了,而与此同时,满山红身在张宅,站   在张嘉田面前,正在接受盘问——她向他转达了林子枫的话,然而说走了嘴,让张嘉田听出了问题来。   “你找到他家里去了?”张嘉田问他:“那你怎么没一枪毙了他?”   “我和他的事儿,你不是知道吗?”满山红满不在乎:“我还没玩够呢!”   张嘉田抬手指她:“要点脸吧,你是个姑娘。”   “我不是姑娘。”她公然宣称:“我是小子!”   “小子更丢人。他给你当爹都够了,还杀过你一次,你是上辈子没见过男人还是怎么的?你忘了你那帮兄弟了?”   满山红翻着眼睛往天花板上看,神情有点困惑,也有点混不吝的小痞子相:“总觉得要是就这么把他毙了,太没意思。”   这时,张嘉田身后的房门一开,走出了个粉妆玉砌的苗条美人,正是叶春好。叶春好正在张家做客,满山红来时,她坐在里间屋子里没出声,直听到了这里,她才终于忍不住了,对着满山红问道:“妹妹,你在他那里,瞧见了个小女孩没有?小得很,还吃奶呢。”   “瞧见了,她还抢走了我的新帽子。”   叶春好立时向前迈了一步:“她——她看着怎么样?”   满山红一咧嘴,又做了个鬼脸:“脏!比她爹还脏!”   叶春好一听这话,立刻变了脸色:“没有人管她吗?”   满山红摇了摇头:“不知道,反正我去的时候,那楼里就只有她和她爹。他们爷儿俩都在地上坐   着呢。”   叶春好本是在气定神闲的做客闲谈,如今听了这话,她登时乱了套:“他住在哪里?我看看去!”   张嘉田一抬手,拦住了她的路:“你还看他干什么?”   “我哪是看他?我是去看妞儿!好好的大人都禁不住他祸害,妞儿才这么一点大,哪受得了他这么胡闹?他要是不肯把妞儿往好里养,那我就把妞儿接回来!”   张嘉田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待着你的,我过去看一眼。”   “可是我——”   张嘉田答道:“你去了也没什么用,要说收拾他,还得我出马。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吧!” 第一百八十一章 齐聚一堂(二)   张嘉田走进雷公馆,进门后先看到了楼梯上的雷一鸣。   雷一鸣刚费了天大的力气,把熟睡着的妞儿送去了楼上卧室里。妞儿也有个二十来斤了,他一手抱着她,一手拄着手杖支撑身体,一步一步走得乱晃。所以等到离开卧室要下楼时,他便实在累得站立不得,下楼下到一半,就在楼梯上坐了下来。张嘉田站在楼下,见他右腿屈着,左腿伸着,右胳膊横撂在右膝上,人是深深的低了头,把脸埋进了臂弯里。身上的白衬衫不知洒了什么,染得深一块浅一块,衬衫下摆拖在外面,裤子上也蹭着许多灰尘,皮鞋没系鞋带,露出的袜子一只蓝一只黑,绝对不是一双。   张嘉田知道他现在的日子定是不得意,可没想到他竟是狼狈成了这个样子。而雷一鸣慢慢的抬了头,在看清了张嘉田后,他忽然觉得眼下的情形很滑稽——他这个家仿佛是没有门,谁都可以进来参观参观。   张嘉田把他看够了,开口问道:“妞儿呢?”   他一听这话,骤然紧张起来:“你问妞儿干什么?”   张嘉田对他没好气,一瞪眼睛答道:“我自然是不能把她吃了!她在哪儿呢?我看她一眼!”   “叶春好让你来的?”   张嘉田不回答,迈开大步就往楼上跑,雷一鸣刚要拦他,他已经一阵风似的上了二楼。雷一鸣慌忙回了头,又抓着楼梯扶手想要起身,可楼上走廊里传来了一   声门响,张嘉田已经咚咚咚的又走了回来,一条胳膊拦腰勒着迷迷糊糊的妞儿,他对着雷一鸣一眼不看,直接就要下楼。雷一鸣站立不及,索性坐下去抬手挡了他的路:“这也是叶春好让你干的?我们当初是怎么说的?”   张嘉田一脚把他踹得向旁一歪,然后想要继续往下走,雷一鸣这回真急了,纵身一扑抱住了他的腿:“张嘉田!”   他这一嗓子吼出来,妞儿的眼睛还没睁,就直接吓得哭起来了,张嘉田那胳膊像铁铸的一般,勒得她两条小腿乱蹬,尿布也掉了下去。雷一鸣抬起头来,喘着粗气问张嘉田:“我就只有妞儿这么一点骨血,你还要把她抢走吗?你给我留一条活路好不好?”   张嘉田勒着妞儿的腰,他勒着张嘉田的腿,双方都是不放手。张嘉田说道:“这孩子留给你也是受罪,你自己能活着就不错了!”   话音落下,他强行抬腿迈步,竟然带着雷一鸣下了几级台阶。雷一鸣死活不放手,他也觉得意犹未尽,低头大声说道:“你就是个害人精!和你在一起的人,有几个得着好下场的?这孩子有了你这么个爹,也算是倒了八辈子霉!”   雷一鸣被他生生拖下了楼去,眼看张嘉田真要把妞儿抱走了,他急得红了眼睛:“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让我再给你跪一次?再给你磕一个?你说!你说什么我做什么!有什么都冲我来,你   他妈的——”   这个时候,门外又进来了个人,竟是林子枫。   林子枫折返回来,带着一脸有话要说的神情,甚至在进门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张了嘴,可随即看到了楼下这纠缠做了一团的三位,他把嘴又合了上。张嘉田对着他潦草的一点头,顺手把妞儿往上托了托:“来了?”   林子枫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怀里吱哇乱哭的妞儿,惊讶之余,似乎是又有点尴尬:“你……这是……”   他正斟酌着措辞,可张嘉田根本无心和他寒暄,低头重新瞪了雷一鸣,张嘉田说道:“冲你来?你当我不想冲你来?你当我舍不得你这条命?要是依着我的意思,我早把你这个坏种剁碎喂狗了!”然后他扭头对怀里的妞儿大吼一声:“别哭了!”   妞儿吓得一抽搐,立刻收了哭声。   张嘉田又问雷一鸣:“你放不放手?”   雷一鸣当然不放。   张嘉田喊了一声“老林”,然后不等林子枫回答,他便又喊了一声:“接着!”随即就把妞儿向他扔了过去。妞儿直撞上了他的胸膛,他一抬手,正好把妞儿接了住。抬头再看张嘉田,他见张嘉田像疯了似的,抓了雷一鸣的短发往外推搡,又抬了另一条腿踢他踹他。然而雷一鸣死死抱住了他的腿,无论如何就是不放,甚至也不出声。两人拖拖拽拽的进了客厅,林子枫跟到了门口,正好看到雷一鸣的额角撞上了茶几尖角,   撞出了一声震人的闷响。鲜血立刻就顺着他的额角流下来了,他终于松了手,可随即又爬向了客厅门口:“子枫,求你把孩子给我。”   林子枫犹豫了一下,弯腰把妞儿送到了他手中。他一把搂住了妞儿,而妞儿“哇”的一嗓子又哭出了声,两只小手也搂住了他的脖子。林子枫低头看着这一对父女,正想说句话,可后方伸来一双手,不由分说的把他向旁一拨,他一皱眉头,因为嗅到了一股子熟悉的香气。   是叶春好来了。   一个小时前,张嘉田在问清了雷公馆的地址之后,便先走了一步。他走了,叶春好越想越觉得不妥,所以也追了过来。结果刚一进门,她就见识了这一场全武行的大戏。像对待一扇门板似的,她把挡路的林子枫硬拨了开,然后强行挤进了客厅里去。雷一鸣这时已经抱着妞儿退到了角落里,叶春好一扭头看见了他们,就见他淌了半脸血,血珠子都滴到了妞儿的头发上去,而妞儿嚎得头脸通红,一声赶不及一声,屁股也光着,正在边哭边尿,尿了雷一鸣一裤子。她凑过去蹲下来,要把妞儿抱过来哄哄,然而婴儿的记忆力有限,妞儿已经不认识了她,雷一鸣也猛的向后一缩,轻声说道:“叶春好,求你了。”   叶春好这回看清了妞儿那粘结成片的头发,还看见了她渍满了斑斑点点的衣裤,当即问道:“陈妈呢?”   “   她走了。”   “走了?好好的怎么会走了?是不是你又给她气受、把她吓跑了?”   雷一鸣到了如今,连头上的疼痛都感觉不出了,只是觉得疲惫绝望、走投无路。   “我没有。”他告诉叶春好:“她丈夫找了过来,把她领走了。”   “那别人呢?为什么不再找个奶妈子?”   雷一鸣摇了摇头,也回答不出自己为什么不再找个奶妈子,或许是因为白雪峰走了,而凭着他自己的力气,他从楼上走到楼下都很艰难,更不知道奶妈子们都藏在世界何处。   “我关门过日子,没有碍着你的眼,你何必又要让张嘉田过来抢妞儿?”他有气无力的问她:“我有千错万错,离了婚也就完了。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你让我们清静清静好不好?”   叶春好有口难辩,索性不辩,眼看妞儿的哭声渐歇,她站起来,对着张嘉田说道:“不让你来,你偏要来。你就知道动粗,看一眼就成的事情,你非要弄得这么血淋淋的。”   张嘉田舔了舔嘴唇,有话要说,但是吸了一口气,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   叶春好谁也不理了,起身走到门口,她把门一样的林子枫又推了开。出了客厅四处走了一圈,她最后带着一条洗净拧干了的大毛巾回了来。重新蹲到了雷一鸣面前,她用毛巾给妞儿擦了擦脸,然后抬头看着雷一鸣,说道:“没那个本事,就不要大包大揽,妞儿的头发都酸   了。有热水吗?孩子身上这么脏兮兮的,都是细菌,不怕生病吗?”   说完这话,她料想雷一鸣也变不出热水来,索性自己又出了去。在楼上的浴室里,她发现了热水管子,拧开水龙头一放,竟还真放出了热水。连忙快步跑下楼来,她对雷一鸣说:“我给妞儿洗一洗。”   然而雷一鸣并不肯把妞儿给她。   她叹了口气:“你不给她洗,又不让我洗,那就让妞儿这么臭着?”   张嘉田这时走了过来,伸腿踢了雷一鸣一脚:“你能不能听话?”   雷一鸣被他踢得一晃,抬头望向叶春好,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苦笑了一声——也可能是冷笑了一声。   然后他让妞儿趴在肩膀上,单手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雷一鸣挪到了楼上去,和叶春好一起进了浴室。   浴室的房门大敞四开着,叶春好调试了水温,接了一盆热水放在浴缸里,自己弯了腰给妞儿脱衣服洗澡。雷一鸣坐在浴缸边沿,扭头看着她的动作。张嘉田站在门口,进门时在桌上找到了半盒香烟,他抽出一根点燃了,慢慢的吸。忽然一抬头,他看见林子枫正坐在门旁的椅子上,便问道:“你找他有事?”   林子枫答道:“不是要紧的事。”   张嘉田觉得林子枫这样赖着不走,有些奇怪,可自己又不是这一家的主人,也不好下逐客令——但他确实是觉得林子枫有些碍眼。雷一鸣固然罪该万死,但张   嘉田看他看惯了,倒不觉得他很多余。   叶春好花了好些工夫,才把妞儿洗干净了,直起腰擦了擦湿手,她告诉雷一鸣:“我给她找衣服去,你别让她爬出来。”   然后她出了浴室,抬头瞧见林子枫,也是一愣。愣过之后,她去开那立柜——柜子里也是一团乱,她抽丝剥茧的翻了半天,才找出了妞儿的小衣裳。   把妞儿从水里捞出来擦干净了,她把妞儿抱到外面床上,给她穿衣穿裤,刚把妞儿收拾利落,雷一鸣就伸了手又要抱她。叶春好当即侧身在两人中间一挡:“你也洗洗吧!别把妞儿抱脏了。”   说完这话,她见雷一鸣不动,便扭头急道:“你放心,我不会偷着把妞儿抱走。我保证!”   雷一鸣看着她,依然是不动,于是张嘉田从天而降,一弯腰把他扛进了浴室里,然后退出来“咣”的一声关了门:“你给我快点儿!”   叶春好看了张嘉田这个做派,觉得简直是粗鲁得没法说,但他又是一片赤心的护着自己,自己也绝不能挑理。浴室内有了哗哗的放水声,叶春好在房内床上坐了,低了头去看妞儿——妞儿今天嚎啕了许久,此刻就很萎靡的坐在床上,也不看人。看过了妞儿,她又瞟了林子枫一眼,发现这人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单是那么看戏似的看着全屋的人。   浴室内的水声响了好一阵子,末了传出了“咕咚”一响和“哎哟”一   声,显然是里头的人摔了一跤。叶春好站了起来,随即又坐了下去,对张嘉田说道:“二哥,你进去看一眼。”   张嘉田没说什么,开门进去了,进去之后随即又关了门——门关了没有三秒钟,他又出了来,也走到那立柜前,把大小柜门都打开乱翻了一气。最后将一身衣裤卷成一团,他又回了浴室。   等到浴室的房门再打开,他搀出了个热气腾腾的雷一鸣。雷一鸣湿着头发赤了脚,踉跄几步也跌坐到了床上。妞儿转向他,赖唧唧的叫了几声,他便对叶春好说道:“妞儿饿了。”   叶春好不看他,只问:“妞儿现在都吃些什么?”   “就是牛奶泡饼干。”   叶春好听了这话,又沉沉的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说道:“我给妞儿弄点东西吃去。”   说完这话,她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的快走出去了。留下房内三个大人和一个孩子,默然无语的晒着太阳。 第一百八十二章 齐聚一堂(三)   叶春好走去厨房,一无所获,甚至连点油烟都没蹭上。所以她在飞快的计算了路程和时间之后,一溜小跑着出了门,坐上汽车回了趟家。   她从家里带回了白米菜肉和一个老妈子,老妈子小心翼翼的提着个小筐,里头装着蜂窝煤。重新钻回厨房里,老妈子负责点炉子烧火,她负责淘米切菜,老妈子是她的得力干将,两人都是动作飞快,然而她心急火燎,只觉得处处都慢,仿佛是过了大半天的光阴,她才盛出了一碗热粥来。   粥煮得稀烂,米粒都已经不分明,混在其中的肉丁菜叶也全没了本来面目,瞧着是不大好看的一碗。把这一碗放在了托盘上,她正打算端了托盘上楼去,可目光往锅里一扫,她停了动作想了想,放下托盘找出一只大碗,把锅中余下的热粥也倒了进去。   额外带着两只煮鸡蛋,她端着托盘上了楼去。急三火四的推了房门向内一闯,她有些惊讶,因为发现妞儿挺着腰板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顶白色的软帽子,并没有饿得死去活来,而张嘉田靠墙站着,还在摆弄那半盒烟卷,林子枫靠门坐着,翘着二郎腿,也还是一副看戏的姿态。至于雷一鸣——雷一鸣躺在妞儿的身后,身体显得异常的薄和软,眼睛斜望着窗外的天,没有表情,也没有活气,像是正在展示遗容。   三大一小四个人,各干各的,她这么一进来,反倒像   是打破了其中的平衡。张嘉田抽抽鼻子,看着她那托盘中一大一小的两只碗:“什么玩意儿?挺香啊!”   “粥。”她匆匆把托盘放到了床头的桌子上——桌子上面摆了无数的东西,像要排兵布阵一样,她的托盘须得挤着放置。低头飞快的剥开了一个鸡蛋,她自言自语似的说话:“妞儿这么大的孩子,能吃好些东西了。”   然后她把鸡蛋黄放进了小碗里,又端了碗用勺子不断的搅动,转身坐到了妞儿的跟前,她用自己的手帕围了妞儿的脖子,舀起了一点带着鸡蛋黄的稠粥,喂到了妞儿的嘴边:“剩下那碗你吃吧。”   妞儿吃了第一勺,又吃了第二勺,等叶春好喂出第三勺时,她张大嘴巴,连粥带勺子一起吞进了嘴里。张嘉田见状,笑了一声,觉得挺好玩。而叶春好见妞儿露出了馋相,登时一阵心酸,眼角余光向旁一扫,她发现雷一鸣坐了起来,靠着床头坐的,单只是坐着,全然没有去动那一大碗热粥的意思。   这粥煮得过了分,看着确实不大好看,可叶春好自信它的滋味不坏,绝对委屈不了雷一鸣的嘴。这回她可不怕他闹脾气了,他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慢慢的喂妞儿吃了一碗粥,她捏着嗓子对妞儿说话:“妞儿渴不渴?妈给你点儿水喝呀?”   雷一鸣忽然说了话:“等会儿再给,现在她不喝。”   叶春好故意不理他,解下了妞儿   脖子上的手帕,她顺手给妞儿擦了擦嘴。然后把小碗小勺放回托盘里,端起托盘说道:“不吃就收走了。”   雷一鸣还是没反应。   叶春好看着他,就见他现在瘦骨伶仃的,脸上没个正经颜色,额角还带着皮肉伤,哪还是四年前那个风华正茂的美男子?她想这人实在是个不懂好歹的,先前自己真心实意的爱他,他不当一回事,对自己说打就打说骂就骂,终于把自己打了个心灰意冷;如今自己看他可怜,把这么一大碗好粥都摆到他眼皮底下了,他又不合时宜的有了志气,古有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今有他雷一鸣不食叶米,真是好硬的骨头!   这么一大碗粥,还冒着热气呢,旁边还留着一个挺大的煮鸡蛋。叶春好把煮鸡蛋单拿出来,决定留着给妞儿。回头望向张嘉田,她问道:“那你吃不吃?我一点都不饿,这么一大碗,扔了怪可惜的。”   张嘉田早就想吃了,这时立刻答道:“好,给我吧!”   叶春好又望向林子枫:“林先生要不要也尝一点?”   她说这话,无非就是客气客气,哪知道林子枫竟然一点头:“那就多谢了。”   叶春好将大碗里的粥倒出了一小碗,给了张嘉田,余下的半碗,给了林子枫。两人几口把粥喝了,林子枫掏出手帕擦了擦嘴:“叶小姐的厨艺,倒是很好。”   叶春好微微一笑:“谬赞了。”   然后她又问:“林先生常来   这里坐着吗?”   “今天是第一次。”然后他清了清喉咙,问道:“有茶吗?”   叶春好再次微微一笑:“不清楚,我也是今天第一次到这里来。”   张嘉田喝了这样又热又香的一碗粥,也觉得有些干渴,于是转身走回浴室,拧开水龙头灌了一气自来水。抹着嘴走出来,他问叶春好:“你看见妞儿了,妞儿也吃饱喝足了,接下来怎么办?咱们是把妞儿带走?还是放这儿让他继续养着?”   叶春好见妞儿吃饱了就又躺到雷一鸣身边去了,心里又有点嫉妒,又有些安然,同时也疑惑——他能对女儿这么好,照理来讲,就不该是个真坏人啊!   “留下吧。”她低声答道:“当初……都是说好了的。”   “那咱们走吧!”   叶春好又一点头,见雷一鸣始终是无动于衷的低头坐着,自己有话也说不出,只得随着张嘉田,走出去了。   两人带着叶家的老妈子,一路走出了公馆大门。叶春好都坐上汽车了,才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林子枫是不是还留在他家里呢?   林子枫其实也离开了雷公馆。他步行走过了一条小街,进了一家面包房,买了甜面包和三明治,以及玻璃瓶装的牛奶。   把这几样东西用大纸袋装好了,他将它带回到了雷一鸣面前。居高临下的站在床边,他把纸袋送到雷一鸣面前,让他看了看:“我觉得,您好像是很久都没有吃过东西了。”   雷一   鸣确实是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吃饭是在何时,更不记得自己吃了什么。林子枫转身把纸袋放到桌上,慢条斯理的撬开了牛奶瓶的瓶盖,又将包着三明治的薄纸剥开。最后将一根麦管插进玻璃瓶里,他转身搬来一把椅子,放到了桌前。   “大帅。”他扭头望向雷一鸣:“请。”   雷一鸣终于开了口:“我饿死了,不是正合你的意吗?”   “不。”   “那你想怎么样?更喜欢看我走投无路,抱着张嘉田的大腿下跪磕头?”   林子枫不再回答,只拍了拍椅背。   雷一鸣犹豫了一下,把妞儿抱到了床里,然后自己向前爬到床边,单腿落地挪到了椅子上坐下。低头叼住牛奶瓶口伸出的麦管,他一口气吸了小半瓶牛奶,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咕咚一声咽了牛奶,他将一只小甜面包整个儿的塞进了嘴里。而未等小甜面包落肚,他已经将一只三明治的尖角深深送进口中。拼命似的一口咬下半个三明治,他噎着了,扭头又叼了麦管吸牛奶。一大口牛奶猛吞下去,他透过了一口气,把剩下的半个三明治也填进了嘴里,然后又噎住了——没吃的时候,还没觉出饿来,他是越吃越饿。   一鼓作气将纸袋中的食物吃了个精光,他最后把叶春好留给妞儿的煮鸡蛋也吃了。最后把空了的牛奶瓶拿到手中看了看,他咬着麦管又吸了几下,吸出了一串呼噜噜的空响,只得放下   瓶子作罢。   林子枫一直在门旁坐着,这时忽然说道:“您这是何苦来。”   雷一鸣转身面对了他,吃饱喝足之后,他的眼睛有了一点光彩:“子枫,妞儿的奶妈,是不是你使坏弄走的?”   林子枫答道:“是。”   “雪峰呢?”   “我给他另找了一份好差事,您放心,他离了您也吃不着苦。”   “我管他吃不吃苦,离了我的人都他妈滚到地狱里才好,包括你。”   “我最近成为了无神论者。”   雷一鸣垂下眼帘,身体向右靠着椅背,有点漫不经心的态度:“你要是真想解恨,那要么杀了我,要么像张嘉田似的,隔三差五的过来打我一顿。我怕疼,你打我一顿,够我怕你好些天。别的,没用。”   “我就只是想和您谈谈。”   “谈你妹妹?还是没用!我可以拍着良心说,我对得起她!我将来就是死了,在阴间见了她了,这话我也说得出口!”   林子枫看着他,看了好一阵子,最后点点头,轻声答道:“我知道。”   “那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林子枫又想了想,然后答道:“没什么可说的,还是讲讲胜男吧。”   雷一鸣无声的骂了一句。   林子枫讲了半个小时的林胜男,外面原本是晴朗的天气,生生被他讲成了大雨倾盆。最后他冒雨告辞了,留下雷一鸣坐在房内,就觉着鬼气从床底下弥漫开来,很瘆得慌。   第二天,林子枫没来,叶春好来了。他不理叶   春好,叶春好也不理他,只是给妞儿带来了两身小衣裳,还有一打擦口水的围巾。   第三天,叶春好没来,林子枫来了,给他带了一瓶白兰地和一包德国香肠,坐下来讲了四十分钟林胜男,讲完就走了。雷一鸣吃了香肠,把白兰地扔进了垃圾桶——跟着妞儿在一起,他不敢喝酒。   第四天,叶春好还是没来,林子枫又来了。雷一鸣渐渐感受到了林子枫的威力,先前他想起林胜男,脑海中只有一个小女孩的印象;可如今林子枫用语言另塑造出了个新的林胜男。新的林胜男凄怨、疼痛,活在无尽的思念与绝望里,最后惨死于无休无止的剧痛中,流尽了全身的血液。他不想听,不听不行,林子枫的个子摆在那里,两只大手伸出来,可以轻而易举的把他摁在椅子上。他瞪着对方那张冷森森的白脸,因为确定对方那张冷漠面孔下,藏着无数匪夷所思的阴谋诡计,所以不敢造次,只能咬紧牙关硬听。   第五天,他起了个早,觉着左腿像是又恢复了一些,便洗漱穿戴整齐,扛粮食似的扛了妞儿,锁好大门出去了。而叶春好这两天忙着给叶文健办理入中学的手续,办得很不顺利,今天上午才有工夫跑过来看妞儿,结果还吃了一记闭门羹。   她怏怏的走了,林子枫下午到来,也扑了个空。   第六天,还是没人看见雷一鸣和妞儿。叶春好有点慌,怕雷   一鸣带着妞儿偷偷跑到了天涯海角去,叶文健这几个月也不知道都学了些什么,去考了几家中学,成绩都是一塌糊涂。她心乱如麻,有心让张嘉田帮忙去找雷一鸣,可又怕张嘉田暴脾气,找到了雷一鸣,又是一顿拳脚。   第七天,她打算把这一天分成两半,上午带着叶文健去见中学校长,设法让叶文健入学;下午自己去雷公馆,如果还是没人,那么自己晚上就再去一趟。   然而她打算归打算,等她清晨梳妆完毕时,老妈子过来告诉他,说少爷跑出门玩去了。叶春好这才想起来:这小子近来考试考得一塌糊涂,性子却是越来越野了,分明在天津也没什么朋友,然而天天往外跑,也不知道是能跑到哪里去。   一拍梳妆台站起来,她怒道:“这个东西,真是无法无天了。今天把他找回来,我非狠狠教训他一顿不可!”然后她吩咐老妈子:“把我那柄量衣服的木尺找出来预备上!”   老妈子含笑劝道:“少爷都是小伙子了,您还能真打啊?”   叶春好气得一晃脑袋,满脑袋卷发一颤:“不打不行了!”   与此同时,叶文健正坐在公园里的长椅上,怀里抱着妞儿,身边是雷一鸣。   他是前天在街上闲逛的时候,隔着一面玻璃橱窗,看见了咖啡馆里的雷一鸣。雷一鸣为了逃避林子枫,宁愿天天抱着妞儿在外面混着,在咖啡馆里也能一坐一上午。叶   文健忽然见了他,兴奋的大叫一声,差点撞破玻璃冲了进去。   叶春好总觉得叶文健是十岁上下的小男孩,却不去想那个小男孩在外面流浪三年,怎么可能会没有变化?叶文健被她管得很不耐烦,看那个胡同口卖粮食的小流氓张二天天过来和他姐姐黏糊,也恨不得把他撵出去。种种的“不耐烦”和“恨不得”加在了一起,让他更爱这个落魄的姐夫了。   姐夫被张二砸折了一条腿,不过没关系,骨头断了,还能长好。姐夫支使他往承德发了两封电报,他第一次到邮局发电报,也觉得很好玩,并且向姐夫发了誓,一定把这事保密到底,对他姐姐也不会说。   此刻坐在长椅上,他对雷一鸣说道:“姐夫,我不想读书了。”   雷一鸣答道:“不想读就不读。”   他又道:“你将来要是还带兵当官的话,我跟着你当兵得了。”   雷一鸣扭过脸来看了他:“你姐姐不能让。”   “我总不能一辈子都听我姐姐的。”   “不听你姐姐的,听我的?”   “你要是说得对,我就听你的。”   “那我让你跟我走,你跟不跟?”   叶文健盯着雷一鸣,嘴唇动了动,含着一个“跟”字,没敢往外说。 第一百八十三章 二人谈话录   雷一鸣在长椅上坐了许久,末了觉得有些冷了,便决定带着女儿和小舅子另换个温暖的地方。他拄着手杖慢慢的走,叶文健抱着妞儿在一旁跟着,一直跟着他进了一间番菜馆子。   叶文健正在急速的成长,总是饿、馋,在家里虽然是足吃足喝,可总觉得馆子里的饭菜更有滋味,偏他又是个孩子,没有自己攥着钱一天三顿下馆子的资格,幸好还有姐夫——在姐夫面前,他既是孩子,又是大人。他可以看着菜单,自自在在的点这点那,甚至敢让侍者给自己上一盒大炮台烟,抽出一支香烟先给了姐夫,他划燃火柴给姐夫点了火,然后自己也叼上一支,细长的手指夹着香烟,他深吸一口,再满不在乎的呼出来,自觉着很潇洒,是个男人了。   抽烟的时候,是个男人,冰镇汽水送上来,他敞开了喝,一口气喝了两瓶,又变回了孩子。妞儿在一旁被烟雾熏着,不哭不闹,捏着一片苹果看他喝汽水,看得垂涎三尺,于是他把汽水倒进小勺子里,也喂妞儿喝了几口。雷一鸣坐在对面,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拿了一份报纸翻着看。   如此坐到了下午,雷一鸣抬头说道:“还不回家?不怕你姐姐找你?”   叶文健答道:“我姐找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无非就是骂我不努力、成绩坏罢了。”   雷一鸣向他笑了笑:“那也回去吧。要是让她知道了你白天是和   我在一起,我怕你要挨顿好打。”   叶文健听了这话,有些窘,因为正处在一个不服管的年纪,自认为是条顶天立地的好汉,可哪有好汉动辄就被姐姐打一顿的?但姐夫所说的又真是实情,据他观察,他也觉着姐姐对自己有些忍无可忍了。   闭着嘴打了个小饱嗝,他的声音降了个调门:“那你呢?”   雷一鸣答道:“我再坐会儿,天黑了再走。”   “那我明天还到公园那儿等你。”   然后他起身把妞儿抱到了雷一鸣身边,心里非常的想把姐夫领回家去,重新和姐姐一起过日子。他喜欢姐夫,对于张嘉田则是深恶痛绝,背后提起这个人来,也只肯叫他一声张二。   叶文健往家走,刚走出没多远,就被满山红逮住了。   满山红闲着没事,又被张嘉田管束着不许惹事,所以今天自找了一份差事,奉了张嘉田的旨意满街寻觅叶文健。叶文健不许她抓贼似的把自己往汽车里推,当街和她撕扯起来,结果没撕扯过她,到底被她捉回了家。   叶文健到家之后,如何受他姐姐的处治,姑且不提,只说雷一鸣在番菜馆子里坐到了九点多钟,妞儿在他怀里都睡着了,他才把孩子往肩上一扛,慢慢的溜达回了家。   家里黑漆漆的,没有人气,不像个家。他没敢开电灯,怕灯光会惊醒了妞儿,一路摸黑上楼,把妞儿放到了床上。然后悄悄的退了出去,他站在走廊,   背靠着墙壁喘了会儿气——他这原本从早躺到晚的懒人,如今天天抱着个孩子在外面一坐坐一天,夜里回了来,常有要累断气之感。若不是他还有其它的打算,那么就非得设法回北京——现在改名叫北平了——不可。   当然,回了北平,他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家的大门,现在是谁也挡不住了。   扶着墙壁往楼下走,这么着他睡不着,他须得一直走到餐厅里去喝几口酒,妞儿现在睡了,他喝得微醺也不碍事,正好可以迷迷糊糊的睡觉。   餐厅里悬挂着大吊灯,灯光极其明亮。他拿了半瓶酒坐在餐桌旁,桌面上覆了一层灰尘,他对着瓶口仰头灌了一口酒,然后用手指在那灰尘上写了个“妞”字。   除了妞儿,他现在是谁也不爱、谁也不信了。   接连着又喝了几大口,他觉着身体稍微温暖了一点,门外有人大踏步的走了进来,他扭头望过去,认出那是张嘉田。   张嘉田是奔着灯光找过来的,目的是要向雷一鸣兴师问罪。叶春好今天找弟弟,都要找疯了,还是满山红颇有一些手段,傍晚发现了他的行踪,并且查到了他先前一直是和雷一鸣在一起。   叶文健骂骂咧咧,对她出言不逊,所以她毫无保留,把他这一天的所作所为全告诉了叶春好,以及陪在叶春好身边的张嘉田。张嘉田一听这话,登时就杀了过来。寒气凛凛的站到雷一鸣面前,   他开口质问道:“雷一鸣!你总勾搭春好他弟弟干什么?你又想捣什么鬼?”   在酒精的刺激下,雷一鸣有点眩晕,反倒是放松了些许。仰起头看着张嘉田,他答道:“不是我找他,是他找我。”   然后他又喝了一口酒:“他和我相识的时间还短,不知道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所以对我还有好感。”他用酒瓶瓶口一指张嘉田:“你当年不也是这样么?”   话音落下,他继续喝,大口的喝,然而喝到一半就被张嘉田夺去了酒瓶。张嘉田把酒瓶掼向地面摔了个粉碎:“别提我,我那是瞎了眼。”   雷一鸣抬袖子擦去了下巴上的酒,低头看看地上的碎玻璃片,他歪着脑袋垂下眼帘,挺起胸膛笑了一声:“好,打吧。”   “我打什么?”   “你不是为了打我而来的吗?”   “我没那个打人的瘾!打你是因为你该打!”   雷一鸣点了点头:“好,好,我该打。”   张嘉田低头瞪着他——他对这个人没有好眼神,只有一双怒目,除了瞪就是瞪。瞪了片刻之后,他问道:“还有,我听说你现在天天带着孩子在外面混,不到天黑不回家,春好想看孩子一眼都看不着,你这又是在搞什么鬼?”   “躲人。”   “谁?我?”   雷一鸣答道:“林子枫。”   张嘉田一拍桌子:“嗨!你他妈不躲我躲林子枫?你怕他不怕我?”   说完这话,他见雷一鸣抬头看着自己,眼睛睁   得很大,眼神也茫然,这才察觉到了自己那话说得不大对劲——这又不是什么荣誉,自己怎么还和林子枫竞争上了?   这时,雷一鸣重新低了头:“怕,都怕。”   然后他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我坐不动了,我要去躺一会儿。”   不等张嘉田回答,他抓起手杖支撑了身体,弯着腰慢慢走了出去,没敢上楼,因为他怕张嘉田跟着自己上了去,而楼上正有个怕惊怕吓的妞儿。一路走进了客厅里,他也顾不得去开灯了,直接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然后抬腿躺了下去,在筋骨伸展开来的一瞬间,他很舒服的“唉”了一声。   张嘉田跟了过来,没找到电灯开关,幸而窗外还有星月的光,足以让他看清房内情形。在一旁的小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将右腿架在左腿上,心里回忆起了几年前的时光——他这些年活得轰轰烈烈大起大伏,几年也已经像是半生。   那个时候,他确实很像现在的叶文健,见雷一鸣像见了神,而且对雷一鸣比对神更亲。现在那个神正蜷缩着侧卧在沙发上,发出轻轻的呼吸声,没有睡,似乎有点冷。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正好能望到雷一鸣的额头和鼻梁,额角结着一片血痂,出自他的手。   张嘉田忽然觉得他见老了,而他这种人因为先前活得太得意太漂亮,所以一旦落魄衰老,就显着分外可悲可怜。张嘉田还想不出名将折戟、美   人白头之类的词儿,他只是打算拿出一个对待“人”的态度来,暂时收起恶声恶气。   雷一鸣咳嗽起来,捂着嘴咳嗽,先还压抑着声音,但很快就咳得有出气没进气,只剩了身体在一抖一抖。张嘉田冷眼旁观,心想若是倒退一年,以他巡阅使的身份,别说这么死去活来的咳嗽,恐怕他只是清清喉咙,旁边也会有人立刻送来茶水和痰盂。若是倒退个两年三年,那更是不用旁人关怀,只要他在场,他就会亲自出手去照顾他了。   雷一鸣咳嗽得过了劲儿,枕着手臂闭了眼睛,只是喘息。张嘉田对于这个人,原本是彻底寒心了的,可今天像是重新把这人又看清了一次似的,他忽然又觉得没意思——恨这么个人,打这么个人,没意思。   雷一鸣又咳嗽起来,照例还是捂着嘴不肯出声,又因为蜷缩着气息不通畅,所以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是未等他成功起身,他的眼前暗了一下,是张嘉田先起来了。   张嘉田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后背——抬手要拍的时候,他看见雷一鸣猛的一哆嗦,是个吓了一跳的模样,便说道:“别怕,我说了,我没有打人的瘾。”   雷一鸣的呼吸渐渐平顺下来,然后推开了张嘉田的手。张嘉田要是真打他一顿,倒也罢了,横竖他早有心理准备,也能扛得住肉体上的疼痛。可张嘉田忽然变了态度,这反倒让他感到了不   适。张嘉田那几拍也让他想起了旧日时光,有旧日时光对比着,他就觉得眼前的这个张嘉田不是张嘉田。不是张嘉田,是个陌生的敌人,而又动手动脚的关心起了他,他岂止是不适?他简直是嫌恶。   “你还是回北平吧。”张嘉田说:“找那个德国大夫给你瞧瞧,有病治病,别总弄得像个痨病鬼似的。”   雷一鸣立刻抬了头:“你才得了痨病!”   张嘉田想起了他的忌讳,便不和他一般计较,只问:“你还能不能听懂好赖话了?”   雷一鸣背靠着沙发背,慢慢滑着躺了下去:“你不要管我。”   “我管你?”张嘉田笑了一声:“你哪只眼睛瞧出我要管你了?”   雷一鸣听了这话,却是又坐了起来,抬头去看张嘉田。张嘉田一屁股坐到了他身边:“怎么着?还真想瞧一瞧?”   话音落下,他发现雷一鸣凑到了自己跟前,竟当真是在一眼不眨的看自己。两道目光从他的头发往下扫,扫过他的眉眼、鼻梁、嘴唇,在下巴盘桓一周,又重新向上原路返回。   如此审视了片刻之后,雷一鸣轻声开了口:“张军长。”   张嘉田问道:“挺自觉啊!不叫我嘉田了?”   雷一鸣答道:“嘉田已经被我杀了。”   “你为什么杀他?”   “他不忠于我,我就杀了他。”   “杀死了吗?”   “死了。”   “后悔吗?”   雷一鸣扭开脸,望着地面上那一格一格的光影,沉默了良久   ,最后才答出了两个字:“后悔。”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若是嘉田还在,我必不会被人欺侮到这种境地。”   张嘉田想要冷笑,可又笑不出来:“你这话是专门说给我听的?”   雷一鸣摇了头:“不是,我和你没什么可说的。”   他想再躺下去,可随即就被张嘉田抓着胳膊拽了起来:“雷一鸣,你装什么可怜?你身边那些真心实意对你好的人,都是被你逼得变了心。春好为你流了多少眼泪,挨了多少拳脚,你全忘了?林子枫为什么出卖你?老白为什么说走就走了?还有我——”他抓着雷一鸣晃了晃:“我当初是怎么对你的?我对你好,是只为了你有权有势吗?你倒好,天天防贼似的防着我,就怕我造了你的反。我要是不真反你一次,都浪费了你操的那些闲心!你说嘉田死啦?”他冷笑了一声:“当然死了,让你杀了两次,还有个不死?所以你也该死,只不过你会下跪,会磕头,会求饶,你要命不要脸,所以我让你活到了现在。”   他的声音不高,可字字句句都有力,既是控诉,也是痛斥。雷一鸣歪在他和沙发靠背之间,这回终于是彻底的无路可逃。而张嘉田说完了话,收回手一拍他的腿:“往后你给我好好在家呆着吧,不许再见春好他弟弟。我知道你一肚子花花肠子,别逼我把你这条腿也砸折。”   “错了,这条腿已经砸过了   。”   “你哪那么多废话!”   雷一鸣不说话了,依然歪在张嘉田和沙发靠背之间。张嘉田看他哑巴了,自己再骂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便起身想走,然而他刚刚一欠身,雷一鸣却又出了声:“我始终不知道林子枫到底弄走了我多少钱。”   张嘉田看着他,眼睛习惯黑暗了,看他看得很清楚。   雷一鸣继续说道:“我太信任他了,一切都交给他管,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让我替你找林子枫要钱去?我是给你看家护院要账的?”   雷一鸣躺了下去,嘴里嘀咕:“我真是,有苦说不出。”   “甭跟我诉苦,反正我是没拿你的钱。”   “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闷亏。”   “我管不着!”   “老了老了,钱没了。”   张嘉田扭头瞪他:“想让我给你养老啊?”   “早知道有今天,当初不如收了你当干儿子。那现在我就是你爹……”   张嘉田一把捏住了他的脖子:“我掐死你!”   然后他觉得雷一鸣好像是微微的笑了一下,可定睛一看,又看不出他的脸上有笑容。松开手站起来,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和这个人胡扯下去了,他俩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太容易让他想起两人过去的那段好日子。   这人杀过他两次,他也明明白白的知道这是个坏人,所以对待这个人,他不能心软。大踏步的走了出去,他决定再也不和雷一鸣深谈。然而一路走出了公馆   大门之后,他站在汽车前,又觉得自己还没有把话说明白——自己这一趟是为了警告雷一鸣而来的,可是从头到尾,似乎都没说出几句真有威慑力的话来。   于是一扭头,他又回了去。这回一头冲进客厅,他就见雷一鸣仰面朝天的躺在沙发上,一条腿伸直了,一条腿抬起来搭在沙发靠背上。枕着一只圆滚滚的靠垫,他用双手笼着打火机上一朵小小的火苗,正在给自己点烟。   张嘉田没想到这么一转眼的工夫,他忽然换了一副慵懒得意的姿态。而他见张嘉田回了来,显然也是一惊,“啪”的一声合上了打火机。   张嘉田不知道他美的是哪一出,只说道:“我再讲一遍,再让我知道你和叶文健见面,我就把你那条腿也砸折。不信你就试试。” 第一百八十四章 出路   雷一鸣在沙发上睡到了半夜,冻醒了,万分不情愿的起身挪上楼去,一头滚到了妞儿的身边。如此到了凌晨,他正睡得香甜,妞儿却醒了,醒了就要吃的,一边呀呀的大叫,一边坐着尿了一滩。   雷一鸣闭着眼睛爬了起来,用泡软了的饼干堵住了妞儿的嘴,把湿淋淋的尿布扯下来随手一扔,然后躺回床上又睡起来。如此不知睡了多久,他朦朦胧胧的睁了眼睛,就见妞儿横躺在自己身边,正用胖脚丫一下一下蹬自己的脸。抬手抓住一只胖脚丫,他下意识的亲了亲,随即发现妞儿换了衣服,手和脸都干净了,头发也短了一寸,湿淋淋的披散着。咯噔咯噔的高跟鞋声从门外响到了床边,他闭了眼睛躺着不动,同时嗅到了一股子很熟悉的香气。   眼前随即暗了一下,一双手臂从他头上伸过去,把妞儿抱了起来,又有很轻的声音哄道:“乖妞儿,不蹬他,让他睡,妈带你吃水果去。”   妞儿“嘎”的笑了一声,似乎是很同意,然而等到叶春好把她抱到了门口时,她见爸爸并没有起身跟过来,便害怕了,在叶春好怀里扭成一条活鱼,并且说哭就哭,嗓门有消防警铃那么嘹亮。雷一鸣没法子再装睡了,坐起来对着叶春好,他说道:“妞儿离不开我。”   叶春好恨他笼络叶文健,不拿好眼神看他:“妞儿让你弄成小叫花子了。”   雷一鸣说道:“   我懒怠动弹,你要喂她,就在这屋子里喂吧。”   “你这屋子里还有下脚的地方了吗?自己什么都不会,偏又不肯雇仆人帮忙,真不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心。”   雷一鸣扭头往地上看了看,发现地上确实是乱,扔着东一堆西一堆的脏衣服,还有一滩水渍,是叶春好方才端了一盆温水过来,给妞儿洗了个澡。   这时,叶春好又道:“你让我把妞儿带回家去吧!你要是想妞儿了,就随时过去瞧她,她舒服,你也省事。”   雷一鸣摇了摇头:“我不怕累。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就剩了个妞儿,我不能再把她往外送。”   “你自找的,好好的日子,你偏不肯往好里过。”   说完这话,她等着他的回答,他不讲理的时候自然是非常的不讲理,可一旦发完了脾气,也很会伏低做小,并不把男子汉的威风一耍到底。这回自己单独在这屋子里了,她总觉得他会有一番辩白,然而等了片刻之后,她一扭头,见他下床趿拉着拖鞋,竟是默然的走进浴室里去了。   雷一鸣始终是不大理睬叶春好。   叶春好切了两片大白梨给妞儿吃,又把自己带来的小红皮鞋给妞儿穿了上。雷一鸣洗漱完毕出了来,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坐在床边低头揉了揉眼睛,他轻轻的咳嗽了两声。   叶春好给妞儿擦了擦手,看不出他的路数,便说道:“我走了,前几天给妞儿做了厚衣裳,明天带过   来。”   然后她从小皮包里拿出了半打手帕:“这个又软又吸水,你拿着给妞儿擦嘴。”   把手帕往桌上一放,她起身就走,因为雷一鸣始终是一声不吭,所以她反倒是把他放进了心里,反复的思量:“他这是恨透我了?可离婚这事总怨不得我,我也并没有把妞儿扔给了他,是他不许我带妞儿走呀!”   随即她转念又想:“是不是二哥为我打抱不平,他以为是我挑唆二哥来欺负他出气的?这可真是冤枉,我从来都是拦着二哥的呀!”   上了汽车之后,她还在左思右想,还是一记刹车把她惊了醒。汽车夫还是当年跟随过她的小韩,她抬头批评小韩:“慢一点,碰了人可不是玩的。”   小韩正想伸了脑袋出去骂那挡了路的人,一听主人发了话,就忍住没骂,乖乖的调转方向,开上路去了。而那挡路之人原本是在这条街上来回的晃,如今目送着雷公馆门前的汽车远去了,他停止乱晃,一闪身溜进了公馆大门里去。   几分钟后,他见到了雷一鸣,双手送上了一封信,然后后退一步打了个千,以着前清风格的语言说道:“大人,这是我们老爷给您的亲笔信。”   雷一鸣接过了一只信封,信封上扣着火漆印章,章上是个规整的“虞”字。撕开封口抽出信笺,他这么一看,先从笔迹上,就确定了这真是虞天佐的亲笔信。   虞天佐的文采远不如雷一鸣,   说话说得挺明白,写信就写得东一句西一句,上下不能连贯,但雷一鸣反复读了几遍之后,还是明白了虞天佐的意思——虞天佐让他到承德去。   老帅死了,现在是老帅的儿子少帅当家,虞天佐虽然不是老帅的嫡系,可现在他也依附在了少帅的麾下。北伐军还没有打进热河,虞天佐放眼前途,一片茫然,如今只能是继续观望,但他终究还是一方的土皇帝,手里有兵有权。雷一鸣是他的好兄弟,好兄弟如今落了难,他自然是要伸出援手,况且两人见了面,兴许还能联手干出个新局面呢!   雷一鸣把这封信点燃了扔进烟灰缸里,然后问道:“你们都统,说没说如何行动?”   前清风格的信使答道:“回大人的话,我们老爷说了,这方面的事情,他会派人安排,不用您费半点心,到时您跟着走就是了。”   雷一鸣又问:“你们和我怎么联系呢?”   “回大人的话,小的今天把信送到了大人手里,这事就算是走完了第一步。接下来小的就回去着手行动,三天后的凌晨三点,小的会让一辆汽车在公馆后门等着,您什么时候来,汽车什么时候走。当然,是越早越好,免得让人瞧见了。”   雷一鸣点了点头,从裤兜里摸出两张钞票赏了信使。等信使走后,他站在原地,出了半天的神,直到妞儿在楼上哭闹起来,他才如梦初醒,慌忙上楼去了。   这一   天,雷一鸣没出门。   他抱着妞儿在院内溜达了一圈,又把大门关严,将门上挂着的锁头锁了上——锁好之后,他徒手一拽,那锁头便自动的弹了开,是里面的机括坏了。   他不知道这锁头是怎么坏的,似乎是自从满山红不请自来了一次之后,自家的大门就再拦不住任何不速之客了。入秋之后,风有了凉意,他打了个冷战,把嘴唇凑到妞儿的耳边低语:“妞儿,等着看吧,爸爸还没完呢。”   妞儿扭过脸来看他,小脸雪白的,一双大眼睛被长睫毛勾勒出了漆黑轮廓,两道眉毛长长的伸展开来,薄薄的鼻翼在冷风中翕动,她抿着棱角分明的小红嘴唇,很认真的凝视着他。   雷一鸣和她对视了片刻,最后妞儿忽然一笑,扬起两只小手啪啪打他的肩膀,是在对着他撒欢,于是他也笑了,一边笑,一边又想自己半生情路坎坷,幸好最后还有一个妞儿。他爱妞儿总是不会爱错的,妞儿有他的眉毛,有他的眼睛,有他的骨与血。   “爸爸爱你。”他对着她耳语:“将来你长大了,爸爸也不会把你嫁到别人家里去。爸爸你让你自己挑,挑个喜欢的小女婿,如果他对你不好,爸爸就一枪毙了他,咱们继续挑,挑个更好的。”   妞儿咬着一根食指,笑着看他。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雷一鸣一直提防着林子枫会来,然而林子枫为着公务到北平去了,再未露   面。   张嘉田也没来,只有叶春好来了一趟,给妞儿送了一大包袱的秋装冬装。   于是到了第三天凌晨,三点多钟的时候,他悄悄的穿戴整齐了,又用一领小棉斗篷把妞儿裹了住。妞儿昏昏欲睡的坐在他的右臂弯里,他右手拎着一只皮箱,左手拄着手杖,顶着寒冷夜风下楼出了门。   他打算绕过公馆小楼,从后门出去上汽车,可就在他出了楼门的那一瞬间,一个人推开大门跑了进来。他定睛一看,发现那人竟是叶文健。   叶文健见了他,也是一愣。   雷一鸣开了口,问他:“你来干什么?”   叶文健气喘吁吁的反问:“姐夫,你这是……要出门?”   然后他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的热汗,又道:“姐夫,我想在你这儿住几天。我姐和张二一起骂我,说我不上进。可我再不上进也没到街上当小流氓啊!我姐骂我就算了,张二凭什么也跟着凑热闹?我姐还把我锁在屋子里,不让我出门。我趁着夜里他们睡觉,跳窗户逃出来了。”   说完这话,他热切的望着雷一鸣,认定了姐夫一定会收留自己。   他没看到雷一鸣那握着手杖的左手暗暗抬到了腰侧,差一点就要掀开外套,抽出了腰间手枪。   隔着手套和一层外衣,手指蹭过手枪枪柄,随即又若无其事的离了开。雷一鸣说道:“好,既然来了,就跟我一起走吧。”   “走?走哪儿去呀?”   雷一鸣很温和的向   他笑了笑:“不跟我走,你就回家去吧。”   叶文健看他笑得和气,怀里又抱着妞儿,一定走不到什么坏地方去,便身不由己的迈了步,跟着他一路往公馆后门去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天各一方   叶文健跟着雷一鸣绕过公馆小楼,糊里糊涂的从后门走了出去。后门临着一条窄窄的小街,街边果然停着一辆汽车,三面车窗都垂了黑布帘子,让外界的路人看不见车内情形。雷一鸣刚一露面,便有人推开车门从副驾驶座上跳了下来。这人穿着黑色大衣,礼帽的帽檐压低了,让人看不清他的眉眼。向前迎上了几步,他低声问出了三个字:“雷将军?”   雷一鸣一点头:“是我。”   这人扫了叶文健一眼,然后后退几步侧过身,伸手打开了后排车门:“您请。”   雷一鸣走到车旁,转身把手杖交给了叶文健,然后自己抱着妞儿先弯腰钻进了汽车里,叶文健拿着手杖,迟疑着站在外头,一颗心悬在半空中,也有一点朦朦胧胧的预感,觉着自己不该就这么草率的跟着姐夫走,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回家,想要继续守着姐姐复习功课去。   然而,就在这时,汽车内传出了雷一鸣的声音:“小文,上车。”   那声音不高,是很轻的呼唤,但足以催动他的双脚,让他在举棋不定的犹疑中钻进汽车。外头那人关了车门,然后自己也回到了副驾驶座上。汽车夫将汽车发动起来,而那人回过头,对着雷一鸣说道:“雷将军,我们大帅让在下护送您进热河。您路上若有任何要求,都请随时吩咐在下。”   雷一鸣点头答了一声“好”,然后向后靠了过   去,把妞儿搂到了自己的腿上。叶文健斜签着坐了,先是呆呆的看着他,后来说了话,说得胆战心惊:“姐夫,你要去热河?”   雷一鸣坐着没动,只斜过眼睛望了他:“对,去热河。”   “我……也跟你一起去热河?”   “不好吗?”   “我姐不知道,会急死的!”   “她要是知道了,就不让你去了。”   叶文健六神无主的又沉默了片刻,然后抬手抓了雷一鸣的衣袖:“姐夫,我想回家。我不能一声不吭的跟你出远门,要走也得先给我姐留张纸条,要不然她干着急,还不急出病来?”   雷一鸣答道:“就是怕你告诉你姐姐,我才要带你一起走。”   “我姐不是都和你离婚了吗?你怕她干嘛?”   雷一鸣笑了笑:“我怕的也不是她,是张嘉田。”   然后他脱下了右手的手套,摸索着握住了叶文健的手:“等我到了热河,先给你姐姐发一封电报报平安,你到时若是想回家,我再派人送你回来。”   叶文健握着他的手,因为没了主意,所以忽然变成了个很小的孩子,几乎要哭:“我为你保密,我不说你的事,我就说我夜里只在大街上逛了逛。”   雷一鸣把目光转向了前方:“你还小,我不放心你。”   “我不小,我什么都懂。”   雷一鸣半闭了眼睛,依然握着他的手:“那你懂不懂什么叫做‘杀人灭口’?”   叶文健登时一怔。   雷一鸣松了手,转身让出地   方放下了妞儿,让妞儿躺着睡觉,自己则是挤到了叶文健身边。抬手把这小子揽进了怀里,他扭头看了看对方那张惶惶然的面孔,感觉自己仿佛是搂住了一个男性的叶春好,可惜他不喜欢少年,只爱女人,并且要是纯洁年轻的处女,不许有比他更热烈的欲望,不许拿他和别的男子比较。   几个小时之后,天亮了。   叶文健枕着雷一鸣的肩膀,已经愁眉苦脸的入了睡。而与此同时,叶春好也发现了叶文健的失踪。   她总觉得弟弟日益顽劣,定然是受了雷一鸣的挑唆——或者自己是冤枉了雷一鸣,雷一鸣并没有主动的挑唆过什么,但弟弟至少也是受了雷一鸣的影响。   雷一鸣这个人是有“影响”的,好端端的人到了他身边,常会无端生出变化来,仿佛他是个漩涡,能把他身边的一切都吸引得颠倒混乱。这一点她最是知道,所以匆匆吃过早饭之后,她先去了雷公馆,临走时还想着带了一包自家出品的玫瑰蛋糕,要给妞儿吃。   提着蛋糕到了雷公馆,她见大门开着,门上挂着那把徒有其表的坏锁头,便有些摸不清头脑。走进楼内找了一圈,她没找到雷一鸣和弟弟,便又出门走过三条街,到那街心的小公园里徘徊了将近一个小时。   然后她挨家找遍了路边的小西餐馆,还是不见弟弟的影子。回家闷闷的坐到了中午时分,她开始有些心惊肉跳,   正好张嘉田来了,她便说道:“二哥,我还得请你帮我个忙,小文这个东西,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张嘉田现在对待叶春好,也不再谈情说爱了,单是一天几趟的往叶公馆跑,吃也在这里,玩也在这里,叶春好做事情,他跟着打下手;叶春好批评弟弟,他跟着帮腔。叶春好知道他的心思,起初还觉得挺为难,怕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对他动情,会辜负他这一片苦心和好意,可到了后来,她渐渐习惯了家中常有个人高马大的张嘉田,张嘉田从来不拿话暗示她,她便也渐渐放松下来。再说,她已经和雷一鸣离婚了,现在是自由身,落了风言风语也不在乎。   张嘉田听了她的话,当即答道:“我派几个人出去找找他,不是我说,你就爱对他唠唠叨叨,那有什么用?不如让我揍他一顿,我不真揍,就是吓唬吓唬他,包他老实。”   “他要不是在外面受过三年的罪,差点没活活饿死,那我早对他急眼了。我一想到他那三年的日子,就舍不得太逼他。”说到这里,她嘱咐张嘉田道:“你让满山红去找,她聪明,兴许一找就找着了。”   张嘉田嗤之以鼻:“满山红比你弟弟野一万倍,我都抓不到她的影儿。你等着,我这就去找她,如果找到了,再让她去找小文。”   叶春好“唉”了一声,心里盼着满山红能出马——她总觉得满山红不是凡人   ,身上有股子异乎寻常的机灵劲儿。至于这位满小姐不男不女的满世界乱跑、瞧上哪个小伙子就把人家抓回家里睡上几宿的行为,她虽然觉得荒唐透顶,但也不便批评,毕竟事后没听说哪个黄花小伙子跳井抹脖子了。   张嘉田使出了一点手段,真把满山红找了出来。满山红闲得无聊,一听去找叶文健,立刻兴致勃勃的领命出发——叶文健上回和她对骂对打,虽然她是胜利的一方,但总觉得意犹未尽,一直还想找机会揍他一顿痛快的。   然而她从下午开始找,一直找到了半夜,竟然一无所获。张嘉田亲自又去了一趟雷公馆,进门之后打开电灯,他楼上楼下的走了一圈,末了停在餐厅里,他看着那满地的酒瓶碎片,隐隐感到了不对劲。   雷一鸣夜里向来是在家的,因为他身边有个要睡觉的妞儿。餐椅的椅背上搭着一件脏兮兮的西装上衣,他拎起上衣看了看,几乎感觉那衣领上面还残留着雷一鸣的气味。忽然间,他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不是怕这个人跑了,是怕这个人回不来了。   那天夜里,他们在黑暗中一个躺一个坐,进行了一番没好气的长谈。从那之后,他就变得不是那么的想杀他了——雷一鸣就是那样的一个人,朽木不可雕,他纵是真把他杀了,他也依然还是那样,依然还是朽木。比他年轻十二岁的张嘉田,都看出了他是不   可救药。   这样的货色,坏里带着疯,满腔的爱恨倒都是真的,觉得他是个忠臣了,就从早到晚的找嘉田,走到哪儿都带着嘉田,嘉田才二十出头,他就敢捧嘉田做一省的军务帮办,他当老大,嘉田做老二。   及至瞧他不忠了,又能说翻脸便翻脸,连着杀他两次,用的都是斩草除根的杀法。忠与不忠,是爱是杀,全在他的一念之间,各方人等,不准争辩。   把上衣重新搭回了椅背上,张嘉田忽然有些后悔,心中暗想:“当初把他两条腿都砸折就好了。现在他和妞儿没影了,小文也丢了,我一个都没找到,怎么向春好交待?”   可是不能交待,也得交待。他硬着头皮回了叶家,如实的向叶春好讲了实情。叶春好一听这话,登时瘫坐在了椅子上,脸色都变了。   如此又过了两天,叶春好接到了一封来自承德的电报。读过电报之后,她将电文往桌上狠狠一拍:“这个孩子,气死我了!”   电报是叶文健发过来的,目的是要向她报平安。而据他眼下的情形来看,他也确实是挺平安。论摩登繁华,承德自然是远不能和天津相比,可在天津,他只是个成天备考的小学生,因为考不进像样的中学校,所以还要常挨姐姐的骂,哪像如今,他可以理直气壮的躺在床上睡懒觉,睡到半醒不醒的时候,还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姐姐过来叫他起床吃早饭,小姐姐   虽然只是个使唤丫头,可长得是真好看,不但给他打洗脸水,还肯掀了他的棉被,给他的光脚丫套袜子——这可真是让他怪害臊的。   穿戴洗漱完毕,他吃过早饭,就去找姐夫。目前他是跟着姐夫住在热河都统虞天佐的宅子里,这宅子大极了,简直像座迷宫。他穿过层层的墙与门,最后进了一间小跨院。跨院门口站着卫兵,卫兵已经认识了他,所以不但不阻拦,还要向他行军礼。   跨院里的房屋半开着门,弥漫出鸦片烟的气味。他没敢进屋子,只贴着玻璃窗向内瞧,房内也是烟雾缭绕的,一张暖炕上,歪着两个人,一个人是虞天佐,另一个是他姐夫雷一鸣。   只要是看见了姐夫,他便安了心。转身轻轻的走了开,他又想:“那我什么时候回家去呢?”   他料定自己回了家,必会被姐姐扒去一层皮,所以决定先等姐姐的回信,见机行事。要是能多陪着姐夫住些天,那就更好了。   ——第三卷完 第四卷 第一百八十六章 承德   民国十七年冬,承德虞宅。   虞天佐带着一身寒气进了屋子,进来之后被迎面的热气扑面一吹,鼻子痒痒,登时打出了个大喷嚏。躺在暖炕上的雷一鸣一哆嗦,坐起来说道:“老虞,吓我一跳。”   虞天佐站在地上,由着勤务兵为自己解下了外面的大氅,然后走到炕边坐下来,一边等着勤务兵继续为自己脱马靴,一边说道:“冷,太冷,今天我就不该出门。”   勤务兵提着他那冰凉的大氅和马靴退出去了,虞天佐把两条腿往上一收,盘腿转向了雷一鸣,同时用手在背后一划拉,划拉出了个挺大的紫檀盒子。盒子精致,做成了一本厚书的模样,然而封面打开来,里面垫着红丝绒里子,摆着的却是一副烟具。连盒子带烟具一起往雷一鸣面前一推,虞天佐又打了个喷嚏:“劳驾,我得喘口气歇歇,他妈的,一宿的工夫,雪下了这么厚,风跟刀子似的!”   雷一鸣没说什么,把盒子拽到了自己面前,心里则是相当的不满。原来他和虞天佐在北京见面时,虞天佐也经常闹着让他给自己烧烟——虞天佐是闹着玩,他给虞天佐烧烟,也是闹着玩,双方平等。可自从他投奔到了虞天佐的家里,他就发现虞天佐有点得寸进尺,把一件闹着玩的事儿,弄得不像玩了。   他雷一鸣,是伺候别人抽大烟的人吗?   但他不满归不满,脸上可是一点都不露。点了   烟灯歪在炕上,他和颜悦色的挑烟膏子烧烟泡,这是个不要力气要功夫的巧活儿,而他干得相当不错——在他年轻的时候,吸鸦片烟是件挺时髦的事,他跟着凑热闹玩几口,玩着玩着就有了瘾,因为这个,玛丽冯大发雷霆,指着他的鼻子让他滚。他不想滚,就一狠心,把这口瘾给戒了。戒了之后,他也觉得这鸦片烟真不是好东西,故而长了记性,再也不碰。   烧了两个烟泡预备上了,他相当和气的招呼虞天佐:“老虞,来吧!”   虞天佐也不道谢,理直气壮的躺下去扶了烟枪,一口接一口的大吸起来。这一阵子,他心里也烦闷,所以烟瘾明显见长,一口气吸了十个烟泡,他闭着嘴坐起身,门外的勤务兵立刻送进了一小壶热茶。他仰头就着壶嘴喝了一阵,然后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   转身挪回到了雷一鸣身边,他不再急吼吼的想着过瘾了,倚着个靠枕伸了双腿,他往嘴里送了一根香烟,然后探头凑到烟灯上,吸燃了烟卷。一手夹着香烟,一手漫不经心的摆弄着烟枪,他半晌没说话,自顾自的享受。雷一鸣当初摆了他一道,他一直记着仇,记到如今,雷一鸣总算是落到了他的手里,要是没有这点仇恨作祟,他可能还不会如此热心的伸出援手——当然,雷一鸣除了烧烟之外,还有别的价值。虞天佐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不会为了报一   份不甚紧急的私仇,而把个大麻烦引到自己家里来。   一根香烟吸到一半,他抬手一拍雷一鸣的脑袋:“前巡阅使亲自伺候我过瘾,我这福分可不小哇!”   雷一鸣差一点就要翻脸,但在最后关头忍耐住了,只一晃脑袋,还是那么的和气:“唉,老虞,别闹。”   虞天佐满不在乎,继续摸他的头发:“我说你这个脑袋,天天早上收拾一场,也得挺费事吧?”   雷一鸣终于忍无可忍,拨开了虞天佐的手:“你吃喝拉撒费不费事?”   虞天佐收回了手,笑嘻嘻的又道:“我吃喝拉撒,那是为了活着,费事也得干,你就不一样了,你是图漂亮。可你这漂亮的,离了两次婚;我这糙的,在家倒是一直挺招人爱。你看,你这是不是白漂亮了?”   然后他向着雷一鸣凑了凑,压低声音问道:“你要是有点儿别的什么毛病,我就给你介绍个好大夫。城外有个老头子,也不算大夫,其实就是个卖药的,他那个药我吃过,我天,当天晚上,我把床给弄塌了。”   说到这里,他哈哈笑了起来,笑得直拍炕:“我家小老四小老五第二天走路都扶墙,骂了那老头子一个礼拜。”说到这里,他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笑,一边伸手去拍雷一鸣:“我忘了,你现在走路也扶墙。”   雷一鸣坐了起来,对着他板了脸:“老虞,倒退十年,你要是跟我说这话,我非跟你打一架   不可。”   虞天佐受了鸦片烟的刺激,有些身不由己的兴奋,并且也有一点故意的成分:“那现在呢?”   雷一鸣看他笑得疯疯癫癫,脸上也露出了一点微笑:“现在不打了,老了,不在乎了。”   然后他把话题扯了开:“老虞,我问你,你今天出去见特使,见得怎么样?”   虞天佐这时也笑过了劲,抬袖子擦了擦笑出的眼泪,他清清喉咙,决定暂时饶了雷一鸣:“见了跟没见差不多,他光盘问我来着,自己可啥都没说。”   特使是少帅从沈阳派过来的,肩负两方联络沟通的重任。虞天佐现在唯少帅马首是瞻,可同时心里也另有一副小算盘,毕竟,现在虽说那国民党的北伐是成功在望了,可天下照旧是不太平,所以他颇想浑水摸鱼,趁机圆了自己那个巡阅使之梦——当不成巡阅使,当个和巡阅使差不多大的官也行,他无所谓。可凭着他一人的势力,他实在是没有翻江倒海抓大鱼的自信,故而就把雷一鸣弄了过来。雷一鸣毕竟也曾是一方之主,如今纵是下了台,也总还留着些许余威,兴许有用。就算他那余威没什么用,至少,虞天佐想着,有他和自己合伙干大事,自己多少总能从他那儿要几个军饷过来。   如果这人实在是又没用又没钱,那他也没有太大的损失,大不了等他出气出够了,把这人再送回天津去就是了。   这时,雷一鸣又问   道:“他们知道我在你这儿吗?”   虞天佐答道:“反正我是没说。”   雷一鸣点了点头:“对,先不要说。”   “不说外头也都知道。”   “既是都知道,那你更不用说了。”他看了虞天佐一眼:“我这回是姜太公钓鱼。”   虞天佐望向了他:“那我算是周文王呢?还是你的鱼?”   雷一鸣直视着他的眼睛,做了回答:“放心,这回肯定让你做周文王。”   “那倒也不用。”虞天佐笑眯眯的:“咱俩还是有能者居之吧。”   雷一鸣当即摇了头:“老虞,你甭拿话敲打我。实不相瞒,这些年我也累得够了,要不是在天津实在过不下去,你派了八抬大轿抬我,我都不来。”   虞天佐对于他这番话,有点信,又有点不信,故而就只是笑,不言语。   虞天佐和雷一鸣谈了一个多小时,谈过之后,他穿上烤热了的马靴和大氅,告辞离去。虞宅最不缺少的就是房屋,他随便拨出一角院落出来,就足够雷一鸣住的。而从雷一鸣这里走回他的屋子,又要让他顶风冒雪的受一场罪。   他空手走了,留下了炕上那套烟家伙。雷一鸣低头熄了烟灯,把烟膏子烟枪一样一样的往盒子里装。这一套玩意儿,是他刚来那一天,虞天佐自己带过来的。虞天佐向来有这个嗜好,他当时也没在意,结果虞天佐竟把这套玩意儿留在了他的屋子里,自己一天过来一趟,有事说事,没   事扯淡,同时等着他给他烧烟,仿佛此地是虞天佐的小公馆,虞天佐每天就是为了享受一场才溜达过来的。   雷一鸣知道虞天佐对自己有意见,意见不算特别的大,还不至于成仇,但有了这能解恨的机会,他也定要往自己头上撒一撒气。好在他在先前已经在张嘉田和林子枫那里尝尽了苦头,相形之下,虞天佐所给他的小小侮辱,简直可以不算事。   房门又开了,叶文健走了进来,身上冷冷的,兴许是刚玩过了雪,袖扣还结着冰粒子,眉毛睫毛也上了霜,面颊红红的,眼睛黑黑的,像个上了妆的小伶人。他虽是个十几岁的小子,但是不讨人厌,是眼看着虞天佐走了,他才进来的。走到暖炕前头,他摘了帽子,说道:“姐夫,我姐又来信了。”   雷一鸣低着头,还在继续收拾烟具:“电报?”   “不是,是特别快信,让我回天津去。”   雷一鸣扣上盒子,抬头心算了一下日期——他到承德也有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里,叶春好几乎是每隔三天就有一封信到,疯了似的催促叶文健回家。叶文健被他姐姐的发信速度吓怕了,怕回家之后被姐姐扒一层皮,所以心惊胆战的,反倒是一天拖一天的不敢回去。   这时,叶文健又说道:“我姐说她想我都想病了。”   雷一鸣扭头看着他:“把外头衣服脱了,上来暖和暖和吧。”   叶文健把皮袍子脱了,   棉鞋棉裤也脱了,另找了一条单布裤子穿了上,他上炕坐到了角落里:“姐夫,要不然……我回去?”   雷一鸣也向炕里挪了挪,靠墙坐着:“回去复习功课,明年继续考中学?”   叶文健听了这话,心里立刻涌上一阵反感——不是反感姐夫和姐姐,是反感那种生活,叶春好越逼着他读书上进,他越是一个字都读不进去,而他越是读不进去,叶春好越是看贼一样看着他,让他常有受辱之感。在外头流浪那三年,没人拿他当个人看,他也没觉得受辱,糊里糊涂的只知道活;如今回家变成少爷了,他反倒动辄闹脾气、成了个敏感易怒的人。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我姐让我念书,是对的。”他嗫嚅着说道:“是我自己不好。可我们家原本也没出过秀才,我爹是做买卖的,我娘都不认字,就我姐爱上学……我可能就不是读书的材料……”   “你姐知道你这意思吗?”   “我跟她说过,她骂了我一顿。”   雷一鸣笑了笑,想起了叶春好是“常有理”。好的家庭里,应该有这么一位主妇,一颗心像天平那么公正,并且目光如炬、明察秋毫,能整本全套的讲道理,镇压得住全家的熊孩子和小混蛋。家里若是有了这么一位太太,那么先生可以省无数的心和力。可惜,他和她已经完了。   完不完的,他感觉得到。她对他或许还有一点牵挂,但   是没有柔情了。   抬眼再去看叶文健,他见他摆着一张做贼心虚的面孔,正在摆弄那只装着烟具的紫檀盒子。鸦片是有毒的东西,叶文健从小就知道,所以这匣子里的各种器具,在他眼中,也都是神秘的毒物。试试探探的拿起了烟枪,他把嘴唇凑近烟嘴比量了一下,就在这时,雷一鸣忽然说了话:“把烟嘴擦擦,老虞刚才用过。”   叶文健吓了一跳,讪讪的去看雷一鸣:“我就是看看。”   雷一鸣漫不经心的一笑:“偶尔玩两口也没事,别像我当年似的,天天把它当个正经事来干就好。”   叶文健睁大了眼睛:“姐夫,你也抽过这个?”   雷一鸣一点头:“后来,我当时那个太太不允许,我就把它戒了。”   “戒它是不是特别受罪?”   雷一鸣想了想,然后答道:“还行。”   叶文健抬头吸了吸这屋子里的温暖烟气,又道:“这东西有什么好的呢?闻着也不香,像烧麻绳子的味儿。”   说完这话,他扭头去看雷一鸣。雷一鸣先是垂眼不理会,后来无可奈何似的一笑,抬头对着他一招手:“拿过来吧!”   一个小时之后,雷一鸣坐到桌前,在面前摊开纸笔,决定干点正事。   窗外传来了嗷嗷的呕吐声,是叶文健。叶文健在吸过了两个烟泡之后就有了反应,头晕,恶心,宛如生了急病,也像是严重的宿醉。 第一百八十七章 有毒   雷一鸣坐在桌前,一手支着头,一手握着笔,歪着脑袋写信。   这封信是他写给张嘉田的。先前他对这个小子,不是极度的恨,就是极度的怕。恨怕到了那一夜,他和他在黑暗中过招似的谈了一次,他反倒是对这个人又有了一层新的认识。这层新认识让他在信笺第一行写下了“嘉田”二字。   然后他思索了片刻,写道:   “我这一次出走,并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林子枫。你我之间的话,那一夜已谈尽了。我当初视你为心腹大患,必要杀你,如今看来,真是错了,只是我如今自身难保,不能向你补偿。将来境况若好转了,我们再见面。带小文来,也是不得已,因我是秘密行动,我不带小文走,接我的人为安全起见,也不会放小文回去。他们不是我的人,不受我的指挥。如今小文不敢回家,是怕春好生气,并不是我不让他走,请你转告春好,要她谅解,不要一味只当我是坏人。”   写到这里,他停笔想了想,觉得自己已经把话说明白了,便在信笺左下角写了一个“兄”字,笔尖停在最后一点顿了顿,他随即又加上了二字“宇霆”。   他把信笺折好塞进信封里,叶文健也弯腰驼背的回来了。吹着寒风呕吐了一场之后,他觉得清凉痛快了许多。站在雷一鸣身后,他问道:“姐夫,你是在给我姐写信吗?”   雷一鸣摇了摇头,背对着他答道:   “我是在给张嘉田写信。”   “他对你那么坏,你还给他写信?”   雷一鸣轻飘飘的叹了口气:“我看,他对我还是有感情的。”   “他把你腿都打折了,还有感情?”   雷一鸣笑了笑,不言语。他杀了那小子两次,而那小子只砸折了他一条腿,这还不算是有感情?这感情大了,只不过那小子年轻糊涂,不知道而已。可惜他在天津一直看不到出路,而且林子枫阴魂不散,也实在是瘆人,所以他不走不行。否则的话,他自信能把张嘉田再笼络回来——他似乎是有一种天赋,仿佛是情场上的猎犬,对待爱情,他是一嗅一个准,除了爱情之外的其它感情,他也总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   相形之下,叶春好倒是更难打动,可叹她是个女人,没有在社会上大展拳脚的机会,否则凭着她那种天生的性情,很有可能会成为一名常青树式的政客。总而言之,他只在那一夜从张嘉田身上嗅到了感情的气味,叶春好则是一直无懈可击,让他没有发现任何破绽。   至于林子枫……   他不敢和林子枫讲感情,因为林子枫对他太有感情了。林子枫式的感情,他招架不住、讲不起。   这封信没有走邮局,雷一鸣让专人跑了趟天津,把它一直送到了张嘉田手中。而张嘉田在读过了这封短信之后,第一个感觉就是“难受”。   非常的难受,像是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犯了大   错,也像是吃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总之身心都未幸免。可他自我检讨了一番,实在是没找出自己的错误来,实在要找一样的话,那就是没把雷一鸣的另一条腿也砸折,导致他上个月拐带走了叶文健。   把这封信反复的又读了几遍,他难受到了极致,于是带着这封信去见了叶春好。   叶春好在这一个月里,瘦了五六斤,嘴上起了几枚大火泡,这几天刚结痂,头发本是一个月要修剪一次的,如今也不修剪了,随它弯弯曲曲的乱长。听闻雷一鸣来了信,她双目放光,几乎是把信从张嘉田手里一把抢了过去。   可把这封信读过了一遍之后,她颓然的坐了下去:“这让我说什么好?小文怕我怕到不敢回家,反倒认他做了亲人。”   把信放到了桌子上,她又道:“小文还是个孩子,哪里是他的对手?他——他专会这一套手段。”   张嘉田思索着出主意:“那你再好好的写一封信,向小文做个保证,保证不再逼他读书,先把他哄回来再说。”   叶春好直接摇了头:“没用的。有他在小文身边,我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说到这里,她抬头望向了张嘉田:“你当他那个人只是脾气坏吗?他那个人是——是——”   她说到了这里,一时间竟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而且越是着急,越是没词。六神无主的又站了起来,她忽然对张嘉田说道:“二哥,   你记住我的话,将来你要是又见了他,无论他是得意还是落魄,你都不可和他再深交。无论他说了什么动人的话,你也全不要信——你可以帮他,也可以救他,唯独不要信他。记住了吗?”   她忽然说出这么一篇话来,神情又很严肃,倒是让张嘉田有些紧张:“春好,你看这么着行不行?我派几个得力的人,到承德去接小文一趟。咱们的人过去见了小文,就知道小文是真不敢回来,还是雷一鸣捣鬼扣住了他。要不然你天天写信,这得写到哪天算完?”   叶春好点了点头,心里觉得这个主意也不算高明,不过毕竟是行动起来了,总比自己在家坐着发愁强。   张嘉田要派几个人去热河,这消息让满山红听见了,立刻主动请缨,然而被张嘉田当场否决,张嘉田告诉她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咱俩是一起从死人堆里逃出来的,我不能眼看着你再犯傻。你是苦孩子,比我苦得多,好容易有了今天的出息,你就给我好好的玩好好的乐,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你要真是跟他又好上了,你对得起你那些死了的兄弟吗?”   满山红一耸肩膀:“那你再给我个团长当当,我上战场去。”   “不给!别不懂好歹啊!”   满山红又一耸肩膀,不以为然的溜了——先前在战场上,她带着个名不副实的一个团,很是打过几个胜仗。可随着战事日益激烈,   张嘉田怕她愣头愣脑的送了命,所以把她调到了直属军部的特务连做副连长,尽量的不让她上前线。满山红对于自己是什么“长”,倒不太在意,反正她现在手下有人有枪,事情来了,她想干就干,不想干便推给正连长。   三言两语的撵走了满山红,张嘉田挑了几名机灵可靠的人物,让他们启程往承德去。哪知就在他们启程的当天,天气陡变,北方下起了大暴雪,北上的列车全停了,什么时候恢复通车,没人知道。   机灵人物们没有办法,只好在天津静等。如此一直等到了十二月,他们才得以登上了火车。火车行驶得也慢,一路走走停停,等他们到达承德之时,已经将要进入十二月的中旬了。   很顺利的,他们见到了雷一鸣,也见到了叶文健。按照张嘉田和叶春好的嘱咐,他们一个个都温柔得如春风一般,见了叶文健,是未语先笑,恨不得把他顶在头上一路哄回去。然而叶文健低头坐在雷一鸣身边,冷着一张脸,只是不说话。   雷一鸣告诉这些人:“我也很希望小文能够回家去,他姐姐既可以安心,我也少担一分责任。你们既是来了,正好多劝劝他。”   说完这话,他起身走了,把叶文健独自留了下来。来者们前后左右的看了个遍,确定周围再也没有监督的眼睛了,便急得说道:“叶少爷,令姐在家里日夜思念着你,你放心,这   回她后悔得了不得,再也不敢逼你读书了。”   叶文健不看他们,垂头答道:“我开了春再回去。”   来者心里着急,脸上含笑:“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不为什么。”   “我的小少爷,你看,你现在跟我们回去,一路上有人照应着,舒舒服服的,一点累也不用受。等下了火车到了家,令姐见了你,那不知道得高兴成什么样子。你在家里轻轻松松的玩上一些日子,也就到了过年的时候了。在自己的家里过年,那多舒服自在?再说这儿哪有天津好玩呀?我们临走的时候,叶小姐还说呢,说这些天让你受委屈了,这回等你回来了,她要带你到上海痛痛快快的玩一趟。”   来者认为自己这一番话说出来,只要是个孩子,甭管年纪大小,听了就必要动心。哪知叶文健耷拉着脑袋,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只说:“请您告诉我姐,我很好,开了春就回去。”   然后他站了起来,对这些人一眼不看,推门就走了。   这些人不能硬把叶文健绑回天津去,所以在对着叶文健磨了三天嘴皮子之后,不得不空手回去了。   这些人走的那天,叶文健消失不见,不知道是躲到了哪里去,直到了傍晚时分,他才像个小鬼似的,从黑暗中冒了出来。   他进房时,雷一鸣正在逗妞儿玩。妞儿能东倒西歪的走几步了,话还不大会说,可已经知道雷一鸣是“爸”,偶尔也认   得叶文健是“舅”,也会发“妈”的音,但不知道妈是什么,所以除了爸和舅之外,其余人等全可以算妈,上次见了虞天佐,她都兴高采烈的喊了声“妈”。房内暖气烧得很热,雷一鸣跪在炕上,正在亲手给妞儿穿衣裳——妞儿睡得早,闹了半天,已然困了。   等到奶妈子把妞儿抱走之后,雷一鸣盘腿坐下来,问叶文健道:“跑哪儿去了?”   叶文健不说话,自己在炕边坐下了。   雷一鸣看了他一会儿,也沉了脸:“让你走,你不走。现在又过来给我脸子看,这是谁给你惯出来的脾气?不许坐,站起来!”   叶文健起了身,喃喃说道:“我这样子,怎么走啊?”   雷一鸣呵斥道:“那也是你自找的!”   叶文健抬手一抹眼睛,声音里带了哭腔:“我以为……说戒就能戒呢……我哪知道……”   雷一鸣不理他,自顾自的点了一根香烟,等到把香烟吸到了头,他抬眼望向叶文健,感觉这孩子差不多也要悲伤绝望到极致了,这才又发了话:“你上来。”   叶文健乖乖的上炕爬到了他跟前,而他抬手在叶文健的头上胡噜了一把,声音中有了一点笑意:“傻小子,不用怕成这个样子。现在姐夫心乱,没空管你,等过完了年,姐夫帮着你,下狠心熬它十天半个月,没有戒不了的。”   然后他抬手向旁一勾手指,又道:“这玩意儿不是好东西,可也不是   毒药,老虞抽了这么多年,身体比我好。”   叶文健见了他的手势,当即转身从靠墙的炕柜里捧出一只红木盒子。盒子里装着一套崭新的烟具,是他姐夫新购置来的,价值一千余元,不比虞天佐那一套家伙次。打开盒子取出烟具摆好了,他在一旁躺下来,眼巴巴的看着他姐夫烧烟。雷一鸣一边拈起烟签子,一边低声笑道:“要我说啊,这东西的毛病——”他从小瓷瓶里挑出了烟膏子,说出了后面的话:“就是贵。不过咱们这样的人家,倒是不差这几口烟钱。”   将烧好的烟泡挑到了烟斗里,他歪着身体问叶文健:“你尝尝,今天的味儿怎么样?”   叶文健扶着烟枪,呼噜噜的吸了一通,然后喷云吐雾的答道:“好像……没有昨天的香。”   雷一鸣笑了起来,伸手轻轻一拍他的脑袋:“不错,你很知道好坏。昨天是香港过来的印度大土,今天这是本地产的北口土。最近虞家的大土断了货,你先拿这个凑合几天,等新货到了,我多要一些回来。”   然后他又往烟斗上挑了个新烧好的烟泡,叶文健凑上烟枪又吸了一阵,原本先前是悲痛欲绝了的,可此刻暖洋洋的躺在这里,他心中渐渐生出了一股奇异的轻松,再想起他那远在天津的姐姐,也不再那么心如刀绞的含羞带愧了。鸦片烟雾从他的口鼻中逸散开来,他甚至有了闲心去仔细的品味:“姐夫,这个土虽然不够香,但是烟劲儿大。”   雷一鸣笑了一下:“你还尝得出烟劲儿来?”   “能啊!”   雷一鸣又是一笑,把第三个烟泡也烧好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俗世   张嘉田和他大哥感情不深,他大哥失踪的那个时候,他根本没在乎,甚至还觉得家里少了个对头,自己落了个眼净。也正是因此,他不很理解叶春好为什么会为了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牵肠挂肚、死去活来。据他所看,叶春好那个弟弟是相当的不怎么样,简直就是个阴沉沉的小白脸,一点招人爱的地方都没有,可叶春好在得知弟弟死活不肯回来之后,当场就坐在家里哭起来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是个被人伤透心了的模样。   他留在叶公馆,想要施展手段,哄住叶春好的眼泪,然而在将手段一一使尽了之后,他发现自己弄巧成拙,不知道是哪句话刺中了叶春好的痛处,让她那眼泪越发的汹涌了。   他闭了嘴,心里很纳闷,因为一直觉得自己心灵嘴巧,是个会说话的。若非如此,他当年怎么能对雷一鸣一哄一个准呢?可事实证明他那一套功夫对付不了两个人,能制服雷一鸣,对着叶春好却是无效。   “我想不通。”叶春好红着眼睛,鼻音很重:“他是我带大的,十岁之前,他最听我的话,天天姐姐姐姐的缠着我,爹给他买糖炒栗子,他一粒一粒剥好了给我留着,不许别人吃……”她抓起手帕擦拭涕泪:“我也是为了他好,做人哪有不读书的呢,他这么小,不念书还能干什么?我也没有别的亲人了,妞儿是雷一鸣的,根本没我的份儿   ,我就只有一个他。他要是丢个彻底,我当他死了,索性自己过日子,也不操这份心,可他既是回来了,我又怎么能不把心放回到他身上?我当年是想读书而不可得,没有办法,可他呢?他气死我了……”   她平时一贯气定神闲,最擅长讲大道理,张嘉田第一次听她这么连哭带诉絮絮叨叨,感觉她像是从天而降,终于脚落了实地。而叶春好也知道自己是气急败坏失了态,可实在是憋得久了,不吐不快。   她长篇大论的哭诉了一场,末了张嘉田听她说到了尾声,这才有了开口的机会:“你也别太担心,他是个小子,又不是个姑娘。当初在外面要了三年饭都没饿死呢,这回跟着雷一鸣,他——最起码——总是能活着的吧?”   叶春好心知他是满怀着好意来劝解自己,可是听了这一番话,未得安慰,只觉刺耳——她最不爱提起弟弟那段小叫花子的经历,太惨了,惨得她不敢想,也不许别人提。   张嘉田这时灵机一动,想出了一句巧话:“春好,还有一桩,就是雷一鸣那个人呢,你我都了解,一开始看着像个好人,时间一长就露原型了。你看着吧,兴许不用等到开春,小文就自己跑回来了。”   叶春好听了这话,觉得张嘉田简直是在犯蠢:“这不一样,他笼络小文是另有目的,他恨我,他这是要向我报仇。”   张嘉田怎么说怎么不对,一时   间也没了主意,只得呆坐在叶春好身边,等她自然的哭够。   午夜时分,张嘉田回了家。   到家之后,他翻出了雷一鸣写给他的那封信,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又回想自己方才在叶公馆所说的那些话,心里便羞愧至极,也觉得自己那话都没说在点子上。   在叶春好面前,他总是有点呆头呆脑,说话做事也都没水平,仿佛每一次都是专程到她面前出乖露丑的。目光重新落到信笺上,他没从白纸黑字上看出花来,也没把雷一鸣的心思琢磨透彻。看到最后落款处的那个“兄”字,他更是感觉不可思议,因为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和雷一鸣论兄弟。   他和雷一鸣,要么是亲人,要么是仇人,没有第三种关系。他永远记着他们之间最好的时候,也永远记着他们之间最坏的时候。相形之下,他更希望自己和雷一鸣可以保持仇人的关系,做仇人,最安全。   雷一鸣的这封信在正破坏他们的仇人关系,所以他出于本能,身心一起有了反应——他不自在,他难受。   把这封信往枕头底下一掖,他仰面朝天的躺下了,双手搭在了胃部,心里忽然又想起了一个人:林子枫。   张嘉田夜里想到了林子枫,结果第二天心想事成,林子枫本人驾到。   张嘉田见了谁都能热热闹闹的有说有笑,哪怕对方是永远板着一张白脸的林子枫。三言两语的寒暄过后,张嘉田把笑容收了   收,问道:“老林,你知道吧?雷一鸣跑了,跑承德去了。”   林子枫点点头:“我在北平就知道了。”   “唉,他妈的,这老小子倒是奸,早知道我就把他那条腿也打折了。”   说完这话,他偷眼去看林子枫,却见林子枫面无波澜,说话的语气也很平淡:“他走了也好。”   “哦?这有什么好的?”   林子枫像是被他问住了,坐着出了会儿神,然后如梦初醒的一抬头:“张军长,我这一趟登门,是有个忙,想请你帮。”   张嘉田万没想到他会忽然换了话题,也是一愣:“什么忙?你说。能帮我一定帮。”   林子枫当即讲起了公务——他那禁烟委员会得了情报,和公安局一起在码头扣住了一船鸦片,然而那船来历不凡,船上鸦片乃是虞天佐的货,也正是因此,船上船下都有全副武装的便衣保镖。警察和他们鏖战一场,被他们打得屁滚尿流。禁烟委员会内的委员们虽然没有被打,但也因此闹了个灰头土脸。   “据我所知,虞后天还会有一船烟土从天津出发南下。警察实在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我想到了张军长,来问一问你有没有同禁烟委员会合作一次的意思。”   张嘉田一听这话就明白了:“怎么分?”   “你三我七。”   “不行。”   “四六?”   张嘉田向他张开了一只巴掌:“五五。”   林子枫思索了片刻,末了一点头:“好,那就五五。”   张嘉   田笑了,兴高采烈的一拍桌子:“行!有我出手,你就等好吧!”   他这一拍力气十足,几乎是拍出了一声巨响。林子枫的身体岿然不动,心则是被震得一颤。扫了张嘉田一眼,他感觉这人粗俗得简直让人无法忍受。而这回他在北平见了白雪峰,白雪峰胖了,并且如愿以偿,终于勾搭上了一位阔小姐,见了林子枫,他满口就只会谈结婚那一件事,仿佛几辈子没结过婚,憋到了这一世,终于忍无可忍、非结不可。林子枫先前觉得白雪峰这人也还不错,哪知道这回和他谈了一个小时,险些被他活活俗死。   林子枫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了,众人纷纷变得讨厌起来。抬头又看了张嘉田一眼,他听张嘉田要留自己吃饭,慌忙起身告辞。   离了张宅之后,林子枫回了自己在天津的住处,草草吃了一顿午饭。到了下午,禁烟委员会内的一名委员登门拜访,请他到自家听戏去。这名委员今年也就二十多岁,是个诗人,诗作得相当不错,家境也好,除了作诗,别的一概不会,是个挂名吃空饷的委员。林子枫认为诗人还有几分清雅气,故而对他高看一眼,欣然应邀。   诗人不撒谎,家里真有四个能唱戏的小戏子,都是十三四岁的小男孩,一个个涂脂抹粉,将面孔修饰得白里透红,两道眉毛画得长长的。林子枫本打算过来受一点音乐的陶冶,哪知道   进门之后,先见了这么几个俗不可耐的小妖精,便是一惊。小妖精之一站到人前,翘起兰花指开唱,捏着嗓子放出鸡鸣一般的声音,余下三妖精,一个奔了诗人去,另两个则是包围了林子枫。   诗人将小妖精抱到腿上,含笑扭头去看林子枫,自认为是投了他的所好。而林子枫正襟危坐,两只手攥着拳头放在大腿上,先是端然不动,等到前方一段戏唱完了,他猛的站了起来:“晚上还有事,我先走了。”   然后不等诗人回答,他逃之夭夭。   逃回家后,他洗了个长长的澡,觉得自己是受了那两个小戏子的玷污。洗过澡后,他抽动着鼻子满房里嗅,总觉得屋子里还有脂粉芬芳,以及人类肉体的气味。   “可怕。”他想。   这时,仆人走来敲响了他的房门:“先生,外面来了一位客人,名叫苏秉君,想要见您,还说您是认识他的。”   林子枫裹着浴袍,一皱眉头,半晌没做声,经过了一番思考之后,才答道:“带他到会客室。”   然后又过了四十分钟,他才穿戴整齐,慢悠悠的也走进了会客室。会客室里坐着一名西装革履的青年,一见他就站了起来,笑着说道:“林先生,有日子没见您啦。”然后他把笑容收了收,显出了庄严些的样子,对着林子枫鞠了一躬:“秉君向您问安。”   林子枫上下打量着他,就见这小子衣着不错,气色也不错,完   全没有倒霉相,便一点头:“确实是有日子没见了,苏队长。”   苏秉君当即摆了手:“我现在不是队长了,您叫我小苏就成。”   隔着相当的距离,林子枫坐下了:“自从安泰一别,不知道苏先生这些日子是在何处高就?”   苏秉君答道:“我们投降之后,也没人管,就各走各路了。回到北京之后,我没找到大帅,也没什么事做,就一直混日子。后来,也就是这个月的中旬,我听说大帅到了承德,就找了过去,结果大帅见了我,还挺高兴,知道我没差事,就让我继续跟着他。”   林子枫说道:“看来,你是很忠于他的了。”   苏秉君只是笑:“我的本领有限,能继续跟随大帅,总比另谋别的差事强。”   林子枫翘起了二郎腿,抬手一推金丝眼镜:“这很奇怪,你既然是忠于他的,那么就不该来见我。我和他的事情,你不该不知道。”   苏秉君听了这话,依旧坦然:“我现在在大帅手底下吃饭,照理来讲,确实是不该私自登您的门。可我这一次是奉了大帅的命令而来,算是因公,并非因私。”   林子枫沉默片刻,然后低声问道:“为了后天那一艘船?”   苏秉君答道:“是的。”   然后他从怀里摸出一张支票,起身走到林子枫面前,双手将支票送向了他:“那艘船上的货,一半是虞都统的,一半是大帅的。大帅愿意出这个数,请您高抬贵手   ,放行一次。”   林子枫扫了支票一眼,并不是很把上面的数目放在心里,只问:“我要是不放行呢?”   苏秉君伸着双手,脸上露出了进退两难的微笑:“大帅说……”   林子枫抬头看他:“他说什么?”   “那个……这是大帅的原话,您听了别见笑。大帅说,您要是不放行的话,他就再也不会见您了。”   说完这话,苏秉君偷眼去看林子枫,同时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感觉大帅这话说得像闹着玩似的,实在是拿不到这谈判桌上来。然而林子枫听了这话,却是面沉似水,直视着前方,半晌不言语。   最后,他终于低声开了口:“这是在威胁我么?”   他随即站了起来,一扯西装下摆:“你告诉他,我很讨厌这种轻浮无聊的威胁。不放行!”   苏秉君愣在了原地,眼看着林子枫转身大步走出了会客室。 第一百八十九章 冰上   雷一鸣得知了林子枫“不放行”,气得砸了房内一只大花瓶:“这个王八蛋到底是想怎么样?他不是——”   房里当时还有别人,所以他强行忍住了后头的话:他不是爱我吗?   其实一想到自己被林子枫“爱”上了,他心里也十分的犯别扭,毕竟林子枫是个男人,而且在他身边潜伏了十年,已经混成了他的心腹。只不过是值此非常时刻,他病急乱投医,不得不采取了非常的办法。他也是咬牙切齿一狠心,才让苏秉君去向林子枫传话的。哪知道林子枫疯得不轻,竟然完全不给他面子,不但不给面子,还骂他“轻浮无聊”。这让他在砸碎了大花瓶后,踉跄着后退坐上椅子,简直气得要发昏。   昏了片刻之后,他镇定下来,忽然又想起了张嘉田——想也白想,做事总得循序渐进,他现在若是去支使张嘉田为自己卖力气,必定又要碰一鼻子灰。   一天过后,雷一鸣收到消息,那一船烟土果然是被扣住了,扣船的一方不再是公安局,而是禁烟委员会和当地的驻军。虞天佐跑到他面前唉声叹气发牢骚:“你看,你不是说你有法子吗?我信了你的话,这一船就没加防备,这下可好,赔大发了。”   雷一鸣在地上来回的踱步,踱了两圈之后,他答道:“老虞,这回确实是我说了大话,我把事情想简单了。”   “我没逼着你承认错误,但你说接下来该   怎么办?就你那个子枫,一点旧情都不讲,这都连着两个多月了,专门找我的麻烦,我的船都不敢在天津码头明着靠岸了。”   雷一鸣不耐烦的一摇头:“他不是我的子枫!”   “我就纳闷了,你到底怎么得罪他了,他恨你恨成这样?”   “我没有得罪过他,他神经病!”   虞天佐抬手指了指他:“你别嘴硬,你肯定是有惹了他的地方。但咱们现在先不谈这个,这都是小事。”   “这还小?”   虞天佐走到他身边,对着他耳语了一句。雷一鸣立刻扭头望向了他:“真的?消息可靠?”   “一定可靠。”   雷一鸣思索着虞天佐方才的那句耳语。虞天佐告诉他,东北的少帅决定归顺南京,换言之,便是这场北伐大战——起码是在名义上——胜利结束了。   “好哇!”他果然把那一船烟土忘去了脑后,在虞天佐面前又来回兜了两圈,他末了停下来,抬头对着虞天佐一笑:“好消息啊!”   虞天佐在炕边坐下了:“好?哪儿好?这回也算是改朝换代了,谁知道我这热河都统还当不当得住?”   雷一鸣答道:“你有兵,当不当得住,还不是你说了算?”   “好,就算我当得住,那你呢?你又乐的是哪一出?”   雷一鸣把脸上的微笑收了收,又清了清喉咙,正色答道:“我也是个爱和平的人啊!”   虞天佐向他一踢腿,笑着骂道:“我去你妈的。”   雷一鸣和虞天   佐谈笑了片刻,等虞天佐走了,他那脸上还残留着一点笑容的余影。他方才并没有对虞天佐扯谎,他是真的爱和平——胜利了,和平了,大家才能坐下来瓜分胜利果实,才能分赃不均,才能再打起来。先前那一仗,他们还都有着共同的敌人和信念,如今再开战,可就没有那么漂亮的宗旨了。弯腰揉了揉自己的左小腿,左小腿的骨头长结实了,然而时不时就要隐隐作痛,走起路来也不那么得力。就因为这条腿,他想自己有朝一日若是东山再起了,就该再要去张嘉田的半条命。   但是,他不要了。   张嘉田被他杀了两次,两次都是斩草除根、赶尽杀绝。可饶是如此,他还能从张嘉田那里嗅到感情的气味。所以张嘉田是世上第一人,终于通过了他的考验。   所以他不会再杀他了,他要珍惜他了。   如此又过了两日,东北的少帅果然发表全国通电,宣布效忠南京中央政府。社会各界纷纷庆祝,虞天佐也花了一笔钱,将全军的五色旗都换成了青天白日旗。   虞天佐忙虞天佐的,雷一鸣忙雷一鸣的——他这几天找到了陈运基。   陈运基当时在战场上受了突袭,落败而逃,躲进了山中。及至后来他出山回城了,眼看雷一鸣大势已去,又想起自己曾经痛揍过张嘉田,便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继续躲着去。悄悄的回了老家,他这几个月来一直心惊胆战   ,随时预备着召集人马去当土匪——如果张嘉田带兵来找他报仇的话。   结果等来等去,他没等到张嘉田的人,反倒是等来了雷一鸣的消息。雷一鸣对陈运基有一点了解,又一直没得到他的死讯,故而派了个人到他家乡去,打算碰碰运气,哪知道一找就把他找着了。   陈运基除了打仗,别的全不会,性情又暴戾,急了眼就要杀人,有了钱也不能安安分分的当小老百姓。雷一鸣对他比较了解,他对自己也有个清醒的认识,故而在听闻雷一鸣还打算东山再起之后,他想都没想,直接就来了承德。   雷一鸣每天除了敷衍虞天佐之外,余下时间都是在和陈运基长谈——陈运基从肉身到灵魂,都不符合雷一鸣的喜好,雷一鸣没看上他,故而也就不肯花心思去考验他,对他有一说一,双方反倒谈得轻松明白。如此过了几天,陈运基不声不响的离了承德,而他刚走,苏秉君便回了来。   苏秉君在北平住了好一阵子,这次回来见了雷一鸣,便说道:“大帅——”   雷一鸣登时皱着眉毛看了他一眼——这是虞家,不是雷家,虞家只有一位大帅,就是虞天佐。他这么个寄人篱下的光杆司令,也大模大样的充大帅,未免有点不识时务。   苏秉君立刻改了口:“大爷,事情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最迟是在过年前,款子就能到手。”   雷一鸣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想要东山再起,单是有人还不行,人都长着嘴呢,为了喂饱这些人的肚皮,他还得有钱。他手里有一笔老本,可不到紧要关头绝不能动,除此之外,他倒是明确的知道自己曾经投资过一家大游艺场,股份应该是值钱的。   凡是和商业投资有关的文件合同,他手里一份都没有,只能派苏秉君又去向林子枫索要,这回林子枫倒是没再刁难他,一要就给。于是苏秉君在北平天津之间来回奔波了好些天,总算把雷一鸣名下的股份尽数卖掉了。   雷一鸣对于钱这个东西,没什么概念,只知道它是好的,尽量的搂就是。值钱的股份全贱卖了,他也完全不心疼,反正是只要钱。挥手示意苏秉君退出去,他在房内又转了几个圈,然后穿衣戴帽,想去找虞天佐说几句话。   窗外是个天寒地冻的世界,他总有点信不过自己的左腿,故而还是提了一根手杖,带着个小勤务兵往外走。出了院子拐了个弯,他踩着满地白雪走出了十几米,忽然停了下来,感觉这北风实在是厉害,简直是一瞬间就吹透了自己的层层衣裤。他想回去,可又不甘心,也不肯承认自己羸弱至此,竟会在冬天出不得门。   穿过一条长长的夹道,他进了一座空旷院子,院内的大雪没有及时清扫,又经了人的踩踏,结成了一层光滑坚硬的冰壳子。雷一鸣走得一步一滑,有心不走了,可已   经到了院子中央,想要回去,依然还是得一步一滑。   他又冷又累,同时就觉得气息不够用,喘得发昏。偏在这时,后方又来了一个小丫头,这小丫头显然也在害冷,一边咝咝哈哈的把手放在嘴边呵气,一边迈着小步向前跑,跑到雷一鸣身边时,她脚下一滑,惊叫一声倒向了雷一鸣。而雷一鸣猝不及防的受了她这一撞,当即摔了个仰面朝天,手杖飞出去了十几米,后脑勺磕在冰上,帽子也滚出了老远去。小丫头慌忙爬了起来,和那小勤务兵一起过来瞧他,就见他双目紧闭,人事不省,竟是一跤摔晕过去了。   雷一鸣昏迷了半个多小时,悠悠醒转之时,发现自己身在一张大床上,床尾站着一位穿白衣的医生,床前椅子上坐着虞天佐。   虞天佐圆睁二目,一直在紧盯着他,忽见他睁了眼睛,他当即长出了一口气:“我的兄弟,总算醒了,你可吓死我了!”   雷一鸣瞬间回忆起了前因后果,登时胸中生出一团怒火,一挺身就坐了起来:“虞天佐,你这日子是怎么过的?家里的事你还管不管了?”   虞天佐听了这话,目瞪口呆的站了起来:“啊?”   “啊什么啊!你把你家弄得像溜冰场似的,是怕我能走过来找你吗?”   虞天佐又长出了一口气:“哎哟我的老天爷,你又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让我前头死的那个老婆上身了呢。”   雷一鸣不再理   他,抬手去摸后脑勺,结果摸到了一个火热的大包。这时房门开了,有人飞快的向内探头看了一眼。雷一鸣没在意,继续对虞天佐说道:“我有事要找你。”   虞天佐坐回到了椅子上:“你说。”   “我忘了!”   “摔的?”   “可不就是摔的!”   这时候,房门又开了,雷一鸣抬头一瞧,不由得愣了愣——门外走进来了个大美人。   美人穿着一身红旗袍,细身量水蛇腰,袅袅娜娜,满头乌云似的长发都披在肩上,显出一张红扑扑的鹅蛋脸。手里端着一只小托盘,她扭头对着虞天佐说道:“我给雷先生端了热汤过来。”   她这样侧过脸,显出了笔直的高鼻梁,和虞天佐那个鼻子是一个款式,雷一鸣看在眼里,便问道:“老虞,这位小姐是……”   虞天佐答道:“我老妹子,你没见过?”   雷一鸣摇摇头:“没见过。”   那美人把托盘交到了虞天佐手里,然后走到床边,向雷一鸣伸出了一只手:“虞碧英。”   雷一鸣一看她这副做派,就知道这是个西洋式的摩登女郎。抬手和虞碧英握了握,他刚要开口,然而虞碧英抽出手来,一转身走回虞天佐面前,接过托盘又回了来,笑盈盈的说道:“接下来,我要向雷将军赔罪了。”   雷一鸣问道:“这话是从何说起?”   虞碧英答道:“因为把雷将军撞倒的人,就是我房里的小丫头,我作为她的主人,自然是   要负起责任来的。”   说完这话,她把托盘放到桌上,端起那一碗热汤送到了雷一鸣面前:“天太冷了,请喝点儿热的吧。”   雷一鸣道了声谢,接过小碗喝了一口,因尝出是参汤,便又把小碗送回了虞碧英的手中:“多谢,虞小姐的好意,我心领了。”   虞碧英睁大了眼睛:“是太烫了?还是味道不对?”   雷一鸣微笑了一下:“都不是,是我一喝参汤,就要流鼻血。”   然后他挣扎着伸腿下床,对虞天佐说道:“既然我一时半会儿想不起那句话,就等到想起来了再和你说吧!走了。”   虞碧英这时说道:“哥你送他。”   虞天佐没说什么,披上大衣跟着雷一鸣走了出去,刚一出门,他就对雷一鸣说道:“你这个漂亮脑袋,还真是没白收拾。”   雷一鸣在呼呼的北风声中没听清楚,扭头大声问道:“什么?”   虞天佐摇摇头:“没事,走吧!” 第一百九十章 佳人   雷一鸣坐在炕上逗妞儿,妞儿正叽叽嘎嘎的笑,门外忽然来了一位客人,这客人也不要主人迎接,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就自己走进来了。雷一鸣先是听见了个清脆的声音,觉着陌生,抬头一瞧,就见一位女郎掀帘子走了进来,正是虞碧英。   虞碧英披着一头芬芳乌亮的卷发,细身量窄肩膀,松松的披了一件大红斗篷,肩膀上落着一层雪花,身后跟着个小丫头。斗篷随着她的步伐波动,依稀可见里面也是热热闹闹的颜色。进门之后,她在门口停了脚步,对着雷一鸣笑道:“雷将军,恕我失礼,这样的不请自来。实不相瞒,我是走到半路了,才想起应该提前给您打个电话的。”   雷一鸣盘腿坐在炕上,屋子热,他上身只穿了衬衫马甲,一件薄呢子的西装上衣披在了肩膀上。双手各拿着一只布老虎,他本来打算对着妞儿发出一声虎啸,此刻面对了虞碧英,他愣了愣,同时把将要出口的一声“嗷呜”咽了回去:“虞小姐?”   他随即放下了老虎:“这么冷的天,让虞小姐亲自过来,真是不敢当。”   他这边话音落下,妞儿也回了头:“妈!”   虞碧英“哟”了一声,明显是一惊。雷一鸣连忙把外间的奶妈子叫了进来,让她把妞儿抱走。而虞碧英见他是要下炕,便向前迈了一步,笑道:“雷将军请不要为我张罗,我这一趟过来,是想瞧瞧您   头上的伤好些了没有。”   雷一鸣因她是虞天佐的妹妹,并且还是个最受宠的、说不嫁人就不嫁人的“老”妹妹,所以不便怠慢,含笑答道:“多谢惦记着,没事,已经好了。”然后他正要说“请坐”,虞碧英却是老实不客气,自己已然在椅子上坐了下去,又道:“还有,您不是说您一喝参汤就流鼻血吗?我听人讲,这是脾胃虚弱的关系,所以就煮了这个汤——”她对着旁边的小丫头做了个手势,小丫头将提着的一只小暖壶放到了桌上,虞碧英继续说道:“这汤的方子,我也记不清楚,似乎是有黄芪,还有红枣,还有几样别的什么,总之是香香甜甜的,您就拿它当茶喝吧,多喝几天,自然会有效果。”   说完这话,她忽闪着一双眼睛去看雷一鸣。雷一鸣垂头一笑,随即抬头答道:“多谢。”   说完这句话,他对着门外喊了一声“来人”,自己挪到了炕边垂下腿去。一名小勤务兵先跑进来了,蹲下去给他穿鞋,随即又进来了一名勤务兵,送进了一壶热茶。虞碧英见雷一鸣已经站了起来,便笑道:“我说了不让您为我张罗的,您怎么不听呀!”   雷一鸣答道:“虞小姐为了我走这一趟,顶风冒雪,已经是很辛苦了,我若是连身都不起,未免太不恭敬,心里也不安。”隔着那张桌子,他也坐了下来:“虞小姐近来都是在家的么?”   虞   碧英见他坐了,竟亲自起身提起那只小暖壶,倒了一茶杯的热汤出来。将茶杯推到了雷一鸣手边,她笑道:“您尝尝吧,汤不是我煮的,里面的糖却是我亲手加的。”   雷一鸣料想她应该不会奉了她哥哥的命来毒杀自己,故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答道:“不错,甜得正好。”   虞碧英欣然一笑:“这一年处处打仗,我哪里也没有去,一直是在家里的。只不过我向来不认识我哥哥的那些朋友,所以您在我家里住了这么久,我竟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雷一鸣把披在身上的西装上衣穿了起来,然后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这样说起来,我们那天也算是巧遇。”   “巧虽巧,可也让您摔了一大跤呢。那份疼,也就把这个巧抵消了。”   雷一鸣一边喝茶,一边摇了摇头,其实不是很有闲心敷衍这位虞小姐。虞小姐虽然是个美人,但他自认不是好色之徒。   他当然也喜欢年轻貌美的女子,可生平唯一一次被美色冲昏了头脑,还是当初他第一次见到玛丽冯时。后来有了叶春好,他觉得叶春好的相貌也很好,秀美端庄,像尊温暖的小菩萨,可是头脑不再发昏,心中总存了一份理智。也正是因为他是用理智去分析过叶春好的,所以直到如今,他还是觉得她好,是个合乎他理想的妻子。   想到叶春好,他微微的有点出神,忽然发觉虞碧英正在和自己   说话,他连忙把心神强拉了回来,点头附和了几声。   虞碧英又坐了三五分钟,觉得他像是有点冷淡,也像是有点疲倦,便起身告辞。而等她回到自己院子里时,她发现虞天佐不知何时进了自己的屋子,正把脸贴到了玻璃窗上向外看。   她不爱让哥哥进自己这香喷喷的闺房,故而进门之后便道:“你沐浴更衣净手焚香了吗?就往我的屋子里闯?”   虞天佐问道:“你是不是去往宇霆那儿去了?”   虞碧英解开斗篷脱下来,径自走到穿衣镜前端详自己:“去了,问问他头上的伤好没好。”   “好了吗?”   “好了。”   “那你以后不许再去了!”   虞碧英立刻一回头:“凭什么啊?”   虞天佐压低声音道:“英啊,你说你都快三十了,还这么——”   虞碧英当场打断了他的话:“谁快三十了?我才二十八!再说我真三十了又怎么样?你嫌我吃了你的用了你的,心疼啦?”   “胡说八道,我能心疼吗?我敢心疼吗?咱们虞家从上到下,谁敢惹你?”   虞碧英从鼻子里向外哼出了一股子凉气:“那不就得了。”   “你不愿意嫁人,我不管——”   虞碧英又回了头:“你管得了吗?我不嫁人怎么了?伤天害理啦?我娘家有钱,够我花的,我干嘛要嫁到别人家里,一辈子只伺候一个男人,还得管他的娘老子叫爹娘?我啊,没那个吃亏受气的瘾!”   “你能不能让   我把话说完?我是说,你不愿意嫁人,我不管;你这些年见一个爱一个的,我也不管。可你找谁都成,唯独不能找宇霆。”   “他怎么啦?”   “他离过两次婚了。离婚,两次,都是他太太提出来的。他那人要是没毛病,我把脑袋拧下来给你。”   虞碧英用手指一绺一绺理着卷发,这回不言语了。虞天佐又道:“再说,他也就比我小个四五岁,也是奔四十的人了。你这么好的大姑娘,找哪个小伙子不行,非得找他?你不嫌吃亏吗?”   虞碧英的声音低了一个调门,对着镜子咕哝道:“看着倒是挺年轻的。”   “他那人特别招娘们儿,你可别糊里糊涂的陷进去。”   虞碧英低头“扑哧”一笑,然后转过身来:“哥,你这话就有问题了,你方才还说他和两任太太离婚,一定是有毛病,现在又说他那人特别招女人,那他到底是有毛病还是没毛病呀?”   虞天佐一时哑然,而虞碧英上前推了他一把:“你放心吧,谁的陷阱都坑不了我的。他有毛病没毛病,和我也没关系,我又不要做他第三任太太。走吧走吧,一身的烟臭。”   虞天佐被她驱逐出境,而她关起门,自己倒是发了会儿呆。如果虞天佐不来说这一番话,她对雷一鸣也无非只是好奇而已,可听了哥哥那一篇逆耳忠言之后,她的好奇心蓬勃起来,恨不得立时再回到雷一鸣身边,好好的观察   观察这个人。   虞家兄妹是各怀心事了,雷一鸣对此则是一无所知。坐在窗前盘算着心事,他听见身后房门一响,是叶文健走了进来。   叶文健坐到了雷一鸣身边,唤了一声“姐夫”。雷一鸣没理他,只把手中剩下的大半杯热汤推到了他跟前——虞碧英往里面加了太多的糖,甜得腻人。   叶文健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感觉还挺好喝。雷一鸣说道:“壶里还有,都是你的。”   然后,他听见叶文健问自己:“姐夫,今天来的那个姐姐,是谁啊?”   “老虞的妹妹。”   “他妹妹可真时髦。”   雷一鸣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她明天还来吗?”   雷一鸣这回转向了他:“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就是觉得,她挺关心你的。”   雷一鸣移开目光,继续往窗外看。   叶文健沉默片刻,试试探探的问道:“你喜欢她来吗?”   “是你姐姐一定要和我离婚,不是我要和她离婚。当时我不同意,还差点儿被张嘉田掐死。”   说到这里,他望向叶文健,同时抬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叶文健垂下了头:“你要是娶了新的太太,是不是……就不是我姐夫了?”   雷一鸣又望向了窗外去:“不娶了,够了。”   翌日上午,雷一鸣正独自在房内躺着,虞碧英带着个小丫头,小丫头抱着个小暖壶,又来了。   虞碧英一来,雷一鸣就得起身待客,陪着虞碧英谈谈闲话。   虞碧英也不久坐,片刻之后便告了辞。雷一鸣送她出了门去,吸了几口冷空气,回来之后便微微的咳嗽,不严重,但是没完没了。   他正咳嗽着,虞天佐来了。虞天佐是不必让他特别招待的,而虞天佐在那暖炕上一躺,先打了个大哈欠,又伸了个懒腰:“累啊!”   然后他把那只紫檀盒子推到了雷一鸣面前,又问:“我妹子今天是不是又来了?”   雷一鸣盘腿坐在一旁,打开盒子取出烟具,同时一点头。   虞天佐一拍他的膝盖:“你别理她,听见没有?”   雷一鸣点燃了烟灯,然后在虞天佐身旁歪了下去,一边烧烟,一边说道:“等过了年,我大概能凑出一个师的队伍。”   虞天佐登时扭头望向了他。   雷一鸣全神贯注的盯着烟泡:“想向你租块地方,安置他们。”   虞天佐乐了:“租块地方?在我这儿弄个租界啊?”   雷一鸣也笑了:“放心,我按月交租,不赖账。”   说完这话,他把烟枪送到了虞天佐面前,虞天佐扶着烟枪,很从容的吸了一会儿,忽然见雷一鸣也在凝神的深呼吸,便问道:“干嘛呢?”   “这两天闹咳嗽,所以蹭你点儿烟。”   虞天佐当即欠身要给他让地方:“你直接来两口不就得了?”   雷一鸣把他摁了下去:“不必,咱们继续说刚才的话,你同不同意?我不久租,最多半年。”   “那倒没什么不行的。”虞天佐思索着回答:“这都好商量。但我也有一个要求,你务必要同意。”   “你说。”   “我给你搬个家吧。”   雷一鸣一边烧烟,一边笑:“烦我了?”   “屁,我另给你找个更好的地方,离我这儿就隔了一条胡同,有院有景,三十多间屋子,足够你住的。”   “我住哪儿都行,那没关系。只是你怎么想起来让我搬家了?”   “你装什么傻。”   雷一鸣停了动作,抬头说道:“老虞,你放心。”   然后他继续烧烟,虞天佐在鸦片烟的烟雾中咽了口唾沫:“咱俩还是做兄弟好,千万别结亲家。在男女这点儿事上,你,和我妹妹,都不是省油的灯,你俩要是闹掰了,我这个当哥哥的,还得找你算账。真要是把你揍出个好歹的,那不伤了咱俩的感情?”   “让你放心你就放心,我是不会再娶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寒冷的世界(一)   新年前夕,在叶文健喝那黄芪红枣汤喝腻了的时候,雷一鸣搬了家。   正如虞天佐所描述的那样,这所新居距离虞宅也就隔着一条小街,房屋宽敞洁净,家具也都齐全。虞天佐当年纳了个绝色美妾,想把她单放到这处小公馆里住着,也凑个金屋藏娇的趣儿。然而未等美妾搬家,他去了一趟北京,偶然见到了叶春好,叶春好当时花枝招展的打扮了,他看在眼中,惊为天人,以至于回家之后再瞧自己那位美妾,就觉得美妾长得和咸菜疙瘩也差不多,那种金屋藏娇的兴致,也随之消散了个干净。   雷一鸣早就在虞宅住够了,那种砌着火炕的旧式房屋,无论如何布置,总是逼仄,而且他睡惯了美国来的弹簧床垫,硬邦邦的热炕头也让他有些吃不消。搬家那天,他一手握着一根手杖,一手拉着叶文健的手,一马当先的在前头走,奶妈子抱着妞儿紧跟着他。叶文健这两个月又长高了一截子,瞧着已经有了点小伙子的模样,但并不抗拒雷一鸣这样手牵手的领着他走。在姐夫面前,他宁愿自己永远是个小孩子。   他以为只要自己不长大,姐夫就会一直庇护他。   及至在这座新居里安顿下来了,他跑到雷一鸣面前问道:“姐夫,这回就没人给你送好吃的了吧?”   在虞宅的时候,虞碧英几乎是一天一趟的过来瞧雷一鸣,哪一次都不空手来,至少也要   用小暖壶带些汤汤水水。汤汤水水最终全进了叶文健的肚,补得他那一张脸白里透红的,一边吃着喝着,他一边在心里犯嘀咕,非常的有危机感,生怕这虞碧英会取代了自家姐姐,成为姐夫的第三任太太。而雷一鸣此刻听了他的问话,只是摇头一笑,仿佛是感觉他那问话无聊。伸手摸了摸身旁的暖气管子,他忽然说道:“下午让苏秉君带你去一趟皮货店,你挑样皮货,送给你姐姐做新年礼物。”   叶文健愣了愣,随即乐得蹦了起来:“姐夫你真好!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有我姐!”   雷一鸣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向前方窗户,答道:“这礼物和我无关。你赖在我这里不回去,你姐姐一定生你的气,你给她送样礼物,她心里大概能够舒服些。你去挑,挑好了就不必管了,苏秉君过两天还去天津,让他把东西捎过去。”   叶文健笑眯眯的,心里认定了姐夫是嘴硬。   叶文健在一家顶大的皮货行里,精挑细选了小半天,最后给叶春好选了一件银狐披风,回来之后又写了一封好言好语的信,让苏秉君同着披风一起送到天津去。   他心里是爱姐姐的,可是落实到了文字上,却又连十分之一的感情都写不出——不肯写,不好意思写。在雷一鸣跟前,他以孩子自居;对着姐姐,他又成了大人,相当的讲尊严要独立,连句好听的软话都说不出口,是个糊   涂虫式的小好汉。等到苏秉君带着信和礼物出发了,他心里有点高兴,又有点恐惧,高兴是因为要过年了,恐惧是因为过完年后,他就必须去戒鸦片烟了。   春节未至,雷一鸣和虞天佐便一起发现“搬家”这个法子,根本挡不住虞碧英的脚步。先前她去看望雷一鸣,还得冒着摔跤的危险,穿过一片有冰有雪的大院子。这回好了,她出了大门走过一条胡同就成,路途反倒比先前更平坦。   腊月二十八这天,她又来了。刚走进了后头那一进院子里,她便看见前方正房开了房门,正是雷一鸣瞧见了她,亲自出来迎接。   她正要打招呼,哪知道一股寒风卷着雪沫子猛的刮了过来,她转身一躲,倒是没怎么样,雷一鸣迎风吸了一口冷气,胸腔肺腑登时像受了强刺激似的,咳嗽了起来。   一边咳嗽,他一边往房里退。虞碧英快步走了过来,也推着他往回走:“这么冷的天气,我又是个天天来的,你何必还要讲这种虚礼?”   雷一鸣走到桌前坐下了,依旧是咳嗽,并不激烈,可是一声接一声的不断。端起热茶喝了一小口,他的气息仿佛是平定了,可刚把茶杯放下,他喉咙做痒,又咳嗽了起来,同时就觉得胸中闷痛,大脑仿佛缺了氧气一般,眼前也一阵阵发黑。鼻端飘来一阵芬芳,是虞碧英递来了一条手帕。他接了手帕堵了嘴,极力的想要平静下   来,而等到这一阵咳嗽真停息时,他的头上已经见了虚汗。   垂眼看了看手中的粉色手帕,他迟疑着将它握紧,又欠身揣进了裤兜里:“这条脏了,改天还你一条新的。”   虞碧英笑了:“不用,你把这条给我就是了。手帕这东西,只要是用,就必定要脏的,有什么关系。”   雷一鸣的脸上有了一点微笑:“对于你们这些年轻小姐来讲,我们的脏,总是格外的讨厌些。”   虞碧英一挑眉毛:“‘你们’是谁?”   雷一鸣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小口热茶,然后才答道:“男人。”   虞碧英抬了手,用手背挡住了自己的抿嘴一笑,脸是艳若桃花的,手也是白嫩的玉手,五指尖尖的涂了鲜红蔻丹。笑过之后,她放下了手:“你可真是自觉得过了分。不过我是个大方坦诚的人,我说没关系,那就真是没关系。”   仆人送了新沏的热茶进来,雷一鸣亲自给虞碧英到了一杯,然后说道:“你坐下歇歇,歇好了就回去吧。”   虞碧英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饶有兴味的看他:“怎么?要对我下逐客令了?”   雷一鸣笑了一下:“你也让你哥哥省点心吧。”   “我哥那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雷一鸣答道:“我和你哥哥,是站在同一阵线的。”   虞碧英一歪脑袋,显出了妩媚活泼的样子:“你是有求于他?还是别的原因?”   “你自己想。”   他说这四个字时,气   息有些乱,以至于话音落下,便又咳嗽了几声。虞碧英深深的一点头:“小可怜儿,我明白了。”   雷一鸣抬手一指自己:“我?小可怜儿?”随即他笑了起来:“还没人这么说过我。”   然后他站了起来:“我把逐客令收回,但我现在有点事情要去处理,也不能奉陪,你自己玩会儿吧,好不好?”   虞碧英笑吟吟的瞟了他一眼,不言语。雷一鸣慢慢的往外走,这两天他那条左腿疼得发软,所以他须得伸手扶着身边一切能扶的东西,走得窘迫艰难。到了门口,他忽然回了头,正好和虞碧英目光相对。   “不要看我。”他说。   虞碧英没理他这句话,而是起身走过去搀扶了他:“你要去哪里,我送你一程,朋友之间,应当互相帮助。”   虞碧英活了二十大几,因为自懂事以来,哥哥就已经有了兵和权,她自己又是集虞家精华之大成,长成了众人眼中的仙女,所以一直活得任性恣意,想怎么样便怎么样。想谈恋爱就谈恋爱,想换男朋友就换男朋友,觉得雷一鸣这人有点儿意思,就天天往雷一鸣这里跑。虞天佐说了一车的话劝她,她听在耳中,权当放屁。到了春节的时候,虞天佐忽然想开了,决定由着她去——她是个没长性的,兴许爱上一两个月,自动的就会移情别恋了。   他这么一想开,虞碧英反倒是又安稳了,因为雷一鸣在年后出了远   门,到他的“租界”里去了。   “租界”位于热河和河北的交界处,是一座名叫泉县的小县城。陈运基从雷一鸣那里得了几十万元的军饷,这时便召集旧部,又捎带着招了些新兵,凑成了一支乱哄哄的队伍,连他自己都觉着这是一群乌合之众。但雷一鸣别有意图,并不指望着派这支队伍去打天下,故而在见到乌合之众之后,倒是毫无意见。   在“租界”里住了两天,他在第三天打算回承德,哪知就在他要启程时,张嘉田来了。   张嘉田是代表叶春好来的,叶春好在接到了弟弟的礼物之后,心如猫抓一般,立刻就要动身往承德去,定要把叶文健带回来。张嘉田拦住了她,对她说道:“你单枪匹马的到他那里去,不怕危险?”   叶春好当然也知道这是个冒险的举动,可她若是不冒险,混蛋弟弟就真敢一直不回来,她又有什么办法?   她没办法,张嘉田也没办法,所以在得知雷一鸣离开承德到达泉县之后,他立刻就来了精神。在距离泉县二十里的河北境内,驻扎着他两个团的人马,完全可以保证他的安全。   把那两个团调到了泉县城外,他自己带着一支卫队,大模大样的进了城。新年过去了,然而天气依然寒冷着,他踏过了满地积雪,最后在一间暖屋子里,见到了雷一鸣。   雷一鸣披着一件黑色长披风,房内烧着两只火炉,他看着还像是在   害冷,披风的海龙皮领子闪着幽暗的光,衬得他面孔苍白。张嘉田进门时,他正在轻轻的咳嗽。张嘉田见了他这病病歪歪的样子,心中忽然涌上一阵怒火,劈头便问:“你又怎么了?”   雷一鸣惊愕的看着他,看了半晌,才反问道:“是我请你来的?”   旁人听了他们这两句对话,都是莫名其妙,不知道这牛头不对马嘴的一问一答是什么意思。 第一百九十二章 寒冷的世界(二)   房内的两只火炉火势正旺,张嘉田一进门就感到了热,及至和雷一鸣对了一句话之后,他抬手先把脑袋上的皮帽子摘了,把身上的呢子大衣也脱了,里头的军装没系领扣,两层领子乱糟糟的打着卷往外翻,新剃的短发热腾腾的有些潮湿,是被皮帽子捂出了汗。雷一鸣冷眼看着他,就见他腰间扎着武装带,人壮了,腰粗了,有了点人到中年、虎背熊腰的意思。   张嘉田脱到了这般程度,还是热,还想把脚上这双大马靴脱了,可初来乍到的,话还没说两句,先把鞋脱了,实在是不像话,所以他耐着性子坐了下来,想让自己心静自然凉。隔着一张小八仙桌,他扭头看向了雷一鸣:“找你有点事。”   雷一鸣答道:“说。”   “你派个人,把春好他弟弟送回天津去吧。”   “小文自己不想回去。”   “知道他自己不想回,所以才让你派个人把他押回去。你留着那孩子有什么用?当人质吗?”   勤务兵送进了一壶热茶,给这二人各倒了一杯。雷一鸣端起热茶喝了一小口——自从他到了泉县,就一直在闹胃疼,疼得不太严重,但是总觉得胃中寒凉,吃什么都难消化,只能是不停的喝热水,若不是因此,他也不会急着回承德。   “留他做人质,我能要来什么好处?”他轻声的回答,一呼一吸都加着小心,生怕哪一口气喘得不对,又要引来一阵咳嗽:   “要人?春好对我已经是毫无感情。要钱?我从来不花女人的钱。”   “那你就把她弟弟送回去!”   “我不管。”   张嘉田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你凭什么不管?”   “我带着妞儿在天津的时候,她管我了吗?”说到这里,他放下茶杯,心中忽然有些焦躁,胃也像受了针刺一样,有一下没一下的锐痛。抬头看着张嘉田,他还要说话,可是胸中一痒,他立时又咳嗽了起来。   张嘉田以为他是喝茶呛着了,先还不在意,及至等了片刻,见他咳得趴在了桌子上,一张脸都埋进了臂弯里,才忍不住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哎,你没事吧?”   雷一鸣依旧低头趴伏着,肩膀随着咳嗽一抖一抖。挣扎着抬手摆了摆,他又摇了摇头。而在他摇头之时,张嘉田就见他面红耳赤,整个人的身体都在随着咳嗽的频率抖颤。房内一个勤务兵都没有,他只得亲自起身走到了雷一鸣跟前。弯腰扳着雷一鸣的肩膀,张嘉田想把他扶起来,不料雷一鸣忽然咳嗽得激烈起来,一只手从裤兜里摸出手帕捂了嘴,他转身深深的弯下腰去,胸膛几乎贴了膝盖。张嘉田感觉他不像是呛着了,也没了主意,只得伸手虚虚的护着他,防着他从椅子上栽下去。而雷一鸣上气不接下气的又咳嗽了一阵,终于气喘吁吁的抬了头。察觉到张嘉田就在自己身边,他仰起脸想要说话,却见   张嘉田瞪了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的手。   他不明白,便低了头也去看,看过之后,他也愣住了。   他手中的白帕子上,赫然印着两团血红。   对着血迹怔了片刻,他猛的把手帕扔在了地上,同时感觉出了自己满口的血腥味道。身体向后纵了一下,他是作势要躲,却被椅子拦了住。张嘉田弯腰捡起手帕,又把那血迹仔细看了看,随后回头望向了他。   他看见雷一鸣的面孔在一瞬间褪尽了血色,两只眼睛也变成了玻璃珠子。玻璃珠子倏忽一闪光芒,是有泪水蒙了上来。   “别怕。”张嘉田听见自己喃喃的说话:“没事,也许只是——”   只是什么?他不知道。他是从来不生病的人,现编谎话都编不出。他早就看雷一鸣虚弱得不对劲,可万没想到他会病到咳血。忽然想起自己那一夜曾经骂他是“痨病鬼”,骂得他当场翻了脸,张嘉田心中登时一阵难受。俯身看着雷一鸣的眼睛,他就见他眼中的泪水越聚越多,终于顺着面颊滑落下来。眼中有泪,脸上却没表情,他木雕泥塑一般面对着张嘉田,心也灰了,血也冷了。   “没事。”张嘉田用手指擦了他的眼泪:“真没事。也许是你嗓子有伤,或者是胃有了毛病,你张嘴我瞧瞧,是不是舌头破了?”   雷一鸣乖乖的张开了嘴,张嘉田弯腰歪头仔细的看,看到最后,他想硬说雷一鸣的口中有伤口   ,可是话到嘴边,他又想自己用这样拙劣的谎言骗他,有什么意思?   雷一鸣闭了嘴,两只眼睛一直紧盯着张嘉田的脸,同时眼泪又流了出来。   “我不能死。”他哑着喉咙,轻声说道:“我还不到四十岁,妞儿还什么都不懂,我怎么能死?”   张嘉田把他硬搀了起来:“走,我送你躺会儿,你——你别怕。”   张嘉田把雷一鸣送到了隔壁屋子的小床上。   解下披风给他盖上了,张嘉田没找到椅子,索性在床前蹲了下来。雷一鸣扭头看着他,就觉得此情此景十分的熟悉,仿佛在许久之前,他们也曾经这么一个躺一个蹲,互相看着说话。   胸中憋闷起来,一领黑披风竟也能压得他透不过气,于是他抬手把披风掀了开,然而张嘉田随即伸手又拽过披风给他盖了上:“不是怕冷吗?”   他没再动,而张嘉田沉默了片刻,忽然抬头说道:“我带你回北平看病去。”   雷一鸣摇了摇头:“我不能走。”   “想死在这儿?”   雷一鸣开了口,几乎就是气若游丝:“我要留在这里,做些事情。两手空空的回去了,又要受你们的气。”   然后他闭了眼睛,隔了好一阵子,才又说道:“你回北平去,给我找个好大夫来吧,悄悄的找,不要告诉别人。”   “不行,你跟我走!”   雷一鸣的声音越发的轻了:“我就是回了北平,也不敢去医院。”   “去医院有什么不敢的?   ”   雷一鸣睁开眼睛望向了他:“我怕真是痨病。”   张嘉田一听这话,登时急了:“原来在北平的时候,你打个喷嚏都要叫医生,如今真病了,反倒吓得连医院都不敢进了。你到底想怎么样?到底是想活还是不想活?想活你就跟我走,我保证再不给你气受;不想活你也跟我走,我刨个坑把你埋了。”   雷一鸣听了这话,在极度的恐慌中,反倒是笑了一下。张嘉田说话像放炮似的,字字句句都带着火药味,然而火药味下藏着的感情,已经不是恨,而是爱。   “谢谢你。”他从披风下面伸出手来,摸索着握住了张嘉田的手:“嘉田,谢谢你。”   “谢我干什么?又觉得我是好人了?”   “你一直都好,是我不好。”   张嘉田听了这话,抬头向上看了会儿天花板,又回头向外望了望窗户,同时吸了吸鼻子。最后从雷一鸣的手中抽出手来,他站起身,一边低头拍拍裤子扯扯衣服,一边瓮声瓮气的说道:“我看你就是犯了肺炎,怎么还扯到痨病上去了。我现在走,明早派汽车过来接你。”   然后不等雷一鸣回答,他转身真走了,走出门后,却又退了回来。侧身低头对着雷一鸣的方向,他不看人,只说:“等我,听话。”   说完这句话,他才是真的走了。   雷一鸣挣扎着欠了身,透过窗户目送他远去,等他走出这座院子了,才重又躺了下来。闭上眼睛   叹了口气,他抓起黑披风向旁一甩,然后侧身蜷缩成了一团。   他讨厌这件黑披风,因为方才忽然想起来,雷一飞死后,身上盖着的就是一条黑斗篷。暗暗的将“不是痨病”四个字默念了无数遍,他慢慢的坐了起来,只觉无比的孤寂。   除了妞儿之外,他在这世上,一个亲人都没有了。而他若是现在死了,妞儿长大之后,会连他的模样都记不得。   除了孤寂之外,他又着急起来,急着活下去,急着在有生之年里,再做几件大事。 第一百九十三章 望闻问切   张嘉田回了二十里外的团部,胡乱对付着睡了一夜。说是睡,其实整夜都在颠颠倒倒的做梦,梦见的都是好几年前的旧事,梦中有一幕,是他在黑夜中站着,前方驶来一辆汽车,车灯辉煌,里头坐着雷一鸣。副官们纷乱的跑前跑后,预备着迎接督理大人,唯独他孤零零的站着,是个隐身的先知。车门开了,雷一鸣弯腰下车,披着灰呢子披风,谁都看不见他,只有雷一鸣意识到了他的存在,一边向前走路,一边和人说话,一边凝望着他,眼睛是炯炯的大眼睛,面貌也还年轻着,像是认识他,也仿佛只是好奇。   张嘉田看着年轻的雷一鸣,因为知道了前方会有那么多波折坎坷等着自己和他,所以百感交集,一步不能动,一字不能说,单只是沉痛悲凉,含泪看他。   他是他最初和最后的偶像。   一夜过后,张嘉田带了两辆汽车,走大路进了泉县。雷一鸣也起了个早,张嘉田到达时,他正在吃早饭,说是吃,其实并没有食欲,一碗粥喝了许久,也只喝了一半。   房门一开,张嘉田带着寒气进了来,两人对视一眼,张嘉田说道:“走吧。”   雷一鸣抓起手帕擦了擦嘴,然后起身让勤务兵伺候自己穿衣戴帽。张嘉田看在眼里,就是一怔,因为雷一鸣今天换了一件瓦灰色的长披风,正是他梦中的那个形象。   不动声色的垂下眼帘,张嘉田想这或许   是一种预兆,自己这一回,可能是一定要管他到底了。   雷一鸣昨晚已经对陈运基做了一番嘱咐,又知道泉县的队伍此时用不着自己,所以毫不留恋的跟着张嘉田出门上了汽车。汽车出了泉县,尽管已经是专门走大路了,可依然颠簸得厉害。张嘉田本想保持一个庄重的态度,可是汽车把他颠成了一颗大号的炒豆子,让他身不由己的乱跳。   好容易经过了那一段崎岖道路,张嘉田终于得以坐正身体,用眼角余光一扫雷一鸣,他清清喉咙,开了口:“你昨夜睡得还好?”   雷一鸣一点头:“还好。”   张嘉田扭过脸去,决定仔细的看看他。一看之下,他发现雷一鸣的气色居然不坏,面颊是苍白中透着点粉色。   “你把帽子摘了。”他又说。   雷一鸣摘了头上的帽子,张嘉田伸手摸了他的额头,感觉他似乎是正在发烧。而雷一鸣歪斜着靠了一侧车门,低声说道:“我不知道这一趟和你走,是对还是不对。”   张嘉田收回了手:“怕我害你?”   他摇了摇头,把帽子重新扣到了头上:“怕去医院。”   “有病治病!难道因为你害怕,病就自己好了?”   雷一鸣半闭了眼睛,苦笑了一下。   张嘉田沉默片刻,又问:“你那腿怎么样了?”   “疼。”   “骨头还没长好?”   “早长好了。”   张嘉田弯腰一把抓住了他的左小腿,隔着几层裤管,他摸他的骨头,小腿   骨是笔直的,并没有异常的弯曲。   松开手直起腰,他向后一靠:“这已经是便宜你了。”   雷一鸣把腿往回收了收:“我这条腿大概是怕你,你抓了它一把,它更疼了。”   张嘉田从他的腿看到了他的脸:“你这是在拿话敲打我吗?”   雷一鸣彻底闭了眼睛,喃喃说道:“我没那个兴致。我对你是——”   他咳嗽起来,后头的话就没说出来。张嘉田现在就怕他咳嗽,又不知道如何止咳,只能是给他拍拍后背,摩挲摩挲胸口,这两招像闹着玩似的,并没有什么效果。而雷一鸣被他这么手忙脚乱的舞弄了一场之后,心中越发的有了感触。日久见人心,他此刻便是看清了张嘉田的人心。这小子对他不讲道理,讲感情。所以对着他,张嘉田的凶恶残暴是真的,温柔慈悲也是真的。   汽车开到了后半段路,张嘉田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将他裹了住。   他依然是冷,直到下午上了有暖气的火车之后,才长出了一口寒气,得了一点舒服。车厢里站着张嘉田的兵,兵们走路都是高抬腿轻落步,恨不得蹑足潜踪而行,因为张嘉田不许他们咚咚的乱跑,怕惊扰了雷一鸣睡觉。   雷一鸣躺在一张小床上,其实是睡不着,只是闭了眼睛养神,心想自己就是养个孝子,也不过如此了。   雷一鸣在火车里睡了一夜,凌晨时分,他又咳嗽了一场。张嘉田闻声赶来,又把他   那两招施展了一番,拍得雷一鸣东倒西歪。后来雷一鸣咳嗽得过了劲,张嘉田不等他反应过来,立刻就把一杯茶水送到他嘴边,让他漱口。他昏头涨脑的漱口躺下了,呼呼的喘息,而张嘉田走到外头亮处,低头去看自己手中的手帕。他用这手帕捂过雷一鸣的嘴,如今上面又印了一点鲜红的血迹。   让士兵把手帕拿去烧了,他把双手插进裤兜里,背靠板壁站了片刻。很罕见的,他也感觉到了冷。   在一个天寒地冻的午后,火车进了北平。   张嘉田下了火车之后,直接就带雷一鸣去了医院。西医的检查结果,要到第二天才能出来,于是张嘉田对雷一鸣说道:“别回你家了,到我家去吧!”   雷一鸣的精神很萎靡,像是将上刑场的死囚,要不要受死,全看明天的结果。哪知道到了张宅之后,他发现早有四名刽子手在提前等着自己了。   刽子手都是本城名医,是否名副其实,那没人敢说,可至少诊金是真高。刽子手们轮班的上前对他望闻问切,个得个的结论,也不告诉他,只去向张嘉田汇报。等到名医们走了,雷一鸣走到了张嘉田面前,开口便问:“怎么样?”   张嘉田没撒谎,告诉他:“两个说是痨病,还有两个说不是痨病。”   雷一鸣一听这话,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而张嘉田说道:“你等着,我再找几个大夫来,我亲自去找。”   然后不   等雷一鸣回答,他披上衣服就走了,天黑之后才回了来,带着三名大夫。这三名大夫都变脸失色的,因为原本都不想在这大冷的天气出诊,他们是被张嘉田的部下生生押过来的。   三名大夫依次出马,又将雷一鸣检查了一番。最后,三人得出了统一的结论,当众宣布:是风寒闭肺,不是痨病。   张嘉田换了一副好面孔,用汽车将三名大夫分头送回了家,自己则是坐到了雷一鸣面前:“你看,没事吧?”   雷一鸣躺在床上,问道:“你没骗我?你是不是担心我会害怕——”   “想多了,你还没那么招人心疼。药已经熬上了,一会儿给你喝。”   “药方子给我看看。”   “没方子,就是砒霜三两兑水熬,你爱喝不喝。”   雷一鸣没有力气再多说,片刻之后,有仆人送进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黑药汤子,张嘉田被那又苦又涩的气味熏得一皱眉毛。起身把碗接了过来,他低头看着它犯难,心想这玩意儿怎么喝得进嘴?   然而床上的雷一鸣坐起来,已经向他伸出了手。   他把碗送到了雷一鸣手中,同时自己也用手在下方虚虚的托着,怕他力气不足,失手摔了碗,碗不值钱,可药是要紧的。而雷一鸣看着那漆黑的药汤子,也一皱眉,可随即把碗送到嘴边,仰头就喝。张嘉田看了他这个视死如归的喝法,心里就知道他是真怕死、真想活。   喝过了药,又漱过   了口,雷一鸣像是受了某种刺激,倒是显得精神了一点。靠着两只大枕头坐住了,他说道:“你把方子给我看看。”   “方子送厨房去了,我懒怠给你拿。你放心,不会给你吃错了药。”   “你真没骗我吧?”   张嘉田不假思索的摇了头。   雷一鸣歪着脑袋,仔细的审视着他。审视到了最后,他没在他的神情中找到破绽,便笑了笑:“我如何报答你啊。”   张嘉田也笑了一下:“你别恩将仇报,就算对得起我了。”   然后他起身要扶雷一鸣躺下,雷一鸣却是推开了他的手:“不躺了,在火车上躺了一路,躺够了。”   张嘉田听了他的话,收手坐了回去。沉默片刻之后,他开口问道:“冷不冷?”   “不冷了。”   张嘉田站了起来:“我吃饭去。午饭还没吃呢,饿死我了。”   雷一鸣点了点头。   张嘉田不再看他,转身走出了门去。门外是个黑而冷的世界,可是因为没有雷一鸣,所以反倒让他感觉轻松自在。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他站在薄薄的一层细雪上,深深的吸了一口,又抬头向上看,看看天上有没有星星。   他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骗了雷一鸣。后找来的三名医生提前受了他的命令,当着雷一鸣的面,异口同声咬定了不是痨病。可到底是不是,他们各有结论,没有共识。他按照治痨病的方子,给雷一鸣熬了那一碗苦药。那药会不会起作用,   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如果真是痨病的话,那就是死路一条、没法治了。   第二天,雷一鸣等着去医院拿检查结果,然而等了半天,始终不见张嘉田来。如此到了中午,张嘉田总算进了门,进门之后便把几张单子递给了他:“没事,西医说是肺炎。”   雷一鸣一把抢过了单子:“你自己去了?怎么不告诉我?”   “早上有事出门,顺路就去了趟医院。”他脱了大衣往椅背上一搭,又道:“别回承德了,回家关门养养病吧!”   雷一鸣正在翻来覆去的看那几张单子,看不大懂,但是脸上已经有了点笑模样。听了张嘉田的话,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答道:“我为什么走,你还不知道吗?”   “你都病成这样了,我还能再打你一顿不成?”   雷一鸣登时问道:“我病成什么样了?”   张嘉田心中一凛,正着脸色反问:“肺炎还是小病吗?别走了,也用不着怕林子枫,有我呢!”   “我怕他干什么?我是烦他!”   “你吃饭了没有?”   “吃了。”   “吃了就回床上躺着去!林子枫明天回北平,明晚我把他叫过来吃顿饭,咱们把这事说开。你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就向他赔个不是。他要是揪着你不放,我当然也不能让。”   “不见不见,他神经病!”   “这是我家,我说了算!”   雷一鸣抬头看着张嘉田,看了片刻,然后转身去穿披风拿帽子:“那我   走。”   张嘉田使出十分之一的力气,扒了雷一鸣身上的披风扔出门去,又回头对着院子里的勤务兵吼道:“把它捡走,别送回来!”   然后他推着雷一鸣往里间屋子里走,连轰带撵的把雷一鸣赶到了床上。雷一鸣说道:“别把我的衣服乱扔,那上面的领子是要给你——”   “我不缺那一条皮领子戴,你少操点心吧!”   “我那条领子好,它是——”   张嘉田扯起棉被,劈头盖脸的把他蒙了住:“不说话了好不好?躺着睡觉好不好?” 第一百九十四章 傻瓜   张嘉田是真心实意的想把林子枫请过来,自己做个和事老。雷一鸣到底是怎么虐待了林子枫他妹妹,张嘉田不知道,不过林子枫确实是从雷一鸣手里刮了不少钱。张嘉田只知道钱的好处,不知道亲妹妹的可贵,故而以个旁观者的眼光来看,他认为林子枫没有必要对雷一鸣穷追不舍,毕竟凭着林子枫的本事,目前还要不了雷一鸣的命,所以双方都看开些,“差不多就算了吧”。   张嘉田盘算得挺好,却没想到雷一鸣态度坚决,竟是死活不见林子枫,甚至最后急了眼。他一急,气息就乱了,一手扶着墙,一手指着张嘉田,他说不出话来,只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张嘉田还在侃侃的和他唇枪舌战,一听了他的咳嗽,这才反应过来,立刻就闭了嘴。走去扶着雷一鸣坐下来,雷一鸣的胳膊肘落在他的手里,隔着一层衬衫和一层毛线衣,他能感受到那关节的形状,已经瘦削得硌他掌心。   就在这时,仆人送了药汤进来。雷一鸣挣扎着坐直了身体,别的都不顾了,他先要喝药。张嘉田忍耐着那逼人的苦涩热气,手在碗底托着,帮他喝光了这一碗漆黑的苦药。   喝水漱过了口,雷一鸣等仆人把空碗端走了,这才说道:“嘉田,不是人人都像你这样。你是个好的,林子枫不是。”   “你管他好不好,大家面子上过得去就是了。”   雷一鸣摇了摇头   :“过不去。”   然后他抬头望向了张嘉田:“你当我对谁都是要命不要脸?我对你行,对林子枫不行。”   “这怎么能算是不要脸?出面请他的人是我,他就是不来,扫的也是我的面子,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再说你还能一辈子都不见他?”   雷一鸣一点头:“我就是一辈子不见他。”   张嘉田还要说话,可是后知后觉,忽然觉得“一辈子”这三个字也不好,也像是有点犯了忌讳。   他怕雷一鸣的一辈子会很短,今天的话也会一语成谶。   雷一鸣这时又道:“别逼我了。你还是把药方子给我找来吧,既是看过病了,那我明天就走,回去按照这个方子继续吃药。”   “你还走?”   雷一鸣站了起来,拖着左腿慢慢的走,走到一旁的床边坐了下去:“我出来好几天了,心里惦记着妞儿。”   “啊?”   雷一鸣抬头望向张嘉田,见他一脸的惊愕,便解释道:“妞儿,我的那个小丫头。”   张嘉田知道谁是妞儿,惊愕的是雷一鸣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惦记着她——一个一两岁的小崽子,连人都不算,有什么可惦记的?   然而雷一鸣一提到了妞儿,就不甘心只说一句便罢,对着张嘉田招了招手,他向旁挪了挪,给张嘉田挪出了一块落座的地方,然后继续说道:“妞儿这孩子,长得很像我,漂亮极了。”   张嘉田自己没孩子,也向来不喜欢孩子,听了这话,   就依然是莫名其妙:“哦。”   雷一鸣自己“扑哧”笑了出来:“瞧我这话说的,脸皮太厚了。”   张嘉田陪着他笑了一下。   雷一鸣又道:“妞儿现在长大了,心里什么都明白。我总不回去,她也知道想我。所以,我想,明天就走。”   “那……你也别明天走。你在这儿把药买足了再走,承德有北平这么些大药铺子吗?”   雷一鸣想了想,一点头:“你说得对。明天买药,后天再走。至于春好他弟弟,我回去之后,还是先劝他自己回天津去,他实在不听话,我再想别的法子。那孩子是我从河南带回家去的,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叫花子呢,所以他对我有感情也是自然,并不是我故意的笼络了他。也是看在感情的份上,我不忍心硬把他撵走。他在我那里有吃有喝,完全自由,又不用读书,当然不想回家。”   “等我回了天津,我把这话告诉春好。”   雷一鸣忽然扭头看了他:“你和春好,怎么样了?”   张嘉田先是一愣,随即答道:“还能怎么样?就那样呗!”   雷一鸣依然看着他:“你还是不入她的法眼?”   张嘉田转过脸来直视了他:“她现在不也照样看不上你了吗?”   雷一鸣转向前方,微笑着说话:“她不是看不上我,她只是不爱我了。有时候,我也想不通,你们两个是同时到我身边来的,我明明对你更坏,为什么先和我绝了   情的人,反倒是她?”   “我这样的好人,也是天下少有。”   雷一鸣点头,脸上有心悦诚服的表情:“是啊,天下少有。”   然后他伸手拍了拍张嘉田的的大腿,又揽住他的肩膀用力搂了搂。   张嘉田依了雷一鸣的意思,没有去联络林子枫。翌日,他派人去药铺采买,买了足够雷一鸣吃上三四个月的药材回来。药材分门别类的包裹好了,依次码在木头箱子里。   然后他从铁路局直接要来了三张包厢票,一间包厢专门放置那些木头箱子,一间包厢供雷一鸣休息,另一间包厢里,则是住着他的心腹副官。雷一鸣到了承德之后,自然会有人来接,这副官就专负责在路上伺候雷一鸣的衣食起居。   张嘉田送他上了火车,又一直目送那火车轰隆隆的开走,这才觉得自己算是功德圆满。当天下午,他也回了天津。到了天津家中,他想先歇一歇,晚上再去瞧叶春好,然而人在床上这么一躺,他伸手一挪枕头,露出了枕头下面的信纸信封。   这还是雷一鸣上次写给他的那封信,读过之后,让他难受了好一阵子。如今他把这信展开来又细看了一遍,看过之后,他抬头仔细的感受了片刻,结果发现自己身心舒畅,竟然不再难受了。   “我这不是犯贱么?”他自己问自己:“就非得对他好了,才能舒服?”   他想也许这也是命数,自己上辈子欠了他的,也欠了   叶春好的。叶春好到了现在,还是一点爱他的意思都没有,可他就是看她美,看她俏,看她可爱可亲、处处都好。她不嫁他就不嫁他,横竖他还年轻,也不急着娶妻生子,可以继续跟她耗下去。   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是个情种。   在家睡了一觉之后,张嘉田洗澡刮脸,把短发向后梳得乌黑锃亮。自觉着是足够英俊潇洒了,他跑去了叶公馆。   叶春好如今闲来无事,偶尔想要找点事做,可叶文健一天不回家,她便要闹一天心慌,做什么事情都无法集中精神。忽见张嘉田来了,她倒是挺高兴,将张嘉田上下打量了一番,她说道:“二哥今天够精神的,真是新年新气象。”   张嘉田先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然后说道:“我前些天不是说,我要找雷一鸣去吗?”   叶春好立刻紧盯了他:“你见到他了。”   张嘉田点点头:“今天早上把他送上火车、让他回承德了。他一走,我也回来了。”   叶春好蹙起眉头,完全没听懂这话:“什么?你们在哪里见的面?”   张嘉田答道:“见面是在泉县,结果他病了,我就带他去北平看了病。看完了病,他就回承德了,我也回天津了。”   叶春好这回听懂了,可是心里更迷糊了:“他病了?是不是又犯了肺炎?”   问话的时候,她一直看着张嘉田,就见张嘉田的眼睛暗了一下,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他点了头:   “应该就是肺炎。”   叶春好感觉他的语气有点不对劲,可又挑不出具体的问题来:“很严重吗?”   “还行。”   “不用住院?”   张嘉田像是好容易才等到了一个易答的问题,过于痛快的摇了头:“不用,回家养着就行。”   叶春好听了这话,一方面承认张嘉田和自己是有问有答,另一方面又感觉张嘉田的答案全都没头没脑。于是把疑惑压到了心底,她换了话题:“小文的事情,他是怎么答复的?”   “他说他回家就去劝小文回来。”   “就这些?”   张嘉田理直气壮的一点头:“是啊!”   叶春好看着张嘉田,半晌没说出话来。飞快的把满心的思想理出了头绪,她让张嘉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然后自己也坐到了斜对面的椅子上,很有耐心的问道:“你们在泉县见面的时候,除了小文之外,还谈过别的话吗?”   张嘉田摇了摇头:“没有,没那个工夫。小文的事儿都没说完,他就病了。”   “肺炎……怎么会说病就病?”   “他咳嗽,咳嗽出了点血。他吓坏了,我也觉得不好,就带他去了北平。”   “然后呢?”   “然后给他找大夫看了看,又开了药。他在我家住了两天,就带着药走了。”   叶春好垂头思索了片刻,然后用很温柔的声音问道:“他这一回,是不是也对二哥说了些软话?”   张嘉田听到这里,忽然有些羞惭。原本在对待雷一鸣的态度   上,他和叶春好是绝对的同盟,现在叶春好还坚守在阵线上,他却是有了变节之嫌。轻车熟路的从茶几下面的小抽屉里找出了烟盒,他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然后若无其事的回答:“他现在敢对我硬吗?”   “二哥像是对他动了恻隐之心。”   “什么心?”   “我是说,二哥像是有点同情他。”   “那没有,他是杀过我的人,我还能同情他?我就是看他挺可怜的,正好也要回北平办点事,就顺路把他带上了。”   叶春好听到这里,就感觉这张嘉田是一脑子浆糊,细究起来,他也并没有胡说八道,可就是能和自己谈个满拧。有些话,她本不想明说的,怕显着自己挑拨离间,可到了如今,她发现自己不明说不行了。   “二哥,你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你听我一句,他病了,你帮他可以,给他介绍大夫,给他买药送药,都可以,可是千万别因此又和他联系起来。他有他的毛病,他也有他的本事。在战场上,你打得赢他;可下了战场,你未必是他的对手。往后他无论对你说什么动人的好话,你都不要往心里听。你就记住一点:他无论说什么,都是要蛊惑你。”   张嘉田连连的点头:“我知道,我又不傻,他耍不了我。”   “你不傻?你看着吧,他绝不会主动把小文劝回来的。”   “是,他也说了,在承德没人管小文,小文天天除了吃就是玩   ,所以不爱回家。春好,我看小文要真不是读书那块料,你也就别逼他了。将来等他长大些了,我给他找个差事就是。”   “你还说你不傻?你都开始替他说话了。”   张嘉田笑了:“没有没有,你等着吧,过几天小文要是还不回来,我就派兵打泉县去。他好像是想在泉县干点什么,肯定怕我打。”   叶春好看着他,满眼忧虑,心中有一点不妙的直觉,像是眼看着他往深渊里滑,可天下只有她一个人看出了他脚下的深渊,她去拉他,他还不明白、不领情。 第一百九十五章 少年   雷一鸣到达承德之后,第一眼去看妞儿,第二眼就是去见虞天佐。虞天佐一见了他,劈头便问:“你怎么啦?听说你到北平看病去了?”   雷一鸣摆摆手:“没事,我不是得过肺炎吗?这些天冻着了,有点要犯病。”   虞天佐这才放了心:“你吓了我一跳。这两天我正等你回来办大事呢,你病倒了可不行。”   雷一鸣立刻来了精神:“说说,什么大事?”   虞天佐躺在一张相当宽绰的烟榻上,一边喷云吐雾,一边和雷一鸣漫长的密谈了一场。雷一鸣侧身躺着,凝神倾听,及至听到了最后,他不置可否,只说:“军饷怎么解决?”   虞天佐答道:“那你得自己解决。”   “我上哪儿解决去?我有土地吗?”   “你想办法。反正咱们这支队伍要是拉起来了,那就拉起来了。要是拉不起来,那咱们的政治生命也就这样了。我是过一天算一天,你呢,有门路就去当个官儿,没门路就回家养老吧。”   “我养什么老!”   “那不就得了?”   雷一鸣翻身仰卧了,百无聊赖似的摆弄着一根烟签子。房内缭绕着鸦片的烟雾,让他暂时气息平顺,非常的舒服。   家是不能轻易回的,就算张嘉田已经对他回心转意,那么林子枫也还是个不容小觑的劲敌。一辈子没受过的气和罪,那些天在天津全受了个遍,他真是受怕了,受够了。   这一次的离婚,也让他感到了无比   的屈辱。   和玛丽冯离婚的时候,双方撕破脸皮,虽然斗得也狠,但互相都在进攻兼防守,纵是丢人现眼,也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现眼也是双方一起现。可这一次离婚,他是作为一名断了腿的败军之将,被张嘉田掐着脖子,不得不同意的。   他知道自己脾气坏,爱动手,可他心里对她始终还是有感情,始终还是觉得她和自己是一家人,尤其是家里又有了妞儿。她不看他的面子,还不看妞儿的面子吗?再说自从有了妞儿之后,他都恨不得搭块板子把她供起来了,哪里还敢冒犯她?   可她还是要和他离婚,而且偏偏选在他走投无路一无所有的时候,让她那位威风凛凛的爱慕者出马,逼迫着他同意。   所以他恨她,原来对她有多爱,现在对她就有多恨。   翻尸倒骨的把那些旧事全拎出来回想了一遍,最后,雷一鸣翻身又面对了虞天佐:“行,我想办法,咱们开干吧!”   虞天佐推开烟枪,一骨碌趴在了雷一鸣跟前,用手指头戳着自己的胸膛:“叫司令。”   雷一鸣放下烟签子,向他拱手抱拳:“虞司令,失敬。”   虞天佐笑了起来——他虽然已经年过四十,可一直还留存着一点孩子气。雷一鸣先前做了巡阅使,官儿比他大,他一直耿耿于怀,这回他终于是压过了雷一鸣一头,心里便很痛快。   两人密谈后的第三天,虞天佐打出了“热察联军   ”的大旗,他任联军司令,雷一鸣做副司令。这支联军得了东北少帅的默认,南边的中央政府也无暇干涉,而陈运基趁此机会,不声不响的带兵向西进入察哈尔境内,打跑了当地的驻军,鸠占鹊巢的驻扎下来,捎带着还接管了前驻军的粮草库和被服厂,暂时解决了衣食问题。   陈运基忙陈运基的,雷一鸣忙雷一鸣的——他在家里布置出了一间小厨房,里面配了一名仆人,这仆人闲事一概不管,专门为他熬那一天两碗的汤药。这天他坐在房内,正端了汤药要喝,房门忽然开了,是叶文健走了进来。   他没理叶文健,自己闭了眼睛屏住呼吸,仰起头咕咚咕咚的喝药。叶文健龇牙咧嘴的看他,因为曾经偷偷用手指蘸了药汤尝过滋味——只是尝了那么一指头,他都苦得险些作呕。   雷一鸣喝完了药,随即端起茶杯,连着喝了几大口糖水。这回抬头望向了叶文健,他一边用手帕擦嘴,一边说道:“来得正好,我这些天光顾着忙了,都忘了对你说正事。这一次在北平,张嘉田又向我转达了你姐姐的意思,她还是想让你回去。”   叶文健扭了头往窗外望,想要回避这个问题。   雷一鸣看着他,看了片刻,忽然伸手把他拽到了自己跟前,仰起脸向他微微一笑:“别装聋作哑,你总得做个决定出来。我虽然和你姐姐已经没有关系了,但你是我从河南   带回家的,既是进了我家的门,就算是我家的人。你无论做什么了决定,姐夫都拥护。”   叶文健垂下了头,还是不言语。   雷一鸣盯着他看,脸上依然带着笑意:“你要是想现在戒烟,那也可以。”   叶文健飞快的咕哝了一句:“我试过了。”   他抬眼注视了雷一鸣,仿佛和雷一鸣有仇一般,目光冷森森:“你去北平那几天,我自己试过了。”   雷一鸣仔细看着这少年的眼睛,看到了满眼的绝望。而叶文健随即轻声说道:“我不回去了。”   “你姐姐会谅解你的,她最爱你了,她连她亲生的妞儿都能不管,就只管你。这感情还浅吗?”   “就因为她最爱我,我才不能回去。”叶文健把脸又扭向了窗外,因为身心濒临崩溃,再也禁受不住任何的审视与拷问。他知道姐姐最爱自己,一心盼望着自己学好上进、出人头地。自己不好好的读书,就已经是罪大恶极了,就已经让姐姐怒不可遏了,如今若是再让她知道自己染上了鸦片烟瘾,那还了得?   他觉得,若事情真是发展到了那一步,那自己是绝对没有勇气去承受姐姐的泪水和怒火的,自己就只能是以死谢罪了。   “姐夫,你是英雄,你受得了那份罪。”他喃喃的又道:“我不行。”   雷一鸣站了起来,把叶文健搂进了怀里,抬手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又低头凑到他耳边说道:“有时候觉得你像   我的弟弟,有时候,又觉得你像我的儿子。”   叶文健把一双眼睛贴上了他的肩膀,在黑暗中又说了一遍:“我不回去了。”   雷一鸣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同时对着几百里外的叶春好,冷笑了一下。   叶文健在雷一鸣这里流连了一会儿,便悻悻的回房去了。一进门,他瞧见了苏秉君,苏秉君问他:“文少爷,你这儿有烟卷没有?”   叶文健是把苏秉君当成好朋友来看的,这时立刻答道:“有,桌子下面的抽屉里,有好几盒呢,你随便拿。”   苏秉君就是为了要香烟而来的,这时便拉开了抽屉,取出一包香烟撕开来,自己叼上了一支,又取出一支递向叶文健。   叶文健摇摇头,懒洋洋的走到了床边坐下,搬出了那只装着烟具的红木盒子。低头捂嘴又打了个打哈欠,他把烟具一样一样的摆好,躺下了开始烧烟。   苏秉君坐到床边看着他,一边看,一边吸烟。叶文健吸了几口之后,扭头问他:“要不要我给你烧几口?”   苏秉君把方才没送出去的那支烟卷往耳朵上一夹,然后笑着摆手:“不用,抽不起。”   “烟膏子我有。”   “我知道你有,可我没这个好命。我天天东奔西走的,要是有了这个瘾,花钱还在其次,主要是怕误了事。”   “我都后悔死了,想戒也戒不掉,你还说我好命?”   “你天天在屋里坐着,风不吹日不晒的,没事还能烧几口烟   解解闷,这简直就是神仙日子了,还不是好命?”然后他俯身凑到了叶文健跟前,压低声音问道:“哎,听说你把翠兰那个丫头弄到手了?”   叶文健红了脸:“没有的事!”   “翠兰还行啊!长得要什么有什么的。”   “她就是给我烧了两次烟,别的什么都没干。”   “那你俩当时是不是躺到一张床上了?”   叶文健这回耳朵都红了。推开烟枪坐起来,他抬袖子一抹脸,和苏秉君低声谈起了翠兰,起初他是有些羞涩的,后来二人越谈越深入,及至谈到了翠兰的奶和屁股时,他自觉着比较有发言权,便将羞涩抛去脑后,和苏秉君聊了有一个小时之久。   叶文健日复一日的住着不走,叶春好等了许久,连弟弟的一根毛都没有等回来,便对张嘉田说道:“二哥,你看,我就说那人的话不能信。”   张嘉田也觉得雷一鸣这事做得不地道,正打算设法向他施压,哪知道未等他行动,雷一鸣的亲笔信已经到了他手里。他坐在桌前,展信一看,就见信上这样写道:   “嘉田:我回承德,已有大半个月。药我是一天两次的吃,一次不曾落下过,仿佛有点效果,现在只盼天气热起来,我原本也怕冷,在夏天还好过一些。先前我不曾留意过小文的举动,对他一味的放任,如今再看这个孩子,发现他已染了种种恶习。每天不是出门冶游,就是在家同丫头厮混,每月开销极大,总在千元以上。我让他回天津去,他无论如何不肯。我想他是被我宠坏,可是若让我管教他,我自顾尚且不暇,也没有余力。若有机会,我带他见你一次,你设法哄他回天津吧。我也不愿担这个恶名。宇霆。”   张嘉田把这封信读了两遍,末了决定不再去向叶春好作报告,自己直接出手把叶文健那个混账东西拎回来就是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速战速决   雷一鸣决定带叶文健去趟泉县。   叶文健听说他要带自己去见张嘉田,一千一万个不肯。但雷一鸣问他道:“你是想直接去见你姐姐呢?还是通过张嘉田,把你的意思转达过去?我现在又是病又是忙,还要为你们姐弟两个劳神?你们到底想让我怎么样?”   叶文健也知道自己不能躲避姐姐一辈子,终要有个见面的时候。对待张嘉田,他是嫌恶,对待姐姐,他则是怕。相比较之下,他倒是更愿意先见一见张嘉田。   于是,他像个心虚的小贼一样,跟着姐夫上了路,在路上,他又问道:“姐夫,假如——我是说假如,我把烟戒了,也回天津了,如果将来我想你了,还能再去承德找你吗?”   雷一鸣直视着他的眼睛,笑了:“当然可以,你姐姐是你姐姐,你是你。你什么时候来找我,都可以。”   叶文健和雷一鸣对视了片刻,最后就感觉胸中憋闷得慌,不知道如何才能把姐夫的种种好处昭告天下。姐夫这样一个好人,姐姐怎么就像鬼迷了心窍一样,非要恨他?夫妻吵架是大事吗?他记得自己的爹和娘也是常吵嘴的啊!   雷一鸣提前一天到了泉县,到达之后先由陈运基陪着去阅了兵,然后回了他的临时司令部,熬药喝药。药是在司令部后头的伙房里熬的,熬到半路,伙房门口的狗都被熏跑了。雷一鸣以着绝大的勇气喝了这碗药,喝过之后,   眼泪汪汪的,喝了半碗糖水,嘴里还是苦。可良药苦口,他最近确实是咳嗽得少了些。   在司令部里住了一夜,翌日中午,他等来了张嘉田。   此地前几天下了一场春雪,如今天气暖了,大雪迅速融化,把县城内外的土路全拌成了泥塘。张嘉田进门时,雷一鸣就见他满裤腿都是泥点子,鼻尖耳朵也让春风吹得通红。大衣没穿,手套也不戴,他手里还拎着根马鞭子,就这么脏兮兮汗津津的走了进来。进门之时,他把马鞭子往门口的勤务兵手里一扔,然后抬手摘了军帽,露出了满脑袋汗津津的短发。   雷一鸣一直很欣赏他的体魄,但是先前掺杂着妒忌猜疑之心,越是欣赏,越是嫉恨。如今那妒忌和猜疑都烟消云散了,他总算可以平心静气的欣赏了。   张嘉田没急着和他打招呼,先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了,然后才开始上下的打量他:“胖了?”   雷一鸣忽然向他凑了过去:“你闻闻我。”   张嘉田被他吓了一跳,试探着低头在他肩膀领口嗅了嗅,他抬眼望向雷一鸣:“苦。”   雷一鸣向后坐回原位,笑了:“吃药吃的。一天两顿,真够受的。”   他笑得眯起眼睛,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是个发自内心、不加修饰的笑容。张嘉田很久很久没有见他这样笑过了,便也跟着笑了起来:“药没白吃,真胖了。”   雷一鸣像是有点得意,又问:“你最近   如何?”   “我还是那样,倒是你,身体不好,还不回家好好养着,怎么又弄出了个什么热察联军?你还打算再打一次天下不成?”   雷一鸣笑叹了一声:“就是因为知道自己身体不好,所以现在趁着还干得动,要再做点事情。打不下天下,捞点资本也是好的。要不然,就太被动了。”   张嘉田思索了片刻,然后问道:“你是不是缺钱?”   雷一鸣反问道:“你给我啊?”   “要只是养活你爷儿俩的话,那当然没问题。”   “真的?”   “这点屁事我用得着撒谎么?”   “你要是撒谎,天打雷劈劈死你。”   “行,我要是撒谎,天打雷劈劈死我。”   雷一鸣哈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对着张嘉田摆手:“不闹了,逗你玩的。你现在也犯不着哄我开心了,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用不着对我撒谎。”然后他正了正脸色,又道:“你不要管我在做什么,总之,我不会与你为敌就是。”   “你可以与我为敌,我正好一仗把你打回家养老去。”   说完这话,张嘉田一扭头,看见旁边的桌子上摆着茶壶茶杯,便自己拎了茶壶往杯子里倒茶,想要喝口水再说话。哪知他刚端了茶杯要喝,冷不防的就听雷一鸣说道:“放下!”   张嘉田莫名其妙的扭头看他:“我渴了。”   “那是我的杯子,你不要用。”   然后雷一鸣抬头对着门外说道:“来人,上茶。”   张嘉田慢慢放   下了杯子,刚想说“我又没病”,可话到嘴边,又被他生生的咽了回去。目光掠过雷一鸣,他若无其事的清了清喉咙,换了话题:“小文呢?”   雷一鸣答道:“小文在后头的屋子里呢,你现在见他?”   “见吧,我不就是为他来的吗?”   雷一鸣没再回答,因为一名勤务兵用托盘送了新茶进来。他眼看着勤务兵把托盘放到桌上,将盘中水淋淋的新茶杯拿出来,倒出一杯热茶摆到张嘉田手边。   他看着勤务兵,张嘉田看着他,等到勤务兵退出去了,他转向张嘉田,却听张嘉田轻声开了口:“我没骗你,真不是痨病。”   雷一鸣垂眼望着地面,答道:“我有洁癖。”   张嘉田听了这话,沉默下来,沉默之中,有一股热血往头脑里涌。这样的情形最可怕,这股热血能要了他的命。他拼命压下这股子热血,拼命管住了自己的双手。   雷一鸣这时抬了头,又说道:“我先吃药,看看情形,若是吃药吃好了,那就没事,若是不好……”   张嘉田打断了他的话:“先吃药。既然我的话你不信,那你就好好的吃药。等病好了,你就知道我这话是真是假了。”然后他强行扭转了话题:“小文呢?”   雷一鸣让人去叫叶文健。片刻之后,叶文健来了,进门之后,他对着张嘉田微微一点头,然后径直走到了雷一鸣身旁。   张嘉田见他已经长成了个高高瘦瘦的小白   脸,而且垂着脑袋沉着面孔,像是在座之人全欠了他的债一般,真是越看越欠揍。叶春好好容易才得了自由,清清静静的舒服日子还没过几天,生活就被这个弟弟又搅成了一团乱麻。这几个月过下来,叶春好简直都有点见了老,而这个混账弟弟可好,一点羞惭之色都没有,反倒是理直气壮的甩起脸子了。   这时,雷一鸣回头对叶文健说道:“小文,你不敢见你姐姐,那么有话对着嘉田说,也是一样的。”   叶文健扫了张嘉田一眼,笼统的就只看见了个人高马大的莽夫,而且前身还是个满胡同乱窜的小流氓。对待这位前小流氓,他真是无话可说。   他不言语,于是雷一鸣又去看张嘉田:“那你说。”   张嘉田开了口:“小文,你姐让我接你回家。你姐说了,你既然是真不爱读书,那不读也可以。只要你能回家去,她就心满意足了。”   叶文健听了这话,对着地面答道:“你告诉我姐,让她别惦记我,我长大了,知道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张嘉田听到这里,忍无可忍的一拍桌子:“你知道个屁!”   叶文健翻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我十几岁的人了,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做,也不是事。留在姐夫这里,我还能学着干点什么,比回家干呆着强。等我有点出息了,我再回家看我姐去。”   张嘉田一听这话,发现他竟然还是不想回去,而且满口   都是“我”要如何如何,没有一句是替他姐姐着想的,便气得站了起来:“说得好,既然你这么有担当,那就回家把这话再对你姐姐说一遍吧。”   然后他回头对着门外吼道:“来人!”   雷一鸣端坐着不动,眼看着张嘉田的卫兵一拥而入,七手八脚来抓叶文健。叶文健当场傻了眼,吓得伸手抓住了雷一鸣的衣袖:“姐夫!姐夫他们要抓我!”   雷一鸣被他拽得向前仆去,还是张嘉田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雷一鸣的胳膊,一把扯开了叶文健的手。卫兵们趁机扯着胳膊腿儿把叶文健抬了起来,不由分说的便冲出了屋子。叶文健扯了喉咙拼命喊叫,而雷一鸣先是坐着不动,等叶文健的声音渐渐远去了,他才作势要起:“小文那孩子——”   张嘉田一把将他摁了下去:“你别管!”   “我不是要管,是他在我这里从来没受过委屈,你这么对待他,他还不气坏了?”   张嘉田一听这话,就觉得雷一鸣对待叶文健真是好,竟然还怕他“气坏了”,难怪叶文健乐不思蜀,连姐姐都不要了。转身面对了雷一鸣,他低头说道:“放心,十几岁的小子不怕气,怕打,那孩子我看就是欠揍,揍一顿他就没那么多毛病了。我走了,你好好吃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就来找我。”   然后他又在雷一鸣的肩上摁了一下:“不用送。”   雷一鸣真没起身相送。   目送着张嘉田出了房门,他似乎还能依稀听见叶文健的嘶吼。胳膊肘支在椅子扶手上,他歪头托腮,想想叶文健,又想想叶春好,最后就是微微一笑。 第一百九十七章 定时炸弹   雷一鸣觉得,自己是放出了一枚定时炸弹。   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他穷极无聊,非要对着前妻死缠烂打,而是他要将这些对头一一击败,把主动权重新抓回来。自从在安泰兵败以来,他一直都活得太被动了。   尤其他现在病了,而且还是尚未确诊、前途未卜的病,所以他要格外用心的筹划,筹划生前身后事,真到了力不能支的那一天,他要有退路,要能退到一个保险箱、安乐窝里去。   五小时后,雷一鸣的定时炸弹开始了倒计时。   叶文健万万没有想到张嘉田会对自己动粗、而姐夫竟然没有护住自己。他一点准备都没做,如今被张嘉田和一名副官夹在汽车后排座位上,他先是叫骂后是沉默,末了哈欠连天的瘫软下来,他涕泪横流的呻吟出了声音。   张嘉田不知道他哼的是哪一出,大声的问他:“小子,你又怎么了?我告诉你,在我这儿你装病没用!”   叶文健不理他,咬牙忍耐着。   又过了三个小时,他昏昏沉沉的上了火车,两条腿都软成了面条,是被士兵抬上去的。张嘉田很纳闷,因为实在是看不出叶文健在捣什么鬼,反正这小子一直是不肯吃东西,只喝了些水,决不至于是中了毒。半大小子饿上几顿是饿不死的,所以张嘉田也不管他,自顾自的吃喝睡觉。哪知道睡到半夜,他竟被叶文健的惨叫震了醒。   他急了眼,拎着皮带当鞭   子,啪啪的甩着吓唬叶文健,让他说说到底是哪里难受。然而叶文健恨透了张嘉田,死活就是不开口。两名士兵手忙脚乱的满地抓他,不让他把脑袋往车厢板壁上撞,倒是旁边一名副官悄声告诉张嘉田:“军座,卑职怎么瞧着文少爷这是像——像——”   张嘉田扭头瞪他:“像什么?说人话!”   副官把声音又降了一度:“像犯了大烟瘾。”   张嘉田立刻又望向了叶文健——叶文健正在嘶吼着打挺,小白脸上蹭得全是涕泪灰尘,酷似叶春好的清秀五官都变了形,长长的胳膊腿儿痉挛似的各自扭曲。一名士兵用双手捧了他的脑袋,不许他乱动,可他忽然变得力大无穷,带着那士兵的双手往壁上撞。张嘉田大步走过去蹲下来,抓住衣领把他拎了起来:“小子!说,你是不是抽上大烟了?”   叶文健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凭着本能咬牙怒视张嘉田。而张嘉田和他对视了片刻,末了点头冷笑道:“行,我让你犟,你随便犟!”   然后他把叶文健往地上一搡,起身低头说道:“我这儿可没备着那玩意儿给你过瘾,你熬着吧,回家等你姐姐管你。”   然后他转身要走,可临走之时,又觉得这叶文健实在是可恨,等自己把他送回叶家了,春好见了弟弟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非得再受一场煎熬不可。   想到这里,他气得转身走回到叶文健跟前,一脚   踢上了他的肚子,把他踢得平地起了飞。踢过一脚之后他不解恨,追上一步又踢了一脚:“混账东西,死了得了!”   叶文健腹部挨了这样重的两脚,当即开始伏在地上呕吐。   凌晨时分,叶文健昏昏沉沉的,不闹了。   火车进了天津卫,张嘉田让勤务兵用湿毛巾给叶文健擦了把脸。他脸上已经没了人色,眼睛半睁半闭着,身体一点都不能动。张嘉田直接用汽车把他送去了叶公馆,心里也想让叶春好认清现实,对待这么个不成器的弟弟,她也不要再哭哭啼啼的太牵挂了,没必要,不值得。   他到达叶公馆时,叶春好刚刚起了床,听门房里的仆人说张军长来了,她手里拿着一把长柄梳子,一边梳头一边下了楼来:“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吃早饭了吗?”   张嘉田站在楼梯下,抬头看她:“我没吃呢,你也吃不成了。你看看,我把谁带回来了?”   这话说完,两名士兵把叶文健架进了楼内。   叶春好在楼梯上愣了愣,长柄木梳脱了手,“啪嗒”一声摔在了楼梯上。这一声似乎是震醒了她,因为她随即就跑下了楼去,跑得两只脚乱绊,拖鞋都甩飞了一只。冲到了叶文健面前,她先伸手去摸弟弟的头脸肩膀:“小文,你可回来了,你、你还知道回来呀?”   叶文健勉强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这让叶春好的动作也是一僵,而张嘉田像是偏要紧   处加楔一般,张口便说:“春好,这回可有你受的了。这小子太他妈的不成人,抽上大烟了。这一路犯了瘾,好家伙,差点儿闹翻了火车。”   叶春好听了这话,双眼看着叶文健,半晌没说出话来。而张嘉田发现那架着叶文健的两名士兵眼睛不老实,偷着去瞄叶春好的赤脚,便弯腰走去捡起那只拖鞋,回来一抓她的脚踝,给她穿了上。重新直起腰,他攥了攥拳头,心想春好连脚丫子都是好看的。   这个时候,叶春好开了口:“小文,是真的吗?”   叶文健垂下眼帘,心里的感情,全被身上的痛苦压下去了。   叶春好又问:“是不是雷一鸣那个混蛋教你抽的?”说完这话,她“唰”的抽了叶文健一个嘴巴子,再说话时,声音里就带了尖利的哭腔:“没长心的傻子!好的不学,学抽大烟!我白惦记你了!我白疼你了!怪不得你不肯回来——”她吸了一口气,红了眼睛,边哭边说:“我天天逼着你读书,我是坏人,雷一鸣给你抽大烟,他是好人,你走吧,你找他去吧!”她伸了手去推叶文健:“走啊!走啊!你倒是找他去啊!”   张嘉田在旁边冷笑了一声:“春好,你可别说这话,他真能回头找雷一鸣去。你知道我是怎么把他弄回来的吗?我是提前和雷一鸣说好了,让他把这小子带去了泉县,然后我硬把他绑回来的。”   叶文健这时扭过   头来,对着他“呸”的啐了口唾沫。   这口唾沫啐得毫无力道,而张嘉田看着叶春好,说道:“接下来怎么办?是我去弄点儿烟膏子回来给他过过瘾,还是——”   叶春好转向他哭道:“你也要说风凉话来气我吗?我家不许那东西进门,抽大烟上瘾了,那就戒!”   叶春好这里的管家,乃是小枝。小枝此生是立志不嫁人的了,只在叶公馆勤勤恳恳的做事。如今受了叶春好的吩咐,她火速收拾出了楼下一间空屋,而叶春好也管不得张嘉田了,自己端了一碗热粥出来,用小勺子喂了叶文健喝。   叶文健喝了几口,然后抬起头来,低声说道:“姐,我知道我错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弱,叶春好须得凑过去细听,才能听清。   叶文健继续说道:“不赖姐夫,是我自己不学好。看见别人抽,就也想试试。”   叶春好不理他这句话,只说:“知错能改,就还是好孩子。你拿出志气来,把这东西戒掉,过个十天半月,就又是个好小伙子了。叶家就只剩了咱们姐儿俩相依为命了,你不好好的长大成人,姐姐将来不是要牵挂你一辈子吗?”   然后她抬手一拭眼泪,开始许大愿:“等你戒完了烟,姐姐带你出门玩去,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回姐姐都听你的。”   叶文健眼眶一热,也落了泪,这一刻他无比的惭愧,也无比的轻松,因为终于见了姐姐的面,也   终于挨完了姐姐的骂。他最恐惧的的一幕,已经上演完毕。   “我戒。”他抬袖子抹眼泪:“我一定戒。”   三小时后,空屋子里的叶文健换了面目。   他左奔右突,拍窗打门,嚎啕咒骂。烟瘾的折磨让他生不如死,他开始对姐姐的冷血感到惊讶——如果是在姐夫身边,姐夫一定不忍心看他这样受苦,纵是不放他出去,至少也会隔着房门给他一点关怀。   于是他恨起了叶春好,他想姐姐一定是受了张嘉田的蛊惑,也嫌弃起自己了。她这样冷酷无情的逼迫自己戒大烟,也许只是怕自己染了烟瘾、变成累赘,会耽误她将来去嫁张嘉田。她天天逼着自己上进,也一定是想让自己尽早的自立离家,少花她的体己钱。可她原本哪里有钱?她的钱也都是姐夫给她的啊!   叶文健想到姐姐趁危逼着姐夫同她离婚,得了姐夫的钱,还要说姐夫的坏话。如今索性对待亲弟弟也冷血起来了,便是又愤怒又伤心。而在他悲愤欲绝的满屋辗转扑腾之时,叶春好坐在餐厅里,也正在垂泪。   张嘉田一直没走,就坐在旁边陪着她。叶春好哭了一阵,因为总能听见弟弟的哀嚎惨呼,所以心如刀割,含泪诉道:“他这一招可真毒辣,他不直接报复我,对个孩子下手……”   张嘉田听到这里,觉得这里头有误会,就开了口:“春好,其实这事儿,可能真不赖雷一鸣。首先   ,这回就是他主动联系我,让我赶紧把小文带回来的,要不然我还摸不着小文的影儿呢。再者,雷一鸣当初是偷着逃到承德去的,到了承德之后,他一直都挺忙,应该没那个时间和闲心教小文学坏。他啊,好像是一直没管过小文,小文要钱他就给,所以小文不愿意回来。”   叶春好睁了一双泪眼看着他:“二哥,你也站到他那一边去了?”   张嘉田连忙摇头:“不不不不不,我就是把我知道的说出来。他错了,我不能放过他;他没错,我也不能冤枉他,是不是?”   叶春好垂眼盯着桌面,忽然一句话都不想说了。她不知道自己身边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是太天真,还是纯粹的愚蠢。   如此又过了一天,叶文健的戒断反应越发强烈,彻夜不能眠,吃什么吐什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歇斯底里的号叫一场,并且满口乱骂,起初只是骂张嘉田,后来竟连他姐姐也骂起来了。叶春好进去看他,被他一头撞在了小肚子上,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她想去向张嘉田求援,然而张嘉田偏又去了北平。   张嘉田是看望洪霄九去了。洪霄九一直过着豪迈的生活,终日抽大烟喝大酒,自从进了北平之后,他志得意满,越发的纵情声色,结果这一日醉大发了,直接醉进了医院里去。   洪霄九此时身边只有一个不大顶用的外甥,所以张嘉田责无旁贷,不能不过   去瞧瞧他。而他一走,叶春好身边少了个孔武有力的帮手,只得号召全家仆人一起上阵,用麻绳把叶文健捆了住,又用毛巾塞了他的嘴,怕他咬了舌头。   叶文健不懂这一番用意,只瞧见他姐姐带了全家上下过来,一起看自己的丑态,还像抓猫抓狗似的把自己绑了起来堵了嘴,心中便是气苦难言,认为自己受了绝大的侮辱。   如此又过了三四天,张嘉田还是没回来,因为洪霄九死了。   洪霄九那一日醉过去之后,就再没清醒过来,死因是脑充血。洪霄九无儿无女,如今一死,他的兄弟姐妹们各自携着孙男娣女蜂拥而至,要瓜分他的家产。而他那个外甥曹正雄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下定决心,定要继承他舅舅的全部遗产。   张嘉田一看形势不妙,当即撤退,生怕卷进洪家的内战之中去。临走之前,他给洪霄九烧了好些个纸人纸马纸钱,烧的时候,心中悽惶,因为洪霄九平素是条“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壮汉,又是他常见的人,这么一条好汉说死就死了,他总觉得不能相信。   心思从洪霄九跳到了雷一鸣,他又想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自己也要蹲在这火堆旁,给雷一鸣也烧上这么一堆纸玩意儿呢?   洪霄九对他有恩,忽然死了,他心里本来就难过,及至想到了雷一鸣,他更悲了,蹲在地上,简直快要站不起来。眼看着那一座山似的   纸活慢慢化为了灰烬,他扶着膝盖,艰难的起了身,心想洪霄九和雷一鸣斗了半辈子,斗得你死我活,现在想想,有什么意思?   幸好,他想,自己已经和雷一鸣斗完了、和好了。将来若是有一天,雷一鸣也死了,自己蹲下来给他烧纸的时候,心里大概就会只有悲伤了。   纯粹的悲伤,他想自己应该还是能扛得住的。 第一百九十八章 花花世界   叶文健在重获自由之时,已经没了人样。   他瘦、高、脏、臭,看着分明是皮包骨头了,然而身体依然沉重。在沐浴更衣过后,他在床上半躺半坐,面无表情的喝汤。叶春好坐在一旁,仔细看他的脸,想要从他脸上找出旧时弟弟的残影,还想把他搂到怀里拍拍摸摸,可他已经不再是个胖嘟嘟的小男孩了,此刻的他脸色青白,瘦得面颊凹陷,冷眼一看,简直像个面目阴鸷的成年男人,让她实在没有法子出手。   “上午姐姐让小枝去了法国面包房,给你买了好些点心回来。一会儿给你端过来,你慢慢的吃。”她几乎是怀了一点谄媚的心思,微笑着没话找话:“还是天津好吧?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有。明天——或者后天,姐姐叫裁缝来家,给你做新衣服。”   叶文健只是喝汤,不理她。   叶春好这些天饱受煎熬,被这个弟弟磨得脾气志气全没了,只盼他能恢复成先前那个小少年,可以乖乖的在自己身边长大成人。叶文健不理她,她也不敢说出半句硬话,甚至还得继续的哄着他捧着他:“鸦片烟瘾是最难戒的东西,你能一口气把它戒掉,真是个刚强的好孩子,姐姐没有看错你。”   叶文健仰头把一碗热汤喝了个底朝天,然后喃喃说道:“我想睡觉。”   叶春好接过汤碗,连忙叫女仆进来铺床展被,让他舒舒服服的睡。而叶文健背对着叶春好   躺进被窝里,闭了眼睛,其实并没有困意,只是不想面对她。他不能去恨姐姐,可他真的感觉姐姐笑脸虚伪、不堪入目。   她要是真这么爱他,那么在他痛苦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时,怎么不见她进那间空屋子里陪伴他呢?   房门轻轻的一响,是叶春好带着女仆走了出去,给他关上了房门。门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看大门的仆人唤出了“张军长”三个字,他知道是张嘉田又来了。接下来会怎么样?姐姐是不是要和张嘉田推心置腹的长谈一番、细细描述自己在这几天里是如何的屁滚尿流鬼哭狼嚎了?   那是一定的,他姐姐有什么事都对张嘉田讲。   他又想起来,张嘉田那天在火车上踢过自己,很狠的两脚,一脚踢中了自己的肚子,一脚踢中了自己的腰,好像和自己有着深仇大恨——也可能他真是看自己碍眼,因为自己和姐夫亲,不和他好。   想到这里,叶文健开始思念起了雷一鸣。他还想妞儿,想苏秉君,想翠兰,想承德家中的一切,尽管那根本只是一所借住的房子,并不能算是真的家。   叶文健不知道,他的姐夫这些天一直没想起过他。   天气渐渐暖了,雷一鸣已经将那几箱子药吃掉了大半。这天虞碧英来了,正赶上他在喝药,便用手帕堵了鼻子,笑吟吟的在一旁看。   雷一鸣喝药喝得很痛快,可喝完之后便要眼泪汪汪的,皱着眉头急急   的喝糖水。虞碧英顶爱看他苦到含泪的模样,觉得他这模样很可爱。平时他这人总是无懈可击,非得到了此刻,才像是露了软肋。而雷一鸣用手帕擦了擦嘴,先是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起身,思索着在房内来回踱了几圈。   虞碧英坐在窗旁的椅子上,漫不经心的看他。他穿着衬衫长裤,外面套着一件墨绿色的毛线开衫,袖口和下摆织了两圈细细的白道子,算是一点装饰。走到房门口,他忽然一回头,问虞碧英道:“我过两天打算去趟北平,如果你也愿意去玩一玩,就跟我走。”   虞碧英没听出他这句话算是邀请,还是建议。垂下长长的睫毛,她用手指挑起一绺发梢,说道:“我最近倒不是很有玩兴,如果去的话,那么,我要到北京饭店的理发馆里重新烫一烫头发。”   雷一鸣一点头:“好。”   虞碧英一抬眼,微笑唤道:“你过来。”   雷一鸣走到她面前站了住。虞碧英仰着脸斜睨了他,同时伸出一根食指,一粒一粒滑过他的纽扣:“你不顾忌我哥哥了?”   雷一鸣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你不要对我抱有太高的期望。”   虞碧英笑出了声音:“怕我要逼你娶我?”   雷一鸣伸出手,为她将一缕卷发掖到了耳后,然后将双手插进了裤兜里:“那我求之不得。”   虞碧英拈住了他那开衫最下方的一粒纽扣,轻轻的向下拽,紧接着再向上揪住第   二粒纽扣,继续拽。一点一点的,她让雷一鸣俯下了身来。抿着红红的嘴唇,她含笑一歪头,在雷一鸣的嘴唇上狠啄了一口。   啄过之后,她向后挪了挪,微笑着端详他。他依然保持着俯身的姿态,面孔洁净苍白,眉目则是黑压压的,清澈眼珠向她一转,他也笑了,嘴唇没血色,只染了一抹她的口红。   她抬了手,用指肚将那一抹口红在他嘴唇上晕开,低声吃吃的笑:“真美。”   雷一鸣从裤兜里抽出了一只手,插入她耳后蓬松芬芳的卷发中,托住了她的头,然后侧过脸,把嘴唇贴上了她的面颊。一边呼吸着她的香气,他一边用嘴唇来回磨蹭她的脸蛋,蹭得辗转缠绵,把嘴唇上的口红颜色尽数还给了她,从她粉红的脸蛋,一直还到她温暖的耳根。虞碧英搂住了他的脖子,吃吃的笑,格格的笑,不住的想要扭头躲避,忽然听到耳边“刷拉”一声响,她挣扎着抬起头,发现竟是雷一鸣伸手猛的拉上了窗帘。   她当即想要推开雷一鸣:“不要……”   然而雷一鸣已经掀起她的旗袍,扯开了她的裤子。双腿被抬起来向上一直压到了胸口,她窝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在半窒息中猝不及防,猛的发出了一声惊呼。   椅子随之向后一滑,椅背撞到墙壁,椅中人退无可退,一声惊呼未毕,惊恐的又叫了一声。   虞碧英的嗓门很不小。   这一下午,苏秉君来   了两次,每次都是在门口止步。虞碧英呼声婉转,似哭似笑,唱歌似的,让这院子里的男女老少都不好意思出屋。   到了第三次,房内的女独唱终于谢幕。苏秉君轻轻一敲房门:“大爷。”   门内响起了雷一鸣的声音:“送水。”   于是苏秉君没得着机会汇报正事,反倒是先得了个新鲜差事。去厨房端了一大盆温水送进房内,他就见床帐低垂,里面有人在窸窸窣窣的动,而雷一鸣衣着整齐,没事人似的坐在椅子上,正在低头点烟。   苏秉君把水盆放在地上,一眼没敢多看,悄悄的退了出去。   傍晚时分,虞碧英红着脸离开了此地,回家去了。到家之后,她先找到了虞天佐,说道:“哥,宇霆要去北平,你知道吗?”   虞天佐一点头:“知道,怎么了?”   “我要跟着他一起走,去北平玩几天。”   虞天佐抬手摸着下巴,半晌没说话。虞碧英等得不耐烦了,转身要走,虞天佐一见,连忙表态:“行,去吧。”   虞碧英一伸手:“给钱!”   虞天佐知道自己这个妹子虽然浪漫多情,但向来不靠着多情去向男子索要什么,所以别说她是和雷一鸣一起走,她就是和财神爷一起走,自己这钱该给也还是得给。   “你拿支票本子走。”他说:“你哥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花的时候悠着点儿。”   虞碧英昂头一笑,这才美滋滋的走了。   又过了两天,虞碧英和   雷一鸣当真出发,去了北平。   雷一鸣去年是从家中仓皇逃出去的,虽然后来又回北平看了一次病,可因没有到家,所以回了也和没回差不多。如今他小小的恢复了一点元气,总算可以从容的回了家来。   然而他只在家里打了个转儿,便搬到北京饭店去住了。   家里处处都是旧景致,然而没有旧人物。他终究是不复往日的荣光与权势了,昔日满宅子的副官卫兵们都没了踪影。主人半年没回来,仆人散了大半,他出来进去,见大门口连个站岗的卫兵都没有,也觉得冷清刺眼。   虞碧英倒是更愿意住到饭店里去,因为吃喝玩乐都更方便。雷一鸣要了几间客房,除了自己和虞碧英之外,让随行的苏秉君等人也一起住到了隔壁。而他和虞碧英各住一间屋子,不是为了名誉,是因为两人的生活习惯不甚相同,雷一鸣需要充足的休息,而虞碧英则是要玩个痛快。   住进饭店的当晚,虞碧英便花枝招展的打扮了,敲开了雷一鸣的房门,笑道:“走哇!我们去看跳舞。”   雷一鸣看着她脚上的银皮鞋:“只是去‘看’跳舞吗?”   虞碧英用手里的小折扇一敲他的肩膀:“不要怕,知道你禁不住累,我至多让你陪我跳一两个piece,绝不会过分的劳动尊体。”   雷一鸣果然随着她去了这饭店里的跳舞厅。这时早已入夜,跳舞厅内的电灯亮如白昼,正是   宾客如云的热闹时刻。雷一鸣在角落中找了一处座位坐下了,因为知道自己今晚也无事可做,所以决定耐下性子,专用这一晚的时光来敷衍虞碧英。   让侍者上了一杯啤酒和一杯果汁,他没有要喝的意思。等到那乐曲声一起,他起身走到虞碧英面前,向她躬身伸出了一只手,没说话,只向着她一笑。   虞碧英是个享乐主义者,这时也不矜持,扶着雷一鸣起身走进舞池,她合着音乐翩然起舞。而她本来身段就曼妙,舞技又高超,所以旁边虽然也都是一对对男女相拥着跳舞,可男子们的目光不由自主,纷纷都射向了虞碧英。虞碧英被异性仰慕惯了,潇洒自如,毫不在意。及至舞曲终了,她枕着雷一鸣的肩膀,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直起身笑道:“小可怜儿,一定累了吧?”   雷一鸣确实是累了,先前他也是个爱玩的,大蹦大跳的舞蹈也吓不住他。可如今只是搂着虞碧英在舞池里转了几个圈子,他便微微的喘了起来,额头上也有了薄薄的汗,甚至左小腿也开始隐隐的作痛。   周身的不适败坏了他的兴致,他勉强维持着和颜悦色,带着虞碧英往座位走。然而走到半路,他忽然停了脚步。   他看到在自己座位旁边,站着个西装革履的高个子。对方面无表情的注视着自己,正是林子枫。   另有一人站在林子枫身后,是白雪峰。   白雪峰也是西装革履的体面模样,一手拿着礼帽,他隔着老远就向雷一鸣弯腰鞠了躬,一躬到地,十分的恭敬。   雷一鸣沉着脸,目光扫过白雪峰,他和林子枫短暂的对视了片刻,然后原地转了个身,对着虞碧英说道:“走。”   虞碧英身为虞天佐的老妹妹,也是见过一点世面的。此刻她见势不对,一句话都没多问,挎着雷一鸣的胳膊便要跟上。哪知雷一鸣刚迈出一步,跳舞厅门口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一群人簇拥着一名高大男子走了进来——是张嘉田。   张嘉田腿长步大,一眼看见了林子枫,他且行且笑:“老林,你兴致不错啊,有酒不喝,跑上来看跳舞。你没和老白搂着跳一段儿?”   然后他一转眼,看见了雷一鸣,当场“哟”了一声,也愣在了当地。 第一百九十九章 斡旋之难   雷一鸣见了张嘉田,紧绷的神经立时松弛了些许,甚至不动声色的长出了一口气。和张嘉田对视了一眼之后,他偏过脸对着虞碧英说道:“很抱歉,你先回房去吧。或者等我走了,你再回来接着玩。”   虞碧英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臂,然后一闪身便混入了人群之中。张嘉田的目光追逐着她,她往外走,他便回头,直到目送着她走出跳舞厅了,才又转向了雷一鸣。   雷一鸣走到了他面前,低声说道:“你来得正好,我没想到林子枫在这里。”   张嘉田说道:“我还没想到你也在这里呢!你什么时候回北平的?”   “今天上午。”   张嘉田还憋着一肚子的问题要问,可眼看林子枫已经带着白雪峰走过来了,他便绕过雷一鸣,向前迈了一步:“老林。”他很亲热的抬手揽住了林子枫的肩膀,小声问道:“你是来玩的?还是看见了他,才过来的?”   林子枫答道:“巧遇而已。”   张嘉田瞄了林子枫一眼,发现此人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淡,并没有活撕了雷一鸣的意思,便把一颗心放回了原位。抬手又拍了拍林子枫的肩膀,他对着林子枫嘁嘁喳喳:“我专门回北平请一次客,你一声不吭的半路离席,是不是不给我面子?”   不等林子枫辩解,他笑了起来:“行啦,我知道,你是嫌他们太吵。现在他们已经散了,你、老白,还有他,咱们几个另找   个清静地方,再吃点儿喝点儿,好不好?”   林子枫想了想,末了一点头:“好。”   张嘉田放了他,转身又去低声问雷一鸣:“到我家去,行不行?”   雷一鸣不假思索的摇了头:“不行。”   然后他迈步就要走,可张嘉田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向他使了个眼色,随即回头又对林子枫一笑:“走哇!到我家去!”   张嘉田今天在北京饭店的餐厅里请客,客中便有林子枫和白雪峰这二位。林子枫现在攥着禁烟委员会,权力很不小,他不能不联络,而白雪峰近来总跟着林子枫活动,所以张嘉田下请帖时,就把他也带了上。   张嘉田的朋友,大多都是军人一流,说他们粗俗都是轻的。酒过三巡,林子枫实在是被这些人吵得坐不住,便搭讪着起了身,说要上楼看跳舞去。结果甫一进跳舞厅,就看见了舞池中的虞碧英——她的样貌服装都太出众了。看到了虞碧英,就也看到了拥抱着虞碧英的雷一鸣。所以林子枫说今天这一场是“巧遇”,倒真是实话实说。   张嘉田带着这几位离了北京饭店,白雪峰上了林子枫的汽车,他则是把雷一鸣拽上了自己的汽车。汽车驶上大街,张嘉田转向雷一鸣,开始问话:“身体好了?”   “好什么好!”   “没好,还有力气玩娘们儿?”   雷一鸣一皱眉头:“胡说!那是虞天佐的妹妹,我敢玩吗?倒是你,非把我拽上来   干什么?”   “你总不能躲他一辈子吧?”   “我躲什么躲!我是懒怠见他!他神经病!”   张嘉田抬手一抹脸:“看来你这身体是真好了,气这么足,唾沫星子都喷我脸上来了。”   雷一鸣一听这话,慌忙掏出手帕捂了嘴,又向一旁躲了躲。张嘉田见状,嘿嘿嘿的笑了起来:“别犯疑心病了,真要是痨病,你吃药也没用,能有现在这么好的精气神?”   雷一鸣听了“痨病”二字,脸色又是一变,像小孩子听了鬼故事,尽管连个鬼影都没见着,可依旧是怕。张嘉田瞧出了他的恐惧,于是转移了话题,又问:“你这一趟回北平,有什么事?”   雷一鸣慢慢的把手帕放了下来:“俱乐部。”   “什么?”   “俱乐部,原来是我和几个朋友合办的,后来那几个朋友都退出了,俱乐部就成了我个人的财产。我现在急着用钱,打算把它卖了。”   “用钱干什么?”   “发饷。”   张嘉田沉默片刻,末了摇了摇头,满心满脸的不赞成:“你有这个钱,不如回家关门当寓公,够你花好些年的,还省心省力。拿它当军饷,一转眼就没了,连个响儿都听不着。”   雷一鸣换了个坐姿,低声嘀咕:“我是没当过寓公吗?我家的门,关得住吗?”   张嘉田正要回答,然而身体随着惯性向前一晃,正是路途短暂,汽车已经停在了自家门前。林子枫的汽车紧随其后,也停了下   来。门外的卫兵跑上来打开了两辆汽车的车门,雷一鸣犹豫一下,伸腿要下汽车,哪知门外忽然伸进了一双手,轻轻巧巧的就把他搀扶了出去。雷一鸣顺着这双手往上看,看见了白雪峰的脸。   白雪峰胖了,有了几分中年政客的模样,让雷一鸣感觉有些陌生。而白雪峰收回了手,陪笑问道:“大爷,我这几个月一直没向您问安去,您的腿养好了吗?”   雷一鸣一点头:“好了。”   “大小姐现在都会走了吧?”   “会了。”   白雪峰不再多问,垂手退了开,还是当年的副官本色。   张嘉田这时也下了汽车,招呼着众人进门,白雪峰落后一步,拉住了张嘉田,低声说道:“张军长,恕我先告退一步吧。”   张嘉田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告退?他和老林之间有矛盾,和你又没关系,你跑什么啊?”   白雪峰笑道:“张军长,我知道您不低看我,可今晚我真是该走,不走反倒是不合适。您想,他和老林要是开谈判,您是有资格从中斡旋的,可我原来就是个伺候他的,说话,我没资格,干坐着,还挺碍眼。我这不是给你们添乱吗?所以我想我还是走吧,这个时候,人越少,话反倒越好说,您看是不是?”   张嘉田发现这白雪峰知情识趣,说的这话也有道理,便答道:“行了,知道你是想逃。我也不为难你,毕竟你原来是他的人,现在又在老林手底   下吃饭,得罪谁都不好,想走就走吧,我派汽车送你一趟。”   然后他转身快步进了大门——雷一鸣和林子枫已经进了院子,他怕自己一眼照顾不到,那二位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幸好在他赶过来时,雷一鸣和林子枫正各自站着,都是一言不发。林子枫偶尔抬头看看四周的房屋,雷一鸣则是轻轻的咳嗽了一声。   张嘉田忽然反应过来:雷一鸣是从跳舞厅中直接走出来的,跳舞的人图漂亮,身上都穿得单薄。而这春夜里的风,还很有一点寒意。   连忙招呼着把这二人引进客厅里,他这一路是连说带笑:“我让老白回去了,咱们这顿饭不定吃到几点去,他家里还有老娘等着,犯不上让他陪着咱们一起熬夜。老林,我知道你这人不爱凑热闹,但是今晚上这顿饭,你不来还真不行,老姜总说想认识认识你,非得让我介绍介绍。”   林子枫淡淡的问道:“是那位姜师长吗?”   “对,就是他。那人虽然长得像土匪,但是心眼不坏,你和他多交往交往就知道了。”随即他转向门口的仆人:“去,让厨房预备一桌酒席,要清淡点儿的,快。”   仆人领命跑出去了,张嘉田又对着林子枫笑道:“其实我也没吃饱,光顾着听那帮家伙胡吵乱闹了。难怪你吃到一半就逃了,我都有点受不了。”   林子枫看了他一眼,心想你也够吵闹的。   张嘉田一边对着林子枫说话,一边弯腰把沙发上的靠垫摆正,推着雷一鸣坐了下去。眼看林子枫在对面的小沙发上也坐下了,他便在雷一鸣身边坐了下来,又问:“老林,你这几个月一直没回天津,在北平都忙什么呢?别告诉我你光忙着办公了。”   林子枫摘下眼镜,掏出一条半旧的白手帕擦了擦镜片,然后将眼镜重新戴了上,严肃而又舒适的向后一靠:“天津过于喧嚣,这边家里比较清静,我闲来无事,搞了一点文学方面的创作。”   仆人送了热茶点心进来,张嘉田亲自端了茶壶,给雷一鸣和林子枫倒茶:“文学?你在家读书写字了?”   林子枫答道:“是的,我写了一本诗集。”   雷一鸣确实是有些冷,这时就端起了茶杯,想要喝茶驱寒。张嘉田知道若是自己不说话,那房内必定立刻冷场,故而有口无心的继续闲聊:“嗨!作诗能作出一本书来,那可真了不起!什么时候你送我一本,我放家里,也沾沾文气。”   林子枫答道:“送不了。”   他这样干脆利落的拒绝,让张嘉田不禁一怔:“为什么?”   林子枫沉着脸答道:“写得太糟,各大书局全不肯出版。”   此言一出,雷一鸣“噗”的一声,弯腰将一口热茶喷到了地上。   张嘉田被他这一喷吓了一跳,同时摸不清头脑。而林子枫依然板着脸,看着雷一鸣:“我很可笑吗?”   雷一鸣没理他,扭头对张嘉田说道:“回头给你讲个笑话,相当新鲜,包你这辈子没听过。” 第二百章 手段   张嘉田本打算做一次和事老,哪知道雷林二位全是阴阳怪气,让他没法子把话题引到正路上去。对待林子枫那作诗之举,他已经是硬着头皮胡夸,此刻听了雷一鸣的话,他越发的莫名其妙:“笑话?什么笑话?”   雷一鸣抬手指向林子枫:“他曾经对我——”   林子枫猛的向前一欠身:“你不要讲!”   雷一鸣看了他一眼,然后对着张嘉田又道:“在安泰——”   林子枫登时站了起来:“请你不要无聊到底好不好?”   在张嘉田的印象中,林子枫素来是个云淡风轻、镇定自若的形象,他能这样变脸失色的站起来说话,说明他是真急了。张嘉田不能让林子枫急,他想万一这家伙急到了一定的程度,一气之下走了,那自己今晚不是白说了那一车废话了么?抬手一扒拉雷一鸣的胳膊,他说道:“好好好,老林不让说,那你就别说了,我也不差你一个笑话听。”   雷一鸣端坐在沙发上,背后垫着个软绵绵的靠垫,屁股和腰都是相当的舒服,简直可以坐到天荒地老。这回有了张嘉田在身边,他的底气是相当之足,仰头看着林子枫,他说道:“是我无聊,还是你无聊?你自己想想,在我身边这十年,你除了捞钱和干涉我的家事之外,还干了什么正事?”   林子枫涨红了脸,眼睛都瞪圆了:“我没有干涉你的家事!”   “当年玛丽离家出走,我把她追   回来也就得了,是谁说我太娇惯她、不许我找她的?是不是你?结果她一走,就受了她那些外国朋友的撺掇,跟我闹起了离婚,最后我不但没了太太,还搭上了一百万元!后来娶了春好,你又在里面挑拨离间的不安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等到我娶了胜男,你越发疯了,竟然还不许我回家,想逼我扶正胜男,扔了春好!我看胜男那孩子本来是很好的,全是受了你的挑唆,才学成了那个能哭能闹的泼妇样子,生生把我逼走!她之所以难产而死,也完全是你看护不力!我当时不在北京,没有办法,你这么一个大活人守在旁边,难道也没办法吗?你害死了我的姨太太,还害死了我一个孩子,我不找你算账已经是仁至义尽,你竟然还有脸对我纠缠不休,你个王八蛋!”   林子枫听了他这番高论,简直愣在了原地。而张嘉田听得满头雾水,只听出了林子枫曾经害过春好,心里便对这人有了意见。但有意见归有意见,他现在终究是成长了许多,并没有把这意见摆到脸上来。   这时,一名副官轻轻的走了进来,对着张嘉田说道:“军座,姜师长给您打来了电话。”   张嘉田犹豫了一下,起身说道:“我接个电话就回来,你俩——别打架啊!”   雷一鸣挥挥手,张嘉田也没多想,转身走了。雷一鸣扭头目送着张嘉田出了门,然后转向林子   枫,微微一笑,压低声音说道:“我已经让张嘉田回心转意了,他现在还是我的狗。”   林子枫的红脸渐渐褪了血色,恢复苍白:“你的本领,真是不小。”   “当然。”雷一鸣依然微笑着:“我想要谁,就能有谁。”   然后他探身端起茶杯,要喝未喝之际,他抬眼向上看着林子枫,声音又轻了三分,几乎是从嘴里轻轻巧巧的咕嘟出了一句话:“我就不要你。”   啜饮了一小口温茶之后,他放下茶杯向后一靠,后脑勺枕在沙发靠背上,他含笑注视着林子枫:“其实在天津的时候,你不应该总是讲胜男,你应该珍惜时间,多讲讲你自己。兴许我看你情真意切,会被你感动,也未可知啊!”   话音落下,他笑了两声。而林子枫坐回了椅子上,也开了口:“请你不要再嘲笑我了。”   “我嘲笑你?你不要自作多情。如果今天不是你来找我,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以后也别再对着我捣鬼,我能让张嘉田把你从禁烟委员会中弄出去,你信不信?”   林子枫没言语,因为张嘉田快步走了进来:“菜好了,走,咱们再吃几口去!”   张家的餐厅,是宽敞明亮的。厨子火速办出了小小一桌宴席,瞧着倒也是热热闹闹的挺丰盛。三人围着一张圆桌坐了,张嘉田张罗着倒酒喝酒。林子枫没酒量,不肯喝,张嘉田便给雷一鸣倒了半杯白兰地:“老林不喝,   咱俩喝,别醉了就成。”   雷一鸣先前一想起林子枫,便是憋气窝火,方才他终于是出了一点恶气,这时面对着林子枫那张冷脸,他便格外的兴奋愉快,同时想起了自己还没有吃晚饭。他向来不会浅斟低酌的慢慢饮酒,端起杯子“咕咚”一声便干了杯,然后也不见外,自己抄了酒瓶子倒酒。   张嘉田先是由着他喝,横竖酒有的是。可等他连着“咕咚”了几大口之后,张嘉田忽然想了起来:“你这天天吃药的,能喝酒吗?”   雷一鸣摇摇头:“没事,吃药不耽误喝酒,要不然药酒是从哪儿来的?”   张嘉田恍然大悟:“可不是。”   林子枫低头咀嚼着一丝海参,就觉得面前这二人毫无常识,真是蠢到一家去了。偏在这时,蠢货之一的张嘉田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的腕子,又把个脑袋一直凑到了他眼前来:“老林,你别光顾着吃,我说几句话,你听听。”   林子枫心想我一共只吃了这么一筷子菜,怎么就变成“光顾着吃”了?   张嘉田也喝了一大杯白兰地,酒精让他活泼了些:“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我这一趟把你和他叫过来,是想从中说和说和。你要是和他有血海深仇,非杀了他不可,那我就不说什么了。可我看你这个意思,你并没想宰了他,就只是对他有气。有气好办,出出气就得了,你犯不上总跟他较劲嘛,对不对?”   林子枫答道:“我   是没有张军长这样宽容博爱。”   “你别拿话损我。你看我,我能杀他的时候没下手,后来不能杀了,他又向我认了错,那我出完了气,我就原谅了他。你呢,也用不着原谅他,我看你俩互不搭理就得了,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将来谁也别给谁使绊子,各过各的,挺好。”   这回连雷一鸣都听出了张嘉田讲话是真没水平。哪知张嘉田随即又道:“再说,他现在岁数也不小了,又一直多灾多病的,说躺下就躺下,你跟他赌气有意思吗?”   此言一出,雷一鸣酒杯往桌上一顿:“我一时三刻还死不了!用不着你求他可怜我!”   “我这话是为你好——”   “好什么好!”   张嘉田急得一拍桌子:“你们一个一个的,还都懂不懂好歹?我说了这么多的话,你们有一个听明白了的没有?一个装聋作哑就知道吃,一个专门挑我的毛病,你们他妈的是不是都欠揍?!都别吵了,现在属我官儿最大,我说了算!老林,你不许再找他的麻烦,你找他我就找你!”紧接着他转向雷一鸣:“还有你——你赶紧吃,吃饱了我送你回去睡觉!”   然后他一把抄走了雷一鸣面前的洋酒瓶子,板着脸将桌上二人扫视了一圈,他变脸似的,忽然又是一笑:“别在意,跟你们闹着玩呢。来,咱们吃,再不吃菜都凉了。”   林子枫响应了他的号召,伸了筷子就吃,一个人吃   了半盘子葱爆海参,然后让仆人盛了一碗干饭过来,他把剩下那半盘子也吃了个光。吃饱之后擦了擦嘴,他认为在今晚这一场会面之中,一切都是糟糕透顶,唯独葱爆海参,还值得赞颂。   身为客人,独自吃了一盘子海参,实在是失礼之极,不过他这一贯冷淡有礼的人,偶尔故意的失礼一次,像是对命运的报复,倒也别有一种痛快。   然后他起身想要告辞,哪知张嘉田还没开口,雷一鸣先说了话:“你等等。”   “等什么?”   雷一鸣站了起来,伸手一摁张嘉田的肩膀,然后转身向外走去:“跟我来。”   张嘉田受了他那一摁之后,果然坐着没动,而林子枫犹豫了一下,跟着他走出餐厅,回了客厅。这回周围没了旁人,雷一鸣转身问林子枫:“俱乐部的房契,是不是在你那里?”   林子枫看着他,不回答。   雷一鸣又道:“我急着用钱,你把房契给我。你要是能找到买主,就更好了。”   林子枫依然看着他,而他说完了话,也沉默了,单只是这样站着。   两人如此无言的相对了片刻,林子枫开了口:“接下来,叶春好是不是也要回到你身边了?”   雷一鸣摇了摇头:“我还没有这个胜算。”   “是啊!”他点头感慨:“我也觉得她比张嘉田更聪明些。”   “嘉田傻,春好聪明,你呢?”   “我痴。”   雷一鸣一笑:“你是够能吃的。”   林子枫当即仰   头叹了口气。   雷一鸣又道:“子枫,我很久没有这样叫过你了,今天我再这样叫你一次。子枫,我对胜男,确实是有绝情的地方,可我绝非故意的害她,我是真的不懂。我想,就是因为我不懂,所以玛丽才走了,春好也走了。我现在很后悔,可是胜男已经不在了,你是她的哥哥,我向你道个歉吧。”   林子枫听了这话,心中浮现出了两个字:手段。   雷一鸣又道:“胜男是不在了,可你我还在,总还要把日子过下去。无论如何,你我有着十年的感情,如果就这么反目成仇,把感情一笔勾销,我是感觉很可惜的,你觉得呢?”   林子枫继续想:手段。   “作为对林家的补偿,你我之间的经济账,就一笔勾销了吧。在你手里的,就是你的了。只是俱乐部的房契,如果还在的话,你就把它给我。我若不是窘迫到了极点,也不会急着卖房子。”   林子枫冷笑了一声:“我明天就把房契还给你,不是我怕了张嘉田,也不是我信了你的忏悔。我只是再也不想听你这套毫无诚意的陈词滥调了。你为什么会没有胜算呢?你应该有。张嘉田回心转意了,叶春好也会回心转意的,你很快就要阖家团圆了,我提前恭喜你!”   然后他扭头便走。 第二百零一章 各色用途   雷一鸣走回餐厅坐下来,告诉张嘉田:“我把俱乐部的房契要过来了,果然是在他那里。”说到这里,他苦笑着去看张嘉田:“你看我原来都糊涂成了什么样子,什么要紧的东西都交他管着。”   张嘉田问道:“他真能给你?”   “明天就知道了。”   然后他站了起来:“我回饭店去。这件事不办完,我不会走。你可以随时去看我。”   张嘉田听了这话,忽然笑了一声:“我看你干嘛啊?”   雷一鸣居高临下的垂眼看他,脸上瞬间没了表情。张嘉田也抬眼回望了过去——望了几秒钟,他又是一笑:“说句玩笑话,怎么还当真了?”   雷一鸣反问道:“是玩笑话吗?”   张嘉田也不知道自己方才为什么说出了那么一句话来,说完之后,他也有点后悔,因为雷一鸣这人与众不同,无事时还要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如今处在一个不得意的时期,定然更爱胡思乱想。于是他另找题目,硬把这话岔了开来:“你那儿不是还有个大美人吗?我没事总去找你,你不得嫌我耽误了你陪伴大美人?”   雷一鸣听到这里,脸色才稍微和缓了一点:“我又不是年轻小伙子了,何至于有了个女人便忘乎所以?你方才说那话,我还当你是故意的出言讥讽我。林子枫说我两句,也就罢了,你若也跟着这么作践我,我可受不了。”   张嘉田又喝了一口酒:“唉,老林今天   也没说什么啊,全听你说了。”   “他不说,是因为他没理。他这叫理屈词穷。”   张嘉田不信林子枫会是完全的没理,可是也不驳雷一鸣的话。对于雷一鸣,他连杀身之仇都不计较了,还能计较几句话的对错吗?   把杯中最后的一点酒仰头干了,张嘉田站了起来:“是是是,你有理,他没理,走吧,我送你回饭店。”   夜里风冷,张嘉田给雷一鸣找了一件大衣披了上,可雷一鸣走过院子上了汽车之后,还是轻轻的咳嗽起来。张嘉田本已经确定他不是痨病,可如今一听他咳嗽,一颗心就又悬了起来。斜过目光瞟着他,张嘉田见他微微背对了自己,额头抵着车窗,把下半张脸都藏在了大衣里面,咳嗽一声,肩膀就是一颤。   片刻之后,雷一鸣回了饭店房间。把身上披着的大衣搭在了沙发背上,他将自己今晚的所言所行回忆了一番,心里觉得林子枫这人似乎是还能利用,可若想用他,哄着骗着是一定不行的了,他很精明,不会轻易的听话,余下一途,就是以情动人,像感化张嘉田那样感化他。可他和张嘉田还不一样,张嘉田是个实心眼的好小子,对自己是真有感情,也真讲感情;而林子枫……   雷一鸣不知道怎么和林子枫讲感情,反正他不能去和林子枫谈恋爱——别说他现在岁数大了,奔四十了,就算倒退二十年,在他最年轻荒唐的时   候,也不能这么干,没这个爱好,下不去手。   既是如此,雷一鸣便决定放弃林子枫,不“用”他了。   不用他,也不用白雪峰。一百个白雪峰加起来,也不如张嘉田的一根手指头。至于春好……   他一想起叶春好,就想发一阵疯,不闹得她死去活来,他就不解恨。   他也不能让张嘉田和叶春好凑成一对佳偶,叶春好了解他,张嘉田若是有了叶春好做内助,将来就必定不会再对他言听计从了。如果一定要从二人中选出一个来——他陷入了沉思——是选择叶春好呢?还是选择张嘉田?   张嘉田自然是有着种种实际的用处,可叶春好也是他的所爱。他难得能这么气急败坏的爱上一个女人,对他来讲,她很难得,就像玛丽冯那么难得,就像张嘉田那么难得。   雷一鸣心事沉重,这一夜就没睡好。到了第二天上午,林子枫果然派人过来,送来了那俱乐部的房契。   雷一鸣有了房契,买卖起房屋来,就容易得很了。而他先前兵败下野、被各路仇敌追杀之时,旁人怕惹祸上身,对他是避之唯恐不及;如今见他照旧还是有人马有势力,便纷纷的又变换面孔、贴了上来。不过几天的工夫,他这房子便有了买主,而他一边卖房子,一边拿出精神来敷衍虞碧英,及至房子变成洋钱存进他的银行户头里时,虞碧英也单方面的陷入了热恋。   雷一鸣既是如愿以偿   的得了一笔款子,便同虞碧英打道回府。虞碧英唱着歌儿进了家门,虞天佐见了妹子这满脸的喜色,便说道:“看来,你这一趟玩得挺高兴啊?”   虞碧英答道:“玩嘛,当然是要高兴的。”   “该玩够了吧?”   “没有。”   虞天佐暗暗的有些吃惊:“这都多少天了?还没玩够?”   “他又不是那种热情似火的人,我们两个斯斯文文的相处着,升温升得慢,降温也降得慢,这有什么稀奇?”说到这里,她又对着虞天佐笑道:“哥,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他这人真是温柔体贴,对我关照极了。”   “你哪个男朋友敢不对你温柔体贴?”   “那不一样,他们都是毛头小子,傻头傻脑的,一点分寸都没有。长得丑的,见了我就要卖弄家世学识;长得好的,在我跟前更是像花孔雀一样,搔首弄姿,生怕我瞧不出他的英俊潇洒来,看了真是令人发笑。”   “宇霆不也是搔首弄姿?”   “他哪里搔了?”   “你看他成天穿的戴的,你看他那个脑袋。我跟你说,他穿个衬衫,领子上都要插别针,他身上那些小零碎卸下来,不比你身上的首饰少。我去过他家,他往头上脸上抹的那些玩意儿,瓶瓶罐罐摆了一桌子,我都叫不上名字来。我活了四十多岁,男的女的加一块,没见过比他更能搔的。”   虞碧英哭笑不得:“人家那叫做讲究仪表,西洋绅士都是这   样。谁像你似的,搞成一副红胡子的模样。我若不是你妹妹,见了你都要吓得绕道走了。好了好了,不许你再编排他了,有本事你当着他的面说去。”   说完这话,虞碧英笑眯眯的走了,而虞天佐扪心自问,还真是没胆量去当着雷一鸣的面说这话。   虞碧英在家里混了一天,翌日上午,被她舅母接了过去做客。舅母家在隆化,她一天半日的回不来,雷一鸣便得了片刻的清静。   中午吃过午饭,他歪在床上逗着妞儿玩。妞儿向他撒娇,一会儿搂他的脖子,一会儿往他怀里拱。他被妞儿揉搓得直晃,脸上一直带着点笑容,心里非常想亲亲妞儿的大眼睛和粉脸蛋,可是始终不大敢——自从听过了“痨病”二字之后,他就犯了疑心病,尽管吃了药之后,就再没咳过血。   后来,他实在是忍不住了,在妞儿的后脑勺上亲了一下。妞儿却又不乐意了,一巴掌打到了他的脸上,巴掌小,力气却大,在他脸上拍出了一声脆响。雷一鸣觉得妞儿很有本领,笑得倒在了床上,而妞儿见他喜笑颜开的,以为自己打得有功,上去劈头又给了他一巴掌。   奶妈子在一旁见了,觉得没有他这么惯孩子的,正陪笑想要去拦妞儿。可偏在这时,苏秉君从外面快步走进来了。   他进来的时候,雷一鸣正好挨完了第三个嘴巴,抬头见了他那个神气不定的样子,雷一鸣不禁   一惊:“有事?”   苏秉君答道:“回大爷的话,是有点事。那个……前头的太太,来了。”   雷一鸣没听懂,皱了眉毛问:“谁?”   “就是太太,叶小姐,来了。”   雷一鸣坐了起来:“春好来了?”   把妞儿交给了奶妈子,他下了床,不急着出去,先把外衣穿了上,然后站着又思索了片刻,末了推门走出去,他一路走到院门口,果然看到了叶春好。   他沉着脸,发现叶春好这大半年见老了。可她今年只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老,所以他猜测她大概只是憔悴。   不过,她这一款的长相,老了也不难看。   他气色不善,叶春好带着个小丫头站在门口,神情平静,也并没有要进门的意思,只说道:“我这一次来,是想看一看,小文到你这里来了没有。”   “嘉田不是把他带回天津去了吗?”   “他前两天又跑了。我想他身上没有钱,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十有八九是来了你这里。我往你这里发了两封电报,也写了一封快信,可是一直没有得到回音,心里又急得很,就找了过来。”   “我去北平了,昨天才回来,没有看到你的电报和信。小文不在我这里。”   说到这里,他见叶春好抬眼观察着自己,分明是不信,便侧身向内一伸手:“怕我骗你的话,你可以进来搜查。请。”   叶春好收回目光,摇了摇头:“不必了,我并没有怀疑你   的意思。既是小文没有到你这里来,那我就回去了。”   然后她不看人,只对着雷一鸣的方向一点头:“再会。”   雷一鸣略一犹豫,随即说道:“你留下等等也可以。小文确实是很有可能会到我这里,也许过几天,他真来了,也未可知。”   叶春好已经转身走出了几步,听到这里,也停了下来。重新面对了雷一鸣,她点了点头:“你这话也有理。那我就在这里再等几天。请把府上的电话号码给我吧,我一天打一个电话过来,若是小文忽然到了,也请你立刻打电话给我。”   “你要电话号码干什么?你要到外面去住?”   叶春好听了这话,脸上有了一点惊疑的颜色,仿佛他说了什么怪话:“我自然是——”   她想说我自然是在外面住,可转念一想,她把这话换了个说法:“我已经找好了一家旅馆,行李也都放在那里了,离这里也不远,起居方便得很。”   雷一鸣听到这里,终于是忍不住了:“哪有女人独自去住旅馆的?你知道那都是什么地方?”   叶春好也知道旅馆这种地方,鱼龙混杂,什么人都出入,比不得北京天津的那些外国饭店。可她带着个小丫头关门住宿,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况且旅馆再不好,她也不能搬到雷一鸣家里去。当初千辛万苦的和他离了婚,如今又跑到他家里来住,这叫什么事?   所以对着雷一鸣微笑了一下,她非   常的客气,也足够的冷淡:“我会小心的,再说也不久住。”   叶春好带着小丫头回了旅馆,进房坐了没有五分钟,就有一队凶神恶煞的士兵闯进来,连她们主仆带她们的行李,一起搬运进了一辆汽车里,拉回了雷宅。   叶春好变了脸色,以为他连张嘉田都不顾忌了,想要趁机大发淫威,找自己报仇雪恨。哪知道雷一鸣见了她,只说:“你这胆子真不小,那旅馆后头就是烟馆赌场,也不怕让人把你拐了去?”   然后他不耐烦的挥挥手:“我让人给你收拾两间屋子,你住去吧!去吧去吧!” 第二百零二章 若即若离   叶春好觉得,自己真是要被弟弟折磨死了。   叶文健自从戒烟成功之后,对她就一直是不冷不热。她起初光顾着欢喜,还没在意,后来才渐渐的感觉到了:弟弟对自己有怨气。   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对不住他。她对他就差呕心沥血了,可他这样大的孩子,不但不领情,反倒怨恨她,她又糊涂又伤心又委屈,这天就把叶文健叫到跟前,把自己怎么怎么为他操心,怎么怎么为他费力,又是怎么怎么为他饱受煎熬……等等苦处,长篇大论,说了半宿。她讲起道理来也是一绝,说得头头是道,逼得叶文健哑口无言,似乎只有一死,才能对得起她。   她含着眼泪,痛诉一场,以为弟弟这回知道了自己的苦心,定会浪子回头、重新做人。哪知一夜过后,叶文健就溜出家门、消失无踪了。   叶春好若是不爱这个弟弟,那他跑就跑了,横竖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子,跑出去了也饿不死。可叶春好爱他,像爱儿子那么的爱他,他这一跑,若是重新又染上了大烟瘾怎么办?若是又更深一步的堕落了怎么办?这么一想,她那颗心就像火烧似的,焦得她一刻都不得安宁。她有心向张嘉田求援,可张嘉田去了北平,一直没有音信,张嘉田手下的那个不男不女的大姑娘,满山红,倒是还在天津,也自告奋勇,愿意帮她去找,可这话说完之后,满山红就不知是找到   了哪里去,叶文健不见回来,她本人也没了。   叶春好知道这个满山红虽然聪明精干,可是有点着三不着两,不能指望,故而只得亲自出马,跑来了承德。到了承德之后,她已经愁苦得没了心绪和表情,所以对待着雷一鸣,她看起来是相当的镇定。   如今坐在了雷家仆人收拾出来的客房里,她吃了一顿迟来的午饭。饭菜进了肚子,她那身体和头脑都得了些许补养,头脑这才像上了油的齿轮一样,慢慢的又转了起来。   她想偷着去看妞儿一眼。   不必让妞儿瞧见她,她只想单方面的看看妞儿。小丫头已经在隔壁小屋子里歇下了,她也不使唤她,自己拧了把毛巾擦了擦脸,然后试试探探的走了出来。客房位于一座小跨院里,她探险似的出了院子,接下来就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只得站在原地。忽听旁边玻璃窗子“咚咚”响了两声,她倒吓了一跳,觅声望去,就见自己身旁便是正房,而那玻璃窗后影影绰绰的站着个人,看身形正是雷一鸣。   雷一鸣见她望了过来,也不言语,只抬手指了指东厢房。叶春好见了,不明所以,看着他不动地方,于是他转身推门走了出来,说道:“妞儿在那边屋子里。”   说完这话,他转身回了房间。叶春好本以为自己和他这样单独相处了,他要么会有一份表白,要么会有一场怒火,就是没想到他会冷冷淡淡的   不搭理自己。隔着那扇玻璃窗,她依稀见他回了房内,便转身走向了东厢房——走到东厢房门口了,她停了脚步,心想我隔着窗户瞧她一眼吧,世上没有像我这样做妈的,索性让妞儿不认识我,将来长大了,她想起她的妈妈来,也不伤心。   她忍着难过,正在盘算,不料房内忽然响起了奶声奶气的一串话——听着语调抑扬,像是说话,可是哩哩啰啰的,又全然听不懂。她听不懂,房内的奶妈子却是全明白,有口无心的回答:“噢,噢,大小姐瞧见外头来人啦——”然后她就一边推开房门,一边唤道:“虞小——”   抬头瞧见叶春好,奶妈子愣了,问道:“您是……”   叶春好匆匆答道:“我是妞儿的妈。”随即不等那奶妈子往里让,她身不由己的就迈了步,一闪身便从奶妈子身边挤了进去。进门之后一拐弯,她掀帘子进了里屋,就见地上站着个粉妆玉砌的小不点儿,身上穿着大红衣裳,正摇摇摆摆的自己走路,看那黑眉毛大眼睛,可不就是妞儿?   叶春好到了这时候,平时的理智全都不知所踪,想都不想,伸着两只手就要去抱妞儿,而妞儿平时在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来不知道怕为何物,这时见了她,立刻就将两只小胳膊上下乱挥了一阵:“妈!”   叶春好“哎呀”了一声,蹲下来一把搂住了妞儿:“我的大妞儿,你还记得   妈妈呀?”   妞儿天生有点猫的性子,许她缠磨别人,不许别人私自的来触碰她。叶春好这么紧紧的一抱,立刻抱出了她的脾气,她抬手就在叶春好的耳朵上挠了一把。奶妈子见状,慌忙把妞儿从叶春好的怀里拽了出来,又笑道:“太太,大小姐厉害着呢,谁要是想抱她逗她,还得先得了她的许可才行,要不然,她就要生气。”   叶春好的耳朵被妞儿挠破了一块油皮,她忍着疼痛,低声说道:“这是随了她爸爸的脾气啊……”   这时,妞儿甩开奶妈子的手,又跌跌撞撞的扑向了叶春好。奶妈子见了,立刻笑道:“哎,这回好了,这是让您抱了。您快抱吧,让您抱的时候您不抱,那也是要闹脾气的。”   叶春好连忙抱着妞儿站了起来,妞儿一把薅住她的头发,睁大了眼睛端详她,又去摸她的嘴唇鼻子,她任妞儿摸着,早把方才的盘算抛去了九霄云外。而奶妈子莫名其妙的站在一旁,不知道这个妈是从哪儿跑来的,又不便问,只得呆呆的微笑。   叶春好一下子就和妞儿混过了一下午。   到了傍晚,她已经知道了妞儿的习惯和喜好,也知道了妞儿是见了个女人就叫妈。天色暗了,她还恋恋的不肯回房,也不觉着饿,直到房门一开,雷一鸣走了进来。   雷一鸣向她一点头,然后对着妞儿拍了拍手。妞儿一见了他,立刻就不要叶春好了,嘎嘎笑   着往他怀里扑。叶春好冷眼旁观,就见他弯腰把妞儿抱了起来,动作十分娴熟,一看就是个常抱孩子的。   雷一鸣抱着孩子,在屋子里慢慢的踱了一圈,然后回头对叶春好说道:“开晚饭了,你回房去吃吧。”   叶春好不舍得走,忖度着慢慢站起了身,她说道:“也好,我吃过了饭,再来看妞儿。”   雷一鸣背对着她,“嗯”了一声。   叶春好特地留下了这一句话做伏笔,匆匆吃了饭后,便坦然的又回了来。   然而她发现自己一来,雷一鸣就走了。搂着妞儿坐在窗前,她抽了抽鼻子,问奶妈子道:“怎么像是有点苦味?”   奶妈子答道:“是药味。大爷这几个月一直在吃药,上午熬一次,晚上熬一次,一天两顿。”   叶春好不再问了,如此过了一夜,到了翌日上午,她走出跨院,果然又嗅到了浓郁的苦气。而雷一鸣双手插在裤兜里,正站在房前台阶上,忽见她走了出来,他转身就要回房。   叶春好停了脚步,说道:“今天天气好,你多晒晒太阳吧。我是去看妞儿,你不必躲我。”   她不知道雷一鸣对她是不得不躲——他一瞧见她,就要委屈,就要愤怒。委屈还在愤怒的上头,因为叶春好专拣他最可怜的时候抛弃他,他真是委屈大发了。   至于他曾如何的蹂躏过叶春好,他从来不想,不是故意回避,是确实忘了。   叶春好去见了妞儿,陪妞儿玩   了一个小时。妞儿一手揪着她的衣领,放开大嗓门要爸爸。叶春好有点窘迫,有心躲开,让雷一鸣来,可妞儿不许她走。   她没了法子,把妞儿一路抱进上房的堂屋里,迎面见了雷一鸣,她低头说道:“妞儿要找你呢。”   然后她俯身要放下妞儿,可妞儿不知何时又抓住了她胸前的一枚胸针。那胸针是用别针固定在旗袍前襟上的,妞儿这么没轻没重的一揪,力气居然很大,将那胸针硬生生的拽了下来。叶春好先去看妞儿的手,见她的小手没有受伤,这才从她手中夺过了胸针。胸针完好无损,但是胸针后头的别针已经变了形,她这夹袍的前襟也被别针扯破了一道口子。   她“哟”了一声,随即就见雷一鸣向自己伸出了一只手。疑惑的抬头望向雷一鸣,她不知道他的用意,结果他大概是等得不耐烦了,索性直接从她手中拿过了胸针。   走到窗前光亮处,他低了头,要把胸针的别针掰回原样。叶春好蹲着揽住了妞儿,回头看他,就见他凝神摆弄着手里的小东西,两鬓的白头发似乎是有所增加。她这大半年来看惯了张嘉田那样人高马大的威武青年,这回再看他,就觉得他瘦削单薄,像是个什么精致脆弱的存在,雕琢得太狠了,结果不能持久,与腐朽和崩溃仅有一步之遥。   和这么一个人在一起,就只能是一生一世的去为他牺牲,牺牲之中   ,会有少少的一点快乐,和反复无尽的煎熬。那仅有的快乐也像针刺似的,让人疼痛。收回目光垂下眼帘,她想起了自己告诫过张嘉田的话:“不要信他。”   可就在这时,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是雷一鸣走了过来,把胸针递给了她。   她接过胸针,低头要把它戴在胸前,挡住前襟那一道小小的裂口。可是裂口小,别针更小,她的手上又有汗,潮漉漉的拿捏不住。   雷一鸣也蹲了下来,伸手拿过胸针,给她别了上。隔着一层夹袍,他的手指蹭过她的胸脯,非常的正经,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叶春好低声说道:“谢谢。”   然后她又问:“你的身体好些了没有?”   “好多了。”   叶春好垂了头,没了话讲。就在这时,有人一阵风似的推门进了来,打雷似的叫道:“宇霆宇霆宇霆,我告诉你——”   叶春好起身回头,发现这位急天火炮的来客,自己还认识,乃是当初在北京见过的虞天佐。而虞天佐披着衣服竖着头发,一手夹着烟卷一手扶着门,冷不丁的见了她,登时便愣在了原地。雷一鸣也站了起来:“老虞,你这是有什么急事?”   虞天佐用手里的烟卷指了指叶春好:“这不是弟妹吗?你俩……又不离婚了?”   雷一鸣答道:“她是来找她弟弟的。”   虞天佐把烟卷送到嘴里咬住了,然后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上前两步,要向叶春好施行   握手礼:“那个……你娘家贵姓啊?”   叶春好答道:“敝姓叶。”   虞天佐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叶小姐,没想到咱们还能在这儿又见面,这可真是挺有缘。虽然你跟宇霆离婚了,但我既是宇霆的朋友,就也是你的朋友。你留下来多住几天,我招待招待你。” 第二百零三章 心照   虞天佐端详着叶春好,越看越美。   叶春好如今正处在一个糟心的时期,这几天也没施脂粉,反倒显出了她的天然本质。虞天佐一边缠着她嘘寒问暖,一边细看她的眉眼,就见她眉清目秀,鼻梁溜直,头发剪短掖在耳后,却有几丝头发脱逃出来,垂在了脸旁,她抬手把那几丝乱发往耳后一掠,露出粉红的耳垂,也没带耳环坠子,只塞了个小小的钻石耳钉,一闪一闪,别有一种轻俏。   叶春好被他看得好不自在,弯腰把妞儿抱起来,她借着逗妞儿,搭讪着想走:“虞伯伯来找爸爸谈事情,我们回那边屋里呆着去,妈妈给你缝个布娃娃,好不好?”   嘴里说着,她含着一点客气的笑容,对着虞天佐一点头,然后就想往外走,哪知虞天佐堵在门口,全然没有让路的意思:“弟妹,哦不,叶小姐,你和宇霆都是讲文明的人,离了婚了,也照样能见面做朋友。那我今晚儿请个客,为你接风,把你和宇霆都叫上,你不介意吧?”   叶春好立刻摇了头:“这我实在是不敢当,虞将军也千万不要这样多礼。”   “这哪叫多礼——”   叶春好抢着说道:“我看虞将军是豪爽好客的人,也就实话实说、不怕您笑话了。其实我这一趟来,是为了找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如今弟弟不见踪影,我心中发愁得很,莫说赴宴,简直就连一日三餐都不能下咽了。虞将   军的这一番好意,我暂且心领了吧。”   “这个——”   叶春好匆匆的一苦笑,然后一侧身,从虞天佐身边走了出去。虞天佐回头见她真是往东厢房那边走去了,便迈步进房关了房门,对着雷一鸣说道:“两件事,咱们先进屋,说第一件。”   雷一鸣神情自若,引着他进了里屋。这回虞天佐没张罗着烧烟过瘾,果然直接说起了正事——他弄了一批步枪,要从直隶运进热河。这是一笔买卖,枪进了热河,钱就得同时出了热河。于是他这一趟来,是让雷一鸣预备钞票,等着为他付账。   雷一鸣从他手里租了一座县城,说好了是要给租金的,可说归说,做归做,雷一鸣一直没有交给虞天佐一个大子儿。他不给,虞天佐也不要,直到今天步枪马上就要到了,虞天佐才急三火四的赶了过来,也不和雷一鸣打商量,直接就让他务必按期拿钱,交给押运步枪的军火商。   雷一鸣听了这话,有些傻眼,也有些生气,因为虞天佐竟然一点情分都不讲,真跟自己要钱。尤其可恨的是,虞天佐在热河大肆种植鸦片,收获极丰,根本就不缺钱。而自己招兵买马凑成的队伍,吃着自己的喝着自己的,对外则算是他虞司令的兵——虞天佐自从出任了热察联军的总司令之后,声威日益增长,如今已经成了北方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没有他雷某人捧着他,他能有今   日的地位吗?   “这个……”雷一鸣沉吟了一下:“我尽力,有多少我出多少,这就派人去筹集现款。”   “别啊!”虞天佐理直气壮的向他瞪眼睛:“你有多少出多少可不行,你得是要多少出多少。你又不是没钱。”   雷一鸣皱起了眉毛,对着虞天佐发笑:“你知道我往陈运基那里搭了多少钱了?人家打仗发财,我可好,连老本都搭进去了。”   虞天佐也笑了,用手指着雷一鸣:“小子,你他妈的不说实话。你刚回北平卖了那么大一所宅子,敢说现在手里没钱?”   雷一鸣扭头“唉”了一声:“房子能值几个钱,不够我那队伍一个月吃的。”   “那我不管,反正这事我说给你了,我就看你办还是不办。”   雷一鸣站在虞天佐面前,只是看着他笑,笑到最后,他用力的一点头:“好,好,办。老大哥吩咐下来的差事,我能不办吗?”   虞天佐一拍大腿:“这就对了,也算我没白救你一场。”   “好,你说第二件吧。”   虞天佐听了这话,却是正了正脸色:“我说,你真和叶小姐离婚了吧?”   “谁会拿离婚闹着玩?”   “她和你真没关系了?”   “她还是我女儿的妈,除此之外……”   话就只说到这里,他对着虞天佐摇了摇头:“别说这个了。”   虞天佐回头又往院子里看了一眼,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并没有叶春好的影子。犹犹豫豫的站了起来,他忽   然对着雷一鸣一笑:“哎,我看这娘们儿挺好的,你真不想把她弄回来?”   雷一鸣这回瞪了他一眼:“不要说了!”   虞天佐没恼,迈步要往外走,且走且道:“晚上那客,我该请还是得请,到时候我派人过来接你们。叶小姐要是不肯赏光,你就替我劝劝她。”然后他回头又抬手一指雷一鸣:“任务交给你了!”   雷一鸣不置可否的挥了挥手,意思是要撵他走。虞天佐和他闹惯了,也不在意,一路似笑非笑的出了门去。   到了傍晚,虞天佐并没有派人来接,而是亲自又过来了。   他扯起大嗓门,一路嬉笑怒骂,唱大戏似的把叶春好裹挟回了自家。当着雷一鸣的面,他倒是还保留了些许分寸,也叫了几名顶尖的姨太太上了席面,充当陪客。姨太太们自然都是浓妆艳抹了的,平时在他眼中也都是美人,可如今有了叶春好对比着,他忽然高雅起来,不能忍受家里这帮庸脂俗粉了。   叶春好心如明镜,坐在席上也吃也喝,对待那几位花枝招展的陪客,她也肯说说闲话——说着说着就拐到孩子身上去,处处都要显着她是做了母亲的人,话里话外都带着老气横秋的劲儿,和这席上玩笑戏谑的空气格格不入。   她是趁此机会自表身份了,希望旁人将她看作一位无趣的黄脸妇人。哪知道她虽是披上了这一层保护色,虞天佐看在眼中,却越发感觉她是   一位贤妻良母,几乎产生了几分敬重之情,几次三番的举杯向她敬酒。   叶春好是从来不喝酒的人,这回被虞天佐劝得走投无路,只得硬着头皮喝了两小杯。这两杯酒下了肚后,她红了脸,眼前的世界都摇摇晃晃的变了形状。   她心知不妙,没了法子,只好主动的向雷一鸣开了口:“我醉了,还是早点回去吧。”   雷一鸣一直不大言语,听了这话,也没说什么。叶春好看他站了起来,仿佛是和虞天佐说了一阵话,然后便有一双手搀扶了她,把她从这热屋子里,一路送进了冷汽车里。   糊里糊涂的到了家,她在院子里走得深一脚浅一脚,东倒西歪的,能感觉到自己还在依靠着雷一鸣。忽然扑到一旁扶了一根廊柱,她弯腰哇哇的呕吐起来,同时就觉得头晕目眩,饶是呕吐了,还是一阵阵的犯恶心,简直难受得没法说,哭都哭不出来。   又糊里糊涂的被人送进了屋子里,她闭着眼睛,任由一双手伺候她漱口擦脸。朦朦胧胧的睁了眼睛,在电灯光中,她看见了雷一鸣的脸。从雷一鸣的脸,她一直看到了雷一鸣的手——雷一鸣手里托着一条毛巾,刚刚照顾她的人,是他。   忽然间的,她有话要说:“你现在对我好,也晚了。”   雷一鸣扯起她一只手,用热毛巾狠狠擦她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撸过去,要把她擦个干干净净。一股酸楚的热气窜   到她的鼻子眼睛里,她闭了眼睛一扭头,再睁开眼睛时,眼中就泛了一点水光:“你不要管我,我不领你的情。我知道你的真面目,你骗不了我。”   雷一鸣擦净了她的双手,放下毛巾俯下身,抬手环住了她的肩膀。叶春好垂下眼帘,想起了结婚前的那一年那一夜,自己第一次和他吵架。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激动得面红耳赤,硬说她冤枉了他——说的这话,听着也是孩子话。那些孩子样和孩子话,难道会是假的吗?   那不是假的。他后来渐渐显露出来的冷酷恶毒,也都不是假的。   都不是假的,一切全是千真万确。他不是年岁渐长城府深沉,他是天生的坏人,是天生的毒蛇,所至之处,草木凋亡。   所以永远不能相信他,他饶是洗心革面了,也依旧还是一条赤诚的毒蛇。他天生的就是要害人,他也管不住他自己。   这时,她听见了雷一鸣的声音,那声音就响在她的耳边,伴着一点温暖的气息:“我为什么就骗不了你?”   “因为……”她眼前的世界又开始变形了,短暂的迷茫过后,她继续说道:“因为,我爱过你。”   “你真的爱过我么?”   她惨笑了一下:“若是没爱过你,我又何至于落荒而逃?”   然后她硬把雷一鸣推了开:“二哥是个男子,他对你感情再深,终究看不到你的心里去。我不一样,我用我的心,照过你的心。”   雷一鸣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发了一阵呆,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叶春好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总之等她睁了眼睛恢复清醒时,就见窗外天光明亮,已是上午时分。   她只记得自己昨晚在虞家喝醉了,便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是出乖露丑了。吃过早饭,她照例是到妞儿的屋子里去,结果一进门,却见雷一鸣已经来了。   她向雷一鸣点了个头,然后直奔了妞儿去。妞儿和她玩了一会儿,又坐到了雷一鸣的腿上。雷一鸣抱着妞儿站到窗前,忽然问道:“嘉田知道你到我这里来吗?”   叶春好答道:“知道,他到我家里一问,自会有人告诉他。”   “他经常去你家里?”   “是。”   “他对你,也算得上是长情了。”   叶春好瞥了他一眼:“是的。”   “你还年轻,总不能自己过一辈子。”   叶春好收回目光,起了戒心:“这也无非是看个人的志向了。有个志同道合的伴侣,自然是好,没有的话,也不耽误过日子。”   雷一鸣看着妞儿:“不想嫁给嘉田?”   叶春好被他盘问得有点不耐烦,干脆答道:“将来再说。想嫁的时候,自然会嫁。横竖我是自己给自己做主,日子怎么过,都没人拦着。”   说完这话,房内二人静默了片刻,唯有妞儿对着窗外大叫了几声。雷一鸣起初以为妞儿是乱叫,后来听见院子里起了骚动,扭头向外一瞧,猛的看见了叶文健。   叶文健站在院子里,正在和苏秉君说话——隔了一段时间不见,他又长高了。 第二百零四章 魔王   叶文健一见了他姐姐,就像要疯了似的,扭头就想跑。雷一鸣让苏秉君把他硬拽了住,连推带搡的把他关进了西厢房里。   叶春好站在院子里,真是欲哭无泪,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对,竟能把弟弟得罪到这般地步。而雷一鸣把妞儿交还给了奶妈子照顾着,对叶春好说道:“我另找处房子,让小文自己过去住。等他平静下来了,你们再慢慢谈。总之,不能让他再走了。”   叶春好一想,也只能是这么办。而雷一鸣转身吩咐了苏秉君,让他陪着叶文健走——叶文健和苏秉君是好朋友,苏秉君人又机警,有他在,叶文健想逃也难。   苏秉君带着叶文健走了,叶春好灰头土脸的回了房间,一时间也没了法子。雷一鸣独自站在院子里,思考着下一步的路。   他想老虞显然是看上春好了。   不过暂且不管老虞,只说春好本人——春好是了解他的,酒后吐真言,他听明白了春好的意思,所以绝对不能让春好嫁给张嘉田,春好若是和张嘉田合成了一家,那么张嘉田得了她的指点,就必定不会再对他言听计从了。   他倒是并没有打算去如何如何的欺骗张嘉田,可单是想到张嘉田不是全身心的听命于自己,他就要无法忍受。张嘉田是有大用处的,上次在北平偶遇林子枫时,他就已经享受到了张嘉田的庇护。张嘉田还不到三十岁,前程远大,他将来   用他的地方还多着呢!   张嘉田有用,叶春好也同样的有用。他有钱,若是再有一位叶春好式的太太,那么下半生躲进租界当寓公也没关系了,他很可以什么都不管、做吃喝玩乐的甩手掌柜,他的妞儿也有妈了。   若是可以由着他选择的话……   雷一鸣决定再给叶春好一个机会。   下午,虞天佐来了,来了没有三分钟,就被雷一鸣好言好语的哄了走——雷一鸣告诉他,说叶春好正在和弟弟闹家务,没工夫见他。   虞天佐一走,雷一鸣便去见了叶春好,问道:“我们晚上去见小文,好不好?”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叶春好竟然是摇了摇头。   “不见了。”她低声说:“这孩子是铁了心的犯浑了,我再哄他劝他,也是无用。索性明天我给二哥发一封电报,让他再派几个人过来,把小文押回天津去算了。”   “不行!”   叶春好惊讶的抬了头,不知道雷一鸣这“不行”二字是从何而来。而雷一鸣也意识到自己是失态了,连忙正了正脸色:“那小文还不更恨你了?”   “随他的便吧。将来等他长大了,他自然会明白我的苦心。我宁可让他现在恨我,也不能放了他满世界跑,跑成个小流氓小混混。”   雷一鸣心想若是张嘉田真派了人来,护送着叶春好姐弟回天津去了,那么自己岂不是白白的失了良机?而且张嘉田对待叶春好这样任劳任怨的出力,人心都   是肉长的,难保叶春好将来不会感动。这二位若是真在天津结婚了,自己还能跑过去把婚事搅黄不成?   脑海中一连闪过了一百多个“不行”,他对着叶春好说道:“你别着急,他现在又不是小孩子了,你想把他押回天津去,也难。我从来不管他,也就不曾得罪过他,你等着,我去劝劝他,要是能把他劝得回心转意了,不是更好吗?你留下来再住几天,也多看看妞儿。”   叶春好低头嘀咕道:“小文是喜欢你。”   雷一鸣微微的笑了:“他是个孩子嘛。谁管束他,他就烦谁。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等我的消息吧!”   雷一鸣晚上去见了叶文健,回来后告诉叶春好:“他倒是肯给我几分薄面,我说什么,他就听着,可我让他回来见你,他又不肯。”   叶春好听了这话,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雷一鸣不再说叶文健,问叶春好道:“晚饭吃了吗?”   “吃过了。”   雷一鸣吸了吸气,又道:“这药味有点熏人,你再忍两天,把它吃完,我就不吃了。”   “药味而已,又不是臭味,我是不怕。”   “明天你要不要给嘉田发封电报,报个平安?或者给他写封快信也可以。”   叶春好略一犹豫,答道:“那我写封信给他吧。发电报,怕说不明白,他反倒更担心。”   雷一鸣立刻出了门去,不出片刻的工夫,他亲自端来了一匣子文具,里面又有印着玫瑰花洒着   香水的信笺,又有玫瑰紫的墨水和细尖钢笔。见叶春好坐在桌旁,他便把文具匣子放到了她面前,然后隔着相当的距离,他在桌边也坐下了。   叶春好把信笺钢笔往外拿,摆好之后,看了雷一鸣一眼,雷一鸣当即说道:“我不偷看。”   他这么一说,叶春好反倒有点窘:“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你平时难得动笔,倒预备了这样精致的文具。”   雷一鸣笑了笑,把小臂横撂在桌子上,他俯身侧脸枕着臂弯,给了叶春好一个后脑勺。叶春好窸窸窣窣的写字,他静静的听着,忽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温馨。   太久违了,他简直舍不得抬头,直到叶春好放下了钢笔,轻声问他道:“有信封吗?”   他抬了头,可不等他回答,叶春好已经在匣子里找到了信封。把那信笺折好塞进信封里,她那信上没有机密,故而也不急着封口,继续低了头在信封上写地址。写着写着,她一抬头,见雷一鸣以手托腮,正歪了脑袋看着自己出神。   不动声色的低下头,她在心里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叶春好把信交给了雷一鸣。一夜过后,她刚睡醒,就听外间欢声笑语的,正是雷一鸣和妞儿的声音。妞儿粗声大嗓的说话,全然没有小姑娘的娇柔之气,叶春好听得又是笑,又是皱眉头。匆匆的穿了衣服推门出去,她就见雷一鸣坐在椅子上,一边俯身和妞儿揪扯   着一只洋娃娃,一边抬头对自己笑道:“醒了?”   叶春好点了点头:“嗯……”   雷一鸣随即又道:“去洗把脸,今天咱们和妞儿一起吃早饭。”   叶春好依言去洗了脸。而仆人将饭菜一样一样的运送了进来,妞儿坐在了一把高椅子上,呲着一口小白牙,能吃能喝,见什么抓什么。阳光射进来,照得三人身上都是暖融融的,叶春好看着妞儿发笑:“女孩子哪能这样呀?看看,都吃到头发上去了。”   雷一鸣答道:“她小,大一大就好了。”   “还有一件事——你不能再由着她乱打人了,养成了坏习惯,将来可不好改正。”   “她那点小力气,打一下也没什么关系。”   “我倒不是怕她会把人打伤,只是不能让她有这个爱动手的毛病。”   雷一鸣咀嚼片刻,把口中的饭菜咽了,然后抬头看着她说道:“那你就留下来,多住些天,也管管她。你让我管她,我真是下不去手。”   说完这话,他含笑去看妞儿,又伸手在妞儿的鼻梁上横截着比划了一下:“妞儿这个模样,往上像我,往下像你。脸型也像你。”   当下的气氛太温暖了,让叶春好也有些恍惚:“就是这样才好。瞧妞儿的一双大眼睛,像个洋娃娃。想着给妞儿做几身连衣裙,天热了穿上,就更像洋娃娃了。”   “那还是回天津去做吧。”   “好。”   说完这个“好”字之后,叶春好猛的反应过   来,不禁一阵心惊——方才她险些把持不住,又和雷一鸣聊成了一家人。   于是吃过饭后,她收敛心神,对着雷一鸣又冷淡起来。雷一鸣感觉到了,但是只做不知。这一次,他也是暗暗下了决心的,定要把叶春好哄得回心转意——她必须回心转意,否则他也不能轻易的再放她回天津去。张嘉田苦恋了她这么多年,一定也不会允许她再嫁给别人,所以她要么回到自己身边,要么去嫁张嘉田,没有第三条路。二十几岁的漂亮女人会守一辈子独身?他不信。   雷一鸣向叶春好发动了攻势。   他关心起了她,她清晨出来看看天气,他隔着窗子见了,立刻就拿了外衣出来给她披上,生怕她受了凉风。他手里还有几颗好钻石,这时也取出一颗,配了个白金的戒指圈子,送给了叶春好。叶春好乍一见那钻石的大块头,简直以为它是假的,及至辨认出了它是真货,连忙把它退回给了雷一鸣:“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将来给别人吧。”   雷一鸣答道:“我们之间再吵再打,你也是妞儿的妈,我也是妞儿的爸。我手里没多少好东西了,剩下的这一点小玩意儿,不给你给谁去?”   叶春好铁硬了心肠,干脆利落的摇头,就是不要。   雷一鸣又道:“那我不给你,只求你帮我收着。要不然,我手里的东西都没数,兴许哪天就糊里糊涂的丢了。”   叶春好答道:   “你正在中年,将来再娶一位太太,也是必然的事情。这些东西,应当是你未来太太替你收着的,我不应该拿。其实你我既然已经离了婚,照理来讲,为了避嫌,就该连面都不要见。我若不是为了找小文,也不会这样贸贸然的登你的门。所以,也请你……”   她迟疑了一下,不想把话说得太狠,可思来想去的,还是把话说狠了:“千万不要有什么误会。”   雷一鸣听了这话,差一点就要当场翻脸。直勾勾的看着叶春好,他觉得自己是被她羞辱了,一时间想要大发雷霆,一时间理智占据上风,又知道自己千万不能真闹脾气。   隔了好一阵子,他才重新镇定下来:“春好,你对我就真的一点感情都没有了吗?”   叶春好直视着他,摇了摇头。   他艰难的开了口:“我……我是真的爱你,一直爱你。你不知道,这次见你来了,我心里有多高兴,尽管你不是为我而来。”   叶春好把脸扭向窗户,不去看他。这一扭耗费了她千斤之力,她简直是把自己的灵魂从这些天的温馨空气里硬生生的抽拔了出来。   雷一鸣继续说道:“我知道,我伤害过你很多次,你已经对我寒了心。可我经了这一场磨难,也得了许多教训。将来对你,自然不会再犯先前的旧错。你看在妞儿的面子上,看在我这一片真情的面子上,留下来吧。你要是不喜欢这里,那我们回天   津去,回北平去,从今往后,你说了算,家里的事情我都听你的。”   叶春好咬紧牙关,硬把眼泪忍了回去,她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正在软化流淌,要流淌到他身边去,要和他水乳交融,要和他夫妇一体。可她不能允许自己感情用事,她得记住自己因他受的那些痛苦、流的那些眼泪。   一只手被雷一鸣抓了住,她回头去看他,看他正可怜巴巴的望着自己:“春好,你走了,我就没有家了。我活了半辈子,活得连个家都没有——”他顿了顿,像是也要哭了:“你要是不相信我,那我们可以先保密,如果你还是觉得我不好,我不可救药,那你再走。春好,春好,你总得再给我一个机会啊。”   叶春好听到这里,硬生生的把手抽了出去:“给你一个机会?给你一个什么机会?是破镜重圆的机会?还是再伤害我一次的机会?”   她重新面对了窗外,摇了头:“你不要再说了。”   雷一鸣绕到了她面前,追着她的眼睛问:“我这么求你还不行吗?那你想让我怎么样?”   叶春好答道:“我什么都不要。”   她感觉到了雷一鸣正下死劲的盯着自己,可是只做不知。雷一鸣抬手握住了她的肩膀,她笔直的站着,也不动摇。   那双手顺着她的手臂,慢慢的滑落下去。她低下头,看见雷一鸣低头跪了下去。   “我求你了。”他喃喃的说:“我真的求你了。”   叶春好垂眼看着他,随即也跪了下去。   “你不要求我。”她咽下眼泪,发出声音:“我的心意已决。你以跪来求我,我便还你一跪!”   雷一鸣慢慢的抬起了头:“春好,你真的,真的,真的一点都不怜悯我吗?”   叶春好直视了他的眼睛,视野模糊,定是蒙了泪水,泪水是柔软的,心也是柔软的,唯有意志坚硬:“我是个无情的人,你不要爱我了,你还是——还是恨我吧!”   雷一鸣凝视着她,脸上的悲怆与哀伤渐渐消失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也冷了下来。   他答道:“好。”   然后再次抬手按住叶春好的肩膀,他借力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垂眼看了叶春好,他低声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还在和玛丽打离婚官司?”   叶春好感觉到不妙,慢慢的也站了起来:“记得。”   “你还记不记得,我对你开过一句玩笑,说要派人去租界里,杀了玛丽?”   叶春好已经有点记不清楚了,但还是点了点头。   雷一鸣直视着她,声音冷清:“其实那话,不是玩笑。”   然后他绕过叶春好,走了出去。 第二百零五章 非非之想   雷一鸣回了房,拉开抽屉拿出了手枪。   她在他危难之际抛弃了他,他不记她的仇,就已经是情深意重了,如今他跪下来求她回家,她竟然还是揣着那一副铁石心肠、毫不动摇。男儿膝下有黄金,能让他为之屈膝的,一是他自己的性命,二就是这个女人了。   这个女人,冷酷毒辣,连自己的男人都不要了,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要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她必是另有了一番打算。一定就是张嘉田——他想——张嘉田年轻力壮,前途不可限量,又对她一片痴情。人往高处走,她有了张嘉田做新后盾,自然犯不上再来俯就自己这前途未卜的旧人。   况且她本来就不是那种能安稳在家相夫教子的女人,当年她不就是很爱出风头吗?不是自己都说自己是“沽名钓誉”吗?   他提了手枪往外走,要一枪毙了她解恨。当初玛丽逃得快,他没法子,如今这叶春好可是自投罗网,怪不得他无情。毙了她,一定要毙了她,要不然她回了天津之后,也许会洋洋自得,也许会把自己今天这一跪一求,绘声绘色的讲述给张嘉田听。隔着几百里地,她照样能够对着全世界羞辱他。毙了她,杀人灭口,从此也消除了自己的心病。一箭双雕,何乐不为?   他红着眼睛,把房门都推开了,然而被迎面的冷风一吹,他像受了刺激似的,猛一哆嗦,倒是停了脚步,不走了   。   他想叶春好若是死在了自己这里,那么自己要如何善后?张嘉田还不得杀了自己给她偿命?   雷一鸣吹了好一阵子春风,末了转身回房,把手枪又放回了抽屉里。然后在一旁坐下来,他咬着牙瞪着眼,就觉着一颗心在胸腔里怦怦狂跳,心慌,同时气短,空气厚密沉重得如同变了质地,从四面八方一起挤压过来,压得他什么都顾不得了,把浑身的力气都运到了一处,专忙着呼和吸。   房门开了,一名勤务兵走了进来,对他说了句什么。他抬眼看着他,耳中轰隆隆的响,只是听不清。勤务兵试探着向前迈了一步,把方才那话又说了一遍,这回他听明白了:虞天佐打了电话过来,让他到虞宅去一趟。   虞天佐是他现在得罪不起的人物,他不能不去。起身出门进了院子,他立刻就又被外面那风吹了个透心凉。他冷,可是又觉得冷空气吸入胸中,别有一种痛快,便扛住了这份冷,一路走去虞宅。轻车熟路的进了宅门,他直奔了虞天佐的屋子,进门之后,他愣了愣,因为瞧见了虞碧英。   他不知道虞碧英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就见她做洋装打扮,头脸都收拾得精致,身上的薄呢子大衣还没有脱,瞧着像是刚从外面进门。虞天佐在烟榻上躺着,她在地上站着,正拧着两道细眉说话,忽见他来了,她住了口,将两道细眉一扬,似笑非笑的说道:   “好久不见,我方才还在对我哥说,你这人有些走极端,要么是来了住下不走,要么就是走了再也不来。结果我这话刚说完,你就进了门,正好打了我的脸。”   虞天佐这时坐起来清了清喉咙:“那个……是我让他来的。”   雷一鸣看出虞碧英气色不善,但是当着虞天佐的面,他不便多说,只支吾着对虞碧英一点头。虞碧英已然听说了叶春好到来的消息,如今见了他这冷淡的态度,心中越发的不是滋味——她一直自诩潇洒浪漫,是花丛间的花蝴蝶,不会被任何一个男子捕捉住,可她这自信有个前提,便是自她十几岁知晓恋爱起,她一直是位美丽自由的阔小姐,既有年轻的活力,又有无尽的金钱,背后还有一位军阀哥哥做靠山,青年男子们见了她,真是只有骨酥肉软、自惭形秽的份儿,哪里还敢同她耍手段?纵是耍,不过三招两式之后,便也要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   她在情场上所向披靡,从无敌手,一直是随心所欲,想爱谁便爱谁,不爱了便将对方抛弃,所以潇洒浪漫得起来。可如今她对雷一鸣还没爱够,雷一鸣却先和他的前妻又牵连了起来,更可恨的是他那前妻并非寻常的黄脸婆子,也是一朵鲜花似的摩登人物,所以虞碧英越想越不痛快,方才便跑到了虞天佐面前,要将哥哥细细的盘问一番。哪知她刚盘问了个开头,雷   一鸣就来了。   雷一鸣来便来了,她毫无回避的意思,把身上的呢子大衣脱下来交给仆人拿走,她在椅子上坐下了,又让仆人去给自己拿汽水来喝。虞天佐看了妹妹一眼,没敢管,索性直接对雷一鸣谈起了正事:“老弟,你这人不地道啊!”   雷一鸣在烟榻边坐下了:“我怎么了?”   “我那批步枪已经到地方了,你怎么不往外拿钱呢?你不把钱给人家,人家能把枪留下吗?”   “别急,我答应了的事情,一定会给你办到。这些天我一直在筹钱,用不了三五天,那批枪就能到你的手里。”   虞天佐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留,直接伸手指他的鼻子:“好,我给你五天的时间,五天之后,你要是还拿话敷衍我,别怪老哥哥翻脸。咱们兄弟,什么都好说,唯独你不能拿我当傻子耍。上回巡阅使那事,你耍了我一次,我记着呢,你不能再给我来第二次了,听见没有?”   雷一鸣“扑哧”一笑,一边笑,一边扭头看虞天佐:“就知道你对我是怀恨在心,当初我问你生不生气,你还跟我装大方。”   虞天佐哈哈大笑,伸手在他后背上拍了一巴掌:“我再生气,后来不还是把你从天津接过来了吗?”   说到这里,他望向了虞碧英:“英,你回你屋里歇着去吧,刚到家,不累吗?”   虞碧英答道:“你有什么背人的话,怕我听了去?”   “唉,我跟宇霆说点正事   ,你听不懂。去吧去吧,我说完了就放他走。行不行?”   虞碧英站了起来,谁也没搭理,自己昂着头走了出去。而虞天佐这回伸腿向后一仰,很舒服的躺了下去,又说:“老弟,给我烧两口。”   雷一鸣见那烟具都已经是摆开了的,便歪在虞天佐对面,耐着性子去烧烟,又问:“你还有什么正事要对我说?”   虞天佐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把我那妹子支走。她听说叶小姐到你那儿去了,有点不乐意。”   雷一鸣歪着脑袋盯着烟灯火苗,不说话,只翘了嘴角无声一笑。   虞天佐翻身面对了他:“叶小姐能在你那儿住多久?”   “不好说,她弟弟和她闹翻了。”   虞天佐瞄着雷一鸣:“那你俩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就没想过再续前缘?”   雷一鸣收敛了笑容:“我和她,在离婚的时候就已经完了。”   “真完了?”   雷一鸣抬眼看他:“老虞,我听你是话里有话啊。”   说着,他把烟枪推到了虞天佐面前。虞天佐也盯着烟灯的火苗,吸烟吸得无声无息,浅尝似的吞吐着烟雾。及至吸完了一个烟泡,他推开烟枪,笑了一声:“我看叶小姐真不错,你真不要她了?”   说完这话,他抬眼去看雷一鸣,正与雷一鸣目光相对。   他因为现在不怕雷一鸣这个人,所以连带着也不怕他的目光,迎着他的目光,虞天佐又是一笑:“别误会,我可是个讲理的人   ,朋友妻不可欺这个道理,我懂。你要是还想要她,那她就是我的弟妹,我对她肯定是以礼相待,绝不做非分之想。你要是不要她了,我再——”他对着雷一鸣一挑眉毛,后头的话没说完,意思全在眉毛上了。   雷一鸣沉着脸:“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那个女人和你家里这些女人不一样,我都治不服她,何况是你?你来征求我的意见,也是无用。对她那个人,我说了不算。”   虞天佐说道:“不用你说了算,到时候你别管就是了。”   雷一鸣收回目光,冷笑了一下:“别做你那套霸王硬上弓的梦了,她背后有人,不是好惹的。要不然,你以为她当初为什么敢和我离婚?”   “谁?”   “张嘉田。”   虞天佐躺下来思索了片刻,末了抬头小声问道:“你那年收拾张嘉田,是不是就为了这个?”   雷一鸣抬手把他的脑袋摁回了枕头上:“你不用问那些,我只告诉你,她在娘家念书的时候,张嘉田就看上她了。现在张嘉田在她跟前,比狗还听话。你碰她一指头,张嘉田能杀到承德活吃了你!”   虞天佐听到这里,不言语了——他是喜欢叶春好,甚至可以说是一见钟情,可让他为了叶春好发动一场战争,那他可不愿意。   毕竟他不是毛头小子了,这个年纪的人,干不出那“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情了。   虞天佐不再提叶春好,收敛心思又和雷   一鸣聊了一阵闲话。最后他躺在烟榻上打起了瞌睡,雷一鸣则是出了门去,直奔了虞碧英的院子。   虞碧英换了家常的旗袍,正对着镜子梳头发,见他来了,她虽然心中有醋意,但脸上并不酸酸的,依然做出了个大方的姿态,起身对着他点头一笑:“我还当你和我哥哥会有一番长谈。”   雷一鸣难得到她这闺房里来,此刻站在房内,就见这屋子虽然宽敞,但靠着一面墙摆了一张富丽堂皇的大铜床,床旁放着高高低低的西洋式白漆柜橱,另一面墙前是一架长沙发,沙发旁立着一副收拢了的屏风,临窗又有一整套梳妆桌椅,把偌大一间屋子占满大半,也谈不上什么规划和风格,瞧着倒是花红柳绿、热热闹闹。   他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要谈的话,在你还在的时候,就已经谈完了。”   说完这话,他换了个姿势,又换了个姿势,最后将一只靠枕垫到了后腰。虞碧英坐下来背对了他,面对着梳妆镜,她从镜中见他像是坐得不舒服,又知道他这人像戏文里的张生一般,是个“多愁多病身”,得歇着就要歇着,便冲着镜子说道:“你若是累了,就到床上躺一会儿吧!在我这里,还要拘礼吗?”   她这算是对他顶天的厚爱了,哪知镜中的雷一鸣摇摇头,竟是不肯。这让她忍不住回了头,冷笑了一声:“怎么?要和我生分起来了?”   雷一鸣抽出   后腰的大靠枕,另找了一只小的垫了上,这回终于坐稳当了:“我身上有鸦片烟味和药味,怕躺脏了你的床。”   虞碧英重新转向了梳妆镜,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雷一鸣这话不是假话,她也留意到了,他——起码是在生活中——几乎没什么讨厌的地方。他没有牛皮哄哄的向她说过大话,也没有蛮横的大男子主义,总是那么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说话也是和声细语,和她哥哥一比,他真是文明透了。   “那倒没什么。”她垂眼对着指间卷着的一绺头发说道:“被褥染了气味,换一床就是了,总不能让你这么干熬着。”然后她又回了头:“还是你本来就不想久坐,急着回家去?”   “我不急,回家也没有事。”   “没有事,可是有人呀!”   雷一鸣的脸上没有笑容,冷冷清清:“这样的玩笑就不要开了,对我和她的名誉都不好。”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叶小姐?”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若是别人,你也不会问。”   虞碧英站了起来,走到沙发另一端坐了下来:“好了好了,我不开这个玩笑了。你也不要当我是在吃飞醋,我自认为在恋爱问题上还是开明的,绝对不会因为你爱了我,我就不许你再去见别的女人。你若是有了新的爱人,告诉我就是了,也没什么关系。”   雷一鸣向后仰靠过去,闭了眼睛,轻声说道:“你看我现在还有余力   去找新的爱人吗?我连你都要爱不动了。”   然后他睁开眼睛扭过头,对着虞碧英说道:“我没想到你会在你舅舅家里住这么久,你回来了,我又要走了。”   虞碧英不动声色的看着他:“走?你要去哪里?”   “想去趟天津。”   “送叶小姐回家吗?”   “她若肯和我一起走,那么我就送她一程。”   虞碧英沉默片刻,从沙发旁小桌上的香烟筒子里抽出一支香烟,给自己点了上。深吸一口吐出一线笔直的白烟,她冷着脸对着前方发问:“宇霆,你是想要故意的躲我吗?”   “何以见得?”   “我刚回来,你就要走。”   雷一鸣起身走了过来,紧挨着她坐了下去:“你哥哥方才对我说的话,你没听见?”   虞碧英转过脸来望着他,而他夺过了虞碧英指间的香烟,自己也吸了一口:“我去天津,想法子弄些钱回来给他。这事不能拖了,我也真是没办法,要不然,谁乐意让人指着鼻子逼债呢?”   “我哥哥要你出多少钱?”   “七十万。”   “你能出多少钱?”   “不到五十万。”   “你去天津就有办法?”   “我在天津还有一所房子,还能值个几万块。”   “哪能为了这种事情卖房子?”   “该卖就得卖,将来有钱了,再买就是。”   他这句话,颇有一点败家子的风格,虞碧英虽然成天只负责吃喝玩乐,可也听出他这话说得不对,用句她哥哥的粗话讲,就是有点   顾头不顾腚,只看眼前,不管将来。   “你不要急着走,我去找我哥哥,让他向你少要一点。”   雷一鸣立刻按住了她的大腿:“别,这话别人能说,你不能说。”   “你怕我哥哥以为是你教唆了我?”   “是。”   虞碧英把手摁在了他的手背上,对着他微微一笑:“你放心,这话我知道怎么说,绝不会给你帮倒忙。”   虞碧英说到做到,真去找了虞天佐。   虞天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怕这个老妹妹,可这个老妹妹自从生下来起,就饱受宠爱、全家无敌,他一直护着她让着她,成了习惯,以至于虞碧英略施手段,他便败下阵来。   “行行行,他有多少就出多少吧,我不强求了。”他被虞碧英说得走投无路,举手投降:“你说你这个丫头片子,胳膊肘专往外拐,替姓雷的占你亲大哥的便宜。”   “我不知道也就算了,我既是知道了,他又有他的困难,我怎么好意思坐视?要怪就怪你当时做事欠考虑,非要把这些破事嚷得让我也知道。”她竖起两道眉毛,将通红的小嘴唇一撅:“我不管,反正我不让他走!好容易从舅舅家回来了,我还想和他玩几天呢!他要是出了承德,我就唯你是问!”   虞天佐咽了口唾沫,哑口无言,同时发现妹妹和自己真是一家的亲人,自己没了娘们儿就活不了,妹妹也是个离不得男人的。 第二百零六章 非人之想   叶春好决定离开承德,回天津去。   自从雷一鸣那一日负气离去之后,她担惊受怕,恨不得当日就走,只是想着自己若是真走了,那么把弟弟留在这里,将来姐弟二人又不知何日才能相见,弟弟一生的前途,兴许也会因此葬送,所以思来想去的,她又怕又急,只是无法。   但雷一鸣从那以后,只是视她为无物,并没有要伤害她的征兆,而她回想起张嘉田前些时日对雷一鸣的种种描述,便把一颗心又稍稍放回了原位——雷一鸣虽然是个糟糕可怕的丈夫,但从“人”的角度来看,他毕竟不是个疯子,总不会一言不合,便要杀人。况且他就是起了杀心,那么难道他不怕自己、也不怕二哥吗?自己这么个大活人,若是平白无故的在他这里没了,二哥难道不会来找?   但叶春好也还是不敢久住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就算人身安全能够得到保障,那么若是自己哪句话又惹恼了雷一鸣,他再动起手来,让自己挨顿好打,那也很犯不上。   叶春好让小丫头收拾好了那一点简单的行李,随时预备着开拔上路。自己则是出了门去,又去见了弟弟一次。叶文健的住所,距离雷宅只有二十多分钟的距离,她步行过去,也不为难。   这是这几天来,她第三次来了,然而叶文健像被什么妖魔魇住了似的,她说什么,他都是一概不听。实在被她逼急了,他便   说道:“姐,我对不起你,你就当我当初饿死在外面了吧!”   叶文健长得高,拱肩缩背的坐在那里,乍一看像是个成年的大人。而叶春好对他软硬兼施的磨到了如今,就觉得自己那心像磨出了一层茧似的,竟也不再那么痛心疾首了。   “我走。”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管不了他,我还管不了我自己吗?我年纪轻轻的,如今又有自由又有钱,干嘛不也快快乐乐的过几天好日子?他不懂好歹就不懂好歹吧,我有什么办法?我为了他寻死去?多少人家养了逆子出来,不也照样的过日子?他又不是我的儿子,如今还长得这么大了,我就不管他,也不能算我心狠。”   含着一点愤怒和怨恨,她回了雷宅,一路上走得安安然然,并没有发现自己身后有人跟踪。也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其实已经失去了自由。   如此到了雷宅之后,她找了个机会,堵住了从外回来的雷一鸣,说道:“我明天就走了。小文一定要留下,那我也不勉强他了。”   雷一鸣看了她一眼,说道:“你先等等,过几天我也要去趟天津或者北京,到时候能调来专列,你跟我一路走。”   说完这话,他扬长而去,回了上房。叶春好观察他这个态度,没有看出凶气或者恶意来,自己便活了心,暗想再住几天也行,倒不是要贪图专列的舒适,而是想要多和妞儿相处几日——这些天来,她   动了好几次心思,想要回家设法,把妞儿要回去。先前不见妞儿倒也罢了,只是微微的惦记着,也不觉怎样,如今和妞儿朝夕相处了,她一想到自己将要离开妞儿,心里便像刀绞似的那么疼。   雷一鸣用轻飘飘的一句话,安抚住了叶春好,然后他暂时把她放到了脑后,把全副精力都放到了眼前的大事上。   北伐成功之后,如他所料,各方面的新贵们重燃战火,打得越发激烈了。如今,北方这边很有几位大人物,想要拉拢他过去,一起向蒋中正开火。   雷一鸣这半年来苦心经营,借着虞天佐的势力,拉大旗扯虎皮,给自己造了个副总司令的身份。把前巡阅使和副总司令这两块牌子亮出去,他像个待字闺中的美女一般,开始坐等各方势力登门。如今总算有人向他送来秋波了,他斟酌了一番,然后便去找了虞天佐,与他商议这桩大事。   然而虞天佐对此毫无兴趣——他在热河关起门来做小型的土皇帝,自给自足,已经是挺愉快。而且蒋中正亏待了别人,可并没有亏待过他,他犯不上为了打仗而打仗。   三言两语的,他给了雷一鸣一个软钉子碰。雷一鸣告诉他:“若是我们肯同他们合作,长远的事情姑且不提,首先就至少能得这个数。”   说着,他向虞天佐比划了个手势,虞天佐愣了愣,然后问道:“一百万?”   “是。”   “是给你我二人的   ,还是你一百万我一百万?”   “当然是给咱们两个的。”   虞天佐当即大摇其头:“那没意思,我上哪儿还弄不来五十万?这点数目打动不了我,我不干。”   雷一鸣听了这话,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一点微笑,心想你既然上哪儿都能弄来五十万,前些天为什么催命似的逼我出钱?没有我帮衬着,你一个人就能挑起那联军总司令的大旗了?   虞天佐这时望向了他,又道:“你也不要跟着他们搀和这些事,你有人马有地盘,先这么混着吧。如今形势还不明朗,等他们之间要分出胜负了,咱们再表态。”   雷一鸣仿佛是深以为然,又深深的点了点头,同时心里继续想:我那点人马,那点地盘,若是双方真要分出胜负了,谁还差我这么一点力量助阵?恐怕还未等他们打出眉目来,陈运基那帮人就要穷得哗变了。   想到这里,他心悦诚服的对着虞天佐点了头:“老虞,你说得对。我们确实是得稳住了才行。我终究是比你年轻几岁,事到临头,就有点慌了神。”   然后他不再提这话,因为看出来了,自己和虞天佐的利益并不一致,他做不成自己的知音。他不雪上加霜的对自己趁火打劫,就算是好样的了。   没有虞天佐,还有张嘉田。他有心去拉拢张嘉田,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万万不行——谁知道那帮叫着要“反蒋救国”的人物能不能造反成功?若   是不能成功,那自己把张嘉田拉过去,不是反倒害了他?   雷一鸣现在急于重新掌权,急得一切都顾不得了,谁都能害,唯独不肯去害张嘉田。张嘉田经过了他的重重考验,终于得了他的最终承认。从此这人毕生都是他这一边的了,他也要用一副新面目来对待他了。   他一直藏着一副新面目,新面目是慈眉善目,藏了三十多年,等着有缘人来才亮相。有缘人久候不至,他这副新面目渐渐蒙了尘,变得面目模糊,几乎被他自己淡忘。如今他以这副面目对待了张嘉田,却又是一场独角戏,张嘉田不知道他这些百转千回的心思,从表面看,也看不出他已经对他换了菩萨心肠。   独角戏就独角戏,他不在乎,对待“自己的人”,不能只下表面功夫,也得真花心思、办点实事。独自躺在房内,他不吃不喝,整整盘算了一天,最后他做了决定。   他决定与张嘉田再次为敌——他们两个,一人站着一方阵营,这样无论胜负,他们两个总有一位是赢家,堪称是上了一道保险,旱涝保收。   这个主意打定了,他又面临了实际的问题:没有钱,没有枪,没有子弹,没有粮草。   让他拿自己的老本出来救急,他是不肯的,他的钱纵然是花,也要花在妞儿的身上。他的女儿,须得安享一生一世的尊荣富贵,他不给妞儿留下几百万的家产,真是死了都闭不上眼睛。   所以那些老本,虽有如无,可以忽略不计,他还是得向外想办法。   一想到“向外”二字,他坐了起来。目光射向窗外,他看见了叶春好的背影。叶春好夹着一卷花布,正迈步往东厢房走。雷一鸣盯着她的背影,就见她一路走得袅袅婷婷,是个无忧无虑的背影。   他们吵过太多次架了,她现在又是有恃无恐,所以显然是没把他的威胁当一回事。   雷一鸣重新躺了下去,觉得这样很好,真是天助他也。   雷一鸣又去见了虞天佐。   虞天佐一见他的神情,便知道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登时就起了戒心。及至两人交谈过三言两语之后,他简直要不高兴起来——雷一鸣像是犯了失心疯,竟公然的提出非分之求,向他借一百万军费。   既然是借,自然也就要还。他承诺在半年之内还钱,但是因为手头拮据,就不付利息了。虞天佐听到这里,气得想笑,原本是躺在烟榻上扶着烟枪过瘾的,这时几乎要躺不住,跃跃欲试的想要起来收拾雷一鸣一顿:“开口就是借一百万,还他妈不给利息,你真当你是我妹夫了?”   隔着烟灯烟具,雷一鸣仰卧在他身边,枕着双臂望天花板:“若是做你的妹夫,便有无息的借款可以拿,那我立刻就向令妹求婚去。”   “你别扯淡!我实告诉你吧,这钱我拿不出来。不是我有钱故意不往外借,我自己也是寅吃卯粮闹着饥荒,你看今年这个收成——”   虞天佐懂一点农业的知识,正要滔滔不绝的讲述,然而雷一鸣忽然扭过头来看了他,轻声说出了三个字:“叶小姐。”   虞天佐立刻就哑巴了。瞪着眼睛和雷一鸣对视了片刻,末了他一翻身坐了起来:“什么意思?”   雷一鸣没有动,转动眼珠追踪着他:“我帮你的忙,你也要帮我的忙。我们互助协作,如何?”   虞天佐当即向他凑了凑,不但双目炯炯放光,一张嘴也忍不住笑了开:“你真同意?”   雷一鸣向他一笑:“看你的决定。” 第二百零七章 险路   雷一鸣和虞天佐做了一番秘密的谈话。   谈到最后,虞天佐坐立不安,嘻嘻的只是笑。雷一鸣靠着枕头坐在一旁,慢悠悠的吸着一支香烟,脸上很平静,只觉着自己迈步上了一条险路,走好了,便至少还能有十年的权势与富贵,走不好失了足,也真能摔成个粉身碎骨。   他决定赌一把。论年纪,他还值壮年,正是做事的时候,不能把年华都耗费在女人身上,何况那女人——虞碧英——他也算不得如何喜欢。如果她不是虞天佐的妹妹,那么他都不会有兴趣去招惹她。当然,他承认自己完全可以胜任一位招人爱的小白脸或者老白脸,可他自认为是个有理想有志气的豪杰,让他靠着逗女人开心过日子,他是不肯的。   再说身体也吃不消。   满怀爱意的将自己怜惜了一番,他又把虞家兄妹放在心中掂了掂分量,在他眼中,虞家兄妹一如他从北平带回来的那几箱子药材,价值是有的,可真到用了他们的时候,该砍剁就砍剁,该撕碎就撕碎,若不把他们的汁子都拧出来,也算不得他们是真有用。   心中又想起了叶春好,这回他也忍不住要笑了,笑是坏笑,又酸又冷的——这回他不再对她吵闹打骂了,他要换个招数,温柔的把她哄进地狱里去。   翌日凌晨,叶春好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就听院子里有好些个人扑通扑通的乱跑,然后有人咚咚敲响了   她的房门。她披着衣服下床去开了门,发现门外正站着一身戎装的雷一鸣。   雷一鸣见了她,先是问:“醒了?”   叶春好不明所以:“这是怎么了?”   他匆匆答道:“我有急事,要往察哈尔那边去一趟,可能从那转去天津,也可能直接回家。你愿意等就再等等我,不愿意等,也可以随时走。”   叶春好一听这话,有点发愣:“那……你不必管我,我若是想走,就随时自己走吧。”   雷一鸣又道:“说好了送你回家的,没送成,很抱歉。”   叶春好摇摇头:“那没有关系。”   雷一鸣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走了,走得大步流星。叶春好望着他的背影,倒是怔了片刻。雷一鸣的身材一直没走样,现在这个背影,还是当年她深爱过的那个背影。   凌晨风凉,她在觉出了寒冷之后,便关门回了床上。瑟缩着闭了眼睛,她似有所感,可又说不清楚那感慨是什么,只是回忆起了自己当初的一个傻念头:那个时候,她曾想他若是个一无所能的平庸少爷就好了,或者再退一步,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也可以。   那时她每个月能到手一百多块钱,养活两个本分的年轻人,是绰绰有余了。   在叶春好浮想联翩之时,雷一鸣已经带着虞碧英上了火车。   他们上火车时,天光还只是蒙蒙亮。虞碧英有点兴奋,可是因为起得实在是太早,所以兴奋了片刻,便躺下打起   了瞌睡。据她所知,她这是陪着情郎到察哈尔去办公务去了,而她这位情郎在办公务的时候都要把她带上,足以证明——起码在此时此刻——他们是可以算作热恋的。   她贪睡,一睡就睡到了正午时分。而雷一鸣坐在窗前向外望着,忽然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然后抬头继续去看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   中午了,虞天佐那几位姨太太应该到达他的家里,要邀请叶春好到虞宅做客了。叶春好当然不会肯去,可那几位姨太太都是年纪轻轻的小女子,都有着甜言蜜语和一盆火似的热情,几个人拧成一股风,吹也要把她吹去。   想到这里,他把心思收了回来。   傍晚时分,火车穿过泉县,在察哈尔境内的一处荒凉小镇上停了下来。镇子荒凉,可镇上的军部里却是灯火明亮,醇酒妇人应有尽有。雷一鸣带着虞碧英,自然不会需要妇人。在几排红烛的照耀下,雷一鸣和虞碧英隔着餐桌相对而坐,从勤务兵手里接过一瓶葡萄酒,他亲自为虞碧英斟了半玻璃杯。葡萄酒是红的,虞碧英的嘴唇也是红的,她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然后含笑望向雷一鸣,就见雷一鸣正盯着自己的嘴唇出神。   她以为雷一鸣是痴迷于自己的美色,没有想到雷一鸣只是看酒像血。对着雷一鸣一举杯,她轻声笑道:“cheers。”   雷一鸣和她碰了酒杯,然后自己也喝了一口。   思绪飞回承德虞宅的上空,打了个转儿又飞回来。他对着前方微微一笑,酒液染红了他的嘴唇。   天黑了,虞天佐那样的急性子,能不能等到天黑?   翌日上午,雷一鸣去了军营里一趟,下午回了来,他带着虞碧英登上火车,往天津去了。火车开得慢下来,入夜之后,他躺在床上,虞碧英坐在一旁,先是低头看他,看了良久,见他只是面无表情的冷淡着,便忽然伸手到他的腋下,开始胳肢他。雷一鸣一惊,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大笑起来,他没反抗,痒得活鱼一般只是乱滚。他笑,虞碧英也笑:“让你方才不理我,现在你不叫一声好听的,就别想让我停手!”   他面红耳赤,声音断断续续的打着颤,又像是笑,又像是哭:“姐姐……饶了我吧,姐姐。”   虞碧英觉出了他眼中藏着的兴奋,那兴奋很隐蔽,很被动,想要爆发出来,需要足够的逼迫和刺激。于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她谑笑道:“今天姐姐偏不饶你,看你明天再敢给我脸子看。”   虞碧英这一夜真是没饶了他。   翌日上午,火车到达了天津。虞碧英一到天津,就如同鱼儿进了海洋,精神焕发的下了火车,她也不休息,直接就奔了百货公司去。   她忙着,他也忙着——他先在利顺德住了下来,然后去了外国银行,先把虞天佐给他的支票兑了出来。这张支票,   是在他临行前,虞天佐交给他的。若是“事情”能成,他今天自然就能拿这张支票换出一百万元借款,可若是“事情”不成,虞天佐自会连夜发出电报通知银行,让银行将这张支票作废。   把一百万元存进了自己的账户,雷一鸣回了饭店,往张嘉田家中打去了电话。张嘉田正好在家,他告诉张嘉田:“我到天津了。”   张嘉田的回应是:“春好回来了吗?”   “我住在利顺德,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她怎么还不回来?”   “晚上吧,晚上你早点来,我们一起吃顿晚饭。”   说完这话,他挂断了电话,转身走到床前,他一头栽了下去——昨夜他几乎是彻夜未眠,现在略一做出大动作来,眼前就要发黑。直挺挺的趴在床上,他想睡却又睡不着,只能是这么似睡非睡的迷糊着。   迷糊了许久,他那半闭着的眼皮渐渐有了重量,意识也不住的要往黑暗里飘。他知道自己终于是要入睡了,可偏在这时,房门被人敲响了。   他不是懒,是真的动弹不得,身体像是融化在了大床上。料想这里总不会有刺客,所以他含糊的哼了一声,算是回答,谁要进来就进来吧,谁要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别扰他入眠就好。   房门开了,是换了便装的副官轻轻推开了房门,有人大踏步的走了进来,步伐沉重,皮鞋底子踏在地毯上,也能踏得一步一闷响。他听出来了,来   者是张嘉田。张嘉田来了,他很高兴,想要睁眼看他一眼,可眼皮也不听了他的使唤,这睡意他酝酿了两个多小时,此刻汹涌而至,要把他席卷进黑暗里去。   使出全身力气,他向外“哼”了一声,嘀咕出了一句:“我睡一会儿。”   雷一鸣再睁开眼睛时,第一眼看到了窗外的晚霞红光,然后转动眼珠再往上瞧,他看到了床前椅子上的张嘉田。张嘉田坐没坐相,窝在椅子里,伸长了两条腿,正在摆弄手中的一只小打火机。察觉到了他的凝视,张嘉田扫了他一眼:“醒了?”   雷一鸣慢吞吞的坐了起来:“嗯。”   然后他又问张嘉田:“你什么时候来的?”   “不知道,反正等你一个多小时了。”   “你来得太早了。”   然后他摇晃着下了床,走去撒尿,喝茶,用冷水洗脸,脱了外面的西装上衣和缎子马甲,另换了一件柔软温暖的毛线背心。   张嘉田给自己点了一支香烟,耐着性子看他忙碌。等他把自己收拾舒服了,张嘉田才问道:“什么时候吃饭?”   雷一鸣走到他面前,问道:“饿了?”   张嘉田觉得他这个态度,有点像是大人逗弄小孩子,便有点不耐烦:“不是你说让我过来吃晚饭的吗?天都要黑了,我不应该饿?”   说完这话,他知道自己语气不好,所以等着雷一鸣反击。哪知道雷一鸣一点脾气也没有,只扭头又看了看窗外,然后笑了   一下:“可不是,天都要黑了。”   他抓起电话打到隔壁房间,让随行的副官去安排晚饭。张嘉田等他放下了电话,又问:“春好怎么还不回来?”   雷一鸣漫不经心的回答:“正和小文吵着呢。”   “你不会派人把她和她弟弟一起送回来?”   “你当我没说过这话?”雷一鸣扭头瞪了张嘉田一眼:“叶春好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她家的事情,我也懒怠管。她要走,我就送她走,她要留,看在妞儿的面子上,我也不撵。她要和她弟弟吵得狗咬狗一嘴毛,和我也没有半分钱的关系。”   说到这里,他又瞪了张嘉田一眼:“我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叶春好在你那里是个宝贝,在我这里可算不得什么。”   张嘉田向后一靠,露出了惫懒相:“那你当初还和我抢?”   “不是我和你抢,是她爱上了我。”   “那她后来怎么又不爱你了呢?”   “那我根本不在乎!爱我的女人多了,如果我想结婚的话,立刻就能找到对象。”   张嘉田听到这里,却是抬头看着他笑了:“嫁你有什么好处啊?听你咳嗽,喂你吃药?”   雷一鸣瞪他瞪到了如今,有点瞪不住了,目光闪烁着要软化:“你是专门来损我的?”   张嘉田摆摆手:“我没那个闲心,这一趟也不是我自己要来,是你请我来的。我之所以来了,也是想问问春好的事儿。现在问完了春好,我再问问你,那几箱子药,吃完了没有?”   “吃完了。”   “还想不想再吃点?”   “不想。”   “用不用再去医院检查一次?”   雷一鸣这回倒是正色思索了片刻,末了缓缓的摇了摇头:“我现在感觉还好,不必去了。”   “我看还是去一次好。”   雷一鸣双手插进裤兜里,站在屋子中央:“不了。我很讨厌进医院。”   “不敢去?”   雷一鸣对着地面一点头:“是的,不敢去。”   张嘉田嗤笑了一声:“胆小鬼。”   他也跟着笑了,他想这小子完全不知道他此刻正在如何的铤而走险。现在不知道,将来也不会知道,他会把他这几天的所作所为保密到底,带进坟墓里去。 第二百零八章 评语   虞碧英回了来,兴冲冲的去见雷一鸣,结果发现雷一鸣正在会客,便很识相的不凑热闹,自回房间休息去。   雷一鸣有了张嘉田,也就无心再去敷衍她了。他所住的这间客房,乃是个套间,他在外间摆了饭菜,也不要人伺候,关闭了房门,只和张嘉田独处。他对张嘉田这样亲密,张嘉田不知晓他那些心路历程,反倒是觉得怪不自在的——他愿意帮助雷一鸣,出点力气也没什么,不图别的,图个自己心里舒服。可这并不代表着他愿意和雷一鸣重新形影不离的腻在一起。   他实在不再是当初那个把雷一鸣当神来敬的毛头小子了。   把衬衫袖子挽起来,他有点热,雷一鸣亲自给他倒酒,他也没客气,端起酒杯就喝。喝过了第一口,他还想喝第二口,然而雷一鸣摁住了他的手:“够了,别喝醉了。”   他嗤笑一声:“你也太小看我的酒量了。”   雷一鸣把他的酒杯端起来向旁一放:“我有事要和你商量,你得放清醒一点。”   张嘉田听到这里,来了兴趣:“你有什么事,还要专门同我商量?”   雷一鸣拿起刀叉,一边慢慢的切割盘子里的鸡肉,一边抬眼向他一笑:“大事。”   然后他一边慢慢的吃,一边慢慢的说,把自己的大计悄声讲述了一遍。张嘉田嘴里咀嚼着牛排,听得出了神,等到他把这一番话说完了,张嘉田眨巴眨巴眼睛,像是有点困   惑:“你这话其实没必要告诉我。”   雷一鸣一听这话,有点不高兴,睁大了眼睛正色说道:“这么大的决定,我怎么能不先讲给你听?我不提前告诉你,你到时候看了我的所作所为,不是要有误会吗?”   张嘉田端起汽水杯子,喝了一口,然后沉吟着顿了一下:“这个,我应该不会有什么误会。反正上头命令我打你,我就打你,上头不发命令,我也就不管你。你爱怎么干就怎么干,也用不着我配合你。你们这帮人要是失败了,那你顶多也就是还回天津过日子罢了。我看你还是回来过消停日子比较好,平平安安的,多舒服。”   雷一鸣反问道:“我平安吗?我在天津住了那些天,哪一天是平安的?”   张嘉田一笑:“我不是饶你不死了嘛?林子枫应该也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   雷一鸣依旧握着刀叉,垂眼盯着盘中的残羹,他沉默片刻,最后摇了摇头,用刀子一戳盘中剩下的一块鸡肉:“我就是下台回家,也要选个体面的方式,把各方面都提前安顿妥当,绝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仓皇狼狈了。”   张嘉田瞄着他的神情:“你想怎么安排?”   他摇了摇头:“现在说这个还太早。总之,我今天叫你过来,就是想对你做这一番交代,让你知道我的所思所想。我还不需要你来为我做什么,所以你只要知道了,就可以了。”   张嘉田听到这里,忽然   一笑:“你说咱们两个是不是贱?好好的日子不过,一定要反目成仇,非得你杀我两场,我打你几顿,才能重新做好朋友。”   雷一鸣不假思索的摇了头:“不,就是因为我杀了你两场,你打了我几顿,我们才有今天的感情。”   “我知道,你有疑心病,我对你越好,你越要挑我的毛病。贱种。”   说完这话,张嘉田把酒杯端过来喝了一口,又道:“还有句话对你说,就是春好——你那些年不是总疑心春好和我有私情吗?其实我倒是真想和她有点什么,可她那人软硬不吃,除了你,她心里再没第二个男人,我俩真是清清白白。”   说到这里,他抬眼直视了雷一鸣:“春好是生生被你打跑的,多好的一个女人,能说能干的,有模有样的,谁也不爱,就只爱你,结果活活被你逼出了家门。你想想,哪个女人不乐意做阔太太?哪个女人不乐意和自己亲生的小孩在一起?哪个女人不乐意有个齐齐整整的家?她但凡忍得下去,能死活要和你离婚吗?”   雷一鸣差一点就是勃然变色:“不要提她!她和我没有关系了!”   张嘉田用叉子向他指了指:“我没事的时候,也总想你这个人。想到最后,我觉得你这个人啊,就是贱!你是自轻自贱!你不相信别人能真心实意的对你好,真有人爱你了,你反倒浑身不自在,非得把好人全闹走,自己成个孤魂   野鬼才舒服。”   雷一鸣看着张嘉田,半晌没说出话来,一张脸红白不定的变幻着,呼吸也是越来越急。最后他忽然把手中的刀叉一起往桌上一拍,大声叫道:“我没有!”   他抬手指着张嘉田,身体向上挺了一下,显然是作势要起:“我好好的同你说话,你怎么还骂起我来?”   张嘉田没想到他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但他现在不怕这个人了,所以倒还坐得安稳:“我没有骂你,真想骂你的话我就直接骂了,用不着还绕个弯子。这都是我的心里话,可能是不好听,但没有恶意。你要是不爱听,那我不说了,我走。”   雷一鸣也知道张嘉田不是在骂自己,可他这几句话说出来,也不知怎的,句句刺他的心,让他浑身冒出冷汗,仿佛学生在考场上奋笔疾书到了最后关头,忽然发现自己拿错了试卷,前头的种种思虑计算全部作废,想要从头再来,已经没了时间。肠胃猛的兜底向上一翻,他抬手捂了嘴,转身就往那卫生间里跑。   张嘉田见势不妙,慌忙追了上去,等他赶进卫生间里时,雷一鸣已经弯腰对着抽水马桶呕吐起来。雷一鸣的胃里只有方才吃下的那点食物,很快便吐干净了,可胸中还是烦闷得厉害,还是一阵紧似一阵的作呕。于是他继续干呕,呕得站立不住蹲了下去,连胆汁都吐了出来。一双手从后方穿过他的腋下,海底捞月似的   把他捞了起来,他随着那双手摇晃转身,又扑到了水龙头前。   拧开水龙头,他哗啦啦的大洗大漱了一番,末了手扶着那白瓷盆的边沿,他喘息着直起了腰。张嘉田托着厚毛巾,劈头盖脸的给他擦了两把,然后问道:“怎么?胃也闹毛病了?”   雷一鸣摇摇头:“胃没事,可能是我吃的东西不对。”   垂头又喘了一会儿,他转身往外走,补充了一句:“鸡肉太硬了。”   张嘉田真没觉出自己说了什么过分的话,所以暂且信了雷一鸣。走回外间餐桌前,他用手拈起一条鸡肉吃了,一边咀嚼一边转身走回了里间屋子,并没有觉出这肉哪里硬,不过雷一鸣是个病秧子,肠胃娇贵,也未可知。进房之后,他见雷一鸣坐在床边,正抬头看着自己,便是一愣——雷一鸣看他的眼神很不对劲,像是满怀着恐惧,见了鬼似的。   抬手摸了摸脸,他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吓着了他。而雷一鸣这时开了口:“嘉田,你回去吧。我今晚早点休息,明天若是不走的话,再让你来。”   张嘉田笑了:“没事就别叫我了,好像我多爱瞧你似的。”   说完这话,他看着雷一鸣那变幻不定的脸色,连忙又解释:“开玩笑的,明天我来。”   张嘉田走了,里间屋子的房门一关,雷一鸣落进了寂静中。   他隐约觉得自己是犯了错误,这个错误极其的恐怖,恐怖到让他根本   不敢去想。张嘉田对他所做的评语,他也完全不敢去回忆。可是黑影笼罩下来,像是雷一飞死后身上盖着的那件黑斗篷,幕天席地的垂着,把他兜头罩住,让他无处可逃。   他躺不下,坐不住,于是起身找酒,一鼓作气灌了大半瓶进肚,然后醉醺醺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雷一鸣想要回承德。   他本打算带着虞碧英在天津玩上几天,可现在他没那个兴致了。想回去,可又不敢回去,并不是他软了心肠,是他发现自己打破了三人之间的平衡——他、叶春好、张嘉田三个人。   从此之后,便要开天辟地一般的苦干一番,重整旧山河,其间无论哪一个环节出了纰漏,他都会落到一无所有的境地。所以他后知后觉的开始了怕。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况且若不是牺牲了叶春好,他也不可能从虞天佐手里弄出钱来。至于牺牲得对不对,那就不必再去想了,还是那句话——开弓没有回头箭。   定下心神,他留在天津,又和张嘉田见了几面,说了些推心置腹的好话。好话,也是真话,张嘉田脸上漫不经心的,其实心里也品出了他的心意。张嘉田其实也惊讶,不知道这人怎么就忽然洗心革面,成了个好人。好像自己当初在安泰小城里的那一枪托,把他骨髓中藏着的那一点善良给砸出来了。   他这人一好起来,又有点太好了,言谈举止也幼稚起来,让他   怪不自在。他留神观察了他好一阵子,才确定了他的所言所行都是发自真心,不是装模作样。   在天津住满了三天,雷一鸣在回承德前,给虞天佐发了一封电报,这封电报发得光明正大,也没别的内容,无非就是告诉虞家诸位,自己即将带着虞小姐回家去了。而在上火车前,张嘉田来送了他,他站在月台上和张嘉田谈话,一边谈,一边又自然而然的抬手为张嘉田正了正衬衫领子——他自己穿衣服素来是整洁利落的,所以看见张嘉田这样邋遢,就看不惯。   正过了领子之后,他放下手,对张嘉田说道:“回去吧,我现在是绝对安全的,用不着你。我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再回来,你也不方便往承德去见我,不见的时候,你多保重。我是没事的,我知道自己身体坏,处处会加小心。这些天我对你讲的那些话,你要记到心里去,听见没有?”   张嘉田像个大号的孩子一样,点头答道:“听见了。”   雷一鸣回头,透过车窗,向站在车厢里的虞碧英招了招手,然后又对张嘉田一点头:“那我们就再见吧!”   张嘉田又一点头:“再见。”   雷一鸣告别张嘉田,上了火车。火车轰隆隆的向北开去,他躺在床上闭了眼睛,心想自己这次一定要把事情做得漂亮一点,无论是对待生者,还是对待那将死的死者,都要做得漂亮一点,让生者安然的生,死者安然的死。   他还要逼迫自己把那一晚张嘉田对自己的评语忘掉。那句评语真是险恶,若那话是对的,那他岂不是活成了一场悲剧,和一个笑话?   他不能承认。 第二百零九章 真假戏   午夜时分,叶春好迷迷糊糊的蜷缩在床上,两只手紧紧的攥了拳头,不是她自己要攥,是两只手不听了使唤。口中干得发黏发苦,眼皮像是要枯萎了,涩巴巴的摩擦着眼球。四五天了,她没吃没喝,一心求死。   房门忽然开了,她以为是虞天佐又进了来,一颗心登时一缩,然而来者并不是虞天佐,来者是陌生的两双手,连拖带架的把她从床上拽了下来,抬了出去。   恍恍惚惚的,她觉出了冷风。这两双手是把她往外面带呢,带到何处去?她不知道,也不在乎了。   与此同时,雷一鸣也正要从虞天佐的屋子里往外走,虞天佐有点心满意足,也有点惊魂不定,拉着雷一鸣悄声说道:“你别急着走哇!你跟我讲讲,你到底打算怎么处理她?”   雷一鸣答道:“这就不用你管了。”   虞天佐又道:“老弟,我说句实话,我真没把她怎么着,也就是跟她睡了几觉,谁能想到她性子这么烈,挂了裤腰带就要上吊,我把她救下来了,她扭头又开始闹绝食。这话我得说在头里,全是她自己作死,你可别以为是我把她往死里玩。”   雷一鸣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没把我供出去吧?”   “那没有。咱们不都说好了么。我把你供出去了,接下来你怎么办事啊?”   雷一鸣笑了一下:“这就好。放心,我绝不会让她死在你这儿就是。张嘉田就是为她报仇,也报   不到你我的头上来。”   虞天佐沉吟了一下,不肯放了雷一鸣:“把她杀了……有点怪可惜的。”   雷一鸣轻轻甩开了他的手:“老虞,尝尝味儿就得了,别昏了头。这女人你留不住,留了就要惹大祸。”   然后他转身走了,回家去了。   雷一鸣到家之后,直接进了叶春好所居住的那座小跨院。跨院内外都黑暗着,该睡的都早睡了,没睡的躲在暗处,站岗放哨,也都是无声无息。进房的时候,他很紧张,以至于一时间不敢深入,只在门旁靠墙站了住。   窗户没拉窗帘,透进外头的月光,床上影影绰绰的趴着个人,他认出来了,那是叶春好。而在他进门的那一刻,叶春好也睁了眼睛——方才有人往她嘴里灌了几口糖水,她年纪轻,身体好,这么几口糖水就让她又有了睁眼的力气。她在黑暗中躺得久了,一眼就看清了门旁的雷一鸣,看着他,却又无话可说,说什么?她没有证据,她直到如今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时,雷一鸣迈步向前,走到了她的床边。她躲在黑暗中,扭了脸继续看他,却见他俯下身来,拥抱了自己。   “我知道了。”他在她耳边轻声的说。   她挣扎不动了,僵硬着身体瞪了眼睛,由着他抱。他的气味缓缓笼罩了她,她又听见他低声耳语:“我不会再离开你了,你不要怕,我这回一定为你报仇。”   然后他放开她,直   起身,走了出去。   叶春好依旧瞪着他,心里糊糊涂涂的,从雷一鸣的话里,她听出他仿佛是不知情,可谁知道他的话是真还是假?怎么就那么巧?他走的当天,虞家那几个姨太太就跑过来了——她在这里住了好些天了,平时怎么不见她们来?虞天佐平日和雷一鸣称兄道弟的,若不是得了雷一鸣的许可,他有这样包天的狗胆?雷一鸣在他这里可不是吃闲饭的,他敢这么对待雷一鸣的前妻?他不怕雷一鸣翻脸?   她一度想死,可是没死成。现在那几口糖水让她稍稍恢复了一点思考的能力,她想幸亏自己没死,自己若是死了,那这蹂躏与荼毒就白受了,就白白便宜了那行凶作恶的魔鬼了。魔鬼是谁?是单单的一个虞天佐,还是要再加上雷一鸣一个?   不知道,没有证据,不知道。   她周身疼痛,她不知道如何镇痛,更不知道疼痛过后,自己如何再活下去。伸手向下摸索着,她极力的向床外探身,终于让手掌按上了地面。走,她是走不动的,她红着眼睛喘着热气向下滚,连爬带摔的落了地。   落地之后,她向前爬,爬到桌旁,扶着椅子跪起来,轻轻的打开了抽屉。抽屉里有个半开的文具匣子,里面装着纸笔,是她那一晚要给张嘉田写信,雷一鸣给她送过来的。右手哆嗦着从里面抓出了一张信笺和一支钢笔,她随即趴了下去。月光透过窗   格子射进来,她正好趴在了几格子清光之中。   拧开笔帽摊开信笺,她借着那一点月光,也凭着一点直觉,在上面写下了第一行字:二哥。   钢笔尖刷刷的划过信纸,她飞快写下了极细密的小字,要把自己这几日夜的遭遇全记录下来。她没有了活的把握,也不知道明天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何等命运,可她不是个甘心吃哑巴亏的。她宁可不要脸面了,也要把这事实记录下来。也许天可怜见,有一天它会流传出去。   她纵是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   一鼓作气写完了这一封信,她把它整整齐齐的折成了个方胜,然后带着它回到了床上。床里放着个针线笸箩,她环顾房内,最后爬到了床尾去。   床尾栏杆上搭着一件薄呢子大衣,是她来时穿过的,她把大衣拽过来,先是把信掖进了大衣里面的暗袋中,可是又觉得不够保险,便把腋下那里的里子接缝硬扯开了,又端过针线笸箩,用针线将方胜固定在了衣袖的绸缎里子下面。   然后将那接缝草草的缝好,她把大衣的纽扣系上,叠好放到了床边。伏在床上又喘了会儿气,她想这衣服是件昂贵的好衣服,除非自己死后,雷一鸣把它烧了,否则任何人——尤其是女子——得了它,都会把它展开来仔细看看。   凌晨时分,有人端着大碗进了来,她抬眼望去,发现她是自己带来的那个小丫头。   小丫头真是个“   小”丫头,刚满十四岁,唯一的好处就是勤快有力气,所以叶春好出门把她带了上,留下小枝管家。小丫头这些天住在雷家,也不知道叶春好为何一出门不复返,终日只能惶惶然的等待。如今她端着碗站到了床前,惊恐的睁大了眼睛:“小姐,您这几天是到哪里去了?您——您这是怎么了?”   叶春好哑着嗓子问道:“你怎么来了?”   小丫头还蓬着头发,身上短衣的纽扣也没系:“刚才雷先生派人把我叫了醒,说您回来了,让我给您送碗粥来。”她双手端着大碗,没法子再去开电灯,只能极力的睁眼去看叶春好:“您怎么了?是病了吗?您是不是到少爷那儿去了?少爷又气您了?”   叶春好深吸一口气,坐了起来。   她不让小丫头开灯,就这么坐在黑暗中,喝了那一大碗热粥。然后她告诉小丫头:“你把我这件大衣收起来吧,天热了,我不穿它了。”   小丫头答应了一声,又道:“大衣这么叠着放箱子里,怕是得叠出褶子来,回去还得熨熨才行。”   叶春好点点头:“去吧。”   叶春好肚子里有了这一碗热粥,就更不想死了。   小丫头是听话的,一定会把她那件大衣稳妥的收好。她试探着伸腿下了地,扶着墙走,刚走出了几步,房门又开了。   她抬起头,看到了雷一鸣。雷一鸣衣着整齐,板着面孔:“我去察哈尔,你收拾一下,马上和我一起走。”   她直视着他:“我不和你走,我要回天津去!”   “不和我走你就出不了承德!在这儿不是我说了算,是虞天佐说了算!”   然后他一边转身,一边又道:“给你一个小时的时间。”   叶春好没有质问他,既然他肯给她一个小时,她就要来热水洗了个澡,换了身洁净的衣裳。等她穿戴完毕了,外面的天还没有大亮。雷一鸣又来了,看了她一眼之后,向她一招手:“走!”   她跟着他出了门,倒要看看他还要耍什么把戏,然而走出跨院向外一看,她看到了妞儿。妞儿趴在奶妈子肩上,还在打瞌睡,大门口另有个瘦高的少年在打哈欠,正是叶文健。惊讶的停了脚步,她轻声问雷一鸣:“这是干什么?”   雷一鸣答道:“走。”   “你们都走?”   雷一鸣不看她,只答:“我说了,要给你报仇。”   然后他对着院内众人一挥手,又给叶春好留下了一句话:“你上我的汽车,我还有话问你。”   上午时分,虞碧英来找雷一鸣,扑了个空之后,她回家去见虞天佐,说道:“宇霆又跑到哪里去了?”   虞天佐懒洋洋的歪在烟榻上:“他出门了,有紧急的军务。”   “出门还带他前头的那个太太吗?我看那个叶小姐也不在——还是她已经回天津了?”   “她啊……”虞天佐怀着一点隐秘的得意和心虚:“可能是跟着宇霆一起走了吧。”   虞碧英一听这话,就有点不高兴:“既然是离婚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同出同入?宇霆的女儿也跟着一起走了,我看啊,他们这是要一家团聚了。”   虞天佐怔了怔:“宇霆把他那个妞儿也带走了?”   “是啊,他家里都没人了。”   虞天佐抬手摸了摸脑袋,非常的困惑:雷一鸣若是只想把叶春好诓去个偏僻地方杀人灭口,那么还带着他那个小闺女干什么?”   心中生出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他想派人把雷一鸣追回来,可打电话出去一问,他从守城的军官口中得知,雷一鸣的汽车队伍在几个小时之前,就开出城去了。 第二百一十章 难回首   汽车在颠簸的土路上行驶,外面已经是日上中天了,雷一鸣将车窗稍微打开了一点,然后拧开身旁的一只铁壳子水壶,仰头喝了一口水。喝过之后,他把水壶递向了叶春好。   叶春好和他坐第一辆汽车,奶妈子抱着妞儿,和叶春好的小丫头坐第二辆汽车,第三辆汽车则是载着苏秉君和叶文健。再往后,还有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殿后。   叶春好已经在车内坐了好一阵子,雷一鸣说是有话问她,然而一直又是一言不发。叶春好闭着眼睛靠了车门,一时觉得这一场噩梦是自己永生永世都不能摆脱的了,想要解脱,只能去寻死;一时又不甘心——她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她是被伤害被侮辱的啊,她没有罪、不该死啊!   眼看着雷一鸣把水壶递到了自己面前,她伸手接了,仰头也喝了几大口水。这回雷一鸣收回水壶拧好了,才终于开了口:“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春好半闭着眼睛,歪身倚靠着车门:“也许你知道得比我更详尽。”   “那我就告诉你我知道的——我知道虞天佐看上你了,我还知道虞天佐趁我不在,把你祸害了。就这些,我说完了,该你了。”   “你知道的已经够详尽了。”她转动眼珠看了他,看他还有什么花招要耍。她没有无穷的智谋去对付他,但她抱定了一个宗旨:她不信他。   然而雷一鸣并未动容,只面向着   前方说道:“你是正经女人,错不在你,你不要为了这个闹自杀。”   然后,他闭了眼睛,向后一靠:“我会杀了虞天佐。”   叶春好瞄着他,无声的冷笑了一下,还是不信他。   “好,你去杀吧。”她说:“我要回天津去。你放我走。”   雷一鸣扭头看向了他:“去告诉张嘉田?让他为你做主?你还要不要脸?”   “你不是说了,错不在我?既是如此,我又有什么可丢脸的?”   雷一鸣骤然提高了声音:“错不在你,错在我!你不要脸,我还要脸!你以为我们离了婚就真没关系了?张嘉田张嘉田,你就知道个张嘉田,难道我是死的?”   叶春好咬着嘴唇,花了天大的力气,才抑制住了自己的颤抖,然而说出话来时,她的牙齿打着嘴唇,声音还是颤得变了腔调:“这些天……你和死了……有什么区别?我根本就是被他们……硬抓过去的……”   说到这里,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滑了下来,她还要说话,说话的时候牙齿互相打架,说得哆哆嗦嗦:“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以后……我怎么办……我……做人……”   她的脸上没有哭相,她也完全没有想哭的意思,可眼泪自顾自的涌出来,一双手正擦反擦,总是擦拭不净、一塌糊涂。饮食和阳光让她一点一点的活过来了,身体活过来了,灵魂也活过来了。她开始想起了许多更具体更琐碎的眼前事,这   些眼前事一重重的压迫过来,让她走投无路、陷入没顶之灾。她在几个小时之前还曾急急的写了一封信给张嘉田,可几个小时之后的现在,她发现自己即便是面对着张嘉田本人,那件事那些话,她也说不出口了。   如果那件事情被虞天佐宣扬出去,她更是没法子活了。纵是要活,她也无颜见人了。虞天佐的暴行没有摧毁她的肉体,可这个社会上的人言与眼光自会替他将她灭亡。   她太冤屈了,太绝望了,太恨了,太怕了。   一只手伸过来,托住了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用手帕用力擦净了她的眼泪鼻涕。她在朦胧泪光中抬眼望去,看到了雷一鸣那张冷脸。他似乎对她也是嫌弃和厌憎的,仿佛她是件什么脏东西,他要忍着耐着,才能这样直接的碰触她。   于是她使劲全身力气,一把推开了他:“滚开!用不着假撇清装好人!”   然后她转身面对了车窗,抬手捂着脸,她在指缝中漏进来的一点阳光中闭了眼睛,忍无可忍的咧开嘴,无声的痛哭起来。雷一鸣坐在她的身后,听不见她的哭声,只知道她在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肩膀随着喘息起伏颤抖,只有在呼吸最凌乱激烈的时候,她才会发出一两声低低的呜咽。   雷一鸣把手帕搭在了她的肩膀上,然后沉默着坐了回去。   在事情发生之前,他曾经设想过此时此刻的情景,原本这情景应该是让他   感觉痛快的,可如今坐在叶春好的身边,张嘉田对他所下的评语,像个鬼魅似的,一味的只要在他脑海中现形。他忽然想起了那一年,在他和叶春好还没结婚的时候,他们两个为了一件极小的事情吵架,叶春好就像这样,哭了个死去活来,最后样子狼狈得不好见人,还去北京饭店住了一晚。   那个时候,他们吵完就算,甚至吵了一架之后,感情比先前还要更亲密一层。他爱她,她……她也爱他。   雷一鸣不敢再想下去了,因为一切都已经晚了。   汽车开进了一座小镇上,雷一鸣等人换乘了火车。叶文健糊涂着,下了汽车之后,就试探着走到了雷一鸣身边,先是看了看他姐姐,然后问雷一鸣道:“姐夫,我们要去哪儿啊?”   雷一鸣答道:“我们要换个地方住几天。”   叶文健望向了叶春好,就见他姐姐几天不见,竟然瘦了一圈,脸上也是憔悴苍白,便摸不清头脑:“姐,你……病啦?”   雷一鸣搀了叶春好就往火车上走,同时头也不回的答道:“对,让她一个人歇歇。”   这话说完,他已把她带进了一间包厢里。包厢不小,里面靠着两面板壁,相对着各放了一张小床。雷一鸣把叶春好扶到了一张床上坐下,然后自己出门又去看妞儿——眼看着奶妈子已经抱着妞儿坐安稳了,叶文健也又被苏秉君笼络过去了,他才放了心。   火车不长,每   节车厢都有卫兵,后头还连着几节货车车厢,装着汽车和马。雷一鸣猜想叶春好此刻一定是不愿见人的,便亲自端了饮食热水进来,一样一样放在叶春好床旁的小桌上。   他一直恨她,杀了她都不解恨,把她舂成齑粉碾作泥都不解恨。恨到如今,他轻轻放下了食物,搬了只圆凳在一旁坐下来,在火车开动时的汽笛声中,他忽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轻松。   他知道她的死期将至,所以终于不必再恨她了。如果他对她还有爱意,那么在这有限的时光里,他也可以尽情的去爱她了。   拿起面包和餐刀,他很有耐心的往面包片上涂果酱,涂黄油,一层一层匀匀的涂,涂好了摆在单独的白瓷盘子里,他又倒了一杯热茶,用小银夹子夹了方糖往茶里放。   然后他起身收起圆凳,回到了自己那张小床上,躺了下去。叶春好坐在床边,慢慢的去吃面包喝热茶。她还是有着求生的意志,然而只吃了几口,就再也咽不下去了。一团郁郁的热气堵在胸中,是一道坎,而她不知道如何才能呼出这团气、迈过这道坎。   火车轰隆隆的行驶,从白昼驶入午夜。叶春好夜里醒了一次,眼睛似睁非睁的,依稀察觉到有人存在,是雷一鸣。雷一鸣俯身站在她的小床前,将一条毯子从床尾拽上来盖了她,又把那垂在她脸上的乱发轻轻拨开,掖到了耳后。   然后他退回到了他   的床上,却没有躺。他那床前也有一张小桌,他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托着下巴歪头看她。她闭了眼睛,等他下一步的行动,然而等了良久,最后只等来了一声叹息。   那是一声非常苦涩的叹息,就像她这样苦。   天亮之后,火车还在行驶。   雷一鸣坐在叶春好的床前,凝神为她往玻璃杯里倒牛奶。叶春好张口要对他说话,可刚发出声音,便被他垂着眼皮“嘘”了一声。   她以为是火车摇晃,他倒牛奶时要很加小心,才不许自己出声打扰。   她不知道雷一鸣只是不想听她说话。她不说话,单是那样坐着或者躺着,谁能看出他们之间有过的恩怨情仇?   他哄着叶春好,也哄着自己,主要是哄自己。倒出两杯热牛奶来,他低声问叶春好:“我们一起吃吧。”   然后不等叶春好同意,他又说道:“火车上就是这一套,面包果酱,面包黄油,牛奶咖啡,没别的。现在条件不好,对付着吃饱就是了。将来好了,我把北平家里的厨子叫来一两个,专门在火车上当差。”   他把抹了果酱夹了黄油的面包送到叶春好面前,又去制作自己的那一份:“过了中午,火车就能进察哈尔了。那里有我的地盘,地盘不大,还穷,想想我当初做直隶督理的时候,真是没法比。不是我昏庸无能,是世道变了,我也没有法子。”   他低下头,咬下了面包的一只角,又扭头端   起杯子喝了一口牛奶。把口中的面包咽下去,他继续说道:“不能告诉嘉田,嘉田知道了,能和虞天佐拼命去。嘉田是中央政府的官儿,他私自带兵去打虞天佐,那肯定是不对,就是打赢了,也是违了军法,影响前途。别告诉他,这事由我来办。打赢了,我们出一口恶气,打输了,也没关系,我大不了再下野一次,回天津去。”   叶春好看着他:“你怎么这么维护起二哥来了?”   雷一鸣抬头,迎了她的目光回答:“嘉田是好人。我原来总是猜忌他,现在才知道了,他是好人。”   叶春好点了点头,忽然感觉此情此景滑稽凄凉,有种大梦初醒式的荒唐可笑:“他是好人,那我呢?”   荒唐可笑,可是她没笑,雷一鸣也没笑。两人对视着,都觉得是劫后余生,然而不适宜一起活下去,反倒是一起死了,更干净。   当天下午,雷一鸣一行人抵达察哈尔。   一夜过后,雷一鸣通电全国,向虞天佐宣战。 第二百一十一章 绝望与希望   虞天佐起初完全不知道雷一鸣为何会向自己宣战,经过一番琢磨之后,他渐渐的明白过来,登时气得破口大骂,骂自己有眼无珠,和雷一鸣交了这么多年的朋友,竟没发现自己是交了一条白眼狼。   他骂雷一鸣,虞碧英听了,还挺不高兴,虞天佐见她胳膊肘往外拐,气得急了,把自己和雷一鸣私下所做的交易原原本本说了出来,说得虞碧英哑口无言——她倒不是同情叶春好,她虽然是出了名的文明开放,可并没有兴趣去讲什么女权,受了压迫与欺侮的女子,在她眼中,无非只是一些愚弱的可怜虫罢了,和她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她还没有和雷一鸣玩够,心中十分惋惜,不过和雷一鸣相比,终究还是哥哥更重要些,所以她闭了嘴。至于雷一鸣是否如她哥哥所说,是条“缺了大德的白眼狼”,她倒是不甚在意,因为她原本也不是倾倒于他的美德,更没想和他做天长地久的伴侣。捂着耳朵跑了出去,她懒怠听她哥哥那滔滔的污言秽语。   虞天佐在家里大骂两日,将雷一鸣的祖宗十八代——不分男女——全部肏了一遍,然后调兵遣将,开始迎战。原本他是想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可是如此打了半个多月之后,他发现形势不很妙,便亲自动身往前线督战去了。   与此同时,雷一鸣也到了前线,身边带着叶春好。妞儿被他留在了后   方的大本营里,因为那是个孩子。叶文健现在的个子已经和他差不多高了,但是也被他归入了孩子行列。他告诉叶春好:“让小文跟妞儿他们一起呆着吧,我可没那个精神看着他了,他又不听你的话。”   这些天叶春好和他朝夕相处,越是相处,越是糊涂。他并没有向她做过什么甜言蜜语的表白,只是时时刻刻的带着她,只要有一点闲工夫,便一定要和她在一起。起初,她对他是又怀疑又怀恨,不给他好脸色和好言语,然而他毫不在意,我行我素。   有的时候,叶春好被他那样静静的凝视着,简直怀疑他眼中所看的自己,不是此时此刻这个真实的自己。身体的创伤愈合了,心灵上的创伤被雷一鸣那奇异的柔情掩盖了住,她一时间也无暇去想死,也无暇去想活,只是糊涂着。   在理智上,她坚定如磐石,依旧是不相信他;可在感情上,她受了他的风吹雨打,有了水滴石穿的危险。   “这一次若是又被他动摇了……”她心里想:“那就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可她又存了一点自轻自贱的心思——她觉得自己是被损害了,被玷污了。她的人生从此暗藏了一枚定时炸弹,一旦哪一天爆炸了,她的人生、事业、地位、名誉便要灰飞烟灭。   她往昔的那些雄心壮志,当初所展望过的兴盛与繁华,都在火速的凋败。她的财富,她的金矿,张嘉田对她的爱,异性对她的仰慕,全都抵不消这痛苦,挽不回这颓势。   倒是身处在这战场边缘的指挥部里,她像是在几个世界的夹缝中找到了安身之处。可战争不会永远进行下去的,非常时期迟早是要过去,过去之后,如何回到那个旧世界里去?她不敢想。   指挥部是一排砖瓦房子,先前曾是此地的小学校,现在战火燃烧过来,学校早停课了,房屋便被过路的军队临时占据。雷一鸣带着叶春好随军,说是不放心她一个人留在大本营,怕她一时想不开,要寻死。而她坐在指挥部后方的一间屋子里,偶尔能听到隆隆的枪炮声,但是周围的人不怕,指挥部外的百姓们也不见恐慌,她便也跟着保持了镇定。   雷一鸣就住在她的隔壁,但是难得能够安稳的睡一觉,动辄就要往前线跑。这一天,战火稍稍停息了,他从前线骑了马往回走。刚刚下过了一场雨,雨水把世界洗得蓝天白云、绿草红花,万事万物的线条都清晰了,颜色也浓烈了。马蹄子踏过草地上一条痕迹模糊的小路,他松松攥着缰绳,心想哪天找个借口,把叶春好带上前线,趁乱给她一枪,只说她中了流弹身亡,事情也就结束了。   从此永无后患。   哪天呢?他又想。   他从十天前就开始考虑“哪天”这个问题,一天拖一天的挨下来,“哪天”的日子,依旧没有定下来。这几天的天气   都太好了,太温暖了,不是下手的好时机。他想找个凄风苦雨的阴天,她临死时见这个世界这样糟糕,或许会不那么悲伤恐惧。   忽然一扯缰绳勒住了马,他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后方的苏秉君见了,也下了马:“大爷,您有什么吩咐?”   雷一鸣没回头,只一扬手,不许卫兵跟上。独自走进路旁的草地里,草叶挂着雨水,刷拉拉的拂过他的马靴,打湿了他的膝盖。而在这高高矮矮的野草之中,有大片大片不知名的野花盛开,有姹紫的,也有亮黄的,似乎都是刚在这雨后绽放,全是崭新洁净。   他弯下腰去,开始用蛮力采花,带着白手套的手一把揪住花茎,他像是要把鲜花活活扼死一般,连根带土的把它硬拔出来。方才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向叶春好送过花。现在趁着她还活着,他要送她一次。   他不知道如何斯斯文文的凑出一束鲜花,放眼望去,看哪一朵都开得很好,便乱揪乱拔,累出自己满头的汗,像要给牛羊打草一般,集了一大捆的紫黄花儿。   把这一大捆野花带回了指挥部,他撞开了叶春好的房门。叶春好正坐在房内发呆,冷不防的见门外挤进来了一大捆花草,便是一怔。雷一鸣极力的向后仰了头,躲避花中逃出来的小飞虫:“我看路上花开得很好,就摘了一些,送给你看看。”   叶春好站了起来,嘴里“哟”了   一声,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目光由上向下扫去,她就见那花茎下面拖着老长的根须,须子上还带着湿土。再往下,是雷一鸣的两只脚,两只脚也沾满了泥巴。   “你这是干什么?”她问:“你喜欢花,摘一两朵回来看看就是了,干嘛连根拔了这么多?”   “我看都很好——”他扭头“呸”了一声,呸走了一只小飞虫,继续说道:“你看呢?”   叶春好答道:“我看你是疯了。”   雷一鸣又道:“你挑选几朵,剩下的我抱走。”   叶春好迟疑了一下,从抽屉里找出小剪刀,走上前去,剪下两朵黄的,一朵紫的,又问:“剩下的你要送到哪里去?”   雷一鸣答道:“喂马,马要是不吃,就扔了吧。”   叶春好在小学校的操场边上,用小铲子挖坑,把那野花依次重新栽种了上。坑挖得浅,栽得东倒西歪的,能不能活,她也不知道,但是如果拿去喂了马,就一定是不能活了。   等她带着小铲子回来时,雷一鸣已经不知去了何处,她那桌上多了个小白瓷瓶,里头盛了清水,养着那三朵花。她看着那一瓶花,站立不住似的,肩膀就靠在了墙上,心想他到底要干什么?当初她和张嘉田清清白白的说一句话,他都要犯疑心病;如今她当真失了贞洁了,他怎么反倒对她又有了柔情?   他到底要干什么?他是心里有鬼?还是心里有愧?   隔着窗子向外望出去,她看见雷一鸣从旁边屋子里走了出来,院外站着几匹马,马旁站着几名副官。他的腮帮子一动一动,是在咀嚼着什么。一边咀嚼一边走出院门,他拉着缰绳抬腿上马,第一次没上去,第二次飞身上去了,高高的坐在马上,他那脸上有自嘲的笑。   叶春好知道他是难为情,因为他方才上马的姿态,不但不复往昔的矫健,甚至有了点笨拙的老态。   转过身去背靠了墙壁,她仰头看着天花板,长长的叹息,像上了岁数的愁苦妇人,叹了一声还不够,还要叹第二声第三声。   雷一鸣在前线附近,找到了一座小山丘。山丘后头是一片洼地,四周长满了蒿草。他在蒿草之中走了几趟,感觉这地方不错,别说在这里开枪杀人,就是在这里竖绞刑架、抡大砍刀,都未必会有人留意。将来见了张嘉田,就说前线战事激烈,叶春好在这里躲避,结果中了流弹。   午夜时分,他回了指挥部。叶春好这些日子睡眠很少,到了这个时候,还点灯醒着。雷一鸣进院子的时候,她听见声息了,声息有些古怪,他在院门口就“嗯”了一声,走到院子中央,又“嗯”了一声。“嗯”的很高,像是要哭似的。   叶春好犹豫了一下,起身推门向外望去。灯光从门口泼洒出去,依稀也照亮了雷一鸣。雷一鸣微微俯了身,右手叉腰,左臂垂着,左袖管血淋淋,鲜血顺着他的指   尖往下滴答。抬头见了叶春好,他没指望叶春好能怜悯自己,所以干脆向她一挥右手,意思是让她回房去。   然而叶春好开了口:“你怎么了?”   “没事,下午让弹片崩了一下。苏秉君拿药去了。”   然后他又做了个驱赶的手势,还是要让她回房去。偏巧这时,苏秉君赶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个勤务兵,勤务兵挑着两桶水,一桶凉的,一桶热的。苏秉君进房点了蜡烛,把刀伤药放到了桌上,然后兑了一盆温水。雷一鸣也进了来,龇牙咧嘴的忍痛脱了上衣。苏秉君拿来一把大剪刀,要把他的衬衫左袖剪掉。剪刀太大了,又钝,用着非常的不得力,就听雷一鸣一会儿“哎呀”一声,苏秉君饶是心灵手巧,也急出了一头的汗。   就在这时,叶春好进来了。她带了一把做针线活用的小剪刀,对着苏秉君一点头,说道:“我来吧。”   苏秉君立刻拎着大剪刀起了身,叶春好在雷一鸣对面坐了下来,三下两下便把他的左袖子齐肩剪掉。让苏秉君拧了一把毛巾过来,她擦净了他那左臂上的鲜血,看出他的左小臂上确实是翻着一道指头长的伤口,不很深,看着只是皮肉伤。   这里没有消毒药水,所以她直接在那伤口上涂了薄薄一层止血的刀伤药,然后用绷带缠了他的小臂。   这期间,雷一鸣一直一言不发,甚至连疼都不喊。叶春好把那绷带缠好了,无意间一抬头,却是吓了一跳。   她看见雷一鸣睁大了眼睛,正死死的盯着自己。面部的肌肉紧绷了,他那样子简直不是紧张,而是恐慌。   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小剪子,她问他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怕我行刺你吗?”   雷一鸣不回答,依旧瞪着她。他原本眼睛就大,黑眼珠也大,如今这么直勾勾的瞪圆了,简直有些不似人类。叶春好被他瞪得很不安,于是起身要走。哪知道她刚站起来,他也站起来了。   当着勤务兵和苏秉君的面,他开了口:“你不是不爱我了吗?”   叶春好登时扫了苏秉君一眼——勤务兵是个小孩,暂时可以不算人。苏秉君似笑非笑的低着头,让她不由得羞臊起来:“你在说什么胡话?”   然后她迈步就走,快步回了自己屋子。可是未等她把小剪子收起来,外头有人“咣”的一脚踹开了房门,随即那雷一鸣气势汹汹的闯了进来:“你不是不爱我了吗?”   叶春好把小剪子往抽屉里一扔:“大半夜的,你吵什么?我帮你还帮出错了不成?”   雷一鸣逼近到了她的面前:“你——你其实还爱着我,是不是?”   “我不爱你。”   雷一鸣忽然吼道:“你说实话!不说实话我就杀了你!”   她被他这一吼震得呆了住,他离她这样近,呼吸都喷到了她的脸上,但她也没有躲。目光斜斜的射出去,她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出了一会儿神。   然后,她忽然镇定下来了。   “我原来一直以为我是恨你,可直到刚才,我才发现,我对你不是恨,是绝望。”   雷一鸣依然瞪着她:“绝望?”   她点了点头:“对,绝望。”   “我知道我不好,我可以改。”   “我不信。”   “我是性子坏,可你看我从来没对妞儿发过脾气。我、我还是有救的,你再信我一次!”   叶春好这回只一摇头。   雷一鸣放轻了声音,又问:“那……你虽然觉得我坏,觉得我不可救药,但你心里……还是爱我的吧?”   叶春好下意识的想要说出“不爱”两个字,可事到如今,她又觉得那两个字不确切,不是自己真正的态度。   不是不爱,是不能爱。   “你回房吧。”她说:“我并不是对着你耍性子,要拿所谓的爱与恨来要挟你。我是真的怕了,也累了。”   然后她伸手推他,硬把他推了出去。 第二百一十二章 水晶心肝   叶春好匆匆把雷一鸣推了出去,然后关闭房门上了门闩,又把那油灯也吹灭了。摸黑躺到了床上去,她也不脱衣,只蜷缩着闭了眼睛,一动也不敢再动。   前方就是深渊,她只要再做一丝一毫的前进,就要失足直坠下去了。一个她在这深渊边缘徘徊着,茫然痛苦,心如火烧,另一个她飘在天上,全知全能,朗朗的规劝着她,字字珠玑,全是良言。比谁都有智慧,比谁都更无情。   她明白事理,知道好歹,可她这有情的俗人,又哪里能够那样无情的超凡?   然后,她又想起了他们的孩子,他们被惯坏了的、又美丽又厉害的妞儿。   叶春好想了一夜,凌晨时才朦朦胧胧的睡去。等到天正式的亮了,她习惯性的睁了眼睛。   坐起身把周身的衣服理了理,她下床走去拨开门闩,推开了房门。房外乃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院子里有一块大青石,雷一鸣独自坐在石头上,军装整齐,只有左袖子高高的挽到了胳膊肘上,露出了缠着绷带的小臂。闻声回头望过来,他对着叶春好抿嘴一笑。   阳光把他的头发和睫毛都照耀成了白色,他的眼珠瞳孔也成了透明的,化作了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叶春好抬手扶着门框,忽然觉得他很脆弱,看他那个样子,真不该是个蛮横无理神经质的暴君。   这时,他站了起来:“等你半天了。”   叶春好站在门内,自觉着像一棵树,高高的,枝叶疏落,有凉风从自己的眼目耳鼻中穿过,又木然又潇爽,没有思想,没有表情,只剩了一点天生的本能。这点本能让她反问道:“你等我做什么?”   雷一鸣走到了她面前。房内的地面比院内土地要高,她又站到了更高的门槛子上,所以雷一鸣须得微微仰脸去正视她。轻轻牵起了她的一只手,雷一鸣试探着回答:“等着问你一句话。”   叶春好不再言语,只默然的看着他。而他和她对视了片刻,轻声开了口:“我们再做一回夫妻,好不好?”   话音落下,他摇撼了她的手,像是一场幼稚而又急切的哀求,摇了几下,看看她的眼睛,再摇几下。   叶春好不看他,只将手抽了出来。   “先前我一身清白,你尚且有无数脏水泼到我身上来,一味的冤屈侮辱我。如今我有了那样的遭遇,又怎么敢再冒险回到你身边去?我是怕你打我不死吗?”   说完这话,她抬眼去往那高远处看,耳边就听雷一鸣喃喃答道:“我那时总以为你不是真心的爱我……嘉田比我年轻,比我健康,我有很多年都认为自己有病……所以我吃了那么多的药……”   他又握住了叶春好的手,话说得太艰难了,以至于他最后语无伦次,只能将她的手越握越紧,直到把她的手握得白中透紫。   叶春好对他的一切都不相信,唯独信了他此刻这句话。这句话太真了,他就是凭着他的种种“以为”和“认为”,硬生生把个太平富贵的好日子,闹成了众叛亲离。   这样的性情,享不住福,再怎么荣华富贵,归根究底,也还是个命苦的人。   叶春好不理会雷一鸣,自去要水洗漱。等她洗漱完了,早饭也摆上了桌,雷一鸣显然是要留在这里和她一桌吃,在坐下之前,他看着窗台上摆着的那一小瓶野花,忽然笑道:“那两朵黄的是你和我,紫的是妞儿。”   叶春好先在桌旁坐了下来:“不要说痴话了。”   雷一鸣坐到了她的对面,吃喝之时左手动弹不得,右手便分外忙碌,吃得碗筷勺子一片乱响。吃饱之后起了身,他抬手掸了掸前襟上的点心渣子,结果一掸之下,铜纽扣又掉了一个。   “春好,春好。”他理直气壮的轻声呼唤:“扣子掉了。”   叶春好喝了一口米汤,用手帕擦了擦嘴,然后起身去找针线。雷一鸣昂首挺胸的站到了她面前,她低了头,几针便把扣子重新钉了上。低头用牙齿咬断了线,她抬头刚要说话,不料雷一鸣瞅准机会低了头,在她额头上“梆”的亲了一口。   然后不等她做出反应来,他已经转身走了出去。她抬手用手指搓了搓额头,觉得他还是有了一点变化--先前他只是神经质,现在变得有点疯疯癫癫的了。   雷一鸣离开指挥部,并没有再往那处小山丘去。   “哪天”的日期,也可以无限度的延后了。她若不是他的人,那便该杀,杀了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可她若又成了他的人,那么……他不能杀了自己的妻子,他当初爱她娶她,便是做了要和她共度一生一世的打算。不能杀她,那就得尽快杀了虞天佐。他对一切都知道得太迟了,迟到追悔莫及,唯一的补救措施,便是尽快杀掉他的同谋,然后他从此守口如瓶,把他的秘密一直带进坟墓里去。   战事又激烈起来了。   虞天佐的兵,收大烟卖大烟是把好手,捎带着也就都有了几口瘾头。这口瘾头平时不碍他们的事,可战场上炮火无情,开战前可不会先给他们过瘾的机会。所以雷部士兵以少胜多,竟是接连着打了好几个胜仗。   雷一鸣一度想把叶春好送回安全的大本营去,和妞儿作伴,可转念一想,又舍不得。叶春好起初对他是不假辞色的,无论他如何示好,她不喜不怒的,只是冷若冰霜,可是过了几天之后,她像绷不住了似的,脸上偶尔也有了一点好颜色。到了今早,他照例是到她房里吃早饭,吃到一半闹了胃疼,竟然被她斥责了一顿--“这才叫活该。昨晚大半夜的不睡觉,非要空着肚子喝酒,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然后她给他盛了一碗热粥,又把他面前的硬面包和热咖啡端了走。他乖乖喝着热粥,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昨夜喝了酒?”   “你那样大呼小叫的要酒,隔着一道薄墙,我有什么听不见的?”   雷一鸣含着一点笑意,慢慢喝了半碗粥。忽然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了怀表,他将怀表打开来,隔着桌子递向了对面的叶春好。叶春好看清了那表壳子里嵌着的小照片,倒是忍不住一笑,因为那是妞儿的照片。照片上的妞儿张大了嘴巴,正在仰天大笑。她漂亮,笑成这样也还是可爱非凡,叶春好从没见过比妞儿更美丽的小女孩,所以心里暗暗的也很得意。   “苏秉君那里有照相机。”他把怀表盖子“咔”的扣了上:“我们照一张合影放上去,让大妞儿让让位。”   “不照。”叶春好直接拒绝:“我们两个加起来也没妞儿好看。”   雷一鸣听她这句话完全带着贤妻良母的味道,心中便是一暖:“现在不照,过两年更不好看了。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我。你比我年轻,你还能漂亮好些年。”   叶春好低下头:“又说怪话。”   雷一鸣笑了:“我想照相,还另有个用处,就是嘉田给我来了信,问我为什么要带你上战场。我想照张照片寄给他,他看了照片,知道你我已经和好了,就也能放心了。”   “我并不想和你上战场,我想回天津去,是你不让我走。”   “我为什么不让你走,你还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   “真不知道?”   叶春好一转身,不理他。他笑了,把怀表收回了口袋里,起身绕过餐桌拉起了她,他催促道:“走啊,现在外面阳光好,我们这就照去。”   叶春好的衣服行李,都和小丫头一起留在察哈尔的大本营里,所以她此刻没什么好穿戴,只把头脸收拾了一番。和雷一鸣在一棵树下并肩站了,她没有笑,但神情是安详的,这份安详给她增添了好几岁的年纪。   第二天,照片洗了出来,照了好些张,每一张都有好几种的尺寸。雷一鸣和她一起看,想挑几张最好的。叶春好说道:“挑剩下的,也都好好留着吧,你照得都挺不错的。”   雷一鸣笑了--他这一阵子殚精竭虑,所以还是瘦,瘦得一张脸轮廓清晰,大眼睛高鼻梁,非常的上相。相形之下,叶春好那一路眉清目秀的长相,平时是越瞧越好看的,可是上了照片,就没他引人注目。   雷一鸣又道:“我这就给嘉田写回信--是你写还是我写?”   叶春好存着一份“无颜见人”的心思,不想和外界有接触,所以不假思索的答道:“你写吧。”   雷一鸣的亲笔信,在几天之后到达了张嘉田手中。   张嘉田拆开信封,先看见了照片,心中就是“咯噔”一下子,及至展开信笺,他就见上面写道:   “嘉田,上次在利顺德,你对我做了一番批评,我很受震动。这一次面对春好,我做了忏悔。如你所说,春好依然是爱我的。我这几日就派人送她去安全地方,也或者送她回天津去。如今时局多变,你不要轻举妄动,还是以稳为上。兄,宇霆。”   这么短短的几行字,张嘉田来回读了几遍,心中五味陈杂、难以言喻。末了他抬了手,啪啪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让你嘴贱!让你批评他!吃都堵不住你的嘴,你没事批评他干什么啊?” 第二百一十三章 爱人啊   清晨时分,叶春好坐在床边,因为无事做,便凝神去听远方的声音,远方有依稀的炮响,这是她这些天听惯了的声音,所以不但不怕,还能平静的心算那炮响的次数。   房门开了,雷一鸣披着衣服进了来。她不肯和他同床共枕,他也不强求她。夜里下过了雨,清晨还凉着,叶春好看他穿着短衫短裤,身上披着的也只是一件薄薄的衬衫,便有些惊讶:“这么这样子就走过来了?”   雷一鸣笑了笑,上床侧身躺到了叶春好的身后。把薄被子向上一直拽到了肩膀,他在床上的余温中打了个喷嚏。   叶春好向外挪了挪:“要躺回你自己的床上躺着去,别跑到我这里来耍赖。”   枕套被褥上都有叶春好的气味,雷一鸣翻身把脸埋进了枕头里,觉得这气味有淡淡的香甜。叶春好瞟了他一眼:“胳膊。”   他把左臂从被窝里抽出来,向上撂倒了枕畔,免得挤压了伤口。叶春好盯着他的左臂,下意识的伸手和他比了比,结果发现他的胳膊比自己粗不了多少,完全就是薄薄的肌肉裹了骨头,一点滋润的油水都没有。察觉到雷一鸣侧过了脸,也在盯着自己看,她便移开目光,嘴里咕哝道:“瘦成这样。”   雷一鸣问道:“春好,你说像我这个年纪的人,是瘦一点好,还是胖一点好?”   “健康最好。”   他翻身侧卧了,把她的手往被窝里拉:“我有一点好,   就是没肚子。你摸摸。”   叶春好越发的感觉他变了,变得幼稚了,变得更腻歪人了。手背蹭过他的腹部,她想要抽出手来:“好了好了,知道你身材好了——”忽然间她变了脸,猛的站了起来怒道:“恶心!”   雷一鸣直瞪瞪的看着她,一脸的无辜。棉被下面有了动作起伏,是他把退下的短裤重新提了上去。   “我们是夫妻啊。”他说:“难不成,以后你也不许我再碰你了?”   叶春好脸色惨白,喘息了片刻方答道:“以后怎么样,我不知道,总之我现在厌恶这种事情。你若想让我履行这件夫妻义务,那也等你我真的重做了夫妻再说吧!”   雷一鸣一掀被子:“你看,我穿好了。你的意思我明白,往后不经你的允许,我不再开这个玩笑了。”   门旁摆着脸盆架子,叶春好走去洗了洗手,然后回到了床边坐下,这回瞪了他一眼道:“要躺就好好的躺着。”   他果然是好好的躺着了,蓬着一头短而厚密的乱发。叶春好用手指拂过他的鬓角,就见那黑发下面,也有了白的。她记得当年那白发不过是几根而已,如今是成倍的增长了,倒还不碍观瞻,可也让她有了感慨。   “白头发都是藏着长的。”她说:“它还挺会长。”   雷一鸣笑了:“是不是平时也看不出来?”   “看出来了也没什么。”   “我最怕老。”   “人都是要老的。”   “妞儿还太小。妞   儿现在要是十四五岁了,我就不怕做老太爷了。”   “妞儿十四五岁怎么了?妞儿是个姑娘,你还指望着让妞儿给你撑门立户呀?”   “可不是得指望妞儿?除了妞儿,咱们还有别的孩子吗?”   “妞儿是个女孩儿呀。”   “那没关系,女孩儿怕什么,武则天还当皇帝呢。”   “武则天是几千年才出一个的人,咱们妞儿就是个小姑娘,我只盼着她平平安安的长大,再找个脾气好的小女婿。”   “不不不,妞儿不嫁人。”   “又说胡话。”   “等妞儿大了,咱们给她招个女婿进来就是了。不能让她嫁到别人家去,万一受了气呢?那时候我也老了,想给她出头,都出不动了。”   “你看她那个样儿,是个会受气的?谁不顺了她的心,她上去就打谁的脸,让你惯得没个孩子样了。”   “唉,她那小手才有多大,打一下就打一下嘛。再说她是不高兴了才打的,又不是无缘无故的乱打。她打你,那是要让你哄她疼她,是撒娇。她聪明着呢。”   叶春好叹了口气:“不和你说了。真没看出来,你惯孩子倒是一把好手。将来妞儿要是长得无法无天了,就是你害的。”   “谁家的姑娘还没点儿大小姐脾气?那哪能叫做无法无天?”   叶春好瞪了他一眼,嘴里嘀咕道:“歪理邪说,不可救药。”   嘀咕完了,她低下了头,摆弄着腕子上的一只金镯子。雷一鸣凑过来,又   开了口:“这个不好看。”   “你不懂。”她低声的回应:“今年时兴这个款式。”   “时兴也不好看。”   他伸手过来摸她的腕子,她把手一扬,声音依旧是轻轻的:“谁要你批评了。”   他执着的追逐,终于还是抓住了她的腕子:“镯子还是要重一点好,这像是金丝编的,一捏——”他真捏了一下:“就变形了。”   叶春好在他手背上一拍:“真讨厌,知道它禁不住捏,还要多手多脚。”   雷一鸣收回手来,咳嗽了两声,一边咳嗽一边嗤嗤的笑。叶春好听在耳中,不知怎么的,也跟着微笑了起来。雷一鸣拉过了她的手,翻身趴着要把她的手镯掰回原形。叶春好由他摆弄着,同时心中就觉得无可奈何——他真是她命中的心魔。她须得吃无数的苦头、流无量的眼泪,才能狠心决绝的离开他。可是咬牙切齿的独立自由了这么久,这魔头只向她一张开怀抱,她便像那失了足的人一般,落进他的怀抱里去了。   他的怀抱,宛如深渊。爬上来千难万难,落下去只要一瞬间。   雷一鸣费了好些巧劲儿,终于恢复了那镯子的形状。重新躺下来,他把叶春好的手覆到了自己的面颊上。   那手如她的人,修长,白皙。手指慢慢的活动了,她慢慢抚摸了他的头和脸。他不敢动,怕那手是白鸽所化,自己一动,它便会扑棱棱飞了。   “往后你要是再犯那些旧毛病   ,我也不和你吵,也不和你闹,我转身就走,不往你身上费一毫的心思。”她忽然说。   他静静的侧卧在枕头上,睁着炯炯的大眼睛看她,瞳孔清澈,如果眼睛当真是心灵之窗的话,那么,她想,此刻他应该暂时是个真诚的好人。   “也不许你再那么惯着妞儿,你自己坏还不够,还想带着妞儿一起坏?将来妞儿长大了,好好的大姑娘,一身臭脾气,可怎么得了?”   雷一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叶春好问他道:“你笑什么?”   他含笑答道:“我也坏,妞儿也坏,我们两个闹你一个,看你怎么办?”   叶春好在他脸上轻轻拍了一下:“说你坏,你还得意起来了?我怎么办?我要么走,要么留下来上家法,你们两个,我一人给一顿板子。”   雷一鸣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笑,先是抿着嘴笑,笑着笑着抿不住了,露出了牙齿。叶春好看了他片刻,这时就问:“干嘛?要吃了我呀?”   雷一鸣一跃而起搂住了她的脖子:“你亲我一下。”   他身上再没肉,终究也是个男人,有沉重的分量。叶春好猝不及防,被他坠得弯了腰:“松手,谁要和你闹?”   可是他已经把面颊凑到了她唇边:“不,你今天一定要亲我一下。”   “烦死了,放开,就不亲。”   他不放手,像个大号的顽童,缠着她抱着她,挤挤蹭蹭的往她怀里拱。她的嫌弃与躲闪都太可亲   了,也太可爱了。如果她不是真的原谅了他,真的又爱了他,那她不会说出这样含嗔带笑的“烦死了”、“就不亲”。   他没喝酒,然而有了醺醺然的醉意,他把自己吊在了她的怀中,低低的笑,缠绵的蹭,要她今天一定要亲自己一下。她推了他一把,打了他一下,轻轻的,完全不痛,都不是真推和真打。忽然抬起头来,他仰视着她的脸,脸是粉白的鹅蛋脸,眉目都是工笔画,一笔一笔,描得有章有法,是个温柔安然的好模样。   这么好的一个女人,他却不信她是真好,无缘无故的折磨了她几年。缓缓收紧了手臂,他仰脸说道:“春好,那你打我一下吧!”   叶春好扭开了脸,脸蛋微微的有点红:“疯啦?一会儿要亲,一会儿要打?”   然后她低头看向了他,和他对视的时候,会有前尘旧事一起涌上心来,让她的目光又热又痛。抬手一遮他的眼睛,她正要说出一句话来,却听到有轰轰的声音从远方传来。那声音火速的逼近了到了头顶,雷一鸣扯开了她的手,下意识的抬头向上望去。   上方只有天花板,而在下一秒,一枚炸弹从天而降,就落在了隔壁雷一鸣的卧室中。   炸弹穿透房顶,在地面上砸出了大爆炸。气浪瞬时掀起了房上瓦片,一道阳光从天花板的缺口中直射进来。雷一鸣愣了愣,随即从床上跳了下来,大声吼道:“空袭!   ”   他一手拉起叶春好,开了门要往外跑,可是又有一颗炸弹落在了门外院子里,疾风挟着瓦砾石片,劈头盖脸的抽向了他。他一看情势不妙,而房内的墙壁已经裂了缝,随时可能房倒屋塌,所以扭头又拽着叶春好奔了后窗。   后窗是紧闭着的木格子窗,他手忙脚乱的去开窗,哪知窗闩卡住了,无论如何打不开。情急之下他合身去撞,硬把窗子撞开了一扇。窗后是一片长草葱茏的斜坡,直通着一条土沟,正是躲避空袭的好地方。又有一颗炸弹在院子里爆炸了,炸碎了带着房门的那一面墙,火焰和碎石一起袭击了他们,他转身拉扯了叶春好,拼了命的喊:“跳窗出去!快!”   叶春好听清楚了他的话,可是不假思索的,她先把他推到了窗口——不假思索,什么都没想,只是出于直觉,想要让他先走。   让他先走,自己随后跟上,自己健康灵活,能跑能跳,晚走一步也追得上他。雷一鸣身不由己的被她硬掀出了窗口,落地之后打了几个滚儿,他踉跄着站起来,就见叶春好手扶着窗框,也已经将一只脚踩到了窗台上。   慌忙伸出一只手,他跑向了她:“快点——”   就在这时,一枚炸弹砸入房内。在骤然爆发的巨响和烈焰中,房屋四分五裂坍塌下去。雷一鸣被气浪冲击得直飞起来,眼前骤然明亮又骤然黑暗了,他在黑暗降临的那一刹那,   完成了他对虚空的那一抓。   他昏了过去,手攥着拳头,以为自己抓住了她。 第二百一十四章 生者余悲   短暂的昏迷过后,雷一鸣睁开了眼睛。   在四面八方的狂呼乱叫声中,他恍恍惚惚的仰起脸,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何处。天上骄阳高悬,酷烈的阳光穿透硝烟,直射进他的眼睛里去。看过了这样的阳光之后,他再去环顾周围的世界,周围的世界便变得黑了,如同一个喧嚣迷乱的恐怖长夜了。惶惑的站在原地,他伸手向旁去抓,一抓抓了个空,又一抓,又是一个空。   长夜渐渐恢复了光明,他转了个圈,喃喃的唤:“春好?”   下一秒,他如梦初醒,猛的转向了草坡上的那一片废墟,大吼了一声:“春好!”   空中的轰鸣已经远去了,有好些人踏过废墟奔向了他。七手八脚伸过来,拽他的胳膊抱他的腰,他急死了恨死了,跳脚大骂:“混账!太太在下面呢!还不快救?!”   这一嗓子震开了那些捣乱的手脚,而他几大步跑进了那浓烟笼罩着的瓦砾堆里——跑过去了,又猛的收住了脚步。因为在一堆碎瓦之下,露出了一只手。   那手鲜血淋漓,腕子上套着一只变了形的手镯。他对这手只看了一眼,便立刻弯下腰去搬那碎砖碎瓦。砖瓦下面是房屋的梁柱,梁柱下面是断裂了的窗棂,再往下,才依稀露出了叶春好的黑头发。   他生拉硬拽的把她扯了出来,她半睁着眼睛,脸上全是尘土。他坐下来把她抱到了怀里,   抬手去摸她的头脸:“春好?”   鲜血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滴,是一片碎弹片深深切进了她的后脑勺。她的一侧肩膀和一条腿也被砖石砸碎了骨头,在这酷热的血腥的空气中,她仰卧在他的怀中,有不可思议的柔软和清凉。   双目似睁非睁的垂了,她面无表情,无惊无苦,有菩萨相。于是他怔怔的看着她,看了许久。许久之后,他轻轻摇撼了她,呼唤:“春好?”   把手指伸到她的鼻端,他又唤:“春好?”   他保持着伸手的姿势,又等了许久。最后颤巍巍的收回了手,他重新抱紧了她。   她死了。他长久的恨她,几次三番的想杀她,现在她死了。   酷热明媚的世界开始飞速旋转,转得他头晕目眩。他死死的抱着她,一口气堵在心口,堵得他泪也流不下,哭也哭不出。忽然间,他冷笑了一声。   冷笑过后,他抱着叶春好站了起来。方才他逃得仓皇,还是赤脚,这时他踩着碎砖碎瓦走下了瓦砾堆,忽然抬头看见了苏秉君,他开了口:“太太没了,去弄点水,再找身干净衣服过来。”   苏秉君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犹犹豫豫的说道:“您……我找间屋子,您先把太太放下吧。”   雷一鸣点点头,觉得苏秉君这话有理。苏秉君又道:“我先给您找双鞋穿上,要不然……您没法走路。”   雷一鸣觉得他这句话也很有理,于是对着他继续点头。苏秉君看   着他,他也看着苏秉君,看了片刻,他又点了点头。   苏秉君感觉他这个精神状况不大对劲,可一时间也无话宽慰他,只得匆匆走了,去找鞋子与房子。空袭的飞机显然是有备而来,专挑司令部所在的这一条街轰炸,这条街两侧的房屋算是成了废墟,但是再往远走,还是有完好的安身之处。苏秉君带着全副武装的士兵,强占了一院房屋。   在一间厢房里,苏秉君用门板和凳子组成了一张灵床,又把雷一鸣请了过来。雷一鸣把叶春好放到了灵床上,门板阔大,放了叶春好之后,四周也还有余地,所以他一歪身,竟在旁边也坐下了。光着的两条腿垂下去,他手扶着膝盖,很镇定的眨了眨眼睛,然后想起了一件要紧的事情:“水和衣服呢?”   苏秉君陪着小心,向他一弯腰:“马上就有,您稍等等。”   雷一鸣觉得自己有必要再向苏秉君解释一下:“太太没了,得给太太预备一身装裹,我俩全是一身的土,都得洗一洗。”   苏秉君听他越说越不对劲,没敢搭茬,想要把他从灵床上扶下来,可是想了想,也没敢出手。   这个时候,水来了。   苏秉君找了两个老婆子来,给叶春好擦身。自己则是把雷一鸣强行搀了出去。雷一鸣迷迷糊糊的由着苏秉君摆弄,苏秉君无论说了什么,他听着都很对,所以始终是没有意见,只是耳朵大约是被爆炸声震着   了,苏秉君的声音遥远模糊,和他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谁都和他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他自己独占了一个世界。春好死了,他想,死就死了,人谁不死?迟早都是要死的。   然后,他又想:春好死了。   他想来想去,翻来覆去就只是这四个字,然而魔怔了似的,不能停息。忽然站起身走了出去,他进了那停灵的厢房。   老婆子已经为叶春好换上了一身新衣,新衣是一身蓝布旗袍,鞋袜也俱全,只是缝得粗枝大叶。见他进来了,老婆子们贴着墙边溜了出去,这倒是正合了他的意。转身关闭了房门,他走到灵床前,弯下腰去看叶春好。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琐碎旧事,在他脑中一点一点的清晰起来。太近了,至多只隔了半个时辰,这哪里是旧事?这根本就是新事。双手撑在灵床上,他深深的俯下身去,把面颊贴上了她的嘴唇:“春好,你今天一定要亲我一下。”   面颊和嘴唇相碰触了,她先前曾说“就不亲”,可终究还是拗不过他,还是他赢。   然后他抬了头,轻声说道:“我也亲你一下。”   他吻了她的额头,吻乱了她湿漉漉的额发。他抬手为她整理,发丝撩起来,他看见了她右眉上的疤痕。   他盯着那道疤痕,盯了良久,一眼不眨。房门开了,他都没察觉。原来苏秉君见他这样关门闭户的守着一具尸首,有些不放心,便要   进来看一看。如今见他果然又坐到了灵床上,苏秉君便上前搀扶了他:“大爷,人死不能复生,您一味的伤心,也没有用。好些军务都在等着您处理,您还是出去站站,振作振作精神吧。”   雷一鸣这一回没有回答,也没有对着他点头。怔怔的跟着他走出门去,外头已经是正午时分,他在大太阳下走了几步,忽然停住了。苏秉君扭头看他,只见他直着眼睛望着地面,面孔胀成紫红,一只手紧紧抓了军装前襟。   苏秉君有点慌了:“大爷,您——”   话未说完,雷一鸣要咳嗽似的一弯腰,喷出了一口血。   喷出了第一口,他急促的咳嗽了几声,随即又喷出了第二口第三口。紫红的面孔迅速转为惨白,他站立不住,要往下瘫。苏秉君慌忙蹲下来抱了他,就见他直勾勾的看着前方,两颗极大的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淌了下去。   雷一鸣想自己的人生,真成了一场悲剧和一个笑话了。   叶春好那踩着窗台作势欲出的动作,成了他对她最后的记忆。死和生之间,只差了一步的距离。她原来是这样的爱他,她竟然会这样的爱他。   于是他想大哭,也想冷笑。甚至有那么一刹那,他想死,不是他不怕了死,是他不知道明天如何继续的活。一切的往事都是不堪回首,又全都是他自作自受。热泪和热血在他胸中壅塞着,烈火要从肺腑之中燃烧出来,呼吸着   的每一秒钟,于他来讲,都是煎熬。   他还没死,就已经提前落进这地狱里了。   雷一鸣为叶春好守灵,守了一夜。   这一夜他是怎么过来的,没有人知道。一夜过后,他出了厢房见了人,让苏秉君去操办一番,尽早让太太入殓。   他说这话时,态度和眼神都是很镇定的,不镇定的是苏秉君。他说了几句话,见苏秉君答得有口无心,两只眼睛不住的往自己头上瞟,便问道:“你在看什么?”   苏秉君这才收回了目光,做了个肃穆的姿态:“大爷,卑职知道您心里难过,可是您的身体要紧,还是要节哀啊。”   雷一鸣问道:“我怎么了?”   苏秉君慢慢的抬了头:“一夜不见,您都添了白头发了。”   雷一鸣听了这话,转身往上房堂屋里走。堂屋的墙上挂着一面镜子,他走到镜前,就见白发从自己的两鬓扩散开来,竟然连头顶心的黑发中都夹杂了丝丝缕缕的银色。   “这没什么。”他不但镇定,而且豁达:“不算多,远看也看不出来。”   然后他把五指插进短发,缓缓的向后捋去,又道:“白了也好,以后就安心做老爷子,不折腾了。”   二十多岁的苏秉君看着他,哑口无言。而他转身从镜子前走开,一边走,一边轻轻的咳嗽起来。走出几步之后,他回了头,看苏秉君:“别傻站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三天之后,一队人马换了便装,运送叶   春好的灵柩回北平去。   雷一鸣自始至终都没有嚎啕大哭过,只是有点唠叨,嫌叶春好身上的衣服不好。仿佛叶春好不是入土,而是出远门去。幸而衣服虽然是本地成衣铺里买来的粗糙货色,可棺材是好的,让他觉得还不算太委屈了她。   盖棺之前,他花了不少工夫,把叶春好所戴的那只手镯洗得金光闪烁,放进了她的棺材里——放进去了之后,他又反了悔,把它重新拿了出来。   他想把它留给妞儿,做个纪念。妞儿这辈子就只有这一个娘了,这个娘没了,将来就是他们爷儿俩一起过日子,他也不会再续弦了。   他终于承认自己是个祸害,害人,也害己。谁爱他,他害谁。 第二百一十五章 豪杰   张嘉田人在家中坐,可是能够接收到四面八方的消息。听闻虞天佐弄来几架飞机空袭了了雷一鸣的司令部,他稍微的有点担心,可又担心得很有限,因为觉得雷一鸣也算是个世间少有的奇人,做人做成他那个样子,大概是个什么妖精怪物托生成的,这样的人,大多命大,翻江倒海的胡折腾一辈子,反倒是不会轻易的死。   果然,又过了几日,他得了新的消息,说是雷一鸣的军队继续向前挺进,并且用高射炮将虞氏的飞机打下了一架。说起来,雷一鸣的队伍乃是“讨蒋联军”的一部分,可从开始到现在,他似乎对蒋中正并没有什么意见,光忙着讨虞了,打得虞军四散奔逃。张嘉田认为他是想要趁机抢块地盘到手,算不得是异常举动,直到这天上午,他忽然接到了雷一鸣的电话。   初听到雷一鸣的声音时,他愣了愣,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错,因为雷一鸣此刻所在之处,和天津之间绝不会通长途电话,于是在确定了对方的身份之后,他直接便问:“你在哪儿呢?天津还是北平?”   雷一鸣答道:“我在北平,下午到天津,住在英租界。”   “英租界哪里?”   雷一鸣说了个地址,他一边说,张嘉田一边记住了,又问:“你胆子不小啊,这个时候往这儿跑?不怕有来无回?这要是让别人知道了,说扣你就扣你!”   雷一鸣答道:“我很小   心,没事的。”   隔了几秒钟,他又补了一句:“谢谢你。”   他忽然这样的通情达理,反倒让张嘉田有点不好意思:“下午我过去看你,咱们一会儿见吧!”   下午时分,张嘉田如约而至。   他掩人耳目的进了一座幽静公馆,公馆从外面看,是纯粹的外国人家,并且是高级的外国人,处处都透着“闲人免进”的气息。院门口站着个貌似印度人的门房,门房不管事,单是那么展览似的站着,而张嘉田一下汽车,疑似印度人的身后就转出了个中国青年,一边去开大门,一边发出训练有素的轻声:“张军长来得正好,司令也是刚到。”   张嘉田不置可否的进了去,走过一片草坪,他进了一座白色的巴洛克式小洋楼。楼内站着几名便装青年,见他来了,统一的露出惊讶神情,分明是都没想到他来得这样早和这样巧。一人把他引入了旁边的客厅里,他进去之后,迎面就见长沙发上坐着雷一鸣,正在低了头喘气。   雷一鸣穿着一身浅灰色西装,配着白衬衫和黑领带,头上的一顶巴拿马草帽还没有摘。一如往昔,他把西装穿得笔挺,周身上下一尘不染,可张嘉田今天看他,就觉得他这个穿法有些古怪,太素净了,像是丧服。闻声抬头看见了张嘉田,他一边微微的喘息,一边说道:“我也是刚进门。”   张嘉田在侧面的沙发上坐下了,上下的打量他   :“你不打你的仗,跑这儿来干什么?”   雷一鸣答道:“春好没了。”   他非常平静的说出了这四个字,以至于张嘉田看着他,似乎是听清了,可又像是没听清:“什么?春好怎么了?”   “死了。”雷一鸣看着他说话:“死在空袭里了。”   张嘉田望着他。   雷一鸣继续说话:“空袭的时候,我们一起往外逃。她先把我推出去了,等她自己要走的时候,炸弹就落下来了。”   张嘉田依然望着他。   “我前些天派人,把春好的灵柩运回了北平。可是后来想着,她这么一个人回去,回去之后也没有没个伴儿,孤零零的,实在可怜,就也回去了一趟,想再看看她。”   张嘉田望着他,分明也知道他说的是人话,可不知为何,字字句句全不能理解,不得不做一次确认:“你说,春好死了?”   雷一鸣一点头。   张嘉田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后知后觉。抬眼看着雷一鸣,他并没有悲愤欲绝,只问:“死的怎么不是你呢?”   雷一鸣轻声答道:“她救了我。”   张嘉田“砰”的一拳砸上了茶几,随即霍然而起,对着雷一鸣怒吼道:“你为什么要带她上战场?她好端端的在天津过着日子,你为什么要带她上战场?”   上前一步抓住了雷一鸣的衣领,他把他拎了起来:“她救你?是你杀了她!我操你的祖宗十八代,是你杀了她!”   他恨不得立时将雷一鸣扯断撕碎   ,抓着他的衣领拼命摇撼了几下,他转身一个过肩摔,把雷一鸣狠狠掼向了地板,然后快走几步抬了脚,他对他要踢要踩,要出气解恨,要给春好报仇,然而在落脚之前,他忽见雷一鸣蜷缩着侧卧了,头上的帽子滚出老远,露出的头发竟然已是花白。   他收回脚,席地坐下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眼泪,不哭,只说:“春好上辈子肯定是欠了你的,这辈子不死在你手里,就不算完。”   抬手一抹眼睛,他以为自己是落了泪,其实并没有,只是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发胀。   “才二十五。”他又说,瓮声瓮气的,声音嘶哑。   傍晚时分,晚霞的光芒透过了客厅的大玻璃窗,泼了满地满墙红颜色。   雷一鸣坐在地上,后背靠着沙发腿。嘴里叼着一支烟,他用打火机给自己点火,手哆嗦着,抖得火苗乱颤。张嘉田盘腿坐在一旁,见状就握了他的手,稳住了他的火苗。   他吸燃了那支烟,然后垂了头,嘀嘀咕咕:“我想另给她找块墓地,弄得好一点,将来我死了,就和她葬到一起去。你要是愿意,我给你也留块地方。”   张嘉田给自己也点了烟,深吸了一口之后,他喷云吐雾的回答:“我去你妈的,你是不是疯了?她嫁了你一场,又是为了救你死的,最后连你家的祖坟都不能进?”   “我对雷家的祖宗没感情。”他继续嘀嘀咕咕:“我只不过   是姓雷罢了。况且我娘太厉害,把春好放到她旁边,我怕她在阴间欺负春好。”   “放你身边,你就不欺负她了?”   雷一鸣摇摇头:“不欺负了。”   张嘉田慢慢的把一支烟吸到了头,然后问道:“她疼没疼?”   雷一鸣抬手在后脑勺上比划了个切割的动作:“没疼,就那么一下子。”   张嘉田说道:“脑袋一完,人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疼啊怕啊,全不知道了。”   雷一鸣点点头:“是。”   然后,两人长久的沉默。满室的霞光渐渐转暗,张嘉田抬眼望着窗外,想着未来漫漫的前途,想着自己将来无论是好是坏,春好都不知道了。他的人生,没观众了。   当他还是个小混混时,他偶尔弄到了一身好衣裳,就一定要穿了去和叶春好偶遇,要让她看看自己的英俊潇洒;后来他进了雷府,一路要强上进,也是要让叶春好瞧瞧自己的本领。雷一鸣把他逼进了绝境,他铤而走险东山再起,也是为了让叶春好知道自己的力量。   他一直在活给她看,她也真的一直在看着他。看得认真,不只是看,还要点评,还要说他。说他是为了他好,他知道。将来不会有人再这样对待他了,他这样有权有势,年纪又轻,脾气又暴,隔三差五的还要犯浑,谁敢管他?   雷一鸣咳嗽起来,咳嗽出了空洞的声音,仿佛五脏六腑全没了。张嘉田扭头看他,就见他深深的弯下腰去,用手帕堵了嘴。咳嗽到了最后,他有出气没进气,声音消失了,只剩了动作,肩膀随着咳嗽一耸一耸。   张嘉田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他不理会,等到把这一阵咳嗽扛过去了,他才慢慢的抬了头。依然用手帕堵着嘴,他低声说道:“嘉田,我现在就只有你了。”   “想把我也害死?”   雷一鸣疲惫的微笑了:“不了,我这辈子,害人也害得够了。你运气好,我就饶了你吧。”   “想害我,你也得有那个本事。”   雷一鸣扭过脸望向了他:“我有。”   张嘉田怔了怔,然后深以为然的一点头:“对,你是有。你天生就是这种害人精,干别的不成,害起人来一个顶十个。”   雷一鸣不说话了,只是茫然的微笑。春好死了,嘉田又成了他独占的心腹。老天爷待他不薄,自做了一番安排,要让他得偿所愿。   他从未想过,所谓的如愿以偿,竟会是这般的苦涩凄凉。   天黑之后,张嘉田回了家。   他睡不着,自己倒了两杯烈酒喝了。喝过之后,他走到门外的石头台阶上坐了下来,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又抬手拍死了肩上的一只蚊子。   春好死了,他这些年的单恋与相思也随着她一起死了。他是男子汉大丈夫,他是当世的英雄豪杰,他不哭。   他只是感觉自己缺失了一大块,并且无可弥补,所以从今往后,他便不再是先前的他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疯人疯语   雷一鸣在天津住了几天,与此同时,他的部下留在北平,已经买下了一块墓地。   他不肯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将叶春好安葬,觉着这么办太潦草了,对不起她,所以宁愿将灵柩暂且停在城外的庙里,等到时局平靖了再说。   在那座公馆里,他把自己的意思告诉了张嘉田。张嘉田听了他这一番话,倒也觉得很对。而雷一鸣又问他:“要不要给你留一块地方?”   初听这话,张嘉田没听明白,后来反应过来了,真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讥笑:“你们两口子合葬的墓,有我什么事?再说我还不到三十岁,离老还远着呢,你是怕我不死还是怎么着?”   雷一鸣近来成了个没脾气的人,无论张嘉田说了什么重话,他都安然的受着,丝毫不恼:“给你留一块地吧?”   张嘉田感觉他这话都不是正常人能说出来的,于是也拿了荒诞的话来回敬了他:“春好没了,我也就死心了。等将来有了工夫,我三妻四妾娶上十房二十房的娘们儿,生他三五十个丫头小子。等我老了,我就是堂堂的张老太爷,家里养着百八十号孙男娣女,我咽气的时候,孝子贤孙能从北平排到天津来,还用埋到你家的坟地里去?就算我干,埋我的子孙也不能干。”   雷一鸣不高兴了,一皱眉一扭头:“不要拉倒!”   张嘉田瞄着他,还是感觉他有点不对劲——他这个反应有种奇异的孩   子气,而他向来不是个幼稚的人。   就在这时,雷一鸣忽然又转向了他,热切的望着他开了口:“给你留一块吧!啊?”   张嘉田向他探了探身,一边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一边试着问道:“你没事吧?”   雷一鸣摇摇头,随即笑了,笑容渐渐加深扩大,又缓缓的退散消失,最后他冷着一张脸,告诉张嘉田:“我心里很乱。”   张嘉田轻声答道:“我知道。”   这一回,他把他的面孔冷到了底:“不,你不知道。”   张嘉田越是观察他,越觉得他这个样子有点邪门。于是硬生生的把话题扭转开来,他故意做了个闲闲的姿态:“对了,还有件事,那个谁,满山红,听说你来了,想见你。”   雷一鸣怔怔的看着他:“满山红?”   随即他摇了头:“不见。我明天就要走了,见她做什么?不见,不见不见。”   翌日上午,张嘉田在家中接到了雷一鸣的电话,得知他这就要离开天津了。   张嘉田叮嘱他保重身体,然后挂断电话,转身背靠着墙壁站了,直着眼睛发呆。忽然有人一打他的胳膊,他扭头望去,却是看到了满山红。   满山红依然扮成了个假小子的模样,笑眯眯的看着张嘉田,她说道:“你真不够意思,没等我找着他,你就又把他打发走了。”   张嘉田强打了精神,答道:“不是我让他走,是他自己要走。再说我也替你向他传过话了,他不见你,   你又何必这么死缠烂打的?”   “我闲着没事干,想找他玩玩!”   张嘉田伸手抓乱了她的短发:“春好没了,他的头发都白了,哪还有心思和你玩?再说你是只想找他玩玩吗?”   满山红知道张嘉田对叶春好的感情,所以这时也把脸色正了正:“我知道你和他又和好了,放心,我不杀他。”   张嘉田叹了口气:“他已经成了个病秧子,玩不动啦。”   “病?什么病?”   张嘉田沉默了片刻,最后答道:“应该,还是肺炎吧。”   雷一鸣走后又过了大半个月,张嘉田得知虞天佐已经退出承德,溜了。   他自己跑了,他的部下奉了他的命令,还在继续抵抗。而雷一鸣不知怎的,没有乘胜追击,而是莫名其妙的暂停了进攻。敌对的双方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停了战,但是也没有讲和,只是僵持着。张嘉田不知道雷一鸣这是在搞什么鬼,有心派人去和他联络联络,可这联络也不是一件容易事情——论起政治立场来,他现在和雷一鸣也是一对敌人。   他并没有把自己这个念头说出来,可不知怎的,满山红看出来了,问他道:“我去吧!反正我是个到处乱跑的人,消失几天也没人在意。”   张嘉田看着满山红,心里知道她是个最合适的人选——她脑子够用,身手也好,除了娶回家当老婆,她似乎干什么都是一把好手。沉吟了片刻之后,他说道:“有两点,   你记住,第一,出门在路上,不许惹事,我是让你做秘密的联络员,不是让你大张旗鼓的出去做特使;第二,见了他,不许和他狗扯羊皮的纠缠不清,现在他应该是没这个搭理你的心思了,你这么大的姑娘,也要点脸,别送上门去再让人推出来,连带着我都没面子,听见没有?”   满山红一咧嘴,做了个鬼脸:“你怎么总说我是大姑娘啊?”   “不是大姑娘,还是个大娘们儿?”   满山红这回不单咧嘴,连眉毛都皱起来了:“行了行了,放心吧,我这回见了他,一定冰清玉洁,毛都不要他一根。”   “你这话我也不大信,我看你就是想找个机会过去揉搓他一顿。”   “那你以为呢?我要是没玩够他,我早把他脑袋拧下来了。现在看你的面子,我先不拧,等将来你管不着我了,我也玩够了,我再去拧。”   “我只要是活着,就不许你拧。等我死了,他也早死了。”   “那我就把他坟刨开,骷髅壳子捡出来当球踢。”   张嘉田听她越说越来劲,也懒怠理她,直接斥道:“滚!”   对待满山红,张嘉田该骂就骂,有时候她淘气太过了,他还想打她两下子。可骂归骂,他拿她当了个与众不同的人物,是愿意护着她养着她、由着她在自己的羽翼下胡闹一辈子的。   他老记得那一天,他们两个是怎么一起走出死人堆、踏上那活路的。   满山红这天滚出去了   ,第二天又滚了回来,从他这里拿了一只不小的皮箱,皮箱里装着各色西式补药,以及张嘉田的一封亲笔信。张嘉田又嘱咐了她一席话,她乖乖听了,而在当天下午,她就拎着皮箱上了火车——上火车时,她穿着长裤衬衫,马甲敞着怀,歪戴着一顶花格子鸭舌帽,帽子下面露出了剃得发青的鬓角,完全就是个摩登少年的模样。在一等车厢里找了个座位坐下了,她把皮箱往椅子前面一放,一条腿就架在皮箱上面,穿着皮鞋的脚晃来晃去,又向车内的茶房要来一份报纸,打开来装模作样的看,看看自己一共能找出几个认识的字。看过了这一份中文报,她又拿起一份英文报,看那洋文弯弯曲曲的笔画,看着看着,她听见对面发出“噗嗤”的一声轻笑,便把报纸向下降了降,露出眼睛来,看见了对面座位上的一位洋装小姐。   小姐和她对视了一眼,随即就低下了头,依旧抿嘴憋着笑,憋得脸蛋白里透红。满山红问道:“你笑什么?”   小姐犹豫了一下,然后用手背挡了嘴,是笑不露齿:“反了。”   满山红一愣:“反了?”   然后她看见了报纸上印着的照片,这才发现是把报纸拿反了。   满山红这个假小子坐了一趟火车,和个真大姑娘闲聊了半路。真大姑娘是个在北平读书的学生,放暑假后到天津玩了几天,这就要回承德家中去。真大姑   娘一点也没瞧出她的性别来,和她相谈甚欢,等火车到了站,大姑娘还把自己在北平的宿舍地址写给了她,要和她交个朋友。   满山红笑容满面,把地址收好了,及至两人下了火车,她立刻就把大姑娘忘了个无影无踪。承德她是第一次来,然而她有一点动物似的天性,也不怯,也不茫然。一路询问着找到了一家马车行,她雇下一辆马车,坐着马车就继续上路了。   这天下午,满山红终于奔波到了头,走到了雷一鸣所在的司令部大门前。   雷虞两方虽然是各有着明确的势力范围,但是对于百姓与旅人来讲,实在是分不清他们谁是谁,看旗帜,他们都打着青天白日旗,看服色,军装也都差不多。守门的卫兵见她走了过来,当即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怒道:“干什么的?”   满山红答道:“我来见你们雷司令。”   “见我们司令?你是什么人?”   “我是满山红。你们司令认得我。”   卫兵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和旁边的同伴相视一笑,那同伴说道:“哪儿来的兔崽子,敢到司令部门口放屁。就看你这个一身灰的德行,也不像个贵客。”   满山红做了个认真的表情:“他真认识我,我跟他还睡过一觉呢。”   卫兵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即双双仰头,哈哈大笑。满山红饶有耐心的等着,等到他们那笑声降了一个调门了,才伸着一张诚恳   的面容,继续说道:“我还给了他一枪呢。”   卫兵的目光一齐集中到了她的胯下,然后继续仰天长笑,笑得东倒西歪。这时门内走出来了一名军官模样的青年,发出怒斥:“笑你们娘的×!司令刚睡,院子里连个鸟儿都不许叫,谁许你们这么鬼哭狼嚎的?”   卫兵们立刻板正了脸色,其中一人站得笔直,对着那军官说道:“报告,这儿来了个人,要见司令,还说——”   他既是庄重起来,有些话就觉得不便出口,然而满山红体贴人心,上前一步替他说了:“你来得正好,这俩货好像是疯了,我一说话,他们就笑。你让我进去,我走了一路,快要累死了。”   军官看着她,莫名其妙:“你谁啊?”   “我是雷司令的红颜知己,跟他睡过一百多觉,最近听说他老婆死了,特意从天津过来找他,想问问他能不能把我扶正。”   军官上下的看她:“你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满山红正色答道:“男的。”   军官后退一步:“我操!”   军官感觉满山红这人疯疯癫癫,说的话是一句都不可信。可是她细皮嫩肉的,穿戴得又好,也像是个有点来历的人。思来想去的,他把她引进了门内的一间会客室里,说道:“你先等着吧,等到司令醒了,我再给你通报一声。”   满山红放下皮箱,坐下来捶了捶腿:“行,给我倒碗水,妈的我渴死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待客之道   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雷一鸣醒了。   其实他本来也不能算是真的睡,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他的状态介于养神与昏睡之间。几天前,他又吐了一次血,并且除了吐血之外,还添了新的花样,天天下午都要发一阵子低烧。低烧并没有给他增添额外的痛苦,但是他当然也决不舒服。   他知道自己是又病了,第一个念头就是去告诉张嘉田,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这样做不大好,张嘉田纵然是个被他掌握住了的傻小子,死心塌地的对他好,可他也不能撒娇似的,一有事就找嘉田。况且找了嘉田又能怎么样?张嘉田早就说过让他回家休养身体去,可是他能听吗?   所以他决定暂时顺其自然,等到打完仗了,或者是等到撑不住了,再说。   此刻他躺在床上,听一名副官在自己耳边嘁嘁喳喳的做汇报。等到副官把一席话说完了,他问道:“她有没有说,见了我要干什么?”   副官答道:“他就说要让您把他扶正——”   “那是扯淡。除了这个,别的呢?她就一句正经话都没有?”   “没了。”   雷一鸣闭了眼睛,要睡似的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那我就见见她吧!”   满山红在会客室里喝了一壶茶,吃了两碟子点心。直到那副官进来召唤她了,她才一边拍着身上的点心渣子,一边起身拎起皮箱,随着那副官向内走过了两进院子,进了雷一鸣的   卧室。   她这一路都是走得轻快,嘴角噙着一点戏谑的坏笑,然而在进了卧室之后,她看着床上的雷一鸣,那点笑意——因为惊讶——竟是消失了一瞬。   卧室宽敞洁净,窗户半开着,浅色窗帘半垂着,有种窗明几净的潇爽。雷一鸣在大床上半躺半坐,两鬓剃得很短,那个一贯是油黑锃亮一丝不乱的脑袋,如今夹着丝丝白发,已经褪成了灰色。扭过头望着门口的满山红,他坐得很端正,从腰往下盖了一条薄毯子,毯子下面的两条腿,也是摆的整整齐齐。   满山红觉得,他不像他了。   一瞬间的惊讶过后,她大模大样的走到了床前,一弯腰放下了皮箱:“好家伙,你是真能睡,让我等了好几个钟头!”   副官关门退了出去,房内一时间没了别人。雷一鸣看着满山红,问道:“是嘉田让你来的?”   满山红转身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坐下之后对着雷一鸣一点头:“对!”   “他有事对我说?”   “有。”   “那你说吧。”   满山红笑了:“不想说。”   然后出乎她的意料,雷一鸣并没有追问,而是换了话题:“嘉田还好?”   “他好着呢!”她大喇喇的回答:“天天闲着,家里外头一点愁事没有,他有什么不好的。”   雷一鸣点了点头,又上下打量了满山红。此刻他非常的虚弱慵懒,情绪都无力再起伏,所以反倒有了沉静镇定的心思,去看一看面前的她   。她有着绯红的鹅蛋脸,偏于瘦的一方面,所以面颊并不软绵绵的圆,也有轮廓,眉眼有点剑眉星目的意思,鼻梁高而直,和她轮廓清晰的面孔很相配,和她窄窄的身条也很相配。   雷一鸣的目光划过她乌黑的短发,划过她柔软的嘴唇,划过她端正的肩膀与薄薄的腰身。最后,他忽然问她:“你今年多大了?”   满山红迎着他的目光,似笑非笑的:“十九啦!”   雷一鸣也微微的一笑:“你打扮成小子的模样,瞧着更小了,像个半大的孩子。”   “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雷一鸣扭头咳嗽了一声,然后转向了她,微微的有点喘:“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的年轻。如果有谁能把我变回你这个岁数,那无论他开出什么条件来,我都愿意接受。”   “你还没有那么老吧?”   雷一鸣听了这话,倒是向她凑了凑,正色问道:“是么?”   满山红不以为然的一耸肩膀:“听你刚才那句话,我还以为你已经七老八十了。”   雷一鸣向后靠了回去,额头上亮晶晶的,是不知何时渗出了一层虚汗:“我比你大二十岁,你十九,我三十九。我当初想过,要在三十九岁这年,做一次四十整寿。现在看这个局势,兵荒马乱的,一刻太平都没有,怕是做不成了。”   说完这话,他从枕头底下掏出手帕,擦了擦汗,同时依然是有些喘。伸手掀开了身上的薄毯子,他坐直   了身体向下伸腿:“我在这屋子里透不过气,得出去走走。”   满山红回头看了看窗户,见那半垂的窗帘正随了轻风缓缓的飘,这屋子要是还不透气的话,那就只好睡到野地里去了。这时雷一鸣已经趿拉着拖鞋站了起来,起身之后他定了定神,然后并没有出门去,而是直奔了窗户。将窗扇彻底的推了开,他探身向外,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   满山红走到了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思索了片刻,然后抬手一拍他的屁股:“哎,你在天津的时候,怎么不敢见我啊?有张嘉田在那儿,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雷一鸣回头看看她,没说话,继续探身向外,吹那凉风。而满山红看他装聋作哑,就在他那屁股肉多的地方掐了一把:“问你话呢!别装傻啊!”   雷一鸣疼得一扭:“别闹。”   “我来就是为了闹你的,不闹我来干嘛?”   雷一鸣扶着窗台直起了身:“掐也白掐,我和你闹不动了。”   满山红向他下腹弹了一指头:“不行了?”   雷一鸣笑了一声,转身走向了大床:“不行了。”   然后他在床边坐了下来,问道:“说说吧,嘉田到底让你找我干什么。”   满山红跟到他面前,背着手笑道:“告诉你也成,可你今晚儿得请我吃顿好的。”   “你是客人,我当然要招待。”   “你得陪我。”   “我是主人,自然陪你。”   “陪吃不行,还得陪睡。”   雷一鸣皱   着眉头笑了:“行,我身体再坏,睡觉总是能的。到了夜里,你不让我睡,我也要睡。”   满山红打了个响指,然后转身拎来皮箱往雷一鸣面前一放,又从马甲内袋中翻出一枚小钥匙,打开了皮箱上的暗锁。   箱子打开来,她蹲下去,先把张嘉田的亲笔信找出来递给了雷一鸣,又告诉他道:“这箱子里的药你随便吃,都是补药,吃了只有好没有坏。”   雷一鸣弯下腰去,伸手拿起几瓶药看了看,脸上有了笑意——他方才也对着满山红笑过几次,可那几次加起来,都没有这一次笑得真诚。他的如意算盘没有打错,张嘉田顶得上他一个孝子贤孙。经了几次教训过后,他发现自己单有钱是不够的,还得有人。张嘉田就是他的人。   补药还没进他的肚子,可他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一些力量。把药瓶放回箱子里,他抬腿坐回到了大床上,靠着枕头开始读信。   信不长,字又大,他几眼就看完了。原本这几天,他因为身体状况与日俱坏,心境是很悲凉的,可是读完了这一封信后,他自觉着是受了关怀与爱,心满意足,竟是迅速振奋了起来。在这么短的一封信里,张嘉田还能挤出字来,劝他告老还乡,回家休养。雷一鸣知道他是一番好意,只是他不懂自己的心思。   他的心思是复杂多变的,百转千回、环环相扣,时常会繁乱到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   明。叶春好能懂他,张嘉田不能,因为张嘉田做人做事都是粗枝大叶,理解不了他那细密幽深的精神世界。   张嘉田不是他的知音,他因此深感庆幸——万幸啊,张嘉田不懂他。   抬手把满头短发向后一捋,他仰起头做了一番思考,随即下了床,围着满山红踱了几圈,然后用手中的信笺一打她的肩膀:“一路赶来,辛苦你了。”   雷一鸣说到做到,晚上当真是在司令部里摆了丰盛酒席,专招待满山红一人。   满山红毫不客气,坐在席上大吃二喝,只是不见肚腹隆起,也不知道那些饭菜都被她吃到了哪里去。最后心满意足的拿起餐巾抹抹嘴,当着旁边当差的副官和勤务兵,她问雷一鸣:“吃饱了,接下来干什么?”   雷一鸣答道:“听你的。”   满山红向他一扬眉毛:“睡觉去?”   雷一鸣站了起来:“好,睡觉去。”   满山红当初和雷一鸣睡了一觉,感觉不错,还想睡第二觉,哪知道这雷一鸣是个魔鬼一样的人物,一觉过后,就对她开了杀戒,这第二觉,也就始终是没能睡成。   雷一鸣并未对她留情,她也未见得爱上了雷一鸣,可她这人与众不同,素来是想要怎样便要怎样。她存了这“第二觉”的心思,便非要如愿以偿不可。如今雷一鸣洗漱更衣,上床躺了,留了一半的地方给她。她草草的收拾了一番,一掀毯子也上了床。   上床之后,她   上下颠了颠,感觉这弹簧床垫挺舒服。转身从后方抱住了雷一鸣,她说道:“你这张床,有点像我家里的床,都够软的。”   雷一鸣闭了眼睛:“睡吧。”   “好啊,来吧!”   “来不动了,睡吧。”   满山红出了手,往他腿间掏了一把,掏得他翻身一躲。而满山红收回了手:“真不行啦?”   雷一鸣重新背对了她:“等我把那一箱子药吃了,或许能行,也未可知。”然后他把毯子向上拉了拉:“躺下睡吧,我已经陪你睡了,你还闹什么?”   “你先睡吧,等你睡了,我好宰了你。”   “你不能。”他闭了眼睛喃喃说话:“嘉田不许你对我下手。”   “唉,想那么多干嘛?先宰了再说。”   雷一鸣一笑:“你舍不得。”   “你都不行了,我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雷一鸣真有了一点睡意,所以不再理她,同时也相信她不会对自己下毒手——下午他仔细观察过她了,她看他的时候,眼中有恶意、没杀气。   雷一鸣的算盘,这回只打对了一半。   凌晨时分,满山红忽然出手,把他狠狠的撕扯揉搓了一顿。他们二人之间的性别若是能调换一下,那么雷一鸣必定会在天亮之前失贞。夜是月黑风高夜,房内伸手不见五指,只听那弹簧床垫上扑通扑通响个不停。满山红骑在雷一鸣的肚子上,一边嗤嗤的笑,一边撕开了他的睡衣。雷一鸣猛的把她掀了下来,双手   抓住了她的两个腕子,他翻身把她摁在了床上,正要呵斥她几句,哪知道她一膝盖把他顶了开,并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抓住他的手腕,把他仰面朝天的摁了住。雷一鸣头晕目眩的陷在床里,只觉天旋地转,哪里还有力气反抗?头皮忽然一痛,是满山红松开了他的腕子,改抓他的头发——一手抓了他的头发,一手抽了他一记耳光,“啪”的一声,相当响亮。   他急眼了,猛的向上一挺身:“好你个小婊子——”   话没说完,化作一声惨叫,因为小婊子好整以暇的背过手去,险些一把将他抓成了太监。   窗外门外立刻一起有了动静,值夜的副官隔着房门问道:“司令,您没事吧?”   片刻之后,房内传出了雷一鸣咬牙切齿的回答:“没事。”   满山红是个残忍的人。   她十五岁那年开始杀人——杀人,杀动物,杀一切生灵。不是杀到了一定的程度,她也没有资格在石砾子山扬名立万、做大当家。   现在,她的身份变了,形象变了,但是灵魂没有变。她不知道自己对雷一鸣怀有何种感情,她只知道自己对他有欲望——性的欲望,食的欲望,虐杀的欲望。   自从认清了他是个坏人之后,她的欲望越发强烈。有张嘉田在,她不能真对他下死手,可要不了他整条命,要他半条命也行。   于是她在床上对他死缠烂打,当真要去了他半条命。 第二百一十八章 同盟   太阳初升的时候,雷一鸣不睡了。   他几乎就是落荒而逃,房内幽暗,满山红也看不清他究竟是如何逃的。在大床上惬意的伸展了胳膊腿儿,她没有和雷一鸣真正发生什么关系,然而心满意足——若是只要发生关系,那她犯不上长路迢迢的来找雷一鸣,她在天津呼风唤雨,满可以由着性子招揽年轻力壮的小白脸。如果她有兴趣的话,大姑娘也照样是要多少有多少。   到底还是张嘉田看透了她,说她“就是想找个机会过去揉搓他一顿”。现在她得偿所愿,已经把他揉搓得逃之夭夭,趁着天还没大亮,她也要睡上一觉了。   日上三竿的时候,满山红睡醒了。   她毫不见外,自己吆喝了勤务兵送水送茶,气吞山河的刷牙漱口,哗啦啦的撩水洗头洗脸洗脖子。然后叉开双腿坐在堂屋里,她像个小爷们儿似的,翘着二郎腿,给自己点了一支香烟。   堂屋的房门大开着,人在屋中坐,可以看到外头院子里的花树蓝天。她歪着脑袋垂着眼,若有所思的吸烟,忽然听见外面响起了金石摩擦的刺耳声音,抬眼一瞧,就见是雷一鸣回来了。   雷一鸣穿着全副的军装,马靴上了马刺,马刺随着他拖泥带水的步伐,断断续续的划过青石板地。单手拎着一根指挥鞭,他走到门口,停了下来。   一只脚踩着门槛,他一侧肩膀倚了门框,另一只手攥着指挥鞭,用鞭梢   轻轻磕打了马靴的靴筒。目光从军帽帽檐的阴影中射出来,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满山红。   满山红含着一点笑意,喷出了一口烟:“你不是跑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雷一鸣腰间系着牛皮武装带,武装带扎得服帖而又有余,显出了他薄薄的腰。这腰似乎脆弱无力,既带不动了他的两条腿,也支不起了他的上半身。以腰为轴,他微妙的“甩”了一下,让自己的肩膀离开了门框,脊梁骨也随着惯性挺了直。迈步跨过了门槛,他走到了满山红面前,背过双手攥住了指挥鞭的两端。   “我有什么好玩的?”他问满山红:“岁数都够给你做爹了。”   不等满山红回答,他转身往旁边的屋子里走:“我去给嘉田写回信,不要打扰我。”   雷一鸣花了一个小时,写完了信。   他从未和谁这样持久频繁的通过信,起初所写的字句还有些滞涩,写着写着顺溜起来,竟然洋洋洒洒的写满了两张信笺。等他把信写好了,满山红也吃过了饭。他出来把信给了她,又道:“我派人送你回天津去。下午出发。”   满山红接过了信,往怀里一揣:“我在你这儿还没住够呢!”   雷一鸣答道:“除非我死在你手里了,否则你永远没够。”   满山红慢慢的抿嘴笑了,一边笑,一边伸手一扒他的衣领,看他脖子上的吻痕——说是吻痕,其实是半吻半咬,耳根的红印子倒真是吻痕   ,那儿是他的痒痒肉,一吻一哆嗦,吻比咬更让他痛苦。   “好,我走。”她笑嘻嘻的看着他:“我等着和你下次再见。”   “不见也好。”   满山红摇摇头:“不好。趁着你还没有老成个老头子,我得抓紧时间,和你多亲近亲近。”   然后她的手指划下来,勾住他的武装带轻轻一拽。   满山红下午走了,而在她抵达天津交了差的第三天,张嘉田又收到了雷一鸣发来的第二封信。   他挺纳闷,不知道雷一鸣为什么不把这信一并交给满山红。及至将信读完,他先以为雷一鸣最近身体添了点小毛病,不大舒服,所以要向自己发发牢骚;后来,他又发现雷一鸣话里有话,其实是向自己告了满山红一状,但又写得不明不白,似乎满山红在他那里,也没做出什么罪大恶极的行为来。   他怀疑是雷一鸣文采不行,像自己似的,一动笔就要词不达意。直到了第二天夜里,他把那信又拿出来研究了一番,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当场倒在床上,哈哈大笑了一场。翌日上午,他给满山红打了电话,问她:“你个疯丫头,我不是不让你对他胡闹吗?”   满山红打了个大哈欠:“谁?哦,他啊,我也没怎么着他呀!”   “放你娘的屁!你没怎么着他,他怎么感染了?”   “感染?什么感染?没影的事,可别往我身上赖。”   张嘉田又是气、又是笑:“尿道感染,人家   可把告状的信都送到我手里了,就是你干的!”   满山红听到这里,倒是没有辩解,因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实在是说不出话来了。   张嘉田总觉得自己对雷一鸣,应该负一点责任。   并不是因为满山红是他的部下,也不是因为雷一鸣的尿道闹了感染,雷一鸣就是太平无事,他也还是觉得自己对他有责任。雷一鸣一直是三灾六病,又酷爱兴风作浪,凡是对他有感情的人,都没法子不为他操心。   满山红这位信使,张嘉田是不敢再用了,而他虽然关心着雷一鸣的尿道健康,可天下形势一天一变,他这原本只会冲锋打仗的武将,也不能不匀出心思来,观察观察军政两界的风云变化。而未等他观察出眉目来,雷一鸣那边又给他传递来了消息,让他到黑石岭去一趟。   黑石岭位于晋察冀三省交界处,张嘉田倒是可以找到无数光明正大的理由,亲自往那里去一趟。于是依着雷一鸣的意思,他一路向西,果然是在黑石岭和雷一鸣会了面。   两人见面的地点,是一处小村庄里。张嘉田晚到了一步,进门之时,雷一鸣已经来了。这时已是秋季,天气不能算冷,然而风有了秋意,人在外面站得久了,便能觉出丝丝的寒意。张嘉田怕热不怕冷,一路吹着凉风,还挺舒服。门内站着一名副官,见他来了,当即后退一步,掀开了墙上的一道门帘:“张军长请   。”   张嘉田转身进了里间屋子,就见这屋里有一半的面积都被炕占据了,炕上歪着个人,正是雷一鸣。雷一鸣见他来了,显然是很高兴,欠身坐起来向他一招手。他在炕边坐下了,不由自主的也微笑起来。目光扫过雷一鸣,他忽然发现了炕上摆着的一套烟具。   “哎哟。”他惊讶了一声,心里是十分的不赞成,连带着脸上也没了好颜色:“你这是添嗜好了?”   “不是。”雷一鸣答道:“这几天我时常是喘不过气来,憋得慌,抽两口能顺顺气。”   “哦,别人抽大烟是抽大烟,你抽大烟就是顺顺气。”   “我没瘾。”   “没瘾,你那手是干嘛呢?”   雷一鸣划燃一根火柴,点燃了烟灯:“我刚让冷风吹了,现在又有点儿喘。总这么喘着,我没法和你说话。”   张嘉田不再言语了,低头看着他烧烟泡,看了一会儿,又道:“手艺不错啊。”   雷一鸣像是有点难为情:“看这个干什么?”   “你给我烧个烟泡,我也尝尝味儿。”   雷一鸣立刻抬了头,目光像锥子那么冷硬尖锐:“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这玩意儿又没毒。”   “谁告诉你它没毒的?我是拿它当药使,你好端端的年轻小伙子,你尝它干什么?实话告诉你,这玩意儿我二十年前就尝过,它滋味好得很,可我为了戒它,几乎死了一回!”说完这话,他俯身伸手来了个大扫荡,把烟枪烟   灯烟盘子一股脑的全扫到了地上去,摔出稀里哗啦一片响:“不抽了!我不能带你学这个坏!”   张嘉田向后躲了躲:“我就是开个玩笑,你怎么还当真了?喘不过气脾气还这么大,要是喘过气了,还不一口吃了我?”然后他见雷一鸣胸膛大起大伏,确实是喘得厉害,连忙正了正脸色,跳下地去吩咐外面的副官,让他们再找一套烟具过来。   如此忙乱了大半个时辰,雷一鸣总算是吸了几口鸦片烟进肚,也不再那么挣命似的喘气了。两人和好如初,雷一鸣开始嘁嘁喳喳的和他谈正事:“现在有人找你没有?”   张嘉田一点头——确实是有好几方面的势力来拉拢过他,但他因为摸不准局势发展的方向,所以对各方面都只是敷衍。   雷一鸣又问:“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暂时还没有。”   “无论是谁拉拢你,无论他向你许了什么大愿,你都不要动,等南京那边的命令。”   “如果南京那边的政府下了命令,让我打你呢?”   “那你就打。你我的关系,你我心里知道就行了,表面上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那我要是打胜了呢?”   “那我就向你投降,你立你的战功,把我这个俘虏送回家去就行了。”   “我若是输了……”   “一样。”   张嘉田抬手摸了摸脑袋:“我们这算什么呢?同盟?没有这样的同盟吧?”   “我们当然是天下独一份。”   “你还   挺得意?”   “我为什么不得意?”   张嘉田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得意,更不知道他已经拿自己当成了个宝贝看待——从小到大,他都是不大受待见的野小子,从来也没有人深爱过他,所以叶春好所给他的柔情和善意,他就觉得刚刚好,而林燕侬对他那个热烈的爱法,则是让他有些招架不住,并且莫名其妙。   雷一鸣这时又道:“我给你带来了一部电台,往后你我之间可以通过电台联系。明天我往太原去,短时间内,大概不会再和你见面了。”   张嘉田一愣:“你去太原干什么?”   “见老阎。”   所谓“老阎”者,乃是当下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也是讨蒋联军中的一位首脑。张嘉田一听这话,来了精神,当即又和雷一鸣低声谈了许久。最后两人达成共识,都很满意。而张嘉田忽然想起了一件要紧的事,问雷一鸣道:“你那尿道,好了没有?”   雷一鸣从来没有听过如此令人尴尬的问题,登时有点坐不住:“好了。”   “她对你干什么了?怎么还把你弄感染了?”   雷一鸣皱起眉头:“我不知道,不要问了,那个疯子。” 第二百一十九章 乔迁   雷一鸣离开黑石岭,秘密的去了太原,在太原盘桓了数日之后,他悄无声息的回了他在察哈尔的大本营,去看妞儿。   妞儿先前和他是寸步不离的,现在可好,连着几个月都见不到他一面。妞儿是怎么想的,他不知道,反正他是很想念妞儿。尤其妞儿身边没有亲人,奶妈子再好,他终究还是不信任,所以不能不惦记着。   这个时候,他就想起了叶春好。如果春好还在的话,那么她在后方带着妞儿过日子,自己一点后顾之忧都不必有,将来回了北京,一家三口过日子,兴许还能变成一家四口一家五口。他的身体虽然坏,但叶春好是健康的,未见得就不会再给他添几个孩子。   这样的事情不能想,想一想都会让他痛不欲生。   他到来时,是在一个冷飕飕的秋日午后。妞儿等人住在一座大院子里,院子后头就是军营。他进了院门,就见叶文健蹲在地上,正在对着妞儿拍手。妞儿两岁了,已经走得很稳当,这时就呐喊一声冲向了叶文健。旁边还有个小丫头,正在笑眯眯的旁观——小丫头是叶春好的丫头,叶春好没了,也就没有人再管了她。照理来讲,她可以自己回天津去,可一天挨一天的拖了下去,她始终是没有真的动身。据雷一鸣所知,她和叶文健眉来眼去的,两人似乎是悄悄的好上了,成了一对稚嫩的小情侣。   忽然见雷一鸣进了大   门,叶文健立刻站了起来,可是并没有欢天喜地的跑上去。他长大了,越长大越羞涩。妞儿已经冲到了他跟前,这时就扶着他的腿站住了,抬头也去看雷一鸣。   雷一鸣向叶文健点头一笑,然后手扶膝盖俯下身去,问妞儿:“我是谁?”   妞儿不理他,扭了头往别处望。房中的奶妈子推门走了出来,先是向雷一鸣请了个安,然后抱起妞儿笑问:“妞儿看看,谁来了?那是谁?”   妞儿还是不看雷一鸣。   雷一鸣问奶妈子:“是不是我走得太久,她不认得我了?”   奶妈子抿嘴笑着,对他点点头。他不甘心,还想伸手:“我抱抱她。”   这话说完,他挨了个小而脆的嘴巴,是妞儿看他逼近了,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妞儿的力气很不小,这一巴掌打得他脸上火辣辣的,可他笑出声来,心中竟很得意:“这么厉害?”   奶妈子也沾沾自喜的:“大小姐厉害着呢,谁都敢打。”   雷一鸣对着妞儿又伸了手,结果另一侧面颊上也挨了一记耳光。这回他像心满意足了似的,不敢再招惹妞儿了。带着院子里的人回了屋子,他问叶文健:“你怎么不回天津去?”   叶文健细高细高的站在他面前,答道:“不想回。”   说是不想回,其实是不敢回。他姐姐为了找他离开天津,从此一去不复返,现在让他自己回去,他怎么有脸回?他姐姐家里有个管事的小枝,眼   光像刀子一样,他不敢去见她;还有那个张嘉田——他更不敢面对张嘉田。   所以尽管天津有好吃好穿好玩的,他姐姐没了,财产也全成了他的,可他宁愿留在此地,留一刻算一刻。起码对着妞儿,对着他姐姐留下来的那个小丫头,他心里是轻松的,偶尔甚至还可以快乐起来。   叶春好没了,在雷一鸣的眼中,叶文健就变得毫无价值。既是毫无价值,那他也就不想在这个少年身上多花心思:“随便你,你是大人了,走或留,你自己拿主意吧。”   叶文健“嗯”了一声。   雷一鸣又去看那个小丫头:“你呢?你要是想回天津,我也可以派人送你一趟。”   小丫头深深的垂了头,半晌才答:“我在天津……就一个嫂子……哥去年没了……”   雷一鸣听到这里,就全明白了:“好好好,你也自己拿主意,我不管。”   小丫头偷偷的瞄了雷一鸣一眼,又瞄了叶文健一眼,然后弯腰鞠了一躬:“谢谢司令。”   房内砌着火炕,虽然只是秋季,但火炕已经烧得微温。雷一鸣坐上炕去,又想逗妞儿,叶文健见状,便带着妞儿上了炕。妞儿先是躲在叶文健的怀里,虎视眈眈的看着雷一鸣,看了片刻,她跑到雷一鸣面前,劈头盖脸的打了他一下:“你走!”   雷一鸣问道:“为什么要我走?”   妞儿抬手向后一指叶文健,气焰嚣张:“这是舅舅的屋子,不让你   坐!”   叶文健在后方开了口:“妞儿,他是你爸爸。你不认识啦?”   妞儿走回到了叶文健身边,往他身上一靠。而雷一鸣完全不恼,只对着叶文健说:“妞儿和你倒是挺亲。”   叶文健答道:“我天天带着她玩儿。”   “难得你有这样的耐性。”说到这里,雷一鸣仔细的看了看叶文健,忽然一笑:“你要是个姑娘就好了,你要是个姑娘,我就把你留下来,你想走,我都不放你走了。”   叶文健听出了雷一鸣的意思,雷一鸣说的是真心话,他也并未感觉自己是受了冒犯。如果他真是个姑娘,那么到了这个时候,除了嫁给姐夫之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路可走。   “姐夫。”他说:“你这次回来,能住多少天?”   “两三天。”   “这么短?”   “还有事,等我把事情处理完了,带你们回天津去。我在天津也有房子,到时候你想继续住我那里,也可以。”   叶文健稍稍的来了一点精神:“我们能够一起回去了?”   雷一鸣一笑:“迟早是要回去的,我还能让你们一直住在这里?这儿又不是你我的家乡。”   妞儿踩着叶文健的大腿,转身搂住了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小声说话:“别理他。舅舅,别理他。”   她挡住了叶文健的脸,叶文健的声音便从她那小身体的后面传了出来:“我觉得,我是个没有家乡的人。”   雷一鸣盯着妞儿的后脑勺,心不在焉的   回答:“你觉得?你还是个毛孩子呢,能觉出什么来。”   “刚才你还说我是大人。”   雷一鸣说道:“对着别人,你是个大人,对着我,你永远是个毛孩子。”   叶文健听了这话,不知为何,感觉很温暖,甚至鼻腔酸楚,要落下眼泪——姐姐没了之后,他一直心惊胆战,以为没了姐姐,自己和姐夫就没了关系,姐夫也许不会再管自己了。   雷一鸣在此地住了三天,三天里,妞儿对他恶声恶气,尽管说起话来还是哇啦哇啦的不甚清楚,可颐指气使,眼角眉梢都透着厉害。第一天,她不许舅舅搭理雷一鸣,奶妈子和那个小丫头若是和雷一鸣说话,她见了也要怒吼;第二天,她亲自上阵,要撵雷一鸣走,并且不许他吃自己家的饭;第三天,她不撵他了,但是也不给他好脸色,看贼似的偷着看他;等到了第四天清晨,雷一鸣起了个早,真要走了,妞儿再掀波澜,从后院里屋一直仰头嚎到了大门外,死活不许他上汽车。奶妈子和叶文健合力抱住了张牙舞爪的妞儿,让他赶快上汽车去,雷一鸣听着妞儿的嚎啕,险些也要落泪。   雷一鸣坐上汽车,走了个无影无踪。妞儿嚎了一场,抽抽搭搭的也就止了眼泪。叶文健垂头站在院子外,心中怅然若失,想要思考点什么,可是茫茫然的,又不知道从何想起。在理智上,他认为姐姐的死和自己没有关   系,不能算是自己害死了姐姐;可在感情上,他确实是心虚胆寒,不敢回去见所有的旧人。   不想回去,那就只能是继续留在姐夫这边,妞儿和伺候妞儿的奶妈子——他叫她刘妈——是不会视他为杀姐凶手的,他姐姐留下的小丫头,小荷,也并不认为他有错。至于姐夫,那就更不用说了,对他是只有好,没有坏。   所以无论怎么想,他都不能独自回家去。   一只手碰了碰他的胳膊,他回过头,看见了小荷。小荷比他还小一岁,稚气未脱,梳着两条辫子,额上笼着薄薄一层刘海,她会吃苦,会受气,会卖力气干活,除此之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叶文健有点怜悯她,她察觉到了,从此就当他是个亲人,心里眼里都只有他了。   “我没事。”他告诉小荷:“汽车都开得没影儿了,咱们也回屋去吧。”   小荷乖乖的“嗯”了一声,跟着他走回院子里去了。   如此又过了小半个月,这天叶文健正和小荷在房里嗑瓜子,忽听外头起了一阵喧哗,还有呜呜的汽车喇叭声,便丢下瓜子跑了出去,结果就见门外停了一溜大汽车,汽车周围站着士兵,除此之外,远一点的地方还有大马车以及拄着扁担的挑夫。士兵之中跑出了个人,那人笑眯眯的对着叶文健一招手:“嗨!我的少爷!”   叶文健看清来人,登时也笑了——是苏秉君!   苏秉君走过来一   拍他的肩膀:“我奉了大爷的命令,接你们走!”   “走哪儿去?”   “回天津啊!”   叶文健愣了愣,随即轻声问道:“那我……也是跟着你们一起走吗?”   苏秉君惊愕的笑了:“那你一个人想跑哪儿去?一家人不一起走,想怎么着?”   “到了天津之后呢?我去哪儿啊?”   “天津的房子已经收拾好了,我负责把你们一直送进家门里去,一点闲事都不用你管。有我在,你这一路继续当你的少爷就行了。”   叶文健听到这里,才放了心。   奶妈子听闻自己要带着大小姐去天津了,很是兴奋,忙忙碌碌的收拾行李,左一包右一包的收拾个没完。叶文健倒是个潇洒的,并不专门的带什么,而小荷身无长物,只将一只大皮箱拖了出来,说道:“这是叶小姐留下来的,里头装着她的衣服,衣服都挺贵的,是留着还是给人,让司令做主吧。”   苏秉君一听这话,连忙让个士兵过来,把这只大皮箱抱起来装进了汽车的后备箱里。眼看那架大马车上也装满了大包小裹,苏秉君便指挥奶妈子叶文健等人上了汽车,然后一路鸣着喇叭,上路去了。 第二百二十章 在天津   叶文健等人抵达天津,算是开始了一番新生活。   房屋位于租界,是一座二层小洋楼,的确是已经提前收拾好了的,各间屋子都是窗明几净,新被褥的棉花都还虚虚的蓬松柔软着。房屋内外都有便衣的卫士,后院单有一幢红顶小平房,是卫士们的休息处。正是因为有了这么些人保护着小洋楼里的妞儿,所以雷一鸣可以在他们搬家后的第十天里,才姗姗迟来。   妞儿这回可没有再撒野,见他来了,她便问他道:“你又来啦?”   雷一鸣蹲在她跟前,对着她微笑点头:“来了。”   妞儿不再理他,等到他留下来吃过一顿晚饭了,她才又问道:“那你还走吗?”   他答道:“不走了。”   妞儿眨巴着两只大眼睛,衔着食指想了想,没想出什么来,便对着雷一鸣振臂一呼:“抱抱。”   雷一鸣连忙把她抱了起来。   雷一鸣抱着妞儿,在楼内徘徊了许久,后来双臂实在是累得坚持不住了,才把她放了下来。妞儿现在当他是自家的人了,对待自家的人,她倒也是通情达理,不抱就不抱,她像个豆子似的,自己颠颠的跑去找了刘妈。   雷一鸣瘫坐在了客厅内的沙发上,两条胳膊抬起来搭在沙发靠背上,无论如何的伸展,都还是酸痛。叶文健正好蹦蹦跳跳的下了楼,他见了,便把他叫了过来。   叶文健是无所事事的,得知他累着了,便站到沙发后头,给他按   摩手臂。叶文健看着浑身没有二两肉,可两只爪子似的瘦手相当有劲,指头能一直捏到雷一鸣的骨头上去。雷一鸣向后一靠,仰头去看叶文健的下颏,忽然说道:“我原来还以为,你长大之后,会是个书生样子。”   “我不爱念书,这辈子都当不成书生了。”   “我是说样子,念不念书且不管,你原来看着像是个读书的人,小白脸儿。”   “那我现在也没变成黑大汉啊!”   “黑是不黑,可看你这身个子和力气,用不了两三年,你就真成大汉了。到时候我给你娶房媳妇,找个差事,妥了。”   叶文健有点不好意思:“姐夫你想得也太远了,我刚十五。”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个小荷,嗯?”   “我就是看她挺可怜的,没别的。”   “我不管,你自己挑。挑好了,是你的老婆,也轮不到我睡;挑坏了,是你家门不幸,和我也没关系。”   他这话说得太粗,有点现原形,然而叶文健倒是喜欢姐夫和自己开些粗俗的玩笑,显着自己也是个大人。他卯足了力气将雷一鸣那两条胳膊捏了个遍,最后雷一鸣垂下手臂,忽然背对着他问道:“我没有保护好你姐姐,你恨不恨我?”   叶文健愣了愣:“我为什么要恨你?枪炮无眼,这又不怪你。”   “她要是没有我这个丈夫,当初随便嫁个什么男人,现在大概正在北平过着太平日子,也不会落得这样的下   场。”   叶文健听到这里,认为他说得完全不对,可一时间又不知道从哪里反驳,所以只是摇头,一边摇头,一边就觉得姐夫这人实在是太好了,有情有义,太好了。   雷一鸣说完这句话,忽然感到索然无味,有心把张嘉田叫过来,又看外面天已经黑透了,并且刮着冷飕飕的风。张嘉田当然是不怕黑也不怕冷,不过将心比心,黑和冷终究是令人不舒服的,所以算了,不叫他了。   后半夜,雷一鸣睡不着。以着服毒的心态,他不甚情愿的吸了一顿鸦片烟,然后还是让人往张宅打去了电话。   不出片刻的工夫,张嘉田就来了,带着一身寒气和酒气。仆人直接把他引到了雷一鸣的屋子里,他见了雷一鸣,第一句话就是:“怎么了?”   雷一鸣坐在床上,上下打量着他,又抽鼻子嗅了嗅:“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张嘉田脱了西装上衣,露出了里面的衬衫马甲,青缎子马甲有点紧,并不是尺寸小了,是他刚胡吃海塞了一场,吃出了个鼓肚子。把马甲向下扯了扯,他一屁股也在床边坐下了,压得黄铜大床“咯吱”一响:“没干什么,玩了半宿,刚回家就接了你的电话。”他关切的看着雷一鸣,又问:“怎么了?”   雷一鸣笑了:“这不是巧了吗?我还怕我打扰了你睡觉,想了半天,才让人给你打了电话。正好,你也是个精神的。”   张嘉田不理他   那些闲话,第三次发问:“怎么了?”   “没事,就是一个人闷得慌,叫你过来谈谈。”   张嘉田问道:“就这?”   “对,没别的事。”   张嘉田一拍大腿:“那你这不是缺德吗?我以为你怎么着了呢,放下电话就跑过来了。还正好?这有什么正好的?”   “你不是没睡嘛!”   “可我听你的意思,我就是睡了,你也要打电话把我叫过来?”   雷一鸣抬头反问道:“我闷得慌,不找你我找谁去?”   张嘉田冷笑了一声:“嗬哟,承蒙你这么看得起我,真是太给面子了。”然后他对着雷一鸣拱了拱手:“多谢!”   不等雷一鸣再回答,他上下颠了颠,感觉这床很是柔软舒适,便两脚一蹭脱了皮鞋,低头把马甲的扣子也解开了,腰带也松了一个扣眼。抬腿上床“咣当”向后一仰,他四仰八叉的躺了个稳。   雷一鸣看了他一眼,然后望着桌上的一小盆水仙花,轻声开了口:“嘉田,你这边近来形势如何?我这一趟去太原,发现——”   话说到这里,房内响起了张嘉田的鼾声。雷一鸣惊愕的看着他,就见他双目紧闭,连打呼噜带吹气,同时热腾腾汗津津的,从头到脚一起散发出汗臭与酒臭。衬衫领口扯开了,领子原本是雪白的,如今蹭了他的热汗和油脂,已经变成了一圈黄色。   雷一鸣总认为张嘉田是个年轻小伙子,二十出头,洁净伶俐,第一次瞧见   他这副面貌。而张嘉田头冲着床尾脚冲着他,睡成一个“大”字,鼾声越发的响亮。   他伸手想要拍拍他的腿,把他叫醒。张嘉田自然是可以在他这里睡觉的,不过真要睡的话,请去客房睡,否则一张大床被他占据了大半,自己可怎么休息呢?   手抬到一半,还没碰到他的腿,先碰了他的脚。大脚丫子套着洁白上等的洋袜子,潮漉漉的蹭过了他的手掌。   雷一鸣心中暗叫“我的天”,慌忙伸腿下床去,先用香皂洗了手,然后匆匆溜走,自己到客房去了。   张嘉田大睡一场,直到翌日中午才醒。凭着他一人的力量,他将偌大一间屋子睡了个乌烟瘴气。雷一鸣推门进了来,慌忙又退了出去。他幼时是在锦绣丛中成长起来的,长大之后,身边朱环翠绕,也皆是芬芳的美人,虽然他本质是个武夫,可他的床上,向来没躺过这等臭男人。而那臭男人这时睁了眼睛,拥着棉被坐起身来,又张开大嘴,打了个臭哈欠。然后慢吞吞的下了床,他昂着蓬头垢面,满屋里转了一圈,找到了浴室的入口,便一边打哈欠,一边钻了进去。   雷一鸣命令仆人火速出门,到百货公司里买了一套男子的衣服回来。等到张嘉田洗漱完毕了,仆人也把新衣服送到了他面前。等他焕然一新的去餐厅吃午饭时,仆人打开窗户通风透气,又把褥子棉被全换了新的。   雷一鸣在   餐厅里和张嘉田重逢,见面就道:“你简直就是只狐狸。”   张嘉田睡足了觉,神采奕奕:“我有那么漂亮吗?”   “不是狐狸精,是狐狸。”雷一鸣抬手在鼻端扇了扇:“臭。”   “谁让你请我来呢?你不大半夜的找我,我在家关门臭我的,肯定熏不着你。”   然后他端起盘子,用叉子将一只荷包蛋拨进嘴里:“你怎么又回天津了?”   雷一鸣这才打起精神,凑到他跟前低声说起话来——他这一趟去太原,和“讨蒋联军”的各路首脑们做了一番商议,末了决定暂停“讨蒋”,先去和南京政府讨价还价一番。若真是最后得不到足够的好处,再“讨”也不迟。   交战双方就这么暂时讲了和,至于前景如何,那可没人知道。雷一鸣也正是趁了这个空当,才有时间和机会把妞儿等人带回天津。至于他本人——起码是在当下——也可以暂时放松戒备,重返京津了。   张嘉田凝神听着,同时吃了一大盘火腿炒蛋,以及半只大面包。等到雷一鸣把话说完了,他点点头,答道:“也好,能不打,自然还是别打。”   雷一鸣叹了口气:“可惜,让虞天佐跑了。”   “他跑哪儿去了?”   “说是去了哈尔滨。”   张嘉田知道雷一鸣痛恨虞天佐,因为叶春好就是死在了虞军的飞机轰炸中。恨是有道理的,他也恨虞天佐。他知道虞天佐不是专门派了飞机去炸叶春好,   可不恨虞天佐,又恨谁去?难不成叶春好白死了,可以无人负责?   “有本事他就一辈子别露面。”张嘉田告诉雷一鸣:“露面我就宰了他。”   雷一鸣没看他,低头“嗯”了一声。   张嘉田吃饱喝足,见雷一鸣似乎也没什么正经事要对自己讲了,便告辞离去。   他走了,叶文健才下了楼来,兜兜转转的找了一圈,他最后在二楼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里,找到了他姐夫。   这间屋子没人住,摆着立柜和桌椅,柜门大开着,地上放着一只皮箱。雷一鸣独自忙碌着,正把皮箱里的衣服一件一件往立柜里挂,衣服有藕荷的,有湖绿的,有薄呢子长大衣,也有贴身的小内衣,都是他姐姐的遗物。雷一鸣刚把一件长大衣展了开,忽然听到了门口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眼睛红红的。   叶文健停了脚步:“姐夫……”   雷一鸣连忙把长大衣往柜子里一挂,然后转身背对了叶文健:“出去。”   叶文健退了出去,而雷一鸣转身往椅子上一坐,就觉得心慌气短。手里攥着一条绣花手帕,他攥出了满手的冷汗。柜门开着,单看里面那大大小小零零碎碎的玩意儿,谁能想到它的主人已经没了?   他忽然累得一动都不能动,攥着手帕的手也哆嗦起来。他知道自己又开始发烧了,并不是如何的痛苦,但也无法忽略。他又恐慌起来——得杀了虞天佐,一定得杀,否则那   人就是一颗定时炸弹。如果他把那场秘密交易的内容泄露出去,自己就完了。   那可就是真的完了。   雷一鸣怀着无数的心事,没有几件是可以拿出来向人倾诉的,所以就只能憋着。   慢慢的,他把皮箱里的大小衣服全挂进了立柜里,又把几只茉莉香包扔进了柜子角落里,因为叶春好生前就爱这么干。   关了立柜,他走出去,又关了房门。楼下传来了妞儿欢喜的叫喊,这声音刺激得他挺直了腰——妞儿还在,家就没散,他还得出去挣命去,真要退休,也得是功成名就的退,也得弄回上千万的家产。名利二字,一样都不能缺,缺了哪一样,都是对不起妞儿。妞儿这么漂亮,脾气又这么大,她这一生若不是荣华富贵到底,可怎么过?   雷一鸣觉得妞儿将来要是不能活得骄横跋扈,要是不能由着性子挥金如土使奴唤婢,就太可怜了。为了让这个没了娘的苦命孩子可以活得舒服一点,他吸了两口鸦片烟,然后将西装革履披挂了上,摆出司令的派头,带着随从出了家门,一口气见了好几位老朋友。   老朋友们看不见他的满腹心事,只看见他东山再起,前呼后拥的又有了威风,便摆出笑脸,重新恭维他起来。他且不谈正事,只同着这些人吃喝玩乐,一晚上换了好几个地方。午夜时分,他带着人从意租界的俱乐部走出来,已经是喝得半醉。半醉的   感觉很好,让他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病痛和心事。直接奔了自己的汽车去,他打算今天到此为止。   可就在他将要上汽车时,旁边有人往那俱乐部里进,门前熙熙攘攘的,那人和他距离极近,顺风送来一股子浓烈的香气。雷一鸣下意识的扭头去看——一看之下,却是愣在了原地。   他看到了虞碧英。   虞碧英盛装打扮着,一手挎着个高大男子。他看虞碧英,虞碧英也看他,而他再去看虞碧英身边那人,越发圆睁了二目。   那人是林子枫。   单独的一个虞碧英是不可怕的,单独的一个林子枫也不足为惧,可这二位凑到了一起去,便把雷一鸣的酒吓醒了一大半。   这时,林子枫摘下礼帽合在胸前,向他微微的一躬身:“好久不见。”   虞碧英没说话,只像很为难似的,皱了皱眉毛,又小小的一撅嘴。   雷一鸣看着他们,没有动,第一个念头是冲上前去,从他们中间随便挑出来一个掐死。 第二百二十一章 诗人   雷一鸣坐进了汽车里,非常的恐慌。   虞家兄妹的感情,和平常人家的兄妹不同,他不知道虞碧英从虞天佐那里得知了多少内情,反正他与虞天佐忽然开战,虞碧英总不会处之泰然、不闻不问。她问了虞天佐什么?虞天佐又回答了什么?他推想不出。虞碧英不是个不谙男女之事的小姑娘,虞天佐急了眼,也许会把一切都告诉她。   而且,虞碧英又怎么会认识了林子枫?   当然,她交游广阔,认识任何人都不稀奇,她是可以认识林子枫的。那么她和林子枫的关系发展到了何种程度?自己和林子枫之间的恩恩怨怨,她知不知道?   张嘉田可是一直和林子枫有联系的,提起林子枫,一口一个“老林”,还挺亲热。   雷一鸣想到这里,就觉得心乱如麻,不能再想了。   从意租界的俱乐部回了家,他不说话,不睡觉,单是沉着脸坐着,直坐到了天明时分,他才倒在床上,朦朦胧胧的睡了一会儿。醒来之后,他觉得自己像是稍微恢复了一点精力,便决定去见见林子枫——依着他的意思,他是万分的不想再见这个人,可是不见不行。他要探探那个人的底,如果林子枫对于那件事是一无所知,那么事情就好办了。   林子枫不是隐士,所以雷一鸣一找就把他找到了。林子枫平时以在北平的时间居多,还是中秋节时,他忽然觉得家中寂静凄凉,这才来到了   天津暂住。雷一鸣查明了他的电话号码,可是坐在电话旁,他皱着眉头,非常的不想打这个电话——当然,他是条能屈能伸的好汉,电话再难打,总比下跪磕头容易,可事情又不是这样的简单,对着张嘉田,他可以不要脸,对着林子枫,他含冤带恨,不活吃了他就不错了,哪里还能主动的向他搭讪?   守着电话,他先是皱眉头,皱到了一定的程度,他翻了个白眼。他眼睛大,黑眼珠也大,滴溜溜的一翻,瞧着格外醒目精彩。翻过了这个白眼之后,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还是抄起了话筒,接通了林公馆的电话。   隔着电话机与电话线,林子枫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里,冷冷淡淡的没有感情:“您好。”   雷一鸣从鼻子里哼出了两道凉气,原本也想对他以好言好语相待,可话到嘴边,不知怎的,自己变了腔调:“子枫!”   他这一声“子枫”,介于呼唤与呵斥之间,怎么听都是来者不善。他自己也察觉到了,所以紧紧闭了嘴,不肯再开口。   他沉默,林子枫也沉默,两人各自对着话筒喘气。雷一鸣极力的镇定了情绪,因那林子枫始终是一言不发,故而最后还是他又发了话:“你最近常在天津吗?”   “不常在。”   “我这几次见嘉田,都没听他提起过你,还以为你一直是在北平。”   “最近是在天津。”   “那一夜看见你和虞碧英在一起,   我很惊讶。”   “是的,我很少去那种地方消遣。”   “我不是说那个。”   “那您说的是什么?”   “你不要对我装傻!你什么时候还认识了虞碧英?”   “我这半年加入了一个诗社,虞小姐也是这诗社里的成员,只是她这一年一直不大露面,上个月她回了北平,到诗社中闲坐,我们才相识了。”   “她为什么要认识你?”   “虞小姐说她很欣赏我的现代诗。”   “放你娘的屁!你不是写得一团糟吗?”   “近来也有了一点长进。”   “胡说八道!你现在人在哪里?”   “您所打的是我家里的电话,我现在自然是在家里。”   “好,你不要走,我现在就过去!”   说完这话,雷一鸣摔了话筒,一颗心气得怦怦乱跳,喉咙也开始做痒,忍不住要咳嗽起来。对待林子枫,他实在是无法施用怀柔政策——对待张嘉田,他是真有愧,他是真对不起那小子,可对待林子枫,他是一千一万个问心无愧。无论如何,他没有亏待过林子枫。一边咳嗽一边站起身,他也无心穿戴,抓起一件薄呢子上衣披了上,迈步就往外走。   不出片刻的工夫,他在林公馆门外下了汽车。林公馆是一座白色的二层小楼,里面跑出来一名仆人,陪着笑打开了院门。他晃着膀子撞开仆人,一路大步流星的往里走,而在他进入公馆客厅里时,林子枫弯着腰,正将一瓶鲜花放往茶几上放。抬头   看见了气喘吁吁的雷一鸣,他直起身,镜片后的眼睛一眨不眨,竟是看他看得呆了。   雷一鸣和他对峙片刻,末了忍不住问道:“你看什么?见了我,话都不会说一句了?”   林子枫轻声问道:“头发怎么白了?”   雷一鸣怒道:“我老婆死了,你不知道?”   林子枫微微的拧起了眉毛,难以置信似的看着他:“你为叶春好白头?”   “春好死了,你满意了吧?”   林子枫摇了摇头,声音依旧是轻而惊疑的:“我早已和她没有任何联系了。她的死活,都与我无关。只是你——”   “我怎么了?我添了几根白头发,你看着新鲜?看着解恨?”   他气势汹汹,每一句话都像放炮似的,也没个逻辑和道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扭头做了几个深呼吸,这才想起了自己的来意。他不是来找林子枫吵架的,可一见了林子枫这个人,他就非得发一阵脾气才痛快。抬手覆上自己的额头,手触之处一片温热,是他又在低低的发烧。把手一甩抬起头,他又去瞪林子枫。   林子枫也坐了下来,目光落在他的头上,一直不曾移开过。雷一鸣正要压下脾气和他说话,忽见他这样直勾勾的盯着自己,见了鬼似的,心中便立时又涌出一股子邪火。随手抄起一只靠枕,他劈头就扔向了林子枫。   林子枫被靠枕打了一下,倒是不疼不痒。抬手扶了扶金丝眼镜,他像是回过了神   来,低声说道:“没想到,你对她用情如此之深。”   雷一鸣抬了腿,把脚架在了茶几上,身体往沙发里一窝:“情深?我当然情深!别说春好,我对你们哪个不是讲感情的?可你们哪个又是对得起我的?”   林子枫移动目光,去看茶几上那瓶鲜花。细长的白瓷花瓶,瓶身上还留着几滴水珠,瓶口伸出碧绿的花茎,新鲜笔挺,昂着大朵的百合花,高一朵低一朵,绽放一朵含苞一朵,错落着,有点乱,因为他本不懂插花的艺术,是临时抱佛脚。   清净洁白的百合花旁,是雷一鸣的两只脚,脚上皮鞋崭新锃亮,可毕竟是落过地走过路的,所以薄薄的蒙了尘。这两样放在一起,从美的角度来讲,真是太不调和了,可是不调和到了一定的程度,反倒有种奇异的吸引力,仿佛是某种不为人知的艺术,就故意的要这样别扭着,要人从那别扭古怪中看出什么深意来。   林子枫凝望了许久,末了,他自认为已经掌握了那深意,便转向雷一鸣,问道:“你是为了虞碧英而来的吗?”   雷一鸣答道:“没错。她跟我好过一阵子。”   林子枫低头想了想,然后抬头说道:“可是,这也与我无关。”   雷一鸣觉出自己是把话说乱了,可他一见了林子枫就气得发昏,没法子不乱。林子枫看花,他也跟着去看花,对着那一瓶鲜花喘了会儿气,他认为自己能够平静发   言了,这才转向林子枫,问道:“你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问话之时,他紧盯着林子枫,要从对方的脸上看出蛛丝马迹来。林子枫倒是很坦然:“在诗社里认识的。”   “她还写诗?”   她不大写,但是她会朗诵,诗社里有一些人,拿她当个明星看待。”   “你不好好做你的官,没事写什么诗?你都写了些什么玩意儿?”   林子枫以着非常老实和客观的态度向他承认:“我是写得不大好。”   雷一鸣到了现在,没从林子枫的言谈中找出任何破绽,便没话找话的继续往下聊:“给我看看。”   林子枫略一犹豫,随即起身走出了客厅。不出片刻,他回了来,手里拿着一本薄册子。把那册子送到了雷一鸣面前,他说道:“实在是不大好。”   雷一鸣接过册子,一翻翻到中间一页,就见雪白的纸张上面,印着漆黑的小字,题目是“秋夜之寂寞”,再往下看,写得乃是:   烛影摇红夜,   摇碎了这秋夜的寂寞。   寂寞的花啊,   也在这秋夜中凋零了。   雷一鸣读完了这么四句诗,完全摸不清头脑,抬头看了林子枫一眼,他点评道:“这都是那帮年轻学生们爱写的歪诗,他们国文底子不好,又要写诗,就只能写成这个样子。你老大不小的人了,凑这个热闹做什么?”   林子枫笑了一下:“我的国文底子也不好。”   “写公文不是写得挺不错的吗?”   “那种东西   ,千篇一律,也不要什么功夫。”   雷一鸣把册子合上,将话题兜了回来:“你是作湿还是作干,我都懒得管。我是见你和虞碧英混在一起了,才想过来见你一面。虞碧英那人不错,虽然是滥情了点,心地是好的,我若不是和她哥哥开了战,也不会和她分开。现在想着,都觉得怪对不住她的。你要是转了性,愿意找个女人结婚了,你就好好的对待她,你真要是亏待了她,她饶不了你,她哥哥也得扒了你一层皮。”   “你误会了,我和虞小姐,并不是恋爱的关系。”   “不是恋爱的关系,你们两个大半夜的不回家,挎着膀子往俱乐部里钻?”   “虞小姐那天喝了些酒,所以举止有点出格。我那一夜无非是做个陪客,如你所说,虞小姐这人确实不坏,她请我陪她到俱乐部坐一坐,我是不便拒绝的。”   雷一鸣狐疑的看着他,要看看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忽然向着林子枫的方向歪了歪身,他问道:“虞碧英在你面前,有没有提起过我?”   林子枫摇摇头:“没有。”   雷一鸣做了个怅然的表情:“哦……”   脸上怅然,心中暗喜。据他观察,林子枫对于“那件事”,当真是一无所知。这也正常,那场交易简直就是一桩丑闻,丑闻一旦爆发出来,其中的双方都不光彩,自己这一方是不必提了,虞天佐当然也不愿意让人知道他色迷心窍,被自己   骗走了一百万元。   “既然是这样……”他把两只脚放了下来:“那我算是白来了一趟。你继续做你的诗吧,我走了。”   说完这话,他起了身,而林子枫坐着没动,直等他迈步将要走了,才低声说道:“看到你的头发,我心中很是难过。若是胜男还在,不知道她对你这白发,会有何等感想。”   雷一鸣回头看他:“你嘴上口口声声说胜男,可你心里想的真是胜男吗?你不要和我兜圈子耍花样,我要是连你这点心思都看不出来,当初当督理的人就是你不是我了!之前的事情,我也懒得再提,往后你好自为之,不要再和装神弄鬼了。”   林子枫听了他这一番话,不急不恼,反倒是笑了笑:“是。”   然后他抬了头,注视了雷一鸣:“我看你气色不大好,请你保重身体。”   “我的气色有什么不好的?我好得很!”   他这话不假,他现在“靥生红晕”,气色确实是好,甚至好得过分了,脸上几乎是有病态的霞光。林子枫不同他争辩,单是这样默默的看着他,目光不止是沉静了,简直是沉痛。   “我记得,你今年要办四十整寿。”林子枫凝视着他,忽然换了话题。   雷一鸣听他说了这样一句不相干的话,惊讶之余,又有一点感慨:“不办了,要过生日,哪年都能过。”   林子枫站了起来,也说:“是的,哪年都能过。明年如何?”   “明年再说。”   “你若是办生日的话,大概是要让张军长出面吧?”   “你在说什么疯话,他又不是我亲儿子,我又不是他老太爷,我办生日,他出面做什么?”   “会有我的帖子吗?”   “到时再说!”   林子枫不再多说了,静静的送他出门。他这一方是一味的柔软,雷一鸣那一方——虽然是带着雷霆之怒来的——自然也就再硬不起来。雷一鸣出门上了汽车,心里倒有些纳罕,觉得林子枫今天是特别的——   他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林子枫的态度,想了又想,想出了一个词来:宽宏大量。   可这个词又不甚确切,自己又不是戴罪之人,用得着他林子枫宽宏大量?   把林子枫暂且抛到一旁不管,他又想起了虞碧英。虞家的人都是带有危险性的,铲除一个是一个。虞天佐远在千里之外,他奈何他不得,那就先从近处下手吧!   雷一鸣非常轻松的动了杀心。 第二百二十二章 天助   雷一鸣回了家,一下汽车就瞧见了张嘉田。   张嘉田站在院门口,被妞儿堵了住。妞儿穿着一身大红的织锦缎袄裤,一头黑发兵分两路,在头顶左右盘成了两个圆髻——人看着只有豆子那么大,可头发已经是相当得多,圆髻盘得很像样。方才刘妈带她到院子里玩,张嘉田忽然到来,被她一眼瞧见了,她当即跑上前来,仰着头问他:“你是谁啊?”   张嘉田低头看着她,虽然她一看就是雷一鸣的女儿,可单是想起她是叶春好生出来的,她体内流淌着叶春好的血,便让他又悲伤又感慨的柔和了语气:“我?我是你张叔叔。”   妞儿当即大声答道:“不认识!你来我家干什么?”   幼儿的口齿,终究是不甚清楚的,她这句话,刘妈一听就懂了,张嘉田却没听明白:“什么?”   妞儿放慢了速度,一个字一个字的对他嚷:“你来我家,干什么?”   张嘉田答道:“我找你爹。”   妞儿狐疑的看着他,又对他说了一串话,张嘉田依旧是听了个一头雾水,问道:“啊?”   妞儿急了,开始对着他大喊大叫,喊叫了一场,她扭头环顾四周,结果跑去把刘妈撵了起来——刘妈裹过脚,站久了会吃力,故而搬了只凳子出来,自己坐着。她被妞儿推开了,妞儿力大无穷,双手搂着凳子腿儿,把凳子拽到了张嘉田面前,然后爬到凳子上站了,仰头继续盘问张嘉   田。   张嘉田见这个豆大的丫头火冒三丈忙忙碌碌,倒是没感到不耐烦,只是觉得好笑。哪知道妞儿站在凳子上,仰头看了他几眼之后,忽然一把抓了他的衣服,拼了命的往下扯,他不明就里的弯下腰,问她:“我又怎么了?”   妞儿说:“不让你高!”   张嘉田手扶膝盖弯了腰,苦笑着低声问道:“你怎么这么像你爹?”   这句话刚问出口,雷一鸣就回来了。见妞儿站在凳子上,他连忙上前把她抱了下来,又质问刘妈:“不怕她摔下来?”   刘妈吓得一声不敢吭,妞儿却是不在乎,抬头问雷一鸣:“爸,他是谁呀?”   雷一鸣蹲下来,看着妞儿的眼睛答道:“他是爸爸的好朋友,你要叫他叔叔。”然后他回头向上看了张嘉田一眼,转向妞儿继续说道:“爸爸很喜欢叔叔,叔叔就好像爸爸的兄弟一样。叔叔和我们是一家人,以后叔叔会对你好,你也要对叔叔好,听懂了吗?”   妞儿听了这一番话,抬头去看张嘉田,皱着眉毛咧着嘴,像是在看一头不成器的妖怪,并且“目光如炬”。张嘉田被她看得怪不自在的,又不好说什么,只能是对着她笑,又因她一瞧就是个美人坯子,并且简直没法预料她将来会美到何种程度,所以面对着这位前途无量的大小姐,张嘉田心存了几分敬意,不敢只拿她当个小崽子来看待。   妞儿将张嘉田审视了许久,   末了看在她爸爸的面子上,放他进门了。   张嘉田这一趟来,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纯粹只是来看看雷一鸣,不看不行,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对雷一鸣负有责任,可在理智上,他又知道自己这是被对方套了住——不知道对方是用什么套的,总之他现在是逃不脱了。   进门之后,他瞧见了叶文健。叶文健见了他,一言不发,扭头就跑上了楼去。张嘉田瞪着他的背影,瞪过之后,扭头问雷一鸣:“他还在你这里?”   “他不肯走嘛,不走就不走吧,我这里又不怕人多。”   “他和你倒是处得不错。”   雷一鸣笑了:“我这个人,也有好的时候。”随即他望向了张嘉田:“你是不是认定了我是一路坏到底?”   张嘉田答道:“往后瞧吧,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也想看看,这话到底是真是假。”   “这话要是真的呢?”   张嘉田向他笑了笑:“那我就把你剁碎了喂狗。”   这话一听就是开玩笑,可说和听的两方,也都知道这话并非完全的玩笑。雷一鸣从中听出了威胁的意味,并且是沉痛的威胁。   于是他越发的明白:有些秘密,当真是一定要带进坟墓里去了。   否则莫说自己,就连张嘉田也承受不住。张嘉田方才笑得心神不宁,分明也是有点不相信他,生怕他忽然走到哪一步,节外生枝,又变回了坏人去。他们两个分久必合、合久又分的走到今   天,都走得力尽神危,再无余力。这回若是再分,怕就是永别了。   可他不能没有张嘉田,张嘉田分明也舍不得他。   雷一鸣留张嘉田吃了顿晚饭,等张嘉田打着饱嗝走了,他当即开始施行他的阴谋诡计。   他不能派人冲到虞碧英的公馆里杀人放火去,所以思忖了两三天之后,他花钱雇了个杀手。这杀手姓陆,在天津卫名气不小,然而像个鬼,外界对他一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他难得抛头露面,平时只派他的徒弟出面见人。而这位陆先生凭着手艺吃饭,因为杀人的手艺十分高妙,所以要价奇高,只要是想劳烦他出手,那至少也先拿出几万大洋表表诚意——哪怕最后是请他杀一头猪,也照样得先把那几万大洋先摆出来。   雷一鸣拿出了十万元,想和陆先生见一面,交个朋友,然而未遂。陆先生宛如一缕有效率讲信用的幽魂,第一天派个半大孩子出面收了雷一鸣的钱,第二天,雷一鸣就得到了虞碧英的死讯——虞碧英在天津耽于玩乐,向来过着昼伏夜出的日子,总在凌晨才能回家。结果这日凌晨,在日出之前最黑暗的那片刻里,她在家门口刚下汽车,就中了一枪。都没人知道这一枪是从哪个方向打过来的。   虞碧英香消玉殒的消息传出去,登时就赶来了三十多位摩登先生,都是她的男朋友,涌到她家里啼哭不止。雷一鸣坐在家中   ,回想自己和虞碧英那一段情史,不知怎的,心如古井一般,一点波澜都不起,虞碧英死就死了,他不但不悲伤惋惜,甚至都没有感慨。   又拿出了一笔款子,他打算请陆先生出个远门,去哈尔滨把虞天佐也宰了,然而陆氏门徒那边传来回话,说陆先生出门玩去了,两个月内,什么生意都不接。   雷一鸣听了这话,半晌没言语,末了他扭头问苏秉君:“这个姓陆的,年纪不大吧?”   苏秉君答道:“这个不清楚,据说,也得有个三十多岁了。”   “三十多岁了还这么不务正业?玩算什么正经事情?为了玩,钱都不赚了?没出息!活该这人一辈子干这见不得光的买卖,可惜了他的本事。王八蛋!”   雷一鸣在家中将那姓陆的乱骂了一通,然后调兵遣将,使尽了浑身解数,在天津城内各处埋伏下了便衣人马,一旦虞天佐赶来处理妹妹的后事,他便要让这人有来无回。哪知道虞天佐看透了他的险恶居心,竟然始终没有露面。   雷一鸣非常的沮丧,非常的恐慌,同时又有种奇异的亢奋,在家中走来走去,不停的兜圈子,脸上粉扑扑的,走到了一定的程度,他停在大穿衣镜前,自己用手反复的拨弄头发,查看那白头发的数量,又试了好几种的梳头的方法,试图用黑发盖住白发。   张嘉田最近忙得很,难得过来一趟,可也发现他这个劲头有点不对   劲,起初还以为他是鸦片烟吸过了量,后来细细的一问,又发现并非如此。   “你再找个大夫瞧瞧吧。”他是直言不讳:“你这人向来是能躺着就不坐着,如今可好,从我进门到现在,你就一直在地上绕圈子。你不累吗?”   雷一鸣停下脚步看着他,脸上红喷喷的,眼睛很亮:“我心里烦,躺不住。”   张嘉田又问:“你不累吗?”   雷一鸣很认真的想了想:“还好。”   张嘉田不动声色,只说:“我年前忙得很,没时间管你。你——你要是懒怠见医生,那就把我上回给你的那个药方子找出来,照方子再吃几天药。”   雷一鸣听了张嘉田的话。   他重新吃起药来——不吃的时候,他成天“面若红霞”,满屋子乱走,也不嫌累;如今几副药下了肚,他反倒有了病容,脸上的红霞褪了大半,又重新躺回到了床上去。挣扎着过了年,他发现叶文健是铁了心的不肯回家——为了表明决心,他连他姐姐的遗产都不闻不问了。   这正合了他的意。叶文健不走就不走,正好留下来看家,还能帮着刘妈照顾妞儿。把家中这点人和事安排好了,他强打精神,又回了军营里去。   正月十五刚过,他和虞天佐开了战。   这一仗断断续续的打到了四月,四月中旬,他不打了,因为在某种意义上,他终于大获全胜。   虞天佐死了。   虞天佐的死,和雷一鸣一点关系也没有,和这场战争,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是在痛饮了几大瓶烈酒、狂吸了许多筒鸦片烟之后,死在了姨太太的肚皮上。   平时他体健如牛,连个头疼脑热的小毛病都不曾有过,谁也没想到他会毫无预兆的这样快活死。“马上风”说出来太不好听,所以对外公布的死因,乃是脑充血。雷一鸣听闻了这个消息,那种轻松欢喜的心情无法言喻,竟是当场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东倒西歪,险些从椅子上一路滑到地上去。   这回可好了,他想,内忧外患全没了,天助我也。 第二百二十三章 豪礼   雷一鸣大大的乐了一场,然后便继续去忙他手头的要务。而接下来的这一个多月里,乃是天下风云变幻的一个月,他一直不曾回天津,住在天津的叶文健每日读报,倒是天天能够看到他的消息。   有他的消息,也有其他大人物们的消息,新闻写来写去,总的意思就是又要开战。开战就开战,战火总烧不进租界里来,叶文健只是有些茫然,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自己要过到哪一天去——反正是不能永远的留在姐夫家看孩子。就算他愿意,妞儿还未必愿意,妞儿再过几年就长大了,等长到十二三岁了,难道还要舅舅从早到晚的跟着?可是舅舅那时候也才二十五六岁,离老离死还远着呢。   这个时候,他就想起了他的姐姐来。当初他若是没有离家出走,被他姐姐骂着押着去考进了中学,现在还是个无忧无虑的中学生,说起前途来,就是出洋留学,怎么想都是光明远大。他知道姐姐留下了不少钱,说起来那钱都是姓叶的,姐夫也完全没有要拿的意思,都可以归他,他想读书,想出洋,是随时可以。然而……   “然而”后头,拖着无数条理由,一时间也说不清楚。叶文健一面愁肠百转,一面提防着张嘉田登门,然而提防了许多天之后,他却得知,那张嘉田也离开天津、到驻地去了。   这个时候他再看报纸,就发现这仗是真打起来了。   谁也没   有想到,这场战争进行得如此之久。   交战的各方,说起来都有着千般的动机和万般的考虑,但老百姓们并不大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只知道这打仗的两方,一方是南京中央政府的兵,另一方不必说,自然就是反对中央政府的“讨蒋联军”了。这两方的人马中各有英豪,打了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正是一场漫长残酷的血战。而在血战的前半段,雷一鸣挥兵南下,很是打了几个大胜仗,这让他生出了勃勃的兴致与希望——若是他能这么一路赢到底,那么将来改朝换代,他至少也能把他那个巡阅使再捞回来。   他没有当大总统的野心,能做个封疆大吏,也就心满意足。而为了安全起见,自从开战之后,他的秘密电台就再不曾和张嘉田联络过。他们之间的密电一旦曝光,他是没什么关系,可张嘉田就非被打成里通外敌的叛徒不可。叛徒会有何等下场,那还用说吗?   怀着这样的心思,雷一鸣按着计划,一路打进了山东,期间也和张嘉田的队伍交了几次火,他没留情,往死里打,打得张部士兵抱头鼠窜。可就在他预备继续南下进江苏时,他毫无预兆的躺下了。   在这之前,他一直是强撑着调兵遣将、指挥全局。周围众人都知道他身体不好,天天吃药,可因他总是那么病病歪歪的,大家瞧惯了,也就不再当一回事。结果这一日,他在前线   的战壕里来回巡视时,忽有一颗炮弹从天而降——没掉到战壕里,在附近地面上爆炸了,炸出了山崩地裂般的一声巨响,震得他狠狠一哆嗦。   爆炸声那样大,事实上却是只在地面上炸出了个坑,没有任何士兵伤亡。他当时没说什么,可回到了司令部后,他就觉得自己那一颗心像被震裂了似的,一跳一痛,耳中也嗡嗡的一直轰鸣,苏秉君走来向他说话,他看着苏秉君,就见对方的嘴巴一张一合,可声音却像是从千万里外传过来的,只有依稀的一点余响。   当天晚上,他发起了烧,胸中闷痛。白天那一声爆炸,似乎是狠狠的刺激到了他,原本他的药物和他的疾病打了个平手,正在僵持,如今这平衡忽然被打破了,他自己都有了“病来如山倒”的预感。静静的躺在床上,他看着前方半垂着的青布床帐,心里也微微的有一点感慨——这场仗,打胜了,他也没有力量去做他的封疆大吏了。   打胜了,是这样,打败了,也凄惨不到哪里去——他有张嘉田。   总算他没有一路错到底,还给自己留了一个。   翌日,雷部士兵继续向前行进,枪炮弹药全像不要钱似的,一味的只是开火进攻。将前方两个师的人马一鼓作气打退了,雷一鸣随即杀向了张嘉田。   张嘉田的队伍经过了连月的鏖战,已经疲惫不堪,如今仓促迎敌,张嘉田一边做好了败退的打   算,一边心里暗骂雷一鸣,心想你就不能换个人打?老子已经连着吃了几个败仗,如今再被你揍上一顿,脸上还有光彩吗?   一边骂,他一边指挥部下士兵防守兼进攻,然而一攻之下,他竟然真将雷部士兵击退了。这场胜利没让他笑出来,他惊愕的想了好一阵子,末了隐约明白了雷一鸣的意思。   既是明白了,他便继续行动,和雷一鸣在山东打起了拉锯战,一把大锯反复拉了一个来月,到了这年的九月份时,雷一鸣见东北的少帅已经表态,站到了中央政府那一边,“讨蒋联军”也露了颓势,自己也实在是支撑不住了,便终于向张嘉田发出了一封密电。   这封密电的内容,外界自然是无人知晓的。外人所看见的,便是张嘉田忽然重振旗鼓,向着敌人发动了总攻。而雷部士兵连连败退,据知情人讲,是雷一鸣病得厉害,已经无法指挥战斗。主帅都垂危了,部下官兵们自然也是人心惶惶,哪里还有斗志?   张嘉田接二连三的打大胜仗,雷部士兵甚至有整团投降的,大批的军械粮草,全成了张嘉田的战利品。如此连着打了一个礼拜,张嘉田进了雷一鸣的司令部——在此之前,雷一鸣已经传令下去,率领残部向他投降了。   雷一鸣的司令部,是一座挺宽敞的大院落,不知道是本城哪位士绅老爷的宅子,被他暂时征用了去。张嘉田是下午进的   城,此时一边往司令部里走,一边心中痒酥酥的兴奋。雷一鸣这回可真是送了他一份豪礼,豪礼不是金银财宝,而是军功,而是他脚下这大半个省的地盘,以及能装备两个军的军火弹药。   “妈的!”他走得脚下生风,笑微微的暗想:“这么一来,将来我还不得混个省主席当当?”   想到这里,他自己一点头,觉着方才那所思所想并非妄想,很有实现的希望。司令部内的士兵都缴了枪,一个个空手站着,他向内走了片刻,没见到雷一鸣,倒是苏秉君迎面走了过来。张嘉田认出他是雷一鸣的心腹,便含笑问道:“我那俘虏呢?”   苏秉君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答道:“大爷让卑职带张军长过去。这儿的院子多,没人带路的话,您找不着大爷的屋子。”   张嘉田向前一挥手:“好,走吧!”   苏秉君当即转身把他引进了一座小月亮门内,又穿过了一座小跨院,一拐弯进了个大院子。张嘉田抬了头,见前方的正房房门大开着,空气中还有淡淡的苦涩药味,便知道那应该就是雷一鸣的居所了。   这回不劳苏秉君做向导了,他迈开大步跑了几步,跳上台阶直接进了门:“嗨!我来了!”   堂屋没人,所以他喜气洋洋的嚷出了这一嗓子之后,直接转身掀开了身边的一挂门帘,弯腰探身向内一瞧,他被那苦药和鸦片的混合气味刺激出了一个大喷   嚏。   然后,他看清了房内的情形。   房内摆着简单的家具,靠墙是一张床,白布床帐挂起了一半,露出了雷一鸣的上半身。雷一鸣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天气这样热,他身上还搭着一条薄毯子。慢慢的睁开眼睛向外望去,他那黑眼珠滞涩的转动,转了一周,才转向了门口的张嘉田。   张嘉田快步走到了床边,先是去看他的脸,随即转身把床帐完全的掀起来勾住了,让阳光照射到他的身上去。把手伸进毯子里摸了摸,他摸到了一只冰冷潮湿的手。   “你怎么病成了这个样子?”他问。   雷一鸣在枕头上摇了摇头:“我没事。我看着狼狈……其实只是没力气……”   他把那只冰冷潮湿的手从毯子里抬起来,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脑子是清楚的。”   “你这几天有没有吐血?”   “没有。没有。”他在枕上连着摇了摇头,又扭过脸往窗外望,把两道眉毛皱了起来:“我只是睡不好,夜里睡不着,白天,你听,知了又一直在叫,吵得我真是——简直想把这里的树全砍了,看它们到哪里叫去。”   说到这里,他轻轻的吐出了一口气,声音弱了下去:“狗养的知了,夏天都过去了,还他妈的一直叫。”   张嘉田听了他这牢骚,一面忧心忡忡,一面又有点想笑。雷一鸣沉默片刻,忽然又问:“我作为战俘,会被送去南京受审吗?”   “我能让你去受审吗   ?”   雷一鸣不耐烦的咕哝:“受审也不过是走个过场,我当然知道他们不会让我去坐牢。”   张嘉田答道:“你这个样子,就不要想那些事情了。你等着,我安排一下,送你去青岛进医院。”   雷一鸣闭了眼睛:“不用你,我自己会安排。”   下一秒,他又睁开了眼睛:“你听听,又叫上了!”   张嘉田苦笑着看他——窗外的知了们确实是忽然又爆发了大合唱,可雷一鸣烦躁到这般程度,分明也是受了疾病的影响。   张嘉田不能立刻带着雷一鸣搬家,故而叫来几名人高马大的壮汉,斧锯齐上,花了二十分钟,把房屋周围的四棵树伐倒抬走了。   雷一鸣之前一直想念着张嘉田,可是如今当真见了他,却也并没有感到喜悦,心里就只是烦。知了们虽然是滚蛋了,可风又在院子里盘旋起来,卷着一张纸在那青砖地上“嗤啦嗤啦”的磨蹭。他觉得这风带着一点鬼气,若是放在平常,他就一定要害怕了,可如今张嘉田正在房内来回的走动,高大威武,热气腾腾的,杀气凛凛的,约等于一个镇宅的神灵,一定抵挡得住那些乘风而来的鬼魅。   所以他闭了眼睛,虽然不知道张嘉田怎么会连续不断的制造出那么多噪音,不过为了安全,他也就强忍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吸血   张嘉田暂时驻扎下来了。   这并不是他自作主张,而是奉命行事,带兵占住这一片土地,负责击退一切来犯之敌。但是来犯的敌人并不多,因为讨蒋联军节节败退,雷一鸣这边都彻底的投降了,其余各方面的力量也都忙着自保,谁还有心思和力量“来犯”?   九月份,天气还热着,下午过了三四点钟后,太阳降得较为低些了,张嘉田便陪着雷一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雷一鸣没有往青岛去——当下大局未定,实在不是个疗养治病的好时机,雷一鸣怎么想怎么觉着自己不能离了张嘉田,所以宁愿留在此地睡睡觉、晒晒太阳。这回张嘉田看他病势沉重,十分关切,他自己倒是坦然。瘫在一把藤制的躺椅上,他对着张嘉田说道:“你不要看我病得这个样子,我心里一直是很清楚的,从来没糊涂过,也不怕。”   张嘉田和他隔桌而躺,桌子是小小的矮桌,上面放着茶壶茶碗。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卷,张嘉田深吸了一口,然后问道:“不怕?怎么又不怕了?第一次吐血的时候,不是都吓哭了?”   雷一鸣抬了一下手,像是有点不好意思,要阻止他的下文。   “不一样。那时候怕,现在不怕。”   张嘉田摇摇头:“没听明白,现在为什么就不怕了?”   雷一鸣半闭着眼睛,轻声答道:“那时候,是孤家寡人,身边一个可靠的人都没有,还带着个妞儿,   真要是有了个三长两短,简直是死不瞑目。现在就不一样了,现在我有你了。”说到这里,他喘了几口气:“晒晒太阳是好,我心里痛快多了。前些天躺在屋子里,总觉着透不过气来,还冷。”   张嘉田吁出了一道白烟,然后扭头笑着看他:“你这是讹上我了?”   雷一鸣也微微一笑:“养儿防老嘛。”紧接着,他懒洋洋的又道:“我没儿子,可我想我即便是有,也未必赶得上你。我的儿子随了我,大概也是个坏人,靠不住的。”   张嘉田取下烟卷:“再敢拿我和你儿子打比方,别怪我翻脸!”   雷一鸣不说话了,头脸躲在院墙的阴影里,他的前胸和胳膊腿儿都被阳光晒透了,阳光不烈,类似于夕阳的余晖,否则他也承受不住。忽然把手抬到眼前张开五指,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背,手背微微的黑了一层,是这几天那阳光留下的痕迹。他的手不小,当年也是结实有力过的,现在瘦成了皮包骨,指关节就显得有些突出,一节一节的,手指线条从指尖一路顿挫下来,及至越过了手掌,腕子骨头高高的支起来,又是一节。   四周很安静,连风声都没有了。张嘉田端了茶杯正要喝,却听雷一鸣又开了口:“到海边疗养的人,过的不也就是这样的日子?晒晒太阳,吹吹风,要紧的是心里要清静,心里乱,在太阳底下晒熟了也没用。”   张嘉田不喝   了,先腾出嘴来问他:“你现在心里乱不乱?”   “不乱,就是有点想妞儿。没别的亲人了,就剩了她一个。”   张嘉田“嗤”的一笑:“就她一个?刚才不还说我比你儿子还好吗?把我夸得像一朵花似的,原来心里没把我当亲人看啊!”   雷一鸣“唉”了一声:“你还挑我的理。我怎么看你,你还不知道吗?”   “你没亲人是你自作自受,你活该。”   这话说完,张嘉田等着雷一鸣的回击,然而等了半天,始终不见雷一鸣开口。隔着那张小桌子,他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哎,哑巴了?”   雷一鸣一晃肩膀甩开了他的手,然后翻身从躺椅上滚了下去。张嘉田连忙坐直了,就见他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拖着两条腿往房里走。立刻起身追了上去——张嘉田现在是谁都敢惹,唯独不敢惹雷一鸣。不是怕他的人,是怕他的病。   雷一鸣只上了一级台阶,就上不动了,一点一点的弯下腰去,是要往下委顿。张嘉田扶着他在门前台阶上坐了,而他先是呼呼的喘粗气,等着气息平顺些了,才断断续续的说道:“我快要把心掏出来给你了……你还对我说这种话……我懂你的居心……你把我逼死了,你就利索了……”   张嘉田看着他,以为是自己那话让他想起了叶春好。目光扫过他的白头发,张嘉田后了悔。抬手一下一下抚摩着他的后背,张嘉田想要辩解   几句,可是话到嘴边,最后却是只叹了一口气。   他那话说得是毒了点,可是没有错。若真是错了,雷一鸣也不至于这样动气。他没错,他实话实说,有什么可辩解的?   “以后这话我不说了。”他告诉雷一鸣。   雷一鸣往旁边挪了挪:“离我远点。”   张嘉田一皱眉毛:“怎么?还想让我再哄你一场?告诉你,不可能!我现在可没那个闲心和耐性了!”   雷一鸣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捧住了头:“离我太近了,不好。”   “你又不是个娘们儿,我离你近点儿有什么不好的?怕我坏了你的贞节牌坊?”   雷一鸣急了,捧着脑袋低头怒道:“我有病!”   张嘉田怔了怔,瞬间明白过来了,然而没接茬——不知道怎么接,甚至都没法开口,一开口,就好像坐实了雷一鸣真有痨病,即便他说话是为了否认,听着也像是死鸭子嘴硬。不由自主的效仿了雷一鸣的姿态,他也捧着脑袋沉思了好一阵子,最后,他对着地面,闷声说道:“第一,未必就是痨病,是不是的,你我说了不算,得听医生的;第二,真是痨病的话,也没什么,养着就是了,总比那要人性命的急病强,有那得了痨病的人,一熬能熬个一二十年,你老人家今年四十整,要是再熬上二十年,熬到六十死了,也不算英年早逝,是吧?”   雷一鸣听到这里,感觉他这话说得有点幽默,便   忍不住一翘嘴角。   张嘉田继续说道:“第三,你也不用躲着我,痨病没那么容易染上,要是咱们这么挨着坐会儿,你就能把病传到我身上来,那天下的人早死绝了。”讲到这里,他忽然抬头一拍大腿:“想起来了,老孙他三儿子就是痨病,是骨痨还是什么来着,反正是站不起来,天天在床上躺着。老孙照样看他三儿子是个宝贝,还给他娶了个媳妇,现在那媳妇都生了小孩了,小孩倒是好好的,什么毛病都没有。你看,人家得了痨病,照样好好过日子,什么都没耽误。”   雷一鸣不知道“老孙”是谁,猜测那大概是张嘉田身边的熟人。张嘉田这话是真是假,他无从辨别,听着倒是很真。不管是真是假,他现在心里确实是亮堂了些许,真的,好死不如赖活着,他若是能够赖活到六十岁,那也就算够本了。慢慢的扭头望向了张嘉田,他有点头晕,但还坐得住,不至于一头栽下去。   “我并不是要你哄我,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也不是男女夫妻,我要你哄我做什么?我是——”   他沉吟着措辞,不知道如何表明自己的心意。他是——对于快乐和幸福,他向来只是个消耗者,不是制造者,所以若是没有旁人用双手把新的快乐和幸福捧到他眼前,他便会坐吃山空,吃到一无所有、怨恨丛生。   他不肯安慰自己,不肯鼓励自己,只想着东一口西   一口的索取和啃食。而张嘉田显然是资本雄厚,随随便便拋出几句话,“第一”“第二”“第三”的这么一说,便说得他脸上又有了笑模样。   一般的人,没有这个本事长年的供给他,有这个本事的人,比如玛丽冯和叶春好,又实在是禁不住他那无休止的索取,可他认准了她们,她们不给也不行。胆敢不给,便是罪大恶极,他不但要对她们敲骨吸髓,还要对她们赶尽杀绝。   不知道张嘉田够不够他再吃二十年的,假如他真的还能再活二十年的话。   这时,张嘉田又发了话:“不晒了,回屋吧,该吃药了。”   他乖乖的站了起来,扶着张嘉田上了台阶,又扶着门框进了屋子。他还是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这番心意,所以索性决定不说,也怕说得不清楚或者太清楚了,显得自己像个吸血鬼一样,再把张嘉田吓跑。   在雷一鸣晒了半个多月太阳之后,这一场大战,是彻底结束了。   讨蒋联军败了个稀里哗啦,联军中的统帅们如何各寻生路,姑且不提,只说雷一鸣这提前投降了的,倒是从南京政府那里得了个军事参议的职务。这职务乃是虚职,毫无权利,就只有个名儿,但雷一鸣本也是要告老还乡的了,有个名儿就已经足够了。   这一次回家,他提前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张嘉田另有军务在身,不能和他同行,但是已经选拔了得力的干将,一路   护送他走。他的部下官兵们是向张嘉田投降的,也自有张嘉田去安置他们,完全无需他管。苏秉君是要跟着他同行的,这时就把行李都收拾好了,又挑了几个清秀伶俐的勤务兵留下做跟班。   等到了出发这天,张嘉田的干将预备了一乘软轿,把雷一鸣直接抬上了火车。雷一鸣坐在轿子上,身体随着轿夫的步伐一颤一颤,很舒服,也很得意。他记得自己是前年冬天偷偷离开天津、跑去承德的,从那时到这时,两年过去了,真是好大的一番折腾,不过没白折腾,值了。   要是没有这一番折腾,他留在天津家中,家门大敞四开的,人也来得,鬼也来得,无论人鬼,都敢由着性子随便戏耍折辱他,那样的日子,岂是人过的?   要是没有这一番折腾,他想自己大概活不到如今,纵是没有气死病死,也会被张嘉田活活打死。即便活着,也是苟延残喘,何等的可怜?   那样的日子,他连想都不敢想,越是不敢想,越觉得自己伟大正确,是个扭转乾坤的英雄豪杰。   忽然间的,他又扪心自问:若是时光能够倒流,若是自己提前知道叶春好会死在自己这一场折腾里,那么自己会不会留在天津,忍耐着活下去?   这个问题让他沉默了许久,可最后他还是对着自己的心摇了头——若是时光能够倒流,他也还是要在两年前的那一夜离开天津。他不离开天津,   他不把叶春好推到了枪口刀尖上,他也不知道自己还爱着她,也不知道她还爱着自己。   只是,知道得太晚了。   雷一鸣非常安全的,也非常舒适的,回了天津。   天津雷公馆温暖洁净,三岁的大小姐貌美如花,大嗓门大力气,活龙一样满楼里乱跑,身后追着白白胖胖的奶妈子。十六岁的舅老爷又高了,腹中一本书都没有,然而长得像个俊秀书生,堪称是一只标准的绣花枕头。仆人往来穿梭,到处都是人气和热气,保镖在院门口徘徊着,另外还有巡警站在门外把守大门。汽车夫在后院的汽车房门口擦汽车,双手冻得红红的,厨子站在一旁看热闹。   雷一鸣躺在房内,对这家里的一切都很满意。明天,从北平请的大夫就能到了,多请几个大夫,好好的瞧一瞧,就真是痨病,他也得挺住了,不能怯。兴许真的还能在熬上二十年呢,就算没有二十年,十年也够长的了。   他现在瘦得轻飘飘的,怎么躺着都硌得慌,就只能是仰卧在层层的羽绒被褥里,然而心里并不悲苦,脑子也一直清楚,甚至还有一点小小的愉快。张嘉田的话一直在他脑子里回响,“第一”“第二”“第三”的,头头是道,非常的有理,他全信了。   第二天,北平的名医到达。雷一鸣不许旁人在场,自己和名医在一间屋子里坐了许久。名医对着他望闻问切,花费了好些时间   ,最后说他是“元气损耗、火盛金衰”。   他听了这话,没听明白,于是试探着问:“是痨病吗?”   名医点了点头。   他坐在椅子上,心里并没有如何恐惧,可是身体自己缓缓的往下溜,一溜溜到了地上去。 第二百二十五章 生日   雷一鸣在一个礼拜之内,连着瞧了几位大夫,然后便又搬了家——并没有搬回北平的旧居去,怕回了那里,触景生情,反倒对病体不宜。况且要论安全,也还是天津好,天津有租界。   他的金钱充足,手底下人手也够用,因为这一回是体体面面的光荣下野,所以面子也大,办什么事都格外的痛快顺利。赶在这年的第一场雪降下之前,他如愿迁进了一座大宅子里,大宅子是很宽敞的大洋楼,不算地下室,上下一共三层。他自己独占了三楼那一层,平时妞儿要疯要闹,他就让她在下面那两层楼里疯闹,不许她到三楼来,一是为了保护她,二是他自己怕吵,也需要静养。   他这个病,不是服几剂猛药便能痊愈的,甚至根本不能指望着药物救命。静静的躺在那明亮温暖的大卧室里,他把酒戒了,一天吃四五顿饭,每一顿的饭菜都有讲究,不讲究色香味,讲究的是营养,因为他“元气损耗”,需要长久的大补。   他不大出门,怕累着自己,甚至连报纸都不大看,怕会劳神。叶文健倒是时常上楼来看他,这一天又来了,兴致勃勃的告诉他:“姐夫,我买了两张唱片,都是新出的,你听着解闷吧!”   雷一鸣摇摇头:“我嫌它吵。”   “那也不能从早到晚,就这么干躺着呀!”叶文健走到屋角的留声机前,把一张唱片放了上,让他听那乐曲:“   这是个什么催眠曲,唱片套子上的英文我不认识,你听听,绝对不吵。”   留声机的铜喇叭里传出了低低的乐曲声,果然是有催眠曲的风格。叶文健走到床边,手足无措似的,肩膀靠着那华丽大床的床柱,抬眼去看雷一鸣的面孔。雷一鸣常在下午发烧,发烧的时候,脸上红喷喷的,面色介于容光焕发和病态之间,令人无从分辨。   “妞儿呢?”雷一鸣问他。   “睡着了。”   雷一鸣向他笑了一下:“你出门了?外面冷不冷?”   “今天不冷。”   雷一鸣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忽然又对着叶文健一笑:“怎么一直看着我?”   叶文健抿了一下嘴唇,随即垂头答道:“姐夫,你身边要是人手不够,那就让我过来吧。这些年你对我这么好,现在你病了,也该轮到我伺候你了。”   嘴里说的是“伺候”,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孝敬”,他对雷一鸣当真是存了几分孝心,可因他俩终究还是平辈,世上没有小舅子孝敬姐夫的,所以他只说“伺候”。   “不用你。”雷一鸣答道,心里也有点纳罕,没想到自己对叶文健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小子对着他姐姐,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在他这里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小子。既是有情有义,那他继续留着这小子就是了,将来到了阴间,见了叶春好,这也算是他的一功。据说人死之后,生前的一切谜团都会真相大白,   他希望叶春好到时看在叶文健的面子上,能饶了自己。   留声机能够自动翻面,所以那催眠曲就一直细细的响着。叶文健在雷一鸣身边坐了一会儿,也没什么话说,就单是坐着不走,后来仆人推门进来报告,说是来客人了,他才起身出了去。   客人是林子枫。   雷一鸣这一阵子四处延医治病,风声早传出去了,林子枫听闻了,在家思索了许久,最后下了决心,过来看他。被仆人引领着上了三楼进了卧室,他看见了床上的雷一鸣,倒是感觉此情此景有些亲切,因为雷一鸣一贯是能躺着就不坐着,他跟了他这么多年,看惯了他四处的躺。   雷一鸣见他进了门,起身往身后塞了个枕头,改成半躺半坐。林子枫冷眼旁观,就见他的动作还挺利索,显然是医生没白请,身体恢复得好了些。而雷一鸣看着他,劈头便问:“你来干什么?”   林子枫停在门口,将房间扫视了一圈,末了从角落里搬起一把沉重的硬木椅子,一直搬到床前坐了下去:“我听说你病了。”   雷一鸣言简意赅的回答:“肺病”。   雷家的人提起他的病,对内对外都只说是肺病,不许提那个“痨”字,那是忌讳。林子枫听了,并不惊讶,因为早就有这种预感——其实他完全不通医学,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预感。   “那要好好的休养。”他说。   雷一鸣自从确认了自己的病情   之后,天天躺在家里修身养性,也不争强也不好胜了,灵魂的境界似乎是有所提升,如今面对着林子枫,他也能心平气和的说话,但语气还是有点不大好听:“我这不是天天躺着?”   林子枫抬头看了看墙壁,墙上贴着印花壁纸,花和背景几乎是同一颜色,淡淡的看不清楚,看过了墙壁,他的目光转回到了雷一鸣的脸上:“你现在这个样子……感觉如何?”   雷一鸣对他有戒心,总觉得他是憋着一肚子坏水:“感觉?什么感觉?”   “你天天这样躺着,不问世事,会不会寂寞?”   雷一鸣横了他一眼:“楼下那两个孩子少吵闹几声,我就谢天谢地了。寂寞?我才不寂寞。”   林子枫听了这话,答道:“是的,你需要静养,寂寞一点也好。”   “我不寂寞!”   林子枫微微的一笑,笑是似笑非笑,但是神情很宽容,分明是认定了他心虚嘴硬,不肯承认自己寂寞。雷一鸣看了他这一笑,差一点要生气,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犯不上生这个气,况且林子枫那张脸受过伤,大概那个笑容也不受他本人的控制。   这时,林子枫又开了口:“今年过生日吗?”   这话倒是问到了雷一鸣的心坎里,又抓了个靠枕塞到身后,他坐得直了一点:“过是想过,但是一切从简,到了生日那天,请几个朋友到家里来,吃顿饭也就是了。”说到这里,他轻轻的叹   息了一声:“这个家里除了我,就是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没有能张罗办事的人,让我自己去办,我也没那个力气。”   林子枫又问:“有我的帖子吗?”   雷一鸣看了他一眼:“你想来就来,我还能把你撵出去不成?”   林子枫又那么不得人心的笑了一下,似乎是心情挺好:“除了我和张嘉田之外,你还打算请谁?”   雷一鸣扭头望着窗外,凝神想了想:“嘉田现在忙得很,到时能不能来,我也不知道。还请谁呢?”   他喃喃的自语,连着说了几个人名,说过之后又摇头,认为对方不是合适的人选。末了,他转向林子枫说道:“算了,干脆谁也不请了。反正你知道我的生日,到了那天,你愿意来就来,不来拉倒。”   林子枫看见窗台上扔着一份月份牌,便起身过去拿了细看日期,看到最后,他回头说道:“很巧,你的生日,正是西历的圣诞节。”   林子枫在雷一鸣这里坐了片刻,说了些无味的闲话,露了几个可恶的笑容,然后告辞离去。而雷一鸣这些天忙着养病,早把过生日一事忘了,如今受了林子枫的提醒,这才重新打起了精神。   这时已经是西历的十二月中旬,他正闷头筹划着如何过这个生日,张嘉田从保定回来了。   雷一鸣在山东赠送给他的那一场大捷,让他在战后升官发财,成了一颗前途无量的新星。新星听闻雷一鸣要过生日,   当场自告奋勇,想要大操大办一场。可雷一鸣如今正处在一个韬光养晦的时期,并不想要这个热闹,故而两人商议了一番之后,新星依了寿星的意思,决定只办一桌家宴也就是了。   到了圣诞节这一天,雷一鸣站在窗前向外看,就见妞儿也不怕冷,满院子里疯跑,兴奋得吱哇乱叫。院子里的高矮花木都缠绕了五彩小电灯,树枝上也全挂了通红的小灯笼。一辆汽车缓缓的停在了院门外,几名青年下了汽车,小心翼翼的抬出了一盒四五层高的奶油蛋糕。妞儿见了,喜悦的呐喊了一声,当场就要冲上前去,还是叶文健从后方抱住了她:“现在不能抢,咱们晚上再吃!”   雷一鸣看到这里,含羞带愧的叹了口气——妞儿这孩子没见识,她不知道当初北平的雷府,热闹起来是多热闹。   冬季天短,下午便有了暮色,他这一口气叹完,楼内有人扳动开关,满院子的彩灯和灯笼瞬间一起亮了。院门外又开来了一辆汽车,车门一开,张嘉田和林子枫下了来。   雷一鸣高兴起来,连带着看林子枫都不那么可恨了。   宾主双方,包括妞儿和叶文健,全上了桌。因为妞儿着急,所以雷一鸣先把奶油蛋糕切了开,让妞儿由着性子大嚼。张嘉田并不以客人自居,替雷一鸣张罗,又开了两瓶洋酒:“我多喝点儿,老林也来一杯。你呢——”他转向雷一鸣:“给   你一口尝尝吧!”   雷一鸣笑了:“我偶尔喝点儿,也没关系。”   张嘉田看他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像比夏天时胖了一点似的,很有精神,便也跟着高兴起来:“那我给你半杯。”   林子枫这时说道:“其实,他还是不要喝酒为好。”   张嘉田一手握着酒瓶,一手端着酒杯,很细致的倒出了半杯白兰地来:“他今天是寿星嘛,少喝点儿也不碍事。”   林子枫不再阻拦,只说:“我也半杯吧。”   张嘉田直接给他倒了一杯:“别怕醉,醉了我送你回家去。”   雷一鸣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忽然说道:“我要是敞开了喝,你们全不是我的对手。”   张嘉田笑着点头:“那是,老林就甭提了,我也不行。”   这三人说到这里,开始连吃带喝,张嘉田说出来的话,也不怎么那么动听,句句都正合雷一鸣的心意。雷一鸣高兴,张嘉田也高兴,林子枫喝了小小的一口酒,跟着他们愉快起来。   桌上一片欢声笑语,但是也有那如坐针毡的人,便是叶文健。   叶文健怕张嘉田,方才有妞儿在这里,他像是有个掩护,还能坐住,如今妞儿吃够了奶油蛋糕,已经跑出去了,他孤零零的,又被张嘉田看了几眼,便心惊胆战——张嘉田看他的眼神很不对劲,如果这不是雷公馆,如果姐夫不在场,那他简直不能想象张嘉田下一步的举动。   “张二一定恨透我了。”他想   。   张嘉田越喝越多,脸也红了,嗓门也大了,并且又看了叶文健好几眼,分明是有话要对他讲。叶文健求援似的去看雷一鸣,却见雷一鸣正在和林子枫说话,说得还很投入,根本就没有留意到他的目光。   叶文健觉出了不妙,又知道这张嘉田是姐夫眼中的宝贝,自己真和他起了冲突,姐夫也未必会帮自己,便搭讪着站了起来,喃喃的随口说了个借口,也不管旁人听没听见,转身就出了那大餐厅。   叶文健为了方便出入,是住在一楼的房间里,这回他觉得一楼不甚安全了,便逃上了二楼。妞儿的屋子里是安全的,可妞儿吃饱喝足,正在犯困要睡,他不能凑过去打扰她。再往三楼走呢,三楼又是姐夫的地盘,平时不许人擅入。   于是他走到了二楼走廊的尽头——尽头有间屋子,平时是绝对没有人进去的。推开房门向内踏入一步,他嗅到了一点淡淡的香气,房内摆着梳妆台和立柜,干干净净的,像是个女子的梳妆室。靠墙的大立柜里,和梳妆台下的抽屉里,放着的都是他姐姐的遗物。   他关闭房门坐下来,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叶文健在这屋子里坐了半个多小时,坐得有了睡意。正在他趴在桌子上要打瞌睡时,房门开了。他抬头望过去,看见房门口堵着个顶天立地的大个子,正是面红耳赤的张嘉田。   张嘉田酒气熏天的走了进来,问他:   “小子,你躲我干什么?” 第二百二十六章 这些年   叶文健猛的站了起来,同时,张嘉田也进了门。   张嘉田高,进门的时候养成了习惯,要微微的弯一下腰。弯腰之后重新直起身来,他像是又高了一截子,居高临下的瞪着叶文健,他不但高,而且壮,肩膀横宽,粗胳膊大巴掌,脸还是张干净英俊的脸,然而面色不善,目露凶光。   屋子就是这么一间小屋子,门也只有那么一扇房门,叶文健向后退了一步,大腿靠上了梳妆台,正是已经无路再退。   这时,张嘉田又问了他一句:“小子,你总躲我干什么?”   “我没躲你。”他含糊的回答,侧身想要从张嘉田旁边溜走,然而张嘉田一转身,又把他堵了住:“没躲你逃什么?还是做贼心虚,怕我收拾你?”   叶文健从见张嘉田第一面起,就是满怀反感,如今听他这样审贼似的质问自己,便也把脸扬了起来:“你收拾我?凭什么?”   “你说我凭什么?你把你姐害死了,你说我凭什么?”   “我姐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姐是死是活,都是我叶家的事,轮不到你管!”   张嘉田红了眼睛,从牙关中挤出了三个字:“你混账!”   叶文健又退了一步,这回后背紧贴了立柜的两扇门。目光瞟向门口,他在心中计划好了逃跑的路线,随即回击了张嘉田:“我姐可以管我,我姐夫也可以管我,唯独你没有资格!你少痴心妄想了,我姐现在就是活着,活到了   一百岁,也不会嫁给你的!”   张嘉田气急了:“你他妈的——”   未等他把话说完,叶文健转身就要往门外跑,然而张嘉田一手抓住他的衣领,硬生生的又把他拽了回来:“我今天就替你姐姐——”   这话又没说完,因为叶文健大惊之下伸手乱抓,第一把先是抓住了立柜门的把手,将一扇柜门拽了开。硬木的柜门正好撞上了张嘉田,撞得张嘉田一晃,于是叶文健又抓出第二把,将张嘉田的手抓住猛扯了开。头也不回的向外逃去,他并没有呼救,单只是逃,一溜烟就直奔了三楼去。   张嘉田被那柜门边缘撞了脑袋,撞得还挺疼,有心追出去,可又觉得意思不大——叶文健已经是个确定无疑的混蛋了,自己揍他一顿,也不能把他揍得明白过来。况且真要是把他揍出个好歹了,还对不起叶春好。揉着脑袋后退几步,他个高腿长,一屁股坐在了梳妆台上。目光扫过整间屋子,他心里还是愤愤然的,一边暗暗咒骂着叶文健,他一边注视了立柜里成排的女子衣裳。   衣裳都是半新的上等货,颜色清淡,样式也还留存着前几年摩登的痕迹。他怔怔的出了神,因为一眼就瞧出来了:这是叶春好的东西。   叶春好是他心里的人,她平时爱穿什么爱戴什么,他都欣赏,都留意。留意得久了,他有了经验,在她的东西上,他一眼就能瞧出她的印迹。慢慢   的走上前去,他停在立柜前,把另一扇门也打了开。柜子里昏暗芬芳,长短衣服垂手侍立,整整齐齐的,一点也不显旧,一点也不像是没了主人的遗物,仿佛叶春好随时会从门外走进来,取下一件穿了上,一边系纽扣,一边抬头向着他一笑。   伸手抚摸了一件短短的绸缎小袄,他的手有点哆嗦,因为这是她的贴身小袄,她都死了,都死了一年多了,他还不敢乱动她的东西,还怕犯了她的忌。小袄旁边是一件薄呢子长大衣,又长又窄,正合她苗条高挑的身量。手掌落在大衣肩膀上,衣架子将肩膀撑出了饱满的形状,仿佛里面也有一具身体。于是他的手掌顺着衣袖滑下来,像是要握住衣中人的手,要与她执手相望。   手掌滑到最后,他的动作停下来,隔着一层薄呢子,他摸到了一个半软不硬的小方块。小方块就落在袖口,是活动的,他牵起袖子,把手伸进袖子里去摸。大衣的里子是一层柔软丝绸,隔着丝绸,他摸得更清楚了,甚至可以断定那小方块是由纸叠成。   无论什么衣服,都没有在里面藏纸的道理。他去摸另一只袖子,另一只袖子里没有这样的东西,再摸大衣的前襟后背和下摆,也都没有。酒劲稍稍的退了下去,他起了疑心,把大衣从衣架子上摘了下来,他把它摊开在了梳妆台上,结果一眼就看出了问题。   大衣是高级裁缝   精心缝制出来的,高级的裁缝,怎么会在里子的腋下接缝处留下那样一串粗枝大叶的针脚?叶春好那样细致的人,会容许裁缝这样糊弄自己?   他伸手去扯那接缝,结果发现那针脚不但粗枝大叶,而且根本没有缝牢,线头拖在外面,他轻轻一扯,便将那接缝扯了开。   “这是后缝上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酒意彻底消散了,不知怎的,后背上生了寒气——后缝的,谁缝的?   偏偏还就在这只袖子里,藏着那个纸叠的小方块。   寒气顺着他的脊梁骨往上爬,爬得他毛发悚立。手顺着接缝裂口伸进去,他往袖子里探,一直探到袖口。将袖子里的东西取了出来,他这回看清楚了,那是一张信纸折成的方胜,墨水痕迹透过信纸,上面分明是写了字。   到了这个时候,张嘉田反倒镇定下来了。转身走去先关了房门,他坐下来,低头小心的把那方胜拆了开。信纸展平了,他看见了满篇又草又乱的字,正是叶春好的笔迹。而在信的开头,叶春好写下了这样两个字:“二哥”。   他的满头短发一起竖了起来——这是叶春好写给他的信!   “二哥”之后,没有信上常有的问候与寒暄,而是一串日期:“五月二日凌晨,雷忽然说有公务要去察哈尔,将我留在承德。当天下午,虞天佐来了……”   她毫无保留,将发生了的,都写下了。   写到最后,张嘉田读到   了这样的一段话:“我并无证据,可雷刚走,虞便来了,我总不能相信这全是巧合。我如今落在他们手中,明日是否还有性命,也不知道。我若死了,雷又会用何种花言巧语蒙蔽你,我也不敢想象,所以今日我将这些天所受的磨难记录下来,若是老天垂怜,让你瞧见,知道我是因何而死,便足够了。”   落款的日期,是民国十八年五月二日。   将这信读过一遍之后,他又读了一遍。往事像水一样的漫上来了,一桩桩一件件,面目全都清晰到了恐怖的地步。民国十八年的春天,雷一鸣确实是忽然来了天津,连着住了好几天,也和他见了好几面。他当时问他,叶春好怎么还不回来。他说她正在和叶文健吵架,没有吵出结果,所以不肯回来。   雷一鸣当时还告诉了他,说是打算和虞天佐分家,投奔到讨蒋联军的阵营里去,因为虞天佐处处压他一头,挡了他的前程。   要分家,但是还没分家,没分家,他们一个总司令,一个副总司令,说起来是兄弟一样的关系,虞天佐难道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雷一鸣出远门的时候,强抢了他的女人回去?那可不是个随便买回来的妾,那是雷一鸣的正妻,是雷家大小姐的母亲,纵是离了婚,她的身份地位也还在。   并且还是虞天佐亲自到雷家抢的。   这不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情,除非虞天佐是得了雷一   鸣的许可。   五月二日之后,雷一鸣就离开承德,很快和虞天佐开了战,开战之后不久,叶春好就死了。她是得死,她不死,雷一鸣怎么办?雷一鸣怎么放心得下?她要是把他干的那些脏事丑事都告诉自己了,雷一鸣不就白笼络自己给他当孝子贤孙了吗?自己还不得找他给叶春好报仇?   张嘉田想到这里,忽然全明白了——怪不得雷一鸣有资本和胆量对着虞天佐宣战,在那之前,他在虞天佐那里,把叶春好卖了多少钱?   手里的信纸,抖出了刷拉拉的声响,那样大那样有力的一只手,竟然会捏不住了薄薄的一张纸。慢慢的站了起来,有那么一阵子,他觉得这个世界天旋地转。踉跄着向前迈了一步,他拉开房门,向外走,走过这条走廊,走下楼梯,走到一楼,走进餐厅。   餐厅里灯火辉煌,餐桌旁坐着雷一鸣和林子枫。雷一鸣正微微皱了眉头,对林子枫说话,忽见他回来了,便是抬头一笑:“嘉田,你跑到哪里去了?”   张嘉田停下脚步,看着他。他今天的气色很好,白发藏在黑发里,梳得一丝不苟。灯光倒映在杯中酒中以及他的眼中,他笑微微的,是个流光溢彩的人。   轻轻的叹出了一口气,张嘉田想:“这些年啊……”   这些年啊,饶他是个皮糙肉厚的莽汉武夫,可也被雷一鸣的明枪暗箭打了个遍体鳞伤。雷一鸣有毒,雷一鸣纵是   把心掏出来给他了,那心也是一颗血淋淋的毒心,也照样能要他的命。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张嘉田想不清楚,于是就不想了。迈步绕过餐桌,他走到了雷一鸣面前,把手中的信纸递向了他,不发一言。雷一鸣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随即接了信纸,低头去看。   然后,张嘉田看见雷一鸣陡然变色。   满面的红光瞬时褪成了青白颜色,雷一鸣把信飞快的读了一遍,紧接着猛的站了起来,声音都变了腔调:“这是你从哪里找来的信?这是——胡说八道!”   张嘉田盯着他:“是吗?”   雷一鸣迎着他的目光,只觉这个世界,天塌地陷。   拿着信纸的手抬了一下,下意识的,他想把这封信毁尸灭迹。可随即意识到为时已晚,他便哆嗦着又开了口:“事情是有的,我知道后就带着春好离开了承德,后头的事情你都知道——”   张嘉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原来以为我知道,现在发现,我不知道。”   他直勾勾的凝视着雷一鸣:“在你面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个傻子,你把春好卖了,杀了,我都不知道。”   “我没有!春好是死在了空袭里,这是有证人的,你不能这样冤枉我!”   张嘉田轻飘飘的又呼出了一口气:“杀人偿命,你是自己动手,还是等着我来?”   难以置信似的,雷一鸣睁圆了眼睛:“嘉田,今天我过生日,你对我说这种   话?况且你实在是冤枉了我,我可以对天发誓,如果春好真是我杀的,我、我、我活不过明天!”   张嘉田的脸上没有表情,对着他公事公办:“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我身上没带枪。我要是带了枪,也就不用你选择了,我替你做主。”   “我没有杀她!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杀她!没干过的事情,你不能逼着我承认!我为了她,头发都白了,我怎么会杀她?春好写这封信时,一定对我是有些误会,可后来误会都解开了,我们不是还拍了照片寄给你吗?”   张嘉田看着他气急败坏、侃侃而谈,忽然很想笑——这些年啊,他和他,这些年。   他用双手抓住了雷一鸣的衣领,将这个人举起来狠狠掼了下去。旁边隐约响起了惊惶的人声,和他之间有隔膜,他听不清楚,又有一双手从中作梗,想要把他和雷一鸣分开,于是他向旁一推,把那双手和那个人推到了十万八千里外。重新拎起了雷一鸣,他还是想笑,笑自己这些年不知道在犯什么傻,竟然妄图和个魔鬼以心换心。自己傻,叶春好也傻,一条胡同里出来的大姑娘小伙子,不知怎么会那么有缘,傻到了一起去。命小的,一路傻到了死;命大的还活着,活得像个笑话,逗得他自己都要笑。   把手中的雷一鸣又摔了出去,这回有人从后方抱住了他。他清醒了一点,看清了地上趴着的雷一鸣,   也看见了桌布上淋淋漓漓的血点子。有人在他耳边急切的说话,让他“不要冲动”,他觅声回过头去,看见了林子枫的脸。   他又清醒了些,用力挣开了林子枫的手臂,他低头再去看雷一鸣。雷一鸣已经气喘吁吁的爬了起来,喘得厉害,鲜血从他的鼻子里往下流,前襟和衣袖上也都是血点子。   察觉到林子枫又来抓自己的胳膊,他扭过头说道:“老林,你放心,他下台前帮过我的忙,所以我今天不要他的命。往后我和他一刀两断,将来他是病了还是死了,都不用再告诉我。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说完这话,他转身就走,走得很快。雷一鸣见状,慌忙一路追了出去。圣诞节的夜里,称得上是天寒地冻,而雷一鸣一头扎进那冰天雪地里,因为心急如焚,竟然没有觉出冷来。张嘉田腿长步大,他怎么追也追不上,他使出了撕心裂肺的力气喊嘉田,发出来的却也只是微弱嘶哑的声音。等他挣命一般赶到院门口时,张嘉田的汽车已经驶上了大街。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与人无关   张嘉田到了叶公馆。   叶公馆现在就只剩了小枝看家,此时见他这样顶风冒雪的来了,小枝以为他是有什么急事,还吃了一惊。而张嘉田进门之后,四处走动着看了看,末了对小枝说道:“春好没了,这里一直是由你照应着,辛苦你了。”   小枝有些惊讶:“这哪里算辛苦?若不是留下来看房子,我也没有这样好的住处呀。”   张嘉田又道:“春好的遗产,或者留给她女儿,或者留给她弟弟,算起来都是叶家的事。春好活着,她的事我不能不管;现在她死了,叶家和我没了关系,我也不管了。她弟弟若是不回来,你就住在这里,若是回来了,你自己掂量着办,也不必再来找我要主意,我明天去保定,往后就不在天津长住了。”   小枝看着他:“那您是……搬到北平去?”   张嘉田向她笑了一下:“不一定,再看吧。明天我让人给你送张支票过来,你拿钱过年,记着多给春好烧些纸。现在除了你和我,再没别人惦记她了。她那弟弟不行。”   小枝点了点头:“是,我记住了。”   张嘉田想从这家里拿一样东西,当做纪念,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有必要——其实,忘了更好。   真要是能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反倒是他的福气。   张嘉田离开叶公馆,回家去。   到家之后,他让勤务兵收拾行李,雷公馆那边接二连三的打电话过来,他不接,门房打   进内线电话来,说是雷一鸣亲自来了,他也不许门房开门。   他不知道雷一鸣是什么时候走的,不过到了后半夜,林子枫又来了。林子枫借了门房的内线电话往公馆里打,这回张嘉田和他通了话,问他:“你看了那封信没有?”   听筒中传出了林子枫的声音:“看了。”   “那你还敢继续给他卖力气?不怕哪天死在他手里?”   林子枫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一直求我,不得不来。”   “我不见你,你回去吧。”   林子枫又打了个小哈欠,显然是非常的疲倦:“好,有你这话,我也算是可以交差了。”   张嘉田挂断了电话,赶在天亮之前,便出发去了火车站。于是当雷一鸣于清晨再次赶来时,张宅已经是大门紧闭,只剩了两个看门人。雷一鸣问他们张嘉田到哪里去了,他们只知道军长是去了火车站。雷一鸣扭头上了汽车又往火车站开,可是火车站中哪里还有张嘉田的影子?   雷一鸣东奔西走,怎样都是扑空,中午时分他回了家,就觉得欲哭无泪——张嘉田若是对着他大发雷霆大动干戈,他虽也恐惧,但恐惧之下,他还有后路,还知道如何去让张嘉田回心转意;可这回张嘉田显然是对他彻底的死了心,这就不好办了。   而且他也委屈——张嘉田认定了是他杀了叶春好,这不是天大的冤枉吗?他有罪,可他是真的没杀叶春好   啊!   他活了四十年,一直都是他欺负别人、冤枉别人,让别人欲哭无泪有口难言,万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百口莫辩的一天。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已经无权无势,又得了那样的病。昨夜他在外面奔波许久,急得连件厚衣裳都没穿,被寒风吹了个透心凉,如今坐在床上,他就觉得那火从胸中一阵一阵的往上烧,烧得他面红耳赤,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流出了一道冰凉的水迹。   他没想到自己机关算尽,最后竟是栽在了叶春好身上。   雷一鸣静静的在房中躺着,起初家中上下以为他在休息,都不敢去打扰他。及至到了晚上,还不见他醒过来要吃要喝,叶文健便先推门进了去,轻声唤道:“姐夫,你还睡呀?”   雷一鸣躺在床上,嘶嘶的喘息出声,然而不言不动。   叶文健走到近前,低头又唤了一声:“姐夫?”   然后他伸手去摸雷一鸣的额头,只觉满掌火热,原来雷一鸣早已高烧昏迷过去了。   叶文健立刻飞跑出去——跑出去之后,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家里并没有可求援的对象,只好大喊苏秉君。喊了几声之后,他又想起来:苏秉君在年根底下请了假,回河北老家探亲去了。   他吓坏了,冲回卧室想要去抱起雷一鸣,可随即回过神来,他又冲了出去,叫仆人,叫汽车夫。妞儿被他吓傻了,直勾勾的看他,他让刘妈好好看着妞儿,然后自己和   仆人用棉被裹了雷一鸣,把他抬下楼来,塞进了汽车里。   汽车一路疾驰,开去了附近的英国医院。叶文健都进了医院大门了,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上没钱。好在这雷一鸣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英国医生料想他不会拖欠医药费,照样收治了他。叶文健眼看着雷一鸣住进那高级病房里了,这才调头回家去拿钱。及至他带着钱回到医院时,就见雷一鸣已经醒了——醒归醒,但是神志不清,人都不认识了,只是喃喃的说头疼。医生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没能让他把高烧退下来。   叶文健虽然年少,可也知道高烧不退,是能烧死人的。这个时候,他想起了张嘉田的好处,便疯了似的又坐上汽车,去找张嘉田。和雷一鸣一样,他在张宅一无所获,站在风中做了几个深呼吸,他想哭,可是灵机一动,他又跑回了自己家去。   自从回了天津之后,这个他们姐弟的家,他是一趟都没回来过。如今猛的回来了,反倒是吓了小枝一跳。小枝以为他是来接收遗产的,正想对他做一番交接,哪知道他劈头便问:“张二呢?”   小枝答道:“他……可能是去了保定?也或许是北平。”   叶文健一听这话,“唉”了一声,扭头就又跑了。这回直接跑回了雷公馆,他四处的乱翻电话号码簿,末了,翻到了一个较为熟悉的名字:林子枫。   他往林公馆打去了电话——无论   是谁都好,只要是个大人就行,能告诉他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就行。可是林公馆内的仆人接了电话,告诉他道:“先生中午去北平了。”   “那你能不能往北平打个长途电话,让他回来?”叶文健带着哭腔说话:“我是雷家的人,我姐夫今天进了医院,病得厉害。林先生是我姐夫的好朋友,我姐夫过生日时,他还到我家吃过饭。我家有钱,不是要找人借钱,只要林先生能过来帮帮忙就好。”   仆人答应了,叶文健放下电话,又去了医院。冬季天短,他这样慌里慌张的乱跑,跑得时间都不知道了,糊里糊涂的就发现外头已经黑了天。及至到了医院,他问那英国医生,姐夫的病情如何,那医生却是一问三不知——医生把降温的手段全用上了,不知道雷一鸣为何会高烧不退。   叶文健恨死这个英国医生了,然而又不敢把雷一鸣带回家里去。雷一鸣半昏半醒的,一阵糊涂一阵明白,明白的时候,他半闭着眼睛呻吟,告诉叶文健:“我头疼,疼死了。”   糊涂的时候,他对叶文健说:“你冤枉我……我没杀春好……你不能这样对我……”   叶文健攥着他的手,当真是要哭出来了。   雷一鸣昏睡了两三个小时,半夜时醒过来。叶文健一直没睡,这时见他嘴唇微动,像是在说话,便俯身凑了过去,就听他喃喃的道:“告诉嘉田,我要死了。我没杀春   好,他冤枉我……我这样冤死了……难道……他会心安理得吗……”   叶文健低声答道:“姐夫,你快把那人忘了吧。他才不管你的死活,他早走了。”   雷一鸣听了这话,沉默半晌,又道:“他不知道……我病得这样重……知道了,就会回来了……”   说到这里,他急促的喘了起来,一边喘,一边还挣扎着要说话。叶文健用手摩挲着他的胸口,想让他把这口气顺过来,哪知道他越喘越急。叶文健见势不妙,一边想要扶他坐起来,一边向外大声的喊医生,结果医生还没到,他怀中的雷一鸣猛的一挺身,同时两只眼睛翻了白,呼吸彻底停了,整张脸憋成了青紫颜色。   叶文健轻轻的“啊”了一声,与此同时,白沫顺着雷一鸣的嘴角流了下来。   房门开了,医生带着看护妇冲了进来。见了雷一鸣的样子,医生也是大惊失色,而叶文健被看护妇请了出去,一时间六神无主,只能是背靠着墙壁在走廊站着,视野模模糊糊的有些变形,是他含了两包的眼泪在眼中。旁边有人唤了他一声,他依稀听见了,但是累极了也怕极了,身体竟是僵硬得不能动。   于是那人走到了他面前来,他抬眼望去,看清了对方:“林先生?”   林子枫把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风尘仆仆的,脸上没有表情:“他怎么样了?”   叶文健那含着的眼泪滚了下来:“一直发高烧…   …刚才更严重了,抽风,气都没了,吐白沫,老要找张嘉田……”他语无伦次,抬手一抹眼睛:“林先生,您能不能帮帮忙,对张嘉田说一声。我信我姐夫没杀我姐,我姐夫其实一直都对我姐好,是我姐不要我姐夫。”   林子枫的脸上依旧是没表情——这一趟,他本不想来,一是他这几天很忙,二是他也不愿自己和雷一鸣走得太近。所以在接到了天津打去的长途电话之后,他先给保定的张嘉田发去了电报,告诉对方:雷一鸣病重了。   结果张嘉田那边立刻就回了电,是言简意赅的四个字:与我无关。   林子枫想了想,也觉得这事是与张嘉田无关,不但与张嘉田无关,与自己也无关。所以他思索了良久,如今才到。   到了之后,他才知道雷一鸣那病来势汹汹,已然不祥。而叶文健这时小声又说道:“我想给他换家医院,这儿的医生都瞧不出他得的是什么病,留在这儿,还不就是等死吗?”   林子枫一怔:“不是肺病吗?”   叶文健摇了头:“都说不像。”   林子枫出手相助,把雷一鸣从天津送去了北平。   在去北平的火车上,雷一鸣一直是昏昏沉沉,隔三差五便要抽搐惊厥,半边身体失了知觉,连疼都不知道。林子枫看在眼里,便准备一下火车就为他准备后事,然而他这样半死不活的下了火车进了协和医院,倒是留住了断断续续的一口气。   叶文健坐在了医院内的长椅上,累得一步路都走不动了,把他姐夫交给了医生和林子枫。如此坐了小半天之后,他忽见林子枫走了过来,便站起身问道:“林先生,这里的医生,瞧出我姐夫得的是什么病了吗?”   林子枫非常的平静,平静得骇人:“是脑膜炎。”   “什么?”   “他有很严重的结核病,结核菌侵到了脑子里,就是脑膜炎。”   “能治好吗?”   林子枫抬头望向天花板上的电灯,看风景似的看了一会儿,然后对叶文健说道:“你先休息一下,休息好了,就去给他预备衣服。剩下的事情,我找白雪峰去办,白雪峰原来是他的副官长,很会操办家里的红白事情。交给他办,应该能够办好。寿材你不必管,我负责,墓地是现成的,不用另找。钱的方面,也是我来负责。”   叶文健看着林子枫,林子枫的话,他没听明白,他也不敢听明白。 第二百二十八章 死马   脑膜炎没有特效药,雷一鸣只能听天由命。活就是活了,死就是死了,无论是活是死,都不稀奇。   叶文健哭了一场,心想如果张嘉田肯来的话,姐夫见了他,心里一痛快,也许就会好起来。可张嘉田是绝对不会来的。   一边哭,他一边又回想起了那一夜张嘉田和姐夫的争吵——争吵的原因,他后来也知道了,可还是觉得姐夫无辜。坏也是虞天佐坏,这和姐夫没有关系,姐姐又不是姐夫请去承德的,而姐夫若真是想杀姐姐,干嘛还非要等到那个时候?干嘛还非得等到姐姐送上门来?   这件事情里头,疑点太多,总而言之,他不信姐夫是杀人凶手。可他不信有什么用?他想张嘉田不了解姐夫,姐夫白对他那么好了。张嘉田如果像自己这么了解姐夫的话,就会知道姐夫其实是个好人——天底下都没有这么好的人了。   叶文健哭,哭完了去病房里看雷一鸣,雷一鸣还是在发烧,烧得人事不省。他抹着眼泪退了出去,要给雷一鸣预备装裹。林子枫拿他当了个大人使唤,他也自居是大人,然而林子枫很快就发现他毕竟年少,还是不行。   既是“不行”,那林子枫就不指望他了,横竖林子枫手底下有的是人可以差遣,不缺这么一个半大孩子。   林子枫本以为自己这些天会很忙。   然而在把一桩桩任务都分派下去之后,他忽然发现自己无事可做,只   能是坐在病房里,等着雷一鸣咽气。雷一鸣在几天之内迅速瘦成了一具皮包骨头的骷髅,林子枫饶是已经看惯了他,每次进门瞧见他时,还会有心惊肉跳之感。白雪峰接了他的电话,也赶过来了,进门之后一见雷一鸣,当场“哎哟”了一声。   “哎哟”过后,白雪峰问林子枫:“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林子枫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白雪峰站在地上,思索了一阵子,然后抬头问林子枫:“我有个法子,要不要试一试?”   林子枫望向了他:“什么法子?”   白雪峰迟疑着答道:“天桥有个会画符的老道,他给病人画一道符,就能把病转移到别处去,据说……”他看了林子枫一眼,越说声音越低:“说是很灵。”   林子枫早就知道白雪峰这人智慧有限,如今听了他这个妙法,简直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鄙夷,索性只从鼻孔中呼出两道凉气。白雪峰也感觉到了,便讪讪的解嘲:“我这也是病急乱投医……”   林子枫不再理睬白雪峰,自顾自的继续坐着,心想他要死了,他终于要死了。   林子枫又想起自己第一次见他时,他才二十七八岁,大概比现在张嘉田还要年轻,非常的健康,非常的活蹦乱跳,兴致勃勃的和玛丽冯恋爱争吵,兴致勃勃的谋划着升官发财。老成起来很老成,像个活了几辈子的阴谋家,幼稚起来也很幼稚,和漂亮的太太斗气,竟会气得泪流满面。   那个时候,谁会想到他只能活到四十岁?谁会想到他在临死之前,身边没有妻妾儿女环绕,只留他自己孤零零的病成一具骷髅?   林子枫想他,想妹妹,想到最后,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心中只有悲凉——他所爱的,所恨的,一个个都走了,只留下他独自长命百岁、富贵荣华。   “那个……”他忽然开了口:“老道总在天桥吗?一找就能找着?”   白雪峰愣了一下,随即才意识到他是在对着自己说话:“这我也不清楚,我——我过去找找?”   林子枫不看他,对着墙壁说话:“试试也行,反正他已经是这样子了,就算那道士的把戏无效,于他也没什么损失。”   白雪峰点头附和:“是,是,咱们死马当成——”   话没说完,因为他觉出自己这话说得太不合适,即便雷一鸣现在人事不省,不会挑他的理,他也自动的换了话讲:“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找。”   林子枫为雷一鸣办理了出院手续。   他自作主张,把雷一鸣抬到了自己家里,等他一咽了气,他就要把他葬到妹妹的墓旁。叶文健这个时候已经是彻底懵了,任由林子枫做主,自己就单是木呆呆的跟着他走。   等到林子枫派人把雷一鸣从担架挪到了床上,白雪峰也带着老道匆匆赶了过来。那老道生的鸠形鹄面,许是营养不良,瞧着不比雷一鸣精神多少。林子枫腾出了   一间厢房安置雷一鸣,房内不必要的小家具小摆设都搬出去了,只在角落里放了一张凉床,预备着停灵之用。房屋空荡荡的宽敞起来,正能由着那老道摆开场面、画符做法。林子枫抱着胳膊站在门口,就见那老道手拿毛笔蘸了朱砂,在几张纸上连写带画,口中念念有词,隔三差五还要发出一声怪叫。及至画完了符,老道纵身一跃,“咚”的一声跳到了床前,将手中的毛笔对准了雷一鸣的脑袋,遥遥的画了三个圈,同时口中的咒语声高一阵低一阵,急一阵缓一阵,周身上下没有一块老实骨头,双手双脚一起忙碌。床上的雷一鸣本是昏迷着的,这时被那老道一闹,忽然身体僵直抽搐,竟是惊厥起来。   门外的白雪峰见势不妙,心想雷一鸣自己病死倒也罢了,若是被自己请来的老道活活闹死,那自己可脱不了干系。慌忙进门将老道拽了出来,他见林子枫也冲到床前了,便说道:“还是找个大夫来吧!”   林子枫摁住了雷一鸣,回头答道:“那你就再跑一趟吧!”   白雪峰打发走了老道,坐汽车出了门,将先前常在雷府走动的郎大夫接了过来。这郎大夫倒是全能,什么病都敢治,当场就开了方子。林子枫见雷一鸣还有一口气在,便让人按方子熬了药,撬开了雷一鸣的嘴往里硬灌。滚烫的药汤顺着雷一鸣的嘴角往外流,而雷一鸣自己兴   许也还有点知觉,这时就呜呜的呻吟,又微微的摇了头,作势要躲。白雪峰在一旁看了,倒是于心不忍,又不敢劝,只在心中暗想:“我就说老林饶不了他,都病到这份了,还不肯让他安安静静的走。”   林子枫并不知道白雪峰正在腹诽自己,只是认为雷一鸣横竖已经是无药可救,不如碰碰运气。郎大夫走后,他又让白雪峰找来了几位名医,名医各开各的方子,林子枫照单全收,然后一碗接一碗的给雷一鸣灌药。白雪峰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索性转身出门去了寿材铺,又顺路找好了擅做纸人纸马的裱糊匠。等他把棺材定了,裱糊匠收了他的钱、也开工了,他在傍晚时分回了林宅,进门之后直奔了厢房,却见房内弥漫着热气腾腾的苦药味,叶文健独自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条冷毛巾。   “下午还好?”他轻声的问叶文健。   叶文健茫茫然的看着他:“还好。”   白雪峰退了出去,心里有些纳罕——他本以为雷一鸣熬不过这个白天。   雷一鸣不但熬过了这个白天,还熬过了接下来的这个夜晚。   翌日上午,叶文健发现雷一鸣的额头似乎是降了一点热度,连忙冲了出去大喊林先生。林子枫闻声而来,摸了摸雷一鸣的脑袋,也觉得不是那样滚烫的了。他收回手,满心疑惑,把昨天请来的那几位名医又接了来,名医们依旧是没有达成共识,各有   各的见解。林子枫听得一头雾水,开口说道:“西医说是脑膜炎——”   名医们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又各自摇起头来了,显然是在互相鄙视之余,对西医更是嗤之以鼻。   林子枫自己不通医术,看这情形,雷一鸣那病又似乎是有救,又似乎是疑难杂症,便把心一横,说道:“诸位有什么法子,就用什么法子吧。”   林子枫发了这话之后,名医们果然各显神通。白雪峰过来一趟,就见雷一鸣躺在床上,正在接受针灸,脑袋上面全是针,扎得像个刺猬一样,便是心惊胆寒,悄悄的又回了去。如此过了半天,他再来看,发现林宅的厢房更热闹了,竟是白烟滚滚,一位白胡子老头儿在床前烧起草药,用那药烟去熏床上的雷一鸣。白雪峰捂着鼻子又退了出去,心想他这个下场真是太惨了,临死之前还要受这么多折磨,好人也架不住这个熏法,大夫在床前点火,还不把他活活烤死?   白雪峰没想到,烟熏过后,还有药汤沐浴,又差点把雷一鸣给炖了。   他实在是不忍再瞧,借故走开,又隔了一天一夜,才又回了林宅。结果这回一进大门,他发现院子里没了那些烟尘水火,居然挺干净。而厢房虽然关着房门挂着门帘,可人在院子里,依然能听见里面的哀鸣声——是雷一鸣的声音。   这时,正房的房门开了,林子枫走了出来,对着白雪峰一点头:   “老白。”   白雪峰抬手一指厢房,目瞪口呆之下,问出了一句不甚婉转的糙话:“还活着呢?”   林子枫站在门前的青石台阶上,显然也是有些纳闷:“昨天半夜退了烧,可能是头疼,一直叫到了现在。”   “清醒了吗?”   “不清醒,只是叫。”   “还叫得动?”   “给他灌了两碗参汤,叫得动。”   “那他还……”   林子枫窥透了白雪峰的言外之意,故而不必他把话说完,直接答道:“我也不知道他还死不死了。”   白雪峰听他言语不善,便笑了一下,低声说道:“纸人纸马都糊得差不多了。要不然,我让裱糊匠停工?”   林子枫想了想,然后答道:“还是预备着吧。”   雷一鸣以药为食,叫一阵,昏一阵,如此叫了两天之后,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叶文健用小勺子把汤汤水水送进他的嘴里,他开始知道吞咽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复生   他靠着软枕拥着棉被,坐在床上看那窗玻璃上凝着的霜花,霜花像凤尾竹的大叶子,也像一丛丛芦花,摇头摆尾的冻住了,成了半透明的图画。他望着霜花出了神,心想这真是奇观,真是拿笔画都画不出的。老天爷是不是格外喜欢这个花样子,所以把霜雪专门冻成了这样的图案?   隔着朦朦胧胧的窗玻璃,他看见外面院子里有人走过,是林子枫从外面回了来。这是林宅,他知道;他还知道自己生了重病,家里没人照顾,所以暂时搬到了林宅居住。子枫倒是个好样的,瞧着是个不声不响的白面书生,没想到对自己这样有情有义,不过他现在看着也长了几岁年纪,有了点官气,不那么像书生了。子枫今年多大了?想不起来,他这一回是脑子里生了病,病得真够劲儿,险些就没了性命。如今病好了,也还是糊里糊涂,眼前的事情都会想不起来——子枫到底是多大来着?想不起来,也懒怠问,算了。   然后他又想:我今年是多少岁了?   那得算一下,算是能算的,他是哪年生人,他总记得,不过算清楚了也没什么用,劳心费力的,算了吧!   于是他就继续看那霜花,有人推门进了来,带着一点寒气,是个冻得红脸红鼻尖的少年。这是他小舅子,不是冯家的人,是叶家的人。他知道自己后来和玛丽离婚了,又娶了个太太,姓叶。他和这个   姓叶的太太过得也不大好,总是吵架,也离婚,后来这个太太跟着自己跑战场,被炸弹炸死了,留下了这个弟弟跟着自己。能跟着自己跑战场,可见和自己还是有感情的,这样死了,实在可惜。   霜花真是漂亮,他记得玛丽有一次扮日本姑娘,穿和服,那和服是墨绿底子绣着白花,白花是雾蒙蒙的一丛一丛,就像这霜花一样。不该和玛丽离婚,他想那一定是怨自己。玛丽脾气大是有名的,结婚前就是那样的厉害,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她会和自己离婚,一定是自己和她针锋相对,不肯让步。   后来娶的那位姓叶的太太,一定也是很好的。他眼光高,不好的他也不爱。   他继续看霜花,想要动笔,把它描画下来,可是右半边身体不听使唤,不能执笔。以后会好起来的,前几天右手一动都不能动,现在已经可以微微抬起来几寸高了。好了再画吧,希望那个时候天气还没有热起来,霜花还没有消失。   一双冷手伸过来,搀扶着他躺了下去,是他小舅子的手。他依然扭头望着窗户,小舅子挡了他的视线,霜花消失了,于是他不耐烦的呵斥了一声,把小舅子呵斥了开。   又有人进了来,他转动了眼珠,认出那人是林子枫。   林子枫端着一碗漆黑的药汤,于是他又被小舅子扶了起来。他知道又到了自己吃药的时间,药是不能不吃的,不吃就要病,   就要死。理智上知道要吃,可在感情上又实在是吃怕了,眼看着那一碗汤药逼近过来,他开始往后躲,可小舅子顶住了他的后背,不许他往下躺。   那就吃吧。他想。   他喝了这一碗汤药,又用清水漱了口,心里觉得是如释重负。重新躺下去,他继续去看霜花。林子枫在一旁对着他说话,他聚精会神的望着窗户,林子枫说出十句话,他只能听进一两句,林子枫问他今天有没有头疼,他听见了,便轻声回答:“不疼。”   然后他又说了一句:“回家。”   他自己也有家,总在林子枫这儿住着,算什么事呢?他知道自己如今有些糊涂,可并不承认自己很糊涂,他心里还是清楚的,好好的休养治疗着,将来还会恢复得更好。不必着急,横竖现在自己已经告老还家了,时间有的是。   林子枫站在床旁,看着雷一鸣。   雷一鸣经了那一场五花八门的治疗,竟然死里逃生,一点一点的又还了阳。还了阳的雷一鸣并没有变得疯疯傻傻,但头脑也显然是受了不小的伤害,三十岁之后的事情,他全记不清楚了。   还不能算是失忆,只是记不清楚,回想起来是一团乱麻。记忆乱了,性情倒还是那个性情,脾气不小,动辄不耐烦。偶尔也会呆头呆脑的发痴,比如此刻,执着的要看霜花,一看能看几个小时。   只要别太拗着他的意思,他也能听话、能懂理,甚至   很知好歹,每次吃药都往后躲,然而每次也都乖乖的吃了。   林子枫本没有救他一命的意思,无非是见他真不成了,不愿干看着他咽气,便死马当成活马医,找来了几名医生碰运气。如今他活了过来,林子枫看在眼中,简直不知道是该愉快,还是该失落,因为他都做好了让雷一鸣和自家妹妹“死则同穴”的准备。   他拿死而复生的雷一鸣没办法,只能是转身离去。而叶文健见他要走,便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又小声的唤道:“林先生。”   林子枫回头看了他一眼——对于叶文健,他感觉也很奇异,因为叶文健看起来简直就是一个男性的叶春好,雷一鸣死而复生,叶春好竟然也死而复生,复生之后全住到了他的家里,好像他上辈子欠了这两人的。   “怎么?”他问。   叶文健说道:“姐夫想要回家,昨天就说过一次了。您看他这个样子,能回家吗?”   “他以后也无非就是养病,如果有人照顾他,那他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我能照顾他。”   林子枫这时已经带着他进了正房。关了房门走到桌前,他先是慢悠悠的倒了一杯热茶,然后转身将叶文健上下打量了一番:“照顾病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又不是个好伺候的。你年纪这样小,我看,怕是不行吧。”   “我行。”叶文健告诉他:“你别看我年纪小,我吃过苦,什么都懂。再说姐夫对   我有恩,现在正是我报答他的时候啊!”   林子枫相信他的心肠,但是不相信他的能力,于是沉吟着不知如何回答。就在这时,白雪峰来了。叶文健是个有眼色的,见状便退了出去,不打扰林子枫待客,而林子枫也并不把白雪峰当成客人看待,来就来了,他身都不起,照样坐着喝他的热茶。   白雪峰见了林子枫的态度,习以为常,也不在意,自己找椅子坐下了,问道:“他今天还好?”   林子枫一点头:“好。”   白雪峰又道:“中午送我外甥回家,到这儿正好顺路,就过来瞧瞧。今天真冷,早知道出门就坐汽车了,看把我冻得,眉毛上都挂霜了。等我暖和过来了,我再过去瞧瞧他。”   白雪峰一边说,一边摸出手帕,擦了擦眉毛眼睛。林子枫扭头看着他,忽然问道:“你那太太,近来回来了没有?”   白雪峰登时“唉”了一声:“别提那个娘们儿了,我跟她是一刀两断了。”   “我当时就劝过你,不要贸然结婚。”   白雪峰听到这里,又“唉”了一声——他一直心心念念的想要娶个阔小姐为妻,就算不那么阔,至少也得有出身有家世,名利两项,总要占一样才行。而自从离开了雷一鸣之后,他有钱有闲,下了功夫来寻觅佳偶,竟是如愿以偿,当真娶到了一位貌美如花的小姐,而小姐之亲爹,也确实是位刚刚下台、余威尚存的总长。   白   雪峰小时候是个穷小子,长大之后虽然挂着个副官长的官职,其实一直干的也是大丫头的活儿,如今能娶到一位货真价实的总长小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然而在结婚一个月之后,他就日益感觉这门婚姻不对头——首先,小姐在结婚之前,就已经不是黄花大闺女了。   这倒也罢了,他本也不是奔着人家小姐的贞操去的,事到如今,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那总长的妻妾们很善生养,家里孙男娣女无数,总长对这位小姐是毫无眷顾之情,连带着对他这个女婿,也是冷淡至极。岳父这条高枝,悬在他的眼前,他无论如何攀援不上,而小姐本人渐渐的原形毕露,竟然是个好赌之人,而且手笔极大,一晚上能输掉上万元钱,赌资输光了就记账,账目累积到了一定的程度,赌场的伙计找到了白雪峰,让他为他太太还债。   白雪峰没有那发邪财的本领,手中的这些积蓄,都是他这些年伺候雷一鸣,一笔一笔积攒下来的,也可以归为血汗钱一类,而且世上再没有第二个雷一鸣去请他当副官长,他这钱也是花一个少一个。如今太太这样成千上万的挥霍,他如何能不心疼?他鼓起勇气去责备太太,结果当场被太太打了个嘴巴——他这么一个当副官出身的男人,竟敢批评总长女儿出身的太太,真是反了他了。   太太不但打了他,他老娘出面主   持公道,也被这位儿媳骂了回去。白家被她闹得天翻地覆,白雪峰在禁烟委员会所领的那份薪水,则干脆是一分钱都摸不着,一到发薪的日子,太太便拿了他的印章,亲自过去将钱领走,在一两天内花个精光。白雪峰在恋爱之时,志得意满,胖了一圈,婚后不出两个月,便又火速瘦了回去——他是讲求实际的人,太太不贤惠,他也认了,反正他自己挺贤惠,没有太太,他照样能够主持家务,可太太这样滔滔的花钱,他实在是受不了。   所以思前想后了许久,他终于把心一横,和太太大闹了一场,将太太驱逐回了娘家。但他这太太妩媚风流,乃是花枝一般的少妇,说是回了娘家,其实并没有真回,而是直接住到了男朋友家里去。他不管她的去向,只要她别再花他的钱,那她爱上哪儿住就上哪儿住,住到天上去都行。   如今坐在林子枫旁边,白雪峰把太太从脑海中剔了出去,不肯再费精神去想这个冤家。而林子枫对于他的家事也没什么兴趣,随口转移了话题:“他说要回家。”   “回家?这儿的家?”   “他现在也去不了天津,天冷,路又远。”   “那他回了家,谁管他呢?”   “小文管他。”   “小文还是个小孩儿啊。”   “可不是,还是个小孩儿。”   白雪峰沉默了片刻,忽然转向了林子枫,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似的,他未语先笑,笑完了   才说道:“老林,你看,我回他那儿去,怎么样?”   林子枫看着他,显然是很惊讶:“你去照顾他?”   白雪峰又笑了笑:“你看,我在禁烟委员会只是挂个名而已,按月拿钱,也没什么事做,天天闲着,也怪没意思的。要是能回他身边,我不是还能——反正我这力气留着也没用,干别的也不会,不如还是做我的老本行——正好我还能——”   他把话说了个吞吞吐吐,但林子枫终于还是听明白了,明白过后,林子枫答道:“你跟我来,既然你愿意,那就当面去问问他的意思。他既没傻到底,这件事情又涉及到钱,我也不便替他做主。”   白雪峰一听这话,当即点了头。 第二百三十章 面目   林子枫对着床上的雷一鸣说:“雪峰想要回来照顾你,你要不要他?”   玻璃窗上的霜花经了正午太阳光的照射,如今正在渐渐消失。雷一鸣慢慢的转动眼珠去看林子枫,看过了林子枫,又去看白雪峰,看过之后,点了点头:“好。”   林子枫不做任何婉转的暗示,直接又道:“你私人出钱,按月给雪峰发薪,可以吗?”   雷一鸣又一点头:“好。”   白雪峰看他回答得这样痛快,反倒心中发虚,不知道他到底听没听懂林子枫的话。可是转念一想,他又释然了——横竖自己的力气留着也没用处,大不了就先预支给雷一鸣几个月,如果雷一鸣最后不给钱,那自己走就是了,也算不得受了什么大损失。   这时,雷一鸣忽然又开了口:“镜子。”   他似乎是不大能够说出完整的长句子,只会讲零星的词语。林子枫从抽屉里找出一面长柄小圆镜给了他,他抬右手要去接,可右手抬到一半就又落了下去。林子枫直接把镜子送到了他的面前,他照着镜子,照了许久,林子枫的胳膊都酸了,这才听他又说了话:“像个鬼。”   林子枫听了这话,忍不住一笑。雷一鸣现在瘦得皮包骨,薄薄的一层脸皮绷在颧骨上,两只眼睛空落落的陷在眼窝里,眼窝大而深,凹成了两处黑洞,头发也很久没有梳理过了,白发突破了黑发的掩护,乱糟糟的纠结成了灰色的   一大团,看着不但像鬼,而且还是个癫狂的厉鬼,只是缺少了青面獠牙。   白雪峰亲自上阵,以着很温柔的手法,剃掉了雷一鸣那满头乱发。   他的头发又厚又密,因为长久的没有洗,又出了汗洒过药汤,所以又酸又苦,脏得邪门。林子枫和叶文健站在一旁看着,他这样瘦,一颗头颅显得小而玲珑,所以两人都没想到白雪峰竟能剃下那么一大团臭头发。剃过之后,叶文健用热毛巾给他擦了擦脑袋,又问:“姐夫,这回脑袋舒服了吧?”   他对着叶文健笑了笑:“嗯。”   然而片刻过后,他偶然从小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光头,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就开始大发雷霆,气得在床上滚来滚去,并且把那给自己剃头的罪人错记成了林子枫,认定了林子枫是在捉弄自己。林子枫莫名其妙的背了黑锅,晚上端药过去喂他,结果被他伸手一抡打翻药碗,药汤洒了林子枫一裤子。   林子枫烫得站了起来,站起来之后感觉了一下,认为药汤的热度还不至于将自己烫伤,便转向雷一鸣说道:“不吃药,就等着死吧。”   雷一鸣躺在床上,呼呼的喘粗气:“死就死!”   午夜时分,林宅上下都睡了,雷一鸣消了气,决定还是不能死、得吃药。   他立刻就要吃,然而叫来叫去,一个人都不来,便着了急,抓起床边桌上的茶杯丢向窗户,茶杯半路落了地,并没有惊醒   任何人。他翻身又在周围乱抓,这回从枕头底下摸出了那支长柄小镜子。左手攥着长柄,他把镜子伸出去乱敲一通,结果敲中了床脚的搪瓷痰盂,敲出了很响亮的一声。   这一声令他感到了满意,于是他就玩似的敲了起来,一直敲得林宅各房全亮了电灯,林子枫和叶文健披着衣服赶了过来,进门之后,发现他竟是敲得入了迷,当当当的停不下来了。   后半夜,雷一鸣如愿以偿,服药睡下,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中午。睡醒之后,他看见房内坐着一个人,这人他认识,是白雪峰。   于是他在心里漠然的想:“雪峰。”   想过之后,他抬眼去看玻璃窗上的霜花,忽然间的,他记忆起了一些不甚分明的旧事,便开了口:“天津?”   白雪峰立刻走到了他跟前,俯身问道:“您说什么?”   他被白雪峰问住了,又隔了好一阵子,他才又开了口:“孩子。”   他记得自己在天津有个家,家里还有几口人。想起那几口人,他心里依旧是不动感情,但是微微的也有些惦记。   他这惦记并不强烈,是直到了春节过后,他从林宅搬回了自家之后,才终于将这惦记付诸行动,让叶文健去了一趟天津,将妞儿等人接了过来。这个时候,他已经能够慢慢的说出整句的话来,若有人搀扶着,也能下地走上几步。而他住在林宅养病之时,林子枫被他折磨得恨不得离家出   走;等他搬家离去了,林宅瞬时冷清下来,林子枫又怅然若失,觉得这家中寂寞得令人难捱。   于是这天他出了家门,决定去雷府瞧瞧雷一鸣,也瞧瞧白雪峰。雷府经了白雪峰的管理,如今已经恢复了许多人气,门房里的听差也都各就各位。仆人得知了他的来意,把他引去了那座书房里——书房的陈设都没有变,还是老样子,林子枫上了楼,就见白雪峰站在走廊里。抬头见他来了,白雪峰摆摆手,轻声说道:“别进去,算账呢。”   他一愣:“他算账?算什么账?”   白雪峰含笑回答:“现在会算账了,算账的时候不许人进去,怕人知道他有多少钱。”   林子枫听了这话,又想皱眉,又想苦笑:“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白雪峰轻声答道:“成小孩儿了。”   林子枫压低声音又问:“说没说一个月给你多少钱?”   白雪峰拉着他向前走了几步,小声笑道:“昨天晚上说了,说我照顾他也挺辛苦,一年给我一万,年节另有赏钱。你看,到底是个大少爷出身,脑子再怎么糊涂,大方劲儿是天生的。”   林子枫轻声答道:“一年一万,确实不少。他要是真能再活个十年二十年的,那——”   后头的话不用明说,白雪峰心领神会,也是微笑点头:“可不是?”随即他低了头,对着林子枫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老实话:“等把他伺候到头了,我回家养   老也够了。”   林子枫看着他微笑,心想这人十几岁从军,没学问没本事,简直是一生都寄生在了雷一鸣身上,竟也活得丰衣足食、心满意足。   就在这时,屋子里响起了电铃声音,白雪峰立刻回了头,大喊一声:“来喽!”   林子枫跟着白雪峰进了门,迎面看到了雷一鸣,倒是小小的吃了一惊。雷一鸣的头发已经长了出来,经了精心的修剪和梳理,又恢复了往昔一丝不苟的旧貌,周身衣服也穿得笔挺利落,虽然还是瘦,但是并没有瘦得恐怖。白雪峰上前给他添了一杯热水,又将他手边的点心碟子端了走,说道:“您别吃了,留着肚子等会儿吃药吧。”   林子枫看在眼里,想起白雪峰曾经告诉过自己,说雷一鸣现在吃东西不知饥饱,若是由着他吃,他可以有多少吃多少,一直吃到呕吐。   雷一鸣没理白雪峰,一双眼睛只是盯着林子枫。白雪峰端着碟子退了出去,房内一时没了别人,林子枫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先是沉默,后来忽然说道:“我有时候想,胜男走了也好,要不然,她活到现在,也才二十二岁。二十二岁,身体又弱,又要照顾你这样的一位丈夫,天长日久,没有尽头,她怎么承受得住。”   说到这里,他叹息了一声:“偏偏她还真的爱你。”   雷一鸣知道自己纳了林子枫的妹妹做二房,知道而已,细节都记不大清,   白雪峰向他讲述过,他听着像是别人的事情,和自己无关。林胜男难产死了,他当时没在她身边,林子枫为了这个,狠狠的怨恨过他一场,两人因此闹翻了,做了许久的敌人。他听了,还是感觉自己很无辜,不过林子枫一定要恨他,他也没办法。况且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林子枫不是又同他和好了?   对于旧事,他非常的豁达,无论是他害人还是人害他,他都不计较,豁达到了冷漠无情的地步。定定的和林子枫对视了片刻,他全然没有察觉到对方的情绪。林子枫不难看,但是在他眼中,也没什么好看的,于是他扭了头,望向了墙壁上的大照片。   大照片里,是风华正茂的他。他觉得还是二十几岁的自己更好看些,故而望着照片出了神,林子枫再对他讲话,他也心不在焉的听不进去了。   林子枫没滋没味的住了口,发现疾病解除了雷一鸣的一切伪装,这人现在终于是原形毕露。原来他最爱的人是他自己,只要他自己还能舒服的活着,他的生活便是一场小团圆。   这时,雷一鸣忽然扭过头来,向他微微一笑,又抬手指了那大照片,告诉他:“我。”   林子枫也向他一笑,然后抬起头来,陪着此刻的他,瞻仰当初的他。   雷一鸣看够了照片,吃药睡觉。林子枫和白雪峰又交谈了片刻,然后告辞离去。回家之后一进家门,他发现家里来了客人——张嘉田。   张嘉田西装革履,过来给他送喜帖,人也是喜气洋洋的:“老林,你跑哪儿去了?让我等你半天。”   林子枫接了喜帖,读过了上面的文字,然后抬头看他:“你要结婚了?”   “我都多大岁数了,还不结婚?”   “恭喜恭喜,新娘子是哪家的小姐?”   “是萧月庐的二姑娘。”   林子枫看着张嘉田,“哦”了一声——萧月庐乃是本城中一位有名的遗老,该遗老素来不务正业,只会花天酒地的胡闹,可不管萧老先生如何不成器,如今终究是张嘉田的岳父老泰山,张嘉田这样直呼岳父的名字,可见他对新娘子一家实在是不恭敬至极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新夫妻   张嘉田一直是把林子枫当成了朋友看待——没到挚友的程度,但是比酒肉朋友又更亲近一些,所以亲自登门,来送喜帖。两人落座,说了几句闲话之后,他又把自己这一段浪漫史讲述了一遍:“这姑娘是赵主任他太太给我介绍的,我一看,长得还行,就答应了。”   林子枫点头答应着,等待下文,然而张嘉田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告诉他:“没了,就这些。”   林子枫从未听过如此简短的浪漫史,一时间简直不知道如何评价,只能是沉吟着说道:“那……萧家的小姐,应该都是知书达理的,模样若是还好,那确实是——很不错了。”   “是,说是还会作诗。”   “唔,那更厉害了,女诗人。”   “女流之辈会做什么诗,我猜是赵太太吹牛逼。再说我娶老婆是要过日子生孩子,又不是娶来作诗。她就是个李白,不会当家也没用。”   此言一出,林子枫半晌没说出话来,同时同情起了萧二小姐。   张嘉田也不要林子枫回答,自顾自的又问:“老林,你最近怎么样?”   林子枫犹豫了一下,然后答道:“我还是老样子,今天这是刚从雷家回来。那个……他的事情,你知道了吧?”   “他怎么了?”随即不等林子枫回答,张嘉田又补了一句:“他是死是活,都和我无关。我不见他,也不管他。”   林子枫反问:“你真不知道?”   张嘉田狐疑的看着他   :“我一直在保定,年前才回来,我知道什么?他——他真死了?”   “没死,病了一场,我当时不是还给你发过电报?”   “痨病鬼,不病才稀奇。”   “这回是……”林子枫斟酌着语言,想要尽量简明的讲清雷一鸣的病情:“是那个病走到了脑子里,人就一直发高烧,没药治。”   张嘉田像要和他吵架似的,横着眼睛问道:“没药治?他不是没死吗?”   “是没死,他命大,挺过来了,不过头脑受了损,现在有点糊涂。”   “糊涂?傻了?”   “不是傻,就是糊涂。过去的事情都知道,眼前这些年的事情,反倒忘了一大半。老白现在又回他身边去了,那天告诉我,说他现在连妞儿都不大搭理了,原来他不是最喜欢这个孩子?”   “老白回去了?”   “回去了。老白现在没事做,又被他那个太太坑去了一大笔钱,正想找个差事补补亏空,正好他那儿需要一个知根知底的人,老白回去正合适。”   张嘉田听到这里,发现林子枫对雷一鸣的称呼很特别,就只是光秃秃的一个“他”字,仿佛是懒怠提他,又仿佛他是个神秘人物,不便直呼其名。   “忘了一大半……”张嘉田垂下眼帘:“那他应该也不认识我了吧?”   林子枫摇了摇头:“不知道,你可以到他面前,去试验一下。”   张嘉田站了起来:“算了吧,我没那个兴趣。”   张嘉田离了林宅,想到   雷一鸣或许已经不认识自己了,心中便有些恍惚。天气还冷着,可初春的冷和寒冬的冷不一样,冷虽冷,可阳光明媚,让人总觉得有春意。他带着个随从,顺着大街往前走,走着走着,他抬了头,看见前方路口走过了一对男女,男女各自穿着布衣,是很平常的夫妇模样,可是不知怎的,瞧着眼熟。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他发现那男人的身量像马永坤,女的裹着头巾,像是林燕侬。   他下意识的向前跑了两步,想要看个究竟,然而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了个清脆的小嗓子:“嘉田!张嘉田!”   他登时又停了脚步,回头望过去,发现那大模大样直呼自己姓名的人,竟然是妞儿。   妞儿穿着一身花团锦簇的洋装衣裙,一手被刘妈攥着,另一只手拎着一束蔫头耷脑的花,脚上的小靴子泥水淋漓,显然是没少走路。张嘉田总觉得像她这么大的小东西,简直都不算人,一定也没有什么头脑,万没想到她竟然不但认识自己,还能叫得出自己的名字。   刘妈俯了身,絮絮叨叨的说她没礼貌,让她喊叔叔,她根本不听,只仰着头大声问张嘉田:“你上哪儿去啦?”   张嘉田走到了妞儿面前,发现妞儿不但长高了一截子,而且话也说得更清楚了,派头也长了许多。手扶膝盖弯下腰去,他对着妞儿一笑:“你还认识我啊?”   妞儿仰脸看他,被阳光刺激得微   微眯了大眼睛:“你不是张嘉田吗?”   “叫叔叔。”   “不叫!”   张嘉田并不恼,继续微笑着问她:“大冷天的,你不在家里呆着,跑出来干什么?”   “家里没意思。爸爸病啦,不喜欢我了。”   “他怎么不喜欢你了?打你了?骂你了?”   “他敢!他不看我,也不抱我,我把他打跑了。舅舅不让我打,我把舅舅也打跑了。”   张嘉田哈哈的笑出了声:“都让你打跑了?”   “嗯,都打跑了。”   “都打跑了,谁陪你玩啊?”   “我自己玩,吃蛋糕。”她抬手指了指街尾的一家小面包房,又问:“你怎么总不来我家了?你和谁玩呀?”   “我也自己玩。”   妞儿看着他,叹了口气,从刘妈手中抽出手来,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小团胶皮,往他手中一放:“给你个马。”   张嘉田低头一看,发现那是个气球,吹足了气,正好是个马的形状。而妞儿重新牵了刘妈的手,说道:“我回家了,你也回家吧。”   张嘉田直起身,就见妞儿昂着头,架子相当大的往前走了。   他怕自己会迈步跟上这个小东西,故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直等妞儿和刘妈走得没了影子,才又上了路。   第二天,张嘉田经过这条小街,结果又遇到了妞儿。   妞儿是一天换一身新衣裳,每天下午由刘妈领着走过来,到那面包房里吃一顿点心。这回妞儿没有和他多说,只喊了一声“张嘉田”,   向他挥了挥手,便跟着刘妈继续走了。   第三天,他又在这条街上遇到了妞儿。妞儿这回是和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站在一起,那男孩穿着西装打着领结,显然也是个阔人家的小少爷。妞儿这回没看见张嘉田,单是一下一下的打那男孩,那男孩不住的往旁边躲,然而妞儿追着他打,显然是要将他欺负到底。这时刘妈和个女仆模样的妇人从面包房里跑了出来,见状便是呵斥了一声,把两个孩子分了开。小男孩和那妇人站在原地,妞儿跟着刘妈往家走,走出几步回了头,对着那小男孩做鬼脸:“啰啰啰,跟屁虫!”   张嘉田看了此情此景,忽然胸中涌起不平之气,很想把妞儿拽过来打一顿屁股。   第四天,他不来了,不想来,也没那个时间来,因为婚礼近在眼前,而他作为新郎,也不能对新娘子太漫不经心了。   晚春时节,张嘉田和萧二小姐结婚了。   婚礼盛大极了,证婚人是军事委员会保定行营的赵主任,白雪峰陪着雷一鸣“大隐隐于市”,无暇去观礼,林子枫倒是应邀去了,回来见了白雪峰,告诉他:“新娘子很不错。”   白雪峰和林子枫相识这么久,从来没听他夸奖过异性,萧二小姐在他那里能落下个“不错”的评语,可见张嘉田真是娶了位好太太。而张嘉田本人显然也是很得意,带着美丽的新太太四处的交际,很是出了一场风头。   白雪峰眼看着张嘉田做新郎,心中不禁想起了自己所娶的那位河东狮子,便很感慨,虽然还不至于嫉妒,但是连着几天都悻悻的打不起精神来。结果刚过了一个月,他就听闻了张家的新闻——萧二小姐被张嘉田打回娘家去了。   他很好奇,抽时间出了门,他去向林子枫打听详情,林子枫倒是什么都知道,告诉他道:“是打了,张嘉田这人酒后无德,把萧二小姐打成了乌眼鸡,萧二小姐当天晚上就回娘家了。”   白雪峰露出了关切的神情:“为什么会打起来呢?”   “张嘉田说萧二小姐骂他。”   “骂什么了?”   “骂他是麒麟。”   “麒麟不是好东西吗?这也算骂人?”   林子枫看了他一眼,挺有耐心的解释:“过去有句古话,叫做乡下人不识麒麟,是个有钱的牛。张嘉田在外面打牌,一宿输了一座小洋楼。萧二小姐看不过去,就说他是麒麟。”   “然后呢?”   “他没听懂这话的意思,第二天过来问我,我如实告诉了他,哪知道他下午喝得酩酊大醉,晚上回去就把萧二小姐打了。他说萧二小姐说他是牛,牛属于牲口,所以这就等于骂他是牲口。”说到这里,林子枫摇了摇头:“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多这个嘴。”   白雪峰听到这里,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点评才好。而林子枫这时又问:“他这几天怎么样?”   “他?他挺好,他那个病不是最怕   劳神费力吗?现在好了,他一点心事都没有了,天天按顿吃药吃饭,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这里看看,那里坐坐。”   “说话吗?”   “不大说。没事就不说。”   林子枫点了点头,也觉得雷一鸣这个样子挺好。   “现在他还找张嘉田吗?”   白雪峰答道:“他可能是把这人给忘了,从来就没问过。”   林子枫再次点头,这回不言语了。白雪峰看他没有留自己吃饭的意思,自己也确实是不能外出太久,便想告辞离去,哪知道还未等他起身,院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正是麒麟本人来到。   麒麟——张嘉田——一路兴高采烈的走了进来,且走且喊老林,完全不像是跑了老婆的样子。进门见了白雪峰,他先是一愣,随即笑了,并不多问,只说:“老白,咱们也是有日子没见了!后天晚上我请客,你也过来。”   白雪峰向他问了声好,不置可否的只是微笑。林子枫的脸上则是一点笑意也没有,开口说道:“你的兴致,倒是很好。”   张嘉田坐了下来:“我的兴致为什么不好?”   “因为我那句话,惹得你闹了家务。我真是——”   张嘉田不等林子枫把话说完,早一挥手,满不在乎的答道:“唉,不就是个娘们儿嘛,什么大不了的。我告诉你,那个娘们儿仗着她多念了几本书,妈的看不起我,成天在家不说人话,夹枪带棒的损我。他妈的,看不起我就不   要嫁我,又要图我拿钱给她老子还债,又想处处压我一头,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知道吗?为了和她结婚,萧月庐跟我要了十万块钱。她就等于是萧老头儿卖给我的!”   林子枫感觉他说的全是混账话,不过也不便深劝——他最怕和人谈论婚姻,怕引火烧身,谈到自己头上来。   张嘉田在林宅高谈阔论了一番,等到白雪峰走了,他又降低音量,和林子枫谈了谈近日军政两界的秘闻。   晚些时候,他回了家,很潇洒的继续过日子。如此又过了些许时日,因为日日都有人劝他去把新娘子接回来,萧家那边也川流不息的递来眼风和暗示,而他自己也消了气,这才去了萧家。萧家既不愿意白养着已经嫁出去了的二小姐,又巴结着这位权势熏天的新姑爷,所以张嘉田只走了这一趟,就轻松的把萧二小姐领了回来。   萧二小姐在娘家住了半个月,过得颇不容易,人人都劝她“忍耐一点”,新姑爷是带兵打仗的人,年纪又轻,脾气急一点,也是无可厚非,等将来姑爷年纪大些了,她又养出一儿半女了,自然有她出头的日子。   她在丈夫这里吃了拳脚,在娘家这些天,也没有得到什么好果子吃,自知是无路可走了,只能乖乖认命。跟着张嘉田回了家,她再不敢多发一言,无论张嘉田说什么,她都唯唯诺诺的答应着。   张嘉田见了她这个避猫鼠的样子,认为她是一脸的倒霉相,又要发火,可是勉强把这股子火气按捺住,他换了一副好面孔,决定还是再忍一忍,再给她几分好颜色。若看她真是不可救药了,自己再揍。   “哎!”他呼唤太太:“这几天我有时间,带你去北戴河玩玩?”   他那太太——体格还没有一只鸡崽子强壮——这时听了这话,立刻战战兢兢的露了笑容:“那自然是好。” 第二百三十二章 嘉田   张嘉田平时玩归玩,可也难得有闲到北戴河长住,这回他提前看好了日子,算着自己这一趟去,正好能在那里过完端午节,便提前做了万全的准备,将家里的仆人厨子也带了上,打算过去痛玩一场,对外只说是给太太赔礼,也往她脸上添些光彩。他想若是自己这样善待她,她还要长吁短叹的装林黛玉,那就是她给脸不要脸,两口子将来再打起来,也怪不得自己了。   如此到了北戴河,他在海滨附近的一间别墅内住下了,萧二小姐在娘家虽然不是什么宠儿,可毕竟是个姑娘家,从小到大,纵是犯了错,也至多只是听几句重话,哪里挨过拳脚?这回她嫁了夫君,终于开了眼界,没见过的见过了,没挨过的也挨过了,因怕再被丈夫打成乌眼鸡,所以她老老实实,再不敢多说一句错话,乖得简直有些发呆。到了海滨的第二天,张嘉田带着她到海滩上玩,她不好意思穿那露胳膊露腿的游泳衣,只换了件单薄些的旗袍,也不肯赤了脚在沙滩上走,一定要穿一双软底鞋,结果刚迈出几步,就装了满鞋的沙子,再走不得。   张嘉田穿着短裤光着膀子,瞪着她发狠:“你这个娘们儿,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在家不搭理你,你天天对我哭丧着脸,好容易抽空儿带你来玩了,你又扭扭捏捏的给我捣乱。我问你,你到底是想怎么着?”   他比萧二小姐高   了一个半头,一身的腱子肉在太阳底下直反光,体重也约等于两个萧二小姐。萧二小姐听了他的质问,又见了他这样威猛的体魄,真是吓得魂飞魄散,直瞪瞪的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一张嘴张张合合,她硬从喉咙里挤出了回答:“太阳光太强烈了,晒得我头痛……我想回房去……”   张嘉田一挥手:“滚吧!”   萧二小姐含着眼泪,落荒而逃。而张嘉田一边大踏步的往前走,一边对着身后的副官说道:“你回北平再接几个娘们儿过来,难得过来住几天,我得热热闹闹的玩上一场。”   副官陪笑说道:“可是,太太还在呢。”   “她别给我扫兴就谢天谢地了!”   “是是是,那接哪几位姑娘呢?”   张嘉田回头看他:“就接你娘吧!”   副官立刻笑着一鞠躬:“军座您又开玩笑。成,卑职下午就走,兴许明天晚上就带人回来了,决不让军座久等。”   张嘉田转向前方,双手叉腰做了个深呼吸——此地是在七八月份最为繁华热闹,如今这个时候,天气虽然也已经够热,但是海滩上面并没有许多的人。他将胳膊腿活动开了,然后一头扎进了海里,随波逐流的乱游了一气。   他玩归玩,但是并不得意忘形,绝不往深海里去。游着游着,他遇到了一处小小的岬角。岬角皆是高低起伏的乱石,海潮在那石上卷来卷去,也有一点惊涛拍岸的气势。他顺势出   水上了岸,踩着那岬角上的大石头往前走——懒怠绕路,因为用不着走出多远,便又是平坦的沙滩了。   然而走到一半,他在一块高高的大石头上停了住,因为看见了前方的雷一鸣。   雷一鸣距离他还很遥远,坐在大遮阳伞下的白椅子上,身上裹着浴衣,鼻梁上又架了墨镜,那浴衣崭新柔软,又长,看着毛烘烘的,很严密的一直把他包裹到了脚踝,他陷在白椅子里,头脸躲在遮阳伞下的阴影中,眼睛也是被墨晶镜片遮挡着,看着几乎是“森严壁垒”,然而张嘉田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   前方这片海滩堪称空旷,他那样孤零零的一个人坐着,面朝着大海,一动也不动。张嘉田不知道他怎么会从天而降落到自己眼前,下意识的扭头就要走,然而偏在此刻,雷一鸣扭过头来,面朝了他的方向。   然后,雷一鸣凝视着他,又不动了。   他想走,可这个时候若是走上那回头路,一路坎坎坷坷,背影必定显得狼狈。他不肯在雷一鸣面前露出狼狈相,况且他们两个之中,若是要选出一个无颜见人的,那也应该是雷一鸣,不会是他。   于是他把心一横,迎着他继续向前走。走过了那一片乱石地,他向下跳上了沙滩。雷一鸣依旧是扭头朝着他,他这样虎视眈眈的越走越近,雷一鸣却只是纹丝不动。   走到最后停了脚步,张嘉田这回可是把他彻底看清楚了   ,发现他明显是胖了些许,面颊饱满起来,皮肤也绷得有了光泽。赤脚踩在细沙里,他光着双腿打着赤膊,偏又裹了那样一件毛烘烘的浴袍,看着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怕冷,还是怕热。微微的仰起脸,他依然面对着张嘉田的方向,一动不动。   张嘉田瞪着他,和他对峙了片刻,片刻之后,终于忍无可忍的败下阵来,上前几步一伸手,他摘下了他的墨镜:“看够了没有?”   没了墨镜的遮挡,雷一鸣露出了一双木然的大眼睛,黑眼珠子紧盯着张嘉田,他又像是惊讶好奇,又像是看得出了神。   张嘉田正要继续质问他,然而这时有人搬着一只小圆桌,踉踉跄跄的走了过来,走到近前对着他微笑一弯腰:“张军长,您好啊。”   张嘉田看过去,发现这人是先前常跟着雷一鸣的苏秉君,苏秉君把小圆桌放到了雷一鸣身边,又对着张嘉田说道:“您稍等,我去给您拿把椅子过来。”   张嘉田答道:“不必,我不是来做客的。你——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苏秉君答道:“白大爷月初就带着老爷过来了,我是前天才到的。文少爷和大小姐下个月过来。北平城里太热,白大爷怕老爷受不住,所以这个夏天就在这儿过了。”   张嘉田听了他这一番回答,左一个大爷右一个老爷的,简直听得犯了糊涂,直到有人在远处遥遥的呼唤了他,他觅声望去,这才   反应过来——召唤他的人就是所谓的“白大爷”,白雪峰。   于是他把手中墨镜往桌上一放,直奔着白雪峰走了过去,走到半路,他回了头,见雷一鸣转了脑袋,还在直勾勾的追着自己瞧。   白雪峰穿着短衣短裤,满面春风,请张嘉田进了位于海滨的雷家别墅。像个主人似的,他在庭院里摆了桌椅,热情的招待了张嘉田,因听张嘉田是一路顺着海岸线游过来的,便又笑道:“张军长,恕我说句冒昧的话,您身上总有股子大小伙子的淘气劲儿。这个时候海浪最大,您也真是有胆量。回去的时候,您还是走海滩吧,可别再下水了。”   张嘉田坐下来,端着一杯汽水喝了几口,忽然问道:“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雪峰愣了愣:“啊?谁?”   “他。”   白雪峰明白过来,把脸上的笑容收了收,也端着汽水杯子坐下了:“我不是医生,让我说,我也说不准。可我伺候了他这么几个月,就觉得他还是——还是——”   说到这里,他向着张嘉田苦笑了一下,雷一鸣的状况确实是难描述的,还不止是失忆和糊涂那么简单。白雪峰总觉得他变得冷漠无情了,先前那么喜欢妞儿,现在对着她也是淡淡的。仿佛对着他记不大清的前十年生涯,他已经是全盘的放弃了,不理会了。   张嘉田不知道他那“还是”后头的下文是什么,所以索性直白的问道:“傻   了?”   白雪峰摇了摇头:“不是傻,明白的时候也挺明白,就是一阵一阵的犯糊涂。另外就是爱睡觉。爱睡觉倒是好事,睡觉养神嘛。”   “他刚才一直看着我,也不说话。他这是把我忘了?不认识我了?”   白雪峰又是一笑:“那您问问他就知道了,我也说不准。”   张嘉田听到这里,起身拎着椅子就走出了庭院。横穿过一条窄路,他踏上沙滩,几大步就走回了雷一鸣身边。把椅子往雷一鸣面前一放,他一屁股坐了下去。   “还认识我吗?”他问雷一鸣。   雷一鸣轻声开了口:“认识。”   张嘉田冷笑一声:“我想你也忘不了我。”   然而雷一鸣随即就又说了话:“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你他妈的——我叫张嘉田!”   雷一鸣慢慢的点了点头,又问:“是嘉田吧?”   “对!”   雷一鸣笑了一下:“那就对了,我也觉得你是嘉田。我病了,好些过去的人,我都不记得了。我刚才看你很眼熟,猜你是我认识的人。”   张嘉田又笑了一声,觉得这一切都很荒诞——雷一鸣把他整个世界打得天翻地覆,他自己还颠倒迷乱着,那罪魁祸首却是把手一收,理直气壮的“病了”,“不记得了”。   这时候,雷一鸣又说了话:“你现在在干什么?”   张嘉田的耳中轰隆隆作响,是好些年的往事呼啸而过、激起了大风。风声之中,他听见了自己隐约的回答:“   带兵,做官。”   而那罪魁祸首端端正正的坐在白椅子里,先是直勾勾的看他,随后歪了脑袋端详他,最后又把胳膊肘架在椅子扶手上,托着面颊看画似的欣赏他。   看到最后,罪魁祸首笑了,笑得慈眉善目:“你这个人,看着很机灵,年纪也不大,将来一定有前途。”   张嘉田被太阳晒得头皮发痒,身体是热的,心却是凉的,眼睛看着雷一鸣,他答道:“是,我知道。”   雷一鸣这时伸出了右手,去拿那小圆桌上的墨镜。他的腕子依然苍白细瘦,手指颤颤的去抓墨镜的镜腿,第一下抓了个空,第二下抓住了,抓得很认真、很用力,手握了拳头,攥紧了细细的镜腿,似乎生怕那墨镜会逃掉。   把墨镜抓到了腿上,他换了灵活的左手上阵,把它重新戴了上,然后抬头又道:“我病了。”   张嘉田依然回答:“是,我知道。”   “我们是不是早就认识了?”   “是。”   雷一鸣又笑了:“嘉田,嘉田,嘉田……”   魔怔了似的,他反复的念着这两个字,觉得这两个字连在一起,似乎有种魔力,像书房里他的那张大照片,像寒冬时节玻璃窗上的霜花,他总要把这两个字念个痛快,才能满意。嘉田说话了,问他“你还记得叶春好吗”。他点点头,告诉嘉田:“记得,她是我前头的太太。”   说完这话,他那脸上不红不白的,一点情绪的波澜都没有。张   嘉田又摘下了他的墨镜,就见他的瞳孔中也是空空荡荡的无情,只有一点懵懂的喜悦。   把墨镜重新架上了雷一鸣的鼻梁,张嘉田决定走。可就在他起身的一刹那间,雷一鸣又喊了一声“嘉田”。   他停了下来,听见雷一鸣说:“再坐一会儿。”   他不肯坐,单是今天和雷一鸣这样面对面的又说了话,他便已经感觉自己背叛了叶春好。 第二百三十三章 轮回   他觉得这个人长得很好,英俊体面,有聪明相,一看就是个可造之材。他自认是有眼光的,他说他是人才,他就一定是个人才。   人才对他阴阳怪气的,他不甚在意,他的感情仿佛随着他的健康一起死了大半,过去的往事和故人,想不起来的,就算了,想得起来的,也觉得和自己隔了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倒是有点想见见玛丽,他想自己和她吵归吵闹归闹,可当年毕竟是恋爱结婚,无论她怎么样,自己对她总还是有些眷恋的。   人才走了,走得大步流星不回头。他还没有看够他,不想让他走,可是口干舌燥,也没有力气去呼唤他,就只能在心里念:“嘉田。”   “嘉田”二字,他是很熟悉的,念起来也格外的顺口,仿佛这两个字一直就在他的舌尖上,蓄势待发,等着他说出来。这位人才在他梦里出现过好几次,也是熟悉的面孔,只是梦里的一切都是朦朦胧胧,他没能这样仔细的把他看清楚过。现在名字和面孔对上号了,他心里一阵舒服,原来嘉田就是他,他就是嘉田。   他想自己和嘉田之间,一定也有着种种的往事,具体发生过什么,他记不清楚了,不过大概也是一篇充满了爱恨情仇的故事。他现在单方面的豁达着,把那爱恨情仇都放下了,不放下也不行,白雪峰给他讲过几桩陈年旧事,他听了,毫不关切   动情,只是犯困。白雪峰又把他和他第二任太太的合照翻出来给他看,他看了,一眼就看中了照片上的女人,觉得她好,端庄清秀,和嘉田一样好,是女人中的人才。但是她死了,死了就死了,他心里很平静,眼中也没有泪。   嘉田越走越远了,留下了一长串很深的脚印。他对他没看够,还想看。手摁着椅子扶手,他站起了身,向着嘉田离去的方向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   他的右腿倒是比右手恢复得好,慢慢的走路,也能走得很稳当。赤脚踏进一个深脚印里,他忽然感到了有趣,向前挪出一步,他又把另一只脚也踏进了脚印中,一分神,就把那远去的嘉田忘记了。   他自得其乐的玩了许久,后来不知怎的,落进了白雪峰的手中,被白雪峰搀到了躺椅上躺下,烙饼似的晒太阳。晒了一会儿不晒了,他又被苏秉君搬运回了别墅吃药。   药是天天要吃的,不知道吃到哪天才算完。吃过了药,便是睡觉。睡醒之后已是傍晚时分,他躺在床上,感觉很是无聊,于是对白雪峰问道:“嘉田呢?”   白雪峰被他问得一愣,随即装作没听见,忙忙碌碌的给他穿衣服,又说:“子枫也许下个月来看您。”   他点了点头,说:“好。”   然后他又问:“嘉田在哪里?”   白雪峰像变戏法似的,又从桌上端来了一大碗温凉的苦药,一边喂给他喝,一边笑道:   “他回北平了。”   他不是傻瓜,白雪峰这样不假思索的回答,分明是在敷衍和欺哄他。于是他一把打翻了白雪峰手中的药碗,开始发脾气,骂白雪峰,也骂张嘉田:“难道我也娶了他的妹子不成?子枫都知道来看我,他为什么不来?”   白雪峰陪笑劝道:“他又不是什么漂亮大姑娘,来了也没什么好看的,您何苦一定要见他?您要看就看我吧,我也不丑,正好还天天在您眼前,您随便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他见白雪峰嬉皮笑脸的,分明是不把自己的愤怒当一回事,心里就越发的恨了,胸中一翻腾,将方才喝下的苦药全吐了出来,立刻将白雪峰吓了个魂飞魄散。   翌日傍晚,张嘉田派回北平的那名副官提前完成了任务,带回来了一群花枝招展的美人。萧二小姐气得躲在楼上垂泪,而张嘉田因见她总是蹙着一段眉头,以为她是看不上自己,便也不肯给她好脸色,她爱垂泪就垂泪去,他年轻,他爱玩,他需要的是喜色与笑声。   别墅前后都亮了五彩电灯,一楼的门窗全大开着,留声机悠悠扬扬的传出音乐声。别墅外头的沙滩上,摆着一套套的黑铁盘花桌椅,上面点着蜡烛,照明有电灯,烛光纯粹只是为了装饰。这里因为有了过量的女人,所以张嘉田呼朋引伴,也将同在此地避暑的几位朋友叫了过来,这些人在别墅内外或坐或走   ,或高谈阔论,或追逐嬉戏,而张嘉田从北平带过来的番菜厨子在厨房里煎炒烹炸,仆人推着餐车到处走,开香槟的砰砰声是此起彼伏。   张嘉田年轻,是个前途无量的人物,在朋友中也是个饱受恭维的。一手搂着一个美人,他正得意着,不料一名副官走到他身后,附耳低声说道:“军座,外头有人找您。”   他扭头问道:“谁?”   “他叫苏秉君,说是您认识他。”   张嘉田听了这话,半晌没言语。副官以为他是不想见,正要离去,不料他忽然说道:“我去见见他。”   在别墅后门的小路上,张嘉田看到了苏秉君。   苏秉君见了他,照例还是微微的一鞠躬:“张军长,很抱歉,我到了您这儿之后,才知道您今天在家里请客,我来的不是时候了。”   张嘉田直接问道:“有事?”   苏秉君说道:“其实,是白大爷本想着您今晚也许有闲,想请您到我们那儿去坐坐。您既然是忙着,那我这就回去了。”   “是老白请我过去,还是别人?你把话说清楚了。”   “那个……”苏秉君低头笑了:“是老爷想见您,白大爷实在是劝不住,没法子,只好派了我来找您。”   “他见我干什么?”   “不干什么。”苏秉君依旧是陪笑:“老爷病了之后,现在有点任性,想见谁就非见不可。”   “他没病的时候就不任性了?”   苏秉君见张嘉田气色不善,说话像开炮似   的,自己说一句,他顶一句,便审时度势,决定告辞:“既然您正忙着,那我就走了。等您有时间的时候,还请您到我们那里坐会儿。”   说完这话,他转身要走,哪知张嘉田又开了口:“站住!”   苏秉君立刻回了头。   张嘉田这时问道:“你们太太死的时候,你是在哪里?”   “我?”苏秉君抬手一点自己的胸膛,有点莫名其妙:“我在老爷身边啊!”   “你们太太是怎么死的?”   苏秉君回忆了一番,然后就如实的做了一番讲述。一边讲,他一边瞄着张嘉田,就见张嘉田黑着一张脸,单只是听,并没有表情。等他讲述完毕了,张嘉田沉默片刻,又问:“那在开战之前,在承德的时候,你们太太又是怎么被虞天佐抓去的?你如实说,说了实话,我有重赏,还给你个前程。”   苏秉君听到这里,心中越发的惊疑,也正是因此,他加了小心,决定继续实话实说:“您说太太被虞天佐抓去过,那我不知道。我记得那时候,是太太先到了承德,说是来找文少爷,后来文少爷还真来了,可是一见着太太就想跑,我和文少爷感情好,老爷就让我带着文少爷出去单住,不让他和太太吵架。我和文少爷在一起住了好些天,后来有天凌晨,老爷那边忽然派人把我们叫回了家去,老爷,大小姐,太太,还有文少爷上了汽车,我们就那么离开承德了。再   往后,就开战了。”   说到这里,他略一思索,又道:“不过,我倒是听太太身边的小丫头说,那时候老爷出了趟远门,老爷走后,太太去了虞家,连着几天没回来,不过不是被虞天佐抓去的,是虞家几个姨太太过来,把她请去的。我就知道这些,别的就没了。”   “那小丫头,还说了别的话没有?”   “没了,那小丫头和文少爷好,这话是她对文少爷和我说的,一定都是实话。”   张嘉田听到这里,似乎是明白了,又似乎是没明白,心中想起了四个字:死无对证。   抬起头向着天上看,他发现天是阴天,无星无月,漆黑深沉,足够窝藏天下所有的秘密。而他这小小的一个凡人,又如何能够窥破天机?   “他是为我病的?”他忽然又问。   他今晚所有的话,都是出乎苏秉君的意料。但苏秉君既来之则安之,索性也不惊也不疑,有一说一:“文少爷说,那晚您生气走了,老爷找您找不到,在外面跑了半宿,回家就不行了。”   张嘉田听到这里,一瞬间是又想哭、又想笑。   死了的叶春好,病了的雷一鸣,两面夹攻,简直是要活活的逼死他。真看出他们是夫妻了,他们两口子一起上阵,让他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活也不是死也不是。他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大孽,这辈子会遇上她与他?   一个糊里糊涂的死了,留了谜团折磨他,一个糊里糊涂的活着,   如影随形的纠缠他。他恨不得把一颗心掏出来给他们,可掏了心出来也还是两难全,不是背叛了她,就是辜负了他。   张嘉田对苏秉君说:“我这边正在请客,不能走。我派汽车过去,接他过来坐会儿吧。”   苏秉君迟疑着问道:“海滨这一带不是不让开汽车?”   “夜里没关系。”   苏秉君放了心,坐上了张家的汽车,一路往雷家别墅去了。而张嘉田没再往前面沙滩上去,只在后门旁的一块山石上坐了,欢声笑语远远的传过来,他恍恍惚惚的,就觉得自己是身处梦中。汽车只开走了片刻,便亮着车灯又开了回来。及至汽车停了,白雪峰从副驾驶座上跳下来,绕过车尾跑过去打开了后排车门。   张嘉田坐着没有动,就见汽车里的那人斜着身子,向外伸出了一条腿,正是作势要下。五彩电灯变幻了光芒,光影掩盖了他的白发与年纪,只显出了他的大眼睛和高鼻梁。白雪峰一边搀扶他下车,一边凑到他耳边低声嘱咐着什么,他歪头静静听着,同时漫不经心的抬眼望向了张嘉田——单是看,眼中脸上一点感情都没有。   一刹那间,张嘉田猛然发现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当年他和雷一鸣初次相见,便是一个在车外,一个在车内,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   张嘉田打了个寒战,下意识的想逃。可就在这时,雷一鸣忽然向他一笑:“嘉田?”   晚了一步,他没逃成。   ——全文完 番外二 玉舫   民国元年秋。北京雷宅。   玉舫站在梯子上,目光越过墙头,往前院望。她这院子的地势高,高地势加上高梯子,她借着院内树木枝叶的掩护,向外窥视。   隔着两道院墙,站着一圈高高矮矮的青年。现在是中华民国了,雷家不是遗老家庭,不肯为了大清守节,到了民国照样做官,雷家的青年也都顺应潮流,很积极的剪了辫子。长袍马褂也不穿了,改穿西装。青年们各有各的样貌,都不丑,但其中有个模样最出众的,被她一眼就瞧了见,正是她的儿子,小和尚。   这并不是她做娘的偏心眼儿,只看自家的儿子漂亮,她的小和尚真是个美男子,头发乌黑的,脸雪白的,脸型不随雷家的人,倒像她娘家的弟弟,又英气又秀气,两道长长的剑眉,一双大眼睛,正是“目如点漆”,身材也是匀称潇洒,肩膀正正的,腰身薄薄的,依然不随他雷家的祖宗——雷家的男人都长着人高马大的蠢相,玉舫看了二十多年,也还是看不惯。   小和尚不稳当,在人群之中大说大笑,整齐的白牙齿在阳光中一闪一闪。他那个弟弟——大名叫做雷一飞,家里的长辈只叫他老二——把两只手插在裤兜里,站在一旁也是微笑。弟弟比哥哥高了将近一头,并且看他的架势,还要继续长,长得太猛了,怎么吃都是不够劲儿,所以一身的肉跟不上骨头的速度,人就瘦   得飘飘摇摇。至于其余的几个小子,都是雷家亲戚家里的孩子,一个个的巴结上门,看着还不如雷一飞有人样,玉舫简直没法子把他们往眼里放。   小和尚现在长大了,心也野了,不再恋着亲娘,一跑出去就不见回来,所以玉舫只能抓了机会,这样遥遥的看他。小和尚说笑完毕,带着那帮青年跑了开,玉舫这才下了梯子,悻悻的,而又心满意足的,回房去了。   玉舫在房里烧鸦片烟,打瞌睡,无可奈何的消磨光阴。昏昏沉沉的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咚咚咚的从外面跑了进来,她立刻睁了眼睛往地上望,果然看到了她的小和尚正站在桌前喝水。她的小和尚实在是个生龙活虎的好小子,走路是咚咚咚的有劲,喝起水来也是咕咚咕咚的有气概,她恋恋的看着他,越看越觉得他像自己家里的人,像自己的兄弟们。其实她的兄弟们都是不成器的绣花枕头,如今都已经挥霍成了破落户,并不见得比一般人高明,可她因为看不上丈夫,进而厌恶雷家全体,所以不由自主的美化了娘家的男人们。   “回来了?”她说:“上来歇歇,瞧你,从早到晚的跑,书也不好生念。等你爹回来盘问你,看你怎么答对。”   她的小和尚满不在乎的放下茶杯,转身脱了鞋上床来:“他要是盘问我,你就替我答对去!”   玉舫对谁都讲规矩,讲得家下人在她面前如同避   猫鼠一般,唯独不对儿子讲。小和尚对着她“你”啊“我”的说话,她听了,也一点都不恼。小和尚显然是一路跑回来的,一张脸白里透红,额头汗津津的,然而天生的不是那种臭男人,出了汗也不讨厌。玉舫很满意他这一点,因为雷大爷一出了汗,就有汗臭——也不止是汗臭,反正在她眼里,他是哪儿都臭,连着洗一百个澡也还是臭,她简直不能让他近身。   当然,自从养出了小和尚这个儿子之后,他也当真是很识相的不再来骚扰她了。她清清静静的守了二十年活寡,当年在娘家做姑娘的时候,人人都说她美,现在她老了,也还是美。这一辈子,白美了。   所以她爱添首饰,爱制新衣,虽然常年的足不出户,但是人在家中坐,化起钱来手笔很大。她怎么花钱都不算奢侈,因为她单是这样活着,便是一种最大的浪费——她的青春,她的美貌,她的爱情,她一生一世的幸福,都被她这样随手抛弃掉了。   这样珍重的东西,她都不在乎了,她还在乎钱吗?   抽出帕子欠过身去,她给她的小和尚擦了擦汗,又问:“你这是跑到哪儿去了?出这么多的汗,让外头的凉风一吹,不怕生病?”   她的小和尚盘腿坐着,任她为他擦汗,直着眼睛像是出了神。沉默了片刻之后,他才向她抿嘴一笑:“我去了冯公使家里。”   玉舫躺了回去:“到冯家   去干什么?冯公使从欧洲回来了?”   她的小和尚有些扭捏:“其实也没到他家里去,就在他家门口站了站。”   “这更不成话了,没事到他家门口去站什么?”   她的小和尚含笑低了头:“他家的玛丽下午出门去看电影。”   “你也跟她看电影去了?”   “没有,我是说她下午出门去看电影,我到她家门口去,正好能和她打个照面。”   玉舫听了这话,一颗心登时往下一沉,那酸溜溜的滋味就泛了上来:“是几辈子没见过女人不成?你怎么就那么没出息?我当你是到冯家做客去了呢,没想到你是巴巴的去瞧他家的姑娘。”   小和尚换了个坐姿,背靠墙壁抱着膝盖,仰起头望着天花板的一角长叹:“玛丽真美啊……”   玉舫下死劲的瞪他:“一个杂种丫头,怪模怪样的,美什么美!”   小和尚听了这话,转动他那双乌溜溜的大黑眼珠,向着她微微一笑,笑得有点坏,是个风流浪荡子的笑容,显然是洞悉了她的所有居心。母亲对儿子的爱人,嫉妒起来也可以是十分的嫉妒,他显然是很明白她的心思,并且大人有大量,不和她一般见识。   于是她讪讪的红了脸,没法子把那批评的话再说下去。她这儿子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据她所知,早在好些年前,他就已经不是童子身了。他平时跟着丫头们胡闹,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雷家的男人都是   一身正气的,所以她故意的不要让儿子和他们一样,儿子越花花,她越觉得是儿子有本事,和他们雷家的人不是一路。   “你趁早收了心吧!”她故意闲闲的说道:“冯家完全是西洋派,你要是娶了他家的姑娘,往后甭想再讨姨太太。”   “冯公使自己不是娶了好几位夫人?”   “他是他,他女儿是他女儿。你看他许不许他女婿讨姨太太?”   她的小和尚低头想了想,末了笑道:“那也没关系,要是能娶到玛丽,不讨姨太太我也愿意。世上不会再有比玛丽更好的女人了,我若是有了玛丽,还要别人干什么?”   玉舫瞪了他一眼:“傻子!”   小和尚低了头,把下巴抵在了膝盖上,美滋滋的笑,还真是个傻笑。他从小就有派头,难得这样傻笑,玉舫又盼着他长大,又怕他长大,就因为怕他长大之后,会为了外面某个不知从哪里来的丫头发痴发傻,怕着怕着,这一天终究还是到了。她心里恨起了冯家的玛丽,小和尚爱傻笑就傻笑去,横竖有她在一天,玛丽就别想进他雷家的门,她不能往儿子身边放那么个怪模怪样的杂种小妖精。   不过小和尚也真到了娶妻的年龄了,再不娶就嫌晚了,可要想让她找到一个不恨之入骨的儿媳妇,也难。她娘家有个外甥女,长得平头正脸白白净净,一脸有福气的安静样子,她倒是觉得不那样可恨。反正是娶妻   娶德,少奶奶只要别丑,看着别讨人厌就好。儿子娶了这样的少奶奶,想必不会和她眉来眼去的很恩爱,那也没什么关系,将来自己另买几个好模样的丫头,送给他做妾就是了。   对待儿子,她愿意多花一些心思去笼络,多花心思多花钱,她都肯。给他一个美丽的姨太太,就够他感激她好久的,他爱他的姨太太,间接的也就爱了她。   玉舫想到这里,就又对她的小和尚招了手:“过来,陪着我躺会儿。你是大人了,我让你也烧两口烟尝尝,别上瘾就成。”   小和尚歪在了她的对面,用烟签子挑了鸦片烟膏,自己烧烟自己抽。玉舫心想他若是抽惯了这一口烟,大概也能变得懒些、安稳些,不会再有精力跑去冯家看玛丽了。   于是她喃喃的又道:“上了瘾也没什么,横竖咱家抽得起。”   玉舫打错了如意算盘。   她的小和尚抽大烟喝大酒,花天酒地的在外面胡闹,可是依然那么生龙活虎,依然有精神头去追求冯家的玛丽。那玛丽——她听别人说——大夏天的不穿袜子,光着脚丫子穿镂空花皮鞋,公然的就那么在街上走,脚趾头全露在外面,脚趾甲还涂得通红,并且天天晚上去跳舞,跳舞的时候和年轻男人互相搂着,前胸后背各露出一大块。这都是跟她那个英国娘学的,冯公使一点也不管。在外头是这样,在家里更厉害,冯公使的二姨太   太,说起来玛丽要叫她一声姨娘的,不知说了什么话冲撞了她,她上去就给了二姨太太一个嘴巴子,打掉了二姨太太一颗槽牙。冯公使见了,照样连个屁都不放,据说是因为怕那个英国太太——当初娶英国太太的时候,冯公使没说自己在国内还有好几位如夫人,后来英国太太发现了实情,差点和冯公使闹上了英国的法庭。   杂种血统,中国话都讲不明白,脾气还暴,还敢动手打长辈,还像男人一样天天的在外面吃喝玩乐,这样的儿媳妇,她玉舫如何能要?   她气急了,对着小和尚闹,一会儿垂泪,一会儿哭泣,骂负心汉那样的骂他。然而小和尚笑微微的浑不在意,似乎是看透了她的居心。可是她又能有什么居心?她活了四十多岁,就只有这么一个男人,还是她自己生出来的,她对他能有什么居心?她不就是爱他吗?她不就是不能眼看着他娶个妖精回来吗?   然而小和尚单是那么冷静的面对着她,含着一点嘲讽的笑容,嘲讽她痴心妄想,竟然想要霸占控制他。   玉舫哭天抹泪,使尽浑身解数,还是拦不住自家的不孝子去找玛丽冯。这个时候,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在这雷家还有个丈夫,于是把雷大爷叫了回来,让他去管管他的大儿子。   雷大爷面对着雷大少爷,不知为何,有些尴尬,很不自在。他这长子这些年完全是属于太太的,在他   面前,雷大爷一直没有做爹的机会。这么多年都没做过爹,现在让他拿出父亲的身份压儿子一头,他也有些做不出。再说现在这个年头,年轻男女全闹着自由恋爱,他儿子也不是独一份。雷大爷不是很清楚什么叫做自由恋爱,但是他觉得自己和老二他娘,就有点这方面的意思——那时候他觉得老二他娘挺好,老二他娘也愿意跟他,他就纳了她做姨太太。玉舫不要他,他回家就到老二他娘那屋里坐坐,恩爱似乎谈不上,可也没怄过气,他在家中也算是有了个落脚之处。   老子是这样的尴尬,儿子也不甚自然。儿子这些年受了他娘的熏陶,看不起雷家所有的人,包括他的爹。随着他长大,他渐渐的也发现自己这位爹并没有娘描述的那样不堪,放到外面,竟还是一条公认的好汉。可现在再让他和这位爹亲近,他这样大的一个小伙子,也不好意思、亲近不起来了。   于是,双方相当客气的交谈了一番,全是不得要领,老子没有拦住儿子恋爱,儿子则是干脆没从老子那里听出“拦”的意思来。   玉舫绝望了——她明白的告诉儿子,说她自己绝望了。   她把话说到了这般地步,也还是无用。她的小和尚坏,太坏。他分明也知道,他是玉舫此生唯一能爱的男子,但是一点也不受她这二十年感情的捆绑。甚至——玉舫看出来——他对她怀着颇多的厌烦和不满。   她知道自己是太爱他了,爱得过了火,他小时候对她只是烦,现在长大了,开始对她有些恨了。   玉舫决定让步,若是儿子有本领把玛丽娶回家,那自己就让他娶去。等那玛丽落到了自己手里,自己再设法慢慢的整治她。   她没想到,玛丽根本不肯和夫家的长辈同住。她要和丈夫另找房子,组织小家庭。玉舫熬了二十多年,熬得连个真正婆婆都没当上——如果不能由着性子整治媳妇的话,那还算什么婆婆呢?她白熬了。   她的小和尚真是个有本事的,真把冯家的玛丽追求到手了。   两个人订婚之后,玛丽依旧公然的到雷家做客,在小和尚的书房里放留声机,喝咖啡吃点心,高谈阔论,格格的笑,身边一边坐着她的小和尚,一边坐着雷家的老二。两人捧着她一个,众星捧月似的,招得老妈子小丫头都扒了窗户偷着看他们。玛丽也主动的去问候过她,说“给伯母请安”,说得走腔变调,中国话都讲不好。她沉着脸,西太后似的登了场,不给玛丽好脸色,结果玛丽从那以后,就再也不来“给伯母请安”了。   这一对小夫妻也当真建立了个小家庭。玉舫真想杀到他们那个小家庭里去,把那小家庭砸个粉碎。可她不敢,她知道自己若是真那么干了,儿子一定饶不了她。儿子,年轻俊美的儿子,小白脸往下一沉,看着是相当的有威严。实际上他也狠,玉舫听人说过,说雷家大少爷在外头打架,打出过人命来。   玉舫不甘心,把心腹仆人派去了儿子的小家庭中,充当眼线。仆人回来告诉她,说少爷和少奶奶恩爱得没了王法,俩人在客厅里搂着亲嘴,少爷还给少奶奶洗脚。小两口子也吵架,少奶奶打少爷,就那么往脸上打,打就打了,少爷不记仇,回过头来还是和少奶奶好得蜜里调油。   玉舫气得哭了一场又一场,恨玛丽恨得眼中出血。她杀奔去了那小家庭,正赶上玛丽花枝招展的出门去,见她来了,玛丽只淡淡的说了一声“哈喽”,然后便坐上了汽车,一溜烟的走了,上天津跳舞去了。   玉舫热心的要给儿子纳妾,挑唆儿子和玛丽吵架,说玛丽天天光着腿脚露着胳膊,一身的肉都在外头晾着冻着,将来必定身体受寒、生不出儿子。疯了一样的,她挑拨离间,甚至在家中暗暗的扎了小人做法,要咒死玛丽。   然而玛丽一直没死,她的小和尚也渐渐的不肯来见她了。小两口倒是总吵架,可那么吵也没耽误他们继续在客厅里搂着亲嘴。   玉舫病了,自己不肯治,只靠着鸦片烟麻痹身体和精神,过一天,算一天。   她没有活过四十五岁。 番外三 有闲余生   春寒料峭的时候,张嘉田来到了雷府。   雷一鸣一直是住在书房里,因为都说他那个病有传染性,身强力壮的白雪峰可以不怕,可妞儿那样的小孩子,就不能不多加小心。经过了近一年的休养,张嘉田昨天见了白雪峰,就听白雪峰说雷一鸣又去医院做了一番检查,检查的结果很好,肺上的空洞正在愈合,传染性也没了,但是也不能因此放松了警惕,因为随时可能复发,总得丰衣足食的养着才行。   白雪峰把雷一鸣照顾得很好,书房这两层楼的暖气管子全烧得滚热,以至于张嘉田进门之后,来不及去见雷一鸣,先把身上的大衣脱了。白雪峰在一旁陪着他,小声笑道:“这些天就一直想要见您,昨天听说我在街上遇见您了,更急得了不得,正巧当时还犯了点糊涂,硬逼着我去把您找过来,我好说歹说才把他劝住了。今天早上倒是还好,挺清醒的,没再难为我。”   张嘉田听了这话,没搭茬,只抽着鼻子吸了吸气,然后问道:“还在吃药?”   “唉,这就说不准要吃到哪一天了。您是不是觉得这楼里有药味,熏得慌?”   张嘉田一摇头:“药味倒没什么。”然后他抬手向上一指:“他在楼上?”   白雪峰笑道:“是,在楼上坐着呢。这几天他可能是心里不痛快,没精神,连着两天没下楼了。”说到这里,他笑得带了几分巴结相:“要不怎   么说,您来得正好呢?”   张嘉田不置可否的,也笑了一下。本来是不想来的,可是身不由己,糊里糊涂的就又进了他雷家的大门。他没有恨他到死的证据,可也知道他绝不清白无辜。事到如今了,他还死而不僵,还有本领牵着他扯着他。   迈步上了二楼,二楼只保留了一间书房,其余房间都换了家具。他进了走廊尽头一间向阳的大屋子,进门就见一张大铜床,床上堆着毯子枕头,床旁的沙发椅上坐着个人,正是雷一鸣。   雷一鸣的头脸都收拾得很洁净,身上裹着一件蓝缎子面薄绵睡袍,睡袍里面是雪白的绸缎睡衣,睡袍翻着大领子,睡衣翻着小领子,两层领子倒是叠得整齐。闻声回过头来,他看见了张嘉田,脸上却是并没有喜色,反倒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怔怔的对着他只是看。   张嘉田向内走了几步,发现他一侧颧骨上红了一抹子,便随口问身旁的白雪峰:“他那脸是怎么了?”   白雪峰答道:“昨天走路没走稳当,脸在墙上撞了一下。”   张嘉田没再说什么,心里有点怨白雪峰,认定白雪峰是偷了懒,没有照顾好雷一鸣。不过他也没有打抱不平的愿望和资格,雷一鸣就是一头在墙上撞死了,又与他何干?   真撞死了,兴许更好。   可是身不由己的走到了雷一鸣面前,他还是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他脸上那伤:“疼不疼?”   雷一鸣晃头一躲,同时抬眼望向了他,依然是不说话。张嘉田见他竟像是有点不服不忿,便故意的又伸了手,结果雷一鸣这回一把将他的手打了开。   张嘉田有些惊讶:“怎么着?我顶着大风过来看你,你还不乐意了?”   白雪峰走上前来,陪笑说道:“可能是刚睡醒,还糊涂着——”   这话没说完,因为雷一鸣回头瞪了他一眼,开了口:“我糊涂什么?我脑子清醒得很!”   白雪峰立刻闭了嘴,而雷一鸣又转向了张嘉田:“你干什么去了?”   张嘉田这才明白过来:“嫌我总不来,生气了?”   “你不是说你过完年就来?”   “这不是刚过完年?”   “这都过完二月二了。”   张嘉田越发的惊讶:“你还记着日子?”   雷一鸣抬手一拍椅子扶手:“我怎么不知道日子?你们都当我是傻子了?昨天就是二月二。”   张嘉田看他像是要发急,连忙败下阵来:“是是是,我来得晚了,不过这里头是有缘故的,不是我不想来,是我来不成。不信你问老白,我昨天刚回北平。”   然后他坐下来,把那话半真半假的掺杂着说了,哄得雷一鸣转怒为喜。白雪峰退出去了,雷一鸣见房门已经关严,便伸手一扯张嘉田的袖子,压低声音说道:“这家里的人,都看着我,不许我出门。”   张嘉田任他扯着,感觉他这语气像是在向自己告状。抬头注视着他的面孔,张嘉田发现   他经过了这一年的休养,竟然变得年轻了些许,头发尽管是呈了灰色,两只眼睛却是黑白分明,眉宇间也没了沧桑的倦色。眼巴巴的看着张嘉田,他显然认为张嘉田是个可依靠的人。   张嘉田思索了一下,然后说道:“我这回也得留在北平住上几天,要不然,我接你到我家里玩玩?”   雷一鸣看着他笑了,那笑容像是一滴水坠入深潭,起初只是小小的一点笑意,慢慢的荡漾开来,荡漾了他满脸满眼。   “行?”他一边笑,一边又有些不甚确定,犹犹疑疑的问张嘉田。   张嘉田说完那话之后,其实有点后悔,因为他对雷一鸣实在是没有任何责任,而且雷一鸣在家养病,也并不算是受了什么痛苦。可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他只能一点头:“行。”   雷一鸣到了张宅去。   张宅也热,萧二小姐作为这家的女主人,低眉顺眼的出来招待客人,雷一鸣见了她,像是挺惊讶,一眼不眨的盯着她看。萧二小姐本就不是个善交际的人,平素都是勉为其难的出面见人,说几句早预备好的场面话——一味的躲着不露面,张嘉田又要挑她的理,说她“烂泥扶不上墙”,嫌她不如旁人的太太那样活泼伶俐,不能给他长脸。   萧二小姐本就是不笑强笑,如今被雷一鸣这样紧盯着,越发的坐不住,搭讪着起身出了去。张嘉田一直旁观,不知怎的,心里并不恼。走   过去站到了雷一鸣面前,他一边为他解开大衣纽扣,一边问道:“看什么?好看?”   雷一鸣望着门口,没说话,像是看呆了。   张家的丫头进房倒茶送点心,丫头梳着乌黑的大辫子,粉白的一张脸,是个细皮嫩肉的好丫头。雷一鸣在沙发上坐下了,改看丫头,又是看得聚精会神、眼都不眨。张嘉田抓过他一只手,把他手上的皮手套揪了下来:“还看?”   雷一鸣盯着丫头向外走的背影,依然是不理他。   张嘉田又是狐疑,又是暗笑。如此过了片刻,天也晚了,他便一面安排晚饭,一面派汽车去八大胡同里接了几个会唱曲的姑娘来。白雪峰是跟着雷一鸣同来的,先前一直是在外头厢房里坐着,这时候才走了过来,小声嘱咐张嘉田道:“烟酒两样,都不能给他,要也不能给。饭菜倒是没什么限制,只是别让他吃太冷的太油的,也就是了。”说到这里,他用双手比划了个饭碗的形状:“给他吃这么多也就够了,您盯着他点儿,他有时候吃饭不知饥饱,要是没人管他,他能一直吃下去。”   张嘉田听了这一番话,说道:“老白,你这简直就和养孩子是一样的了。”   白雪峰笑道:“不敢那么说,这都是我的本分。”   张嘉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会儿咱们一起吃饭,他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你管着他。”   白雪峰立刻摇了头:“那不合适……”   张嘉田向他一皱眉毛:“老白,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你客气什么?你这人就是总爱看那些虚名,我官儿比你大,你就不能和我一桌吃饭了?那要是这么算,往后你也别跟我说话了,也别进我这家门了,我嫌你是平头百姓,等你当了官儿,你再来见我吧!”   白雪峰听了这话,有点脸红,依然是笑:“您说得对,我听您的。”   白雪峰总怕雷一鸣吃多了,哪知道晚饭桌上,雷一鸣竟是几乎没动筷子,单是直着眼睛去看那唱曲儿的姑娘。姑娘一共有三位,两个美的,一个姿色平平但是嗓子好的,美的上场,雷一鸣便看得眼珠都不转,姿色平平的上场,雷一鸣便低下头,吃上几口饭菜。   张嘉田和白雪峰都留意到他这态度了,全都有点想笑。雷一鸣素来不是好色之徒,两人从未见过他这样痴迷的看女人。张嘉田尤为惊讶——若不是见识了雷一鸣的这般反应,他简直忘了雷一鸣也是个男人。   他印象中的雷一鸣是无性别的——就像一般传说中的妖魔鬼怪一样,是无性别的。无论是害女人还是害男人,都是一样的心狠手辣。   “喜欢她?”他凑过去问雷一鸣。   雷一鸣点了点头。   张嘉田抬眼又去看雷一鸣身旁的白雪峰:“他多长时间没碰过女人了?”   白雪峰无奈的苦笑:“连冰淇淋都不敢让他吃,路都不敢让他多走一步,还女人?”   张嘉田想了想,忽然伸手在雷一鸣的腿间抓了一把,随即收回手来,“扑哧”一笑。白雪峰见状,心里明镜一般,可是不便附和着笑,只得尴尬低头。而张嘉田这一把抓得很轻,并没有吓着雷一鸣——雷一鸣只是莫名其妙的回过头来,看了张嘉田一眼。而张嘉田止住了姑娘们的歌唱,挥挥手让仆人把她们领了出去,又对雷一鸣笑道:“别看了,吃你碗里的吧,凭你现在的体格,那三位你消化不动。”   雷一鸣依旧是不恼,低头喝了几口热汤之后,他不吃了,说困。张嘉田把他扶到卧室床前,让他躺下打个盹儿,自己则是出了去,继续和白雪峰闲谈。白雪峰在男女的关系上,素来是正经的,这时候见了张嘉田,就还是有些尴尬,张嘉田倒是满不在乎,只说:“这真是个问题,他刚四十,除非是病得爬不起来了,要不然,他能总闲着?”   白雪峰笑叹了一声:“将来看他的意思吧。等到他那身体大好了,他自己要是想再娶一房,或者是买个丫头在身边放着,那旁人也不能拦着。”   雷一鸣一觉睡过去,直到了午夜时分才醒。   睁开眼睛环顾四周,他就见房内亮着一盏暗暗的小灯,床不是自己的床,房也不是自己的房。很困惑的坐了起来,他这回看见了张嘉田。   张嘉田坐在一张沙发椅上,正守着那盏小灯喝酒。见他醒了,张嘉田咽下   口中的酒,说道:“说好了是请你过来吃顿饭,你还赖着不走了。”   雷一鸣又去看那墙上的钟表,这才发现已经过了一点钟。   “雪峰呢?”他问张嘉田。   “他熬不住,已经回去了,明早过来接你。”   雷一鸣听了这话,便又躺了回去,扭过脸来去看张嘉田。张嘉田和他对视了,问道:“怎么着?看够姑娘了,改看我了?我可没有大姑娘好看。”   “我什么时候看姑娘了?”   “昨天你在我这儿可没少看,眼珠子都要飞出去了。”   雷一鸣哑然,片刻之后才轻声答道:“我病了,有时候犯糊涂。”   “我又没怪你。”   他慢慢的把头转了回去,看着上方的天花板:“丢人。”   “爷们儿天生的就爱看姑娘,这不算丢人。”说到这里,他向着大床的方向欠了欠身:“要不然,我偷着给你找个姑娘,咱们不告诉雪峰。”   雷一鸣在枕上摇了摇头:“我不见外人。在家丢人还不够,还要丢到外头去?”   “我不是外人?”   雷一鸣扭过脸去,向着他微微一笑,然后又转向了上方。   张嘉田沉默片刻,起身走到床边坐了下来:“既然是只想在家丢人,那么昨天怎么还跑到我这儿来了?我不是外人,我家也是你家?”   “我没那么说。”   张嘉田伸手轻轻一拍他:“我真能给你弄个姑娘回来——半夜接过来,天亮就送走。人不知鬼不觉。”   雷一鸣转动眼珠望向   了他,先是不说话,后来忽然欠了身:“你给我点酒喝吧。”   “你那雪峰说了,不许你喝酒。”   雷一鸣紧盯着张嘉田手中的玻璃杯,杯中还有大半杯的白兰地:“我喝一口。”   张嘉田犹豫了一下,然后一笑,把杯子递向了他:“就一口,喝出毛病了可别赖我。”   雷一鸣却是向后一躲:“你再找个杯子,给我倒一点。”   “嫌我?”   “不是,我有病。”   “你那病不是没事了?”   “那也还是小心点儿好。”   张嘉田站起来,满屋里走了一圈,竟然连只茶杯都没找到,夜静更深的,也懒怠叫仆人,所以走回床边坐下来,他把杯子向雷一鸣一递:“没杯子,要喝就这么喝。”   雷一鸣看了他一眼,然后坐直了身体,接过了杯子。低头嗅了嗅那酒气,他举杯喝了一小口,喝过之后看了看张嘉田,他忽然一仰头,把剩下的半杯一口喝干。   张嘉田说道:“你原来酒量就比我好。”   紧接着,他又道:“我是不敢多喝了,也真是邪了门,我一旦喝醉,必定出乱子。”   “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也出过乱子?”   “差点被你活活打死。”   雷一鸣不说话了,他不记得自己为何要把张嘉田活活打死,但是做贼心虚,不敢深问。把杯子送到鼻端又嗅了嗅,他换了话题:“再给我点酒?”   “不给。”   雷一鸣侧身倒下去,歪在床上看那只玻璃杯,看了一阵子,忽然又问张嘉田:“你不睡吗?”   “你把我的床占了,我怎么睡?”   “你不是有太太?”   “烦她。”   “你家里一共只有两张床?”   张嘉田俯身去看他的眼睛:“我留下来陪你说说话,不好吗?”   雷一鸣把杯子一直递到了他的眼前:“你再给我一点酒。”   雷一鸣又得到了小半杯白兰地,喝过之后,他躺在床上和张嘉田聊天,说话说得头头是道,劝张嘉田和萧二小姐好好的过日子,劝得也是入情入理。张嘉田心想自己若不是早知道了他的真面目,那听了他这一番良言,非把他当成个圣人不可。   圣人谈着谈着,睡着了,一觉睡到了翌日中午,中午起了床,洗漱过后吃过午饭,圣人明显是不想回家。白雪峰也知道他喜欢张嘉田这个人,可是不能全由着他的性子来,硬把他哄上汽车带回了家。   回了家,雷一鸣无所事事,便又坐在窗前向外望天。   他是不能活动太多的,活动多了便心慌气短,可总是一动不动也不行。昨天去张家玩了一趟,对他来讲,便是正合适的消遣。他还想去,但是去得太勤,也不合适。   也可以去林宅坐坐,子枫显然是不讨厌他的,他看得出来。但林宅太冷清了,到了那里去坐,可真是“坐”,一点别的娱乐都没有。子枫有钱,然而能把日子过成那个样子,也算是个本事。   所以还是嘉田好,嘉田有趣。嘉田怎么想的,他不大关心,他只知道自己需要嘉田过来,要不然天天对着白雪峰,他也看得烦了。   雷一鸣下午到家,在窗前只坐了两个多小时,就坐不住了。   昨天出了一趟门,把他那颗心跑野了。他让白雪峰往张宅打电话,还是要找嘉田。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久久小说网(www.jjxsw.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找好书,看好书,与大家分享好书, 久久书友1号群 466610122 久久书友2号群 28353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