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久久小说网(www.jjxsw.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找好书,看好书,与大家分享好书, 久久书友1号群 466610122 久久书友2号群 283531990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妻控》 作者:绿药      作为一个投奔外祖父的表姑娘,   遇见一个妹控到可怕的表哥,是不幸中的万幸。   成亲后她才明白,   妹控变妻控,才更是可怕!   没有什么是一个表哥搞不定的,如果一个不行,就一打表哥。   ①1v1,he,男主重生,甜蜜日常系   ②13章作者有话要说有陆家人物关系表   内容标签: 甜文 重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方瑾枝,陆无砚 ┃ 配角:方宗恪,楚映司,陆申机,楚怀川,陆佳蒲,陆无矶,刘明恕,平平,安安, ┃ 其它:养成   金牌编辑评价:   作为一个投奔外祖父的表姑娘,方瑾枝怀揣一个大秘密在国公府中如履薄冰。所幸遇到一个妹控到可怕的表哥,乃不幸中的万幸。成亲后她才明白,妹控变妻控,才更是可怕!本文女主聪慧可爱,虽处逆境却努力乐观。男主作为重生一世的人,对女主疼到极致。两个人相处温馨甜蜜,相伴成长。行文流畅、节奏紧凑,配角各有特色,值得一读。 第1章 投奔   青砖路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皑雪,这还是不久前刚打扫过的。昨夜的雪虐风饕过后,今儿个上午又纷纷扬扬飘了半日的雪,此时方歇了。本是红砖青瓦、草木林立的景,如今全被白色吞了小半口。   两位妇人沿着高墙并排走在青砖小路上。外侧的妇人怀中抱着两捆绸缎,里侧的妇人怀中抱着的却是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小女孩全身用一件霜色斗篷裹着。那斗篷虽是半旧的,却做工精致,没什么绣纹装饰,只用石青色的华缎滚了边儿。素雅得很。   方瑾枝搂着卫妈妈的脖子,将下巴抵在她的肩窝,使劲儿睁大了眼睛盯着空中。她漆黑的眸子随着细小的雪沫滑动了一下,然后急忙抬手,白皙的小手从袖子里钻出来,露出手腕上用红绳系着的一个纯金小铃,发出两声清脆的声响来。她扯过宽大的兜帽遮了丱发,奶声奶气地说:“唔,雪没停,还下着呢!”   可卫妈妈和吴妈妈谁也没接她的话,两个人正小声埋怨着、争执着。   方瑾枝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将脸贴在卫妈妈的肩上,去听她们两个这几日总是重复来重复去的话。   “地上滑,你可得小心着点,别摔了手里的料子。”卫妈妈如往常一样絮叨。   另一边的吴妈妈却翻了白眼,“不过是平常的两块菱锦罢了,以前在家里的时候要多少有多少。再瞧瞧这颜色,一块鸭卵青的,一块蓝灰的,简直就是别人挑拣剩下的。咱们姑娘才几岁,留下两块颜色这么暗沉的料子!”   “咱们姑娘身上有重孝,哪能穿大红大绿的。”卫妈妈一边小声劝着,一边四处打量,生怕被别人听了去。   吴妈妈消停了一会儿,又开始说:“我瞧着那块妆花缎可适合咱们姑娘,浅浅的丁香色,很趁咱们姑娘的脸色。又不是大红的忌讳色。再说了,老夫人的寿辰赶巧是年三十,双喜临门的节骨眼,咱们姑娘就算是带着孝,也不能穿一身素服呐!”   卫妈妈说不过她,只是胡乱劝着:“行啦,行啦,别说啦。这里是国公府,又不是咱们家里……”   吴妈妈早看不惯卫妈妈满口的“行啦,行啦”,本来就强压着的憋屈就全涌了上来。“国公府怎么了?那也是咱们姑娘的外祖父家!”   吴妈妈声音拔高,引得前头垂花门那边扫雪的两位妇人抬头望了一眼。卫妈妈心头一跳,忙小声嘱咐:“别说啦,别说啦。再叫人听了去,说咱们不知好歹……”   好在吴妈妈勉强住了口。   直到穿过了垂花门,卫妈妈又开始絮叨起来。“咱们在家里的时候鲜衣美食样样丰裕,可脱不了商贾之家的名。高门大户都瞧不上行商的,何况是这国公府了。再说了,咱们夫人只不过是国公府里庶出的女儿,如今能收留咱们姑娘已是天大的恩德……”   “砰”的一声钝响,吴妈妈竟是直接摔了怀里的两捆料子。骇得卫妈妈抱紧怀里的方瑾枝,方瑾枝腰背被她勒得都有些疼了。   “你这是做什么呦!这料子再不好也是赏下来的,快捡起来,别叫人看见了!”卫妈妈急说。   吴妈妈已经忍了六七日了。她在方家的时候是顶体面的妈妈,可是到了这国公府却处处看别人脸色。这里的奴才个个明里来暗里去地欺负人,甚至有人说她是“铜臭坑里爬出来的老妪”。   “商贾之家怎么了?合着他温国公府上上下下不用花银子?一边看不起咱们,一边收了咱们家的铺子!”一提到铺子,吴妈妈更气了,“什么叫做‘能收留咱们姑娘已是天大的恩德’?有本事不要方家的铺子!那才叫收留!足足二十二家铺子!十一个庄子!四处府邸!全霸占啦!我看呦,就是盯上了咱们方家的家产,欺我方家没人了!”   吴妈妈说到愤怒时,眼圈都红了一层。她虽性子莽撞,人也不够圆滑。可毕竟上数三代都是方家的忠仆。   “别嚷,别嚷啊!”卫妈妈急得跺脚,“回去再说,回去再说成不成呐?”   吴妈妈最不爱看卫妈妈窝囊的样子。她也知道自己过火了,又怕老泪掉出来,抹不开脸。直接转身往回跑。   “这……”卫妈妈立在原地,瞅着吴妈妈跑远的背影,不知怎么办好。她拍了拍方瑾枝的背,低低劝慰:“没事儿,咱们姑娘不怕。”   方瑾枝并不怕。   吴妈妈的脾气一向不好,尤其是方家只剩方瑾枝一个主子之后,她的脾气就更不好了。   方瑾枝趴在卫妈妈的怀里,静静看着地上的两块被雪泥染脏的菱锦。她刚刚还在筹划着用这两块料子做些什么好呢,真是可惜了。“先把那两块菱锦捡起来吧。”   “诶!诶!”卫妈妈这才反应过来,她将怀里的方瑾枝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捡起了那两捆菱锦。菱锦外面一层都弄脏了,而且卫妈妈的衣襟和双手也都染上了雪泥,没法再抱着方瑾枝了。   卫妈妈四处张望,这里离回去还有一段距离呢。若是平常,方瑾枝倒是可以自己走路。可如今她大病初愈,又天寒地冻,满地积雪的,卫妈妈哪里敢让她自己走路,一旦摔着了可不好。更重要的是倘若让旁人看了去,更是不像话。   瞧着卫妈妈揪着个眉头的样子,方瑾枝知道她又没主意了,便说:“不急,你先把这两捆菱锦抱回去,一会儿再来接我。”   她又加了一句:“弄脏的那一面贴着身,别让人看出来。”   这话说完了,方瑾枝自己都觉得好笑。如今她竟沦落到不如两捆料子重要了。   “好,老奴一会儿就回来。姑娘您别乱走哈!”   “你不要跑,也不要慌慌张张的。如果有人问起了,就说我贪玩。你回去给我拿大氅的。”方瑾枝娓娓说来,声音是脆的、甜的。   “诶!诶!”卫妈妈应了,抱着两捆菱锦往回走。   宽大的兜帽遮了方瑾枝一双漂亮的眼睛,也遮了她眼睛里的一抹愁容。垂花门那边的两位老妈妈也不知道听去了多少。再说了,吴妈妈刚刚大吵大嚷的,指不定又被谁听去了。若真是被哪个下人听见了,要不了多久该知道的人就都知道了。   她虽来到温国公府不过六七日,可也知道这里不比家里。规矩多着呢,算计也多着呢。也正是这六七日的光景,让她明白了好多之前不晓得的事儿。   原来做生意是要被瞧不起的。可是舅舅们为什么要走了那些商铺代为打点?   原来妾室所生当为庶出,她爹爹没有妾室,她之前并不明白嫡庶之分。她母亲是温国公府庶出的女儿,所以被外祖母所不喜。外祖母自然也不喜欢她。   至于外祖父?她的外祖父是温国公的幼子,府里的三老爷。她来的这六七日并没有见到,许是忙吧。   方瑾枝有些头疼,她不喜欢这里,她喜欢她自己的家。   家?   可是她已经没有家了。   几句孩童嬉笑声打断了方瑾枝的思绪,她很快听出来这声音是无矶、子坤两位表哥的。若是被他们两个撞见,少不得要问她为何一个人在这里。   方瑾枝不喜欢撒谎,更不喜欢搪塞敷衍。更何况这两位表哥,一位七岁,一位与她同岁,都是十分调皮贪玩的。她刚来温国公府的那日,就被他们两个捉弄过了。   方瑾枝四处瞧了瞧,悄悄走向身后的一条小径,想要避开这两位表哥。可不想这两位表哥竟也是朝这个方向走来。方瑾枝匆匆又向后退了几步,忽见几棵松树后竟掩着一道月门。她急忙钻过月门避身。待两位小表哥走远了,她才松了口气。   方瑾枝想着得早些赶回去,免得卫妈妈回来见不到她要慌神。她仔细回忆了一遍,约莫可以找回去。可是等她从月门走出去的时候,竟发现多了一条路。她过来的时候太过慌张,大抵是没注意到。   一时间,她竟是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绕着绕着,她又绕回了月门处。她有些苦恼地敲了敲头,闭上眼睛仔细思索、回忆。方瑾枝睁开眼睛,惊讶地看着出现在小路尽头的人。那个人什么时候来的?还是在那儿许久了?   那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白衣黑发,容貌如画。墨发未束,倾洒如瀑。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方瑾枝呆呆望了他一会儿,才发现他坐在轮椅上,竟是个瘸子!方瑾枝的眼中不由流露出惋惜的神色来。   方瑾枝没有见过他,可是瞧着他身上的衣料就知道定是温国公府里的某位少爷。温国公子孙众多,四表姐前几日还跟她说过府中有十二位少爷呢。想必面前这一位就是十二位表哥中的一位,又因为腿疾的缘故被人冷落。方瑾枝顿时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义气。   “哥哥,你身边的下人也把你丢在这里不管了吗?”方瑾枝拉着斗篷前襟,小跑着过去,“哥哥要去哪儿?我推你去!”   陆无砚也在打量着这个闯进来的小姑娘。闻言,他微愣。紧接着,他嘴角不由勾了一下,低低地笑。 第2章 荒唐   猛然见到幼时的方瑾枝,陆无砚还有些不适应。上辈子的时候怎么没注意到她小时候竟是如此可爱。也是,上辈子的陆无砚性子不是一般的孤傲,他谁也不会注意到。   方瑾枝还是那个方瑾枝,可是因为陆无砚重回一世的缘故,有了那么多的情愫延展,如今再看她,只觉得她十分可爱。   “哥哥?”方瑾枝又喊了他一声。   糯糯的童音入眼,陆无砚有些恍然。他的目光又落在方瑾枝脸颊上一瞬,方说:“沿着这条路往前走,过一道月门再向左就到了我的住处。”   “好。”方瑾枝抬手,将挡了视线的兜帽摘下来。抬手间,手腕上的金铃铛又发出两声悦耳的脆响。引得陆无砚又多看了一眼。她绕到陆无砚身后,奋力推着轮椅。   方瑾枝人小,推得吃力。好不容易才把陆无砚推到了他说的地方。她却不知陆无砚暗中使了力。   方瑾枝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的院子。院子宽敞自不必说了,整个温国公府就没有小院子。令方瑾枝惊讶的是外面的小路上都覆着一层积雪,而眼前这院子里,别说是铺着青砖的路面,就连边角的土地上也是干干净净,不留一丝雪痕。   对,就是干净。   这个院子干净得有些不像话了。   方瑾枝正诧异间,眼前忽然晃过一片白色。只见陆无砚缓缓起身,他往前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朝方瑾枝伸出手,“来。”   “你、你不瘸!”方瑾枝睁大了眼睛,惊讶地仰望着他。   “我有说过我瘸?”陆无砚唇畔笑意更甚。   方瑾枝看了看陆无砚笔直修长的腿,又看了看身前的轮椅,忽然觉得自己被戏弄了。她心里有些别捏,可仍旧将自己冻得发红的手递给了陆无砚。   陆无砚的手是温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根根收拢,将她整个小手包在掌心,使得她也变得温暖起来。   前世牵她的手时,她已是亭亭玉立的婀娜少女。重生一次,他藏在心尖尖里唯一喜欢了一辈子的人竟变成了如今小孩子的模样。   造化弄人。   “你叫什么?”陆无砚一边牵着她往前走,一边如念台词一般说出上辈子曾说过的话。   “方瑾枝。”方瑾枝习惯性地小声说了一遍,见陆无砚没吱声,怕他没听清,又大声重复了一遍,“我叫方瑾枝。”   “嗯,知道了。瑾枝。”陆无砚垂眸望着她的侧脸,她浓密漆黑的睫毛透过他的眼,如羽毛一般一根一根划过他的心尖。   他把她的名字念得很重,同时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陆无砚望向远处的雪山,好像两世的光景逐渐重叠,融为一个新的开始。   方瑾枝越是往前走,越是觉得此处院落的非比寻常。除了干净之外,还有安静。这么宽敞的院落里,竟是一个下人也没见着。她蹙着眉心望着前厅正门牌匾上的题字。   “不认识那两个字?”陆无砚的声音忽从头顶上传来。   方瑾枝有些窘迫。她知道国公府里的姐妹们读书甚早,就连比她小的七表妹都认识很多字了。她小声说:“那两个字笔画太多了……”   陆无砚瞧着她目光躲闪的样子,也不拆穿,只是顺着她说:“嗯,笔画是不少。那两个字念‘垂鞘’。”   话音刚落,陆无砚就感觉到掌心里的小手颤了一下。   方瑾枝也不肯继续走了,有些畏惧地望着那刚认识的两个字。   “你、你是三表哥,这里是垂鞘院!”方瑾枝向后退了一步。她实在懊恼得很,府里有很多表哥,怎么偏偏撞上这一位,府里的院落也很多,怎么偏偏闯进了垂鞘院。四表姐曾跟她千叮咛万嘱咐,府上这位三表哥身份特殊,不可招惹。而他住的垂鞘院更是万万去不得的!   陆无砚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此时惊慌的她与前世的小人儿逐渐重合。只是前世的时候,陆无砚见她因那些传言而惧怕,直接让人送她回去了。   方瑾枝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前厅的门从里面被推开了,走出来一个窈窕的少女。瞧着她的穿戴,方瑾枝知道这是府里一等的丫鬟,可是她的容貌竟是比几位如花似玉的表姐还要漂亮!   那少女看见方瑾枝也是很惊讶。她眼中的惊讶一晃而过,规规矩矩地朝着陆无砚行礼,道了声:“爷。”   “她叫入烹,后面的那个叫入茶。”陆无砚这是对方瑾枝说。   后面的那个?   方瑾枝疑惑地转身,发现身后跟着一个更加漂亮的少女。她同样穿着一等丫鬟的袄裙,怀中抱着一个翡翠雕竹纹手炉。见方瑾枝望过来,入茶弯了弯膝,笑着喊了一声:“见过表姑娘。”   方瑾枝懵懂明白,刚刚应该是这个入茶推着三表哥的,只是半路回去取东西了,并不是下人把他仍在那儿不管。更何况,三表哥身份特殊,府上的人只有被他赶走的,断然没有敢苛待他的。想起之前说过的话,方瑾枝白皙的脸颊上瞬间飘上一抹绯红。   陆无砚垂了一下眸,投下两片皎影。他松开握着方瑾枝的手,说:“进来吧,垂鞘院里没吃人的妖怪。”   言罢,他已跨入门中。   方瑾枝犹豫了一瞬,还是跟了上去,她抬起脚刚要跨门槛又将脚缩了回来。因为她惊讶地发现正厅的地面上铺着雪白的兔绒毯。   陆无砚抬脚间,方瑾枝发现他的鞋底都是白的,像是没穿过的新鞋子似的。她心中顿时生出一种荒唐的想法——三哥哥坐在轮椅上是怕雪泥弄脏了鞋子?   方瑾枝将身上的斗篷和里面牙色袄裙微微拉高,看着自己小巧的水色绣花鞋。她行了一路雪渍小径,鞋子早就脏了。   “表姑娘,奴婢抱您。”入烹笑着走过来,朝方瑾枝伸出胳膊。   方瑾枝任由入烹抱着她去了偏厅,她这才发现这垂鞘院里不止是正厅,而是院子里所有室内都铺着不同的绒毯。样样都金贵得很。她又想起四表姐对她说过的那些话,这里处处铺着干净的绒毯,应该是真的不欢迎外人吧?   入烹一边给方瑾枝脱下鞋子,一边跟她解释:“我们少爷畏寒,冬日里才如此。”   方瑾枝点了点头,屋子里炉火烧得很旺,果然比别处暖和。方瑾枝吸了吸鼻子,闻到了一股清香。“真香!”   “是白松香。”入烹笑笑。   方瑾枝摇了摇头,说:“不是,我说的是茶香。”   入烹将方瑾枝的鞋子脱下来,笑着说:“三少爷喜茶,是入茶又在点茶。”   方瑾枝点了点头,从椅子上跳下来,只穿着白袜绕过屏风,走到正厅。   陆无砚坐在一把黄梨木交椅里,双手随意搭在月牙扶手上,腿上放着一个鎏金雕鹰纹的铜手炉,已不是入茶之前抱着的那个了。窗口供桌上的博山炉里点了白松香,缭绕的云雾从孔洞中飘出来。而陆无砚的目光就凝在缥缈的云雾上。   方瑾枝转头望向另一侧的入茶。入茶正举着细嘴水壶,用沸水冲茶盏中已经碾碎的饼茶。而后一双柔荑玉手忙拿起茶筅快速击打,让茶盏中浮现大量白色茶沫。   “绣茶。”方瑾枝走到入茶的身边,看着案几上还没有收起来的饼茶。   “表姑娘知道绣茶?”入茶有些惊讶,这绣茶是用精致材料做成五色龙凤图形装饰的饼茶。这可是宫里的玩意儿。   陆无砚侧首,睥了入茶一眼。   入茶心中一惊,知道自己失言了。她急忙恭敬地将两盏茶放在陆无砚面前的桌子上,而后动作麻利地将案几上的东西收拾了,悄悄退出去。陆无砚厌恶跪地求饶的不雅。但凡是做错事,无须多言,立刻在他眼前消失才是上策。当然,得是小错。   方瑾枝将两个人的神色收入眼底。她走到陆无砚身边,说:“以前家里有很多茶庄,娘亲会挑选最好的茶,点给我们吃。所以才认得。”   “尝尝入茶的手艺喜不喜欢。”陆无砚微微抬了抬下巴,指向桌子上的茶。   方瑾枝踮着脚尖费力坐上另一把黄梨木交椅。她面前的茶碗是一个圆口的祭蓝茶碗,而陆无砚面前的那一只却是纯黑釉的建盏。她捧起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茶是好茶,点泡的火候也刚刚好。可见入茶手艺的确不错。可是毕竟不是娘亲点出来的茶。   方瑾枝低着头,不肯再喝了。   “这茶太苦,一会儿吃甜点。”陆无砚不动声色地推开了方瑾枝面前的茶。   方瑾枝握起小拳头敲了敲头,皱着眉望着陆无砚,苦恼地说:“三哥哥,吴妈妈说我高兴不高兴都写在脸上,我以前不信,觉得我能把坏心情藏起来。可是都被你瞧出来了,可见吴妈妈说的是真的!”   陆无砚望着她皱巴巴的小脸,总不能说知道她丧母的难过。他抬手捏了一下她的脸蛋,笑道:“不是。你藏得很好,是你三哥哥太聪明了。”   方瑾枝眨了眨眼,讷讷地说:“哪有这样拐着弯儿夸自己的?”   陆无砚垂眸,但笑不语。   他望着面前的茶,黑色的茶碗里是白色的茶沫,黑白分明。可这世间并非只有黑白二色,这个道理是前世那个偏执的他所不懂的。 第3章 秘密   入烹从另一侧的偏厅里绕进来,端过来几碟糕点。她笑着说:“赶巧今天上午新做的呢,表姑娘尝尝看。”   一共四种糕点,其中三种是方瑾枝以前常吃的莲花酥、蝴蝶酥和蛋饺。而最后一种糕点,却是她没有吃过的了。一个白净的小碟子上摆了四只雪白的兔子形状软糕。软糕捏得惟妙惟肖,竟是像真兔子一样。   “这个是兔包子,里头有陷。”陆无砚见她只盯着这一种,就将这一碟兔包子推了推,离她更近一些。   方瑾枝有些不忍心吃。   陆无砚在一旁说了一句:“味道比样子更好。”   毕竟才五岁,方瑾枝终究是没忍住美味诱惑,闭着眼睛,狠心咬下去。里面的馅儿是红豆泥,甜甜的味道可诱人。方瑾枝吃了一个,忍不住又抓了一个吃,这一个兔包子里面竟是肉羹馅儿的,汁香味浓。   大辽服丧三年,三年内不许婚娶、生子与为官。吃穿上也很有讲究,头三个月是一滴油水不可入的。方瑾枝也是在家中守了三月才被接到陆家,是以,刚开始可以用肉食。   “入烹姐姐的手艺真好!”方瑾枝弯着眼睛,望向入烹。   入烹弯了弯膝,恭敬地说:“您能喜欢奴婢做的糕点,是奴婢的荣幸。”   倘若别人听了入烹这话,恐怕要诧异了。入烹和入茶虽然都是奴仆,可整个府中,也只认陆无砚一个主子。这只因入烹与入茶跟随陆无砚多年,鲜少有人被他带回垂鞘院招待。   方瑾枝望着小碟里剩下的两个兔包子,目光滞了一瞬。她很快抬起头望着陆无砚,可怜巴巴地说:“三哥哥,这个太好吃啦!可是我吃不下了,可不可以把剩下的这两个带回去……”   她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还不忘又偷偷看了一眼小碟里剩下的两个兔包子。发现陆无砚正看着她,她急忙低下头,再不敢抬头了。   陆无砚心思复杂。   想到她还这么小就守着那个秘密,陆无砚望着方瑾枝的目光就有些疼惜。他不由放柔了语气,说:“当然可以。你若喜欢,改日再来,让入烹还给你做。”   “嗯!”方瑾枝弯着眼睛笑起来。一时把四表姐叮嘱的话都给忘记了。   陆无砚便跟着她一起扬起嘴角。   方瑾枝担心卫妈妈见不到她要慌神,不敢在这里停留太久。又过了一会儿,就提出告辞。陆无砚让入烹伺候她穿上已经弄干净的鞋子,又让入烹送她回去。   方瑾枝由入烹抱着沿原路回去,果然见到卫妈妈正在她们分别的地方四处张望。卫妈妈远远望见方瑾枝,顿时松了口气,疾步迎上去。   “吴妈妈回去又摔东西了吗?”方瑾枝被卫妈妈抱着往回走的路上问道。   “听盐宝儿说她把自己关屋子里不许人进去。我担心姑娘着了凉,急忙赶回来,也没注意。”卫妈妈随口说着,并没怎么当回事。   方瑾枝年纪太小,原先在家里的时候也从来没管过事情。所以就算吴妈妈今日犯了错,卫妈妈也不认为她们的小主子会责罚她。   可她这次倒是真的猜错了。   这几日,方瑾枝见识了国公府里的规矩,知道不能再像以前家中那样做派了。否则不仅被这府里的人瞧不上,还会惹出祸事。   等回了院子,方瑾枝从卫妈妈怀里跳下来,让她去喊吴妈妈过来。   “啊?现在去?姑娘要是有什么事儿,吩咐我也成!”卫妈妈揪着个眉头,实在不愿意这个时候去瞧吴妈妈的黑脸。   “对,就是现在。我是要罚她,难道你要替她受罚?”方瑾枝上眼皮微微下垂,黑黑的眸子在眼眶里轻轻滑到一侧看向卫妈妈。   ——她这是在学陆无砚睥入茶的那一眼。   “姑娘眼睛怎么了?是不是进了沙子?”卫妈妈急忙蹲下来查看。   方瑾枝有些泄气,她推开卫妈妈,有些不高兴地说:“我没事,让你去喊人呢!”   卫妈妈瞧着方瑾枝的脸色,虽心里疑惑,可仍旧去了。她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过头来,关切地问:“姑娘的眼睛真没事儿?”   方瑾枝睁大了眼睛,狠狠瞪了她一眼。这下卫妈妈不说话了,赶紧硬着头皮去找人。   “哎呀!”方瑾枝看了一眼怀里的食盒,心道怎么把这事儿忘了。她转身冲进自己的屋子,又将门闩上,才放心地跑进拔步床里。   她掀开遮掩的幔帐,在枕头下面摸了又摸,摸出一把钥匙来。然后将床边的一个大箱子开了锁。箱子被她费力掀开,露出两张一模一样的稚嫩脸庞。那是一对两岁多的双生女孩,脸上带着怯意。而这种怯意在见到方瑾枝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成了一种欣喜。   “给你们带回来的,可好吃啦。”就算在自己的院子,方瑾枝也习惯性地压低了声音。   她将食盒里的两只兔包子递给她们,两个小姑娘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伸手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吃。   方瑾枝坐在箱子边儿,望着她们两个吃东西的样子,大大的眼睛弯成一对月牙,噙着宠溺的笑意。   忽然有人“砰砰砰”敲门,方瑾枝和两个正在吃着兔包子的小姑娘都吓了一跳,尤其是两个小姑娘的脸色瞬间惨白,哆哆嗦嗦的,嘴里含着的东西都忘了咽。   “姑娘,吴妈妈过来了。”原来是卫妈妈将人领了来。   听见熟悉的声音,屋子里的三个人才齐齐松了口气。   “慢慢吃,不急。”方瑾枝低声嘱咐了一句,从箱子边儿跳下来。她仔细挡好拔步床的幔帐,才绕过屏风去开门。   “姑娘,您找我?”吴妈妈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了一场。   方瑾枝转过头不去看吴妈妈的眼睛,卯足了底气,说:“我身边用不着那么多人伺候,你明儿个就去母亲生前的茶庄帮忙吧。”   吴妈妈愣住了。一旁的卫妈妈也吃了一惊,她之前听方瑾枝说要罚吴妈妈,原以为会埋怨几句,这怎么直接赶人?   “姑娘说的这是什么话!你身边才几个人?当初从方家跟过来的不过我、卫妈妈,还有米宝儿、盐宝儿那俩小丫鬟。卫妈妈就那么个软乎乎的性子向来没什么主意,米宝儿和盐宝儿才多大?一个八岁,一个七岁。这里可是国公府,要是没有我出主意……”   “吴妈妈也知道这里是国公府,”方瑾枝直接打断她的话,“我怎么不知道国公府里的哪个妈妈会在主子面前自称‘我’?”   吴妈妈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接话。   一旁的卫妈妈拉了拉她的袖子,小声说:“咱们姑娘长大了,快给姑娘认个错……”   吴妈妈甩开卫妈妈的手,又是委屈又是心酸地说:“以前在家里可从来没这么多讲究。姑娘来了国公府果真拿出这里的做派来,竟挑起这样的小毛病。而且还学会了用赶人走来吓唬人……”   方瑾枝抬起头,十分认真地说:“我没有吓唬你。你要是不肯走,我就去舅母那里借几个家丁送你走。”   吴妈妈呆呆望着方瑾枝的脸色好一会儿,见她脸上一片坚定。她心里这才明白方瑾枝不是故意吓唬她,更不是开玩笑。   “姑娘?”吴妈妈有点哽咽,“老奴知道自己这脾气不对,都是老奴的错。改!都改!您别赶人呐!”   她颤颤巍巍地跪在方瑾枝面前,双手捏着她的肩膀。   “我……不、不、不……老奴上数三代都在方家伺候着。老奴生在方家,连儿子也生在方家。老爷、夫人,还有大少爷都不在了,方家如今只剩下您一个人了。您就是老奴的命根子啊!”   吴妈妈提到已经故去的父母及兄长,方瑾枝不由红了眼圈。她把眼泪憋回去,说:“我知道吴妈妈对我好,妈妈发脾气也是为了我,为了方家。”   吴妈妈心里刚松了口气,就看见方瑾枝摇头。   “妈妈不是很气愤家里的铺子被舅舅们代为打点吗?”方瑾枝叹了口气,“因为我是女孩,因为我小,舅舅们才能拿走铺子、庄子、府邸。等我长大了,他们就得还回来。”   “姑娘说的在理,陆家哪能落一个霸占出嫁女儿家产的恶名。”卫妈妈在一旁连连点头。   方瑾枝又摇头,“可是等还回来的时候就未必是收走时这些了。”   “这……”卫妈妈皱了眉。   “哼,一群没好心的!”吴妈妈心里的愤懑又爬了出来。   “所以,”方瑾枝小小的手使劲儿抓住了吴妈妈的手,“你是方家的老人,去庄子上料理生意也是应该的。”   吴妈妈望着方瑾枝明亮的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   “妈妈可要帮我把铺子、庄子都守好了!”方瑾枝握着吴妈妈的手越发用力。   吴妈妈迷茫的眼睛逐渐坚定起来,她重重点头,立誓一般说:“姑娘放心!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不会让陆家的人动您的东西!”   今天的事情,方瑾枝并不怪吴妈妈。   方瑾枝明白,她原本的家中本来就没什么规矩。猛地来到规矩森严的国公府,下人们一时不适应也是情理之中。吴妈妈如今一把年纪,忽然间要她改习惯也不容易。可是她这性子留在国公府,是迟早要出乱子的。   但是将她放在庄子上就不同了。方瑾枝相信凭着吴妈妈那泼辣起来毫不讲理的性子,一定有大用处。   一切都如她母亲临终前所料。   想起母亲故去时拉着她的手恨不得将这辈子的话吩咐完的情景,方瑾枝垂着眼睛,心中微苦。那个时候她的母亲怕她在温国公府里吃亏,教了她太多。她当时还不懂,只是背下来,如今到了用时却也明白了。   “姑娘!姑娘!”米宝儿一路小跑进来。   方瑾枝握起小拳头敲了一下头,吴妈妈年纪大了习惯不好改。可米宝儿和盐宝儿年纪还小,从现在开始改规矩应该不难吧?   “宋妈妈来了,说是三奶奶请您过去呢!”米宝儿气喘吁吁地说。   方瑾枝又敲了一下自己的头,顿时苦恼起来。看来今日吴妈妈摔绸缎的事儿还是传了出去。她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忽然问:“院子里有辣椒吗?” 第4章 特殊   米宝儿口中的三奶奶是方瑾枝的三舅母。国公爷共有三子,长子多年前就死在了战场上。下面还有二老爷、三老爷,方瑾枝的外祖父是府里的三老爷。   再往下一辈,府中有五位爷,也就是方瑾枝的五位舅舅。其中她的三舅舅和五舅舅是三老爷所出,也是方瑾枝的亲舅舅。   她的二舅舅和四舅舅是府中二老爷所出,大舅舅是大老爷所出。而这位大舅舅也就是陆无砚的父亲。所以,在方瑾枝这一辈中,陆无砚虽然行三,却是正经的长房嫡长孙。   当然,陆无砚身份特殊并非仅仅只是因为一个长房嫡长孙的身份。   “三舅母。”方瑾枝红着眼睛进到三奶奶屋子里。   三奶奶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方瑾枝,忙将她拉过来,疼惜地搂在怀里,“这是哭过了?谁欺负了咱们瑾枝?你三舅舅和四表哥不日就要归家,又赶上年关,是舅母没能顾得上你。缺什么少什么,或是在哪里受了委屈就来告诉舅母。”   方瑾枝进门的时候只不过是红着眼睛,可听了三奶奶的话,就像忍不住了似的,拼命掉金豆子。“吴妈妈惹我生气,我把她赶到庄子上去了……”   三奶奶心里一顿,她正想用吴妈妈的事情敲打一下方瑾枝,这她还没训人,方瑾枝已经把人赶走了?三奶奶不由多看了一眼这个才五岁的外甥女。   “瑾枝说说看,为什么把吴妈妈赶走了?”三奶奶放缓了语气,原本搂着方瑾枝的手也松开了。   方瑾枝吸了吸鼻子,十分委屈地说:“我不喜欢吴妈妈,不喜欢!不喜欢!她摔了我好不容易得来的料子,这下没新衣服穿了!”   她越说越委屈,从眼眶里掉出来的金豆子也越来越多。   听她这么说,三奶奶倒是满意了。方瑾枝越是任性不懂事,她越是满意。她拍了拍方瑾枝的肩膀,说:“几块做衣服的料子罢了,舅母一会儿送你两匹新的。”   她顿了顿,轻拍方瑾枝肩膀的手放下来,摁住方瑾枝纤细的肩头。略严肃地说:“瑾枝做得对,你是主子,她是奴才。惹你生气了就赶她走!”   “嗯!”方瑾枝使劲儿点头。可是心里却明白三舅母这话听不得。她母亲教她的却是可信的奴才比尊贵的亲人还重要。   “你身边伺候的人也不多,赶明儿,舅母派几个乖巧、听话的丫鬟给你。”三奶奶又说。   方瑾枝心里却“咯噔”一声,她面上不显,心里却是飞快想着对策。若是安插眼线盯着她的一言一行,方瑾枝是不怕的。可是因为箱子里藏着那两个小姑娘,方瑾枝哪里敢轻易要三舅母的人?箱子里的秘密若被别人发现了……   方瑾枝不寒而栗,她不敢往下想。   若说起来,方家是实足的富商。家中伺候的丫鬟、家仆、老妈子,那是多不胜数。单说伺候方瑾枝的就有四个妈妈,四个大丫鬟,又六个小丫鬟。只是因为那箱子里的秘密,她来国公府的时候才只带了她母亲为她挑的四个最为可靠的人。   一时想不到对策,方瑾枝索性仰着下巴,一副骄纵的语气说:“那舅母可得给我找几个好的!不仅要人听话、乖巧,还要聪明!好看!会扎风筝!会捉蛐蛐儿!会说笑话!会讲故事!”   “好好好……”三奶奶敷衍似地点了点头,看着方瑾枝的目光就有些嫌弃。   吴妈妈的事情放一边,三奶奶斟酌了言语,哄着方瑾枝的话——“我怎么听说你身边的卫妈妈不识路,回去拿个大氅还耽搁了好半天。害得咱们瑾枝在园子里挨冻。”   “没有冻着呢,我去表哥那里玩啦!”方瑾枝明白三舅母既然对吴妈妈摔绸缎的事情知道得清清楚楚,那么她后来去了三表哥那里的事情也当是知道的。这件事情,她不想瞒着,也瞒不住。   三奶奶原本是倚靠在椅子里的,此时她微微坐正了身子,让后背离开了椅背。“哦?瑾枝去哪个表哥的院子玩了?”   “是三表哥的垂鞘院。”方瑾枝大方回答。   “什么!你去了三哥哥的垂鞘院?”一声清脆的质问从门外响起,两个小姑娘刚刚下了学堂回来,正站在门口一脸震惊地望着方瑾枝。   方瑾枝回过头来,甜甜说了声:“四表姐、六表姐好。”   “佳茵,说过你多少次了,不许这么没规矩。”三奶奶嘴里这样训着女儿,可是她自己的脸上都有一丝异色。原来下人告诉她的事情竟是真的!   陆佳蒲和陆佳茵回过神来,走进屋子里给三奶奶问好。两个小姑娘都是三奶奶亲生的女儿,一个八岁,一个六岁。她们两个站在方瑾枝对面,朝她挤眉弄眼,像是质问的样子。   两个女儿的样子都落入了三奶奶的眼,若是往常她一定要立刻训斥一番她们的没规矩。只是现在她可顾不得两个女儿,她轻轻拍着方瑾枝的手,试探着问:“你三表哥院子里好玩吗?”   “三哥哥的院子哪里比得上舅母这好玩呀!舅母疼我,还有四表姐、六表姐陪我玩呢。三哥哥那儿没人陪我玩!不过入茶的茶很好吃,入烹的糕点也可好吃啦,我还带回来两个呢!”方瑾枝说完就发现三奶奶和两位表姐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就连屋子里的两个伺候的丫鬟也是大惊失色的样子。   “三舅母……”方瑾枝怯生生地拉三奶奶的袖子,“瑾枝是不是做错事了?四表姐嘱咐过我不许去三表哥的垂鞘院玩的。只是当时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三表哥……”   陆佳茵抢先质问:“三哥哥没嫌你脏?”   陆佳蒲拉了拉妹妹的袖子,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走到方瑾枝面前,细细给她解释:“表妹不知道,你三表哥嫌弃别人碰他的东西。有一回苏家人来做客,苏家的小孙子一时贪玩跑去三表哥院子里去闹。三哥哥发了好大的脾气。不知道他用什么法子吓唬苏家小孙子,那孩子回去以后哭了好多天,连性子都变了,再也不敢踏进陆家的大门。”   陆佳蒲像是后怕一样拍了拍胸脯,“这还不算,三哥哥说他的院子被外人弄脏了,当着苏家人的面儿,一把火把院子烧了。你今天去的垂鞘院已经是重建的了。”   “要花好多钱呢……”方瑾枝讷讷地说。   一旁的陆佳茵嘟囔:“果然是商户女,就知道钱……”   三奶奶和陆佳蒲同时瞪了她一眼。   方瑾枝心里却是顿了一下,她又忘记了这里是国公府了。这里的人不许提钱财,否则就是粗俗不堪。她悄悄用指尖刺了一下娇嫩的掌心,让自己长记性。可是她心里并不觉得钱财有什么不好。正相反,她想要好多好多的钱财!等她长大了就可以从这国公府搬出来,回到自己家里,拿着钱财锦衣玉食地养着两个妹妹……   陆佳蒲又把话说回来:“所以我叮嘱你的话,都是为了你好!以后千万躲着三哥哥!”   方瑾枝回过神来,她有些不相信垂眸浅笑的三表哥会是那样的人。“四表姐,你为什么说三表哥身份很特殊呀?唔,因为他脾气很差吗?”   陆佳蒲有些犹豫地望向自己的母亲。   三奶奶沉吟了一会儿,心想方瑾枝毕竟是三房的人,若是闯了祸,指不定要连累他们这一房。所以她将方瑾枝拉到身边,问:“瑾枝知道什么是公主,什么是驸马,什么是将军吗?”   方瑾枝点了点头,说:“公主是皇帝的女儿,驸马是公主的夫君,将军是领兵打仗的。”   “嗯,”三奶奶拍着方瑾枝的手,“你三表哥的母亲是当朝的长公主,你大舅舅是驸马,也是一品上将军。”   “哦……”方瑾枝怔怔点头,似乎有些懂了。   “切,”陆佳茵嗤笑了一声,“瞧着她呆呆的样子就知道她根本不知道长公主!”   “佳茵!”三奶奶猛地一拍桌子。   陆佳茵双肩抖了抖,有些委屈地说:“女儿回去做功课了!”   陆佳茵心里有气。   今天晌午,府上给姑娘们送裁新衣的料子。原本那块浅丁香的妆花缎还有一块石青色的云锦是给方瑾枝留着的。可是陆佳茵相中了那两块料子,偷偷拿去年的暗色料子把东西换了。方瑾枝住的地方在姑娘们里头最远,所以等她到了的时候就只剩下那两块陈年暗色旧料子了。   陆佳茵本来没当回事,却被母亲训了一番,所以她心里才对方瑾枝越发有气。   哼,不过是个没爹没娘的商户女罢了——陆佳茵心里这般想。   陆佳蒲知道自己妹妹所作所为,所以对方瑾枝觉得很愧疚。她很耐心地跟方瑾枝解释:“长公主不是皇帝的女儿,是皇帝的长姐。皇帝比咱们也大不了几岁呢。”   看着小小的方瑾枝,陆佳蒲怀疑说得太复杂的话,她恐怕听不懂。所以她便说:“表妹只要记得长公主不是一般的公主,你的大舅舅也不是一般的将军就行了!”   其实陆佳蒲也不过八岁,她自己也未必弄得清楚。   先帝驾崩之时,太子不过五岁孩童。卫王谋反,几欲变天。长公主以雷霆之势,斩逆臣、灭敌军,平卫王。辅佐幼弟登基,垂帘听政已有五载。   民间更有人言,天子不过是傀儡皇帝。垂帘听政的长公主距离女帝,不过一步之遥。 第5章 家宴   方瑾枝离开的时候,卫妈妈怀里抱着块三奶奶给的牙色云锦。在这等高门大户中,一举一动都是要被别人盯着的。纵使三奶奶并不待见方瑾枝,可是面子上的事情总要做到位。所以她才会训斥偷偷换了料子的陆佳茵。   等到方瑾枝回去没多久,五奶奶就派人送来了两块成色更好的料子。一块松花细色锦,一块捻金线的重锦,都是这一次府上分发的新料子。送东西的小丫鬟说:“七姑娘年纪还小,这两块料子太华丽,不适合她。五奶奶打算将料子收起来等七姑娘过两岁再做新衣裳,七姑娘却囔着要送给表姐呢。”   “七姑娘真是个心善的,五奶奶人也好!”卫妈妈看着这两块料子,不停地夸。   方瑾枝坐在椅子上,荡着两条小短腿,却对小丫鬟的说辞不置可否。原本在家里的时候不过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如今也不得不多疑起来。而且方瑾枝心里合计着就算小丫鬟说的是实情,指不定她们心里还有别的计较呢。反正左右不是因为真的喜欢她。   更何况,正是三舅舅和五舅舅这两位亲舅舅在代为打点方家的铺子、庄子。所以,就算他们给她再多的绫罗绸缎,方瑾枝也不会觉得他们人好、心善。   方瑾枝想得不错。五奶奶这是故意的,拿着她的陆佳艺和陆佳茵做对比呢。自己女儿懂事、大方,也是给自己长脸。   “五奶奶送来的料子比三奶奶送来的还要好!这块捻金线的重锦真好看,可以做一件新褙子,那块松花细色锦也能做一件短衣,至于三奶奶送的云锦做襦裙是最好不过了……”卫妈妈念叨着怎么用这几块料子。   “不。”方瑾枝晃荡的一双小短腿停下来,“都收起来,用先前得来的那两块深色料子裁过年的新衣裳。”   “啊?可是那两块料子都脏了大半,如果做裙子,有些不够使。”   “那就把两块料子拼起来用!”   卫妈妈不明白,可是她向来是个听话的。方瑾枝让她这般做,她就惋惜地收起新料子,拿出先前得的旧料子拼拼凑凑给方瑾枝做过年的新衣裳。   卫妈妈不是个聪明人,可是足够忠心,而且听话——这就足够了。   等到卫妈妈将方瑾枝的新衣裳做好了,也到了腊月二十八。   到了这一日,国公府里的男人们都归了家,开始休沐,准备过年。国公府人口众多,平日里并不在一起用膳。这一日因家中的人几乎齐了的缘故,就聚到了阖远堂一起用晚膳。   “一会儿到了阖远堂,瑾枝要守规矩,跟着两位表姐。记着了吗?”三奶奶带着两个女儿并方瑾枝一起往阖远堂走。   “都记下了,我会跟着两位表姐的。”方瑾枝乖巧地说。   阖远堂十分宽敞,即使是陆家四代人齐聚,也绰绰有余。堂内坐满了人,却并未有吵杂之音。只几位老者交谈,晚辈即使闲谈,也是压低了声音的。方瑾枝匆匆扫了一眼,想知道哪一位才是自己的外祖父。   方瑾枝并没有猜出来哪一位才是自己的外祖父,倒是发现一个十分奇怪的事儿——国公爷身边的座位是空的。难道他们来了这么久还没有开宴,竟是因为还缺了个人没到?   “别那么没规矩乱看!”陆佳茵小声埋怨了一句。   “知道了,谢谢六表姐。”方瑾枝态度十分友好,这让陆佳茵有火也发不出了。   除了已经出嫁的大姑娘,这一桌坐着陆家剩下的几个姑娘,并方瑾枝。陆佳茵的声音虽小,可足够这一桌的人听清。   三姑娘陆佳莲是庶出,她假装没有听见。嫡出的五姑娘陆佳萱却眼珠子转动了一圈,笑嘻嘻地说:“这位就是方家表妹吧?我前些日子病啦,要不然早去看望你啦。”   陆佳萱七岁,平时在府中也颇得人缘,说起话来,声音宛若黄莺一样动听。   “那表姐以后可要找我玩呀。”方瑾枝并不知道她是哪位表姐,所以并未加上排行。   “这是你四舅舅家的五表姐。”陆佳蒲这才反应过来,急忙给方瑾枝介绍几位表姐妹。毕竟如今名义上是三奶奶在照顾着方瑾枝。   除了六表姐陆佳茵,其他几位表姐妹并不难相处。起码表面上是这样的。方瑾枝很快和她们融入到一块,说说笑笑。   可是方瑾枝心里有个很大的疑惑,这都已经过了饭点吧?到底在等谁呢?   “瑾枝,来。”五奶奶朝着方瑾枝招了招手。   方瑾枝忙收起心中的疑惑,规规矩矩地走到五奶奶身边,喊了一声“五舅母。”   “瑾枝怎么穿得这身衣裳,舅母送你的料子没有用吗?”五奶奶将方瑾枝拉到怀里,眼露疼惜,十分关切。   “我记得这是去年的料子吧。”方瑾枝的外祖母顿时皱了眉,有些责备地看了一眼三奶奶。在三房这边,三奶奶是长媳,五奶奶是二媳妇。方瑾枝的外祖母已经将很多事情交给大媳妇打理了,就连照顾方瑾枝这事也交给了三奶奶。   三奶奶脸色霎时变得不好看起来,她带着方瑾枝过来的时候因为天黑的缘故,竟是没注意到她身上的衣裳。她急忙说:“是呢,去年的料子多,就送了瑾枝一些。新年的新料子也给了的。不知这孩子怎么用这料子做了新衣裳……”   方瑾枝的外祖母“嗯”了一声,就没再说话。她哪里会在意一个庶女的女儿。五奶奶当然知道母亲并不在意一个庶女的女儿,可是父亲就不一样了……   “这个就是阿蓉的女儿?瑾枝,到外祖父这里来。”三老爷说道。   五奶奶心中一喜,拍了拍方瑾枝的手背,亲切地说:“快去你外祖父那里。”   陆家三老爷一身沉香色的长袍,瞧着并不是很严厉的人。方瑾枝走过去,有些陌生地望着他。毕竟她来到陆家这小半月,根本没见过自己的外祖父。   三老爷看着方瑾枝身上的衣服,又看了看陆家姑娘们身上的锦服,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将方瑾枝拉到身边揉了揉她的头,问:“年关的缘故,最近公事繁忙,是外祖父忽略你了。瑾枝住得可还习惯?”   方瑾枝只是愣愣地望着自己的外祖父,也不说话。瞧着有些呆呆的。   “瑾枝,外祖父问你话呢。”五奶奶在一旁小声提点。   方瑾枝就红着眼睛说:“外祖父果然和母亲说的一样。”   “你母亲说过我?”三老爷疑惑地问。   方瑾枝很认真地点头,吐字清楚地说:“外祖父的眼睛、鼻子、嘴巴,和母亲说的一样一样的!母亲还在家里画过您的画呢!这么多人,瑾枝一眼就认出来您啦!”   “那瑾枝怎么不早点到外祖父这里来?”   “我不敢……”方瑾枝低着头,怯生生的。   三老爷望着眼前的外孙女,一时想到了她的母亲。他叹了口气,吩咐下人:“一会儿把宫里赏的那几匹捻金丝绒背锦送到表姑娘那里去。”   他又拍了拍方瑾枝的手背,说道:“要是缺了什么东西,到外祖父这里来拿。”   三太太和三奶奶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而五奶奶心里却是高兴得很。   三奶奶堆出笑来,道:“父亲,佳蒲和佳茵总记挂着您。佳蒲亲手给您做了护膝,佳茵给您做了把折扇,上面的小诗还是这孩子亲手写的呢。”   “哦?拿来看看。”三老爷松开握着方瑾枝的手,朝两个孙女招了招手。   陆佳蒲和陆佳茵急忙将准备好的礼物拿过来。陆佳蒲虽然才八岁,可是针线活已经十分出色了。陆佳茵的笔迹虽然稚嫩,却也工整。   “佳茵几岁了?”三老爷问。   “回祖父的话,佳茵六岁啦!”陆佳茵忙规矩答话。   三老爷连连点头,称赞:“这字写得不错。”   “佳艺不会做扇子,可是也写了页字让祖父看呢!”陆佳艺从椅子上下来,献宝一样将自己写的字捧给三老爷。陆佳艺是府上最小的姑娘,如今才四岁。这字也是写的歪歪扭扭不成样子,可是三老爷还是心情大好,夸了她几句。   三老爷又想到了身边的方瑾枝,问道:“瑾枝可有读书?”   这是戳到方瑾枝的痛处了。方家连遭巨变,方瑾枝在家中的时候根本没来得及读书。她甚至连自己的名都不会写。   国公府里的孩子三岁就开始上学堂。方瑾枝来到国公府的这小半个月,白日里表姐妹们都要去学堂读书,她却只是乖乖待在自己的院子里。没人提出将她送去学堂,她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争取。   今日正是机会。   方瑾枝怯生生地、又充满憧憬地望着自己的外祖父,祈盼地说:“瑾枝也好想跟着表姐妹们一起去上学堂……”   三老爷顿时一阵心疼。   “哼!”陆佳茵高高抬起下巴,“表妹五岁了,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   “芝芝五岁的时候也没上过学堂,也不会写自己的名字。”说话的是陆无砚。   方瑾枝很明显地感觉到整个阖远堂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压抑,就连外祖父握着她的手都僵了一瞬。方瑾枝心里纳闷这是因为三表哥的缘故,还是因为那个叫“芝芝”的人?   陆无砚解了身上的裘衣,递给身后的入茶。他缓步穿过阖远堂,一直走到最里面,在须发皆白的国公爷和老太太身边的空椅子上坐下。   “瑾枝,到我这里来。”陆无砚望向正一脸迷惑的方瑾枝。   原本只有三房这边的人注意着她和三老爷,可如今竟是整个阖远堂的人都望着她。方瑾枝顿时紧张起来,她小心翼翼地顶着那么多人的目光,走到陆无砚身边,喊了声:“三表哥”。   陆无砚忽然探手,穿过方瑾枝小小的身子,将她抱在了自己的膝上,神色莫测地问:“瑾枝以后做我的妹妹好不好?”   方瑾枝听见不知道是谁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之前应对外祖父、外祖母、两个舅母,及那些表姐妹的时候,方瑾枝都是心里有谱的。可如今坐在三表哥的膝上,她倒是心里“砰砰”直跳。   她想了又想,才说:“你本来就是我哥哥呀。”   陆无砚嘴角微微扬起,满意地笑了。他说:“陆家的学堂也就那么回事,以后哥哥教你写字、读书。” 第6章 张嘴   三太太责备三奶奶:“瑾枝来了半月还没有和姐妹们一起上学堂?”   “瑾枝刚来府上还没适应,我本来打算等过了年再让她去学堂的。”三奶奶忙站起来,“不过咱们瑾枝是个有福气的,有咱们三郎教她!”   “还是一并上学堂吧。”说话的是国公爷。   “是是……”三奶奶讪讪坐下。   方瑾枝越过陆无砚的肩头,看向首座的国公爷,国公爷是一位年过古稀的老人家了,可是仍旧十分有精神。方瑾枝一进门就注意到这位国公爷了,他很少说话,只是听着儿孙们交谈,偶尔点点头,或是训斥几句。   坐在国公爷身边的老太太看了一眼方瑾枝,又看向陆无砚,笑着说:“小姑娘既然没念过书,去学堂未必跟得上。无砚有时间就先给这孩子启启蒙吧。等天暖了再和其他孩子一起读书。”   老国公爷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夫人,老太太只是慈祥地笑了笑。老国公爷便没有再说话,这等小事既然夫人开了口,他断然没有阻挠的理由。   “还不快谢谢你的曾外祖母。”陆无砚在方瑾枝不安攥着衣角的小手上轻轻拍了一下。   方瑾枝心尖尖一颤,脊背顿时挺直,如坐针毡。她想要从陆无砚的膝上跳下去,可是陆无砚双手环在她的腰身,禁锢着她。她只好坐在陆无砚的膝上,有些不安地说了声:“谢谢曾外祖父、曾外祖母。”   “也不能让你白谢了。”老太太顺手撸下手腕上的绿翡翠镯子,“拿去玩吧。”   站在老太太身后侍奉的丫鬟忙接了镯子,捧给方瑾枝。   方瑾枝受宠若惊,而同辈的姑娘们却是十分眼红。她们或许还有在祖父、祖母面前表现的机会,可是曾祖父、曾祖母就不一样了,她们甚至很少有机会见到两位老人家。而每次见了,都是一大家子的人聚在一起,连个被正眼瞧的机会都没有!   这一顿饭,方瑾枝是坐在陆无砚的膝上吃的。   这一桌都是长辈,唯独陆无砚和方瑾枝两个小辈。陆无砚早就习惯了,他能坐在这里一方面是因为特殊的身份,另外一方面却是为了代表大房。毕竟老国公爷长子已经故去了,而长孙常年驻守边疆已有五载不曾归家。家中这一支的人只有一个陆无砚。   可是这可苦了方瑾枝。随着时间的推移,方瑾枝不仅没有放松下来,反而越来越紧张。   大户人家实行分餐而食,早有丫鬟将方瑾枝的餐具摆过来。方瑾枝握着筷子夹起丸子,那是一个汁浓滑腻的肉丸子,一不小心从方瑾枝的筷子间滑落,落在陆无砚竹青色的宽袖上,留下一道油渍,再掉到地上。   方瑾枝很明显感觉到很多双眼睛在盯着她。   入茶几乎是瞬间蹲在陆无砚脚边,用帕子给他仔细擦袖子上的污渍。可油渍哪里是那么容易擦掉的?   “行了。”陆无砚不耐烦地抬手,示意入茶不要擦了。   “对、对不起……”方瑾枝顿时想起四表姐跟她说过的苏家小孙子。她望着陆无砚的眼神有些歉意、畏惧,和小心翼翼。   陆无砚轻轻拽了一下方瑾枝耳边的丱发,无奈道:“真是笨死了。”   陆无砚瞥了一眼自己的袖子,目光充满嫌弃。他上半身微微前倾,夺了方瑾枝手里的筷子,问:“要吃什么,那个丸子?”   方瑾枝稀里糊涂地点了头。   “张嘴。”陆无砚将肉丸子递到方瑾枝嘴边,“赶紧吃,别让油汁再洒下来。”   方瑾枝急忙张大嘴,将整个丸子吃下。她吃得担惊受怕,连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   入茶仔细观察着方瑾枝的神色,但凡是她望过的菜肴便夹到小碟子里,摆在她面前。   陆无砚对那个肉丸子心有余悸,所以在方瑾枝自己伸手拿筷子的时候,陆无砚敲了敲她的手背,使她把手缩了回去。   “想吃什么告诉我就行。”陆无砚便亲自喂她吃饭。   方瑾枝硬着头皮一口一口吃下陆无砚喂过来的东西,那些打量的目光全当没有看见。   不久,方瑾枝又考虑着做人应该投桃报李,三表哥虽然霸道了点,脾气差了点,可是人还是不错的。他喂她吃饭,自己竟是一口都没有吃。方瑾枝心里有些故意不去。   方瑾枝忽然伸手去拿一碗蛋羹。吃蛋羹不是用筷子,陆无砚觉得方瑾枝用勺子应该没什么问题,便没制止她。却不想方瑾枝将勺子递到他嘴边,甜甜地说:“三哥哥吃!”   陆无砚看了看方瑾枝充满憧憬的月牙眼,又看了看嘴边浅黄盈盈的蛋羹,他的眉头一点一点皱起来。   这可急坏了入茶,她站在陆无砚身后,对着方瑾枝一个劲儿摇头。   “咳,”三老爷轻咳了一声,“瑾枝啊,别缠着你三表哥了。来外祖父这里吧。”   方瑾枝意识到自己似乎闯祸了。她刚想收回手,陆无砚忽然抓住她的手腕,训斥她:“喂人吃东西的时候手别晃。”   陆无砚垂了下眼,吃下方瑾枝递过来的蛋羹。   不知道为什么方瑾枝总觉得三表哥的表情有些怪怪的。   “不好吃吗?”方瑾枝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很好吃。”陆无砚勉强扯出一丝笑。他把方瑾枝放下来,“去找你外祖父吧。”   陆无砚接过入茶递过来的浓茶簌了口,然后跟老国公爷随便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席。   “三表哥只吃了一口东西就不吃了吗?”方瑾枝有些疑惑。   三老爷沉吟了一会儿,才拍拍外孙女的手背,解释:“你三表哥不与人同食。”   以往每次这种家宴,陆无砚点个卯就会走人。这回是因为要喂方瑾枝吃饭,才耽搁了这么久。方瑾枝越发觉得这位三表哥是个怪人,还是一个对她很好的怪人。   虽不知道三表哥为什么对她好,但是方瑾枝觉得多一个靠山总没有坏处。赶明儿一定要去打听打听三表哥还有什么忌讳,可别再犯了错!   饭后,方瑾枝刚回到自己的小院,陆佳茵就过来了。   “我来给你道歉的!我为了逗你玩,才把原本该分你的绸缎给换了!现在把那些料子都还给你!”陆佳茵鼓着腮帮子,气呼呼的。   方瑾枝看着桌子上的两捆布料点了点头,说:“这样呀,我晓得了。没有关系的。”   “卫妈妈,把这两块料子收起来吧。”方瑾枝转过头头吩咐一旁的卫妈妈。   “你!你还真要啊?”陆佳茵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瞪着方瑾枝,“我都跟你道歉了你还想怎么着!”   方瑾枝惊讶地说:“所以我接受了呀。”   “你!你!”陆佳茵跺了跺脚,气得不行。姐姐明明说只要她主动示好,方瑾枝就会十分不好意思,更不会要这两块料子的……   可是方瑾枝为什么把东西收了?   虽然陆佳茵十分喜欢这两块料子,可是不舍得是一方面,让陆佳茵更生气的是她咽不下这口气!   “果然是个贪财的商户女!”陆佳茵翻了个白眼,转身往外跑。若不是母亲逼她来道歉,她才不会来!哼!不就是两块料子吗?让爹爹上铺子里拿就是了!   卫妈妈因为陆佳茵的态度嘟囔了几句,转而又高兴起来,“姑娘,咱们手里现在好多绸缎了!三奶奶给的,五奶奶给的,这又来了两捆!”   “还会有更多的。”方瑾枝小心翼翼地将今日老太太给的绿翡翠镯子放在妆奁里锁好。   果然,没过多久府中这位奶奶那位姑娘的,陆续送过来好些裁衣服的料子。他们顾虑着方瑾枝身上带着孝,那料子的颜色和花纹都是仔细考虑过的。   卫妈妈一趟又一趟地抱着好料子送去小库房,乐得合不拢嘴。   “姑娘!我回来啦!”米宝儿一路小跑,气喘吁吁。   “慢点,不急、不急。”方瑾枝急忙从梳妆台边的小凳跳下来,“怎么样,打听出来了吗?”   米宝儿连连点头,“打听出来了!芝芝是二姑娘的闺名。大名叫陆佳芝!”   “咦?”方瑾枝仔细想了想,“今儿个没有见到二表姐呀,难道已经出嫁了?”   “不是!二姑娘五岁的时候就病死了!”   方瑾枝吃了一惊,她眨了眨眼,心中有了个猜测。她问:“二姑娘是哪一房的女儿?”   “是长公主的女儿!”   因为她的名字跟三哥哥亲妹妹的名字同音吗?   方瑾枝不说话了。她闷闷不乐地低着头,琢磨了好半天。然后又慢慢高兴起来,知道别人为什么对自己好总是件好事。   “米宝儿,明儿再去打听打听这位二姑娘的事儿!性格、爱好、忌讳……”方瑾枝扒拉着自己的手指头。   临睡前,方瑾枝打开拔步床边角的大箱子。压低了嗓子,将今日的事情絮絮讲给两个妹妹听。两个妹妹安安静静地听他说话,点头或者微笑。虽然她们两个已经两岁多了,可是并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   还不是因为一直住在箱子里的缘故……   方瑾枝在心里轻叹了一声,瞧着两个妹妹犯困了,她才给她们盖好被子,自己爬上了床。   方瑾枝拆开枕头的夹层,拿出里面的几十张银票。一张一张数过,确定数目没错,才放下心。她将银票重新装好,抱着枕头安心睡去。   靠山未必一直可靠,银子才是永久的保障! 第7章 蚂蚱   老国公爷望着半明半灭的灯火,叹了口气。   “还不睡?”老太太下了床,披上床边梨木衣架上的外衣,走到圆桌旁,在老国公爷对面坐下。   “大孙子今年过年当真会回来?”老国公爷像是问老太太,又像是问自己,那目光仍旧凝在烛火上。   老太太何尝不知道国公爷心里的难事?   “申机已经在路上了。他毕竟是咱们陆家的嫡长孙,骨子里流着陆家的血。就算是心里有气,这都五年了,也该消气了。”老太太忽也跟着叹了口气,“公主今年指定又不能回来。”   老国公爷摇了摇头,道:“消气?连无砚那孩子都没消气,做父母的能消气了?”   老太太不吱声了。   过了一会儿,老国公爷又问:“大太太今年还在寺里过?”   “前天我让人去寺里请她,她还是不肯回来。”老太太无奈地摇摇头,“申机要是不亲自去请他母亲,大太太是不会回家的。都说做媳妇难,等做了婆婆就要享福。可这公主的婆婆哪有那么好当?”   老国公爷却突然说:“我愁的不是这个。”   老太太心下疑惑,“那还有什么事儿?”   陆家家世显赫,儿孙又个个争气,除了大房因为当年芝芝的事情一直心中有气,还有什么事儿值得老爷子半夜不睡满心愁绪?   “陆家早晚是要交给无砚的。他父亲纵使心里有气,却把陆家权益挂在心上。可无砚这孩子行事太偏颇,又没从心底认可陆家,将来把陆家交到他手上……我不放心。”老国公爷摇头长叹。   “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老太太笑笑,“无砚这孩子年纪还小,再说了,您还能把陆家交给别人不成?”   见老国公爷沉默不语,老太太一惊,忙说:“老爷!您该不是动了别的心思吧?这可不成啊!咱陆家……”   “没有,别瞎想。”老国公爷打断老太太的话。   可老太太心里还跳着,这做了几十年夫妻,哪能不了解他?老太太知道老爷是真动了心思。老太太想了想,笑着说:“无砚就是年纪小,今天晚膳就比往常留得久了些。”   这话倒提醒了老国公爷,他诧异地问:“对了,今天无砚抱着的那个小女孩是哪一房的孙女?”   “不是孙女,是三房的外孙女。蓉蓉的女儿,老爷还记得蓉蓉吗?”   老国公爷摇摇头,“没什么印象了。”   “老爷还夸过她点茶的手艺不错呢。”老太太虽然很多年都不管后宅的事儿了,可心里都是有数的。   老国公爷恍然大悟。“印象里挺乖的一个孩子,总喜欢穿一条水红的裙子。这一眨眼孩子都这么大了?”   “你说的是涟涟!”老太太被他气笑了,甩下一句“睡觉”,自己径自往床上去了。   别看老国公爷打下陆家这么大的家业,可却有着脸盲的病症,还不是对所有人脸盲,只是对女人脸盲。除非时常见面,否则无论是三五岁的女孩,还是七八十的老妪,在老国公爷眼里都是差不多的样子。   想当初老太太刚嫁过来的时候,还因为老国公爷的脸盲病症产生了大误会,怎么把没新婚娘子气哭,嚷着要和离。好歹最后误会解除。   翌日,方瑾枝起了个大早。她让卫妈妈服侍着仔细梳洗,又换上一身崭新的白月短袄、浅藕襦裙。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马上要过年的日子。陆无砚让方瑾枝过去,方瑾枝以为陆无砚是要教她读书,便早早起来,把一切收拾妥当。不求学知识,但求给陆无砚留个好印象。   她却不知道陆无砚是瞧着大过年四处热闹,府里的孩子们玩闹会忽略她,怕她孤单,才叫了她去垂鞘院。   至于读书这事完全不急于一时,用不着大过年带着她读书。凭着方瑾枝的聪明,那些书本知识完全难不倒她。作为教过她一世的人,陆无砚可是领教过她一点就透一学就会的本事。   更何况……方瑾枝上辈子过得太辛苦了,陆无砚不希望她再如上辈子那样为了讨好他,样样精通到极致。真的,太辛苦了……   “姑娘就应该穿得漂漂亮亮的!”卫妈妈瞅着方瑾枝,越看越喜欢。   方瑾枝对着铜镜转了个圈儿,见一切妥帖了,才让卫妈妈重新检查箱子里的笔墨纸砚和书册。   “都没差错!”卫妈妈再三保证。   方瑾枝放下心来,让卫妈妈抱着去往垂鞘院。一到了垂鞘院的门口,方瑾枝就让卫妈妈放她下来,她自己提着小书箱走进去。   入烹将方瑾枝领到书房门口,“爷,表姑娘过来了。”   “进来。”   “表姑娘进去吧。”入烹为方瑾枝打开书房的门,自己守在外面。   方瑾枝提着小书箱缓步走进温暖的书房。陆无砚坐在一架紫檀卧榻上,身前小方桌上摆着一副棋。陆无砚正自己和自己下棋呢。   方瑾枝一边打开自己的小书箱,一边说:“三哥哥,我来上课啦。你没说要先学哪个,我就让丫鬟在书房找了这些书,有《千字文》、《幼学琼林》、《幼学》、《龙文鞭影》、《孝经》……”   “重不重?”陆无砚抬眼,打断她。   方瑾枝愣了一下,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有点红红的。是她拎着小书箱从垂鞘院门口走到这里的时候勒出来的。   “不用带这些,我这里会没有?”陆无砚有些生气。   “不疼……”方瑾枝说的是实话,这些书放在小书箱里是有一点点重,可也没到提不动的程度。只是小姑娘手心皮肤嫩,很轻易就勒出了痕迹。   陆无砚将方瑾枝拽过来,给她揉了揉手心。   方瑾枝一个劲儿地躲,“三哥哥,痒……”   看着方瑾枝忍俊不禁的滑稽样子,陆无砚脸上好歹露出了点笑容。他松开方瑾枝的手,放柔了声音,说:“瑾枝,你要学会照顾自己。不能给自己一丁点委屈,知道了吗?”   “知道啦!”方瑾枝笑嘻嘻地点头,“那三哥哥咱们今天到底学哪一本书呀?”   陆无砚颔首,继续自己跟自己下棋。   方瑾枝被晾在一旁有些不自在,她想了想,爬上卧榻,拉住陆无砚的袖子,甜甜地说:“三哥哥,教我写字嘛!”   陆无砚夹着黑子的两指悬在半空不知道该落在哪里。他将手中的黑子塞到方瑾枝的掌心,“来,今天教你下棋。”   方瑾枝望着掌心的棋子,怔怔地应了声“好”。   别看方瑾枝年纪小,学起东西来倒也不慢。没多一会儿的功夫,就把围棋的规则记下来了。此时正皱着眉冥思苦想和陆无砚对弈呢。   陆无砚不得不想出一百种露出破绽的方式。可是很多次他都已经露出那么大破绽了,方瑾枝怎么还是看不见,偏往死胡同走?   每当陆无砚嫌弃她太笨的时候,方瑾枝就弯着一对月牙眼,甜甜地笑着说:“三哥哥,咱们再来一局!”   上午的时候,陆无砚一直教方瑾枝下棋。方瑾枝还以为下午会学写字,却不想等到下午的时候,陆无砚居然拿来一篓草绳,要教方瑾枝如何编蚂蚱。   看着方瑾枝皱着个眉的样子,陆无砚憋着笑,问:“怎么,不想学这个?”   “没有!”方瑾枝连忙摇头,“三哥哥教的东西,瑾枝都愿意学!都会好好学的!”   “嗯。”陆无砚眉眼含笑地应了一声,他将方瑾枝拉到自己的膝上抱着,双臂环过她的身子,手把手教她如何用普通的草绳编出惟妙惟肖的蚂蚱。   方瑾枝这才明白是自己想岔了。   本来她还疑惑这马上过年的时候,陆无砚为何要她过来上课。原来他是担心她在府里孤苦无依没人作伴吗……   方瑾枝抿了一下唇,更加认真地编起草蚂蚱。   方瑾枝学得很认真,一双小手更是灵活。她细细想着陆无砚刚刚教过她的步骤,心里、眼里都是手指间的草绳。   陆无砚偏过头,望着近在咫尺的小姑娘。她离他很近,近到可以清楚看见她脸上的细小茸毛。她的眼睛很大很大,一对漆黑的眸子永远盈着一层湿润。可是她笑起来的时候,这一双大眼睛就会弯成一对月牙。如今她脸上还有孩子的稚嫩圆润,可是陆无砚知道再过几年等她消瘦下来,脸上就会浮现一对小小的梨涡。   陆无砚眉头一点点蹙起来,他宁愿方瑾枝永远当一个肉嘟嘟的粉团子,也不想看见她消瘦下去的模样。纵使消瘦下去的她容貌更是动人。   “做好啦!”方瑾枝把草蚂蚱捧到陆无砚眼前,“三哥哥,我做得怎么样?”   “很好。”陆无砚望着歪歪扭扭的草蚂蚱,唇畔笑意更甚。   方瑾枝却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手,“这是我做的第一个,做得不好,我再编几个!”   方瑾枝把第一个做好的草蚂蚱放在一旁,又开始编起第二个。起先的时候方瑾枝心里还疑惑着为何要学这个,可毕竟年纪小,过了一会儿就投入到编草蚂蚱这事儿中,那嘴角的笑随着手中草蚂蚱编得越来越好而越来越大。   引得陆无砚频频侧首。   冬日里的天色,很早就黑下来了。落日时分,方瑾枝在满榻的草蚂蚱挑选编得最好的两个。   “瑾枝,今天玩得开心吗?”陆无砚懒洋洋倚靠在书橱上,注视着方瑾枝收拾东西。   “开心!”方瑾枝把挑选好的两只草蚂蚱放进小书箱里,“三哥哥,我明天学什么呀?还是下棋、编绳吗?”   “唔,扎风筝吧。”陆无砚似笑非笑。   唔……   方瑾枝愣了一下,可是她不得不承认在三哥哥这儿编草蚂蚱真的好开心。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这样玩小孩子的东西了。   等方瑾枝走了,陆无砚张开手掌。一只歪歪扭扭的草蚂蚱静静躺在他的掌心,这是方瑾枝编出来的第一只草蚂蚱。陆无砚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书橱的格子里,和他珍藏的古玩摆在一处。   卫妈妈等在垂鞘院的门口,见方瑾枝出来了忙接过她手里的小书箱,将她抱起来,说:“姑娘,三奶奶送了四个丫鬟过来。”   方瑾枝脸上的笑容一僵,急问:“她们进我屋子了吗?”   “没有,她们本来想进去打扫的。被米宝儿和盐宝儿拦着了。就按照你说的,说你不喜欢别人乱动东西。可是我瞧着那几个丫鬟有些不高兴,还和米宝儿吵起来了……”   卫妈妈还说了什么方瑾枝都没有听清了,她整个心都飞回了自己的小屋子,忙催着卫妈妈快点抱她回去。 第8章 虫子   方瑾枝一回去就看见米宝儿和盐宝儿蹲在小院里小声说话。方瑾枝心里顿觉不好,急急质问:“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说话?”   “姑娘……”   方瑾枝这才发现米宝儿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   听见方瑾枝回来,三奶奶送过来的四个丫鬟从偏房出来,规规矩矩地给方瑾枝请安。四个丫鬟中有两个是十四五的年纪,而另外两个则要小一点,大抵七八岁的样子。   为首的一个丫鬟说:“表姑娘,三奶奶将奴婢几个赐过来。奴婢们自然尽心伺候,想着趁您不在好好拾弄拾弄院子,将院子里打扫干净了,给您留个好印象,表表忠心。不想您身边的两个丫鬟不许进屋,甚至连缘由都不问。阿云和阿雾只是以为您身边的两个丫鬟是客套话,这才偏要打扫。也不知道为什么,您身边的丫鬟就打了阿云。”   阿云低着头,规规矩矩地跪在院子里。   方瑾枝走到阿云面前,“哪儿伤着了?抬头让我看看。”   阿云抬起头,她的额角肿了好大一个包。她说:“米宝儿不是有意的,只是失手推了奴婢而已。是奴婢自己没站稳撞到门框上了。姑娘您不要责罚她。”   米宝儿红着眼睛,嚷:“当真是两面派!姑娘没回来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米宝儿!”方瑾枝恨铁不成钢地瞪她。   盐宝儿在一旁悄悄拉了拉米宝儿的袖子,米宝儿一脸委屈地低下头。   方瑾枝心里又开始犯愁。若不是因为她知道米宝儿这么做的缘由,单看这两个丫鬟的表现,米宝儿就是要吃大亏的。更何况,对方可是有四个人。两个小的阿云、阿雾表面上乖巧懂规矩,大的阿星和阿月更是城府颇深的样子。   盐宝儿小声说:“姑娘,马上就辰时了。再不准备准备,要迟了饭点。”   方瑾枝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幸好盐宝儿机灵了一回。她一边往屋子里走,一边说:“卫妈妈给我换衣服,你们几个先在偏厅候着,等我回来再说!”   这个心,是肯定要偏的。可是却不能太明目张胆了,方瑾枝只好拖一拖。她只让米宝儿陪着她去三房,故意将卫妈妈留下来守着她的屋子。   陆家的男人们公事繁忙,几乎不与女眷一同用膳。而且陆家的男孩子过了八岁就搬到了前院,吃饭的时候也不常与母亲、姊妹一起。所以往常方瑾枝过来的时候,只有外祖母、三舅母、五舅母,并下头五个同辈的孩子——陆佳蒲、陆佳茵、陆佳艺三个表姐妹,和陆无矶、陆子坤两个十分淘气的表哥。   而今日因为三老爷并两个舅舅都已归家休沐的缘故,三房这一边的人倒是到齐了。方瑾枝也见到了三房这边的另外四个表哥。   只是方瑾枝心里一直记挂着房中箱子里的两个妹妹,她始终对三舅母送过去的四个丫鬟不放心。她虽然年纪小,可也明白倘若两个妹妹的秘密揭露出来。她必没有能力护住她们两个。   所以,对于几个第一次见面的表哥,方瑾枝只是努力记下了他们的排行。之后就没怎么注意他们,更加没有注意到两个陆家最小的少爷正对着她挤眉弄眼。   方瑾枝心不在焉地举起汤勺递到嘴边。她刚刚张开嘴,忽然惊呼一声,手中的汤勺落到桌子上,汤汁溅到她的袖子上。   方瑾枝惊慌地从椅子上跳下去,脸色煞白。大大的眼睛立刻氤氲出一层水汽。瞧着是极努力才憋回已经溢满眼眶的泪珠儿。   “瑾枝怎么了?”三老爷皱眉。   “有……有虫子……”就算再怎么压抑,声音里的哭腔还是那么浓。   “下人们都怎么做事的?”三老爷把筷子放下来,不满之意溢于言表。   三太太不耐烦地放下筷子,“就算看见虫子了,大惊小怪做什么?没个规矩!”   方瑾枝的小脑袋垂得更低,一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她不会看错的,刚刚她的汤勺里有一只虫子。她差一点点就要把那只虫子吃到嘴里去了!   陆佳茵幸灾乐祸地小声嘟囔:“果真是乡下来的野丫头!”   陆佳蒲悄悄拽了拽妹妹的手,让她不要乱说话。陆佳茵则是甩开姐姐的人,转过头去不理她。   陆佳蒲在心里不由叹了口气,她知道妹妹连她的气也生了。   “祖母消消气。”作为三房这边最大的一个孩子,陆无砌首先离座走到方瑾枝的位置检查汤碗,果然见到两三只小虫子飘在汤碗中。他皱着眉瞪了一眼陆家两个出了名调皮的小少爷。   陆无矶和陆子坤目不斜视,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   十一岁的陆子境起身走到方瑾枝面前蹲下,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擦掉方瑾枝眼角的湿润,“哭鼻子可不漂亮哦。”他又从丫鬟手中接过帕子,蹙着眉仔细去擦方瑾枝袖子上的汤渍。   “谢谢九表哥。”方瑾枝吸了吸鼻子,从陆子境手中拿过来帕子,自己来擦。   陆子境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方瑾枝,似有些意外她居然知道他在陆家中的排行。   五奶奶心里一急,将两个小儿子骂了一万遍。忙吩咐陆子境:“子境,瑾枝怕是吓着了。你送她回去吧。”   “是。”陆子境捏了捏方瑾枝的鼻子,“瑾枝不怕了。走,哥哥送你回去。”   “好!”方瑾枝抬头冲着陆子境摆出甜甜的笑脸来,眼中的泪渍已经散下去了。可是她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就这么把她送走,自然是打算让这件事情不了了之。倘若今日无矶表哥和子坤表哥戏弄的是佳蒲、佳茵或者佳艺,都不会这么不了了之吧?   不……   无矶和子坤两位表哥根本不会这么欺负佳蒲、佳茵和佳艺的。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无矶表哥和子坤表哥戏弄了。正如方瑾枝第一日来陆家时,两位小表哥用烂泥蹭到她衣服上的时候就已经口口声声说过她是一个“外人”。   外人?   她也不愿意做这个陆家的外人。她只盼着自己快一点长大,早早离开陆家。   “表妹当心。”陆子境伸手一拦,挡在方瑾枝身前。方瑾枝一愣,才发现自己刚刚有些失神,差一点被门槛绊倒。   方瑾枝不好意思地再次道谢。   一出了门,让冬日凉凉的风吹了一下,方瑾枝霎时心情好了很多。只因她转念一想,她本来就着急回去,如今倒是因祸得福。   方瑾枝很快就把眼泪收起来,疾步往回走的样子,惹得陆子境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等到了自己的小院门口,方瑾枝再三谢过送她回来的子境表哥,然后匆匆赶回去。还好那四个丫鬟一直留在偏厅,没有乱闯。方瑾枝顿时松了口气。   屏退了下人,方瑾枝将今日带去垂鞘院的小书箱打开,将里面的两只小小的草蚂蚱拿出来。她走到拔步床里,从枕头下取出钥匙,将大箱子打开,直到看见两个妹妹时,她才真的放松下来。   “这个是我亲手编的,今天刚学会的呢!”方瑾枝一边压低了声音说话,一边将两只草蚂蚱递给两个妹妹。   两个小姑娘甜甜笑着,望着草蚂蚱的眼睛亮晶晶的。   看着两个妹妹开心的样子,方瑾枝便觉得今日受的委屈也不算什么了。   可是没过多久,方瑾枝心里又开始难受起来。过了年,两个妹妹就三岁了。她们至今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   一想到这里,方瑾枝的眼圈瞬间红了。   躺在大箱子里的两个小姑娘望着一向疼惜她们的姐姐红了眼眶,她们两个立刻不顾手里的新玩具,有些惊慌地望着方瑾枝。   靠外边的那一个小姑娘努力坐起来,抬着娇嫩的小手,想要去给姐姐擦眼泪。   她坐起来,就把另外一个小姑娘也拉了起来。   盖在两个小姑娘身上的被子滑下来,露出她们两个紧挨在一起的身体。或者说长在一起的身体。两个小姑娘,却只有三条手臂,只因有一条手臂是两姐妹共用的。   外人都以为方瑾枝的母亲是在生产一对双生女儿时难产,导致一对双生女儿毙命,而她自己也伤了身子,缠绵病榻两年多。后来方瑾枝的兄长、父亲相继去世,本来就多病的她紧跟着病逝。   其实那一对双生女儿并没有难产夭折,只是注定了永远不能露于人前。身为父母,他们哪里舍得将自己亲生的女儿溺毙?只好假借难产夭折之名,将这一双女儿藏匿起来。以免消息走漏,就算是方家的奴仆,知道实情的也没有几个。   而方瑾枝的母亲之所以卧床不起,一方面是难产的确给她的身子造成了重创,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心病。将自己亲生的女儿永生藏在灰暗的箱子里,没有哪个做母亲的会不心疼。   更何况…… 第9章 实情   更何况这一对双生女儿刚刚出生不久,就得知外出采买的长子意外去世的消息。她不愿意相信这一双女儿是不详之兆,可长子的去世仿若是一把尖刀在她本来就柔软的心窝又捅了一刀。   手心手背都是肉,那段日子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幸好丈夫陪着她,安慰她,承诺和她一起永世守护一双女儿。可是等到丈夫也先一步辞世,方瑾枝的母亲唯一的支柱轰然倒塌。终于在一个秋日的午后,她抱着丈夫、长子的牌位,守着一双女儿撒手人寰。   方瑾枝还一直记得母亲怀着妹妹时,脸上暖融融的笑容。她将方瑾枝拉到怀里,温柔地说:“等再过一个月,瑾枝就要做姐姐了哦。”   “嗯!瑾枝一定好好疼他们,做一个很好的姐姐!”方瑾枝脑中想起哥哥对她的好,跟母亲信誓旦旦地保证。   可是等到妹妹们出生了,方瑾枝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的笑容。   承诺过这次回来会给她带红豆糖的哥哥,也再也没有回来。   从三岁开始,伴随着方瑾枝长大的只有母亲的眼泪,父亲的叹息。她总是守在小院门口,朝着远处张望。每当下人们问她瞧什么呢?她总是摇摇头不说话。   其实,她在等哥哥回家。   后来,父亲在一个雨天去往铺子查账的时候摔到了桥下,再也没有醒过来。父亲的尸体被抬回来的时候,母亲发了疯一样恸哭。所有人都拦着母亲,没人注意到小小的她。   她就那样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自己的父亲。她的父亲很疼她,以前每次出门都会带好些好玩的东西给她。方家不缺钱财,可是父亲总是会亲自去挑选。还会亲手给她做玩具。她的秋千,她的木马,她的风筝,她的小木屐都是父亲亲手做的。   可是此时的父亲安静地躺在那里,一头一脸的血迹、污泥。   方瑾枝怯生生地走过去,拉父亲的手,“爹爹……”   她的父亲再也没有像往常那些将她抱起来,笑着说:“来,爹爹陪瑾枝玩。”   方瑾枝见父亲的头上好脏,她用娇嫩的小手去擦父亲头脸上的血迹,鲜红的血迹弄脏了她的手。父亲的脸好冰,方瑾枝好冷。   听见人群的惊呼声,方瑾枝抬头,就看见母亲吐出好大一口血。   从那日以后,母亲总是用帕子掩着嘴咳嗦,等帕子拿开的时候总会沾染很多血迹。母亲起先还是小声地咳嗦,可是后来就咳嗦地声嘶力竭。每每,方瑾枝站在窗外听着母亲的咳嗽声,一个劲儿地擦眼泪。不敢进去,也不敢走远。   母亲去世的那一天难得气色很好,她将方瑾枝拉到身边,絮絮说了好多话。不停地教她去了温国公府以后该怎么应对各种情况。不停地教她如何看别人脸色,如何讨好别人。又仔细将她身边可用的人优缺点一一说出。为她的未来筹谋许多。   怕方瑾枝记不住,她就不停地重复,不停地重复。从天还蒙蒙亮的时候一直说到弦月高悬。似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   方瑾枝不停地点头,一直说:“我都记下了,我都记下了……”   她心里很担心母亲说这么多话会难受,可是母亲一直说一直说,好像有交代不完的事儿一样。她拼命地记,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重复母亲说的话。   “瑾枝,母亲累了,想睡一会儿。”这是她对方瑾枝说的最后一句话。   方瑾枝小心翼翼地给母亲盖好被子,然后安安静静地守在床边。屋子里很安静,一个下人也没有,两个妹妹也睡得很熟。方瑾枝在屋子里待了很久,久到她开始害怕。   “母亲?母亲,瑾枝怕……”方瑾枝喊了几声,都没有回应。她就伸出小手,颤颤巍巍地去摸母亲的脸。母亲的脸冰凉一片,像一块冰一样。像当初的父亲一样冰。   一颗一颗泪珠儿从方瑾枝的眼眶里滚落下来。她知道母亲也死了。   死了就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哥哥、父亲、母亲,他们都再也不会回来了。   “瑾枝?瑾枝?”陆无砚将坐在地上掉眼泪的小姑娘抱到膝上,揉了揉她的头,“怎么哭了?”   方瑾枝怔怔看着眼前的陆无砚,才一点一点回过神来。她匆匆低下头,用手背擦眼泪,急忙解释:“没事,我没事儿……”   陆无砚拿开她染了浆糊的手,亲自给她擦眼泪。“是不喜欢做风筝吗?那我们不做了。”   看着满地的木枝、绳子和浆糊,方瑾枝连连摇头,说:“没有,没有不喜欢做风筝。瑾枝很喜欢。只是……只是想起爹爹也给我做过一个风筝……”   陆无砚知道小姑娘是想家人了,他放缓了声音,问:“那个风筝呢?还带在身边吗?”   方瑾枝眼眶里还含着泪珠呢,忽然像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笑了出来,“那么大的风,哥哥非要拉着我出去放风筝。风筝果真被吹跑了。哥哥答应赔我风筝的……”   她声音又逐渐低下去,说不下去了。   “那,我们重新做一个风筝,等到过了年,天也暖和了,三哥哥陪着瑾枝去放风筝好不好?”陆无砚忍了心疼,柔声安慰膝上的小姑娘。   “好!”方瑾枝重重点头,从陆无砚的膝上下去,捡起地上的木枝,仔细搭起来。   她还是年纪太小,明明心心念念想着读书,可是真玩起来也是笑声连连。尤其是风筝在她手里像模像样以后,她别提多高兴啦!本来就是个乐观的姑娘,玩起来烦扰消散,自来了温国公府难得这两日里嘴角攀笑,轻松愉快。   “是这样搭的对不对?”方瑾枝拿着两根木枝比量着。   “对。”陆无砚顿了一下,忽然问:“瑾枝,听说你昨天晚膳的时候提前回去了?还是陆子境送你回去的。”   方瑾枝点点头,“不小心把汤汁洒在身上了,子境表哥就送我回去了。”   至于被两个小表哥戏弄的事情,方瑾枝没打算跟陆无砚说。方瑾枝在心里觉得,那两个表哥也是三哥哥的弟弟。而自己只是个表妹,若是跟三哥哥说无矶表哥和子坤表哥的坏话,指不定要惹三哥哥不高兴。   再说了,把那件事情说给三哥哥听也是毫无用处的。三哥哥又不能帮她做主,不可能狠狠揍他们两个一顿。   “那……为什么是子境送你回去?”陆无砚仔细观察了方瑾枝的表情。   方瑾枝伸出小手挠了挠头,一时回答不上来。她睁着一双大眼睛,懵懂疑惑地望着陆无砚,问道:“三哥哥不喜欢子境表哥送我回去吗?”   “不喜欢。”陆无砚的脸色阴沉下来,那眉心也皱在一起。   不仅是因为前世方瑾枝差一点嫁给陆子境,更是因为陆无砚不由想起那段灰暗的时日。那些痛楚,那些遗憾,那些生离死别。   “三哥哥……”方瑾枝赶忙爬起来,走到陆无砚身边拽着他的袖子。有些紧张地说:“三哥哥不要不高兴……”   看着眼前皱成一团的小脸上还带着三分小心翼翼的讨好,陆无砚心里略释然了些。他都活了两辈子的人了,跟个孩子计较什么。   见陆无砚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方瑾枝的脸上也重新露出笑脸。可是陆无砚却叹了口气,她将小姑娘拎起来,抱在膝上,有些无奈地说:“才五岁的孩子,心思不要那么重。”   方瑾枝撇撇嘴反驳:“过了今晚我就六岁了!”   她伸出左手,张开五根手指头,又伸出右手食指,将六根白皙的手指头摆在陆无砚眼前。   “嗯,六岁的小姑娘。”陆无砚笑着摇摇头,“瑾枝今天晚上打算怎么守岁呢?”   方瑾枝望着陆无砚,揣摩他的意思。按照规矩,陆家一大家子人都会聚到一起一起守岁,更何况今天还是老太太的寿辰。可是方瑾枝毕竟是一个表姑娘,她若想偷偷溜走也是十分容易的。   没错,方瑾枝是打算吃了团圆饭,就直接溜走的。然后她就可以回自己的小院子,陪着自己的两个妹妹。   可是三哥哥现在问起这个是什么意思呢?或者真的只是随口一问?方瑾枝有些摸不准,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   陆无砚却叹了口气。   上辈子,他是不喜欢方瑾枝满心小算计的样子。可是真的重新来过,站在她的角度,才知道她的艰难。倘若她不是自小就这样满心算计,甚至是故意讨好,日子只能是更加艰难。   望着眼前方瑾枝稚嫩的脸庞,陆无砚仿佛看见了她六岁、七岁、八岁、九岁……的样子。   作为重新活过一次的人,陆无砚很清楚膝上的这个小姑娘利用着她的聪慧和心机,是如何一步一步讨好陆家的每一个人,乃至最后成为比府中嫡姐儿还要尊贵的姑娘。那个时候的她,是陆家最尊贵的姑娘,甚至很多下人在称呼她的时候已将“表姑娘”的“表”字去除。再加上出众的容貌,卓卓的才学,小小年纪已有了皇城第一女的称号。   可惜后来她费尽心思藏了那么多年的一双妹妹还是暴露了,两个妹妹终究连累了她……   陆无砚多想方瑾枝的孩提时代可以无忧一些。所以,他打着给方瑾枝的启蒙的名号,却并不像前世那般教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只想带着她多玩一会儿。瞧着她如普通小孩子那样“咯咯”地笑,烦恼抛却的样子,陆无砚也替她高兴。   才那么小的孩子,以后有的是时间学习,又何必急于一时。还是大年三十这样的日子。更何况今生有他保驾护航,纵使她不再如前世那般才华耀耀,也绝不会再让前世的悲剧重演。   当然,他会教她的。可是今生不想再教她那些闺阁女儿的才学,他要教她的,首先是保护好自己。   陆无砚重重闭了一下眼睛,掩去杂绪。   “三哥哥,你要和大家一起守岁吗?唔,你要是怕吵闹。瑾枝陪着你呀。”方瑾枝很快做了决断,甜甜地笑着,说着讨好的话。   “好啊,到时候我让入茶去接你。”陆无砚眯着眼睛,懒洋洋地向后倚着。   方瑾枝只是随便说说的,三哥哥怎么就当真了呢…… 第10章 醉酒   方瑾枝心里是有点不太情愿的,她只想陪着自己的两个妹妹。可是她也知道陆无砚是如今陆家为数不多对她好的人,她总得小心讨好着。所以纵使她心里有些不情愿,也只是暗暗打定了主意,到时候随便找一个借口,争取在两个妹妹睡着前,早一些回去。   其实方瑾枝也明白三哥哥并没有业务教自己东西,他能格外照拂自己已经让她在温国公府里的日子顺畅多了!她抛开心底的那份失落,甚至笑嘻嘻地说:“三哥哥!咱们继续扎风筝吧!”   “好。”陆无砚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若不是重生一回的缘故,当真要被她此时开心的小模样骗到了。   他想要她可以如寻常孩子那样无忧一些,那些要她花好大劲儿才能解决的困难,他可以为她摆平。   而且,前世他教了她那么多东西,她成为最耀眼的存在还不是一样护不住两个妹妹?傻孩子,不是你变得优秀,就可以让世间俗人接受她们的。   更何况大年三十跑他这里来上课……陆家的男人们都休假了好吗?小东西真是不知道辛苦。   两个人的风筝还没有扎好,入茶就匆匆赶过来,“三少爷,大爷回来了。”   陆无砚随意点点头,继续和方瑾枝扎风筝。方瑾枝疑惑地问:“三哥哥,你父亲回家了,你不用过去吗?”   “不用。”陆无砚继续涂着浆糊,并未抬头。   入茶却站在一旁,并没有立刻离开。   “还有事?”陆无砚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入茶。   入茶就轻轻看了一眼坐在地上涂浆糊的方瑾枝。见陆无砚点了点头,入茶才说:“大爷回来的时候,带着一个西域女子同归。”   陆无砚皱了一下眉,他将手里的木枝放下,又捡起来。过了一会儿,还是将手里的木枝放下。他看着正在涂抹浆糊的方瑾枝,说:“瑾枝,你先在这里玩,我一会儿就回来。”   “好。三哥哥有事情要做就去忙吧,不用管我的。”方瑾枝忙说。   陆无砚想了想,还是说:“如果到了晚膳的时候我还没有回来,就让入茶抱着你去前厅和大家一起守岁。不用刻意等我,知道了吗?”   方瑾枝重重点头,“知道了。三哥哥放心去忙吧。”   陆无砚这才放下心来。他仔细净了手,又换了一身毫无褶皱的新衣才离开。   眼瞅着就要快晚膳的时辰了,陆无砚还是没有回来。方瑾枝就让入茶伺候着洗去了手上黏哒哒的浆糊,穿着她的小斗篷,前往前厅。   陆家的吃穿用度向来讲究,更何况今日可既是除夕,又是老太太的大寿晨。那流水的宴席,满目珍馐,用麟肝凤脯来形容,丝毫不为过。   像今天这样重要的日子,府中的孩子们难得不用被规矩束着。陆家的小少爷们和姑娘们,一个个都欢欣雀跃地跑闹、说笑。几个调皮的小少爷们互相追逐着,放着手里的小红鞭。   人群这么热闹喧嚣,方瑾枝身在其中,却分外安静。   方瑾枝原以为陆家的守岁会一大家子的人聚在一起,却不想陆家的男人们都在前院,女眷们则在后院吃宴、听戏。晚辈们只在开宴前,去前院依次磕了头,领了压岁钱再回到后院。方瑾枝觉得这样不算是团聚,她还是喜欢在家里的时候,和父亲、母亲还有哥哥围在一起吃年夜饭。   方瑾枝捏了捏自己的袖子,又开心起来。里面放着她今天得来的压岁钱呢。   “瑾枝表妹,咱们和解吧!”陆佳茵站起来,当着二太太、三太太,并四位奶奶,和一干姐妹的面,大声说:“以前是我不懂事儿,说过一些过分的话。你不要生我的气,咱们以后好好做姐妹,好不好?”   “六表姐对我很好,我从来没有生过你的气呀!”方瑾枝也急忙站起来。她大大的眼珠儿一扫,看见五奶奶和陆佳蒲望着陆佳茵微笑,看见五奶奶和陆佳艺皱着眉,还看见二房那边像看戏似的瞅着这边。   陆佳茵瞧着方瑾枝脸上的笑就生气,她才不是衷心道歉呢!要不是母亲逼她道歉,否则扣掉她的压岁钱,她才不会在这种场合跟这么个没爹没娘的商户女道歉!但是转念想起母亲的话,她在大庭广众下给方瑾枝道歉,也能挽回平时任性的形象,这事儿指定是要传到祖父耳边的。到时候还不是有大把的好处?   想到这里,陆佳茵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她端起茶碗,说:“那表妹喝了我敬的茶,咱们就和解啦!以后就是好姐妹!”   方瑾枝已经隐约猜到这个六表姐又是演戏,只好陪她一同演戏。她假装出受宠若惊的模样,忙说:“咱们本来就是好姐妹呀。”   她又端起面前的茶碗,为表诚意,大口喝了一嘴。   碗中的茶水入口,味道却有些不对劲。方家本来就经营着皇城最大的茶庄,而方瑾枝的母亲还有一手好茶艺。方瑾枝自小就喝着各种名茗长大。茶有不同种类,味道更是不同。但是方瑾枝很清楚手里这一碗并非是茶。   不是茶,那是什么呢?   方瑾枝没尝过这个味道,只觉得很怪,又很辣。说是辣,又不是辣椒的感觉。她知道很多人瞧着她呢,断然不能失仪,只是轻轻把手里的茶碗放下。可是下一刻,她只觉脑袋很重,眼前一花,桌子上的碗碟都有了重影。她摸索着椅子,可是还是瞧不真切,整个人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好痛……”方瑾枝痛苦地呢喃。   “呀!表妹是怎么了?”陆佳萱和陆佳蒲都围了过来。   五奶奶目光闪了闪,急忙在三奶奶起身前,先一步去查看方瑾枝刚刚喝的那碗茶。她只闻了一下,就惊讶说:“嗬!谁给表姑娘的茶水换成了酒?”   五奶奶的余光不留痕迹地瞟了一眼杵在那里的陆佳茵。   陆佳茵睁大了眼睛,伸出手指着方瑾枝,怒气腾腾地说:“方瑾枝你装什么装?我好好的给你赔礼道歉,你居然演戏害我!是我敬的茶,可是那茶碗一早就摆在你面前的!”   “佳茵!”三奶奶急忙出声制止女儿的话,以免这个莽撞的女儿再说出过分的话来。   “母亲!是不是连你也以为是我换了她的茶?你总把我往坏了想!你是不是觉得全天下我最坏!”陆佳茵狠狠跺了跺脚,眼泪瞬间涌上了眼眶,分外委屈。   三奶奶真要被这个愚蠢的女儿气死了。本来今天让她装一回大度,就是要挽回她平日里任性跋扈以及坏脾气的形象。她可倒好,这么大吵大嚷的,连前院说不定都听见了。   “佳茵,快别说了。”陆佳蒲忙疾步走到陆佳茵身边,拉住她的袖子。   “就你最爱做烂好人!”陆佳茵愤愤然甩开姐姐的袖子,直接冲到方瑾枝面前,扯着方瑾枝的胳膊嚷:“喂!你把话说清楚,你喝的那碗茶是本来就有的,根本不是我给你的!”   方瑾枝腹中翻江倒海,眼前更是模糊一片,就连这听觉也迟钝了很多,面前是谁,说了什么话,她都不知道了,只是捂着自己的头,痛苦不已。   “方瑾枝,你说话啊!”陆佳茵继续拉扯方瑾枝的胳膊。   方瑾枝被她拉扯得更难受了,忽然“哇”地一声,一口吐了出来。吐在了自己的褶裥裙上,也吐到了陆佳茵水红的琵琶袖上。   “啊!”陆佳茵惊呼一声,忙忙后退。   后院的动静已经惊动了前院,几个丫鬟从前院赶过来打听情况。正巧路过的入茶见方瑾枝跌坐在地上,吐了一身的秽物,吃了一惊。她忙拉了身边一个小丫鬟去将这里的事情禀告陆无砚,自己则是小跑着赶过去。   三太太的脸上已经有了怒色,碍着二房在这里,她勉强压抑心中恼怒,吩咐:“还不赶快把两个姑娘送回去。”   一个老妈子正要抱起方瑾枝,入茶赶了过去,她微微弯膝,说:“妈妈,表姑娘就交给我吧。”   她顾不得方瑾枝身上的秽物,忙把她抱起来,她拍了拍方瑾枝的后背,柔声说:“表姑娘,奴婢是入茶,抱您回去。您先忍一忍。”   入茶对着在座的主子们行了一礼,抱着方瑾枝匆匆往外走。她还没来得及穿过后花园,就在回廊处遇见了匆忙赶过来的陆无砚。   “她怎么了?”   “误饮了烈酒,醉了……”   陆无砚瞧着蜷缩在入茶怀里不停哼哼唧唧的小人,拧紧了眉。目光冷冽地扫了一圈后院在座的众人,他直接伸手从入茶怀里把方瑾枝抱过来。   入茶那一句“表姑娘身上脏”还没有说出来,方瑾枝已经缩在了陆无砚的怀里。连带着她身上的呕物也沾了陆无砚一身。可陆无砚丝毫没注意,抱着方瑾枝穿过回廊往前院去了。   陆无砚穿过热闹的前院,往自己的垂鞘院走。   “无砚……”陆无砚的父亲陆申机喊他,可陆无砚目不斜视径自离去,毫不理会自己的父亲。   陆申机不仅是温国公的嫡长孙,也不仅是垂帘听政长公主的驸马,他更是手握大辽九成兵马的一品上将军。无论是朝中、乡野,亦或是邻邦,如此无视他的人着实不多。   陆申机尚未到不惑之年,剑眉朗目,身材挺拔。既有男子伟岸的英俊,又有军旅生涯带来的桀骜气场。他看着陆无砚走远的背影,问道:“那孩子是谁?”   三老爷忙说:“是我的外孙女,家里人都不在了,刚来陆家。”   陆申机点点头,将空了的酒杯放下。跪在他脚边的西域女子抬手,动作优雅地为他重新倒满一杯新酒。 第11章 豆豆   方瑾枝在陆无砚怀里的时候一直嘟嘟囔囔的,也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只是隐约从她口中蹦出些奇奇怪怪的词儿,比如:袜子、臭馒头、票票、花花……   “瑾枝,你在说什么?”陆无砚将怀里的小姑娘竖起来抱,一手托着她的屁股,一手扶住她的小脑袋,将她的小下巴搭在自己的肩窝,更近一些去听她的呓语。   “袜子里有票票!摘花花给妹妹!拿起臭馒头砸陆家的大坏蛋们……”方瑾枝说着还咂了咂嘴巴。   待听清了她说的话,陆无砚不由哭笑不得。他脚步未缓,带着新鲜地问:“陆家的人都谁是大坏蛋?”   “都是!陆家的人都是大坏蛋!砸!砸大坏蛋!用臭馒头、臭鸭蛋,还有粑粑!砸……”方瑾枝挥舞着一双小胳膊,引得手腕上的金铃铛晃起一阵脆响。   “你三表哥也是大坏蛋?”   “唔……”小姑娘安静了一会儿。   陆无砚感觉到她搭在自己肩窝上的尖下巴动了动,竟是点了头。陆无砚的眉头不由拧起来,追问:“你三表哥怎么也是大坏蛋了?”   “好、好讨厌的……”方瑾枝在陆无砚怀里动了动,“我想写字,想打算盘!想学管账!可是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就、就拉我玩!他自己不务正业,还拽着我!白白荒废了我的大好时光!哼哼……唔……虽然我玩的也挺开心的……”   她的小脸蛋上不由从不满变成一种犹豫。   陆无砚一时语塞。   “不知好歹的小东西!”陆无砚惩罚似地在她屁股上轻拍了一巴掌。   却不想小姑娘“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口中直嚷着:“疼、疼!”她又伸出一双小胳膊背到身后揉着自己的屁股。   陆无砚一愣,他用得力道并不大啊。   一直静悄悄跟在后面的入茶忙说:“表姑娘摔了一跤。”   陆无砚脸上笑意淡去,不悦地皱了眉。更加大步地朝着垂鞘院走去。一回到垂鞘院,入烹就迎了上来,她有些好奇地望着陆无砚怀里动来动去、嘟嘟囔囔的方瑾枝。   “去煮醒酒茶。”陆无砚吩咐入烹。他又转过身一脸嫌弃地看着入茶,道:“至于你,去把自己弄干净。”   “是。”入茶行了一礼,匆匆赶去她和入烹用的净室清洗身上沾到的秽物。   陆无砚抱着方瑾枝去了宽敞温暖的净室,他将方瑾枝外面那一层弄脏了的袄裙脱下,嫌恶地扔到地上。忽然有什么东西从方瑾枝的袖子里掉出来。陆无砚好奇地捡起来,才发现是几个红包。想来是她今日得的压岁钱。   方瑾枝看见了自己的红包落到陆无砚手上,一双眼睛一下子睁得好大。她伸着小手,嘴里直囔:“票票!我的票票!还我票票!”   “果然从这么小就喜欢银票。”陆无砚苦笑。上辈子的时候,方瑾枝身上有太多他不喜欢的东西,不喜欢她的满心算计,不喜欢她的趋炎附势、巴结奉承。更不喜欢她的视财如命。可纵使有那么多不喜欢的地方,还不是全天下就一个她放在了心上?可惜,打肿脸充胖子死不承认……   陆无砚将方瑾枝放躺在长榻上。   “疼疼疼!椅子打我屁股!”可是方瑾枝的屁股一碰到长榻就哭着喊疼。迷迷糊糊的她连身下的是卧榻还是椅子都没分清。   想起她摔过的事儿,陆无砚只好让她趴在上面,说:“瑾枝不要乱动,在这里等我,听到了吗?”   方瑾枝显然没有听进去陆无砚的话,她趴在长榻上,一双小胳膊还在胡乱挥舞,嘴里碎碎念着:“打倒坏蛋!用蜂子蜇他!用老鼠咬他!用剪子戳他!”   陆无砚被她逗笑了,念一句:“当真是最毒妇人心,这么小就一肚子坏主意。”   他不敢耽搁,三下两下脱了身上的脏衣服,嫌恶地扔到地上。又嘱咐了几句方瑾枝要听话,才匆匆绕过屏风去沐浴。他忍着身上的秽物一路,已经是极限了。   方瑾枝吐出来的东西只粘在他的衣服上一角,可是陆无砚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要将身体泡在温泉水里彻底清洗一番才放心。   陆无砚刚泡进温泉水里没多久,就听见屏风外方瑾枝摔到地上的声音。方瑾枝难得像个孩子一样哇哇大哭,哭得肝肠寸断。   “瑾枝?”陆无砚一急,忙从水池里出来。身上湿漉漉水渍也来不及擦,他忙扯了紫檀木衣架上的青色长袍简单裹在身上,冲到外面去。   方瑾枝坐在地上哭得伤心,本来就盈如脂玉的脸上被泪水打湿了大半,一双大眼睛完全泡在眼泪里,瞧着就让人心疼。她嘴里断断续续地喊着:“娘、娘!娘亲抱……”   陆无砚急忙将她抱起来,自己坐在长榻上,又将方瑾枝圈在怀里,轻轻拍着她哄着她,“是三哥哥不好,不该把你一个人放在这里,害瑾枝摔了。”   可是方瑾枝完全听不进去陆无砚的话,只是一会儿喊着“娘”,一会儿喊着“爹爹”,偶尔也蹦出个“哥哥”。但陆无砚知道方瑾枝口中的哥哥并不是他,而是她的亲哥哥。   陆无砚轻叹一声,一边轻轻拍着怀里的方瑾枝,一边低低清唱出一首古老的歌谣。低沉的声音从他口中飘出,沧桑而安宁的味道竟是与他此时的年纪和平时跋扈的形象完全不相符。   方瑾枝在陆无砚的歌声中慢慢安静下来,陆无砚也在低唱中情绪逐渐变得有些低落。这首歌谣是前世方瑾枝唱过的,据说是在她幼时母亲哄她入睡的歌。前世的时候,陆无砚只听方瑾枝唱过一次——给那一双妹妹入葬的时候。   陆无砚正徘徊在前世的低落里,忽然觉得胸口一凉。他低头,就看见怀里的方瑾枝挥舞着一双小手臂,拉开了他的衣襟。然后一口咬在了他胸前的豆豆上。   “方瑾枝!”陆无砚瞬间睁大了眼睛,脸上也同时飘上一抹淡淡的绯红。   “吃、吃……”方瑾枝如婴儿吮奶一样嘬着。   陆无砚急忙将腿上的小人儿推开,方瑾枝好不容易歇了的眼泪又涌出来,一边委屈地哭着,一边喊着找娘。   陆无砚被她哭得又是心疼又是心乱如麻。只不过是一晃神的功夫,坐在他腿上的方瑾枝又钻进了他的衣襟里,在他胸前的豆豆上狠狠一咬,小口小口的嘬奶。   “方!瑾枝……”陆无砚抓着她的胳膊肘想要将她拉开的手僵在那里。只因他垂目,从他的角度看见了方瑾枝满足而幸福的眉眼。她一根根黑色的睫毛上仍旧沾着泪渍,可那一双前一刻还溢满泪珠儿的大眼睛已经半合起来,宛若一对柔美的月牙。   瞧见她的月牙眼,陆无砚即使被咬得又疼又痒又浑身不舒服,也……甘之如饴。   等到方瑾枝彻底睡着了,陆无砚才凝视着她,有些嫌弃地低声说:“脏兮兮的小东西。”   声音里带着嫌弃,眼睛里却带着宠溺。   他一手抱着方瑾枝,一手拿着浸湿的锦帕,小心翼翼地给她擦去脸上的泪痕和嘴角的口水。一想到这个小东西涂了自己一胸口的口水,陆无砚从胸口开始麻痒,麻痒的感觉很快蔓延过全身。   “三少爷,醒酒茶煮好了。”入烹在净室门外轻轻扣了一下门。   “进来。”   等入烹进来,陆无砚说:“醒酒茶不必了,给她洗个澡。她身上可能有淤青,轻一点。别弄醒了她。”   那警告的一瞥,让入烹丝毫不敢怠慢。   好像怀里抱着的是世上最珍贵的宝贝,陆无砚有些舍不得地将怀里的方瑾枝递给入烹。他倒是想亲自照顾她,可是毕竟男女有别,这孩子又是个早慧而多心的。   更何况,真要亲自给她洗澡,对于陆无砚来说也是种折磨。虽然还是一具充满奶香的孩童稚体,陆无砚可不保证不会联想到她长大的样子。   酥胸、柳腰、腴臀、长腿和玉足。简直是世上最绝美的风景。想来必定白、嫩、滑、软。   他都见过。   正因为前世无意间见过,才让她赌气近半年不曾与他说话。   听着屏风另一侧的水声,陆无砚揉了揉眉心。虽然她现在还这么小,可一想到前世她足足生了半年的气,陆无砚仍旧心有余悸。那个时候她赌气,他又是那么个狂傲的性子。最终就那么错过了。   陆无砚叹了口气,他从衣橱里拿出一套干净的衣服换上,又取了件大氅披上,才踏出温暖的净室。   入茶已经梳洗完毕,也换了一身衣服,正站在净室外候着。她知道陆无砚肯定要问她今日的事情。等到陆无砚从净室出来的时候,也不等陆无砚发问,急忙简明扼要的将今日后花园的事情讲给他听。   “陆佳茵?一个蠢货而已,不可能干出换酒的事情。”陆无砚大步往寝屋走,走了两步又停下。问道:“是什么酒?”   “是极烈的九酝春酒。”入茶禀道。   其实她当时忙着抱方瑾枝回来并未注意那是什么酒。可她回来以后细想了想,免得陆无砚发问的时候自己答不上来,才匆匆又跑了一趟,将当时每一个人说过的话和表情都记下,连陆佳茵喝的是什么茶,方瑾枝喝的是什么酒也都打听了。   陆无砚点点头,吩咐:“去准备两缸九酝春酒。”   “是。”入茶应下,纵使十分好奇为何要两“缸”,也绝不多问半句,忙去准备。 第12章 撒谎   方瑾枝做了一个很香很甜的梦,梦里她好像回到了过去,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哭,然后娘亲抱着她哄着她。还给她哼唱以前总是哄他入睡的歌谣。她记不起来自己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可是宁愿一直哭着也不愿意从梦中醒过来。因为梦里的怀抱是那么温暖、安心。   方瑾枝慢慢睁开眼睛,逐渐苏醒过来。   明明周身暖融融的,入眼却是一片冷色。纯黑的床幔极其厚重,仔细相看才能发现上面用同色绣着的海兽纹。就连方瑾枝身上盖着的被子也是黑色的,而她身下的床榻却铺了层纯白色。   方瑾枝掀开黑色的床幔,打量起陌生的房间。房间内的布置极其简单。一面墙前是一对双开门的高柜,也是黑色的。高柜对面是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窗前摆着一张白玉的长案,再并一张同料所做的矮凳。笔墨纸砚向来是一套,可那张名贵的白玉长案上却只孤零零摆着一个青石古砚。   地上铺着一层很厚的兔绒毯,雪白雪白的,像刚下过大雪而尚未融化的屋顶。   望着地上的兔绒毯,方瑾枝一下子就知道这里是垂鞘院的某处。昨夜的事情在她脑中流水般滑过,方瑾枝顿时大惊失色。难道她在这里住了一夜?   她忙跳下床,也没有找到鞋子,只赤着一双脚跑出去,一开门发现这里是一处阁楼。她站在楼梯口的时候隐约听见上一层有什么古怪的声音。   于是,方瑾枝踩着铺了绒毯的楼梯往上走。上一层居然是阁楼顶。方瑾枝瞬间睁大了眼睛,有些震惊地望着眼前的一幕——成千上万只白色的鸟在空中飞舞,将湛蓝的天空遮掩,如云似雪。   而陆无砚背对着她,正站在凭栏前。厚重的裘衣披在他颀长的身躯上,不时有白色的鸟落在他的身边。方瑾枝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只觉得三哥哥的背影真好看!   “三哥哥……”方瑾枝小声地喊他,有些害怕吵着这些鸟,也怕吵了这画似的风景。   “睡醒了?”陆无砚转过身来。   方瑾枝点了点头,一双大眼睛盯在陆无砚的手上,因为有一只白色的鸟落在上面。陆无砚扬手,那只白鸽便飞走了。   方瑾枝小心翼翼穿过这些白色的鸽子走向陆无砚,有些畏惧被这些鸟啄到。终于走到了陆无砚身边,方瑾枝松了口气。她有些疑惑地问:“三哥哥,这里好多鸟。它们是什么?鸽子吗?”   “嗯。”陆无砚看出来方瑾枝有些害怕,就把她抱起来,放在凭栏上,又双手圈住她的小身子,护住她。   朝阳在方瑾枝的身上洒下一层莹莹光点,让她如瓷的脸颊更加晶莹剔透。她浅粉色的唇瓣水盈盈的,娇艳欲滴。陆无砚忽然不由自主伸出食指在她的唇瓣上碾过。他动作很轻,只是轻轻一抹,可方瑾枝浅粉色的唇还是变成了水红色。好似里面藏着的染料就这么晕开了。而唇上很快又盈了一层水润。   “三哥哥?”方瑾枝疑惑地望着头望他。   陆无砚这才明白她还是孩子,这唇上的水润并不是口水,而是小孩子的娇嫩……谁让他以前没观察过小孩子。前世留意方瑾枝的时候,她都长成大姑娘了。   “咳……”陆无砚轻咳一声,“没事,你刚刚唇上沾了根兔绒……”   阁楼顶层的两个人却不知道他们的举动刚巧被远处梅林里的几个人看到。   “这些鸽子都是三哥哥养的吗?好漂亮!”方瑾枝新奇地望着这些鸽子,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鸽子。   闻言,陆无砚一手仍护着方瑾枝,另一手却抬起,打了个响指。一阵翅膀扑腾声,一只白鸽子落到了陆无砚的手上。   “它最漂亮。”陆无砚望着手上的鸽子,眼中难得露出暖色。   方瑾枝却拧紧了眉,因为陆无砚手背上落着的那只鸽子缺了个翅膀。瞧着也比其他鸽子瘦弱和年迈。   “把它放飞后,它花了八个月的时间才飞回家。半路上不知道遭遇了什么,竟断了一边的翅膀,凭着一个翅膀飞回来的。”陆无砚让鸽子落在凭栏上,有些心疼地揉了揉它仅剩的一个翅膀。   “凭着一个翅膀飞回来的?”方瑾枝睁大了眼睛,十分惊讶。她想了想,有些明白了。“三哥哥,你是在赌鸽吗?”   方瑾枝曾经听哥哥说过贵族子弟会玩一个游戏,将饲养的鸽子腿上绑了签,带它们离家千里的地方放飞,哪一只鸽子先飞回家就算赢。很多时候放飞一百只鸽子能飞回来的也不过三五,剩下的鸽子都会死在回家的路上。   “以前玩过,现在不了。”陆无砚抱起方瑾枝往楼下走,“走吧,一会儿迟了拜年可得不到红包了。”   方瑾枝这才反应过来。她猛地抬头,望着高升的旭日知道已经过了时辰。   她快哭出来了。   陆无砚好笑地捏了捏她脸颊上滑嫩的细肉,道:“少了多少红包,三哥哥补给你就是了。”   方瑾枝苦着脸摇头。红包是小事,更重要的是大年初一她起迟了!这可闹了大笑话呀!她不由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又委屈又生气地说:“不知道是谁在我的茶碗里下了药才害我起迟的!”   瞧着她眼圈红红的,陆无砚有些心疼。   “不是药,是酒。你没碰过酒,所以喝一口就醉了。你的事情长辈们都知道,不会责怪你起迟的。”陆无砚慢慢给她解释。   “酒?喝醉了?”方瑾枝本来就很大的一双眼睛睁得更大。吴妈妈嫁的那个男人就总是喜欢喝酒,喝醉了还大吵大闹……   方瑾枝有些惊惧地仰头望着陆无砚,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喝、喝醉了?那、那……是不是很丢人……”   陆无砚一顿,忆起昨夜她醉酒后的样子,胸前竟瞬间有了酥麻的感觉。   “我一定闯祸了……”见陆无砚不说话,方瑾枝就知道自己丢了大脸。“我记得六表姐来拉我,我、我……好像吐了?然后的事情都不记得了,一定……一定闯祸了……”   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眶里溢满了泪水,凝成饱满的泪珠儿,沿着白瓷一样的脸颊滚落下来。瞧着让人十分疼惜。   “没有,没有!”陆无砚忙又将她竖着抱起来,一手托着她的屁股,一手将她的下巴抵在自己的肩窝,然后轻轻拍着她。   “瑾枝喝醉以后很乖,只是安安静静地睡觉罢了……”陆无砚面不改色地撒谎。   “真的?”方瑾枝转过头来,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陆无砚。   被她这双干净澄澈的眼睛望着,陆无砚莫名心虚起来。他回望着方瑾枝,咬着牙说:“你三哥哥不撒谎。”   方瑾枝浸着泪的大眼睛转瞬间弯成一对月牙,终于放下心来。陆无砚也是松了口气,加快了步伐抱着她下到一层。将她交给入茶伺候梳洗。   方瑾枝的确是起迟了。以陆家的地位,自然会有很多宾客前来拜年。所以陆家的小辈们要格外起得早,在宾客到来之前给长辈们拜年。此时方瑾枝赶到阖远堂的时候,也只能给陆家女长辈们拜年了。   站在阖远堂门口,方瑾枝局促起来。   “怎么了?瑾枝不敢进去?”陆无砚侧首低头望着她。   “才没有!”方瑾枝伸长了脖子,可不过一瞬又摆出讨好的神情去拉陆无砚的衣角,小声问:“三哥哥会跟我一起进去吧?”   “嗯。”陆无砚微微勾唇,牵着她的小手,缓步跨入阖远堂。   阖远堂里正如方瑾枝预料的一样,陆家的女眷和小孩子都聚集在这里,再加上伺候的丫鬟,塞了一室的华服丽人。   “无砚给曾祖母、叔祖母、叔婶们请安。”陆无砚语气十分随意。他说完捏了捏方瑾枝的手。方瑾枝急忙接了话:“瑾枝给曾外祖母、外祖母、外伯母、舅母们请安。”   老太太笑着说:“这大冷的天,缓和暖和再去前院。”   她这话是说给陆无砚的。   方瑾枝发现没人责怪她来迟,她不由松了口气,规规矩矩地坐在陆无砚膝上。她本来是坐在陆无砚身边的矮凳上,陆无砚以凳子无靠背为由把她抱到了膝上。   她不由暗暗腹诽:坐在你膝上也是脊背挺直不能靠呀!   方瑾枝跟着陆无砚坐下没多久呢,忽然有个婆子慌里慌张地进来。忌讳着大年初一,没敢惊动了众人,只是在五奶奶耳边嘟囔一番。   不料五奶奶听了她的话,手里的茶碗直接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这是作甚?”三太太不悦地看了一眼这个小儿媳。   五奶奶脸色煞白地站起来,说道:“十一郎和十二郎摔了,我去看看!”   “怎么摔了?摔哪儿了?”一听是自己的宝贝孙子摔着了,三太太也担心起来。   她话音刚落,老太太身边的钱妈妈就赶了过来。老太太蹙着眉点点头,钱妈妈禀道:“十一少爷和十二少爷爬到树上玩,一不小心摔下来。正巧摔进树下的两口酒缸里了。两位少爷并没有摔伤,只是呛了一肚子烈酒,不省人事。”   钱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了,说起话来从来沉稳。可是此时也不得不悄悄看了一眼坐在太师椅上玩着方瑾枝一绺儿丱发的陆无砚。   “树下怎么会有酒缸呢?谁摆的呢?”陆佳茵诧异地问。她竟没有发现长辈和姐姐们都沉默不语。   国公府虽大,陆家人虽多。但是事情却传得够快。一大清早陆无砚特意放了两缸九酝春酒在杨树林里的事儿,除了几个不够聪明的孩子,已人尽皆知。   若是别人也罢了,可是竟是陆无砚。那他就算假装不是他做的,陆家人也只好陪着他假装不知道。   却不想陆无砚大大方方应了。   “呵……”陆无砚轻笑了一声,“大年初一酒香四溢可是个好兆头,没想到十一弟和十二弟弄脏了我的酒。”   陆无砚眉宇间露出几分嫌弃,而后看向五奶奶,悠哉道:“五婶可得赔我两缸。”   五奶奶脸上有点挂不住,那绷出来的端庄已经有些扭曲。   赵妈妈拿着礼品单子进来,正要说话,忽觉室内气氛有些不对。   “谁家的礼单?”老太太问。   赵妈妈忙说:“是苏家递来的礼单。还特意嘱咐了其中一个三足黛砚是送给三少……”   “扔出去。”陆无砚直接打断赵妈妈的话,“扔不到人脸上你就卷铺盖走人。”   他上辈子做了一辈子二世祖,这辈子自重生以来花了太多时间思考,行事都有些不像他了。陆无砚起身,道:“瑾枝,咱们去看看你的两个小表哥醒酒了没。” 第13章 镯子   直到出了阖远堂,方瑾枝还是呆呆的。   牵着她的陆无砚停下来,问:“瑾枝怎么了?”   “三哥哥,你在帮我出气吗?”方瑾枝怔怔望着陆无砚,清澈的大眼睛里浮现一层很浓的疑惑和迷茫。   “你说呢?”陆无砚在她面前蹲下来,将她牙色斗篷后面的兜帽给她戴好。免得冬日里的风吹红了她娇嫩的脸颊。   方瑾枝不说话了。   当她得知自己的茶被换成了酒,就猜到是两位小表哥做的。毕竟他们两个早就戏弄她成性了。方瑾枝没有想过报复,甚至还在挖空心思想着如何和两位小表哥处好关系。可是三哥哥已经替她出面教训了两位小表哥,还是以这样一种明目张胆的高调方式。   她从未想过三哥哥会为她出面。   或许,讨好两位小表哥缓和关系还不如讨好面前的三哥哥?   不……   方瑾枝在心里否定了这个想法。万一哪一天三哥哥不护着她了呢?三哥哥是要讨好的,其他人也是要讨好的。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她瞬间弯起一对月牙眼,紧紧抱着陆无砚的胳膊,又将小脸贴在他的小臂上。“谢谢三哥哥帮我,三哥哥简直是天下最最好的人啦!三哥哥刚刚好威风!好了不起!瑾枝可喜欢可喜欢三哥哥啦!恨不得天天黏在三哥哥身上!”   方瑾枝一口一个“三哥哥”,温婉甜糯。   陆无砚:……   若不是重生一次,当真要被她真诚的样子骗到。不过就算是知道她故意讨好,陆无砚听了这话,心里也是分外享受!   ——自欺欺人地当真罢!   “那瑾枝要不要去瞧瞧陆无矶和陆子坤?”   方瑾枝摇了摇头,甜甜地说:“三哥哥,我想回去了。一晚上没回去,卫妈妈要担心了。”   她还想着以后和两位小表哥和解,哪里会去落井下石看笑话?再说了,她心里记挂着两个妹妹,又对三奶奶送去的人很不放心。   陆无砚心中了然,便让跟在远处的入茶送她回去。   至于为什么不亲自送她回去?等到方瑾枝走了以后,陆无砚有些无奈地走向远处假山旁的观松亭——他父亲已经在那里盯了他大半天了。   “给父亲请安。”陆无砚微微弯了弯腰,语气虽仍随意,神态已比在阖远堂时恭敬了许多。   “哈!”陆申机气极反笑,“原来还肯认爹啊?”   陆无砚悠悠道:“一日为爹终生为爹,一日为夫未必终生为夫。父亲大人这问题毫无意义,倒不如问问我母亲还认不认您这个丈夫。”   陆申机的脸色慢慢阴沉下来。本就是个驰骋疆场的将军,此时朗目中威严骤现,周身徒然增了几许强势的压迫感。他咬牙切齿地说:“你要不是我儿子我一刀劈了你!”   “我要真不是您儿子,父亲大人岂不气死?”陆无砚勾唇,难得好心情。   “你!”   陆无砚再一弯腰,道:“父亲大人息怒,儿子先行告退了。”   言罢,他已走出观松亭,缓步离去。   看着他走远的悠然背影,陆申机猛地站起来,朝他喊:“陆无砚,你给我站住!”   陆无砚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道:“那些应酬别拉着我,没兴趣。”   可是陆无砚又走了几步就不得不停了下来,只因他听见了陆申机拔刀的声音。陆无砚无奈转身,望着观松亭里手握刀柄,盛怒中的父亲。他摊了摊手,无奈道:“依儿子之见,父亲大人还是先消消气,免得母亲回来看见你这张黑脸。”   “什么?”陆申机明显愣住了。   回来?   长公主已经五年不曾回陆家。这五年中,他见了她五次,每一次都在朝堂上,公事公办地议事。他站在文武朝臣之中,高高在上的她竟是连一个目光都不格外给予!   恍神间,陆无砚已经走远了。   陆申机收了刀,忽然笑着一下,自言自语地说:“这性子,跟他母亲一个样子……”   这世间最尊贵的女人莫过于公主,多少男子希望得到公主的青睐。可是世间有抱负的男子又不愿意做驸马。驸马向来处在尴尬的位置上,甚至不可担任朝中重臣。更是脱不了仰仗女人照拂的形象。   当初陆申机也不想做驸马。   他曾拿刀架在长公主的脖子上威胁:“换人,要不然我杀了你!”   长公主明明答应了,可第二日角色兑换。她竟拿着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威胁:“不娶我?那就阉了你,在我身边当一辈子的太监!”   明晃晃的刀锋上映出她明艳的容颜。陆申机竟脱口而出:“天下第一倾城色。”   方瑾枝回去以后,匆匆进了自己的屋。她将卫妈妈叫进屋子,又让米宝儿和盐宝儿在外头守着,然后忙问卫妈妈:“昨天晚上我不在的时候,没发生什么事儿吧?”   “昨天晚上阿云和阿雾两个小丫鬟进屋了。”   方瑾枝立刻紧张起来。   卫妈妈急忙说:“两个小丫鬟采了腊梅放在窗边儿,当时米宝儿在屋子里呢。她们什么都没发现。”   方瑾枝这才松了口气。她将大箱子打开,让卫妈妈帮着把两个妹妹抱到大床上。然后她脱了斗篷和鞋子爬上床,和两个妹妹玩了一会儿。   明明不过两刻钟,方瑾枝却觉得十分漫长。明知道米宝儿和盐宝儿在外面守着,还是一直提心吊胆。坚持了不足三刻钟,就让卫妈妈重新将两个妹妹抱进箱子里。   虽然她们两个的身量比起同龄的小姑娘要瘦小一些,可毕竟三岁了,以后也会一天天长大。这大箱子如今还算合宜,可要不了多久就会拥挤逼仄。方瑾枝不得不提前思量着给两个妹妹换一个更大的箱子。   方瑾枝还有一件更愁的事情。   两个妹妹一直住在箱子里的缘故,身体格外柔软,至今不会走路。又因为自小教着她们不许哭,不许发出一点声音来。乃至于她们两个至今不会说话,连最简单的单音也发不出来。   方瑾枝觉得她需要教两个妹妹说话、走路。   可是怎么教呢?   “姑娘别忧心了……”卫妈妈自然知道方瑾枝的心事,她也没有法子,只能在一旁劝慰着。   方瑾枝摆摆手,让卫妈妈出去。自己一个人搬了个鼓凳坐在梳妆台前,望着窗口青花广口花瓶里新鲜的腊梅发呆。   卫妈妈心里也愁,出了屋子不由叹了口气。这前路好像就是悬崖,他们连停留都不行,就这么一步步被逼着往悬崖走。两个小主子一天天长大,早晚都要暴露。   不说别的,就这吃饭都是大问题。国公府虽然锦衣玉食,可每一笔出账都记得分明。如今方瑾枝每日是去三房用膳,在自己小院吃都不行。幸好奴仆吃饭的地儿比较随便,卫妈妈都是从自己口中省下饭菜喂给两个小主子。可是等她们长大了呢?   卫妈妈想起吴妈妈说过的话了,她开始埋怨自己的没用。她不由又一次重重叹了口气,引得坐在门口台阶上说话的米宝儿和盐宝儿都抬起头来望着她。   “都别守在这儿了。也不晓得姑娘早上有没有吃东西,米宝儿去厨房要一些软糕过来,盐宝儿去看看壁炉。”卫妈妈强打起精神吩咐两个小丫鬟。   “诶!”两个小丫鬟一骨碌爬起来,齐声应着。   可是她们两个还没走远呢,屋子里忽然传出方瑾枝的惊呼声。   卫妈妈和两个小丫鬟吃了一惊,急忙冲进屋。连偏屋的阿月、阿星、阿云和阿雾都急忙小跑着赶过来。   “姑娘这是怎么了?”卫妈妈急忙追问。她扫了一圈屋子里的情况,拔步床的幔帐遮的严严实实的,应该不是两个小主子的事儿。那就是方瑾枝自己出了事儿。   “不见了!曾外祖母赏给我的绿翡翠镯子不见了!”方瑾枝白着一张脸,眼露慌张。   她小心放着那个绿翡翠镯子的盒子打开着,里面空荡荡的。毕竟是老祖宗赏下来的东西,若是被人知道弄丢了,少不得要挨埋怨。   “是不是你们两个偷了姑娘的东西!让你们不要随便进我们姑娘的屋子偏想法子乱闯!原来是想当贼!”米宝儿气呼呼地瞪着阿云和阿雾。   阿云和阿雾根本不与米宝儿分辨,只是齐齐跪下,齐声说:“表姑娘,我们没有!”   阿星和阿月对视一眼,也同时跪下。   一旁的卫妈妈满口“哎呀”、“哎呀”地抱怨着,慌了神的样子。盐宝儿忙赶到梳妆台那儿,一边踮着脚仔细翻找着,一边问:“姑娘,有没有可能放在别处了?”   “没有,我好好放在盒子里的。怎么一晚上不回来就弄丢了……”方瑾枝说到最后已经带上了哭腔,眼底也有了湿意。   “哼!”米宝儿指着阿云和阿雾,“一定是你们偷的!”   阿雾低着头,阿云咬了一下嘴唇,小声说:“又不是只有我们两个进来过,你和盐宝儿,还有卫妈妈明明一直在姑娘的屋子里……” 第14章 愧疚   一听这话,米宝儿更生气了,她伸出的手指头差点指到阿云的脑门上,怒气冲冲地说:“好哇!偷了东西不承认还诬陷我们!我们可是跟着姑娘从方家过来的!怎么可能偷我们姑娘的东西!倒是你们一个个没安好心!”   她故意把“我们姑娘”四个字咬得很重,明显将她们四个丫鬟排除在外。   阿云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又因为上次被米宝儿推了一把。此时听了她这番话,一下子就委屈地哭了出来。她哭得很隐忍,怕不合规格扰了主子,只是低着头,不停抽动着双肩。   阿星说话了。   她先有些心疼地望了一眼阿云,才对方瑾枝说:“表姑娘,奴婢知道出了这样的事儿,在我们这些丫鬟中,您肯定是相信从方家带过来的。她们跟了您很多年,是方家的忠仆。可是奴婢和阿月、阿云还有阿雾都是国公府里签了死契的丫鬟。奴婢几个也是忠心耿耿的呀!说句不太好意思的话,三奶奶将奴婢几个派过来也是认可了咱们的忠心、能力。”   一旁的阿月接过话,说:“奴婢们对国公府忠心耿耿,您也是国公府的主子啊!自从奴婢几个被分派过来,就真心实意把您当成一辈子的主子!阿云和阿雾也是因为过年的缘故,特意采摘了新鲜的腊梅送过来,想让表姑娘瞧了花心情更好一些。”   之前一直低着头的阿雾小声说:“表姑娘,昨天我和阿云进屋的时候,米宝儿一直在屋子里的。防贼似地盯着我们,我们又怎么可能偷东西呢?倒是……倒是米宝儿和阿云一直不合……”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偷了姑娘的东西冤枉她?”米宝儿狠狠一跺脚。   这四个丫鬟,软的,硬的,暗示的,还有个哭得梨花带雨。真是什么都让她们说了。反观自己这边的人,米宝儿只会大喊大嚷……   方瑾枝吸了吸鼻子,有些惊慌地说:“我、我不知道……”   阿星垂了垂眉眼,原本准备继续说下去的话也打住了。   “阿云,你别哭了。”方瑾枝从鼓凳上跳下来,走到阿云面前,有些犹豫地说:“我又没说是你偷的。”   “姑娘!难道您真信了她的话,以为是我拿了您的东西?”听了方瑾枝的话,米宝儿也哭了。她哭起来不像阿云那么隐忍,“呜呜呜”地出声哭,没几声呢,就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了。   “别哭了,别哭了……”还在梳张台上翻翻找找的盐宝儿急忙赶过来安慰她。   方瑾枝不高兴了。她摔了手中的空盒子,十分生气地说:“好哇!明明是我丢了东西,你们两个还在给我添烦!我都没哭,你们就哭哭哭!”   她说完,直接转身爬上鼓凳,伏在梳妆台上啼哭。   “哎呀呀,姑娘别哭,别哭!”卫妈妈急忙过去拍着方瑾枝的脊背安慰她。   阿云先不哭了,可是那样子还是受了极大的委屈。米宝儿也在盐宝儿的拉扯下停了哭,可是那豆大的眼泪还是一颗一颗从眼眶里掉出来。   阿星站起来,对着几个小丫鬟说:“真是没规矩的,大年初一就这么惹表姑娘不痛快,还不都退下!”   阿云和阿雾先出了屋。米宝儿也被盐宝儿拽出了屋。阿星和阿月留在屋子里,一边安慰着方瑾枝,一边又在梳妆台上翻找。   “出去!都出去!”方瑾枝哭着摔了梳妆台上的几件首饰,精致的素色珠花哗啦啦落了一地。她还嫌不够,顺手将一套茶壶打翻,瓷器碎了一地。   方瑾枝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闷了一天,等到半下午的时候卫妈妈急匆匆赶过来,有些惊讶地说:“姑娘,刚刚来了个婆子把阿云和阿雾都领走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嗯。”方瑾枝应了一声,有些失神地望着窗口花瓶里的腊梅。腊梅放了一夜又大半日,有些蔫了。   晚膳后,方瑾枝被三奶奶留了下来。   “本来见你身边伺候的丫鬟不够用,才指派了几个过去给你使唤。但是听说阿云和阿雾这两个小的不太懂事,居然在你面前哭哭啼啼的。这样的丫鬟留在你身边也没什么用处,我把她们指派到别处了。”三奶奶抿了一口茶,缓缓说道。至于方瑾枝丢了东西的事儿,她只字没提——等着方瑾枝自己告状呢。   她不提,方瑾枝也不提。   方瑾枝叹了口气,有些为难地说:“其实我很喜欢阿云和阿雾的。她们是从三舅母这儿出来的,一言一行都比我身边的那俩丫鬟合规矩。”   “唉!”方瑾枝苦着脸叹了口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阿云、阿雾和我身边那两个丫鬟相处不好。暗地里没少斗嘴,这回还吵到我面前来了。三舅母不知道,我身边的那两个小丫鬟,盐宝儿是卫妈妈的女儿,米宝儿是乔妈妈的女儿。乔妈妈和卫妈妈一样都是我的奶娘,可是她去世了……”   方瑾枝吸了吸鼻子,小声说:“米宝儿和我一样都是没有娘亲的孩子……”   说着说着,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下来。她哭得时候不像别的小孩子整张脸皱巴巴的,反而五官更有伸展开来的意思。尤其是那一对大眼睛,整得格外大,就那么望着你。让你清楚看见泪珠儿是怎么在她的眼底氤氲、酝酿、凝聚,再滚落下来。   纵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瞧着也忍不住把她搂在怀里心疼。   “哎呦,这好好的怎么哭了。”三奶奶急忙把方瑾枝搂在怀里,有些心疼地拍了拍她后背。毕竟是为人母的,瞧着她还这么小就没有母亲,三奶奶不由动了那么一丝恻隐之心。   方瑾枝努力忍了哭腔,用一双泪眼望着三奶奶,说:“三舅母,您别罚阿云和阿雾行吗?瑾枝喜欢她们呢。”   “好好好,不罚不罚!她们两个好命,有咱们心善的瑾枝求情。”三奶奶从丫鬟手中接过锦帕,小心翼翼地给方瑾枝擦着眼泪。   她微笑着说:“咱们瑾枝是好孩子,不哭了。至于你身边的那个丫鬟,既然也那么可怜。咱们瑾枝也不罚她了好不好?”   “好!”方瑾枝笑着重重点头。   站在三奶奶身后的丫鬟眉眼不变,心里却是明白。倘若是四姑娘或者六姑娘身边的丫鬟闯了祸,三奶奶是一定会教导她们奖罚分明,更会强调主仆有别。她有些怜悯地瞟了一眼正开开心心吃甜品的方瑾枝。毕竟不是亲生的女儿,三奶奶怎么可能好好教她。   方瑾枝回去的路上正好撞见了陆子坤,他一脸又是生气又是委屈的神情闷头往前走。   “坤哥儿,您慢点!可别摔了!”他身后的奶娘在后面追着。   奶娘毕竟是大人,总算是追上了陆子坤。她忙搂住他,心疼地说:“奶娘知道咱们坤哥儿受委屈了……”   “哼!”陆子坤红着眼睛,“凭什么说是我拉着十一哥干坏事!换酒明明是他的主意……”   “奶娘知道,奶娘知道……”奶娘将他搂在怀里细细安慰着。陆子坤不过刚六岁,十一少爷陆无矶还要比他年长两岁。平时也都是陆无矶拉着这个小弟弟横行霸道。可是一出了事儿,就都是陆子坤的不是了。谁叫他是庶出呢……   可这实话,奶娘不能跟他说啊。   陆子坤甩开奶娘的手,一转身就看见不远处的方瑾枝站在那儿。他明显愣了一下,脸上有些不自在。轻轻“哼”了一声,从她身旁跑开。   刚刚他与奶娘说的话,方瑾枝也都听见了。方瑾枝偏过头望着跟在身后的卫妈妈,问道:“妈妈是不是说过十二表哥的生母不在了?”   “是,在生他的时候难产去了。听说身前颇得姑娘的五舅舅宠爱,为人也不错。所以坤哥儿自小被当成嫡出的哥儿养着。可惜啊,庶出终究是庶出。”卫妈妈叹了口气,把方瑾枝抱起来,“姑娘管他怎么样。咱们回去,别让风吹着了。”   方瑾枝点点头,任由卫妈妈抱着回去。她一路上沉默不语,直到回去了还在想着陆子坤的事情。米宝儿站在了她身边,她都没发现。   “姑娘,您要是嫌弃米宝儿了,那奴婢还是回家吧。奴婢也想娘和弟弟妹妹了!”米宝儿鼓着腮帮子,满脸的不舍得,可还故意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   “真要走?”方瑾枝偏着头,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打量着她。   米宝儿低着头不吭声。   “那行吧,”方瑾枝故意说,“回家以后替我跟乔妈妈问好。”   米宝儿睁大了眼睛,惊慌地说:“姑娘,您真赶我走啊?”   躲在门外偷听的盐宝儿冲进来,拧了一把米宝儿,贴着她耳朵小声说:“能不能懂点事,别给姑娘添乱了!”   方瑾枝忍不住笑,说:“回去帮我问问乔妈妈休养好了没,吴妈妈那里指不定还要她帮忙呢。”   米宝儿的确是乔妈妈的女儿,可乔妈妈并没有去世,而是去年回家生儿子去了。方瑾枝在三奶奶那里又撒谎了,就连那些眼泪也是假的。   “奴婢知道了!姑娘您渴不渴?饿不饿?奴婢去给你拿糕点、茶水!”米宝儿高兴地拉着盐宝儿跑出去。只要知道她的姑娘没怀疑她,她心里就开心。   其实吧,对于身边这几个伺候的人。方瑾枝一个也不满意。不是笨就是莽撞,也就盐宝儿勉强机灵了点,却不太懂大家庭的规矩。可是没有办法呀,如果连这几个忠心耿耿的人都赶走。她可真的孤立无援啦!   方瑾枝早就想着让米宝儿和盐宝儿学一学规矩。要是能像三哥哥身边的入茶和入烹那么得体就好了!要不然……明天去求求三哥哥将入茶或入烹借来教一教米宝儿、盐宝儿?   怎么求呢?   方瑾枝冥思苦想讨好陆无砚的法子,蓦然抬头,不经意间看见窗口摆着的那瓶腊梅。方瑾枝大大的眼睛垂下来,划过一抹愧疚。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从鼓凳上跳下来,走进拔步床里,从枕头下面取出块锦帕。将锦帕打开,里面包着的赫然就是老太太赏给她的那个绿翡翠镯子。   “希望阿云和阿雾不要受太大的责罚,也换个好主子吧……”方瑾枝喃喃自语。 第15章 秋千   方瑾枝也希望做个善良的好孩子,可是她不能。母亲走的那一日反反复复告诉她要保护好两个妹妹,倘若别人知道了两个妹妹的存在,就会把两个妹妹活活烧死!那么,她在这个世上仅有的亲人也不在了。   没有人能伤害她的妹妹。方瑾枝眼中的迷茫逐渐淡去。   如果不是阿云和阿雾又一次闯进她屋子里,她也不会这么急迫地赶她们走,还是用这样不磊落的手段。可方瑾枝也明白比起阿云和阿雾,阿月和阿星才是更大的麻烦。而且也不可能再用这样的法子赶走她们了。   方瑾枝暂且不去想她们两个,眼下之急是怎么从三哥哥那儿求了人过来教米宝儿和盐宝儿规矩。   她从床上跳下来,遮好拔步床的幔帐,喊阿星和阿月进来,吩咐:“帮我去采一些新鲜的花儿回来。再去库房拿几个好看的瓶子!”   不多时,圆桌上就摆了好些花,山茶、虎刺梅、仙人指、水仙、铁兰、鹤望兰……   她站在鼓凳上,将采回来的新鲜花卉插到一个个精心挑选的青瓷瓶里。她没学过插花,只凭着感觉胡乱插。好在花朵鲜艳,勉强看得过去。   “表姑娘插得真好。”阿星在一旁夸奖。   “是吧!我也觉得插得好!希望三哥哥喜欢!”方瑾枝笑眯眯地扶着阿月的手,从鼓凳上跳下来。   方瑾枝让阿星和阿月一人抱着两瓶花,自己怀里又抱着一个大盒子,一起往垂鞘院去了。她猜得不错,垂鞘院比她的小院还安静。她的三哥哥也同她一样,没有任何应酬。   “三少爷在阁楼旁边的梅林里呢。”入茶放下手中一盆刚刚修剪好的鹿角海棠迎上来。   方瑾枝呆呆看着案几上白玉细口瓶里的花,再看看身后自己胡乱插着的几瓶。她本来觉得自己插得挺好呢,可是和入茶插得这一瓶一比较……   方瑾枝顿时垮了脸。   “表姑娘插了花要送给三少爷吗?可真好看。”入茶微笑着指挥阿星和阿月将几瓶花摆在窗口的位置。她自己则不动声色地用身子挡住了身后案几上的那一瓶。   方瑾枝拍了拍怀里抱着的盒子,心想好在还有这个!她立刻开开心心地去找陆无砚。   梅林里的梅树多到惊人,且种类众多。一眼望去,铺天盖地的红。她走了好久才找到了陆无砚。   一株繁茂的垂枝梅上,粉色的梅开到盛大。在最粗壮的枝干上垂着一个秋千,陆无砚正悠然地盘腿坐在秋千上。他身上裹着的裘衣垂下来,一阵风拂过,带起他未束的墨发,又吹起裘衣一角,露出里面粉白相间的衣角。   “三哥哥!我来给三哥哥送新年礼物啦!”方瑾枝抱紧怀里的盒子小跑到陆无砚面前。   陆无砚一边微微欠身将她抱到秋千上,一边问:“盒子里?”   “嗯!以前父亲好不容易得来的一方古砚。我也不晓得是什么砚,好像叫……洮砚!现在送给三哥哥啦!”方瑾枝将怀中的盒子递过去。   陆无砚将鸭头绿的洮砚举起,迎着光仔细看了看,不由点头,道:“绿如蓝,润如玉,又坚似青铜说得就是这洮砚。乃砚中极品,也是十大名砚之一,瑾枝倒是送了件了不得的礼物。”   “三哥哥喜欢就好!”见陆无砚点头,方瑾枝眯起眼睛十分高兴!看来她没送错东西!   陆无砚喜欢收集古砚不是什么秘密,可是没人会对方瑾枝说。方瑾枝是自己猜出来的。她发现三哥哥的垂鞘院处处有砚台,就连苏家讨好他的时候也送了名砚。更何况他名中有“砚”字,送古砚总没什么差错。   方瑾枝暗暗下定决定以后一定要找齐十大名砚中的另九种,通通送给三哥哥!   “别冷着。”陆无砚将身上的裘衣脱下来,裹在方瑾枝的身上。白色的裘衣将方瑾枝小小的身子包住,只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娇娇嫩嫩的。   方瑾枝这才发现陆无砚大身广袖的白袍领口露出里面粉色的深衣衣襟,和遮天蔽日的垂枝梅一样的粉。不是姑娘家才会穿粉色的衣服吗?三哥哥的喜好还真是别致……   她抬手,想采一朵粉色的梅。和三哥哥的衣服比一比。可是那头顶的粉梅明明瞧着很近,却摘不到。她小心翼翼地挪着身子,抓住系着秋千的藤绳,在晃动的秋千上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伸手去摘,却还是差那么一点。   “给。”陆无砚的手穿过她耳畔,轻易摘下开着粉梅的花枝,递给她。   “谢谢三哥哥!”方瑾枝抓着藤绳的小手松开,去拿陆无砚递过来的花枝。她本就站得不稳,竟是转身时,直接从秋千上跌下去。   陆无砚纵身一跃,在方瑾枝跌下去之前跳下秋千,将她牢牢抱在怀里。   方瑾枝看着晃荡不休的秋千,长长舒了口气。可是爬满粉梅的花枝落在地上,摔坏了。   她有些失望地说:“有个成语叫花枝锦簇,我还想着三哥哥给摘的花枝正合了我的名字。三哥哥食言不肯补我的压岁钱,也不肯送我新年礼物,只好拿它来抵。可惜了……”   望着方瑾枝的时候,陆无砚的唇畔总是不由自主挂上一抹笑意。   “那个成语是花团锦簇。而且咱们瑾枝的瑾不是同一个字。花有谢期,咱们瑾枝是玉石为枝,宝石为卉。永生而稀世无价。”陆无砚将她抱在秋千上,轻轻一推,方瑾枝就飞了起来。   方瑾枝紧紧抓着藤绳,紧张地望着陆无砚越来越远,忽然害怕起来。   视线中的陆无砚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小。   “三哥哥!”方瑾枝惊慌地喊。终于在秋千荡回去的时候,她义无反顾地松手,离着陆无砚好远的距离,就紧紧闭着眼睛猛地一跳。   陆无砚向前大步跨了两步,稳稳地将方瑾枝接住。   “怎么跳下来了?知不知道刚刚多危险?”陆无砚轻声斥责。   “别、别凶……我、我怕……”方瑾枝缩在陆无砚的怀里,将整张脸埋在他的肩窝,一手小胳膊也是牢牢抱着陆无砚,不肯松开。   陆无砚有些后悔不该凶她,也暗暗记下以后绝对不让她一个人坐秋千。他轻轻拍着她,哄着:“不怕了,三哥哥在呢。”   “嗯!”方瑾枝重重点头,“三哥哥陪我一起荡秋千!”   “好。”陆无砚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   秋千再一次高高飞起来,可是方瑾枝已经不怕了。因为她坐在陆无砚的怀里,被陆无砚的双臂紧紧圈着,像一个安全无风雨的港湾。她攥着陆无砚的手指,十分安心。   风吹乱方瑾枝耳边柔软的丱发,吹拂到陆无砚的脸颊上,带来她身上淡淡的清香。他的脸,他的心都开始痒痒的。在秋千又一次飞到最高处的时候,陆无砚合上眼,微微低首,偷偷吻上她的头顶。   落日西沉,陆无砚抱着方瑾枝踩着猩红的落梅走出梅林。   回到正厅里,陆无砚看了一眼窗口那四瓶乱七八糟的插花,挑了挑眉角,不由笑道:“看来某人不止送了砚台。”   方瑾枝任由陆无砚给她脱了外面的厚裘衣,忽然转身小跑到窗口,她脱了鞋子爬上玫瑰椅,然后伸开双臂摆出一个“大”字型,妄想用自己的小小的身子去挡窗口的四瓶插花。   “哪儿有插花呢?我怎么没看见?没有!没有!”方瑾枝睁着眼睛说瞎话。   “唔……”陆无砚便随着她说,“看来是我看错了。只不过咱们瑾枝想不想学插花?”   方瑾枝浓密的睫毛扑闪了两下,大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陆无砚,脱口而出:“三哥哥肯教我有用的东西啦?”   “原来我以前教你的都是没用的?”陆无砚说完自己反倒是笑了。的确,编蚂蚱、做风筝这种事的确是不算有用。   陆无砚走过去,随手拽出一朵山茶扔到地上,然后一边继续扔着花,一边说:“插花一是立意,二是构图,三是花器。这花卉反而是最次,路边的小草也可用,未必名贵的花种就合宜。只要用高低错落、疏密聚散的构图勾勒出赏心悦目的姿态,就是上品。”   言毕,窗口的四瓶插花已经彻底变了样。   方瑾枝似懂非懂,呆呆望着陆无砚,说:“三哥哥真的肯教我吗?”   “教,倾我所有,尽我所能。”陆无砚有些释然地望着她。   有些事,并非可以一直逃避。倘若他能一直护着方瑾枝也罢了。可是他知道他过几年必须离开,很多事情只能方瑾枝自己去面对。更何况,若她真的生性软弱慈,他十分愿意一世娇养着她,免她惊慌无依。可是陆无砚太了解方瑾枝了,他知道不安分的她一定不想做一只无忧的金丝雀。   那就……   陪着你、帮着你成为你想成为的样子。 第16章 礼物   知道陆无砚是真的要教她各种有用的知识,方瑾枝特别高兴。   “太好啦!那三哥哥你能好好跟我说说吗?什么是立意?什么是好的立意?还有构图是什么?姿态……”   望着方瑾枝兴奋又充满渴求的大眼睛,陆无砚笑道:“不急。先给你看一个东西。说了补你压岁钱又岂会食言?更何况你送了我一方那么好的洮砚,你三哥哥自然要回礼。”   “不不不,三哥哥肯教我东西已经是最好的礼物啦!”方瑾枝说的十分真诚。   她也的确这么想的。   自来了温国公府,她说了太多的谎话。无数讨好、奉承的话从她嘴中一句接着一句蹦出来。有时候连她自己都稀里糊涂的,不知道哪句话才是真的,又或者每一句都半真半假。   而这一句话倒是最最真心的一句了。   陆无砚没接话,他直接走进偏厅,再回来的时候,手中拿着一个长长的紫檀木锦盒。   “送给我的吗?”   见陆无砚点了头,方瑾枝才从他手中把锦盒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打开。   盖子掀开,一下子满室光彩,琉璃炫目。   里面真的是瑾枝!   正如陆无砚所说——玉石为枝、宝石为卉的花枝。   嫩如糕脂的白玉做成花枝形状,上面嵌着无数宝石之花。红、蓝宝石为瓣,金银为蕊,翡翠为叶。整个花枝足足有方瑾枝的胳膊长!   方瑾枝看呆了,不由说:“真、真好看!这肯定能换好多银票……”   陆无砚语塞,狠狠敲了一下方瑾枝的额头,哭笑不得地说:“你要是敢把它卖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方瑾枝立刻捂着头,忙说:“不卖!不卖!三哥哥送的东西怎么可能拿去换钱呢?我一直留着它!”   陆无砚这才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来。   “谢谢三哥哥!”方瑾枝缠住陆无砚的胳膊,将脸贴子他的小臂上撒娇卖好。   方瑾枝欢喜的样子落入陆无砚的眼,陆无砚垂眉凝望她的目光俞加温柔,“这个算是那方洮砚的回礼,至于压岁钱的补偿……”   方瑾枝立刻睁大了眼睛,满怀期待地望着陆无砚。心里也蠢蠢欲动起来,以前只知道三哥哥出了名的嚣张无礼,却不知道他出手这么大方!指不定能给她好几张票票呢!   “你住的院子太小了,明天给你换一处院子。比你现在住的大了几倍,但是你别高兴的太早。新院子虽然更新更宽敞,可是离三房有点远。我去跟你外祖母说一声,你以后就在自己的小院子吃饭吧。新院子里有单独的小厨房。”   “小厨房?”方瑾枝睁大了眼睛望着陆无砚,难掩心中震惊。   有了小厨房,她院子的出账有了记录,就再也不用让两个妹妹吃奴婢偷偷藏下来的残羹冷炙!眼下没有什么比这个是她更想要的了!   方瑾枝扑到陆无砚怀里,她闭着眼睛努力压抑眼底的湿意,万分真切地说:“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真的!”   方瑾枝又说了一句真心实意的话。   陆无砚暗暗轻叹,把小姑娘轻轻拥入怀中。他很清楚方瑾枝的多疑,断然不可现在大大方方告诉她他知晓她的秘密。只好暗地里采取委婉、含蓄的方式帮她。   上辈子,陆无砚至死也没得到方瑾枝全心全意的信任。这辈子,他会倾尽全力取得她的信任,让她亲口把自己的秘密说给他听。   “那个……”方瑾枝攥着陆无砚的手指,欲语还休。   陆无砚就笑着敲了敲她的额头,道:“有话直说。”   “三哥哥,你把入茶或者入烹借我用几天好不好?”方瑾枝满怀希望,又万分紧张地望着陆无砚。有的人天生骄傲,轻易不愿意开口求人。可是一旦开了口,若是被拒绝的话,恐怕再也不会送上去讨嫌。   “要她们做什么?”陆无砚刚问完,怕方瑾枝多心,又急忙加了句“她们未必合宜,若有更合适的人,我好给你换。”   方瑾枝放下心来,笑嘻嘻地说:“不不不,她们就很好啦。是我身边的那两个小丫鬟,她们不太懂大家族的规矩,我怕她们以后一不小心就闯了祸。所以想请入茶或者入烹教教她们该知道的规矩。”   “竟是因为这个。”陆无砚点点头,“入茶吧,比入烹更合适一些。”   “谢谢三哥哥!那我就先回去啦!”方瑾枝从窗缝往外瞅了一眼,天色就快黑下来了。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在秋千上玩累了的缘故,她有点困。   陆无砚也看出来方瑾枝的大眼睛染了倦意,他将窗户推开,把手探出窗外一会儿,才关了窗户,说:“外面起风了,过会再走。困了就去偏厅里小眯一会儿,等风停了我叫你。”   他不等方瑾枝说话,已经自作主张地将小姑娘抱起来,抱进偏厅的卧榻上,又亲自从一侧的双开门高橱里翻出裘毯盖在了方瑾枝的身上。   陆无砚的住处比别处暖和得多,方瑾枝缩在厚重的裘毯里,望着壁炉里劈啪作响清响的火焰,没多久就睡着了。   看着方瑾枝睡着了,陆无砚才悄悄退出去。   方瑾枝是被吵醒的。她揉揉眼睛坐起来,一时没缓过来,稀里糊涂的,连身在何处都不清楚。她掀开盖在身上的裘毯,赤着脚往外走,却在走到屏风时被正厅里的声音一下子惊得清醒了。   “你这一身臭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了?”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声线比寻常女人要高,响亮中自带一种高高在上的威严。   方瑾枝悄悄从屏风后探出了小脑袋,只看见那个女人一身繁复红装的背影。明明不过寻常姑娘家的身高,瞧着竟是挺拔异常。   而陆无砚正坐在窗口的玫瑰椅里,他身子后倾,两条长腿一条盘在椅子上,另一条随意垂着,神态极为散漫。   入茶和入烹都低着头,规规矩矩地跪在门口。   依旧是那个女人的声音:“爱干净整洁的人不过衣服一日一换,就算一日两换也罢了。你可倒好。一日几换暂且不提,竟是脱下的衣服直接烧毁。我大辽子民有多少百姓无衣可穿,可你竟如此糟蹋东西!听说你如今连鞋底都不愿意沾地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出门,出门也是个废人一样坐在轮椅上。”   “再瞧瞧你身上的粉衣服……”那女人的声音里染上三分嫌弃,“本宫怎么有你这样的儿子!”   躲在屏风后面的方瑾枝睁大了眼睛,原来这个人就是长公主!   陆无砚任由长公主继续数落,全当听不见。   正厅里静了一会儿,长公主忽然轻叹了一声。她走向陆无砚,略无奈地说:“无砚,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你这心结怎么不仅没解开,反而成了死结?没有过去的坎,当年的那些事情就忘记吧……”   陆无砚忽然弯下腰,一阵干呕。散漫的神情早已不见,眉目之中全是厌恶和痛苦,他抓着衣襟的手掌青筋凸出,险些抓坏身上的锦服。   “无砚!无砚!”长公主一惊,忙去拿旁边桌子上的茶杯。   “别碰我的杯子……”陆无砚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勉强才能挤出这话,而他的目光落在长公主涂了鲜红丹蔻的指甲上。   长公主一怔,慢慢收回手。她一拂衣袖,怒指向跪在门口的入茶和入烹,道:“都是死人吗?还不快过来伺候!”   入茶和入烹忙爬起来,入茶匆匆赶过来为陆无砚倒了茶水,而入烹则是跪在西角小柜里翻出熏香,在博山炉里燃上。   屋子里逐渐飘出清雅的香气,陆无砚喝了入茶递过来的茶,神色才慢慢缓和过来。   他苦笑地望着长公主,道:“母子一场,母亲大人别再提当年的事情折磨我了。”   长公主沉默了很久,才有些心疼地说:“我只是担心你。”   “儿子过得挺好,一直都按照母亲大人的旨意扮演着最嚣张的混蛋。如今提到皇城第一纨绔子,你儿子绝对位居榜首。”陆无砚自嘲道。   “无砚……”长公主想走过去,可刚刚迈出一步又停了下来。她有些难受地说:“你最大的不幸就是身为我的儿子……”   这一刻她不是执掌整个大辽的尊者,只是一个柔弱的母亲。   陆无砚望着自己的母亲,道:“不,能是您的儿子,是无砚的荣幸。无论是过去的遭遇,还是现在的不得已,无砚都无半句怨言。儿子也万分相信母亲的选择,就算是要儿子牺牲,儿子也万死不辞。”   长公主侧转过身,方瑾枝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她竟从未想过三哥哥的母亲竟然这么年轻、明艳!人以皎月形容女子,可是方瑾枝觉得月之光辉根本不能形容长公主的耀目,她简直就是最炫目的耀日。   方瑾枝还看见了长公主湿润的眼中流露出的痛苦、挣扎。   “不!我怎么可能要你牺牲?你就是我的命!”   陆无砚抬头望着自己的母亲,缓缓摇头,道:“不,大辽才是你的命。”   他嘴角轻轻勾起,带出几许落寞。 第17章 拉钩   长公主踉跄两步,向后退去,险些站不稳。她闭了一下眼,深深吸了口气,情绪缓和了一些才望着坐在对面的儿子,说:“母亲只能采取这样的方式……”   陆无砚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表示他知道,他理解。   长公主苦笑,问:“现在已经严重到连母亲都嫌恶了吗?母亲是不是再也不能像你小时候那样抱抱你了?”   陆无砚将茶杯递给入茶,从玫瑰椅里起身。他走向长公主,主动伸出双臂抱了一下她。他轻轻拍了拍长公主的后背,似安慰地说:“母亲别多心。”   长公主这才释然地松了口气。   屏风后忽然响起一阵磕碰声。   “谁在那里?”长公主厉声问道,又恢复成往日朝堂上与群臣争论的气势。   方瑾枝揉了揉不小心撞到屏风上的额角,有些畏惧地从屏风后面挪出来。   长公主皱眉,质问:“哪来的野孩子?”   “什么野孩子,那是你儿媳妇。”陆无砚朝着方瑾枝招了招手。   “儿媳妇?”长公主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正往陆无砚那儿走的方瑾枝。   方瑾枝被她打量得浑身不自在,忙说:“给、给长公主问好。”   她想行礼,竟是一时不知道宫中礼节。要跪下吗?她刚想跪下,腰身忽然被揽住,下一刻已经被陆无砚抱到了膝上。   “谁派你躲在后面偷听?”长公主丝毫不因为方瑾枝年纪小而掉以轻心,更加严厉地问道。   方瑾枝坐在陆无砚的膝上,十分局促地说:“我、我没有偷听……”   “没偷听?你敢说你什么都没听见?”长公主眯着一双凤目,反问。   “我、我是不小心听见的,不是故意的,也没有人派我偷听……”方瑾枝越发紧张。   长公主上前一步,继续发问:“都听见什么了?”   方瑾枝睁大了眼睛,望着眼前的长公主,竟是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起来。   “什么偷听,明明是母亲声音太大把她吵醒了。”陆无砚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长公主,然后拍了拍怀里的方瑾枝紧紧攥着裙子的手背。   长公主惊了一瞬。她是不是看错了?刚刚陆无砚眼中的眼神竟带着几分央求?而且她这个怪癖颇为严重的儿子居然十分熟稔地将这个小姑娘抱在怀里,显然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了。   她不由多看了两眼坐在陆无砚膝上脊背挺直的方瑾枝,小姑娘是挺好看的,但是……太小了吧?   她若有所思地审视着陆无砚,道:“你也十五了,陆家给你安排通房了吗?”   陆无砚脸上露出嫌恶的神色,说:“母亲还是饶了我吧。”   长公主的目光一扫,落在低头垂手立在角落的入茶和入烹,说:“这两个你不是不嫌吗?模样也不错,就收了吧。”   陆无砚轻轻看了她们两个一眼,入茶和入烹心领神会,急忙同时跪伏在地,颤声求:“长公主饶命!”   “你们!”长公主自然看出来陆无砚的暗示,她无奈看了陆无砚一眼,“不愧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人!”   陆无砚一边揉着方瑾枝的额角,一边笑着说:“母亲大人还不如多关心一下自己,您若是再不管一管,那个西域来的女人可不知道要爬到什么位置了。”   “不管!”长公主拂袖,明明已是气极,偏装成毫不在意的样子。   “真不管?”陆无砚忍了笑意,“那儿子看她烦,尤其是她身上的那股马奶味儿,要把整个国公府熏臭了。烦劳母亲大人帮忙赶一赶成不成?”   长公主瞪了陆无砚一眼,大步走出正厅。她走路的时候,步子迈得很大,托着身后逶迤的裙摆,风华无双。   等长公主走了,方瑾枝才重重松了口气。她觉得自己挺没出息,可是一看见远处的入烹和入茶也同样一副放松下来的模样,她才晓得不仅是自己怕长公主。   “还疼吗?”   耳畔传来陆无砚的声音,陆无砚离她很近,说话的时候气息冲进她的耳朵里,痒痒的。方瑾枝不由缩了缩肩膀,说:“只是轻轻撞了一下,不疼了!”   “偷听得太认真才撞到了?”陆无砚故意取笑她。   方瑾枝急忙抓着陆无砚的手,睁大了一双澄澈的眼睛,分外认真地说:“三哥哥,我真的不是有意偷听的!真的不是!”   “逗你呢。”陆无砚捏了捏她的小鼻子。   方瑾枝却忽然低着头安静下来。   “怎么了?生气了?”陆无砚忙问。   方瑾枝伸开双臂大大抱住陆无砚,贴在他胸口,一字一顿地说:“三哥哥,等瑾枝长大了就嫁给你。以后我照顾你,你不想走路我推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你讨厌应酬,瑾枝会好好学,以后帮三哥哥都挡回去,或者替三哥哥参加。瑾枝还会去学做衣服,让三哥哥每天都能穿上干净的新衣服!”   陆无砚轻拍着方瑾枝后背的手僵在那里,他差点压不住心中的震撼。   过了好半天,陆无砚的手才轻轻落下,他慢慢梳理着方瑾枝柔软的丱发,轻声说:“瑾枝,你明白嫁给我是什么意思吗?”   方瑾枝从陆无砚的怀里抬起头,有些迷茫地望着他。不太明朗地说:“就是……”   陆无砚笑着摇头,他的小姑娘还太小了,并不懂这些。她大抵认为这和“做一辈子好朋友”是同一回事情,只用这样的话来表达内心的关心和示好。   “嗯,三哥哥记住了。瑾枝也要记得今日说过的话,切不可食言。”陆无砚目光如炬,凝望着怀中还太小的爱人。   方瑾枝重重点头,说:“我才不会成为言而无信的人!咱们来拉钩!”   陆无砚笑着伸出小指,和方瑾枝伸出来的小手指头勾住一起,垂眸低笑道:“那我就等着瑾枝长大。”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方瑾枝本来想回去。陆无砚却并没有允,只因今晚还会有一场陆家的家宴。而且排场完全不比年三十的时候小。陆家各房原本的应酬也都推了。只因为今晚的家宴,长公主会到场。   这一回,陆无砚倒是没有像年三十那样晚到。方瑾枝是被陆无砚牵着走进阖远堂的,所以也没有坐在三房处,而是如当初一样被陆无砚抱在膝上。   身侧的长公主几次打量方瑾枝,这让方瑾枝后背挺直,紧张地不得了。她偏过头,低声求陆无砚:“三哥哥,我回三房的桌子吃饭好不好?不用你喂了……而且我再弄脏你的衣服怎么办?”   陆无砚却用更无辜的眼神望着她,说:“如果你走了,大家都在用膳,只有我闲来无事多无聊?说不定又要有人劝我动筷。咱们瑾枝就帮帮三哥哥解围?”   “原来三哥哥喂我吃饭是为了不闲着,那样就不会有人逼你吃东西了吗?”方瑾枝懵懵懂懂,疑惑地问。   “对啊!”陆无砚一本正经地点头。   “哦……”方瑾枝就转过头去,再也不提回三房那边的桌子自己吃饭的事情了。   长公主忽然说:“小孩子还是多吃蔬菜比较好。”   她拿起公筷,夹了一些木耳、菠菜和萝卜,放到方瑾枝面前的小碟里。   “谢谢公主……”方瑾枝受宠若惊。她无意间还发现长公主的指甲已经擦去了鲜红的丹蔻,是因为三哥哥排斥的缘故吗?   陆家其他人向方瑾枝投来各异的目光。   “小孩子还是应该多吃一些肉类,这才能长个。”陆申机拿起公筷夹了块排骨放在方瑾枝面前的小碟上,又让身后伺候的西域姑娘给方瑾枝盛了一碗鱼汤。   “谢谢大舅舅……”方瑾枝更加手足无措了,幸好她不用自己动筷,只要陆无砚喂她吃什么,她就吃什么。   陆家的人都将目光从方瑾枝身上移开,放在了长公主和陆申机身上。   长公主将手中的筷子放下,鄙夷地扫视了一眼立在陆申机身后的西域姑娘。她嗤笑了一声,嘲讽道:“陆将军的品味越发低级了。”   陆申机也放下了筷子,笑道:“边疆之地向来苦寒,不若长公主开开恩,将末将召回皇城。也好让末将多多体会皇城的女儿香。”   两个人的目光灼灼相逼,都不退让。   陆无砚忽然拍了一下方瑾枝的手背,指了指桌子上的一道栗子鸡。方瑾枝可怜巴巴地望着陆无砚,陆无砚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方瑾枝只好从陆无砚膝上跳下来,小心翼翼地给长公主夹了一块栗子鸡,又给陆申机夹在了一块。   前一刻还暗中对视叫着劲儿的两个人都移开视线,看向小小的方瑾枝。   方瑾枝忙摆出一张极为灿烂的笑脸,甜甜地说:“这道栗子鸡可好吃啦,三哥哥也很喜欢呢。舅舅和……舅母尝尝看!”   听方瑾枝悄悄改了称呼,陆无砚投给她一个赞赏的眼神。   长公主竟果真吃了那块栗子鸡,又夸了几句好味道,赏了做这一道栗子鸡的厨子。这一番波折总算消停下来,众人又可以安心用膳了。   可是没过多久,忽然从宫中来了个小太监,伏地禀告了一大通,大意就是小皇帝嚷嚷着要长公主回宫,要不然不肯吃饭。   长公主皱了眉,面露犹豫之色,她刚想起身,陆申机和陆无砚同时放下手中的筷子。   陆无砚在父亲开口前,先一步将方瑾枝放到地上。他站起来,似笑非笑地说:“多年未见皇帝小舅舅了,儿子替母亲走这一趟。” 第18章 同食   温国公府距离皇宫并不近,一来一回,等到陆无砚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那个时候方瑾枝已经抱着新得的玉石花枝睡得正香。   第二天一早她被卫妈妈叫醒的时候才听说陆无砚进宫以后把小皇帝给揍了。   方瑾枝愣住了,“皇帝不是最最大的那个人吗?”   “谁说不是呢!”卫妈妈揪着个眉头,“可是三少爷真的进宫把小皇帝给揍了!听说是把小皇帝从龙床上拖下来揍了一顿!”   “这可怎么办呀?那三哥哥现在在哪儿呢?”方瑾枝认为陆无砚是真的闯了祸,说不定会挨罚呢!何况三哥哥的母亲那么凶!   方瑾枝顿时苦恼,担心不已。   “走,我要去看看三哥哥!”她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去,来不及穿鞋子,就小跑向梳妆台,等着卫妈妈给她梳头。纵使卫妈妈已经格外动作麻利了,方瑾枝还是嫌弃她慢。   “去给我打水、拿衣服,我自己梳头!”方瑾枝从卫妈妈手中夺走了梳子,将长发胡乱拢了拢,就用石青色的绸带绑了起来。   卫妈妈抱着方瑾枝,一路被她催着终于到了垂鞘院。卫妈妈刚一把她放下来,方瑾枝就提着裙子小跑进去。   “三哥哥!三哥哥!”方瑾枝一股脑冲进正厅里,博山炉里烧着淡淡的熏香,可是并不见陆无砚的人影,就连入烹和入茶也都不见踪影。   方瑾枝跑到寝屋,她敲了敲门,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缝,睁大了眼睛往里面瞅。好像窗边都遮了厚厚的绸帘,屋子里很暗,什么都看不真切。方瑾枝刚想退出来,就隐隐听见了两声轻咳,还有翻身的声音。   “谁在外面?”是陆无砚有些惺忪的低沉声音。   “是我。”方瑾枝应了一声,她犹豫了一瞬,还是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外说:“唔,三哥哥在睡觉吗?我不是有意吵醒你的……”   “没事,进来吧。”屋子里响起一阵穿衣的窸窣声,又是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陆无砚停在高脚架旁,点了灯,烛火将整间昏暗的屋子逐渐染出一片暖色。他身上只裹了一件宽松的白袍子,一直垂到脚踝,露出未穿锦袜的赤脚。   在尚未大亮的光线中,方瑾枝看见陆无砚的脸色和他身上的锦袍一样白。她脱了鞋子,踩在地上的紫貂黑裘绒毯上,一步步走进去。   “三哥哥,你生病了吗?”方瑾枝仰着头望着陆无砚。   “没有,只是有点困。”陆无砚将窗口遮挡光线的厚绸拉开一条缝,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等他将帘子放下,转过身来的时候就看见方瑾枝瞪大了眼睛,又鼓着两腮,一副十分不高兴的模样。   “怎么了这是?”陆无砚便在方瑾枝面前蹲下,双手握住她的肩。他身上的袍子本来就随意一裹,胸口的衣襟敞开大半,露出大片肌肤。   方瑾枝给他拉了拉衣襟,一本正经地说:“三哥哥要好好穿衣服才不会生病!”   明明自己还是个孩子,踮起脚才刚到陆无砚的腰际。说起话来,却像个小大人一样。   “好。”陆无砚笑着把她抱起来,放到床榻上。自己则是转身去了一侧的屏风后。等到他再次出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换了一身檀色的寝衣。规规整整,连垂在身前的墨色束带都没有任何一丝褶皱。   方瑾枝不肯老实坐着,她移到一旁,说:“三哥哥昨天很晚才回来一定困了,你好好睡一觉吧,我不吵你啦。”   陆无砚的目光却落在方瑾枝的耳际,他皱着眉问:“谁给你梳的头?”   方瑾枝不明所以地摸了摸鬓角的发,才发现一边的头发松开了,松松垮垮地垂下来大半。方瑾枝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她从床上跳下来,说:“知道三哥哥没事就好,我回去啦!”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一双小手去拢耳边的头发。虽然还是个刚到六岁的小姑娘,可也知道爱漂亮。若不是屋子里光线不够明亮,一定可以看出来她白皙的脸颊上已经红了一圈。   陆无砚却拉住了她的手,有些意外地说:“你以为我会出事?瑾枝是在担心我吗?”   “谁担心你了!”方瑾枝别别捏捏地别开脸。可没过一会儿,又低着头小声承认了:“是呢,担心三哥哥被人欺负。”   “谁敢欺负你三哥哥,嗯?”陆无砚眸中倦意散去,染上几分笑意。   方瑾枝想说凶巴巴的长公主啊!可是想着长公主毕竟三哥哥的母亲,她就又把这话给咽了回去。扭捏地说:“反正三哥哥没事就好……”   陆无砚没有继续追问,他把方瑾枝抱到膝上,将她胡乱绑起来的头发拆了,又以长指为梳,轻轻给她梳理着长发。方瑾枝的头发从他的指缝间划过。又软又顺,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陆无砚垂眉凝神,不过一个简单的梳头,竟带出几分虔诚的味道来。他的动作很仔细,将方瑾枝的每一根发丝都梳理好。他的动作又很温柔,像是怕扯疼了她,小心翼翼。等到将方瑾枝的头发都梳理整齐了,才用手指将她的头发平分开,从方瑾枝手中拿了石青色的绸带在她头顶两侧系结成两大椎,又从髻中挑出一小绺头发,垂下来。   “好了。”陆无砚欣赏着自己的手艺,似十分满意。   方瑾枝摸了摸耳边垂下来的丱发,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说:“谢谢三哥哥。”   她知道陆无砚对干净整洁有着极度的要求,心里想着下一次绝对不要乱糟糟地出现在三哥哥面前才好!   “你是不是每天不跟我说十几遍谢谢就不舒坦?”陆无砚将她放到一旁,披了架子床边衣架上的裘衣走出去吩咐入烹端早点过来。   陆无砚晨间十分嗜睡,也向来没有吃早膳的习惯。所以入烹和入茶见他一早起来要膳,都吃了一惊。得知是方瑾枝来了才暗一句:怪不得。   怕方瑾枝出来再挨了冻,陆无砚破例让入烹将早膳端进了他那连茶水都不会放的寝屋。   “三哥哥,你不吃吗?”方瑾枝咽下好大一口甜米粥,问倚靠在卧榻上的陆无砚。   陆无砚还没开口拒绝,方瑾枝又吃了好大一口甜米粥,故意咂咂嘴,说:“可好吃啦!三哥哥尝尝!”   看着方瑾枝唇角湿漉漉的,还粘了一点汤汁,陆无砚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因为陆无砚从来不用早膳的缘故,入烹端进来的早膳全是按照小孩子的口味,净是些甜甜糯糯的东西,并且只有一副餐具。   方瑾枝瞅着桌子上没有别的筷子,刚想喊入烹再拿来一副。她手中的勺子忽然一沉,原来是陆无砚探过身来,将她勺子里还没来得及吃的甜米粥吃下。   “嗯,是挺好吃的。”陆无砚打了个哈欠,合着眼睛,懒洋洋地盘腿坐在卧榻上。他又用裘衣裹在身上,意味深长地说:“以前总是喂瑾枝吃饭,今天太累,瑾枝也喂我一回?”   “好!”方瑾枝大声应了,小心翼翼地递过勺子,一口一口喂陆无砚吃。   陆无砚探手,将方瑾枝唇角的米粒抹去,柔声说:“瑾枝也吃。”   “嗯!”方瑾枝重重点头,自己吃一口,喂陆无砚一口。两个人用着同一个勺子。   入烹端着膳后用的几道糕点进来,乍一看见这一幕。她一惊,双手一颤,举着的食托差点脱手而落。她勉强压住心里的震惊,将食托上的几道小食摆在桌上。又跪在一旁,用帕子将桌子上沾到的水渍仔细擦干净。   方瑾枝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等到入烹退下去以后,她吃东西的时候分外仔细,绝不敢洒下一滴汤汁在桌子上。   陆无砚毕竟不习惯吃早膳,就算是心情好的时候偶尔吃一次,也只不过几口。更何况他看着方瑾枝抬着小胳膊喂他也挺辛苦的样子,虽然他蛮享受,可也心疼她。   他揉了揉方瑾枝的头,说:“三哥哥吃饱了,瑾枝自己吃吧。”   方瑾枝点点头,咽下嘴里的莲花酥,却有些疑惑地问:“三哥哥,你……不是不与人同食吗?他们都说……你的洁癖很严重……”   “如果我说我并没有洁癖,瑾枝信吗?”   方瑾枝愣愣望着陆无砚。   陆无砚却轻笑了一下,捏了捏她娇嫩的脸颊,道:“快吃吧。”   他侧躺在卧榻上,已经闭上了眼睛。   “三哥哥,你要睡觉吗?”方瑾枝怕自己在屋子里吵了他。   “不睡,就眯一会儿。你吃你的东西。”   方瑾枝越发悄声地吃东西,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吃几口,都要转过头来望一望陆无砚,陆无砚实在是太安静了。   她轻轻放下手中的勺子,轻手轻脚地走到陆无砚身前,小声问:“三哥哥,你睡着了吗?”   陆无砚没有答话。   方瑾枝就踮着脚拉了拉陆无砚身上的裘衣,可是她个子太小了,纵使踮着脚尖也拽不到陆无砚另一侧的裘衣。她环顾四周,小心翼翼地搬过来一个鼓凳,爬到鼓凳上给陆无砚拉不平整的裘衣。   见终于盖好了,方瑾枝悄悄松了口气。   可是下一刻,她的手腕忽得一紧,整个人已经被陆无砚从鼓凳上拽下来。陆无砚翻了个身,将方瑾枝拥在了怀里,抬手间,又将身上的裘衣盖在了方瑾枝的身上。   “三哥哥?”方瑾枝小声喊他,可是只听见陆无砚浅浅的气息。   方瑾枝心中疑惑:竟是不知道三哥哥还有梦游的症状!   知道陆无砚昨夜没怎么睡觉,现在一定困得很。免得吵醒了陆无砚,方瑾枝也不敢乱动。陆无砚的怀抱十分温暖,没过多久,她就沉沉睡去了。   等怀里的小姑娘睡熟了,陆无砚缓缓睁开眼,他凝视着怀里睡梦中扬起嘴角的小姑娘,不由将吻轻轻落在她的额头,久久不曾移开。 第19章 质子   陆无砚抱着方瑾枝睡着时,另一边却发生了争吵。   长公主将密信摔到地上,冷眼睥了一下翘着腿的陆申机,道:“瞧你生的好儿子,就知道给本宫闯祸!”   “那是你生的,我可没生孩子的本事。”陆申机嗤笑。   长公主懒得跟他斗嘴,她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扣了两下,似对陆申机说,又似自言自语地说:“告状的人太多,快压不下去了。为今之计只有先将无砚关起来一段时日。”   陆申机猛地摔出手中的茶盏,白瓷碗摔得粉碎,茶汤溅脏了长公主正红色的褶裥裙。陆申机站起来,一步步走向长公主,逼视她,质问:“楚映司,你真的是一个母亲吗?”   他指着垂鞘院的方向,大声质问:“无砚的癖性你不是不知道,你要把他关进肮脏逼仄的牢房?你怎么不干脆杀了他!哈!真的,你杀了他吧,一了百了!”   陆申机靠得太近,愤怒的气息扑到长公主的脸上,长公主伸手去推他,怒道:“陆申机!我什么时候说要把他关在牢房里了?他也是我儿子!你要我怎么办?文武百官让我交人!总是要做做样子的,他打了皇帝啊……”   “打那小皇帝一顿又怎样?”陆申机冷笑,“要不是我,他早死在乱军中。要不是你,他坐不稳这么多年的龙椅。要不是无砚……”   陆申机长长叹了口气,他皱着眉,十分复杂地望着长公主。前一刻还气势满满,却在提起儿子时一片颓然。他有些疲惫地说:“映司,你知不知道无砚代替你那弟弟遭遇过什么?不,你不知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回来以后就变了一个人!”   他嘲讽地冷笑。   陆申机宽大的手掌捏住长公主的双肩,他吼:“你告诉我!你会怎么对待敌国的皇帝?怎么对待敌国叛王送上的质子?你说啊!”   “别说了!”长公主奋力推开陆申机,她双手撑着桌子勉强支撑着自己不倒下。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滚落下来,她哽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个孩子是无砚……”   陆申机像是听见最大的笑话一样,他仰天大笑,久久才停歇下来。   他一步步后退,朗目之中是说不清的失望。“你是我陆家的媳妇,是我陆申机的妻子,更是无砚的母亲。可是你心中只有你的楚家皇室!不知道?一个母亲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你知不知道曾经无砚是我的骄傲,是我陆家的骄傲!他天生聪慧,读书更是过目不忘。陆家的孩子没有一个能比得过他。可是等他回来就染了一身怪癖。如今更是仍要按照你的吩咐装出跋扈的德行!你不许他读书,不许给他找教导先生,不许他显露半点才华。以后也不许他科举,不许他为官,更不许他从军!”   陆申机几度哽咽,“如今提到无砚,人们都会说他是无用、纨绔、冷血的怪人。你满意了?”   长公主脸颊上早就泪水纵横,可是被泪水浸湿的眸子却闪过一丝异色。她抬起头,有些心凉地望着陆申机,毫无声息地说:“申机,我们和离吧。”   “你说什么?”陆申机显然没有反应过来。   长公主压下心里的翻江倒海,“卫王至今未死,敌国虎视眈眈。朝中老臣又打着还权圣主的名义逼我离宫。可一旦我离宫,那些腐朽的老家伙只会欺凌川儿!他们忌惮我登帝,忌惮你手中兵权,甚至可笑到忌惮我会把无砚推到皇位上……”   “你是名满大辽的少年将军,二十年的军旅生涯,你比我更明白战乱对于一个国家意味着什么!只要我还活着,就绝对不会允许大辽陷入战火的涂炭中,更不会允许楚家王朝葬送在我和川儿的手中!”长公主坚定摇头,“这次回来,我本来是要告诉你,我必须将你手中的兵权收回,只有这样才能堵住悠悠之口!”   陆申机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她这次突然回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你先别说话。”长公主摆手,阻止陆申机开口。   “在你和无砚的眼中我并不是合格的妻子、母亲。可我……还算了解你。你天生将才,半生戎马。你离不开手中的重刀和一身的铠甲。倘若让你为我楚家离开疆场必是不舍。我楚映司也没有资格再让你做半分的牺牲。”   长公主苦笑,“当年年幼无知,逼你当这个驸马实在自私。如今和离,你就无需放权,无需交出兵符。你还是威风堂堂的陆大将军,无砚也不必再因为我这个母亲而委曲求全。”   陆申机大笑。他一时分不清这个女人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是!你楚映司彻头彻尾就是一个自私透顶的人!当初是我瞎了眼才会娶你!你口口声声为了你的国、你的黎民百姓。不要把话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楚映司,你扪心自问,你这么做难道不是防着我?拿我的兵符堵悠悠之口?我看是堵你自己的心慌!”陆申机拍着自己的胸口,“忌惮我手中兵权的到底是朝中旧臣还是你?”   “我为何要忌惮你?”   陆申机深吸一口气,说:“如果你不是女儿身,而是七尺男儿。如果无砚不姓陆,而是跟着你姓楚。你还会这么对他吗?”   长公主怔在那里,一时答不上来。她继而苦笑,她倒也想是男儿身。   失望爬上陆申机的眼,他摔门而出,大喊:“云姬!云姬!”   那个从西域来的女子从厢房里小跑着出来,怯生生地喊了声“将军”。她回头望了一眼屋子里陷于阴影中的长公主,匆匆转过头来跟着陆申机走出大院。   长公主侧过头,没有去看陆申机离开的背影。   这些年她与陆申机聚少离多,更是因为一双儿女接二连三的变故,越来越心生隔阂。   陆无砚的长相与长公主颇像,小皇帝与长公主又是一母同胞的姐弟,眉眼间也有几分神似。小皇帝比陆无砚小两岁,幼时两个人站在一起更为相像。小皇帝登基不过半载,六岁生辰宴上卫王发起宫变,他失败之际劫走“小皇帝”,等他发觉抓错了人时为时已晚。他只好以假乱真,用陆无砚假装是小皇帝献给敌国大荆。荆国过了三月才知牢中人质是假皇帝,遂,陆无砚沦为质子。直到两年多以后,陆申机生擒荆国四员大将,又以八座城池,及金银、宝马无数才终换回陆无砚。   当初长公主在宫中运筹帷幄,只因提前将小皇帝保护起来,所以才误以为卫王擒走的孩子只是平常的小太监。没有认出那个孩子是陆无砚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悔恨,也是陆申机一直不肯原谅她的地方。   其实无论是她还是陆申机,都不知当年的事情另有隐情。而卫王又哪里是误认?分明是陆无砚自己替小皇帝挡了一劫。   陆无砚终于回来,两个人的关系也稍微缓和之际,他们的小女儿芝芝却突然因陆家的疏忽毙命。长公主大发雷霆,若不是顾及陆申机,依她的作风定会将相关的人通通处以极刑。最后,她只是处死了相关的奴仆,又逼得陆申机的母亲主动离开陆家,搬到静宁庵中长灯古佛,已五年多不曾回府。   在国家、家族、至亲之前,两个人的耳鬓厮磨又算什么呢?蹉跎至今,或许分开才是唯一的出路。   “或许这一次可以真的和离了。”长公主轻叹一声,略带了一丝遗憾,但更多的是坚定。她不后悔故意说那些话激怒陆申机,不后悔让他误会,更不后悔用兵权要挟他和离。   长公主一个人在寂静的屋里坐了很久,久到屋子里的炉火熄灭,四肢发凉。她动作缓慢地理了理鬓发,又用帕子将脸上的泪渍擦去。她未带一个侍女,独自前往垂鞘院。   入烹和入茶行了礼禀告陆无砚刚刚睡着,她点点头,径自走进陆无砚的寝屋。   寝屋里暖融融的,光线柔和。长公主找了一圈儿,才发现陆无砚并没有睡在架子床上,而是侧躺在卧榻上,怀里还拥着个小姑娘。   陆无砚还在睡着,可他怀里的小姑娘已经睁开了一双大眼睛,正有些不知所措的望着她。   方瑾枝想要起来给长公主行礼,可是陆无砚的手搭在她的身上,她怕自己一动就吵醒了陆无砚,一时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长公主摆摆手,示意方瑾枝不用起来。一绺儿发从陆无砚的鬓角横下来,搭在他仿若精雕细琢的侧脸上。长公主探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一绺儿发拿开。她坐在卧榻前的鼓凳上,静静望着陆无砚。凝视着自己的儿子时,她向来威严的凤目中也只剩温柔。   陆无砚睡梦中蹙了一下眉,然后搭在方瑾枝身上的手臂就移开了。方瑾枝松了口气,想要从卧榻上下来。毕竟长公主坐在对面呢!   长公主怕方瑾枝碰到陆无砚,急忙起身将方瑾枝拎起来,放在地上。方瑾枝用不好意思的笑笑表达谢意。长公主这才注意到方瑾枝。她点点头,示意方瑾枝跟她出去。   方瑾枝提心吊胆地跟着长公主走到侧屋。   进到侧屋以后,长公主径自坐在一把交椅里,沉默静思。她不说话,方瑾枝也不敢主动开口,只是悄悄站在一旁。过了好半天,长公主才从沉思里回过神来,她招了招手,让方瑾枝靠近一些。   “无砚倒是格外喜欢你。”长公主打量了方瑾枝一圈,而后目光又落在她那一双正转来转去的明眸上。阅人无数的长公主,只需一眼,就知道这是个极其聪慧的孩子。 第20章 狗腿   方瑾枝在心里细细琢磨着该怎么回答,她有些不敢看长公主的眼睛,好像什么谎言都逃不过她。方瑾枝索性大大方方地说:“是的,三哥哥格外喜欢我。”   长公主挑眉,问:“那为什么呢?”   方瑾枝差点脱口而出因为自己的名字和陆佳芝闺名同音。只一瞬,她改了主意,说:“可能是因为我的母亲不在了。每一次只要我想起母亲的时候三哥哥就会对我格外好,我……我觉得三哥哥一定很想您!”   “呵……”长公主难得笑出来。   方瑾枝总觉得长公主那笑容好像看穿了她故意拍马屁,可是既然笑了就是也不反感吧?她再接再厉,甜甜地说:“长公主是我见过的最最漂亮的人了,可是您知道您什么时候最好看吗?”   长公主投来一个询问的目光。   “就是在您望着三哥哥的时候,整个人变得更加……唔,温柔!因为更温柔了所以就变得更好看啦!只一个眼神,就能看出来您是一个顶好的母亲!”   长公主失笑,道:“你这孩子倒是第一个说本宫是好母亲的人。”   “瑾枝说的都是实话!”方瑾枝目光灼灼,使劲儿点头。她稚嫩的脸庞上一片天真的坚定。好像谁要是不信她说的话,就罪无可赦一样。   长公主收了笑,情绪也没之前那么失落了。她说:“我见过你的母亲,挺温柔的一个人。你的模样倒是不像她,性子也不像。”   “公主见过我母亲?”方瑾枝睁大了眼睛,十分惊讶。   长公主点点头,“见过两三面。”   方瑾枝这几天跟卫妈妈新学了一个词儿,叫“日理万机”。她觉得日理万机的长公主还能记得多年前见过两三面的母亲,实在稀奇。   方瑾枝几乎是本能地撒谎:“我母亲也经常跟我说起您呢,说您又漂亮又能干!还说您大婚的那天可好看啦!谁都要多瞅几眼!”   长公主一手托腮,饶有趣味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说:“行吧,念在你嘴甜的份上,就不追究你撒谎的罪过了。”   方瑾枝顿时被羞窘淹没,一张白皙的小脸蛋也瞬间绯红一片。   门外忽然传出一阵轻笑,陆无砚走进来,他坐在长公主旁边的玫瑰椅里,朝方瑾枝招招手,“来。”   方瑾枝急忙小跑到陆无砚身边,小声说:“三哥哥,我撒谎被识破了,你可得帮帮我呀!”   她故意压低了声音,似避开长公主一样。可是那音量又偏偏可以让长公主把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楚。她说完了,又用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怯生生地偷看长公主。   “怪不得你喜欢这孩子。”长公主笑着摇头,“叫……方瑾枝,对吧?”   方瑾枝睁大了眼睛,受宠若惊地望着长公主。她惊呼:“天呐,您居然知道我的名字!”   “行了,行了……”长公主忍俊不禁地摆了摆手,“这孩子是吃糖豆儿长大的吧,小心甜坏了牙。”   望着长公主脸上的表情,方瑾枝心里是真的彻底松了口气。她不经意间转头却看见陆无砚一直凝视着她,那目光中有一丝她不太懂的情愫。她还没来得及细细探究,陆无砚已经转过头,望向了长公主。   “母亲是又要回宫了吗?”   “嗯,我不能离开宫中太久,打算一会儿就回去。”长公主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直落在陆无砚的身上。她也舍不得。   陆无砚沉默了一瞬,忽道:“母亲有没有想过,您事事料理周到,也许会让他更加依赖您。”   这话不用陆无砚说,长公主也知道。可是小皇帝如今的情况……   不是她贪恋权利,而是如果让她现在放权,小皇帝实在担不起这个大辽。   长公主也明白陆无砚的好意,只是说:“母亲会好好考虑的。”   “留下来多住几日吧。”   长公主犹豫不决。   陆无砚勾了勾嘴角,笑道:“母亲是不是忘了再过几日是无砚的生辰?更何况,我昨夜已经跟他说了你会留在陆家直到过了十五。”   长公主愣了一下,她一双凤目中瞬间染上一丝慌乱的愧疚。她忙说:“好,我留下来陪你。”   宫中、朝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就先放一放吧。长公主此时是真的只想留下来好好陪一陪自己的儿子。   她既与陆申机到了这一步,实在不想住在他那里,免得尴尬。她说:“母亲瞧着你这垂鞘院不错,想搬来住了。不知道成不成?”   其实陆无砚已知道她与父亲即将和离。陆无砚还知道她和父亲这次的和离,就是死别。   前世的时候,几年后长公主因陆无砚的缘故,遭到荆国兵马围剿。她不想成为两国交战时荆国的筹码,以身殉国。陆申机不顾生死调兵相救,也未曾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甚至,连为她收尸都不能。   陆无砚是亲眼看着她跳下城楼的。看着她的热血洒在大辽的土地上,看着敌军的马蹄践踏她的尸身。真正的尸骨无存。   只不过她死前已筹谋好一切,甚至她也有逃生的机会,可她把自己的死设计成这个局中最关键的一环。最终整个荆国葬送在她临终前布下的局中。荆国怎么都想不到会输给一个死人。可惜荆国对大辽俯首称臣时,她不能亲眼看见。   陆无砚垂了一下眼,忍下眼底的那一丝湿润。上辈子他不理解她的保护。这辈子,定不会再做她的累赘。他理了理情绪,笑着说:“母亲能在我这里住,儿子高兴还来不及呢。”   长公主又说:“昨夜的事情,你不必忧心。”   “我知道。”陆无砚并不意外。   幼时陆无砚在宫中住过一段日子,和小皇帝虽然差了辈分,可年纪相仿。小皇帝总是跟在陆无砚身后,甚至不懂事的年纪乱了辈分地乱喊他“哥哥,哥哥!”   后来陆无砚代替小皇帝做了两年多质子。所以朝中有人想责罚陆无砚的话,根本不需要长公主出面,小皇帝第一个站出来保陆无砚。   前几年朝中群臣也曾因为陆无砚无礼的态度而不满,向来软弱的小皇帝第一次大发雷霆,在朝堂上摔了奏折,怒道:“未替朕尝过牢狱之苦者,皆无资格指责他!再妄加非议,斩!满门抄斩!”   是以,殴打皇帝这事儿,放在别人身上那是株连九族的罪过。可放在陆无砚身上不过引起朝中惯例的不满,什么实质性的惩罚都不会有。毕竟,这也不是陆无砚第一次揍小皇帝了。   长公主既然决定暂时住在垂鞘院,自然要派人收拾一下东西。方瑾枝十分狗腿地跟上去,讨好地说:“我帮公主搬家!”   看着眼前笑嘻嘻的小姑娘,长公主怔了片刻。她刚刚不是想要试探一下这个孩子会不会在陆无砚身上使小聪明吗?怎么反倒被她哄得忘了正事。   算了,不过一个六岁的孩子。   “瑾枝,来。”陆无砚有些无奈地招了招手,“你是不是忘了我给你换了院子?你才是要搬家的那一个。一会儿入茶会帮你安排,然后她就先借你用一段日子。”   “哦……”方瑾枝敲了一下自己的头。一想到新院子里有小厨房,她的一双明眸立刻亮起来,急说:“我这就回去搬家!入茶在哪儿呢?我去找她!”   偏巧这个时候入茶进来,她对着方瑾枝浅浅一笑,才对长公主行了一礼,说:“长公主,入医求见。”   长公主蹙了一下眉,大步走出去。入医正和入烹说话,都是一同长大的姐妹,多年不见,倒是有不少要说的话。见长公主进来,入烹和入医同时起身行礼。   “你们两个下去吧。”长公主挥手,入茶和入烹都静静退下去。入烹去准备膳食,入茶则是领着方瑾枝去搬家。   “陛下身体如何?”长公主问道。   入医犹豫了一瞬,才说:“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那就是不太好。   “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入医硬着头皮,说:“奴婢无用,并没有研制出更好的药方……”   长公主倒是没有指责,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陛下私下接见陈王所为何事?”   “禀公主,陛下……说丘尚州的豆腐很好吃,跟陈王要了方子,赐给了御膳房……”   长公主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说:“确定没有别的事情?”   入医点头,道:“陛下接见陈王时,奴婢一直在场。陈王告退以后,奴婢仔细查看过,陈王不曾给陛下任何书信。陈王那边的人也没有发现异常。”   长公主很明白站在她这个位置,每一步都得走得谨慎。并非怀疑小皇帝,只是最基本的自保。刚被逼上这个位置的时候,她直爽的性子没少挨暗刀子。也是那些曾经的“挚友”、“亲人”让她慢慢成长起来。   敌国、卫王、佞臣,这些要防。就连她一手扶植起来的小皇帝也同样要防。虽然小皇帝待她一片真心,可是以后呢?   倘若她一手栽培起来的川儿受人挑唆向她拔刀……   长公主眯起一双凤目,她既然能够让楚氏皇朝起死回生,在必死的局中将楚怀川送上龙椅。她也同样可以将他拉下来,取而代之。   她保的是大辽,从来都不是楚怀川。   不过,长公主真心希望永远都不会有川儿向她以及陆家拔刀的那一天。   长公主收收心神,问:“陛下这几日过得如何?”   “陛下还和往常一样,只不过总是嚷着要来陆家找您。”   长公主又问:“无砚的事情,那些老臣是不是又跪在正德店外滔滔不绝?”   “是……”入医吞吞吐吐地说,“不过……都被陛下哭跑了……”   “他又哭了?”长公主有些无奈地轻笑了一声。   这孩子究竟什么时候能够长大?   长公主不由拿出陆无砚来比较,怎么看还是自己的儿子更加优秀。她未涂丹蔻的手指轻轻扣着桌面,想起陆无砚,她不由蹙起了眉,问道:“确定他没有对无砚心中怨愤?”   入医摇头,禀:“当时陛下还暗中将事情压下来,可不凑巧的是被一个小宫女撞见了。小宫女的惊呼声才将事情捅破。事后陛下还是拽着小主子的袖子,让小主子留在宫里陪他玩……由始至终,奴婢都在暗处,陛下并不知晓。”   入医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依奴婢所见是小主子故意将事情捅出来的。”   长公主并不意外。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吩咐:“给入酒带信,让她暂停手里的事情,速归。再将云先生也一并请回来。”   “是。”入医答应下来,却并没有立刻离开。   “还有事?”   “陛下说奏折太多批阅不完,让奴婢带了过来给您……”   长公主叹了口气,让入茶将那些奏折带过来,细细批阅。 第21章 搬家   陆无砚对方瑾枝说过新院子要更大一些,可是方瑾枝根本没有想到新院子会这么大!   “天呐!这里好大!一直都闲置着没人住吗?”方瑾枝惊讶地望着眼前的新院子。   一旁的入茶柔声说:“表姑娘有所不知。府中少爷们小时候都住在后院,等到八岁才会搬到前院。这一处院子正是三少爷幼时住的。”   方瑾枝更惊讶了,她指着眼前的新院子,问道:“你是说这里是三哥哥小时候住的地方?”   “是的,只不过三少爷幼时常入宫小住,并不是一直住在这里。所以这座院子自从建成闲置的时候更多,里面的一干家具几乎都是全新的。”入茶细细解释。   “哦……”方瑾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之前她还疑惑三哥哥从哪儿给她弄一个自带小厨房的院子,竟是没想到是他以前住的地方。   新院子不仅大,而且是真的离三房很远,已经属于大房那一片。方瑾枝还发现新院子在整个陆家的布局里十分靠前,距离前院也不过几道墙而已。   尤其是距离垂鞘院很近!   这个新院子虽然比垂鞘院小了许多,可是布置大抵相同。方瑾枝想了想,放弃了正屋,随便找了个借口让下人把东西搬到了阁楼。小阁楼一共有三层,她决定住在三层,平时尽量不许丫鬟们上来。隔着楼层,她教起两个妹妹说话、走路就方便多了。   两个妹妹的情况拖不得。方瑾枝真的担心再这么拖下去,她们两个就一辈子都不会说话、走路了。   看着家仆搬东西,方瑾枝提心吊胆。她很怕那些家仆随意把箱子一摔,磕坏了两个妹妹。又怕他们擅自将箱子打开。直到她亲自盯着家仆把那个大箱子放到了地上,她才松了口气。不过搬家总是要有很多奴仆进进出出。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盯着他们,一点都不敢马虎。   所幸当初她搬来的时候随身并没有带太多东西,而新院子那边一干家具俱是不缺,所以搬家这事倒也没折腾太久。更何况有入茶有条不紊的张罗着,并不用她多费心。大件都布置好了,有些小东西让自己的丫鬟慢慢拾弄就成。   “姑娘,眼瞅着就要过饭点了。您想吃什么,奴婢去小厨房给您做。”阿星抽空从院子里走进来。   一想到小厨房,方瑾枝是真的高兴。她伸了个懒腰,说:“最近牙疼,做一些软一点的东西。”   一旁整理箱笼的阿月笑道:“姑娘是要换牙了。”   方瑾枝揉了揉自己的脸,怪不得她这几天牙疼。她一边往楼上走,一边说:“好困,我要上去睡一会儿。午膳做好了先温着,别喊醒我。等我醒了再下来要。”   阿星忙应着。   方瑾枝打着哈欠上楼,可是等到她爬上了三楼,脸上还哪有半点倦意?   她匆匆进了自己的寝屋,先是将门闩上,又仔细查看了窗户是否关好,这才进了拔步床里。这一处原本有一张九成新的黄梨木架子床,可是毕竟是陆无砚睡过的,所以她便让奴仆将她的拔步床费劲搬了过来。   “这下可以放心教她们了……”方瑾枝握着手里的钥匙,唇畔梨涡初现。   方瑾枝将放在床边的大箱子打开,露出两个小姑娘略紧张的小脸蛋。   “平平、安安不怕,是姐姐。搬家的时候没有吓到吧?有没有磕着碰着?”方瑾枝站在大箱子旁边,揉了揉两个妹妹的头。   两个小姑娘这才甜甜笑起来,她们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听姐姐说,咱们搬新家了,新院子可宽敞啦。这里是三楼,平时那些下人不能轻易上来。”   听方瑾枝这么说,两个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里染上万分欢喜。   “还有一件事情姐姐要跟你们说。姐姐要教你们说话、走路,咱们平平和安安不能一辈子住在箱子里呀!”虽然前路忐忑,可是方瑾枝已经下定了决心,她是一定要搬出陆家的。到时候寻一处宁静的小镇,让两个妹妹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不住在箱子里?   两个小姑娘都有些迷茫地望着方瑾枝。   方瑾枝扶着两个妹妹坐起来,她说:“姐姐知道平平和安安是天下最聪明的孩子,你们能听懂姐姐的话。而你们之所以不会说话完全是因为从来没有开口的机会。不怕,平平、安安不怕。咱们说话,说什么都行。”   然而两个小姑娘的嘴巴紧紧抿着,更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方瑾枝耐心地说:“嘴巴张开了才能说话呀。来,像姐姐这样把嘴巴张开。”   两个小姑娘有些生涩地张开嘴,可是仍旧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方瑾枝张大嘴,发出“啊”和“呀”的音,又一次次指导着两个妹妹。可是两个小姑娘唇形都是对的,却仍旧发不出声来。   方瑾枝并不气馁,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地教。教到口干舌燥,她就小跑到桌子旁大口喝茶水,然后折回来继续教。   直到小半个时辰以后,两个小姑娘才能勉强发出“啊”的音。而且声音很小,要方瑾枝贴近她们才能听见。可是总归是有了进步,方瑾枝很满意!   “真棒!”方瑾枝伸出大拇指毫不吝啬地夸奖。   两个小姑娘也都开心地笑起来。她们不明白说话有什么用,可是得了姐姐的夸奖,看见姐姐笑起来,她们两个就好欢喜。   “好啦,今天就到这儿啦。姐姐明天再教你们。”方瑾枝揉了揉她们两个的头,她没有将箱盖盖上,只是仔仔细细地将拔步床的幔帐挡好,然后让下人将午膳直接端了上来。   她来不及自己吃,就捧着午膳给两个妹妹。看着两个妹妹大口大口吃着香蛋羹,比她自己吃还要香呢!从今以后,两个妹妹再也不用吃奴仆悄悄带回来的残羹冷炙。她们两个想吃什么,她就吩咐小厨房做什么。   真好!   方瑾枝不由在心里又一次感谢陆无砚。听说他快要过生日了,方瑾枝仔细琢磨着要送他什么东西才能表达谢意。   递到面前的一只空碗打破了方瑾枝的思绪。   “吃饱啦?”方瑾枝从两个妹妹手中将空碗接过来。   两个小姑娘都咧着嘴角点头。   方瑾枝将空碗收好,她有些舍不得地将沉重的箱子关上。每一次盖上沉重的箱盖时,方瑾枝心里都是一样的沉重。   但是她很快又乐观地笑起来。   没关系呀,现在一切都在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不急,总有一天她可以好好安顿两个妹妹,让她们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表姑娘,府里的几位姑娘过来了。”入茶在外面禀告。   几位表姐妹是来祝贺方瑾枝乔迁之喜的。她们都带着小礼物——精致的铜镜、新鲜的花卉、瓷器花瓶、古玩摆饰……   尤其是五姑娘,竟是送了一缸小鱼儿。   色泽鲜红的鲤鱼在青白相间的大瓷缸里游来游去,为整间屋子带来不少生机。   连入茶都说了句:“五姑娘,可是个妙人儿。”   五姑娘妙不妙,方瑾枝此时可不在意。她心里头明白,正是因为她得了陆无砚的另眼相看,这些平日里爱答不理的表姐妹们才会主动示好。   方瑾枝暂时还没有心力去管陆家的这些表姐妹们,她有更重要的两件大事。   第一,如何不动声色地将阿星和阿月打发了,并且可以通过入茶的手,将米宝儿和盐宝儿调教好。   第二,如何答谢陆无砚?   方瑾枝大大的眼睛转来转去,最后落在桌子上的小红鱼儿上,喃喃说:“我也给三哥哥送一缸小鱼儿吧!”   米宝儿和盐宝儿因为走路姿势不好看,入茶罚她们贴着墙站一个时辰。听了方瑾枝的话,米宝儿急忙说:“把这一缸送去?”   入茶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了她一眼。米宝儿急忙咬了一下子自己的舌尖,目不斜视地站好。   “怎么能拿五表姐送来的东西给三哥哥?我要把自己亲手钓的鱼送给三哥哥!”方瑾枝拍了拍手,弯起一对月牙眼。   陆家的确有几处池塘,上面养着莲,下面游着鱼。可是这天寒地冻的,池面早结了冰。也只有靠近大房那边的一处池塘没有结冰,只因那里的水是费心思引来的温泉活水。   方瑾枝穿着厚厚的短袄,又裹了一件银色的斗篷,兜帽严严实实地扣在她头上。她让阿星和阿月跟着,跑到这里来钓鱼。   “哎呀!怎么一条都钓不上来呢!”方瑾枝跺了跺脚,心里有些急。娇嫩的脸颊也冻得通红。她是趁着午后阳光正好的时候出来的,可都在这儿耗了一下午了,竟是一条鱼都没钓上来。   “姑娘,天色马上就要黑了,该回去了。”阿星在一旁又一次催促。   方瑾枝气呼呼的扔了手里的鱼竿,“哼,我明天还来!” 第22章 钓鱼   接下来几日,方瑾枝果真天天下午跑去钓鱼。   米宝儿和盐宝儿每天都在接受着入茶的“教导”,卫妈妈又要留在院子里照料两个妹妹。所以方瑾枝如今出门时,总是带着阿星和阿月。毕竟让她们两个跟在身边总比将她们两个放在院子里更放心。   “要不然……奴婢帮您?”阿星试探着说。   “不用!”方瑾枝坚定地摇头,她一双发酸的小手更加用力地握紧手里的鱼竿。她一定要将亲手钓到的鱼送给三哥哥!   可是要不了多久,她的一双手就要握不住手里的鱼竿了。一双小短腿也发酸得厉害。偏巧一阵冬日的寒风吹过,将她已经冻得通红的脸颊又添几分冰冷。方瑾枝不由打了个寒颤。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方瑾枝头也不回地说:“说了不要你帮忙!我要亲自钓鱼给三哥哥!”   “我不吃鱼。”   方瑾枝愣了一下,惊讶地转过头去。陆无砚裹着极厚的裘衣站在她身后,正望着她。   “三哥哥……”   手中的鱼竿忽然动了一下,方瑾枝惊呼:“三哥哥一过来,小鱼儿就上钩啦!”   她来不及和陆无砚说话,使劲拽着手里的鱼竿。一条鲜红的小鲤鱼被她扯出来,正在鱼竿那一头拼命挣扎呢。   “鱼缸!鱼缸!”方瑾枝大喊。   阿星和阿月急忙捧着鱼缸过去,又帮她拉着鱼竿,将那一尾小鱼儿放在青瓷点金的鱼缸里。   方瑾枝蹲在鱼缸边儿,看着那一条不到她小手掌长的小鱼儿在青瓷鱼缸里游来游去,“嘿嘿”傻笑着。   陆无砚好奇地蹲在她身边,她笑着望着鱼,他却目光温柔地望着她。   “这么开心?”陆无砚探手摸了一下方瑾枝的脸颊,红扑扑的小脸蛋上冰凉冰凉的。   “嗯!”方瑾枝重重点头,“三哥哥,这鱼不是给你吃的,是送给你放在鱼缸里养着的!三哥哥无聊的时候看看小鱼儿在鱼缸里游来游去,就不会无聊啦!”   “所以你最近天天下午跑到这里来钓鱼就是为了送给我解闷?”   “是呀!可是一直都钓不上来,早知道三哥哥一靠近池塘就可以把鱼儿钓上来,早就求着三哥哥过来‘镇压’啦!”   “是我不好,最近几天都陪着母亲,没来看你。谢谢你的鱼。”   方瑾枝拼命摇头,“陪母亲才是大事呀!瑾枝不用三哥哥陪着的!唔……只是可惜才钓上来一条鱼。三哥哥你等会儿再走,继续在这儿‘镇压’着,我再去钓一条和它作伴!”   方瑾枝说着就起身去拿鱼竿,可是这一次陆无砚的“镇压”并没有什么作用。她抬着小臂举着鱼竿好半天都没动静。   “三哥哥你别急,再‘镇压’一会会儿就好!”   她睁大了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池面,连一阵风吹过,将她的兜帽吹落都没有发现。   陆无砚将兜帽替她戴好,有些心疼地说:“我帮你?”   方瑾枝皱着眉,有些犹豫地说:“我亲手钓上来的小鱼儿送给三哥哥才有诚意。哪能用你钓的鱼再送给你……”   “可是你已经钓上来一条送给我了,就让我抓一条和它作伴吧。”   “那、那好吧……”方瑾枝嘟着嘴,将手里的鱼竿递给陆无砚。   陆无砚接了她递过来的鱼竿只是随手放在一旁,吩咐入烹:“去拿鱼食和鱼兜。”   方瑾枝眨眨眼,不是钓鱼吗?   不多时,入烹就将鱼食和鱼兜带了过来。陆无砚将装满鱼食的黑瓷小碗递给方瑾枝,道:“来,喂鱼。”   “哦……”方瑾枝白嫩的小手抓了一把鱼食,撒在近处的池水里。   “没有鱼呀。”方瑾枝话音刚落,就猛地睁大眼睛,惊愕地望着一条又一条红鲤鱼涌过来,并且数量越来越多,很快就鲜红一大片覆盖了近处的池面,争相抢夺着鱼食。   “不抢、不抢,还有呢!”方瑾枝忙又接连抓了好几捧鱼食撒在池子里。鱼食还没有落下,红鲤鱼们高高跃起,在冬日傍晚的余晖里划过一道道弯弯的弧度。   “好、好多鱼……”   陆无砚侧首望着她惊喜的样子,不由抿了一下唇。他从入烹手里拿过鱼兜,随意一捞,捞出一兜活蹦乱跳的红鲤鱼。   “来挑一条。”陆无砚将鱼兜稍微靠近方瑾枝一些。   “就它!”方瑾枝指着其中最大的一条。   陆无砚含笑问:“确定了?”   “唔……”方瑾枝看了眼鱼缸里的那一条小鱼儿。她摇了摇头,“不不不,它太大了,会欺负小鱼的!要……要那一条!”   方瑾枝手指头一指,指向鱼兜里最小的一尾鱼。   “好。”陆无砚将鱼兜递给入烹。入烹急忙用一个很小的鱼兜将方瑾枝说的那条小鲤鱼捞出来,放在鱼缸里。两条小鱼儿在圆圆的青瓷鱼缸里,优哉游哉地转了两圈。   陆无砚望着这两条鱼,说:“谢谢瑾枝的礼物。”   下一刻,他就听见“砰”的一声落水声。   “瑾枝!”   陆无砚一惊,急忙大步跨向池塘,看见方瑾枝整个人落在水里。她双手抓着池子边儿,一双大眼睛里掺杂了几许惊慌。   幸好池子边儿的水并不深。   “把手给我。”陆无砚抓着她的手,将她拉上来。顾不得她一身脏水,将她抱在怀里,大步走向垂鞘院。   阿星回去给她找干净的衣服,阿月抱着鱼缸,和入烹一起小跑着追上去。   陆无砚直接将她抱进净室,将她放在长椅上。“瑾枝,吓着了?”   方瑾枝摇了摇头,伸出手来揉了揉自己的脸。   陆无砚忙将她的手拿开,仔细查看着。她的脸颊宛若白瓷般光滑细腻,并不见任何伤口。陆无砚仍旧还是有些不放心地问:“疼吗?是不是磕着碰着了?”   方瑾枝摇摇头,说:“刚刚有鱼亲我的脸,就是这里!好滑好滑啊……还……痒!”   陆无砚一愣,过了好半天才有些无奈地问:“是不是冷了?”   “不冷,那水是温的!”方瑾枝没撒谎,那池子里的水本来就是温泉水,所以才不会结冰。可是纵使水是温的,外头也是冷的。陆无砚还是担心她着凉。   “去洗个澡,把自己拾弄干净了。”陆无砚有些嫌弃地从她的肩膀扯下来一根绿油油的水草。   “哦……”方瑾枝从长椅上蹦下来,低着头往屏风后。陆无砚起身,他走出净室吩咐正好赶过来的入烹进去伺候。他自己则是去了另外一间净室洗了个澡,又从头到尾换了身干净衣服。   等到他收拾整齐,方瑾枝还没出来。他便在阁楼一楼的正厅里席地而坐,在身前摆一张矮桌,他一边左手跟右手下棋,一边等方瑾枝。   等他下完了一盘棋,方瑾枝才光着一双粉嘟嘟的小脚丫跑进来。   “鱼,我的鱼呢!”   陆无砚指了指窗口的高脚桌。   方瑾枝急忙过去,踮着脚望上看。可是她真的太矮了……   跟进来的入烹忙搬了一把玫瑰小椅,让她踩着。   “我的鱼真好看!我抓的比三哥哥抓的好看!”方瑾枝开心地笑。   陆无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凝望着她,笑道:“我怎么看这两条鱼长得一样,根本分不清。”   “怎么会!根本不一样!三哥哥你看,我抓的那一条尾巴尖有一条浅浅的黑纹,而你抓的那条……”方瑾枝转过头来望向陆无砚。   她愣了一下,气鼓鼓地说:“三哥哥你在看我,根本没看鱼!”   “记住了,瑾枝抓的那一条鱼尾巴尖儿上有黑纹。”陆无砚笑着将她抱起来,抱到矮桌对面。   “瑾枝很久没陪我下棋了。”   “好,我陪三哥哥下棋!”方瑾枝将棋面收拾好了,她用白子,陆无砚用黑子。两个人开始下棋。   方瑾枝黑亮的眸子转了一圈,她“咦”了一声,惊奇地说:“三哥哥,他们都说你从来不去学堂读书。那你是跟谁学会下棋的?唔,还有插花、点茶、雕刻、吹埙奏琴、古玩鉴赏……三哥哥的字也可漂亮可漂亮啦!还知道好多事儿……”   方瑾枝掰着自己的手指头数着自己知道的,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陆无砚,说:“三哥哥都是自学的吗?唔,可真厉害,瑾枝就不会自学,非得有人教不可……”   “不全是自学。”   “哇,那教三哥哥的人肯定可厉害啦!”方瑾枝悄悄打量着陆无砚的脸色。   “想学什么就直说。”陆无砚将手中的黑子落下。   方瑾枝嘟囔一声:“又被看穿了……”   她像个大人一样叹了口气,有些泄气地将手里的白子放下。   陆无砚抬头,望着坐在对面的她。她低着小脑袋,从陆无砚的角度,可以看见她浓密的睫毛投下两弯月牙阴影,一颤一颤的。   方瑾枝忽然眸光一亮,抬起头来。   陆无砚及时垂眉别开眼,免得她又要蹦出一句“三哥哥你在看我,根本没有看棋!”   方瑾枝跑过来,拉着陆无砚的袖子,一双潋水明眸望着他,说:“所以说……我想学什么,三哥哥都会教我吗?是的吗?是这样的吗?真是这样的吗?” 第23章 困顿   “该你了。”陆无砚落下黑子。他瞟一眼紧紧攥着他袖子的白嫩小手, 眼角的笑意都快溢了出来。可他垂着眸,方瑾枝并没有看见。   “哦……”方瑾枝只好慢吞吞回去坐好,从棋碗里抓了一粒白子, 意兴阑珊地放下。   陆无砚抬眼看着她略略失落还强装出不在意的样子,抿了抿唇。他似十分随意地问:“明天想学什么?”   方瑾枝小手里还捏着颗棋子呢, 听陆无砚这么说,她手里的棋子“啪嗒”一声掉下来。她抬着头,惊喜地说:“我要学好多东西!写字!画画!弹琴!吹埙!插花!点茶!还有……还有管账!我要学打算盘!将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把每一笔帐都算得明明白白!唔……是不是多了点?”   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是欣喜、期盼,还有小心翼翼地试探。   陆无砚放下一黑子,说:“好。”   早就打算教她东西, 只是每次见了她都忍不住望着她陪着她,听她叽里呱啦故意讲些讨好他的话,以至于就把教她的事情抛之脑后了。   为了让陆无砚真的能教自己东西,方瑾枝今日难得倾尽全力来下棋。争取给陆无砚留下一个自己并不笨的印象!她每走一步棋都考虑很久,恨不得将脑仁烧光了。可她毕竟年纪小, 更别说下棋还是陆无砚教的。每次抗不了多久就输得片甲不留。   “再来!”她挽起袖子,好想赢一回!   就这么一局一局接着来,不由就到了深夜。还别说,虽然怎么都是个输,可是方瑾枝一局比一局输得迟。   陆申机站在外面, 望着阁楼里暖融融的光。三楼的窗口映出长公主埋首案边的消瘦身影,一楼的窗口映出陆无砚和一个小孩子下棋的身影。   他抱着胳膊看了很久,才有些犹豫地走进去。他一进去就看着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坐在地上的兔绒毯上,十分专注地下棋。   在屋子里伺候着的入烹刚想行礼, 陆申机摆了摆手阻止了入烹的动作。他也没走近,只是站在门口的地方望着陆无砚。   “又输了,真笨!”方瑾枝有些懊恼地握起小拳头敲了敲自己的小脑袋。   “别敲。”陆无砚目光中有一丝责备地将她的小拳头拉下来。   陆无砚望着方瑾枝的目光,却让站在门口的陆申机微微愣了一下。   陆无砚抬头,这才发现站在门口的陆申机。他微微蹙眉,轻飘飘地看了入烹一眼。入烹心中轻轻一颤,急忙低下头。   “来,父亲陪你下一局。”陆申机走过去。   陆无砚抬眉,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才道:“无砚的荣幸。”   方瑾枝忙起身,把自己的位置让给陆申机,又将乱了的棋盘上黑白棋子分开收拾好,她小小的手指头捡得很快,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把黑白二色的棋子分开放在棋碗里,又忙不迭分别递给陆家父子俩。   她乖巧地坐在陆无砚身边,眼巴巴等着看一场高手过招的棋局!   然而……   让方瑾枝惊愕的是,才没多久呢,陆申机已经显出败势。   难道是佯装?   方瑾枝不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更加专注地盯着两个人手里的棋。他们两个人每走一步,方瑾枝比他们还要紧张,仔细思索着他们的用意。   可是方瑾枝根本看不出来陆申机下棋的章法,好像每一步都是胡乱走棋。难道大舅舅是高手中的高手,棋技已经高超到她完全看不懂的地步了?   方瑾枝更加紧张了!   “我输了?”陆申机皱着眉。   陆无砚倒是一脸平静,问:“还来吗?”   陆申机放下手里的棋子,不耐烦地说了句:“没意思,不下了!”   方瑾枝这才明白她的这个大舅舅根本不是什么深藏不露的高手,所谓的毫无章法是真的毫无章法。   方瑾枝暗想:这么大个人,棋技还不如我呢!   陆无砚含笑捡起棋盘上一颗颗的黑白棋子,道:“这次让父亲五子。”   “八子!”   “成。”   方瑾枝悄悄撇撇嘴,大舅舅这个棋技,就算三哥哥让他八十子也赢不了,哼。   她没了观棋的兴趣,却仍旧乖巧地坐在陆无砚身边。毕竟五六岁好动的年纪,没多一会儿,她就有些闷了。尤其是这一边倒的棋局也忒没意思。她坐得端端正正,脊背挺直、下巴微抬。头不能乱动,一双大眼睛却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陆无砚腰间系带垂着的青碧色穗子上。   方瑾枝眨眨眼,小手悄悄探过去,把玩着那手感不错的穗子。她灵机一动,竟是不由用那滑顺的穗子编起了麻花辫。她编到一半发现分成的三股穗子分量不一,编起来并不好看。她又把它拆了,仔细平均分了三股,重新编。   陆无砚垂眸看她一眼,收回视线继续下棋。   倒是坐在对面的陆申机多看了方瑾枝两眼。可方瑾枝玩得专注完全没注意。   “父亲,下棋可要专心。”   陆申机轻咳了一声,将手中的棋子随便一放。   陆无砚默了默,说:“允父亲悔棋一次。”   陆申机这才仔细观察棋局,他将落下的棋子捡起来,寻思了好一会儿,重新选了个位置置棋。   “要不然……父亲再悔棋一次。”   “不用!”   陆无砚无法,只好将手中的棋子放下。   “又输了?”陆申机盯着棋盘一脸莫名其妙。   陆无砚感觉到腿上一沉,他低头,发现腰间的穗子被方瑾枝编成了两条麻花辫。而方瑾枝的手已经拿开了,正蜷缩着放在他的腿上,似想要抓什么却没有抓住的样子。陆无砚视线上移,就看见她的小脑袋一下一下地点着,竟是困极了。   陆无砚顺手解下腰间的穗子塞进她的手里。方瑾枝茫然地睁开眼睛,慢吞吞地看了一眼陆无砚,又低下头玩起手里的穗子。   “下棋太没意思了,实在难以想象你总自己跟自己下棋,真是无聊透顶。”陆申机摇摇头。   “云先生说过,下棋最是磨练一个人的定力。”   陆申机皱了下眉,“好久没见那个老家伙了。”   陆无砚虽然和父亲说着话,也没有看一旁的方瑾枝,却忽然抬起右手,准确无误地将身边马上要栽向一旁的方瑾枝轻轻一揽,让她侧躺下来,小脑袋搭在他的腿上。   他垂眸看了一眼困倦的方瑾枝,“眯一会儿吧。”   方瑾枝眯成一条缝的大眼睛就慢慢合上了。甚至小身子扭了扭,摆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陆无砚便将手自然地搭在她的背上。   他抬眼,望着坐在对面的父亲,道:“父亲,我前几天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   “哦?”   “我梦见母亲被围困在安北城,最终从城墙上跳下来,她的尸身被荆军践踏,血肉融入土地。”陆无砚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说着即将要发生的事实。   陆申机随意道:“这梦倒古怪。”   陆无砚垂了眸,又道:“还梦到父亲伤心不已,不久后也随母亲去了。”   “切!”陆申机嗤笑,“她死不死关我什么事儿,为她伤心?怎么可能。”   可是陆申机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他问:“你还梦到什么了?”   “梦到……”陆无砚闭了一下眼,将眼中险些藏不住的情绪压下去。   他有些怅然地说:“梦到陆家不在了,梦到怀川驾崩前将皇位给了我。荆国、萧国、宿国纳入我大辽的版图,儿子站在高可入云的千阶祭天高台,回望时,身后空无一人,只有十里魂幡。”   陆无砚搭在方瑾枝后背上的手,不由颤了一下。一张张或哭或笑的脸庞在他眼前晃过,前世与今生的影像慢慢重叠。   “陛下他……”陆申机刚要把疑惑问出来,却摇了摇头。不过是一个梦而已,哪能当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陆无砚的这个梦竟带给他一种隐隐的不安。虽然只是简单的描述,陆申机竟是有一种能够感受其中凄凉的触动。   两父子面对面坐着,却都沉默不语。   被陆无砚塞进方瑾枝手里的穗子忽然从她手中滑落,落到地上。陆无砚微微弯腰将它捡起来,又将方瑾枝编好的麻花辫一点一点解开。他一边解,一边声音平缓地说:“父亲,其实当年被卫王抓走的事情是我自愿的。”   听闻陆无砚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主动提前当年的事,陆申机不由坐正了身子。当初救他回来的时候,他绝口不提当年之事,甚至别人在他面前提起都会引起他强烈的抵触。他的身体会下意识的抗拒,呕吐、疼痛,和昏厥。是以,陆申机才令陆家所有人不许在陆无砚面前提起当年的事。   此时突然听他这么说,陆申机几乎是本能地心里揪了一下。   陆无砚将重新理好的穗子平整地放在桌子上。   他垂眸,缓缓道:“那个时候如果我不跑出去,卫王就会进到偏殿发现藏在柜子里的怀川。”   “无砚……”陆申机张了张嘴,只能喊出他的名字。   除了叫他的名字,陆申机脑中空白一片,说不出别的话来。过了很久,他才强压下心里的震惊,十分心疼地问:“当年你才八岁,你就不怕吗?”   “跑出去的那一瞬间是不怕的,”陆无砚笑笑,“当时很冷静,我坚信如果卫王抓走我,您和母亲刀山火海也一定会把我救回来。可是如果卫王真抓了怀川,他必不能活命。”   “胡闹!那是卫王被吓傻了一时没分清!如果当时就发现你是假的呢?你活下来根本就是侥幸!别跟我说什么他是皇帝的屁话,你是我儿子,在你的性命之前,其他人的命都是狗屁!”陆申机几乎是吼的,他甚至骂了两句脏话。   陆申机的声音太大,吵到了方瑾枝。方瑾枝皱着眉头,小声哼唧了两声,又慢吞吞地挪动着。她转了个身,面朝陆无砚。甚至像躲避什么一样,将小脸蛋使劲儿往陆无砚的腰上蹭。   “没事,不怕。”陆无砚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直到给她安抚下来。他才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大概是一个儿子对父母的盲目信任和崇拜吧。”   “哼,”陆申机冷哼一声,“我知道你自小崇拜你母亲。”   他又小声抱怨一句:“她有什么好!”   陆无砚忍了笑,道:“父亲在儿子的心中是天大的英雄。当年……您黑甲棕马,带着百万辽军接我回家的模样真的很帅。”   他点点头,又强调一遍:“真的很帅。”   无论过了多少年,陆无砚都无法忘记当年的那一幕。父亲不是带他回家,而是将他从地狱里带回人间,亦或是带回九霄天庭。   那两年若不是坚信父母会接他回家,他宁愿死在那里。   陆申机却笑不出来,他皱着眉望着对面云淡风轻的陆无砚,试探地问:“那两年……”   陆无砚的脸色几乎是瞬间难看起来,那种恶心的感觉在他心腹中翻滚,他很努力才压制下身体的强烈不适,没有立刻吐出来。   “无砚……”陆申机心中悔恨不已。他以为儿子主动提起当年的事,他的身体应该不会再那么抗拒,没有想到……   “三哥哥……”方瑾枝呢喃了一声呓语,小手抓住了陆无砚的衣襟。   陆无砚低头,望着方瑾枝。方瑾枝咂了咂粉嘟嘟的小嘴,一双小手胡乱一抓,抓住陆无砚的手,将他的拇指含在嘴里,使劲儿咬了一下。   微小的痛觉从陆无砚的指尖慢慢传递至心头,他凝视着方瑾枝,不由嘴角轻轻勾起,身体的不适感觉也慢慢淡下去。   “我早晚要亲手杀了卫王!”陆申机眉宇之间的戾色丝毫未淡去。他抬手,刚想拍桌子。陆无砚急忙抬手阻止他,皱着眉,指了指腿上酣睡的小姑娘。   陆申机垂在半空的手只好放下。   陆无砚轻飘飘地说了句:“又何止是卫王。”   “对,不止他!早晚把荆国灭了!”陆申机以为是顺着陆无砚说,其实却并不懂陆无砚话中的意思。   陆无砚笑笑,有些无奈地说:“父亲也应该明白,怀川对于我和母亲都是很重要的人。”   “哼!”陆申机冷笑一声,“那是以前!从他当上皇帝就不再是以前的川儿了。”   “如果怀川现在遇到危险,父亲还会不会像当年那样单枪匹马冲进敌军将他救出?”陆无砚又加了句“心甘情愿。”   陆申机沉默。   陆无砚笑道:“对于父亲来说,怀川也是很重要的人,脱离君臣以外的重要,不是吗?”   “我那是可怜他!”陆申机摆摆手,“别跟我提他,一提他就想起你母亲那张脸,烦!”   陆无砚苦笑,却也不再提。   他当然知道父亲的回答。楚怀川小的时候何止追着陆无砚喊“哥哥”,他甚至会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朝着陆申机伸出胳膊,奶声奶气地喊:“爹,爹!”   他刚出生的时候母后就难产去了,先帝当年已是病弱老年。长公主就亲自照顾他,乃至他三岁才知娘亲不是娘亲乃是皇姐,爹爹不是爹爹而是姐夫,一向崇拜的哥哥居然是自己的晚辈。他当初还因为不能像陆无砚一样喊长公主娘亲而多次哭鼻子。   过了一会儿,陆无砚斟酌了言语,问:“您为何从军?”   “自然是……”陆申机还未开口就听见楼梯传来脚步声。   长公主从楼上下来。她扫视一圈,未多看陆申机一眼,只是吩咐入烹将楼上批阅好的奏折拿给入医,让入医连夜送回宫。   她看一眼睡在陆无砚腿上的方瑾枝,方瑾枝口水流到陆无砚的华服上,陆无砚的拇指被她含在小嘴里,也不知道是在咬还是在吮。   她说:“把她送回去吧,到床上好好睡,都困成什么样了。你们在这里说着话,她也睡不好。而且这孩子是快要换牙了,让伺候的人平时注意一些,别给她吃太硬的东西。”   陆申机嘲讽地说:“啧,不知道的还以为多称职的一位母亲。”   长公主没理他,她批了小半夜奏折实在累得很。此时只想回去休息。   陆申机就又讽了一句:“不知道是谁说要走,又在我陆家赖了五六日。”   长公主这才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悠悠道:“如果本宫没记错的话,这温国公府是父皇在世时赏给你陆家的。”   “你!”陆申机一下子站起来。   “咳,那个……”陆无砚轻咳了一声,“时候也不早了,父亲和母亲还是早些休息为妙。”   他又低头看了一眼睡在腿上的小姑娘,好像是说:要吵出去吵,别扰了她。   长公主本来也没打算和陆申机吵,便大步走出去。   陆申机急忙跟了出去,在院子里喊住她:“喂,你站住!”   长公主停下,却没有回头,只是问:“陆将军又有何事?”   “当着无砚的面我没有把和离的事情抬出来。可是楚映司,你可别做一个出尔反尔的女人。别让我鄙夷你!”陆申机抱着胳膊,冷冷地说。   长公主转过身来,望着陆申机,道:“陆将军是说和离书?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本宫十六年前就给过陆将军一封和离书。”   “扔了!”陆申机冲过去,“就你楚映司那破字,丑得不如三岁娃娃,又不是墨宝,我会保存十六年?”   “好,本宫回去再写一封。写完了就让入医带给你。”长公主向后退了一步。   陆申机轻笑了一声,冷道:“我早写了,明天就让下人带给你!”   长公主点头,“那本宫等着陆将军。”   说完,她转过身大步往前走,全然毫无半点留恋。   陆申机在原地立了一会儿,转身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大步离去。   室内,陆无砚站在窗口有些无奈地看着两个人。   “三哥哥……”睡了一觉醒过来的方瑾枝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她迷迷瞪瞪、晃晃悠悠地走到窗边去拉陆无砚的手。她的手太小,张开了五指也只能攥住陆无砚的拇指。   陆无砚发现她的一侧脸颊红了一大片,应该是侧躺的时候压出来的印子。   “脸上疼吗?”陆无砚蹲下来,摸了摸方瑾枝一侧红彤彤的小脸蛋。   方瑾枝浑然不知,也听不懂陆无砚问的话什么意思,她只是用娇娇的声音说:“渴,我渴……”   怕喂她喝了茶再惹她醒了困,陆无砚就给她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她唇边。方瑾枝大口大口喝着水,不知道是不是困迷糊了的缘故,竟也没了平时的端庄样,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听在陆无砚的耳中,好听得像小曲儿一样。   方瑾枝很快就把一杯水喝光了,可她以为杯子里还有水呢,咬着杯子边儿还在往嘴里吸。   “别急,我再给你倒。”陆无砚从她嘴里把杯子抢回来,又给她倒了一杯。这一回方瑾枝“咕嘟”、“咕嘟”的节奏越来越慢,声音也越来越小,喝到后来小脑袋又垂了下来。   “居然又困了……”陆无砚无奈地笑。   “没、没困……”方瑾枝抬起头来,反抗似地瞪了陆无砚一眼,只是那双大眼睛从眯成缝儿的上下脸皮间露出来,毫无气势可言。   “好好好,没困。”看着她,陆无砚嘴角总是不禁微微勾起。   见她实在是困得很,陆无砚把她抱到一旁的玫瑰小椅里,从入烹手中接过她的小斗篷给她穿上,连兜帽也拉下来,将她的整张小脸遮挡得严严实实。   不过给她穿衣服的功夫,她又一连打了几个哈欠,甚至将小脑袋靠在陆无砚胸口。   “走,我送你回去好好睡。”陆无砚把她抱起来。   纵使方瑾枝被包得严严实实,可是一出了屋,冬日的凉风吹过,她还是缩了缩脖子,将小脑袋往陆无砚的肩窝里藏。   陆无砚抱着她往她的小院去,路上他忽然问:“瑾枝,你说如果两个人有了很深的隔阂,一直生对方的气,还都不肯退一步该怎么办呢?”   “谁?谁生气了?三哥哥生我的气了?我……没干什么惹你生气的事儿呀。”方瑾枝握起小拳头敲了敲自己的小脑袋。她抬手的时候,小拳头和半截小臂从琵琶袖里露出来,吹了凉飕飕的风。   “没有,瑾枝没有惹我生气。”陆无砚急忙将她的手放下来,又把她的袖子遮好。   “哦……”方瑾枝重重舒了口气,这才放心下来。   陆无砚想了想,问:“那么,如果有一天咱们两个人吵架了怎么办呢?”   “我们不会吵架!”方瑾枝使劲儿摇头。   “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方瑾枝嘟着嘴,显然已经有些生气了。   “好好好,没有如果。”陆无砚哭笑不得地捏了捏她的脸。   方瑾枝缩了缩小身子,小脸蛋使劲儿往陆无砚肩窝里塞,恨不得钻进他身体里似的。她小声呢喃:“如果我惹三哥哥生气了……我才不会惹三哥哥生气,那样这破国公府就没人护着我了……”   “是是是,居心不良的小妮子。”陆无砚苦笑,他当然知道这孩子一直在过分讨好他。经历了上一世,他如今并不介意。水滴石穿,总有一天让这个满肚子小算计的丫头真心实意地对他好。   真心实意地因为对方开心而开心,而不是因为对方开心从而能得到什么好处而开心。   又听怀里的小姑娘喃喃:“如果三哥哥惹我生气了,我……我会使劲儿去想三哥哥以前对我的好……”   以前?   父母以前的事情?这个陆无砚倒是知道一些,不仅他知道,整个皇城的人都知道。陆无砚若有所思地抱着她往前走,直到将她交给卫妈妈,陆无砚还在思考。   第二天方瑾枝又起了个大早,让阿星和阿月急忙送上来蛋羹、粢饭团、杏仁茶和小笼包。她吃了一口小笼包露出不满意的神色,又尝了口蛋羹,就直接把勺子放下了。   阿星和阿月对视一眼,阿星忙说:“是奴婢做的味道不好,姑娘想吃什么,奴婢去重新做。”   “没有,味道挺好的。”方瑾枝笑着摆了摆手,“就是我吃惯了卫妈妈做的东西,口味一时不适应。”   阿星和阿月松了口气。   “卫妈妈,你和米宝儿、盐宝儿吃了吧,别浪费。我不吃啦!阿星、阿月带我去垂鞘院和三哥哥一起吃!”方瑾枝给卫妈妈使了个眼色。   卫妈妈懂方瑾枝的意思。   等到方瑾枝带着阿星和阿月一起去了垂鞘院,卫妈妈并没有喊米宝儿和盐宝儿上来,而是将东西拿去给了方瑾平和方瑾安。   名字最是能体现父母对孩子的寄托,两个小丫头的名字很简单。她们的父母只希望她们一世平安,这便是父母最大的希望了。   方瑾枝知道这个时辰陆无砚还没起呢。方瑾枝也不去吵他,而是拉着入烹钻进了小厨房。   “教我蒸蛋羹!”   “表姑娘想吃蛋羹吗?奴婢给您蒸就好。”入烹忙说。   “不不不,”方瑾枝连连摇头,“我要亲自给三哥哥蒸!当然啦,我也吃!”   入烹想说若不是提前吩咐,三少爷平时并不吃早膳。可是望着眼前方瑾枝灿烂的笑脸,又想起上次两个人同食的事儿,她就把话咽了下去。   “好,奴婢教您。”   入烹打散了鸡蛋,和水搅拌得差不多了才递给方瑾枝,说:“一定要搅拌均匀哦!”   “晓得啦!”方瑾枝踩在小板凳上,捧着白圆碗,使劲儿搅着。   等水烧开了,入烹将方瑾枝搅拌好的蛋液过筛,才将它放在锅里。   “这样就可以了吗?”方瑾枝好奇地问。   入烹指了指准备好的一干调料,笑着说:“过一会儿,还要表姑娘撒上调料呢。”   入烹准备的调料都已经分好了分量,只等方瑾枝撒上去就行。虽然方瑾枝说要亲自给陆无砚蒸蛋羹,但是入烹可不敢让她胡来。毕竟陆无砚对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挑剔到极致。   当然啦,入烹并不知道只要是方瑾枝做的,无论是糊了还是没熟透,陆无砚也总是能吃下去。   入烹做起膳食很快,一会儿的功夫,又做了合意饼、奶汁角、莲蓬豆腐,还炒了一锅糖栗子。   等到方瑾枝捧着滑嫩的蒸蛋羹去找陆无砚的时候,他已经起来了,正站在窗口的长案前,提笔写字。他似乎已经梳洗过了,因为未束的墨发倾撒而下,一丝不乱。可是若说已经梳洗过了,为何身上只是随意裹了一件石榴红的宽松袍子?   是真正的石榴红。   色泽极暖,露出袍下未着锦袜的赤脚。那一双脚在石榴红的颜色映衬下,显得尤为白皙。   连他穿粉色长衫的模样都见过,再见他穿这种石榴红的鲜艳袍子,方瑾枝倒是没那么意外。   “三哥哥,吃早膳啦!”方瑾枝将蛋羹放在屋子正中的八仙桌上,入烹跟在她身后,将另外几道吃食一同放下。   方瑾枝走到陆无砚身边,一边拉着他的袖子,一边说:“三哥哥咱们去吃早膳好不好嘛?你总是不吃早膳对身体不好哦,会变得越来越怕冷哦!今天的蛋羹可是我亲自蒸的呢!而且瑾枝好饿哦……”   虽然只是搅拌了两下蛋液,和撒了调料,方瑾枝还是大大方方的说是自己蒸的,反正入烹不会拆穿她!   “好。”陆无砚将笔放下,被她拉着走到八仙桌前。   方瑾枝坐在他身边,眼巴巴瞅着他吃蛋羹,还非要等着他夸。   陆无砚何尝看不出来,只好说:“嗯,好吃。”   方瑾枝这才开心地笑起来,拿起筷子来吃饭。由始至终,陆无砚也只吃了方瑾枝蒸的蛋羹,倒是方瑾枝样样吃个遍,吃了个大饱。   “好饱!”她放下筷子,忽然探脚放在陆无砚的脚旁边,“三哥哥,你的脚好大,有我的三倍!我长大了也会变成这么大吗?”   “不会,你是姑娘家,哪里会长那么大。”陆无砚不由多看了两眼她穿着白色锦袜的小脚。他胸口的衣襟却被方瑾枝的小手忽然攥住。   “三哥哥,你又不好好穿衣服!”方瑾枝一脸惋惜,“你不可以这样,要吃早膳,要好好穿衣服。现在天这么冷,更应该穿袜子!”   入烹低着头,也没忍住笑意。终于除了长公主以外也有别人敢训她们少爷了。   “好,瑾枝在这里等着……”陆无砚有些无奈地起身,走到寝屋里去换衣服。   方瑾枝不经意间抬头,望向窗口的长案。那上面居然有一支很短很细的毛笔,那根毛笔一看就是给小孩子用的!   三哥哥是不是打算要教她写字了?   方瑾枝心口立刻涌上一股狂喜,她的三哥哥终于要开始教她有用的东西了!她亮晶晶的眸子转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桌子上的糖栗子上。   “三哥哥喜欢吃栗子吗?”方瑾枝去问入烹。   “三少爷没有什么特别喜欢吃的东西,但是但凡奴婢端到他面前的都是挑了他的口味,是他不反感的东西。”入烹微笑着说,她已经猜到了方瑾枝的用意。   果然,方瑾枝将那一盘糖栗子挪到身前,小心翼翼地开始剥栗子壳。   她的小手那么嫩,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指头尖儿就变得红红的,还沾染了栗子壳上的油、蜜酱和糖,脏兮兮的。   但是所剥不过三四个。   她浓密的睫毛扑闪了两下,就把栗子放在嘴里咬。将坚硬的栗子壳咬碎了,再用手指头来剥。   陆无砚从寝屋里回来,他重新换了牙色长衫,显得越发清俊。他走到方瑾枝对面,看着方瑾枝原本粉嘟嘟的小嘴儿乌黑一片,小手更不用说了,也是脏兮兮的。   还没等陆无砚说话,入烹急忙解释:“表姑娘要给您剥呢!”   果然方瑾枝面前的白瓷小碟上放了七八颗剥好的糖栗子。白白的,和她的小嘴、小手形成了鲜明对比。   “三哥哥吃!”方瑾枝把剥好的栗子往陆无砚面前推。她拿起另外一颗糖栗子放在嘴里,用牙使劲儿一咬。   紧接着,随着一声轻响,方瑾枝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瑾枝,怎么了?”陆无砚觉察到不对劲了。   方瑾枝将栗子从嘴里拿出来,那上面沾染了些血迹。   方瑾枝拿出帕子捂住嘴,一吐。雪白的锦帕上有一摊血迹,正中央是一颗牙。   入烹“呀”了一声,“表姑娘退牙了。”   她急忙转身去拿了温水,递给方瑾枝让她一遍又一遍地漱口。   “瑾枝,疼吗?忍一会儿,多含一会儿温水,等等就不疼了。”陆无砚心疼地望着她。虽说人人都会换牙,可是方瑾枝松动的牙齿是被磕掉的,又流了这么多血,一定会疼。   陆无砚不说话还好,他这么一说,方瑾枝眼圈瞬间就红了。   “疼……”她咧着嘴哭。豆大的泪珠儿一颗一颗掉下来,白皙的小脸蛋也涨红了。原本咬栗子就弄脏了小嘴儿,再加上掉了一颗门牙,显得分外狼狈。   “不哭,不哭……”陆无砚被她哭得心都要揉碎了。他用温水浸湿帕子,仔细给她擦嘴角的污渍和血迹,又反反复复给她脏兮兮的小手擦干净。   “是三哥哥不好,不应该让你剥栗子。”他转头吩咐入烹:“去厨房把所有栗子扔了,告诉订货的老何,以后都不许采买栗子了!”   方瑾枝“噗嗤”一声笑出来,“三哥哥,栗子还是很好吃的!”   “不哭了?”陆无砚揉了揉她的脸。他目光落在她少了一颗门牙的空处,觉得那么可爱。   “三哥哥不许看!丑!”方瑾枝忙捂住了嘴。   “不丑,多可爱。”陆无砚咬了一颗方瑾枝剥好的栗子。   方瑾枝垂眸想事情。   陆无砚轻笑,知道她每次这个样子就是又在算计什么了。   “三哥哥,瑾枝这颗牙可是因为给你剥栗子才掉的!”   “嗯,”陆无砚笑着点头,“那应该怎么补偿咱们失了一颗牙的瑾枝呢?”   方瑾枝扬起下巴,“如果三哥哥肯教我写字的话,那我就勉强原谅你啦!”   说完,她又悄悄打量了一下陆无砚的神色。   陆无砚忍着笑,说:“看来,只能这样了。那么先教咱们瑾枝什么呢?”   “那就先从名字开始吧!”方瑾枝开心地跳下椅子,小跑到窗口的长案旁,开始磨墨。   陆无砚拿了块干净的帕子,将方瑾枝掉下来的牙齿包好收起来,才走向方瑾枝。   这一幕看得入烹惊了又惊。   “给!”方瑾枝狗腿得将毛笔递给陆无砚。   “名字。”陆无砚沉吟了片刻,在方瑾枝为他摊好的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字。习惯写行书的他,为了教毫无基础的方瑾枝,便写了楷书。   方瑾枝看着宣纸上的字,念:“陆……无……”   方瑾枝瘪了一下嘴,指着上面的第一个字,说:“三哥哥……国公府里处处都有这个‘陆’字,我认识。”   她又指向第二个字,说:"这个‘无’字我之前见过的,所以也认识。至于第三个字虽然我不认识也能猜出来是‘砚’字!三哥哥,这根本不是我的名字,是你的名字!"   望着方瑾枝,陆无砚嘴角不由溢出一抹笑,他一本正经地说:"你的名字笔画太多,先学我的名字。"   “哦……”方瑾枝接过陆无砚递过来的短毛笔,照着样子描,写地认真极了。   直到她将这三个字写得合格了,陆无砚才教她“方瑾枝”这三个字怎么写。   “瑾”字笔画的确太多了,她写了很久也不好看。   “写字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慢慢来。”陆无砚温柔地望着她。   方瑾枝是个好强的孩子,拼了命也要把字写好,直到陆无砚看不过去了,才硬将她拉开,“别急,今天就到这里吧。”   “哦……”方瑾枝应着,可是情绪低落。   陆无砚揉了揉她的手腕,心道应该先从简单的字开始教才对。   方瑾枝回去的路上才发觉自己的手腕酸痛难忍,她吩咐阿星和阿月给她打热水,准备敷一敷。   她自己一个人上楼。   忽然听见一阵笑闹声从三楼传来,方瑾枝心里“咯噔”一声。   她小跑着冲进自己的寝屋,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拔步床的幔帐被挂了起来,屋子里或坐或站了好多人。   箱子被打开了。   “瑾枝回来啦?”   方瑾枝仿若没有听见,她一步步走向大箱子。她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好像停了。箱子里是空的。 第24章 发誓   其实箱子里也不是空的, 一条小被子,一条绒毯,两三件小孩子的短衫、外衣, 一个布老虎,还有两只草绳编的蚂蚱。   “瑾枝, 你终于回来啦,让姐妹们好等呢。”陆佳蒲走过来,亲昵地牵住了方瑾枝的手。   她“呀”地惊呼一声,“表妹的手怎么这么冰?”   方瑾枝这才慢慢回过神来,她抬头看着陆佳蒲, 她脸上的表情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并不像发现了她的秘密。   除了四姑娘陆佳蒲以外,五姑娘陆佳萱、刘姑娘陆佳茵还有七姑娘陆佳艺都在这里。就连平时不怎么出门的三姑娘陆佳莲也在。每位姑娘身边都跟了个伺候的丫鬟,所以将整间屋子塞得满登登的。   方瑾枝的目光落在卫妈妈的身上,卫妈妈站在箱子旁边,先是对方瑾枝摇摇头, 然后又点点头,她又看了一眼床底。   方瑾枝松了口气。   还好……   “瑾枝这是怎么了?”陆佳萱也走过来拉住方瑾枝的手,“是好凉,卫妈妈去把炉火烧得更旺一些吧,再去拿个暖手壶。”   “诶。”卫妈妈应了, 她有些担心地看了方瑾枝一眼,才匆匆下楼去。   “哼,我看是不欢迎我们吧。”陆佳茵在一旁嘟囔。   最小的陆佳艺看看这个,看看那里, 笑笑不说话。   三姑娘更是假装没听见。   “是呢,外头可冷啦。我这是刚从外面回来被冻傻啦!”方瑾枝已经恢复了正常,“你们怎么都来看我啦?”   陆佳萱解释:“今天晚上曾祖母、祖母和伯母们有客人,就将咱们几个打发了,让我们回去自己吃。我就想起来上次来你这里瞧见小厨房可宽敞了,比我那处大许多。平时你也不和我们一同用膳,所以呀,姐妹几个就商量着过来找你蹭一顿吃。”   陆佳艺在旁边笑嘻嘻地添了一句:“表姐可不许赶我们走!”   “怎么会赶你们走呢?你们能来我好开心的。走,咱们去客厅坐吧。我这就让阿星和阿月做好多好吃的!你们想吃什么可都得给我说呀。”   “别去客厅了吧,我瞧着这里挺好的呀。”陆佳蒲说。   陆佳萱问:“瑾枝表妹,我们刚刚还在说你的这个大箱子是做什么的呀?”   她看了看箱子里的小衣服,再看看方瑾枝,疑惑地说:“太小了,不像你的衣服呀。”   幸好那两件衣服都是叠好的,看不出来是两件小衣连在一起的。   方瑾枝忙过去把箱子合上,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哎呀,这个箱子怎么打开啦,让你们看笑话啦。这里的几件衣服都是我小时候穿过的。当初母亲亲手给我做的,布老虎也是。母亲身体很不好,所以很难得给我做了衣服,一直舍不得扔。搬到陆家的时候,就一并带来了……”   方瑾枝眼圈红红的,险些落下泪来。   “快别哭了,是我们不好,不该提起这事儿的……”陆佳蒲有些愧疚地说。   她们都是父疼母爱的千金小姐,可唯独方瑾枝是个没父没母的小可怜。   就连一向记恨方瑾枝的陆佳茵也闭了嘴。也不知道是一时心软,还是高高在上者对弱者的不肖。   姑娘们一时沉默。   方瑾枝笑起来,说:“没有关系的呀。你们还没告诉我想吃什么呢。”   正好这个时候入茶带着米宝儿和盐宝儿回来,方瑾枝就吩咐她们记下几位姑娘点的膳食。今日入茶是带着米宝儿和盐宝儿去认一认温国公府里的路和各处院落,所以方瑾枝回来的时候院子里只有卫妈妈一个人。   陆佳艺喊着不想去客厅,在寝屋里暖和。方瑾枝也不好坚持赶人,只好让下人们将晚膳端了上来。   虽然她们说只是一时兴起而来,可是方瑾枝看得出来她们是在结交她。若是往常,就算是对方瑾枝最为照顾有加的陆佳蒲也不会这般示好。   她们的示好,方瑾枝理应全部接受,趁此机会和她们好好打好关系,可是她心里实在记挂妹妹,一时有些心不在焉。晚膳桌上,众姐妹说说笑笑,她也跟着说笑。可是眉宇之间总是挂着一份担忧。几次让陆佳蒲以为她不舒服。   方瑾枝只好应了,说:“是呢,可能是被凉风吹到了,有些头晕。”   陆佳萱说:“我那儿有前阵子得的人参,一会儿我让人送过来给你补补身子。”   陆佳艺也说:“去年我母亲吹了凉风也头疼,得了个方子,吃了两回药就不疼了。一会儿我也让人送过来。”   陆佳莲、陆佳蒲和陆佳茵也都说一会儿送东西过来。   方瑾枝忙一一谢过。   “我看呀,还是早些休息为好。咱们也别在这儿饶了瑾枝。”陆佳蒲说。   “没事儿呀,你们能来看我,我高兴都来不及呢,哪里会被饶了。”方瑾枝口是心非地说。   方瑾枝虽然这么说,陆家的几位姑娘还是吃了晚膳就齐齐告辞。原本她们还打算在玩一会儿呢,可看着方瑾枝的脸色实在是不太好。   方瑾枝好不容易敷衍了她们,又微笑着允诺过几日过去她们的院子里玩,才将她们送走。   等到她们都走了,方瑾枝忙让米宝儿和盐宝儿将屋子残留下来的宴食都收拾了,又让她们都仔细关了门。   她急忙走到拔步床里,她跪在床边,低着头往床底望。“平平、安安,出来吧。”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的两个小姑娘才慢吞吞地露出小胳膊。并不是她们动作慢,而是这床底十分狭窄逼仄,也就是她们两个年纪小,身子骨又比同龄的孩子还小,才钻的进去。要不然,就连方瑾枝都钻不进去。   方瑾枝和卫妈妈忙拉着她们的小手,将她们往外拽。她们动作小心翼翼的,生怕床板磕坏了她们。   将两个小姑娘彻底拉出来,方瑾枝红着眼睛保住她们。她哽咽地小声说:“是姐姐不好,姐姐没有好好保护你们……”   两个小姑娘摇摇头,她们甚至伸出手来拍了拍方瑾枝的后背。   方瑾枝抱着她们后背的手觉得湿漉漉的,她将手递到眼前,发现全是血迹。她急忙将两个妹妹转了个身,心惊地看见两个小姑娘后背的衣服被划破了,娇嫩的皮肤上也有一道道流着血的伤口。   那床底那么狭窄,指不定还有不平整的木板和槽口,这才将她们两个划伤了……   卫妈妈“哎呀”一声,急忙转身去窗口双开门的矮柜里翻出治疗外伤的跌打药。   方瑾枝一边给两个妹妹脱衣服,一边哭。   两个小姑娘很茫然很惊恐地伸出苍白的小手去给方瑾枝擦眼睛。她们的手冰凉冰凉的。躲在床底下一定很冷,而且她们两个也一定吓坏了。可是此时她们顾不得自己,先是去给方瑾枝擦眼泪。   “姐姐,不哭……”   方瑾枝好不容易忍下去的眼泪,又因为这一句蹩脚的话泪流不止。她们的声音很小,发言也不准,可是这是方瑾枝听过的最动听的话。   “不哭,姐姐不哭了。”方瑾枝用手背使劲儿擦去眼角的泪。她擦地太用力,大眼睛旁边的白嫩肌肤都被擦红了。   “来,咱们擦药。”卫妈妈将外伤药拿过来,方瑾枝便和她一起为两个妹妹擦药。   卫妈妈说:“姑娘还没回来的时候,她们饿了,奴婢正给她们喂饭。府上的几位姑娘都来了。今儿不赶巧,入茶带着米宝儿和盐宝儿认各处院子,阿星和阿月又跟你去了垂鞘院。院子里只有我一个。奴婢把她们抱到床上喂饭,下去端茶水的间档,几位姑娘自己上来了。奴婢也吓坏了呀!幸好她们两个机灵,直接从床上翻下来,爬到床底下……”   “知道了。”方瑾枝点点头,越发小心地给两个妹妹涂抹药膏。冰凉的药膏涂到她们的后背上,引得她们两个挺直了小脊梁。明明疼得很,却不会出声喊疼。   “平平和安安不怕,姐姐在呢。”方瑾枝抱着两个妹妹,让她们两个靠在自己身上。   她又转过身对卫妈妈说:“今天不把她们放在箱子里,抱到床上去,和我一起睡。”   “诶,奴婢一定好好守着门,再也不让别人进来!”卫妈妈像立誓似地说。她却趁着下楼取热水的时候,悄悄抹眼泪。她的这三个小主子的命都太苦了。   梳洗过后,方瑾枝让卫妈妈帮忙,抱着两个妹妹卧躺在床上。她们背后有伤,只能卧躺。   免得她们睡得不舒服,方瑾枝也在大床的外侧,跟她们一样卧躺着。她偏过头,望着两个小小的妹妹,柔声说:“睡吧。”   两个小姑娘也偏过头来望着她。   “姐姐……”   这一回,她们两个的发音已经准确了很多。   “嗯!”方瑾枝重重点头,“说得很好,真棒!”   方瑾枝使劲儿闭了一下眼睛,不让自己再哭。等胸腔里那股子酸劲儿没了,才小心翼翼地给两个妹妹拉了被子。   她一直望着两个妹妹,直到两个妹妹呼吸匀称,进入了酣眠。方瑾枝才肯去睡。她喃喃道:“姐姐一定会好好保护你们的……我发誓……” 第25章 背书   “书法九势, 为落笔、转笔、藏峰、藏头、护尾、疾势、掠笔、涩势、横鳞竖勒。”陆无砚看一眼踩在矮凳上写字的方瑾枝,顿了一下。前世的时候,他也曾用启蒙的名义教她写字, 可惜那时候他本就敷衍,害得方瑾枝回去以后还要熬夜自学。   “凡落笔结字, 上皆覆下,下以承上,使其形势递相映带,无使势背。即使无师者,翰墨功多, 亦可造妙境耳。”   方瑾枝抬起手,用手背蹭了一下额头上的薄汗,她已经写了很久的大字,累得很,更何况陆无砚的院落比别处热得多。她转过头来望着陆无砚, 崇拜地说:“三哥哥说的真好!”   陆无砚用微微弯曲的食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道:“皆为古人言,出自《九势》。一会儿让入烹找来给你,回去背熟。”   “哦……”方瑾枝转过头来继续写字。她心里却忍不住嘟囔:这人真是奇怪,起先带着她玩, 现在真教她东西的时候却严厉到可怕!字都没认全怎么背嘛……   方瑾枝看着案边厚厚一沓写完的簪花宣纸,瘪了一下嘴。   手好酸,小腿也好麻。方瑾枝偷偷瞟一眼陆无砚,见他低着头看一卷书, 她不由放松了一下腰背。陆无砚没有抬头,顺手从窗台上的元霁蓝釉白龙纹梅瓶里抽出一枝红梅,敲了一下方瑾枝的后背。方瑾枝立刻挺直了脊背,再不敢放松一下。   “还有六页,写完再歇。”   “晓得了。”方瑾枝握紧手里的笔,收起心神,认真地写字。她知道自己跟陆家的姑娘们不同,她们可以撒娇耍懒,可她不行。是她不该有懒散的心思,应该更加努力才是。   方瑾枝一笔一划写得专注,陆无砚却从书卷中抬首,静静望着她。她有刚开始学写字的小孩子的通病,墨汁染在手上,甚至弄到了白皙的小脸蛋上。规整的丱发也松散了些,一绺儿发垂下来,将陆无砚的视线隔成两片。他早就想伸手替她掖发,却因为担心饶了她而作罢。   他比她盼着那剩下的六页簪花宣纸快点写完。   方瑾枝的小手将写好的一页纸放在一旁,案上只剩最后一张,两个人同时在心里松了口气。   方瑾枝却停笔了,似在想着什么。看着她覆了一层薄汗的额头轻轻蹙起,陆无砚就知道她的心里又开始合计什么事儿了。   方瑾枝知道陆无砚在看着她,她在他的注视下,一笔一划地写:三哥哥教瑾枝写字,很雷,可是佷开心。   陆无砚站起来,拿了朱笔,在“雷”字和“佷”字上画了圈。又在旁边写了正确的字,道:“把错字写十遍再歇。”   方瑾枝握起小拳头敲了敲自己的头,小声嘟囔:“弄巧成拙了……”   陆无砚忍了笑,说:“成语用对了,奖你抵五遍。”   “嗯!谢谢三哥哥!”方瑾枝弯了一双月牙眼,从抽屉里拿出崭新的白纸,开始一笔一划地写“累”字和“很”字。   “终于写完啦!”方瑾枝放下毛笔,从矮凳上跳下来,直奔入烹而去,眼巴巴瞅着她。三哥哥说写完了会有好多好多好吃的呢……   入烹忍俊不禁地说:“表姑娘稍等,奴婢这就去给您端来。不过呀,您还是应该先洗洗手和小脸蛋!”   方瑾枝疑惑地摊开自己的手,才见到上面全是墨汁,脏兮兮的。她顿时红了脸,不好意思起来。   入烹端来了温水,方瑾枝刚想把自己的一双小手放进去,手腕却被陆无砚抓住。陆无砚将锦帕浸湿,小心翼翼地给方瑾枝擦去脸上的墨汁,又给她鬓角的乱发掖到脑后,才让她就着玫瑰香胰洗了手。   方瑾枝将自己的手摊在眼前反反复复地看,指头缝儿都不敢大意了。直到一双小脏手又变成白白嫩嫩了,才满意——她可不敢脏兮兮地出现在陆无砚面前。   “谢谢三哥哥!”方瑾枝弯着一对月牙眼,可是却紧抿着唇。自从她门牙掉了以后,如今说话和笑的时候格外注意,不想露出缺了一颗牙的模样。   “表姑娘,吃糕点了。”入烹笑眯眯地端上几道精致的糕点。她最近也发现了方瑾枝日日来这里的好处,好像冰冷的垂鞘院也有了人气和生机。   方瑾枝吃了几块糕点,又去拿苹果吃。   “三哥哥,我们下午还写……”方瑾枝的话噎在嗓子里。   “怎么了?”正看着书的陆无砚不由诧异地抬头看她。   方瑾枝急忙拿了锦帕捂了嘴,一吐。她苦着脸,说:“三哥哥,你这里的东西不仅栗子硬,苹果也太硬了……”   原来竟是她另外一颗牙也在吃苹果的时候嗑掉了。好在这一颗牙已经松动了很久,又不是她第一次退牙,倒是没有上次那么疼了。   可是掉了牙的样子总归不太好看,方瑾枝还是有些怏怏。   “表姑娘不愁,退了牙代表您快要长大了呀!”入烹一边拿了温水让她漱口,一边柔声哄她。   长大?   这倒是好事!   方瑾枝疑惑地望着入烹,问:“除了退牙,还有什么呢?还要经历什么才代表长大了呢?”   入烹一滞。方瑾枝如今才六岁,总不能告诉她说姑娘家来了葵水才是真正地长大。入烹竟是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能够有能力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才是真正的长大。”陆无砚忽然说。   方瑾枝怔怔望着陆无砚,过了好半天,她才轻轻眨了一下眼,然后用力点了一下头。她知道的,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本来就是她盼着长大的初衷。   “来。”陆无砚说着,已经起身。顺便拿起了小几上入烹刚带过来的《九势》。   方瑾枝忙跟上。   陆无砚带着方瑾枝去了阁楼的最顶层,趁着大好的阳光,他坐在一把藤椅里,被不计其数的白色鸽子围绕。   “三哥哥,你要教我背《九势》吗?”方瑾枝小心翼翼地避开满地的白鸽子,走到陆无砚身边。   “嗯。”陆无砚轻轻一捞,将方瑾枝抱在膝上,然后双臂环过她小小的身子,将《九势》摊开在她眼前。   “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   陆无砚的声音在方瑾枝耳边响起,带着一种他平日里不曾有的认真。方瑾枝忙跟着念:“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   “阴阳既生,形势出矣。藏头护尾,力在字中,下笔用力,肌肤之丽。”   “阴阳既生,形势出矣……”   一低一脆的两道声音相应着,引得立在栏杆上的一只白鸽停了喝水,转过头小脑袋看了一眼。   入烹本来端着一些甜点上来,可是她站在楼梯口的时候又停住。大片白鸽之中,陆无砚抱着方瑾枝教她背书的景,仿若就是一幅画,谁都融不进去的画。入烹不忍心打扰,她想了想,悄悄退了下去。   可没过多久,入烹还是急匆匆折返回来。她穿过白色的鸽子,走到陆无砚身边,打断他们两个人,禀:“爷,云先生回来了。”   陆无砚正翻书页的手指一顿,他拍了拍方瑾枝的手背,道:“好了,今天就到这里了。回去把今日教你的背熟。”   “好!我一定背熟!”方瑾枝知道陆无砚是有事情了,急忙从他膝上跳下来。   方瑾枝被入烹领着往下走,在一楼见到云先生的时候,方瑾枝惊讶了。明明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可是面容怎么瞧着只像刚过而立之年?   “入烹,这位云先生是三哥哥的朋友吗?”方瑾枝有些疑惑地问道。   入烹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对方瑾枝说实情,她想了想,还是胡乱敷衍:“算是忘年交吧。”   方瑾枝点点头,心里想着那就应该是驻颜术奇佳的老人了。入烹看她一眼,心里明白第一次见到云先生的人都会有的疑惑,她便笑着说:“表姑娘是不是好奇云先生的年纪?”   “可以说吗?”方瑾枝的眼睛亮起来。   入烹压低了声音,道:“具体年岁奴婢也不知,但至少过了古稀之年。”   方瑾枝睁大了眼睛,惊愕地拍了拍小胸脯。   出了院门,阿星和阿月在等着方瑾枝,入烹便回去伺候了。毕竟那位云先生名义上是陆无砚的忘年之交,而实际上却是陆无砚这些年的老师。   能早些回去方瑾枝心里也高兴,她正好用下午的时间教教两个妹妹走路。   绕过月门,再过一条小径。方瑾枝正想穿过回廊,忽然假山后传来一声“哎呦”呼痛声,声音倒是陌生。她想了想,还是让阿星和阿月陪着自己过去看看。   假山后背阴,地面上结了一层冰,极滑。一位衣着光鲜亮丽的小少爷摔倒了,正“哎呦”、“哎呦”地喊疼。身边竟是连一个伺候的下人都没有。   他低着头,虽然没有露出全脸,但是方瑾枝也知道他并不是陆家的某位少爷。   “你……要不要紧?你身边伺候的下人呢?”方瑾枝偏着头望着他,问道。   “要你管!”小少爷抬起头,皱着眉瞪了方瑾枝一眼。   “哦,那我就不管了。”方瑾枝直接转身就走。   “你!”小少爷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方瑾枝离开的背影。   方瑾枝走了两步,脚步不由放缓。只因为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等她又走了三两步,才终于想起来哪里不对劲了。   那个小少爷……长得好像三哥哥! 第26章 鞋子   可是没有三哥哥好看。   方瑾枝停下来, 有些犹豫地转过身望着他。只见他扶着假山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可又一抬脚,就再次重重摔了一跤。“砰”的一声, 方瑾枝听着就觉得疼。   这一回,他没着急起来, 呆呆坐在地上。   方瑾枝想着可别吓傻了,她急忙一方面让阿星去扶他,一方面让阿月折回去把事儿告诉入烹。   “走开!拿开你的脏手!”小少爷狠狠瞪了阿星一眼。   大概是习惯了陆无砚的极度爱干净,对于这个和陆无砚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小少爷会说出这样的话,方瑾枝竟是没太多意外。   方瑾枝朝着阿星招了招手, 让她回来。方瑾枝也没有立刻走,而是等入烹过来。   小少爷居然也不起了,他忽然盘腿坐下,大大咧咧地指了指方瑾枝,“诶, 就你!你谁?叫什么?谁家的?在这里干什么?”   方瑾枝古怪地看了一眼,小声嘟囔了一声:“莫名其妙”。   若不是因为他长得和三哥哥有几分相似,方瑾枝觉得他是三哥哥的亲戚,否则她才懒得管他。方瑾枝不由又偷偷看了他两眼。   五官是真的很像三哥哥,可气质却不太一样了。他瞧着才十来岁的样子, 像小了一号的陆无砚。方瑾枝正猜着这个小少爷是三哥哥的什么亲戚,阿星就把入烹喊了来。   让方瑾枝意外的是,入烹不是一个人来的,陆无砚居然一并过来了。   “三哥哥!”方瑾枝忙小跑着迎上陆无砚。   “嗯。”陆无砚点点头。   陆无砚看向在地上盘腿大坐的小少爷, 皱了眉,道:“像什么样子,起来!”   “拉我!”他将手伸向陆无砚。   陆无砚站着没动。   小少爷“咳咳”咳嗦了几声,捂着胸口不停喊疼:“哎呦,好痛啊,胸口闷、喘不上气,旧疾又复发了!”   方瑾枝“噗嗤”一声笑出来,他这演技也忒差了点,反正不如她。   “你笑什么!”他立刻停了喊疼,恶狠狠地瞪了方瑾枝一眼。转而又望向陆无砚,可怜巴巴地说:“国公府连个铲冰的都没有。那么滑,怎么起嘛!”   陆无砚看了一眼地面上的冰,终究还是走过去拉他。   这倒是让方瑾枝有些意外,三哥哥可是难得妥协的。她不由更加好奇这个人究竟是谁。   “松手。”把他拉起来以后,陆无砚看一眼被抓皱的衣袖。   “我不!”小少爷顺便在假山上抹了一把,蹭了一层灰。然后用脏兮兮的手掌往陆无砚白色的袖子上使劲儿一擦。   陆无砚垂眸看着弄脏的袖子,没动。   方瑾枝吓傻了,更别说入烹、阿星和阿月了。好像所有人都呆在那里,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陆无砚缓缓抬头,他忽然拎住小少爷的衣襟,一跃而起,跃上了假山。这座假山极高,又在顶处雕出雄鸡的模样。陆无砚把他放在鸡头上,然后纵身跃下,转身离开。   “无砚!不要丢我在这里啊……我怕高!我怕高!救命啊!”   方瑾枝听得出来他是真的怕,因为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甚至带着点哭腔。   “走了。”陆无砚敲了一下方瑾枝的头,牵起她的小手。   “哦……”方瑾枝跟着陆无砚离开,却忍不住回头望向假山上的小人。   迎面忽然来了好多人,走在最前面的竟然是陆无砚的父亲和长公主。方瑾枝不由诧异,她知道三哥哥的父母不合,能够看见他们两个人走在一起还真是稀奇。   “谁准许你擅自出宫的!”长公主厉喝一声。   方瑾枝呆住了。出宫?难道那个和三哥哥长得有几分相似的人竟是……小皇帝?   楚怀川本来就惧高,站在假山上双腿打颤,被长公主这么一训斥,惊得一个趔趄,直接从假山上摔了下来。   人群惊呼起来。陆无砚倒是冷静,因为知道楚怀川不会有事。   长公主瞬间抽出陆申机腰间的弓箭,搭弓射箭,一气呵成。   方瑾枝眨眨眼,疑惑地望过去,只见那位小少爷的衣领被这一箭射在假山上,整个人吊在假山中间。长公主身边的两个侍女飞掠而去,将人救下。   “哇,长公主的箭法好厉害!”方瑾枝不由赞叹。   “哼,”陆申机冷哼一声,念叨一句“还不是我教的。”   方瑾枝禁了声,她可不想成为他们两个吵架的小小导火索。   长公主将手中的弓箭还给陆申机,大步走向被带过来的楚怀川。楚怀川脸色有些苍白,显然是真的吓着了。长公主伸出手将他头上的一片枯叶拿下去。   “你该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她用食指点着楚怀川的胸口,使得楚怀川被逼得向后退了两步。   楚怀川眸光一转,急忙说:“皇姐你不能偏心!无砚把我丢到假山上,你得先罚他再训我。他犯的事儿比我大!”   “你能不能有点……”长公主深吸一口气,将“出息”两个字咽回去。毕竟是一国之主,毕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得努力压抑自己的脾气,给他留点脸面。   她指了指入医和入酒,吩咐:“把陛下送回宫,立刻!”   “是!”   “我不走!这……这是圣旨,你俩谁敢抗旨不尊!”楚怀川瞪着走过来的入医和入酒。   入酒和入医立刻跪下,进退两难。   长公主却因为他这句话脸色缓和了一些。   “皇姐你不能赶我走!我是来陪无砚过生日的!无砚!无砚!无砚!”   陆无砚头也没抬,道:“谢了,不用。”   “好好好……我说实话,我自己一个人在宫里害怕!我……我总是梦见他们要杀我!好多人,所有的宫女、太监都是坏人!他们都要杀我!”   若是以前,听他这么说,长公主就会心软起来。可是一想到他马上就要十三的年纪,长公主不得不狠下心来。他出生的时候身上就带着病,这些年一直靠药吊着命。也是因为病弱的缘故,明明快十三的年纪,个头也不长,瞧着像个刚十岁的孩子。   性子也……软弱、任性、胆小。   “不必多说了,立刻回宫去!”   “皇姐……”   “从今日起奏折自己批,就算是再送过来我也不会再帮你!”   楚怀川睁大了眼睛,震惊地望着长公主,他脸色极差地跑到长公主身边。   “皇姐!无砚说了你过了十五就会回宫的!你不要我了吗!”他死死抓着长公主的袖子,脸色苍白。   长公主甩开他的手,狠心说:“不回去了!”   “皇姐!我不要当这个皇帝了!谁爱当谁当!不要将我一个人仍在阴森森的皇宫……”楚怀川一滞,然后剧烈地咳嗦起来。   几乎喘不上气来。   “陛下!”入医急忙过来,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瓷小瓶,倒出两颗小拇指大小的药丸递给他。   “滚开!”楚怀川一脚踹开入医,他冲到陆申机面前。他抓着陆申机的衣襟,哭着说:“姐夫,帮帮我,帮我说说话呀!”   “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陆申机蹲下来,用力抹去他脸上的泪。又从入医手中接过药丸,不由分说地塞进他嘴里,再从急忙赶过来的丫鬟手中接过温水,喂给他喝。   吃了药,楚怀川的脸色才好起来。   一直站在一旁的方瑾枝看到这里却觉得这一幕有些诡异,且不说小皇帝的身份尊贵。就算他在长公主和陆申机的面前,表现得更像是他们两个人的孩子……   陆申机贴着楚怀川的耳边小声说了两句,楚怀川脸上先是露出怀疑的表情,然后使劲儿点了点头。他转身走向长公主,仰望着她,十分诚恳地说:“皇姐,川儿知道错了。等明天给无砚过了生日我就回宫。以后我会好好当皇帝,再也不闹脾气撂担子!”   虽然明知道是陆申机教他的话,长公主还是心里舒服了一些。她点了一下头。   楚怀川感激地望了一眼陆申机。   陆申机笑着起身,他走到楚怀川身边,说:“走,咱们看戏去!”   “好!”   长公主想要叮嘱陆申机几句,想了想还是作罢,只是给入酒使了个眼色,让她派人暗中保护。   陆无砚有些茫然地望着楚怀川跟着父亲离开的背影,纵使是重生一次,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救他性命。纵使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性命本就极短,可是看着他在大好的年纪枯萎,还是忍不住心疼。   看着如今任性哭闹的楚怀川,陆无砚不由想起前世时他病逝前羸弱的模样。弱不禁风的他站在阳光下,笑得很可怜。   他说:“无砚,我说了一辈子不想当这个皇帝,可是没有人信我。”   他说:“我知道我是无能的皇帝,我当了多少年的皇帝,就让皇姐失望了多少年。我现在把皇位给你,把大辽给你。无砚,替我、替皇姐守好这片江山……”   陆无砚忽然觉得心口很闷。他转身,大步往前走。   如果重生一次还是不能挽救身边这些人的命数,又为何让他重生一次?那种站在高处回望时只有十里魂幡的孤寂,就像刺骨的冰凌扎入骨缝。   父母、怀川、方瑾,甚至整个陆家的人,他们前世死去时的模样就是陆无砚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   不知道走了多久,陆无砚忽然停下来。他转身,看着身后气喘吁吁的小姑娘,问:“为什么跟着我?”   陆无砚走得很快,方瑾枝小跑着才追得上他。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我看……看见……三哥哥……三哥哥不开心……”   陆无砚的视线落在方瑾枝的脚上。   方瑾枝疑惑地低头,这才发现她跑得太快竟是跑掉了一只鞋子,而且她竟是浑然不觉。   陆无砚将方瑾枝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在横斜的垂柳枝干上。   “在这里等我。”陆无砚转身,沿着两人来时的路折返回去,终于在不远处拾到了方瑾枝遗落的鞋子。月白色的小鞋子上绣着大片浅色的木槿。   他重新回到方瑾枝身边,抬起她的脚。   “我、我自己穿……”方瑾枝扭捏地想要收回自己的脚。因为她跑过来的时候锦袜染脏了污泥,她担心陆无砚厌恶。   陆无砚捏着她的脚踝,拒绝了她的挣扎。然后将她小脚上脏兮兮的锦袜脱下来,才将小小的绣花鞋为她穿上。   “瑾枝。”   “嗯?”   “三哥哥有点冷。”   方瑾枝想要把自己的斗篷脱下来给陆无砚,她去解胸口水色的斗篷系带,却一下子想起来自己的衣服太小了,陆无砚根本穿不了。她有些疑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   陆无砚已经上前一步,抱住了方瑾枝。方瑾枝愣了一下,忙抬起自己的小胳膊,紧紧抱住陆无砚的腰,说:“对哦,抱抱三哥哥就不冷啦!”   “嗯。”陆无砚缓缓闭眼。   这一世,他会倾尽全力让所有人都好好的。 第27章 忠心   忽然下雪了, 方瑾枝抬手,用小小的手掌接了一片雪。   “三哥哥,我们去堆雪人吧。”方瑾枝说。   陆无砚笑:“小孩子。”   方瑾枝嘟了嘟嘴, 不甘心地嘟囔:“我本来就是小孩子。”   她又拉了拉陆无砚的衣襟,低低央求:“去嘛, 去嘛。哥哥说等他回来了就带我堆雪人,要在院子里堆一个我。可是哥哥不会回来了,三哥哥陪我好不好?”   方瑾枝的眼睛干干净净的,带着一点点小小的企盼。   “好。”陆无砚受不了她这个样子,把她从树干上抱下来, 也没放她下来,而是抱着她往回走。他忽然觉得命运对他不薄,他有了重生的机会,就有了改变命数的机会。他所在意的人都在活着,不像怀里的小姑娘家人几乎都不在了。   还好, 她还有他。还好,今生不会再偏执、别扭地对待他们之间的感情。   陆无砚果真陪着方瑾枝在垂鞘院里堆起一个雪人,方瑾枝还让阿星回自己的小院拿了一件她的旧斗篷,围在小雪人的身上,鹅黄的小斗篷在阳光下泛出暖暖的光。   方瑾枝站在和她一般高的雪人面前, 摸了摸雪人的脸,又对着雪人抿唇笑起来。   陆无砚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只要靠近她,他的嘴角总是会不由自主微微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云席林站在远处林间的凉亭里, 审视了一会儿陆无砚。一双古井不波的眸子忽然起了涟漪。他转身,去找长公主。   说起这个云席林倒也是个奇人。他不到而立之年官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从政才能前无古人。十年后辞官剃度,青灯古佛十载,而后几十年闲云野鹤、四处游历。每一次再出现在众人面前,必是又换了个身份,做出一些惊人之举来。   长公主正在阁楼三层里的一间书房里,她坐在靠窗的长案边,整理着桌面上的几份信札。   “参见长公主。”云席林微微弯腰,却并没有跪下。   长公主没抬头,随手一指,道:“坐。”   “刚刚那一幕,草民都看见了。”云席林开口。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到有些听不出年纪,但是莫名有一种僧侣说禅时的从容。   长公主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小皇帝的事情,她没提那事儿,只是说:“云先生自称草民实在太过谦了。”   云席林无声笑了一下,说道:“名利皆浮云,更何况一个称呼。”   长公主将桌面的信札收拾好,交给一旁的入医收起来。这才看向云席林,道:“云先生有话请直说,本宫不喜绕弯子。”   云席林哂然一笑,道:“世人皆道长公主一心辅佐幼帝,却不知道您一心栽培自己的儿子,有心推他登上龙椅。”   长公主眯起眼睛,冷笑:“云先生可知单凭你这一句话,今日就不能出了这间屋子!”   对于长公主有些凌厉的警告,云席林倒是没有多在意,他笑笑,继续说:“无砚当年代替陛下做了两年质子的经历就是他的一道免死金牌,为他挡去明处的发难。长公主曾命令无砚不许去陆家的学堂不许科举不许为官或从军,加之无砚这几年跋扈怪癖的表现,又为他挡去了无数暗处的谋害。”   长公主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审视着他。   “可怜那些掉以轻心的人简直愚蠢,公主的儿子哪里用得着为官或从军。”云席林讥笑,“他们更是小看了公主的野心。”   “说完了?”长公主挑眉,凉凉地看他。   云席林心里微顿,他知道长公主已经对他动了杀意。他理了理心神,略严肃了一些,说道:“当年长公主将无砚交给草民暗中教导,就是相信草民的能力。这些年,草民完全按照长公主的意思,循序善诱,以谋权之计渗于所教课程之中……”   “云先生今日倒是啰嗦了不少。”长公主打断他的话,显然没了什么耐性。   云席林微顿,道:“这次回来,草民发现无砚身上起了变化。”   他说了这么多话,也就这一句引得长公主一点兴趣。   “离开半年再见他,总觉得他与之前有了变化。整个人似更沉稳。甚至……甚至让草民也有些看不透。卜筮之后,得知无砚命数将变。”云席林皱了眉,“长公主的意思是绝对不允许无砚知道您想要推他登帝的心思,可是如今看来,他或许已知。”   长公主轻轻敲击桌面的食指停下来,细细回忆陆无砚最近的表现。   云席林已经起身,他跪伏在地,声声诚恳:“若草民猜测不错,长公主是不会留我性命。毕竟长公主您从不轻信任何一个人。但是……若他日无砚登基,定需要草民的辅佐。”他顿了一下,“长公主当初将他交到草民手中,不也是怀着这个打算?”   “草民今日之所以冒死说出这番话,全然是为表对公主的忠心!”   “忠心?”长公主冷笑,“本宫最不信的就是人心。”   云席林再拜,道:“可是无砚需要草民的忠心。”   长公主凝眸审他半晌,“以为看透一切,不过是个自以为是的蠢货。将无砚交给你这么多年简直是蹉跎他年华。”   她挥了挥手,道:“退下吧。”   云席林跪伏在地没有动,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起身,有些怅然地转身离去。临走前,他道:“听闻长公主从不用暗中揣摩您心思的人,看来是真的。”   他终究是有些失望地离开。   等云席林走后,入酒从阴影里闪出来。   “不留。”长公主吩咐。   入酒犹豫了一下,说:“云先生毕竟是……”   长公主凉凉看她一眼,入酒就把她的话咽了下去,悄声隐于暗处。   长公主知道入酒的顾虑。这个云席林毕竟是无砚的老师。许是高位坐得太久,她变得不能再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或许,她已经没有心力去一个个分辨。曾经觉得“宁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这句话太过狠辣绝情,如今才知这样才是最高效率与最安全的做法。   云席林倒不是不能留。   长公主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这个人想法最是古怪,越是大事件中越是想参合一脚。他不过是见楚怀川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想在皇氏更迭中留一个名。   想重新登左相之位辅佐无砚?长公主冷笑,倘若他连入酒的追杀都逃不过,这样只会暗中揣摩的废物没有资格。   “蠢货!”长公主又骂了一声,心里才舒畅了些。她起身,走到窗口,望向院子里。雪人早就堆好了,陆无砚有些慵懒地坐在一把轮椅里,身上盖了条薄毯。方瑾枝还在和雪人玩,用小树枝在雪人身上画着什么。   小皇帝回来,他小跑着冲进垂鞘院,新奇地看着雪人。   “嘿,好玩!你堆的?”他问方瑾枝。   方瑾枝已经知道他是皇帝了,再不敢用先前的语气跟他说话,好声好气地说:“不是呢,是和三哥哥一起堆的。”   小皇帝点点头,视线落在方瑾枝手腕上的小金铃。   “喂,你手上为什么一直拴着个金铃铛?响个不停!”   方瑾枝收了收自己的袖子,她不晓得是不是越是身份尊贵的人越是瞧不上金银。她说:“是小时候哥哥送给我的。”   “你三哥哥?”小皇帝下巴一抬,指向坐在远处的陆无砚。   “不是呢,是我亲哥哥。”   “哦……”小皇帝松了口气,“你还有哥哥呀,他现在在哪呢,叫出来一起玩!”   方瑾枝咬了一下嘴唇,小声说:“我哥哥已经不在了……”   “我知道,不就是死了呗。我也有哥哥,四个呢,都死了!”他又撇了撇嘴,小声嘟囔:“留一个多好,那就不用我来当这个倒霉皇帝了……”   方瑾枝却没有听见他小声嘟囔的后半句,只觉得他哥哥们都不在了,一定很难过!   小皇帝却突然抬手,推了一把方瑾枝,将她推到雪人身上。雪人瞬间倒塌,方瑾枝整个人陷进雪堆里。   “哈哈哈!”小皇帝指着她大笑,“谁让你不肯拉我起来,我也不拉你起来!” 第28章 心意   方瑾枝整个人都陷在雪堆里, 她呆呆望着眼前的楚怀川,心里委屈得不行。这人怎么那么不讲理?之前她分明让丫鬟拉他了,是他将阿星赶走了。怎么如今倒成了她不肯拉他起来?   雪簌簌落下, 落了她一头一脸,顺着衣襟滑落到短袄里面, 冰凉冰凉的。   陆无砚起身,大步走向方瑾枝,将她从雪堆里抱出来。   “摔疼了吗?”陆无砚给她身上的雪拂去。   方瑾枝摇摇头,她扯了扯自己的衣襟,让衣服里的落雪滑下去。落雪顺着她白皙的小胸口一路下滑, 停在腰际的束带边儿,再化开,变成一小滩凉凉的水。   方瑾枝打了个寒颤。   “弄进衣服里了?”陆无砚急忙问。   方瑾枝点了点头。   陆无砚这才看向小皇帝,他刚想说话,大拇指忽然被紧紧攥住。他回头, 就看见方瑾枝仰着头,睁着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她似乎使出了全部的力气来攥着陆无砚的手。   见陆无砚面无表情,方瑾枝慌了。她赶紧踮起脚尖,去拉他的衣襟,让他弯下腰来。她贴在陆无砚的耳边小声说:“他是皇帝呀!不要因为我的事儿说他呀!我没事儿, 没摔坏,不疼……”   陆无砚还是没吱声,这可急坏了方瑾枝。她急忙搂住陆无砚的脖子,在他的耳边越发急切地说:“求求三哥哥了……”   她怕呀!   听说小皇帝是被陆无砚从小揍大的, 陆无砚不怕他,可是方瑾枝怕呀!她可得罪不起小皇帝。虽然说如今三哥哥对她好,护着她。可是方瑾枝才不相信三哥哥会一辈子护着他嘞!她不能在三哥哥宠着她的时候恃宠而骄,树敌太多呀!   “嗯。”陆无砚将她发间的一块雪摘走,“我送你回去换身衣服。”   方瑾枝终于松了口气。   可是楚怀川不干了。他跑到陆无砚身前,大张双臂挡着他,有些不高兴地说:“无砚,你怎么不理人呢!哼,你就一直看着她,都不理我!我欺负她你也不理我!”   “想挨揍?”   楚怀川硬着脖子,就不退步。   陆无砚倒是没有说什么,他微微抬了抬下巴,指向阁楼三层的窗口。楚怀川疑惑地望过去,就看见长公主站在阁楼三楼的窗前,冷脸看着他。长公主的脸色比这天气还冷。   “完了,完了……”楚怀川呆在那里。   陆无砚略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绕过他,抱着方瑾枝往外走。比起自己揍他一顿,母亲的责罚更能让他长记性。   陆无砚一直把方瑾枝抱回她自己的小院,嘱咐:“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喝一点姜汤。天寒地冻的,别染了病。”   “知道了。”方瑾枝拉着陆无砚的袖子不肯让他走。   陆无砚无奈地说:“放心吧,他就是一时贪玩,就是……跟我赌气。他并非真的要害你,也不会记恨你。”   “真的?”   陆无砚又一次点头,道:“今天就早些休息,明早不要懒床,带你去个地方。”   “好!”   明天是陆无砚的生日。   等到陆无砚走了以后,方瑾枝先是乖乖地洗了个澡,又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然后急急忙忙跑到她自己的小书房里。这处院落本来就有书房,方瑾枝便拿来用了。虽然陆无砚白日让她写很多字,可她还是习惯了每日回来再练一会儿。   今日能早点回来也好,只不过肯定不能听三哥哥的话早些休息了。她还有一件大事儿要做,她一头钻进书房里,忙活起来。   等到她忙完了,已经寅时过半了。   “终于都弄好啦!”方瑾枝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开心地说。   “哎呦我的姑娘喂,您再不回床上歇歇,就要天亮了!”一直在旁边陪着的卫妈妈心疼得不得了。不过六岁的孩子就这么熬夜,她怎能不心疼?   还不是因为她的小主子无依无靠要自己想着法子讨好国公府里的那尊佛?   在卫妈妈心里头,陆无砚就是这温国公府里的一尊佛,一尊能照拂她家姑娘的活佛!   方瑾枝在卫妈妈的催促下上了床。掐指头算算,也只能睡一个时辰了。   第二天一早,方瑾枝迷迷糊糊地就被卫妈妈从暖和的被窝里抱出来。卫妈妈小心翼翼地给她梳洗、穿戴,过程中,方瑾枝甚至没睁开眼。直到方瑾枝被卫妈妈抱出屋,被凉风一吹,方瑾枝才有些清醒过来。   “东西!我的东西都带了吗?”   “奴婢都给您带着呢。”阿星拍了拍怀里的红木多宝盒。   方瑾枝这才放心。   到了垂鞘院,方瑾枝从卫妈妈怀里下来,直奔正厅里燃熏香的入烹,问道:“三哥哥醒了没有?”   入烹看一眼跟在方瑾枝身后的阿星手里提着的红木多宝盒,笑着说:“醒了呢,在书房里。”   方瑾枝就自己提着红木多宝盒跑去找陆无砚。   “三哥哥!三哥哥!”方瑾枝跑得太急,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   陆无砚急忙扶了她一把,“冒冒失失的,提着这么重的盒子做什么?”   他从方瑾枝手中把那个多宝盒拿了过来。   “送给三哥哥的礼物呀!瑾枝准备了好久哒!”方瑾枝紧紧盯着自己的箱子,真怕陆无砚随意一扔。   陆无砚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手里的箱子,然后把它放在长案上。他将它打开,皱着眉看着里面的东西,疑惑地问:“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方瑾枝忙脱了鞋子,踩着地面的黑貂裘毯进去。她踩在鼓凳上,将箱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指给陆无砚看。   “这个是暖手炉呀,小小的一只,只有瑾枝的拳头大,三哥哥握在掌心里就不冷啦!”方瑾枝握起小拳头,和铜錾兽纹的小袖炉比量起大小来。   三哥哥的手掌总是能把她的整个小拳头包住,所以这个小袖炉的大小一定合适。   “这个蟾蜍白玉镇纸可是我压箱底的宝贝。去年有人花高价钱跟爹爹买,爹爹都没卖呢!说是等我长大了给我读书的时候用。”   “还有这个如意纹玉扣也是我压箱底的宝贝!以前母亲找了匠师专门给我雕的呢,现在也送给三哥哥啦。”   “唔,这个香囊和袜子是我自己做的。”方瑾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晓得我针脚不好,可是这是瑾枝第一次做针线活呀!三哥哥可以把喜欢的熏香放在香囊里,这样就算三哥哥在外面也能闻到香味儿啦。三哥哥你总是惧寒,可是又不喜欢穿袜子,这样是不对的。以后都要穿袜子才不会冷。”   方瑾枝又看了一眼自己做的香囊和袜子,那蹩脚的针脚看得她脸上有点红。她小声说:“三哥哥不许嫌弃我做的不好,等我长大了,就能做更好的给你啦!”   陆无砚低头,看着自己修长的赤脚,认真点了头,他摩挲着锦袜上粗糙的针脚,说:“做的很好,我很喜欢。”   方瑾枝立刻欢喜起来,她指着箱子里的一个小泥人,说:“这个可是我昨夜……昨天傍晚捏的呢!三哥哥快看像不像你?”   陆无砚将那个小泥人拿起来。小泥人坐在轮椅上,甚至用小剪刀划出了五官——耷拉着嘴角不甚高兴的样子。   方瑾枝捏的是第一次见到陆无砚时的场景,陆无砚忍不住笑:“那日我有不高兴?”   方瑾枝摆摆手,忙说:“没有,没有……就是冷漠了点……”   “那这个又是什么?”陆无砚将静静放在箱子里的一把折扇打开,惊讶地看着上面的画。上面画了两个小人儿,大的那个坐在椅子上,小的那个坐在他的腿上,大的再给小的喂饭。   简简单单的火柴人,大的那个没有画表情,小的那个却画出惊惧的神色来。   “画的真丑。”陆无砚强忍着溢到眼底的笑意。   方瑾枝却一本正经地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说:“等我长大了,就会画的很好!艳惊四座!”   “成语用错了。”   “唔……技压群雄?”方瑾枝有些没谱地问。   “这回对了。”陆无砚将折扇放下,看向箱子里最后的两样东西,一样是一只草蚂蚱,一样是一本小册子。编草蚂蚱本来就是陆无砚教她的,但是这一只草蚂蚱却不是用草绳编的,而是用了上好的红绸线。   陆无砚将另外一个小册子打开,不由惊了一瞬。   第一页写满了字,用蝇头小楷写了密密麻麻的“陆无砚”三个字。笔迹笨拙,歪歪扭扭,甚至有一个字还写错了。   陆无砚翻开第二页,还是他的名字。   第三页、第四页、第五页……满满一本小册子,写的竟全是他的名字。等陆无砚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那一页的字字迹工整,已有秀丽隽永之意。   入茶曾禀告他这几日方瑾枝每日回去了就会钻进书房写字,竟是写的这个?   “那个……”方瑾枝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个蚂蚱是凑数的……”   陆无砚这才重新数了数。   铜錾兽纹的小袖炉、蟾蜍白玉镇纸、如意纹玉扣、香囊、锦袜、小泥人、折扇、草蚂蚱、小册子。   “为什么是九样?”陆无砚问。   方瑾枝交叠在胸前的小手放下来,她望着陆无砚的眼睛,十分认真地说:“我希望三哥哥对我的好,可以更久一点。” 第29章 承诺   陆无砚看着眼前小小的方瑾枝, 心中被一种巨大的疼痛包裹。   上辈子的时候,她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上辈子她倒是没有这么费尽心思送他生日礼物,也是她十一岁的时候才说出类似的话。   当时他说了什么?   他笑着说好, 承诺一直对她好,把她放在掌心里疼着、宠着。承诺给她和两个妹妹建一座宫殿, 永世不用理会世人的眼光。承若牵着她以天地为家,纵横游历、看遍潮起潮落、云起云落。   可是他一条都没有做到,反而成为伤她最深的那个人。直到很久以后,她哭着说:“早知道你是对我最绝情的那个人,我宁愿你从来没有对我好……”   她的泪落在他的掌心, 滚烫滚烫的。   “三哥哥……我怎么就忘不了你对我的好呢?”她拔下发间他亲手雕的发簪刺入马腹。马儿嘶鸣,狂奔而去。她却从马背滚落下来。   陆无砚回头,看着她转身走向一个天罗地网。他看不见她的脸,但是知道她在哭。哭什么呢,哭她的三哥哥对她无情无义吗?   “三哥哥, 你的眼睛怎么红了?进沙子了吗?”方瑾枝抬手,想要摸陆无砚的眼角。   陆无砚闭了一下眼,将眼中波涛汹涌的悔恨尽数压下去。他将手中写满自己名字的小册子小心翼翼地放下。然后慢慢蹲在方瑾枝面前,握住她纤细的小胳膊。   “瑾枝,三哥哥答应你, 会一直一直对你好,直到我死。可是你也要答应我,以后不许伤害自己,不许逃避, 不许看轻自己,不许轻易听信别人的话。记住,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比我更值得你信任。”陆无砚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这些话。   “好……我答应……”方瑾枝懵懂地点头。她不知道她的三哥哥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而且整个人的神情都很奇怪。   陆无砚有些沉重地叹了口气。他摸了摸方瑾枝的头,说:“入烹给你准备了早膳,快去吃一点。一会儿出府。”   “好!”方瑾枝点点头,却不肯走。她拉住陆无砚的袖子,说:“三哥哥也一起吃好不好?”   “瑾枝先去,三哥哥换一身衣服就过去。”   方瑾枝这才肯走。   等方瑾枝走了,陆无砚起身,将她精心送的九样东西在橱柜里一一摆好。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每一件东西,带着最大的温柔。   这一面橱柜里原本的古玩已经移走了,只是放着一些奇怪的小东西。有方瑾枝送给他的洮砚,方瑾枝编出来的第一只草蚂蚱,方瑾枝写的第一页大字,方瑾枝送来的插花做成的一片干花,还有小盒子里装着方瑾枝脱落的第一颗乳牙。   现在,又多了九样。   坐上马车,方瑾枝才知道今天要跟着陆无砚去打猎。当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大舅舅、长公主,还有小皇帝都一并要去。   方瑾枝隐隐猜到三哥哥是想缓和大舅舅和长公主的关系呢,毕竟过了十五,长公主就会离开温国公府。   方瑾枝抬手,抚了抚陆无砚蹙起的眉。方瑾枝知道三哥哥为什么不高兴,因为大舅舅居然带着那个西域来的女人。而且一路上,他根本没有和长公主说过一句话。   陆无砚动作熟稔地往方瑾枝嘴里塞了一粒红豆糖。   “我也要!”小皇帝伸过头来,张大了嘴。   陆无砚看他一眼,将装着红豆糖的锦盒往他手里一塞。   并非去山林间打猎,不过是在一处皇家猎场里打打那些没了野性的野兽。虽然只有他们几个人去,猎场里也是做好了准备,侍卫将整个猎场都包围着。   陆无砚是因为当初方瑾枝的那一句“如果三哥哥惹我生气了,我会使劲儿去想三哥哥以前对我的好……”,所以才想借着自己生日的由头,将父母拉到猎场。毕竟当初长公主之所以会逼婚,还不是因为陆申机在围猎的时候招惹了她。   只不过,照着这个谁都不说话的架势。他的算盘要落空了。幸好小皇帝叽叽喳喳讲个不停,又有方瑾枝间接说一些讨巧的话,要不然更加尴尬。   “走走走,陪我去打猎!”小皇帝坐上侍卫牵来的马,指着身后的那群侍卫说道。他本来央了陆申机、和陆无砚陪他一起,可都遭到了拒绝。他从小就怕长公主,是以,根本没敢问长公主。   长公主不由说:“当心一些,别骑太快。”   “知道了!”小皇帝领着那些侍卫穿过树林。   他走了以后,这边就更安静了。方瑾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更不敢说话了。   “吃吧。”陆无砚将剥好的橘子瓣放在方瑾枝的唇边,有些泄气地说。   “吃不下了!”方瑾枝一边抗议着,一边张嘴把橘子吃了。她往后挪了挪小身子,靠近陆无砚,小声说:“三哥哥,咱们要待到什么时候呀……”   陆无砚吃了瓣橘子,无奈道:“等陛下回来,咱们就打道回府。”   没多时,小皇帝就回来了。他一边骑着马往这边奔,一边举着手里的兔子,喊:“看!我打的!我打的!”   长公主实在是有点嫌弃他的大惊小怪,索性别开眼不去看他。忽然一阵草林窜动,一只豹子窜出来。护在小皇帝身边的侍卫忙驱赶、射杀它。   其实小皇帝身边的侍卫不少,那只豹子虽然冲进了侍卫群,但是距离楚怀川还有一段距离,未必伤得了他。可是楚怀川吓地呆在那里,手里的兔子也落了地。   “川儿!”长公主习惯性地抽出陆申机腰间的弓箭,纵身上马,直奔而去。   “抢我的弓箭有瘾?”陆申机冷哼了一声,瞬间从一员侍卫手中接过弓箭,上马奔去。   长公主倒是没有急着射杀那只豹子,她相信那些侍卫能射杀它,更何况陆申机在后面。她是担心楚怀川受了惊,再犯了旧疾,急忙奔向他而去。   果然,等到长公主赶到楚怀川身边的时候,那只豹子已经被远处的陆申机射杀。   长公主下了马,扶着小皇帝也下了马,急问:“有没有不舒服?”   楚怀川脸色苍白,他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但是他心里却很不舒服,他明明被那么多侍卫护着,却怕成那样。楚怀川低着头,恨自己好没出息。   长公主松了口气,她吩咐那些侍卫将射杀的豹子抬回去。她则是陪着楚怀川走回去。   忽然,身后的草林又是一阵异响。两只更加强壮的豹子冲出来,直奔长公主和小皇帝而来。想来应该是刚刚那只豹子的父母。   此时他们两个没有马,那些侍卫也正在搬动先前射杀的豹子,离他们也稍远。   长公主猛地将小皇帝拉到自己身后,瞬间拉起弓箭,朝着还有一段距离的豹子连连射箭。那两只豹子速度太快,只有一部分箭矢射中,而且并非要害。并没有及时阻止两只豹子的前进。   楚怀川脸色越发苍白,他躲在长公主身后浑身颤抖,不敢睁开眼睛。   豹子越来越近,跑?和豹子跑?长公主未退一步。继续沉着冷静地射箭。在两只豹子就快要扑到长公主身前的时候,两只巨兽轰然倒地,带起一阵尘土。   远处骑在马背上的陆申机放下手中的弓箭。   长公主知道自己不会有事,因为她知道陆申机在她身后。纵使已经形同陌路,可是只要他在身后,她就知道他不会让她出事。   “川儿,没事了,不用怕。”长公主转过身,安慰楚怀川。   楚怀川睁开眼睛,看着倒地的两只豹子红了眼圈。他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都是皇姐的累赘,他真的好想保护皇姐!而不是像一个窝囊废一样永远躲在她的身后!   “先回去吧。”陆申机赶过来。   他在马背上弯腰,先把小皇帝抱到马,又去拉长公主。他的手刚碰到长公主的腰,忽然一顿,阻止她上马,说:“求我啊?”   长公主一滞,猛地推开他。   她转身,吹了声口哨。一匹骏马自远处而来,她动作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然后朝着小皇帝伸手:“过来!”   楚怀川犹豫了一瞬,央求地看了一眼陆申机,才上了长公主的马。   看着长公主带着小皇帝骑马走远,陆申机忽然心中一阵气闷。他抓起手中弓箭,朝着长公主坠马髻上鎏金镀梅的发簪射去。   长箭准确无误地射中长公主的发簪,她盘起的长发如瀑般霎时倾洒而下。   长公主调转马头,指着陆申机,震怒道:“陆申机,你给本宫等着!”   陆申机却拍马大笑。   他笑着笑着,忽然沉默下来。   二十年前,他曾干过同样的事情。那个时候的长公主是世家公子哥儿人人心头的明珠,谁都想让她另眼相看。陆申机也不例外。   可是他向来不会吟诗作对,只会舞刀弄枪。   年少轻狂的他,看着骑在白马上的她和那些公子哥儿说说笑笑,忽然就拉弓射箭将她的发簪射落。这好像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显摆的本事。她也是这般调转马头,指着他说:“陆申机,你给本宫等着!”   二十年了,骄傲的小公主成了左右整个大辽的女王。   而他们之间,再无可能。   陆申机轻叹一声,调转马头。忽然只见银光一闪,陆申机猛地回头,惊恐地喊:“映司!”   萃了毒药的箭已离弦,射向马背上的长公主。   “皇姐!”楚怀川睁大了眼睛,几乎是本能地推开了长公主。   长箭射入他的胸口,破体而出。 第30章 和离   “有刺客——”侍卫们立刻蜂拥而来, 将长公主和小皇帝护在中间。陆无砚起身,他刚想抬腿,还是生生顿住脚步, 他把吓呆了的方瑾枝抱起来,将她的小脑袋摁在自己的怀里, 说:“不怕,没事。”   这才奔向楚怀川。   “川儿……”长公主扶住楚怀川,免得他跌落马背。   “怀川!”陆申机也驾马赶来,帮助长公主将小皇帝从马背上抱下来。   和陆无砚一同赶来的还有入医、入酒。   入酒拔剑,立于长公主身后, 她眯起眼睛,警惕地环顾四周。   入医作为这些年贴身照顾小皇帝的御医,她立刻细细查看小皇帝身上的伤口。而后喂他吃了几粒药丸,又用银针及时封住他伤口处的穴位,禀:“不在要害, 可是箭上有毒,要及时处理。”   她说完,就又低下头继续处理小皇帝身上的伤口。   长公主缓缓站起来,她环顾四周,最后视线落在陆申机的脸上。她说:“那豹子出现在这里不正常, 而且今天的行程是临时起意,刺客也混不进来。只可能是奸细。”   “你看我干嘛?你怀疑我是奸细?”陆申机大怒。   可是下一瞬,他脸上的表情却凝固了。   “云姬!”陆申机猛地转身,看向刚刚他们围坐的地方。云姬的位置已经空了, 不见人影。   他手握弓箭高高跃起,立于树端环顾四周。终于看见云姬跑远的身影,他直接拉弦射箭,射中云姬的小腿。云姬栽倒在地,又艰难地爬起来,继续往前跑,前面有一辆马车接应她。陆申机再射,就已经超出了射程,追捕无望。   他愤怒地将手中弓箭砸到树干上。   “陆申机!你不知道她的底细就带在身边?”长公主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她心里也是后悔自己的大意,只因那个女人是陆申机带来的,她竟是一时没有多问。   陆申机从高处跳下来,他说:“她是卫王的小妾,我在边疆抓到她,就是要把她带给你。但是你一直……”   看着长公主冰冷的眼睛,陆申机忽然禁了声。   得,别解释了。越描越黑。   “陆申机!你除了会打仗还会干什么!”长公主指着自己的头,“你这里究竟装了什么东西!”   陆无砚叹了口气,不得不开口说道:“儿子觉得现在应该全城搜捕。或许……卫王在城中。”   提到卫王,长公主和陆申机同时冷静下来。陆申机毕竟心虚,他转身上马,立刻去调兵。   “皇姐……疼,川儿疼……”楚怀川迷迷糊糊地喊。   长公主不由软了心,她蹲下来握住楚怀川因为害怕而微微发颤的手。她轻声安慰:“川儿不怕,咱们陛下是天子,天子长命百岁,万万岁。经历了这么多大风大浪,这次也不会有事的……”   她收了收心神,对入酒使了个眼色。入酒立刻明白长公主的意思是——今日在场的所有人必须全部收押,以免有人走漏消息。   长公主又将目光落在方瑾枝身上,她不由皱了眉。陆无砚抬首,迎上她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长公主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点了头。   方瑾枝茫然地抬头望着陆无砚,她知道长公主刚刚看了她一眼,她不懂长公主的意思,可是莫名觉得有些不安。陆无砚拍了拍她的小脑袋,道:“不要担心,已经没事了,咱们这就回家。”   回到国公府以后,没过多久小皇帝就咳喘不止,咳出的都是黑血,整个人已经神志不清。宫里的太医正快马加鞭赶来,在他们到来之前,只有一个入医撑着。   倒不是寻不到别的大夫,而是说可靠的御医只有入医一个。   陆无砚看着入医发颤的手,说:“别抖。”   “是。”入医缓缓舒出一口气,捏着银针的手逐渐平稳下来。   陆无砚捏了捏方瑾枝发凉的小手,说:“瑾枝累不累?你在这里守着没用,我让入烹送你回去好不好?”   方瑾枝摇摇头,说:“可是我想陪着三哥哥,可以吗?”   她看得出来陆无砚虽然一直沉默,可是他很担心。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对陆无砚已不完全是为了讨好而讨好,而是慢慢变成真的在意。   “好。”陆无砚把她抱在膝上,一起静默坐着、守着、等着。   陆家的人陆续赶过来,个个焦灼不安。   长公主大步走进院子里,一边对身边的人下达一条又一条的命令。她望一眼脸色苍白、唇色发黑的楚怀川,立刻转身不再去看。   不是心软的时候。   “如何?”她问。   入烹的额头已经浮了一层汗,她放下手中的银针,跪地说:“毒素还没有完全除去,不能拖延。殿下龙体本就孱弱,一些必需的药材恐伤陛下龙体,引发旧疾。所以……请公主下旨,是否用猛药?”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长公主的身上。她一个人立在大厅的正中,垂在身侧的右手握了一下拳,又瞬间松开。   “用!”   “是!”入医得了命令,立刻起身去准备。可是在方子上她并不能一个人做决断,她如今能做的就是倾尽全力开出方子,等宫里的几位御医及时赶到,再加以修改。   长公主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看不出愤怒或是伤痛。   她的第一个孩子还没有出生便夭折了,去的时候已经八个月了。是个男婴,长得不像她,像陆申机。   陆无砚是她的第二个孩子,他在荆国做质子的那两年是长公主骄傲一生中最大的失败。   小女儿芝芝死的时候,她在大辽边境与荆国谈判。当时是盛夏,尸身惧腐,陆家等不到她和陆申机回来,就将芝芝安葬了。   楚怀川刚出生的时候只不过是一个身体孱弱的皇子,上有太子、皇兄,并没有过多的人在意他。所以长公主把他抱回来,亲自照顾。她是他的皇长姐,也是他的母亲。   长公主忽然发现她身边的这些人,一个一个都离开了她。   她转过身,看向陆无砚。   陆无砚一愣,他摇摇头,说:“不行的,不是小时候了,如今我和怀川身量差太多。就算是隔得远,也糊弄不过去。”   长公主点点头,说:“我知道。可是后天就是十五了,上元节晚上的国宴,川儿不能不出现。”   “可是宫里的太医们正快马加鞭地赶来,再加上父亲先前的调兵,有心人应该已经起疑了。”陆无砚说。   “对,正是因为那些老家伙们起疑了,川儿才一定得出现。”   陆无砚想了想,忽然说:“太医来温国公府也未必代表受伤的是怀川。”   他又加了一句:“母亲应该可以模仿怀川的笔迹。”   长公主微怔,她的眸子瞬间明亮起来,立刻吩咐身边的人:“传消息回去,本宫围猎时遭刺客刺杀,身受重伤危在旦夕。陛下担心本宫安危,不肯回宫。遂,取消今年的上元国宴!”   陆家的人看着长公主的目光变了又变。表面是掩饰小皇帝身受重伤的事情,可是事实上长公主一定会借此机会将异心者一网打尽。这个女人和刚嫁入温国公府时已判若两人。就算是这样劣势的局面,她仍旧可以不慌不忙握着手中最后的筹码细细筹谋。这一次,恐怕朝中那些蛰伏的老家伙要被她引出来了。   说起来,陆家是对不起长公主的。温国公府能够不被她报复已是她为数不多的慈悲。   傍晚的时候,宫里的几位太医终于赶了过来。他们一来,立刻检查了小皇帝的伤势,然后和入医研究起药方。   没多久,陆申机也回来了。他提着一颗人头,半边身子全是血,整个人带着一种很浓的煞气。他将人头掷在院子里,而后站在大厅门口,也不进去。   他用有些沙哑的嗓子禀:“包括云姬在内,擒获二十三人,都是死侍,没有活口。卫王不在其中。”   他嗓音虽然沙哑,可是已经恢复了陆大将军的严肃。不复往昔与她争吵时的阴阳怪气。不关私事,国事上,她是主,他是她的属下。   长公主背对着他,没有回头,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似乎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陆申机不意外。   陆申机越过厅中忙碌的人影看了一眼罗汉床上的小皇帝,他慢慢坐在台阶上,垂着头,如石雕一般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长公主对陆家的人开口:“都回去歇着吧,温国公府对陛下的担心之情,等陛下醒来时,本宫会转达。”   陆家人并不肯走,倒不是做做样子。这个时候他们也都很担心小皇帝的安危,毕竟倘若他真的出了事,这大辽肯定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想到这里,他们一边盼着小皇帝无事,一边不由自主望向长公主。虽然这几年长公主早就掌管了整个大辽,可是她真的登上帝位会如何?   不知是千年文化的熏陶,还是身为七尺男儿的傲骨。就算她是温国公府走出去的儿媳,温国公府里的男人们也不免心生戚戚,并不欢喜。   直到入了夜,陆家的人才陆续告退。可是就算他们回了自个的院子,也都是心事重重,注定是个睡不踏实的夜。   方瑾枝从陆无砚的膝上跳下来,小跑着往外走。   陆无砚看她一眼,没放在心上。想着她许是困了,自己回去了。   过了一会儿,方瑾枝又小跑着回来,她的手里端着一碗奶菇汤。身后跟着的阿星和阿月都拿着食盒。   “三哥哥,吃点东西吧!”方瑾枝踮着脚,将奶菇汤递到陆无砚面前。   陆无砚有些惊讶。竟是没有想到她跑出去是为了这个,他忙接了东西,这才有些愧疚地想起来他们是大人,可是方瑾枝还是个孩子,她一定饿坏了。   方瑾枝拉了拉陆无砚的袖子,贴在他耳边小声说:“三哥哥,我不敢去送给长公主……你去好不好?”   “好,谢谢瑾枝。”陆无砚揉了揉她的头,忽然觉得这个小丫头还挺贴心。   长公主立在厅中一直没动,陆无砚走过去,拉着她在太师椅里坐下,说:“母亲该吃些东西。母亲不吃,儿子和太医们也没法吃。”   许是站得太久,长公主的双腿有些僵硬。忽然坐下来,才觉得腰腿有些发酸。她点点头,道:“摆膳吧,太医们也轮流吃些东西。”   她如常进膳,并没有担心小皇帝而糟蹋自己的身体。   方瑾枝拿了一块梅花酥,想了想,觉得有些少,又拿了两块。然后小跑到厅外坐在台阶上的陆申机身前。   “舅舅,吃东西了!”   陆申机抬头,看着眼前的一双白嫩嫩的小手。有那么一瞬间,他不可遏制地想起了陆佳芝。   “爹爹,吃东西啦,爹爹吃!”奶奶的声音好像一下子涌进他的胸口。在那战乱的五年,他连年征战,对于小女儿根本无法顾及。在她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五年生命里,他这个做父亲的见她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说陪陪她、抱抱她。   陆申机一下子起身,大步冲出庭院。   方瑾枝伸出的手还没有收回来,怔在那里。她说错什么话了吗?大舅舅怎么了?   “瑾枝,回来吧。”陆无砚站在门口喊她。   方瑾枝这才有些闷闷不乐地往回走,可是等到她走到陆无砚身边的时候已经摆出了笑脸。三哥哥心情已经很不好了,她不能再给他添乱。   陆无砚是真的不饿,我的脾胃伤过,所以平日里饭量小,极少有饥饿的感觉。可是他还是拿起筷子开始吃东西——方瑾枝坐在旁边盯着他呢。   分明就是:我监督你吃、你不吃我也不吃的架势。   这孩子,管起人来像个大人似的。这才六岁,等到十六的时候,指不定管得就更多了。   陆无砚剥了一只虾,塞进方瑾枝的嘴里。然后继续面无表情地吃饭。   方瑾枝是真的好饿好饿。原先还能忍一会儿,可塞进嘴里的虾,一下子打开了她的味蕾,她咽了口唾沫,悄悄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起饭来。   陆无砚看她一眼,微微蹙眉,轻声说:“慢一点。”   又给她剥了几只虾。   长公主不动声色地抬头打量着他们两个,不由皱了眉。   丑时过半,小皇帝的情况稍好转了一些。没有再咳血,高烧也退下去了。不过一直昏迷不醒,照太医十分委婉的意思,小皇帝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长公主揉了揉眉心,看向坐在一旁的陆无砚,说:“回去歇着吧。”   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睡在陆无砚膝上的方瑾枝,方瑾枝小脑袋搭在陆无砚的臂弯里,睡得正香。娇嫩嫩的浅粉色唇瓣半开着,甚至有口水粘在陆无砚的衣服上。   “母亲也回去休息吧。如果估计不错,明后日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长公主点点头,道:“放心吧,大概有谁会有所行动,我心里有数。一切都在计划中,无碍。”   陆无砚便没有再说什么,他是很信任自己母亲的能力的。   他小心翼翼地将方瑾枝的小脑袋移了一下,让她的整张小脸贴在自己的胸口,又给她穿好小斗篷,连兜帽都给她戴好,这才抱着她起身。   已经这么晚了,陆无砚并没有将她送回她自己的小院,而是抱回了垂鞘院。   路上的时候,许是被冬夜的风吹了一下,方瑾枝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眼前白花花一片,她吸了吸鼻子,知道是三哥哥身上淡淡的熏香。   “三哥哥……”她小声呢喃了一声。   “嗯。”陆无砚应了一声,加快步伐抱她回去。   听了陆无砚的声音,方瑾枝就安心了。她打了个哈欠,又合上眼睛睡着了。乃至于后来到了垂鞘院之后,陆无砚给她脱下小斗篷,又把她放在床上,她都不知道。   陆无砚给她盖好被子,又吹熄了蜡烛,这才轻手轻脚退出去。   他这间平时偶尔过来的偏厅都快成了方瑾枝的寝屋了。   陆无砚抱着方瑾枝离开以后,长公主在正厅中又驻足了一会儿。她站在床边,低头望着仍旧昏迷的楚怀川。她并没有想到在那种情况下,这个向来胆小的时候会为了救她替她挡了那一箭。   “跟本宫说实话,陛下什么时候能醒过来。”长公主问。   几个太医跪在地上,禀:“回公主殿下,陛下的情况……有些特殊。他体内的毒已经全部排了出来。那一箭虽破体而出,却十分幸运地避开了要害。若是对于常人来说,休养一段时日必可康复。可是殿下自幼龙体羸弱,五脏六腑皆不如常人健硕。又带有咳喘之症,所以对于陛下来说是有一些凶险……”   长公主十分平静地听他说话,道:“好好照顾。”   “是!”众太医齐声。   长公主虽然重刑罚。却是个赏罚分明的人,更不会因为小皇帝迁怒这些太医。   她知道她在这里也完全没有什么用处。反倒是接下来几日应对朝中旧臣要破费心力,她又次准备几位太医好好照顾,便回去了。   陆申机果然在等她。   长公主越过他,径直走进屋。她坐在长案边,研了磨,摊开信纸,细细写了几封信。等到她把几封信装好,放在案角的时候,这才抬起头望向陆申机。   而在长公主写信的时候,陆申机一直站在门口凝望着她。   陆申机进来,将东西放到长公主面前的案几上。   兵符。   调动大辽绝大部分兵马的兵符。   “我知道你用兵符要挟我和离。你不是逼我做选择吗?好,这两样我都不要了。”陆申机将和离书放在兵符旁边。   长公主愣了一瞬。   “楚映司,你是不是要改嫁了?为了你的筹谋,为了你的国。政治联姻,又或者需要收买谁的人心?”陆申机问。他们两个已经很多年没有心平气和地说过话了,今日陆申机倒是十分平静。   长公主本来不想回答的,她咬了一下唇,还是说:“没有。”   她垂眸看着摆在眼前的兵符和和离书,轻声说了句:“我有脑有手,用不着拿自己去收买人心。”   “嗯。”陆申机点了下头,“那……我走了。”   看着陆申机转身,长公主忍不住说:“你既然明白我只是为了逼你和离。这兵符,你不必交出来。”   陆申机轻声笑了一下,“当年娶你的时候我自愿离开军队,后来卫王谋乱时,是你把整个大辽的兵马交到我手中。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想来,我陆申机还是沾了你的光。”   “那也是你凭借着自己的真本事得到的。”长公主如实说。她说的是实话,若陆申机无将才,当年她也不会将大辽的兵马交到他手中。   还有……信任吧。   纵使有比他更会行军打仗的人,长公主也不敢将大辽绝大部分的军权交付。即使两人如今关系恶劣至此,将兵权放到他手中,长公主也是放心的。   可惜,他不相信她信任他。也对,有时候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好像什么都没有必要再提起。陆申机背对着长公主,静默立了很久。瞬息之间,心中已千回百转。   陆申机闭了一下眼,努力将脑海中的她压下去,沉声道一句:“珍重。”   他大步跨出书房,不再回头。 第31章 受伤   方瑾枝醒过来的时候, 天刚蒙蒙亮,半黑半白的天际露出圆日的轮廓。   “卫妈妈,我渴……”她揉揉眼睛, 从床上坐起来。   等了半天,没等到卫妈妈的声音, 方瑾枝的大眼睛睁开一条缝儿,望着屋子里的陈设,才想起这里不是自己的小院子。她握起小拳头敲了敲自己的小脑袋,小声嘟囔:“说好了陪着三哥哥的,怎么还是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有些懊恼地跳下床, 匆忙踩着鞋子往外跑。刚推开门,就有一阵凉风吹过来。她抖了抖肩,又退回来。方瑾枝想了想,从墙边的双开门梨木矮柜里翻出一件陆无砚的银丝长衫披在身上。这件长衫就算是陆无砚穿,都长至脚踝。穿在她身上, 简直一半拖在地上。   陆无砚喜静,对陆家别的下人颇嫌弃。所以每次方瑾枝来垂鞘院的时候,无论是带着卫妈妈还是阿星、阿月,都是让他们守在院外,或者去忙别的事儿, 等到了时辰再来接她。是以,方瑾枝在垂鞘院里的时候身边是没下人的。基本都是入烹和入茶照顾着她。   她拉了拉衣襟,这才拖拉着衣摆往外跑。   三哥哥说不定又不肯吃早膳,她得去看着他。   方瑾枝刚下了一半的楼梯, 忽听身后一声惊呼声。她转身,疑惑地望着身后的人。那是两个十六七的姑娘,模样都十分俏丽,身上穿的是款式相似的襦裙,一个鹅黄的,一个水绿的。   方瑾枝眨了一下眼,她见过类似款式的襦装。入茶和入烹都穿过,方瑾枝就隐约明白她们的身份了。   “你们见到我三哥哥了吗?”方瑾枝打着哈欠问。   两个丫鬟根本没回答她的话,她们追上来,将方瑾枝身上的长衫直接扒下来。   “我们爷的衣服岂是你能胡乱穿的!你知不知道这上头的如意纹要绣多久!就这么被你糟蹋了,咱们爷还怎么上身!”一身鹅黄襦裙的姑娘朝着方瑾枝大吼。   被她这么一吼,方瑾枝懵了。她使劲儿眨了一下眼,都还没反应过来。   另一个穿水绿的皱着眉说:“你是谁?陆家的表姑娘吗?”   方瑾枝讷讷地点了下头。   方瑾枝一直有个小毛病,晚睡犯困的时候和早上刚睡醒的时候总是迷迷瞪瞪的,反应也会迟钝很多。   “这儿不是你乱闯乱逛的地儿,趁着我们爷不在,赶紧走!”先前那个一身鹅黄的姑娘又吼了一通,顺手推了方瑾枝一把。   方瑾枝及时抓住扶手,才没从楼梯摔下去。她摸了摸胳膊,被凉风吹得冷飕飕的。这才慢慢清醒过来。她转头望着回廊里大开的窗户,凉风都是从那儿吹进来的。   陆无砚虽然畏寒,但是总是让人将走廊里的窗户大开。   一阵风吹过,将书房的门吹开。隐约露出里面一个并一个的架子,架子上放着满满的书。有几页纸被风吹落,打着圈儿,落在地上。   方瑾枝小跑着赶过去,将落在地上的几页纸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书架。   “你这孩子,又乱闯!三少爷的书房是不许别人乱进的!”大嗓门的那个丫鬟将怀里抱着的长衫塞给另一个,她冲进书房想把方瑾枝抓出来。   方瑾枝往后退了两步,皱着眉头看着她,说:“我不想跟你们说话,去让入烹来见我!”   “嗬,好大的口气!你赶紧给我出来!”她说着就冲上去,抓住方瑾枝的小胳膊往外拽。   方瑾枝忙抓住书架,不肯出去。外头冷着呢!   拉扯间,整个书架倾倒而下。方瑾枝睁大了眼睛,望着一本本洒落下来,而整个黄梨木书架也朝着她砸下来。幸好这里的书架之间的距离并不远,书架倾倒下来,斜斜砸在旁边的书架上,下方形成了一片三角的区域,并没有直接砸在方瑾枝的身上。   可是洒落下来的书卷却砸在方瑾枝的身上,甚至将她埋在书堆里。   “天啊!”两个丫鬟同时惊呼,她们两个的声音里已经有了颤音。只因为陆无砚爱书,这里的书都是他多年收集来了,其中很多都是孤本。   她们两个赶忙过来捡书,谁也没管埋在书堆里的方瑾枝。   方瑾枝费力坐起来,揉了揉额角,再将小手掌摊开在眼前的时候,却见上面一片血迹。   “入针、入线,你们两个在上面做什么呢?大吵大闹,三少爷还在睡呢!”入烹有些生气地上楼,却在看见眼前这一幕时惊住了。   她手里捧着食托,上面放着几道方瑾枝喜欢吃的甜甜糯糯的早膳。   她手腕一颤,手中的食托落地,甜米粥洒在她的裙子和鞋面上。她浑然不觉得烫,睁大了眼睛看着额角不断流血的方瑾枝。   “入烹姐姐,都怪这个孩子才把三少爷的书架弄倒了,咱们两个马上给收拾好!”入针捧着怀里的书,一边往里走,一边把书塞进去。   一不小心就踩在了方瑾枝的手上。   “啊!疼!我的手!”方瑾枝惊呼一声,使劲儿去拽自己的手。   “表姑娘!”入烹急忙冲进来,将入针和入线推开。她用颤抖的手移开仍旧堆在方瑾枝身上的书,然后小心翼翼地捧起方瑾枝的脸。   入烹惊恐地望着方瑾枝的额头,她额角上的伤口有小孩子小指那么长,流血不止。   “我的手……”   五六岁的孩子,最是娇娇嫩嫩的,她的手背和三指脱了皮,渗出细细密密的血珠儿来。   “没事的,表姑娘不怕!”入烹捧起方瑾枝的手,她看向入针和入线,颤声说:“如果她脸上或是手上落下一丁点疤,你们两个甭想活命!”   入针和入线这才惊了。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找入医!”   “是,是……奴婢这就去!”入针和入线匆忙下楼。   “等一下,”入烹抱起方瑾枝,“一个人去行了,另一个去喊醒三少爷。就说……就说表姑娘伤了。”   说完,入烹急忙把方瑾枝抱下楼,抱到一楼的偏厅里。她把方瑾枝小心翼翼地放在美人榻上。   “表姑娘?”入烹有些担心地摸了摸方瑾枝的额头,只因方瑾枝瞧上去呆呆的。若是别的小孩子这个时候恐怕早哭个不停了。可是方瑾枝虽然大眼睛里已经溢满了泪珠儿,却没有哭出来。   入烹怕她吓着了。   “瑾枝!”随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陆无砚绕过屏风进来。他身上只随意裹了一件长袍,瞧着就是刚被入针喊醒。   方瑾枝脸上的血痕,让陆无砚心惊。   “三哥哥……”方瑾枝哭着喊。   她从美人榻上跳下来,直奔陆无砚而去。双手环住陆无砚的腰,一声接着一声,哇哇大哭。   她明明忍了那么久没有哭,却在见到陆无砚的时候一下子哭出来。那宛若珍珠一样的泪珠儿一颗一颗砸下来,一会儿的功夫就把她巴掌大的小脸整个浸湿了,泪涔涔的。   她脸上、手上的血水,伴着眼泪蹭在陆无砚的身上。   “三哥哥在这里。”陆无砚心疼地把她抱起来,走向美人榻。   方瑾枝搂着他的脖子不肯下来,他便自己坐在美人榻上,如往常那样将方瑾枝放在膝上。   “来,让三哥哥看看。”他去掰方瑾枝的脸,方瑾枝却把脸埋在他的胸口,不肯转过头来,还用手去推陆无砚。   陆无砚这才发现方瑾枝手上的伤,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方瑾枝的手,上面的伤触目惊心。   一看,就是被人踩的。   他眸光冷了一瞬,轻飘飘瞟了一眼跪在角落的入针。   “表姑娘,咱们要先清洗一下伤口的。”入烹拿着用温水浸湿的帕子,蹲在方瑾枝身边。   可是方瑾枝只是哭,躲在陆无砚的怀里不肯出来。   “给我。”陆无砚从入烹手里接过帕子。   他拍了拍方瑾枝的小脑袋,说:“瑾枝听话,三哥哥给你擦一擦血迹。”   “不给三哥哥看……”方瑾枝哭着往他怀里钻,就是不肯把脸露出来。虽然年纪小,可是姑娘家自小就是爱漂亮的。她知道自己的脸伤了,变丑了。   陆无砚顿了顿,说:“三哥哥要生气了。”   怀里的小姑娘身子颤了颤,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死死抓着陆无砚衣襟的手。可是她仍旧低着头,不肯去看陆无砚。   陆无砚捧起她的脸,用帕子轻轻擦去她脸上的血迹。   越擦,眼中的寒意越深。   “表姑娘怎么了?”入医提着医药箱小跑着进来,她第一眼看见方瑾枝脸上的伤口上,也是惊了一瞬。她不由自主地说:“天呐,伤口好长。”   方瑾枝本来被陆无砚抱着哄了好一会儿,已经忍下了哭腔,只是小声哽咽着。可是此时听了入烹的话,她“哇”的一声,又大声哭出来。   陆无砚冷冷地看了入医一眼。   入医暗自咬了一下舌尖,急忙走过去,从药箱里翻找伤药。   入线跟着入医回来的这一路已经听入医说了关于方瑾枝的事情,她脸色煞白,跪在入针身边,身体不停发颤。   “这药有一点疼,表姑娘要忍一忍。”入医在方瑾枝身前弯下腰,柔声说。   方瑾枝紧紧抿着唇,使劲儿点头。   “我、我以后是不是要变成丑八怪了?”方瑾枝睁大了眼睛,害怕地望着入医。话说一半,泪珠儿又滚落下来,瞧着就让人心疼。   “是,以后会变成丑八怪。除了你三哥哥,你谁都嫁不了了。”陆无砚将手中的帕子扔到地上,他的声音里是很多年没有出现过的愤怒。 第32章 心结   入医手腕一抖, 和入烹一起跪下。整个偏厅瞬间陷入一种死寂之中。   前世的时候,方瑾枝也伤了一次。不过不是在她六岁的时候,而是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十三岁, 正是说亲的年纪。十三岁落下的疤就没有五六岁时那么容易祛了。   陆无砚很茫然。   他没能阻止方瑾枝受伤,也没能阻止父母和离。如今与前世相比, 虽然很多事情发生了变化,可陆无砚震惊地发现似乎一切都在按照前世的轨迹前行。   这一刻,陆无砚忽然没了信心。   方瑾枝转过头来呆呆地望着陆无砚,以前就算是谁惹了陆无砚不痛快,他处置别人的时候都是笑着的。这样震怒于容的陆无砚, 方瑾枝没有见过。   是不是自己哭哭啼啼惹他讨厌了?   她用伤痕累累的手去抓陆无砚的手,小手刚刚伸出去,又缩了回来,换另外一只干干净净的手去拉陆无砚的手,她抓住陆无砚的放在一侧的手, 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攥紧他的拇指。   “三哥哥,不要发火,我不哭了,别生气……”她怯怯地说。方瑾枝心底深处还是担心陆无砚厌恶了她。   陆无砚看着方瑾枝眼里的小心翼翼,慢慢冷静下来。他探出手, 用指腹抹去方瑾枝眼角的泪,努力压抑心里的愤怒,用一种平缓的声音说:“不要胡思乱想,让入医好好给你上药。只要你乖乖上药, 不会留疤的。”   “嗯!”方瑾枝认真点了头,忍着疼,让入医给她上药。   入医用的这种药的确会让伤口有一种被刀子割的疼痛,可是也是极好的一种药,不易留疤。方瑾枝脊背挺得直直的,一双小手死死攥着膝盖上的裙子,忍受着疼痛。眼泪一颗一颗滚落下来,可是她紧紧抿着唇,再也不肯哭出声了。   陆无砚一直在看着她。   其实前世的时候,陆无砚是打算娶她的。可是小姑娘大了,心思就多了。无数次躲着他,更做一些让他厌恶的事情让两人逐渐生疏。   因为……身份。   陆无砚的身份,在整个皇城除了小皇帝,再挑不出更尊贵的。可是方瑾枝呢?商户女,又是父母双亡投奔陆家的小可怜。更何况,她母亲还是陆家庶出的女儿。   纵使那个时候的方瑾枝那么优秀,那么得陆家人的喜欢,可是陆家的人也根本不可能同意这门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除非是妾。   方瑾枝出生虽卑微,骨子里却是个心气高的。所以在她懵懵懂懂明白自己对陆无砚的感情起了变化时,她自己先退缩了。那一回她沐浴后穿衣服的时候不小心被陆无砚撞见,她半年不曾理他。陆无砚当她生气,却是不知她只是借机躲避。   她不仅躲避陆无砚,更是作出一系列故意惹怒陆无砚的事情,更甚至急匆匆为自己的亲事做打算。   家财傍身,她不愁嫁。   陆家那些庶出的哥儿,当然会有愿意娶她的。   她和陆子境的婚事快定下来的时候,陆无砚直接砸了阖远堂。他当着陆家众人的面,牵着方瑾枝的手,强硬地把她拉走了。那个时候府中已经有了一些关于陆无砚想要收了方瑾枝的传言。毕竟陆无砚怪癖严重,对于那些示好的姑娘家,只要靠近他,就会让他厌恶。导致他下面的几个弟弟都做了父亲,他还是未娶妻。   而方瑾枝则是这么多年为数不多可以接近他的人。   更有传言,方瑾枝早就是陆无砚的人了。   不过,两人身份悬殊,传言里也只是说陆无砚想要将她纳为妾,谁都没敢往明媒正娶上想。陆无砚当众将她拉走的事儿,就好像将两个人的关系摆到了台面上。同样的,也弄坏了方瑾枝的名声。   后来,还是长公主准了这门婚事。   可是方瑾枝还是不愿意。   两人身份差太多,她不愿意高攀,不愿意以一种低微的身份嫁给陆无砚,纵使是正妻。温国公府规矩森严,纵使她侥幸得来指婚,她也明白以她的出身做陆家的宗妇实在辛苦。   照顾两个妹妹已经足够艰难,她没有心力再去苦心经营。   更何况,那个时候小皇帝病情加重,方瑾枝已经隐隐猜到陆无砚以后的身份可能还会再生变化。她在温国公府这些年举步维艰,早就累了,倦了,只想过平淡的日子。   可惜的是,两个妹妹终究还是在她离开温国公府之前暴露了。恰巧那个时候她的脸上伤了,当时伤口很深,谁都不确定会不会落下疤。她几乎心如死灰般离开温国公府。   后来……   陆无砚闭上眼,藏匿眼中痛楚。他不愿意去想后来的事情了。   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方瑾枝额头的伤口已经涂了药,包扎好了。入烹正捧着她的手,给她处理手背上的伤口。   “给我吧。”陆无砚说。   “是。”入医停了手,有些犹豫地将手中的药膏递给陆无砚。只因这种药膏的味道实在不算好闻,她有些担心引起陆无砚身体的不适。   陆无砚用指腹涂满褐色的药膏,轻轻抹在方瑾枝的手背上。他涂抹得很仔细,又动作十分轻柔,担心弄疼了她。   方瑾枝抬起头,偷偷望了一眼陆无砚的脸色。见他的脸上又恢复了平静,眼中的愤怒也不见了,她这才松了口气。   陆无砚看她一眼,复低下头更加温柔地为她涂抹膏药。比起她脸上的伤口,陆无砚更加担心她的手。脸上落不落疤,并没有那么重要。反倒是这一双小手,若是伤了关节,才要让他心疼。   人心最是复杂,直到如今,陆无砚都不知道该怎么打开方瑾枝的心结。他可以猜到方瑾枝长大了还是会如前世那般躲避他。   他盼着她早点长大,又怕她长大。   等到陆无砚将方瑾枝的小手用纱布一层层包好了,方瑾枝眨巴着眼睛,问:“三哥哥,你不生气了吗?”   “三哥哥永远都不生你的气。”陆无砚揉了揉她的头,又将她眼角残存的泪珠儿擦去。他宁愿他的小姑娘任性一点,不停哭闹也比这样小心翼翼怕他生气更好。   见陆无砚面色和缓了一些,入针和入线对视一眼,跪行到他面前。   “奴婢两个是来给三少爷送衣服的,碰巧在楼梯口撞见这位表姑娘。奴婢以为她和苏家的小孙子一样都是乱闯进来的。并不知道她是昨夜宿在垂鞘院的。三少爷的衣服穿过了就不会再上身,更不会穿别人穿过的衣服。奴婢们见这位表姑娘穿了您的衣服,才去……把她身上的衣服扒下来。”   “奴婢担心表姑娘弄坏了您的书,才会去书房拉她出来。也是不小心才踩到了这位表姑娘的手……”   入针和入线低着头,不敢看陆无砚的眼睛。   “说完了?”陆无砚冷冷地问。   “说……说完了……”入针和入线低着的头更低了,几乎贴在地上。   陆无砚笑了一下,问:“你们从她身上扒衣服?”   “是……”   “拉了她,踩了她?”   “是……”   方瑾枝瘪瘪嘴,在一旁小声告状:“还推了我!幸好我抓住了扶手,要不然指不定要从楼梯滚下去……”   陆无砚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方瑾枝嘟起的唇瓣。他点头,说:“砍断手脚,剥去人皮,扯断四肢,再以重锤剁成人泥,喂狼狗。”   入针和入线瘫倒在地,几近昏厥。   “是……”入烹硬着头皮应下。她和入医对视一眼,并没有求情,因为她们两个知道求情并没有用。   “慢着,”陆无砚顿了顿,“剁成人泥以后交给入绣,让她亲自喂狗。”   陆无砚因为但凡上过身的衣服不会再穿第二次的缘故,他有专门为他缝制衣服的锦绣坊。锦绣坊中绣女近百人,入绣则是锦绣坊如今的管理人。而入针和入线都是入绣一手调教出来的。   他这相当于把入绣一并罚了。   方瑾枝呆呆望着陆无砚,陆无砚刚刚说的话一遍遍飘进她的耳中。那些话,她虽然并不能完全懂,却知道个大概。   她被吓着了。   她虽然真的很气入针和入线这两个丫鬟,要不然也不会告状。可是她以为打一顿或是赶走就成,却没有想到陆无砚会用这么重的刑罚。   “想求情?”陆无砚看着她。   方瑾枝点点头,又摇摇头。   陆无砚蹙眉,就听方瑾枝说:“我、我都听三哥哥的……三哥哥说什么都好!”   “我说什么都好?”陆无砚又一次反复摩挲着她的唇。   方瑾枝娇嫩的唇瓣被他揉得有些疼,可是她没有躲开,鼓足勇气说:“是的,三哥哥说什么都好,瑾枝都听三哥哥的。”   “嗯。”陆无砚起身,拿了一旁的裘衣把方瑾枝裹好,抱着她走出去。   等待因为有太多不确定性,显得格外漫长。他决定不等了。 第33章 哄骗   方瑾枝越过陆无砚的肩头, 望向远处瘫倒在地的入针和入线。她侧过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陆无砚近在咫尺的侧脸。陆无砚不笑的时候,脸上自带一种冷意。而若他轻笑的时候, 堆在眼角的笑意并不和煦,反而更添几分捉摸不定的阴寒。   方瑾枝忽然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他。   她知道他身上怪癖颇多, 不顾礼数,狂傲的时候根本不给别人留一点面子。根本不在意对方是什么人。她一直都知道温国公府上上下下无论是主子还是奴仆都从不敢招惹他。之前她还诧异,别人为什么要犹如躲避洪水猛兽一般对待三哥哥呢?   三哥哥对她多好呀!   会抱着她喂她吃饭,还会送她好多东西,带她编草蚂蚱、扎风筝, 教她下棋、写字……   给她穿衣服的三哥哥,喂她吃红豆糖的三哥哥,给她梳头发的三哥哥,就算是刚刚生气的三哥哥在给她上药的时候也是动作轻柔,动作比入医还轻咧……   比她亲哥哥对她都体贴!   可是……   她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这段日子以来, 她所见到的三哥哥并不是完完整整的三哥哥。三哥哥对她好,并不代表他会对别人好。   那……   三哥哥现在对她好,以后也会对她好吗?   方瑾枝眨了眨眼,想起刚刚见到陆无砚时的心情。她的额头和手都好疼,可是一直忍着没有哭。见到陆无砚的那一刻, 好像一下子就安全了。就像……   就像爹爹、母亲,还有哥哥一样的安全。   她抓着陆无砚衣襟的手不由松开了一些。这样是不对的!三哥哥对她再好也只不过是表哥,也只不过是因为自己的名字和他亲生的妹妹同音。   她……她不应该这么依赖他的!   陆无砚听见耳边细细碎碎的啜涕声,他侧首, 就看见怀里的小姑娘哭得委屈。她低着头,压抑着哭腔,只是小声啜涕。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蛋完全揪在一起,眼珠儿一滴一滴从大眼眶里漏出来。   和她刚刚因为疼痛的大哭完全不同,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瑾枝?”陆无砚停下脚步。   “三表哥……”不过三个字,又有泪珠儿滚落下来。   陆无砚微微蹙了一下眉。方瑾枝对他的称呼改了一个字。他垂眉凝思片刻,倒也不急着哄她。他抱着方瑾枝进了前方的一个八角亭里,他坐在石凳上,却把方瑾枝抱在石桌上面对着自己坐下。   坐在桌子上总是不和规矩的,叫人瞧见了可不好。方瑾枝扭了扭身子,想要跳下来。陆无砚摁住她一双小臂,说:“告诉我,为什么哭。”   “我只是疼而已。”方瑾枝转过头去,不敢看陆无砚的眼睛。   “是因为我处罚那两个奴仆太过严厉,你担心有一天我对你不好了,也会那样对你?”陆无砚缓缓问。   方瑾枝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她咬着嘴唇不肯吭声。   陆无砚狠了狠心,冷声说:“如果你不肯说实话,我便从今日起不再理你。以后你也不必再来垂鞘院找我。”   方瑾枝的睫毛又颤了一下,就又有泪珠儿滚落下来。   陆无砚难忍心疼,他刚想放弃,就听见方瑾枝小声嘟囔了句什么话,她偏着头,声音太小,又带着哭腔,根本听不清。   “什么?”陆无砚靠过去。   “反正……你早晚都会不再理我!”   “为什么?”   “我知道你把我当你妹妹!你妹妹叫芝芝,我的名字和她同音!她小时候也没读书,她也喜欢吃红豆糖!我来温国公府的时候五岁,她……她去世的时候也是五岁!等我长大了就不像你记忆里的妹妹了,你就不会管我了……”方瑾枝一股脑喊出来,一边哭一边说,又一边推着陆无砚。   她用手捂着脸,断断续续地说:“我害怕,怕三哥哥以后不理我了……”   陆无砚想要将她捂着脸的手拿开,去给她擦眼泪,手还没碰到她又收了回来。   他默了默,说:“芝芝比我小四岁,她因为是早产的缘故,身体一直都不太好,所以才没有办法读书,也没有办法离开陆家。后来因为一些意外,她在五岁的时候去世的。而你三哥哥自三岁的时候就不住在温国公府。”   陆无砚顿了一下,掠过做质子的那两年,说:“而我是十岁以后才在温国公府常住。”   方瑾枝将手放下来,疑惑地望着陆无砚。   “瑾枝那么聪明,想明白了吗?”陆无砚含笑问她。   方瑾枝眨眨眼,她伸出手想要扒拉手指头,可是她的右手伤了,手指头都藏在厚厚的纱布里。陆无砚便笑着将自己的手递给她,借给她数。   方瑾枝犹豫了一瞬,才拉着陆无砚的手指头开始算。她算了好半天,才放下陆无砚的手,望着他疑惑地说:“她出生的时候三哥哥不在陆家,她去世的时候三哥哥也不在陆家……”   “是,”陆无砚这才用指腹去擦她脸颊上的眼泪,“幼时那几年我只有年节才会回陆家,芝芝对于我而言,我早就不记得她的模样了。我见她的次数还没有见瑾枝多。我记忆里的芝芝……她小不点的时候我还远远望过几眼,可是她四五岁的那两年,我并未见过她一次。若真说起记忆之中的芝芝,那也是刚刚会走路的小不点,还是娇滴滴的病秧子。咱们瑾枝像她吗?红豆糖……她喜欢吃红豆糖?”   “不是这样的吗?”方瑾枝望着陆无砚,大眼睛里满满都是疑惑。难道一直以来她都猜错了吗?三哥哥不是因为陆佳芝的缘故,才对自己好的吗?   “可是……你只是我表哥!”方瑾枝不由又向后挪了挪小屁股。   “可是……咱们瑾枝不是说过长大了要嫁给我吗?”   方瑾枝愣了愣,“可是……”   她又迷糊了。   “咱们还拉钩了,瑾枝忘记了吗?”陆无砚眯起眼睛,将她耳边的一点碎发掖到耳后。   “瑾枝没有忘记,可是……”方瑾枝紧紧皱着眉,“嫁给三哥哥的话,三哥哥就会一直对我好了吗?是的吗?是这样的吗?”   “只要你嫁给我,我就会一直对你好,是的,是这样的。”   “可是……”方瑾枝低着头,还是不理解。   陆无砚笑笑,问:“瑾枝想一想,你爹爹对你娘亲好不好?”   “好!”方瑾枝使劲儿点头。   “对啊,等瑾枝长大了嫁给三哥哥,三哥哥会像你爹爹对你娘亲那么好。一直都对你那么好。不,是更好。”   “因为……那样就变成家人了是吗?”   “是啊,家人,生死不弃的家人。”陆无砚故意在“生死不弃”四个字的时候加重了语气。   方瑾枝偏着头,审视着面前的陆无砚,还是想不通。她一直以为是因为陆佳芝的缘故,三哥哥才会对她格外好。所以她觉得只是因为自己小,三哥哥才会对她好。等到她长大了,三哥哥就不会再理她了,就会像对待陆家其他那些表姐妹那般对待她。   是以,她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讨好她。又拼命告诉自己不能太依赖他的好。   可是现在三哥哥告诉她只要她嫁给他,他就会一直一直都对她好!   “三哥哥,那、那我什么时候嫁给你呀……”她怯生生地去拉陆无砚的衣角,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企盼。   陆无砚挑了挑眉,心想还是小孩子好糊弄。等她长大了再想娶她简直难如登天。虽然方瑾枝自小就是个多心的,可如今毕竟连男女之情、嫁娶之意都弄不懂。   “等到瑾枝喜欢三哥哥的时候。”陆无砚语气悠扬,又带着点说不出的欢愉。看见如今方瑾枝恨不得早点嫁给他的小模样,陆无砚心里竟有一丝幸灾乐祸的奇妙快感。   “我现在就很喜欢三哥哥呀!”方瑾枝眨巴着大眼睛,一本正经地说。   陆无砚却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说:“喜欢我?还是喜欢我可以护着你?”   方瑾枝愣住了,紧接着她的脸颊瞬间滚了一圈红晕。原来三哥哥早知道她是故意讨好他的!方瑾枝立刻被羞窘淹没,她低着头,像犯了天大的错误一样。   “我喜欢三哥哥可以护着我……”方瑾枝抬起头来,“可是我为什么不能因为三哥哥对我好,而喜欢三哥哥你这个人呢?”   陆无砚竟然答不上回来,他苦笑,没想到居然被一个六岁的孩子问住了。   方瑾枝使劲儿点点头,说:“都喜欢呀,喜欢三哥哥对我好,也喜欢三哥哥呀!”   陆无砚沉默了一瞬,才说:“如果瑾枝真的喜欢三哥哥,就不会因为担心惹我生气而撒谎,更不会在我面前隐瞒你自己心里真正的意愿。你应该相信我不会因为你说真话而对你不好。就算……就算咱们以后有了矛盾,亦或是吵架。你永远都是我的瑾枝,我永远都是你的三哥哥。”   方瑾枝望着陆无砚的眼睛,使劲儿眨巴了一下眼睛。她甚至握起小拳头使劲儿敲了一下自己的小脑袋去想陆无砚这话的意思。   她有些疑惑地问:“三哥哥的意思是不希望我以后撒谎吗?”   方瑾枝迷茫的大眼睛一点点变得澄澈起来,“我知道了,三哥哥不希望我虚情假意地讨好你。希望我真心实意地对你,不对你撒谎,不对你过分讨好!”   陆无砚赞赏地点头,说:“还有说出自己的想法,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遵从你自己内心的意愿。赶走你小脑袋里的那些顾虑,在我这里不需要有顾虑。”   “说实话?喜欢的不喜欢的都可以说出来?”   “嗯。”   方瑾枝咬了一下嘴唇,才说:“好!我说!我不喜欢三哥哥总是给我掖头发,会弄得我耳朵痒痒的。我还不喜欢三哥哥喂我喝汤,我总担心汤汁洒出来,都喝不出来味道了。还有!教我写字为什么不让我坐着写?非要我站着写?很累的!我也不喜欢睡在三哥哥的垂鞘院!我不能带自己的丫鬟进来,你那垂鞘院好冷清,只有一个入烹。晚上没人给我盖被子,早上没人喊我起来,连渴了都没有人给我倒水,冷了也得我自己翻找衣服……”   方瑾枝停下来,仔细瞧着陆无砚的脸色。   听了方瑾枝的话,陆无砚倒是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他一直以为自己把这个小丫头照顾得挺好的,竟是没想到这个小家伙一肚子的不满意。前几条不说,单说最后一条,的确是他疏忽了。因为他对下人特外挑剔的缘故,整个垂鞘院平时只有入茶和入烹两个人。如今入茶送给方瑾枝用一段时日,他这边倒是只有一个入烹。入烹一个人必有忙不过来的地方。   望着方瑾枝扑闪的大眼睛,陆无砚笑着摇了摇头,说:“好。以后三哥哥不给你掖头发了,也不喂你喝汤了。至于不睡在垂鞘院……这一条有点难,不过明日三哥哥就在垂鞘院多安排几个丫鬟照顾你。”   “你真的都没生气呀?”方瑾枝睁大了眼睛。   “当然,三哥哥喜欢这样诚实的瑾枝。”陆无砚抬手,又想去掖她耳边的碎发。他的手刚刚抬起,又改成揉了揉她的脸。   方瑾枝长长舒了口气。她用没有受伤的小手去抓陆无砚的手,将他的拇指紧紧攥在掌心里。有些小心翼翼地说:“那、那三哥哥之前的问题我重新回答行么?”   “什么问题?”   “我、我想求情……”方瑾枝的声音很小。   陆无砚忍着笑,说:“声音太小了,三哥哥没听清。”   “我想给她们两个求情!死好可怕的,她们的家人会想她们的,要不然我们把她们狠狠打一顿再赶走吧?”方瑾枝又说,“三哥哥可说了想听瑾枝说实话的!”   陆无砚的确有一点为难。别说那两个锦绣坊派过来送衣服的丫鬟伤了方瑾枝,就说她们两个在垂鞘院大喊大叫又弄坏了他的书,就很难活命。   可陆无砚终究是受不了方瑾枝用满怀希望的大眼睛望着他。他无奈地点了点头,说:“如果你现在跑回去说不定还来得及。不过要在一刻钟之内回来,我要带你出府。”   方瑾枝的眸子瞬间亮起来。   “我知道了!”她扶着陆无砚的肩头,从石桌上跳下来,迈着一双小短腿使劲儿往回跑。   “慢点!”陆无砚望着她跑远的小背影,忍不住蹙眉嘱咐。   过了一刻钟,方瑾枝果真回来了。可是她苦着脸,身后还跟着入烹。   “怎么,迟了?”陆无砚蹙眉,理应不会这么快处置了那两个丫鬟才对。   方瑾枝用手指了指入烹,嘟囔:“入烹不信我说的话!”   入烹此时如何还不明白?她忙解释:“表姑娘说着要留下入针和入线,奴婢得过来问问您的意思……”   “送回锦绣坊交给入绣处置吧。明日你再挑两个伶俐的丫鬟入垂鞘院。”   其实交给入绣处置,她们两个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陆无砚说着已经起身,把方瑾枝抱了起来。他捏了捏她的鼻子,问:“满意了?”   “满意!”方瑾枝搂住陆无砚的脖子,在他的脸上使劲儿亲了一下。   可是下一刻,她忽然觉得陆无砚和入烹两个人都僵住了,脸上的表情甚至可以用震惊来形容。   “我……做错事了吗?”方瑾枝很苦恼。她见过娘亲这样亲爹爹,爹爹就会好高兴!   “没有,没做错事。三哥哥很喜欢。”陆无砚侧首,想要轻吻她娇嫩的脸颊。可是小孩子身上的奶香味儿萦绕在他鼻息之间,陆无砚还是转过了头,没有亲吻她。   算了,她还太小了。   她不懂事,他不能欺负了她。省得……省得她长大了找他算账。   更何况,他今日已经哄骗她很多了。简直心满意足。   陆无砚带着方瑾枝上了马车,足足行了两个时辰才到达目的地。大概是因为方瑾枝刚刚哭过的缘故,她上了马上就依偎在陆无砚的怀里酣睡。使得陆无砚想给她解释此行目的都不成。   马车停下来,方瑾枝挑起车窗边的帘子,望着眼前的府邸。   “荣国公府……”方瑾枝念出来。   她转过身来,可怜巴巴地望着陆无砚,问:“三哥哥,你要带我去作客吗?”   方瑾枝摸了摸自己小脑袋上缠着的纱布,苦着脸说:“我这个样子怎么去作客嘛?”   她不仅额头伤了绑着纱布,手上也缠着纱布,脸上哭得乱七八糟,脏兮兮的。还……还掉了两颗门牙。小姑娘天生爱漂亮,方瑾枝如今的样子实在说不上好看。   “你这样挺好的,真的。”陆无砚将她抓着头上纱布的小手拉下来,抱她下了马车。   陆无砚抱着她进到荣国公府的时候,方瑾枝一直将脸埋在陆无砚的胸口,不肯抬出脸。她觉得现在这个样子简直丑死了,好丢人的。真是不明白三哥哥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带她来做客。   “瑾枝?”陆无砚蹲下来,将死死趴在自己怀里的小姑娘扒下来。   “瑾枝听话,先跟这位沈妈妈去后院玩一会儿。三哥哥有些事情,一会儿就去后院接你,好不好?”   那位沈妈妈急忙走过来,她蹲在方瑾枝的面前,温温柔柔地去拉她的手,笑着说:“姑娘,跟老婆子到后院玩好不好?有好些糖饼呢。”   方瑾枝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规规矩矩地说:“谢谢沈妈妈。”   “真懂事的孩子。”沈妈妈眉眼弯成一条缝,笑着拉她往后院走,一边走一边念叨着:“咱们府上的糖饼可甜啦,姑娘一定喜欢……”   还有很多人夸她,可是方瑾枝都没有听得进去。方瑾枝走到门口的时候不由停了下来,她转过身来望向陆无砚。陆无砚一直在望着她,见她转过身来,便对她点点头,方瑾枝这才跟着沈妈妈往后院走。   方瑾枝被沈妈妈带到一间偏房里,沈妈妈指使着两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端来一些糕点、瓜果。   “姑娘尝尝看喜不喜欢。”沈妈妈笑着说。   “谢谢沈妈妈。”方瑾枝又一次道谢,才拿起了碟子里最外边的一块莲花酥小口小口吃起来。她面上带着笑,心里却很不安。   她不明白三哥哥为什么突然带她到这里来。而且刚刚在前厅的时候,方瑾枝隐约觉得厅里的那些人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奇怪。她又不能乱看,所以也没仔细瞧,只觉得当时厅里好像很多人。   她留在偏房里又吃了两块莲花酥,便不再动了。那位沈妈妈一直在偏房里陪着她,却并没有多嘴多舌问她问题,只是间隔一会儿问问方瑾枝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又过了一会儿,外头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只见一位一身素服的年轻妇人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进屋。   “大夫人。”沈妈妈站起来。   那位被称为“大夫人”的年轻妇人匆匆赶过来,她在方瑾枝身前弯下腰,温柔地说:“你叫瑾枝,对不对?”   “大夫人好。”方瑾枝从黄梨木椅子里下来,给她问了好,才说:“是,我叫瑾枝,方瑾枝。”   “瑾枝今年几岁了?”大夫人看一眼她额角的纱布。   “六岁啦。”方瑾枝悄悄打量起面前的这位夫人。她瞧着十分年轻,容貌也是十分秀丽温柔,只不过有些消瘦,脸上也带着一种很浓的憔悴。她身上穿了一身素服,发间只插着一枝简单的木簪子。   “听说你不小心撞伤了,这额头上的伤口还疼吗?”大夫人有些心疼地望着她的额角。   方瑾枝摇摇头,笑着说:“已经好多了,不疼了呢。”   大夫人让丫鬟将锦帕用温水浸湿了,动作轻柔地给方瑾枝擦脸。她一边擦,一边柔声说:“一定疼坏了,瞧这小脸蛋都哭成小花猫了。”   大夫人顺手点了点方瑾枝的鼻尖。   方瑾枝缩了缩肩,不好意思地往后缩了缩肩。   大夫人却突然湿了眼眶,险些落下泪来。   “大夫人……”沈妈妈出声劝慰。   大夫人摆了摆手阻止沈妈妈的话,她在方瑾枝的面前蹲下来,握住她的一双小肩膀,柔声说:“听说瑾枝的父母已经不在了,那以后做我的女儿好不好?” 第34章 骗子   方瑾枝呆呆看着面前这位荣国公府的大夫人, 她不由自主向后小小地退了一步。   大夫人有些伤心地望着她,问:“瑾枝不愿意吗?”   沈妈妈急忙在一旁蹲下来,柔声劝慰着:“夫人, 瑾枝姑娘还小,想来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呢。”   “瞧我, 急糊涂了。”大夫人勉强笑笑,她拉起方瑾枝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柔声说:“这里是荣国公府,我是府里的大夫人。”   她又从头到尾打量了一圈方瑾枝, 才说:“我也有一个女儿,她叫方今谣。和你差不多高。”   她伸出手比量了一下方瑾枝的个头,只是这一个动作又惹得她红了眼眶。她努力压下心里的难受,继续说:“五个月前,她……出了意外离开了我……”   方瑾枝“呀”了一声, 她明白那种失去至亲的痛楚。   “大夫人不要难过了……”方瑾枝虽仍旧攥着衣角有些不自在,可是面对荣国公府里的这大夫人已经少了许多刚开始的警惕、堤防。   大夫人却因为她糯糯的一声安慰落下泪来。   方瑾枝想了想,用手指头去给她擦眼泪。她说:“我的母亲也不在了,可是我就不哭。因为我知道我怎么哭她都回不来了,而且母亲一定希望我开开心心的。所以, 大夫人也不要哭了,您的女儿一定也不想看见您伤心难过的样子。”   五六岁的小姑娘,声音最是甜糯酥软。一番话说下来,让大夫人心里又酸又热。   “好孩子……”她急忙擦了脸上的泪, 扯出一抹笑容来。   “陆家的那位表姑娘送过来了是不是?”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裙曳地声,一位半百的老妇人被人搀扶着进了屋。她身上穿着的料子是上等的鹤锦,最是雍容华贵。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身上并没有佩戴金银玉器,整个人瞧着十分慈爱、平易近人。   “母亲,您也过来了。”大夫人忙把方瑾枝拉到身前。   荣国公府的这位老太太细细打量了一番方瑾枝,她点点头,说:“瞧着乖巧的很,小模样也俊,可就是惨了点。”   她微微弯了弯腰,用手指了指方瑾枝的额头,慈祥地问:“还疼吗?”   方瑾枝摇摇头,“已经上过药,不疼了。”   老太太笑得眯起眼睛来,道:“怎么低着头说话?听着也怪怪的。”   大夫人忙解释:“瑾枝正在换牙,所以有些字音才咬不准。”   老太太笑着说:“现在就替她说话了?也好,你满意就好。你满意就好啊!”   “母亲……”大夫人感激地望着老太太,老太太扯了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拍了拍。老太太又朝方瑾枝招了招手,等方瑾枝走到身前了,才拉着她的小手放在大夫人的手里,慈爱地说:“孩子,以后好好对你母亲,好不好?”   “她不是我母亲。”方瑾枝抽回自己的手,向后退了一步。她抿了一下唇,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双大眼睛里是澄澈的疏离。   老太太、大夫人,并一屋子的丫鬟、老妈子都禁了声,原本的喜庆劲儿好像一下子就僵住了。   一个十五六的丫鬟挑起帘子进来,禀:“太太、大夫人,前头让领着陆家的表姑娘过去呢。”   大夫人便重新露出一抹笑容来,她温柔地拉起方瑾枝的手,问:“瑾枝可以自己走吗?”   “可以的,我可以自己走。”方瑾枝忙说。她不知道前头是哪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刚刚的前厅。如果是的话,三哥哥是不是在那里?   大夫人特意让奴仆取了一件杏色的兔绒小斗篷给方瑾枝穿戴好,才牵着她往前院去。方瑾枝被陆无砚带出温国公府的时候身上是裹了一件陆无砚的裘衣的,可下马车的时候因为不太好看便脱下了。   一路上,大夫人时不时还会心疼地望一眼方瑾枝缠满纱布的右手。其实这儿离前厅并不远,只不过一刻钟的路程,她就问了方瑾枝三次:“瑾枝累不累?让妈妈抱你好不好?”   每一次方瑾枝都感激地摇头,表示自己不累,可以自己走路。   走在一旁的老太太望着大夫人和方瑾枝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目光里满是欣慰。   到了前厅,陆无砚果真在那里。他正与荣国公说话,荣国公下面还坐着他的长子,府上的大爷。   大夫人这才有些舍不得地松开了方瑾枝的手,她先是对荣国公喊了声“父亲”,行了一礼,才走到大爷身边,说:“这孩子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荣国公府的大爷有些欣慰地点点头。然后看向乖巧站在一旁的方瑾枝,他将平日的严厉藏起来,用温和的语气问方瑾枝:“孩子,你愿意做我们方家的孩子吗?做我们的女儿!”   大厅里所有人的脸上都喜气一片地望着方瑾枝,方瑾枝在所有人的注目下抬起头来,她缓缓摇头,十分坚定地说:“我不愿意。”   “瑾枝。”陆无砚蹙眉,喊她一声。   方瑾枝有些委屈地瞪了他一眼,那双大眼睛里快要被委屈淹没了。还有生气,很生气很生气的那种。   陆无砚微怔,心道一声:坏了。   因为入针和入线的时候耽误了约好的时辰,马车上的时候方瑾枝一直迷迷糊糊地酣睡。他也没来得及给她解释。想来方瑾枝这是想岔了。   方瑾枝走到陆无砚身前,仰着头望他,说:“三表哥,我可以单独和你说几句话吗?”   陆无砚不由又挑了挑眉。这个小丫头一生气,喊他的时候,就从亲昵的“三哥哥”变成生疏的“三表哥”。   老太太忙说:“府上的梅林还算不错,梅林边上还有花坛、亭子,可以带着瑾枝去那儿转转。”   陆无砚过来牵方瑾枝手的时候,方瑾枝很乖巧的让他牵着。可是等到陆无砚牵着她走进梅林的时候,她一下子甩开陆无砚的手。她向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看着陆无砚,说:“三表哥为什么要把我送到别人家做女儿?”   陆无砚总不能直接告诉她是为了给她抬身份,将来好更顺利地嫁给他。他只好说:“三哥哥自然是为了你好。瑾枝只需要……”   “哼!”方瑾枝用鼻子使劲儿哼了一声。不高兴地说:“三哥哥你就是个大骗子!跟我说那么多好听的话,哄骗我说出实话。说了不跟我计较,其实是骗我的!你居然……你居然要把我送人!”   陆无砚知道现在应该好好给她解释,可是瞧着她鼓着两腮气鼓鼓的样子,他又忍不住嘴角噙笑,觉得分外有趣。他不由伸出手,用尖尖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她鼓起的腮帮子。   “好哇!你还笑话我!”方瑾枝又往后退了两步,“就没见过你这么小心眼的人!你报复我!”   方瑾枝气得小胸脯连连起伏,委屈的大眼睛里逐渐氤氲出了湿意,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可是她使劲儿咬着嘴唇,怎么都不肯哭出来。   这是真生气了。   若是其他的六岁孩子恐怕就好哄骗多了,可是面对方瑾枝,那就不是三言两语能糊弄过去的了。陆无砚忙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双手从她腋下穿过,将她的小身子拉到面前。   陆无砚好言好语地说:“瑾枝听三哥哥说,这荣国公府不比温国公府小,而且方家的人口也很简单……”   “我不要听这些!”方瑾枝捂着自己的耳朵,“你以为你是谁呀,你是我什么人呐?你凭什么把我送人?我要回家!我……我没有家了……”   忍了半天的泪珠儿从方瑾枝的眼眶里滚落出来,一颗接着一颗。   她没有家可以回了,温国公府不是她的家。   可是她的妹妹在温国公府,她方家的家产在温国公府。她要照顾两个妹妹,她要把属于她们方家的东西全部抢回来。她绝对不肯这么轻易地离开温国公府!   一想到没有家了,方瑾枝就哭得分外委屈。因为她没有家了,因为她没有爹爹和娘亲了,所以别人才能轻易欺负她,轻易决定她的命运。   方瑾枝哭得陆无砚心里一阵一阵的疼,他把方瑾枝搂在怀里,柔声劝着:“三哥哥没有把你送人,一会儿就带你回家。”   “骗子!骗子!”方瑾枝小小的身子在陆无砚的怀里动来动去,拼命挣扎。   “三哥哥跟你保证一会儿就带你回家,绝对不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方瑾枝停下挣扎,她用泪涔涔的大眼睛怀疑地瞪着陆无砚,说:“那你发誓!”   “我发誓!”   方瑾枝望着陆无砚的大眼睛里还是充满了怀疑,她犹犹豫豫地说:“那、那你发誓如果你撒谎的话一会儿掉到臭水沟里,晚膳吃到虫子,鸽子屎落在你头上!”   陆无砚的脸瞬间黑了。   说了这话,方瑾枝也有些心虚。可是面对着如此生死存亡的大事,方瑾枝十分硬气的挺起了小下巴,就不退让。   “好……”陆无砚咬牙切齿地说,“我发誓,如果我撒谎的话一会儿掉到臭水沟里,晚膳吃到虫子,鸽子屎落在我头上!”   陆无砚是真的咬牙切齿。方瑾枝看着陆无砚皓白的贝齿,竟觉得三哥哥简直是恨不得将她活活嚼碎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那、那……咱们回家?”   “把眼泪擦了!”陆无砚故意凶她。   方瑾枝连忙用手背把脸上的泪珠儿胡乱擦了,才去讨好地拉陆无砚的手,甜甜地说:“三哥哥,咱们回家吧?”   “现在知道叫三哥哥了?”陆无砚睥她一眼。   方瑾枝急得直跺脚。她刚刚是真的着急了才会冲着三哥哥发脾气的,现在冷静下来才不由有点后悔。把三哥哥得罪了可不好,远的不说,现在他要是丢下她自己走了可怎么好?   方瑾枝急中生智,急忙搂住陆无砚的脖子,在他的脸上使劲儿亲了一口,说:“三哥哥你不能丢下我,我长大了可是要当你媳妇儿的!”   望着陆无砚毫无表情的侧脸,方瑾枝搂着他的脖子,继续讨好地去亲他,一下、两下、三下…… 第35章 口水   “三哥哥……”方瑾枝摇着陆无砚的手臂, 可怜巴巴的望着他。   陆无砚轻叹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脸,上面湿漉漉的, 全是方瑾枝的口水。   “我、我帮你擦!”方瑾枝不好意思的伸出手来,想要去擦她留在陆无砚脸上的痕迹。   陆无砚这才起身, 他把方瑾枝抱起来,抱着她往梅林深处走。荣国公府的这一处梅林里居然也有一个秋千,陆无砚便抱着方瑾枝坐在秋千上。   随着秋千轻轻摇晃起来,陆无砚才说:“瑾枝以为三哥哥要把你丢在荣国公府对不对?”   “难道不是吗?”   “我哪舍得。”陆无砚捏了捏她的手。他这话真的不能太真。让方瑾枝搬到荣国公府?这怎么可能,他恨不得将她养在自己的垂鞘院里。   他细细跟方瑾枝解释:“荣国公府和陆家不一样, 他们家人口简单,而且缺少姑娘家。温国公有四个儿子,却一个女儿都没有。而到了下一代,没想到也竟是儿子。只有你刚刚见到的那位大夫人生下一位千金。那位千金简直被整个方家的人捧在手心里疼。可是她意外去世了,方家人都很难过。尤其是她的母亲。”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方瑾枝十分抵触地小声嘟囔。   陆无砚将下巴抵在她的头上, 说:“瑾枝瞧着大夫人因为痛失爱女而难过的样子可不可怜?”   方瑾枝犹豫了一下,不由想起大夫人湿润的眼睛。那一双眼睛里带着那么浓的悲伤,就算再怎么掩饰,也掩饰不了。   方瑾枝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当初哥哥的噩耗传回来,母亲的眼睛里就揉进了那种悲伤, 怎么都化不开。等到爹爹也去世了,母亲的眼睛里就只剩下灰败,毫无生机。   “大夫人一定很难过……”方瑾枝低着头。   可是没多久,她又使劲儿摇摇头, “那我也不要做她的女儿!”   根本不可能的,她好不容易把一双妹妹藏起来,还有了自己的小厨房,可以让两个妹妹避免吃奴仆偷偷带回来的残羹冷炙。她怎么可以搬走?带着两个妹妹搬到荣国公府?   不可能的!   单凭刚刚短短的接触,方瑾枝对方家人的印象并不差。倘若她没有两个妹妹,一定很乐意搬到方家来住。可是她有两个妹妹,两个最后的亲人。她不能冒险,更不能抛下她们。   看着她脸上的神情,陆无砚如何不懂?   他将方瑾枝的一双小短腿抬起来,扳过她的小身子,让她侧坐在自己的腿上,又让她看着自己。   “瑾枝,三哥哥没有让你搬到荣国府来。不是养女,也不是过继,只是义女。你只需要把方家人当成自己的亲戚就好。咱们瑾枝还住在陆家,住在离三哥哥不远的地方。时不时乘着小马车来看望一下方家的这些亲人就好。如果你不愿意,也不需要称呼他们爹娘,只要喊‘义父’、‘义母’就成。”   “不……不用搬家?”方瑾枝疑惑地望着陆无砚。   “当然不用。”陆无砚顿了顿,“虽然咱们瑾枝不想搬家的理由里没有‘舍不得三哥哥’这一条,可是你三哥哥是真的舍不得你走。”   陆无砚当然不可能让方瑾枝从温国公府里搬出去,不仅是他舍不得方瑾枝,而且方瑾枝既然是投奔外祖父的表姑娘,陆家又哪里会轻易放人?免得外人编排堂堂温国公府容不下一个小小的表姑娘。   更是因为……   陆无砚又没打算只给方瑾枝找这一个义父。难道过一段日子再给方瑾枝找一个义父的时候再让她搬家一次?   是的,一个荣国公府根本不够给他心爱的小姑娘镀金。   方瑾枝使劲儿眨了眨眼睛,她不说话了。整个小额头揪起来,一看就是在动用小脑袋使劲儿合计着什么事儿。   陆无砚也不打扰她,让她自己想。他相信她怀里的这个小丫头能想明白。   “我想明白了!”方瑾枝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她抬起头来,用一双灼灼的明目望着陆无砚,“三哥哥,你在给我找大靠山嘞!”   陆无砚一滞,有些惊愕。他怎么都没想到方瑾枝居然连这个都想到了。   “三哥哥你对我太好啦!我不该冲你发脾气,还拿你讨厌的臭水沟、虫子和鸽子屎烦你!”   陆无砚皱了下眉,怒道:“还提!”   方瑾枝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巴,闷声说:“不提,再也不提了!”   “谢谢三哥哥!”她松开捂着嘴巴的小手,反而搂住陆无砚的脖子,在他的另一侧脸颊使劲儿又亲了一下。一下不够,又亲了一下。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啵、啵、啵”的声音,和脸颊上湿漉漉的感觉让陆无砚先是僵在那里,然后一种仿若毛茸茸的鹊羽轻拂脚心的酥麻感觉立刻席卷了他全身。   他有些僵硬地抬手,抓住方瑾枝的小肩膀,将她拉开一段距离阻止了她的动作。   “方!瑾枝……”陆无砚长长舒了口气,“我有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情要跟你说!”   “什么事儿呀?”方瑾枝眨巴了一下她那双十分无辜的大眼睛。   “就是……”   “等一下!”陆无砚刚说了两个字,方瑾枝就打断了他。她伸出手来,去擦陆无砚脸上的口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又把三哥哥的脸弄脏了。”   她低着头咽了口唾沫,小声嘟囔:“怎么那么多口水……”   陆无砚有些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滋味。过了好半天,他才轻咳了一声,说:“瑾枝,以后不许轻易去亲别人的脸。知道了吗?”   “我没有亲别人的脸呀,我又不会嫁给别人。你不是说将来我嫁给你了,你会像我爹爹对我娘亲那样对我吗?那我也应该像我娘亲那样对三哥哥你呀。娘亲亲爹爹的脸,爹爹就会好开心。那……那我亲三哥哥的脸,三哥哥不开心吗?”   “开心……”陆无砚张了张嘴,有些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   他能说什么呢?   是开心。尤其是听方瑾枝说“我又不会嫁给别人”的时候,陆无砚心里那股甜劲儿简直就快要溢出来了。可是……可是这话出自一个六岁的小姑娘,那稚气满满的声音飘入他耳中,怎么就觉得那么不对劲呢?   “开心就好!”方瑾枝又凑过去,在陆无砚的下巴尖轻轻亲了一下。   陆无砚不明白方瑾枝的娘亲亲她父亲的时候是怎么会被方瑾枝撞见的,但是他心里有些庆幸,幸好没被方瑾枝撞见他们亲别的地方时的情景。   陆无砚咬牙切齿地说:“你到底什么时候能长大?”   方瑾枝下意识地缩了缩肩,小声说:“三哥哥你咬牙切齿的样子好凶,就像……就像想要把我嚼碎了一样。”   陆无砚猛地一荡,他抱着方瑾枝在秋千上高高扬起。在秋千荡到最高处的时候,陆无砚十分愤恨地暗道:等你长大了,看把怎么把你嚼碎!   等到陆无砚牵着方瑾枝就要走出梅林的时候,他忽然停下里,蹲在方瑾枝面前。陆无砚握住方瑾枝的一双小肩膀,有些犹豫地说:“瑾枝,虽然三哥哥安排你做荣国公府里义女的确怀了私心,想要有人护着你。但是……三哥哥希望你真的可以把方家人当成自己的亲人。哪怕不是父母至亲,至少当成……比陆家的舅舅舅母们更亲的亲戚。”   陆无砚是有些担心方瑾枝从一开始怀了不纯的目的接近方家。毕竟一开始选择荣国公府,也是因为陆无砚将方家的家庭情况和每个人的品性都做了考量。哪怕将来有一天方瑾枝长大了真的住在方家,他也是放心的。   是以,他一开始只是用荣国公府大夫人丧女的痛楚来打动方瑾枝。可是他没有想到他的小姑娘太聪明了,居然想得到他是为了给她寻一个靠山。   可是一想到方瑾枝一开始接近自己的目的,陆无砚也就释然了。   这孩子本来就是自小聪慧异常的。   “三哥哥,如果他们对我好,我当然也会对他们好呀!”方瑾枝十分认真地说。   也是。   陆无砚点点头。当初方瑾枝故意巴结讨好他,如今不也是真心实意待他了吗?虽然……并非完完全全的真心实意。所谓日久见人心,陆无砚相信日子久了,方瑾枝会与荣国公府的人相处好。   方瑾枝被陆无砚牵着走回去的时候,便看见荣国公府的大夫人立在门前张望着。她见到方瑾枝的时候,脸上立刻显出了几分欣喜来。   她迎上来,想要去拉方瑾枝的手,想起之前这孩子的拒绝,终是作罢。她微微欠身,柔声说:“瑾枝有没有玩累?渴不渴?”   方瑾枝摇摇头,去拉大夫人的手,说:“您是不是在这里站了很久呀?一定好累了,瑾枝扶您进去休息好不好?”   “好,好……”方家大夫人有些受宠若惊。   她望着方瑾枝不由又红了眼眶。她一直喜欢女儿,可一连生了三个都是儿子。终于盼来了幺女,却不幸夭折了。她又因为生产幺女的时候伤了身子,再不能生育了。所以,她最近一直想着收养一个乖巧的女儿。 第36章 埋伏   因为知晓不用搬家, 方瑾枝再面对方家人的时候便亲昵了许多。方家人当她年纪小,被陆无砚劝了几句想通了,也是十分欢喜。   方家的老太太和大夫人拉着她在后花园里转了转, 带她瞧了瞧荣国公府的花房,见识了几株府上花了大心思才养活的冬梅。   然后才领了方瑾枝进屋, 塞了她一肚子香口的糕点。老太太亲自给她戴了个银锁,大夫人又从妆奁盒里翻出一套玉镯戴在她的手腕上。这一套玉镯粗细不一并三个,都戴在她的左手手腕上,行动间,玉器相碰, 清脆好听。这原本是大夫人给自己亡故的女儿打造的,可镯子还没做好,女儿就先去了。   原本还应该给她更多的首饰,但是她毕竟年纪还小。身上又带着孝,也不便佩戴太多的首饰。可是来日方长, 不急于一时。   府上的下人们都瞧得出来,无论是太太还是大夫人都十分喜欢方瑾枝这孩子。   “太太、夫人,该送陆家表姑娘去前院了。”沈妈妈在一旁提醒。   冬日里天黑得很早,天边的日头已经西沉了,在天际洒下大把的余晖。若是再耽搁一会儿, 方瑾枝回去的时候就要赶夜路了。   荣国公府的老太太和大夫人都露出不舍得的神色来,可是认义女这件事本来就没有那么容易。更何况,方瑾枝还是温国公府里的表姑娘,他们方家想要收了她还需长辈们出面, 亲自去温国公府说一声才成,断然不能一杯茶水就认了亲。今日不过是陆无砚领了方瑾枝过来表达了认亲的意思,那真正的认亲还要掐着手指头,算出个黄道吉日来。   方瑾枝挪了挪小身子,从椅子上下来,说:“瑾枝下次来看你们。”   “好!我们等着你!”大夫人舍不得的摩挲了一阵她的小手,才牵着她往外走。   大夫人亲自送她出去,直到看她上了马车,才收回恋恋不舍的目光。   站在远处的荣国公府抚了抚须,道:“等过了十五,你去一趟温国公府,把认下这个义女的这事儿办了。”   “媳妇儿知道了。”大夫人忙应了。   荣国公看着行远的马车皱了皱眉,又说:“算了,你还是和你母亲一道去吧。”   他想了想,又嘱咐:“以后就把这孩子当成府上的娣姐儿对待,切不可让她受了一点委屈。”   “是……”   大夫人虽然口中应着,但是心里却不免狐疑。她最近一直想收养一个义女,这是整个荣国公府都知晓的事情。她对这个孩子也是百般的满意,父亲应该知道她定会好好疼爱这个孩子。又何必多此一举,格外嘱咐呢?   老太太也有些惊讶地看了荣国公一眼,要知道荣国公并不怎么管后院的事儿。   但是大爷的心里却是跟明镜一样,他明白父亲的顾虑。当时太太和大夫人都在后院陪着方瑾枝,并不知晓前院里的事儿。当时陆无砚对于这个孩子的在意表现得太过明显,明显到像是故意暗示他们一般。   在回温国公府的马车上,方瑾枝歪着小脑袋望着一侧的陆无砚,问:“三哥哥,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陆无砚合着眼睛倚靠着马车车壁,没有吱声。   “三哥哥,你就看我一眼嘛。”方瑾枝挪过去,小心翼翼地用手去翻陆无砚的眼皮。   陆无砚果真看了她一眼,道一句:“丑丫头”,然后又悠然在在的合上了眼。   方瑾枝皱着眉,她不高兴地说:“我不丑!我、我……不就是脑袋上绑了层纱布嘛!好吧,还缺了两颗牙。三哥哥,你仔细看看我,不丑的!”   陆无砚忍不住笑。他将方瑾枝捞起来,让她面对着自己坐在他的膝上。   “好,三哥哥仔细看看你。”他果真从方瑾枝的眉眼开始细细打量,瞧得认真。后又认真点了点头,说:“还是丑丫头。”   方瑾枝拧着眉,使劲儿瞪了陆无砚一眼,小声嘟囔:“你这人忒小气,我不就是冲你发了脾气,又涂了你一脸口水嘛?我都道歉了,也给你擦了脸,还生气……”   方瑾枝话音刚落,马车忽然与什么磕碰了一下,整个车身晃了一下。方瑾枝小身子一颤,陆无砚及时扶住了她。   方瑾枝茫然地回头,陆无砚却把她的小脑袋摁到自己怀里,道:“把眼睛闭上不要乱看,紧紧抓着我的衣服,更不要乱动,记住了吗?”   “记住了!”方瑾枝使劲儿点了一下头,左手使劲抓着陆无砚腰际的衣裳,右手缠着纱布不能使出力气来,便用纤细的小胳膊努力环着陆无砚的腰。   陆无砚的目光落在旁边的小桌上。马车里备着小方桌,小方桌上还有几道糕点。这几道糕点还是方家大夫人特意嘱咐厨房做出来的,好让方瑾枝路上的时候吃着解闷。   马车门被猛地踹开,一个蒙面人举着手里的匕首跳上来。   陆无砚的嘴角露出一抹阴冷的笑,他抽出小方桌上一碗蛋羹里的银匙,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刺入蒙面人的眼中。汩汩的浓稠鲜血从他的眼眶里涌出来,顺着银匙淌到陆无砚的手上。蒙面人的动作僵在那里,瞬间的疼痛让他一时之间连呼喊都来不及。   银光闪过,一柄长刀劈来,那蒙面人的身体立刻一分为二。   入酒手握刀柄站在后面,她看见陆无砚完好无损才松了口气。   “这里不用你管,继续你的任务。”陆无砚道。   “是!”入酒看了一眼倒地的尸体,掩饰了眼中的诧异。她立刻转身,调动早就埋伏好的人手将这些企图抓住陆无砚的人一网打尽。   马车门复又被关上,将外面的光明也拦了下来。马车里又变得安静而昏暗。陆无砚慢慢收回手,他眯着眼睛看着手指上鲜红的血,然后逐渐靠近唇畔。他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仍旧滚烫的浓稠鲜血。   血腥而熟悉的味道。   陆无砚的眉一点一点皱起来,清俊的容颜又露出那种痛苦的神色。那种腹中翻江倒海的呕吐感再一次席卷,他几乎是用发颤的手捧了茶碗,仔仔细细簌了口,又用锦帕一点一点将嘴角的水渍和手上的血迹抹去。   他的手又恢复了干净,可是他的目光始终凝在自己的手上,好像仍旧可以看见擦不去的血迹。   “三哥哥……”   怀里的小姑娘呢喃似的轻唤,将陆无砚的思绪抽回。他低头,望着乖乖缩在他怀里的方瑾枝。他微微向后倾了倾身,露出方瑾枝紧紧闭着的眼。她浓密的睫毛蜷曲着,投下弯弯的阴影。这个孩子果真听话的合着眼,并没有睁开。陆无砚心里的那种痛楚好像在一点点淡去。   必须淡去。   他不能吓着她。   “嗯,三哥哥在呢。瑾枝表现得很好。继续乖乖地闭着眼睛,等一会儿事情都处理好了,咱们就回家。”明明眼中还有并未完全压下去的痛苦,声音里已经带着一丝宠溺的欢愉。正如他平日里每一次哄着方瑾枝时的语调一般,轻快、悠然、清朗。   “好!”方瑾枝使劲儿点头,环着陆无砚腰际的小胳膊越发收紧。   外面的打斗声音逐渐止住了,入酒立在马车外,禀:“一共四十三人,留下三个活口。其余蒙面人不是被斩杀就是自尽,无一逃亡。”   陆无砚抱着方瑾枝下了马车,他穿过满地的尸体,走向被捆绑在一处的仅剩三人。   “说出指使者。”陆无砚停在他们三人稍远的地方。   三个人被绳子紧紧绑着,又让他们跪在一处。他们都没有说话,大有英勇赴死的意味。   陆无砚随手指了其中一人,然后临空打了叉。   打叉,意为剥皮。   “是!”立在入酒身后的一个十七八的少女,手持一把匕首,走向被陆无砚选中的那个人。那个人的眼里立刻露出惊恐的眼色,跪在他旁边的两个人也都是惊惧不已。   因为太过害怕,那个被选中的人不停挣扎。少女手中的匕首,也只是在他的头顶划出了一道很浅的口子。   “废物,让开。”陆无砚皱眉。   那个行刑的少女手腕一颤,立刻弯着腰退到一旁。   陆无砚左手抱着怀里的方瑾枝,右手直接拔了旁边一人腰间的佩剑。他抬手,行云流水般划了两下,那个被选中的人头顶立刻出现两道交叉的伤口,深浅合宜,皮肉分离,刚刚好。   早就候在一旁的两个人愣了一下,她们两个立刻反应过来,急忙上前摁住那个人,将水银从他的头顶上的伤口里浇灌而下。   也就是这个时候,这个人才想到喊叫。声嘶力竭、痛不欲生。   陆无砚已经扔了剑,及时转身捂住了方瑾枝的耳朵。   眼见着平日的伙伴被生生剥下人皮,另外两个人早就吓得瘫软在地。   “我说!我说!是右相!是右相让我们活捉你!”   陆无砚抱着方瑾枝走向马车。马车边的杂草堆里,开出一朵白色的野花,洁白无瑕。陆无砚弯腰,将它摘下来,插在方瑾枝的发间。   他抱着方瑾枝上了马车。   马车又一次缓缓朝前行驶,陆无砚才松开抱着方瑾枝的手,温声说:“事情处理好了,可以睁开眼睛了。”   方瑾枝这才睁开眼。   她闭了太久的眼睛,一时睁开眼还有不适应,使劲儿眨了两下才好。她晓得刚刚是有人打斗,可是三哥哥既然让她闭着眼睛,就是不想她过问吧?那……她自然不会去问。   方瑾枝抬手摸了摸发间的小花,问:“三哥哥,你在我头上戴了什么?”   她将发间的小花拿下来,瞧了瞧,稀奇地说:“这么冷的天儿,它还能活耶!”   她又瞧了一会儿,才自己摸索着往发间插。可终究因为看不见,插了几次都没插好。陆无砚笑着抬手想要帮她。他刚刚抬起右手,微微顿了一下,还是换了左手,将那朵洁白无瑕的小野花插在方瑾枝的发间。   陆无砚低眉,细细瞧着膝上的方瑾枝。   他对干净有着极度的要求。然而……干净?   这世上最不干净的莫过于他的这一双手。可是此时他正用这双手抱着膝上的小姑娘,干干净净的小姑娘。   方瑾枝抓了陆无砚的手,她仰起脸,甜甜地笑:“三哥哥的手真好看!”   “好看?是吗?”陆无砚目光明暗相替地望着她。   “是呀!”方瑾枝握着陆无砚的手,把他的手指头一根一根握在掌心里玩。“三哥哥的手比寻常姑娘家的手都要白哩!三哥哥的手指头好长好长!”   她拿自己的手指头跟陆无砚的比较,惊奇地说:“瞧呀,是我的两倍长呢!”   望着方瑾枝新奇的模样,陆无砚的嘴角终于爬上一抹释然的笑意,暖暖的。   “傻孩子。”他探手,揉了揉方瑾枝的头。   到了温国公府,陆无砚将方瑾枝送到她自己的小院门口便离开了,他要回垂鞘院去找长公主议事。   方瑾枝一进阁楼,就瞧见入茶正在教米宝儿和盐宝儿绣活。见方瑾枝回来了,三个人同时抬头望向她。   “呀,姑娘这是怎么了!”米宝儿立刻从鼓凳上跳下来,匆匆小跑到方瑾枝面前,有些心惊地望着方瑾枝的额头。   入茶和盐宝儿也一同放下手中的活计,赶过来。   “没事儿,没事儿,不小心磕着了。”方瑾枝连连摆手。   米宝儿和盐宝儿的眼珠子又落在方瑾枝缠满纱布的手上。两个小丫鬟的眼圈红红的,恨不得自己代替方瑾枝受这份罪。她们两个咬着嘴唇没有吭声。若是往常,她们两个一定会仔细追问方瑾枝她手上的伤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这几日被入茶调.教了一番,已经明白“多嘴多舌”乃下人的一大忌。   方瑾枝何尝不知道米宝儿和盐宝儿两个是真的关心她?她又对她们两个说了次自己真的没事儿,免得她们两个担心。   方瑾枝眼珠子转了一圈,并没有瞧见阿星和阿月,她忙问:“阿星和阿月呢?”   对于阿星和阿月,方瑾枝一直都没有放松警惕。   盐宝儿规规矩矩地说:“回姑娘的话,阿星和阿月在小厨房里煮汤圆。”   太规矩了,方瑾枝倒是有些不适应。方瑾枝这才反应过来,从她回来,米宝儿和盐宝儿的表现的确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好像懂规矩了不少。   方瑾枝感激地看了入茶一眼,才点点头,说:“晓得了,我上楼去了。”   她迈着一双小短腿跑上楼,卫妈妈正从她的屋子里出来。   “姑娘回来了……哎呀!”卫妈妈瞧见方瑾枝头上和手上的伤,又是好一顿心疼。方瑾枝又一次好顿解释自己没事儿,才进了屋。   卫妈妈临走前,方瑾枝又叮嘱:“一会儿阿星和阿月把汤圆煮好了,你亲自送上来!”   “诶!老奴都知道!”卫妈妈拍了拍胸脯。   方瑾枝这才放心地进了屋,她小跑进拔步床里,将装着一双妹妹的大箱子打开。   “姐姐……”两个小姑娘惊慌地望着方瑾枝,小小的手掌从箱子里探出来,想要摸一摸方瑾枝额头的伤。她们两个的眼睛红红,快要哭出来了。   方瑾枝忙抓住了她们的小手掌,低声说:“姐姐不疼,真的!”   “疼……疼……”两个小姑娘小声地说,带着一点点哭腔。   “真的不疼,已经快好啦!姐姐不骗人!”   两个小姑娘不吭声了,可是那眼睛还是始终落在方瑾枝的额头,一寸都不肯挪开。   方瑾枝放开两个小姑娘的手,在腰包里翻了翻,翻出一条雪纱锦帕,她将锦帕摊开,露出里面的两块软酥糖。她一边将两块软酥糖塞进两个妹妹的嘴里,一边压低了声音小声说:“这两块软酥糖姐姐是从荣国公府带回来的,那儿有好多好吃的!姐姐吃了好多种果子呀,糕呀,糖块呀……唔,就这种软酥糖最好吃啦!可甜可甜,还不腻人。你们喜不喜欢呀?”   两个小姑娘弯着一对眼睛,笑眯眯地点头。只要是姐姐带给她们的,就是天下最最好吃的东西。   方瑾枝站累了,就坐在地上。她靠在箱子边儿,隔着箱子,将今天的事儿絮絮讲给两个妹妹听。她将荣国公府里所见到的一草一木都说了个遍。挖空心思,生怕遗漏了什么。   她一直都有这个习惯,每天晚上都要将这一日发生的事儿絮絮讲给两个妹妹听。两个妹妹从来没有离开过藏身的箱子,她们眼中、心中外面的世界都是她们的小姐姐一句一句讲给她们听的。   不多时,卫妈妈就端着汤圆送上来。   方瑾枝望着碗里晶莹的汤圆,心里有些遗憾。明天就是上元节了,可惜又不能和两个妹妹一起过。今日能提前一起吃汤圆也是好的。   汤圆很甜,方瑾枝抬头,望着两个妹妹吃得开心,她的心里要就跟着汤圆的馅儿一样甜了。   方瑾枝和两个妹妹一起吃了汤圆,她又继续给两个妹妹讲荣国公府里的人有多好。直到两个妹妹瞌睡连连,倚着箱子边儿睡着了,方瑾枝才停了嘴。   她站起来,敲了敲有些发麻的双腿,又让卫妈妈帮着把两个妹妹扶着躺下,让她们躺得更舒服一些。仔细给她们两个盖了小被子,方瑾枝才轻轻将箱子合上。落锁的时候,她心里又是一沉。好像自己和两个妹妹一样,被锁在了狭小的箱子里。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一朵白色的小野花从方瑾枝的发间落下来,方瑾枝愣了一下,她把这朵小野花捡起来,放在白嫩的小手掌瞧了好一会儿,才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在窗台一盆腊梅里。   她咧着嘴傻乎乎地笑了一阵,才爬上了床。许是这一天折腾得太凶了,方瑾枝小脑袋一碰到枕头就睡着了,睡得特外香甜。   方瑾枝是被疼醒的。   她原本睡得很沉很沉,所以腹中疼痛袭来的时候,她还以为这只是一个噩梦。她揉了揉眼睛,翻了个身继续睡。可是腹中疼痛的感觉越来越剧烈,好像有一根棍子在她的小肚子里搅来搅去,搅得她不得安生。   方瑾枝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面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儿。   “疼……”方瑾枝张大了嘴,竟是发现喊不出,只是发出宛若蚊鸣般的声音。   她狠狠咬了一下嘴唇,血丝儿从她娇娇嫩嫩的淡粉色唇瓣溢出来。同时,这种疼痛也让她昏昏沉沉的小脑袋清新了片刻。   方瑾枝费力地抬手,抓住床边的幔帐,使劲儿一拽,借着这道力气,她整个小身子直接从床上滚了下去,发出一声钝音。   “什么声音啊……”卫妈妈打着哈欠进门。她瞬间睁大了眼睛,惊慌地望着躺在地上的方瑾枝。   “姑娘!”卫妈妈惊呼一声,一下子冲过去把方瑾枝抱在怀里。   她直接慌了神。   方瑾枝忍着腹中的疼痛,努力张了张嘴,竟是什么音都发不出来。   卫妈妈的惊呼声,很快吵醒了楼下的其他人。入茶、阿星、阿月、米宝儿和盐宝儿都先后跑了上来。   卫妈妈已经把方瑾枝重新抱到了床上,自己守在床边抹眼泪。阿星去喊大夫,阿月去只会三房。米宝儿和盐宝儿也如卫妈妈一样急得不行。   入茶急忙拉了米宝儿一把,说:“去垂鞘院找入烹,将这里的事情告诉她。”   “好,我这就去!”米宝儿应了一声,急忙跑下楼。   方瑾枝觉得眼皮好重好重,可是她不能合上眼。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吗?如果是别的东西便罢了,可是倘若是汤圆和软酥糖有问题呢?   她现在连说话都不能,更何况入茶还在这里。而且一会儿指不定有大夫、三舅母要过来,这个时候是不可以打开箱子瞧瞧两个妹妹的情况的。   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溢出来,她费力地偏过头,望向架子床边的大箱子。大箱子里安安静静的,陷入昏暗之中。   在腹中又一阵汹涌的疼痛袭来时,方瑾枝终于昏了过去。 第37章 偏执   方瑾枝迷迷糊糊中总能听见有人在她耳边断断续续地啼哭, 又絮絮说了些什么话。她睁开眼睛看见方家大夫人哭红的眼睛。方家大夫人怎么会在这里?她来不及多想,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等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瑾枝醒过来了?”方家大夫人欣喜地望着她,“饿不饿?肚子里的东西都吐空了一定饿坏了, 想吃什么?哦不不……大夫叮嘱了你现在还不能吃东西。我让丫鬟给你倒杯温水吧?”   方瑾枝嘴巴里的确又干又涩,她点点头。   “快, 快倒温水来。”方家大夫人忙吩咐了丫鬟端水。其实不用她吩咐,守在一旁的米宝儿见方瑾枝要水,早急忙转身去了。   卫妈妈和方家大夫人一起小心翼翼地将方瑾枝扶起来。   “我来吧。”方家大夫人阻止了卫妈妈给方瑾枝喂水的动作,她从米宝儿手里把杯子接过来。用指尖搭在杯子边儿感受了一下冷热,才把杯子探到方瑾枝嘴边, 柔声说:“小心着点喝,先试试烫不烫。”   方瑾枝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将碗里的温水喝了,嘴里那种干涩的感觉才好了一些。   “慢点、慢点,不急。还要不要?”瞅着方瑾枝将杯子里的温水都喝光了,方家大夫人忙问。   方瑾枝点了点头, 米宝儿急忙又去倒了一大杯温水回来。   方瑾枝趁着她转头从米宝儿手里接水的时候,望向卫妈妈。卫妈妈皱着眉对她摇了摇头。方瑾枝不由得心里揪了一下。她偏过头,望向床边的大箱子。大箱子上面搭了一层裘毯,又在上面摆了绣花篓。好似这个箱子平日里是当成床头小桌一样。   方瑾枝知道一定是她身边的谁为了不惹人怀疑才这般掩饰的。   可是这不得不让方瑾枝的心更加揪紧了。这个箱子本来就是特制的,一共两层密实相贴, 在边边角角的地方镂着细小的如意纹。表面上瞧着是为了美观,实则是为了透气。因为两层箱子的镂纹是错开的,而那些如意纹又极小,所以从外面并瞧不见里头的情景。如今厚实的裘毯搭在箱子上, 竟是将那些为了透气的如意纹全部遮挡住了。方瑾枝如何不心急?   她不晓得自己究竟为什么会腹疼难忍,心里万分惧怕是汤圆或是软酥糖出了问题。她昏倒了还有人及时给她找大夫,可是两个妹妹怎么办?她现在甚至不能打开箱子瞧她们一眼。反而要用厚实的裘毯压在箱子上面。   方瑾枝的眼圈瞬间红了。   “怎么哭了?是不是难受?来,再喝些水。”方家大夫人忙将水捧到方瑾枝唇边,望着她的目光溢满了疼惜和愧疚。   方瑾枝咬了一下嘴唇,大口大口地喝水。哭又没有用处,只有她自己好起来了才能照顾两个妹妹。   这一回,方瑾枝倒是没有把杯子里的水都喝光。   “谢谢夫人……”方瑾枝的声音很小,还带着虚弱的沙哑。   “别说话,可别再累着,合着眼歇一会儿也好。”听了方瑾枝那般沙哑的声音,方家大夫人眼中的疼惜和愧疚就更浓了。她轻轻摩挲着方瑾枝的脸颊,不由呢喃:“我可怜的孩子……”   “瑾枝醒过来了是不是?”小丫鬟挑起帘子,三奶奶和五奶奶一起进了屋。   “三舅母、五舅母。”方瑾枝用手撑着身子,想要下床。   五奶奶疾走两步,给方瑾枝拦下来,心里念叨:“都病成什么样了,快别起来。好好歇着就成。”   三奶奶轻飘飘看了五奶奶一眼,又将目光移到了方瑾枝的身上,笑着说:“幸好没事了,当时那样子可把我吓着了。还当是痢疾,幸好只是吃坏了东西。瑾枝以后可不许馋嘴哦。”   方瑾枝心下迷茫,表面上却乖巧地点了点头。   “不怪瑾枝,都怪我教子无方……”方家大夫人皱着眉,唉声叹气。她将方瑾枝的手捧在掌心里,温声细语地说:“孩子,不要怪你哥哥。是我没有把他们教好,人我已经领来了,正跪在院子里呢。”   “哥哥?”方瑾枝心中更加疑惑。   方家大夫人心中有苦说不出。她那二儿子方今歌最是偏执,见到方瑾枝穿着他的小妹方今谣的小斗篷,又戴着原本给方今谣打的套镯。他便以为方瑾枝抢了方今谣的东西,虽然自己的妹妹去了,但是不愿意别人住进妹妹的屋子,抢了妹妹的东西。   是以,当他听说父母要收下这个小姑娘的时候,心里不由生了歹意,在方瑾枝的糕点里做了手脚。   这二儿子方今歌与他妹妹的事儿也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方家大夫人只是握着方瑾枝的手,简单地解释:“是我二儿子,他……太调皮了。瑾枝不要怪他。他已经知道错了,在外面跪着呢。还有他的弟弟也是知情不报,一并在外面跪着呢!”   一方面,方家大夫人心疼方瑾枝,另一方面,她又担心方瑾枝对这两个还没有见过的义兄心里有了隔阂。可是发生了这样的事儿,方瑾枝心里还怎么可能没有间隙?   方瑾枝是何等聪慧的小姑娘,她略略一琢磨,就晓得是方家的这两位小少爷并不欢迎自己。此时她并顾不了那么多,只是抓了紧要的事儿来问:“我、我……吃的什么东西出问题了呀?”   “是茉莉脆糖。”方家大夫人有些歉意地说。   想来那位还没见过的方家二少爷知道这些糖果都是给方瑾枝准备的,所以才会在糖果上下文章。若是在其他食物里掺了料,指不定会害得方家的人误食。   方瑾枝却松了口气,心里怀了一种侥幸的欣喜。当时她也有想过带茉莉软糖回来给两个妹妹的,可是茉莉脆糖太脆的,不易携带。若是放在帕子里带回来指不定要压碎了,所以她才会选了软酥糖带回来。   这个选择竟是侥幸地让两个妹妹逃过了一劫。   方瑾枝的目光不由望向床头的大箱子,那裘毯真的太厚了,她心里又不由为两个妹妹担心起来。瞧着外面的天色,这已经天亮了,她们两个可别闷坏了……   “小孩子哪有不调皮的,我那屋里就有两个淘小子,整天调皮捣蛋。方夫人别往心里去。”五奶奶在一旁打圆场。   三奶奶也说:“再说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咱们瑾枝哪里会怪自己的哥哥。瑾枝,你说对不对?”   出了这么个事儿,方家大夫人连夜赶了过来。她一方面将事情解释了,另一方面也趁着机会跟陆家长辈说了想要收方瑾枝为义女的打算。   方瑾枝这才反应过来,她急忙用一双大眼睛望着方家大夫人,真切地说:“您不要怪她们了。”   “你还给他们两个求情!”方家大夫人心里窝着一团火。幸好她在府里及时发现了小儿子的异常,仔细盘问才晓得这件事,连夜带了他们两个过来赔罪。方瑾枝及时寻医应该会没事,可是这认亲的事儿指不定就要泡汤了。   方瑾枝打了个哈欠。   “瑾枝困了是不是?怎么着也得喝点清粥再睡。”三奶奶说。她又问卫妈妈厨房里准备了没有。   卫妈妈忙说:“厨房都准备了,香喷喷的清粥一直温在锅里,只等着姑娘要呢。”   “我不要吃,我好累,想睡一会儿……”方瑾枝有些歉意地望着方家大夫人,“还辛苦您过来看望我,瑾枝心里好过意不去。”   方瑾枝此时的小模样也实在是憔悴得很,她本来流了很多冷汗,汗水黏在头脸上,将她柔软的头发黏在一起,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浅粉色的唇瓣以前总是盈了一层水润,娇嫩如膏,而此时也皲裂开,还有残留的血丝儿。   她沙哑而虚弱的糯音一句抱怨都没有,说的竟是关心别人的话,听了更是让人心疼。   “好,睡一会儿,睡醒了再吃。”方家大夫人扶着方瑾枝躺下,又仔仔细细地给她盖好被子。   方瑾枝却不肯闭上眼睛,她睁着眼睛望着方家大夫人,说:“您一定累了,去休息吧。瑾枝不用您陪着了。您已经陪了我这么久,如果您还陪着我,瑾枝心里会过意不去的。”   “走吧,你也在这儿也守了大半夜了,去我那儿歇一歇。”三奶奶拉起方家大夫人。   五奶奶也说:“再说了,咱们在这儿守着瑾枝也睡不好。”   她又叮嘱卫妈妈好好照顾着方瑾枝,缺了什么立刻去她那儿拿。卫妈妈都一一应下了。   方家大夫人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临走前,又望了方瑾枝两眼。   听着下楼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方瑾枝的脸上还哪里有一丝一毫的困意?   米宝儿急忙将门闩上。而卫妈妈则是匆匆将大箱子上的针线篓和裘毯都拿开,取了钥匙将大箱子给打开。   “平平、安安……”方瑾枝费力地从床上下来,她身子实在太虚了,一双小短腿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小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幸好卫妈妈及时扶了她一把。   “姐姐……”平平和安安缩在角落里,眼角还挂着一丝泪痕。   “姐姐在!”方瑾枝望着两个因为闷了太久而脸色苍白的妹妹。她隔着大箱子,抓住两个妹妹冰凉的手。   两个小姑娘在箱子里闷了大半夜,又时刻担惊受怕。除了亲近的人,只要有陌生人靠近箱子,她们就会恐惧。更何况,她们躲在箱子里听得见她们的姐姐病了,病得很重。 第38章 同眠   卫妈妈急忙倒了两杯温水送过来, “快喝一点水。”   两个小姑娘喝完水,把水杯还给卫妈妈,立刻又拉着方瑾枝的手。她们在箱子里挪了挪小身子, 更靠近方瑾枝一些。两双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方瑾枝。她们两个小姑娘的眼睛不似方瑾枝的大眼,而是微狭长的丹凤眼, 眯着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更加乖巧温顺。   然而此时这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并没有一丝笑意,反而是半垂着眼睑,努力藏着眼睛里的担心、恐惧、焦虑。   “不怕了,没事了。姐姐好好的呢,你们也好好的。”方瑾枝压下心头的苦涩, 裂开嘴角大大地笑起来。她们经历了那么多,现在挺好的,会越来越好的。   日子是用来过的,不是用来唉声叹气的。   卫妈妈别开眼悄悄抹了眼泪,这才转过身来, 说:“姑娘,您现在身子还没大好呢,还是先去床上躺一会儿吧。要不然……把平姐儿和安姐儿一并抱到床上去?左右如今都知道你在睡着,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过来。”   站在一旁的米宝儿也说:“盐宝儿在楼下守着呢,一会儿我去楼梯口守着, 再让卫妈妈在门口守着!”   “好。”方瑾枝想了想,还是点了头。   两个小姑娘的目光里也从担心逐渐变成了欣喜。她们以前也有过被从箱子里抱出来和方瑾枝一并睡在大床上,可那都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这还是头一遭白天从大箱子里抱到床上去与她们的姐姐一起睡觉。   卫妈妈从大箱子里把两个小姑娘抱出来, 让她们两个靠着大箱子站着,她去捡落在地上的裘毯。   方瑾枝转身往床上去,却因为身体太虚弱的缘故,刚迈出两步,霎时一阵眩晕,整个人变得头重脚轻,直接朝前栽了个跟头。   “姐姐!”两个小姑娘齐声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同时迈开腿,栽栽歪歪地跑到方瑾枝身边去拉她。   方瑾枝忍了脑中的一阵眩晕,她有些惊愕地望着两个妹妹。   “平平、安安,你们会走路了……”方瑾枝的眼中瞬间氤氲出欣喜的泪。她等这一天等了好久好久。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们两个会走路!”卫妈妈一连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   方瑾枝站起来,面对着两个妹妹向后退,一边退一边说:“来,走到姐姐这里来。”   平平和安安有一瞬间的犹豫,她们望着前方的方瑾枝,终究还是试探地抬起左脚,又小心翼翼地放下。然后是右脚……   许是因为双生的缘故,两个小姑娘有一种天生的默契。原本方瑾枝还担心她们两个因为公用一条胳膊的缘故影响到她们走路。可是事实上好像并没有影响到多少,她们两个迈起小步子来,动作仿若一个人,抬脚的高度、步子的大小都一模一样。   方瑾枝退到了床边儿,两个妹妹也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了她的身前。起先的时候,两个小姑娘的身子颤颤巍巍的,小短腿也是不停发颤,可是等到走到方瑾枝面前的时候已经顺畅了许多。   “真棒!”方瑾枝弯着腰将两个妹妹搂在怀里。   两个小姑娘也很高兴,她们高兴自己会走路了,第一次走路的滋味总是格外神奇。她们两个更因为方瑾枝高兴而高兴。她们两个也伸出自己的小胳膊用力抱住方瑾枝的腰。   三姐妹睡在床上,两个小的在里面,方瑾枝在外面。方瑾枝的手轻轻搭在两个妹妹的身上,下意识做出一种保护的姿势来。   方瑾枝身子仍旧虚弱,两个小的则是担惊受怕了一整夜。如今相拥着躺在床上,没过多久就熟睡了。她们浅浅的气息交融在一起,密不可分。   卫妈妈为她们仔细盖好被子,又将幔帐仔细遮挡了。   方瑾枝的这一觉一直睡到傍晚时分。她睡得香甜,却是不知那未见过的两位方家小哥哥在院子里跪了半夜又近一个白天。   其间方家的大夫人和府上的三奶奶、五奶奶,并府里的几个姑娘都过来看望方瑾枝。可是都被卫妈妈用方瑾枝刚刚睡熟的理由给挡了回去。   其中方家大夫人仍旧不死心,还是想要望一眼方瑾枝。卫妈妈好说歹说,借口方瑾枝睡着以后易被吵醒才使她作罢。   方家大夫人只好领着两个儿子回去。不过他们夫妇收方瑾枝为义女的事儿却是敲定了,并商定了二月二这个日子。   方瑾枝睡醒的时候,旁边的两个妹妹正坐在旁边瞅着她呢。   “你们醒啦!”方瑾枝坐起来,没有想到自己竟是比两个妹妹还醒得迟。   “疼……就、就……别……”   “别说话……”   两个妹妹一人半句,合力才将这句话说出来。她们两个望着方瑾枝的时候皱着眉,小小的人儿,眼睛里已经藏了心疼。   “好……”方瑾枝舔了一下干干的唇,使劲儿点了下头。   “终于醒过来了,这病气也随着这一觉睡跑喽!”卫妈妈掀开遮挡着大床的幔帐,“饿了吧?吃的一直温着呢,这就端过来?”   “好!”方瑾枝眯起眼睛来,她肚子里的确是空空的,饿得很。   卫妈妈搬过来一张小小的矮几,放在了大床上,将吃的东西一一端上。这一餐,因为方瑾枝身子太虚的缘故,十分清淡。可是三个姑娘却因为围坐在一起吃饭而分外开心,好似嘴里吃着的东西便是天下最好的厨子静心烹制出来的一样。   她们谁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吃着东西,吃几口就要抬起头来望一望自己的姐妹,然后傻傻地笑。   方瑾枝和两个妹妹吃过了东西,才依依不舍的让卫妈妈将两个妹妹重新抱回箱子里。过一会儿,入医还得过来给她上药呢。   方瑾枝低头,望着自己的右手手背,不知道是摔的还是睡梦中压着了,手上的纱布脱落了一半,她的手指头也一阵阵酥麻难忍。   可是入医并没有过来,入茶上楼来告诉方瑾枝入医在垂鞘院里一时走不开,她要将方瑾枝抱去垂鞘院。这又让卫妈妈好一顿担心,毕竟方瑾枝如今虚弱得走两步就受不了。若是再吹了风,那可怎么办好?   而且垂鞘院那地方连温国公府里的一等丫鬟都不能随便进入,更别说方瑾枝身边的下人了。卫妈妈不能守在方瑾枝身边伺候,哪里能安心?   “入医为什么在垂鞘院里走不开?”方瑾枝却是开口问的这个。   她心里第一个想到的竟是——莫不是三哥哥受了伤?   “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入茶低着头说。   “晓得了,卫妈妈给我拿衣裳吧。”方瑾枝有些苦恼地拢了拢头发,又抬起小胳膊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她还没来得及梳洗呢,身上的衣裳都被汗水浸湿了。头发更是湿漉漉地贴在头脸上,又丑又脏又狼狈……   “我……要不然洗个澡再去?”方瑾枝吞吞吐吐。   入茶忙笑着说:“去那边洗也是一样的,这边还得等着烧水。垂鞘院的净室里是温泉水,不用等呢。”   “哦……”方瑾枝低着头,心里还是没底。   她心里又怀了一丝侥幸,或许她可以先洗个澡再去见三哥哥呢!   方瑾枝穿了很厚的小锦袄,又围着了新做的青绿色小斗篷,用兜帽将头脸都遮了,才被入茶抱着往垂鞘院去。   卫妈妈还是不放心,她追出来,拿了一件小绒毯围在了方瑾枝的身上,絮絮说:“还是穿得少,披上这个才暖和嘞。姑娘您把脸埋在入茶身上,可别让风再吹了脸!”   “我都知道啦。”方瑾枝使劲儿地点头,望着卫妈妈的目光不无感激。   阿星跟在后面,怀里捧着干净的衣服,等着方瑾枝洗过澡以后再穿。   一路上,方瑾枝将脸埋在入茶的怀里,心里不停地企盼:千万别这个样子让三哥哥瞧见……   入茶停了下来,她抬起胳膊,怀里的方瑾枝就到了另外一个人的怀里。   方瑾枝的小身子一僵,心道一声:“完了,真是越是怕什么越来什么……”   这双臂弯、这个味道、这个气息,她太熟悉了……   陆无砚垂眸,看一眼怀里闭着眼睛的方瑾枝。他转身,大步抱着她往寝屋里去。直到进了寝屋,他席地而坐,将死死攀在自己脖子上的小姑娘扒拉下来。   “好了,下来了。”   方瑾枝睁开一只眼,悄悄偷看了一眼陆无砚,小声说:“三哥哥,我要去洗澡……”   怕惹得陆无砚嫌弃,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可毕竟脚步虚浮。栽栽歪歪,竟是比刚刚学会走路的平平和安安也没好到哪里去。   陆无砚急忙扶住了她。他轻轻一拽,就将她拉到自己的膝上坐下,轻斥:“头坏了、手坏了、牙坏了、嗓子坏了、肚子也坏了。还想摔跟头?”   他说完,自己先叹了口气。他承诺好好护着她,可她还是伤成这样。不过一日不见,整个人都憔悴成这样,瞧着她这个小模样,再听着她沙哑的声音不复往昔的甜糯,陆无砚这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好似伤的是自己一样。不,比自己伤了还难受。 第39章 换药   自知道她出事了, 陆无砚就急忙让入医并仍留在府里的几位太医一并过去诊治。纵使是表兄妹,男女大防挡在那里,他并不能亲自进她的闺房瞧瞧她。只能从入医的禀告里得知她一二, 其中酸涩与焦灼,实在难熬。   他知道她身子还虚弱, 可仍旧让入茶将她抱了过来。瞧着面前憔悴狼狈的小姑娘,陆无砚几不可遏心中疼痛。真恨不得将那些规矩体制全扔开,将她拴在身边,一息也不离眼。   他本来就是个我行我素无视礼法的人,可他的小姑娘不是。倘若他真的擅作主张将她拢在身边, 等她长大了定会怪他。不,就算是现在只有六岁的她也是不会欢喜的。   “三哥哥?入医呢?不是说要给我换药的吗?”方瑾枝左瞅瞅右瞅瞅,也没瞧见入医的身影。实际上,这里只有三哥哥和她两个人。   垂鞘院里炭火向来比别处烧得热。方瑾枝身上的小斗篷还没有脱下,不大一会儿的功夫, 后背就沁出了一层薄汗。连小小的鼻尖上也是一层细密的小汗珠儿。   “她不在。”   “那……不换药了吗?”方瑾枝疑惑地望了一眼陆无砚,又低下头来,瞅一眼自己的小手。她的右手上面的纱布已经脱落了一半,乱七八糟的。   “先去把自己洗干净。”陆无砚点了一下方瑾枝的鼻尖。   入烹已经站在了门口,她走过来, 将方瑾枝抱起来。   “别让她的伤口碰到水,会疼。”陆无砚顿了顿,“算了,别在净室里给她洗头发。一会儿抱回来洗。”   “是。”入烹应了, 抱着方瑾枝往外走。   方瑾枝在入烹的怀里扭了扭身子,她越过入烹的肩头望向陆无砚,心中顿觉疑惑——所以先抱她到这里来做什么呢?连药也没换,只是被三哥哥抱在膝上,被他盯了好一会儿,又要折回去洗澡。那……为什么一开始不先去洗澡,再过来呢?   方瑾枝握起小拳头敲了敲小脑袋,想不明白。   入烹抱着方瑾枝到了净室,仔细地帮她擦洗了身子,又给她换上阿星带过来的干净衣裳。方瑾枝抬起小胳膊,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笑着说:“不臭了!”   “咱们表姑娘一直都不臭。”入烹蹲在她身前给她穿好小斗篷。   可是方瑾枝又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有些犹豫地说:“要不然还是在这里洗了头发再回去吧?”   她抓了一绺儿发闻了闻,揪着个小眉头,不高兴地说:“馊了!”   “三少爷说了,回寝屋再洗。”入烹将她的小手拿开,把兜帽给她戴好,不由分说地抱着她往回走。   再回到陆无砚的寝屋时,那里已经多了几样东西。小桌子上摆着药匣,药匣旁边还摆了一些瓶瓶罐罐。小桌子的旁边是一盆热水,水汽氤氲。陆无砚懒散地坐在地上,倚靠在小桌子上。   “三哥哥,你要亲自给我换药吗?”方瑾枝迈着一双小短腿走过去,许是吃过东西,药劲儿也到了。这一双小腿儿此时倒没有先前那么虚浮了。   “嗯。”陆无砚应了一声,将方瑾枝外面的小斗篷给她脱下来,注意避开她的手。   陆无砚捧起她的手,却在看见方瑾枝手上的纱布脱落了一半时,拧了眉。他将方瑾枝的小手翻过来,小心翼翼地将系在她掌心的结解开。将纱布一层一层揭开。揭了几层,再里面的几层纱布上染着血迹,混着药渍,瞧着脏兮兮的。   陆无砚轻轻蹙了一下眉。   一直观察着陆无砚的方瑾枝忙说:“让入烹给我换药也可以呀!”   陆无砚没有理她。   许是因为方瑾枝睡觉的时候压着了,等到还剩三层的时候,纱布已经黏在了伤口上。陆无砚轻轻一扯,方瑾枝的小肩膀就不由向后缩了缩。   “疼?”   方瑾枝咬着牙说:“不疼!”   陆无砚复又低下头,动作更加轻柔地扯黏在她手背上的纱布。方瑾枝脊背挺得笔直,一声都没有吭。可是在最后一层纱布撕下来的时候,方瑾枝还是悄悄松了口气。   陆无砚不由抬眼,轻轻看她一瞬,又垂下眼睑,将眼中情愫隐藏。   方瑾枝手背上的一大片伤又有细密的血珠儿溢出来,而伤了的三根手指头更是肿了起来,和没有受伤的食指相比,粗了一圈儿。   陆无砚勉强压抑心中的怒火,取了小桌子上搅拌好的粘稠药浆涂抹在方瑾枝的伤手上。药浆涂在伤口上,火辣辣的。   方瑾枝偷偷打量陆无砚的神色,笑着说:“三哥哥,这药浆好像红枣粥诶!”   陆无砚没有抬头,说:“不想笑就不要笑。”   方瑾枝瘪了一下嘴,小声嘟囔了句什么。她见陆无砚仍旧低着头,并没有如往常那样靠过来让她再说一遍。她想了想,偏着头努力去望陆无砚的侧脸,问:“三哥哥,你不高兴吗?”   陆无砚正给她缠纱布的动作滞了一瞬,又继续扯着纱布一圈一圈缠在她的手上,最后在掌心系了个结。他一边系结,一边说:“晚上睡觉的时候不要乱动,不要再压到手背,记住了吗?”   “记住啦!”方瑾枝使劲儿点头。   陆无砚把她到膝上,去解缠在她额头上的纱布。她额头上的伤要比手上深一些,幸好没有再磕着、压着。陆无砚换了另一种药膏为她涂抹,又用方方正正的纱布覆在伤口上。他并没有立即取了长条纱布缠在她的小脑袋上,而是解开绑着方瑾枝头发的绸带。   方瑾枝本来就黏在一起的头发落下来,乱蓬蓬的,瞧着像个小傻子。   陆无砚将木盆拉过来一些,木盆里洒落着木槿和皂角。他探手试了试水温,冷热适宜,才让方瑾枝横躺在她的腿上,小脑袋垂下来,正好被他宽大的手掌接住。   陆无砚拿了锦帕遮了她的眼睛,并额角的伤口。然后才用掌心捧了温水,一点一点弄湿她的头发。长指为梳,就着木槿伴着皂角浸泡的温水,慢慢梳理方瑾枝黏在一起的长发。   等到洗干净了,入烹捧着另一盆温水进来,替换了这一盆。新搬过来的这盆温水里,没了木槿和皂角,却撒了几片玉兰和山茶的花瓣,飘着淡淡的幽香。   陆无砚又一次试了水温,才仔仔细细地将方瑾枝发丝见的沫子洗去。他拿了厚实的棉帕将方瑾枝所有的头发包裹起来,按压了一会儿,又轻轻揉搓。   直到棉帕将她长发上的水渍吸了大半,才从入烹的手里接过木梳,将她的长发梳理好。   “起来了。”陆无砚将遮挡着她眼睛的锦帕拿起来,才发现方瑾枝的大眼睛紧紧合着,她呼吸匀称,竟是睡着了。   “她不是睡了一整日?”陆无砚有些疑惑地望着入烹。   入烹摇摇头,也是答不上来。入茶的确说她睡了一整日,应该是错不了的。   “三哥哥……”方瑾枝揉了揉眼睛,努力睁开一条缝儿。她咂了咂嘴巴,笑嘻嘻地说:“被三哥哥伺候着可舒服啦!”   一旁的入烹苦笑,心道:能被我们爷伺候,您可是第一份呐!   陆无砚轻轻笑了一下,拿起纱布,将她小脑袋重新缠起来,把伤口处的药固定住。又嘱咐她不许乱动,免得将头上的纱布弄掉。   “好好好,瑾枝都记下啦!”   他微微侧转了身,从身后的案几上拿了个广口的琉璃矮瓶,盖子掀开,里面是浅浅的杏色糕脂,晶莹剔透。缓缓有一种淡淡的清香溢出来,丝丝缕缕。陆无砚用食指指腹轻轻抹了一层琉璃矮瓶里的糕脂,然后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方瑾枝裂开的唇瓣上。   方瑾枝伸出粉嫩嫩的小舌尖舔了一下,新奇地说:“甜的!”   “不是吃的,别舔。”陆无砚看她一眼,用重新将她舔掉的糕脂补上。   “哦……”方瑾枝打了个哈欠,转了个身,面朝着陆无砚的腰身,一双小手更是极为熟稔地环住陆无砚的腰。陆无砚仔细给她涂抹的唇脂竟是全蹭到了陆无砚的身上。   陆无砚苦笑着。   立在一旁的入烹询问:“那煮好的蜜梨羹还端上来吗?”   “暂时先……”陆无砚的话还没有说完,方瑾枝一下子坐起来,她睁着大眼睛望着入烹,说道:“蜜梨羹?入烹煮的蜜梨羹吗?是上次吃的那个可甜可滑的蜜梨羹吗?”   “是,是上次给表姑娘煮过一次的那个蜜梨羹,可甜可滑的那个蜜梨羹。”入烹忍俊不禁。   陆无砚看了方瑾枝一眼,冲入烹点了点头,入烹忙转身去端蜜梨羹。   陆无砚将腿上的小姑娘拎起来,让她面朝着自己,跨坐在他身上。笑问:“装睡,嗯?”   “没有呀!”方瑾枝眨巴着一双十分无辜的大眼睛,“三哥哥这里可暖和,还香气萦绕。被三哥哥照顾着好像做梦一样!那滋味儿呀,就好像变成九天玄宫里的小仙女儿啦。只要靠着三哥哥就哪哪儿都不疼啦!我、我……我没有装睡。我那是沉浸在这种美妙的滋味里,不可自拔啦!”   陆无砚瞪她一眼,“好好说话!”   方瑾枝立刻泄了气,瘪了瘪嘴,耷拉着小脑袋,嘟囔:“如果我睡着了,三哥哥怕把我吵醒,就不舍得把我推走了呗!” 第40章 回宫   陆无砚又哪里舍得把她推走?   “还想睡吗?不睡也不推你走。”陆无砚不由放柔了声音。   方瑾枝摇摇头, 说:“要吃蜜梨羹!”   蜜梨羹是陆无砚嘱咐入烹煮的,这蜜梨羹最是润喉,又甜爽可口, 难得方瑾枝也喜欢。不大一会儿的功夫,入烹就捧着蜜梨羹进来。   方瑾枝刚尝了一口, 就弯着一对月牙眼望向陆无砚,问:“三哥哥要不要?”   陆无砚本想说不要,可是看着方瑾枝开心的小模样,就顿了顿。   见此,方瑾枝赶忙爬起来, 捧着盛着蜜梨羹的白瓷小碗,小跑到陆无砚身边。   “慢点。”陆无砚不由蹙着眉,虚浮了她一把。   “三哥哥,吃!”方瑾枝抬着小胳膊,举着银匙递到陆无砚嘴边, 待陆无砚吃下了,她才欢喜地自己吃。   入烹扣门进来,禀:“从入楼挑了四个侍女过来,具体留下哪两个还得您定夺。”   四个从入楼挑选出来的侍女站在入烹的身后,她们瞧着大概十四五岁的模样, 都穿着相同款式的襦装。樱草黄的短襦藏在月白色的褶裥裙里,用橙红的绸带在胸口系一个结,一直垂在裙角。   陆无砚吃下方瑾枝喂过来的蜜梨羹,才将目光在四个侍女身上轻轻扫过, 道:“换。”   入烹弯了弯腰,领着四个侍女静静退下。   方瑾枝眨了眨眼,才想明白三哥哥这是对那四个侍女不满意呢。听说只要两个留在垂鞘院里伺候,而这四个一定是入烹精挑细选之后才带过来让陆无砚再次挑选的。   就那么轻飘飘的一眼,怎么就都给拒了呢?方瑾枝没瞅出来她们哪儿不好呀!   “三哥哥,她们哪里不好呀?”方瑾枝拉着陆无砚的袖子,十分疑惑地问。   “真想知道?”陆无砚有点犹豫要不要跟方瑾枝说理由。   方瑾枝使劲儿点了点头,剪滟明眸一直望着陆无砚。   陆无砚轻咳了一声,道:“丑。”   方瑾枝不由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她可记得三哥哥不止一次说过她是“丑丫头!”   陆无砚凝眸盯着她还看不出女儿娇的憨颜,说:“咱们瑾枝就算是丑丫头,也不会遭嫌弃。”   “我本来就不丑……”方瑾枝小声反驳了一句,又黏到陆无砚身边,好奇地问:“三哥哥,她们不是温国公府里的丫鬟吗?唔,我怎么听说入茶和入烹也是后来进府的?”   “嗯,”陆无砚点点头,细细给她解释,“但凡‘入’字辈的侍女都不是温国公里的丫鬟,而是自小养在入楼。她们或是孤女,或是因为家中贫寒被父母贱卖。母亲收留她们,将她们安置在入楼,又着人教她们一技之长,待其长大,各凭本事分配至各处。”   陆无砚顿了一下,说:“之前的入针和入线便是长大后被分配到了锦绣楼中,而锦绣楼不过是诸多去处中比较低等的一处。”   方瑾枝点点头,恍然大悟。   “那三哥哥身边一定是最好的出路喽?她们一定都想来!”   陆无砚却摇头,道:“一离入楼,哪里还有好的出路。”   其实陆无砚不愿意告诉方瑾枝他身边的侍女已经换了数不清多少个,如今的入烹和入茶算得上留得最久的了。至于那些以前在垂鞘院伺候的人现在在哪儿?陆无砚就更不想对方瑾枝说了。是以,其实被挑中安置在垂鞘院并非什么好的去处。   夜里,陆无砚刚睡下。入烹就急匆匆将他喊醒,因为小皇帝醒过来了。   陆无砚揉了揉眉心,将困倦放到一旁。他急忙起身,披上裘衣急匆匆往小皇帝那里去。长公主并不是个会衣不解带伺候人的,她也相信有太医照顾着小皇帝,比她亲自来要好得多。所以她也只不过将小皇帝隔壁的屋子令人腾出来,暂且当做书房,用来处理国事。   虽没有亲自照顾,可隔着一道墙,也安心一些。   陆无砚赶到的时候,长公主立在床边,入医和几个太医则是在角落里低声商量着改药方。   “无砚!你怎么才来!”小皇帝不大高兴地瞪着陆无砚。   听他这声音,陆无砚倒是松了口气。小皇帝康复的比他想得要好。   小皇帝想要坐起来,长公主看他一眼,说:“还是歇着吧,别乱动。”   “知道了,皇姐……”小皇帝果真就不敢乱动了,只望着陆无砚,盼着他过来陪自己玩。   陆无砚没如他的意,而是转身去询问太医小皇帝的情况。   长公主也转过身来,问道:“陛下如今这情况,可否经得起马车颠簸?”   “回禀长公主,陛下龙体仍旧虚弱,胸前伤口并未痊愈。就算是马车慢行,也恐伤龙体。”为首的一位太医弯着腰细细禀告。   长公主蹙了眉,又问:“要再过多久才可以启程回宫?”   几个太医低声商讨了一番,才说:“至少三日以后。”   小皇帝伸长了脖子,悄悄打量长公主的神色,瞧见她眼中的郁色,就知道皇姐嫌弃三日太久。想着自己又给皇姐拖后腿了,小皇帝忙说:“皇姐,我没事!我现在就能走!走走走!”   “不急于这几日,先好好休息。”长公主微微弯腰,替他拉了拉被子。   又说:“皇姐还有事情要处理,不留在这陪你了。你好好养身子,三日后回宫。”   “好,一定都听皇姐的!”   长公主点了点头,又嘱咐了陆无砚不要留太久,才匆匆离开。原是没有想到小皇帝会这么快苏醒,既然还有三日就要回宫,那么原本打算通过这一次歼灭右相一党势力之事,更要抓紧时间操办。   长公主刚刚走到门口,迎面遇见匆匆赶来的陆申机。长公主抬眸看他一瞬,又别开眼,从他身边侧过身走过。   陆申机的脚步微微顿了顿,才迈开步子走进屋看望小皇帝。   屋中的陆无砚看见这一幕,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次,长公主带着小皇帝回宫的时候,陆无砚是跟着一并回去的。   陆无砚将唇脂塞在方瑾枝的手里,说:“等我回来的时候,你这嘴唇可不许再这么干裂不成样子了。”   陆无砚用指尖轻轻点了点她尚未痊愈的唇瓣。   “三哥哥什么时候回来?”方瑾枝拉着陆无砚的袖子,十分舍不得。   陆无砚又哪里舍得她?可是这一次的事情实在算不上容易,右相一党朝中势力攀枝错节,想要一举歼灭并非易事。如今小皇帝又伤得如此重。陆无砚不放心。   他蹲下来,双手捏住方瑾枝的小肩膀,说:“三哥哥把宫里的事情处理完了就会回来,短则三五日,长则十来日就可归来。”   他想了想,又嘱咐:“如果到了二月二我还没有回来,你不必等我。当日荣国公府会安排马车来接你,府里也会有长辈陪着你去。到了荣国公府以后,那日见到的那位沈妈妈会教你怎么敬茶。”   “三哥哥你骗人!”方瑾枝不高兴地向后退了两步,“你明明说‘短则三五日,长则十来日’!可是距离二月二还有半个月呢!”   陆无砚向后退了一步,坐在黄梨木的交椅里。然后将方瑾枝拉到身前,又是轻轻一拎,就把她拎到自己的腿上坐着。   “这几日晚上睡觉的时候要分外小心。切不可再压着手上的伤口。瑾枝还没有忘记纱布黏在伤口上有多疼吧?”   方瑾枝缩了一下肩,她当然记得那个疼了。   陆无砚又叮嘱:“你的脾胃还没有痊愈,也不许偷偷让下人给你做肉吃。最近这段日子乖乖吃素,记得了吗?”   “记得了。”   “明后天还会有雪,应该是大雪。这一次你就别堆雪人了,别再着了凉。等三哥哥回来再陪你堆雪人好不好?”   “好……”   陆无砚继续说:“这几日,府里的学堂开始上课了。咱们瑾枝的手还没有好,不必急着去上课。再说了,咱们瑾枝这么聪明也不必急于一时。等到咱们瑾枝的小手能重新拿起笔来再去上课好不好?”   “好,我听三哥哥的!”方瑾枝使劲儿点头。   好像没什么叮嘱她的了,又好像还有许多事儿没有交代完。陆无砚忽又想起一件事来,忙说:“三哥哥不在府里的这段日子,入茶和入烹仍留在府上。入茶仍借你差使,入烹仍在垂鞘院里。你若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儿就去找入烹,入烹可以带信给我。”   “记住了……”方瑾枝扭了扭小身子,她抬起一双小胳膊环住陆无砚的腰,又将整张脸都贴在陆无砚的胸口。又小声应了一遍:“我都记住了……”   离别后的日子总是过得格外无趣。   陆无砚走后的第五日,方瑾枝知道陆无砚所说的“三五日”是假。   陆无砚走后的第十日,方瑾枝知道陆无砚所说的“十来日”也是假。   很快,就到了二月二这一天。卫妈妈上了楼,怀里抱着一捧方瑾枝的新衣裳,说:“姑娘,该去荣国公府了。”   方瑾枝翻了个身,面朝床里。她想了想,又坐起来,有些气馁地说:“成,给我换衣裳吧。”   鸭卵青的琵琶袖小短袄,下面配一条秋色的褶裥裙,再踩一双牙色绣木槿纹的绣花鞋。把头上的花苞头拆了,梳成更加乖巧的丱发。使得方瑾枝整个人失了几分孩子的憨态,瞧着更加乖巧、素净。   原本方瑾枝以为荣国公府的大夫人会亲自来接她,却没有想到方家太太也一并过来了。方家大夫人拉着方瑾枝和府上的三奶奶、五奶奶客套的时候,方家老太太也和方瑾枝的外祖母一起吃茶呢。   临走前,丫鬟把方瑾枝叫到堂屋。方瑾枝的外祖母对方瑾枝招了招手,等到方瑾枝走到面前她面前的时候,塞了一把果子到方瑾枝的手里。她笑着说:“去了荣国公府,可不许没规矩,给咱们陆家丢脸。”   “瑾枝会守规矩的,一定不给外祖母丢脸,不给陆家丢脸!”方瑾枝忙说。只因她这位外祖母极少对她说话,更别说这样和颜悦色了。方瑾枝心里头有些不适应。可是她晓得这只不过是做做样子,她的这位外祖母并不是真心实意地疼她。   方家太太在一旁笑着说:“我们府上不敌你们陆家女儿多,还个顶个的出挑。瞧着都让人眼红!瑾枝这孩子我们都喜欢着呢,能让老大借着收她为义女,让咱们两家攀上亲,实在是喜事儿。”   这话倒是提醒了方瑾枝的外祖母,她脸上的笑意便更真诚了几分,说道:“女儿毕竟是要出嫁的,儿子才是一个家的支柱。方家儿郎的才学更是整个皇城都知晓的事儿。我呐,心里头嫉妒着呢,恨不得抢两个过来!”   方家太太心里一动,明白这话里有话。的确,攀亲这件事儿上,什么抵得上儿女亲事?只不过如今说来都还尚早,两方透个意思便也罢了。倘若真有结儿女亲事的打算,日后再细细打探也不迟。又哪能今儿个草率地给定下了?想到这里,她笑着夸赞回去:“哎呦!陆家十二郎才是真的名满皇都。提到子孙昌盛,谁不眼红你陆家?你可别打趣我们方家喽!”   方瑾枝的外祖母和方家太太又闲聊了好一会儿,方家太太才起身带着方瑾枝出去。方瑾枝的外祖母瞧着她牵着方瑾枝的手,眸光之中不由多了几分深思。   方瑾枝一到了偏屋,方家大夫人就把她拉到身边,细细询问她额角和手上的伤口还疼不疼,言语关切、目光宠溺。   尤其是方瑾枝回话的时候,她的一双眼睛宛如凝在她的脸上,眼中更添几分柔情。这让方瑾枝的外祖母不由又多了几分深思。 第41章 妹妹   方瑾枝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 一双小胳膊抬起来,捧着茶水。她的右手仍旧使不上力气,不过虚浮, 主要靠着左手端着茶杯。   “好孩子,快起来。”方家大夫人忙将她拉起来, 捧着她的手喜欢得不得了。就好像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也好像是一种弥补遗憾的寄托。   坐在一旁的方家大爷方宝成也是一脸欣慰。不提家中都希望有个女孩儿,只说他这妻子没少为亡女落泪。倘若收下方瑾枝这个义女可以让大夫人忘记丧女的痛楚,便是最大的幸事。   沈妈妈挑起帘子进来,说:“三位少爷过来了。”   方今诵、方今歌和方今吟都站在后面。沈妈妈退到一旁去,让他们三个进来。方今诵当先迈过门槛, 而两个弟弟却杵在外面,他们两个低着头就是不肯进来。   “今歌、今吟!”方今诵皱着眉,板着一张脸看着这两个闹脾气的弟弟。方今诵今年十三,性子向来稳重,已经颇有其父方宝成的影子。在对待两个弟弟的事情上, 方今诵和他的父亲一样十分严厉。此时瞧见两个弟弟又闹了脾气,不由拿出兄长的威严来。   方今歌今年九岁,他皮肤比起一般的世家公子哥儿要黝黑不少,浓眉大眼,虎头虎脑。此时正一脸愤恨地低着头, 心有不甘。   方今吟如今七岁,平日里也是个淘气异常的。不过到底是年纪小,被大哥这么一念名字,他就有些犹豫地望了眼身旁的二哥。   可方今歌没理他。   这下可难坏了方今吟, 都是哥哥,到底听哪个好?   方今诵轻咳了一声,方今吟咬咬牙,没管二哥,跨进门来。方今歌在后面狠狠瞪他一眼,小声嘀咕:“叛徒!”   方宝成将手中的茶杯往桌子上一放,门槛外的方今歌终于动了动,不情不愿地走进来。   自打三个儿子进了屋,大夫人脸上的笑容就淡去了一些,尤其是看见方今歌的时候更是冷了脸。一旁的沈妈妈生怕她又要责罚方今歌,忙说:“夫人,该让咱们瑾枝认人了。”   大夫人点点头,这才压下心中的怒火。她微微弯腰,面对着方瑾枝,说道:“他们三个分别是今诵、今歌和今吟。以后啊,他们三个就是你哥哥了。”   她微顿了一下,又说:“若是今歌和今吟欺负你,就来告诉我。”   闻言,方今歌重重冷哼一声。   方瑾枝不得不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看来这荣国公府也并不像表面上瞧得那么简单。那方今歌可是害得她大病了一场,如今转而成了自己的哥哥。   她能怎么着呢?生气、发火、打他一顿?   哪儿能呀?   非但不能,她还得摆出灿烂的笑脸,甜甜地说:“瑾枝知道了,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哥哥们!”   大夫人不由失笑,“这么点的孩子就懂得照顾别人,真懂事!”   方瑾枝又对着三个哥哥甜甜地叫了人。   “大哥哥、二哥哥……”方瑾枝望着方今吟,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喊:“小哥哥……”   方今吟不高兴地皱了眉,嘟囔:“我怎么就成了小哥哥?不应该是三哥哥吗?”   方瑾枝抿了抿唇,不肯解释了。   “你是最小的,叫你小哥哥也没什么差错。”方今诵看了一眼三弟,他在方瑾枝面前蹲下来,把准备好的一把小银锁递给她。   “喏,送给你的。”   “谢谢大哥哥,真好看!”方瑾枝受宠若惊地捧起小银锁仔细瞧过来瞧过去。   大夫人在一旁摇摇头,笑道:“给了你这么多好东西也没见你这么喜欢。”   “义母给我的套镯我也很喜欢呀!”方瑾枝忙抬起右手,露出袖子里三个粗细不一的翡翠镯子。她轻轻晃了晃了手腕,皓腕上的三个翡翠镯子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来。   “那是谣谣的!你这个没爹没娘要去抢别人爹娘的混丫头不许动她的东西!”方今歌冲过去,作势要将方瑾枝手腕上的桌子撸下来。   幸好方今诵挡在方瑾枝身前,他伸开双臂护着身后的方瑾枝,不悦地看着方今歌。   “混账东西!”方宝成站起来,已是动了怒。   方今吟忙小跑着过去拉自己的二哥,小声劝着:“别再惹爹生气了!”   大夫人脸上因为方瑾枝攀上的欢愉尽数散去,她失望地看着方今歌,说:“给你妹妹道歉”   “我才不要给她道歉!就不!”方今歌性子莽撞、冲动,话一出口,他自己心里都隐隐有些不安。可是让他道歉?怎么可能!他绝对不道歉!   大夫人深吸一口气,说:“去宗祠跪着,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出来!”   “去就去!”方今歌大吼一声,立马转身。   “二哥哥!”   方今歌的脚步因为这一声甜糯的“二哥哥”生生顿住。谣谣就总是这样喊他,明明只有三个字,声音却拐了一个弯儿,婉转如乐。他心底的一个小角落好像湿了那么一个角。   方瑾枝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却又不敢靠近,生怕他真抡起小拳头来揍她。她鼓起勇气说:“唔,听说谣谣比我小一个月呢。她也是我的妹妹呀!我不抢妹妹的东西!”   她也是我的妹妹呀!   这句话让方今歌瞬间红了眼,他使劲儿低着头,免得被别人看出来。   “给你。”方瑾枝低着头,去撸手腕上的镯子。   方今歌看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你戴过的东西,我的谣谣才不稀罕!”   套镯一共有三个,方瑾枝刚刚撸下来一个,就听见方今歌这么说。她正准备撸第二个镯子的动作不由停在那里。她抬起头来,茫然地望着方今歌。   那……那到底要她怎么办嘛?   望着方瑾枝那一双澄澈的剪滟明眸里快要溢出来的迷茫,方今歌一阵泄气。他就算心里再有火气,也不好意思再面前这个粉嘟嘟的小姑娘发脾气了。   方今诵忙打圆场,“父亲大人,该用午膳了。”   大夫人这才反应过来,她一边吩咐沈妈妈摆膳,一边将方瑾枝拉到身边护着,免得家里的小混账再伤害他的妹妹。   用了午膳,大夫人拉着方瑾枝又去拜见了荣国公和老太太。又得了好些赏。   方瑾枝捏了捏自己的袖子,很开心。   大夫人本来想挽留方瑾枝今夜留宿,可是方瑾枝摇摇头,吵着要回家。虽然这义女是认了,可她毕竟是个姑娘家,就算年纪小,晚上不回去也容易遭话柄。是以,大夫人才没有坚持。   方瑾枝伸开小胳膊抱住大夫人的腰,甜甜地说:“瑾枝很喜欢义母,过几日还要再来看您。到时候您可不许嫌弃我烦哦!”   “疼你还来不及,哪里舍得嫌你烦?”大夫人把方瑾枝搂在怀里,“真恨不得你是我亲生的女儿。”   方瑾枝从大夫人的怀里仰起脸,一本真经地说:“我就是您的女儿呀!”   大夫人弯下腰,轻轻吻了一下她白皙的额头,柔声说:“好孩子……”   等到方瑾枝坐上回去的马车,大夫人想了想,赶紧吩咐家仆为方瑾枝专门造一辆小马车,好每次接送方瑾枝。   一想到方瑾枝可爱的小模样,她心里头就一阵温暖。方瑾枝就像个上天送给她的一个礼物。   远处忽传来一阵喧嚣,大夫人抬头,望着远处假山两个调皮的儿子。她的目光落在方今歌的身上,不由蹙了眉。   得想个法子。   要不然,今歌这孩子始终是个祸患。她的谣谣已经因为他去了,她的瑾枝不能再被他伤害。   方瑾枝回到温国公府的时候要先经过垂鞘院,才能回自己的小院。她远远望见垂鞘院里晒书的入烹,她急忙小跑着追上去。   “三哥哥,今天回来了吗?”   入烹摇摇头,笑着说:“没有呢。三少爷若是回来会提前支会,今日应该是不会回来了吧。”   “哦……”方瑾枝垂着小脑袋应了一声。   “表姑娘先自己玩,天快黑了,奴婢要先把这些书送回书阁了。”入烹说着又捧起一摞厚厚的书卷。   方瑾枝点点头,自己走进堂厅里。堂厅还是和往常一样,干净整洁到仿若无人居住。   她走到窗口的高脚桌前,踩着一把玫瑰小椅望着青瓷鱼缸里的两条小鱼儿。小条小鱼儿在水里一动不动的,方瑾枝不由伸出手指头在水面上轻轻一划,这才让两条小鱼儿在鱼缸里转着圈儿似地游动了两圈。   “一定是这里太热了,睡着了……”方瑾枝喃喃道。   方瑾枝看了一会儿,又从矮柜里拿出鱼食喂了一会儿鱼。   一阵风吹过,将长案上的几页簪花宣纸吹落。方瑾枝赶忙将鱼食放下,她从玫瑰小椅上跳下来,小跑着过去捡去那几页簪花信纸。   年前三哥哥教她写字的场景浮现眼前。她花了太久去写“陆无砚”三个字,可自己的名字至今没写好。尤其是“瑾”字,总被她写得歪歪扭扭。   她想了想,好像很久都没有写字了。反正闲来无事,不若练习一下写自己的名字。   方瑾枝凑过去,拿起笔架上的笔准备写字。   那支为她特制的毛笔从她手中脱落,落在宣纸上,将宣纸染脏了一大片。又从长案上滚落下来,落到地上的绒毯上。   方瑾枝蹲下来去捡那支笔,捡不起来。   她将右手放到眼前,然后用左手使劲儿捏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头。   不疼。 第42章 争论   楚怀川虚弱的坐在龙椅上, 他脸上的苍白憔悴和这偌大宫殿的金碧辉煌显得格格不入。   “结两国姻好有利于国泰民安,挑选郡主和亲荆国此乃上上之策,望陛下三思。”   “右相大人自先帝在时就为我大辽立下汗马功劳, 不看功劳看苦劳,陛下, 请饶恕右相大人!更何况……右相虽然用错了方式,但其一心为了陛下啊!”   “陛下,您是一国之君,怎可让一介女流涉政!”   “可是右相大人蓄意谋害长公主已犯我大辽国律!肖大人的意思是将我大辽国法于不顾?”   “启禀陛下,今年大旱, 关宁谷一带颗粒无收,百姓苦不堪言!请陛下恩准开仓赈灾!”   “徐大人,您这话可不对。年前已开仓赈灾过一次,这才过了多久又要开仓?那关宁谷一带年年需朝廷接济,不知倒了多少国库!再这么下去国库空虚该如何?敌国强盛, 我大辽如今更应当将国库之力用于兵马草粮之上,只有兵马雄厚才能保卫家国!”   “刘将军此话差矣!民为国之根本呐!民心动荡只能引起祸事!”   “哼!那关宁谷一带土地贫瘠,所谓的百姓竟是些草寇流民!不如用其与荆国交换肥马重金以充国库!”   “你!你!你!你怎可说出这样的话!那关宁谷一带如何也是我大辽国土!”   “用关宁谷一带交换金银肥马,不如和亲呐,陛下!”   楚怀川张了张嘴, 他有些无助地回头,珠帘之后空无一人。胸腹之中一阵翻涌,他弯下腰剧烈地咳嗦起来。   “陛下,保重龙体啊!”小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 他匆忙赶过去,递上明黄的锦帕。   “陛下,万望保重龙体!”群臣齐声跪地,黑压压矮了一头。   楚怀川接过小太监递过来的药丸服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停了咳喘之状。他摆了摆手,刚想说退潮,忽在大殿外看见那一道熟悉的身影。   “皇姐!”他像溺水的孩子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站起来,求助地望着长公主。   群臣仍旧跪在殿中,他们跪着转头,望着出现在朝堂门口的长公主,眼中露出各种不同的情绪。   “母亲当心。”陆无砚扶着长公主跨过高高的朱红门槛。   长公主微抬手,示意陆无砚不必再扶。她拖着繁厚的盛大宫装,缓缓穿过跪地群臣走向高位。她一步步踏上漆金的宝阶,于龙椅旁转身。   她双手交叠端庄地放在小腹,居高临下地望着群臣,眼中冷傲威严。   “刘将军,你身为我大辽从二品镇军大将军竟说要将关宁谷一带送给荆国。你是不是忘了当年宿国强攻关宁谷,我大辽将士誓死守卫,誓死不让敌军攻入城门!你在说这话的时候可有想过那些将热血洒在关宁谷的将士!保卫家国?你有何颜面口口声声保卫家国!”   刘言才猛地站起来,回辩:“长公主何必给末将扣上如此大的罪名!反正我大辽武将也只有一个陆申机才能入了你的眼!哼,毕竟是骑在你身上的男人嘛!”   群臣低头,不敢妄发一言,满庭死寂。   “呵!”长公主笑了一声,“刘言才,你有什么资格和陆申机相比?当年先帝困于玛台坡,是谁率军突破重围?陛下幼时遭逆贼谋害,是谁单枪匹马救驾?靖安城、河万城和信禄道遭荆国强占,是谁领兵布阵,一举夺回?易临山易守难攻,是谁带领死侍从悬崖攀爬而上,夺山斩敌?兴水之危、铁崇之难又是谁坐镇?荆国与萧国联手攻入我大辽土地,是谁浴血奋战保誓死捍卫我大辽每一寸国土?这些功绩是他陆申机的,不是你的!”   “就连被刘将军嫌弃的关宁谷一带,也是他陆申机在缺兵少马的情况下坚守五个月而保下的土地!”她明艳的凤目里是满满的鄙夷,“而你,想要将我大辽的国土换肥马金银!甚至……臆想骑在本宫身上?”   长公主冷笑,“刘将军是不肖他陆申机的军功,还是认为本宫理政不公?”   刘言才涨红了脸,却是哑口无言。他根本无法否定陆申机的军功,他也实在无法与陆申机比肩。陆申机,在大辽的军中,就是一个神话。   他憋了半天,吼:“末将就是看不惯你一个女人涉政!还请长公主还政于陛下!”   这话不知说到多少老臣心坎,群臣死死低着头,不敢抬起。   长公主却并不怒,她笑着抬手,宦官将奏折递到她手上。   “本宫也看不惯你再当我大辽的将军。”她猛地将手中的奏折摔到刘言才的脸上。奏折落下来,从中列成两半。   刘言才疑惑地将奏折捡起来,越看越心惊。   “刘言才于军中醉酒,砍伤兵卒;放纵属下于军中赌博、醺酒;带头在卢灌村强占百姓居所、牲畜、粮食,更强占民女逼于军妓!依我大辽军法,从今日起革去镇军大将军之位,贬为庶民!来人,把他身上的军服给本宫扒了!”   左相邢鹤荣眉眼一跳,立刻伏地高喊:“长公主英明!”   长公主将目光移向另一边,道:“封将军,听闻府上四郎武艺高超,更是从小在军中磨砺。明日将他带来,本宫要考考他的军法。”   这是要提拔他的儿子补上刘言才的位置!   封常存一喜,伏地喋喋谢恩。   “至于和亲……”长公主冷冷的目光扫过群臣,“诸位都是七尺男儿,用女子和亲乞求国泰民安。这脸,不臊得慌?”   肖松源起身,“公主殿下,您为我大辽的所作所为常让我等七尺男儿汗颜。可是下官还是希望您不要因为郡主是您的侄女,而舍不得。公主三思!”   “请公主三思!”附和之人齐声道。   长公主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群臣朝上不可妄看,竟是一时没有发现。可是一直站在长公主身后的陆无砚却是微微向前靠了一步,伸手抵在她的后腰。长公主微微点头,陆无砚才有些心酸地收回了手。   “呵……”陆无砚忽然轻笑了一声,他笑得极其嘲讽,与这大殿的威严十分不符。   陆无砚懒洋洋地说:“肖大人,草民听说您家中小妾众多,竟有足足十四位千金。而且个个如花似玉。啧,不如肖大人割爱,用十四位千金嫁去荆国、萧国、宿国。咦,一国送仨还剩啊……那剩下的就送去野蛮的番邦之地吧。肖大人的女儿为国远嫁,陛下一定准许封她们为郡主吧?”   楚怀川愣了一下,他想了片刻,说:“朕以为肖大人的女儿有几个太小了,不如肖大人的爱妾们合适啊!那几个小的可以先养着,等长大了再送!”   “这……”肖大人惊慌地望着一本正经的楚怀川,脸上的冷汗都下来了。   长公主也是有些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和小皇帝,她脸上绷出来的威严里竟是不由染上一抹极浅的笑意。   长公主重新问了徐大人关于关宁谷一带的灾情,然后回过头,再次睥睨群臣。   “本宫听闻很多人给右相求情。那你们可知右相暗中与逆贼卫王联络,打算谋权篡位?还是你们本就是同伙!”   满庭哗然之声响起。这可是个天大的罪名!   有人想要再说话,长公主则是偏过头完全不给他机会。   “关宁谷一带灾情严重,国库空虚也是实情。他右相为官这些年高官厚禄,不知搜刮多少民脂民膏。”她看向徐大人,“徐大人,本宫命你将右相府抄了!吵架所得尽数用于赈灾。”   “臣领旨,可是……”徐大人吞吞吐吐。   长公主拔下发间的凤钗,又将皓腕之上的金银玉镯尽数除去,掷到宦官举过头顶的托盘里。   她道:“本宫相信,集众臣之力,定可度过这道难关。本宫,愿将公主府捐于国库。”   “公主心怀天下,此乃我大辽之福!”向来喜欢拍马屁的秦大人立马说道。又是引来一阵唱和之声。   在群臣的赞誉之音里,陆无砚轻轻咳嗦了一声,看了一眼楚怀川。楚怀川对上他的目光,立刻明白过来。他忙说:“宫中吃穿用度向来铺张浪费,从即日起,开销裁至一半!朕,要以身作则!”   在又一轮“陛下英明”的赞誉声之后,左相邢鹤荣立刻紧接着站出来表明要捐出白银千两,儿子刚刚得到提拔的封常存也是紧接着站出来捐出白银八百两。   一个接一个,无一不捐。   小皇帝宣布退朝,群臣一个接一个退下,直到最后一个臣子退出去。陆无砚扶住长公主,有些心酸地说:“母亲,他们都走了。”   长公主一直放在小腹之上的左手这才抬起来,她的掌心早就被鲜血染红。   她穿着酱紫色的繁厚宫装,腰封是耀黑之色。那不断从伤口中溢出的鲜血早就打湿了宫装,群臣竟是无一察觉。   “是……是川儿没用!”楚怀川走到长公主的另一侧扶住她,他的眼眶里不由又湿了。   长公主抬手,用指腹抹去小皇帝即将落下的眼泪。她摇摇头,放柔了声音,说:“川儿今天表现很好,皇姐很欣慰。可咱们川儿是大辽的脊梁,不能轻易落泪。”   小皇帝重重点头,生生把眼泪憋回去。心中的愤恨更是浓郁,如果不是因为他没用,皇姐就不用拖着重伤的身体来到朝堂和这群恨不得踩死她的群臣争论! 第43章 左手   长公主身上的伤是在调查与右相勾结的朝臣名录时遭遇暗杀所致。这些年, 她遭遇了太多次暗杀,大多数都能化险为夷。却没有想到这一次竟是一时大意。   匕首刺入她腹中,虽不致命, 却也伤其根本。   本应卧床休养,却不得不在受伤的第二日忍受马车颠簸入宫来。早朝之时群臣尽皆不可直视圣颜, 就连小皇帝身边的长公主也不可无礼打量。是以,竟是无人发觉长公主今日脸上的胭脂红的过分。   她身在温国公府时,假借受伤之名已有半个朝堂想要让她永不翻身。如今她又怎能让这群臣子知晓她真的受伤了?今日她不过晚来了两刻钟,这些臣子已经起了疑心。竟是连连发难,想从小皇帝的身上看出端倪来!   今日朝堂之上那些臣子的脸庞一个个在长公主眼前浮现, 她知道右相一党并没有尽数除去。还有谁?她不得不思索、判断。   望着自己的母亲沉思的模样,陆无砚心中却是一阵不可言喻的惶恐。只因前世时,长公主也曾遇刺。可是那是在三年以后!   今生为何提前了?   陆无砚惊觉,好像是一盘棋,其中一颗棋子错了位, 导致接下来的每一步都有了改动。事态不再按部就班地按照前世时的轨迹发展,却在大事件上无一避开。   无论是父母的和离,方瑾枝的受伤,还是长公主这一次的遇刺。   想到这里,陆无砚心中怎不慌乱?他知道, 他不该向这说不上未知还是已知的命数低头,他必须要有所行动了。   “母亲,回去了。”陆无砚扶着长公主后腰的手越发收紧。   “皇姐!您……歇一歇再走吧!”小皇帝一想到长公主身上伤得如此重还要再受马车颠簸,他心里就酸涩难忍。   长公主摇了摇头, 道:“这个时候我若在宫中久留恐要引人生疑。放心吧,皇姐无事。你在宫中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小皇帝向来不能左右长公主的意思,他纵使心中不忍也只得点头。   长公主虽然垂帘听政,却并不住在宫中。她本是住在公主府里,可前几日她就打算将公主府捐出,已经搬到了一处别院之中。她的别院不过是幼时得到的一处小小府邸,与她的公主府相比朴素许多。   回去以后,陆无砚没有避开,直接扶着长公主进到屋中。   入医匆忙将她身上的宫装脱下,掀起她的深衣,为她腹部的伤口重新上药,包扎。   陆无砚蹲在她的身前,凝视着母亲腹部触目惊心的伤口。   “无砚,别看。”长公主有些犹豫地开口。因为她知道陆无砚看见如此的伤口,身体可能会产生不适。那一次陆申机和她争吵,大声质问她知不知道陆无砚替楚怀川做质子的两年里究竟遭遇了什么。   其实,她知道一些。   那次争吵之后,她又花了大力气继续调查,已经把陆无砚那两年的经历知晓了个大概。   “我来吧。”陆无砚从入医手中接过褐色的药粉,亲自为自己的母亲上药。   长公主凝望了他好一会儿,才微微向后倚靠,靠在交椅的靠背上。难得从心至身地放松下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儿子已经长大了,甚至可以让她依靠一会儿。   陆无砚为长公主上了药以后,又替她仔细包扎好伤口,这才开口:“母亲,把入楼交给儿子吧。”   长公主微微惊讶地看着陆无砚。   这入楼女儿算是长公主的心血,也是长公主手中很强悍的一股力量。入楼名义上是长公主收留孤女和被父母贱卖之女的地方。可是进到入楼之后的每一个人都接受了特定的栽培,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技之长。有的成为伺候人的侍女,可也有武艺高强的入酒、医术高超的入医之流,还有很多潜伏在各地为长公主效力的巾帼。   男子可入征,女子也可凭借其自身的本事存活。   陆无砚苦笑,道:“就让儿子也分担一些吧。”   陆无砚很清楚自己母亲多疑的性格,他甚至有些摸不准她现在是不是信任他这个儿子。   长公主看了陆无砚好一会儿,才让入医将小抽屉里的盒子拿来。她将小盒子打开,把里面一个嵌着碎金的玉扣交到陆无砚的手上。   “入楼,它本来就是你的。”   陆无砚将掌心的玉扣翻过来,背面的碎金上刻着一个“入”字。这个“入”字还是他小时候刻上去。他不由有些嫌弃地说:“这字也太丑了,我重新写一个?”   长公主笑,“母亲累了,要躺一会儿,你也回去歇着吧。”   “嗯。”陆无砚将长公主扶到床榻上,又为她仔细盖好锦被,这才悄悄退出去。   接下来的一个月,他每日侍奉在长公主身边,在她上朝时也坚决陪在她的身后。而每一次下朝回来,经过来回的颠簸,长公主身上的伤口又会再次裂开。他又亲自给她换药、包扎。   反反复复。   直到一个月后,长公主身上的伤才见好,那伤口不至于再裂开,或渗出鲜血。   陆无砚也终于松了口气。   入烹匆匆赶到公主别院的时候,陆无砚心中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骑着马,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温国公府。两个时辰的路,偏偏被他赶成了一个时辰。   回到了温国公府,他立刻翻身下马,冲一般地回到垂鞘院。   堂屋的门开着,陆无砚远远地,就看着他的小姑娘站在一张小矮凳上,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写字。   方瑾枝听到脚步声,她疑惑地抬起头来,一张巴掌的小脸上立刻露出欣喜的笑容来,一对大大的眼睛成了一双漂亮的月牙攀在她白皙的小脸蛋上。   “三哥哥,你回来啦!”她温暖甜糯的声音里,满满的欣喜。   “嗯。”陆无砚艰难地点头,他的目光从方瑾枝的脸上缓缓下移,落在她握着笔的小手上。   左手。 第44章 不疼   已经是四月初了, 早晚虽仍旧乍暖还寒,可白天的日头已经开始暖人。   方瑾枝脱下了交领小短袄,换上一件露出白皙小锁骨的月白短衫, 窄袖短衫藏在层层叠叠的湖蓝齐胸襦裙里。整个人干净得好似一朵云。   此时这朵云放下手中的毛笔,欢喜地跑到陆无砚身前。抬起左手如往昔那般亲昵地把陆无研的拇指攥在手心里。   “三哥哥, 你当初说的可是短则三五日,长则十来日。可是居然去了六十九日!”方瑾枝鼓着腮帮子,带着一点小姑娘家特有的娇嗔。   “嗯,是三哥哥不好。这么久没有回来。”陆无砚蹲下来,与他的小姑娘平视。   他捧起她的右手, 方瑾枝下意识地微微躲闪,陆无砚越发抓紧。   她右手上的纱布早已经除去,那些伤口也已不见,小小的手掌白皙如雪,娇嫩如瓷。   可是她的无名指和中指是僵的。   “不是告诉过你如果出了什么事就让入烹寻我吗?”陆无砚浅浅叹息, 说不明心中疼痛与苦涩。   这一世她比前世早了几年受伤,原以为她不会如前世那般在额角留下近两年的疤痕。可是却忽略了她年纪小,小手不仅娇嫩,还很脆弱。   “可是三哥哥又不是大夫呀,府里给我请过大夫啦!义母也很疼我, 给我找了好多名医咧!三哥哥瞧,手上一点疤痕都没留下呢!瑾枝很听大夫的话,现在每天都在坚持用药的!”   陆无砚沉默,只是低首凝望捧在掌心的小手。   方瑾枝抿了一下唇, 悄悄打量陆无砚的神色,小声说:“三哥哥既然比原计划晚归,那一定是被什么事儿绊住了,我不想再拿这样的小事儿烦你……”   “这哪里是小事……”   这个孩子总是聪慧懂事得让人心疼,陆无砚不由轻轻将她揽在怀里。   的确,这两个月他先是帮着他的母亲处理右相的事情,大多时候四处奔波并不在皇城。后来长公主伤得那般重,他日日侍奉左右。若那个时候知道方瑾枝的手出了事,必将左右为难。   方瑾枝垂了一下眼睑,将眼中的黯淡隐藏起来。然后笑嘻嘻地说:“三哥哥快来看我写的字!唔,我练了好久的!现在用左手写字比以前用右手写字还好看哩!”   她拉着陆无砚往长案那边去,又献宝似地捧着自己刚写好的字递给他看。   ——陆无砚。   她写的是他的名字。   “嗯,写得很好看。”陆无砚轻轻摩挲着纸上的字迹。他的小姑娘一定练了很久很久,才可以用左手把字写得这么漂亮。   她是因为右手没了知觉才会开始努力学习使用左手吗?他的小姑娘总是这样,无论身处何样的逆境,总能笑嘻嘻地说:“没有关系呀!”   “放心,三哥哥一定医好你的手。”陆无砚将她娇娇嫩嫩的小右手捧在掌心里。他弯腰,轻轻吻在她的指尖。   第二日,方瑾枝再去垂鞘院的时候,陆无砚给她一把琴。   “我……”方瑾枝有些躲闪地向后退了一步。她的右手不能弯,不能弹琴。   “来,三哥哥教你弹琴。”陆无砚却将有些怯意的小姑娘拉到自己的身前坐下。   他教她认识每一根琴弦,又握着她的手指头教她弹琴。握着她僵硬的指尖一次次拨动琴弦,不成调的乐音从指尖蹦出来,引得小姑娘一阵清脆的笑声。   方瑾枝懵懵懂懂地回头,望着她的三哥哥认真的侧脸。她抿了一下唇,又转过头来,继续使劲儿用自己的手指头去拨动琴弦。虽然,她的指腹并感受不到琴弦的存在。   陆无砚又将黑白棋子混在一起,放在她身前的小矮桌上。   “用这两根手指头把黑子夹出来。”他握着方瑾枝不能弯曲的中指和无名指。   “嗯!”方瑾枝使劲儿点头,奋力去夹。棋子一次又一次从她的指缝掉下来,从桌子上滚落,落在地上。   方瑾枝急忙蹲下来,仍旧用使不上力气的中指和无名指去把它夹起来。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她的额头已经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儿。可是方瑾枝浑然不觉,低着头使劲儿夹棋子。   陆无砚站在一旁,勉强压下心里的不忍。   傍晚的时候,入医匆匆赶回来。她将带回来的小药箱打开,取出一捆卷在一起的沉香色锦布。锦布展开,里面却是细如发丝的根根银针。   “瑾枝,会很疼,你要忍一忍。”陆无砚把方瑾枝抱在怀里,将她的小脑袋扭过来,摁在胸口。   他忍不住轻声又加了一句:“别看。”   方瑾枝有些疑惑。她的那两根手指头明明已经不知道疼了呀!直到陆无砚将她的袖子撸起来,她才隐隐明白可能真的会疼……   细如发丝的银针一根根刺她的小臂、手腕、手背以及手指头。   很疼,真的很疼。   等到一个时辰以后,入医将她手上的近百银针尽数拔去。陆无砚把方瑾枝埋在他胸口的小脸抬起来,她白皙的小脸蛋上早就泪水涟涟。小姑娘埋脸在他怀里哭成了泪人儿,可竟是一句疼都没喊。   陆无砚低下头,凝望着方瑾枝,说:“如果瑾枝想让自己的手和以前一样灵活,那么以后每一日都要练习弹琴、捡棋子,还要忍受银针刺入的疼痛。咱们瑾枝怕不怕疼?”   方瑾枝狠狠吸了吸鼻子,撒谎说:“我不疼,一点都不疼!”   “嗯,不疼。”陆无砚苦笑,小心翼翼地将她脸上的泪水抹去。   她的小臂和整个右手都红了一大片,手指上更是微微发肿。怎么能不疼呢?不管她疼不疼,总有人比她还疼。别说是陆无砚,就连一旁的入医和入烹都心疼得不得了。   才多大点的孩子。   入烹忙弯着腰,笑着哄她:“今天可做了好几道表姑娘喜欢吃的菜哦!”   “有奶汁鱼片吗?”方瑾枝立马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入烹。   “有有有,不仅有奶汁鱼片,还有绣球乾贝、甜合锦和核桃酪呢!”入烹忙笑着说。   方瑾枝舔了一下嘴唇,已经等不及了。   陆无砚格外嘱咐了入烹每日多做一些方瑾枝爱吃的东西。很快,入烹就将七八道精致的菜肴端上来,全部都是方瑾枝喜欢吃的东西。   方瑾枝的目光先是落在奶汁鱼片上,她用左手拿起勺子刚想伸手,又将手缩了回来。她犹豫了一瞬,把勺子换到右手,小心翼翼地吃。   陆无砚看不过去了,说:“平日做的练习已经足够了,用膳的时候不需要再这般辛苦了。”   “不辛苦的!”方瑾枝忙说,“三哥哥,你看!我的拇指和食指又没有事儿!”   陆无砚别开脸,不忍心再去看她。   等到方瑾枝吃完了晚膳,她缠到陆无砚的膝上,亲昵地去拉他的手,“三哥哥,那把琴送给我了是不是?我……”   剩下的半句,吞吞吐吐,犹犹豫豫,却是没有说出来。   瞧她这个小样子,陆无砚如何不懂?   她这是想带回她自己的小院,晚上也要练习。   他舍不得她辛苦,却也不能阻止。陆无砚有些艰难地点头,勉强笑着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说:“好,这把琴你先拿回去用。过几日,三哥哥再给你一把小一点的。”   “谢谢三哥哥!”方瑾枝弯着一双月牙眼,甜甜的笑。她的嘴角现出一对浅浅的梨涡,使得她整张小脸又添了几分甜美。   陆无砚却有一丝错愕。   他的小姑娘瘦了。   别看她现在笑得甜美,想必一个人的时候一定偷偷抹过眼泪。   陆无砚喉间滚了一滚,将千言万语压下去。   瑾枝,快点长大。有太多的情衷想要对你说。太想用另一个身份给你依靠,让你肆无忌惮地难过。   “三哥哥,你不要总是皱着眉头。”方瑾枝抬起头来,望着陆无砚的眼睛。她探出小手,一点一点去抹平陆无砚蹙起的眉心。   “我知道三哥哥对我好,你在担心我。可是我不要你担心,我挺好的呀,我也能好好照顾自己的!等我长大了还能照顾你呢!”她扬着小下巴,露出骄傲的小模样来。   陆无砚不由笑出来,他把方瑾枝从怀里拎出来,放在一旁。笑着说:“回去吧!”   “嗯!”方瑾枝开心地抱起她的琴。   一旁的入医看见了,忙从她手里接过来,说:“哪里用得着表姑娘抱着,奴婢来!”   方瑾枝小跑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对陆无砚挥手,“三哥哥,我明天再来!”   “好。”陆无砚含笑点头。   等到方瑾枝小小的身影逐渐在视线里消失不见,陆无砚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去,慢慢染上一抹冰寒。   “那两个人还活着吗?”陆无砚开口,冷冷的声音里带着一股阴暗森然之意。   入烹晓得陆无砚问的是入针和入线,入烹忙说:“还、还活着……”   “那就活着吧,”陆无砚的嘴角勾出一抹阴冷的笑,“让入刑用最厉的刑罚伺候,让她们两个生不如死。”   入烹双肩一抖,忙低着头小声应“是”。   陆无砚挥袖,将桌子上棋碗里的黑白棋子尽数打翻。无数黑白棋子洒落一地,相互碰撞着,发出一阵“哗哗”的清脆声响。   就像什么东西碎了,碎了个彻底。   他起身,独自走向阁楼的顶楼。见他来了,顶楼无数的白鸽子飞过来,他走到哪里,便环绕在哪里。   陆无砚随手抓了一只白鸽,将早就准备好的信札绑在它的脚上。然后一扬手,白鸽子高高飞起,在半空盘桓了一阵,振翅高飞,很快就消失不见。   他又抓了一只白鸽,在它的腿上绑上信札。一个接一个,十多只白鸽从温国公府飞出,朝着不同的方向飞去。   陆无砚的垂鞘院不许下人随意进出,即使是他不在温国公府中的那段日子,方瑾枝就算跑来也不许她的丫鬟跟进来,只让她们送她到了院口便回去,到了时辰再来接她。   她从院子里出来,阿星和阿月果然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入医将怀里的琴交给阿星,看着方瑾枝走远才回去。   方瑾枝甜甜地跟入医道了谢,才回去。一路上,阿星和阿月有些稀奇的发现她们的小主子好像心情不错,嘴角竟是一直勾着一抹笑。   方瑾枝回去以后,直接将琴安放在了她自己的寝屋。屏退了下人以后,才将她闩上。   她小跑着去取了钥匙,把床边的大箱子打开。箱子的盖子刚刚掀起来,平平和安安就从箱子里爬出来。拉着方瑾枝到床边坐下,去看她的手。   如今两个小姑娘不仅走路平稳,而且还能小跑起来。只是可惜,只有方瑾枝在的时候才能从箱子里出来,走一走,悄声小跑。   “姐姐……”两个小姑娘去捧方瑾枝的右手,见上面红红的,甚至有一点肿。平平立刻红了眼眶,更爱哭一点的安安则是已经掉下了泪珠儿。   “不哭不哭!”方瑾枝压低了声音细细安慰,又去给小妹妹擦眼泪。   她仔细解释:“三哥哥回来啦!姐姐是去治病呢!别看现在手上红红的,坚持一段时间,姐姐的手呀,就好啦!”   “疼,可是疼……”平平说完,也落了眼泪。   方瑾枝忙去给平平擦眼泪,“不疼,姐姐不疼。真的,那针可细啦,就像头发丝划了一下。你们不要看手上红红的,其实那是……那是因为涂了一层药呀!”   平平和安安毕竟才三岁,竟也信了。 第45章 割了   一早, 三奶奶和五奶奶并走在檐下,同去给三太太请安。   五奶奶朝着远处回廊里的小身影望了一眼,说:“那个是瑾枝吧?自从她搬了院子, 倒是不常见了。”   三奶奶也望过去,果然是方瑾枝, 正抱着一盆雪白的瑶台玉凤,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后面跟了两个丫鬟。她怀里的那盆瑶台玉凤开得极好,白色的花瓣一片一片地围绕着其中的鹅黄花心。层层相绕、扣映相生。   花好,也不如人好。白皙如瓷的小脸蛋和那名贵的菊相比,不仅没有黯然失色, 反而被映衬得更加明耀。   “听说她的手指头居然能动了,真是不容易。当初府里给她找了多少大夫,就连荣国公府也一个名医接着一个名医地请进来。哪个不是连连摇头?这不过过了半年,竟是能动了。”三奶奶有些感慨,“听说为了治手, 这孩子吃了不少的苦。三更半夜都能听见她的小阁楼里传出来琴声。”   “可不是,”五奶奶也感慨,“起先的时候只是蹦出来一个个单音,现在竟是能弹出一首好曲子来。有回我路过,听了片刻, 还怪好听的。”   方瑾枝很快走到了回廊的尽头,小小的身影穿过垂花门,看不见了。   三奶奶和五奶奶也都收回了视线,继续朝前走。   五奶奶看了一眼一旁的三奶奶, 似无意地说:“瑾枝这孩子毕竟是咱们三房的人,如今年纪小便也罢了。再过几年等她长大了……”   五奶奶顿了顿,用帕子掩着唇有些不自然地轻笑了一声,道:“现在都九月底了。再一眨眼过了年,这孩子就七岁了。七岁……也不太方便总是跟在三少爷身边了。我可听说有几次天气不好,这孩子都是宿在垂鞘院的。瑾枝这孩子命苦,没母亲教导,咱们做舅母的就不得不替她筹谋。不能影响了小姑娘的名声。”   这话说得听上去可真是为方瑾枝着想。   三奶奶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哪里还不明白她心里的那点小算盘?方瑾枝伤着的那段时日,五奶奶可是没少献殷勤,眼泪掉了也不少,瞧着真像是心疼孩子似的。   可三奶奶知道,这个弟媳是在笼络小姑娘的人心。心里惦记的还不是方家的那些商铺、庄子?   “难道我还能跑去垂鞘院跟那个二世祖要人?”三奶奶有些不耐烦。其实那些事儿,她何尝没想过?那些方家的家产,等方瑾枝长大了必是要归还的。   可是……谁又舍得呢?   当初接手的时候只觉得家财丰厚,越打理越清楚岂是一个“丰厚”可以形容的?   三奶奶不由望向方瑾枝消失的垂花门。那个孩子究竟知不知道她父母给她备下了多大的一份嫁妆?   嫁妆?   三奶奶忽然心里一动。她脑中不由划过一个想法,倘若方瑾枝成了她的儿媳。那么,那些方家家财岂不是名正言顺不需归还了?   可是,方瑾枝的出身差了些。若是配她的长子陆无砌,三奶奶有些嫌弃方瑾枝配不上。更何况,陆无砌比方瑾枝大了九岁,如今正在说亲事。这年龄也不成。方瑾枝的身份配庶子倒也可。只不过三爷只有陆子均一个庶子,他生母健在,和她又不是一条心。   不成。   三奶奶不由看了一眼一旁的弟媳。五弟的四个儿子年纪可都不大,其中陆子境和陆子坤这两个庶子是自幼没了娘,被五奶奶养在身边的……   三奶奶忽然有了一种危机感。怪不得这个弟媳表现出对方瑾枝格外疼惜的样子来,难不成她早就有了结亲的打算?   想到这里,三奶奶心中烦闷。快走了两步,领先了五奶奶一步,也不在看她。   两个人到了三太太屋里,一进门,就看见三太太斜倚在卧榻上,面色沉郁。两个儿媳急忙过去请安,一个倒茶,一个捏肩。   三太太正拿不定主意,见了两个儿媳,有些烦躁地说:“我屋里的婆子瞧见孙媒人从老太太的院子里出来。”   两个儿媳对视一眼,心中不由诧异。   老太太可是好些年不管后院的事儿了,这是谁的婚事引得她上了心?这些年,晚辈的亲事都是由各房太太自己拿主意的。   大房!   两个儿媳瞬间想明白了,大太太可是自从五年前就去了静宁庵吃斋念佛。这几房里头,也只有大房没个女主人管理。也只有大房的事儿,能让老太太亲自过问。   五奶奶笑笑说:“无砚这孩子也十五了,说亲事再合适不过。”   “是啊,咱们无砌还比无砚小半岁呢,都已经开始议亲了。”三奶奶也来宽慰三太太。   两个儿媳都当三太太生气老太太偏心。可是陆无砚的身份摆在那里,老太太亲自过问也正常。   三太太摇摇头,朝两个儿媳投去嫌弃的一瞥。   “大房,可不知无砚一个需要议亲的!你们不想想,无砚的母亲是谁!他的婚事用得着老太太过问?”三太太叹了口气,“这是给无砚他父亲选续弦呢!”   两个儿媳心中一跳,这才明白三太太为何忧愁。   老太太自从不再管理后宅的事儿,就把管家这事儿交给了大太太。可是自从六年前出了芝芝那件事儿,大太太去了静宁庵。长公主又不能管理温国公府的后宅。是以,这家才交给二房和三房共同打理。这几年,虽然二房和三房也有不少磕磕绊绊,可总归是受益的。   若大房有了女主人,陆家的后宅管事权可是要交回大房的!   “母亲别忧心了,大哥怎么说也是做过驸马的。如今和长公主和离不过半载,若是这么早说亲事恐怕也不妥。”三奶奶劝。   五奶奶也劝:“就是,咱们大哥的身份找续弦可不是那么轻易能寻到合适的。门第高的,恐怕顾忌大哥曾经是驸马的身份。门第低的,咱们陆家也不能愿意了。”   两个人虽然嘴里这么劝着,心里也是忐忑。   再怎么不好找,也总会找到。就算拖个几年才将新大嫂娶进门,也总有进门的一天。就算怀了万分之一的侥幸,新大嫂是个没能力的。可是……陆无砚早晚是要娶妻的。   这个温国公府的后宅早晚是要还给大房的,无论是新大嫂,还是陆无砚将来的妻子。   方瑾枝抱着瑶台玉凤往垂鞘院去,远远的就听见大舅舅的声音。她不由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她的表哥们正在练射箭呢。   自从陆申机卸去官职,他曾无所事事了一段时间,后来就想到了给温国公府里的少爷们加骑射的课程。这些锦衣玉食的少爷们不得不一大早就起来接受陆申机的训练。   都是娇贵着养大的少爷们,刚开始的时候着实吃不消。各房太太、奶奶们没少心疼。可是老国公爷却摆摆手,极为赞成。   好在大辽并不重文轻武,武官在朝中的地位并不比文官低。是以,各房也默许了。   如今半年过去,府上的这些少爷们倒是适应了陆申机的训练。骑射武艺都是渐长,用陆申机的话来说,就是“勉强看得过去。”   “哎呀!”陆子境望着脱弦的箭射到方瑾枝的脚边。他急忙跑过去,问:“小瑾枝,没吓着你吧?”   方瑾枝笑着摇了摇头,甜甜地说:“子境表哥,这箭离我还好远哩!”   陆子境离得远,以为箭射到了方瑾枝脚步。可是跑过来才发现距离方瑾枝还远着呢。   “那就好。”陆子境将箭捡起来。   “子境,你这箭术也太差了!还不赶紧回来练习!”陆申机站在远处抱着胳膊。   “是!”陆子境急忙应下。他转过头来,对着方瑾枝苦笑。   方瑾枝吐了吐舌头,小声说:“子境表哥射得很好,只是一时失手罢了。别听大舅舅的,他总是这么凶……”   陆子境忍俊不禁地点了点方瑾枝的小鼻子,才握着箭矢跑回去。   阿星弯着腰,说:“表姑娘,奴婢替您抱着这盆菊吧。您已经抱了很久了。”   “不用!”方瑾枝又朝着操练场上练习射箭的表哥们看了一眼,才抱着怀里的瑶台玉凤往垂鞘院去。   她倒不是贪玩,只是出了自己的小院子才觉察到时辰有些早。她怕这么早去了垂鞘院,三哥哥还没起来。最近三哥哥起得越来越迟了。   可就算她在操练场待了好一会儿,等到她到了垂鞘院的时候,陆无砚还是在睡着。   “表姑娘过来了。”入烹将手中的博山炉放下,迎上来。   “三哥哥是不是还在睡呢?”   “是呢。一直没动静,应当是还没有起来。”   “晓得了!”方瑾枝点点头,她把抱了一路的瑶台玉凤小心翼翼地放在窗口,放在那两条金鱼旁边。她甩了甩自己有些发酸的小胳膊,这才小跑着往陆无砚的寝屋钻。   到了门口,她放缓了步子,悄声走进去。   屋子里的烛台燃着,映照出一室暖融融的光。陆无砚果真在床上睡着,睡梦中蹙着眉。   方瑾枝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她脱了鞋子爬到床上去。她坐在床边,托着下巴瞅着陆无砚。她等了好半天,陆无砚也没有睁开眼睛,反而是蹙着的眉心越来越重。   她不由生出娇娇嫩嫩的小手,去抚平陆无砚的眉头。   陆无砚忽然睁开眼睛,一下子擒住方瑾枝的手腕。   “疼!三哥哥,疼!”方瑾枝立刻惊呼起来。   陆无砚这才松了手,他扯过方瑾枝的小手腕到唇畔,有些心疼地轻轻吹了吹。   “还疼吗?”   “不疼啦!唔,是有一点点疼,可是如果三哥哥现在起床的话就一点都不疼啦!”方瑾枝眨巴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陆无砚。   眼中有流光闪动。   陆无砚扔开她的手,打了个哈欠,又合上了眼睛。   “三哥哥,起来了嘛!”方瑾枝撒娇着去扯陆无砚的手腕。   陆无砚毫无反应,竟是像睡着了一般。   “哼!”方瑾枝知道他是装的!她大大的黑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忽然去掀盖在陆无砚身上的被子!   “三哥哥,你睡觉的时候怎么不穿衣服!连裤子也不穿……”方瑾枝喃喃低语。   陆无砚只好急忙起身,迈着大长腿下了床,匆匆拿了床边梨木衣架上的一件宽松的杏色软袍子裹在了身上。他转过身来,有些无奈地望着方瑾枝。   方瑾枝皱着眉,十分疑惑地望着陆无砚。“三哥哥,你身上怎么长得和我不一样?”   “把你看见的忘了!”   “哦……”方瑾枝晃了晃小脑袋,好像真的把看见的东西给忘记了一样。   “我已经忘记啦!”方瑾枝眨巴着一双澄澈的大眼睛,好像怕陆无砚不相信一样,又加了一句:“真的!瑾枝从来不撒谎!”   从来不撒谎?   这简直就是最大的谎言。   陆无砚忍着笑逗她,问:“那我身上和你长得一样吗?”   “上半身一样,下本身不一……”方瑾枝猛地闭了嘴,用一双小手交叠着捂住了自己的嘴。   陆无砚哭笑不得。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往外走。   “三哥哥!”方瑾枝急忙从床上跳下来,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追上陆无砚,去挽着他的胳膊。   陆无砚垂眸看了一眼她光着的小脚丫,然后将她抱起来重新放到床上。又在床边蹲下来,将小小的绣花鞋为她穿好。这才领着她往外走。   “三哥哥……”方瑾枝停下来,朝着陆无砚招了招手,引得他弯下腰来。她才贴着他的耳边,小声说:“三哥哥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你身上长了个怪怪的大东西!不过……三哥哥你也要早一点看看大夫才行呀!看看能不能……能不能割了它!”   陆无砚弯着腰一动不动许久,才有些僵硬地直起身子,扯着方瑾枝往外走。他绷着脸,竟是一句话再不想跟方瑾枝说。   方瑾枝心里有些懊恼,难不成三哥哥并不希望别人提到他身上长的怪东西?唔,那……那还是以后别说了。   可是……   她也是担心三哥哥嘛!三哥哥身上长得东西真可怕!走路的时候会不会疼呢?方瑾枝不由侧过头,朝着陆无砚身上瞅。   陆无砚被她瞧得浑身不自在,勉强忍着拉着她到了堂屋,将她摁到了椅子上。   方瑾枝却是不安分地从椅子上跳下来,小跑到窗口的高脚桌边,说:“三哥哥,你快看呀!这盆瑶台玉凤开花啦!还开得这么好!三哥哥当初说这盆瑶台玉凤开花的时候我的手就会好,竟然是真的!”   方瑾枝伸出自己的右手,五指伸开,又握起小拳头,再伸开,再握起小拳头。   随着她的动作,她右手手腕上小小的金铃铛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声响来。   陆无砚的目光便从她灿烂的小脸蛋移到了她右手手腕上的小金铃铛上,他微微眯着眼睛,说:“瑾枝,你能把这个小铃铛送给我吗?”   “唔……”方瑾枝愣了一下。她低着头,望着系在右手手腕上的小小金铃铛。大大的眼睛之中全都是浓浓的不舍,还有一丝犹豫。   陆无砚神色莫测地凝望着她,也不催。   “如果,如果三哥哥喜欢的话,那、那……就送给三哥哥好啦……”方瑾枝有些舍不得地将右手手腕上的金铃铛解下来。   这个小小的金铃铛是方瑾枝三岁生日的时候,她的哥哥亲手给她系上的。已经戴了三年多不曾解下来过。   “三哥哥逗你的,这小孩子的东西。我要来做什么。”陆无砚的眼中流露出笑意,亲自去把小铃铛重新系到了方瑾枝的手腕上。   “三哥哥真的不要了?”方瑾枝偏着头,疑惑地望着陆无砚。   陆无砚又打了个哈欠,他起身嘱咐方瑾枝好好吃早膳。自己则是回去梳洗,并重新换了身青竹色的衣衫。等到他回来的时候,方瑾枝正好吃完了早膳。   “走吧,出去转转。”陆无砚将方瑾枝从椅子上抱起来,牵着她往外走。   他仍旧困顿,需要出去吹一吹凉风解解乏,才能给方瑾枝上课。方瑾枝学东西很快,不过半年的光景,已经将《千字文》、《幼学琼林》、《龙文鞭影》、《孝经》都学透了。接下来,陆无砚要给她讲《诗经》和《楚辞》了。   陆无砚牵着方瑾枝在花园里转了一会儿,又经过了操练场。府里的几位少爷们居然还在练习射箭。   “今天练了好久呀,表哥们往常这个时候都回去读书了呢!”方瑾枝说。   陆无砚的目光在陆家的这些少爷们身上扫了一圈,便收回了视线。他低下头,对方瑾枝说:“走吧,咱们回去读书。”   “好!”方瑾枝甜甜地应着。   “三弟!咱们兄弟几个都在这儿练习射箭呢,你要不要也来试试?”府上的二少爷陆无砺却忽然喊住了陆无砚。   操练场上正在朝着鞭子射箭的诸位少爷们,都有些诧异地转过头来。他们起先并没有注意到陆无砚站在不远处。但是让他们惊讶的却是陆无砺的话。   陆无砚性子孤僻,连温国公府里的长辈们也不怎么留面子。他和这些同辈的兄弟们,向来没什么交集。他不理他们,温国公府里的其他少爷们也向来不去招惹他。   兄弟情,极淡。   坐在一把太师椅里的陆申机皱起了眉。他虽然是少年将军,却从来都没有教过陆无砚武艺。他一直都知道长公主暗地里给陆无砚找了很多老师,竟是教他一些古古怪怪的东西。应该是没教过他武艺吧……   陆申机不悦地看了一眼陆无砌。   这小子什么意思?不服他管理,想用他儿子打他的脸?   陆申机在心里爆了句脏话。   “好啊。”陆无砚嘴角勾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他这一句话倒是让其他人有些惊讶。按照他的性子,应该是毫不理会地转身就走吧?   四少爷陆无砌眸光微微闪动,他笑着说:“三哥,这套弓箭是我新得的。你试试。”   陆无砌心里挺没谱的,这话说完,他心里倒是有些担心陆无砚嫌弃这弓箭是他用过的。但是陆无砚竟然点了头,还说了声:“多谢。”   陆无砌这才将手中的弓箭抛给陆无砚。   “二哥,敢不敢做一回靶子?”陆无砚拿起一旁装饰的花盆,将花盆轻扣,让里面的花土尽数落出。,又从方瑾枝的腰包里翻出来两枚铜板,放进空空的花盆里。   陆无砺皱着眉,问:“什么意思?”   “站在不动就成了。难不成二哥是担心我杀了你?”陆无砚明明是笑着的,可是那笑意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发冷。   陆无砺犹豫了一瞬,才说:“亲兄弟一场,怎么会觉得你要杀我?二哥也相信你的箭术。”   他将双手背在身后,然后双腿微微分开,端端正正地立在那里。   陆无砚将装了两枚铜板的花盆放在方瑾枝手里,说:“朝着你二表哥扔过去。”   “扔过去?砸到二表哥身上吗?”方瑾枝疑惑地望着陆无砚。   陆无砚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说:“太远了,你砸不过去。只要朝着你二表哥的方向扔过去就好。”   “哦!”方瑾枝重重点头。   她不晓得三哥哥为什么让她这么做,可是三哥哥让她朝着二表哥扔过去,那她听话就好了!她鼓足了力气,朝着远处的二表哥使劲儿扔出去!   两枚铜板在陶土花盆里不停晃动,发出一阵阵顿重的声响。   陆无砚搭起弓箭,他的目光没有落在花盆上,而是落在认真的方瑾枝身上。陆无砚嘴角不由攀起一抹笑意。   方瑾枝人小,就算是鼓足了力气也仍不远。花盆距离陆无砺好远的时候,就开始下落。在它下落的瞬间,陆无砚手中的箭离弦,利箭准确无误地射中花盆。   花盆瞬间炸裂开,两枚铜板从花盆里跳出,箭矢穿过第一枚铜板中间的方孔,顿了一下,又穿过第二枚铜板的方孔,继续朝着陆无砺射去。   看着箭矢越来越近,陆无砺心不由揪紧了。可是话已说出,他是断然不能多开,否则定让弟弟们耻笑! 第46章 半大   众人惊讶地发现这一箭竟是射向陆无砺的头部!   再联想陆无砚向来是个做事没分寸的, 似乎也没有什么他不敢做的事儿,陆家的这些少爷们,以及那些站在远处的丫鬟、小厮们不由揪紧了心。   就连一旁的方瑾枝都睁大了眼睛, 紧张地望着那支箭。   穿过铜板方孔的箭矢在众人的注视中射中陆无砺发间的玉簪,直接将那支玉簪从陆无砺绾起的发另一侧顶出。因力气过大, 那支玉簪直接刺入不远处的红柱中。   而那支箭则留在陆无砺的发间,顶替了原本的玉簪,才使得陆无砺绾起的墨发没有散落下来。   那枚铜板在箭矢上晃了两圈,终于贴着箭翎安静下来。   “二哥,这新发簪如何?”陆无砚将手中的弓箭扔给四弟陆无砌。   就在刚刚, 陆无砺脑中真的闪现这一箭射中他头部的情景,以至于他现在整张脸脸色煞白。他有些僵硬地抬手,去摸插在他发间的箭矢。他的指尖碰到穿过箭矢的铜钱,又引起几声脆响。   陆无砺有些艰难地开口:“三弟的箭法的确厉害。”   陆申机的目光死死盯在陆无砺发间的箭矢上。过了好半天,他才将目光移向陆无砚。他厉声说:“你跟我进来!”   他说完, 转过身,大步走向后面的亭子里。   谁都能听出来陆申机声音中的怒气。陆家的这群少爷们不由疑惑,陆申机为何如此盛怒?   陆无砚微微弯下腰,对着方瑾枝笑着说:“三哥哥去去就回,你在这里等我。”   “好!”方瑾枝重重点头。   陆无砚走进凉亭里, 陆申机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厉声质问:“你的箭法是跟谁学的!”   陆无砚有些懒散地斜倚在漆红雕兽的廊木上,随意道:“父亲就当是我自学的吧。”   “不可能!”陆申机言辞肯定。   陆无砚轻笑,道:“父亲既然已经猜到了, 又何必多问呢?”   “你!”陆申机用手指了指陆无砚,又将手放下。他稍微平息了一下胸口的愤懑,仍旧有些赌气地说:“你想学射箭为什么不找我!”   陆申机真是生气,那个女人真是什么都给陆无砚准备好了。居然连武艺都找了别人来教他们的儿子!   陆申机更生气的是教陆无砚箭法的那个人!   在军中,陆申机箭法之高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偏偏……   他是真的不敢自称第一。   而那个箭术让他自愧不如的人不仅当初差一点抢了他的媳妇儿,而且现在自己的宝贝儿子居然是跟他学的箭术!   陆无砚忍着笑,他轻咳了一声,说:“儿子是无意间与他结识的,并非母亲让他教我。”   “真的?”陆申机狐疑地看了陆无砚一眼。他知道自己这儿子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这才脸色缓和了些。他转了话题,说道:“今天你怎么会站出来跟他们比箭法?不是你的作风。”   陆无砚苦笑摇头,道:“自然是为了显摆。”   “啊?”陆申机生怕自己听错了。   “总不能让您儿媳妇以为她所有表哥都会射箭,就我不会吧?”陆无砚也是略无奈。他早就听丫鬟说方瑾枝最近每天早上经过这里的时候都要停下来看她的表哥们射箭。谁射箭中了靶心,她还会拍着手喊:“表哥好厉害!”   他们厉害?真是……没见过世面!   “儿媳妇?”陆申机有点懵。他的目光越过陆无砚的肩头,望向被陆家众多儿郎围在中间的小姑娘,只觉得荒唐。   “她才几岁!”   “总会长大的。”陆无砚也望着被陆家少爷们围在中间的小姑娘,他的小姑娘。在陆家这群少爷们的映衬下,他的小姑娘就是那万绿丛中一抹耀目的红。   陆无砚沉吟了片刻,问:“父亲,您今后就打算靠教他们骑射武艺度日?”   “呵!”陆申机轻笑了一声,“我还喝酒养鸟听戏斗鸡呢!”   陆无砚很了解自己父亲粗心的性子,他恐怕还不知道曾祖母在给他相看亲事。陆无砚有心点破,可自己毕竟是晚辈。这继母的事儿,他实在不好掺和。   陆申机拍了拍陆无砚的肩,说:“行了,走吧。”   陆无砚点点头,他转身刚跨出一步,又转过身来,说:“父亲,有一件事一直没告诉您。”   陆无砚斟酌了语句,才说:“半年前,母亲遇刺。当时适逢右相势力尚未连根拔除之际,不得已将消息死死瞒住。母亲每日上朝需要儿子暗中搀扶,她身上的伤口日日裂开,鲜血日日浸湿衣衫。”   “遇刺”的这个词儿一入耳,陆申机心里就跳了跳。听陆无砚说完,他已能想到那个女人如何瞒着伤病在朝堂上高傲的模样。   怎么可能不心疼。   陆无砚半垂了眼,丝丝苦涩地说:“当初我从荆国回来的时候,芝芝已经不在了。那个时候母亲还多次说等到川儿长大了,等到朝堂稳固了,她就给我再生一个乖巧的妹妹。”   陆申机也半垂了眼。他记得,他当然记得。   “可是……”陆无砚苦笑,“母亲应该再也不能生育了。”   陆申机猛地抬头,问:“因为那次遇刺?”   陆无砚点点头,“本来没有那么重,可是母亲一日都没有歇过。她的身子已经大不如从前了。您以前在军中的职位一直空缺,母亲这半年一直在栽培封将军和陈将军。可是这两人并不能让她满意。我大辽与荆国之战避无可避。父亲应该清楚母亲向来眼睛里揉不进沙子,若到时候母亲还是对他们两个人不满意……她恐怕会亲自领兵出征。”   陆申机别开眼,眼中不由浮现长公主身上的伤。她曾跟他出征过,惹了一身的伤回来。那些疤痕盘踞在她娇嫩的肌肤上,去不掉。那时候还有他护着她,可是如果她一个人……   陆申机不敢想。   陆无砚朝着他的父亲深深弯腰。   “你这是干什么?”陆申机皱眉。   “儿子没有立场要求父亲做什么,可是儿子心疼母亲。到时候只有代替母亲出征。”   陆无砚转身走出凉亭,朝着方瑾枝大声说:“瑾枝,走了。”   “哦!”方瑾枝把手里正把玩的箭矢还给陆子境,小跑着追上陆无砚。   “三哥哥,你等等我!”她挽起陆无砚的胳膊,亦步亦趋地跟上陆无砚的步伐。   陆无砚牵着方瑾枝走到小径的尽头,穿过垂花门,便看不见了。陆申机收回视线,他在原地立了一会儿,转身朝着马厩而去。他牵了一匹马,立刻出了温国公府。他朝着皇宫一路疾驰,马蹄翻飞。   等到他赶到皇宫的时候,正好是下早朝的时辰。他躲在宫门口的垂柳之后,静静地望着长公主的软轿从宫中抬出来。小宫女掀开轿帘,长公主从轿子里出来,换上另一辆马车。马车夫扬起马鞭,马车就朝着公主别院而去。   陆申机的目光一直凝在长公主的马车消失的方向,不曾移开。   她又瘦了。   垂鞘院里,方瑾枝抄了半天的《诗经》。她抬头,望向不远处的陆无砚。陆无砚斜倚着卧榻上的小几,一条长腿伸直,另一条腿微微弯曲。正垂首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卷,那是一本很旧的书,翻页的时候都能飘出几片纸屑来。   见他无暇顾及到自己,方瑾枝悄悄地又拿了一支毛笔。左右手一手抓了一支笔,同时抄书!   三哥哥居然让她把这几日学的诗抄十遍!十遍!   幸好……她两只手都可以写字。   陆无砚又翻了一页书,方瑾枝急忙将左手中的笔放下,挺着小胸脯一本正经地写字。   陆无砚抬眼,瞧着方瑾枝假装好好写字的样子,不由勾了勾嘴角。真当他是瞎的了。不过……算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陆无砚又低下头,继续看书。就当做没发现他的小姑娘作弊。   果然,过了一小会儿的功夫。方瑾枝的左手又悄悄拿起了笔,双手一起抄《诗经》。   一只白色的鸽子扑腾着一双翅膀,从窗户飞进来,盘旋在陆无砚身边。陆无砚抬手,那白鸽子才落在他的手背上。陆无砚将绑在白鸽子腿上的信札取下来。   看完了信札上的寥寥数字,他不由皱起了眉。   下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秋雨,并且越下越大。等到方瑾枝留在垂鞘院里吃过了晚膳,外头的秋雨已经逐渐演变成了暴雨。   方瑾枝将棋碗里最后一颗黑子夹出来,她打着哈欠走到陆无砚身边。   “三哥哥,你已经看了一天的书了。”她在陆无砚的身边坐下,将小脑袋搭在陆无砚的腿上,又打了个哈欠。方瑾枝揉了揉眼睛,索性闭上了眼睛。   陆无砚低头看她一眼,“困了?”   “嗯!”方瑾枝点了点头,小脸蛋又往陆无砚腰间蹭了蹭,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   陆无砚知道,要不了一刻钟,这个小姑娘必定熟睡。他不得不将手中的书卷放下,将方瑾枝抱起来。“送你回房里睡,今天不回去了。”   每次赶上坏天气的时候,方瑾枝便会宿在垂鞘院里。陆无砚早就吩咐入烹给方瑾枝收拾出了一间屋子。虽然方瑾枝只是偶尔住一晚,里面的布置倒是讲究得很。家具都是新的不说,还都是陆无砚仔细给她挑的。   陆无砚将怀里的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又为她仔细盖好被子,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夜里,暴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雷声轰鸣,像是一道凶兆。   方瑾枝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哥哥回家了,给她带回来一捧红豆糖。可是好多举着刀的人冲进家里来。哥哥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她。   好多好多的血。   梦里的她不停不停地哭,哭得声嘶力竭。   哥哥笑着亲了亲她的额头,柔声说:“瑾枝不哭,以后要照顾好自己。”   哥哥身上的血一滴一滴落下来,落在她的身上,落进她的眼眶里,她的整个世界就变成了鲜红一片。她所见到的一切都成了红色。   “哥哥,哥哥……”她使劲儿去摇哥哥的手臂,哥哥起先的时候还会一遍又一遍地回应她:“在,哥哥在这里。”   可是后来无论她怎么哭喊,哥哥都不再理她。   哥哥的手臂也晃不动了。她伸出小小的手去摸哥哥被鲜血染红的脸。哥哥刀削般坚毅的侧脸上像冰一样凉。像父亲、母亲临走的那一天一样凉。   “哥哥、哥哥……”方瑾枝哭着喊。   她又伸出手去使劲儿拉扯着哥哥的袖子,红豆糖从哥哥袖子里的锦帕里洒落出来,一颗又一颗,洒落了一地。   “哥哥!”方瑾枝猛地惊醒。   方瑾枝伸出手去摸自己的脸,她脸上的泪水还没有干。方瑾枝抬手的时候,她右手手腕上的小金铃铛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来。这个小金铃铛的声音很细微,平时不仔细听并听不见。可是此时在这寂静的夜里,她抬手时,小金铃铛发出的声音是那么大。   一声又一声,听得方瑾枝心中不安。   屋子里燃着的蜡烛快要烧尽了,方瑾枝抱着膝蜷缩在床上,被泪水浸湿的大眼睛望着半明半灭的蜡烛。那根蜡烛似乎随时都会熄灭一样。   方瑾枝突然很害怕,怕蜡烛熄灭,屋子里漆黑一片。   灯芯炸响了一声,方瑾枝双肩微微颤了颤。她掀开被子下了床,连鞋子都没有穿就小跑着冲出去。   “三哥哥!三哥哥,我害怕!”她一路小跑到陆无砚的寝屋,使劲儿敲门。   无人应答。   方瑾枝使劲儿将门推开,绕过雕着海兽的玉石屏风,冲到床榻边。她掀开遮挡着架子床的纯黑色幔帐,愣愣地望着空床。   “三哥哥……”方瑾枝失魂落魄地转身,在寝屋里找了好一通,才晓得三哥哥是真的不在。   她低着头,望着牙白寝裙下露出的一双小脚丫,心中顿时溢满无措。大大的泪珠儿从眼眶里落下来,落在她白皙的脚边。   外面还在下着大雨,雷声阵阵。   陆无砚寅时才归。他将身上披着的蓑衣扔下,进到净室里洗了个澡,才赤身裹着杏红色的宽松锦袍回到寝屋。他刚走到门口,就发现他寝屋的门开了一条缝。   他有些诧异地走进去,掀开遮挡着架子床的漆黑幔帐。   方瑾枝蜷缩在床角,抱着膝,小脑袋搭在膝盖上。她呼吸绵长,已经睡着了,可是白皙的小脸蛋上还挂着泪珠儿。   方瑾枝睡得并不实,她睁开眼睛望着陆无砚,委屈地说:“三哥哥,你怎么才回来……”   陆无砚急忙坐在床边,将小姑娘捞过来,抱在自己怀里,一边给她擦脸上的眼泪,一边柔声问:“怎么哭了?被雷声吓着了,还是做噩梦了?”   “我……我梦见哥哥了……”方瑾枝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好多好多血……”   陆无砚正在给方瑾枝擦眼泪的手顿了一下,他几不可见地蹙眉,然后才低声开口:“只是做噩梦而已,不用怕。”   方瑾枝摇了摇头,躲开陆无砚的手,她将小脸蛋贴在陆无砚的胸口。一双小胳膊环着陆无砚的腰,紧紧抱着他。   “三哥哥,我不敢自己睡……”   “好,三哥哥陪着你。”陆无砚拥着方瑾枝躺下,又仔细给她掖好被角。   他轻轻拍着方瑾枝的后背,不大一会儿,方瑾枝就睡着了。她就算睡着了,一双小手也紧紧攥着陆无砚的衣襟,怎么都不肯松开。陆无砚在外面忙了半夜,早就又累又困。方瑾枝睡着没多久,他也跟着沉沉睡去。   方瑾枝向来醒得早,因为这一夜折腾得太晚。第二天她醒过来的时候,倒是比往常晚了一会儿。不过就算比往常醒得迟,也比陆无砚先醒过来。   她扬起小脸,望着身侧熟睡的陆无砚。   眨眨眼,又眨眨眼。   陆无砚巳时才堪堪睡醒。他打了个哈欠,懒懒散散地睁开眼。入眼,就对上方瑾枝的一双澄澈的大眼睛。   陆无砚愣了一下,他微微抬头,瞧了一眼窗口洒进来的光,有些意外地说:“今天难得瑾枝没有喊我起来。”   “三哥哥……”方瑾枝扁了一下嘴,“你每天起那么晚是因为晚上睡得晚。我……我不知道……”   方瑾枝巴掌大的小脸上爬满了愧疚,她低声说:“我不知道三哥哥晚上那么晚才回来,如果早知道三哥哥睡得那么少,一定不会天天那么早就吵你起来教我读书……”   “要不然……”方瑾枝的声音越来越小,“我还是去学堂读书吧……”   方瑾枝已经觉察到了陆无砚好像越来越忙,原以为他白日里辛苦。却是不知道他夜里还要出去办事。想到这段日子,她每天早上来喊陆无砚起床,她心里愧疚得不得了。   “没事,三哥哥不困。”陆无砚含笑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   他坐起来,身上宽松的袍子松开了大半,露出胸前大片的胸膛。他扯了扯衣襟,将胸口掩好,才掀开被子下了床。他向来不喜穿着衣服睡觉,昨日方瑾枝在这里,他才穿着这一件宽松的袍子睡,着实睡得不算舒服。   经过一夜,他身上的袍子有些皱了。   他有些嫌恶地蹙眉。   “瑾枝,你先在这儿等我,我……”   “我知道,三哥哥要去洗澡!”方瑾枝打断陆无砚的话。   陆无砚笑着点了点头,才匆匆出了寝屋,去了净室。一到了净室,他就将身上的皱袍子扯下来,整个人浸泡在温泉水里的时候,才舒服了些。   不一会儿,他就听见了脚步声。   这轻快的脚步声,他一听就知道是方瑾枝的。   “三哥哥……”方瑾枝的小脑袋从屏风后面露出来,犹豫地望着陆无砚,“唔,你身上的怪病治好了没?”   怪病?   陆无砚琢磨了一会儿,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陆无砚脸色微微沉下来,他收起了往昔的温声细语,略严厉地说:“去屏风后面的长椅上坐着等我,不许再过来。”   方瑾枝惯是会看人脸色的。她见陆无砚脸色不好,急忙应了,立刻小跑到长椅上规规矩矩地坐着。   陆无砚从温泉池子里走出来,他将身上的水渍擦了,穿上一套沉香色的锦袍,一切收拾妥帖了才绕过屏风,走到方瑾枝面前。   “三哥哥……”方瑾枝仰着头,有些茫然地望着陆无砚。她不晓得三哥哥为什么突然凶起来。   陆无砚坐在她身边,将早就斟酌许久的言语说出来。   “瑾枝,男女有别。即使是父女、兄妹也不可太过亲昵。不可同席,更不可无礼地看男子的身体。更不能让陌生男子看你的身体,甚至是碰触你。”   方瑾枝咬了一下嘴唇。   “无礼”这个词她懂。三哥哥这是在说她无礼……   瞧着方瑾枝好像犯了错的样子,陆无砚不由放缓了语气:“咱们瑾枝如今还小,都无妨。可是过了年,你就七岁了。七岁就不再是小孩子,更不可以再如往昔那样黏在我身上。晚上不许跑到我屋子里来,我在净室的时候,你也不可以闯进来。也不可以……亲我。记住了吗?”   就算百分之百确定今生会娶了她,就算无比喜欢她黏在自己身上的感觉,陆无砚也不得不狠心教她道理。她没有母亲,陆家的这些舅母没有真心待她的,她的义母也并不常与她见面。那些该是母亲教给她的东西,只能他来告诉她。   “我不明白。”方瑾枝摇了摇头,“你以前说等我长大了就可以嫁给你,那我嫁给你自然就可以像娘亲亲爹爹那样亲你。可你现在又说我七岁就长大了……”   “这不一样……”陆无砚发觉有点说不通。   “怎么不一样?”方瑾枝歪着头望着他。   “七岁只是……半大。娶你的时候,你得完全长大。”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完全长大?”   陆无砚望着她小小的身子,说:“十四。”   “哦……”方瑾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踩着长椅站起来,直接坐在陆无砚的腿上。她使劲儿在陆无砚的脸上亲了一口,又用一双小胳膊使劲儿搂着他的脖子。   “我还没到七岁呢!”   陆无砚哭笑不得地将小姑娘拥在怀里。 第47章 哼唧   “如何?”老太太满面期待地望着陆申机。   “太娇气了, 不要!”陆申机随手将画册推到一边。   老太太手中的茶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她有些生气地说:“娇气?是不是娇气那要看跟谁比!你如果非要和长公主做比较,那这天下就没有不娇气的姑娘家了!”   陆申机转过了头, 假装没听见。   “申机,这续弦是必须要抬进门的。别说你是咱们温国公府的嫡长孙, 就算你只是一个庶子,也没有不再娶的道理!你惯是自己拿主意的,祖母这才让你自己来挑。可你倒好,挑了半年就没一个瞧得上眼的!”   “祖母,您这话说的对!真的就没一个好的啊, 孙子就是没看上!您难不成要委屈我随便娶一个?”   “你……”老太太摇摇头,“申机,你别不知好歹!咱们家别人的事儿祖母还不稀罕管呢!你这婚事,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也不用你自己挑了,祖母给你挑!给你挑一个温柔、端庄, 又顾家的!”   这话就像是说长公主不够温柔、端庄、顾家。   陆申机立马不爱听了。他又不能顶撞长辈,只能站起来,说:“祖母若是没有别的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   “慢着!”老太太犹豫了一瞬,才开口:“你母亲是个可怜人。她刚嫁过来没几年就守了寡, 好不容易等到你长大了,也没好好享几天的福份。这么多年一直在静宁庵里青灯古佛,一趟也没回来。这眼瞅着又要过年了,今年过年, 你可得把她请回来!”   陆申机的眉头越皱越紧。   “申机!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你就舍得年三十家人团聚的时候,让你母亲一个人在静宁庵里过?”老太太叹了口气,“祖母明白你心里有个结,你怪你母亲,甚至怪祖母,怪陆家!可是……芝芝已经去了这么多年。多大的仇恨也该消了,更别说自己的母亲!你总不能让你母亲在尼姑庵里孤独终老吧!”   “我知道了。”陆申机低着头,敷衍着说。   “我不管!今年过年你必须把你母亲请回来!这不仅是年三十,还是我老太婆的寿辰!你要是不把你母亲请回来,就是故意惹我生气!”老太太也是动了怒。   她如今一大把年纪了,整个府里没有谁能给她气受。她也早就交了实权,又是个心宽的。当真是极少动怒。也只有在面对陆申机的时候才会真动肝火。   陆申机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了,他又是温国公的嫡长孙。老太太自然把他当成眼珠子宠,他要什么给他什么。犯了错,也舍不得责罚。逐渐将他的性子养得野了些。陆申机少年时没少闯祸,不是砸了这个就是踹了那个。他当年身上的那股嚣张劲儿,就连如今的陆无砚都比不上。   谁让整个温国公府都捧着他呢?谁都舍不得说他半句不是。   他那性子还是和长公主成亲以后才稳重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做了丈夫,还是做了父亲。   陆申机站在池子边,一动不动。   他知道他任由自己的母亲在尼姑庵里一待好几年是极大的不孝,可是一想到要把她接回来,他心里又不得不想起芝芝。   那几年正是战乱的时候,他一共没见几次他的小女儿。印象里的芝芝就那么一丁点,他连碰都不敢碰,怕把小姑娘娇娇嫩嫩的肌肤弄破了。可谁能预料到,她还那么小的时候就永远离开了。   “爹爹、爹爹……”   软软糯糯的童音在他耳边不断萦绕,那一抹小小的影子住在他被坚石包裹住的胸腔。   陆申机飞起一脚,将池子边的一盆玉兰踹进池子里。池子里的水顿时扬起一大捧水花。   接她回家?做梦!   可是一想到母亲一个人日日念佛,他心里又难受。看着池子里的水终于平静下来,他忽然有了主意。他不去请她,可以让他儿子去请啊!   陆无砚发现自从他上次一本正经地跟方瑾枝解说了男女大防之后,方瑾枝反而比以前更喜欢粘着他了。他不得不反思是不是自己解说的不够详细,甚至让小姑娘误解了什么。   比如说现在。   用过午膳,陆无砚只不过打了个盹的功夫,方瑾枝就爬上了卧榻,往他怀里钻。   陆无砚低头,看着趴在他怀里玩着他头发的方瑾枝,忍俊不禁。   “三哥哥,你不睡啦?”方瑾枝仰着头望着他,“唔,是我吵着你了吗?我知道了……我不玩你头发了!”   望着方瑾枝那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陆无砚的那一丁点困顿便也散去了。   “不睡了,三哥哥要出去一趟。你把《诗经》抄完,再练习夹一会儿棋子再回去。”陆无砚说着已经坐了起来。   方瑾枝撅着嘴,不大高兴地望着陆无砚。   “怎么了?”陆无砚轻轻点了点方瑾枝的小鼻尖。   “三哥哥你又要去哪儿?唔,我舍不得你走!”她挽着陆无砚的胳膊不松开,“三哥哥,你能不能带我一块去呀?唔,我保证不捣乱,就乖乖地待在你身边!”   方瑾枝哼唧了两声,低着头去摇陆无砚的手。这过一天少一天,她可马上就要七岁了!三舅母已经找过她了,告诉她等来年开了春,她就要和陆家其他的表姐妹们一起去府里的学堂读书。她就不能再日日来垂鞘院了。而且三哥哥还说等她七岁了就不许再缠着他。   那……   那岂不是以后连三哥哥人影都瞧不见了?   方瑾枝舍不得。   陆无砚不清楚方瑾枝心里的小顾虑,只是以为她贪玩,本来今日是要去一趟静宁庵,带着方瑾枝倒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好,去把你的小斗篷穿上,等下咱们就走。”陆无砚说着,就走进偏屋,换了一身干净的新衣服出来。   陆无砚刚一出来,就皱起了眉。   “你没衣服穿吗?”陆无砚有些嫌弃地看着方瑾枝身上的霜色小斗篷。   “我有衣服穿呀……”方瑾枝疑惑地低着头,仔细查看了一番身上的衣服,没什么差错呀!   “去年冬天就穿过这件。”   “可是……可是还很新呐!”方瑾枝有点委屈。   陆无砚走过去,将兜帽给她戴上,才牵着她往外走。只是那眼角的余光里还有一点嫌弃。他牵着方瑾枝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正好迎面碰见入烹挽着一篮新鲜的蔬菜回来。陆无砚便吩咐入烹改日让入绣过来一趟,好给方瑾枝裁衣服。   静宁庵距离温国公府并不算远,一个时辰便可到。   “我们现在要去静宁庵,那里是佛门清静之地。到了以后,要守规矩,不可大声喧哗,也不可嬉闹调皮。可记住了?”   方瑾枝连连点头,“都记住啦!绝对不给三哥哥丢脸!”   陆无砚拿了裘衣裹在身上,他倚靠着车壁打算眯一会儿。方瑾枝果然又爬过去,小心翼翼地去掀陆无砚身上的裘衣。她这是又想往陆无砚怀里钻。   陆无砚抬眼,忍着笑意地将方瑾枝拉到怀里,又拉了拉裘衣,盖在两个人身上。   不过是刚刚入冬,天气已经寒了许多。两个人偎在一起,倒是暖和了不少。陆无砚凝望着怀里的小姑娘,忽然舍不得去睡。   “三哥哥,睡一会儿!”方瑾枝从裘衣里伸出小胳膊,抬手去抹陆无砚的眼睛,想要让他闭上眼睛小憩一会儿。   “好。”陆无砚笑着应下,又将方瑾枝的小胳膊抓到裘衣里,为她盖好。   等到马车在静宁庵门外停下来时,两个人堪堪醒过来。   方瑾枝推开车马,十分新奇地说:“哇,下雪啦!”   陆无砚将她小斗篷上的兜帽给她戴好,才望向外面。   絮絮的雪粒飘落下来,并不大,远处的山景便添了几分缥缈。竟是今冬的第一场雪。   陆无砚看了一眼地面的雪泥,有些嫌恶地下了马车,忍不住又瞧了一眼他白色的靴子。方瑾枝刚想跳下马车,陆无砚阻止了她。   “脏。”陆无砚皱着眉,没让方瑾枝的鞋子碰着地面,而是将她抱在怀里,抱着她往静宁庵去。   这一场小雪下得突然,马车上并没有准备伞具,幸好雪还小。陆无砚抱着方瑾枝走在雪里倒也还好。   方瑾枝伸出小胳膊,张开了小手掌去接雪花,一片又一片的雪,被她接到暖融融的掌心里。可惜每一片雪花刚刚落在她掌心便融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久,她白皙的掌心里就窝了一小滩雪融化后的水渍。本是凉凉的,却因为她掌心的温度,暖和起来。   陆无砚偏过头看她一眼,心想还是年纪小,就这么几片雪就能玩得很开心。   来之前,陆无砚已经告诉过方瑾枝他们来静宁庵是为了陆无砚的祖母。是以,方瑾枝见到陆无砚的祖母时,格外规矩。   不,现在应该叫做静心师太了。   陆无砚的祖母虽然在静宁庵中一待多年,却并没有剃度出家,勉强算是代发修行。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陆无砚,一时没认出来。   “居然都这么大了……”静心师太心中感慨颇深。山中不是外世情,一晃这么多年。她记忆中的稚子竟然已经长这么大了,比她还要高了许多。   “祖母。”陆无砚的情绪并没有什么波动,只是规矩地给她行了一礼。   “诶,坐吧。”静心师太应了一声,竟是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陆无砚坐下,方瑾枝也规规矩矩地坐在陆无砚身边的一把椅子上。   静心师太这才注意到方瑾枝,有些惊讶地说:“这是谁家的姑娘,倒是没见过。”   “三房的外孙女,如今住在府里。”陆无砚看了方瑾枝一眼,方瑾枝就从椅子上下来,规规矩矩地给静心师太问了好,才重新坐回去。   静心师太点了点头,多看了方瑾枝两眼。虽然这些年她一直留在静宁庵中,足不出户。可是对于温国公府里的事儿,她还是知道一星半点的。   起码她知晓陆无砚的怪癖日益增多,在府里已到了人人不敢招惹的存在。所以她才会对陆无砚带着一个小姑娘在身边的举动有些惊讶。   陆无砚打量了一圈朴素到简陋的房间,而后收回视线,道:“山中日子辛苦,孙儿给您带来了一些日常需用的东西。”   “难为你亲自跑一趟。”静心师太轻轻笑着。   这些年,她虽然一次都没有回温国公府。可是她毕竟还是温国公府里大房的大夫人,所以她的吃穿用度,温国公府怎么可能不管?每隔一段日子,温国公府里就有丫鬟送东西过来。   她倒是没想到这一次陆无砚会亲自过来。   “其实孙儿这一次过来,并非只是为了给祖母送东西,还是想请祖母回家。”陆无砚道。   静心师太苦笑着摇摇头,说道:“你的好意祖母心领了,我如今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若是回去恐怕反而不适应。”   陆无砚说:“祖母之所以一直不肯回去并非已经适应了静宁庵里粗茶淡饭、青灯古佛的生活。而是因为当年芝芝的事情一直梗在您和父亲之间。”   明明说的是自己亲妹妹去世的事情,可是陆无砚的声音十分平淡。就好像说的是别人的事儿一样。   静心师太却身子一僵,脸上也染上了几分尴尬。过了好久,她才长长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无砚,你已经长大了,当初的事情你也一直知道。祖母……没法回去。只能一辈子留在这里忏悔……”   她低下头,垂下来的眉目之中是一位老人的孤寂悔恨。   纵使别人不怪她,她也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更何况,她也十分清楚自己那一手带大的儿子一直都没有原谅她。其实她刚刚见到陆无砚的时候是惊讶的,可是没多一会儿她就想明白了。知道是老太太想要让陆申机请她回府,而陆申机不肯,才会差遣陆无砚。   不得不说,她看得通透。比起当年来说,她整个人都变得更加通透了。只是可惜这份通透来得有些迟。   陆无砚刚想开口,又停顿下来。他偏过头,对端端正正坐在旁边的方瑾枝说:“瑾枝,你先出去玩一会儿。三哥哥有些话要跟祖母说。等一下再出去找你。记得不要走太远,就在外面玩一会儿雪。”   “好!”方瑾枝答应着,就从椅子上下来。她理了理小裙子,对静心师太又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才往外走,还不忘替陆无砚和静心师太将门关上。   门合上的时候,方瑾枝看见陆无砚转过头来,冲着她夸赞地勾了勾嘴角。方瑾枝顿时心情大好,就像吃了好多好多的红豆糖!   外面的雪还很小,落在地上便不着痕迹地融化了。方瑾枝记得陆无砚的话,不可以走得太远,只是走到附近一处的梅林里。   垂鞘院里也有梅林,那里栽了好多种名贵的红梅。陆无砚还亲自教过方瑾枝分辨梅花的品种。此时方瑾枝站在静宁庵的梅林里,望着眼前大片的梅,不由开始分辨这些梅都是什么品种。   她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梅林深处。等到她惊觉的时候,竟是发现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静宁庵里都是尼姑,或是如温国公府里的大夫人这般代发修行的,倒是不用担心安全问题。方瑾枝晓得她只要不乱走,等一会儿三哥哥寻不见她就会来找她哩。   所以,她倒是没有害怕。   只是有点无聊。   方瑾枝蹲在地上,捡起一根小小的树枝在地面上比比划划,画出一个个小人来。她画得太认真,空中飘着的雪越来越大,白雪在她身上的小斗篷上覆了薄薄的一层,她竟是浑然不觉。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静忆师太走近方瑾枝,十分诧异地问。   静忆师太想了想,便想明白了。今日静宁庵来了贵客,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应该是一并过来的。   方瑾枝茫然地抬头,望着出现在她视线里的静忆师太。静忆师太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容貌十分出众。只不过她那一双本来剪潋明眸里不见澄澈,反剩空洞。而她眉宇之间自带一股淡淡的愁绪,为她娇丽的容颜添了一抹黯淡。   “师太好。”方瑾枝急忙站起来。她兜帽上的雪落下来,落在她卷曲的睫毛上。方瑾枝眨了一下眼,雪水流进她的眼睛里,湿漉漉的。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玩?”静忆师太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方瑾枝身上的落雪,让那一层薄薄的覆雪从方瑾枝的身上飘落下来。   “谢谢师太!”方瑾枝规规矩矩地道了谢,才慢慢解释说:“我是和三哥哥一起过来的,三哥哥和他祖母有话要说,让我一个人出来玩,我瞧着这处梅林好看,才过来的。”   小姑娘家甜甜的声音飘入耳中,静忆师太古井不波的眸子里竟是不由染上了一丝柔色。   “那你认识这些梅树吗?”静忆师太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她的声音里不复往昔的清冷。   “认识一些。”方瑾枝指着附近的几种梅花,说出名字。   “唔,其实这梅林的梅花,我也并不是都认识的,我刚刚瞧见的一种就不认识。”   “哪一种?”   “那个!”方瑾枝小胳膊一抬,指着远处的一株梅。   静忆师太看了一眼,便柔声告诉她:“那是照水梅。”   “那、那个呢?”方瑾枝又是一指。   “那是绿萼梅。绿萼梅花瓣雪白,花香浓郁,尤以“金钱绿萼”为好。”   “哇,师太好厉害!”方瑾枝睁大了一双澄澈的眼睛,崇拜地望着静忆师太。   静忆师太的心,好像被方瑾枝干净的大眼睛照了一下,忽然就亮堂起来。明明这么大的一个人了,却在听见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夸奖时,心中攀上丝丝喜悦。   “这里的梅都是我平时闲来无事自己栽种的,所以都认识的。”静忆师太望着方瑾枝红扑扑的小脸蛋,柔声说:“若你喜欢,等会你下山的时候,送你一株。”   “真的吗?您真是太好啦!”方瑾枝小跑着上前两步,挽着静忆师太的袖子,甜甜地撒娇。   静忆师太却僵了一下。   她一个人在这清冷的梅林之中生活了很多年,早就习惯了与人保持一种疏离。难得今日会有一个小姑娘亲昵地搂住她的胳膊。这种感觉陌生、稀奇。   方瑾枝选来选去,最后还是选了清淡雅致的绿萼梅。   “师太,您可以领我出去吗?唔,其实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我担心三哥哥要找我呢!”方瑾枝仰着头,望着静忆师太。   方瑾枝的那一双眼睛好像有一种神奇的本事,只要望着她的眼睛,别人就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好,跟我来。”   方瑾枝急忙小跑着追上去,去拉静忆师太的手。   静忆师太微微侧首,望了一眼方瑾枝攥着她的小手。她有些不习惯与别人这般亲昵,更何况对方还是个这么大的孩子。   她想抽回自己的手。   可是也只是想。   她想了一路,等到将方瑾枝领出梅林的时候,还是没有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三哥哥!”方瑾枝一眼就瞧见檐下正四处张望的陆无砚。   方瑾枝急忙小跑着迎上去,她跑得有些急,头上戴着的兜帽垂下来,遮了她的眼睛。   “慢一点。不要总是这么毛毛躁躁的。”明明是指责的话语,可语气里全是宠溺,眸光之中也全是温柔。   陆无砚蹲下来,将她的小兜帽整理好。   静忆师太低头,望着自己空了的手。她想着抽回自己的手,却还没有行动,就先被方瑾枝甩开了。她的手空了,心里好像也忽然跟着空了。 第48章 算账   陆无砚给方瑾枝整理好兜帽站起来, 他的目光扫到静忆师太身上,不由停了半瞬。他总觉得这个女人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静忆师太又看了方瑾枝一眼, 默默转身朝着梅林走回去。   “师太……”小姑娘软软糯糯的声音传来,静忆师太的脚步不由停下来。她失神的片刻, 小姑娘已经走到了她身边。   “我要回家了。”   “嗯,我去给你裁一株绿萼梅。”静忆师太轻轻点了一下头。   方瑾枝想了一下,说:“唔,它也不想搬家吧?就让它住在您的梅林里吧。等我想看的时候再来瞧它,好不好?”   “好。”   静忆师太本来就不太喜欢移植草木, 她觉得移植是对花草的一种伤害。刚刚不知道为什么瞧见方瑾枝觉得亲切可爱,便主动提出要送她一株。如今方瑾枝这般说,更是合了她的心意。她瞧着方瑾枝的目光里就又多了一层喜欢。   方瑾枝走回陆无砚身边的时候,不由又转过身来,说:“师太, 我以后再来看望您。”   静忆师太点了点头,立在那里望着陆无砚将方瑾枝抱起来,朝着山下的路走去。   方瑾枝趴在陆无砚的怀里,她将小下巴抵在陆无砚的肩窝,回望静忆师太, 朝她挥了挥手告别。   静忆师太浅浅地笑着。她心里那一汪死水好像滴落一滴晨露,涟漪一圈一圈地在她心里漾开。   陆无砚侧首瞧了一眼怀里的小姑娘,问:“你很喜欢她?”   “唔……”方瑾枝想了一下,“我觉得她一个人站在梅林里的时候很孤单。三哥哥, 我以后还能再来看望她吗?能吗?可以吗?”   方瑾枝凑近陆无砚耳边哼唧了两声,“三哥哥,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好。”   方瑾枝在喊“三哥哥”的时候,声音最是婉转。明明只有三个字,从她嘴中吐出来的时候偏偏拐了两个弯,又将尾音轻轻拉得绵长。   这一声“三哥哥”就像一根茸毛,在陆无砚的心里轻轻扫了一下。足以抵得上千言万语,哪里还有什么好与不好?   分明恨不得将她想要的一切都捧到她眼前。   陆无砚和方瑾枝回到垂鞘院以后,得知陆申机已经在大厅里坐了很久。陆申机席地而坐,数张军事图凌乱地堆在他周围。   陆无砚捏了捏方瑾枝的手,对她说:“今天回你自己的小院吃晚膳。”   “好!”方瑾枝给陆申机问了好,才转身朝外走。   候在一旁的入烹急忙走过来,亲自送方瑾枝回她的小院子。每次方瑾枝来垂鞘院的时候都不许丫鬟跟进来,只是约定时间让她们来接。有的时候陆无砚带方瑾枝出去或是别的什么事情早了时辰,便是入烹亲自送她了。   方瑾枝走到院门口还能听见大舅舅冷厉的声音:“因事为制,连横之策……”   什么意思呢?方瑾枝听不懂。不过她现在也顾不得这个,她现在满心想着今天晚上可以好好陪两个妹妹了。两个妹妹乖巧的眉眼映入眼帘,方瑾枝不由弯起眉眼。   方瑾枝回去以后,将门闩了,去开床边的大箱子。大箱子的锁刚一打开,里头的两个小姑娘便从里面将箱子的盖子推开。   “姐姐今天好早。”平平和安安一骨碌从大箱子里爬出来。自从她们两个会走路以后,格外爱动。平时锁在箱子里不得活动,可是一旦从箱子里出来了,就变得活泼起来。虽然方瑾枝的这间闺房并不算宽敞,可对于平平和安安来说,就是天大的世界。她们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走到这一头,一时不闲着。   “是呢,今天大舅舅又来给三哥哥讲地图。我就先回来啦!”方瑾枝说。   “姐姐不喜欢听大舅舅讲地图吗?”平平这样问。   “大地图是什么?”安安又这样问。   两个小姑娘跑回来,坐在方瑾枝身边,好奇地望着方瑾枝。她们不知道什么是大地图,她们不懂外面的一切。   “唔,”方瑾枝想了一下,“大地图上画了好多山、河、房子、还有人。就是、就是……照着实际样子在纸上画下来!”   “山是什么?”   “河又是什么?”   “山……”方瑾枝不知道该怎么给两个妹妹解释。那些再寻常不过的东西,她们因为从未见过,就变得一无所知。   “山啊……就是很高很高的地方。山上长满了绿色的树,还有山石、峭壁。河很长很长,从高的一头流到矮的一头,河里是清澈的水。里面游来游去的鱼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哩……”方瑾枝声音渐低,望着两个蹙眉的妹妹,有一个声音在她心里一次次呼喊:带平平和安安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正大光明地走出去。   “真想去看看……”安安小声呢喃。   平平悄悄看了她一眼,“我们去弹琴!”   “好!”安安立刻微笑起来。   两个小姑娘从床边起身,欢喜地走到琴案边坐下。明明还是那么小的年纪,可是坐在琴边的时候,稚嫩的小脸蛋上竟添了几分认真。   悦耳的琴音从她们两个的指尖飘出来,萦绕在整间屋子里,又从阁楼传出去。   之前方瑾枝的手指不能弯,陆无砚不仅让入医每日给她下针,更是每日都要她弹琴、用僵硬的手指去夹黑白棋子来锻炼她手指的灵活度。   明明是那么辛苦的锻炼,方瑾枝也都忍了过来,不仅在垂鞘院里苦苦练习,更是将琴抱了回来。每日晚上都要继续锻炼手指。   起先的时候,平平和安安总是静静坐在一旁的鼓凳上听着她们的姐姐弹琴。后来,方瑾枝无意间发现她们两个似乎对这一架琴十分喜欢。方瑾枝便将平平和安安拉到琴边,将她们的手指头搭在琴弦上。   听见音律从琴弦里飘出来,从她们两个人的指尖下飘出来,平平和安安别提多高兴了!   她们两个高兴,方瑾枝也跟着高兴。   两个妹妹与平常人不同,难得有让她们两个这么感兴趣的事情。方瑾枝便求着陆无砚好好教她弹曲子,等她学会了,再回来教平平和安安。   大概是因为双生的缘故,两个小姑娘坐在一起,平平用右手,安安用左手,一起弹琴。弹出的调子竟像是出自一人之手。   到如今,平平和安安别看还不到四岁,竟是能弹出完整的一支曲子来。之前府上五奶奶路过时听到的曲子也不是方瑾枝弹的,而是平平和安安两个小姑娘弹的。   只是可惜,平平和安安纵使再怎么喜欢弹琴,也只能在方瑾枝回来的时候弹。   方瑾枝坐在一旁,看着两个妹妹认真而欣喜的样子。她说不清楚心里是开心还是难受。   很快就到了腊月十二这一天,这一天是方瑾枝的生日。   方瑾枝起了大早,被卫妈妈胡乱塞了一嘴的鸡蛋,又喂了两口长寿面。她让卫妈妈搬过来一把八仙桌放在门口,又在八仙桌上放了一把玫瑰小椅。然后让几个丫鬟护着她,她踩着玫瑰小椅,踮着脚抓了一下漆红的门梁。   “抓一把门梁,很快就能长高喽!”卫妈妈在下面笑着说。   方瑾枝也希望自己长得高高的,最好和三哥哥一样高。这样,每次三哥哥侧过头来跟她说话的时候就不用弯着腰了。   她还不晓得她这辈子都不能和她的三哥哥一样高。纵使她将门梁抓破了也不能。   方瑾枝被卫妈妈从玫瑰小椅里抱下来,她整理了一下衣服,急匆匆地就往垂鞘院跑。阿星和阿月两个丫鬟在后面一路疾走追着她。   “三哥哥!三哥哥!”方瑾枝一股脑小跑进陆无砚的寝屋。   陆无砚果真还在睡。   方瑾枝将身上的小斗篷扯下来,脱了鞋子爬到床上去。她跪在床边,去摇陆无砚的手。   “三哥哥,三哥哥,你不要睡了好不好。”   陆无砚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胡乱应了一声,又转过了身,面朝里侧继续睡。   方瑾枝有些泄气地小声嘟囔:“都提前好几天告诉你我生日是哪一天了……”   方瑾枝冲着陆无砚的背影扮了个鬼脸。可是一想到陆无砚可能又在晚上离开温国公府,不晓得几时才回来,方瑾枝又有点心软。   好像……不应该这么任性。   方瑾枝挪了挪小身子,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又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她拉着入烹陪她到厨房里给陆无砚熬粥,等到胡桃粥熬好了,已经己时过半。   她这才又折回陆无砚的寝屋。   这一回,她倒是没有急着喊陆无砚起床。她站在床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爬上床,钻进被子里。方瑾枝将她的小脸蛋贴在陆无砚的背上,小手也搭在陆无砚的腰上。   外面很冷,屋子里却温暖如春。   方瑾枝打了个哈欠,又抱着陆无砚睡了个回笼觉。   等到陆无砚堪堪睡醒的时候,已经快要到午时了。他翻了个身,静静打量着酣眠的小姑娘。   “三哥哥……”方瑾枝揉着眼睛醒过来,“我饿……”   陆无砚轻轻笑了一声,他揉了揉方瑾枝乱蓬蓬的软发,说:“好,咱们起床。”   方瑾枝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她从床上跳下来,取了床边衣架上的袍子送给陆无砚。她又转过身,背对着陆无砚,说道:“呐,三哥哥快穿衣服吧。瑾枝不会偷看的!”   陆无砚没拿方瑾枝放在床边的袍子,而是掀开被子下了床,从衣橱里重新挑了一件新的穿上。   方瑾枝悄悄看了一眼,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陆无砚现在睡觉会穿裤子了。   陆无砚也是无奈,他的确有不着寸缕睡觉的习惯。可是自从方瑾枝越来越频繁地钻他被子,他只好套上了一条裤子睡觉。   免得他的小姑娘因为他长得和她不一样而以为他得了病。陆无砚甚至担心,某一天醒过来,自己这“病”会被方瑾枝给除了。   “三哥哥……”方瑾枝又一次撒娇地走过去扯陆无砚的手。她仰着头,用一双可怜巴巴的大眼睛望着陆无砚。   见陆无砚浑然不觉,方瑾枝就摊开自己的小手掌递到陆无砚面前——这是明显地要东西哩!   “不饿了?”   方瑾枝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有点瘪。她的小肚子还适时叽里咕噜响了两声。   “去吧,去堂屋里等我。”陆无砚说。   “好!”方瑾枝知道陆无砚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澡,她乖乖地跑到堂屋里去等他。   明明方瑾枝亲自熬了核桃粥给两个人做早膳,可是等陆无砚洗漱干净,出来的时候已经午时过半了。那道核桃粥摆在桌子上,入烹也多烧制了几道方瑾枝爱吃的菜,成了午膳。   每次方瑾枝留在垂鞘院吃饭的时候,入烹都会格外烹饪几道她喜欢的菜。可是今天方瑾枝这一顿饭吃得可不怎么好。   若是问她都吃了什么,她指不定还要答不上来。   她一直都在想陆无砚是不是把她今天过生日的事情给忘记了。眼瞅着陆无砚吃过了饭,又坐在窗口的椅子里拿起一本书来,方瑾枝终于坐不住了。   她走到陆无砚身边。   “三哥哥……”方瑾枝把自己的右手递过来,挡在陆无砚正在看的那一页书上。   “唔,三哥哥你快看,我的手指头几乎已经全部好了呢!”方瑾枝说着动了动她的手指头。   陆无砚强忍着笑,将她的小手拿开,一本正经地说:“乖,别吵我看书。自己到一边玩去。”   方瑾枝收回了她的小手,却也不走开,只是用那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陆无砚。被方瑾枝用这种目光瞧得久了,陆无砚的目光终于从书卷上抬起来,望向方瑾枝。   虽然,他本来就一点都没看进去。   “三哥哥没有忘记,故意逗我呢是不是?”方瑾枝偏着头望着陆无砚,胸有成竹。   入烹悄悄走进来,禀道:“三少爷,东西都送过来了。”   陆无砚点了点头,他将手中的书放下,牵着方瑾枝的手往外走。   听了入烹的话,方瑾枝才恍然大悟,原来三哥哥不是忘记了,也不是故意逗她,而是送给她的礼物还没有送过来呢!   庭院里,摆了两个双开门黄梨木衣橱,上面雕着极精致的游鱼图。这衣橱极大,几乎有半面墙那么大,若是两个挨着摆在一起,就可以将一整面的墙占据。   “哇,好大!”方瑾枝走过去,将其中的一个黄梨木衣橱打开,里面塞了满满的衣服。瞧着大小、款式,都是给她裁的新衣服!一年四季的衣服都齐全了呢!而且连绣花鞋也有几十双!   小姑娘家,哪有不爱漂亮的呢?更何况是本来就很漂亮的方瑾枝。她一件一件扒拉着衣橱里的衣服,不大一会儿的功夫,竟是眼花缭乱,只觉得这里的新衣裳永远都穿不完哩!   方瑾枝又去将另外一个双开门的黄梨木衣橱打开。方瑾枝有些意外,因为这个衣橱里面竟是空的。   这两个衣橱本来就是一模一样的,刚刚的那一个里面满满的都是衣服遮挡了衣橱本来的构造。而这个空衣橱没有其他东西的遮挡,其构造一览无余。   方瑾枝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个衣橱里面的横板。横板在这个衣橱里比较偏下的方位,很厚,很厚,都快有床板厚了呢!   可是,为什么横了这么一块厚木板呢?   而且整个衣橱里面,就只有这么一块厚木板,上方却是空荡荡的。   方瑾枝又折回先前那个塞满了新衣裳的衣橱,扒开衣服,看见这个衣橱里面的挡板、抽屉、暗格应有尽有,和寻常的衣橱构造一般无二。   那……另外一个衣橱简直就像个半成品。   方瑾枝转过头,笑嘻嘻地对陆无砚说:“三哥哥,你这个衣橱还没完工哩。”   陆无砚似笑非笑地说:“啧,这个衣橱简直可以把咱们的小瑾枝塞进去。”   他说着,就走过去将方瑾枝抱起来,轻轻放在了空衣橱的横木板上,然后将衣橱的门关上。   想象之中的漆黑并没有到来,方瑾枝疑惑地抬起头,惊讶地发现这个衣橱并没盖子!上面是空的!方瑾枝望着衣橱上空露出来的一小方蓝天,整个人呆愣在那里。   她再摸身下的横板。   这……分明就是一张床!   方瑾枝抚摸着身下横木板的手在微微发颤。   平平!安安!   衣橱的门从外面被打开,露出陆无砚的脸。   “三哥哥……”方瑾枝轻轻喊他一声,却说不出别的话来。她想告诉他这礼物真的太好了,可是又怕陆无砚问她原因。   她怕。   她怕一向疼她的三哥哥知道了她的秘密,从此便会嫌弃她,甚至伤害她的一双妹妹。   陆无砚将她从衣橱里抱出来,柔声说:“装衣服的话,一个衣橱便够了。这个里面的构造简单了些,是因为还没有想好装什么东西。等瑾枝想明白要装什么东西了,再按照需求将里面改造一番也不迟。”   陆无砚絮絮解释,免得他的小姑娘生疑。   “嗯!”方瑾枝重重点头,“谢谢三哥哥送给我的东西,瑾枝很喜欢。等到瑾枝想好了在这个衣橱里面装什么东西了,再……再改造。”   陆无砚没有接话,他从入烹手里接过来一个雕着百鸟朝凤的紫檀木锦盒。又从里面取出两把纯金的重锁,锁上也同样雕刻着游鱼的图案,和这两个黄梨木的双开门衣橱上的游鱼图案一模一样。一看就晓得是配套的。   “这些衣服可都是三哥哥给你画出来的款式,宝贝着呢。可不许下人随便乱碰。唔,你不在的时候,就用锁将衣橱锁上。”陆无砚笑着将两把雕着游鱼图案的金锁交到方瑾枝手上。   金锁很重,放在方瑾枝的手中沉甸甸的。   这种沉甸甸的感觉也让她莫名安心许多。   陆无砚转过身,又从入烹怀里的紫檀木锦盒里取出来一个纯金的小算盘。他将纯金的小算盘放在方瑾枝的手心里,说道:“教了你很多东西,唯独忘了教你算账。”   方瑾枝摇了摇手里的纯金小算盘,小算盘上的金珠子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来。大概因为是金子,就变得更加好听。   “算账好呀,我喜欢算账!”方瑾枝将手里的纯金小算盘打量过来打量过去。可是没过多久,她低垂的眉眼里,就一点一点黯淡下来。   她哪有账可算呀!   方家的商铺可都不在她手上呢!   陆无砚提起长衫前襟,在方瑾枝面前蹲下来,细细说道:“每一年的花朝节,府上都会给陆家的姑娘们举办一个小小的比试。有点茶、插花……”   “我知道!”方瑾枝点了点头,“今年花朝节的时候,我的手伤着呢。所以没有过去看。”   “那,咱们瑾枝明天去参加好不好?”   方瑾枝疑惑地望着陆无砚,问道:“三哥哥,你是想让我去参加吗?你是想让我在花朝节的时候好好表现吗?你是想让我给你争气吗?”   “对啊,教了你这么久。怎么说也应该拿出点成绩来给三哥哥瞧吧?”陆无砚轻轻理了理方瑾枝额前的柔软碎发,“如果你能夺得头筹,三哥哥送你个大礼。”   方瑾枝歪着头问:“什么东西呢?”   “你们方家的茶庄生意之所以做得那么大,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你母亲生前极为喜欢茶艺,所以你的父亲在茶庄花了大心思,讨你母亲欢心。”   方瑾枝眨眨眼,认真地听。她晓得他们家的茶庄生意做得很大,却是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原因在。   “倘若咱们瑾枝也能练出一手好的茶艺来,三哥哥就做主,将你们家的茶庄给你要回来。”陆无砚低头,用指尖拨了一下方瑾枝小手里捧着的纯金小算盘,“所以,得好好教你算账。” 第49章 缺点   又是一年腊月二十九。   方瑾枝站在高脚方桌前, 将手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直响。   “啪”的一声,她将手里的小算盘一晃,上头的金珠子各归各位。   “我算好啦!”方瑾枝转过头, 笑嘻嘻地望向入烹。   入烹看向不远处的三脚香桌,上头的香还没燃尽呢。   “表姑娘又快了呢!”入烹也难掩心里的惊讶。方瑾枝小小年纪学东西总是很快, 在算账这一件事上,更是将她聪慧的天资发挥得淋漓尽致。   方瑾枝朝着门外瞅了瞅,说:“三哥哥又没起来。”   话音刚落,陆无砚打着哈欠跨进门槛。   “三哥哥!”方瑾枝急忙放下手里的算盘,跑到陆无砚身前, “三哥哥今天好早哇!”   “嗯。”陆无砚应了一声。他有些犯困地说:“收拾一下,带你去静宁庵接大太太回来过年。”   方瑾枝有些疑惑地问:“大太太上次不是说不回来了吗?”   陆无砚并没有对方瑾枝多加解释,他带着方瑾枝去静宁庵的路上也一直倚在车壁上闭目小憩。方瑾枝坐在车窗边,将窗口的帘子掀开一条小缝儿,瞧着外面的雪景。凉凉的风吹到她的脸上, 她并不觉得冷,可是忽然想到陆无砚在睡着,怕他着凉,立马将帘子放下,把冬日的凉风挡在外面。   她百无聊赖地坐在马车里, 双手托着腮,望着闭目的陆无砚。   她的三哥哥可真好看!   方瑾枝挪过去,将陆无砚放在腿上的手小心翼翼地抬起来,然后将自己的小脸蛋放在陆无砚的腿上, 又将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身上。   她打了个哈欠,闭着眼睛睡觉。   陆无砚睁开眼睛,望着方瑾枝酣眠的模样,不由嘴角染上几分笑意。他轻轻扯过一旁的裘衣盖在她的身上。   到了静宁庵中,陆无砚让方瑾枝自己去玩,他独自去见他祖母。方瑾枝也不喜欢闷在屋子里,正想去梅林里去找静忆师太呢。   “静忆师太!静忆师太!”方瑾枝双手抓住兜帽一角,小跑着冲进梅林里。她已经跟静宁庵里的小尼姑打听清楚了,静宁师太的住处就在这片梅林的尽头。   静忆师太正在修剪一株朱砂梅,听见方瑾枝娇糯而稚气的声音,她手中的剪子一顿。她不由站起来,朝着方瑾枝奔来的方向张望,直到一身素雅的小姑娘跑到她身前。   “静忆师太,我来看望你啦!”方瑾枝站定,小胸脯还在微微起伏。   “慢一点。”静忆师太将她拉进屋子里,又为她倒了一碗温水。   方瑾枝将碗里的温水大口大口地喝了,口中的干涩才好了一些。她将手中捧着的瓷碗放在桌子上,规规矩矩地说:“谢谢师太!”   静忆师太笑着摇摇头,“你能记得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我答应过会来看望您呀!”方瑾枝澄澈的大眼睛里干干净净的,瞧着就让人欢喜。“静忆师太,快要过年了,您不回家去吗?”   静宁庵与寻常的尼姑庵不同,很多大户人家的妇人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借着代发修行的名义住在这里。而眼前的静忆师太,就没有剃度呢!方瑾枝跟小尼姑问路的时候也问了静忆师太的事儿,晓得她跟陆无砚的祖母一样,家人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给她送一些生活必需品。   那小尼姑还咂咂嘴,说:“俺们静宁庵,就属静心师太和静忆师太家里人送来的东西好哩!”   小尼姑的眼睛里竟是艳羡。   是以,方瑾枝晓得静忆师太也是有家人的,而且还不是寻常人家。她家里的人送来的生活用品既然能和温国公府大太太家里送来的东西比肩,家世又哪里会差了呢?   静忆师太眸光一滞,她缓了缓,才说:“不了。”   “哦……”方瑾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本来就是个懂事的孩子,她已经隐约猜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儿,静忆师太才会离开家躲在这静宁庵里吧?   “可惜我也是借住在别人家里,要不然真想让师太去我家里过年呢!”方瑾枝偏着头,望着静忆师太。她说完了,还像个大人一样轻叹了一声。   静忆师太早就发现了方瑾枝身上总是穿素色的衣裳,上一次见她还以为她就是这般雅致的小姑娘,就是喜欢清淡、素净的颜色。可是今日是腊月二十九,马上就要过年,就连这静宁庵里都添了点红色。更何况是大户人家里六七岁的小姑娘。   再听方瑾枝说借住在别人家里,静忆师太便知道这是个戴孝的孩子。   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在这里等我。”静忆师太起身,走出屋子,再回来的时候,她手里捧着一个藏蓝色的葵口碗。碗里放着红彤彤的山楂果。   “我这里没有什么甜品,也就只有这我一手养起来的山楂果还可以尝个鲜。”   方瑾枝拿起一个山楂果递到嘴里咬了吃。   “酸酸甜甜的,好吃!”方瑾枝说着就又拿了一个来吃。   静忆师太的目光却落在方瑾枝的手上,她有些诧异地说:“你拿东西的姿势倒是与寻常人不同。”   方瑾枝小手去拿葵口碗里的红山楂时,并不是如寻常人那般用拇指和食指,也不是如一些娇气的小姑娘那般翘着兰花指,用拇指和中指,而是五根手指头张开,拇指、食指和小指放平,中指和无名指微微弯曲着去夹葵口碗里的山楂果。   方瑾枝正想再拿一颗山楂果,听到静忆师太这般说,她的小手悬在藏蓝色葵口碗的上面,不乱动了。   静忆师太忙说:“没有关系,你怎么拿都好,你喜欢吃就好。”   “我习惯了呢……”方瑾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将放平的拇指、食指和小指收回来,如寻常人那般去拿葵口碗里的红山楂。   “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只是……有点奇怪。”静忆师太心里忽然有一种焦灼。生怕方瑾枝因为她无心的一句话心里不爽快。这几年她在静宁庵中心静如水,却不想遇见了个方瑾枝。不过见了两次,这个小姑娘就将她心里的宁静打破了。   红尘,还在她的心里,没有忘怀。   方瑾枝拿起一个红红的山楂果递到静忆师太嘴边,甜甜地笑:“呐,师太也吃!”   静忆师太愣了一下,才有些不自然地张开嘴,将方瑾枝递到她唇畔的山楂果给吃了。这些山楂是她一手栽种出来的,她比谁都清楚这山楂是酸的。可是方瑾枝喂她吃的这一颗却是甜的。   她有些犹豫地又从葵口碗里拿了一颗山楂果来吃——酸的。   “师太,我的手指头是坏的。”方瑾枝吃下了嘴里的山楂果,才将自己的右手递到静忆师太眼前。她又去抓了静忆师太微凉的素手,让她来摸自己的中指和无名指。   “师太,您能摸出来吗?”方瑾枝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她。   静忆师太小心翼翼地去摸方瑾枝的中指和无名指,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却又说不出来。   “看!”方瑾枝将她的右手举起来,五指张开,再握拳,再张开,再握拳……   她的速度越来越快,静忆师太终于发现了端倪。   起先速度慢的时候,方瑾枝的五根手指分不出什么区别来,可是等到她握拳的速度快起来,她的中指和无名指动作会比其他的手指头慢一些。   “我的手被别人踩坏了,这两根手指以前不能弯呢。要天天练习夹棋子,才慢慢好起来呢!”方瑾枝一脸骄傲地笑着说,“已经瞧不出来是不是?”   “是……”静忆师太有些心疼地点了点头。这个孩子究竟是怎么做到笑着说:“我的手被别人踩坏了”?她又是吃了多少苦,才能将手指恢复到如今?   静忆师忽然被自己心里对方瑾枝的心疼惊了一下。她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缓缓低下了头。   方瑾枝在静忆师太的陪同下,在梅林里转了好久。静忆师太见她喜欢梅,便将这处梅林里梅树的品种一一介绍给方瑾枝。方瑾枝一一记下来。   她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才告别静忆师太回去找陆无砚。   静心师太的禅房里,静心师太被逼到墙角,而陆无砚一步步逼近她,右手掐在她的脖子上。   “我没有时间在这里跟你耗,你必须回陆家过年。过完年,想去哪里都不拦你。”陆无砚的声音是冰冷的,哪里还有平日里半点的温柔。   静心师太睁大了眼睛,恐惧地望着陆无砚。她怎么都没有想到有一天她的亲孙子会这样掐着她的脖子!而且陆无砚看着她的目光根本不像看着他的亲人。不,根本不像看着一个活人!   静心师太从脚底开始发凉。   陆无砚的手在逐渐收紧,他声音越发冰冷,“还是你以为我在开玩笑?”   静心师太张了张嘴,有些艰难地开口:“那、那个孩子在门外。”   陆无砚眼里的寒意滞了一瞬,他徒然松了手,猛地转身。   禅房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开了一扇,方瑾枝站在雪地里愣愣地看着他。她不知道站在那里多久了,整个人傻傻的,就像被吓着了似的。   在方瑾枝的身后是层层叠叠的雪山,她站在那里,小小的身影看上去是那么弱小。   “瑾枝……”   陆无砚上前一步,方瑾枝讷讷地向后退了两步,那双干干净净的大眼睛里蒙了一层浓浓的迷茫。   陆无砚便没有再往前走。   他微微侧首,对身后惊疑未定的静心师太说:“收拾东西,马上下山。”   静心师太倒是想拿出祖母的架势来,可是她无助地发现,在这个孙子面前,她心里竟然只剩下恐惧。   回去的马车上,静心师太缩在角落里,不停拨动手里的一串佛珠。方瑾枝缩在另外的一个角落里,低着头,呆呆望着静忆师太临走前送给她的一碗红彤彤的山楂果。   陆无砚一直凝望着方瑾枝。   他想跟她解释,却发现并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他本来就是那样卑鄙丑陋的一个人。方瑾枝只不过亲眼见到了真实的他。   反正,她早晚都会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般想着,陆无砚竟是有些释然。   回到温国公府以后,得到大太太回来的消息,府里的人都过来迎接。静心师太念了句佛,将面上、心里的惊慌收起来,端庄地下了马车。端出属于静心师太的架子来面对这些亲人。   陆无砚跳下马车,转身看着仍旧缩在角落里的方瑾枝。以前每一次上马车和下马的时候,方瑾枝都是被陆无砚抱上去又抱下来的。   方瑾枝抬头,对上陆无砚的目光,她又匆匆移开了眼,不敢再去看。   陆无砚没有走,就那样等在马车边。   过了很久很久,方瑾枝的小身子才动了动。她抱着怀里的红山楂,小心翼翼地在马车里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马车门。   车厢里一共就那么大点的地方,即使是用挪的,方瑾枝也很快就走到了马车车门边儿。   拉车的马忽然扬起前蹄嘶鸣了一声,将整个车厢带得晃动起来。方瑾枝一惊,匆忙去抓马车的门。红红的山楂果从葵口碗里洒落出三五个,落在雪地上。   她怯生生地抬起头,去望陆无砚。   陆无砚舍不得看见方瑾枝怯生生的样子,他往前迈出一步,将小姑娘从马车里抱出来。   陆无砚明显可以感觉到他怀里的小姑娘身子僵了一下,才慢慢缓和起来。   “我、我……可以自己走的……”方瑾枝抓紧了手里的葵口碗的边儿,没有如往昔那般搂住陆无砚的脖子。   “嗯。”陆无砚也不坚持,就把怀里的方瑾枝放到了地上。   方瑾枝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般抱着一大碗的红山楂跑回自己的小院,等到她回到小院的时候,藏蓝色的葵口碗里的红山楂已经洒落了一半。   “姑娘,您是自己回来的?”正在打扫院子的米宝儿和盐宝儿疑惑地走过去。   “帮我守门!”方瑾枝没有理她们两个,直接抱着葵口碗里的红山楂回到自己阁楼里的闺房。   方瑾枝一进到她的闺房,入眼就是占据了整面墙壁的两个大衣橱。   她愣愣望着衣橱上精雕细琢的游鱼图案,那些游鱼好像活了过来,变成了温泉池塘里的红鲤鱼。她的三哥哥站在池子边,轻轻一捞,就捞上来一兜子红鲤鱼。   他将鱼兜靠近她,说:“来挑一条。”   方瑾枝眨了一下眼,才去取了钥匙,将锁着黄梨木衣橱的金锁打开。   平平和安安正坐在衣橱里的小床板上玩着翻绳,见方瑾枝回来了,两个小姑娘立刻放下手里的红绳,从床板上跳下来。   “姐姐!”   “嗯,”方瑾枝将怀里只剩了半碗的红山楂递给两个妹妹,“山上带回来的呢,很好吃。”   平平和安安接过方瑾枝递过来的葵口碗,一个接一个吃着她们的姐姐抱了一路带回来的山楂果。   “慢点吃,不能一下子吃太多,酸。”方瑾枝弯起眼睛来,柔声劝着两个妹妹。   “好!”平平和安安向来都很听姐姐的话,她们两个把剩下的山楂果放在桌子上,然后又跑到琴架前开始弹曲子。   两个小姑娘弹到会心时,相视一笑,又献宝似地望向她们两个的好姐姐。   “弹的很好!”方瑾枝伸出两个大拇指夸赞两个妹妹。方瑾枝这才想到自己身上还穿着小斗篷,她将身上的小斗篷脱了,缓缓坐在一旁的鼓凳上,听着两个妹妹弹琴。   在两个妹妹琴声里,方瑾枝不由开始走神。   她满脑子里都是她的三哥哥。对她好的三哥哥,还有今日所见的三哥哥。   方瑾枝一下子猛地站起来。   平平和安安一惊,手里的音一下子断了。   “平平、安安,姐姐要出去一趟!”   平平和安安点点头,十分乖巧地钻回衣橱里。   “姐姐一会儿就回来!”方瑾枝揉了揉两个小姑娘的头,又将衣橱的门好好锁了,连小斗篷都来不及穿,就急匆匆地小跑着下了楼。   “姑娘。”阿星和阿月正在下面做些针线活,看见方瑾枝跑得很匆忙,都疑惑地站起来。   方瑾枝没有理她们两个,直接往外跑,阿星和阿月对视一眼,急忙将手里的针线活放下,追了上去。   方瑾枝一口气跑到垂鞘院里,她并没有去找陆无砚,而是去厨房里找入烹。   “这大冷的天,表姑娘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入烹放下手里的米,惊讶地看着方瑾枝。方瑾枝此时的脸色可不算好。   “入针和入线如今在哪里?”方瑾枝的那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入烹。   入烹一愣,竟是没有想到方瑾枝跑到她这里来,竟是问她这件事。   方瑾枝看懂了入烹的表情。她咬了一下嘴唇,说:“她们已经死了对不对?”   入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有些尴尬地说:“这个……奴婢不是很清楚呢……”   “我知道了……”方瑾枝低下头,静静站在那里,不再说话。   “表姑娘?”入烹在方瑾枝面前蹲下来,“晚膳一会儿就做好了,表姑娘要不要留在这里吃?如果您留下来用晚膳的话,奴婢再给您加几道您喜欢吃的菜。”   方瑾枝摇摇头,转身往外走。   她低着头走得很慢,似乎带着一种犹豫,一种不舍。   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一双白色的靴子。方瑾枝心尖尖颤了一下,她抬起头来望着陆无砚。   “三哥哥……”   陆无砚勾了勾嘴角,还是“三哥哥”,不是“三表哥”。   他在方瑾枝面前蹲下来,望着小姑娘干干净净的眼睛,说:“瑾枝忘记了吗?三哥哥答应过你,无论我对别人怎样,对你都不会变,会对你一直好。”   方瑾枝摇了摇头。   她似有话说,似又困惑迷茫,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方瑾枝终于开口说了一个字,又说不下去了。   陆无砚也不急,就这样望着她,等着她。他一直都知道他的小姑娘比起同龄的孩子更加早慧,也更加心思重。很多事情不能逼她,得让她自己想明白,得让她自己主动说出来。   “三哥哥,我跟你说实话,你可以不生气吗?”方瑾枝望着陆无砚,大大的眼睛里带着一抹小心翼翼。   “三哥哥永远都不跟你生气。”   方瑾枝垂在身侧的小手攥紧了衣角,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说:“三哥哥,我是故意接近你的!”   “然后呢?”   “我……我很坏!”方瑾枝的眼睛有点红,“因为你身份尊贵,在府里谁都不敢惹你。所以我故意巴结讨好你,希望你一直一直都护着我!我以前总是跟你撒谎,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三哥哥,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你!”   陆无砚皱了下眉,用得着这么直接说出来吗?   “所以……以前我认为只要三哥哥对我好,那就足够了!”方瑾枝吸了吸鼻子。   “以前?那么现在呢?”   “我……好像变得更贪心了……”方瑾枝有些心慌地望着陆无砚。   陆无砚有些诧异地问:“贪心?你还想要什么?三哥哥都给你。”   “我希望三哥哥也好!”方瑾枝大声说出来。   是因为相差了九岁的缘故吗?陆无砚发觉自己听不懂方瑾枝这话的意思。   “三哥哥,你上次不是说不喜欢我撒谎吗?那么……三哥哥你可不可以也不要对我撒谎?我……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我看见她说我在门外的时候,你眼睛里的慌乱!入针和入线也死了是不是?还有……还有那次在马车上遇到埋伏,你一直让我闭着眼睛。是因为你……杀人了是不是?”   说到“杀人”的时候,方瑾枝的小肩膀微微颤了一下。   陆无砚没有接话。   “三哥哥,你在害怕对不对?”   陆无砚搭在膝上的指尖轻轻颤了一下。   “三哥哥,你害怕我再也不来找你。”方瑾枝小心翼翼地朝着陆无砚走近了一步,“小时候哥哥教我,谁对我好就对谁好,谁伤害我我就伤害谁。三哥哥对我的好,瑾枝一辈子都偿还不完。”   她又上前一步,伸出一双小胳膊如往昔那般搂住陆无砚的脖子,“我知道三哥哥小时候吃了很多苦,可是都过去了。以后的日子我都会陪着三哥哥。每个人都有缺点呐,我不会因为三哥哥身上的缺点而离开你的!”   泪珠儿从她的眼眶里滚落出来,蹭在陆无砚的脸上。“瑾枝现在喜欢三哥哥了,就算三哥哥不疼我了也喜欢!就算三哥哥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我也喜欢!” 第50章 诅咒   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样也喜欢?   陆无砚苦笑地抱紧怀里的小姑娘。   傻孩子, 你好不容易接受了我身上的“缺点”,可你又知不知道你所看见的“缺点”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这一世,我都不敢让你见清真正的我。那个躲在肮脏角落里手握尖刀的我。   夜里, 陆无砚开始梦魇。   梦里是散发着尸体恶臭的牢房,漆黑而阴森。   夜晚最是安静, 一丁点声音都可以清晰地飘进耳朵里。那些虫鼠啃咬尸体的声音一声一声在陆无砚的耳边炸开。陆无砚缩在角落里,抱着膝,他不敢乱动,因为那些尸体就在不远处。可是他每隔一段时间,又必须动一动。要不然他害怕那些虫鼠会把他当成死人, 爬过来啃咬他。   “辽国长公主的儿子,嘿,出来!”   陆无砚抬头,在牢房走廊里半明半暗的灯火里看见一张张不怀好意的脸。   他被人从角落里拉出来,托着沉重的脚链, 赤脚走在湿淋淋的地上。为什么是湿的?有血、有泪,还有肮脏的屎尿。   “你死,还是他死。你自己选。”有人将一把匕首塞在陆无砚的手里。   陆无砚抬头,看着那个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看着那一双恐惧的眼。他站在这里, 手里握着刀,可是他觉得自己就是面前这个被捆绑在地的男人。那个男人眼里的恐惧也是他的恐惧。   “快去!你知道该怎么做!”身后的狱卒继续推陆无砚。   是的,他知道怎么做。   这里是荆国的死牢,也是荆国的地狱。他自从第一天被带到这里来, 就被迫看着那些刽子手行刑。他不敢看的时候,就会被他们扯开眼皮,强迫他去看、去学。他们朝他吼:“再闭上眼睛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看!”   于是,他不敢再闭眼,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些魔鬼行刑。   行刑?砍头吗?   不。   杀人是这些刽子手的游戏。连给那些死囚一个全尸都吝啬。他们哄笑着把人当成案板上的鸡鸭,任意宰割、玩弄。   剥皮、腰斩、俱五刑、刖刑、锯割、断椎、刷洗、开颅、碎头、挖胸、抽肠……   而进到死牢的女囚犯更是凄惨。没有一个人逃得过轮奸的命运,剜胸、剁腹、封阴。那些女人们往往比男人死去时喊叫得更加凄厉。带着满满的仇恨,喊出一声又一声最恶毒的诅咒。   陆无砚握紧手里的刀,刺入那个男人的咽喉。他的手腕转了一下,保证手中的匕首刺入地更深。鲜血喷出来,喷了他一头一脸,他的视线就变成了红色。   “很好,你表现得很好。哈哈哈哈……”   他们在笑,笑一个八岁的男童第一次杀人的样子。   陆无砚握着刀,看着躺在地上的尸体。鲜血还在从那个人的脖子里汩汩流出来,那个人的眼睛睁得老大,就算死了也在望着陆无砚。   绝望、恐惧、仇恨。   “去!把她的眼睛挖出来!”身后的人笑够了,又狠狠推了一把陆无砚。将他推到另一个人身前。那是一个浑身赤裸的女孩,十分瘦小、娇弱,皮肤蜡黄,瞧上去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可纵使这么小的年纪,也没有逃得过这些恶魔的玩弄。甚至因为处子之身,遭遇了更可怕的欺凌。   而她被关进死牢的原因只不过是偷了一个包子。   “不要……不要……我不要死……”小女孩恐惧地望着陆无砚。因为太过瘦弱的缘故,她脸上的那一双眼睛显得尤为大,几乎占据了半张脸。   可是陆无砚还是一步一步走近她,如果他不这么做,被挖去双眼的就会是他。而这个女孩的眼睛就算不是被他挖出来,也会被别人挖出来。   他握紧手中的匕首,异常平静地将她瞪着他的眼睛挖出来。   “啊——你是恶魔!你会遭到报应的!我诅咒你不得好死,诅咒你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诅咒你永世不入轮回!”   小女孩凄厉的哭喊逐渐变成一声又一声的诅咒。而这些诅咒,在陆无砚前世时全部应验。   八岁到十岁,最为无忧童真的两年。却是陆无砚从天之骄子变得灭绝人性刽子手的两年。两年,能做什么?能杀死数以千计的人。   不,数以万计。   在荆国的死牢里,那个小男孩握着刀,操纵着最凶残的刑罚。他的手,沾了无数人的鲜血。他平静的将人皮从骨肉上剥离。他转过身来,一脸冷漠地问:“可以了吗?”   他平静而冷漠,甚至嘴角噙着一抹嘲讽的笑。   后来,即使是荆国死牢里的那些狱卒看着这个微笑杀人的小男孩都会心悸。   陆无砚从梦魇中挣扎着醒过来,他坐在床榻上大口喘着气。望着漆黑的夜。纵使过去了这么多年,那一双恐惧的眼睛一直都没有离开过他。   六年了,他回家六年了。可是又好像从未回来。他的魂,永远禁锢在那肮脏的死牢里。   陆无砚微微发颤地抬起双手,明明是干干净净的手,可陆无砚只看见永远洗不去的鲜血。   “吱呀——”木门被推开,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方瑾枝从屏风后面探出小脑袋,“三哥哥,我想和你一起睡。”   陆无砚不动声色地将仍旧发颤的手藏在锦被里,他甚至扯出一抹温柔的微笑,说:“这不行,不合规矩。”   “可是规矩是人定的呀!人能定规矩,也能改规矩!”方瑾枝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怀里抱着个软软的绣花枕头。陆无砚这才发现她身上穿得很单薄。   陆无砚估摸了一下,现在应该是丑初了。他知道方瑾枝向来睡得早起得早。她这个时辰过来,应该是睡了一半醒过来的。   “又做噩梦了?”陆无砚坐在床上,并没有动。   方瑾枝抱紧怀里的绣花枕头,走到床边。   “三哥哥,我想和你一起睡。”她固执地又说了一遍。   陆无砚看她一瞬,再次说:“瑾枝听话。”   方瑾枝立在那儿犹豫了一会儿,忽然把怀里抱着的枕头放在床上,然后踢了脚上的鞋子爬上了床。   陆无砚皱眉。   “三哥哥,外面下雪了,好大呢,还有风!如果你现在赶我回去的话,我会生病的!”方瑾枝坐在床上,望着陆无砚一本正经地说。   外面很静,听不见丝毫的风声。   陆无砚也不拆穿她的谎话,只是说:“不赶你回去,只是让你去隔壁睡。”   方瑾枝垂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才双手托腮,望着陆无砚,说:“三哥哥,如果我哭着跑进来说我做了噩梦好害怕。那你一定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赶我走。”   陆无砚仍旧沉默。   “可是瑾枝答应过三哥哥不撒谎了!唔,是不对三哥哥撒谎了!”她的小屁股往前挪了挪,更靠近陆无砚一些,“三哥哥,我没有做噩梦。我躺在床上想了好久,一想到明天就是年三十,心里就难受。过了年,我就不能天天来找三哥哥了。三哥哥,你就不会舍不得我吗?唔,我舍不得三哥哥,所以我睡不着。所以我就跑过来了。”   “真是个傻孩子。”陆无砚唇畔的那抹勉强装出来的微笑,添了一丝真意。   方瑾枝咧着嘴甜甜地笑起来,“三哥哥,还没过年,我还不到七岁呀!我偷偷睡在这里,你不说、我也不说,就没人知道啦!”   “瑾枝会因为别人不知道而去偷东西吗?”陆无砚轻轻笑了一下,反问她。   方瑾枝愣了一下。她眨了眨眼,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她的小眉头皱了一下,有些急地说:“三哥哥,那、那……我哭好了!”   陆无砚刚想说话,方瑾枝有些懊恼地摇了摇头,苦着脸说:“唔……可是我现在一看见三哥哥就开心,哭不出来……”   陆无砚终于低低地笑出声来,笑意从他的眼底一点一点溢出来,尽数堆在眼角。   陆无砚转过身,给方瑾枝抱过来的软枕头理平整,道:“下不为例。”   方瑾枝喜欢枕着软绵绵的绣花枕头,而陆无砚却是习惯用冷硬的玉枕。是以,方瑾枝才把自己的小枕头抱过来。   “好!”方瑾枝弯着一双月牙眼,欢喜地躺下来。   陆无砚拉了拉被子,为方瑾枝盖好,每一个被角都掖得妥帖。正是寒冬腊月的时候,纵使垂鞘院炉火比别处旺很多,陆无砚也担心方瑾枝着凉。   方瑾枝不肯规规矩矩地躺着,她翻了个身,去抱陆无砚的腰。   “呀,三哥哥,你身上好凉!”方瑾枝有些惊讶。   许久,陆无砚才应了一声,“不冷。”   方瑾枝又往陆无砚身上凑了凑,她拉着陆无砚冰冷的手放在自己的一双小手中间反反复复地搓着。她搓着搓着,动作越来越慢,最后陆无砚的手掌从她的小手间滑落下去。而她,已经睡着了。   陆无砚却睡不着。   他侧躺着,就那样静静望着酣眠的小姑娘,整整一夜。   过了十五,方瑾枝果真和陆家其他的姑娘们一起去学堂读书。她跨出自己的小院时,有些不舍地望向垂鞘院的方向。   通往垂鞘院的青砖小路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以后,她不能再去垂鞘院让三哥哥教她写字了。   “表姑娘,今天是第一天去学堂,可别迟了。”阿星在身后说。阿月站在阿星的身边,她提着一个小书箱,里面装的都是方瑾枝今日要用到的书。   “嗯。”方瑾枝点点头,朝着与垂鞘院相反的方向走。   因为是第一天去学堂的缘故,方瑾枝特意早起了一些。她到了陆家学堂的时候,其他的表姐妹们还没到呢。她瞧了瞧屋里的空桌椅,走到最后一排坐下。   温国公府的学堂少爷们和姑娘们上课的地方是分开的,却也是挨着的。陆申机每日早上都要求陆家的少爷们在学堂后院骑射练武一个时辰再去上课。   方瑾枝坐在屋子里还能隐隐听见陆家的少爷们练武的声音。   不多时,陆佳蒲和陆佳茵携手进来。两个人本来一路说说笑笑,可是等到她们两个进了屋,瞧见了方瑾枝,陆佳茵脸上的笑立刻就消失了。   “四表姐,六表姐。”方瑾枝从座位上站起来,甜甜地说。   陆佳茵“哼”了一声,就差给方瑾枝一个白眼。她不再理会方瑾枝,走到自己的座位坐好。   陆佳蒲有些苦恼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才走到方瑾枝面前,拉着她的手,亲昵地说:“真好,以后你就和我们一块读书了。”   陆佳蒲话音刚落,二房的五姑娘陆佳萱和三姑娘陆佳莲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个姑娘看见方瑾枝,也是寒暄了一会儿。   陆佳萱拉着方瑾枝的手,悄悄地说:“等一会儿上课的尤先生最是严厉,你可要小心了。”   “嗯。”方瑾枝弯着一双月牙眼感激地望着陆佳萱。   “尤先生快到了,七妹居然还没有来。”陆佳蒲望向门口。   陆佳茵阴阳怪气地说:“还不都是尤先生宠的,哼。”   说着,陆佳艺就匆匆赶进来,瞧得出来一路小赶,脸上还带着一层红润呢。她刚想跟方瑾枝打招呼,就从半开的窗户瞧见尤先生的身影,她也不敢多说了,急忙在自己的座位坐好。   尤先生年近古稀之年,脸上不怒自威。没有多少学者的儒雅,更多的是师者的严厉。他走进屋子里,看了一眼屋子里的几位学生,目光在方瑾枝身上落了一瞬,便移开。   有了五表姐陆佳萱的提醒,方瑾枝可不敢马虎大意,规规矩矩地坐在后面,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听课。   可是……   方瑾枝惊愕的发现,尤先生教的东西,三哥哥早就教过她了。   温国公府里给姑娘家们安排的课程主要是四书五经和《女书》、《女诫》、《女德》。   《女书》、《女诫》、《女德》这三本书先不说。单说那四书五经,陆无砚早就教过方瑾枝四书,至于那五经,也背完了五经之中的《诗经》,《礼记》也学了一小半。   而温国公府里的学堂应该是刚开始学《诗经》。   方瑾枝有些茫然。   陆家的这些表姐妹们不是从三岁开始启蒙吗?怎么……学得这么慢?   方瑾枝却是不知道,陆家的学堂安排府里的姑娘们学的东西比较杂,除了读书之外,还有刺绣、插花、点茶、形体、琴棋书画也是必修课。当然,还有更花费时间的一门技能——应酬礼仪。她们自小就要背下皇城贵族的家谱,弄清楚庞大而复杂姻亲关系。   而这其中很多东西都是陆无砚不曾教过她的。   更何况,陆无砚教她的时候,那是从早被缠到晚的一对一式教导。就算是个笨的,也要受益匪浅,更何况还是方瑾枝这样天资聪慧的小姑娘。   方瑾枝在这种迷茫中,有点走神。   “表姑娘,”尤先生抬眼,“‘我徂东山,慆慆不归’的下一句是什么。”   陆佳茵幸灾乐祸地看了她一眼。   方瑾枝规规矩矩地站起来,脆生生地接下去:“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那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尤先生居高临下地看着方瑾枝。   “自我远征东山东,回家愿望久成空。如今我从东山回,满天小雨雾蒙蒙。”方瑾枝顿了一下,“这首名《东山》,是讲述了在战火纷纷的年代,一位普通的战士,叙述东征后归家前的思虑,抒发战争对百姓之灾。”   屋子里的其他人都很安静,只有方瑾枝稚嫩而清脆的声音。   陆家的几位姑娘眉宇之间都有几分诧异。一年前,方瑾枝刚来陆家的时候还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呢……   这只不过过去了一年的时间,而且其中有小半年,她的手可是伤着的。怎么就……令人刮目相看了呢?陆家的这群姑娘们有些难掩心中惊讶。   “嗯,你说得都对。”尤先生点了点头,“《诗经》你已学过?”   方瑾枝点了点头,规矩地回答:“回先生的话,《诗经》是已经学过了。”   尤先生又考了方瑾枝几首诗,方瑾枝无一答错。她甚至在背诵的时候连一丝停顿都没有,并且将每一首诗都吃透了,理解了其中各种暗喻、隐喻、借代。   至少,唬住了屋子里几位陆家的表姐妹们。   其实方瑾枝倒不是把每一首诗的意思都理解了,只是陆无砚在教她的时候,会将每一首诗词的含义讲解一遍。偏偏方瑾枝有着过人的记忆力,就把陆无砚的解释给记下来了。如今尤先生再问她,她就从记忆里把陆无砚的解释复述一遍。虽然,其中有很多含义是她并不明白的。   “会默写吗?”尤先生抛出最后一个问题。   “会。”方瑾枝点头。   她岂止是会默写。   她可以左右手同时默写,并且笔迹不同。   当初陆无砚为了锻炼她右手手指头的灵活性,故意加大了抄写的量。方瑾枝当初知道自己右手手指头不能弯、没有知觉时,她偷偷哭过以后,便拼命练习用左手写字。所以,在陆无砚加大了任务量,她又抄写得累了,就耍起小聪明,左右手同时抄写。   到如今,她已经可以一心二用,两只手抓着笔书写出不同的内容来。   “很好。”尤先生将手里的书卷放到桌子上,“你既然都会了,那就不用再来上课了。”   “尤先生……”方瑾枝睁大了一双眼睛,愣愣地望着尤先生。   怎么……太聪明了也会被嫌弃吗?   “你听不懂我的话吗?我让你出去!”尤先生的话音之中已经有了一丝愠怒。   方瑾枝一惊,怔了好半天,才缓缓弯下腰收拾书桌上的东西。她将桌子上的东西都一一收拾好,放回小书箱里,然后在陆佳茵幸灾乐祸的目光中,走出去。   虽然是被赶出去的,可是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羞恼的神色。临出屋的时候,还规规矩矩地给尤先生行了一礼。   “表姑娘……”阿星和阿月有些茫然地望着她,两个人想要劝,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虽然方瑾枝一脸平静,嘴角甚至还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端庄笑意。可是毕竟是上学堂的第一天就被赶了出去,她心里怎么可能好受?再说了,这对方瑾枝的名声也不是什么好事,府里的人指不定要指指点点。   几位姑娘在屋子里上课,而她们贴身伺候的丫鬟们就守在外面候着。是以,这些各房姑娘们的丫鬟们都将屋子里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方瑾枝将怀里的小书箱递给阿星,她转身朝着垂鞘院而去。路上遇见一些温国公府里的仆人对她行礼,她都微笑着点点头。   直到到了垂鞘院。   一进了垂鞘院的院门,方瑾枝小跑起来,她一股脑小跑着钻进堂屋、又钻进陆无砚的寝屋,都找不见陆无砚。还是入烹从厨房里走出来,告诉她陆无砚难得今天起得早,在阁楼顶层呢。   方瑾枝点点头,踩着木楼梯,“蹭蹭蹭”地跑上顶楼。   顶楼的门一推开,入眼就是大片白色的鸽子。   陆无砚正坐在一把交椅里,扎着手中一个风筝。见方瑾枝跑过来,陆无砚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三哥哥!”方瑾枝穿过白鸽,小跑到陆无砚身前,“呐,你一手教出来的学生遭到嫌弃,被尤先生从学堂里赶出来了!”   陆无砚滞了滞,眸光之中有半瞬的思索。他转瞬又笑开,然后将手里的一把小剪子递给方瑾枝,说:“正好,咱们来做风筝。” 第51章 夺回   第二日, 尤先生没有来温国公府。听说前一日回家的路上,他所乘坐的马车出了事故,马儿受了惊, 将他的腰摔坏了。本来就一大把年纪,这下直接辞去了温国公府里教书的差事, 回家安心养着了。   方瑾枝惊讶地把这事儿告诉陆无砚。陆无砚轻笑:“那个仕途不得志的老东西,让他教书也是误人子弟。”   方瑾枝歪着头,古怪地打量着陆无砚。   陆无砚大笔一挥,又为温国公府里的学堂请来了一位新的教书先生。新来的孙先生,虽然就快到花甲之年, 可是大概因为脾气很好,又总是爱笑的缘故,竟是瞧上去分外年轻。   他教书的时候很和气,手里也没有尤先生不离手的尺子,陆家的姑娘们都很喜欢他, 除了方瑾枝。   方瑾枝一天都闷闷不乐。等到傍晚下学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快要变天的缘故,天色十分阴沉,似随时都能天黑一样。方瑾枝和几个表姐妹一起走出学堂。学堂前面的院门口站了几个陆家的少爷们。   陆无砌和陆子均在等四姑娘陆佳蒲和六姑娘陆佳茵,陆无硕和陆子境在等七姑娘陆佳艺, 陆子坛和陆子坎在等三姑娘陆佳莲和五姑娘陆佳萱。   都在等着自家亲妹妹一同回去呢。   姐妹们道了别,分道扬镳,跟着自己的兄长回各房。   方瑾枝站在院门口,突然觉得有点孤单。她以前也有哥哥的, 以前每到傍晚的时候,她哪怕从前院走到后院,她的哥哥都不放心地跟着她、护着她。   “走,我送你回去。”陆子域突然走过来。   方瑾枝愣了一下,才规规矩矩地说:“谢谢八表哥,不用呢。”   “天马上就要黑了,一会儿你要害怕了!”陆子域坚持。   “有丫鬟跟着我呢,我不怕。”方瑾枝说着,转过头来看了一下身后的阿星和阿月。   陆子域急了。   他挠了挠头,说:“你就让我送你嘛!”   方瑾枝蹙着眉,心里有些疑惑。为什么呢?八表哥为什么突然提出要送她回去呢?之前八表哥可并没有表现出对她格外关照的意思来。   方瑾枝朝着前方望了一眼,看着几位表姐妹走远的身影,她突然想明白了。陆家的姑娘们都被自己的兄长接走了,只有方瑾枝孤零零的。陆子域这是可怜她?恐怕也不是……   陆子域没有亲妹妹。   想明白了陆子域突然提出要送她回去的缘由,方瑾枝微笑着甜甜地说:“好,谢谢八表哥。”   府上二爷成婚最早,一共两儿一女,长子早已成婚,长女也是府里的大姑娘,去年秋天就出嫁了。剩下的陆子域就显得格外孤单。尤其是听着堂兄弟们时常说着自家妹子的事儿,他羡慕不已!   眼瞅着方瑾枝的小院就在眼前,陆子域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说:“以后再遇到天不好,你就喊我!”   “好!”方瑾枝乖巧地答应。   等到陆子域走了,方瑾枝弯起来的嘴角却耷拉下来。   这个时候天已经黑了,三哥哥告诉她以后都不许晚上出门。而且这个时辰,大舅舅一定又摆了一地的军事图给三哥哥讲解。方瑾枝跺了跺脚,不甘心地回了屋。   “表姑娘,”入茶站起来,“今日还要继续练习点茶吗?”   “练!”方瑾枝重重点头。   花朝节可要近了呢!   花朝节,是温国公府里的姑娘们向长辈们展示才华的好机会。攀比之心人人有之,更何况博一个“多才多艺”的名头,对于将来的婚事也是大有益处。   府里的几位姑娘们打算拿出来比试的才艺可多了,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将身上学会的十八般武艺尽数展现出来。相比于她们,方瑾枝则要逊色多了,她只准备了一件才艺——点茶。   点茶这件事儿,比的是技艺,比的也是艺术。   那点茶的手艺算八成,还有两成要算点茶之人行动之间施展出来的美感。——这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太难了。   练就一手好的点茶本事需要很多心血。身为贵族,府中的长辈们品过太多的茶,观过太多的斗茶。陆家的这群半大的姑娘们自然也都要上一门专业的茶艺课程,可是她们年纪太小,身量都没长开,那点茶的手艺都没学到手,更别说给人以美感。所以,陆家的这群姑娘们根本不敢拿出来卖弄。   茶,在大辽是雅事。   外面茶肆林立,官老爷们议事时喜欢美人再侧,点冲一盏乳白的茶。那公事也变成了雅事。更不说那些艺子、花魁每隔一段时日就要举行斗茶。后院的夫人、姑娘们也喜欢点茶。她们自小接受茶艺熏陶,时不时也要在家中或小圈子里比上一比。   茶艺,是分离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烹、绣、花之外的雅事。   其他的才艺,即使稚嫩,也不过是博得长辈们一笑,夸一句“有进步”、“孺子可教”。而茶艺,却因为其更高一格的“雅”,在没有将本事练到家的时候,极少有人拿出来卖弄。   免得惹人笑话。   陆家的大姑娘陆佳英倒是有一年在花朝节上露了一手。她身为陆家这一代的嫡长女,虔诚拜了师,钻研五载,才敢在花朝节上表演点茶的手艺。   也不过,得了一个“尚可”的评价。   是以,当大家发现方瑾枝居然准备了茶艺时,都免不得惊上一惊。且不说别的,就方瑾枝那小胳膊,她拿得动水壶吗?   “这孩子是谁来着?”温国公本来就对这些小姑娘家的表演没什么兴趣,忽见方瑾枝站在长案前竟是要表演茶艺。他倒是拿出了几分兴致。   老太太嗔他一眼,“你又忘了!她是三房的外孙女!”   温国公恍然大悟,笑着说:“是她啊,也不比那桌案高多少。”   老太太没接话,她知道温国公的恍然大悟是装出来的。等下回再见到方瑾枝,肯定还是不认识!   “居然是点茶,”三老爷颇为感慨地说,“阿蓉就喜欢点茶,那一手好的点茶手艺,陆家挑不出来第二个。”   三太太不爱听三老爷提起那个处处比她生的嫡女都出彩的庶女!她勉强笑了一下,附和说:“可是这孩子有点太小了。”   三老爷也不由皱了眉。   入茶领着米宝儿和盐宝儿,把点茶所需的器具一一摆上来。那摆在桌案上琳琅满目的器具竟是有些古怪,仔细瞧看了才发现原来是比寻常的茶器小了一些。   “啧,听说是专门找瓷玉轩专门打造的,咱们府上这位表姑娘可真有心!”刚刚表演了琵琶曲的陆佳茵看了一眼懒洋洋坐在温国公身边的陆无砚,有些阴阳怪气地说。   她说完了以后才发现陆佳蒲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替方瑾枝说话。她有些诧异地侧首望着身侧的陆佳蒲。陆佳蒲皱着眉,目光落在桌案前正在摆放茶器的两个丫鬟身上。   “姐?”陆佳茵扯了一下陆佳蒲的袖子。   陆佳蒲不由说:“你觉不觉得表妹身边的那两个丫鬟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有吗?”陆佳茵皱皱眉,“谁要关注两个低贱的丫鬟啊!”   陆佳蒲向来是个心细的,她隐隐觉得方瑾枝身边的那两个丫鬟身上起了很大的变化。瞧着那两个丫鬟行动间举止得体,哪里还像刚来温国公府时的毛丫头?   五姑娘陆佳萱微笑着站出来,“点茶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完成的。不如佳萱弹一曲《点绛唇》,也好伴个音。”   她又微笑着转过头去问方瑾枝:“表妹说好不好?”   “当然再好不过了!”方瑾枝甜甜应着。   陆佳萱虽然只有九岁,可是已经显露出过人的容貌来,又是个温柔得体的。她穿着一身妃色的襦装坐在一旁,十指轻捻慢捻间,自成一道风景。   陆佳茵翻了个白眼,嗤笑着说:“方瑾枝这个傻的还谢她!她只能穿素色,五姐倒是穿了一身亮丽的妃色在一旁抢风头!”   陆佳蒲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亲妹妹,想劝,又把话咽了回去。   是,陆佳萱是在抢风头。可是抢的并不是方瑾枝的风头。点茶时,有音律为伴本就是添彩之举。更何况陆佳萱弹奏的这首曲子平缓柔和。   陆佳萱抢的是刚刚表演了琵琶曲的陆佳茵的风头。   方瑾枝看了一眼远处的陆无砚,才低下头捶打包在绢纸里刚刚烘焙过的团茶。然后将捶碎的团茶放在茶碾里,仔细研碾成细末。   她接过入茶递过来的罗,轻轻筛滤细粉。碎小的细末浮起来,在她黑色的眉上覆了一层。她浑然不觉,只用一双小胳膊不停晃动手里的罗,生怕留下粗的茶屑。   米宝儿将加热过的茶盏递给方瑾枝,让方瑾枝将筛滤过的茶末置于茶盏中。   盐宝儿将装满沸水的茶瓶递给方瑾枝,小声絮絮一句:“姑娘小心烫。”   这也算到了点茶最关键的一步。在场的众人也将目光移了过来。陆无砚脸上的表情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仍旧是懒洋洋的。   方瑾枝偷偷吸了一口气,才举着茶瓶,对准茶盏中一角,用力注水。这注水时,最是要注意力道,轻一点、重一点,可能都会导致破坏了茶面的“美”。   方瑾枝的手不敢有一丝的发颤,干净利落地收起茶瓶。不让残余的水滴再落入茶盏中。可是方瑾枝毕竟人小,茶瓶之中的沸水还是洒出来一滴。幸好是洒在茶盏旁边的桌面上。   方瑾枝又一次偷偷舒了口气。   她放下茶瓶的时候,入茶已经及时将茶筅递了过来。   这个时候是最耽搁不得的,慢一点恐怕要影响汤花哩!方瑾枝心里刚有点急,陆无砚轻轻咳嗦了一声。方瑾枝一愣,刚刚抬起来的手缓缓放下。三哥哥跟她说过,她学点茶不到四个月,并不能学到点茶的精髓。但是一定不能慌乱,要做到最起码的从容。   方瑾枝握着茶筅,回忆入茶平日的动作,开始击拂茶汤。让茶末和沸水交融如一,那黑色建盏茶碗中绿色的茶末颜色一点一点变浅。随着方瑾枝握着茶筅击拂的速度越来越快,泛起的汤花逐渐变成雪白之色。   方瑾枝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茶盏的边缘,直到汤花逐渐紧咬盏沿。   咬盏一现,对于如今的方瑾枝才说就已经万分不易。她小心翼翼地收起茶筅,那目光仍旧落在茶面上,生怕出现一丝的水痕。   站在方瑾枝身后的入茶、米宝儿和盐宝儿也紧张得不行。如果汤花不能咬盏,汤花与茶盏相接的地方裂出水痕,那便是最大的败笔。   还好。   “你倒是如你母亲一样喜欢点茶。”老太太慈祥地笑了笑。   “就是啊,我瞧着瑾枝击拂茶汤的动作和她母亲一样一样的呢!”三奶奶附和。   五奶奶没插话,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三奶奶。   方瑾枝悄悄抬头瞄了一眼陆无砚,陆无砚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方瑾枝心里有了谱,她端起茶托缓缓走到三老爷身前。   看见方瑾枝的脚步停在三老爷身前,大家都有些惊讶。怎么说,温国公还坐在这儿呢。就算三老爷是她的外祖父,也不该将这茶敬给三老爷。   三老爷也挺意外。他以为方瑾枝年纪小,不懂规矩,刚想告诉她应该将茶敬给温国公。却惊讶地看见方瑾枝小小的身子在他面前跪下。   她端着茶托,小心翼翼地跪下。那一双澄澈的大眼睛始终盯着茶托里的茶盏,生怕打翻了它。   “这……”三老爷有些摸不着头脑。   “外祖父,这一碗茶,是瑾枝代替母亲敬给您的。”方瑾枝清脆的声音清晰地落入每一个人的耳中。谁都没有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你母亲……是个好孩子……”听了这话,三老爷心中五味杂陈,瞧着方瑾枝端着茶托辛苦。忙亲自把茶托接过来,放在一旁的矮桌上。   方瑾枝的母亲未出嫁时,三老爷还是颇为疼爱她的。此时见着外孙女小小的身影跪在他面前,又说出这样的话来,三老爷心里一时想念早亡的女儿。   方瑾枝说:“其实母亲不喜欢点茶。”   此言一出,大家都有些惊讶。毕竟方瑾枝的母亲当初在陆家姑娘们中点茶的手艺那可是数一数二的。   “但是外祖父喜欢!所以母亲才拼命去学。从小的时候,母亲就跟瑾枝说,她以前还没有出嫁的时候最幸福的事儿就是听见外祖父的笑声。每次外祖父吃了她点出来的茶,笑着夸她手艺好的时候,就是母亲最最开心的时候!”   庶女讨好父亲是理所应当的事儿,但是这事儿从外孙女的口中直白的说出来,就更多了几分父女情深来。   “快起来,起来说话。”三老爷去拉方瑾枝。   方瑾枝却摇摇头,她用一双干干净净地眼睛望着三老爷,非常诚恳地说:“外祖父,瑾枝的父亲经营各种生意,其中对茶庄最为上心。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三老爷当然不知道。   方瑾枝也不等他说话,就继续说:“因为母亲说,她出嫁了就不能如以前那般侍奉在您膝下。所以她嘱咐父亲更加用心地管理茶庄生意,努力找出最好的茶!外祖父最喜欢的茶!然后……等到您生辰的时候,她就回来再点茶给您吃,博您一笑。可是还没等到您寿辰,母亲她就……”   方瑾枝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的时候,一滴泪珠儿从眼眶里滚落下来,落在她膝上的衣裙里。   “阿蓉……”三老爷心中顿觉苦涩。他的脑海中不由浮现陆云蓉的一颦一笑,那是多么懂事、乖巧的女儿啊!可惜那么年轻的时候就去了……   方瑾枝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痕,她仰着头望着三老爷,言辞恳恳地说:“外祖父,母亲没有完成的心愿,瑾枝一定会代替她完成!瑾枝知道自己点茶的手艺很差劲,连母亲的一丁点都没继承来。可是瑾枝会努力去学的!很努力很努力地去学!不仅要学点茶,还要去学经营茶庄!以后外祖父的每一年寿辰,瑾枝都给您点茶吃!”   方瑾枝起身,去拉三老爷的手,“外祖父,您说好不好呀?”   “好!好!好!”三老爷拍了拍方瑾枝的手,眼中竟是有一点湿。也不知道是想起了早亡的女儿,还是被懂事的外孙女感动。   起先的时候,三奶奶还像看戏似地听着方瑾枝讨好着三老爷。可是等到这时候,她觉察出不对劲了。学习点茶的手艺是应当的,可是学习经营茶庄是怎么回事?   她心里忐忑,扯出一抹得体的笑容来,说:“咱们瑾枝就是个懂事的孩子。学习点茶可是好事!真是一片孝心。可是……瑾枝,你还小呢。这管理茶庄哪有那么容易。还得你再长大一些才行。”   三奶奶脸上的笑容真亲切。   方瑾枝也不去看她,只是仰着头,愣愣地望着三老爷,慌张地说:“不可以吗……”   泪珠儿氤氲在眼眶里,半落不落,泫而欲泣,我见犹怜。   “这……”三老爷还沉浸在一种悲伤的氛围中,有些没反应过来。   “呵,”陆无砚轻笑,“这么巧,我刚教了她三个月管账。”   他用手指着方瑾枝,笑道:“可不许给我丢脸,要是把茶庄赔光了,看我不打你手板!”   方瑾枝配合地缩了缩肩,有些畏惧地依偎在三老爷身边,她望着三老爷,有些委屈地说:“瑾枝求了三哥哥好久,他才肯教我管账的!我……我一定会把母亲的心血经营好!”   她握着小拳头,明明是稚言稚语,让人听了却像童言无忌的立誓。   “好!”三老爷重重地拍了怕她的小肩膀,欣慰地说:“咱们瑾枝这么聪明,一定会把茶庄管理好!若是有什么困难,就来找外祖父。若是刁仆不听话,也来找外祖父!若是起先有亏损也不要紧,亏了多少,外祖父尽数补给你!”   “哇!”方瑾枝崇拜地望着三老爷,“外祖父,您真好!真了不起!”   引得三老爷在内,众人一阵哄笑。   三奶奶也在笑,这是她脸上的笑有些绷不住了。   五奶奶挺了挺胸脯,嘴角的笑意就更深了。她看了一眼三奶奶,在心里给了她一个鄙夷的眼色。方瑾枝为何单单表演茶艺?而且连往昔从不在这种场合露面的陆无砚都过来了。这个愚蠢的女人还浑然不觉。   五奶奶抬手,抚了抚发间的玉簪。顿觉扬眉吐气。   在长辈们的夸赞之中,方瑾枝偷偷望向陆无砚,对他悄悄眨了一下眼。   陆无砚苦笑。这孩子才七岁,说起谎话来面不红心不跳,像讲故事似的。还能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演得了深情,扮得起纯真。这撒谎的本事可真是炉火纯青……   陆无砚忽然有一种危机感——等她长大了可别对他撒谎才好。   入烹抱着一个锦盒,从举办花朝节的后花园门口匆忙赶进来。向来举止得体的她,脚步也染了三分虚浮,脸色更是煞白。她匆匆赶到陆无砚身边,对他耳语几句。   “你再说一遍。”陆无砚冰冷的声音在欢声笑语的后花园响起。陆家众人一瞬间静下来,疑惑地望过来。   入烹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在脸色冰寒的陆无砚脚边跪下,强自冷静地说:“卫王潜进公主别院,将长公主擒走……”   “什么?”温国公第一个站起来。   陆家众人都慌忙起身,惊愕不已。在这个靠着长公主执政的大辽,纵使多少男儿不耻一个女人执政,他们也十分清楚长公主遇害代表了什么。   入烹颤颤巍巍地将手中的锦盒举过头顶,“这是卫王留在公主别院中,给您的。”   陆无砚眯着眼睛盯着那个锦盒好一会儿,才伸手接过来。锦盒之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陆无砚”三个字,那潦草的笔迹正是卫王所写。陆无砚认得。   他将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把生了锈的匕首。   陆无砚的目光凝在那把匕首上,这是陆无砚用过的匕首。在荆国死牢时,陆无砚正是用这把匕首杀了无数的死囚。   陆无砚握着那把匕首,大步朝外走。   “三哥哥……”方瑾枝有些担忧地小声喊了他一句。   陆无砚脚步微顿,他转过身来,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目光望着方瑾枝。他本应该叮嘱她几句,可是所有的话都压在他胸口说不出来,最终只是无声转身。   方瑾枝愣在那里,她想不明白她的三哥哥为什么用那样一种目光看着她。   陆无砚离开了五年,她便想了五年,却始终没有想明白。 第52章 回府   五年后。   水柱从高处落下, 泻入兔毫盏中,其声翻翻,又在须臾之间戛然而止。瓯面之上汤纹浮动, 转瞬之间竟是浮现出一个“禅”字。   静忆师太的目光从瓯面之上的“禅”字,移到方瑾枝宛若柔荑的玉手上。她微微点头, 赞道:“你这分茶的手艺也是越来越精妙了。”   言罢,她偏过头轻咳了两声。   “师太……”方瑾枝忙将手中的茶筅放下。   静忆师太摆了摆手,道:“不碍事,只是偶遇风寒罢了。”   “都已经入秋了,师太早晚念禅的时候可要注意了天气。”方瑾枝起身, 拖着曳地的烟笼红梅百水裙去将小轩窗关上。   她转过身来,嘴角一挽,梨涡轻点,“师太可不许嫌弃药苦!”   “我又不是小孩子……”静忆师太连连笑了两声,才忽想起什么。她走到一旁的红木矮柜前蹲下, 翻出一个小巧的妆奁盒。   方瑾枝歪着头瞧她,有些惊讶地看见静忆师太从里面拿出一支梅花玉簪来。那玉簪用五片上好的羊脂白玉做成花瓣,又用三颗鲜红的翡翠点在花心。   “挺配你今日的裙子。”静忆师太走回来,将玉簪插在方瑾枝的发间。   方瑾枝提起裙角,转了个圈, 层层叠叠的百水裙宛若流云一般漾开。她微微弯着眉眼,笑问:“师太、师太,我是不是可好看啦?”   “你这孩子,哪有这么夸自己的!”静忆师太笑着瞪她一眼。但静忆师太心里也不得不承认, 如今的方瑾枝的确好看。   不笑时如云之蔽月,皎皎娴雅。而若她抿唇轻笑时,眼藏半弯剪潋眸,眉梢眼角皆是惊艳。那凝脂皓肤的唇畔间,两点浅浅的梨涡,再添一抹甜美。   才十二岁。   “师太,”方瑾枝挽起静忆师太的胳膊,“我要走了呢,再迟了,二哥又要发脾气了……”   眉心轻蹙,再瘪一下嘴。   静忆师太不由感慨:还是个孩子。   前几日是荣国公的寿辰,方瑾枝作为方宝成的义女,也得回去给老爷子祝寿。方家挽留她小住了四日,今日才让方今歌送她回温国公府。方瑾枝听闻静忆师太生了病,便在途中顺路来了静宁庵。方今歌并没有跟上来,而是去了好友家闲坐。约好了时间,方今歌再来接方瑾枝,将她完完整整地送回温国公府。   静忆师太亲自送方瑾枝下山,方今歌竟是早到了。正倚着一旁的杨树,漫不经心。眼角瞟见人影,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方瑾枝。   纵使离得这么远,纵使看不清方今歌的表情。方瑾枝也敢打赌这个二哥看她的那一眼,绝对翻了个白眼。   她拜辞了静忆师太,带着盐宝儿走过去。还没等方今歌抱怨呢,她先甜甜一笑,说:“都是瑾枝不好,让二哥久等啦!”   方今歌瞪她一眼,说:“你就不能穿一件披风?再着凉了,母亲还得怪我!”   方今歌这是在翻旧账呢。只因前年的时候,方瑾枝从荣国公府回温国公府的时候不小心着了凉,方家的大夫人就责怪了方今歌没照顾好妹妹。   “是的呢,是我忘啦。下次一定穿得厚厚的!”方瑾枝笑得极为真诚。   方今歌顿觉没劲,直接翻身上马。   回温国公府的路上,方瑾枝坐在马车里,偶尔能听见沿街乞讨的声音。她小心翼翼地将马车小窗边的幔帐扯开一角,瞧着外面的情景。   皇城,还是那个皇城。   那些高门大院还是如往昔那般森严、雄伟。可是街边却多了许多流民。大辽和荆国的这一场仗,已经打了五年了。   当初长公主被擒,小皇帝不顾群臣死谏,立刻发兵。军中正一品的大将军之位一直空缺。小皇帝将圣旨下到温国公府,却找不到陆申机的身影。   长公主被擒,陆申机失踪。民心不稳,朝中、军中更是人心惶惶。小皇帝在陆无砚的劝谏下,决定御驾亲征,以振军心。   大军齐发,行至边境时,却见一匹飞驰的骏马奔来。骏马之上的人伏在马背上,死生不明。辽兵正要万箭齐发时,被陆无砚阻拦。他纵马前行,控制住飞奔的骏马,也将马背上重伤昏迷的长公主救下。   陆无砚领兵沿着骏马来路追去,终于看见了被荆军包围的陆申机。他以一人之力抗近百荆军,身上受伤无数,已是强弩之末,却依旧没有后退半步。   陆申机不能后退,不能让这些人追上长公主。   幸,陆无砚及时赶来。   长公主被救回,朝中文臣武将皆劝小皇帝立刻收兵。小皇帝犹豫不决时,长公主从昏迷中醒过来,她下旨:“用本宫的假死激军愤,再使荆军轻敌,正是起兵良时。”   “陆将军身受重伤,我军无领兵之人啊!请长公主三思!”   长公主的心尖狠狠地颤了一下,陆申机从荆军中将她救出去的场景立刻浮现眼前。她使劲儿闭了一下眼,将陆申机的身影从脑海之中赶走。   她沉着冷静地调动军中人员,封将军、陈将军皆升为从一品的骠骑将军。又接连调升几位军中武将。最后,她不顾朝臣反对,将大辽的军符交给了陆无砚。   所幸,陆无砚并没有让她太失望。   陆无砚布阵领兵的学问都是陆申机手把手交出来的。更何况……作为重生一次的人,前世的他最后可是统一了荆国、萧国和宿国。   他自握了大辽的军符,就以雷霆之势攻敌。身上再无半分这些年曾留给他人的纨绔无能形象,反倒显现出过人的军事才能。   他的冷血与决断,绝不像一个从未带过兵的人。更何况,他领军之时不过十六岁。纵使是当初被封为军中神话的陆申机都没有他身上的狠辣。军中一时之间军心大振,齐心攻敌。   “快中秋节了呢!”盐宝儿拍了一下手,“回去就做月饼吃!”   “是啊,快中秋节了……”方瑾枝将窗边的幔帐放下来,依偎在车壁上。她轻轻合上眼睛,回忆了一下陆无砚以前倚靠在车壁时的样子,学起来。   她的三哥哥就快要回来了。   马车突然晃动了一下,将刚要睡着的方瑾枝晃醒。方瑾枝茫然地睁开眼睛,一双秋水眸里染着一丝迷茫的憨迷。   盐宝儿急忙将马车门推开一条缝。   竟是几个乞讨的流民。   “走开!”方今歌皱着眉看了一眼身后的马车。   “行行好,给点吃的吧!就算可怜可怜孩子们啊……”   方瑾枝从盐宝儿推开的门缝往外瞧。那一身褴褛的人,竟是个妇人。她身后跟了三个脏兮兮的小孩,瘦骨嶙峋。   “二哥,等一下!”方瑾枝摸了摸身上,一时无奈。她从来不喜欢佩戴过多的首饰,今天身上佩戴值钱的东西,不过手腕上的纯金小铃铛,和发间的那支玉簪。   前者是哥哥留给她的遗物,后者是今日静忆师太送给她的礼物。哪个都不能送人。   她不得不看了一眼一旁的盐宝儿。盐宝儿急忙从腰间的绣包里掏出几块碎银,“奴婢这就给他们送去!”   “等一下!”方瑾枝刚想拿身上的锦帕,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盐宝儿要了锦帕,用盐宝儿的锦帕包起马车里的小桌上的一碟糕点,递给盐宝儿。   “喏,连这个一同给他们。”   盐宝儿点点头,这才将糕点和碎银给了那个妇人。那个乞讨的妇人最近没少拦下富人家的车、轿,有的时候也能得点施舍,但是更多的时候会被驱赶,甚至挨打。   她捧着盐宝儿给过来的碎银和糕点,千恩万谢。这竟是她自从随着流民涌来皇城后得到的最大的一份施舍。   马车继续往前走,一阵风吹过,吹起马车边的幔帐,露出方瑾枝的侧脸。   那妇人不由愣住了,她从未想过马车里的人竟是这么个半大的孩子。马车里浅笑嫣然的方瑾枝简直就是天之骄女……   她再回头看看自己和方瑾枝差不多的长女,心里一时苦涩。她急忙将锦帕摊开,将里面的糕点分给几个孩子吃。   人和人的命就是不一样呐!   方今歌放慢了速度,让身后的马车追上来一些。   “喂,你都给他们银子了为什么还给他们糕点?那可是母亲给你准备的!”   马车边的幔帐掀开,露出一只纤纤素手,这只手正拿着一块梅花酥递到方今歌身前,方瑾枝躲在幔帐后面笑着说:“给二哥留了一块呢!”   “我又不吃!”方今歌恼了。   这个方瑾枝明明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她总能笑嘻嘻地气人!   “哦,那我吃!”方瑾枝将手收回来,咬了一口梅花酥,“好甜!”   方今歌黑了脸,打马往前走,不想再理她。   八月初十这一天,大军归城。   长公主别院里,长公主正斜倚在美人榻上,她右臂的袖子给撸起来,露出贯穿整条胳膊的伤口。那伤口极深,手肘处深可入骨。   陆无砚将药粉小心翼翼地洒在长公主胳膊上的伤口上。他不由抬头看了一眼长公主,长公主合着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就像不会疼似的。   陆无砚在心底轻叹了一声,用纱布将长公主胳膊上的伤口包扎好。又从入医的手中接过汤药送到长公主身前。   “母亲,该喝药了。”   长公主这才睁开眼睛,她没有接陆无砚递过来的汤药,而是皱着眉看着陆无砚,有些担忧地说:“无砚,这一次你的风头太盛了。”   虽然五年前是长公主亲自将兵符交到陆无砚手中,可是那也是在当时那种情况下的无奈之举。这五年,陆无砚得了太多的赞誉,无论是军中还是民间,这很容易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而且……   当初长公主将兵符交给陆无砚之后,就派精兵将小皇帝送回了皇城。毕竟国中不可一日无主,国中之事也需处理。   已经五年不曾见到小皇帝了。   长公主心里十分明白,她不在宫中的五年,朝中一定会有很多人对小皇帝进谗言。   五年,谁能确定人心未变?   陆无砚知道长公主担心什么,他将长公主的袖子放下来。然后嘴角轻轻勾起,带起一抹似有似无的冷笑,道:“母亲,儿子自有分寸。您先把这汤药喝了,好好睡一觉。毕竟,眼下没有什么比您身体的康复更重要。”   长公主点点头,将苦涩的汤药喝了,像喝水一样。   当初长公主被陆申机救回时身受重伤,军医暗中调养了近一年,才使得长公主的身体痊愈。而一年后,长公主重新穿上戎装出征,士兵知道长公主未死,将大辽的士气带到另一个高峰。   带兵打仗的时候,受伤是必不可免的。这几年,长公主的身上也受了不少的伤。而她胳膊上的这一条可怖伤痕正是在攻下荆国边境三城时所受。   陆无砚等到长公主睡着了,为她盖好被子,才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他刚走出长公主别院,就被从树后窜出来的一道人影拦了下来。   陆无砚有些无奈地说:“父亲,您这样子有点像贼。”   陆申机将陆无砚拉到一旁,问:“药喝了吗?冰蚕粉涂了吗?歇下了吗?”   “药喝了,冰蚕粉涂了,歇下了。”陆无砚叹了口气。   “你亲眼看见的?”   “汤药是儿子亲自递给她的,冰蚕粉是儿子亲自给她涂的,儿子也是亲眼看着她睡下了才出来。”   陆申机皱了一下眉,反问:“冰蚕粉是你亲自给她涂的?为什么不让丫鬟涂?入医死了吗?”   陆无砚一滞,哭笑不得地说:“我是她儿子……”   这吃醋吃到自己儿子身上可是天下第一份了。   “行行行,你走吧!”陆申机挥了挥手。   陆无砚无奈地摇了摇头,上了停在不远处的马车离开。   等到陆无砚走了以后,陆申机在原地走来走去,绕了好一会儿,心里还是不放心。最后,他咬咬牙,绕到公主别院的后面,趁着侍卫不在意跃上墙头,又飞檐走壁,掠上长公主寝屋的房顶。他在屋顶上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挪开一块青瓦。那块青瓦与别处颜色不同,显然是经常被掀开。   陆申机低下头,朝屋子里望去。   美人榻上哪里还有人?   长公主早就起身了,又或许她根本没有睡。此时她正坐在窗边的一把玫瑰小椅里,蹙着眉翻看案几上的密信,又摊开信纸,细细写着什么。   “就知道你不肯好好歇着!”陆申机愤愤然地捶了一下屋顶。   “什么人在上面?”长公主猛地抬头。   陆申机一惊,将手中的青瓦放下,几个瞬息之间又沿着来时的路逃走了。   “长公主可有事吩咐?”侍卫们听见长公主的声音,立刻赶到门口。   长公主放下手中的笔,她走到寝屋的正中,仰着头望向屋顶缺了一块砖瓦的地方。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无事。”   她折回案几旁,继续写信。她写了几个字,笔尖顿住了,她不由轻笑了一声。   八月十五中秋节这一日,也是陆无砚回温国公府的日子。   方瑾枝一大早就起来了。   “这身好看吗?”方瑾枝转了一个圈。她上身穿了一件淡粉的短衫,下面是一条点缀着木槿花枝的襦裙。一身粉粉嫩嫩的衣裙将她的脸蛋衬托地格外娇美。   平平使劲儿点了点头,“好看!”   安安也点头。   “会不会太粉嫩了一点……”   方瑾枝又去衣橱里翻了翻,换了一声竹青色的褙子,下配一条水色的烟云褶裥裙。她又转了个圈儿,问:“这一身好看吗?”   “好看!可雅致啦!”平平更加用力地点头。   “是是是,娴静、温柔、如、如……如花照水!”安安说。   方瑾枝抹了一把袖子,不太满意地说:“可我觉得这袖子有点窄了。唔,裙子上绣的花边也不够精致!”   平平和安安望了一眼堆满了整张床的衣裙,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她们的姐姐,这是要把所有的衣裳换一遍呀……   方瑾枝习惯性地握起小拳头,敲了敲头,重新去衣橱里继续翻找。她一边翻找,一边说:“你们说,三哥哥会不会不记得我了?”   平平和安安立刻连连摇头,这几日,她们两个都已经数不清方瑾枝问了多少次这个问题。   方瑾枝摸了摸自己的脸,自言自语地说:“三哥哥一定记得我,可是会不会认不出来我了呢?唔,对了……换这套!”   她从衣橱里翻出来一条霜色的曳地翠纹裙,又翻出一件竹青色的对襟罗袖短衣。   “我小时候总是穿素色的衣服,我得穿素色的,三哥哥才认得我哩!”   平平和安安对视一眼,实在瞧不出方瑾枝刚换上的这身衣服和她最开始穿的那一套有什么不同。而且……她们两个也已经找不到夸赞的词儿了……   “不行,不行!”方瑾枝还是摇头,“见到三哥哥,我应该高兴才对!应该穿喜庆的红色呀!平平、安安,你们说对不对?”   平平和安安只剩木讷地点头。   果然,等到方瑾枝换上一条水红的对襟短衣,并一条亮妃色的绣折枝堆花襦裙后,她又苦恼地问平平和安安:“会不会……太艳了?”   “哎呀,你们倒是说话呀!”方瑾枝漂亮的眉眼皱着一起,去摇平平和安安的小胳膊。   “好、好看!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安安急忙说。   平平瞪她一眼,小声说:“这诗不是这么用的,背错了!”   安安挠了挠头,小声嘟囔说:“我已经把我会被的诗都背完了……”   “要不然……还是换回之前那身橘色的褶裥裙?”方瑾枝拽着自己的衣角,犹豫不决。   平平和安安已经不想再发表意见了,毕竟……她们的意见并没有什么用处。若是照她们两个人的意思,她们的姐姐是天下最最漂亮的人,穿什么都好看!   “姑娘!姑娘!三少爷回来了!”米宝儿跑上楼来,一边跑一边说。   “知道了!”方瑾枝哪里还顾得上再换衣服。她匆匆往楼下跑,刚跑了两步,忽又想起两个妹妹还没有回到衣橱里。她刚想转身折回去,身后米宝儿小声说:“姑娘去吧,奴婢去锁衣橱。”   “好!”方瑾枝点点头,将系在胸口的雪白绸带拉紧了一些,才匆匆跑下楼。等到她出了自己的小院,纵使心里再着急,也不得不放缓了步子,拿出端庄的淑女模样来,朝着前院走去。   如今的陆无砚与往昔大不相同,再也不是那个脾气古怪,在温国公府之中人人躲避不及的存在。纵使……陆家众人对他还是心中有所忌惮,像今日他归家的日子,也都要尽数前去迎接。   大厅里或坐或站了一屋子的人,方瑾枝悄悄走到陆佳蒲、陆佳萱等几个陆家姑娘们身边站好。   陆佳茵回头看了她一眼,凉凉地说:“用得着穿一身红吗……”   方瑾枝浅浅的笑着,端庄文静,就像没有听见一样。可是她心里却打起鼓来,这身红衣裙,会不会真的不合适?她用眼角的余光悄悄瞟了一眼陆家的其他几位表姐妹。   都换了新衣裳嘛!   她们倒不是为了让陆无砚多看一眼,只不过这种场合,这些闺中女儿总要换上一身漂亮的衣裳,带出金灿灿的头面来见人。   糟了!   方瑾枝心中暗道一声不好,她之前只是忙着换衣裳,竟是忘了佩戴一套合宜的首饰!别说佩戴玉簪、步摇等首饰了,她几次折腾换衣裳,连头发都有些乱了…… 第53章 重逢   一屋子的人等来等去, 也没等到陆无砚的身影,从宫中到温国公府要两个多时辰,陆无砚是巳时出发的, 这都过了未时许久也不见回。不说别的,早就过了午膳的时辰。都在等着陆无砚回府再开饭, 这……饿啊!   那桌子上的糕点瓜果早就被吃了个差不多。   老太太身边的齐妈妈匆匆赶进来,屋子里的太太、奶奶、姑娘们都当人终于回来了,眼睛里的焦灼、烦躁也都顷刻之间消散,变成了欣喜。   不是因为陆无砚回来了欣喜,而是因为终于可以开饭了!   “人到哪儿了?”老太太急忙问。   齐妈妈有些尴尬地说:“三少爷到前院有些时候了, 他说先不来后院请安了。让老太太和各房不用等他用膳……”   一屋子的人滞了滞。   合着她们饿着肚子等了半天,人家根本没打算来后院。   成,这很陆无砚。   陆佳茵嗤笑了一声,小声嘟囔:“忒欺负人!”   陆佳蒲拽了拽她的袖子,让她别在这个整个后院的人都聚到一处的时候乱说话。   三奶奶也听见陆佳茵的话了, 若是往常指不定要瞪她一眼。只是如今,也因为等了半日,心里躁得慌,懒得管她了。   老太太沉默了半晌,才说:“都回去吧。”   老太太脸上没瞧出几分不悦来, 但是心里还是硌了一下。各房的人也没敢多说什么,都悄悄退下去。   方瑾枝落在最后。   她的小院本来就是陆无砚小时候住过的地方,是后院里离前院最近的一处。出了堂屋,她走的方向恰好是和二房、三房不同的。   “姑娘?”盐宝儿上前一步, 有些担忧地瞧了一眼方瑾枝。方瑾枝低着头,神色之间可有些低落。盐宝儿喊她一声,她竟是没有听见。   “姑娘?”盐宝儿又喊了她一声。   “什么?”方瑾枝有些茫然地回过头来。   盐宝儿小声说:“三少爷不知道您也在等他的,所以才没来后院!”   “不是。”方瑾枝摇摇头往前走。   她的低落只是因为预想之中的重逢并没有到来——她想早一点见到她的三哥哥。   盐宝儿却是没猜透方瑾枝的心事,只好苦着脸跟上去。却不想方瑾枝忽然停下了步子,闷着头往前走的盐宝儿差点撞到了方瑾枝身上。   “怎么不走了?就快到了呀!”盐宝儿问。   方瑾枝看了一眼前边的垂花门,过了那道垂花门,再走不久就到了她的小院。她心中有了决定,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盐宝儿瞅着前边的月门,忙说:“姑娘,您走错了。那是往前院去的路……”   盐宝儿挠了挠头,难道她们家姑娘这是要去垂鞘院等着?她愣了一瞬,也不多想,急忙跟了上去。   走在青砖铺就的小路上,方瑾枝的脚步逐渐放缓,她回首望着郁郁葱葱的树丛,微凉的秋风拂过,将枝叶间吹起一阵“莎莎”声响。可是在方瑾枝的眼中,那片浮动的绿色自动被覆上了一层皑雪。   回忆倾巢而来。   她第一次见到陆无砚的时候,就是在这里。   那个时候啊,她刚来温国公府,谁都欺负她。就没有一个人把她当成个主子看,连她身边的下人都不省心。就因为一捆绸缎,吴妈妈发脾气丢下她,卫妈妈又不得不将她孤零零留在原地,先送绸缎回去。   当初,她也怕,她也慌呀!没有父母兄长的庇护,连奶娘都是个拿不定主意的。纵使心里再怎么茫然,再怎么害怕,也得装出镇定的样子来。   她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不要怕不要慌,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陆无砚就出现在小路的尽头。从此以后,出现在她的生命之中。   那个时候啊,她还以为陆无砚是个瘸子,和她一样是个小可怜。   想到这里,方瑾枝不由轻笑了一声。   再抬首的时候,便有几道声音落入她的耳中。方瑾枝顿时紧张起来,她匆匆理了理鬓角的发,静静立在原地。   几道人影穿过月门,逐渐走近。正是陆家的几位少爷簇拥着陆无砚。   陆无砚穿了一身银色的骑装,不似铠甲的厚重,也没有往昔宽袍的随意。他以前不束不扎的墨发也用一条银色锦绸束了起来。   方瑾枝拼命地告诉自己不要紧张,可是陆无砚的身影映入眼帘的时候,她的心尖还是轻轻颤了一下。而且,陆无砚的样子和她记忆之中的三哥哥发生了变化。这种细微的变化,让她的心里有一种陌生,还有一丝慌乱。   陆无砚穿过月门时,就看见远处小径旁的方瑾枝。她立在那里,美好的宛若一支红色美人蕉。   陆无砚只是看了她一眼,就移开视线,偏过头和身边的陆无破说话。   随着陆无砚和陆家的几位表哥越来越近,方瑾枝向后退了两步,从青砖地面上退到了栽植花木的泥土地上。她半垂了眉眼,努力装成不在意的样子,却又竖起耳朵,听着他们说话。   “就送到这里吧。”陆无砚说这话的时候虽然脚步未停,却是快要走近方瑾枝了。   大少爷陆无破便说:“好,三弟赶了这么久的路也该累了,是要好好歇一歇。兄弟们来日再聚。”   按礼,他们这群兄弟将陆无砚送到这里,怎么都该被请进去吃一碗茶。可是……谁让陆无砚是个不讲什么礼术的。   陆家众位少爷们脚步停下,不再跟上,目送着陆无砚离开。   陆无砚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继续往前走,他越过方瑾枝三五步,忽又停下来。他转过身来,望着隐在花木丛叶间低着头的方瑾枝,道:“还不走?”   “这就来!”方瑾枝唇畔间的梨涡轻轻漾开,那声音里微微溢出来的小喜悦,竟是藏不住。   她踏上青砖小路,匆匆追上陆无砚。   陆无矶抱着胳膊,“啧”了一声,道:“真是个会来事儿的。”   “十一弟。”陆无破皱眉,看了他一眼。   陆无破身为这些陆家少爷们的兄长,他不仅年纪比他们大很多,而且自小也是在军中长大。前些年陆申机打仗的时候还会带着他。   所以陆家的这群少爷们,还是比较听他的话。   出于对兄长的尊重,陆无矶不得不收起脸上略鄙夷的表情,正色起来。可是他打心里瞧不起方瑾枝。当初方瑾枝刚来陆家的时候,就使劲儿巴结陆无砚。后来陆无砚离开五年,方瑾枝四处讨好,把整个陆家的老老小小都讨好了个遍。在陆无矶的心里,他瞧不起方瑾枝,觉得她处处巴结、讨好别人,忒没骨气。   正是刚刚入秋的时候,今年又冷得很晚,府上的姑娘们还穿着薄薄的纱裙。可是陆无砚是个畏寒的,垂鞘院里虽然没有夸张到生起炉火,入茶和入烹倒是已经将暖和柔软的兔绒毯铺了出来。   入茶和入烹一个在垂鞘院的院门口,一个在正屋的门口候着陆无砚。   “三少爷。”守在院门口的入茶微微弯膝行了一礼,默默跟在陆无砚的身后跟着他往前走。   陆无砚走到正屋门口的时候,倒是没有急着进去,而是转过身来,看向方瑾枝。   还没等陆无砚说话呢,方瑾枝急忙说:“我知道的,三哥哥每次从外面回来都要先去洗澡。唔,入烹和入茶已经将净室仔细扫洒过了。”   “好。”陆无砚点点头,转身朝着净室走去。   其实……   陆无砚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方瑾枝。   他泡在温泉水里的时候,脑海中还是方瑾枝的容貌。他低下头,氤氲的温泉水中竟浮现出方瑾枝六七岁样子,如今的样子,还有前世时十五六岁的样子。   随着温泉水水波一层层荡开,方瑾枝不同年岁的容貌逐渐交叠,又散开,再交叠,又散开……   之前方瑾枝年纪小的时候,陆无砚还可以把她当成个孩子抱在怀里、放在膝上。   可是离开了五年,她长大了啊……   如今方瑾枝的模样已经无限接近前世时,陆无砚倾心于她时的样子。这就等于,他痴爱的恋人重新站在了他面前。   靠近她,陆无砚的心里那种熟悉而陌生的悸动又回来了。他恨不得将她揉在怀里,吻遍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可偏偏,她现在十二岁!   她的容貌和前世的她逐渐重合,可是她的身体却还未长大!   陆无砚的脑中又不由浮现前世时,那一次无意间撞见的方瑾枝不着寸缕的身体。他急忙摇了摇头,骂了自己一句“无耻!”   “还不如再晚两年回来……”陆无砚痛苦地揉了揉眉心。   陆无砚换上一身宽松的茶白色长袍,走回正屋。他原本还在思索着用什么样的语气和方瑾枝说话,可是等到他见到方瑾枝的时候,却无奈地怔住了。   方瑾枝坐在窗口边的玫瑰小椅里,趴在高脚桌上睡觉着。一双手臂正抱着高脚桌上的青瓷鱼缸。她偏着头,小脑袋歪着,陷在臂弯里。纵使睡着了,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陆无砚走过去,立在高脚桌旁,静静凝望着她。   明明只是小憩罢了,方瑾枝竟能做起梦来,睡梦中,还能勾了勾嘴角,蜜意浓浓。   入烹抱着一条薄薄的绒毯从屏风后面绕过来,她走到陆无砚身边,小声说:“表姑娘这几日都没怎么睡好。”   纵使入烹压低了声音,还是吵到了方瑾枝。睡梦之中的方瑾枝嘴角的笑意凝住了,眉心轻轻地蹙起来。   陆无砚不悦地看了一眼入烹。   入烹心里一惊,再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来。她怀里抱着绒毯,竟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要不要给方瑾枝披上,生怕再吵了方瑾枝。   陆无砚抬手,入烹急忙将怀里抱着的绒毯递给他,而后悄悄退出去。   陆无砚垂眼,将手里折好的绒毯打开,然后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将绒毯披在方瑾枝的身上。   “三哥哥……”   陆无砚手中的动作一顿,以为吵醒了方瑾枝。他抬首,却发现方瑾枝并没有醒过来。   原来梦见的是他吗?   陆无砚挑了挑眉角。   “啪”的一声脆响,外面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摔碎了。方瑾枝身子一颤,从睡梦之中惊醒过来。陆无砚正弯着腰给她盖好绒毯。方瑾枝猛地抬头,额头刚好撞在陆无砚的下巴上。   方瑾枝“唔……”了一声,低着头揉着眉心。   “疼了?”陆无砚匆忙拿开她的手,替她揉着。   陆无砚揉了一会儿,见方瑾枝没吱声,便问道:“还疼吗?”   方瑾枝摇了摇头,她拿开陆无砚的手,睁着一双澄澈的秋水剪滟眸,楚楚地望着陆无砚,问:“三哥哥你还记得我吗?我叫什么名字?我生辰是哪一天?我喜欢吃什么?我害怕什么?”   “记得,你叫方瑾枝,生辰腊月十二,喜欢吃一切甜的东西,害怕一个人坐秋千。”陆无砚凝望着他的小姑娘,一件一件说出来。   方瑾枝松了口气,可又忽然之间皱起了眉。   “不对!”方瑾枝摇头。   “哪里不对?”   “我害怕……我害怕三哥哥再也不回来了!”方瑾枝嘟着嘴,一脸不高兴。她又突然抬起胳膊,环住陆无砚的腰,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胸口。   陆无砚身子僵了一下,他耐心说:“瑾枝,你长大了,不许这样。”   方瑾枝假装没有听见。   陆无砚默了默,又说:“女戒是谁教的,我要换人!”   方瑾枝哼唧了两声,嘟囔:“你就当我睡着了,还没醒!”   陆无砚无奈,只好任由她抱着。他侧过头,望着高脚桌上的青瓷鱼缸,那里头的两条红鲤鱼竟是长得那么大了。   他覆又低头,长指为梳,将方瑾枝微微有些凌乱的长发慢慢梳理,他一边梳理,一边说:“入烹说你这今日都没有睡好,为什么?”   方瑾枝咬了一下嘴唇,不肯说实话。   陆无砚便也不再问,继续梳理着方瑾枝的墨发,直到将方瑾枝的每一绺儿墨发梳理好。   “因为知道三哥哥快回来了。”方瑾枝又肯说实话了,她松开环着陆无砚腰间的手,仰着头望着他,缓缓说:“六日前就知道三哥哥快要回来了,然后我就睡不着了……”   她的丝丝墨发如瀑般倾洒而下,披在她的背上。水红的襦裙将她靥笑娇容衬托得更加美艳。而她又用这样一双不染尘杂的眼睛仰望着你。那一瞬间,陆无砚心里是慌的。   陆无砚的目光下移,落在方瑾枝的胸口——平的。   陆无砚匆匆别开眼,他轻咳一声,问:“午膳用过了吗?饿不饿?”   方瑾枝这才觉得腹中空空的,她点点头,才发现陆无砚偏着头,没有看她。方瑾枝皱着眉,有些委屈地问:“三哥哥,我变丑了吗?”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心中一时迷茫。   方瑾枝一直对自己的长相很有自信,可是三哥哥为什么都不肯多看她一眼?   “没有,这天下没有比你更好看的人。”陆无砚转过头来,望着方瑾枝,难得拿出一种略严肃的语气。他慢慢抬手,想要抚上方瑾枝宛若凝脂的脸颊。可是他的手还没抬高,就放了下来。   “我去让入烹准备午膳。”陆无砚转身,手掌却被方瑾枝拉住。   方瑾枝从玫瑰椅子里起身,握着陆无砚的手。   陆无砚微微侧首,瞧着方瑾枝拉着他的手。她在小时候就喜欢拉着他,只不过那个时候她人小,手更小。更喜欢将他的拇指攥在小小的掌心里。而如今,方瑾枝却是将她纤纤玉指滑进陆无砚的指缝间,指尖贴在陆无砚的手背上。   “我和三哥哥一起去!”她侧过头,仰着脸望着陆无砚。剪滟眸半藏在眼睑里,逐渐在精致的脸庞上浮现出一对月牙。   望着这一对月牙眼,陆无砚一时怔忪。   好像,还是那个小小的她。   “好。”陆无砚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牵着她一起往外走。   耽搁许久,接近申时来吃上午膳。陆无砚不由有些歉意,若不是他回来的晚了些,又在净室耽搁了一会儿,倒也不至于让方瑾枝饿这么久。   但是显然方瑾枝并不介意。   今日是中秋节,虽是午膳,在几道正式的菜肴之外,月饼和桂花酒也是必不可少的。   陆无砚吃东西虽然忌讳很多,却没有什么特别爱吃的东西。好像永远都是“不要”什么,极少有“要”什么。入烹每次给做菜的时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但是自从方瑾枝经常来这里吃东西以后,陆无砚便吩咐做菜肴的时候挑着方瑾枝的口味来。所以到如今,入烹已经习惯性地做一桌子方瑾枝爱吃的东西。   这打眼望去,十有八九都是甜口。   “三哥哥吃!”方瑾枝将一块酥皮核桃月饼掰成两半,将其中大的一半递给陆无砚。   “嗯。”陆无砚接过来。   “三哥哥喝汤!”方瑾枝盛了一小碗一品官燕汤递给陆无砚。   “好。”陆无砚接过来。   “三哥哥吃这个!”方瑾枝又夹了一片桂花鱼条递到陆无砚面前的空碟子里。这回还没等陆无砚答应一声,她又夹了一块八宝兔丁送到陆无砚那儿。   “唔,不能光吃肉!”方瑾枝又夹了一些桂花辣酱芥、三丝瓜卷和花盏龙眼给陆无砚。   不多时,陆无砚面前的空碟里竟堆得像一座小山。   其实,陆无砚回来的时候在前院已经吃过东西了。他笑了笑,将方瑾枝递过来的东西一口一口吃下。纵使他讨厌死了芥菜。   陆无砚看了一眼一旁的桂花酒,忽然想起方瑾枝小时候那一次不小心误饮了一口烈酒的事情。他指尖轻扣了两下桌面,问:“瑾枝,三哥哥不在的这几年,你可有喝过酒?”   方瑾枝一直都望着陆无砚,自然知道他看了一眼一旁的桂花酒。   “三哥哥想喝酒吗?瑾枝陪你喝!”方瑾枝站起来,去将那一坛的桂花酒打开,给陆无砚斟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陆无砚疑惑地看着她。   “我、我会喝酒呀!而且这一点都不烈的桂花酒我常常喝呀!”方瑾枝说着就端起酒樽。   “别。”陆无砚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手里的酒樽夺了过来,浅酌而尽。那酒樽边沿似乎因为被方瑾枝的手握过,带着一种淡淡的温意。   “难不成趁着我不在家的时日里学坏了,竟是时常饮酒?”陆无砚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我、我……”方瑾枝无措地望着陆无砚,有些解释不清了。   她当然没有喝过酒,只是刚刚瞧见陆无砚似乎想要喝酒的样子,她才撒谎说自己会喝的!真是……有理说不清!她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才不太高兴地瞪了陆无砚一眼,说:“三哥哥,你故意的!”   陆无砚不由浅笑出声。   “三少爷,有人送来给您的东西。”入烹捧着一个漆黑的木盒走进来。   “谁送来的?”   “不晓得,家仆说只是外头的一个路人送过来的。”入烹将那个木盒放在桌子上。   “什么东西呀?”方瑾枝好奇地凑过去,将那个木盒子打开。   陆无砚猛地抬头,厉声说:“瑾枝,别打开它!”   可是还是迟了一些。   方瑾枝不仅将那个木盒子打开了,还因为被陆无砚的声音一吓,使得那木盒从她手中脱落。里面的东西也掉了出来,在方瑾枝水红的襦裙上划过一道肮脏的痕迹。   那是一只被开膛破肚的耗子。   “啊——”   陆无砚匆忙将方瑾枝拉起来,将她的脸摁在自己的心口,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遍一遍地说:“别怕,盒子里什么都没有,你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垂首,望着怀里的方瑾枝,眸中浮现出一种十分复杂的情愫来。 第54章 蛊惑   入烹拿起一大块棉锦, 将秽物盖住,又用颤抖的手将包裹了秽物的棉锦抱起来。入茶也从外面匆匆赶了过来,入烹给了她一个眼色, 她也不多问,瞟一眼方瑾枝的裙子, 匆匆退出去,去给方瑾枝准备一条新裙子。   等入茶回来了,方瑾枝的情绪也稍微好了一些。   “好了,去换一身衣服。”陆无砚将方瑾枝从怀里拉开一些。   方瑾枝点点头,在入茶的搀扶下去了偏厅换衣裳。   陆无砚低头, 看着粘在前襟的污渍皱了皱眉。他走出正屋,往净室去。可还没等走到净室,陆无砚的脚步忽然停下来。然后他蹲下来,将刚刚吃过的东西尽数吐了出来,吐到最后仍旧一阵阵干呕。   入烹抱着茶水赶过来, 陆无砚喝了一口直接吐了出来,他将茶碗掷到地上,压抑着胸腹之中的翻腾,说:“换清水!”   “是!”入烹应了,提着裙角跑回去, 提了一壶清水再赶回来。她蹲在陆无砚身边,将清水倒进杯子里递给他。   陆无砚接过入烹递过来的清水,一口接着一口地漱口。   陆无砚将空杯子递给身后的人,眼角扫过接杯子的手, 那手小小的、白白的,不是入烹的手。他回头,就看见方瑾枝蹲在他身后,低着头将水壶里的清水倒满瓷杯。   望着递过来的瓷杯,陆无砚皱着眉,没接。   方瑾枝于是将手里的瓷杯放在地上,然后拿着帕子去给陆无砚嘴角的水渍一点一点擦干净。眸波微颤、眉心轻蹙,带着一卷心疼。   “回去!”陆无砚起身,朝着净室走。   方瑾枝急忙站起来,小跑着追上陆无砚。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陆无砚脚步顿了顿,他转过身来,有些无奈地问:“跟着我做什么?”   “我不放心三哥哥呀!”   “那也不能跟我进净室!”   方瑾枝歪着头望着陆无砚,似想了一会儿,然后忽然抬手,将掌心贴在陆无砚的腹部。   “你做什么!”陆无砚略狼狈地向后退了两步。他越是惧怕靠她太近,她越是这样不经意间的小动作让他心口发热、发麻。   “三哥哥,人都是要去茅房的。不管吃了什么都要去茅房。”姑娘家哪里有这样将“茅房”挂在嘴边的,可是方瑾枝却说得一本正经。   陆无砚的眉头一点一点皱起来,他审视着方瑾枝,问:“你又猜到什么了?”   “唔,我没猜到什么呀!”方瑾枝摇摇头,“只是突然想到的,不管吃了大鱼大肉,还是山里的野菜,去一趟茅房就都没啦!不会留在肚子里的!何况是很多年以前吃过的东西……”   方瑾枝眉眼之间带着一点小心翼翼去打量陆无砚的神色。   陆无砚长长叹了口气,那胸腹之间的恶心感慢慢淡去一些。他抱着胳膊望着方瑾枝,有些无奈地问:“怎么猜到的?”   方瑾枝嘴角一挑,眯着眼睛说:“今年天公作美收成不错,可是去年一直不下雨,收成可不好。我听府里的下人说,那些贫苦的百姓,饿得受不了的时候会吃野菜,会吃树皮,还会将捉到的虫虫鸟鸟都煮了吃!唔,孙先生还教过的,他说古时候灾情严重的时候,灾民甚至会交换自己的孩子煮了吃……”   陆无砚苦笑。   他怎么就忘了这孩子自小就聪慧过人。五年不见,增长的不仅是个头。   “那你想知道我都吃过什么吗?”   方瑾枝垂了一下眼,她脸上的笑容收起来,仰望着陆无砚,认真地说:“如果三哥哥说出来会更加不舒服,那瑾枝就不想知道。可是如果三哥哥说出来以后就不会再难受,那瑾枝就想知道!”   陆无砚默了默,忽然低着头笑出声来,再抬头望着方瑾枝的时候,眸若星辰。   方瑾枝便也跟着他笑,从眼角到眼底,像渡了一层蜜。   “好了,回去等我。不许跟我进净室捣乱。”陆无砚慢慢收了笑。   方瑾枝的脸颊红了一瞬,她反驳:“谁要跟你进净室捣乱了!”   她背着手转过身,大步往前走。   陆无砚若有所思地看着方瑾枝的背影,他像突然想通了什么似地挑了挑眉。看来是他想错了。他的小姑娘毕竟长大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陆无砚摇摇头,走进净室。   等到他再出来的时候,有些意外地发现方瑾枝竟然等在外面。   方瑾枝转过身来,不太高兴地说:“明明是我被吓着了,为什么最后是我哄你?不成,不成。”   “那怎么才成?”陆无砚逐渐走近她。   “三哥哥得哄哄我呀,比方说给我点好处什么的!”有流光在她的眸中浮动,透着一点明目张胆的小聪明。   “好处。”陆无砚忍了笑。他走到她身边,忽然弯下腰,将方瑾枝抱起来。如她小时候那般,将她竖着抱在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臂弯里。   方瑾枝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她习惯性地搂住陆无砚的脖子,忽又觉得不对劲,有些尴尬地松开手,又去抓他的衣襟。   “三哥哥,你放我下去!”她的眼中都是满满的惊慌。   陆无砚勾了勾嘴角,并没有理会她的抗议,抱着她往正屋去,在跨进门槛的时候,说:“低头。”   “哦……”方瑾枝微微弯腰不得不伏在陆无砚的肩上。   正屋里,入茶和入烹刚刚换好新的兔绒毯。她们两个瞧见陆无砚抱着方瑾枝进来,都微微愣了一下,又立刻低下头不敢多看,匆匆退下去。   “三哥哥,你干嘛呀你!让人看见了不好!”方瑾枝快急哭了。   陆无砚进到偏厅,将方瑾枝放在一张美人榻上。他双手压在她的身两侧,逐渐靠近她。他可以清晰看见她白瓷般的脸颊红得快要烧起来。   “刚刚是谁拉着我抱着我,怎么才过了一个时辰,就开始躲着我了,嗯?居然还懂得让别人看见了不好?”陆无砚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方瑾枝咬着嘴唇,她将浅粉色的唇瓣咬出一道白色的印子来。   她那一双慌张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   竟,又是演戏。   也是,毕竟已经十二岁了。男女之情怎么可能一点不懂。差一点就被她故意装出来的亲昵骗到了。   陆无砚直起腰,离开她一些。他也不说话,只是立在一旁,等着她的情绪平复一些。   方瑾枝急忙向后挪了挪,有些慌张地拢了拢鬓边的碎发。陆无砚一离开,那种压迫感便逐渐散去了。方瑾枝松了口气,心里那种手足无措的惊慌感慢慢淡去。   她用手背摸了摸滚烫的脸颊,比她想得还热。她抬起头,有些埋怨地瞪了陆无砚一眼。可是她也明白这回是她没理。   “我的小瑾枝一向嗜睡,竟是忽然之间连着几夜睡不着。”陆无砚走过去,随意地坐在美人榻的边儿,“这是有心事。”   方瑾枝立马不高兴了,她立刻反驳:“你不能这样污蔑我!我没撒谎!本来就是因为你快回来了!”   “是是是……”陆无砚笑着点头,“就算是因为我快回来了,也不仅仅是因为想着早点见我吧?”   “我……”方瑾枝目光有些游离。   “我也猜一回?”陆无砚轻笑了一声,“你考虑了很多事情。比如,三哥哥还记不记得等你长大了就和你成亲的事情。”   方瑾枝好不容易退烧的脸颊又一点点烫出红晕来。   “比如……”   “别说了!”方瑾枝打断他,“那、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胡乱说着玩的……”   “胡乱说着玩?”陆无砚不顾方瑾枝的躲闪,抓了她藏在水袖里的手。他将她的手从袖子里拉出来,捏着她微微蜷缩着的小手指头。   “咱们可拉钩过的,就是这根手指头。”陆无砚探出自己的小指,和方瑾枝的尾指勾在一起。   方瑾枝抽回自己的手,背到身后。她抬起头望着陆无砚,鼓起勇气地说:“三哥哥,我当一回小人成不成?我后悔了,我不想嫁给你了。我、我……一直当你妹妹成吗?”   “所以你就故意假装不懂男女之情,以一个妹妹的身份亲近我?”   方瑾枝偏过头,小声说:“三哥哥要是不喜欢,我以后不了。”   “不了?不当我妹妹了,还是不亲近我了?”陆无砚问。   “三哥哥你说话好过分,我不要听!”方瑾枝捂着耳朵,又闭上眼睛。不听、不看,争取静心!   陆无砚将方瑾枝捂着耳朵的手拿下来,说:“给我一个不肯嫁我的理由,理由正当可以准。”   方瑾枝狐疑地看着陆无砚,说:“我不喜欢住在温国公府,我以后是要搬走的。”   “嗯,好。我们成婚以后搬出去住。”   方瑾枝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陆无砚,她使劲儿想了想,才说:“我、我还小!”   陆无砚笑道:“对啊,所以我在等你长大啊……”   都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   “可是!”方瑾枝敲了敲头,“四表哥和你同岁,他的二女儿都要出生了!”   陆无砚刚想说话,忽觉得不太对劲,他皱了一下眉,问:“谁跟你说了什么话是不是?”   “没有……”方瑾枝摇摇头。她低着头,又不肯吭声了。   陆无砚便静静地等待着,他知道她会说的。   方瑾枝偏着头,看了一眼陆无砚,才有些犹豫地说:“媒人都快要把府里的门槛踩烂了……”   陆无砚恍然大悟。   二十一岁,的确是当爹的年纪。他还身为陆家长房嫡长孙,更何况这五年,他又是名声大噪。他的婚事当然会被很多人盯着。   “三哥哥,我跟你说实话你不可以笑话我。”方瑾枝抱着膝,将下巴抵在膝上,偏着头望着身旁的陆无砚。那双澄澈的眼睛此时却雾蒙蒙的,看不大清。   “你说。”   方瑾枝数着手指头,说:“如果嫁给三哥哥的话,一定会有很多人不同意。唔,我出身不好……那些媒人提的姑娘……我大多都知道,人好,家世也好。而且我年纪小……这两年也不能嫁人。三哥哥现在都二十一了……”   “还有呢?”   “我都说了呀,我以后不想留在温国公府。我只想……搬到僻静的庄子里住。三哥哥你将来娶的媳妇儿得是宗妇!宗妇……是要管着整个温国公府后宅的。我……”方瑾枝摇摇头,“我不能留在温国公府……”   方瑾枝低着头,说:“所以,我觉得做你妹妹挺好的……”   “还有吗?”   方瑾枝想了想,缓缓摇头。   陆无砚叹了口气,望着眼前眉心紧蹙的人,忽又想起了前世。倘若前世的时候,他能够直白地问出来,她又能够这般口无遮拦地把所有顾虑都说出来。那么,他们两个人的结局会不会就不一样了呢?   陆无砚将方瑾枝的手握在掌心,“瑾枝,你只要告诉我要不要嫁给我。”   “不要!我要做你妹妹!”方瑾枝连连摇头。   陆无砚一滞,冷了脸,说:“不嫁不行!不嫁就把你扔出府,让你当乞丐!”   方瑾枝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说:“我把茶庄经营得可好啦,我能养活自己,才不会当乞丐!”   她又推了陆无砚一把,不高兴地说:“哪有你这样的人,分明是你问我愿不愿意。我说不愿意,你又不同意!你、你还凶巴巴的!”   陆无砚忍俊不禁,“我不凶巴巴的,那我换一种语气。如果你不肯嫁我,那我就出家当和尚。”   “这是要挟!”方瑾枝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陆无砚的头发上。陆无砚的长发很黑,触之滑顺。   “这不是要挟。”陆无砚收起了脸上的笑意,略严肃地说:“这一场仗打了五年,对于两国来说,都是损伤不少。无论如何,战乱总是给黎民百姓带来灾苦。更何况,去年大旱,不少地方颗粒无收。”   方瑾枝小声说:“三哥哥你现在说话的语气可真像长公主……”   陆无砚苦笑,这不是像不像长公主的事儿。而是身在其位,必谋其事。   “所以,你的三哥哥要代替皇帝出家,吃斋念佛,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什么?”方瑾枝愣住了。她睁大了眼睛,呆呆望着陆无砚的墨发。她甚至不由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陆无砚的长发。   陆无砚看着她的眼睛里一点一点氤氲出了湿意。   “别哭……”陆无砚忙安慰她,“我只是名义出家,又不是真的剃度当和尚。”   “这头发还留着?”方瑾枝急忙问。   “留着,一根也不剪。”   “哦……”方瑾枝松了口气。可是下一瞬,她又紧张起来,匆匆抓了陆无砚的手,焦急地说:“三哥哥,你又要走了吗?又要走多久?什么时候回来?去哪儿呀?”   几乎是顷刻之间,她黑白分明的眼眶里就溢出了泪珠儿。   陆无砚忽然觉得错怪她了,看来她夜夜睡不着的原因,还是想他占了大头。   “我不走,我哪也不走。”陆无砚急忙去抹她眼角的泪,又放缓了语气,柔声说:“不是跟你说了吗?只是名义的出家。不会剃度,也不会真的去寺庙里过。只不过是初一十五会去一趟寺里吃一顿斋饭罢了,平时还在这里。”   方瑾枝这才放下心来。   “你三哥哥是代皇帝出家,所以那些媒人只能无功而返。”陆无砚再继续给她解释。   一方面,可以名正言顺推掉那些说媒人。而另一方面,则是放权。陆无砚心里很清楚这五年里他声望过于招摇。所以,他已经将兵符交了出去。再以替皇帝出家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名义,抽身而退,远离朝堂。   其实不用陆无砚再多解释,方瑾枝也明白了。她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点头。   陆无砚逐渐靠近她,几近魅惑地说:“三年,再等你三年。”   方瑾枝偏过头来,恰巧对上陆无砚饱含深情的眸子。她几乎是瞬间就被陆无砚眼中的温柔惊红了双颊。她慌乱地移开眼,心里仍觉得一下一下地颤动。就好像有一柄小小的锤子轻轻敲着她的心头。   微疼,又带着一种强烈的蛊惑。   虽然方瑾枝双颊绯红的样子过于诱人,可是她毕竟才十二岁。陆无砚不想对她造成太大的困扰,不由向后退开一些。   他笑着转移话题,说:“这几年在外打仗,身边有一名副将,名封阳鸿。他自小就羡慕别人有妹妹。所以,你要不要再认一个义兄?”   方瑾枝愣了一下。   封阳鸿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应该说大辽之人都不陌生。封阳鸿这个人当初年纪轻轻就被长公主提拔,之后又是在弱冠之年被封为从一品的骠骑大将军,这五年在军中也是战功不断。   “三哥哥,你又给我找靠山了……”   方瑾枝刚刚才说了自己的出身不好,陆无砚就又给她找了个做大将军的哥哥……   “这次的确是无意的,不过……”陆无砚顿了一下,“锦熙王今年过年进宫的时候,我会带你一同进宫。”   方瑾枝心头一跳。   陆无砚似对她吃惊的样子很满意,他捧起她的手,低低地笑:“我的殿下。”   若说先前陆无砚提到锦熙王的时候,方瑾枝还对自己心里的猜测不甚肯定。可是“殿下”这个称呼一出,就坐实了她的猜测。   她推开陆无砚,连连向后退去。   “为什么,三哥哥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么多?”方瑾枝不懂。   自从陆无砚出现,他为自己做了太多太多。方瑾枝自打小的时候就不懂陆无砚为什么对她那么好,如今他离开了五年。方瑾枝担心的疏离并没有发生,而她的三哥哥似乎对她比起以前更好了。   陆无砚不答反问:“那你喜不喜欢我对你好?”   方瑾枝讷讷点头。   这天下,谁不希望有一个人无条件地对自己好呢?方瑾枝也不例外,可是她不是个贪得无厌的人,更不是一个愚蠢的人。她想不通陆无砚为什么对她好。因为想不到陆无砚对她好的原因,她反而更加心慌。   那一种浓浓的不踏实感哽在她胸口。   “这就足够了。”陆无砚笑笑。他不能解释,总不能告诉她:喂,因为上辈子就爱过你一次啊……   陆无砚望向窗口,天色已经暗下来,要不了多久就要天黑。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是除了除夕外,最盛大的节日。陆家的晚宴也快要开始了。   “和我一起去宴席,还是分开走?”陆无砚回过头来,问道。   “谁要跟你一起去,我自己走!”方瑾枝觉得自己的语气好像不太好,又接了一句:“我要回去换衣服,而且和四表姐约好了一起的。”   “好。”陆无砚点点头,让开一些,让方瑾枝从美人榻上下去。   方瑾枝走到门口的时候,陆无砚忽然叫住她:“瑾枝?”   “嗯?”方瑾枝茫然地转过身来。   “初潮来过了吗?”   方瑾枝被他问懵了。   一时间,方瑾枝呆若木鸡地望着他。过了好半天,她的双颊才逐渐泛起红晕。并且红色晕开的速度越来越快,眨眼的功夫,就让她的整张小脸蛋都红透了。   “陆无砚!”方瑾枝抓起屏风边高脚桌上琉璃盏里的一支木槿砸到陆无砚身上。木槿的花瓣落下来,细细碎碎落了陆无砚一身。   “所以,到底有没有来过?”陆无砚继续追问。   “没有!”方瑾枝跺了跺脚,逃也似地冲出去。 第55章 遗憾   直到连方瑾枝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陆无砚才逐渐收起脸上的笑意。他从偏厅里走出来,看了看青瓷鱼缸的两条慢吞吞的红鲤鱼,从下面的柜子里翻出鱼食, 喂了一会儿鱼。   他去了阁楼顶层。刚刚将顶楼的雕花木门推开,数不清的白色鸽子扑腾着翅膀飞起来。一看是他回来了, 都飞向他,围绕在他身边。   望着这些陪伴了他很多年的白色鸽子,陆无砚脸上的表情也不由变得柔和了些。他缓缓穿过满地的白色鸽子,走到围栏边。他抬起手,便有鸽子落在他的手背上。他轻轻摸了摸鸽子的头, 而后扬手,让停留在他手背上的白鸽子飞开。   他朝着另外一个方向摊开掌心,那一只只有一条翅膀的白色鸽子扑腾着翅膀朝他飞过来,落在他的掌心。用它独有的那边翅膀拍打着陆无砚的掌心。   “嗯,我回来了。”陆无砚揉了揉它的头。他对这只独臂的鸽子总是格外的偏心。   不经意间侧首, 陆无砚看见鸟笼中的一只鸽子腿上受了伤。他的目光落在绑在鸽子腿上的手帕上,他探手伸进鸟笼,将那只白鸽子拿出来。   绑在白鸽子腿上的手帕边角处绣着一支木槿花枝。   “她一直照顾着这些鸽子?”陆无砚有些意外。   他在阁楼的顶层停留了一会儿,查看了每一只鸽子的状态,又给它们喂了一些吃的。天色就已经黑了下来, 他走下阁楼,经过三层的时候,目光不由扫向他的书阁。   陆无砚隐隐觉得他的书阁似乎哪里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他推开书阁的门走了进去。   他对书阁里的每一本书都十分熟悉, 全部都是他读过的书,还有他花了心思搜集来的古籍、孤本。所以说,这里的书卷若是变了位置,又或者多了某一本少一某一本,陆无砚一眼就能看出来。   “《灵绣》……?”陆无砚念出书上的名字。   他恍然,应该是方瑾枝来过这里。   也是,除了方瑾枝没有人会随意进入他的住处,翻动他的东西。不要说入烹和入茶不会准许,别人也没有这个胆子。   陆无砚又往里面走一些,走到深处的时候,看见小窗户旁边摆了一张简单的小方桌,并一把藤椅。而这一套桌椅后面的书架上摆放的书籍几乎都是陆无砚所陌生的——应该都是方瑾枝带过来的。   陆无砚的脑海中不由浮现方瑾枝坐在这里读书写字的模样。   只要一想到她,陆无砚的嘴角总是不由自主地轻轻勾起。   陆无砚往前又走了两步,站在这一套桌椅后面的书架前。他在书架上抽出了几本书,随意翻了翻,又放回去。陆无砚也算博览全书,这面书架上的书,他几乎都看过。只有几本话本,他以前没看过,以后也不会有兴趣翻开。   陆无砚将手里的一本话本塞回书架里,忽然在书架的角落里看见一本很薄的书。那本书似乎比其他的书要小了一圈,被塞在角落里,若不是放得有些歪,露出了一个角,定是不会被发现。   陆无砚有些好奇地将那本书抽出来。   这本书很旧,有些破破烂烂的,还散发着一股子霉味。陆无砚皱着眉,有些嫌弃地将它翻开,却整个人愣在那里。   陆无砚原以为这是一本小杂书,可是翻了翻,却在书页间看见一些惊人的图画。那图画之上,分明就是春宫图……   她不是才十二岁吗?   陆无砚呆怔在那里,好半天没缓过来。   再往后翻了翻,在某一页的角落里有一处不起眼的墨迹。陆无砚仔细瞧了瞧,才艰难地辨认出那是胡乱画出来的一个……砚台?   “我不在的这五年,她到底是怎么长大的……”陆无砚将手里的书册放回去,尽量摆出原本的样子,就好像没有被别人翻开过一样。   他出了阁楼,喊住入烹:“瑾枝这几年经常来这里?”   入烹行了一礼,才说:“是的,府里学堂没课的时候,表姑娘就会来这里。每日都会过来看看养着的鲤鱼,再去顶楼喂喂鸽子。剩下的时候就会跑到书阁里翻您的书。”   入烹的脑海中不由浮现方瑾枝小小的身子钻进书阁,踮着脚翻阅书架上书籍的模样。她原本以为方瑾枝不过是一时兴起,可没想到她竟是每日流连书阁的时辰越来越长。入烹免得她累着,才在窗口的位置摆放了一套桌椅给她用。   “知道了,”陆无砚点点头,“我怎么瞧着跟在她身边的丫鬟换了人,原本的阿星和阿月呢?”   “阿星去年的时候犯了错,被三奶奶赶出了府。阿月前年的时候配了人,嫁出去了。”   陆无砚有些惊讶。   他问:“阿星是被三奶奶赶走的,不是被瑾枝处置的?”   “不是呢,”入烹摇摇头,“听说是阿星背后说府上的几个姑娘的闲话,被三奶奶拿了个正着。三奶奶一气之下重杖了一顿,罚她出府了。表姑娘还因为没管教好身边的丫鬟难过了一阵,主动给三奶奶认错呢。”   陆无砚若有所思地勾了勾嘴角,“那阿星和阿月走了以后,她身边又添置别的下人了吗?”   “曾经添过,现在都不在了。现在跟在表姑娘身边的只有她当初从方家带过来的卫妈妈和两个丫鬟,米宝儿和盐宝儿。哦,对了……还有一个乔妈妈,好像也曾是表姑娘的奶娘。还是表姑娘身边那个叫做米宝儿的丫鬟的生母。”   陆无砚忽然来了兴趣,问:“曾经添过的丫鬟,为何都不在了?”   见陆无砚详问,入烹更仔细地想了想,才一五一十地说:“就是在当初阿星犯了错刚被撵出府不久,三奶奶又送了两个丫鬟来。五奶奶竟然也送去一个大丫鬟。三奶奶是先送过去的,又一下送了两个。五奶奶虽然是后送过去的,但是她送过去的那个大丫鬟在府里已经很多年了,比起三奶奶送过去的更有脸面。大抵就因为这个,这三个丫鬟不和,时常吵闹。后来还摔了表姑娘的东西,将表姑娘的一套头面摔坏了。”   入烹看了一眼陆无砚的脸色,见他没有不耐烦。便继续说:“谁也没想到一直对待下人无比宽厚的表姑娘发了好大的脾气,也没禀告三奶奶和五奶奶,自己做主重罚了那三个下人。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套被摔坏的首饰是表姑娘的母亲生前的东西。”   “之后三奶奶和五奶奶都没有再往她的院子里塞人吧?”陆无砚笑了笑。   “是,表姑娘重罚了那三个下人之后,亲自去三奶奶和五奶奶那里告罪。后又去三太太那里表示自己院子里的下人总是让她操心,她想请她的乳娘进府来照料。三太太怎么可能不准?不仅准了放乔妈妈进府,还指责了三奶奶和五奶奶送丫鬟的时候也没有尽心,挑的人不尽如意。自那以后,三奶奶和五奶奶只是说若表姑娘需要再来跟她们要人,再也没有擅自主张地塞下人。”   “母亲生前的东西……”陆无砚失笑。   就算当时没在她身边,陆无砚也能猜到又是她设计好的一出戏。毕竟,陆无砚比谁都清楚方瑾枝不希望外人靠近她的小院。   只是听别人诉说她的事情,陆无砚好像就能知道这五年来,她过得是怎样小心翼翼的生活。   陆无砚再回望书阁间的书架,好像也瞧见了方瑾枝这些年的身影。他心中竟是一时生出些微遗憾,因这些年没能陪在她身边,看着她长大。   方瑾枝急着回去换衣裳,她担心误了时辰,害得四表姐要等她。四表姐陆佳蒲的性子向来温婉、宽厚。可是六表姐陆佳茵的性子可向来不好,尤其是针对方瑾枝。若是晚过去一会儿,肯定又要受到埋怨。其实,这些年方瑾枝也试过对陆佳茵示好,但是收效甚微。所以方瑾枝便也只是不再轻易招惹她,离得远远的就是了。   这般想着,方瑾枝就领着盐宝儿从小路往自己的小院疾步赶去。   “姑娘,您瞧那边是什么东西?怎么会有烟?”跟在方瑾枝身后的盐宝儿上前两步,追上方瑾枝,小声地问。她又用手指了指旁边的小树林。   方瑾枝疑惑地望过去,果然看见小路一侧不远处的一处小树林里升出了一道淡淡的烟。正是天干物燥容易起火的时候,更别说那边还是小树林。   “我们过去瞧瞧。”方瑾枝担心小树林起火,便拉着盐宝儿和她一并进去查看。   等到走近了,方瑾枝发现,小树林里不仅有烟,还有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而且那道人影还有几分熟悉。方瑾枝心下疑惑,她借着草木遮掩自己的身影,轻手轻脚的靠过去。待离得更近一些,方瑾枝发现那人竟然是府里最小的十二少爷陆子坤。他正蹲在那里,好像在烧着什么东西。   方瑾枝和身旁的盐宝儿相视一眼,都有些诧异。陆子坤一个人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呢!陆子坤和方瑾枝同岁,小的时候和府里的十一少爷陆无矶没少欺负方瑾枝。即使是到了现在,在学堂的时候,陆无矶和陆子坤也没少找方瑾枝的麻烦。   方瑾枝向来不是一个爱多管闲事儿的,她的身份也不能让她多管闲事,更何况还是避之不及的陆子坤。她想了想,便拉了一下盐宝儿,悄悄的往后退去。   正是秋季,树林里的地面上落了许多树叶。走过的时候,总是会带点细微的声音来。恰巧这个时候陆子坤抬头,看见了前方的两道身影。   “谁在那里?”陆子坤警惕的站起来。   方瑾枝一惊,心中一时犹豫。不知道快点离开,还是承认下来。她正拿不定主意间,陆子坤就追了上来。   “是你?”陆子坤有些意外地望着方瑾枝。   方瑾枝抿着唇,轻轻笑了一下,得体地弯了一下膝,喊一声:“十二表哥。”   “你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陆子坤皱着眉。   方瑾枝心想:鬼鬼祟祟的那个人分明是你吧?   原本方瑾枝是担心起火才会进来瞧一瞧,知道是陆子坤在这里,方瑾枝并不想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只想避开。   方瑾枝忽略陆子坤语气里的不善,说:“远远瞧着这里有烟火,还以为失火了。才进来瞧瞧的。没有想到竟是十二表哥在这里。那瑾枝就先走了。”   方瑾枝不经意间的一瞟,望向陆子坤刚刚烧的东西。惊讶地发现竟是纸钱。那一抹惊讶浮现在她眼中,又被她转瞬之间压了下去。   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陆子坤怎么会一个人偷偷跑到这里来烧纸钱?   怪不得要鬼鬼祟祟的,在今天这个日子烧纸钱,那可是大不吉利的。   “你都看见了!”陆子坤有点恼。他心里有些担心方瑾枝会乱说话,若是让父亲、祖父知道了,一定会狠狠地责罚他。   方瑾枝抬头望着身前陆子坤的表情,他的脸上有被撞破的恼怒、慌张,还有那一抹来不及掩藏下去的悲伤。   方瑾枝隐约明白了。   她记得陆子坤的生辰只比自己早了几个月,刚好是中秋佳节。而他的生母是因为生产的时候难产去的。所以今天其实是陆子坤生母的忌日?   这个日子,就算是正牌的夫人也不能明目张胆地祭拜。更何况还是一位姨娘。   难道这些年,在中秋佳节这样团聚的日子里,陆子坤都是一个人偷偷跑到这里来祭奠自己的生母吗?   方瑾枝又不由想起之前的几个中秋节里,陆子坤总是和陆无矶一块玩闹,并瞧不出任何的异常来。那些他脸上的欢喜竟都是在祭拜了生母之后强颜欢笑装出来的?   看见方瑾枝在那里发呆。陆子坤上前两步,警告:“我告诉你,不许把今日看见的事情说出去!要不然我饶不了你!”   十二岁的年纪,声音里都是稚气未脱的味道。用这种一种稚嫩的声音来威胁、警告,听上去倒是有那么一丝有趣。   方瑾枝回过神来,说:“我不会说出去的,因为……我的母亲也不在了。”   方瑾枝苦涩一笑,唇畔染着一丝落寞。纵使三哥哥给她找再多的家庭收下她,给她找了一个又一个义母、继母,又或是养母,都不是她的母亲了。   陆子坤愣了一下,“你、你真的不会说出去?不会相信不吉利、会带来霉运的这些说法?”   “当然不信,一点都不信。”方瑾枝笑得坦坦荡荡。   她是最不信那些霉运说法的。倘若她有那么一丁点的相信,也不会一心护着平平和安安。方瑾枝相信每一个人的命数都是属于自己的,一个人自打出生,他的父母就为他定好了一半的命数。而剩下的命数却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   苦难与波折,只因你不够强大。归结于他人带来的霉运,只能说你懦弱。   “好啦,我要急着回去呢。十二表哥记得下次去远一点的地方,若是有风,最好寻个东西遮一遮。”方瑾枝浅浅地笑,她转身,水色罗纱拢烟裙曳过满地的枯叶。   陆子坤望着方瑾枝的背影好半天,直到方瑾枝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林叶间。陆子坤转过身来,猛地睁大眼睛,“十一哥……”   他匆匆赶过去,有些紧张地护在那尚未燃尽的纸钱之前。   陆无矶瞟了他一眼,“真蠢,还不如一个小姑娘知道用个东西遮一遮。”   “十一哥……”   “赶紧把东西收拾了,一会儿别晚了拜月的时辰。”陆无矶说完,转身往外走。   陆子坤愣了一会儿,才喊住他:“十一哥!你……早就知道?”   “知道什么?”陆无矶白了他一眼,“你这么蠢,要不是我给你遮掩,这些年早就被发现了好不好?”   “十一哥……”   陆无矶皱起眉,“你又要干什么?说话拖着个长音,像个小姑娘似的!”   陆子坤立刻笑出来,他追到陆无矶身前,有些犹豫地说:“那个……咱们以后别再欺负方瑾枝了吧?”   陆无矶的眉毛立刻竖起来了,“她就说了那么几句话就收买你了?”   “不是……其实她也挺可怜的……”陆子坤急忙辩解。   “切。”陆无矶嗤笑了一声,“可怜?没看出来,只看出来她四处巴结,贪慕虚荣、阿谀奉承。再说了,谁欺负她了?她也配?”   陆无矶甩了甩袖子,大步往前走,不再理会陆子坤。   落在原地的陆子坤挠了挠头,他有些后悔不该替方瑾枝说话。若是因为这个得罪了陆无矶才是大麻烦。他急忙将火堆收拾了,匆匆追上陆无矶。   陆无矶是嫡出,陆子坤却是庶出。陆子坤自己心里也明白,他在温国公府里的这些庶出的少爷之中,吃穿用度都要更好一些。   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陆无矶自打小的时候就喜欢拉着他玩,他和陆无矶的关系好,他的嫡母便会顺带多看他两眼。   所以陆子坤自打小的时候就紧紧跟在陆无矶的身后,陆无矶想干什么他都陪着,陆无矶惹了祸,他就替他顶下来。   方瑾枝并不知道两位表哥竟是因为她的事情产生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她匆匆赶回去,重新换了身衣服。因为是中秋佳节这样喜庆的日子,她挑了一条缀着珠玉的石榴红千褶裙。行动间,步步生花。   又难得在云鬓间插了一支镶着红宝石的流苏步摇。   也就只有方瑾枝这样的容貌才可以压得住这样张扬的色彩。   方瑾枝一直很清楚自己的容貌,所以她平时的装扮总是浅淡、素雅的。卫妈妈和乔妈妈瞧着她穿戴好以后的模样,都被惊艳了一把。   “我就说嘛!咱们姑娘平日里穿得太寡淡了,这样才好看!”卫妈妈开心地说。她就喜欢她们姑娘每日都穿得漂漂亮亮的。   米宝儿在一旁甜甜一笑,“咱们姑娘穿什么样子的衣裳都好看!”   方瑾枝也不敢耽搁得太久,匆匆出了自己的小院,去三奶奶的院子,好一同赴宴。   陆佳蒲正陪着三奶奶挑选首饰,陆佳茵竟是还没有到。发现自己比陆佳茵来得早一些,方瑾枝不由松了口气。   “三舅母发间的簪子可真好看!”方瑾枝走过去,将三奶奶今日的装扮从头到脚夸赞了一遍。   三奶奶看她一眼,说:“你啊,就是嘴甜!”   三奶奶的目光扫过方瑾枝,眼神之中的欢喜便淡了几分。没有哪个女人不喜欢听别人夸赞自己漂亮,可是倘若夸赞你漂亮的人比你还要更漂亮呢?   更何况……   作为被指名照看方瑾枝的人,她自然比府上其他人对方瑾枝的接触更多一些。纵使是再蠢笨的人,也足够看清方瑾枝的为人了。尤其是当乔妈妈进府以后。想当年,方瑾枝为了给身边的丫鬟求情可是口口声声说那个叫乔妈妈的已经去世了。   哼,满嘴谎话的妮子。   三奶奶将手里的一枚翡翠镯子放下,有些恹恹。她低估了这个投奔陆家的表姑娘,从一开始就低估了她。   方瑾枝和陆佳蒲一起说笑,浅笑嫣然。   方瑾枝知道让乔妈妈进府就会拆穿她幼时的谎话,她还是那么做了。因为她清楚她不能一辈子哭着扮可怜。年纪小的时候还管用,可是她慢慢长大,就不能再靠他人的同情过活。 第56章 亲昵   不多时, 陆佳茵领着小丫头进来。她原本脸蛋上笑盈盈的,可是一见到方瑾枝正在屋子里和陆佳蒲谈笑,挂在她脸蛋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 她的嘴角甚至不太高兴地耷拉下来。陆佳茵比方瑾枝大一岁,如今也是妙龄少女。她的模样倒也不错, 圆圆的脸蛋瞧着十分可爱。带着点儿小小的俏皮。她给人一种不同于她的胞姐陆佳蒲的俏丽感。   可惜,她一碰见方瑾枝,脸上的笑容就会消失,不高兴地嘟着嘴。她本来就生了一张圆圆的脸蛋,嘟着嘴的时候, 就浮现出双下巴。   如果说陆佳茵甜甜笑着的时候,模样有个八分。那么她嘟着嘴、耷拉着眉眼的时候,模样就只有三两分了。   “佳茵,你又来迟了。”陆佳蒲笑盈盈地迎过去,亲昵地牵着妹妹的手。   方瑾枝也放下手里的一支珠花, 跟在陆佳蒲的身后。不过方瑾枝并没有主动说话,反正陆佳茵也不会理她。用不着自讨没趣。   “我选衣裳的时候耽搁了一会儿。”陆佳茵说着,目光扫过方瑾枝身上的衣裳。   陆佳茵今天穿了一条水红色的襦裙,在闺房里的时候,她身边的丫鬟把她夸了个天花乱坠。她自己也对今天这一身衣裳十分满意, 觉得这一身水红色很抬她的脸色,让她瞧上去更加活泼俏丽一些。   可是不曾想,方瑾枝竟然穿了一条石榴红的裙子!   水红色本来就艳丽,可是跟石榴红一比, 那股子艳丽就变得逊色许多,风头也被遮了。陆佳茵觉得,自己身上的这套襦裙站在方瑾枝身边简直就是她的陪衬!   这个方瑾枝一定是提前知道她今天要穿水红色,才会故意用一身石榴红来抢风头!要不然一向穿着素雅的她怎么会选这么个颜色?   其实陆佳茵也知道自己是临出门才选了这条水红色的裙子……   是哪个丫鬟说这身水红色的襦裙好看来着?陆佳茵在心里闷哼了一声。   三奶奶也在打量着自己的两个女儿。今年陆佳蒲十五,陆佳茵十三。陆佳蒲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而陆佳茵现在开始相看也不早。   这个小女儿……性子太差了些,这亲事着实要费一番心思。门第低的,别说她自己看不上,就是三奶奶也舍不得。可是若门第太高,以陆佳茵的性子能当得起宗妇的担子来吗?   还好陆佳茵年纪还小,努力两年,说不定能将她的性子磨一磨。   三奶奶的目光又转到了长女陆佳蒲的身上。陆佳蒲自小就是个乖巧懂事的,如今更是温柔贤淑。今天她穿了一袭素青色的牡丹罩纱长裙,外面配着一件丁香色的褙子,将她整个人衬托得更加端庄大方。   对这个长女,三奶奶是一百个满意。   她心里已经有了佳婿的人选,等过几日就找个借口将人请到府上来,再好好观察观察。   不是过年的时候天寒地冻,这八月十五的宴席是摆在温国公府的后花园里。   那儿,已经熙熙攘攘了。   陆家的男丁也都同在后花园里,不似过年时将宴席分成了前院和后院。   三奶奶带着方瑾枝、陆佳蒲和陆佳茵三个走进后花园。顿时吸引了不少目光。无论什么时候,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总是能够吸引人的眼球。更何况,三奶奶带过来的三个小姑娘,一个比一个漂亮。陆佳蒲和陆佳茵也是极为出挑的,只不过是站在方瑾枝身边才显得稍微逊色了一些。   三奶奶带着她们三个穿过桌席,走到三房的位置入座。方瑾枝走了一路,就吸引了一路追随的目光。只因她今天这身衣服太过打眼,一眼望去,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一抹石榴红。而第二眼,就要被她的一颦一笑吸引,再也挪不开眼。   竟是不知,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出落成这般动人的模样。   陆子境望着杯中的桂花酒,目光微滞,竟像是想着什么心事入了迷。   “九弟?”陆子域喊了陆子境一声,他没有听见,陆子域便又喊了他一遍。   “什么?”陆子境收回目光,望向身侧的陆子域。   陆子域抬了抬下巴,示意方瑾枝的方向,声音低低的,又带着点自豪地说:“怎么样,我妹子好看吧?”   陆子境笑了笑,“怎么就成了你的妹子?若说是表妹,她可不止是你一人的表妹。”   陆子域拍了拍身边的一个锦盒,他将锦盒小心翼翼地打开,给陆子境看了一眼,又急忙将锦盒盖上。他有些炫耀地说:“这可是瑾枝亲手给我做的月饼!你没有吧?”   “嗯……”陆子境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坐在对面的陆子均笑着摇摇头,说:“八哥,表妹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她怎么可能只给你一个人送月饼。自然是每个人都送了。”   “你、你们都有?”陆子域睁大了眼睛,望着陆子境和陆子均。   陆子境拍了拍他的肩膀,忍着笑说:“不仅我们有,连一向对看她不顺眼的十一弟都有。”   正与陆子坤说话的陆无矶皱了下眉,他打量着几个兄弟谈起方瑾枝时的神情,心里竟是一时疑惑,难不成只有他一个人看透了方瑾枝卑劣的品性?而他的这群兄弟都被方瑾枝一时迷惑住了?   那个方瑾枝,究竟是怎么做到收买了那么多人心?陆无矶抬起头望向远处的方瑾枝。   方瑾枝正与陆佳蒲说话,陆佳萱站在她的身后拍了拍她的肩,她转过头来,略茫然的脸庞上逐渐渲染出一抹璀笑,笑若惊鸿。   陆无矶愣了一下。   “八哥,你觉得表妹那么好,怎么不干脆娶了她?”陆子均笑着打趣陆子域。   “别瞎说!我可是订了亲的!我是真把瑾枝当妹子看!”陆子域急忙辩解。陆子均笑笑,也不知道是信还是不信的神色。   陆子域急了,他忽然拍了拍陆子境的肩,笑着说:“若说谁想娶瑾枝,那一定是九弟啊!”   陆子境握着酒杯的手,轻微僵了一下。   “胡闹!”陆无破走过来,冷着脸看着这几个弟弟,“拿自家表妹玩笑,像什么样子!”   “大哥……”陆子域一惊,匆匆站起来。   其他几个人也都跟着站起来。   这一处的异象,很快引得别处的瞩目。几位太太也派小丫鬟过来打听是出了什么事儿。   不过众人的瞩目并没有在这几兄弟身上停留过久,因为陆无砚到了。   方瑾枝抬起头来,看着陆无砚从远处的花藤围绕的回廊穿过,逐渐走近。随着他越来越近,今日在垂鞘院里发生的事儿,不由浮现在方瑾枝脑海之中。尤其是……   一想到陆无砚问过的那个问题,方瑾枝的两颊又不由烧了起来。   她匆匆移开眼,从鎏金三角里抓了一把冰冰凉凉的葡萄来吃。   陆无砚经过方瑾枝身边的时候,腰间系着的玉佩忽然掉落下来,掉在方瑾枝的脚边。方瑾枝急忙弯下腰将玉佩起来,递给陆无砚。   陆无砚抬手,掌心朝上,接过方瑾枝递过来的玉佩。   悄悄的,他用指尖在方瑾枝的掌心划了一下。   “谢谢。”陆无砚勾唇,浅浅地笑。   他故意的!   方瑾枝回之以笑,甜甜地说:“只是举手之劳罢了,三哥哥怎么和我这般客气!”   然而方瑾枝藏在袖子的手却紧紧攥成了拳。她望着陆无砚的脸,耳边全是那句话——   “初潮来过了吗?”   “初潮来过了吗?”   “所以,到底有没有来过?”   初潮!初潮!初潮!   陆家的长辈们陆续到了,这拜月就要开始了。正对月亮的方向摆了一张很大的香案,上面摆着各种祭品,月饼、西瓜,葡萄,花生,红枣,桂花酒……   还有,正燃着的红烛。   先是陆家的长辈们依次拜月,然后陆家的晚辈们又一个接一个地过去拜月,企盼这一年平平安安。又或者许着自己的小愿望。   方瑾枝她不姓陆,所以她也不需要过去拜月。其他人依次拜月的时候,她就独自坐在那儿吃着面前的小食。   在晚辈里,陆无砚因为是长房的嫡长孙,所以是第一个过去的。若是往年,他时常不来,或是随意敷衍。这一年在拜月的时候倒是虔诚了不少。   看得老太太十分欣慰,她连连点头,心里想着这曾孙长大喽!   陆无砚第一个拜祭完之后,他并没有回到原先的座位,而是走向方瑾枝。   看着陆无砚逐渐走近,方瑾枝不由挺直了小腰板,假装若无其事地望着他。   陆无砚走到方瑾枝身边,低声说:“结束以后去垂鞘院找我。”   “三哥哥,太晚了。等明天白天再去寻你好不好?”方瑾枝的脸上挂着十分得体的笑。   陆无砚轻笑了一声,他微微弯腰,靠近方瑾枝的耳边,问:“《秋林传》好看吗?”   《秋林传》就是那一本画着几页春宫图的小杂书。   方瑾枝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陆无砚。   “咳……”陆无砚轻咳了一声,已经站直了身子,走回自己的位子。   远处,正等着拜月的陆子境却将这一幕看在眼中。他凝神望着方瑾枝好一会儿,又去打量了一番陆无砚。最后又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陆无砚是唯一一个和温国公坐在一桌的晚辈。   过了好一会儿,陆家的姑娘们也拜祭完,她们牵着手回来。   陆佳茵原本和陆佳蒲说话的时候还是笑着的,可是等到回来,一看见方瑾枝坐在那里发怔的样子,她心里就发恼。   一个人怎么可以好看成这个样子,只是坐在那里发呆就自成一道风景,引得别的瞩目。   陆佳茵咬咬牙,说:“中秋节,哪里有不喝桂花酒的道理?来来来,咱们喝一点!”   “好呀!”七姑娘陆佳艺也跟着附和。   桂花酒并不算什么烈酒,又是中秋节这样的日子,长辈们倒是不会阻止几位姑娘喝酒。   方瑾枝不会喝酒。   “瑾枝,往年每一次大家一处喝酒对诗你都不参与,今年可不成!”陆佳茵笑着给方瑾枝倒了一杯酒。   方瑾枝抬头看她一眼,然后竟是将那杯桂花酒喝了。   陆佳茵原本准备了一肚子劝酒词,竟是没有想到方瑾枝竟是连推辞都没有就直接喝了。陆佳茵想的很简单,她只是想让方瑾枝出丑而已。温国公府里的人都知道方瑾枝不会喝酒,自从她五岁那次不小心喝了一口酒就醉得不成样子,从那以后,方瑾枝就没有再喝过酒。   其实……   方瑾枝脑子里是乱的,心里也是乱的。都被陆无砚几句话惹得乱了。她将那满满一杯桂花酒喝了,才知道自己喝了酒。她的反应好像慢了半拍,竟是忘了拒绝。   几个陆家的姑娘都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方瑾枝轻轻舔了一下嘴唇,原来酒是这个味道的。她却是不知道她双眼朦胧,小巧的舌尖舔过湿漉漉的唇瓣,是多么诱人的一副画卷。   陆佳萱目光闪了闪,她笑着说:“好哇,咱们瑾枝也开始喝酒了。可是你不能偏心,只喝佳茵给你的酒呀!”   陆佳萱一边笑着,一边为方瑾枝又斟满了一杯桂花酒。   方瑾枝抬起头来,她望着前言的陆佳萱,逐渐发现眼前竟是有两个陆佳萱。她抬起手,想要接酒杯,那眼前的酒杯也变成了两个。   “别喝了。”陆子境赶过来,夺过陆佳萱手中的酒杯。他笑着说:“再这么喝下去,瑾枝又要醉了。”   陆佳萱拿起帕子掩唇一笑,道:“九哥,你可真关心瑾枝。我逗她呢!本来也没打算真让她喝这酒的。”   “瑾枝和你们一样,都是妹妹。”陆子境蹩脚的解释了一下。实际上,陆子境却是因为陆佳萱的这句话有些尴尬。   “我知道九哥是关心妹妹呀!难不成是九哥误会了佳萱的意思?”陆佳萱笑着说。   “没有……”在这一刻,陆子境心里竟是有些后悔贸然站出来。   陆佳萱施施然起身,走到方瑾枝身边弯着腰,亲昵地将手搭在方瑾枝的背上。她柔声说:“表妹,你该不会是真的醉了吧?只是桂花酒呢。要不要扶你回去休息一会儿?”   方瑾枝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逐渐倒影出道人影。   陆佳萱惊讶地直起身,才发现陆无砚已经走了过来。而整个后花园里的人也都望了过来。   “三哥哥……”方瑾枝想求助似地抬手,可是她放在膝上的手只不过抬起了一寸,又匆忙放下。   “嗯,三哥哥带你回去。”陆无砚朝着方瑾枝伸出手。   方瑾枝望着陆无砚的手有些茫然。   陆无砚悬在半空之中的手并没有停留多久,他直接去牵方瑾枝放在膝上的手,将她滑嫩又微凉的小手攥在掌心里。他微微用力,就将方瑾枝从椅子里拉出来。   方瑾枝踉跄了两步,匆忙扶住陆无砚的胳膊,整个人偎在他身上。   陆无砚一手将方瑾枝的手握着掌心,一手又揽过方瑾枝的腰,几乎是搂着她的腰,将她的身子搂进了怀里。带着她往外走。   整个后花园里的人先是惊了,而后又是一阵死寂。   陆无砚的这个动作过于亲昵了,绝对不是一个兄长对妹妹该有的举动。   老太太第一个反应过来,她急忙朝着一旁的刘妈妈使了个眼色。   刘妈妈这才回过神来,她拽着衣袍小跑着追上去,笑着说:“三少爷,让老奴扶着表姑娘回去吧!”   陆无砚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脚步更是没有停歇。   刘妈妈咬咬牙,又追上了几步,继续说:“老奴更能把表姑娘照顾好!”   陆无砚这才停下脚步,他侧过头看了一眼刘妈妈,又回头扫视了一圈,将后花园里的众人惊讶的表情尽收眼底。   他勾了勾嘴角,忽然松开握着方瑾枝的手,又离开她稍远了一些。   “三哥哥……”方瑾枝有些茫然地望着他。   “嗯。”陆无砚应了一声,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之中微微弯腰,一手扶着方瑾枝的后背,一手又从方瑾枝的膝下穿过,将她整个人抱起来。   方瑾枝匆匆搂住陆无砚的脖子,一瞬间的悬空让她心里静了片刻。她望着陆无砚近在咫尺的侧脸,那双澄澈的大眼睛里,一时之间竟是分不清是迷糊还是清醒。   “滚。”陆无砚看着刘妈妈,充满笑意的眸子里是冰冷的警告。   刘妈妈牙齿颤了一下,狼狈地向后退去,差一点跌倒。因为,她在陆无砚的眼睛里看见了杀意。 第57章 委屈   “无砚……”老太太不由起身, 她望着陆无砚离开的背影,喊他的名字。可是陆无砚并没有停下脚步。老太太又缓缓坐下,望着陆无砚离开的背影有些怔忪。   她一直都知道陆无砚的脾气, 纵使她责怪或者劝告都不会有什么用处。这个曾孙,向来一意孤行, 别人的意见从来都不会听。   可是今天的事情……   老太太忽然又释然笑开。   算了,知道陆无砚对方瑾枝有那个意思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当初陆无砚还没有离开温国公府出去打仗的时候就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可是陆无砚因为身上有许多怪癖,根本不接受别的女人靠近,更别说娶妻。   如今又过了五年,陆无砚已经二十一岁了。老太太这段时日还在犯愁他的婚事。总不能这么一直任由他不婚娶。他可是陆家的长房嫡长孙啊!   今儿个陆无砚的举动, 这是明目张胆地告诉别人,他定了方瑾枝。   虽然,那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   可是知道陆无砚还是对女人有兴趣的,那就好办了!他不是中意方瑾枝吗?那就把方瑾枝给她。左右不过一个没爹没娘投奔陆家的表姑娘,能跟在陆无砚身边也不亏她。   以后再给陆无砚说一门家世匹配的正妻也就成了!若陆无砚能够接受将来要娶的妻子自然是好事。就算他不能让外人近身的毛病改不了也无妨, 这传宗接代的事儿可以交给方瑾枝。   当然了,这是下下策。毕竟……妻妾嫡庶不可废。   不过老太太心里有数,毕竟对于这个一身怪癖的陆无砚,她从来都没有过多的苛求。陆无砚将来的妻子身份必定尊贵无比,纵使得不到丈夫的宠爱, 整个皇城也有无数名门望族的世家女巴巴嫁过来。   到时候也只能等到方瑾枝生下长子,再过继到正妻名下。   也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老太太已经想了这么多。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很多人正望着她和老温国公, 打量着他们两个的神色。   老太太侧过头,望向身侧的温国公。温国公皱着眉,脸色也不太好看。   “老爷,这道菜不错。您尝尝。”老太太不动声色地用公筷夹起一块兔肉,递到温国公身前的空碟子上。   又笑意盈盈地对他使了个眼色。   温国公尝了口点了点头,说:“嗯,是不错。”   这宴席,才正常进行下去。   陆子境一直望着方瑾枝空了的椅子,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陆子域看他一眼,用肩头撞了他一下,说:“嘿,咱们去喝酒。别喝着没劲的桂花酒了。”   “好。”陆子境笑笑,和他一起喝起酒来。   而陆家姑娘们那一桌,一个个表面上仿若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一般地吃东西,偶尔交谈几句。其实每一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这几位陆家的姑娘们之中,最大的四姑娘陆佳蒲今年十五,最小的七姑娘陆佳艺也十一岁了。不是正在说亲的年纪,就是排队等着说亲的年纪。这男女之事,也懂了一些。   她们几个谁也不好意思开口议论方瑾枝的事情,可是刚刚陆无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方瑾枝又搂又抱的,她们几个心里都明白这代表了什么意思。   过了一会儿,陆佳茵忽然将手中的银箸放在桌子上,小声嘟囔:“不要脸!”   她的声音很小,又足够被附近的每一个人听到。   陆佳蒲知道自己的婚事最近就要定下来了,她一肚子心事,也没能像往常那样劝着点陆佳茵。   三奶奶也听见了。可是她也有心事,天大的心事!她当然不希望方瑾枝跟了陆无砚!等方瑾枝出嫁的时候,那些方家的庄子、铺子可是都要归还的!倘若方瑾枝嫁个差点的便也好说,怎么糊弄怎么来。可是陆无砚……   方瑾枝纵使是给陆无砚做妾,她也甭想在方家的家产上做文章了!   是以,三奶奶这个时候也没心思教育陆佳茵。   没心情、没精力、忙、特殊的日子,下次再说吧……   她总是这样一次一次地往后推。在不知不觉中将陆佳茵的性子养成了这样,她还浑然不知。   陆无砚并没有把方瑾枝送回她的小院,而是抱着她回了垂鞘院。   陆无砚将方瑾枝放在美人榻上,说:“等着,我给你倒一杯水。”   “三哥哥,我是喝醉了吗?”方瑾枝偏着头,眯着眼睛望着陆无砚。   “你说呢?”陆无砚将手里的瓷杯递给她,“先喝一点水,入烹在煮醒酒茶了。”   方瑾枝没接陆无砚递过来的水,她低着头低低笑了两声,才仰望着陆无砚,说:“三哥哥,我没喝醉。”   “嗯,”陆无砚坐在她身边,将手里的水递到她唇边。   方瑾枝抿了一口水,就摇摇头不再喝了。   “好吧,我可能是喝醉了。可是我这里清醒着呢!谁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什么动作,什么眼神……我都记得。”方瑾枝歪着头,用手指头尖戳了戳自己的小脑袋。   陆无砚的目光却凝在方瑾枝湿漉漉的唇上,他将水杯放在一旁,用指腹轻轻抚过方瑾枝的唇瓣,将残留在她唇上的水渍抹去。   她的唇是湿的,也是软的。   方瑾枝低着头不吱声,她的身子晃了晃,然后靠在陆无砚的肩上。陆无砚听着耳边方瑾枝浅浅的酣眠声,忍不住侧过头来,就那样凝望着她。   入烹端着醒酒茶进来的时候,猛地看见方瑾枝靠在陆无砚的肩上,她心里跳了跳,忙别开眼。入烹将醒酒茶放在美人榻旁边的矮桌上,禀:“三少爷,醒酒茶端过来了。”   陆无砚没有说话,他的目光甚至都没有离开过方瑾枝。   入烹便轻轻行了一礼,匆匆退出去。她退到门口的时候,心里闪过一丝挣扎。脑海中方瑾枝踮着脚在书阁间留恋的样子猛地撞进她的脑海里。   这些年,入烹基本上是看着方瑾枝长大的。   她鼓足了勇气,又转过身折返回陆无砚身边,压低了声音说:“三少爷,表姑娘她……”   听到入烹提到方瑾枝,陆无砚这才将目光从方瑾枝的身上移开,望向入烹。   陆无砚的目光望过来,入烹心里更加畏惧。她鼓起勇气说:“表姑娘才十二岁,还没有来过初潮……”   她说完,偷偷去看陆无砚的表情,正好撞见陆无砚冰冷而责怪的眼。入烹心里一惊,急忙更加恭顺地弯腰,硬着头皮说:“表姑娘不仅年纪小,现在还醉着。容易、容易伤着……”   “哈!”陆无砚笑了一声,“你倒是真心疼她。”   陆无砚扯过美人榻上的绒毯披在方瑾枝的身上,小心翼翼的。   入烹又偷偷打量了一下陆无砚的神色,一不小心就被陆无砚望着方瑾枝时眼中的温柔所惊了一下。她在陆无砚身边伺候很多年了,甚至比入茶都要久。她自认为还是比较了解陆无砚的,所以她才会被陆无砚眼中的温柔惊到。   毕竟,她从未在陆无砚的眼中看见过这种神色。   难道是她多虑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她身为奴婢,还是陆无砚身边的奴婢,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是越矩了。她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合着眼睛倚靠在陆无砚肩头的方瑾枝,只能静静退下。   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他们两个了。   陆无砚望着美人榻旁矮桌上的醒酒茶,忽然不想喂方瑾枝喝下。   方瑾枝说谎话的本事十分厉害,有的时候陆无砚都要仔细分辨,才能分清方瑾枝说的话到底是真话还是谎话。但是陆无砚知道方瑾枝在刚刚睡醒后懵懂的时候和醉酒以后总是会说实话。   “瑾枝……”陆无砚想借着这个机会问一问实话,可是喊了她的名字,却又不知道要问什么。   陆无砚苦笑着摇头,似乎什么都不用问。   “难道是因为长大了?竟是不像小时候醉酒后那般胡言乱语……”陆无砚竟然有些失望。他扶着方瑾枝让她躺在美人榻上,又弯着腰,将她的一双绣花鞋脱了下来。   陆无砚仔仔细细地给她盖好绒毯。陆无砚看了看,忽又觉得那绒毯有些单薄了。这美人榻也很窄,倘若她翻身必不能睡得舒服。   陆无砚想了想,还是将她抱了起来。担心外面的风吹了她,还用绒毯将她包了起来。   在方瑾枝小的时候,陆无砚就让下人在垂鞘院里给她收拾了一间屋子出来。那间屋子离陆无砚的寝屋也很近。陆无砚抱着方瑾枝走到那间屋子门口的时候,他脚步顿了顿。   他心里闪过一丝犹豫,再低首望着怀里酣眠的方瑾枝。陆无砚继续往前走,直接抱着方瑾枝去了他的寝屋,将方瑾枝抱到了他的床上。   陆无砚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熟睡的方瑾枝放在床榻上,又给她盖好了被子。   他向后退了两步,站在床边凝望着方瑾枝。   他舍不得离开。他恨不得目光一寸不移地就这么一直望着她。   “三哥哥……”方瑾枝睡梦中蹙起了眉。   “在呢。”陆无砚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担心她又做了噩梦。   “哦……”方瑾枝竟然应了一声,又睡着了。   在暖融融的灯光映照下,方瑾枝的容颜好似渡了一层光晕,将她的美又一次渲染开,一层又一层,在陆无砚的心里如水波一样一圈又一圈漾开。   陆无砚的手指抚过方瑾枝宛若白瓷的脸颊,指尖下光滑娇嫩的肌肤让他的指尖,并他的心尖一起发颤。陆无砚终究忍不住低下头,在她凝如玉脂般的脸颊上落下一吻。   在方瑾枝小的时候,陆无砚也曾偷偷亲过她。可是陆无砚心里很清楚,方瑾枝长大了,这一次偷偷的亲吻她是与她小时候截然不同的。   陆无砚几乎忍不住想要将吻落在方瑾枝的唇上。   他的唇就快要贴上她的唇时,陆无砚还是停下了动作。他在心里长叹一声,终究还是一寸一寸离开了酣眠中的她。   第二日,就快到巳时了,方瑾枝才堪堪醒过来。   她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只觉得梦中香甜无比,应该是个美梦吧?她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却对上陆无砚的眼。   “啊——”方瑾枝惊呼一声,一下子坐起来。她打量起四周,这才发现她睡在……陆无砚的床上。而陆无砚竟然……就睡在她旁边……   昨夜,她跟他睡在一张床上?   方瑾枝先是惊惧,转瞬之间脸上爬起两道晚霞,红得惊人。   “三哥哥,你欺负人!”方瑾枝懊恼地敲了敲头。   她心里乱的很,总觉得脑子就快要不好使了。自从陆无砚回来以来,她便觉得自己的生活一下子就被打断了。好像一切都不再受她控制了一样。   “我怎么欺负你了?像……《秋林传》中那样欺负你吗?”陆无砚忍不住逗她。   “你……”方瑾枝眼睛一红,一下子就哭出来了。   她蜷缩在床角,抱着膝,将脸蛋埋在膝上,一直哭、一直哭。委屈得不行。   陆无砚这才知道自己这话有些过分了,伤了一个小姑娘的自尊心。   “瑾枝?是三哥哥不好,不该拿这个事情笑话你。我保证再也不提。别哭……”陆无砚摇了摇方瑾枝的小肩膀。   方瑾枝没有理他,又向后退了退。   “真生气了?”   方瑾枝还是不理他。   陆无砚想了想,说:“瑾枝还记得昨天发生的事情吗?”   方瑾枝的哭声一顿,虽然没有抬起头来,却点了点头。   “真记得?”   “记得……”方瑾枝抬起头,埋怨地瞪了陆无砚一眼,“我是被你抱回来的,当着温国公府里所有人的面抱回来的……”   说一句话的功夫,又有几颗泪珠儿从她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陆无砚便明白她的泪并不是因为他的取笑,而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事情。   “你在生气。”陆无砚说。不是疑问,只是阐述一件事实。   方瑾枝这次用湿漉漉的眼睛望了陆无砚好一会儿,才忽然抓起身旁的枕头砸在陆无砚的身上。她哭着说:“你不是我三哥哥!你太坏了!你这次回来就变化了!你故意害我……”   陆无砚心中颇感无奈。   哪里是他变了,明明是她长大了……   陆无砚叹了口气,略严肃地说:“瑾枝,三哥哥想跟你好好谈一谈。”   方瑾枝虽然仍旧不停在哭,泪珠儿一颗接着一颗从她眼眶里滚落下来,眉心揪在一起瞧着十分委屈的样子。可是看着听见陆无砚这么说,她不由微微收了泪,打起精神来去听陆无砚的话。   方瑾枝自小就是个聪慧且懂事的。她知道这个时候不是她闹脾气的时候。若今天这件事情没有处理好,她以后在整个温国公府里就别想抬起头来。   这几年,她苦心经营的一切都会消失。   更何况……   她心里隐隐有一道声音,有一种企盼,希望她的三哥哥可以拿出足够的理由来解释这一件事情。她多么希望这一次也像当初陆无砚将她带到荣国公府一样,是她误会了他。   陆无砚斟酌了言语,才说:“你三哥哥和府上你其他的表哥不同,我不同一直留在府里。以前你小一点的时候,还能让我稍微放心一些。可是你现在十二岁,再过两年就到了婚嫁的年纪。而我现在并不能确定两年后的这个时候,我还是不是在府里。如果我不在府里,你的婚事就是陆家的长辈们说了算。你的外祖母,你的两个舅母。瑾枝,后院那些人,最是喜欢拿捏姑娘家的婚事。倘若她们真的胡乱将你嫁给别人要如何?你身为姑娘家,是不可以对长辈们给你安排的婚事说一个‘不’字的。”   方瑾枝认真地听着陆无砚的话,她能听懂,她更加知道陆无砚说的话都是真的。   “你知道你为什么觉得委屈,”陆无砚又叹了口气,“你觉得三哥哥太莽撞,毁了你闺中的名声。你觉得府里的以后会看不起你,甚至他们会认为……你是被我随随便便收到房里的妾。”   “妾”这个字入耳,方瑾枝浓密的睫毛颤了一下。   陆无砚将方瑾枝拉过来,拉在怀里,“瑾枝,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能名正言顺的娶你。但是府里的人更不能名正言顺的欺负你,甚至拿你的婚事拿捏你。”   陆无砚将方瑾枝眼角残留的泪一点一点擦去。 第58章 侮辱   方瑾枝已经止了哭, 只用一双仍旧湿漉漉的眼睛望着陆无砚。倒是对陆无砚将她拉到怀里的举动没有再抗拒。她在想,使劲儿去想这件事情其中的利弊。   就算是对陆无砚,她也不会茫无目的听从。她很清楚出嫁这件事情对于她来说是多么重大, 甚至关系到两个妹妹的未来。   陆无砚知道她需要考虑。婚事对于一个姑娘家来说本来就是天大的事情,更何况纵使方瑾枝再如何早慧, 也不过十二岁。   陆无砚也不逼她。   “新的衣裳已经送过来了,放在屏风外面的矮桌上。梳洗一下,一会儿入烹会过来给你送早膳。”陆无砚下了床,站在床边望着她,“我有事要出府一趟, 下午才回来。”   他是在给她一天的时间考虑。   陆无砚离开以后,入烹匆匆赶进来。她有些担忧地看着坐在床上的方瑾枝。方瑾枝此时的情况实在不算好,脸上还挂着泪渍,脸色不算憔悴,却也发白。但是入烹注意到方瑾枝身上的衣服是完整的, 她发间的步摇虽然歪了一些,竟也仍在。   入烹松了口气。   “表姑娘,您饿不饿?奴婢先把早膳端进来给您,还是先去梳洗更衣?”入烹一边问,一边打量着方瑾枝的神色。   方瑾枝仰着头望着床边的入烹, 她勉强扯出一抹笑容来,说:“我想先躺一会儿。”   “好好好,奴婢就在外面候着,您要有什么需要就喊我。”入烹忙说。   入烹明白方瑾枝是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她轻手轻脚地将桌子上已经凉了的水换上了一壶温的,才退了出去。她也不敢离开太远,只在外面候着。   方瑾枝慢慢躺下来,合上了眼睛,瞧着好像睡着了一样,其实她在想很多的事情。   方瑾枝自打小的时候就明白陆无砚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不讲理。   但凡是他认定的事情,根本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讲。陆无砚多少次让她做选择,其实无论哪种选择,都是他满意的答案,方瑾枝并不能真正地拒绝。   倒也幸运,他为她安排的一切竟没有哪一件是与她本意相逆的。   除了现在这件事儿。   方瑾枝心里有些乱,事情发展到这个样子,并不是她所盼望的。可方瑾枝从来都不是一个自怨自哀的人,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他只能想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这几年,她在温国公府里的日子逐渐好起来。她从被冷落的表姑娘,一点一点也变得像个主子了。那些舅母、表姐妹和表哥们,大部分都不再把她当成不存在。   方瑾枝一直都记得九岁那一年的元宵节,七姑娘陆佳艺正对绣活儿感兴趣,就给府上的每一位姑娘们做了个香囊。   “瑾枝表姐你喜欢吗?你总穿霜色的衣裳,我就拿霜色的料子做的,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七姑娘笑颜如花地将蹩脚的香囊给她。   “喜欢,我可喜欢啦!”方瑾枝摩挲着香囊上绣着的木槿花枝图案差点哭出来。   那是她自五岁搬进温国公府以后,除了陆无砚以外,收到的第一份并不敷衍的礼物。而且,是对方心甘情愿送给她的。   陆陆续续的,谁做了什么东西要分给府里的少爷、姑娘们时,大部分都会留一份给她了——同样的一份,并不再是只能捡剩下的。甚至,也会记得她的喜好。   小的时候,方瑾枝是不愿意去学堂的。她用尽了小聪明想一直跟在陆无砚的身边。一方面,她喜欢缠着陆无砚,源于一个孩子最简单的喜欢,而另一方面,因为她知道跟在陆无砚的身边,她可以学到更多的东西。可是后来陆无砚离开了,她不得不去学堂跟着府里的其他表姐妹们一起学习。   她很努力。   努力加聪明,造就了如今的她。   表面上看,她的日子过得很好,越来越好。可是事实上,这五年来,她一直过得心惊胆战、如履薄冰。她一直都知道无论她怎么努力,始终和府里的表姐妹们不同。不仅因为她是投奔而来的表姑娘,更因为她要护住的两个妹妹。   这些年,方瑾枝从来没考虑过嫁人。   她一边努力讨好府里的人,一边苦心经营茶庄,拼命赚钱。日夜盼着她的茶庄可以日进斗金,日夜盼着早一日带着两个妹妹离开温国公府。   直到前几日陆无砚要回来的消息传来。   那几日,她想了很多。正是因为这五年的辛苦,她才越发明白当初被陆无砚护在身边的一年过得多么无忧。她有些贪恋被陆无砚护着的安逸。   想起陆无砚,她就不得不想起小时候的玩笑话。   ——三哥哥,等瑾枝长大了就嫁给你!   嫁给陆无砚?   方瑾枝一直都是个勇敢的姑娘,她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比别人差。纵使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不如府里的姑娘们尊贵,纵使她知道以她的身份嫁给陆无砚会有很多波折,她也从来不会因为自卑而畏惧过。   她畏惧的是两个妹妹的未来。   她自打小的时候就盼着长大了离开温国公府,寻一处僻静的庄子,一辈子养着两个妹妹。她却忘了她是要嫁人的。   嫁给陆无砚,她就永远不能离开这里了。那么两个妹妹要怎么办?又或者,她将来嫁给别人,两个妹妹要怎么办?   无论将来她要嫁给的人是谁,她都要问自己:两个妹妹怎么办?   瞒着未来的夫婿,悄悄藏着两个妹妹?还是……说出来?   不。   方瑾枝不敢说出来。   她永远不敢拿两个妹妹的生命做赌注。   方瑾枝还有一个奶娘的,除了卫妈妈和乔妈妈以外,更亲近的一个奶娘——李妈妈。可是那个奶娘却背地里在两个妹妹的粥里下了毒。   那一年方瑾枝四岁,她趴在窗户上看着李妈妈被父亲下令杖责。   李妈妈身上被打得血肉模糊,可是她哭天喊地,口口声声哭诉她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方家。   “那两个孩子就是妖孽!”   “不除了她们,早晚要害了方家啊!”   “奴婢是为了老爷和夫人!纵使被您打死,奴婢也不后悔!也对得起‘忠仆’两个字!”   病弱的母亲从床上下来,她蹲在方瑾枝面前,将哭成泪人的方瑾枝搂在怀里,无力地说:“瑾枝,你要记住。这世上不会有人接受你的妹妹。无论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他们都不会放过你的妹妹。答应母亲,永远不要告诉别人她们的存在!”   平平和安安的笑脸又浮现在眼前,一想到两个妹妹,方瑾枝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不敢,不敢拿两个妹妹的生命去堵。她怕,她怕将两个妹妹的事情告诉陆无砚以后,陆无砚也会像李妈妈那样伤害平平和安安。   她更怕失望。   怕她的三哥哥撕下慈悲的面具,变成陌生的样子。不把两个妹妹的事情告诉陆无砚,方瑾枝心里还能心怀侥幸。而倘若陆无砚对她摇头,她失去的不仅是两个妹妹,还有她的三哥哥。   那她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方瑾枝拉过被子,将自己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哭。   陆无砚让她自己去想,可是她想不通。别说给她一天的时间,即使给她更多的时间她也想不通。又或者,她早就把其中利弊想得清楚,只是不知该如何做选择。   入烹在外面守了很久,她几次进去瞧方瑾枝。直到暮色四合,她又一次进了屋。   “表姑娘,这都快要用晚膳的时辰了,您已经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方瑾枝藏在被子里没吭声。   入烹想了想,小声加了一句:“再过一会儿,三少爷就要回来了。”   被子里还是没有动静。   入烹叹了口气,转过身往外走。她走到门口的时候,方瑾枝把她叫住。   “我要梳洗。”方瑾枝坐起来,脸上的泪渍早就干了,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平和的笑容。   “诶!好好好!”入烹心里一松,立刻伺候起来。   方瑾枝梳洗打扮好,甚至吃了一些粥。她也不等陆无砚回来,便打算回自己的院子。入烹不放心,跟着她。   陆无砚的垂鞘院虽然建在僻静的地方,可也是前院。   方瑾枝刚从垂鞘院里走出来没多久,就迎头遇上结伴而行的几位表哥——八表哥陆子域、九表哥陆子境、十一表哥陆无矶,还有事儿表哥陆子坤。   他们正是往垂鞘院而来找陆无砚的。   迎面遇见,陆家的几位表哥看着方瑾枝的眼色都有些复杂。   “呦,这是在三哥的屋里待了一夜又一整天?啧。”陆无矶拿出一贯的阴阳怪气。   陆子域张了张嘴想要替方瑾枝说话,可是他看了一眼陆无矶,生生把话憋了回去。   因为……在他们四个人中,只有陆无矶是嫡出。   虽说兄弟们平时关系甚好,可是终究嫡庶有别。   陆子域如此,陆子境和陆子坤也是同样。   “是呢,是在垂鞘院待了一夜又一整天。我回去拿点东西,一会儿还过来呢。”方瑾枝浅浅地笑,似乎一点都没有听出陆无矶话语中的不肖和鄙夷。   陆无矶皱了一下,忽又笑开,他玩味地看着方瑾枝,说:“表妹,你是十二岁吧?真厉害。”   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方瑾枝,那打量的目光甚是无礼。   “十一弟,我们走吧。”陆子境将手搭在陆无矶的肩上,语气随意。   陆子域上前两步,用自己的身子挡住方瑾枝,笑着说:“十一弟,你刚刚不还说要早去早回吗?走走走,咱们别在这儿耽搁了。”   站在陆无矶身边的陆子境给方瑾枝使了个眼色。可是方瑾枝垂着眉眼,丝毫没有注意到。   “让开。”陆无矶甩开陆子境的手,又推开挡在身前的陆子域。   看着陆无矶嗤笑着一步步靠近,方瑾枝不得不向后退了两步,她皱着眉,说:“表哥请自重!”   “自重?”陆无矶嗤笑了一声,“你有资格说这个词吗?啧,十二岁就知道爬床的表姑娘跟我说自重?”   方瑾枝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她很想把这一巴掌打出去。如果……如果她不是投奔而来的表姑娘。   “无矶!”陆子境皱着眉,赶过来。   陆子域看了一眼一直沉默的陆子坤。府里就属陆子坤和陆无矶的感情最好,陆子域是希望陆子坤这个时候可以站出来说两句话劝劝陆无矶,好给方瑾枝解围。   在陆家,除了陆无砚,最养尊处优的少爷应该就属嫡子里的陆无矶了。   陆子坤犹豫了一瞬,才笑着说:“十一哥,我都快饿死了……”   陆无矶看了他一眼,陆子坤立刻就闭了嘴。   他转过头来,望着眼前的方瑾枝。她怎么就不哭呢?她自小就是这个样子,不管怎么欺负她,她从来都是不哭不闹。   陆无矶眯起眼睛,盯着方瑾枝的眼睛。   她的眼睛里好像有一汪水。清清的,偶尔有涟漪卷过,又复归平缓。   陆无矶想在她的眼睛里看见愤怒、羞愧,或者伤心。   陆无矶不由抬手,捏住了方瑾枝的下巴。鄙笑着说:“十二岁就想当三哥的妾?不过就你这样的货色也就只配当个妾了。指不定过几年,被三哥玩腻了还会被送人……”   “啪!”方瑾枝甩开陆无矶的手,终究是忍不住给了他一巴掌。   她向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瞪着陆无矶。就算是这个时候,她眼睛里的那一汪水竟然还是平缓的。   陆无矶被她打偏了脸,他侧着脸好半天没有动静。而陆子域、陆子境和陆子坤都惊了。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方瑾枝会出手伤人!   无论如何,这一巴掌打下去,最后吃亏的都是方瑾枝。   陆无矶舔了一下嘴唇,他抬起头来盯着方瑾枝的眼睛。然后他忽然上前一步,抬手掐住了方瑾枝的脖子。   “十一弟!”   “十一哥!”   陆子域、陆子境和陆子坤都赶了过来,吓白了脸。   “陆无矶,你不敢杀我。”方瑾枝甚至笑了一下。   “你就那么自信?”陆无矶眸光深深,他的目光落在方瑾枝唇畔的那一抹笑上。   “十一少爷,请您松手。”入烹终究还是走了过来。   “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陆无矶冷声说。   “得罪了。”入烹深吸一口气,她伸手,握住了陆无矶的手腕。又一用力,陆无矶竟是不得不吃痛地松开了掐在方瑾枝脖子上的手。   “表妹!你还好吧?”陆子域和陆子境赶到方瑾枝身边,关切地询问。   “你这个刁奴!”陆无矶几乎是爆喝一声,直接拔出了别再腰间的佩剑指向入烹。   入烹挡在方瑾枝的身前,不卑不亢地说:“十一少爷,入烹虽是奴仆,但并非温国公府的奴仆。就算是处罚,也只有三少爷可以处罚。同样的,奴婢会将今日的事情一五一十告知三少爷。”   “你居然在威胁我?”   陆子坤匆忙拉住陆无矶的手,在他耳畔小声说:“十一弟,这件事情不能再闹大了。”   “哈!我今天非杀了这个刁奴!”陆无矶是真的起了杀心。无论如何,方瑾枝怎么说都是个主子,可是入烹毕竟是个下人。   入烹是会一点拳脚功夫的,那也是比起普通的闺阁女子而言。她刚刚之所以能够拉开陆无矶的手,完全是因为陆无矶本来掐着方瑾枝脖子的时候并没有太过用力。   入烹躲避陆无矶的剑有些困难。   不多时,陆无矶手中的剑划过入烹的膝盖。她穿的襦裙被划开,露出一双白皙的裸腿。入烹一惊,连连向后退去。   陆无矶再朝入烹挥剑的时候,方瑾枝冷着脸挡在了入烹身前。   陆无矶一愣,堪堪收回手中的剑。那剑尖离方瑾枝的胸口也只不过几寸的距离。   “表姑娘!”入烹一惊,急忙伸手去拉方瑾枝,想要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护着。   方瑾枝没有动。她冷冷看着陆无矶,说:“陆无矶,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侮辱表妹,口出恶言。你不敢杀我,拿一个下人泄愤吗?亏你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读着圣贤书长大。这样的你和市井无赖有何区别?是,我方瑾枝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可是你陆无矶呢?如此不堪的你有什么资格责骂我?”   方瑾枝看着陆无矶的目光充满了鄙夷。   “你!”陆无矶的牙齿在打颤。   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难听的话。   “好!好!好!”陆无矶的眼中好像有一团火,“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了你?” 第59章 情窦   “你不敢。”方瑾枝平静地看着他, “陆无矶,纵使你再怎么讨厌我,也不敢担下一个杀害表妹的罪名。”   方瑾枝眼中的鄙夷和怜悯深深刺痛了陆无矶的自尊心。   他身为最小的嫡子, 自小就被家中长辈和兄长们照顾,身边还有几个巴结的庶出兄弟, 他一直活得很嚣张。可是今天方瑾枝竟然用这样一种鄙夷的目光看着他,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方瑾枝的话,好像字字如刀。   “十一弟,不要这样。你先消消气。都是自家表妹,何必闹成这样。”陆子境站出来, 推开陆无矶手中握着的剑。   还不等陆无矶说话,陆子境又说:“十一弟,倘若这件事情被祖父知道了,恐怕又要惹他老人家生气了。你最是孝心,怎么舍得让祖父生气呢。”   陆子境没有说祖父会发火责陆无矶, 而是委婉了措辞,说他老人家会生气伤心。也是给陆无矶留足了面子。   毕竟,陆子境和陆无矶,还有陆子坤都是五爷之子,而陆子域则是二房的人。这些话, 还是由陆子境说出来,比由陆子域说出来更妥帖。   陆子域则用自己的身子挡在陆无矶和方瑾枝之间,他对方瑾枝说:“表妹,你还是先回去吧。”   陆无矶是个少爷脾气, 方瑾枝向来温柔得体。陆子域也是希望劝方瑾枝退一步。   方瑾枝点点头,刚想往前走。   陆无矶又拦住了她。   方瑾枝看了他一眼,忽然转身往垂鞘院走。他不是拦着路不让她离开吗?好,那她就回垂鞘院。   “你给我站住!”陆无矶恼怒地喊她。   方瑾枝脚步不停。   陆无矶好不容易被陆子境劝说而压下去的怒火又爬了上来,他蛮横地推开陆子境,提剑追了上去。在垂鞘院的门口将方瑾枝给拦了下来。   “这是做什么呢?”陆佳萱和陆佳艺各带着一个丫鬟远远走过来。   两个人瞧瞧这个场面,立刻明白了过来。毕竟陆无矶针对方瑾枝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若说小时候调皮,喜欢欺负投奔而来的表姑娘也可以理解。可是这都长大了,陆无矶怎么还是总针对方瑾枝呢?   陆无矶这个人吧,平日里虽然骄纵了一些,可也是个讲理的。也只有在对待方瑾枝的时候,特别……过分。   是的,不仅是在陆佳萱和陆佳艺的眼中,在府里很多人眼中都认为陆无矶对待方瑾枝的态度很过分。可是各过各的,各管各的,谁又能站出来替方瑾枝说话呢?   瞧着方瑾枝身后的入烹裙子都撕坏了,陆无矶又拿着剑的架势。陆佳萱和陆佳艺对视一眼,急忙提着裙子赶过来。   “表妹,你没事吧?”陆佳萱关切地询问方瑾枝。   “还好。”方瑾枝友好地笑了笑。   陆佳艺作为陆无矶的胞妹,她拉住陆无矶的胳膊,甜甜笑着撒娇:“哥哥!哥哥!你别发火嘛!”   陆子域、陆子境和陆子坤都松了口气,有陆佳萱和陆佳艺在这里,陆无矶总要顾虑一点。尤其是亲妹妹拉着他撒娇,陆无矶的脸色不由缓和了一些。   “谁在垂鞘院门口撒野?”   方瑾枝只觉得眼前有一道人影一闪而过,入酒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前。方瑾枝不知道入酒是从哪儿跳过来的,而且她落地的时候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高扎的马尾仍在一晃一晃。   她手中握着一把重刀,警告地看着陆无矶。   陆无矶冷笑,“又冒出来一个以下犯上的下人?”   入酒给了他一个不肖的眼神。她晃着高扎的马尾转过身来,先是看了一眼方瑾枝,又将目光落在入烹的腿上。   “入酒,你回来了。”入烹有些尴尬地笑笑。   入烹虽然是个奴婢,可也是个姑娘家。她的裙子破了,一双小腿裸露地被陆家四位少爷看见了,也是有损名声的。   入酒眼中闪过了一丝戾色。   她转过身来,缓缓抬起手中的重刀,“我入楼姊妹就算是下人也不是你陆家的下人!”   入烹一惊,哪里还顾得上裸露的小腿。她急忙冲过去,拉住入酒的手臂,拼命地摇头,“别!别……”   方瑾枝是见过入酒几次的,她知道入酒是长公主身边的人。可是看着入酒朝陆无矶抬刀的情景,她也惊住了。   这……   转瞬之间,事情怎么发展成这个样子?   不仅是方瑾枝,陆子域、陆子境、陆子坤三位陆家的少爷,并陆佳萱和陆佳艺都对眼前这一幕十分惊愕。   唯一不吃惊的就属入烹了。   入楼女儿本来就是针对每一个人有着不同的训练方向,入烹小时候受过伤身子不好,导致了不能习武,所以她才专精厨艺,后又被陆无砚选中,在垂鞘院伺候了这么多年。   而入酒的训练方向却是刺客。   还是死侍。   她在刺客堆里活下来,又在江湖上混了一段时日,最后才被长公主挑中,成了近身的侍卫。入酒的身上一直残留着刺客的狠辣,和江湖上的洒脱、义气。在她眼里,也只认长公主一个主子。   “入酒,放下刀。这里是温国公府!他是府里嫡出的少爷,你不能伤了他!”入烹颤声劝着,她握着入酒胳膊的手都在发颤。   方瑾枝忽然想起一个人。   入茶呢?   之前陆无砚将入茶借给方瑾枝用来调教米宝儿和盐宝儿,她在方瑾枝那儿待了近两年,才回了垂鞘院。   刚刚方瑾枝在垂鞘院里梳洗的时候还见了入茶,可是如今他们这些人在垂鞘院门口吵闹,她怎么会听不见呢?方瑾枝心里有了猜测。她望着回到垂鞘院必经的青砖小路,目光之中浮现了一抹期待。   陆子境一直注意着方瑾枝,方瑾枝眼中的期待让他愣了一下。他蹙眉想了想,便想明白了,他们这些人在垂鞘院门口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垂鞘院里的人不可能听不见,陆无砚应该并不在。   所以,方瑾枝是在盼着陆无砚回来吗?   陆子境垂了一下眼睑,不由苦笑。   陆子境想到了,别人自然也想到了。陆子域笑笑说:“十一弟,看来三哥并不在。我们晚些再过来吧。”   “是啊,十一哥咱们走吧!”陆子坤想拉陆无矶。   陆无矶心里有些憋屈。他先是被方瑾枝打了一巴掌,现在脸上还火辣辣的。又被入烹这个下等的奴仆拉开,如今又冒出一个奴仆握着一柄重刀威胁他。   如果他现在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那岂不是太没面子了?   然而,现在就算他想走也走不了了。   陆无矶虽然瞪着入酒,可是他的目光总是无意之间落到后面方瑾枝的身上,看向她那一双平静的眸子。他看见方瑾枝眼中的那一汪水忽然荡起一阵涟漪,好像是一种欢喜顷刻之间漫上她的眼。   陆无矶愣了一下,他顺着方瑾枝的目光转身,就看见陆无砚的身影出现在小径的尽头。   “三哥……”陆佳艺愣愣望着逐渐走近的陆无砚。   其他人也都看见了陆无砚,正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地望着陆无砚一步一步走近。   入烹又摇了一下入酒的手臂,小声说:“别在三少爷面前越矩。”   入酒这次没有坚持,默默收了刀。她脱下身上的沉香色对襟长袍围在入烹的腰上,又用袖子在她的腰上系好,挡住了入烹的腿。   “谢谢……”入烹的声音里有一些哽咽。   在陆无砚没有说话之前,谁都不知道他会怎么做。然而他说话以后,别人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走吧,进去吃一盏茶。”他笑,“这么多年还没请几位弟弟进去坐坐,是兄长的过失。”   这样笑着说话的陆无砚,反而让人脊背生寒。   “那个……”陆子域想拒绝。可是陆无砚含着笑意的目光扫过来,他就把后半句话吞了下去。   陆无砚当先往垂鞘院走,对跟在身后的入茶说:“点泡最好的茶。”   “是。”入茶恭敬地应下。她看了一眼入烹的腿,匆匆去准备点茶的器具。   “还愣着做什么呀,走啊!”入酒抱着胳膊,冷冷打量着一圈的人。   年纪最小的陆佳艺缩了一下肩,她望着入酒手中的重刀心里有些畏惧。她竟然觉得如果谁不肯进垂鞘院,入酒就会用她手里的那把刀把人逼进去。   她挽住了陆佳萱的手,两个小姑娘互相打气,走进垂鞘院。   无论是对陆佳萱和陆佳艺,还是陆家的这几位少爷来说,都是第一次进垂鞘院。他们被请到正厅里,看着入茶点茶。   入茶点茶的手艺的确是一绝。可是这个时候,谁都没心情欣赏,心里都有些惴惴不安。   偏偏入酒抱着重刀站在门口,好像怕谁逃跑一样。   陆无矶今年十四年,年轻气盛的时候,又被骄纵着长大。如今闻着屋子里的熏香,他逐渐冷静下来,心里也对今日的事情有些后悔。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又是个心气高的。也只能冷着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方瑾枝不再这里,她被陆无砚安排在另外一间屋子里。   陆无砚站在檐下,听着入烹回禀今日发生的事情。入烹禀告地很仔细,每一个人说的话,做的事,都一五一十地告诉陆无砚。   陆无砚点点头,“做得很好。今日早点回去歇着,不用再来伺候了。”   “是。”入烹有些受宠若惊,毕竟陆无砚几乎从来不夸人。因为陆无砚简单的一句夸赞,入烹竟是觉得今日受的委屈并不算什么了。   入楼女儿,各个不同。若说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忠诚。   陆无砚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才推门进屋。   方瑾枝坐在墙边的玫瑰小椅里,她将高脚架上的一瓶插花捧到身前的梨木方桌上,把雕吉祥云纹青瓷瓶里的花枝全抽了出来,再一支支插进去,摆出不同原本的样子来。   陆无砚拖着一把玫瑰小椅坐在方瑾枝的对面,望着她,问:“想好了吗?”   方瑾枝的目光从花枝间移开,落在陆无砚的眼睛上。她点点头,说:“想好了。”   “说来听听。”   “其实陆无矶说得很对,我的确是趋炎附势的那种人。”   陆无砚平静地看着她,并不否认。   “三哥哥,其实我的决定并不重要呀。反正你也不会听,你只会按照你的想法来做。原本,我是有些不高兴的。可是……”方瑾枝笑了一下,“我应该还算是幸运的吧?我时常想,一定是爹爹和娘亲还有哥哥在天之灵保佑我,才让我被三哥哥选中。”   “这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三哥哥现在是护着我的。”方瑾枝低着头,“而且我已经被三哥哥养出了依赖。”   “三哥哥,”方瑾枝抬起头,望着陆无砚的眼睛,“你知道吗?我刚刚多盼着你回来。盼着你回来救我。不仅是刚刚,你离开的五年里,每一次遇到点苦难,我总盼着你从天而降把她护在身后。我……我是不是很没用呀,不能自救,反倒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你已经很好很好了,真的。”陆无砚皱着眉,心疼地望着她。他懂她的不容易,若是别人站在她的位子,一定不会比她过得更好。   方瑾枝有点想哭,可是她忍下去了。她说:“其实,我本来准备了另外一番话要跟你说的。”   陆无砚点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在我原本的计划里,等你回来了,我会用一种欣喜、期待和崇拜的目光望着你,然后甜甜地说‘瑾枝愿意呀,瑾枝好喜欢三哥哥。当然愿意嫁给三哥哥,永远和三哥哥在一起呀!’”   方瑾枝说完,自己却笑了。   “可是那不是实话。”方瑾枝咬了一下嘴唇,“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三哥哥是一个很独断的人。就算你要把我收到房里做一个妾,我也不能拒绝。我更知道就算是做你的一个妾,也会让我的日子比以前过得更好。”   “可是我不愿意。连做你的妻子都不愿意做,更不要说是做你的妾。”方瑾枝说地斩钉截铁。   陆无砚苦笑,他望着桌子上方瑾枝重新插过的花,问:“没有回转的余地?我是说——妻。”   方瑾枝的睫毛颤了一下。这算许诺吗?方瑾枝不确定。   陆无砚也收起脸上的随意来,十分严肃地问:“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总是一意孤行。可是这一次,三哥哥给你自己选。当真没有可能心甘情愿地嫁给我?”   方瑾枝紧紧抿着唇,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陆无砚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我的瑾枝长大了,心思越来越多了。”   方瑾枝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如果你要娶我,我应当高兴。因为那对于我来说,只会让我以后的日子过得更好。而且再也不会有像今日这样被别人侮辱的事情发生。但是……但是这些都是利益关系!是我心里的小算盘算出来的好处!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心里到底想不想嫁给你。书、书上过的……真心喜欢和你情我愿才是幸福的姻缘!”   方瑾枝的目光有一丝游离和慌张,她从玫瑰小椅里起身,走到陆无砚身边。   她用一种带着焦灼和苦恼的目光望着陆无砚,说:“三哥哥,你若问我是不是真的心甘情愿嫁给你。我、我真的不知道。可是三哥哥……”   望着眼前的陆无砚,方瑾枝心里忽然有一种很强烈地慌张。她开始害怕,她害怕拒绝嫁给他以后,她的三哥哥就会从她的人生里抽身而退。   “三哥哥,就算我不嫁给你,今生也不会嫁给别人可以吗?可以吗?”她像小时候那样蹲在陆无砚身边,去拉他的手,又将脸贴在他的腿上。   陆无砚的心颤了一下。   就算我不嫁给你,今生也不会嫁给别人。   这句话在陆无砚的心里狠狠地刺了一下,他将方瑾枝拉起来,让她如小时候那般坐在他的膝上。又将她的脸摁在自己的胸口,轻轻拍着她。   “好了,好了,是三哥哥不好。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这些事情了。一切都有我在,别慌,别怕……”   陆无砚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   他的瑾枝才十二岁,或许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可是她哪里会懂什么是爱情?   是他太急迫了,是他把她逼成这样。陆无砚的心里被自责和悔恨铺天盖地地淹没,紧接着又是一阵又一阵的心疼。 第60章 不能   方瑾枝也不知道陆无砚所说的可以不用再去想这些事情是不是真的, 可是她听见陆无砚这么说,她哭得更凶了,好像心里悬着的刀收了起来。   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她将脸埋在陆无砚的胸口, 双手如小时候那般环在陆无砚的腰上,无比依恋。   陆无砚没有再阻止她哭, 只是轻轻拍着她,让她都发泄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方瑾枝才止了哭。她在陆无砚的怀里仰起脸上,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   “三哥哥,那现在该怎么办呀?”   陆无砚最是受不了她用这样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他如小时候那般点了点她的鼻尖, 笑着说:“安心,交给我就好。”   “嗯。”方瑾枝便也信了,她重新依偎在陆无砚的怀里,不再去想正厅里的那些人,不再去想接下来的日子府里的其他人会对她有别的看法。   心里, 安安静静的。   “瑾枝,你很久没陪我下棋了。”陆无砚望着桌子上的插花,缓缓开口。   “只要三哥哥想要下棋,瑾枝就陪你!”   “好。”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陆无砚领着方瑾枝去了阁楼的顶层, 他搬来矮桌和杌子,又挂上两只灯笼,再搬来烛台,竟是将整个宽阔的顶层照得暖光盈盈。   陆无砚和方瑾枝开始下棋, 有白色的鸽子围绕在他们身边。   “三哥哥,你不在的这几年,我可使劲儿练了棋技呢!表姐们没人能赢了我,连学堂的先生也输过我!今儿个,我可要一雪前耻!”昏暗却温暖的烛光映在方瑾枝浅笑嫣然的脸上,在她的脸上渡上一层柔美的光。   “好啊,我等着。”陆无砚便也陪着她笑。   下棋是个耗时间的事儿,两个人又十分专注。   方瑾枝蓦然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夜深了。她不由想起被晾在正厅里的人,可是三哥哥告诉她不要管,他来处理。她便不再去想。   “困不困?”陆无砚问她。   “还能再陪三哥哥下一局呢!下一局我准赢你!”   “好。”   又是一局结束,方瑾枝连连打了两个哈欠。   “走吧,回去休息。”陆无砚起身。他将方瑾枝也一并拉了起来。   “是困了呢。”方瑾枝挽住陆无砚的胳膊,依偎着他。她并没有问陆无砚他会让她去哪里休息,只是跟着他走。   下去的时候经过阁楼一层,陆无砚顺手在衣橱里翻出一件他的外袍给方瑾枝披上。这才领着她往外走。   方瑾枝充满笑意的眸子里浮现一抹光。她已经明白陆无砚是打算送她回她自己的小院。   陆无砚牵着方瑾枝走出垂鞘院的时候,松开了她的手。   “回去以后早点歇着,如果明日早上起不来就不用去学堂,少去一日不打紧。”陆无砚絮絮嘱咐。   “嗯。”方瑾枝低着头,小声地应着。   陆无砚一直将方瑾枝送回她的小院,看着她进去才转身离开。   “姑娘,您可总算回来了!”卫妈妈急忙迎上来。   虽然已经夜深了,可是卫妈妈、乔妈妈、米宝儿和盐宝儿都没有睡,都在等着她。   “现在府里都传开了,说是十一少爷在垂鞘院闹起来。并其他几位少爷和姑娘到现在都没回来,各房都在等着消息呢!还好咱们姑娘平安回来了……”卫妈妈又开始絮絮地唠叨。   米宝儿和盐宝儿围在她身边,也担忧地望着方瑾枝。   乔妈妈打断她的话,说:“咱们姑娘一定累着了,还是快些回去歇着吧。”   “对对对……瞧我!就知道絮叨,姑娘快回房去歇着吧。”卫妈妈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两位小姑娘也担心着您呢……”   “我晓得了。”方瑾枝又嘱咐卫妈妈明天早上早点喊她起来。她今日已经缺了一天没有去学堂,明日她不能再耽搁。并不是她少去了一天,学堂的课程就会跟不上。相反的,就算她半年不去,也不会跟不上府里学堂上的课程。而是她向来严于律己,并不敢轻易告假,免得留给别人一个懒散的印象。   当然了,方瑾枝也嘱咐了米宝儿和盐宝儿悄悄打听垂鞘院的事儿。   方瑾枝走进阁楼三层她自己的寝屋,她一进屋就习惯性地将门闩上。   虽然如今她身边的丫鬟都是从方家带过来的可靠之人,但是随手锁门的习惯却一直都改不了。   衣橱里的平平和安安已经听出来是方瑾枝回来了。她们两个总是能听出来方瑾枝的脚步声,甚至可以分辨出卫妈妈、乔妈妈、米宝儿和盐宝儿的脚步声。   大概是因为她们的世界太过安静了吧,才会对声音那般敏锐。   “是姐姐,姐姐回来了。”方瑾枝将衣橱上的金锁打开。   平平和安安立刻从衣橱里的床上跳下来,她们仔细打量着方瑾枝的神色,想要知道她们的姐姐好不好。她们两个担心她。   “今晚陪姐姐睡好不好?”方瑾枝抱了抱她们的两个。   “好。”平平和安安一起点头,她们两个人总有一种出奇的默契,总会不自觉做出一模一样的动作。甚至在说话的时候,声音也像是一个人发出来的似的。   方瑾枝这一觉睡得很香,直到卫妈妈在外面敲了三次门。方瑾枝才揉了揉眼睛醒过来。她每次刚刚醒过来的时候总是反应慢一些。   “姐姐,起来了。”平平摇了摇她的胳膊。   安安抓了一绺儿方瑾枝的长发,用发尖划了划方瑾枝的耳朵尖,惹得方瑾枝“咯咯”直笑。   “起起起,姐姐这就起来!”方瑾枝这才睡意全无。她匆忙在米宝儿和盐宝儿的伺候下梳洗更衣,又吃了早膳,便匆匆带着盐宝儿赶往温国公府的学堂。   一路上,她在心里告诉自己无论今日遇到什么冷言冷语和嘲讽的戏弄都不许与人起争执,要保持最基本的得体微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始终记得自己的身份。   可是让方瑾枝意外的是,一整个上午都过得分外平静。好像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一样。陆佳蒲和陆佳茵待她都如往常一样。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陆佳萱和陆佳艺并没有来学堂。   方瑾枝看见了陆佳萱和陆佳艺身边的小丫鬟来告假,说是两个表姐妹今儿个身子都不太舒服。   方瑾枝默默抄写今日的书册,心里明白是陆佳萱和陆佳艺是因为昨天晚上睡得迟吧。她睡得已经够迟了,可是她离开垂鞘院的时候,陆佳萱和陆佳艺都还没有离开。   可是结束了上午的课程,方瑾枝才从盐宝儿口中得知今日陆子域、陆子境、陆无矶和陆子坤都没有来学堂。   方瑾枝不由惊讶了。   府上少爷们本来就与姑娘们不同,陆家对府上的几位姑娘们念书的态度是支持、鼓励,但是并不严苛。可是陆家的少爷们就不一样了,陆家给他们请最好的教书先生,平日里任务也是十分繁重。每隔七日,府里的长辈们还会考他们的学问。   原本,陆家的这些少爷们只有在生病的时候才会请假。   可是后来陆申机嫌弃他们身子骨太差,每日早上都要求他们练武一个时辰。五年前大辽和荆国开战,陆申机离开温国公府不能再亲自训练他们,就请了武艺师傅每日看管着他们锻炼。   是以,他们几个同时请假不来学堂绝对不正常。   方瑾枝很了解陆无砚的脾气,她晓得这一次陆无矶或许要吃些苦头。可是方瑾枝没有想到的是陆子域、陆子境和陆子坤也受到了连累。   方瑾枝摇摇头,不再去想了。反正三哥哥说这件事情他会处理。   “姑娘!府上的五奶奶在外面找您呢!”一个小丫鬟匆匆赶进学堂找方瑾枝。   正在收拾东西的陆佳蒲和陆佳茵看了方瑾枝一眼,又收回视线继续收拾东西。   “知道了。”方瑾枝让盐宝儿替她收拾东西。然后先行走出去,她总不能让五舅母久等。   今日的风有些大,府上五奶奶站在回廊里避风,正往这边张望,眉宇之间有一抹郁色。   “五舅母。”方瑾枝规矩地弯了弯膝,“您找我?”   五奶奶欲言又止。   过了一会儿,她终究是有些忍不住开口:“瑾枝,这几年舅母没有亏待你对不对?”   “五舅母一直都对瑾枝很好很好!”方瑾枝说的这是实话。这几年,五奶奶的确多次帮扶方瑾枝。就算她对方瑾枝的好别有用意,也的确是帮了方瑾枝几次。   五奶奶松了口气,她拉住方瑾枝的手,说:“瑾枝,舅母知道无矶这孩子这几年没少欺负你。是舅母慈母败儿,没有好好管教他。就算看在舅母的面子上,你就不要再和他计较了成不成?”   方瑾枝还没有说话呢,五奶奶又说:“而且子境这孩子这几年对你也很好啊!”   陆子境?   “五舅母,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方瑾枝皱着眉。   五奶奶愣了一下,心中顿时疑惑。难道不是方瑾枝在陆无砚面前告了状?可是瞧着方瑾枝这个样子也的确不像个撒谎的。而且方瑾枝平日里一贯秉持“以和为贵”的作风。兴许这事儿的确是陆无砚自己搞出来的。   五奶奶忙说:“昨儿个无矶这孩子不懂事在垂鞘院门口欺负了你,然后他到现在也没回来!”   “还没回来?”方瑾枝也惊了一下。   “不仅他没回来,子境、子坤,还有二房的老八陆子域都没回来!就连五姑娘和七姑娘也是寅时才被送回去!”五奶奶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瑾枝,舅母就不瞒你了。我昨儿个夜里亲自去接人都没把人接回来。垂鞘院门口站了个丫头,那丫头好生厉害,手里握着一把大刀,就是不让任何人进去……”   五奶奶叹了口气。   方瑾枝心里一时迷茫。   “瑾枝,你三表哥的脾气……真的不算好。听说这几年他领兵打仗杀人如麻。我……你应该理解一下一个母亲的心情啊!纵使无矶平日骄纵了一些,可怎么说也都是表兄妹。舅母以后一定严加管教他,不让他再胡作非为成不成?”   五奶奶打量着方瑾枝的脸色,又说:“瑾枝,你是个明事理的孩子。你应该明白,这事儿闹大了对谁都不好。难道你要摊上了一个破坏兄弟感情的罪名吗?而且……你自小就和老三关系好。你难道想让你的三表哥得一个不顾手足情的骂名?”   方瑾枝收起心里的杂绪。她望着眼前的五奶奶,说:“五舅母,您也知道瑾枝的身份尴尬。在这府里,我本来就是一根浮萍。难道您以为我劝得动三哥哥吗?”   五奶奶愣住了。   方瑾枝又扯出一抹笑来,“这事儿,毕竟是因我而起。一会儿我会去垂鞘院瞧瞧的。”   听方瑾枝这么说,五奶奶不由松了口气。只要方瑾枝松口了就行。她身份是低微了些,可是扛不住陆无砚宠她啊!   “五舅母,那我先过去了。”   “好,你有心了。”   望着方瑾枝走远的身影,五奶奶又把方瑾枝刚刚说的话回味了一遍,这个表姑娘一向话不多,可是每一句都是考量清楚才说的。   方瑾枝和五奶奶说话耽搁了一会儿,期间盐宝儿已经收拾好了东西跟了上来。   方瑾枝带着盐宝儿往外走,没过多久,就瞧见一个妇人立在墙根下,十分焦灼的样子。她看见方瑾枝出来,立刻欣喜地迎上来。   这个女人的样子方瑾枝有点印象,却一时想不起来。   “表姑娘,您不认识我。我是二爷院子的一个姨娘。”王姨娘说话的时候声音很柔和,带着一股恭敬。   方瑾枝一下子想起来了,她是陆子域的生母。   “我知道你。”方瑾枝说,“因为子域表哥的事情吗?”   “是是是……子域到现在还没回来,我心里着急才偷偷过来找你。我知道我没资格过来求你帮忙,可是二奶奶不会出面的,我、我不放心他……”王姨娘声声急切。   “你先回去吧,我这正要去垂鞘院呢。子域表哥为人很好,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的。你不要担心。”方瑾枝放缓了语气。   “好好好,谢谢表姑娘了!”王姨娘弯了弯腰谢过方瑾枝,立在角落望着方瑾枝离开。   方瑾枝浅浅地叹息了一声。   这就是妾。   纵使陆子域在府里的少爷们之中十分优秀,平日里也是锦衣玉食各种享受。可是他的生母是妾,是卑微的妾。连儿子出了事,也只能偷偷过来求情。   昨天陆无砚说过这件事情他会处理好,方瑾枝本来不想管。可是昨儿个的事情,也只有陆无矶十分过分。另外几位表哥和府上的五表姐陆佳萱、七表妹陆佳艺都是帮了她的。   方瑾枝哪能恩将仇报。   方瑾枝带着盐宝儿去了垂鞘院,果然一眼就看见入酒抱着一把刀,在垂鞘院门口走来走去。   “我能进去吗?”方瑾枝走上前去。   入酒看了她一眼,说:“不能。”   方瑾枝愣住了,这还是第一回 被挡在垂鞘门外。   “真的不能?”方瑾枝又问了一次。   入酒摇头。   方瑾枝还当是入酒不了解她以前总是能随意进出垂鞘院的事儿。恰巧入烹从院子里走过,方瑾枝急忙喊了她一声。   入烹走过来,歉意地笑笑:“表姑娘,三少爷交代过您也不能进来。” 第61章 无赖   到了晚上, 五奶奶又来找方瑾枝。方瑾枝好一顿解释,她才肯相信方瑾枝也被拦在了垂鞘院之外。五奶奶没有办法,又只好再去找三太太帮忙。   三太太也万分担心孙子。之前是顾虑着身份, 总不好求到孙辈那去。他指责了五奶奶几句,将她遣了回去。自己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天刚亮, 她还是亲自去了垂鞘院。   三太太心里有些打鼓,生怕以她的身份还是被拦在门外,那可就真要闹个大大的没脸。事实上,她的确没能进去。入酒那是一点面子没给她留。三太太气得差点昏了过去,她咬咬牙, 只好再求到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早就不管后宅的事儿了,三太太拿这事儿去求她,实在也是丢人。可是三太太也是没辙,这两日不仅她和五奶奶去过,连二房的二奶奶也为了陆子域跑了一趟, 还有陆家的几个年长的少爷也去了。可愣是谁都没进去!别说是进去,连陆无砚的人影都没瞧见!   陆无矶并府里的几个庶出的少爷已经在垂鞘院里待了一天两夜,那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啊!   总不能把这事儿闹到几位老爷面前去,那事儿就闹大了。   可三太太没有想到的是——她在老太太这儿也碰了壁。老太太称病没见她!   “这可怎么办呐!这可怎么办呐!这可怎么办……”跟在三太太身边的五奶奶一遍又一遍地絮絮重复。   “能怎么办?回去等着!”三太太狠狠瞪了小儿媳一眼,“慈母败儿!瞧瞧你干的好事!还好意思在这儿给我添堵!”   其实五奶奶并不是个一味溺爱孩子的母亲。陆无矶明明是被三太太宠坏的。可是她当儿媳的哪敢说出指责婆婆的话来?她只能低着头不敢吭声, 咬碎银牙往肚子里咽。   原本三太太还打算若是后院解决不了,只好让陆无矶的父亲、祖父出面。可是被三太太训斥了一通以后,五奶奶也明白了这事儿是不能善了,就算是老爷们出面恐怕也……   如今竟是只能等着。   方瑾枝也有些着急, 这事儿毕竟是因她而起。五奶奶对她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她总不能担一个破坏兄弟感情的罪名。而且她既不想与这件事儿不相关的陆子域、陆子境和陆子坤受到牵连,也不想影响了陆无砚的名声。   虽然……陆无砚没什么名声可言。   方瑾枝等到下午,垂鞘院还是没有消息。她刚想再次去一趟,不想荣国公府竟是来人接她。   方今歌不耐烦地在外头等着她,他一看见方瑾枝出来,吐出叼在嘴里的稻草,说:“还磨蹭什么,还不赶紧收拾东西跟我走!”   “去、去……去哪儿啊?”方瑾枝有些茫然。   “你装什么糊涂!不是你说想我母亲了,要来我家小住吗?”方今歌越发不耐烦。   方瑾枝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望了一眼垂鞘院的方向,说:“二哥稍等我一会儿,我回去拿点东西就来。”   方今歌本还想再埋怨她几句,可是瞧着她神色有些不对劲,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方瑾枝在荣国公府小住了九日,第十日的时候乔妈妈来接她回去。   方瑾枝这回到方家小住身边只带着盐宝儿一个。按理应该带卫妈妈更妥帖的,可是平平和安安离不开卫妈妈。方瑾枝再怎么心疼两个妹妹,她毕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主子。照顾人这件事儿上,她可不在行。这些年,在吃喝拉撒睡这些事儿上,一直都是卫妈妈在偷偷照顾着平平和安安。所以这几年,她每次出门绝对不会带卫妈妈。   “妈妈,几位表哥的事情怎么样了?”辞了方家人,回去的马车上,方瑾枝忙向乔妈妈打听消息。   乔妈妈说:“姑娘您走后,垂鞘院那边还是安安静静的。和之前一样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能进去。直到昨天,几位少爷在垂鞘院里已经没消息了足足十日。大少爷、二少爷和四少爷硬闯了进去!”   方瑾枝有些惊讶。   大表哥陆无破、二表哥陆无砺和四表哥陆无砌都是习武的,这几年打仗的时候也都有参军磨砺。若是垂鞘院只有入酒一个人守着,他们三个硬闯进去也不是不可能。   “三位表哥的身手若是联手硬闯倒也可能,可是三哥哥是不是好生气?”方瑾枝急忙问。   是的,方瑾枝第一个想到的竟是那些人闯进垂鞘院恐怕要惹陆无砚不高兴。   “姑娘您想岔了!”乔妈妈摇摇头,“三位少爷没动手,之前那个抱着刀的姑娘坐在墙头上,没阻止他们进去!”   “居然是这样……那、那然后呢?”方瑾枝匆忙问。   “三位少爷闯进去以后,看见八少爷、九少爷、十一少爷和十二少爷正吃茶、下棋呢!而三少爷这今日根本不在垂鞘院!”   “啊?”方瑾枝有点懵,“三哥哥真的不在垂鞘院?”   “三少爷究竟在不在那谁也不清楚,可是这几日,四位少爷在垂鞘院里的确一回也没见过三少爷。三少爷身边的那两个丫鬟,入烹和入茶,真的好吃好茶地伺候着四位少爷。”乔妈妈皱着眉,“三少爷这事儿做得也古怪,就是把人扣着,然后让人守着不让他们离开,而他也不见他们……”   乔妈妈“啧”了一声。   “然后呢?四位表哥被大表哥他们领回去了吗?”   “是啊!就这么领回去了!那个抱着大刀的姑娘也没拦着。直到各位少爷回了个自的院子,也没见着三少爷的人影啊!”乔妈妈也想不通。   方瑾枝又问:“那你为何今日来接我?”   乔妈妈惊讶地看着方瑾枝,“姑娘,不是您让老奴来接您的吗?”   方瑾枝低着头不说话了。她自认为还算聪明,可是她的那点聪明到了陆无砚面前竟全成了小聪明。她好像总能被陆无砚看透,而她又好费劲才能猜透陆无砚一星半点的心思。   一回了温国公府,方瑾枝不知道怎么的,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沿着青砖小路往自己的小院走,穿过垂花门,她忽然停下了脚步。她缓缓转身,望着远处小花园里扫洒的两个下人。   “姑娘,您怎么不走了?”盐宝儿问。   方瑾枝将目光收回来,问一侧的乔妈妈:“那两个下人倒是眼生,是新来的吗?”   乔妈妈皱着眉说:“对了,府里这几日进了很大一批下人。原本的很多下人都遣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方瑾枝追问。   “五六天了吧?不……七天。应当是从七天前开始的!老奴记得府上新进第一批下人的时候您已经去了荣国公府。”   方瑾枝继续往前走,路上再遇见的下人竟全是生面孔。   她回到自己的小院,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就让米宝儿和盐宝儿伺候着欢乐一身衣服,去了垂鞘院。垂鞘院的院子门口空空的,入酒并不在那里。   方瑾枝让跟着她一并来的盐宝儿先行回去,自己进去。   院子里的树下,入茶和入酒正围在石桌边说话。   “今日我可以进来吗?”方瑾枝笑着问入酒。   入酒“嘿嘿”一笑,大大咧咧地说:“上回是上头的死命令,入酒不得不遵,表姑娘可别记恨我。”   入茶已经迎了上来,“三少爷在书阁里。”   “好,我这就去找他。”方瑾枝没走多久,就看见入烹抱着一兜子桂花正往厨房去。   那天入烹站出来护着方瑾枝,让方瑾枝心里十分感激。她正想好好跟入烹道谢呢。   “入烹?”方瑾枝急忙喊她。可是入烹竟是没有听见,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方瑾枝不得不又喊了她一次。   “是表姑娘过来了,今晚正好要做桂花酿呢!表姑娘正好留下来吃。”入烹脸上的笑容是硬扯出来的。   “你做的桂花酿可甜!我可喜欢啦!”   “那奴婢就去忙活了。”入烹弯了弯膝,进了厨房。   方瑾枝望着入烹的背影,收起了脸上的笑。是因为那天的事情吗?方瑾枝心里有一丝愧疚,姑娘家的身子最是珍贵,哪能轻易被别人瞧了去。可是入烹怎么说都是个下人,而对方却是陆家的四位少爷。   方瑾枝想补偿,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有些闷闷不乐地走进书阁。   陆无砚正在摆放在墙角的那一套桌椅里看一本书。   “三哥哥。”   “嗯,回来了。”陆无砚一目十行,将那一页的书卷读完,才合上书,抬起眼望向方瑾枝。   方瑾枝有些不大高兴地说:“三哥哥嫌弃我碍事,竟然把我支开。”   陆无砚轻笑了一声,道:“不是,只是最近府里奴仆更换,哪哪儿都乱,怕吵了你。正好让你去方家躲个清净。”   方瑾枝心里“咯噔”一声。   她急忙问:“都更换了谁,为什么更换呀?”   “在府里伺候了三十年以上,以及各房一个名额的一等丫鬟留了下来。”陆无砚说。   “三哥哥的意思是……除了他们以外,府上其他的下人都遣散了吗?”方瑾枝不由向前迈出了两步,更靠近陆无砚一些。   “不是遣散,只是发配到各处庄子上了。”   这并没有什么区别。   温国公府近千个奴仆竟是在七日之间大换血。   “是三哥哥的主意吗?为、为什么呀?”方瑾枝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可是她被心里的猜测惊住了。   “那天晚上的事情,再也不会有人提起。没有人可以议论你。”陆无砚抬手想牵方瑾枝的手,他的手悬在半空,又收了回去,默默放在膝上。   “就为了不让下人背地里议论我?”方瑾枝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是苦,还是甜。   “不仅是下人,陆家的任何一个人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提那日的事情。那天晚上你没有喝醉,我没有抱你回来,你更没有留宿在我这里。”陆无砚凝望着方瑾枝,“不要再心烦,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还是你的三哥哥,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方瑾枝向后退了两步,有些陌生地望着陆无砚。   陆无砚苦笑,他摊了摊手,无奈地说:“看,你三哥哥就是这样的无赖。明明是我做错了事情,偏偏指鹿为马,让近千人为我的过错弥补。”   方瑾枝张了张嘴,一时失声。   “不是这样的,不需要这样的。”方瑾枝缓缓摇头,“我……”   方瑾枝想说她没有那么脆弱,这些年她在温国公府里如履薄冰,本来就吃了很多苦,遭到了很多轻视和鄙夷。所以,她应该可以很勇敢地面对别人的议论。   她可以的!   可是她说不出口……   方瑾枝低下头来,她不得不承认,有一种叫做“感动”的东西在她心里一波一波翻滚。就快要将她的一整颗心完完整整地淹没。   纵使陆无砚再如何无情决断,纵使再多的人敢怒不敢言地讨厌着他。在这个世界上,她方瑾枝也不能指责他。永远不能。   那句“我可以的”在方瑾枝喉间滚了滚,最后从她口中吐出时,已变成了“我很……高兴。”   方瑾枝抬起头来,她望着陆无砚,慢慢扯出一抹笑容来。   “三哥哥,谢谢你。谢谢……”   陆无砚有点意外。   他本来做好了方瑾枝会生气的准备,还想了几种哄她的法子。此时竟是都用不上了。   “回去歇着吧。明天……应该还有事情。”   闻言,方瑾枝有些惊讶地望着陆无砚。   陆无砚将整个温国公府的下人换掉,又扣了陆子境、陆子域、陆无矶和陆子坤足足十日,这种明显的震慑还不够吗?   第二日方瑾枝才明白陆无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陆无砚让陆子域、陆子境、陆无矶和陆子坤四个人中站出来一个娶了入烹——明媒正娶。   这事儿,在整个温国公府引起了轩然大波。   入烹,她是个下人。   怪不得,怪不得方瑾枝见到入烹的时候觉得她有些魂不守舍。   陆子域是订了亲的,陆子坤才十二岁,他们两个肯定是不成。入烹的身份纵使是配府上庶出的少爷都不够,更别说是陆无矶。那,就只剩下一个陆子境。   陆子境苦笑。   他立在檐下,看着方瑾枝走进学堂。他望着她的目光带着一种贪婪的不舍。恨不得,用不挪开眼。   “九弟,”陆子域拍了拍他的肩膀,“忘了她吧,难道你还不明白入烹的事情吗?”   “我明白。”陆子境点头。   陆子域叹了口气,他也望着檐下和陆佳萱说话的方瑾枝。他说:“九弟,我和你不同。我是真把瑾枝当妹子的。我是个局外人,我看得很清楚。你望着瑾枝的目光太明显了,三哥他看出来了。”   陆子境除了苦笑还能如何。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身份,就因为身份。他就可以让我娶一个下人为妻。”   “九弟,瑾枝才十二岁。难道你真的喜欢她至此?”陆子域问。   陆子境转过头来,打量着陆子域,问:“八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子域叹了口气,说:“因为我是真的把瑾枝当成妹子疼,真的为她好。所以对她的事儿十分上心。九弟,你曾经也和我一样觉得瑾枝很乖巧可爱,和我一样把她当成妹子。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着她的目光变得不一样了呢?”   陆子境皱眉。   “从那一天五奶奶笑着说‘谁娶了瑾枝,可就凭白捡了方家那些家产。’”陆子域眼中逐渐泛出凉意。   陆子境的脸色却是瞬间惨败,他十分艰难地说:“这只是你的猜测!”   陆子域笑了笑,说:“其实我以前也想过,你和瑾枝挺般配的。只要你对她好,真心实意地疼她,纵使你对她的好里掺杂了一点别的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直到这回的事儿,我才明白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宠爱可以到这种程度。”   “九弟,你对瑾枝的示好是情理之中,毕竟谁不为自己的未来考虑?可是……”陆子域用一种颇为严肃的语气说:“我们都是庶子,是自打小就要学会讨好父亲和嫡兄弟的庶子。三哥,是不可得罪的存在。不要再打瑾枝的主意,因为她将来会是我们的三嫂。”   “三嫂?”陆子境有些狼狈地重复这个称呼。   陆子域忽然又笑开,咧着嘴说:“九弟,咱们要不要打个赌?瑾枝一定会成为咱们的三嫂,成为陆家后宅的女主人。咱们的三哥,会不择手段地娶了她。”   陆子境没有吱声,他重新望向学堂檐下的方向。方瑾枝已经不在那里了,檐下空空的,陆子境的心里也空落落的。   是,最开始的时候陆子境的确是怀着不纯的目的接近方瑾枝。是在五奶奶的暗示之下。   嫡母几次暗示他去讨好方瑾枝,他果真就那么去做了。正如陆子域所说,他是府中的庶子,他要为自己的未来考虑。这些年,他本来就替父亲打理着各种铺子。他对打理生意这种事还是比较擅长的。他甚至想过等方瑾枝长大了就娶了她,然后就可以替她打理方家的家产。他相信凭借他的手段,一定可以将商铺打理得越来越好,日子也过得越来越好。   他的身份迎娶方瑾枝是合适的。   他和陆子域同岁,陆子域已经订了亲,他却迟迟没说亲。五奶奶帮着他一起把婚事往后拖。只等方瑾枝长大。可是他们还没等到方瑾枝长大,就等到了陆无砚的归来。   天长地久,水滴石穿。   在这些年的关注和示好之下,陆子境真的只是图谋方瑾枝身上带着的嫁妆吗?五奶奶认为是,陆子域也这么认为。可是只有陆子境自己心里明白,他已经不知不觉把方瑾枝装进了心里。   不至于非她不娶、至死不渝,但那颗名叫“喜欢”的种子的确已经种下了。 第62章 越矩   长公主踏进垂鞘院的时候, 陆无砚正在教方瑾枝核雕。   之前三太太求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称病没见,避开了这趟浑水。可是老太太怎么可能不管后宅的事儿?她活了这么大岁数, 是将事情看得越来越通透。她明白陆无砚是铁了心给方瑾枝出头,就算她出面也没什么效果。   那她也得管!   陆家没人管得了陆无砚, 可总有人管得了他。   陆无砚连他父亲陆申机的话都是听一半敷衍一半,若说这天下谁说的话还能让陆无砚听进去,那就只有长公主了。   所以,老太太亲自给长公主写了信,将陆无砚做的事情全部写在信里, 处处体现出一位老人家对曾孙子未来的担忧。声情并茂,血泪盈盈。   “母亲一定累了,我扶您进屋休息。”   长公主没看他,而是注视着方瑾枝。   方瑾枝急忙按照礼数,规规矩矩地给她行了礼, 垂着头静立在一旁,心里直打鼓。   陆无砚皱了一下眉。   “你不就是想娶她吗?本宫让怀川给你一道赐婚的圣旨不就成了?折腾个什么劲!”   陆无砚扶额,有些无力地说:“母亲,这不是逼婚的事儿……”   “逼婚?”长公主审视着方瑾枝,质问:“你不愿意?”   “我……”方瑾枝那句“我愿意”还没说出来, 长公主又打断她。   “算了,也太小了。”长公主转身,走向立在角落的入烹、入茶和入酒。目光扫来,入酒还好一些, 入烹和入茶都越发恭敬了些。   她指责陆无砚:“不管你是想震慑还是怀了什么鬼主意,干嘛让入楼的人来牺牲?合着本宫的入楼交给你,你就没干几件正事!”   “你!”长公主指着入烹,“不用听你主子的浑话,一会儿就回入楼罢!”   入烹急忙跪下来,颤声说:“不!入烹没有做什么牺牲。能留在垂鞘院伺候三少爷是入烹的福分,三少爷将我指给府上的少爷,是给奴婢的体面!奴婢只担心以后来的新人不能很好地伺候三少爷……”   她深深伏地,“奴婢一切都听三少爷的!”   长公主愣了一下,她审视入烹的目光里多了一抹异色。她再看了一眼伏地的入烹,就把目光收了回去。她重新折回来,指了指方瑾枝,“你,跟本宫出来一趟。”   “是。”方瑾枝跟在长公主身后,急忙跟上去。她走到门口的时候,有些担忧地回头望了一眼陆无砚。   陆无砚对她点点头,让她不要担心。   方瑾枝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陆无砚将手中雕了一半的核雕放下,看向仍跪在地上的入烹。   “知道为什么将你嫁给陆子境吗?”   “奴婢不知,也不需要知道。只要是三少爷的命令,入烹只会立刻执行。”   陆无砚起身,走到她面前,有些惋惜地说:“你是留在我身边最久的一个。”   “那是入烹的福气……”   “可惜,”陆无砚轻叹,“入烹,你越矩了。而且,你不应该把主意打在瑾枝的身上。”   入烹双肩一颤,脸色惨白。   “既是从我垂鞘院嫁出去,我也不会亏待你,嫁妆自己挑。日后有什么困难去找入茶,她会帮你。”陆无砚从她身边走过,纯白的衣角划过入烹泪水涟涟的脸颊。   带走她最后的依恋。   从五岁到二十岁,她在他身边伺候了十五年。十五年的人生里,陆无砚是她的一切。   她一直都记得五岁那一年,她被带到垂鞘院,朝着陆无砚伏地跪拜。教导师父耳提面命:“能跟着小主子是你的福气,以后你的一切都是小主子的!”   她偷偷看了一眼冷漠的陆无砚,又匆匆低下头。   从那一日起,他是主,她是仆。他是她的一切。   她揣摩他喜好,摸清他的脾性,喜好他喜欢的,讨厌他讨厌的。小心翼翼伺候最难伺候的主子。她也曾因为自己是留在他身边最久的那一个而沾沾自喜。   他的一句夸奖,就是她最大的雀跃。   越矩了吗?   没有。   那一年,长公主大发脾气,指着她和入茶,让陆无砚收作通房。她和入茶立刻跪地颤声不肯。因为了解陆无砚啊,因为知道他厌恶什么啊,因为知道只有恪守本分才能一直留在他身边。   喜欢陆无砚所喜欢的,早已成了她的本能。   陆无砚喜欢方瑾枝,她便也喜欢方瑾枝,拿出一切地对方瑾枝好。   那一日,她本来不必站出来的。陆无矶再如何发火,也不会真的拿剑杀了方瑾枝。可是她站出来了,不顾一切地站出来。为了得到方瑾枝的感谢,为了得到陆无砚的一句夸奖。   越矩了吗?   他说是,那就是吧。   她从不苛求做陆无砚的女人,只想一生做他的仆,祈求那一丁点的夸奖。   若说是越矩,越矩的也只是她的心。   可是不行啊,他不准。连藏在心里的那一丁点越矩都不准。   入烹望着陆无砚逐渐走远的背影,热泪将他的身影变得模糊。纵使再怎么睁大了眼睛,也看不清了。   入酒有些迷茫,她挠了挠头,“什么啊?什么越矩?入烹你干啥了?”   入茶蹲在入烹身边,将她揽在怀里。她想了很多劝慰的说辞,最后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来,说:“我们是入楼女儿,能以卑贱的身份嫁给陆家的少爷,已是天大的恩赐。爷……他是心疼你的。”   她拍了拍入烹的手,再说不出别的劝慰。   入烹凄然一笑,望着一旁的入茶,说:“以后要多辛苦你了。”   入茶别开眼,轻轻应了一声。   陆无砚走出去,立在回廊里,望着远处的长公主和方瑾枝,她们两个正在假山旁的凉亭里说话。长公主似将什么东西给了方瑾枝。   长公主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陆无砚,转身离开凉亭,沿着小路往垂鞘院外走。   “她跟你说什么了?又给了你什么东西?”陆无砚走进凉亭。   他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方瑾枝,发现她脸上一片绯红。   “没、没什么……”方瑾枝有些慌张地转过身,不让陆无砚看她的脸。   “她凶你了?”陆无砚将她拉过来,弯着腰去看她的脸。   “没有!”   陆无砚看着方瑾枝的袖子,问:“袖子里是什么东西?”   他不由分说地拉开方瑾枝的袖子,将她藏在袖子里的东西扯出来。   “匕首?”陆无砚怔了片刻,立刻正色起来,“她到底跟你说什么?让你用这匕首做什么?”   陆无砚心想他那母亲该不会想让方瑾枝自尽吧?   见陆无砚误会了,方瑾枝连连摆手,“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到底是怎样?”   方瑾枝跺了跺脚,“长公主问的问题和你一样!哪有你们这样没礼数的!上来就问来没来过初潮!真是烦人!”   陆无砚松了口气,也放开了方瑾枝。   “那她给你这把匕首干嘛?”   方瑾枝低着头小声嘟囔。   “什么?我听不清。”陆无砚凑过去,努力去听。   方瑾枝红着脸说:“你母亲说我太小了!如果你胡来就用这把匕首防身!不能赶走你,就拿自杀来吓唬你!”   陆无砚沉默。   真是亲娘。 第63章 催熟   “本宫还以为你闯了多大的祸, 这也没死人啊。不就换了一批下人吗?芝麻大点的事儿也用得着给本宫写信告状!”长公主面露不肖。   陆无砚只能说:“母亲大人说的是。”   长公主敲了敲方瑾枝面前的桌子,“都喝了,不许剩。”   “是……”方瑾枝应着, 捧起大海碗,大口大口喝着里面香浓的乌鸡红枣枸杞汤。   “行了, 别喝了。”陆无砚皱着眉从方瑾枝的手里将大海碗夺了过来。这催熟也没有这么催的。   方瑾枝偷偷看了一眼长公主,忙去抢大海碗,“我还能喝,没喝饱呢……”   “长公主!”入酒从外面匆匆赶过来,“宫里来人传来消息, 皇后娘娘早产,没熬过去……”   长公主猛地站起来,“小皇子保下来了吗?”   入酒看了眼长公主的脸色,说:“保下来了,可是……是位公主。”   长公主没有说话, 她望着皇宫的方向,一时觉得疲惫。   楚怀川的身子越来越不好了,宫中妃嫔也不少,可是一直没有龙脉。好不容易盼到皇后怀了龙脉,却不想是位公主。   若宫中已有皇子, 若陛下的身子还能再撑个几年,那么小公主的出生一定是天大的喜事。可惜……   陆无砚并不意外,前世的时候楚怀川直到驾崩也没有留下皇子。要不然楚怀川也不会将皇位给了他。陆无砚站起来,宽慰长公主:“如今还是先调理怀川的身子更重要。”   长公主无奈地点了点头。   她又交代了陆无砚一些要处理的事情, 便急匆匆赶回皇宫,连晚膳都没有留下来用。   长公主刚离开没多久,就下起瓢泼的大雨。等到傍晚的时候,雨势越来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方瑾枝望一眼窗外的雷雨,转过头来望向窝在藤椅里看一卷古籍的陆无砚。   “三哥哥,你又在看医书吗?”   陆无砚一目十行,将那一页剩下的几行看完,翻页的时候,才“嗯”了一声。   “什么内容的呢?”方瑾枝起身,好奇地走过去。   陆无砚宽大的袖子一拂,挡住了书卷。他笑笑,说:“无聊的古籍而已,你不会感兴趣的。”   方瑾枝眼中的流光滞了一瞬,她晓得陆无砚并不想让她知道他在看什么书。她便也不多问,微笑着退回去,坐在窗边的玫瑰小椅里望着青瓷鱼缸里的红鲤鱼。   陆无砚怕方瑾枝多心,他想了想,说:“这雷雨来得凶猛,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不用等雨停了,多穿几层蓑衣,让入茶护着你回去罢。”   “三哥哥,就算穿十层蓑衣,再打两层雨伞,我也会被淋湿的。”方瑾枝用清凌凌的目光瞧着陆无砚,“收留一晚都不成吗?”   陆无砚怔了怔。   他当然舍不得她被雨水淋湿一点点。可是她长大了,他不敢再留她,不想给她压力。陆无砚有些意外方瑾枝居然会主动提出留下来。   “当然成。”陆无砚勾了勾嘴角。   方瑾枝扬了扬下巴,“把不想让我看见的书藏好了,我要过去跟你说话。”   陆无砚轻笑了一下,果真将刚刚看过的那卷书收起来,放在旁边矮桌上的那摞书里。   方瑾枝这才走过去,她搬了个小鼓凳,坐在陆无砚的对面,说:“我仔细想过了,既然我未来的路,一条是不嫁人,一条是嫁给你。那么我为什么要违背自己的心意,为了所谓的清白名声,故意疏远你呢?”   “你的心意?你的心意是什么?”陆无砚望着她。   “唔,”方瑾枝瘪了一下嘴,“我不好意思说!”   “说!”   方瑾枝犹豫了一下,然后忽然站起来,伸出手臂搂住陆无砚的脖子。她将下巴尖抵在陆无砚的肩窝,又用脸蛋蹭了蹭陆无砚的耳鬓。   陆无砚忽然想到一个词——耳鬓厮磨。   “三哥哥,我不怕了。”她像是给自己打气一样,又说了一遍:“也没什么可怕的。”   “我喜欢三哥哥,愿意嫁给三哥哥。愿意接受三哥哥给我安排的一切身份!”就像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决心,方瑾枝甚至在陆无砚的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又羞红了脸,瞬间低着头移开。   陆无砚整个人僵在那里,全身上下酥麻难忍。   过了好一会儿,陆无砚才将身上的那团火压下去。他揽住方瑾枝弓着的腰,将她抱在膝上。   “说吧,我母亲还跟你说什么了?”   “你怎么一下就猜到了!怎么就不能是我自己想通的呢?”方瑾枝揪着个眉头。   “所以她到底跟你说了什么?”陆无砚是真的好奇,他做了这么多也只是一点一点去暖方瑾枝的心,可是长公主不过是跟她说了几句话,方瑾枝怎么就向前跨了那么大一步?   “反正、反正就是……长公主让我对你好一些!”方瑾枝话里半真半假,不想多说。   她又缩在陆无砚的怀里,有些不安地说:“三哥哥,你不要像抱着我这样的抱着别人!也不许去亲别人,更不许和别人一起睡觉!”   陆无砚已经隐约猜到了长公主说的话。   他扶了扶额,他那母亲还真是什么都能说的出口。   长公主把方瑾枝叫到假山旁的凉亭里,其实说了很多话。   第一句话:“来过初潮吗?”   第二句话:“知道夫妻欢好吗?”   第三句话:“听说你不想嫁给无砚?成,本宫帮你给他下药,扔个郡主给他睡。他不娶都不成。你要躲在屏风后面看他怎么和别的女人欢好吗?”   方瑾枝早被长公主颇有气势的追问问得傻在那里。   “本宫这儿子臭毛病一堆,可他是本宫亲生的,他想要什么都成。这么多年,他头一遭非要不可的只有一个你。他为你花的那些心思简直可笑、愚昧!和他爹一样喜欢绕弯子。”   “本宫不知道你为什么拒绝他,也不想知道。但是本宫今天把话放在这里,你要是有什么顾虑,只要你说出来,无砚做不了主的,本宫给你解决。整个大辽就没有本宫做不了主的事情。”   “当然,如果你非要滚得远远的。那就别再招惹本宫的儿子!”   长公主看着眼前尚且稚气的小姑娘,不由放缓了语气,她说:“孩子,问问你自己的心。你喜欢无砚吗?”   “我……”   长公主打断她的话,“不用急着回答。让本宫告诉你,倘若你今日拒绝之后会发生什么。今生你再不可见他。你余生的无尽岁月里都没有他的身影,你只能靠着那丁点回忆过活。等再过十年,你连他的样子都会忘记。可怜吗?痛苦吗?”   “还有,他会和你一样可怜。你会因为他的痛苦而难受吗?你希望他痛苦地回忆你,还是和别的女人耳鬓厮磨忘记你?”   方瑾枝摇头,使劲儿摇头。   长公主拉过方瑾枝的手,“本宫曾有个女儿,名字和你同音。如果你真心对无砚,本宫会把你当成小女儿来疼。同样的,倘若你伤害本宫的无砚,你就会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   “本宫不需要你的回答,是无砚在等你的回答。”长公主看了一眼远处回廊里的陆无砚,将手中的匕首递到放瑾枝眼前,“如果你要做本宫的小女儿,做本宫的儿媳,那就好好保护自己。男人发起疯来就是一头牛,才不管你能不能经得住。你太小了,如果初潮来之前,无砚对你不轨,拿刀吓唬他。”   方瑾枝愣愣看着那把匕首,犹豫了一会儿,才伸出手将那把镶嵌着宝石的匕首握在了掌心。   看见方瑾枝收了匕首,长公主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她说:“匕首不是让你拿来伤无砚的,刀刃指向自己,再落一滴泪。他再冲昏了头也能清醒。”   方瑾枝讷讷点头。   长公主又看了一眼远处的陆无砚,心里叹了口气,才往外走。   方瑾枝将长公主跟她说过的话一遍又一遍的回忆。   她被长公主吓着了。   她一会儿想着余生再见不到陆无砚的情景,一会儿想着陆无砚和别的女人亲热的场景。那些躲在书阁昏暗角落里偷偷看的插图场景好像浮现在眼前。   画上的男人变成了他的三哥哥,而画上的女人变成了丑陋的白骨精!   方瑾枝觉得恶心。   夜里,陆无砚刚歇下。入茶在外面轻轻叩门。   “进来。”陆无砚的声音里有一丝困意。   门推开,入茶轻手轻脚走进去,站在屏风外面,恭敬地说:“十七快要坚持不住了……”   陆无砚的睡意顷刻全消。他匆匆下了床,穿上衣服走出屋。他踩着夜色走进后院梅林尽头不起眼的一处小院子,他进了屋,扭动三脚架上的烛台。   随着一声沉重的声音响起,一整面墙壁开始滑动。蜿蜒的台阶出现在墙壁之后。陆无砚走进暗室,脚步匆匆。   那是一间宽敞的屋子,一张架子床摆在屋子最中央的地方,墙边是一整面墙的书架,上头塞满了医书,旁边桌子上摆满各种刀、剪、针、炉火、纱布,整间屋子充盈了一种极浓的血腥味儿和中草药味儿。   屋子里站了七八个人,有的围在床边,有的在翻看医书,有的正在煎药。   见陆无砚进来,众人都停下手中的活。   “十七的情况怎么样了?”陆无砚看了一眼屋子正中的床。那床上躺了两个人,两个人都趴在床上,整个身子几乎被白色的被子蒙住,那白色的被子几乎被鲜血染透。   “不太乐观,可能熬不到天亮……”那些人中一位年纪最长的老者站出来说道。   陆无砚又看了一眼床上的两个人,然后走到书架上一同翻找古籍。   天还没亮的时候,躺在床上那两个代号为“十七”的人还是咽了气。   陆无砚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挥了挥手,“把尸体处理掉。”   “是。”   床上的被子掀开,露出两具被鲜血浸湿的尸体。他们的后背有着十分可怖的伤口,占据了整个后背,就像用刀子生生剜去了整个后背的皮肉。 第64章 筹谋   陆无砚踩着晨曦的第一抹微光回到寝屋, 他将身上的衣物尽数除去,躺回被衾中,不大一会儿的功夫, 困倦来袭。   不到两刻钟,迷迷糊糊的陆无砚就听见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他的小祖宗又来喊他起床了。   陆无砚下定决心装作熟睡, 就不起来。   “三哥哥?”方瑾枝钻进黑色的床幔里。她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干脆地爬上陆无砚的床,而是立在床边一连喊了他几声。   声音越来越低。   耳边静了一会儿,陆无砚正疑惑间,方瑾枝弯下腰,将陆无砚身上的锦被掖好。她轻轻坐在床边, 垂目望着静静躺在床上的陆无砚。   “三哥哥,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要你这样处处护着了。”方瑾枝又望了他一会儿,起身走出去。   陆无砚对方瑾枝说的话心中有些疑惑,可是他实在是太困了,也没有多想, 很快沉沉睡去。   方瑾枝回到了自己的小院没多久,吴妈妈就来了。   “找到合适的地方了吗?”方瑾枝急切地问。   吴妈妈笑着说:“老奴相看了几处庄子,一处庄子是咱们方家好多年的田庄,那地儿偏僻,庄上农户也不多。还有一处庄子是茶庄, 庄子上的农户种的都是茶田。这处庄子上的农户就更少了,大部分都是咱们方家的劳工搬过去养茶田的。这两处地方都挺不错的。”   方瑾枝点点头,说:“我是要在庄子深处建个小别院的,虽然要偏僻些, 可是整个庄子不能太小。”   “这两处庄子吧,第一个庄子的深处贴着高山,就怕雷雨天,雨水灌进别院里。第二个茶庄更大一些,可是茶庄的深处都是茶田。若是要建别院,还要将原本的茶田除了。”吴妈妈笑笑,“姑娘别急,老奴一直挑着呢。按照您的意思,要偷摸着挑选,平时也只好寻了借口挨个去看。”   方瑾枝摇摇头,说:“怎么能不急呢?吴妈妈,年前一定得把地方定下来,来年秋天之前就要把别院建好。拖不得。”   “知道,老奴都知道!”吴妈妈也知道拖不得。   这温国公府毕竟不是自己家里,方瑾枝一直这么藏着平平和安安也不是事儿。能藏多久呢?如今两个小姑娘日益长大,两个大活人的吃穿用度怎么瞒都辛苦。   方瑾枝从梳妆台下面的矮柜里翻出一个长方形的妆奁盒,她将盒子打开,取出放在上面的一套珠钗,然后将下面的暗格抽出来。她将装满了银票的盒子交给吴妈妈,说:“不必要只挑着咱们家里现有的各处庄子,打着……挑茶田的名义各处瞧瞧。若是有合适的庄子就买下来。钱不是问题,这些不够,再来跟我要。”   “诶,好!”吴妈妈看着一盒子一沓千两面额的银票心里惊了惊。这数量也忒多了。她们姑娘手中竟是有这么多钱!吴妈妈知道夫人去的时候给方瑾枝留了一些现银,但是绝对没有这么多。想来这几年方瑾枝自己又攒下来不少。   “酒庄的事情安排得怎么样了?这可都半年了。”方瑾枝又问。   吴妈妈立刻收起心神来,说:“姑娘放心,老奴都按照您的意思办了。借着方公子的名义建了酒庄,处处抢着咱们方家酣香酒庄的生意。如今酣香酒庄的订单已经比去年少了两成!”   “这个我心里有数,我是问你换酒的事情怎么样了!”   “都换了!把酣香酒庄出去的酒都偷偷兑换了劣酒。要不了多久啊,那赔偿和退单能让酣香酒庄赔一大笔钱!”五奶奶说到这儿,有些犹豫地说:“酣香酒庄怎么说都是老爷的心血,这么破坏声誉……”   吴妈妈皱着眉,犯愁不已。陷害本来属于方家的酒庄,这事儿……干的不光明啊!   “声誉?酣香酒庄现在不在我们手里,是陆家在打理。破坏的也不是父亲的声誉。声誉这个东西……等抢回来再说吧。”   吴妈妈想了想,也是这个理儿。她默默念了一句:“希望能早点抢回来吧……”   “会的,年前一定会回到我手里。”方瑾枝释然地笑了笑。   她又让米宝儿将早就准备好的小书箱取来交给吴妈妈。   吴妈妈将箱子打开,里面是一些书画。边角的位置署着“方宗恪”的名字。   在文人圈里,“方宗恪”这个名字可不陌生。也就是这两年,文宝阁忽然出现这么个人物,书画一绝。甚至有富商高价求买其墨宝。一时之间,他的书画千金难求、价值连城。   而那署名“方宗恪”的书画,其实全出自方瑾枝之手。姑娘家的书画岂能传出外宅?但是方瑾枝除外。因为她是用左手写的。   她小时候因为那一场意外伤了右手,她苦苦练习左手字,所以她自小就可以写出一手漂亮的左手字。只是这些年她再也没有用过左手写字。府上表姐妹们问起的时候,她只推脱写的不顺手,时间久了就不会写了。   只有这样,她才可以很好掩藏自己的笔迹。   当然,那高价求买方宗恪墨宝的富商也是她。   方瑾枝对自己的书画有信心,但是她也明白自己的作品远远达不到千金难求的地步。所以她才安排了五六个富商争相求买。   争着争着,价值便也高了。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而她的目的就是赚钱。   她需要钱,需要很多钱。   将下人们遣了以后,方瑾枝回到阁楼三层的寝屋。她习惯性地锁上门,才去开衣橱上的金锁。   “平平、安安,如果姐姐以后离开你们,不和你们住在一起……可以吗?”   平平和安安正坐在衣橱里的小床里下棋玩,听了方瑾枝的话,两个小姑娘呆住了,她们望着方瑾枝的目光带着一丝畏惧,不大一会儿的功夫,她们两个人的眼眶就红了。   她们两个从衣橱里的小床板上跳下来,依恋地抱住方瑾枝的腰,带着眷念、不舍和浓浓的恐惧。   “不怕,不怕!”方瑾枝弯下腰将她们两个搂在怀里,“姐姐不离开你们,只是给你们换一处地方。姐姐会给你们选一个好漂亮的庄子,你们也不用再日日住在衣橱里,可以和姐姐一样每日都睡在大床上,还可以看见蓝天、白云。卫妈妈、乔妈妈、米宝儿和盐宝儿都跟在你们身边。只有姐姐不能和你们住一起了,但是姐姐也会每隔几日就去看望你们的,好不好?好不好?”   话未说完,方瑾枝先落了泪。   “不要庄子、不要床、不要蓝天……要姐姐!”   “要姐姐……”   方瑾枝就什么都不舍得再说了,唯有将两个妹妹更加用力地抱紧。   不知道是因为变天一连几日降雨的缘故,还是方瑾枝说的话将她们两个吓着了的缘故。没过几日,平平和安安就病了。   她们发着高烧,什么都吃不下。   方瑾枝让下人去抓了一次药,又让卫妈妈偷偷买了两次药。可还是被府上的人注意到了,她没有办法只好直接告了假,声称是她自己病了。   方瑾枝站在床边望着两个还没有退烧的妹妹,心急如焚。   明日一早,府上的几个表姐妹一定会看望她。而且外祖母给她请了大夫,明日就会过来。当时天色已晚,盐宝儿又机智地说方瑾枝好不容易睡下,才没有立刻请大夫。   方瑾枝将大床上的幔帐遮好,然后绕到屏风外面的浴桶里。她将手伸进浴桶里,里面的水让她的手感觉到一种刺骨的冰冷。她深吸一口气,将身上的衣服脱下去,泡在冰冷的凉水里。   冷,真冷。   等到她发颤地从浴桶里出来的时候,并没有急着穿上衣服,而是就那样湿淋淋地站在那里,任由身上的凉水自己干透。让这种冰冷一寸一寸钻进她的身体。   第二日,方瑾枝如愿地病了。   大夫来过,府里的各位主子也陆续看望她。方瑾枝虽然虚弱,却总是硬撑着笑脸来接待她们。这使得她更加疲惫。   大抵是因为心虚的缘故,当时方瑾枝太担心她称病的谎言被拆穿,只好想法子让自己生病。她本想应付府上给她请的问诊大夫,却不想这场病生得这么重。   她这一病就是大半月,平平和安安都已经康复了,她还浑身无力,连下床走几步都会觉得双腿发虚。   “姑娘,垂鞘院送过来的汤。”米宝儿端着食托进来。   “哦。”方瑾枝神情恹恹地应了一声。   她在盐宝儿的搀扶下,倚靠着两个枕头坐起来。她接过米宝儿递过来的汤,一口一口地喝。   方瑾枝又喝了两口,忽然将勺子放下。   “姑娘怎么不喝了?三少爷交代过了,要您都喝了呢!”米宝儿忙说。   方瑾枝摇摇头,不肯喝。她身子床里侧挪了挪,有些厌烦地看着那碗乌七八黑的浓汤。“不喝,不想喝!就不喝!”   米宝儿忙说:“三少爷可问了好多次您有什么想要的,他还说了只要您说出来,他就能给您弄来!”   “真的?”方瑾枝偏着头望着米宝儿。   这次生病,方瑾枝又瘦了一大圈,使得她本来就大的眼睛显得更大了。   米宝儿使劲儿点头,说:“当然是真的呀!奴婢每日去端补汤的时候,三少爷都要重复一遍呢!”   “我要三哥哥!”   方瑾枝巴掌大的小脸蛋上,一双大大的眼睛眨了又眨,浓密的睫毛扑闪扑闪。 第65章 翻窗   方瑾枝的嗓子一直觉得不舒服, 怎么也睡不好。她大口喝了一壶温水,索性也不睡了。她让卫妈妈将烛台挪到床头边,遣了下人, 自己趴在床上,捧着一本小书来看。   她看得极认真, 心情好似随着故事里的主角起起伏伏。看到伤心时,不由落下泪来,圆圆的泪珠儿滴到发黄的书卷上。   大概是因为看故事看得太认真了,方瑾枝连窗边的异响都没有听见。   直到窗口细小的声音又响了两次,方瑾枝才回过神来。她踩着软鞋匆匆下床, 疑惑地走到窗边。月光下,一道人影映在窗户上。   方瑾枝呆了片刻,才急忙将窗户打开。   “三哥哥……”方瑾枝呆呆望着窗户外面的陆无砚,“你怎么翻窗户……这里可是三楼!”   “知道是三楼还不让我快点进去?”陆无砚笑着说。   “哦哦哦!”方瑾枝这才反应过来,她急忙向后退了两步, 看着陆无砚从窗户里翻进来。   望着陆无砚翻窗户的样子,方瑾枝捂着嘴忍不住笑。   “很好笑?”陆无砚将窗户关上,免得外面的风吹进来。他转过身来,朝着方瑾枝伸出双臂。   “干嘛呀?”方瑾枝红着脸向后退了一步。   “那我走了?”陆无砚故意逗她。   “别……”方瑾枝小跑着扑进陆无砚的怀里,双臂环着他的腰, 将脸埋在他的胸口。“三哥哥,我都已经二十三天没有见到你了。”   陆无砚慢慢收紧双臂,将怀里的小姑娘拥得更紧一些。他将方瑾枝微微外翻的衣领理好,垂下眼睑, 目光泛柔地望着她,说:“身上还难受吗?这次病得太久了些。”   方瑾枝在陆无砚怀里摇头,“我都好了,哪儿哪儿都不难受了。”   “说谎。”   “才没有……好吧,现在嗓子还有一点点难受。可是我见到三哥哥了呀?那我明天就能好!”方瑾枝言辞切切。   陆无砚皱了一下眉,他怎么觉得他的小姑娘热情得有些过分了。   他目光扫向墙边的衣橱,眸光滞了片刻。他笑着问:“当初因为没有想好衣橱里面放置什么东西,就没让工匠把衣橱里面打出隔断、抽屉。都怎么久了,这个衣橱里装了什么?有没有重新找匠师改造过?”   陆无砚说得很慢,好像每说一个字都要仔细想一下,又要去看怀里方瑾枝的反应,充满了小心翼翼的试探,生怕她起疑。   方瑾枝的身子果真僵了一下。   “还没有呢,只是装了一些棉被。也用不着再加隔断、抽屉呢。”方瑾枝垂着眼睛,缓缓说。   “这样啊……”陆无砚语气悠悠,“没想到瑾枝居然有这么多被衾,我瞧着你床上用的那一床有些薄,不如换一床吧。省得再着凉生病。三哥哥帮你挑一床厚被子?”   “不用!”方瑾枝松开抱着陆无砚腰身的双臂,她匆匆走到床边,笑着说:“三哥哥来瞧呀,我的被子不薄呢。晚上也不冷!”   陆无砚立在那里,含笑望着她。   方瑾枝别开眼,匆匆拿起刚刚正读的书。她拿着小书朝着陆无砚招了招手,努力扯出若无其事的笑容来,说:“三哥哥,你刚刚没来的时候,我正看着这本书呢。这本书可有意思啦,三哥哥瞧过没?”   她在努力想办法支开话题,不想陆无砚再提起衣橱的事情。   见陆无砚仍旧立在那里,只是浅笑望着她。方瑾枝心里一慌,忙扯出更浓的一抹笑意,捧着手里的书,去拉陆无砚的手。   “三哥哥来陪我一起看嘛,只有两页就看完啦!”   陆无砚垂了一下眼,不再坚持。   “好。”他任由被她拉到床边坐下。   方瑾枝这才略微放松了一些。她将手里的书塞到陆无砚的手里,让他将书摊开,而后依偎在他的肩头,继续读下去。   陆无砚侧首望着读书的方瑾枝。   方瑾枝眨了一下眼,也没有抬头去看陆无砚,就知道他在看自己。她说:“三哥哥,看书的时候要认真。”   陆无砚无奈地陪着她将剩下的书一起读完。陆无砚一目十行,扫过书上的内容,眉头越皱越深。   “三哥哥,这个青梅儿好了不起!”方瑾枝拉着陆无砚,“三哥哥,你不知道前头的内容我给你讲讲。青梅儿是一个富商家的千金小姐,赵浩成是富商家的家仆,他们两个人互相喜欢,可是富商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嫁给赵浩成。赵浩成就带着青梅儿私奔。”   见陆无砚眉头皱得更深了,方瑾枝急忙解释:“好嘛,三哥哥……我知道我不该看这种书。更不能按照书上的故事来做。但是……但是后来真的好感人的!富商派了好多家仆去追私奔的青梅儿和赵浩成。眼看着家仆就要追上来了,青梅儿知道如果让她父亲把他们抓回去,她父亲一定不会饶过赵浩成的。所以她从飞奔的烈马上跳下来以死拦住那些……”   陆无砚直接摔了她手里的书,冷声说:“以后再也不许看这种书!”   那些被他努力忘记的场景猛地撞到他眼前,撞得他一阵眩晕,痛苦不堪。   记忆中的她哭着说:“早知道你是对我最绝情的那个人,我宁愿你从来没有对我好……”   她的泪落在他的掌心,滚烫滚烫的。   “三哥哥……我怎么就忘不了你对我的好呢?”她垂下眼,任由眼里盈不住的热泪从脸颊上滚落下来。她抬手拔下云鬓间他亲手雕的发簪刺入马腹。马儿嘶鸣,狂奔而去。她却从马背上跳下去。   陆无砚回头,看着她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向天罗地网。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他也知道她在哭。   他义无反顾调转马头追上她,就算知道此去难以活命。   “就算恨你,我也不允许你死在别人的手里!”他在马上朝她伸手,“把手给我!”   “我知道呀,我知道三哥哥一定不会丢下我不管的……”方瑾枝哭着摇头,“所以我提前服下了毒药呀。”   鲜血从她唇角流出,一滴一滴落在雪地上。   她转身,用匕首抵在喉间,一直跑一直跑,朝着万马千军的荆军跑去。   “瑾枝!”   回忆总是痛苦。   “三哥哥,你不要生气!我再也不看了,再也不看了!”方瑾枝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她将被陆无砚摔到地上的书捡起来,拿到烛台那儿,想要将书给烧了。   “我再也不看杂书了,再也不看了!”   陆无砚将她拉过来,痛苦地说:“瑾枝,青梅儿一点都不伟大。她太傻了。咱们瑾枝一定不可以学她,无论如何保护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这辈子一定一定不要再如以前那般为了别人白白牺牲!”   “以前?什么这辈子的……人不是只有一辈子吗?”方瑾枝疑惑地望着陆无砚。   陆无砚叹了口气,“你只要答应我,永远不许为了别人伤害自己!”   方瑾枝想要点头,可是又生生顿住。她望着陆无砚,皱着眉说:“三哥哥,我不想撒谎。三哥哥你对我这么好!如果有一天三哥哥有危险,瑾枝一定会去救你,不畏生死!”   “不许!”   方瑾枝也生气了。她别开脸不去看陆无砚,忽然又轻咳了两声,“哎呦”、“哎呦”地喊疼,委屈地说:“生病了都不宽容点,不许这个不许那个的……真讨厌!”   陆无砚长叹一声,他将方瑾枝拉过来一些。放缓了语气,说:“嗓子还疼不疼?要不要喝一些温水?”   方瑾枝还是不肯理他。   陆无砚默了默,他看一眼对面墙前的衣橱。他忽然起身,将床边的幔帐放下来,将整张床与这间屋子隔离开。   “三哥哥你干嘛呀?”方瑾枝有些局促地望着他。   毕竟……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确是不太好。出于信任,她并不讨厌陆无砚翻窗进来看望她。可是这床幔放下来,周围变得昏暗起来,她不由变得有些不自在。   陆无砚将枕头摆好,又将被方瑾枝拉扯到一旁的被子铺好。   “还病着,早点歇着。”他弯腰脱下方瑾枝的鞋子,将她的一双腿抬到床上来。   方瑾枝睁大了眼睛望着陆无砚,吃惊地问:“三哥哥,你该不会要留下来吧?”   陆无砚笑着点了一下她的鼻尖,说:“我等你睡着了就走。”   “再从窗户翻出去?”   “不然呢?”   “唔……”方瑾枝乖乖躺好,任由陆无砚给她盖好被子,“那三哥哥明天还来不来了呢?”   “不来。”   方瑾枝立刻皱起了眉头。   “省得有人笑话我翻窗户,还惹我生气。”   方瑾枝想了想,慢吞吞坐起来,被子从她身上滑下去。   陆无砚给她拉被子,蹙眉说:“好生躺着,起来做什么!”   方瑾枝拉着陆无砚的手,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下巴尖。她偏着头,望着一旁的陆无砚,笑嘻嘻地说:“三哥哥还生气吗?明天还来不来?” 第66章 小包   陆无砚忍着想要再次将她拥在怀里的冲动, 把她摁下去,让她好好躺着。   其实,陆无砚在这里的话, 方瑾枝是睡不着的。倘若是在垂鞘院,方瑾枝可以在陆无砚身边安心睡着。可是这里是她的寝屋, 她的两个妹妹就在不远处。方瑾枝不敢睡着——她怕。   怕陆无砚打开衣橱。   “三哥哥,我不要你陪着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好不好?”方瑾枝从被子里探出手来,握住陆无砚的手。   陆无砚立刻恍然,她不放心。就连他离她的两个妹妹太近都不放心。   陆无砚苦笑。   上辈子,在很多事情上, 他都在跟她较劲。这辈子,他愿意包容她的一切。也只有最后一点的奢求,奢求她百分之百的信任。他一直在等,等她亲口将自己的秘密说出来。   可惜他做了这么多还是没有等到。   大抵是他做的还不够多吧。陆无砚轻叹了一声,他又将方瑾枝的被子仔细掖好每一个被角, 柔声说:“好,我这就走。你好好歇着,不要起来。”   “那三哥哥明天还来看我吗?”方瑾枝的身子整个藏在被子里,连下巴尖也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大眼睛, 正可怜巴巴地望着陆无砚。   “来。但是你也要早一点好起来。”陆无砚说。   方瑾枝忙不迭地点头。   陆无砚这才翻窗户离开。   陆无砚离开的时候,方瑾枝还是悄悄坐了起来,望着他的背影,生怕他的目光有一瞬地停留在衣橱上。陆无砚明白她的顾虑, 倒是没有再看一眼墙边的衣橱。   等到陆无砚离开了,方瑾枝忍着瞌睡下了床。她走到衣橱前面,压低了声音说:“三哥哥他走了,你们睡了吗?”   “没有……”平平和安安一起小声地说。   她们的声音很低很低,就像掺杂了一抹奇异的低落。   方瑾枝急忙将锁着衣橱的金锁打开。   自从方瑾枝将三奶奶、五奶奶塞到她身边的人都遣走,她的身边只有自己人之后,晚上时常让平平和安安到大床上和她一起睡。只是这次方瑾枝生病了,她担忧病气过给两个妹妹,才没有再让她们上大床上来睡,白日的时候也尽量让她们待在衣橱里。   幸好这样。   要不然方瑾枝就要担心如果陆无砚翻窗进来的时候撞见了平平和安安可怎生是好。   陆无砚遗憾方瑾枝不肯信任他,将她心里最大的秘密和盘托出。然而对于方瑾枝来说,她从未打算将这个秘密告诉陆无砚。   她真的很怕陆无砚和别人一样因为不详之说伤害她的两个妹妹。如果陆无砚真的那样做,反而会比其他人更伤她的心。   她怕她的三哥哥不再是她的三哥哥。   “你们两个是不是好困?三哥哥已经走了,你们……”方瑾枝话说一半才发觉两个妹妹的情绪不太对。   她揉了揉她们两个的头,柔声说:“平平和安安是不是吓着了?不要怕,有姐姐在这儿护着你们呢。”   平平仰着头望着方瑾枝,问:“姐姐,你要把我们送到庄子上去,又不肯和我们住在一起是因为三表哥吗?”   安安也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方瑾枝。   被这样澄澈的两双眼睛瞧着,方瑾枝心里忽然一阵心虚。她甚至没有勇气回答。承认?那样好像伤害了两个本来就十分可怜的妹妹。否认?那样又不是实话。   是的。   在方瑾枝这七年的计划里,她要赚好多好多钱,将方家的家产全部抢回来。然后寻一处僻静而宽敞的庄子。带着两个妹妹搬过去,好好照顾两个妹妹一辈子。   可是自从这一次陆无砚回来以后,方瑾枝原本的计划好像就被打乱了。   她舍不得离开陆无砚。   喜欢。   她很喜欢很喜欢黏在他身边的感觉。   她更喜欢他的保护。方瑾枝心里一直都很清楚陆无砚为她做了太多的事情。他对她的那些好,因为上次陆无矶的事情一下子全部冲到眼前。   他不顾礼法扣押府上的几位少爷,又用了七日强势地换掉整个府里的下人。   那一天,他朝她摊了摊手,无奈地说:“看,你三哥哥就是这样的无赖。明明是我做错了事情,偏偏指鹿为马,让近千人为我的过错弥补。”   那一刻,方瑾枝是心疼的。也是从那一刻起,她便知道她这辈子恐怕都没有办法忘记他的好。而后来长公主对她说的话,就像一面镜子,让她看见了最真实的自己。   她也想为他义无反顾一次。   但是,那是在不伤害两个妹妹的前提之下。所以,她打算快一点将两个妹妹安顿好。然后毫无负担地嫁给陆无砚,她想得很清楚,陆无砚对她很好。一定不会干涉她方家的庄子、商铺。到时候她可以用查看铺子账目的缘由一次次出府去看望两个妹妹。   虽然会瞒得很辛苦,可是这是她能够想到的最好的法子,尽量两全。   可方瑾枝也犯愁,因为两个妹妹实在是太依赖她了。上次只不过是跟她们两个随口一提,就把她们两个吓病了。方瑾枝不敢再跟她们两个提起这件事情。而且之前她一直对两个妹妹说会带着她们离开,现在这样的安排,就好像是她抛弃了两个妹妹,背叛了两个妹妹一样。   这样的想法,让方瑾枝心里陷入了一种极深的自责之中。   “姐姐,你要嫁给三表哥了吗?”安安问完,又小声说:“姐姐好喜欢三表哥。”   “瞎说!姐姐最喜欢平平和安安了!”方瑾枝立刻反驳。   安安摇摇头,“姐姐,你每一天都要跟我们讲三表哥的事情。”   “我有吗?”方瑾枝有些迷茫。   “有!”平平使劲儿点头,“每一天都要在我们耳边说十遍‘三哥哥’……”   “从当初我们才三岁的时候,你就一直讲。后来三表哥不在的五年,你也一直讲。现在三表哥回来了,你讲的就更多了……”   被两个妹妹这么说,方瑾枝顿时有一些窘迫。因为两个妹妹从来没有离开这间屋子的缘故,方瑾枝自打小就有一个习惯,那就是每天晚上临睡前将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全都讲给来两个妹妹听,免得她们两个太孤单。可是她自己竟是不知道无形之中,她讲了那么多关于陆无砚的事情给两个妹妹。   平平和安安对视一眼,然后又一同望向方瑾枝。   “姐姐,我们长大了,不想一直做你的拖累。”   “姐姐,你和我们不一样呀,你早晚都是要嫁人的。”   “姐姐,我们不怕了,我们去庄子里住。不用姐姐陪着,我们可以的。”   “姐姐,可是你要常来看我们呀!”   两个小姑娘低低柔柔的声音,你一句我一句轻飘飘地钻进方瑾枝的耳朵里,又在她的心里掀起轩然大波。她惊讶地望着两个妹妹,一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平平和安安从衣橱里的木板床上跳下来,拉着方瑾枝回到大床上。她们两个推着方瑾枝躺好,又给她盖好被子。   “姐姐好好休息,不许再着凉了。”平平说。   安安眨眨眼,“姐姐,姐姐!三表哥的声音很好听。不愧是姐姐喜欢的人!”   “你这话说的就不对啦!”平平看着安安,“三表哥不仅声音好听,长得也好看呀!”   安安小声说:“你说谎!太暗了,根本就瞧不清三表哥长得什么样子……”   “哎呀!你少说两句成不成?咱们姐姐喜欢的人那一定可好看可好看了呀!”平平立刻皱着眉瞪着小妹妹。   “哦,也对哦……”   方瑾枝被逗笑了,她偏过脸,免得眼里不知是苦涩还是欣喜的泪珠儿滚落下来。   第二日晚上陆无砚再来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方瑾枝的身体好了很多,脸色也没有前一日那么苍白了,走起路来的时候脚步也没有之前那么虚浮了。   陆无砚将准备好的红豆糖拿出来,拆开油纸包,将鲜红的红豆糖塞进方瑾枝的嘴里。   方瑾枝欢喜地将红豆糖吃了,又张着嘴跟陆无砚要。   “嗓子还没完全好,只许吃这一颗。”陆无砚将剩下的红豆糖收好,不给她了。   “真小气!”方瑾枝双手托腮,嘟着嘴别开脸,不去看陆无砚。   陆无砚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又从油纸包里拆了一粒红豆糖递到方瑾枝的嘴边。他皱着眉说:“就这一颗了,再不许吃了。”   “好!”方瑾枝立刻弯着一对月牙眼,欢喜地张开嘴,连着陆无砚的手指尖一并含在嘴里。   陆无砚看着自己湿漉漉的指尖,一时无言。   “唔,我不是故意的!我给你擦擦!”方瑾枝晓得陆无砚爱干净的毛病,她急忙拿出锦帕,想要去擦陆无砚指尖上的口水。   “不用了。”陆无砚收回手。他起身,轻咳了一声,说:“早点歇着吧。”   “三哥哥!”方瑾枝急忙跟着起身,却不小心被凳子腿绊了一下。她整个人伏在陆无砚的背上,她皱着眉嘟囔:“三哥哥,你后背的骨头真硌人。”   陆无砚很想说:你的胸口已经不硌人了。   陆无砚回头,望着方瑾枝,他的目光从她精致的脸颊下移,落在她的胸口。这才几个月而已,已经鼓起了小包。 第67章 圣旨   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抽丝。那最后一绺儿病丝抽离时,已是漫天秋叶翩飞时。   方瑾枝刚出了小院,卫妈妈抱着一件珊瑚红的薄斗篷追上来, 她将斗篷披在方瑾枝的身上,一边打理衣角, 一边絮絮唠叨:“姑娘的病刚好,这天还冷着呢,可不许再着了凉!”   “晓得了,我穿我穿。”方瑾枝理了理胸口的绸带,弯着一双眉眼。   方瑾枝这才带着盐宝儿去往外祖母的院子请安。   请安是次要的, 主要是给陆佳蒲作伴儿。   今儿个秦家太太领着家里的几个孩子来温国公府做客,其实主要就是为了陆佳蒲和秦四郎的婚事。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如今不过两方相看。   秦家和陆家也算有些交情,更是知根知底。陆家的门第更高一些,秦家却也不差, 家里上数三辈,不知出了多少个状元、探花。实乃真正的爬书网。   大人们在堂厅里说话,陆家的几个姑娘拉着秦家的六姑娘秦雨楠在偏厅里玩。秦家六姑娘不过七岁,正是乖巧惹人疼的年纪。模样也长得水灵灵的,瞧着就招人喜欢。陆家的姑娘们都很喜欢她。   堂厅里忽然响起男子的清脆声音, 正吃着椰饼的秦雨楠甜甜地说:“是四哥!”   一旁的陆佳蒲脸颊上不由浮现一抹红晕。   “走,我们去屏风后面瞧瞧!”陆佳茵拉着陆佳蒲的手,拉着她起来。   陆佳蒲慌忙摇头,“别这样, 不合礼数。”   “怎么不合礼数了?我们又不跑到前头去!再说了,母亲让咱们在偏厅里待着,不就是为了让你看一眼,看看是不……”   “别胡说……”陆佳蒲匆忙去捂陆佳茵的嘴。   陆佳艺莞尔一笑,说:“四姐姐害羞啦!”   陆佳萱也站起来,说:“就偷偷瞧一眼也不打紧,我可听说秦四郎读书甚好,来年科举一定能取得好成绩,说不定就是下一个状元郎呢。四姐姐不肯去瞧,妹妹倒是好奇未来状元郎长得什么模样。”   陆佳萱又来拉方瑾枝的手,“走,表妹和我一起去瞧瞧。”   “好。”方瑾枝笑着同陆佳萱一并悄声走到围屏后面,透过镂空的秋月庭叶图案缝隙朝着正厅望去。   秦四郎名秦锦锋,他立在正厅当中,正在向三太太回话。   秦四郎与陆佳蒲同岁,正是十五的如玉年华。剑眉、朗目,好一个俊俏的少年郎。他一身青松色华服锦带,将整个人衬托得更加英气逼人。   陆佳蒲也被陆佳茵和陆佳艺拉了过来,她偷偷看了一眼外面的秦四郎,就红着脸不敢去看,可又忍不住再次抬头望一眼。   “砰”的一声响,伴随着秦雨楠的惊呼声。   方瑾枝忙回头,发现秦雨楠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大概是摔下来的时候碰着八仙桌上的几碟糕点,碗碟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而秦雨楠正红着眼睛捧着自己的手,她的小手上全是血迹。   “天呐!”陆佳蒲吓白了脸,匆忙提起裙子赶过来。方瑾枝、陆佳萱、陆佳茵和陆佳艺,并屋子里伺候的几个丫鬟都赶了过去。   “雨楠!”   这里的声响惊动了正厅里正说话的大人,秦家太太和三奶奶、三奶奶等人都匆匆起身,往这边赶。第一个冲进来的正是秦四郎。   他急匆匆冲进来,还不小心撞了一下门口的陆佳茵。只不过他当时心里着急妹妹,竟是没停顿地冲到了秦雨楠面前。   “四哥……”秦雨楠吸了吸鼻子,委屈地将自己的手递给秦四郎瞧看。   “雨楠不哭,哥哥给吹吹就不疼了。”秦锦锋将秦雨楠从地上抱起来,抱到一旁的小罗汉床上。   丫鬟们打了清水过来,又将外伤药和纱布都备好了。秦雨楠的丫鬟要给她包扎,被秦四郎拦住了。他捧起妹妹的小手,皱着眉给她处理伤口。   “怎么回事?”三太太冷了脸,看着屋子里的几个陆家的姑娘们。   陆家的几个姑娘们一个个都低着头,不敢吭声。   还是陆佳蒲鼓起勇气,说:“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秦妹妹。”   秦太太忙笑着说:“不打紧的,一定是我们家的楠楠又调皮了。”   “是我不小心摔了,不关陆家姐姐们的事儿。”秦雨楠抬起头来,急忙辩解。她眼眶里还有泪珠儿呢,声音里也有一丝颤音。   秦锦锋揉了揉妹妹的头,心疼地说:“咱们雨楠最勇敢了。”   秦雨楠朝着秦四郎摆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来。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都伤成这样了,还替你的几个姐姐们说话!”三奶奶笑着走过去,把秦雨楠夸了又夸。她心里却松了口气。   秦雨楠手上的伤并不深,只是划了一道口子。可是姑娘家的皮相是一点都伤不得的,谁知道以后会不会留下一星半点的疤。   三奶奶是担心这一个小小的意外影响到秦四郎和陆佳蒲的婚事。只不过这么短短的相处,她对秦四郎的印象好得不得了。好似已经认准了这个准女婿。   如今见到秦家太太也并不介意的样子,三奶奶在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不由瞪了两个女儿一眼。   陆家对秦四郎满意,秦家对陆佳蒲也是万分喜欢。这婚事基本就敲定了。只不过大户人家说话做事总是要留一线,心意全靠一字一句之后的揣摩。若说明面上,那又是什么都没有说。如今不过是两厢有了主意,等到秦家之后还需要再聘媒人,请帖纳吉,一律按照程序来走。   接下来的日子,秦四郎时常来陆家做客,借着找陆无矶的名义,多次邀陆家的姑娘们赏花议诗。虽然主要是邀陆佳蒲,可是陆家其他姑娘们总是得一并作伴才能避嫌。   方瑾枝也去过一次,后来实在是不想面对总是冷冷打量她的陆无矶,最终以身子不舒服为名将事情都推了。   等到秦家的媒人到了,两家将婚期定下来后,秦四郎便不方便再过来了。   方瑾枝打算亲手绣一幅披锦送给陆佳蒲,毕竟在陆家的众多表姐妹之中,陆佳蒲是最初对她好的那一个。   “姑娘,您都绣了一天了。该歇歇了。”盐宝儿捧着茶水端进来。   方瑾枝望一眼窗外的天色,阴沉沉的。时间竟过得这么快。她将针线收拾好,甩了甩有些发酸的手。然后趁着盐宝儿背过身去的时候,她揉了揉胸口。   她最近胸口总是涨得很,还隐隐发疼。   “姑娘,”米宝儿掀起帘子进来,“垂鞘院那边来人,说是三少爷请您过去一起用晚膳呢。”   “好!”一听到别人提前陆无砚,方瑾枝心里就觉得欢喜。一想到一会儿就要见到三哥哥了,方瑾枝心里的欢喜就快要溢出来了。   因为方瑾枝晓得陆无砚为什么喊她过去——明天是她的生辰。   “三哥哥!”方瑾枝小跑着钻进垂鞘院,风将她的石榴红褶裥裙吹起,宛若一支鲜红的鸢尾。   “慢一点。”陆无砚站在檐下,等着她过来,牵起她的手走进屋子里。   “今天是不是有好多好吃的呀?”方瑾枝侧过脸,仰着头望着陆无砚。   “嗯,入熏忙活了很久。”   入烹虽然还没有出嫁,可是既然已经说给了陆子境,再留在陆无砚身边就不合适了。当初她的亲事定下来的第二日,陆无砚已经单独辟出了一个小院子给她住,还拨了两个丫鬟伺候在她身边。   最近几个月垂鞘院里替补入烹的下人很多,进进出出,大多数没超过五日就被陆无砚遣了。方瑾枝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应当是超过了二十个。   只有现在的入熏留下的时间久了些,一眨眼快小半月了。   方瑾枝希望入熏可以留下来,不再有变动也可以让陆无砚被伺候得更舒服一些。烹饪这件事儿,每个人的风格都不太一样,方瑾枝从小吃惯了入烹的手艺,如今换成入熏,还有一些不适应。   不过入熏的厨艺也是不错的,方瑾枝每次都要夸奖,生怕陆无砚会因为她的缘故再换人。   不过拿入熏和入烹比起来,方瑾枝还是更喜欢入烹一些。因为入烹性子更温柔一些,总是能将人照顾得无微不至。春风拂面一般。而入熏的性子和入茶有些像,都十分恪守本分,一句多的话都不肯说,冷淡了些。   方瑾枝知道这样是顶好的,伺候在陆无砚身边,也不会惹了陆无砚烦,可是她还是有些怀念入烹。   当然,她还不知道陆无砚为什么会将入烹遣走。她这辈子大抵都不会知道。   “吃好了吗?”陆无砚问。   方瑾枝忙不迭地点头,“吃好啦,入熏的手艺真好!”   “那就起来吧,带你去个地方。”陆无砚起身,将方瑾枝拉起来,又亲自将斗篷为方瑾枝穿戴好,又给她戴上一个垂着轻纱的斗笠遮脸,才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正是日暮西沉的时候,在叠叠晚霞里,他牵着她缓步走出温国公府。路上遇见的下人们都低着头,不敢看他们牵在一起的手。   马车上,方瑾枝将头上戴的斗笠取下来,问陆无砚:“三哥哥,我们要去哪儿呀?”   陆无砚将她鬓角有些乱的发髻理好,才说:“集市。”   隐隐的,可以听见喧嚣的人群,叫卖声此起彼伏,一阵阵香气传过来,带来集市的热闹。陆无砚将遮脸的斗笠为方瑾枝戴好,才牵着她的手,走进人潮。   前世,在陆无砚称帝之后,他总是孤寂一人。年节时,他走在热闹的街市,看着平民百姓的生活,心里是无尽的羡慕。那个时候他多么想,放下一切,陪着心爱的人走遍天涯,看遍风景。然而他爱的人早就不再了。多少次抬手间,自己的掌心总是空落落的。   陆无砚垂眸,望着自己的手。方瑾枝仿若无骨的酥手被他握在掌心,填充了他整个心间。   “三哥哥!我可以买小笼包吗?”方瑾枝的眼睛亮晶晶的,她在问陆无砚的时候目光还凝在飘着热气的包子上。   “当然。”   “唔……”方瑾枝摸了摸自己的腰,“我没带钱……”   陆无砚只是笑,直到方瑾枝恍然大悟,她甜甜地撒娇:“我有三哥哥呀,三哥哥一定能给我买。如果三哥哥也没带钱,就把三哥哥给卖了!肯定能卖好多钱!”   陆无砚握着她的手使劲儿在她掌心挠了一下,才牵着她的手去给她买小笼包。买了一屉,不过拿了一个走。一个没吃完,方瑾枝又喊着要荷叶鸡、糖葫芦、糍米饼,连路边最便宜的烧饼都要了一个。   作为大户人家出生的姑娘,这还是方瑾枝第一次出府走进平民百姓的集市,她瞧着什么都觉得稀奇,吃着什么东西都觉得香甜。   陆无砚静静望着她低着头吃一个热气腾腾烤红薯,眼中温柔满满。   “三哥哥,我吃好啦!”方瑾枝拍了拍手,想要去牵陆无砚的手,才发现她的手上黏糊糊、脏兮兮的。   她苦恼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陆无砚的手。还是想牵。   陆无砚笑着摇摇头,将她的手扯过来,拿着帕子仔细给她擦手上的污渍。   方瑾枝眨了眨眼,忽然抬手,用脏兮兮的指尖往陆无砚的脸上蹭了一下。然后她将遮脸的轻纱扯出一条缝,冲着陆无砚吐了吐舌头,再火速放下轻纱,转身朝着人潮跑去。   陆无砚望着她钻进人海的背影,又气又笑。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沉淀下来,望着方瑾枝的背影,默默地说——   但愿今生,无论人潮涌动,无论千军万马,无论登帝成皇,都与你同行。   方瑾枝跑着跑着,在一座小桥上停下脚步,因为她跑了太久陆无砚都没有追过来。方瑾枝转过身,身后人潮涌动,可是唯独不见她的三哥哥。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黑暗总是能加深人心内的恐惧。   “三哥哥……”方瑾枝茫然地望着黑压压的人影,心中戚戚。   她突然很后悔,根本不应该松开陆无砚的手。   “在这里呢。”   忽然,桥下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方瑾枝匆匆走到桥边,向下望去。蜿蜒的河水之上是无数花枝形状的花灯,点点灯火点缀了整条河。而陆无砚正蹲在河边,将手中的花灯陆续放入水中。   摇曳的水波和柔丽的灯火映照在他白色的华服上。   “三哥哥!”方瑾枝提起裙角,小跑着朝陆无砚飞奔而去。   陆无砚起身,在她跑过来之前伸开双臂,将她抱在怀里。   “三哥哥,我以为你把我弄丢了!”   “胡说,”陆无砚笑,“这辈子不可能再弄丢你。”   一叶扁舟顺着河水飘下,陆无砚牵着方瑾枝上了小船,顺流而下。   方瑾枝在船边蹲下来,探手在河面上拿起一个花枝花灯,捧在手心里仔细瞧着。她抬头,望向河边,两边都有许多安排好的人将一个又一个花灯送入河面。   花灯带着点点灯火在河面上飘摇,一只又一只,飘到方瑾枝的身边。   “三哥哥,好多花灯!”方瑾枝回头,望向陆无砚。   陆无砚说了什么,方瑾枝并没有听清。因为烟花炸响的声音在她耳旁荡开。她疑惑地仰望繁星点缀的夜空,一束又一束的烟花在天际铺展一副隽永的画卷。   方瑾枝拽着陆无砚的手起身,她仰望着漫天的烟火,心中欢喜。   她想等着烟火结束了,好跟陆无砚说话,可是这一捧又一捧的烟火好像怎么也烧不尽。   陆无砚将身上的云纹锦袍脱下来,披在方瑾枝的身上,免得她着凉。   方瑾枝使劲儿摇了摇头,她将身上的云纹锦袍脱下来,踮着脚给陆无砚穿好。她在他耳边大声地喊:“我不冷!三哥哥怕冷!”   陆无砚笑着将她搂在怀里,陪她一起看千里烟火。   过了一会儿,陆无砚指了指船舱,示意方瑾枝去将船舱打开。方瑾枝有些依依不舍地又望了一眼漫天的烟花,才去拉船舱的小门。   船舱的门很轻易地就被她拉开了,紧接着,方瑾枝只觉得眼前一花,好像有什么东西扑面而来,她不由向后退了两步,靠在陆无砚的怀里。   数不清的萤火虫从船舱里飞出来,带着一闪一闪的光,宛若一副奇幻的异景狠狠撞进方瑾枝的眼。   光。   整个世界都是光。   这一场烟火盛宴铺展尽两个时辰,引得整个皇城的人从屋中出来,仰头观看,猜测不断。   当最后一束庞大的烟花在天际盛开而又消散时,方瑾枝转身,仰望着陆无砚,她想道谢,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唯有这样静静凝望着他。   陆无砚微微勾了一下嘴角,指了指河边的阁楼。   方瑾枝疑惑地望过去,只见沿河两岸的岸边站了很多人,还有沿岸两侧所有的屋顶之上也站了很多人,他们的手里都捧着一盏一盏的孔明灯。   子时的梆子敲响,那些人同时松手,被他们捧在手中的孔明灯同时飘向高空。   “灯上面是有花纹吗?”方瑾枝眯着眼睛仔细地去瞧。   陆无砚伸手,从岸边一人的手中接过一只孔明灯。   每一只孔明灯上都绘着极为精致的花枝图案。姑娘家的闺名必不能出现,所以陆无砚才会用花枝来代替。   “过了今天,瑾枝就十三岁了。”陆无砚将手中的孔明灯递给方瑾枝。   方瑾枝仿若珍宝地将它捧在手里。在飘着万千花灯的河面上,在孔明灯徐徐升空的背景下,在数不清的萤火虫围绕间,她缓缓闭上眼睛,对着手中捧着的孔明灯许愿。   许好了愿望,方瑾枝灿笑着睁开眼睛。她松手,让手里的孔明灯飘起。带着她的愿望,逐渐飞进其他的那些孔明灯之间。   “三哥哥,这好像是一场梦……”仰着头的方瑾枝收回视线,转身望向身后的陆无砚。她惊讶地看着陆无砚手中的锦盒。   方瑾枝有些惊讶地说:“还有礼物吗?”   陆无砚有些无奈地笑,“这不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是我母亲送给你的。”   方瑾枝更加惊讶了。   陆无砚随意地坐在船面上,又将方瑾枝拉到腿上抱着,他:“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嗯!”   锦盒打开,方瑾枝被里面明黄的色泽惊了惊。那两个绣着龙纹的卷轴静静躺在锦盒里,不用打开就知道这是两道圣旨!   方瑾枝懵了半瞬,有些不自在地问:“这个……是要接旨吗?要跪着吗?”   “不用,打开看看就好。如果你不喜欢就将它们扔到河水里。”陆无砚特别喜欢方瑾枝此时略显无措的样子。   “三哥哥你就坑我,圣旨哪里能扔了!”方瑾枝转过头来,不再理陆无砚。   她将锦盒里的第一道圣旨打开,细细地看。   “……方家有女,方瑾枝德才兼备、端庄秀丽。锦熙王膝下无女,特收为义女。封瑾硕郡主……”   方瑾枝的手轻轻一颤,险些拿不出手中的圣旨。   她低着头,将圣旨上的内容又读了两遍,才勉强压下心里的震惊。   陆无砚笑着说:“不看看另外一道圣旨吗?”   “对,还有一道……说不定是驳回第一道圣旨呢……”方瑾枝喃喃打开第二道圣旨。等到她将第二道圣旨上的内容读完,更是呆怔不已。   这第二道,是赐婚的圣旨。   陆无砚故意逗她,道:“如果不喜欢的话,可以将它们扔了。”   “我喜欢!我喜欢!”方瑾枝将两道圣旨捧在心口,欢喜得不得了。   陆无砚浅浅地笑,将她的小姑娘抱得更紧一些。   “三哥哥……”方瑾枝忽然又吞吞吐吐起来。   陆无砚心里一硌,难不成她又要反悔了?   “我……好像把你衣服弄脏了……”方瑾枝红着脸,万分羞窘。   陆无砚愣了一下,他将方瑾枝微微推开一点,只见他的云纹锦衣之上落下点点血迹,宛若落梅。 第68章 叶萧   “三哥哥, 你把我扔到河水里去吧!”方瑾枝捂着脸不敢去看陆无砚。她甚至觉得双手捂着脸还不够,还要将脸埋在陆无砚的胸口。   “呵……”陆无砚低低地笑,笑到直不起腰来。   “不许笑了, 不许笑了,不许笑了!”方瑾枝生气地去推他。   陆无砚擒住她的手, 捧到唇边轻轻地吻,反反复复。   方瑾枝也安静下来,重新依偎在陆无砚的怀里。   “三哥哥,你从来都没有说过你喜欢我。”   “需要说吗?”   “那、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呢?”   “大概……从上辈子就开始喜欢了吧。”   方瑾枝偎在陆无砚的怀里,“咯咯”地笑, 她弯着眉眼说:“如果我们上辈子就认识,那三哥哥上辈子一定对我很不好,这辈子才来还债!”   “嗯,”陆无砚点头,“恐怕这辈子都还不够。”   “那就下辈子继续还呗!”方瑾枝说完连连打起哈欠。   她本来就习惯早睡早起, 现在已经过了子时,早过了她平日里入睡的时辰。若不是太开心了,说不定早就睡着了。   “困了就睡一会儿,等会儿船停了,我抱你回去就好。”   方瑾枝连连摇头, 她强打起精神来,吞吞吐吐地说:“三哥哥,我要回去洗澡、换衣服……”   “嗯,无妨。你先睡一会儿, 等船到了岸,我喊你起来。”   “好!”方瑾枝又打了个哈欠,她依偎在陆无砚的怀里,心满意足地合上眼。睡梦之中的她紧紧攥着陆无砚的手,不肯松开。   然而等到方瑾枝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了。   她揉了揉眼睛,在陌生的床榻上坐起来。方瑾枝惊讶地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她心里一惊,急忙偷偷摸摸去摸屁股。滑软的月事带系在身上,十分服帖。   方瑾枝扭了扭身子,总觉得不舒服。   她茫然地打量四周,确定这里是她从未来过的地方。   耳边,有低吟婉转的琴声。   宽敞的木屋里,布置简单。架子床上是竹青色的被褥和水色的轻纱幔帐,枕边是叠好的干净衣服。床边是很高的单开门竹制衣橱。对窗前放了一张单人的卧榻,卧榻前面摆放了一张小几,小几上的博山炉里正燃着熏香,好闻的淡淡清香从博山炉的孔洞里丝丝缕缕地飘出来。   两扇木门上悬挂了一支竹笛,斜斜地垂着。   方瑾枝掀开被子下床,她探脚去踩床边的绣花鞋,发现鞋子也是新的。她将放在枕边的衣服穿好,才推开门,疑惑地走出去,站在门口朝外细细打量四周。   这是一处七层的圆形阁楼。每一层的房屋围成一个圈,将中间的空地留出来,那中间的圆形空地十分广阔。方瑾枝此时正站在七层。   方瑾枝向前走了几步,扶着围栏,朝下望去。   只见一名墨衣男子端坐在底层的大厅里弹琴,方瑾枝听到的曲子正是出自他的手。   而陆无砚正坐在他对面。   方瑾枝原先在屋子里的时候还听不真切,此时站在围栏边听得更清楚。那琴声中的缕缕情深飘入她的耳中,竟是惹得她听得入了迷。   方瑾枝自小就跟陆无砚学过弹琴,她并非十分喜欢,可是两个妹妹喜欢,所以陆无砚教她的时候,她学得分外认真,学好了才可以教两个妹妹。   所以方瑾枝在音律一途还是懂的颇多的。   她能听出来楼下弹琴的那个人正在怀念一个人。   一曲终了,陆无砚抬起头来,望了一眼七层的方瑾枝。他跟对面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缓步走上七层。   叶萧抬起头,打量了一眼方瑾枝,又低下头,随意拨动琴弦,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却自有一番独特的悠扬韵味。   “三哥哥,昨天晚上你说了会叫醒我的!”方瑾枝迎到楼梯口,拉住陆无砚的袖子。   “我是说过会叫你,可是你睡得太沉叫不醒啊。”陆无砚笑着揉了揉她的头,“一会儿让下人伺候你梳洗,早膳也备好了。我有点事情,处理完了就来接你回家。”   “三哥哥,这里是哪儿呀?”方瑾枝拽着陆无砚的袖子不肯撒手。   “入楼。”   入楼这个地方,方瑾枝还是知道一些的。晓得陆无砚真的有事情要做,她也不再缠着他。她松开手,甜甜地说:“那三哥哥要早点来接我!”   “好。”   陆无砚又嘱咐了方瑾枝两句,他等两个侍女过来,才转身朝楼下走。叶萧已经收了琴,立在门口等着陆无砚。   方瑾枝又依依不舍望了一眼陆无砚,才转身回去梳洗。   肚子涨涨的十分不舒服,方瑾枝皱着眉趴在桌子上,哼哼唧唧。   “姑娘,这是少主吩咐过的红枣乌雪汤。”   “还有干枣。”   两个十四五岁的伶俐小丫鬟端着食托走进来,将东西放在方瑾枝面前的桌子上。她们两个一个叫入剪,一个叫入折,是陆无砚留下来伺候方瑾枝的。   方瑾枝在白瓷葵口腕里抓了几颗红枣来吃,她问:“我可以随便走走吗?”   入剪低眉顺眼,乖巧地说:“少主吩咐过,只要不离开入楼,姑娘想去哪里都成。不过奴婢两个要跟着您。”   入折拿来一件绒毛斗篷,说:“少主交代过姑娘不能着凉,如果要出去的话,得多穿一点。”   方瑾枝闲着无聊,便穿好斗篷,在入楼里四处瞧看。明明这么大的一个地方,却安安静静的,像是没有人似的。只是后来方瑾枝遇见入楼里的一些姑娘家才明白这里不是没有人,而是入楼女儿走路都是没有声音的。   没过多久,陆无砚便一个人回来了。   他走到三层,正巧碰见从琴室走出来的方瑾枝。方瑾枝本来神情有些恹恹,可是一瞧见陆无砚,她的脸上立刻出现一抹明媚的笑容。   “三哥哥,你回来啦!”她欢喜地疾步小跑到陆无砚面前,她仰着头,用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   每当方瑾枝用这样一双眼睛望着他的时候,陆无砚心里都会有一种释然的轻松感。他深刻明白这个样子的方瑾枝是与前世的她完全不同的。   前世的时候她也喜欢他,可是从来不会表现出来,更不会用这样一双充满了欣喜的眼睛明目张胆地望着他。   “回来了。怎么不在房里休息,不累了?”陆无砚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往楼下走。   “不累呀,哪里有那么娇气。”方瑾枝低着头,有些不自在。她明白陆无砚问她累不累是因为她来了月事的缘故,只要一想到昨天晚上将他的衣服弄脏了,方瑾枝就羞窘得不敢看他。   陆无砚知道小姑娘脸皮薄,也不好再提起。索性沉默着牵着她往外走。   方瑾枝想了想,忙找个话题,说:“三哥哥,早上在大厅里弹琴的那个人弹得可真好。就像三哥哥曾经说过的,琴音中包含了深情。”   “哦?那你听出来什么深情了?”陆无砚侧过脸望着她。   “我听出来他在想念一个人。嗯……怀念、遗憾,还有……犹豫不决!”方瑾枝挽着陆无砚的胳膊,“三哥哥,他是不是很喜欢一个人?”   陆无砚默了默,才说:“是,他曾经是很喜欢一个人。可是他喜欢的那个人嫁给了别人。”   “唔,真遗憾。”方瑾枝沉默了一会儿,“可是他的琴音中为什么会有犹豫不决的情愫呢?是不是他喜欢的那个人现在过得不好,他在犹豫要不要再去争取一下?”   陆无砚有些惊讶,“怎么听出来的?”   “真的是这样?”方瑾枝眨眨眼,“我不知道呀,我猜的。话本里的故事都是这么说的……”   陆无砚顿时哭笑不得。   方瑾枝仍旧在说:“我觉得……如果他喜欢的那个人现在过得很不好,那么他应该去争取一下。”   “争取一下?还是别了……”陆无砚苦笑。   “为什么呀?”方瑾枝诧异地问。   陆无砚停下脚步,他转过身来望着疑惑的方瑾枝,说道:“因为他心里喜欢了二十多年的那个人是我母亲。”   方瑾枝立刻捂了嘴,再不肯乱说话了。   陆无砚笑着说:“他叫叶萧,和我算是亦师亦友的关系。但是日后你见到我父亲的时候切不可跟他提起叶萧。”   方瑾枝忙不迭点头,又问:“那他教三哥哥什么呢?琴?”   “射箭。”   当初陆无砚难得在府里露了一手射箭的本事,立刻被陆申机看穿。只因他的箭术实在太过眼熟。这些年,陆申机自认为箭术高超,然而只败给过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叶萧。   回到温国公府以后,府里一下子炸开了锅。谁曾想到一个投奔过来的表姑娘顷刻之间被封了郡主,又指婚给了陆无砚。   这两件事情无论哪一件事情都足以在整个皇城掀起轩然大波。   对此,陆佳茵鼻孔朝天,冷哼:“没那个好命偏要享那个福,小心折寿!”   陆佳茵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要准备一份颇为贵重的生辰礼物给方瑾枝送去。毕竟如今的方瑾枝身份比起往昔不知高了多少,那明面上的友好总是要保持的。   是以,方瑾枝今年的生辰收到的礼物竟是比起以往要贵重许多。   送走这些人,已经是傍晚时分。   方瑾枝是高兴的,她将府上各处送来的礼物点了点,将值钱的东西挑出来,等吴妈妈下次来的时候一并拿出去换银子!   荣国公府也有大礼送过来,还定好了明日来接方瑾枝过去小住几日。 第69章 窈窕   马上就要过年了, 处处都是一片喜色。可是三奶奶心里犯了好大的愁。宫里来了消息,等到开春的时候要选一批秀女进宫。   听老太太的意思,温国公府里出的姑娘怎么着也要封个妃的。   封妃这种事, 那可是大喜事!   但是如今陛下龙体羸弱,整个大辽都知道他完全是靠药吊着命, 那可是随时都有可能驾崩的啊!这种情况下,谁又愿意将亲生的闺女送进宫呢!   三奶奶数了又数,如今府上尚未出嫁的姑娘家,只有四姑娘陆佳蒲、五姑娘陆佳萱、六姑娘陆佳茵和七姑娘陆佳艺。   她的佳蒲是订了亲的,大可逃过这一劫。   小七今年才十二岁, 年纪也小了些。数来数去,只能在陆佳萱和陆佳茵之间选。就是这一半的可能性,让三奶奶寝食难安。   三奶奶是个疼爱孩子的,长女陆佳蒲的婚事是她费了心思千挑万选的。她对小女儿陆佳茵更是万分宠爱,要不然也不会把她宠成这么个有些任性、刁蛮的性子。   她一想到要将小女儿嫁给随时都有可能驾崩的皇帝, 她这心里就一抽一抽的疼。更何况,她也明白自己这个小女儿的性子是真的不合适入宫。   “母亲!母亲!”陆佳茵提着裙角匆匆赶进来,她在三奶奶面前转了一个圈。她欢喜地说:“母亲瞧我这身新衣裳好不好看?还有头上的鎏金嵌红宝石的步摇!”   她说着还指了指发间的步摇。   陆佳茵穿着新裁的衣裳,绣着百荷朝月图的妃色交领小袄,配一条月色的百褶裙, 将十四岁的少女那种鲜活的美,展现地淋漓尽致。   “好看,我的茵茵最好看!”三奶奶将陆佳茵搂在怀里。   三奶奶在心里下定了决心,她一定要护好她的茵茵, 不让她的心肝宝贝在皇宫里枯萎凋零!   方瑾枝生辰后没几日就被接去荣国公府小住了五日,今日才回来。   她下了马车,她转过身来对方今歌说:“那就麻烦二哥啦!”   方今歌坐在马背上,有些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会给你准备好的,你赶紧回去吧!”   “谢谢二哥!”方瑾枝甜甜一笑,才带着盐宝儿回府。   她停在院口,坚持看着方今歌离开,才肯回去。   方瑾枝仰起头望着铅色的天际,估摸着又要下起大雪。她走到路边,用锦帕包了一捧松树枝头间的洁白积雪,带回去给平平和安安——前几日两个妹妹还说没摸过雪呢。   “姑娘,早些回去吧。怪冷的。”盐宝儿在后面说。   方瑾枝点点头,回望了一眼垂鞘院的方向,还是先回自己的小院去。   因要过年的缘故,各处院子都在各种忙活。唯独方瑾枝闲着无事,只因她今年会跟陆无砚一起进宫,并不会留在温国公府。   腊月二十七这一日,方瑾枝起了个大早,她洗漱穿戴好以后,又对卫妈妈、乔妈妈、米宝儿好一顿吩咐,吩咐她们在她不在的这段日子一定要好好照顾平平和安安。   跟在方瑾枝身边的这几个下人都是靠得住的,在照顾平平和安安这件事儿上,卫妈妈更是做得十分好,足以放心。方瑾枝这是舍不得两个妹妹,这还是头一次过年的时候不陪在两个妹妹的身边。   前一天的晚上,方瑾枝各种舍不得,落下不少泪来,还是两个妹妹劝她宽心。   都交代妥当了,方瑾枝这才带着盐宝儿往垂鞘院去。一出了院门,方瑾枝望着皑皑白雪,深吸了一口气,摆出得体的笑脸来,免得陆无砚生疑。   “三哥哥,你怎么还没起来!”方瑾枝竖着眉。   陆无砚虽然已经醒了,可是他倚靠在床头正在读一卷书。他身上的袍子随意披在身上,连衣带也没有系,露出大片胸膛。   “还有七八页。”陆无砚看她一眼,又将目光落回书卷上。   方瑾枝将手里的暖手炉放在一旁,主动去衣橱里翻陆无砚的衣服,里衣、裤子、外衫、裘衣,全部找出来,又规规整整地叠好,放在一旁。   她将玉簪也挑好的时候,陆无砚堪堪放下手里的书。   他抬眼,目光温柔地看向弯着腰抚平衣服褶皱的方瑾枝,说:“哪里用你做这些事情。”   “早上吃过东西了吗?”陆无砚一边说,一边拢了拢衣襟下床。   “吃过了,我在这儿等着三哥哥!”方瑾枝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里,她晓得陆无砚的习惯,起来的第一件事情必是要去净室沐浴。   “好。”陆无砚为了不让方瑾枝无聊,随手从架子里抽出一本书拿给她看,才去净室。   方瑾枝有些惊讶地看着手里的话本小书,没有想到陆无砚这里还有这样的书!她却是不知道这是陆无砚为她备了几本,他是不看的。   方瑾枝趴在桌子上读着话本小书里的故事,津津有味。陆无砚回来的时候她都没有觉察,陆无砚含笑看她一眼,拿起她挑好的衣服于屏风后换好。   “三哥哥,我给你梳头!”方瑾枝放下手里的书,跑过去拉着陆无砚坐好,小心翼翼地给他梳头发。   “三哥哥,为什么你的头发总是这么顺?连一绺儿乱的都没有。不像我,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头发都会变得好乱。”方瑾枝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披在身后的墨发。她的头发已经梳理好了,此时如云似瀑,可她晓得自己每天早上睡醒的时候头发是什么德行。   相反,陆无砚的头发永远都那样一丝不乱。方瑾枝自打小就时常跑过来喊陆无砚起床,她晓得他是睡醒还没梳理过的时候头发就好顺!   陆无砚垂眸,回忆了一下方瑾枝睡着以后的小样子,不由轻笑。   “我知道了……一定是我睡觉的时候总是翻身。”方瑾枝咬了一下嘴唇,也不再说话,立在陆无砚身后为他束发。   陆无砚抬眼,望着铜镜里的方瑾枝。自他回来以后,不知不觉间他的小姑娘又长高了几分。立在他身后的身子已经带了几分窈窕的风韵。   陆无砚望着铜镜里方瑾枝脸颊的目光不由下移,落在方瑾枝的胸口。   “咳咳……”陆无砚轻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地偏过头,再也不乱看。   “三哥哥,你别乱动。落了一绺儿头发呢!”方瑾枝拍了拍陆无砚的肩头,让他坐直一些。   “瑾枝。”   “什么事?”   “痒。”   “嗯?哪里痒?”   “肩,后肩很痒。”   “不是刚洗过澡吗?”方瑾枝将玉簪插在陆无砚束好的墨发上,她蜷缩着小手,在陆无砚的肩头挠了两下,问:“这里吗?”   “下面。”   “这里?”   “……算是吧。”   方瑾枝又轻轻挠了两下,问:“好了没?”   陆无砚忽然探手,揽过方瑾枝的腰,将她抱在膝上。他凝视着方瑾枝,许久,才缓声说:“瑾枝,我怕我等不到你十五岁了。”   方瑾枝忽得红了脸,她垂了眉眼,小声说:“三哥哥,我们该启程了。”   陆无砚恍若未闻,只是这样静静望着膝上的小姑娘。   方瑾枝被他瞧得十分不自在,她伸手,轻轻推了推陆无砚的肩,小声说:“还走不走了?再不走,我不跟你去了……”   见陆无砚还是不动,方瑾枝挪了挪身子,想要从他膝上下来,嘴里还嚷着:“我不跟你进宫了,我要回去了!”   陆无砚揽住她纤细的腰身,将她逼近自己。   方瑾枝双手抵在陆无砚的胸口,将两个人的身子努力隔开一些,用一双略有惊慌的眸子望着陆无砚。   “怕?”   “有一点……”   “为什么?”   方瑾枝抿了一下唇,皱着眉说:“我忘了带长公主给我的匕首……”   陆无砚瞪了她一眼,用下巴尖使劲儿戳了一下她的眉心。   他说:“把那匕首扔了!不许拿出来!”   “疼!”方瑾枝立刻抬手去揉额角。   少了她双手的隔离,她的身子一下子贴在陆无砚的胸口,软软的。 第70章 亲吻   这才多久, 小包又大了一圈,贴在胸口软绵绵的。陆无砚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 又匆匆移开视线。   “三哥哥,你别以为我没发现你偷看我!”方瑾枝怒气冲冲, “你这样是不对的!”   “哪里不对?反正你早晚都要嫁我。”   方瑾枝立刻反驳:“就是不对!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没成亲呢!你就不应该这样抱着我,书上说你这样是……”   陆无砚忽然堵上了她的唇。   方瑾枝睁大了眼睛,震惊地望着近在咫尺的陆无砚。唇上柔软的触觉让她整个人呆在那里,这就是书上说的亲吻吗?   陆无砚的唇轻轻动了一下, 在方瑾枝的唇瓣上摩挲而过。   方瑾枝忽然有些心慌。   她望着陆无砚眼睛里映出的自己,心里想着不能怕。她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学着陆无砚的样子轻轻滑动双唇,摩挲了一下陆无砚的唇。   陆无砚惊愕地睁大了眼睛望着方瑾枝,惊慌的那一个反倒变成了他。   他强自镇定, 微微张开嘴,轻轻咬了一下方瑾枝娇娇嫩嫩的淡粉唇瓣。   方瑾枝怔了怔,也学着他的样子,用白皙的贝齿咬了一下陆无砚的唇。   陆无砚弃甲投戈。   “方!瑾枝……”陆无砚握着方瑾枝纤细的双肩,离开她的唇, 低着头微微喘息。   陆无砚深吸一口气,他抬头,正好望见方瑾枝眯着眼睛舔了一下嘴唇。陆无砚的目光凝在方瑾枝湿漉漉的唇瓣上,再也移不开眼。   方瑾枝红着脸, 小声说:“三哥哥,你硌着我了。”   陆无砚缓了缓,才明白方瑾枝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咬牙切齿地说:“你往前一点坐,就不硌人了!”   方瑾枝匆匆推了一下陆无砚,她从陆无砚的膝上匆忙起身,她转过身,又向前小碎步走了两步,才背对着陆无砚说:“明明是你拉我过去的,还怪我……”   陆无砚深吸一口气,他没有接话,而是匆匆往净室走去。大有落荒而逃的一丝意味。   这一回陆无砚去净室的时间可比刚刚长了许久,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平常的冷静模样。   “走了,我们该启程了。”陆无砚走到方瑾枝身边。   “好!”方瑾枝放下正在读的故事书,弯着眉眼笑着应。她起身,自然地去拉陆无砚的手,陆无砚反握着她的小手,牵着她离开。   两个人好像瞬间失忆了一般,将刚刚发生的事情通通忘却。   一阵风吹过,将放在桌子上的书页吹了一页,泛黄的书页上,小小的字写着:“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裙,   含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   临近皇宫的长公主别院里,长公主正蹙眉批阅奏折,她将最后一份奏折合上,放在一旁,才放下笔,看向坐在远处的叶萧。   叶萧已经等她很久了。   “抱歉,才处理完。让你等了这么久。”   “不久、不久。”叶萧苦笑摇头。他等这个女人已经有二十三年了,又哪里会在意这一时半刻。他收起心神,问:“长公主这次找我来是有事吧?”   这个女人最是劳碌,不会平白无故地找他。   “嗯。”长公主起身,她带着叶萧走到一旁的一张长桌前,她将遮挡在桌子上幔布扯开,露出里面的地图来。   “这是大辽的国土。”叶萧道。   “是。”长公主点头,她指了指地图上边角的一片区域,问:“你可知道这里?”   “明蛟州,前一阵子碰巧去过。”   “哦?”长公主忽然来了兴趣,“那你觉得那里如何。”   “明蛟州地广人稀,又因为远离朝廷,并不富裕。可是这次我经过的时候却发现那里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若我所料不错,长公主应该在暗中扶植了那一带。”   “不错,那是本宫留给无砚的地方。”   叶萧有些惊讶。   长公主又指着地图上另外一处地方,说:“这里是霞远州,本宫在这里藏了三十万精兵。”   叶萧心中震惊更甚,他不由万分疑惑长公主究竟想做什么。   “现在本宫将藏在霞远州的三十万精兵交给你。”长公主直起身子,她正视着叶萧,朗声交代:“陛下驾崩之后,本宫定会辅佐新帝。可是未来之事向来变化莫测,本宫并不能确定未来的天子是否会对无砚下杀手。本宫在时无砚尚可安然,可若是有一日本宫不在了……”   长公主顿了一下,“还烦请你将藏于霞远州的三十万精兵交予无砚,本宫还会再留几封密信。”   “如今好好的,长公主为何要如此说?”叶萧心中大震,长公主这分明是在交代后事!   长公主爽朗地笑笑,她拍了拍叶萧的肩,笑道:“不要多心,本宫不过防患于未来。又不是马上就会去死。”   叶萧勉强压下心中的震惊,他问:“那为何不将藏在霞远州的三十万精兵直接交给无砚?”   话一问出口,叶萧心里就想明白了。   如今陛下仍在,长公主已经筹谋好了下一位新帝登基以后的事情。甚至已经筹谋了她死后的事情。她不信任那位还没有出生的下一位帝王,她甚至不信任无砚。   她是在担心现在就将三十万精兵交给无砚,无砚会有起兵谋反的一日罢!   叶萧心中喟然长叹。   他甚至隐隐猜到自己不过是长公主谋划中的一颗棋子,这个女人是不会把所有的底牌都交给一个人手中的。她必然已经计划了很多。   他从来都没有把这个女人看透。   想到这里,叶萧深吸了一口气,他深深弯了一腰,正色道:“必不辱使命。”   “多谢。”   叶萧告退,他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停下脚步,他问:“长公主为何将如此重大的事情交给我?”   他犹豫了一下,说:“三十万的精兵交给陆申机应该更合宜。”   长公主古怪地笑了一下,她说:“你真想知道理由?”   叶萧严肃地点头。他想知道,正如他二十三年前十分想知道长公主为什么会选择陆申机。   “因为啊……如果本宫真的有朝一日遭遇不测,那个活了半辈子仍旧傻不愣登的人……指不定就跟着去了。就算不跟走,也……喝酒赌博,像个废物一样浑浑噩噩地凑合活了。” 第71章 洗澡   叶萧怎么也想不到会听到这样一种答复, 他呆了半晌,哑然失笑。“还有一件事情,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跟他和离?我曾想过, 这是不是你的什么计划……”   长公主大笑,道:“的确, 本宫处处算计,喜欢掌握一切的感觉。可是他陆申机,他不在本宫任何的计划里,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他这个人……净会添麻烦, 只会打乱本宫的计划,本宫才不稀罕用他当棋子。”   长公主提到陆申机时,眼中的那一抹嫌弃却是叶萧真正嫉妒的。叶萧多想长公主也会用这样一种微微嫌弃的语气谈及他。   叶萧望着远处坐在藤椅里的长公主,苦笑道:“你还是没有说与他和离的理由。”   长公主叹了口气,她微微放松一些倚靠在藤椅里, 说:“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需要经营的,而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倘若在个人的情感与这个朝堂之间做选择,本宫只能干净利落地离开他的人生。”   叶萧心中溢满了苦涩,这种苦涩已在他心中充盈了二十多年。他心中几经挣扎,终于还是说出来:“映司, 你和他的性格都十分强势,你们在一起总是有很多的冲突。你有没有想过,在一段感情中的疲惫或许是因为你们不合适。”   长公主大笑,她坐直身子, 将手压在身前的长桌上。   “叶萧,你还是不明白。这与本宫和他之间的感情无关。是本宫……不允许情感这种东西成为身上的软肋。”她站起来,缓步走到窗前。她推开窗户,让落日的暖融融的光辉洒进屋子里。   长公主的这个别院并不大,她所在的这间书房又在院子里比较靠前的位置。她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远处越过院子围墙的官道,一辆马车在远处朝这边驶来。   她认得出那是陆无砚的马车。   “本宫并非一个优秀的掌权者。”长公主望着陆无砚的马车,语气里带了丝疲惫。   叶萧立刻反驳:“长公主理政之功无人可轻视,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如今朝堂与乡野间多少人钦佩长公主之能?”   “不!”长公主猛地转身,“如果本宫是个优秀的掌权者,当年就应该杀了一手养大的幼弟,自封女帝。以雷霆手段铲除异己,自可免除这些年朝中错综复杂的党派纷争!如果本宫是个优秀的掌权者,当年无砚被卫王劫走后就应该当做没这个儿子,更不能用无数金银和边境多座城池换他回来!那我大辽也不会国库空虚多年,这几年更不会在与敌国交战中处处位于下风!”   长公主的眼睛里有一团火,那是属于帝王尊者之威。   叶萧震惊地向后退了两步,心中一时不能接受。难道当年长公主真的存了那样的心思?   “本宫有时候甚至在想,大辽落后于周边几国正是因为本宫不够心狠。无砚和怀川已经是本宫的软肋了,多余的情感就斩断吧。”   叶萧离开的时候有一丝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忽然觉得自己喜欢了二十多年的女人很陌生,他自以为十分了解她,知道她所有的喜好,知道她所有的小动作代表了怎样的情绪。可是今日他忽然觉得他所了解的长公主只不过是表面,他并不了解她。   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叶萧忍不住回头。长公主的书房门扉紧闭,小轩窗半开着,露出长公主坐在长桌边的背影。   她又在处理政务吧?   这个女人永远都那么忙,永远都有忙不完的事情。   叶萧一边走,一边回忆着记忆中的楚映司。不,记忆中的楚映司并不是这样的。那个时候的她是整个皇城公子哥儿心中的耀阳,她总是高扎着马尾坐在马背上飒爽地笑。可是她也会如寻常小姑娘那样为了死去的小兔子哭,她也会撒娇讨一串甜甜的糖葫芦。   后来,她嫁给了陆申机。   再见她的时候,她还是坐在马背上,可是马背上多了个陆申机。她高扎的马尾已经改成了半偏云鬓,她转过身望着身后的陆申机,眼睛里是新婚的甜蜜。   他只能苦涩离开,远走他乡,离开处处有着长公主身影的皇城。直到几年后宫变。他匆匆赶回皇城,再见到长公主的时候,她一身繁复的宫装,手执宝剑,威严而立。   这些年他脑海中总是浮现马尾轻晃的长公主,她偏着头,笑着问:“叶萧,你教我射箭好不好?”   她的笑在他的每一个午夜梦回间流转,永远挥不去。   可惜,最后教她射箭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大概是陷入回忆中太过专注的缘故,当危险来临的时候,叶萧竟是比往常反应迟钝了许多。他堪堪来得及停住脚步,整个人就被绳索倒掉起来。   一双脚出现在视线里,然后是腿、身体,直到露出陆申机的脸。   叶萧吐了口气,说:“陆大将军,你该不会因为我在长公主的书房里待得久了会儿,就使出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吧?”   陆申机咧咧嘴,他在叶萧面前蹲下,笑着说:“是,怎么着?”   “你倒真是诚实!”叶萧也笑了,气笑了。   陆申机索性坐在地上,他抱带着的一坛子酒朝叶萧递过去,问:“喝不?”   “哼,我可没有倒着喝酒的本事!”叶萧没好气地说。   “哦。那我就自己喝喽!”陆申机应了一声,大大咧咧地喝起酒来。   叶萧倒挂着看他喝了半天的酒,无语地说:“陆申机,怎么说你都是大辽一品的上将军!虽然是曾经的!可你如今就这样整日有家不归,像个地痞无赖一样守在长公主院外?”   陆申机举着酒坛子的手一顿,又当做没听见一样继续喝酒。   接下来无论叶萧又说了些什么,陆申机全都当做没听见。他将一坛子的酒都喝光了,又将空酒坛子一扔,拍拍屁股走人。   “陆申机!”叶萧大喊了他两声。   陆申机头也没回地摆摆手,笑道:“不用送啦!”   直到陆申机走远了,叶萧才从袖中甩出匕首,准确无误地将绳索射断。他落下地来,愤愤然地理了理袖子。他望着陆申机离开的方向,不得不赞同长公主的话。这个人真是……傻不愣登!   陆申机走到长公主别院门口的时候,陆无砚的马车刚到。   陆无砚从马车上下来,又将里面的方瑾枝扶下来。   “三哥哥,这就是长公主住的地方?”方瑾枝有些诧异地望着眼前的院落,这儿比起温国公府来说,要寒酸许多,只不过有侍卫将整个别院护住,带着许威严的味道。   方瑾枝原以为长公主住的地方一定十分豪华。   陆无砚知道方瑾枝的疑惑,他一边牵着方瑾枝的手拉她往前走,一边给她解释:“并不是母亲身边缺钱财,只是她要做出表率。而且母亲并不在意住处的大小,她更在意是否安全。”   “哦。”方瑾枝懵懂地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她纵使再聪明,也不过刚刚十三岁的小姑娘,更是从不离开后院,朝堂这种东西是离她很远的。   大概是因为方瑾枝五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长公主,就被长公主咄咄逼问,使得方瑾枝一直有些惧怕长公主。晚膳的时候,她规规矩矩地吃饭,再也不敢像以前只和陆无砚两个人在一起时那么随意。   长公主看她一眼,说:“只吃面前的菜是因为别的菜不好吃?”   “不是,不是。长公主这里的菜都很好吃!”方瑾枝忙又吃了别的菜。   长公主看透也不拆穿,她很快就放下了碗筷。大概是因为总是忙碌的缘故,她做事总是很讲究效率,就连吃饭也比寻常人快了不少。   “你们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一会儿有侍女带你们过去。你们慢用,本宫先去书房了。”   “你们”这个词听起来有些怪怪的,方瑾枝一时没想通。   长公主看着皱着眉的方瑾枝,心里一时间也染上了几分轻松,她笑着说:“本宫的别院房屋很少,大多都堆满了杂物。空下的只有一间。”   方瑾枝吓坏了,她哪能和陆无砚住一间,她有些茫然和无助地望着长公主。   长公主便说:“你若是觉得和无砚住在一间不方便,那就住在本宫房里罢!”   方瑾枝心里一惊,急忙说:“没有,没有不方便……”   她宁愿跟陆无砚住一间,也不愿意和长公主住一间呀!   陆无砚忍着笑,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别人说谎话可以做到面不红心不跳,可是能将谎话说出这样一种威严的味道来,也只有长公主了。   用过晚膳回房间的时候,方瑾枝低着头嘟囔:“三哥哥,你母亲骗人。怎么可能只有一间空房……”   “嗯……”陆无砚默了默,“你知道的,我母亲向来说一不二。她说是怎样那就是怎样吧……”   方瑾枝瞪了陆无砚一眼,先推开门进屋。   方瑾枝不由松了口气。   长公主为他们准备的地方也算独门小院,所谓的一间房,也是正屋连着两间偏房的。其中一间偏房被改成了净室,瞧着一干用具都是新的,想来长公主正是因为陆无砚一日三沐浴的习惯才临时改造的。   而另外一间偏房虽然比起正屋小了些,却什么都不缺,而且垂在架子床四周的幔帐是浅浅的藕荷色,上面绣着百鸟舞荷图。瞧着……有点像小姑娘的闺房。   分明就是给方瑾枝准备的。   方瑾枝不由欢喜起来。   陆无砚走进来,从后面抱住了方瑾枝的细腰,他将下巴抵在方瑾枝的肩窝,笑着说:“瑾枝是不是忘了有人小时候就喜欢往我的床上钻。每次喊我起床最后都要钻进被窝里睡个回笼觉。”   “三哥哥,你不能总拿我小时候的事儿笑话我!”方瑾枝跺了跺脚,气鼓鼓的。   她眸光一转,心里忽然有了主意。她转过身来,用一双胳膊环住陆无砚的腰,她在他的怀里扬起笑脸,甜甜地说:“三哥哥,我认生,在陌生的床上恐怕要睡不着的。要不然我去你的床上和你一起睡好不好?”   “啊?”陆无砚愣了一下。   方瑾枝又往前走了一步,让自己的身体靠得陆无砚更近一点。直到感觉到陆无砚的身体僵硬了一些,方瑾枝粲然一笑,用更加甜糯的声音说:“三哥哥,好不好嘛?我保证乖乖的,不会踢你,也不会跟你抢被子,就像小时候那样抱着三哥哥睡,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嘛?”   “别撒娇!”陆无砚掰开她环在自己腰上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他深吸一口气,无奈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他的小姑娘是真的长大了,居然会故意用话来激他。陆无砚觉得自己好像被调戏了。   他推着方瑾枝往净室走,一边走一边说:“天色不早了,赶紧梳洗一番回你自己的房间睡觉去!”   方瑾枝从屏风后面探出头来,说:“三哥哥不许偷看!”   正要往外走的陆无砚将脚步生生顿住,他转过身来,望着方瑾枝,似笑非笑地说:“要不然咱们一起洗?”   方瑾枝娇嫩的双颊上一下子染上红晕,她刚想说一句“无耻”,又将话咽了下去。她鼓起勇气,扬着下巴,娇憨地说:“三哥哥你确定要和我一起洗澡吗?”   方瑾枝拽了拽胸口的衣襟,说:“三哥哥,我愿意和你一起洗澡呀,可是你真的确定和我一起洗澡不会难受吗?”   陆无砚的目光不由随着方瑾枝的小酥手落在她的胸口上。那半大不大半小不小的小酥包藏在绵软的绣衣里,看似规规矩矩,又似顽皮活泼。   陆无砚咬了一下嘴唇,匆匆别开眼。   “快洗!”他转身往外走,将净室的门使劲关上。 第72章 逗弄   方瑾枝洗过了澡, 吩咐盐宝儿将净室收拾了,就回耳房歇着。方瑾枝住的地方本来就离陆无砚很近,她摸不准留个婢女在身旁会不会惹陆无砚嫌恶, 索性将盐宝儿打发了。反正她自小就习惯了和陆无砚两个人在一块的时候没有奴婢伺候。   从净室回到方瑾枝住的偏房是要经过陆无砚的正屋的,方瑾枝深吸一口气, 才鼓起勇气往外走。她有点后悔了,好像那般和陆无砚开玩笑并不好。   ——姑娘家的矜持呢!   “三哥哥?”方瑾枝先探了个头,偷偷看一眼陆无砚。可是陆无砚并不在屋子里。   方瑾枝疑惑地在屋子里转了个圈,果真没找到陆无砚的身影。   “又去忙了吗?”方瑾枝喃喃自语。她不晓得陆无砚什么时候会回来,便也不等他。她回到自己的偏屋就想歇着。可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换了地方, 一向好眠的她竟是睡不着。   她干脆起身,披上一件毛茸茸的斗篷走出去。她站在檐下立了一会儿,又凭借着高挂的两个大灯笼堆起雪人来。   冬日的夜晚本来就寒冷,更别说用这样一双娇嫩嫩的小手去捧雪。不大一会儿的功夫,方瑾枝的一双小手就被冻得通红通红的。   可是她全然不在意, 仍旧十分专心地堆着雪人。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堆雪人了,她喜欢雪后一片银色的洁净,所以她每一年冬天都会在院子里堆雪人。但是这倒是她第一回 一个人堆雪人,以前总是有丫鬟们帮着她的。   真冷。   方瑾枝将一双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放在嘴边哈了哈气,又继续去堆雪人。   因一个人的缘故, 她只打算堆一个小小的雪人。当她又滚了一个小一点的雪球抱起来放在大雪球的身上,这雪人基本算完成了。   她捡了两片枯叶,做成雪人的眼睛,又用树枝划出弯弯的嘴。雪人在对她笑, 她也在对雪人笑。   陆无砚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他的小姑娘站在院子里,对着一个小雪人傻乎乎地笑。   “冷吗?”陆无砚走过来将方瑾枝的一双手捧在掌心,冰冷的感觉让陆无砚皱了眉。   “三哥哥,我不冷!”方瑾枝瞧见陆无砚皱眉,她匆匆地就要抽回自己的手。   陆无砚没依。   他拉着方瑾枝的手将她领回屋子里,然后轻轻搓了搓她的手。   方瑾枝忽然调皮地凑过去,笑嘻嘻地说:“三哥哥,你的手不暖和,胸口才暖和嘞。”   陆无砚轻搓着方瑾枝手的动作一顿,他抬眼盯着方瑾枝好一会儿,才缓缓道:“瑾枝,不要仗着你小就欺负我。”   方瑾枝十分硬气地说:“从来都是以大欺小,我小哪里能欺负你?强词夺理!”   陆无砚眯着眼睛凝望着近在咫尺的方瑾枝,方瑾枝心里怔了一下,她怎么觉得有些看不懂陆无砚眼睛里的情愫?方瑾枝不由自主地想要往后退去。   陆无砚嘴角轻扬,他将衣襟扯开,然后不由分说将方瑾枝冰凉的一双小手贴在他滚烫的胸膛。   “热吗?”他问。声音低而柔,又带着一种溢出的甜意。   方瑾枝讷讷点了点,又忽然反应过来。她想要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可陆无砚紧紧握住她的手腕,根本不由她挣脱的机会。   “别乱动,给你暖。”陆无砚越发靠近。   方瑾枝结结巴巴地说:“三、三哥哥,我们……我们这样是不对的!”   “哪里不对?”陆无砚想了一下,“唔,你刚刚不是说要和我一起洗澡一起睡觉吗?那走吧。”   陆无砚说着,就拉着方瑾枝往净室走。   方瑾枝心里发慌,连双腿都微微发颤了一瞬。   陆无砚将方瑾枝拉进净室里,又反手将净室的门闩插上。   他作势去脱自己的衣服,他将衣带解开,随手丢到一旁,雪锦华服松散开,露出些许胸膛来。他抬眼望着有些发懵的方瑾枝,笑着问:“要不要仔细再看一遍,其实不仅下半身和你长得不一样。”   方瑾枝的脸蛋瞬间涨红了,她气鼓鼓地踢了陆无砚一脚,说:“你又拿我小时候的事儿来笑话我!”   陆无砚揽在她的腰,将她娇小的身子拥在怀里。他低头,轻轻吻了一下方瑾枝的眉心。动作是轻柔的,却并没有立刻离开。他的唇贴在她的眉心,眷恋着她的味道,舍不得挪开。   直到身上一凉。   陆无砚垂眸,就望见方瑾枝抬手拉开了他的衣襟。   陆无砚微怔。她难道不是应该十分害羞和慌张吗?   “疼吗?”方瑾枝探手,小心翼翼地贴在陆无砚的腰上。   陆无砚这才反应过来,他的腰上有一道一掌长的疤痕。   “不疼,很久以前的伤了,早就不疼了。”   “一定很疼!”方瑾枝仿佛没有听见陆无砚的话。她皱着眉,万分心疼。而且又要去扯陆无砚的衣服。   陆无砚拦住了她,他理了理衣襟,将胸口挡住,说:“好了,已经很晚了。你先回去睡吧。”   方瑾枝呆呆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很难过。   “三哥哥,你总是对我那么好。可是我对你一点都不好。”她抬着头望着陆无砚,眼睛里有点红。   “瞎说什么呢,这和你有什么关系。瑾枝对我很好,真的。”陆无砚不明白方瑾枝为什么会突然难过起来,但是他知道他的小姑娘向来是个敏感的,他怕她又想岔了,连忙哄着她。   方瑾枝摇了摇头,说:“在我小的时候,三哥哥身上是没有这道疤痕的!是你离开的那五年受的伤。是呀,打仗总是会受伤的。可是三哥哥回来以后,我竟然一句都没有问过你。没有问过你打仗的时候是不是很辛苦,有没有饿肚子,有没有受伤……我什么都没有问过你,一点都不关心你!”   陆无砚沉默了一下,说:“咱们瑾枝这么聪明,也应该知道关心不一定体现在言语上。说出来的关心也未必是真。只要我能够感受到你的关心就足够了。”   “你能感受到我的关心吗?我是怎么关心你的?什么时候关心你的?你怎么感受到的?”方瑾枝连连追问。   陆无砚:“……”   陆无砚发觉自己真的一时之间回答不上来。   方瑾枝有些懊恼地垂下头,不大高兴地说:“三哥哥,又何必安慰我呢。我本来就不关心你……”   哄是一定要哄的,可是怎么哄?   陆无砚忽然之间束手无,略有苦恼。   方瑾枝又抬起头来,望着陆无砚,说:“可是三哥哥,我觉得你不会受伤呀!在我眼里,你那么厉害,那么了不起,怎么可能会受伤呢?”   陆无砚十分认真地点头,说:“是我不好,是我辜负你的期望……”   “可是没有人是十全十美无所不能的,三哥哥也只是个普通人……”   陆无砚又皱起眉来,他总是跟不上方瑾枝的思绪,完全不知道她接下来又要想到哪儿去。   “我知道啦!”方瑾枝重新欢喜地笑起来,“因为我小呀,三哥哥有两个我大,所以我才会觉得三哥哥永远都了不得!”   “什么叫有两个你大?我几岁?你几岁?我有那么老吗?”陆无砚难得语气古怪地连连追问。   “我十岁出头,三哥哥二十岁出头……”   陆无砚黑了脸。合着等了她两辈子,最后被她整日欺负不算,还要被她嫌弃老。   方瑾枝弯着一双月牙眼,挽起陆无砚的胳膊,她甜甜地说:“三哥哥,你放心吧,我不嫌弃你老!等你年纪大了不能动了,我也不会嫌弃你,会推着轮椅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我还会保护你呀!谁要是敢欺负你,我替你揍他们!”   方瑾枝说着,挥了挥自己的小拳头。   陆无砚瞪了她一眼,“用不着!”   方瑾枝急忙说:“三哥哥你别生气呀,听说越是爱生气的人,老得越快呢!”   “行了行了!你赶紧出去吧!这里不是温国公府里的温泉水,热水一会儿要凉了!”陆无砚将门打开,又将方瑾枝推了出去。   “三哥哥记得一定不能总生气呦!”方瑾枝冲着陆无砚甜甜一笑,然后转过身来的时候,眼中流露出狡黠的一转流光。   陆无砚整个人泡在热水里的时候越想越不对劲。他本来不是要好好逗弄方瑾枝一番吗?可是后来对话的发展……   陆无砚哑然失笑。   又被她绕了个圈子,绕进去了。   成。   方瑾枝你等着,咱们来日方长!   第二日,方瑾枝起了个大早。她本来就有早睡早起的好习惯,如今搬来长公主的别院里小住,她不得不处处谨慎,免得被挑出一丁点的不是来。   虽然她还没有嫁给陆无砚,但是她在心里已经默认了,所以不得不把长公主当成未来婆婆对待。   媳妇儿对婆婆,哪敢有半点怠慢。更何况,长公主这个女人实在是可怕了点。就算没有陆无砚这层关系在,她也要好好讨好。   方瑾枝匆匆梳洗过,就去厨房准备早膳。其实她并不会下厨,所谓的准备早膳,不过是去厨房盯着些,并且点出几道菜。等到厨房做好了,她再亲自送去给长公主。   至于陆无砚,他不会起那么早的。   方瑾枝去给长公主送早膳的时候,长公主已经在书房里了。   “长公主,该用早膳了。”方瑾枝端着拖着一锅鱼煲汤,盐宝儿站在她身后,举着食托,上面摆着核桃粥和几道小菜。在冬日里的严寒里,冒着热气,远远瞧着有一种暖意。   “进来吧。”长公主将笔放下,起身走到八仙桌前。   方瑾枝吩咐盐宝儿将东西一一摆好,她才说:“厨房里的人说长公主早膳一直很简单,我就做主多做了几道。也不知道长公主喜不喜欢。”   “有心了。”长公主点了一下头,拿起银箸开始用膳。她吃了两口,才抬头看了一眼方瑾枝,说:“你吃过了吗?没吃过的话就坐下一起用。”   “是。”方瑾枝规规矩矩地坐下来,从盐宝儿里接过从食盒里拿出来的银箸。   方瑾枝的确没有吃过,她也没有打算和长公主一并吃。若是长公主提起,她便坐下和她一起吃,若是长公主什么也没说,她便会静静立在一旁。   因为昨天晚上一起用过膳的缘故,方瑾枝晓得长公主用膳十分快。她便一边尽量快些吃,一边关注着长公主的神情,若长公主放下筷子,她便也不再吃。   “你吃你的。”长公主看得出方瑾枝的拘谨,所以她放下筷子的时候如此说。   方瑾枝刚想放下筷子的手一顿,又继续吃了一口。   陆无砚打着哈欠走进来,他说:“要不要这么过分,早膳都不喊我。”   若不是长公主在这里,方瑾枝一定会瞪陆无砚一眼。陆无砚本来就没有早起的习惯,每次吃早膳都是被方瑾枝逼的。他这么说,简直是睁眼说瞎话。   方瑾枝决定当做没听见,继续吃东西。   盐宝儿急忙又给陆无砚摆了一副碗筷。   陆无砚看了方瑾枝一眼,他明白若是他不吃,方瑾枝一个人吃饭一定会不自在,而她肯定是没有吃饱的。所以,陆无砚便难得吃了今日的早膳。   他动作缓慢,随意吃几口。在他这里又没有什么食不言的规矩,他问长公主:“封将军回来了?我找他有些事情。”   方瑾枝心里一动,明白陆无砚的意思。陆无砚刚回来的时候可就说过有一个封将军要收她做义妹,应该是就是这位封将军吧。   “半个月前就回来了,不过最近应该有些忙。他的妻子临近产期,听闻他整日留在府中陪伴。”长公主说。   陆无砚笑了一下,说:“若我没记错,他今年二十六岁,都已经五个儿子了。他这是打算不生个女儿不罢休?”   长公主难得心情好,她笑着说:“你以为他是你?二十二岁光棍一根,就更别子嗣了。”   陆无砚扯着嘴角一笑,不由望向身边的方瑾枝。   方瑾枝低着头,假装没有听见。这个话题也实在太敏感了些。她自小在后院里长大,那些后院里的婆媳事儿,她清楚着呢。   做婆婆的,最喜欢挑儿媳不是的一条就是生不出儿子。   做丈夫的,最喜欢抬姨娘的借口就是延续香火。   想到这里,方瑾枝心里染上了一丝烦恼。可是她静静吃着饭,面儿上并没有显露出来。   长公主掌握一切的目光扫过方瑾枝,她想了想,说:“帝王之家便也罢了,龙脉延续关系到整个国家的稳定和昌盛。可是寻常人家的香火并非就有非延续不可的价值。为了什么狗屁九代单传,一房房抬姨娘,逼着女人像母猪一样下公崽简直荒唐!这样的香火灭了更好!”   “咳咳……”方瑾枝用帕子掩着嘴,一个劲儿地咳嗦。她被呛着了。   陆无砚拍了拍她的后背,又给她递过来一杯水。他明白寻常的闺阁女儿听见长公主这样的言论会大吃一惊。   方瑾枝的确是吃了一惊。她虽然自小就是个聪慧的孩子,又受到陆无砚的很多影响,还躲在书阁里读了很多书,认为那些女戒中的东西未必就是对的。可是她毕竟是在深宅里养大的,她的那些小聪明都用在了和陆家后院的那些女眷们身上。   猛地听见长公主这样的言论,她着实是吃了一惊。   长公主笑着向后倚在椅背上,她看着方瑾枝,说:“内宅不是什么有趣的地方,难免把人养得狭隘。你若是不嫌本宫凶,等天暖了就搬过常住一阵。”   方瑾枝愣了一下,急忙说:“瑾枝求之不得!”   其实方瑾枝心里早就有些厌恶内宅的那些勾心斗角,那些女先生们教导的东西她也不喜欢。可是她身为投奔温国公府的表姑娘,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倘若真的可以离开陆家的后院,在长公主身边待一阵子,她心里应该是欢喜的。   就算方瑾枝有些畏惧长公主,可是她在心里觉得长公主是她所认识的女人中最特别的一个。她晓得很多人说长公主的坏话,对于她的抛头露面、带兵打仗、掌管权势,还有和离等一干事情指指点点。   方瑾枝曾经困惑过很久,她不晓得那些舅母们背地里鄙夷长公主不像一个真正的女人究竟对不对。可是她在心里隐隐是羡慕长公主的。此时这种羡慕又变得更加强烈起来。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方瑾枝就算惧怕长公主也愿意留在她身边,去接受不同的观点。当然了,这要在她安排好两个妹妹的事情以后。   长公主点点头,她拿起公筷给方瑾枝夹了一块鸽子肉。她声音放柔了一些,说:“以后若是因为生了个女儿,无砚就欺负你的话,告诉本宫,本宫给你做主。他那不着调的香火也没延续的价值。”   方瑾枝哪里敢接话。   陆无砚大笑了两声,而后抬起头望着长公主,似真似假地说:“母亲怎么知道儿子这香火没延续的价值。”   “你又不是皇……”长公主话到一半,生生顿住。她重新打量陆无砚,脸上刚刚对方瑾枝说话的柔情散去,又爬上了丝丝严厉。   陆无砚便也收起唇畔那抹似有似无的笑,和长公主对视起来。   母子之间的四目相对,有些话便不必要说出口了。   虽然话头是子嗣引起,但是陆无砚要跟长公主说的却并非是子嗣的事情。正如长公主那句没有说完的话,陆无砚这是两世里头一遭跟长公主暗示他有称帝的打算。   方瑾枝将汤匙放下,努力没话找话地说:“想要生儿子也未必是为了延续香火呀,而且三哥哥的香火也有延续的价值呀……”   对视的四目又纷纷移向了她。   方瑾枝干笑了两声,说:“可能、可能就是喜欢男孩子呀。比、比如……有一个小一号的三哥哥也很可爱呀……呵呵……”   陆无砚笑着问:“所以你三哥哥延续香火的价值就是生一个小一号的我,生出来以后瞧着可爱的?”   长公主要理智许多,她一本正经地说:“男孩子还是像母亲更多一些。”   方瑾枝看了看陆无砚的脸,又打量了一下长公主,忙不迭地点头。   长公主又看了一眼陆无砚,眉心微蹙。因为这个人是她的儿子,所以很多事情都有了顾忌。就算为他铺好了后路,却只不过是个备选。很多事情,在没有来临之前都是未知数。她忽然觉得还有很多事情没有交代清楚。   “本宫有事先出去了,若是闲着无聊就四处逛逛。进宫也成。”长公主说完就起身离开了。   长公主站起来的时候,方瑾枝下意识地想要起身。   长公主身量本就比寻常女子高一些,她大步离开,走到方瑾枝身边的目不斜视地摁住她的肩,示意她不用起来。   等到长公主走出了书房,方瑾枝还是转过了身,望着她离开的背影。   入酒正握着重刀大步跨进来,她迎面遇见长公主,然后对她指了指院门口的一棵树上。长公主看了一眼,朝院子里的侍卫吩咐两句,那侍卫立刻递上来一把弓箭。   “咻——”的一道箭声,长公主准确无误地将树上一只冻僵了的鸽子射下来。   入酒立刻跑过去,将绑在鸽子腿上的秘信拆下来。   方瑾枝这才收回视线,她低着头认真想了一会儿,然后转过头望着陆无砚,说:“三哥哥,如果我不像以前那样乖巧了,你还喜欢我吗?”   陆无砚叹了口气,道:“有话直说,别绕弯子。”   “我、我想学射箭!我想学骑马!我想学打拳!我想学练武!我还想学……”方瑾枝没有再说下去了,她望着长公主越来远的身影,眼睛里充盈着一种热切的企盼。   陆无砚拿起一块蓑衣饼喂方瑾枝吃了一口,才说:“你想学什么都可以,我都可以教你。但是你要记住,你就是你,你有你独一无二的优点。你没有必要羡慕别人、学习别人的人生。因为你本身已足够好。” 第73章 宫宴   方瑾枝使出了所有的力气, 也不能拉动弓弦。   以陆无砚的角度望去,方瑾枝举着弓,上身微微向后仰, 原本纤细的腰身似乎随时都要被压断一般。陆无砚的目光凝在她不堪盈握的腰身上,移不开眼。   “呼……”方瑾枝长长舒了口气, 她收了力量,转过头望向陆无砚,“三哥哥,你不打算帮帮忙吗?”   陆无砚这才走过去,他从方瑾枝背后环住她, 宽大的手掌握住她的小手,帮她将弓弦拉得如满月。   “咻——”的一声,利箭离弦,正中靶心。   利箭射出的那一刹那,弓弦颤动, 震得方瑾枝指尖一阵酥麻。   陆无砚将弓箭放下,扯了方瑾枝的手捧在掌心里,越看越头疼。这么一双娇娇嫩嫩的小手,此时红通通的,掌心的地方还有些微肿。   方瑾枝没有过多在意自己的手, 有些不太开心地说:“好没用啊……”   “不怪你,是弓太重,弦太紧。”   “又哄我!”方瑾枝嘟了一下嘴,“三哥哥, 我力气太小了。怎么才能让力气变大呢?打拳?跑步?多吃饭?”   陆无砚想了想,才说:“可是到时候你可能就要变成大胖子了。虎背熊腰、膀大腰圆……”   方瑾枝有些抵触地皱了皱眉,她问:“那如果我变成大胖子了,三哥哥就不喜欢我了吗?”   陆无砚一滞,“整天问我喜不喜欢你,知不知羞?”   他微微弯腰,用额头轻轻撞了一下方瑾枝的眉心。   方瑾枝身子向后仰,探手去揉眉心。她委屈地望着陆无砚,“三哥哥你不能总这样欺负我!”   “这样?”陆无砚笑,“那你想要我哪样欺负你?”   方瑾枝自然听懂了陆无砚的弦外之音,她狠狠地瞪了陆无砚一眼。   陆无砚便也不再逗她,笑着跟她说:“好了,你想学这些以后再练不迟。明晚就是宫宴,得先让你知道一些宫中的礼节。”   听陆无砚说到正事,方瑾枝忙不迭地点头。她这几日还正犯愁呢,她从来没有进过皇宫,对于宫中的礼节虽然知道一些,却着实知道的不多。陆无砚向来是个不讲什么规矩的,可是她不能不讲规矩呀!这几日她还一直担心进宫以后会不会出丑呢,没想到陆无砚竟是主动提起出来。   当然,陆无砚虽然知道宫中的那些繁复礼节,可是他没打算遵守,更不打算絮絮叨叨教别人。他为方瑾枝找了位宫里德高望重的嬷嬷教导她。   方瑾枝学东西向来很快,一下午的功夫就把嬷嬷教的东西掌握了,使得向来严厉的教导嬷嬷连连点头。   长公主的别院并不同于温国公府,方瑾枝并不能如往昔那般自在,幸好这几日陆无砚都没有什么事情,总是陪在她身边,和她斗斗嘴。   方瑾枝有时候会真的被他逗恼了,她便气鼓鼓地躲进屋子里不理人。可要不了多久,她又跑出去,“三哥哥”前,“三哥哥”后地拉着陆无砚说话。好像把之前陆无砚故意逗她的事儿通通给忘却了。   很快到了第二日的晚上,方瑾枝要跟着陆无砚进宫。   她穿上繁重的宫装,学着前方长公主的样子挺胸抬头,将步子迈得轻缓,厚重的裙摆在她身后曳地。   陆无砚侧首望了一眼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又移开眼,可他嘴角的那一抹笑意却尚未散去。   御花园里摆满宴席,群臣围坐。楚怀川还没有到。   见到长公主到了,群臣皆起身行礼。   “今日宫宴不必多礼。”长公主抬手虚虚一扶。她虽然说着话,可脚步并没有停歇,直接穿过群臣朝着上首的位置走去。   她走到龙椅旁的座位,转身端坐。   陆无砚则带着方瑾枝朝着右侧的座位走去。坐在龙椅右手边的人是一位中年男子,他瞧着有些瘦弱,可是狭长的双目之中含着一种犀利冷冽之风。打眼一看就给人一种过分严苛的感觉。   陆无砚带着方瑾枝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停下来,他微微颔首,“锦熙王。”   “给父王问好。”方瑾枝立刻按照宫中礼仪给锦熙王行礼,端庄得体。她这次进宫本来就是为了见一见自己的这位义父。   锦熙王看了方瑾枝一眼,他点点头,道:“王妃今日身体不适未能入宫,明日本王会派人接你入王府。王妃有薄礼相赠。”   生疏、冷漠。   方瑾枝心里明白这只不过是因为一道圣旨将两个毫无关系的人牵扯到一起,本来就没有什么亲情关系,所以方瑾枝心里并没有多少波澜。   方瑾枝再次规规矩矩地欠身答谢:“多谢父王厚爱。”   陆无砚忽然有点想笑,这样又端庄又清冷的方瑾枝和整日缠着他一口一个“三哥哥”的方瑾枝差别着实不小。   “那我们先入座了。”陆无砚抬了抬手,领着方瑾枝坐在旁边的华椅里。   方瑾枝注意到陆无砚面前的酒盏是与自己不同的,她的目光轻轻扫视一圈,才发现只有陆无砚的酒樽是不同。方瑾枝和陆无砚刚刚入座,候在后面的小宫女端着醇香的桑落酒走近。   “给我吧。”在小宫女靠近之前,方瑾枝抬手从小宫女的手中接过桑落酒,亲自为陆无砚斟满。   一旁的锦熙王略微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陆无砚面前的酒樽是方瑾枝斟满的,而方瑾枝给他倒完桑落酒以后,就将桑落酒放下,等着小宫女为她面前的酒樽倒满了酒。   锦熙王皱了一下眉,又将视线收了回去。   陆无砚笑了一下,端起面前的酒樽浅浅地抿了一口,然后对方瑾枝说:“这酒你喝不得。”   方瑾枝浅浅地笑,用一双剪滟明眸静静望着陆无砚。   在别人的眼里只觉得她端庄温婉,可是陆无砚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那一抹特属于她的调皮。   倘若不是这样的场合,她一定会狠狠瞪他一眼,娇嗔地说:“三哥哥你又笑话我醉酒以后的样子!”   陆无砚失笑地垂下头,免得别人看见他嘴角那抹笑意。   在这样热闹的场合里,他们不需要说话,只是一个眼神,便足够明白对方的意思。这一种独一无二的默契,让陆无砚忽然之间感觉到了满足。   他收起嘴角的那抹笑意,恢复往昔淡淡的神情后,才望向方瑾枝。此时她已经转过了头,微笑着端坐在他身边。   她莞尔静坐的样子宛若天边皓月般美好。   她的美好,让陆无砚心里顿时生出一种冲动——管它什么宫宴,就这样牵着她离开!去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地方!   陆无砚忍住了。   当初中秋佳节,他没忍住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她抱走,最后费了那么大一番周折才把他的小姑娘哄好。陆无砚吃一堑长一智,只要是关于方瑾枝的事情,他再也不敢擅作主张、胡作非为。   在宦官尖细的通报声中,楚怀川在人群的簇拥中走来。   方瑾枝如同其他人一般跪地行礼,目不斜视。   “都平身吧,今日既然是宫宴,那些繁文缛节能免则免。”楚怀川带着一种妃嫔入座。   方瑾枝随着其他人一起起身,这才去看如今的楚怀川。在方瑾枝的记忆里,楚怀川就是一个又爱哭又爱闹的小孩子,还总是缠着陆无砚。   而今日见到如今的楚怀川,方瑾枝着实吃了一惊。   他十三岁的时候比起同龄的孩子更加瘦弱,甚至矮了一头。如今身量倒是拔高了许多,虽然仍旧比陆无砚矮了有些,可是站在群臣之中也算是高个子了。只不过他仍旧消瘦,脸色也带着一种孱弱的苍白之感。又因为他身穿明黄的龙袍,导致他的苍白、瘦弱之感更加明显。   而且在楚怀川小的时候,他的五官十分酷似陆无砚,可如今看来他的模样已经和陆无砚大不相同了。方瑾枝觉得她的三哥哥是极好看极好看的,他的好看不仅仅是五官,更是他的眼。   方瑾枝喜欢陆无砚的眼睛,喜欢他笑意堆满眼角的温柔,喜欢他逗弄她时眼角的那一抹风情。   可是楚怀川的眼睛虽然也是狭长的,却是与陆无砚完全不同的。他的眼睛里好像掺杂了一抹化不开的愁绪。   他已经不是方瑾枝印象里的那个小皇帝了。   楚怀川偏过头,跟长公主说了两句话,而后他转过头来,望向不远处的陆无砚。   陆无砚刚巧偏过头来,问方瑾枝要不要桌子上的糕点。   那一瞬间的错开之后,楚怀川已经移开了视线。   方瑾枝看了一眼陆无砚,心里隐隐猜到陆无砚是故意的,他是故意避开楚怀川的目光。   群臣对着皇帝歌功颂德,陆无砚无聊地点了一碟糖蒸酥酪给方瑾枝。“这个不错,你能喜欢。”   方瑾枝吃了一小口,微笑地说:“好吃。”   “……这顺平山远离皇城,末将对其山势地形并不熟悉,具体情况还是陆将军最为清楚!”   陆将军当然不是陆申机,而是陆无砚。   当初陆申机卸了一品上将军的军职,后来大辽与荆国交战的五年,陆无砚虽然并未被封为大将军,可是他手握兵符,又掌管了当时大辽的兵马,所以军中也称他为陆将军。   “我?”陆无砚微微挑眉,“不记得了。”   “你……”他顿了一下,“此事事关重大,陆将军还是多回忆一下比较好!”   “这声‘陆将军’叫的也蹊跷,我什么时候被封为将军了?还是你找我父亲啊?你若是想要找我父亲的话,可以去各个酒肆碰碰运气。”陆无砚双腿交叠,懒洋洋地倚靠在椅背上,神情傲慢。   楚怀川抬手阻止那个人继续追问下去,他说:“朕以为,军中上将军一职一直空缺。无砚领兵之能不可忽视。不若封无砚为一品上将军。将大辽兵马交于无砚手中,朕也心安。皇姐看如何?”   问最后一句的时候,楚怀川偏过头,望向身侧的长公主。   宴席间窃窃私语,群臣只等长公主发话以后再表态坚决反对!   长公主拨弄了一下拇指上的扳指,她没有直接回话,而是说:“陛下,本宫听闻前段时间祭天时天降大雪,险些将天烛熄灭。”   “是有此事。”   长公主凉凉的目光扫过群臣,缓缓道:“连年战火,去年老天爷也不作美,使得农田收成不佳。我大辽实在不够安稳。”   “皇姐说的是。”楚怀川垂眸,虚心道。   “哦,陛下刚刚说是给无砚封个军职?罢了,正好他有事启奏。”长公主似随意道。   楚怀川又一次将目光移向了陆无砚,这一回,席间群臣都将目光移向了陆无砚。陆无砚在诸多目光的注视下缓缓起身。   别看他站了起来,可是他的神态好似天生带着一种懒散的桀骜。   “如今我大辽内忧外患不断,臣以为陛下应该静心礼佛诚心祈祷佛祖保佑我大辽今年风调雨顺……”   “荒唐!陛下乃一国之君怎可遁入空门!”陆无砚还有没有说话,忽然有一名文官站起来。他年近花甲之年,两鬓斑白,被陆无砚的话气得吹胡子瞪眼。   陆无砚脸上的懒散神情淡去了一些,他有些不悦地瞟了一眼打断他说话的人。然后语气也有些恹恹地说:“所以啊,臣愿意代替陛下遁入空门吃斋念佛日日夜夜祈祷大辽国泰民安。”   宴席静了一瞬。   “这、这怎么可以?”楚怀川有些惊讶。   “又不是第一次了。”陆无砚这才看向楚怀川。   立刻就有群臣站出来赞同陆无砚的主张。   如今朝中一直忌惮长公主权势,之前陆无砚带兵打仗更是风光无限。这让群臣对这对母子的忌惮更加深,他们整日想着如何夺权。正如刚刚提起陆无砚的那位武将,他的本意就是找陆无砚的麻烦罢了。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陆无砚会突然来这么一出,他放弃兵权去当和尚,他们这些老臣真是巴不得呢。这些老臣们在接下来的宴席里开怀大笑,一个比一个心情好。   方瑾枝的脸上挂着端庄得体的微笑,压低了声音说:“三哥哥,他们都希望你去当和尚呢。”   陆无砚认真思索了一番,道:“一个人当和尚太孤单了,要不然你陪我一起吧?你就在旁边的尼姑奄里当个小尼姑,如何?”   “我要吃香的喝辣的,才不肯陪你。”方瑾枝笑着端起桑落酒。   陆无砚有些惊讶,问:“你确定要喝?这桑落酒可比桂花酒烈多了。”   方瑾枝的目光在酒樽上凝了一会儿,又把酒樽放下。她认真地说:“我不能一直都不会喝酒呀。一个人可以从不会喝酒变成会喝酒吗?是不是喝多了就有了酒量,然后之后的日子就不会那么轻易醉酒了?”   “这个……不好说。”陆无砚也摸不准。   陆无砚的脑海中不由浮现了方瑾枝醉酒以后的样子。第一次看她醉酒,她还是个五六岁的孩子,醉了酒以后小嘴不停地讲讲讲。把什么真话都给讲出来了,还在净室里把他当成了她的母亲吃奶……   第二次见到方瑾枝醉酒的时候正是几个月前的中秋节,不过是很淡的桂花酒她都可以喝醉。也不知道是不是她长大了的缘故,还是这桂花酒并没有她小时候喝的那种酒浓烈的缘故。她那次醉酒以后倒是不哭不闹,十分乖巧地依偎在他怀里。过了这么久,陆无砚还能想起她微醺的身子软软地靠着他,带来一股酥软柔情。   “说不定是这样。”陆无砚勾了勾嘴角,“等回去了,我给你找各种不同浓烈的酒,让你都试一试。说不定将酒的味道都尝过了,你就不会再如如今这般容易醉酒。”   “好!”方瑾枝微微点点头,“那三哥哥可得看着我,别让我醉酒以后闯祸!”   “一定。”陆无砚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他的脑海中似乎已经又一次浮现了方瑾枝醉酒后的样子。   宫宴结束,长公主带着陆无砚和方瑾枝出宫。在必经的路上看见锦熙王立在路上,像是等候多时。   “长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锦熙王含笑立在一旁。可是他这个人的脸上天生带着一种为危险的戾色,所以就算他的嘴角堆满笑容,那笑容瞧上去也并不真切。   “你们先去马车里等着。”长公主吩咐陆无砚和方瑾枝,她连个婢女都没有带,就跟着锦熙王往前走了几步,走进被腊梅围绕的凉亭里。   锦熙王说:“长公主应当很想除掉朝中那些老臣一党吧。”   因为知道长公主的做事风格,锦熙王并没有绕弯子。   “难道锦熙王有何高见?亦或是锦熙王愿意助本宫一臂之力?”长公主并不否认。   “本王当然愿意助公主一臂之力。”   “本宫为何要信你?”长公主眯起眼睛,用狭长的眼盯着锦熙王。   对于长公主来,她如此眯着眼睛打量一个人的时候,心中已经对这个人看重了几分。   锦熙王笑了一声,道:“长公主和离多年,可有再嫁的打算?公主觉得本王如何?”   长公主不得不重新打量站在她面前的锦熙王。   锦熙王这个人与楚家皇城有着千丝万缕的姻亲关系。若真是仔细理一理关系,长公主还要称他一声“表哥”。他这个人因为庞大的家族关系,手中权势并不小。长公主对于他的印象一直都是明智且不容易对付的人。   幸好这些年,锦熙王虽然手中握着极大的权势,却并没有和长公主作对。要不然的话,长公主就会又多一个强劲的敌人。   如今他这是什么意思?   “锦熙王一表人才,更是我大辽的栋梁之才。”长公主缓缓地回,她一边说着,一边揣摩锦熙王的用意。   锦熙王直接地说:“本王清楚长公主事务繁忙,也不敢多加叨扰,便长话短说。若是长公主愿意,本王的王妃之位留给你。”   “理由呢?”长公主冷声问。   “长公主需要本王手中的权势,而本王与公主联手当然可以扩大手中的权利。如此两全其美的结合,为何不促成呢?”锦熙王嘴角的笑又深了几分,其中算计毫无掩饰。   “当然了,”他又说,“此事并非小事,公主可多考虑一番再回复本王。”   说完,锦熙王微微颔首,转身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离去。   长公主立在原地思索了一阵,才走出皇宫,跟陆无砚和方瑾枝一同回去。   今日的宫宴上,长公主喝了不少的酒。回去以后她的头有些晕,便难得推开那些政务,早早休息了。   方瑾枝可睡不着。宫宴上,她整个人都是绷着的,又闷又无聊。回来的时候因为是与长公主同行,她也不得不规规矩矩的。如今长公主早早歇下,她重重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真的要尝试喝酒?”陆无砚走进来,他手里拿着一瓶柏叶酒。   方瑾枝看了看陆无砚手里的酒,使劲儿点头,说:“是!我要喝酒!我一定要客服醉酒的毛病!”   她从椅子里起身,去接过陆无砚手里的酒。   方瑾枝倒了一杯酒,将酒杯捧到唇边,然后她又一时之间有些犹豫。   真的要喝酒吗?一定会醉酒吧?醉酒以后的样子是不是很好丑啊?多醉几次最后就会把酒量提起来,就不会醉酒了吗?   一个接一个疑问在方瑾枝的脑海划过,使得他犹豫不决。   而且更让方瑾枝苦恼的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醉酒以后是什么样子的。每次她问陆无砚,陆无砚都会告诉她她醉酒以后会很乖,只是睡觉而已。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方瑾枝总觉得陆无砚说的不是真话。   见方瑾枝下不定决心,陆无砚坐在她对面的椅子里,修长的双腿交叠着。他说:“喝吧,没事。多喝几次酒你就不会再像以前那般碰酒就醉了。”   “别怕,三哥哥在这里呢。若你醉了,立刻让人给你煮醒酒茶。入医研制出来的醒酒茶效果十分好。”陆无砚继续絮絮劝着。   酒香钻进鼻子里,这种酒的香气对于方瑾枝来说是十分陌生,可是她并不讨厌这种酒香。   方瑾枝抿了一口柏叶酒,真辣。   “喝吧。”   在陆无砚近似蛊惑的声音里,方瑾枝终于将整整一杯的柏叶酒都喝了下去。 第74章 销魂   “如何?”   见方瑾枝竟真的将一整杯酒全喝下去了, 陆无砚微微向前欠身,仔细瞧着她的神情,方瑾枝此时的双颊有一坨绯红, 原本淡粉色的唇瓣如今晕开一抹红,上面沾着点酒渍, 湿漉漉的,泛着点点流盈。整个人瞧着像一支开到极艳的花。   陆无砚想摘。   方瑾枝抬眼,愣愣地望着陆无砚,说:“我觉得挺好的,没有醉……”   “是啊, 你第一次醉酒年纪小只喝了一口,第二次醉酒喝了一杯。如此看来的确是酒量逐渐在涨。”陆无砚嘴角轻轻勾起,又给方瑾倒了一杯酒。   方瑾枝皱着眉头端起酒杯,她望着酒杯里清泉般的酒,问道:“三哥哥, 那要是照你这么说,我这回喝两杯就会醉对不对?”   “说不好,”陆无砚看上去像极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但是就算你喝了两杯酒以后醉了,那么也代表你以后再喝两杯以下的量是不会醉的。”   “真的?”方瑾枝狐疑地瞧着陆无砚。   陆无砚摇摇头,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但是你不是要练酒量吗?”   “对哦!”方瑾枝恍然大悟。   她捧起酒杯,将满满一杯的酒一口灌了下去。   “慢点!”陆无砚皱着眉,“别喝这么急, 这是酒不是水。不说会不会醉酒,这么喝酒的方法不对,伤身……”   陆无砚再抬眼望方瑾枝的时候,方瑾枝脑袋歪到一旁,剪滟眸里盈了一层水雾。   “三哥哥,我好像醉了……”   “是不是难受了?”陆无砚有点心疼,他不该一直逗她,醉酒的滋味可并不好受。当然,他也没有想到方瑾枝会一下子将一整杯的酒一口气喝下去。   方瑾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不难受……就是有点困。嗯……但是我知道我醉了……”方瑾枝的手压在桌面上,勉强支撑着软绵绵的身子。   “咦?”陆无砚有些惊讶,“一般喝醉的人不会觉得自己喝醉了,你又如何知晓?”   陆无砚是真的疑惑,他也不清楚现在的方瑾枝倒底是迷糊的还是清醒的。   方瑾枝使劲儿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望向陆无砚,说:“因为……我面前有两个三哥哥……”   “好了,去歇着吧。睡一觉就好了。”陆无砚虽然喜欢方瑾枝微醺的憨态,但是也真的心疼她。更不可能趁着她喝醉了再欺负她。   “不要!”方瑾枝摇头,“不要睡觉!”   “那你要做什么?”   “要三哥哥!”   方瑾枝双手撑在桌子上,费力站起来。她想要绕过桌子走到对面的陆无砚身边,可是她脚步虚浮,跌跌撞撞,还被桌角撞了一下大腿。   “唔……疼!”   陆无砚急忙抬手扶住她,将她揽过来,抱在膝上。   “撞疼了是不是?”陆无砚垂眸,望着方瑾枝压在腿上的手。   “疼,可疼了!”方瑾枝委屈地去拉陆无砚的手,“三哥哥给我揉……”   “好……”陆无砚任由自己的手被方瑾枝拉过去放在她的腿上,轻轻揉着她刚刚撞过的地方。   虽然隔着裙子,可是陆无砚还是能感受到掌心之下的那片柔软。他情不自禁地就要联想到倘若没了这层衣料相隔,又会是怎样的销魂。   他又不由自主地想到前世时无意间撞见方瑾枝不着寸缕的样子。   他垂眸看一眼伏在他怀里的方瑾枝,顿觉自己太过无耻。他狠狠闭了一下眼睛,将脑海中香艳的画面驱赶。又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的身体放松一些。   “三哥哥……”   “嗯,三哥哥在呢,三哥哥哄你睡觉。”陆无砚悄悄将揉着方瑾枝大腿的手抬起来,缓缓拍着方瑾枝的后背。   他努力去回忆方瑾枝五六的模样,尽量把现在的她当成个孩子。   可是他再一低头,方瑾枝的身子几乎贴在他的身上。那胸膛处的柔软碰触,让他根本没有办法相信如今腿上坐着的方瑾枝还是个孩子!   陆无砚重新打量方瑾枝。   小姑娘的身量早就长开了,尤其是最近几个月,她的成长仿若雨后春笋。她就这样坐在他的腿上,将脸贴在陆无砚的胸膛,右手微微蜷缩拽着陆无砚的衣襟。从陆无砚的角度可以看见方瑾枝半垂着的眉眼,浓密的睫毛投下两弯月影。再往下,还能从她云纹归鹤图的月白色交领短袄衣襟处,瞧见她玉脂般的锁骨嫩肤,锁骨之下的美好藏在衣襟里。在她浅浅的呼吸间,胸脯微微起伏。   陆无砚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接着一声。   “三哥哥,我好像还能再喝一杯!”   方瑾枝突然说话,使得陆无砚身子微微颤了一下。他以为她已经睡着了,猛地听见她的声音,将他从思绪里拉了回来。   他柔声说:“一点一点加量就好,今天已经喝了不少。下次再加量。”   方瑾枝揉了揉眼睛,低声说:“三哥哥,我现在特别想做一件事情。”   “嗯,你说。”   方瑾枝在心里挣扎了一会儿,然后才抬起头来。在陆无砚的唇上蜻蜓点水一般亲了一下,又迅速移开。   陆无砚愣了好半天,才失笑道:“你想做的事情就是亲我?”   方瑾枝有些苦恼地说:“三哥哥,有一件事情让我很苦恼,我又不能说出来……”   “没事,你喝醉了。喝醉了什么都可以说。我愿意为你解惑。”陆无砚道。   方瑾枝眯着眼睛,舔了一下嘴唇,让她本来就娇艳的唇又添了一层蜜意。她的目光凝在陆无砚的唇上,说:“为什么三哥哥亲我的时候和书上说的不一样呢?”   陆无砚沉默了一瞬,才问:“你究竟看了多少那种书?那你在书里看到的亲吻是什么样子的?”   方瑾枝仔细回忆了好一会儿,才痴痴地笑:“那些书上说就像是有两条小鱼……纠缠,什么是鱼?唔……”   陆无砚捧起她的脸,重重吻下去。   他将她娇嫩的唇轻吮重咂、舔咬相替,又捉住她小巧的舌尖,抵死缠绵。   方瑾枝慌张地推着陆无砚的肩,可是她的动作不由迟缓下来,整个人宛若一汪水化在陆无砚的怀里。   许久,陆无砚才微微喘息地松开方瑾枝。他的唇还贴在方瑾枝的唇畔上,他低低地问:“知道什么是鱼了吗?”   方瑾枝睁大了迷茫的眼睛望着陆无砚,她使劲儿点了一下头。随着她的动作,她娇嫩的唇在陆无砚的唇上轻轻划过,又引得陆无砚身子绷紧了一瞬。   “三哥哥,我要小鱼儿!”方瑾枝璀然一笑。她朱唇轻启,小巧的舌尖舔过陆无砚的唇,又从他唇逢间滑进。   陆无砚闭上眼睛,陪她沉沦。   灯花炸响了一声。陆无砚有些不舍地从方瑾枝的唇瓣挪开,他望着怀里酣眠的方瑾枝,哭笑不得——他的小姑娘被他亲得睡着了。   陆无砚将她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   陆无砚可以叫盐宝儿进来伺候,可是他不想。他犹豫了一瞬,还是去解方瑾枝身上的衣服,将她的外衣尽数除去,只留一身雪白的里衣。   当然,其中不小心碰触到某些地方时,陆无砚是又苦又甜。   “瑾枝,好好歇着。”陆无砚为她盖好被子。   “三哥哥……”方瑾枝的手还攥着陆无砚的衣襟,不肯松开。   陆无砚立在床边弯着腰犹豫很久,终究还是脱了鞋子躺在她的身侧。方瑾枝满足地扬起嘴角,往陆无砚的怀里钻了钻。   陆无砚从十岁回来以后的十二年里,每一日临睡前必要洗澡,就连在军中的那五年都不曾改过。可是此时此刻,他离不开。他一刻都舍不得离开。只想留在方瑾枝身边陪着她,望着她。   寸步不离,片刻不离。   方瑾枝睡觉的时候并不老实,尤其是醉醺醺的现在。她的小脚一会儿塞进陆无砚的两腿之间,一会儿又抬起来搭在陆无砚的腿上。而她的手更是由始至终紧紧攥着陆无砚的衣襟不曾移开。   看着方瑾枝嘴角的那一抹满足的笑意,陆无砚却苦笑。   她心满意足地睡着了,可是他却完全睡不着。   他的心里一直在发痒,虽然方瑾枝就在他的面前,就在他的怀里酣睡,可是陆无砚还是觉得自己被思念包围。   “瑾枝?瑾枝?”陆无砚喊了她两声,方瑾枝毫无反应。   过了一会儿,陆无砚又轻轻弹了一下方瑾枝的眉心,方瑾枝蹙了一下眉头,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睡得真熟。   陆无砚放在被子里的手试探着抓住方瑾枝的小酥手,又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小酥手拉过来,放在唇畔仔细吻了吻。眼中带着无尽的温柔。   方瑾枝向来醒得早,这回大概是因为醉酒的缘故,醒得要比以往迟了一些。而陆无砚又因为昨夜的事情有些心虚,醒得竟是比方瑾枝还要早。   “三哥哥?”方瑾枝揉了揉眼睛,她望着身边的陆无砚,有些迷迷糊糊的。   就算她如今长大了,这犯困和刚睡醒时总是反应迟缓一些的小毛病一直都没改。   陆无砚抬手,将从她肩头滑下去的被子拉上来一些,为她盖好,说:“小心着凉。”   方瑾枝眨眨眼,这才一点一点反应过来。她慢慢睁大了眼睛望着陆无砚,惊讶地说:“三哥哥!你对我做了什么?”   陆无砚侧躺在她身边,望着她笑问:“昨晚的事情不记得了?”   “我、我……喝酒了,还喝了两杯!然后……面前就出现了两个三哥哥……”方瑾枝努力地回忆了一番,“然后呢?”   陆无砚沉默。   方瑾枝心里有些急,她焦急地去拉陆无砚的胳膊,追问:“然后呢?我是喝醉了吗?应该是喝醉了吧……可是我喝醉以后又发生什么事情了呢?”   方瑾枝的目光很快被自己的小胳膊吸引住了。她的袖子滑上去一些,露出一双白皙的小臂。方瑾枝这才反应过来她此时身上穿的衣服是里衣,而她昨天晚上和陆无砚喝酒时的衣服已经脱了下来。   她的视线越过陆无砚,望向地面。她昨夜穿的衣服,凌乱地堆在地上。方瑾枝知道若是盐宝儿或是别的什么下人给她更换衣服,一定会将她的衣服收拾好,绝对不会这样随便扔在地上。   这……只可能是陆无砚给她脱的衣服!   “三哥哥!你怎么能这样!你趁着我喝醉了欺负人,不是君子之风!”方瑾枝猛地坐起来,望着陆无砚气鼓鼓地说。   陆无砚刚想解释,忽又被此时方瑾枝生气的小模样逗笑。他心里忽然就改了主意,他语气轻扬,略带愉快地说:“你三哥哥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不如你猜猜我除了给你脱衣服还做了什么?”   方瑾枝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她惊愕地问:“还、还……还做了什么?”   陆无砚笑道:“正如你以前看过的那些书,月黑风高夜,孤男寡女共眠一榻还能干什么?”   方瑾枝第一次发现陆无砚笑起来时,堆在眼角的笑意那么讨厌!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说道:“三哥哥骗人!”   “哦?你不是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吗?那你怎么知道我究竟有没有欺负你?”陆无砚眼角的笑意更浓。   “因为……”方瑾枝的目光有些犹疑。   “因为什么?”   “因为我身上不疼!”方瑾枝索性豁出去了,“书上说过会很疼,还会流很多的血!这是我都没有,所以三哥哥没有趁我醉酒欺负人!”   陆无砚的确是欺负了她,可是并不是同一种欺负罢了。他不由收了眼角的笑意,他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又移开了眼。心虚让他有点不敢去看此时方瑾枝的眼睛。   方瑾枝又推了一把陆无砚,不大高兴地说:“可是三哥哥好过分,又趁着我喝醉了偷偷留下来!你不能再这样了!”   “明明是你拉着我,不肯让我走。”   “真的?”方瑾枝偏着头,疑惑地问。   “当然。”陆无砚的目光不由落在方瑾枝松松垮垮的头发上。   方瑾枝看到了,她便抬手摸索着去摸自己的头发,然后嘟囔:“三哥哥既然帮我把衣服给脱了,那为什么不帮我把头发也给拆了?”   陆无砚语塞。   他突然发现一件大事——方瑾枝越来越不会脸红了。她如今竟是能够面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样“不合规矩”的话来。   “瑾枝?”   “嗯?”   陆无砚忽然探手揽过方瑾枝不盈一握的腰身,将她娇小的身子拥在怀里,然后使劲儿亲了一下她的唇。   在她清醒的时候,他还不敢如昨夜那般深吻着她,只能如此解馋。   他很快将方瑾枝放开,又直接下了床,立在床边,道:“去梳洗一番,等用过早膳,锦熙王府就会有人来接你了。”   方瑾枝摸了一下自己的唇,慢吞吞地说:“知道了。”   方瑾枝心里有些疑惑,为什么陆无砚吻上她的时候,她竟是感觉无比熟悉?就好像是重复了很多次的熟稔动作。   不过方瑾枝也晓得她今日本来就起得晚了,不能再多耽搁下去,只要抛下脑中的疑惑喊了盐宝儿进来伺候。沐浴的时候,方瑾枝还偷偷检查过自己的身体,她的腿上有一道淤青,方瑾枝隐约记得这是昨夜的时候自己不小心撞到的。而除了她大腿上的这一道淤青之外,她的身边没有再留下任何刻意的痕迹。   方瑾枝有些懊恼地敲了敲头,在心里责怪自己不该不信任陆无砚。   他是她的三哥哥呀,可得信任他!   方瑾枝吃过早膳没多久,锦熙王府里的人就过来了。前来接方瑾枝的是锦熙王的幼子楚悠然和锦熙王妃身边的老人洪妈妈。锦熙王一共五子,这才来皇城只带了年纪尚小的幼子楚悠然,楚悠然虽然不过十四岁,行事却颇稳重,十分得锦熙王的喜爱。而洪妈妈是锦熙王妃的陪嫁,算是王府里有头有脸的老人。   锦熙王派他们来接方瑾枝,也算是表达了一种看重。   这不得不让方瑾枝有些疑惑,因为昨日在皇宫里的时候,方瑾枝十分清楚锦熙王是十分不在意她这个名义上的义女的。而今日又为何如此?   直到后来方瑾枝才明白锦熙王根本不在意她会不会去王府,派谁去接她这件事儿,完全是锦熙王妃吩咐的。   “三哥哥,你不跟我一起去吗?”方瑾枝不死心地问出来。她看出来,陆无砚并没有打算跟她一道去。其实她也明白这事儿陆无砚去了也不方便。只是一想到昨日在皇宫之中见到的锦熙王,方瑾枝心里还是有一丝不安。   “没事的,只是过去给王妃见个礼。下午的时候王府那边就会把你送回来,不要担心。”陆无砚柔声劝着她,又多嘱咐了她几句。   方瑾枝舍不得他,陆无砚也有点舍不得方瑾枝。   ——他已经习惯把她带在身边了。   陆无砚不由想到过几天他便要去寺中。虽说日后只需初一十五过去抄抄经书用一顿斋饭就可,可是这头一个月他还是需要留在寺中的。   寺庙这种地方,哪里能让方瑾枝过去。   明明还没有分别,一想到即将来临的分别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恨不得时间停滞,那即将到来的分别永不来临。   可是陆无砚转念一想,倘若时间停滞,那他的小姑娘岂不是一直这样半大不大的年纪?陆无砚苦笑着摇头,又盼着时间快一点流逝。快一点,再快一点……   长公主的别院距离锦熙王在皇城的别院并不远,方瑾枝上了马车之后感觉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   “谢谢五哥。”方瑾枝微微欠身,拖着盐宝儿的手下了马车。   “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不需客气。”楚悠然年纪轻轻,却稳重地过分。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里也不像十四五岁的年纪。   洪妈妈已经站在马车外候着了,她的脸上挂着一抹端庄的笑容,指引着方瑾枝入府。   而楚悠然只负责将方瑾枝接到,并不会随着她一同去后院。   整个锦熙王府并算不上奢华,只不过是十分宽敞。方瑾枝知道锦熙王的封地离皇城并不近,他一年之中也只会来皇城的别院里住上两三次罢了。   洪妈妈将方瑾枝领到后院的正厅,那些原本待在院子里的丫鬟们,一见到洪妈妈都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规规矩矩地垂首而立。   守在门口的小丫鬟将帘子高高掀开,让方瑾枝和洪妈妈进屋。   “郡主到了呢!”洪妈妈又换上一副笑盈盈的笑容。   “快来让我瞧瞧究竟是个怎样的妙人儿!”美人榻上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   “给母妃问好。”方瑾枝不敢乱看,规规矩矩地行礼。   “无需多礼,过来坐。”锦熙王妃笑着朝方瑾枝招了招手。   “是。”方瑾枝这才走过去,在美人榻上坐了一个边儿。她这才抬头去看锦熙王妃。锦熙王妃虽然已经是做祖母的人了,可是瞧着仍旧十分年轻,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的痕迹很淡,一颦一笑间风韵仍存。单看她如今的模样,就想到她年轻时定是倾城倾国色。   方瑾枝在打量锦熙王妃,锦熙王妃也在打量着方瑾枝。锦熙王妃点点头,道:“这几日不太舒服,昨天的宫宴便没有去,使得拖延一日才见到你,还让你跑了这一趟。”   “过来看望母妃是瑾枝应该做的事情,只是母妃还是应该多注意身体。”头一遭相见,方瑾枝也摸不准锦熙王妃的性子,只好规规矩矩地说话。   可是方瑾枝心里明白锦熙王妃在说谎话,方瑾枝能看出来她并没有生病。   “会的。”锦熙王妃笑了笑,又和方瑾枝说了许久的客套话。   她从始至终都没有难为方瑾枝,客客气气的,不冷落也不过分亲昵。在送给方瑾枝的见面礼上却是花了大手笔,纯金的头面有六套,至于那些宝石、翡翠和玉器的首饰也足足有二十件。还有珍贵的贡锦也送了一些。   “没瞧见你之前,不知道你的长相也不知道你的喜好,不晓得哪种适合你,就多选了一些。如今一看,这些东西你都用得上,真是一点都没浪费。”锦熙王妃望着方瑾枝的双颊有些羡慕。   她曾是大名鼎鼎的美人,可惜美人迟暮。 第75章 情话   锦熙王妃送给方瑾枝的这些东西, 的确是方瑾枝顶喜欢的。不仅是因为这些东西十分漂亮,漂亮到任何姑娘家瞧见了都要移不开眼,还因为这些东西值钱。   方瑾枝喜欢钱呀!   锦熙王妃又让丫鬟拿上来一个锦盒, 她笑着说:“不仅给你准备了这些首饰,还收集了几幅画卷。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画这几幅山水画的画师虽然并算不上大师, 更不是先人。而是最近文人圈里名声大噪的一位方先生。他的画作十分清淡、素雅。原本是打算收集用,今日瞧见你也是个雅静的性子,许是能喜欢他的画作,便送你了。你可有听说过这位画师?”   “好像有一点印象,并不是太清楚……”方瑾枝低着头, 默默收下自己的画作。   锦熙王妃说一半的时候,方瑾枝心里已经隐隐有了预感,没有想到竟真是她用“方宗恪”这个名字画下的山水画……   锦熙王妃问:“你和陆家三郎的婚期已经定下来了吗?”   “没有呢,”方瑾枝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年纪还小, 还要再等两年呢……”   “也是,你年纪太小了。”锦熙王妃想了想,欲言又止。   方瑾枝静静等着,也不开口追问。方瑾枝知道倘若王妃想说终究会说,她既然犹豫了, 自己也不必追问。   锦熙王妃又望了一眼方瑾枝,说道:“听说你幼时父母双亡,后来投奔至陆家。在你小的时候,陆家三郎就特外喜欢你。你是个有福的, 他为你筹谋为你一次次抬身份。你们最终能走到一起倒是天赐良缘。只是……如今你虽然年纪小不合宜成亲,却可以提前定亲将婚期给定下来。两年……谁知道两年之间能发生什么事儿呢?”   方瑾枝有点懵。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晓得锦熙王妃这话是真的为她好。毕竟圣上指婚的旨意已经下了,倘若这两年之中发生了什么变故,方瑾枝若是再想嫁别人就难了。   虽然,方瑾枝从未想过会嫁给别人。   不过锦熙王妃说的话的确被方瑾枝听进去了,一方面让她对自己和陆无砚的婚事多想了一些,另一方面她也觉得锦熙王妃的确是为她考虑,她真心诚意地跟她道谢。   “我都明白了,谢谢母妃。”方瑾枝眉眼弯了弯,脸上的笑意少了许多的拘谨。   婚事这种事情毕竟敏感,方瑾枝总不能大大咧咧地谈论自己的婚事,如此几句过后便不再多提。两个人就继续随意说了些别的话。   “王妃!”一个小丫鬟匆匆赶进来,她看了一眼方瑾枝,才回禀:“丽侧妃小产了!”   锦熙王妃有些厌烦地皱了皱眉,说:“大多点事儿又拿来吵我,没看见这里还有贵客吗?”   “奴婢知错!”小丫鬟“噗通”一声跪下,使劲儿低着头。   洪妈妈十分有眼色地给锦熙王妃倒了一杯茶水,然后对那个小丫鬟说:“别在这儿碍眼了,出去跪着去。”   “奴婢遵命!”那个小丫鬟立刻起身,弯着腰退下去。   方瑾枝眉眼不变,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可是她心里却有些诧异。按理说,侧妃小产这种事情并不算什么小事。侧妃小产告诉正妃,这做正妃的理应去慰问一番才能显出正妃的关怀来。可是锦熙王妃为何是这样的态度?   不合?   方瑾枝在心里摇了摇头,在这短短的相处之中,方瑾枝觉得锦熙王妃并不是那种蠢笨的人,就算再怎么讨厌那个丽侧妃也不会表现在明面上才对。   不过方瑾枝并没有打算往深处想,她也清楚她与这锦熙王府里的关系堪称是没有关系。不过是一道圣旨将他们牵连到一起罢了。今日拜会之后,下一次再见又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锦熙王妃显然也不想对方瑾枝解释府中的这些事情,她轻易地岔开话题,又和方瑾枝说了些别的话。   约莫着时辰差不多了,方瑾枝施施然起身,微笑着说:“天快要黑了,瑾枝要告辞了,要不然一会儿回去的路上指不定要天黑呢。等过几日瑾枝再来看望王妃。”   “好,的确该走了,路上小心一些。”锦熙王妃也起身。   方瑾枝犹豫了一下,才试探着说:“也不晓得父王在不在府里,若是在的话,那瑾枝可要去拜别一番才好。”   锦熙王妃笑着说:“真是个有心的孩子,你父王这几日比较忙。也不晓得有没有回来。”   她又转头看向一旁的洪妈妈,吩咐:“去看看王爷回来了没有。”   “是,老奴这就去。”洪妈妈匆忙走出去,过了一会儿又掀开帘子进来,笑盈盈地说:“赶巧了呢,王爷刚回来没多久,正在书房里呢。”   方瑾枝笑着把话接过来,说道:“那真是瑾枝的荣幸啦!”   其实方瑾枝隐约可以猜到锦熙王是一直在府中的,只是不愿意搭理她罢了。从昨日锦熙王对她的态度上并不难看出来。刚刚方瑾枝还只是猜测,可是看着锦熙王妃和洪妈妈一唱一和的演戏,就坐实了方瑾枝的猜测。   锦熙王妃眼睛中一瞬间的犹疑和洪妈妈脸上过分热情的笑容都没有逃开方瑾枝的眼睛。毕竟,在演戏这件事情上,方瑾枝还是深谙此道的。   而且洪妈妈将她领进来的时候,方瑾枝暗中观察过锦熙王府。这王府不仅宽阔还十分狭长,从前院到这里要走一会儿才能到。洪妈妈这去的一个来回也太快了。   方瑾枝估摸着洪妈妈并没有去前院,只不过在外面待了一会儿,就假装回来了。   “走吧,母妃陪你去。一会儿让老五亲自送你回去。”锦熙王妃抬手,让小丫鬟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   “有劳母妃啦!”方瑾枝甜甜地说。   锦熙王今日的确一直在府中,此时他正在书房里和幼子楚悠然议事。   楚悠然说道:“父王,那锦硕郡主如今正在府中。不若……”   锦熙王摆摆手,打断他的话,不甚在意地说:“不过是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罢了,拿她能有什么用处。”   “据儿子所知陆无砚十分喜欢那个小姑娘,陆无砚是长公主唯一的儿子,那么长公主应该会在意吧?”楚悠然皱着眉说。   锦熙王嗤笑了一声,道:“悠然,你太小瞧长公主了。若是触及底线,她连亲生儿子都可以牺牲,更别说只是她儿子喜欢的一个小姑娘。”   锦熙王不赞同地摇摇头,有一丝不耐烦地说:“长公主这个女人软硬不吃,只有利益才能吸引她的目光。想要要挟她、利用她简直是痴人说梦,本王已经抛出双赢的法子,她能不能接受不过是看天意了。”   楚悠然皱着眉思索,并没有接话。   “本王相信长公主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一定会选择对双方都好的结局。”锦熙王眯着一双小眼睛,说道。   楚悠然想了想,问道:“父王,倘若长公主最后拒绝了的话……那她会成为我们的敌人吗?”   “你在担心我们原本与她不好不坏的关系被打破,变成仇敌?”   “儿子正是这个意思。”   “哼,”锦熙王冷笑,“想杀死长公主的人太多了,纵使交恶,她也没那个精力对咱们出手。”   楚悠然点点头,“父王所言甚是。”   不多时,下人禀告方瑾枝来了。父子俩对视一眼,不再多说。   方瑾枝仍旧如昨日那般不冷不热地对锦熙王行礼,规矩却疏离。她既然已经看出来锦熙王对她的态度,那她也清楚自己该用怎样的态度对待他。   锦熙王只是随口敷衍了几句,就让楚悠然送方瑾枝回去。   回去的路上,方瑾枝细细回忆之前的事情,才想起来王妃带着她进到锦熙王的书房之中以后,锦熙王不仅是对她的态度很冷淡,他对王妃的态度更是冷淡。   锦熙王妃是和方瑾枝一并出来的。他好歹还和方瑾枝说了两句话,可是他却并没有对锦熙王妃说一句话,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予。   “真是奇怪的一家子人。”方瑾枝喃喃地说。   一想到马上就要回去了,就可以见到三哥哥了,方瑾枝立刻变得欢喜起来,不愿意再去想锦熙王那一家子的事情。   马车很快就在长公主别院的大门外停下来,盐宝儿将马车门推开。方瑾枝一下子就看见站在院口的陆无砚,她轻轻笑了一下,装作不经意地被盐宝儿扶着下了马车。   楚悠然并没有下马,他怕马吓着方瑾枝,也没有靠得太近,离得远远地说:“把你安全送回来我也就放心了。”   “来回都要五哥亲自接送,实在是辛苦五哥了。”方瑾枝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都是一家人无须客气。日后若是有空多来王府坐坐陪陪母妃也是好,到时候提前告诉我,我再来接你。”楚悠然朗声说。好像之前在锦熙王书房之中商讨着要不要将方瑾枝扣押下来的那个人并不是他一样。   “好呀,到时候肯定还要再麻烦五哥啦!”方瑾枝的嘴角噙了一抹浅浅的笑。   方瑾枝往后退了退,目送着楚悠然离开,才转身朝着陆无砚走去。   陆无砚的脸有点臭。   “三哥哥?”方瑾枝有些疑惑地望着他。她刚刚在马车上看见陆无砚的时候,陆无砚嘴角还是微微扬着的,怎么才这么一会儿,他就不高兴了呢?   “你知不知道你刚刚看了他多久?”陆无砚指责方瑾枝。   方瑾枝怔了怔。   她使劲儿眨了一下眼,努力让自己的脑子转起来。   转瞬之间,方瑾枝甜甜地笑起来,说:“是呀!瑾枝刚刚被五哥吸引啦!因为我心里实在是好奇一个人怎么可能长得这么丑!”   陆无砚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望着方瑾枝简直哭笑不得。   方瑾枝眉眼之间的笑意更浓,“是嘛,现在就应该多看看好看的三哥哥,把脑子里不好看的东西通通扫走!”   她往陆无砚面前又凑了凑,踮着脚尖仔细去看陆无砚的脸,还要啧啧称奇地说:“哇,还是我的三哥哥最好看!”   “咳……”陆无砚轻咳了一声,牵着方瑾枝的手往院子里走,一边走一边说:“什么五哥?他算哪门子哥哥,以后不许见谁都叫哥哥!”   方瑾枝立刻甜甜地说:“就算我喊再多的人‘哥哥’,在我心里只有一个三哥哥呀!当然啦,如果三哥哥不高兴的话,我以后就不喊他们‘哥哥’啦!”   陆无砚停下脚步,他侧过身来,仔细打量着面前的方瑾枝,心里有些气恼地说:“王妃喂你吃糖了?”   “不是呀,是一见到三哥哥就开心得好像吃了糖,心里都是蜜!”方瑾枝弯着的眉眼更弯。   陆无砚顿了顿,“以后不许对别人说这么甜人的话!”   “当然不会呀!”方瑾枝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盐宝儿和院子里巡逻的侍卫,她凑近陆无砚,踮起脚尖,在陆无砚的耳边低低说:“瑾枝只对三哥哥一个人说情话!”   她的声音真好听,陆无砚这般想。   陆无砚有些无奈地发现他被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掐住了七寸。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她都能轻而易举地拿着一根羽毛扫过他的心尖尖。   陆申机大步跨进长公主的别院时,入酒正在院子里舞剑,她收了剑势,跳到陆申机面前,十分惊讶地说:“陆大将军,您终于肯跨进来,而不是在外面转了?”   陆申机脸色阴沉,他推开入酒往长公主的书房去。   长公主的书房外把守的侍卫看着陆申机冲过来,一时之间有些犹豫,不知道要不要拦下来。   入酒笑嘻嘻地冲着那两个侍卫点点头,那两个侍卫从松了口气退到一旁。若是让他们拦着陆申机,他们两个可真的担心自己会不会小命不保。   “不是说过了不要进来吵我吗?”长公主斜躺在卧榻上,合着眼小憩。她查阅了太久资料,躺一会儿歇歇眼。   陆申机在卧榻前站定,说:“是我。”   长公主惊讶地睁开眼,对陆申机冲进来的行为十分诧异。   “你现在需要一个人坐守边境镇压,最适合的人选是我,让我去。”陆申机沉声说。   没错,长公主这几日正在为去边境镇压敌军的人选犯愁。在之前的很多年,都是陆申机守着大辽的边疆。后来战乱五年,国中四处调兵,那镇压边境之将也是时常更换。如今战事刚歇,就不得不考虑重新找一个人长久地镇压在边境之地。   大概是因为之前的那个人是陆申机,再选就怎么都不满意。   长公主点头,道:“没错,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你又为何愿意回到军中了?”   陆申机没有回答长公主的问题,只是冷漠地点了下头,道:“好,其他的事情交给你了,什么时候出发另行通知我就成。”   陆申机说完,转身就朝外走。   “陆申机!”长公主从卧榻上起身,她追上陆申机,拦在他面前,皱眉问:“给我你愿意回到军中的理由,否则我不会把兵权重新交给你。”   陆申机看着她,问:“你是不是以为我看重兵权超过一切?”   长公主微微怔了片刻。她曾经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当初才会用兵权要挟他和离。可是后来他不仅愿意与她和离,甚至将全部兵权双手捧上。   长公主心里是有过疑惑的。   “正如你说言,我只会打仗。把兵权交给我你可放心。”陆申机贪恋地望着长公主的眼睛,“我知道你要改嫁了。”   长公主了然,“本宫……”   陆申机打断她的话,说:“我没有要阻止你的意思,因为我没有资格。改嫁锦熙王对于你大有好处,可以让你至少早三年除掉朝中老臣一派,早日除掉心中大患。而我又能拿出什么好处来阻止你呢?我没有,我一无所有。”   陆申机缓缓摇头。   陆申机冷静地不像往日的他,他越过长公主,大步往外走。   长公主忽然握住他的手,她坚定地说:“锦熙王与你相比不过蝼蚁。”   “可是这不重要。”陆申机转过头来望着长公主的眼睛,“映司,你把你的一切都给了这片江山。又岂会在意一场政治联姻?”   陆申机转过头,坚毅地往外走。   长公主没有松手。   陆申机望着两人相握的手,他忽然咧嘴充满痞气地笑了一下。他说:“我没认识你之前整日胡作非为,是整个皇城出了名的浪荡子。别人跟我指着马背上的你,说你是最艳的那支花,说你是枝头唯一的凤凰,说你是整个皇城公子哥儿心中的那一轮明月。我和他们一样向你献好,可是你谁也看不上,谁也不放在眼里,甚至连那些向你献好的人名字都记不住。只有一个例外——叶萧。”   陆申机嫌恶地皱了一下眉,“叶萧出身将门,他更是年纪轻轻便从军,更是有一手高超的箭法。我不服气,所以加倍练习,非要超过他。非要做一个箭法高超的大将军。”   长公主轻笑了一声,有些无奈地说:“你已经把叶萧逼得远离军中,只能躲在江湖,他甚至很多年都没再拿过弓箭了……”   陆申机却收了笑,道:“我们刚成亲那两年你吃了很多苦,一年里头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外打仗,而我母亲不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她没少给你难堪,甚至让你失去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长公主便也收了笑,无论何时,只要想到当年失去的第一个孩子,她的心里还是会难受。当时已经七八个月了,胎儿早已成型,那是一个五官更像陆申机的男孩。她当时不过刚刚十六岁,抱着那个鲜血淋淋的死婴整整一夜。当时陆申机在外打仗已四月未归,而那个被她称作“母亲”的陌生女人叫了戏班子在后院听戏。   长公主的冷血绝情又不是天生就有,她年少时也只不过是个天真的小姑娘,初嫁为人妻为人媳时不乏茫然无助。那些不堪的苦楚和挣扎不过一步步熬过来的。她别开眼,有些疲惫地说:“都过去了,何必再提。”   “是啊,都过去了,一眨眼这么多年都过去了。”陆申机有些怅然。   他们两个人之间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可大部分的事情都不愉快。一桩桩、一件件,成为一道又一道的沟渠横在两个人之间。   陆申机有些眷恋、又有些痛苦地望着长公主,他说:“多年前无砚曾经问过我为何要从军,我曾以为是为了兵权在手所向披靡的威风,后来以为是为了国泰民安的大志。直到如今我才明白,只是为了你。你爱这片江山,那我就替你守着它。只要我活着,敌军就不能踏入大辽半步!”   长公主心中被巨大的震撼充盈,她失神的刹那,陆申机抽出了自己的手,一步又一步艰难离开。   门开了,又关上了。   长公主立在原地许久未挪动半步。   书房的门忽然又被人撞开,长公主僵硬地抬头望着出现在门口的陆申机。   陆申机大步冲进来,将长公主整个人拥在怀里,他双臂逐渐收紧,恨不得将长公主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映司……”千言万语不敌念一句她的名字,只是这样在她耳畔喊她一句,仿佛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   陆申机痛苦地闭上眼睛,已有泪水落在长公主的发间。   过了好一会儿,长公主才艰难地抬手,揽住陆申机的腰。她闭着眼睛忍着热泪,将脸贴在他的胸口去听他熟悉而陌生的心跳。   她说:“我等你回来。” 第76章 聘礼   第二日一早, 锦熙王同媒人媒人一起来长公主别院下聘礼了。   方瑾枝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她呆愣了片刻,然后提着裙角小跑进屋。   “三哥哥, 三哥哥,你醒了没有?哎呀别睡啦, 出大事啦!”方瑾枝蹲在床边使劲儿摇着陆无砚的胳膊,水色的裙摆如荷叶般铺展开。   陆无砚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睛,他看了方瑾枝一眼,嘴角扬起一抹笑来,又果断地闭上眼, 闷声说:“乖,出去玩。我再睡会儿。”   “哎呀!你别睡了!真的出大事儿了!”方瑾枝越发用力摇着陆无砚的胳膊,“锦熙王来下聘礼了,他要娶你母亲!怪不得大舅舅昨天会闯进来,而且昨日大舅舅的脸色那么差!大舅舅一定提前知道这件事情了……这下可怎么办呀?长公主真的要嫁个那个好丑的锦熙王吗?还有……大舅舅一定会好难过吧……”   陆无砚不由笑出声来, 在方瑾珏絮絮的诉说中,他已经将事情知道了个大概,他的困顿也被减去了不少。   他睁开眼睛,将蹲在床边的方瑾枝拉起来拉到身边坐下。他说:“锦熙王怎么说也是你名义上的父王,你就这么说他丑?”   “三哥哥,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能笑话我呢?难道你不希望长公主和你父亲和好吗?难道你希望长公主要嫁给锦熙王吗?不对……锦熙王还有王妃呀!他怎么可以迎娶长公主呢?”锦熙王妃的眉眼在方瑾枝眼前晃过,一想到她,方瑾枝心里更加疑惑。   陆无砚收起脸上的笑, 沉声说:“锦熙王妃应该已经不在了。”   “什么?”方瑾枝惊讶地一下子站起来,“怎么会不在了呢?我昨天还见过锦熙王妃呀!”   “大概……病故了吧。”陆无砚似随意地说。   方瑾枝连连摇头,道:“不会的!我昨天见到锦熙王妃的时候,她的身体很好,根本不像生病的样子呀!”   陆无砚但笑不语。   方瑾枝不由沉默下来,她好像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她讷讷地说:“三哥哥,你的意思是说锦熙王为了迎娶长公主杀害了锦熙王妃吗?可是王妃是他的结发妻子,他怎么可以杀害自己的妻子啊!”   陆无砚没有立刻回答,他才想了想,说:“你知道锦熙王为什么没有女儿吗?”   方瑾枝摇头   “锦熙王妻妾成群,每年都要抬好几房姨娘,然而他一共只有五个儿子。”   听陆无砚这么说,方瑾枝就更加疑惑了。   陆无砚继续说:“因为那些女儿都已经死了,或者说还有其他的儿子也死掉了,如今的五个儿子是后宅争斗之中好不容易活下来的。”   方瑾枝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没有立刻将自己的疑问问出来。而是想了想,将事情捋一捋,有了一些头绪之后,她才偏着头望着陆无砚,有些犹疑地说:“三哥哥的意思是锦熙王妻妾成群,那些妻妾之间为了争宠,不惜谋害自己的或者别人的孩子是吗?都是做母亲的呀!怎么能够那么狠心去伤害小孩子呢!而且就算这是真的,那么这跟你说的是锦熙王谋害自己的王妃又有什么关系呢!”   陆无砚继续给她解释:“那些死掉的孩子中,表面是死于那些争风吃醋的女人。而实际上,却是因为锦熙王。锦熙王不喜欢女儿,并且对女儿十分嫌弃。他曾经有一件小事要去求一江湖人士。那个江湖人士乃极凶恶歹毒之人,对十分有着几近病态的喜欢。锦熙王为了将事情办妥,不惜将自己的长女送给他。那个小姑娘当时才六岁。”   “天呐!”方瑾枝惊住了,脸上都不由浮现出一抹惨白。   “所以正是因为锦熙王不喜欢女儿,那些讨好他的妻妾更不把女儿当回事。掐死自己的女儿陷害别人,或是指使自己四岁的女儿推嫡子进湖水之事层出不穷。所以,这样的锦熙王又岂会在意一个女人的性命?”   方瑾枝不由想起锦熙王妃来。那个她只见了一面,还喊了几声“母妃”的女人。方瑾枝昨日还惊讶锦熙王妃的美,她的梳妆台上还摆放着锦熙王妃送给她的见面礼。   因为没有见过方瑾枝,锦熙王妃按照性格、模样挑了不同种类的首饰。无论是文静的、活泼的、俏丽的、浓艳的人,都有合适的见面礼。   她还将方瑾枝画的画送给她。   她还欲言又止地劝方瑾枝要多留个心,不要空等,最好眼下就将婚期定下来。   这样一个端庄美丽,又周到细心的女人就这样死了,还是死于自己的丈夫之手。方瑾枝回忆起锦熙王妃带着她去书房见锦熙王的时候,他们两个人由始至终没有说过话,想必也没有什么眼神交流吧。   她是不是早就知道锦熙王想要害她?   方瑾枝不寒而栗。   “三哥哥,你可不许妻妾成群,这太可怕了!”方瑾枝凑到陆无砚身前,极为认真地说。   “好。”   方瑾枝皱着眉,又说:“你更不许杀了我!”   陆无砚这回倒是没有像先前那般直接回话,他想了一会儿,才说:“那可不一定。”   方瑾枝向后缩了缩,还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陆无砚似笑非笑地说:“如果有一天你喜欢上别人,跟别人跑了。那我就把你追回来,将你的心挖出来吃了,将你的皮剥下来做成人皮灯挂在屋外,将你的骨头剔出来做一把椅子,还有你的头发也剪下来,做成床边幔帐的流苏。”   方瑾枝打了个寒颤,然后狠狠地拍了一把陆无砚放在被子外面的胳膊。   陆无砚大笑着将方瑾枝拉过来,让她伏在自己的胸口,他十分认真地说:“瑾枝,要么爱我要么死,你别无选择。”   “三哥哥,你忒没正经了!”方瑾枝匆忙起身,又别开眼。   不是因为陆无砚说的话,而是因为他又没穿衣服!   她也不看他,只是说:“长公主的事情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吗?还是你不介意?”   陆无砚无所谓地说:“芝麻大点的小事而已,不用在意。”   方瑾枝心下疑惑,可是陆无砚既然这么说,她也不好再继续追问长公主的事儿。她想了想,反而有些诧异地问:“三哥哥,你既然早就知道锦熙王是这样的坏人,为什么要安排我做他的义女?”   “因为他快死了啊。”陆无砚想也不想地说。   “啊?”   “咳,”陆无砚轻咳了一声,“你真想知道为何在诸多亲王里选了他?”   方瑾枝使劲儿点头。   “因为他坏啊,因为他活不久啊。等他死了,你就不会再和那些乱七八糟冒出来的义兄们有联系了啊。”陆无砚笑得邪魅。   “这、这都什么跟什么呀!”方瑾枝发现自己跟不上陆无砚的强盗思维。   “啊——”   一道尖叫声突然炸响。   方瑾枝猛地站起来,“是从长公主的房间传来的声音!我们快去看看吧!”   她想要去拉陆无砚,陆无砚已经从被子里坐起来了。被子从他身上滑下来,露出赤裸的上半身。   方瑾枝瞪了他一眼,匆匆拿了衣服递给他。   “快穿!”她转过身背对着陆无砚,有些焦急地等着。   陆无砚穿好了衣服,和方瑾枝一同去往长公主的住处。院子里有很多侍卫,长公主屋子门前围着的侍卫更是多。   入酒皱着眉徘徊在长公主住处的门外,她见到陆无砚和方瑾枝过来了,就给侍卫们使了个眼色,让他们让出路来。   方瑾枝向来只有在陆无砚面前的时候才活泼一些,只要有外人在的时候,她总是端庄而文静地。正如此时,她虽然心里万分焦灼,面上却是丝毫不显,只规规矩矩地跟在陆无砚身边。   锦熙王躺在地上,或者说他的尸体躺在地上。   而长公主斜倚在美人榻上,垂目凝神。   “母亲,发生什么事情了?”陆无砚问道。   “锦熙王意图对本宫不轨,本宫失手把他杀了。”   长公主坐直身子,吩咐:“来人,把锦熙王的尸身送回锦熙王府。”   很快有侍卫将锦熙王的尸体抬出去,地面的绒毯被换成了新的,房间又变得如往常一样,根本看不出来刚刚死过一个人。   毁尸灭迹之快实在令人瞠目结舌。   是的,方瑾枝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个词儿,就是——毁尸灭迹。   陆无砚笑着说:“瑾枝很担心您,非要来看看您。既然母亲没什么大碍,那我们就先走了。”   长公主点了点头。   方瑾枝跟着陆无砚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问道:“长公主,您用过早膳了没?我去厨房吩咐厨子们给您准备好不好?”   方瑾枝不晓得陆无砚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可是让她心里担心呀!怎么说长公主都是个女人,那个锦熙王想欺负她,她虽然把他杀了,可是心里一定也害怕了吧?   长公主难得露出一丝柔意的笑来,说:“不用了,你看着无砚用早膳就好。”   “好!”方瑾枝答应下来,好像得了圣旨一般,今天可一定得看着陆无砚多吃一些饭!   等到陆无砚带着方瑾枝离开,长公主挥了挥手,让侍卫们都退下去。   屋子里重新静下来,陆申机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他皱着眉,眉宇之间还带着几分阴沉。   长公主笑:“昨日不知是谁口口声声说着不会阻止本宫改嫁。”   “我阻止了吗?什么时候阻止了?”陆申机竖着眉反问。   “把人都杀了还不算?”长公主笑意更甚。   陆申机无法反驳。   长公主刚刚对陆无砚说的话真假参半,锦熙王不是长公主杀的,是被陆申机一刀捅死的。不,大概捅了十几刀。   陆申机气冲冲地走过来,说:“他当着我的面耍流氓!我没把他剁成肉泥已经够宽容了!”   长公主强忍了笑,略严肃地说:“你这话就不对了。首先你躲在屏风后面,他并不知道你在,所以不算是当着你的面。而且……如果他知道你在的话应当什么都不敢说。其次,他只是念了一句情诗而已。”   陆申机几乎是吼:“就是耍流氓!”   “如果念两句情诗就算耍流氓,那以后本宫改嫁了……”   “楚映司!你不气我行不行!”陆申机怒不可遏地打断长公主的话,完全不想听她接下来的话。   长公主果真不再说了,她从美人榻上起身,走到窗边的橱柜里翻出药酒,然后走回到陆申机身前,说:“抬手。”   陆申机低头看了一眼,原来是他的手背上划出了一道口子。那口子不长,也不深,陆申机甚至并没有感觉到疼。   长公主抓了他的手,将药酒洒在陆申机手背上的伤口处一些。她笑着说:“反正你皮厚,洒点药酒足够,就也不用包扎了。”   “楚映司!我怎么皮厚了?我怎么不用包扎了?你在说我脸皮厚吗?”陆申机继续呛声。   “好,给你包扎。”长公主无奈地去取了纱布,将陆申机手上并不严重的小口子一层层包扎好。等到将陆申机的手包扎好,长公主有些失神地说:“你有时候真像个孩子。”   陆申机没好气地说:“我怎么像孩子了?我可比你还大三岁!”   长公主就收了脸上的笑,她将手里余下的纱布随手一放,说:“陆申机,别蹬鼻子上脸。”   陆申机憋了半天,然后望着长公主,一字一顿地说:“不上脸。”   长公主似笑非笑回望着他,并没有接话。   “楚映司,你怎么能这样啊?你应该接话问我想上哪啊!”陆申机气急败坏地说。   长公主轻笑了一声,道:“你不就是想上本宫嘛。”   “你!”陆申机上前一步。   长公主抬手,抵在陆申机的身前,让两个人之间保持了一段距离,不让他再靠近。   长公主笑问:“陆将军打算在本宫这里赖到什么时候?”   陆申机叹了口气,他低下头似寻思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把长公主的手抓起来,然后一根手指头一根手指头的数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长公主抽回自己的手。   陆申机红着眼睛望着长公主,说:“楚映司,我已经十四年五个月零七天没尝过女人味了!”   长公主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流出眼泪,笑得直不起腰来。   “很好笑吗?”陆申机诉苦,“我马上要去边境那鬼地方了,你难道想要我下半辈子都吃不到荤?当年你还不如把我阉了放在身边当太监呢!”   “哈哈哈……”长公主仍旧在笑,笑不可遏。   “别笑了!”陆申机涨红了脸,握住长公主的双肩,让她站直看着自己。   “好,本宫不笑了。”长公主轻咳了一声,强压下满腔的笑意。   她说:“准了,去床上等着本宫。”   陆申机咬牙切齿地说:“属下遵命。”   (此处省略三千六百七十三个字。。。。。)   方瑾枝将东西都收拾好了,时刻准备着回温国公府。她在这里每待一日,就要多挂心一双妹妹一日。这些日子,她拼命劝告自己不要去想两个妹妹,可是平平和安安冲着她笑的小模样怎么都挥不去。   其实方瑾枝也明白,她留在小院里的人都是心腹,她们绝对都是可靠的。而她不在的时候,外人也不可能去她的小院里。所以说,平平和安安应当是安全的。   可是她还是不放心,这种不放心好像永远都割不断。只要两个妹妹还留在温国公府一日,方瑾枝就不能真正过上安稳的日子。   方瑾枝回过头,望着立在方桌前画画的陆无砚,她心里下定决心,这次回去就把安置平平和安安的庄子定下来。   绝对不能再拖下去了。   “瑾枝。”陆无砚仍旧在画画,甚至没有看方瑾枝一眼,他一本正经地说:“若是沉迷于我的美色,可以过来离得近一点看。”   “不正经!”方瑾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转过头来,不再看他。   陆无砚轻笑了一声,继续画卷轴上的人。   过了一会儿,方瑾枝还是忍不住从椅子上起身,走到陆无砚身边。   “三哥哥,你究竟在画什么呀?”方瑾枝刚问完,就瞧见了陆无砚的画。   “三哥哥,你怎么能画我呢!还把我画的这么丑!”方瑾枝的小眉头拧在一起,又是生气又是委屈。   陆无砚画的的确是方瑾枝,画的正是方瑾枝在雪地里摔倒的样子,四脚朝天,身上脸上全是雪。   “我觉得很好看啊。或者你看看这张?”陆无砚将另外一副画卷递给方瑾枝。   方瑾枝疑惑地将画卷打开,就看见自己趴在棋盘上,口水流了一桌子,还有一只白色的鸽子落在她的肩头。方瑾枝仔细想了想一定是因为陆无砚自己爱干净的缘故,所以才没有把那一坨鸽子屎画出来!   那一回陆无砚让方瑾枝陪她下棋,彼时正是炎热的夏季,没过多久,陆无砚就去洗澡了。夏日的午后,最是容易犯困。方瑾枝就打着哈欠,趴在棋盘上等陆无砚。   她等着等着就睡着了,那只只有一边翅膀的白鸽子落在她的肩上,还在她的小肩膀上留下了一小坨鸽子屎。   “三哥哥!你怎么能就画我出丑的样子呢!不许画了!不许画了!”方瑾枝急忙去夺陆无砚手中的笔。   陆无砚将笔举起来,方瑾枝踮着脚也捉不到了。   她“哼”了一声,跺了跺脚,说:“三哥哥,你就算是画我,也应该画我漂漂亮亮的时候呀!点茶的时候,弹琴的时候,穿了新裙子在花下吟诗的时候……”   “可我还是觉得你这个时候可爱啊……”陆无砚看着画卷上四脚朝天的小姑娘,忍俊不禁。   方瑾枝不搭理他,自己坐在一边儿想事情。过了一会儿,她又黏到陆无砚身边,甜甜地说:“三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呀?”   陆无砚的笔尖顿了一下,继续画方瑾枝的发丝。   他说:“如果明天的天气不坏,我们就回去。”   “好!”方瑾枝欢喜地给陆无砚研磨,也不敢他画的是不是自己的窘态。   可是还没等到第二天,就下起了暴雪。方瑾枝站在窗边,她将窗户开了一条缝,望着外面的大雪失神。   陆无砚怎么会不明白她的归心?   “这场暴雪说不定在夜里就会停,只要影响不大,咱们明天还是可以回去的。”陆无砚走到她身边,陪她一同望着窗外的雪。   “真的吗?”方瑾枝的眸子又亮起来。   “是,所以你要早点去睡。”陆无砚顺势将窗户关上。   “好,那三哥哥也要早点睡!”方瑾枝拉着陆无砚的手,将他推出门外。   她将她这间偏房的门使劲儿关上以后,又甜甜地说:“三哥哥不许熬夜哦,瑾枝明天早上喊你起来!”   陆无砚还没来得及说话,正门外有人轻轻扣门。   “少主,入毒求见。”   “进。”   入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直和毒物打交道的缘故,她整个人瞧上去显得十分阴翳。她并没踏进门槛,而是在门外回禀:“可能找到十八了。”   陆无砚眉眼间笑意尽散,复又换上一副肃容。他拿起蓑衣穿上,和入毒一起走进皑皑白雪里。   方瑾枝站在偏屋的门外,她听着陆无砚和入毒的对话,大抵是因为听不懂的缘故,所以更加好奇。   方瑾枝知道陆无砚的身份特殊,平日里也总有很多事情要忙。方瑾枝摇摇头,也不再深究。她回到床上,满足地睡去,一想到明日就可以回去见到两个妹妹,她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 第77章 我冷   雪太大, 马车容易打滑。陆无砚和入毒两个人都骑了马赶路。雪虐风饕里,马也惧行。   在凛冽的寒风里,入毒扯着嗓子喊:“那是一对十岁的小男孩, 被母亲藏在家中十年终于暴露,宗族的人正在商讨如何处置那两个孩子!”   “哪里连在一起?”陆无砚大声问。   “胳膊!从肩膀往下公用一条手臂!”风雪太大, 将入毒扯着嗓子喊出来的话切割成碎音,只堪堪落入陆无砚的耳中。   陆无砚点点头,拍马前行。狂风肆虐,他身上的蓑衣完全护不住,寒意灌入身体, 犹如置身冰窟。   这八年,陆无砚耗费财力、人力,命人寻找生来有部分身体连在一起的双生子。他们大部分都是孩子,之前死去的十七是寻找到的年纪最大的一对,被找到的时候十五岁。   因为生来身体相连的双生子几乎全都活不长。不是因为他们自身的疾病死去, 就是因为礼法困守,被他人活活杀害。有的被陆无砚的人寻找到时,已经奄奄一息。有的被寻找到时,已经是两具冷硬了的尸体。所以纵使陆无砚花费天大的心力去搜寻,在八年里也不过找寻到十七对这样的双生子。   这些在大辽, 甚至在别国千辛万苦寻找来的双生子,身体相连的部位各不相同。有的腹部相连,每日睁开眼看见的都是对方的脸,他们走路的时候要么横行, 要么只能一人退后一人前行;有的腰臀相连,他们只能如蜘蛛一样爬行,永远无法站立;有的公用双腿,从腰部斜着生长出两个上身,他们的双腿极短,别说站立,连爬行都做不到;甚至有的公用一个身体,只在颈部生出两个头颅,已经不能确定这到底应该是两个人,还是算一个人多长了个头颅。   这还是头一遭寻找到这样一对从肩膀往下公用同一条手臂的双生子——和平平、安安的情况一模一样。   陆无砚从不是心善的人,他完全不在意平平、安安的死活,他在意的只是那两个孩子死后,方瑾枝的痛苦绝望。   那是一个很小的村庄,整个村子里的人几乎都是同一个姓氏。每家每户出了什么大事,都要去宗族里请长老们来定夺。在今日这般恶劣的天气里,整个村子的人竟几乎全都没睡。宗祠里灯火通明,村子里的人将整个宗祠塞满。窃窃私语声、叫骂吐水口的声音,还有女人的、孩子的惊呼声不断。   几位老者站在宗祠的前方,跪在宗祠最中间的是两个十来岁皮包骨头的小男孩,他们两个的身子紧紧贴在一起,伏地颤抖,惊惧战栗。   一个身穿粗布麻衣的瘦弱妇人哭天抢地地挡在两个孩子面前。   “顾六寡妇!没想到你居然在家里藏了这么一对妖孽!”   “你不配族里给你立的贞节牌坊!还回来!还回来!”   “对!说不定就是你不守贞操,天降灾星呦!”   “怪不得你家男人死得早,就是被这一对妖孽克死的!”   “不!”那个被称作顾六寡妇的瘦弱妇人大喊一声,“我的孩子才不是妖孽,我家男人也不是我的孩子克死的!”   “这样的孩子就是天大的不详!你家男人就是被他们活活克死的!”   “不是!”顾六寡妇连连摇头,不停哭喊:“我的孩子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家男人就患了大病!他是病死的,不是被我的孩子克死的!”   她又跪行爬到族长的脚边,抱住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的腿,哭喊着说:“族长,我的孩子是无辜的!求求您发发慈悲不要伤害他们!他们真的是无辜的啊!他们不是妖孽!也不是不祥之兆啊!我家男人真的不是被他们害死的……他们听话、懂事!是好孩子……”   本来就是目不识丁的妇人,此时遭此大难,早就六神无主,只能哭着一遍又一遍说着同样的话。   “走开!”族长嫌恶地踢开她,“不要把你家的厄运带给我!”   顾六寡妇本来就瘦弱,族长这一脚踢在她胸口,让她心口一阵剧痛。她完全顾不得这种疼痛,只一心想着一对儿子,她畏首畏尾,想要求情又怕惹人嫌弃,再被踢开。   族长发话:“来人啊,把这两个不详的孩子拉出去烧死!”   “不!”顾六寡妇大喊一声,爬回去,紧紧抱着自己的一双儿子,恨不得用自己的一切来保护两个孩子。   “族长!”有人站出来说,“外面这么坏的天,柴火点不着啊!”   有一个妇人听着顾六寡妇和两个孩子的哭声,有些不忍心。她小声说:“不如给他们一瓶毒药,让他们喝了算了……”   另外一个人立刻反对:“不行,他们代表着厄运,只有用火将它们烧掉,才能把他们带来的厄运一起烧光!厄运除不掉你负责不成?”   之前那个求情的妇人就不敢再说话了。   “就这样办吧!”张长老说,“把他们两个捆到外面的树上,等到明天天一亮,这雪停了,再把他们给烧了!”   两个小男孩浑身发抖,惊惧的看着那些人来抓他们。   “不要!不要伤害我的孩子们!”顾六寡妇使出全部的力气来推开那些想要抓她儿子的人。可是她一个瘦弱的妇人,如何能抵抗村子里的这些壮年?她很快就被人拉开了,甚至有一个村子里向来游手好闲的汉子,顺手摸了一把她的胸脯和腰臀,吃尽了豆腐。   “娘亲!娘亲!”两个小男孩哭喊着朝自己的母亲伸出双臂呼救,可是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母亲离他们越来越远。   抓住这两个小男孩的人大概是嫌弃他们身上的霉运,只是拎着两个小男孩的衣领,将他们两个往外拖。   人群像躲避瘟神一样自动让开路,两个小男孩被拖在雪地上,衣衫扯开,凛冽的寒风吹在他们的身上,可是他们已经浑然不觉得冷了,只因再冷的风雪也抵不过他们心里的森寒恐惧。   “就在这里吧!”一个汉子在一棵杨树上踹了一脚,树上的积雪吹下来,落了他一肩,他抖了抖肩,将肩上的雪抖落下来,可是雪越下越大,他身上很快覆了一层白。他不耐烦地说:“别磨叽了,赶紧的!”   他是族长的长孙,村子里的人都很听他的话。   “好咧!”早就有人准备好了麻绳,粗鲁地将两个小男孩捆绑在树上。   两个瘦弱的小男孩被拖拽间,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拉扯开了,几乎上半身裸露。粗粗的麻绳紧紧捆在他们瘦弱的身子上,将他们的身子勒出血痕。   他们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只是无助地望着宗祠的方向,一声一声喊着他们的母亲。   “呸!”有人朝着两个小男孩身上吐了一口,“怪不得今年收成不好,一定是因为你们两个!晦气!”   另外一个人拉着他往宗祠里走,一边走一边说:“行了行了,这儿天寒地冻的,赶紧进去。等明儿一早他们就冻死了,再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啥晦气都没了!”   “我的孩子!”顾六寡妇跌跌撞撞地冲出去,不算太远的路,她跌了两跤,才扑到两个儿子的身前。她用冻僵的手去解捆绑在两个小男孩身上的麻绳,一边解一边说:“不怕,不怕,娘亲救你们!”   滴水成冰的天气,顾六寡妇本来穿的就少,再加上慌张和恐惧,怎么也解不开系在两个孩子身上的麻绳。   族长站在宗祠门口,他用拐棍使劲碰了碰地面,愤怒地说:“顾六寡妇,没有把你一并烧死是看在你守寡十年品性端正!你不要再闹了!”   顾六寡妇正在解麻绳的颤手忽然停下动作,她整个人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   “娘亲、娘亲……”   在两个儿子的啼哭声里,顾六寡妇慢慢回过神来,她望着两个儿子苦涩一笑,释然地说:“希儿,望儿,你们看见了吗?天、地、雪、树,还有山……”   她用冻僵的手抚摸着两个儿子的脸颊,“咱们以后再也不用躲躲藏藏了。不怕,你们不要怕。忍忍就过去了,等到了另一个世界啊,咱们的希儿和望儿再也不用藏起来。你们可以站在日头底下!你们想去哪儿就去哪!”   她越说越激烈,说到后来仿若嘶吼。   两个惊惧啼哭的小男孩止了哭,呆呆地望着他们的母亲。也不知道是因为他们从未见到母亲这个样子,还是因为被他们的母亲话中的美好吸引住了。   顾六寡妇又平静下来,她眷恋地抚过两个孩子的脸,温柔地说:“希儿和望儿不要怕疼,这只是一道劫难而已。咱们闯过去就可以享福了……娘亲先去一步,在那头等着你们……”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滚落,砸进雪地里。   她猛地起身,毅然而决然地一头撞在一旁的巨石上,顿时鲜血四溢,将她身下洁白的雪染成大片的猩红。   “娘亲!”两个小男孩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一头撞死,他们拼命挣扎着,想要挣脱绑在身上的绳子,然而根本挣脱不开。   眼泪一颗又一颗从他们的眼眶里滚落下来,他们哭到撕心裂肺。   “真是晦气!”族长愤怒地用拐棍撞了撞地面,“不用管她的尸体了!都回去歇着吧。等明天天气好了,把这一家子都烧了!”   人群散去,耳畔只有呼啸的风。   大雪越来越大,很快将顾六寡妇的尸身连着她身下的血水一并掩埋。   冬日的夜晚最是寒冷,更何况又是这样的天气。半夜的时候,两个小男孩的身体完全冻僵了,他们的脑袋有些发昏,几近昏厥。   隐隐的,耳边有马蹄声。   “他们在那!天,不会已经死了吧?”入毒跳下马,跃到两个小男孩身前去探鼻息,她松了口气。她一边解开绳索,一边跟陆无砚回禀:“少主,他们还活着,可是都冻僵了,不太好。”   “喂,醒醒!”入毒拍了拍他们的脸,又使劲儿掐了一下他们的胳膊。   两个小男孩艰难地睁开眼,茫然地望着出现在眼前的两个人。   “娘亲!”他们两个好像一下子苏醒过来,他们想要扑向自己的娘亲,可是他们冻僵了,一下子摔倒在地,吃了大口的冰雪。他们全然不顾,一点一点挪到他们娘亲尸身边。他们用冻僵的手去扒开积雪,可是那积雪已经冻成了冰,将他们娘亲的尸体冻在地上。   仇恨在他们的眼中一点一点滋生,他们转过头,望着宗祠的方向,眼中仿若有烈火在燃烧。仇恨中带着绝望,绝望中又带着浓浓的不甘。   这种目光让陆无砚侧目。   他一步步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问:“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了你们吗?知道你们的母亲为什么会死吗?”   两个小男孩仰着头望着陆无砚,他们紧紧抿着唇,没有说话。他们当然知道这全是因为他们两个是能够带来厄运的怪物!   陆无砚解下身上的蓑衣扔给他们,又脱下裘衣扔到他们身上。他冷冷地说:“只有活着才能报仇。”   生机和希望在两个小男孩的眼中浮现,他们望着陆无砚奋力点头。他们不知道陆无砚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可是此时的陆无砚好像就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想分开吗?”陆无砚的目光落在他们两个相连的肩头。   两个小男孩眼中的希翼更加浓烈,他们更加用力地点头。分开,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简直就是他们毕生的痴念。   “我不确定能医好你们。如果成功,你们可以做回正常人。如果失败,就是死亡。”陆无砚的声音很冷漠。可是在这冰寒的雪夜里,仿若一道最温暖的光。   “如果愿意就跟我走。”陆无砚说完转身离开。   两个小男孩几乎是想也不想地起身,用冻僵的腿跌跌撞撞地跟上陆无砚。   陆无砚走回马匹旁的时候犹豫了一下——那两个孩子身体相连没有办法骑马。他将马缰递给入毒,继续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步行。   陆无砚从未想过自己的心里居然还有那么一丝善意尚存。可是那两个小男孩的目光让陆无砚想到了很多年以前相同的绝望。那个时候他被逼着吃下煮熟的人肉、腐烂的虫鼠、剁碎的蛇头,吞下那些肮脏的东西完全击垮了他。还有后来逼着他杀人,行刑。   陆无砚知道那些人是在逼着他成为恶魔,逼着他当虫鼠、当野兽。   绝望、痛苦、仇恨和不甘。   陆无砚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心里逐渐静下来。两个孩子走得很慢,他悄声放缓了速度。   “叫什么名字?”   他们两个身子虚弱,走了没多久就气喘吁吁。哥哥先说:“顾希!”   弟弟胆小一些,他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顾望。”   希望。   陆无砚点点头,继续前行   入毒牵着两匹马跟在后面,欲言又止。整个入楼的人都知道陆无砚畏寒,可是他将身上的裘衣和蓑衣都给了那两个孩子,还步行带着他们走雪路。   可是入毒也明白那蓑衣和裘衣既然已经被那两个孩子碰过了,陆无砚就不会再穿。她若是脱下自己的衣服给陆无砚,他更不可能接受。入毒只好默不作声跟上去。   等到陆无砚回去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他推开门进屋,看见方瑾枝站在方桌前画画。   “三哥哥,你才回来呀。”方瑾枝没有抬头。   “不看都知道是我?”陆无砚嘴角微微噙了一抹笑,走向方瑾枝。   方瑾枝笑嘻嘻地说:“我能听出来三哥哥的脚步声!”   她转过头望向陆无砚,却“呀”的一声惊呼出声,“三哥哥,你这是怎么了?你的裘衣呢?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穿的这么少呀!”   方瑾枝匆忙放下手中的画笔,摸上陆无砚的脸。他的脸色很差,脸上也是冰的,好似整个人都笼罩了一层寒意。   “太凉了,别碰。”陆无砚偏过头,躲开方瑾枝的手。他低头看着桌子上的画,一下子笑出来。   摊在桌子上的画正是昨日陆无砚画的那一副方瑾枝在雪地摔个四脚朝天的场景,方瑾枝竟是在旁边画了个陆无砚,陆无砚坐在藤椅上,怒气冲冲地瞪着楚怀川,因为楚怀川故意用摸了烂泥的手在他的衣服上抹了一把。   “我不冷,冷的是三哥哥!”方瑾枝将陆无砚拉到椅子上坐下,去拿了一件裘衣给陆无砚披上,她又去拿了暖手炉塞在陆无砚怀里,然后用自己暖呼呼的手心贴在陆无砚的脸颊。   她皱着眉,心疼得不行,还要絮絮埋怨:“三哥哥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呢!”   “我没事,”陆无砚起身,“在这里等我,我去洗个热水澡。”   “是是是,泡个热水澡就能暖和了!我真笨,怎么就没想到呢!”方瑾枝一下子反应过来,她拉着陆无砚就往偏房的净室里去。   许是因为陆无砚冻了一夜的缘故,纵使他在热水里泡了好一会儿,等他出来以后虽然身上摸上去已经不冰了,可是他还是觉得冷。彻骨的寒。   他走回去找方瑾枝,说:“风雪已经停了,我带你回家。”   方瑾枝将暖手炉又塞回陆无砚的手里,生气地说:“你昨天又一夜没睡对不对?回什么回呀!你赶紧回床上去睡觉!”   陆无砚犹豫了一下,他知道方瑾枝心里十分盼望回到温国公府。他昨日答应了她,不能食言。   方瑾枝没给陆无砚犹豫的机会,她直接推着陆无砚往床上去。“三哥哥,你瞧瞧你,都回来这么久了,又泡了热水澡,脸色还这么差。如果我现在拉着你陪我回去,那多不懂事呀!我不急于这一天呀,咱们明天回去也行的!”   陆无砚想了想,说:“那好,我睡一会儿,下午带你走。”   他答应了今日带她回去,岂可拖到明日。   “好好好!”方瑾枝忙不迭地点头。可是她心里却想着陆无砚向来懒床,等他睡着了,她才不会叫醒他,最好让他睡到明早。   方瑾枝推着陆无砚上了床,为他将床幔放下来,挡住从窗户透进屋里的光。然后又将屋子里的炉火烧得更旺一些,她将暖脚炉里的银碳换成新的,然后把它放在被子里,贴着陆无砚的脚。   “瑾枝,”陆无砚望着床边的方瑾枝,“我冷。”   方瑾枝焦灼地说:“那怎么办呀?我再去搬一盆炭火?再拿一个暖脚炉?对了!我再去抱一床被子!”   方瑾枝刚要转身,手腕被陆无砚握住。   陆无砚往里侧挪了挪,眼含笑意地望着方瑾枝,其意不言而喻。   方瑾枝愣了一下,然后皱起了眉。   她刚想反驳,陆无砚又望着她深情地重复了一遍:“我冷。”   方瑾枝立刻泄了气,她没好气地瞪了陆无砚一眼,说:“等着!”   说完,她就气呼呼地掀开床幔出去。   陆无砚正诧异间,方瑾枝又掀开床幔进来,她身上的交领绣袄和百褶戏蝶绣裙已经脱了下来,只穿着一双雪白的中衣。   ——她怕那些凹凸不平的绣纹硌着陆无砚。   方瑾枝别别扭扭地掀开被子钻进去,起先只是远离陆无砚躺在外侧,可没过多久,她主动钻进陆无砚的怀里,将自己的身子贴在陆无砚微凉的胸膛,然后摸索着抬起陆无砚的腿放在自己的腿上,又将他的手捧在手心。   ——用自己给他取暖。   果真,陆无砚的身体没过多久就热了,由内向外。 第78章 抢亲   方瑾枝原本打算让陆无砚好好睡一觉, 傍晚的时候也不喊他起来,最好让他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可是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屋子里太暖和的缘故,方瑾枝没过多久就沉沉睡去, 连梦也无。睡得十分香甜。   她是被饿醒的。   方瑾枝迷迷糊糊地想要伸手去给陆无砚拉被子,她摸了摸, 身边并没有人。她疑惑地睁开眼,陆无砚并不在她身边。   “三哥哥?”方瑾枝坐起来,她茫然四顾,陆无砚并不在。   她揉了揉空空的肚子下了床。   陆无砚刚巧推门进来,“醒了?刚好, 早点去用晚膳,吃过了咱们就回温国公府。”   方瑾枝偏着头仔细去瞧陆无砚的脸色,发现他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了,才没有拒绝。   还没有到用晚膳的时候,可是因为陆无砚执意要在今日带方瑾枝回去的缘故, 就将晚膳提前了。长公主也难得抽出时间来陪他们一起吃。   刚刚用过晚膳,楚怀川突然造访。   “听说你要回去了,来看看你。”楚怀川说。他看了一眼站在陆无砚身边的方瑾枝,作势就要去推她。   方瑾枝一惊,也没来得及想他是陛下的身份, 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躲开。所幸楚怀川并不是真的要推她。他笑着比了比方瑾枝的个头,颇为感慨地说:“居然都长这么高了。”   他又笑着跟陆无砚说:“没有想到你真的把媳妇儿养大了。”   站在陆无砚身边的方瑾枝睫毛颤了颤。   楚怀川看她一眼,说:“你这孩子有话直说!”   方瑾枝就小声说:“明明当年陛下也是个小孩子……”   就算比她大了几岁,当年初遇时, 他说的话、做的事儿像比她还小似的。又哭又闹,还耍无赖!   “小心朕重新下一道圣旨,夺了你的郡主身份,再把你嫁给外头的乞丐!”楚怀川使劲儿瞪了她一眼。   方瑾枝忍俊不禁地躲到了陆无砚的身后。之前在宫宴上见到楚怀川的时候,方瑾枝还觉得他变了不少,可如今听他这般说话,好像他仍旧是当年那个任性的小男孩。   “无砚!你不管管你媳妇儿吗?”楚怀川把目光从方瑾枝身上移开,看向陆无砚。   陆无砚认真点了点,他偏着头,对身后的方瑾枝说:“以后别总说实话。”   方瑾枝低着头,不敢吭声了。她怕再气着楚怀川。果然,楚怀川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本就苍白而消瘦,一双眼睛格外大。   “行行行,你们一伙的成了吧?”楚怀川收了脸上的笑容,略微严肃一些。他看着陆无砚,说:“以后若是得了空就进宫去坐坐。”   他顿了顿,“也不知道还能再见几次了。”   话至此,已染上几许无奈和苍凉。   陆无砚皱了眉,认真地说:“陛下会长命百岁。”   楚怀川像听到好听的笑话一样开始大笑,他笑着笑着就弯着腰,剧烈地咳嗦起来。   “陛下!”身后的小宫女马上赶过来,递上明黄的帕子。又不停顺着他的背。   一阵剧烈地咳嗦之后,楚怀川手中的帕子上已经是点点血迹。小宫女急忙递上时刻备着的水囊和药丸。楚怀川吃了药,要倚靠着小宫女的肩才堪堪站稳。   方瑾枝敛了容,手中捏着的帕子也不由抓紧。她这才明白他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   楚怀川向一旁退开两步,他咧着嘴角,大大咧咧地笑着说:“现在启程你回去也要夜里了,不能再耽搁了,走吧!”   陆无砚走过去,将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扶着他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我说了陛下会长命百岁就一定会。”   陆无砚说的太认真,使得楚怀川差一点就要相信了。   他回过神来,不甚在意地说:“是是是,你说能长命百岁就一定能!可是那你也得多进宫啊,别整天围着那个臭丫头转!”   他说着还回头看了一眼方瑾枝,方瑾枝低着头跟在后面,恭敬而乖巧,仿若没有听见一样。   过了许久,陆无砚缓缓道:“知道了。”   楚怀川愣了一下,他没有想过陆无砚会答应。虽然陆无砚是他的晚辈,可是在楚怀川的眼里,陆无砚就像他的兄长一样,还是那种永远嫌弃他,但是他若有危险第一个站出来护着他的兄长。   陆无砚将楚怀川一路扶到停在外面的车鸾里,一直目送着他的车鸾消失在视线里。然后才带着方瑾枝回温国公府。从这里到温国公府平日要花两个时辰,如今因为天气不好,路上覆了一层冰,他们花了足足三个时辰才回去。马车停在温国公府院外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三哥哥。”马车停下来的时候,陆无砚刚刚起身,手腕就被方瑾枝握住。他疑惑地转过头望向她。   方瑾枝笑嘻嘻地摇了摇头,说:“没事儿!”   她想道谢来着,可是又觉得她与陆无砚之间,若是真的要每一件事都道谢,她不知道要谢他多少。   陆无砚敲了敲她的头,笑道:“太晚了,回去以后早点歇着。有什么事儿,明儿再说,明儿再办。”   “好!”方瑾枝重重点头,“放心吧三哥哥,明天早上我不去喊你起床,你就尽情地睡吧!”   方瑾枝今日要回来的消息已经提前送回来了,所以等她回到自己的小院时,卫妈妈、乔妈妈、和米宝儿都站在门口等着她,小院灯火通明的。   “姑娘,您看!”盐宝儿指着灯笼下的卫妈妈、乔妈妈和米宝儿。   远远的,方瑾枝望着小院子里暖融融的光,并那几道人影,她心里也不由被一股暖意充盈。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她竟是也把这处小院落当成了家。   她望着空的牌匾,心里想着不若也给自己的小院起个名字。   “姑娘回来了!”米宝儿眼尖,隔了好远就瞧见了方瑾枝,她小跑着过来,帮着盐宝儿拿东西。卫妈妈和乔妈妈的脸上也挂了笑意。   几个下人在等着方瑾枝,平平和安安更在等着方瑾枝。   两个小姑娘如她们的姐姐一样,向来习惯早睡早起,现在这么晚了,她们两个瞌睡的不行,可就是不肯睡,互相监管着,一定要等她们的姐姐回来。   “姐姐回来啦!”方瑾枝将两个小姑娘搂在怀里。方瑾枝之前在锦熙王妃赠给她的礼物里挑出一对精致的祥云长命锁,用她亲手编的红绳穿起来,系在两个妹妹的胸口。   实在是太晚了,方瑾枝和两个妹妹说了一会儿话,就拉着她们去睡。方瑾枝离开的这十多日里发生的事儿,以后再慢慢讲给两个妹妹听也不迟。   第二日,吴妈妈就来找方瑾枝告诉她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为平平和安安找到合适的庄子了。   “只是那庄子并非咱们方家的地方,是一位富商手下的花庄。庄子上甚至有富商的别院,价格可不菲。”吴妈妈蹙着眉给方瑾枝叙述。   “花庄?”方瑾枝有些惊讶。   爱花之人不少,名门望族之中更有为了名卉一掷千金者。花这个东西,因为雅致,若是经营得好,也算是暴利。   只是听吴妈妈说这处庄子是花庄,方瑾枝心里就已经满意了。她点点头,说:“好,不要在意价格。买下来就是。”   “会影响我们手中现在的生意吗?”方瑾枝又问,“还有现在三奶奶手中的酒庄的事儿办得如何了?”   “影响总会是有的,恐怕手头也得拮据一段时日。”吴妈妈想了想,“姑娘放心,酒庄那边的事儿已经筹备得差不多了。姑娘再给老奴三五日一定做到万无一失!”   方瑾枝松了口气。他们方家的酒庄,就快要夺回来了。她等这一天已经好久了。不仅是这一处酒庄,还有其他被三奶奶、五奶奶握在手中的家产,终是要一件件夺回来。   两件事情都有了眉目,方瑾枝的心情不由变得很好。下午的时候,她将之前绣了一半的喜被摊开,继续绣起来。她要在陆佳蒲成亲之前这这一床喜被绣好。   一束芍药还没有绣完,府里就出了大事——陆佳蒲服毒自尽了。   听到消息的时候,方瑾枝的手一抖,针尖扎在她的指肚,沁出一滴血来。   “救回来没有?”方瑾枝颤声问。   “姑娘别急,四姑娘已经救回来了!”   方瑾枝放下心来,她细细想了一番,听说秦四郎今日来了府里。那陆佳蒲在这个时候服毒自尽,必是她和秦四郎的婚事出了差错!方瑾枝知道陆佳蒲一直都是对这门婚事满意的,对那秦四郎也是上了心的。这婚事到底能出什么差错?方瑾枝也不敢多耽搁,匆匆赶过去。   陆佳蒲的小院里哭天抢地的,可是那哭声竟是陆佳茵。方瑾枝原以为陆佳茵是心疼姐姐,又或是受了惊。可是等到她进了屋,才发现陆佳茵跪在地上。   “四姐,我知道错了,你不要怪我……”陆佳茵哭喊着,泣不成声。   陆佳蒲虚弱地躺在床上,她的眼睛直直望着屋顶,一片空洞。对陆佳茵的哭声仿若没有听见,也不理会坐在床边抹眼泪的三奶奶。   陆佳蒲是个好姐姐,对方瑾枝这个表妹都是尽心尽力的。对她的亲妹妹陆佳茵更是关怀备至,有什么好的东西都恨不得留给陆佳茵。如今陆佳茵哭得这般可怜,陆佳蒲却全然不顾,方瑾枝不得不猜测这次真是陆佳茵犯了天大的错惹得陆佳蒲伤了心。   先前方瑾枝还怀疑陆佳蒲是因为和秦四郎的亲事,看来是想岔的。   “四表姐如何了?”方瑾枝立在床边,有些心疼地望着陆佳蒲。   如今陆佳蒲的样子实在是憔悴到可怜。   纵使三奶奶不喜欢方瑾枝,可平日里方瑾枝和陆佳蒲的关系还算不错。这个时候,三奶奶也顾不得别的,她拉着方瑾枝坐在床边,哽咽地说:“瑾枝,你过来劝劝你四表姐,让她宽宽心,也不要再怪佳茵了,佳茵还小……”   方瑾枝有些茫然地坐在床边,她问三奶奶:“四表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三奶奶欲言又止,她说不出口。   三奶奶身边的明妈妈掀开帘子进来,她看了一眼床上的陆佳蒲,才说:“秦家四郎想要见一见四姑娘……”   陆佳蒲一下子坐起来,她抓起身边的枕头砸下去,愤怒地说:“让他滚!”   她随手一扔的枕头在地上弹了一下,又恰巧砸在了陆佳茵的身上,陆佳茵惊呼了一声。   陆佳蒲冰冷的眸子落在陆佳茵的身上,她冷冷地说:“你也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方瑾枝惊了一瞬,陆佳蒲似乎永远都是温柔的性子,温声细语,春风十里。这么多年,方瑾枝从未见过她发火,甚至连她生气皱眉的样子都没见过。   “姐!”陆佳茵扑到床边,握住陆佳蒲的手,一边哭一边说:“姐!我知道我错了!可是我、我……我是真的喜欢他……他、他心里也有我……”   有泪噙在陆佳蒲的眼眶里,可是她将眼泪生生逼了回去,她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望着自己一直疼爱的亲妹妹,说:“你知道他的身份吗?他是我的未婚夫,是你的姐夫。我们的婚期还有不足三个月!”   每说出一个字,都心如刀绞。   “我知道……”陆佳茵跌坐在地上,“可是我喜欢他呀……真的好喜欢……我知道姐姐对我好。那些衣服、首饰我都还给你好不好?姐姐……你再疼我一次……”   “你设计让两家的长辈撞见你们私会的场景,如今已经用你的方式把他抢走了啊,又何必再问我……”陆佳蒲闭上眼睛,那眼泪终究是没有忍住,滑落。   “姐姐……”陆佳茵又去求三奶奶:“母亲,您劝劝姐姐,让她原谅我……”   三奶奶擦去眼角的泪,望着陆佳蒲心疼地说:“我的孩子,母亲知道你委屈。你妹妹这事儿办得不对,可是这事若传出去,她以后就别想嫁人了!我苦命的孩子,母亲知道你是个心善的,难道你忍心看着你妹妹受人欺负,被人指指点点吗?不若……”   三奶奶咬咬牙,继续说下去:“母亲再给你挑一门更好的亲事可好?”   方瑾枝震惊在那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人?她忽然冷冷地开口:“六表姐既然口口声声说知道错了,那打算如何弥补呢?”   三奶奶和陆佳茵都没有想到方瑾枝会说话。陆佳茵止了哭,望着方瑾枝,不知该如何作答。   “六表姐是要吃斋念佛忏悔呢?还是一边承认错误一边心安理得嫁去秦家?”   “我……”陆佳茵立刻站起来。   “佳茵!”三奶奶看了她一眼,打算她的话。三奶奶愁眉苦脸地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手心手背都是肉。只能寻找谁都不伤害的法子。”   她又絮絮叨叨地重复倘若不把陆佳茵嫁去秦家,陆佳茵就会遭到别人的指指点点,再说亲就难了。   方瑾枝冷笑:“就算六表姐嫁去秦家,这辈子也抹不掉抢自己亲姐夫的罪名!”   陆佳蒲握住方瑾枝的手,对她摇了摇头。   方瑾枝就将肚子里的话忍了下去,再怎么说,她都是个外人。而陆佳蒲又一直都是随和、宽容的性子。倘若陆佳蒲只是生气几天就原谅了陆佳茵呢?方瑾枝并不好多说。   “佳茵不是个会算计的,这次的设计是有人指点了她吧?”陆佳蒲望着自己的母亲。   “你、你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是母亲偏心帮她不成?”三奶奶急忙说。   陆佳蒲望着三奶奶,轻声说:“我听说当初瑾枝搬来咱们家的时候,她家里的商铺被您和五婶代为打点。可是前几日,五婶把她手中所有方家的商铺都给了您。”   方瑾枝愣了愣,这怎么还牵扯到她家里的商铺了?她之前离开了十多日,这事竟是一点都不知道。   三奶奶也愣了一下,她目光犹疑,带着一抹慌张。   “女儿听说这次选秀,咱们陆家得出一个女儿。适龄的姑娘,只有我、佳萱和佳茵。而曾祖母暗地里说过佳茵的性子莽撞,若是入宫说不定会惹祸连累陆家。”陆佳蒲望着自己的母亲,眼睛一眼不眨,不想错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你、你说这些做什么?”三奶奶望着自己的女儿,心中惊惧。她捏着帕子的手忍不住颤抖。   “竟是真的……”陆佳蒲缓缓摇头,她望着自己的母亲,眼中溢满怀疑,她问:“我真的是您的亲生女儿吗?”   “不是这样的,佳蒲你不要多想!是谁!哪个杀千刀的在你耳边挑拨!”三奶奶声音尖利,像是震怒一般。可是那声音里的慌乱完全掩盖不了。   大抵是眼泪都已经哭尽了,陆佳蒲反而轻笑了下。   “母亲,是不是我不争不抢不哭不闹,您就认为我是蠢的、傻的、呆的、笨的?”   她又转过头,望着床边的陆佳茵,绝望地说:“我原以为我订了亲,家里会在你和佳萱之中选。宫中凶险,陛下命不久矣。入宫极有可能落得殉葬的结果。我怕曾祖母选中你,所以格外关心此事。我甚至想过若是最终选了你,那就让我代你入宫吧……”   陆佳茵震惊地望着陆佳蒲,完全呆住。   陆佳蒲缓缓摇头,“在姐姐全心全意想要护着你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你背地里一次又一次和我的未婚夫私会。”   陆佳蒲捂住脸,大声哭出来,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只是泪水已干,一滴眼泪也没能再哭出来。   她纵然满意和秦家的婚事,纵然中意秦四郎。可是远不到非他不嫁的地步。秦四郎喜欢上别人,她或许心里会不舒服,但绝对不至于痛苦。让她生无可恋的正是自己的母亲和妹妹。   “四表姐……”方瑾枝心疼地将陆佳蒲抱在怀里,一下又一下拍着她的后背,也忍不住落下泪来。方瑾枝曾觉得陆佳蒲虽然对她很好,可是不太喜欢她性子太软,总觉得她不够精明。却不明白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对待自己的至亲之人心存善念。   “佳蒲……”三奶奶望着自己的女儿这般模样,心里也针扎一样难受。   可是她有什么办法?三爷的官途不顺,需要很多银子打点。她的长子陆无砌的前程也要早做准备。还有她那个不争气的弟弟欠了那么多赌债……   适逢她知晓了陆佳茵看上了秦四郎,而她又知道五奶奶最近想尽了法子不让陆佳萱入宫。所以,她就给五奶奶透了个意思。五奶奶十分痛快地将当初接手的方家的那些商铺、庄子全给了三奶奶。   老太太看不上陆佳茵,不想她入宫,担心她入宫闯祸连累陆家。所以三奶奶这才把主意打在了陆佳蒲的身上。虽然都是女儿,可是三奶奶的确更喜欢小女儿一些……   陆佳蒲身边的丫鬟进来,她瞧着屋里的场景,硬着头皮回禀:“禀夫人、姑娘,秦四郎跪在外面求见四姑娘一面。说是有几句话要对四姑娘说。”   陆佳蒲的身体十分虚弱,需要方瑾枝搀扶着才艰难走出去。三奶奶被陆佳茵拉了一把才反应过来,他们两个想要去扶陆佳蒲,却没有勇气伸出手,只好跟在后面。   院子里,秦四郎跪在台阶下。他的妹妹秦雨楠守在一旁,十分焦急。   秦四郎并没有听见屋子里几个人说的话,可是他能听见哭声。他先是听着陆佳茵一直未停的哭声,然后三奶奶似乎吼了一句什么,屋子里便沉默下来,直到陆佳蒲后来哭出来,他才跪下。   他仰头望着陆佳蒲,说:“我和你妹妹什么事情都没有,我秦锦峰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别哭,我不会负你!”   方瑾枝心里一阵欢喜,她捏了捏陆佳蒲的手,替她高兴。可是她偏着头望着身边的陆佳蒲时,却发现陆佳蒲脸上并没有什么欢喜的表情。   方瑾枝心里一沉。 第79章 逼婚   “四郎你不必如此, 我当不起你这一跪。”陆佳蒲侧首,吩咐身后的丫鬟将秦四郎搀扶起来。   “佳蒲,你要相信我!”秦锦峰向前一步。却见陆佳蒲向后退了一步, 他不得不停下脚步。   “这与相信无关。事已至此,你又能如何?”陆佳蒲缓缓摇头, “你不可能不娶她。”   陆佳蒲回首,冷漠地瞟了一眼垂泪凝望秦锦峰的陆佳茵,她想冷笑,却只余疲惫。她心里明白,事关两个家族, 秦锦峰不可能不娶陆佳茵。   “为什么不可能?我与她清清白白!”秦锦峰十分焦急,可是他心里不由慌张。他也明白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想要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照样迎娶陆佳蒲实在是太难。   “你我缘分已尽,日后不必再相见。”陆佳蒲释然地嫣然一笑。   “我想回去了。”陆佳蒲对扶着她的方瑾枝说。   方瑾枝想要劝,却还是将话咽了回去。她扶着陆佳蒲回去, 离开前冷冷地看了一眼三奶奶和陆佳茵。   秦锦峰呆愣地望着陆佳蒲离开的背影,眼前是她离开前那一抹挥之不去的笑靥。秦锦峰原本不过是对未来妻子的责任,却在这一刻,心潮为这个总是温柔如水的姑娘起了涟漪。   秦雨楠连连打了两个喷嚏,秦锦峰这才回过神来。   “雨楠, 让你不要跟过来了。”秦锦峰脱下外衫披在秦雨楠的身上。   方瑾枝回过头来,不由深看了一眼这对兄妹。她眯着眼睛,眸中闪过一抹小算计。   那日之后,陆佳蒲没有再闹过自尽。她的嘴角还是如往昔那般总是挂着一抹浅浅的笑, 她也按时吃饭睡觉。可是整个人还是消瘦了下去。   方瑾枝跟她说话的时候,她会认真地听,笑着回应。可是每每失神间,眼中是挥不去的落寞。整个人就像丢了魂儿一样。   她是真的被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伤透了心,三奶奶和陆佳茵来看望她的时候,她也没有哭闹,再也没有说过那日的事情。依旧是那个知书达理、温婉淑良的陆佳蒲。只是她看着三奶奶和陆佳茵的目光终究是变了。她的目光是冷的,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情感,甚至连仇恨都没有,仿若看着陌生人。   方瑾枝想了好些法子逗陆佳蒲,可是都收效甚微。方瑾枝只能跟着她浅浅地叹息。陆佳蒲说的不错,无论是陆家还是秦家都不是寻常百姓之家,岂会因为子孙的婚事搞坏了关系。   陆家和秦家的联姻没有取消,婚期也没有变,只是新娘由陆佳蒲换成了陆佳茵。   听说秦锦峰曾反对过,还被家中长辈动用了极重的家法。方瑾枝将这事告诉陆佳蒲的时候,陆佳蒲只是浅浅地笑了笑,没什么太大的情绪。   方瑾枝觉得如今的陆佳蒲已经死了。   正月十五的那一日陆佳蒲就会入宫,方瑾枝甚至觉得她能在秦锦峰和陆佳茵大婚之前离开也好。方瑾枝望着就快绣完的喜被,终究还是拿起了针线继续绣下去。   入宫为妃嫔不是普通的婚娶,甚至也用不到嫁妆。可是方瑾枝还是想把这床喜被绣好送给陆佳蒲。今日已是正月十二,没剩几日了。方瑾枝不敢再耽搁,认真地绣起来。   “姑娘,方家二郎过来了。”米宝儿一路小跑着上楼告诉方瑾枝。   “二哥?”方瑾枝愣了一下,然后想起了什么,一下子高兴起来,她放下手中的绣花针,提着裙角匆匆下楼。   方今歌在客厅里等着方瑾枝,他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锦盒。   “二哥!”方瑾枝先是偷偷望了一眼桌子上的锦盒,才笑嘻嘻地说:“谢谢二哥!”   方今歌早就服了这个方瑾枝,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些年,无论他对她多不客气,她总是甜甜地笑着,丝毫不在意的样子。方今歌曾觉得方瑾枝是个十分有心计的人,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见她干过什么坏事。随着年龄的增长,方今歌也逐渐想通了,她再怎么有心计也算不到他身上来,这两年对她的态度也缓和了些。   “行了,你记得欠了我份人情就行!这东西我好不容易才给你弄来的。”方今歌说着已经站了起来,“东西也给你送过来了,我走了。”   “二哥等一等!”方瑾枝拦着他,“哪能这么急着走呀,连杯茶水都没有喝。我给二哥点茶吃好不好?如果二哥能留下来用晚膳就更好不过啦!”   “不留下吃晚膳了。”方今歌推辞。   “嗯!”方瑾枝重重点头,“那就是留下来吃茶呗?”   方瑾枝把方今歌推回去坐下,急忙吩咐米宝儿和盐宝儿去拿点茶的器具。   方今歌想不搭理她来着,可是方瑾枝实在太热情了,他就勉为其难留下来吃了茶,并且还是留下来陪着她用了晚膳。   东西总算得到了,方瑾枝心里欢喜得不得了。方今歌离开的时候,她还亲自将他送走。   冬日的夜晚来得很早,方瑾枝送走了方今歌,回自己的小院时,天边已经黑了下来。所以陆无砚立在青石砖路尽头望着她很久,她都没有注意到。   直到方瑾枝走近了,才发现陆无砚。   “三哥哥,你怎么在这儿呀?”方瑾枝惊得迎上陆无砚。实在是陆无砚太懒了,在温国公府里的时候几乎从来都不会离开他的垂鞘院。所以方瑾枝见他在路边许久的样子,才觉得有些惊讶。   陆无砚很不高兴。   他的确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目送着方瑾枝送方今歌离开,看着方瑾枝侧着头和方今歌说笑,看着方瑾枝的眉眼弯成一双月牙。   真的很不爽,真的。   方瑾枝瞧出来陆无砚脸色不太好,她小心翼翼地问:“三哥哥,谁惹你不高兴了吗?”   “你。”   方瑾枝皱着眉反思,反思自己这两天有没有做什么惹陆无砚不高兴的事情。可是她想了又想也没有头绪。因为陆佳蒲的事情,方瑾枝这几日不是去陆佳蒲那陪着她,就是在自己的小阁楼里绣喜被。根本就没有惹陆无砚不高兴的机会呀!   甭管为啥,先讨好再说!   方瑾枝笑嘻嘻地挽起陆无砚的胳膊,甜甜地说:“三哥哥,天黑了。咱们回去好不好?一会儿要冷啦!”   陆无砚不吱声,脸色还是有点阴。   方瑾枝想了想,试着拉了陆无砚一下,陆无砚倒是没拒绝,任由她拉着。   方瑾枝立刻弯着一双眼睛,挽着陆无砚的胳膊,和他一起往垂鞘院去。之前跟着方瑾枝的米宝儿则自己回去了。这么多年了,方瑾枝每次去垂鞘院的时候都不会让自己的下人跟进去。   去了垂鞘院以后,陆无砚的脸色还是不好。方瑾枝变着花样说笑话逗他开心。   入熏悄悄告诉方瑾枝陆无砚还没有用过晚膳。方瑾枝才恍然大悟,她急忙让入熏和入茶摆上晚膳,拉着陆无砚走到饭桌前。   “好嘛,瑾枝知道犯错误了。我不应该自己用晚膳,还忘了告诉三哥哥。三哥哥在等我对不对?”方瑾枝夹了几道陆无砚爱吃的菜放在他面前。   陆无砚脸色缓和了一些,可是仍旧没有动筷子。   方瑾枝蹙着眉使劲儿想了想,她走到陆无砚身边,摸了摸他的肚子,然后清了清嗓子,故意放粗了声音,说:“无砚乖,姐姐喂你吃饭。”   “来,张嘴!”她说着就将汤匙递到陆无砚嘴边,“不要调皮,要听话!”   陆无砚噗嗤一声笑出来,他顺势揽住方瑾枝的纤纤细腰,将她抱到腿上。方瑾枝努力握着汤匙,还是让汤水洒在了陆无砚的身上两滴。   “你刚刚自称什么,嗯?”陆无砚逐渐靠近,鼻尖几乎碰到方瑾枝的鼻尖。   方瑾枝缩了缩脖子,有些心虚地说:“谁让你不好好吃饭,耍小孩子脾气……”   “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陆无砚无奈地问她。   “知道呀!因为我今天留二哥用晚膳忘记告诉三哥哥了,害得三哥哥饿着肚子等我呢!”   陆无砚冷着脸,“他在你那留了一个多时辰!”   方瑾枝愣了一下,才不可思议地说:“可是他是我二哥!”   “义兄而已,又不是你亲哥!”   方瑾枝撇了一下嘴,她抓起桌子上小碟里的一块莲花酥往陆无砚嘴边塞,不高兴地问:“到底吃不吃?”   陆无砚狠狠瞪了她一眼,才不情愿地张嘴把东西吃了。   方瑾枝闷闷不乐地夹起一块鹿肉,也不说话,就递到陆无砚嘴边。陆无砚看着她,还是把东西吃了。   “自己吃成不成?”方瑾枝问。   陆无砚没吱声。   方瑾枝坚持了一会儿,还是先败下阵来。她挑着桌子上陆无砚爱吃的东西一口一口喂给陆无砚吃。她臭着脸喂饭,陆无砚就臭着脸吃下去。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一个喂、一个吃。   若不是一个人坐在另一个人的怀里,还是在做着喂饭这样亲昵的举动,就更像吵架赌气了。   眼看陆无砚吃了不少的东西,已经远远高出了他往昔的食量。方瑾枝夹起一块栗子鸡递到陆无砚嘴边,却又在陆无砚张开嘴的时候,极快地收手,塞进自己嘴里。   陆无砚怔了怔,忽然探手捧住方瑾枝的脸,张嘴吻下去,舌尖一勾,就将刚刚落入方瑾枝口中的栗子鸡抢了回来。   方瑾枝呆呆地看着陆无砚两腮微动将那一块和着她口水的栗子鸡吃了下去。   直到陆无砚将那一小块栗子鸡咽下去,方瑾枝才来得及脸红。   “三哥哥,你怎么能这样!”方瑾枝涨红了脸。   陆无砚又低头,将粘在方瑾枝唇瓣上的一抹酱汁舔去。他一本正经地说:“因为你惹我生气了。”   “那我现在也生气了!”方瑾枝大声说。   “那你也来抢啊。”陆无砚笑着又夹了一块栗子鸡,只用牙齿咬着,等着方瑾枝来吃。   方瑾枝别开眼,不去理他,又小声嘟囔一声:“无赖。”   陆无砚拿起桌子上一个小小的白瓷空碗,将嘴里的栗子鸡吐了出来。他皱着眉说:“这块味道不好,比刚刚那块少了一味调料。”   “无耻……”方瑾枝脸上更红了。   什么少了一味调料,陆无砚话中的意思明明是说刚刚那块栗子鸡沾了她的口水!   “今天晚上留在我这里睡觉。”陆无砚命令。   方瑾枝转过头来瞪着他,但是出乎陆无砚意料地是她竟然没有反对。   陆无砚不由“咦”了一声。   方瑾枝小声嘟囔了一句:“我没忘记……”   她没忘记正月十三是陆无砚的生日。   陆无砚立刻露出笑容,他逼近方瑾枝的眼睛,问:“礼物我可以自己挑吗?”   方瑾枝别别扭扭地说:“你不是都已经让我今晚留下来陪你了吗?”   陆无砚低着头,额头轻抵方瑾枝的眉心,轻声笑出来。   方瑾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的话实在是让人误解,她急忙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是分开睡!”   “我不。”   陆无砚说着,已经起身,抱着方瑾枝把她送到自己的房间。他把她放在床上,说:“在这里等我。”——他要去洗澡。   陆无砚是愉悦的。虽然方瑾枝还太小了,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抱着她,简直像饮鸩止渴。   等到陆无砚梳洗完,只随便披着一件宽松的锦袍回来时,房间里空无一人,方瑾枝并不在房中。陆无砚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他转身拿了一件裘衣,一边穿一边往外走,铁了心要将临阵脱逃的方瑾枝抓回来。   他刚刚走到楼下,就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方瑾枝身上穿了一件红色的小斗篷,匆匆赶回来,带进来一阵冬日的寒意。她怀里抱着六七个锦盒,锦盒一个堆在一个之上,几乎遮了她一半的脸。   她瞧见陆无砚,急忙说:“三哥哥快来帮忙呀,我拿不动啦,好沉!”   陆无砚立刻赶过去,将她怀里抱着的东西接过来。的确很沉。   “什么东西?”陆无砚一边问一边将最上面的一个锦盒拿下来,将它打开。   “红丝石砚?”陆无砚将放在锦盒里的红丝石砚拿出来,映着烛光瞧着其瑰丽多姿的色泽,惊艳了一瞬。   他把玩了一阵,才将红丝石砚小心翼翼地放回锦盒里。然后打开第二个锦盒。第二个锦盒里装的是一块紫黑澄凝的苴却砚。温润如玉、嫩而不滑。陆无砚轻轻敲了敲,发出铮铮金石之音。   第三个锦盒里装的仍旧是一块砚台,陆无砚将它取出来映着烛光看了看。那是一块由贺兰石打造而成的贺兰砚,上面是深紫色与绿色交相辉映,色彩极为鲜明。   第四个锦盒里装的一块龙尾砚。龙尾砚极为坚硬,抚之却如肌似玉,涩水留笔,滑不拒墨。   第五个锦盒里是一块雕刻成松树独立的松花御砚。   第六个锦盒里还是一方砚台,思州石砚。   第七个锦盒里仍旧是一方砚台。那是一块冬不冻、夏不枯的澄泥砚。砚头雕了一头狮子,其雕工十分精湛。说是砚台,却是最美玉还要精致。   “喜欢吗?喜欢吗?”方瑾枝连连追问。   陆无砚在依次查看刘方砚台的时候,方瑾枝就坐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不想错过陆无砚脸上的任何神情,充满了期待。   “喜欢。”陆无砚将第七块砚台也放回了锦盒中,然后抬起头来望着期待的方瑾枝,问道:“为什么会想到送我七方砚台?七个,有些太多了。”   “一年一块,不多。”方瑾枝摇摇头。   陆无砚却怔住了。   “当年瑾枝第一次送三哥哥砚台的时候,三哥哥曾经告诉过我,世间一共有十大名砚。所以之后三哥哥每一年的生日,我都会给三哥哥找一方名砚。之前的五年里一直没有机会送给三哥哥,今日就一起带来了呢!三哥哥,你喜不喜欢?”方瑾枝去拉陆无砚的手,用盈盈的明亮眸子望着陆无砚。   “喜欢,很喜欢。”方瑾枝反握住方瑾枝的手,心中颇为复杂。   当初离开的时候,方瑾枝不过六岁多,那么小的她要四处寻找这些古砚,实在不是容易事。   听陆无砚说喜欢,方瑾枝不由开心起来。她指了指第七个锦盒里的澄泥砚,说:“喏,这一方澄泥砚我找了好久的。好不容易找到了,人家又不肯卖。没有办法,我求了二哥好久,他才肯帮我想法子弄来。”   方瑾枝办了个鬼脸,“二哥那个臭脾气,求他办事,给了我好多脸色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瑾枝跟他说方今歌的坏话,陆无砚心里舒服了许多,他忍着笑,说:“你又何必去求他,不值。”   “怎么不值了?只要三哥哥开心怎么都值得!”方瑾枝笑盈盈地望着摊在桌子上的锦盒,“加上第一次送给三哥哥的洮砚,我可一共送给三哥哥八方古砚啦!这十大名砚再有两年就能凑齐了!”   方瑾枝偏着头,弯着眉眼,浅浅地笑。她那一双剪潋眸里,是闪烁的星。   陆无砚轻咳了一声,说:“时辰不早了,是不是该睡了?”   “嗯,我去洗澡!”方瑾枝说完就往净室去。   看着她的背影,陆无砚皱起了眉。他有点摸不准把方瑾枝留下来陪他到底对不对,而且……方瑾枝这样是不是太冷静了点?   怎么不脸红?   怎么不结巴?   怎么不慌张?   难道又是故意装出来的,只因知道他根本不会现在对她做些什么?   陆无砚认真思索是不是应该真的对她做点什么才对。   “十三……”陆无砚无力地倚靠在椅背上,真的太小了啊。   方瑾枝越是害羞懵懂的时候,陆无砚越是喜欢逗她。可是如今方瑾枝洗完澡回来,坦坦荡荡地躺在他身边,还挽着陆无砚的胳膊时,陆无砚反而君子起来。   “三哥哥,”方瑾枝往陆无砚身边凑了凑,“你说像我这样还没有出嫁就和你厮混在一起,是不是应该浸猪笼啊?”   “厮混”这个词实在是刺耳,陆无砚皱了皱眉。   陆无砚想了想,说:“瑾枝,你知道我,我是什么都不在意的人。可是这不代表我就会逼迫你、委屈你,让你和我一起不管别人看法。你如果觉得这样不好,我也不会勉强你。”   陆无砚刮了刮她的鼻尖,宠溺地望着她,问:“要不然我现在就送你回去?”   这里是人多嘴杂的温国公府,不是清净的长公主别院。   方瑾枝重重叹了口气。   “别,别叹气。我这就送你回去。三哥不逗你了。”陆无砚说着就坐了起来。   方瑾枝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说:“三哥哥,你不是说你聪明吗?可是怎么连我的话外之音都没听出来呢?”   方瑾枝翻了个身,闷闷不乐地仰躺在床上,嘟着嘴,不肯去看陆无砚。   陆无砚不得不把方瑾枝刚刚说的话细细回忆了一遍。   “真笨!”方瑾枝小声嘟囔。   见陆无砚还是没想明白,方瑾枝掀开被子坐起来,望着陆无砚,问:“三哥哥,非要先去寺里当挂名和尚吗?先成亲不行吗?非要等我及笄了再成亲吗?十三怎么了?十三就不能成亲了吗?”   方瑾枝埋怨地推了一下陆无砚,说:“三哥哥,我在逼婚呐!”   陆无砚仿若醍醐灌顶。   是啊,他为什么一定要等方瑾枝及笄了才成亲呢?她虽然年纪小,身子还没有长开,也可以先娶回来,慢慢等她长大啊……   “我的瑾枝真聪明!”陆无砚捧起方瑾枝的脸,在她的唇上使劲儿亲了一下。   他开始想象娶了她以后的日子,娶了她以后就可以夜夜抱着她入睡,睁开眼,闭上眼,她都在身边。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他想牵着她就牵着她,想抱着她就抱着她!   其实方瑾枝也有自己的小顾虑。   之前锦熙王妃提点了她几句,让她警惕在和陆无砚的婚事上要格外留心。如今又发生了陆佳蒲的事情,陆佳蒲的婚期已经不到三个月了,还能发生这样的事儿。   所以,方瑾枝有点怕了。   她害怕变故,害怕有坏人为非作歹把她的三哥哥抢走了。 第80章 封妃   正月十五这一日, 陆佳蒲就要入宫了。家中先前为她和秦四郎的婚事早就准备好了嫁妆,她离府的时候却什么都不肯带。三奶奶苦苦地劝,哭得像泪人一样, 可是陆佳蒲只是缓缓摇头,嘴角带着一抹疏离的浅笑。三奶奶这才知道长女这是要跟她断绝母女关系, 不想再要陆家的一分一毫。三奶奶哭到昏厥。   最后还是老太太将陆佳蒲喊了去,好好宽慰了一番,硬是塞给了她厚厚的一摞银票。   老太太是真的心疼家里的孩子。谁又舍得把花一样的姑娘家送进宫里去?如今皇帝此番情景,那等于直接将陆佳蒲送进了皇陵。而另一方面,老太太也有一丝自己的算计。他日情景谁知如何?宫中得宠不过朝夕之间, 这次三房的事情做得太过分。老太太怕这个向来温婉的孩子对陆家心存恨意。   “孩子,这苦差事最后竟落到你身上了。你是个懂事通透的孩子,祖母也心疼你。孩子啊,你放心。若他日宫中生变……”老太太压低了声音,“说句大不敬的话, 陛下驾崩之后,祖母拼了命也要把你救回来。绝对不让你困在皇陵里!”   陆佳蒲指尖颤了颤,她起身在老太太面前跪下拜了三拜,哽咽地说:“有祖母这番话,孙女死而无怨。”   陆佳蒲是真的不怨恨老太太。若当初秀女的名额是她, 她纵使心里难受也会带着陆家孙女的身份心甘情愿的入宫。   只是此间蹉跎,心已凉。   方瑾枝给陆佳蒲绣的那床喜被,陆佳蒲也没有带走。陆佳蒲摩挲着丝滑的被面,眼中带着隐忍的向往。她有些怅然地说:“表妹, 四姐要辜负你的一片心意了。只是宫中妃嫔不可用正红。”   “是我顾虑不周……”方瑾枝狠狠咬了一下嘴唇,转身将早就准备好的锦盒塞给陆佳蒲。   “四表姐,我知道你这次进宫什么都不肯带。可是咱们总得为自己考虑呀!我听说宫里的人最是势力,尤其会欺负新进宫的秀女。那不受宠的主子,奴才都会怠慢。这锦盒里都是分好的碎银,让姐姐在宫里打赏下人用的。”方瑾枝握着陆佳蒲的手,“四表姐,你别拒绝我!我会哭的!”   陆佳蒲被她逗笑了,“好,我收下。”   陆佳蒲垂了眉眼,默了默,才说:“瑾枝,如今我要离开了,有些话正好和你说。我知道你在三奶奶手里的酒庄做了手脚。”   方瑾枝愣了一下。   “你别急,她不知道。”陆佳蒲说,“表姐只是想说如果你要做什么事情,动作要快,她最近缺钱,应该要不了多久就会去查账。”   等到陆佳蒲走了,方瑾枝才想起来陆佳蒲竟没有再称呼三奶奶为“母亲。”   最是温婉柔弱的人,绝情起来最是不可挽回。   方瑾枝望着身前的正红锦被,上面的百花图一片争奇斗艳,美好瑰丽。方瑾枝叹了口气,让卫妈妈寻了一个梨花木的方箱,将这一床曾代表了憧憬未来的喜被工工整整地放进去。   夜晚,苏公公悄声走进宫殿,尖细的声音微微压低了一些,“陛下,时辰不早了,该歇着了。”   楚怀川“嗯”了一声,目光尚未离开手中的书卷。   “陛下,今晚宿在何处?”   见楚怀川没应声,苏公公硬着头皮,说:“陛下,今日新进宫了一批秀女。”   楚怀川抬眼,随意地扫过苏公公递上来的名牌,不由皱起了眉。   “陆佳蒲?怎么会有陆家的女儿?”   “回禀陛下,这次的秀女皆是朝中侯府、重臣之女。”   楚怀川不耐烦地说:“就她吧。”   “是!奴才这就去办!”苏公公欣喜地一路疾走,前往暂且安置秀女的鸾秀宫。   宫中妃嫔皆有自己的宫殿,总是盼着陛下亲临。而低等级的才人、秀女们却是同住在在鸾秀宫,只等陛下召唤。等到了就有了位份,等不到就在这深宫中孤独终老,又或者最终随着陛下殉葬。   今日不过是陆佳蒲第一日入宫,她和其他的秀女们刚刚安顿下来,苏公公就过来喊人,着实让陆佳蒲意外。她压下心里的不安,跟着苏公公去。   “参见陛下。”陆佳蒲按照宫中礼节,规矩跪拜。   “起吧。”楚怀川抬头看她一眼,“咦”了一声。   楚怀川起身,走到陆佳蒲面前,问:“你冷?”   陆佳蒲垂着眼,规矩地说:“臣妾不冷……”   楚怀川顺势在陆佳蒲的脸上摸了一下,“这么凉还说不冷?”   他又抓了陆佳蒲的手腕,直接将她拉到长案边。“这儿暖和。”   陆佳蒲绷着身子,跪坐在一旁,低声说:“谢陛下恩典。”   苏公公灰溜溜的眼珠子转了一圈,急忙捧过来一个暖手炉递给陆佳蒲。   陆佳蒲身上染了一路的凉意便这般一点点淡去。   楚怀川偏着头,一脸新奇地望着陆佳蒲。陆佳蒲知道他在打量自己,也不敢抬头,只是绷紧了身子端端正正地跪坐着,任由他打量。   “陆佳蒲,你不记得朕了吗?”楚怀川抬手在陆佳蒲眼前晃了晃,“一点不记得了?你小时候朕还掐过你啊。哈,就这样!”   楚怀川伸手在陆佳蒲的脸颊上掐了一下。   陆佳蒲越发低着头,低声说:“臣妾记得……”   楚怀川咧嘴笑出声来,“你当时才一岁怎么可能记得?小心朕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陆佳蒲身子一颤,急忙跪拜:“请陛下降罪。”   她咬了咬嘴唇,终究还是小声说:“可是臣妾四岁的时候,陛下也掐过……”   “有吗?”楚怀川皱着眉,细细回忆起来。   陆佳蒲没敢再吭声。   楚怀川小时候本来就时常住在温国公府,那时候陆佳蒲刚出生,当时楚怀川也才五岁,第一次见到那么小的孩子,他觉得小孩子新鲜,还时常去看她。等到陆佳蒲一岁多堪堪会走路的时候,他觉得好玩还掐过几次她的脸。   再后来他便离开温国公府回宫当起了小皇帝。之后他也偶尔去过几次温国公府,就是在那个时候欺负过陆佳蒲?楚怀川不记得了。反正整个温国公府里的少爷、姑娘们,快被他欺负了个遍。   他也只能记得陆佳蒲一岁时候的样子。   “陛下,该喝药了。”小宫女走进来,带回来一阵浓稠的汤药味。   楚怀川立刻皱了眉,脸色微沉。   小宫女心惊胆战地走过来,将汤药放在长案边角的位置,而后垂首立在一旁。   苏公公急忙在一旁劝:“陛下,这汤药不能等凉了再喝……”   楚怀川烦躁地将手中茶盏用力一放,苏公公和小宫女皆跪了下来。   楚怀川忽然凑到陆佳蒲的脸前,问:“你在温国公府不受欢迎还是得罪了人?他们为什么要把你送给一个将死之人?”   陆佳蒲心里颤了颤,她急忙说:“陛下会长命百岁!”   楚怀川嗤笑了一声。   陆佳蒲犹豫了一会儿,试探着说:“陛下,臣妾曾经听说过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位史官,他总觉得自己得了病,整日郁郁寡欢。他的妻子为他焦虑不安,给他请了很多位名医。那些名医都告诉他他没有生病,可是他总是不信。后来,他竟真的染了病,早早地去了。”   楚怀川打量着她的眉眼,没有说话。   陆佳蒲心里有些忐忑,她继续说:“还有一位老者,染了恶疾。所有大夫都说他活不过三个月。可是那位老者十分乐观,邻里之人总是能听见他的畅怀大笑声。最后这位老者不仅没有在三个月之内故去,反而活过百岁……”   楚怀川还是没有说话,苏公公和小宫女都跪在地上,殿内一时死寂。   陆佳蒲忽然后悔了,她不该多说话的。   “陆佳蒲,你会照顾孩子吗?”楚怀川忽然问。   陆佳蒲有些茫然,她不太懂楚怀川的意思。她点点头,说:“只是在家中照顾过弟妹,这样算吗?”   “那你愿意帮朕照顾雅和公主吗?”楚怀川问。   陆佳蒲心里跳了跳,不由怔在那里。   雅和公主是已经过去的皇后所出,也是楚怀川如今唯一的子嗣,至今不过三个月大的孩子。   苏公公也十分震惊,他急忙说:“陛下!这……不和规矩……”   “你怎么还在这儿杵着啊?碍不碍眼?”楚怀川烦躁地瞪了他一眼。   苏公公硬着头皮说:“奴才这就退下……可是陛下,没有将公主殿下交给刚入宫的秀女照顾的先例啊……”   楚怀川想了想,他望着陆佳蒲,笑着说:“今儿晚上,你一口一个‘长命百岁’,朕就封你一个‘长妃’如何?‘岁’妃也成!”   他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陆佳蒲低着头,小声说:“臣妾谢陛下恩典……”   “朕逗你玩的!”楚怀川轻轻敲了一下陆佳蒲的额头,“煦,煦妃。”   他端起长案上的汤药一饮而尽。他早就不知道什么是苦了,只是喝了一辈子的药,喝烦了。他起身朝着龙床走去。   陆佳蒲抿了一下唇,急忙起身跟上去。   楚怀川突然转身,陆佳蒲一惊,生生顿住脚步,差一点就撞上了他。可就算如此,两个人也着实近了些,陆佳蒲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楚怀川一本正经地说:“要不然你当朕的皇后吧?”   陆佳蒲惊愕地呆在那里,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楚怀川。   楚怀川却皱着眉摇了摇头,说:“现在还不行,你姓陆。朝中那些闲着没事儿干的老头肯定反对。”   陆佳蒲在心里舒了口气,稍微平缓了一些。   “你给朕生个皇子吧?要不然……就算你当上了皇后,没皇子护着你。等朕驾崩了,你也活不成啊……多可惜……”   陆佳蒲垂着眉眼,又重复了一遍:“陛下会长命百岁……”   正月十六,陆佳蒲被封了煦妃的消息就传了回来。   陆佳蒲入宫第二日就被封了煦妃,并且得了照顾小公主的差事,不知让多少人惊讶。老太太心中宽慰,心里想着她幸好在陆佳蒲入宫之前对她还不错,若是让陆佳蒲记恨了陆家,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三奶奶原本是为女儿高兴的,她知道自己为了钱财卖了女儿,心中愧疚难忍。如今听闻女儿在宫中得了恩宠,她心里是真的欢喜。可是这种欢喜持续了不到一刻钟,她又开始心慌起来。她对陆佳蒲那般不好,这个已经和自己断绝了母女关系的长女会不会利用身份来报复她?   三奶奶寝食难安。   陆佳茵向来不是个聪明通透的,她没有想到三奶奶担心的那些事情。她听说陆佳蒲被封了妃,反而是松了口气的感觉。好像之前那些愧疚也消失了。反正姐姐现在过的不错啊!也许……也许还要谢谢她呢。若不是她姐姐哪里能有这般造化呢?   但是陆佳茵同样有犯愁的事儿——秦四郎总是冷着脸对她。这让陆佳茵哭过好多次了。她不惜背叛自己的姐姐,当了坏人。甚至不惜破坏了自己的名声!她那么喜欢他,他怎么可以辜负她的一往情深呢?   方瑾枝喜忧参半。   因为今天不仅是陆佳蒲封妃的日子,也是陆无砚启程去国召寺的日子。   她为陆佳蒲高兴,又为陆无砚的别离不开心。宫宴之上,陆无砚便说要替皇帝出家。纵使日后不过是初一十五去一趟国召寺。而这开始的第一个月,他是都要住在国召寺的。   方瑾枝帮着陆无砚收拾东西,满脸写着不高兴。   “三哥哥,寺庙里的东西一定很难吃。”   “三哥哥,寺庙里的床板一定好硬!”   “三哥哥,寺庙里的炭火一定不够足!”   “三哥哥,寺庙里不能带侍女,那你去了那儿以后,谁伺候您呀!”   “三哥哥……”   方瑾枝叠衣服的手顿住,她转过身来,走到藤椅里的陆无砚身边,十分认真地说:“我就要有一个月见不到你了,我舍不得!”   她弯着腰,双手搂住陆无砚的脖子,将脸贴在他耳畔,带着浓浓的不舍。   陆无砚揽住她的腰一提,将她放在膝上,抱在怀里。   他想了想,才叹了口气,说:“三哥哥没法安慰你,因为我也舍不得你。”   方瑾枝哼唧了两声,钻进陆无砚的怀里,任性地说:“我不管,我不要起来,你启程之前我都不要起来了!”   她又双手埋着脸,瓮声说:“怎么办呀三哥哥,我知道我这样太不矜持了,太不像话了了……”   “可是!”方瑾枝将手放下,用一双含着真挚的明眸望着陆无砚。   “可是三哥哥,我就是想跟你说实话,告诉你我的舍不得。”她又撒娇地去摇陆无砚的胳膊,“三哥哥你不能嫌弃这样的我……”   陆无砚笑着将她拥搂在怀里,“怎么可能嫌弃,怎么样的你三哥哥都喜欢,如此说实话的你格外喜欢。”   陆无砚心中不无感慨。   方瑾枝还是那个方瑾枝。   今生的她与前世的她在对待别人时完全一样,可是在他面前竟是两个样子。陆无砚眼前还是总能浮现前世那个明明喜欢着他却偏偏躲着他、装作毫不在意的方瑾枝。   “等我回来,咱们就成亲。到时候日日夜夜再也不会分离。”陆无砚的指腹划过方瑾枝的脸颊。若说起来,他的确更喜欢如今的方瑾枝。这样真实的她,让他喜欢得不得了。尤其是当她用一双纯真的眼睛望着他,一口一个喜欢的时候,陆无砚的心里是两世不曾有过的欢喜。   纵使前世的时候,全天下只把一个她放在了心里,可重生一次,又何尝不是带着补偿的心思?   陆无砚将下巴抵在方瑾枝的头顶,目光渐柔。他发现自己好像第二次喜欢上了她。这个才十三岁的小姑娘。   方瑾枝有一点不好意思,可是她还是重重地点头,说:“好!瑾枝等三哥哥回来!”   陆无砚拖到很晚才启程。方瑾枝站在院口朝着挥手,直到陆无砚的马车离开,方瑾枝脸上的笑意才收起来。一个月可以做很多事情。陆无砚如今离开一个月也好,她可以利用这一个月将该处理的事情处理掉。   方瑾枝利用去茶庄查账的借口去了先前吴妈妈挑好的那处花庄,方瑾枝对那处花庄简直是万分满意,踏进那处小庄子,那股浓郁的花香味儿就飘了过来。这处花庄不仅有着很多花田、花圃、花室,甚至路边都随处可见肆意生长的鲜花。   方瑾枝便不再去看吴妈妈说的其他几处地方,直接将这处花庄定了下来。   这处花庄的确价格不菲,但是方瑾枝还是丝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   她还去查看了这处花庄原本就有的别院,那处别院虽然谈不上精致、奢华,但是十分宽敞。方瑾枝吩咐吴妈妈按照她的意思在这处别院之上改建。毕竟是要给两个妹妹住的地方,在很多设置上都要与寻常的院落不同。   吴妈妈都一一记下。   “姑娘,酒庄的事情都办妥了。”吴妈妈一脸高兴。   方瑾枝也是欢喜的,她随手采摘了一支路边的小野菊,闻着轻淡的香气,她好像看见了美好的未来。她相信平平和安安一定会喜欢这处地方的。   方瑾枝下午的时候才回去,却不想秦家的人居然来了,好像是在谈论秦四郎和陆佳茵的婚事。   方瑾枝脚步顿了顿,眼中原本的欢喜便淡去了几分。纵使陆佳蒲如今入宫之后过得还算不错,可是一想到三奶奶和陆佳茵对陆佳蒲做的那些肮脏事儿,方瑾枝就觉得恶心。   当初她刚来温国公府的时候,府里谁都不爱搭理她,谁都没把她当成个主子看。也只有总是温柔浅笑的陆佳蒲照顾着方瑾枝。虽然她当初对方瑾枝的照顾只是那么一丁点,也足够让方瑾枝记一辈子她的好。   她回到自己的小院换了身衣服,就带着盐宝儿去了三奶奶那儿。   秦家太太和三奶奶唠着家常,陆佳茵、陆佳萱和陆佳艺在偏厅里陪着秦家的七姑娘秦雨楠。   方瑾枝忽然就想起那一日,姐妹们拉着陆佳蒲躲在屏风后面去望秦锦峰的场景,陆佳蒲别开眼,又红了脸颊的模样,仿若就在昨日。   而如今,即将嫁给秦四郎的人已经由陆佳蒲变成了陆佳茵。   陆佳茵正陪着秦雨楠说话,看得出来,她在故意讨好这个未来的小姑子。瞧着陆佳茵这个样子,方瑾枝的眸光里就浮现了一抹冷意。   “瑾枝,你过来啦!”陆佳萱悄悄捏了一下方瑾枝的手,拉着她到一旁的矮榻上坐下,   “五表姐。”方瑾枝将眼中的冷意尽数除去,换上一抹浅浅的笑。   陆佳萱轻轻摇了摇头,她压低了声音,对方瑾枝说:“我知道你和佳蒲关系好,可是事已至此,便罢了吧。”   坐在秦雨楠另一侧的陆佳艺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方瑾枝和陆佳萱,她甜甜地说:“五姐、表姐,我刚刚吃了红梅芙蓉糕,不知道是不是换了厨子,可好吃啦!你们快尝尝看。”   秦雨楠也笑着说:“是好吃!”   方瑾枝便和陆佳萱一起起身,笑盈盈地聚过来,和她们一起说笑。她似若无其事地说:“今天的天气可好,好像春天要提前来了呢。咱们别闷在屋子里了,一起出去转转好不好?”   她望向秦雨楠,“雨楠喜不喜欢梅林?” 第81章 挑拨   冬季还没有过去, 院子里可逛的地方就属梅林了。温国公府里的梅林不在少数,大大小小的梅林里栽植了各种不同种类的梅。   几个姑娘们原本打算去最靠近三房的一处梅林,方瑾枝却带着她们去了垂鞘院后面的梅林。   陆家的几个姑娘们有些犹豫, 她们都知道温国公府里所有梅林里名贵的梅加起来都抵不过垂鞘院里的那一处。也不仅是梅林,垂鞘院里的任何东西都是整个府里最好的。   “不好吧, 三哥的垂鞘院并不许人随意进出的。”陆佳艺犹豫地说。   陆佳萱也说:“虽然三哥如今不在府里,可是也不好偷偷过去吧?”   方瑾枝笑着说:“那梅林虽然大部分都在垂鞘院里,可是它一直在垂鞘院的后方,一直延伸到后山。我知道从一处小径可以从梅林的后山进去呢。也不算私闯垂鞘院呀。”   陆佳茵阴阳怪气地说:“咱们就去吧,反正有什么事儿表妹会担着。毕竟表妹如今已经把自己当成垂鞘院的女主人了呢!”   秦雨楠看看这个, 又看看那个,忙说:“不去也行呀,去别处也好。姐姐们不要为难啦!雨楠不想因为我连累了姐姐们呀。”   她又用小手去抓陆佳茵的袖子,说:“佳茵姐姐不要生气。”   陆佳茵“哼”了一声,“为难什么呀?这是我陆家!外人都可以随便进出, 我凭什么就不能去?走,咱们现在就走!”   她说着就拉着秦雨楠往外走。   方瑾枝看了一眼秦雨楠挂在一旁忘记穿的小斗篷,嘴角噙了一抹淡淡的笑意。方瑾枝注意到了,陆佳萱也注意到了。陆佳萱刚想喊住秦雨楠,方瑾枝拉了她一把。   陆佳萱疑惑地望着她, 方瑾枝回望她。短暂的目光交流之后,陆佳萱挽起她的胳膊,笑着说:“我们也走吧。”   几个人一起往外走,陆佳茵带着秦雨楠, 陆佳艺走在秦雨楠另一侧。方瑾枝和陆佳萱落后了几步,陆佳萱压低了声音,问:“表妹,你究竟想做什么?”   陆佳茵向来是个粗心又莽撞的,陆佳艺年纪还小一些,都好糊弄。可是方瑾枝知道陆佳萱是个聪敏的,那些小动作并不能瞒过她。更何况方瑾枝知道陆佳萱一直不喜欢陆佳茵,所以方瑾枝也没打算瞒着她。   “五表姐,我保证不会连累你。我只是想给四表姐出一口气罢了。”方瑾枝也同样压低了声音说。   “果然是这样……”陆佳萱望着前方的陆佳茵,想了想,说:“有什么事情是我可以帮忙的吗?小忙的话,可以。”   方瑾枝有些惊讶地看了陆佳萱一眼,她倒是没有想到陆佳萱会帮忙。   陆佳萱身为二房的人,自小就要处处和三房的人比较。她讨厌陆佳茵早就不是一日两日了。更何况,府里的这些姑娘们,除了陆佳蒲就没有喜欢陆佳茵的。这次陆佳茵设计自己亲姐姐的事儿,陆佳萱虽然平日里宛若不知晓的样子,待陆佳茵还如昨日,可是她在心里还是把陆佳茵狠狠鄙夷了一顿。   她倒是没有替陆佳蒲出气的打算,只是不齿陆佳茵的所作所为。如今有人要给她一个教训,她乐见其成。更不介意顺水推舟。   方瑾枝想了想,说:“五表姐可以把佳艺支开吗?”   陆佳萱点点头,她招了招手,将身后的小丫鬟喊过来,在她耳边私语了两句。   垂鞘院的梅林近在眼前时,前边忽然跑出来一个小丫鬟,那个小丫鬟是陆佳艺身边的。她匆匆赶到陆佳艺身边,禀告:“姑娘,五奶奶让您回去呢。说是舅家来人了。”   “舅舅?”陆佳艺眼中划过一抹亮色。   方瑾枝并陆佳萱走了上去,方瑾枝笑着说:“表妹还是快去吧,咱们有机会再一起逛梅林。”   “好!”陆佳艺跟秦雨楠告辞,领着丫鬟匆匆离开。   “走吧,梅林就在前边了。”方瑾枝挽着陆佳萱的胳膊,先行进去。陆佳茵也拉着秦雨楠跟了上去。   “哇,这里的梅树种类真多!”秦雨楠不过七岁,在一片冬日里瞧见这么一大片的鲜红,她被美丽的梅花晃了眼,她睁大了眼睛左看看右看看,看什么都稀奇。   “唔,这个是什么梅呀?我以前都没有见过!”秦雨楠小跑着到一株梅树下,问道。   她问这话的时候是问离她最近的陆佳茵,可是陆佳茵却被她问住了,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梅。她本来就不是爱花之人,又是第一次进来这处梅林,根本叫不出眼前这株梅树的名字来。   “是绿萼梅吧?”她犹豫了一瞬,望向方瑾枝,问:“你不是常来吗?这是什么梅。”   “六表姐说对了一半,这是金钱绿萼梅。”方瑾枝笑着说。   秦雨楠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陆佳茵,又看了看方瑾枝。她听出来陆佳茵对方瑾枝说话时的趾高气昂。为什么要趾高气昂地对别人说话呢?   家中长辈教过她,为人要谦逊宽厚,即使是对待下人,赏罚分明即可,用不着趾高气昂。   可是秦雨楠知道陆佳茵是要嫁给她哥哥的,她摇摇头,将脑海里的不喜抛出脑海,她拉着陆佳茵的手,往梅林深处走,一边走一边说:“里面还有好多漂亮的梅花呀!咱们去看看!”   方瑾枝“哎呦”了一声,原来是她不小心踩到了一处水坑。那处小坑本来覆了一层薄冰,可是这几日天气转暖,那处薄冰变得极薄,轻轻一踩就裂开了,方瑾枝的绣花鞋没进水洼里,湿了大半。   “表妹怎么这么不小心?”陆佳萱蹙着眉。   几个丫鬟围上来,就连前面的陆佳茵也不得不和秦雨楠折回来。   秦雨楠急忙说:“姐姐要赶紧回去换鞋袜才行,要不然会着凉的!”   方瑾枝的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来,“是我不好,坏了你们的兴致。”   陆佳茵厌恶地看了她一眼,说:“你赶紧走吧,没了你也没关系。”   “好,那你们慢慢逛,我就先回去啦。”方瑾枝转身的时候轻轻趔趄了一下,陆佳萱本来就挽着她,立刻扶住她。   “表妹,你没事吧?是不是崴脚了?”陆佳萱问。   “应该不会吧?”方瑾枝的眼中也流露出一丝慌张的神色来,“只是有一点点疼而已……”   陆佳萱已经隐隐猜到了方瑾枝的用意,她说:“这样吧,瑾枝这样我不放心,这儿离回去还要一段距离了,她只带着一个丫鬟。我陪着她回去吧。佳茵你好好照顾雨楠,不要玩得太久,过一会儿就回去吧。”   “我知道了,你们都走吧。”陆佳茵牵着秦雨楠往梅林深处走。   陆佳茵巴不得她们都离开呢。之前三奶奶跟她说过秦锦峰十分疼爱这个妹妹,教她要好好对这个未来的小姑子,将来嫁过去了也能过得更舒服一些。陆佳茵向来是个傲气的,让陆家其他的姐妹瞧见她故意讨好秦雨楠,她本来就满心不乐意。如今她们都走了,只剩她和秦雨楠倒好,更有利于培养她们两个人之间的感情。   陆佳萱扶着方瑾枝往回走,一直将方瑾枝送回她的小院。   “五表姐,进来坐一会儿吧。”   “好啊。”陆佳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跟着方瑾枝进去。方瑾枝让丫鬟端上来茶水和糕点,自己则是先去换了身衣服和鞋袜。她回来以后,陪着陆佳萱一边吃着糕点,一边说话。   陆佳萱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就快要落日了。她问:“表妹就那么肯定佳茵照顾不好秦雨楠?”   “难道五表姐觉得六表姐是个做事稳妥的人?”方瑾枝反问。   “也未必……”陆佳萱有些犹疑。   方瑾枝甜甜一笑,“三哥哥不喜欢别人去他的垂鞘院。”   “难道表妹是打了这个主意?可是三哥如今不在府里呀。”陆佳萱迷惑了。   “的确可以从后山通往垂鞘院里的梅林,再进入到垂鞘院里面。三哥哥既然讨厌别人进入垂鞘院,怎么会留下这么个入口呢?”方瑾枝轻笑,“六表姐能不能照顾好秦雨楠我不确定,但是我能确定她如今已经迷路了……”   陆佳茵的确迷路了。   直到暮色四合,方瑾枝才和陆佳萱一起去三奶奶那儿,故作惊讶地以为陆佳茵带着秦雨楠已经回来了。她将先前一起去梅林,又因为弄湿了鞋袜先回来事情对三奶奶一五一十地说了,三奶奶并秦家太太急忙去找人。   三奶奶有些犹豫,她可不敢带着家仆直接闯进垂鞘院去,可那边秦四郎心急如焚。方瑾枝便站出来,领着他们沿着小径从后山钻进梅林深处。   找到陆佳茵和秦雨楠的时候,秦雨楠已经冻僵了,脸上一片惨白,甚至眼睛红红的,就快要哭出来了。   “雨楠!”秦四郎直接脱了自己的披风裹在秦雨楠的身上。   “哥哥……”秦雨楠吸了吸鼻子,委屈地埋首在秦四郎胸口。   秦四郎因为心疼,脸色阴沉,“怎么跑到这么深的地方来了?连件棉衣都没穿!”   “是我没有照顾好她,我们出来的时候正是天暖的时候……”陆佳茵有些手足无措。   秦四郎抬头看了她一眼,带着一丝责备。他很快收回目光,问秦雨楠:“是不是冷了?哥哥就这带你回家。”   “不怪佳茵姐姐……”秦雨楠小声地说。可是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委屈,带着点不情愿。之前在梅林里迷路的时候,陆佳茵发了脾气。秦雨楠本来就因为迷路害怕,还被冻坏了,再经陆佳茵发脾气,她的确是吓得不轻。可她是个好孩子,知道不能在这个时候把之前在梅林里发生的事儿说出来。   三奶奶埋怨地看了一眼陆佳茵,急忙给自己的小女儿解围:“是佳茵照顾不周了。”   她又责备地对陆佳茵说:“你也是的,这么大的人也照顾不好雨楠。”   陆佳茵并没有想到三奶奶在给她解围。她向来是个要脸的。三奶奶当着这么多人,尤其是当着秦锦峰的面儿训她,实在是让她下不来台,脸上憋得通红。   秦家太太急忙说:“没关系的,只是一点意外而已。我看佳茵也冷着了,咱们快些回去吧。”   闻言,秦锦峰直接把秦雨楠抱起来往回走。   陆佳茵有些幽怨地望着秦锦峰的背影,他妹妹冻着了,吓着了,难道她就没有冻着、吓着?他只关心他的妹妹,都不过问她一句!甚至还在责怪她!   陆佳茵不由想起很久前,秦锦峰和陆家的几位姑娘、少爷们一起踏青的时候,陆佳蒲只是轻轻咳嗦了一声,他就要打道回府,更甚至第二日送了一个袖炉。   陆佳蒲以前是他未婚妻,可现在她是他的未婚妻不是吗?他为什么要区别对待?一定是因为秦雨楠的缘故!秦雨楠不过是他的一个妹妹而已,将来他们成婚了,秦雨楠就变成了外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在意一个外人?   陆佳茵跺了跺脚,又气又恼。她看着秦雨楠的背影,把她给记恨上了。   方瑾枝悄悄瞟了一眼陆佳茵的表情,轻轻地笑了。   “我瞧着雨楠的神情不太好,我们回去看看她吧。”方瑾枝挽着陆佳萱的胳膊,拉着她一并回去。   秦雨楠已经将秦锦峰的披风脱下来了,她套上了自己毛茸茸的小斗篷,然后坐在炉火旁,手里还抱着一个热乎乎的暖手炉。   秦锦峰已经不在屋子里了,他去前院安排马车了。   “雨楠好点了吗?”方瑾枝用手背摸了一下秦雨楠的额头,“还好已经不凉了。”   “我已经没事啦,让瑾枝姐姐担心啦。”秦雨楠已经缓和了过来,朝着方瑾枝友好地浅笑。她本来就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尤其在笑起来的时候格外可爱。   方瑾枝垂了一下眉眼,低声说:“你不要怪佳茵。毕竟……她是你将来的嫂子。就算为了你哥哥,你也不能生她的气呀。”   秦雨楠愣了一下,她望着方瑾枝的笑靥,眨了眨眼,一时困惑迷茫,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方瑾枝直起身来,浅浅地笑。   足够了。   陆佳茵嫉妒秦锦峰对他妹妹更好,秦雨楠也不怎么喜欢陆佳茵。加上陆佳茵那个性子,她以后不会过得太好了。   一直默然立在一旁的陆佳萱深深看了方瑾枝一眼,又悄悄别开了眼。心中藏起了几分思量。   晚上秦家的人离开以后,陆佳茵大发脾气。她冲着三奶奶哭诉:“母亲,他怎么能责怪我呢?他心里只有那个妹妹!甚至都不关心我有没有冻着,有没有吓着!”   三奶奶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陆佳茵的额头,责备:“你都是要出嫁的人了,跟一个七岁的孩子计较什么?更别说还是秦四郎的亲妹妹!”   “谁叫他不关心我!”陆佳茵气冲冲地说。   三奶奶头疼地看着这个被自己宠坏的女儿,她将陆佳茵拉到身边坐下,又握了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佳茵,你也长大了。再过没多久,你就要出嫁,去做秦家做妻子、儿媳、嫂子,你这性子也该收一收了……”   “我的性子怎么了?”陆佳茵直接打断三奶奶的话,“真实点有什么不好?偏要像陆佳萱、方瑾枝那样满肚子算计就是好的了?”   “你看看你!这是对母亲说话的态度吗?”三奶奶脸色发沉,放开了陆佳茵的手。   陆佳茵被三奶奶突然拔高的声音惊了一下,她抿了唇,去摇三奶奶的手,撒娇说:“母亲,佳茵知道错了。不该打断您的话,不该对您发脾气……实在是我心里憋屈啊!”   毕竟是自己疼爱了这么多年的女儿,三奶奶收起了脸上的怒意,她拍了拍陆佳茵的手,劝她:“佳茵,你这性子不怪你,要怪也要怪母亲没有教好你,太纵容你了。才把你养成了这样骄傲的性子。”   陆佳茵没有再出声反驳,可是三奶奶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了不乐意。   三奶奶又叹了口气,劝慰她:“佳茵,你要记住,嫁去秦家以后,母亲就不在你身边日日护着你了。你只有靠你自己。所以你得把脾气收一收。你以后切记要敬重长辈、疼爱晚辈,更要好好照顾未来的丈夫。纵使有什么不满意的事儿也不要立刻顶撞,能忍的事儿就忍一忍。若实在是没有了主意,就回来找母亲。母亲帮你出主意。”   “女儿都记下了。”陆佳茵皱着眉说。   “秦四郎疼爱他的妹妹,你就更应该和秦雨楠搞好关系。一个喜欢粘着你的小姑子,和一个处处针对你的小姑子相比,哪一种会让你在秦家过得好还用母亲说吗?你疼爱秦雨楠,秦四郎也会感谢你,会对你更好!”三奶奶重重地说。   陆佳茵撇了撇嘴,小声说:“我知道应该和秦雨楠搞好关系。可是……他秦四郎也不能心里只有他妹妹,对我视而不见吧?以后我才是他的妻子,他应该对我最好!”   “你要有一颗宽厚的心,就像你姐姐一样……”三奶奶忽然顿住。陆佳蒲冷漠的眉眼晃过眼前,三奶奶才发现最近总是会想起她。   她默了默,将陆佳蒲从脑海中挥走,继续对陆佳茵说:“佳茵,你仔细想想,秦雨楠是秦四郎的亲妹妹你都忍受不了。那将来秦四郎纳妾又要如何?”   “不!”陆佳茵尖利地大喊,她猛地站起来,“他只能有我一个!我绝对不会让他纳妾!”   三奶奶揉了揉眉心。   如今在大辽国中,举案齐眉、家中一生不纳妾的夫妻的确有很多。可是那需要丈夫的情义,更需要妻子的智慧。   陆佳茵……   三奶奶忽然觉得很疲惫,好像她说什么陆佳茵都听不进去。   “三奶奶!”李妈妈急匆匆进来,“出大事了!”   三奶奶本来就因为陆佳茵的事儿烦得够呛,猛地听见李妈妈这般说,她的眼皮忽得跳了跳,不耐烦地说:“出什么事儿了,这么大惊小怪的。”   “是酣香酒庄出了问题!”   三奶奶本来倚靠着小几,闻言立刻坐直了身子。那酣香酒庄是她如今手中商铺最为赚钱的一处,她最近正需要从那儿提钱。她急忙问:“出什么事儿了?”   “前一段日子咱们酣香酒庄的一处酒窖不是失火了吗?当时火势并不大,虽然有损失,可是仗着其他酒窖的存货也足够了!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酣香酒庄里产出的酒接二连三地出状况,之前卖出去的椒浆酒品色差被各大酒楼退货。如今的薏苡仁酒竟然被指出是假酒!兑了一大半的水!”   “这怎么可能?”三奶奶惊了。   “是啊,老奴起先也不相信。可是老奴亲自去看了,咱们酒庄产出的酒的确出了问题!现在各处酒楼已经不再要咱们酒庄的酒了,他们还嚷嚷着换货和赔钱。”   三奶奶拍了桌子,“那就给他们换!给他们赔钱!一时赔钱不要紧,不能断了路子!”   李妈妈面露难色,“可是老奴让管事的查了酒庄里其他的酒,竟然还有很多酒有问题。这有问题的酒竟是占了五成!再加上之前的一处酒窖失火,咱们现在没有酒换给他们啊!而且他们要的赔偿……那可是好大的一笔银子啊!”   “佳蒲……”三奶奶心乱如麻,她下意识地想要问女儿的意见。可是站在身边的只有心不在焉的陆佳茵。 第82章 酒庄   三奶奶当日就匆匆出了温国公府, 前往酣香酒庄查看情况,实际情况竟是比她想象得还要差很多。她仔细查了酒庄的生意,才发现今年酣香酒庄的进账竟是出奇得差。加上最近的几次事故, 竟是有些入不熬出。   三奶奶咬咬牙,拿出别的地方的财力去补偿那些购买了酒庄劣酒的酒楼, 希望可以解决这次的波折,可千万不能影响酣香酒庄以后的路子。   可是那些原本在酣香酒庄定了很多年酒的老主户要了赔偿以后,并不再从酣香酒庄订单子了。三奶奶投入了太多的银子,整日焦灼不堪地等消息。可是等那些家仆回来的时候,却告诉她那些老主户仍然没有改变主意, 依旧不愿意再继续从酣香酒庄订酒。   三奶奶原本还以为他们是想借机压价,可是经过一番调查,才知道他们早就在别处订酒了。那处酒庄的主人正是先前字画卖出天价的“方宗恪”方先生。   她才意识到是有人要搞垮她的酒庄!   一连几日,三奶奶都愁眉不展。过了四五日就是三老爷的寿辰,三奶奶不得不生硬地扯出笑容来, 忙里忙外。   五奶奶挑了挑眉,笑道:“三嫂这几日脸色可不太好啊……”   三奶奶讪笑着说:“可能是变天了,有些着凉。”   如今正是万物复苏的春季,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哪里又来得变天一说?五奶奶也是个八面玲珑的, 她当然知道三奶奶手中的酒庄出了大问题。她低着头,但笑不语。   方瑾枝闻了闻酒樽里梨花酒的清香,她甜甜地对三老爷说:“外祖父,这梨花酒真香!”   三老爷笑了两声, 道:“你可别喝酒,小心再醉了。”   方瑾枝不好意思地抿了一下唇,“外祖父您笑话我!可是我现在已经能喝一点点啦!少喝一点是不会醉的!”   她说着就浅浅地尝了一口酒樽里的梨花酒。她喝得极慢,并不像之前在长公主别院里故意练酒量那般喝得急。   美人酌酒,带着一点醉人的美。   陆无矶不由多看了她两眼,他很快别开眼,将酒樽中的酒一饮而尽。   “出息了,咱们瑾枝竟然会喝酒了。”三老爷大笑。   方瑾枝将酒樽放下,那酒樽之中还剩一半的酒。她凝望着酒樽里的酒,眉心轻蹙,带着点困扰。   “怎么了?莫不是醉了?”五奶奶在一旁关切地问。   “没有呢。”方瑾枝甜甜地笑,“只是觉得这梨花酒的味道和小时候的不太一样……”   三奶奶心里哽了一下,她皱着眉说:“你小时候又没喝过酒,怎么会知道味道不一样?”   “是呀,我小时候是没有喝过梨花酒。可是我爹爹喜欢喝,每日晚膳的时候都要喝上那么浅浅的一杯。然后靠近爹爹的时候,爹爹身边都是梨花酒的味道。”方瑾枝垂眸,蹙眉望着酒樽里的梨花酒。她缓缓摇头,“怎么觉得这梨花酒的味道不对劲呢?唔,我不是说这梨花酒不好,而是不像爹爹酒庄里的酒。咱们府上用的酒不都是从爹爹的酒庄里拿来的吗?”   方瑾枝侧过头望着三奶奶,她的眼睛里有深深的疑惑,更有一丝浅浅的笑。   在方瑾枝这般看似寻常的目光里,三奶奶心里竟是“噗通”快跳了两声。   三老爷皱眉,他端起面前的酒樽尝了一口,道:“的确不是酣香酒庄里的味道。”   五奶奶在一旁帮腔,“三嫂,你怎么不用咱们自家的酒庄啊?”   五奶奶“哎呀”了一声,急忙对方瑾枝说:“是舅母失言了,是你方家的酒庄。瑾枝不要怪舅母说错话,舅母没有那个意思。”   方瑾枝甜甜地笑着说:“瑾枝怎么会怪五舅母呢?都是一家人呀!再说了,三舅母是因为我年纪小,不懂得管理酒庄,才会含辛茹苦地替瑾枝代为打理,瑾枝感谢都来不及呢。”   她在说到“代为”两个字的时候,格外加重了语气。   三奶奶脸色有些难看,她勉强扯出一抹笑容来,说:“舅母听说瑾枝把茶庄管理得很好,当初你打理茶庄的时候才那么点。如今你也长大了,不若把酒庄也拿回去一并打理吧,那些方家的铺子、庄子,早晚都是要还给你的,让你早一点接手也好,若是在打理茶庄的基础上,还能将酒庄打理得更好。那么舅母也就可以放心地把其他商铺、田庄交还到你手里了。”   把酒庄打理得更好?   如今的酣香酒庄是什么样子,方瑾枝清楚得很,毕竟如今酣香酒庄的颓败正是她一手设计的。方瑾枝知道三奶奶是因为酣香酒庄已不能赚钱才会将它还给她。而且三奶奶的言外之意,就是要让方瑾枝把酣香酒庄打理得比以前更好,才会愿意将其他的商铺、田庄还给她。   方瑾枝在心里冷笑,可是面上却做出惊喜的神情来。   “真的吗?三舅母您说的真的吗?您真的愿意把酒庄交给我打理了吗?”方瑾枝的眼中是浓浓的狂喜之色,她望着三奶奶,感动地红了眼睛。   她这个表现竟像是三奶奶强占了她的东西一样!三奶奶心里憋了一口气,她偷偷看了一眼三老爷和三太太的神色,笑着说:“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那些商铺、田庄都是你方家的东西,舅母不过是看在你小,替你打理罢了……”   “瑾枝知道!”方瑾枝重重点头,“我知道三舅母是暂时帮着我打理呢。我……我就是高兴,一想到可以亲手管理父亲给我留下的庄子就高兴得不得了!”   三老爷看着方瑾枝这般开心的样子,他不由皱了眉。如今方瑾枝也长大了,也该把方家的那些家产还给她了。要不然还让人以为他们陆家霸占出嫁女儿的家产。只是三老爷心里也有顾虑,毕竟方家的商铺、田庄数目实在是太多,一下子都给方瑾枝打理,他也担心方瑾枝照顾不周。不若就如三奶奶说的那样,先看看方瑾枝能不能把酣香酒庄打理好再说。   回去之后,三奶奶越想越不对劲。虽然这酣香酒庄如今就是一个欠了一屁股债的空壳子,即使还给了方瑾枝,三奶奶也不心疼。   可是以后呢?   方瑾枝的确是长大了,而且她如今可是得了圣上的指婚,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出嫁。等到她出嫁的时候,必需得把方家的那些家产还给她。   三奶奶在花园里走来走去,心中烦躁不堪。   怎么才能不用把那些方家的商铺、田庄还回去呢?   三奶奶的脚步一顿,眼中忽然浮现一抹戾色。如果方瑾枝死了,那岂不是就不用还给她了?   三奶奶被心中的这个想法惊了惊,她虽然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可是还真的没有要过人命。一想到要杀了方瑾枝,她心里不由“噗通、噗通”跳快了几瞬。   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她不仅要为三爷的官路打点、为长子陆无砌的仕途打点,更重要的是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嗜赌成性,欠了一大笔债。   三奶奶捏着袖口的手握了握拳,心中的惊惧和慌张尽数消失不见,只剩狠辣。   她再往前走了几步,就看见方瑾枝身边的米宝儿在花圃边,弯着腰采摘一束迎春花。   三奶奶冷笑着走过去。 第83章 偷香   “盐宝儿, 把这些字画都收起来。等过几日吴妈妈过来的时候交给她。”方瑾枝放下笔,甩了甩有些发酸的左手手腕。   “诶,知道啦!”盐宝儿将字画放在锦盒里, 抱着下楼。   “姐姐,酣香酒庄真的抢回来了吗?”平平和安安走过来, 将刚刚削好的苹果递给方瑾枝。   方瑾枝在苹果上大大地咬了一口,甜甜的果香沁溢满口。她说:“嗯,虽然如今的酣香酒庄落败得一塌糊涂,可毕竟是回来了。要不然多久就能让它回复到以前的昌盛,你们就相信姐姐吧!”   方瑾枝说着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   “相信姐姐!”   “我们相信姐姐!”   平平和安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贴在一起, 她们望着自己的姐姐抿着唇笑。对于她们的姐姐,两个小姑娘本来就是百分百的相信。   方瑾枝发现陆无砚不在府中的时候,她的日子竟是变得格外漫长了起来。先前陆无砚离开的五年,她一样过得好好的呀。可这次他不过走了十来日,方瑾枝脑中就总是浮现他的身影。她做起事情来, 也时常走神出差错。比如今天用方宗恪的名义画画的时候就画错了几次,搞得最后要重新再画。   方瑾枝摇摇头,不再去想陆无砚,她是从墙边的柜子里翻出一盘棋。   “来,陪姐姐下棋!”陆无砚不在, 方瑾枝便拉着平平和安安和她一起下棋。方瑾枝的棋技是被陆无砚一手练出来的,平平和安安的下棋水平可要差了许多,每次要不了多久,方瑾枝就赢了棋。方瑾枝发现赢了棋局也没有开心的。   期间米宝儿上来添了一遍银碳, 将屋子里燃得暖烘烘的。   方瑾枝还想继续下棋,看着两个妹妹眯着眼睛打哈欠的样子才晓得时辰已经不早了。她收了棋,让两个妹妹回衣橱里的小床去睡。而她自己躺在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   虽然她把酣香酒庄抢了回来,可是对于放在三奶奶手中的那些商铺、田庄来说,一个酣香酒庄不过九牛一毛。如何将其他的家产夺回来可是个大问题。虽然三奶奶明着说若她将酣香酒庄打理好了,她就会将方家其他的家产还回来。可是方瑾枝十分确定此间必有波折,三奶奶极容易还回来一个空壳子。   所以,方瑾枝绝对不能被动地等着,她应当给三奶奶来个措手不及,使得她根本没有时间转移财产。今日她将酣香酒庄抢了回来,说不定三奶奶已经有了行动。方瑾枝只能动作更快!   方瑾枝转了个身,望着对面的衣橱,眉心紧蹙。花庄里因为之前就有一处别院的缘故,如今就算修建也不需要耗费太多的时间。听吴妈妈说,用不上三个月,花庄里的别院就可以修葺好。可是方瑾枝自小就和一双妹妹生活在一起,想到未来的分别,她心里也舍不得。而且两个妹妹的情况这般特殊,她实在是放心不下。可是能怎么办呢?她原本打算这辈子就守着一双妹妹过活,可如今让她抛下陆无砚吗?她做不到。   陆无砚对她的好,让她根本做不到拒绝他。更何况,她本来就满心都是他。   方瑾枝还有一件事情犯愁,等到花庄的别院修建完毕以后,将平平和安安带出温国公府一定要仔细再仔细了,万不可出一点纰漏。   方瑾枝正筹谋着如何将两个安全地送出去,忽听窗边有几声异响。方瑾枝怔了怔,直到听见外面的人又敲了两下,她才猛地掀开被子,连鞋子都没穿就小跑着冲向窗口。   她将窗户小心翼翼地推开,就撞见陆无砚浅笑的眼。他穿着一身青色僧衣,立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冷。   “三哥哥,你又爬窗户……”方瑾枝向后退了退,让陆无砚跳进来。   “我这不是爬窗户,而是偷香。”陆无砚站定,他看一眼方瑾枝的一双赤脚,就将她打横抱起,抱着她往床边走。   “为何这么急,连鞋子也不知道穿。”陆无砚把方瑾枝放到床上。他虽然口中说着微微斥责的话,可是眉目之中却是沾沾自喜。她为何这么急,还不是因为他……   方瑾枝抿了下唇,没有接话,而是盘起腿来,将一双小巧的脚丫子藏在裙子里,然后把陆无砚微凉的手掌捧在一双柔可无骨的小手里,慢慢给他暖着。   “三哥哥,你冷不冷?我给你暖一暖!”   陆无砚略有深意地说:“身上比手上更冷。”   方瑾枝假装听不懂,把话题岔开:“三哥哥,我瞧着你穿这身僧衣可真稀奇!”   陆无砚凝望着她,道:“里面也很稀奇,要不要看?”   方瑾枝给陆无砚暖着手的一双小手顿了一下,然后直接将陆无砚的手甩开。她皱着眉,瞪着陆无砚:“三哥哥,你可真是越来越……越来越……”   接下来的话,方瑾枝不好意思说了,可她晓得陆无砚明白她的意思。   陆无砚笑着探手一捞,就将方瑾枝抱起来,放在膝上。他捧起方瑾枝的脸,让她看着自己,问:“怎么不问问我为何突然回来?”   方瑾枝挺着小胸脯,又是欢喜又是羞涩地说:“因为三哥哥想我了呗!”   陆无砚低低地笑,他颔首,用额头轻轻低着方瑾枝的眉心,轻声说:“嗯,是想你了。朝思暮想、辗转反侧、魂牵梦萦。”   方瑾枝纵使早就听习惯了陆无砚这般说话,还是在他低低的语调里、浅浅的情衷里,心尖轻轻颤了那么一瞬。烛光下,她垂了眉眼,藏住了双眸中的欢喜和羞涩,却藏不住此时整个人溢出的温柔。   “三哥哥,我也想你。”方瑾枝抬手,环住陆无砚的腰,将脸贴在陆无砚的胸口。   陆无砚看了一眼靠着对面墙壁的衣橱,他拉下系着床幔的绸带,让厚重的床幔落下来,隔绝视线。而后抱着方瑾枝躺在床上。   不过十日,仿若又过了一世。   寺庙之中最是清净之地,陆无砚在佛祖的禅意里,却越来越心焦。那些即将到来的磨难,让他无心参禅。这让向来狂妄的他,竟是生出了几许恐惧。他恐惧终究不能阻止那些即将发生的事情,他恐惧终究不能阻止那些即将出现的人。他怕,他怕他的瑾枝知道真相,他怕他的瑾枝终究要被人抢走。   他真想方瑾枝永远都不要知道那些事情,他真想把方瑾枝一直护在羽翼之下。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瑾枝一日日长大,距离前世那些事情发生时越来越近的缘故。或者十多日不见,添了许多相思的缘故。陆无砚最近越发频繁地想起前世的事情,想起方瑾枝死在他面前的样子。只要一想到方瑾枝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他的一线生机,陆无砚的心里仿若千刀万剐的痛。   他们的过去千疮百孔,他要多么努力才能造一个锦绣未来?   陆无砚抬起怀里方瑾枝的脸,吻上她的唇。方瑾枝颤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瞬。   “瑾枝,别拒绝我。”陆无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隐隐的乞求。   方瑾枝果真不再躲,她犹豫了一瞬,终究是颤抖地合上眼。   在陆无砚轻轻摩挲着她的唇时,方瑾枝抬手握住握住陆无砚的衣襟,纤细的指尖逐渐收紧。   她的唇犹如最滑的丝绸,又似最甜的甘泉。这世上最香浓的美酒,不抵她嘴角的一抹温柔。   陆无砚忍了许久,不甘这样轻轻的吻,终究撬开她的唇齿,更进一步的索取。方瑾枝合着的明眸猛地睁开,惊恐地望着陆无砚,她抵在陆无砚胸口的手轻轻推着她,可是她握着陆无砚衣襟的手却是越发抓紧。   他只在她醉酒迷糊后这般吻过她,只那一次已足够让他魂牵梦萦。他还是没有忍住,在她清醒的时候这般深吻着她。陆无砚紧紧揽着她的腰身,绝不让她逃离。   方瑾枝是慌的,湿漉黏滑的触觉让她忍不住浑身战栗。可是当陆无砚越来收紧臂弯,将她贴在胸口时,方瑾枝慢慢平静下来,又或者说慢慢沉浸其中。她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任由陆无砚在她的唇齿间撕咬索取。   连方瑾枝自己都不知道她正微微仰着头,甚至浅浅地回应。   这与上次不同,因为方瑾枝是清醒的,更挠得陆无砚心里发痒。他险些控制不住自己这些年隐忍的渴望。方瑾枝已经不再向后退缩,陆无砚原本扣在她腰身的手不由顺着她的腰际滑进她的上衣。   掌心下凝脂般的玉肌让陆无砚心悸。陆无砚颤抖的手探入方瑾枝早已松垮的抹胸间,握上青涩的酥胸。将整个握入掌心。   在陆无砚离开方瑾枝的唇,吻上她的锁骨时,方瑾枝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颤声说:“三哥哥,我怕……”   陆无砚抬眼,撞见一双湿漉漉的眼。方瑾枝隐忍着不肯哭出来,眼泪却从眼角一滴一滴滚落下来,打湿了绣枕。   “不怕,三哥永远不会伤你。”陆无砚吻上她的眼,将她眼角的泪吻走。他探入她衣襟里的手带着浓浓的不舍终究还是慢慢退了出去。   又不忘将她不知何时扯开的抹胸系带并外面中衣的衣带给她系好。   陆无砚翻身仰躺在方瑾枝身侧,微微喘息。   方瑾枝坐起来,她望着合着双目微微喘息的陆无砚,慢慢俯下身,将吻轻轻落在他的唇上。她望着陆无砚小声说:“我、我不是拒绝三哥哥,我只是……只是有点怕……”   方瑾枝觉得今日的陆无砚与他以往的温柔有些不同,他的亲吻让她的唇有些疼。   陆无砚睁开眼,凝望着坐在他身边有些手足无措的方瑾枝。他抬手轻轻摩挲着方瑾枝被他吻到红肿的唇瓣,带着一丝心疼。   “嗯,我知道。”   方瑾枝趴在陆无砚的胸口,轻声说:“三哥,我不知道你发生什么事了。可是……如果我能安慰你,我、我……我愿意。只是……别在这里……”   方瑾枝将脸埋在陆无砚的胸口,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尾音险些听不见。   陆无砚怔了怔,才惊觉她刚刚隐忍着不肯哭出声来是怕惊了两个妹妹。她的拒绝也是因为两个妹妹就在不远处。   陆无砚揉了揉眉心,他怎么又忘了那对拖油瓶的存在。 第84章 复生   陆无砚揉了揉埋在自己胸口的小脑袋, 将方瑾枝拉开一些,然后起身下了床,走到小方桌那, 倒了杯水来喝。   “三哥哥,水已经凉了, 我让丫鬟再烧一壶吧。”方瑾枝也从床上下来,这次没有再光着脚,踩了一双软软的绣花鞋走到陆无砚身边。   “不用,凉的更好。”陆无砚颇有深意地看了方瑾枝一眼。   方瑾枝立刻低着头,脸颊上飘上一抹绯红。虽然她现在已经穿好了衣服, 可是她还是觉得胸口一阵酥麻。就好像……陆无砚的手掌还没有离开一样。   不能多想,她这般多想了一瞬,脸颊上的红晕就更加浓重了。她只好越发低垂了头。可方瑾枝虽然低着头,也知道陆无砚在看着她。   她忍了好半天,才忍无可忍。她抬起头望向陆无砚, 撞见陆无砚直接而热烈的眸。方瑾枝瞪他一眼,“三哥哥干嘛老是看我?”   “我连夜赶过来不就是为了看你?”陆无砚反问。   方瑾枝没法反驳,她想了想,才说:“三哥哥,寺庙里的日子苦不苦?”   她上上下下打量陆无砚身上的青色僧衣, 见过陆无砚穿惯了各种华美锦服,甚至连粉色、石榴红这样的颜色他都穿过。猛地见他穿这么一身僧衣,方瑾枝还有些不适应。   “我又不是去当扫地僧,怎么会苦。”陆无砚目光在屋中轻轻扫了一圈, 不由蹙了一下眉。他假装不甚在意地走到床边,将窗户打开一条缝,然后又走到炭盆边。   “咦,你这银丝碳竟然有一股淡淡的香气。”陆无砚装作随口一提。   “香?碳怎么会香呢?”方瑾枝有些迷惘地走过去,她低着头闻了闻,“我怎么没闻出来?”   “唔……”陆无砚拉长了音,“那大概是我多心了吧。”   方瑾枝看看火盆里的炭火,又看看陆无砚,而后蹙着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出神的时候,陆无砚已经将窗户关上了,他拉着方瑾枝往床榻走。一边走一边说:“我天亮前要赶回寺里,而且一会儿还要去一个地方办点事情,只能再留一个时辰。”   听他这么说,方瑾枝那点抗拒便没了,她甚至从一旁的柜子里翻出一个枕头来,和自己的枕头并排放在一起。   “三哥哥,快歇歇,我一会儿喊你。”方瑾枝踢了鞋子,爬到床里侧,给陆无砚留出位置。当刚脱了鞋子,躺在床外侧,方瑾枝就习惯性地向他靠拢,娇嫩嫩的小手揽在陆无砚的腰上。   陆无砚笑:“你现在又不怕了?”   “不怕!”方瑾枝钻在陆无砚的怀里,抱着他腰身的手越发用力。   陆无砚垂眸凝视了片刻方瑾枝含笑的憨容,缓缓合上了眼。   在这般夜深的时刻,最是让人犯困。可是陆无砚和方瑾枝都毫无睡意,陆无砚没有再起歪心思,甚至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拥在一起。   “我该走了。”   一个时辰眨眼就过去了。   方瑾枝放在陆无砚腰际的手不由缩了缩,她带着浓浓不舍地起身,小声说:“三哥哥路上当心。”   陆无砚捧起她的脸,在她的眉心轻轻吻了一下,道:“在床上待着,不要起来,别着凉。”   “好。”方瑾枝点点头,看着陆无砚坐在床边穿好鞋子。   陆无砚起身,青色的僧衣衣角却被一只小手拽住。   方瑾枝眸中布满愁绪,她歪着头望着陆无砚,有些委屈地说:“那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三哥哥呢?唔……夜里太冷了。三哥哥若还是夜里过来,我怕你着凉。那……我找借口出府去国召寺看望三哥哥好不好?”   方瑾枝又有些困惑地说:“女眷应当不许进寺庙吧?”   “无妨,我会安排好。到时候让入酒来接你。”陆无砚弯腰,将方瑾枝不小心扯开了一些露出锁骨的衣襟给她拉好,又摁着她的肩头,让她躺好,为她盖好被子。   “好!”方瑾枝甜甜地笑起来,嘴角的梨涡浅浅动人。   她听陆无砚的话,乖乖地躺好,目送陆无砚又从窗户离开。   陆无砚在的时候,方瑾枝毫无睡意,可当陆无砚离开了她这才瞌睡连连。她打着哈欠翻了个身,刚想睡觉就想起了什么。她跳下床,轻手轻脚的走到衣橱边,小心翼翼地将衣橱打开一条缝。   平平安安都睡得很香,竟是完全不知道陆无砚有来过。   望着两个妹妹酣睡的小模样,方瑾枝松了口气。她为两个妹妹盖好被子,重新回到床上,没过多久就睡着了。是自陆无砚离开的这段日子以来,睡得最香甜的一晚。   陆无砚从方瑾枝的阁楼跳出去以后,小心避开温国公府里的家仆,身影轻掠,跃出温国公府。他并没有回国召寺,而是直接去了入楼。   “少主?”入歌诧异了一瞬,急忙迎上去。入楼这个地方,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有人醒着看守。   “让入毒来见我。”陆无砚脚步不停,一直走上阁楼的顶层,走进最深处的一间房间。   这间屋子里很黑,一点光都没有。陆无砚蹙眉,顺手点了一盏灯。   “谁、谁在那里!”质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音。   “我。”陆无砚转过身来。   顾希和顾望都松了口气,他们两个急忙爬下床,去给陆无砚拉椅子、倒茶水。   “不必。”陆无砚立在原地没有动,“身体好些了吗?”   顾希和顾望连连点头,齐声说:“好多了!”   陆无砚上下打量了他们两个一番,还是瘦骨嶙峋的,他不由蹙眉。   片刻间,入毒踩着楼梯“噔噔噔”地赶过来。   “他们两个怎么还是这样瘦弱?补药都有喝吗?”陆无砚质问。   入毒急忙说:“他们两个底子太差了,要调理一段时间才成。不能急于一时。”   陆无砚也明白这个道理,他又看了顾希和顾望一眼,道:“若缺什么就跟入毒说,这段日子好好休养。”   言罢,陆无砚转身往外走。   顾希上前一步,想要将陆无砚叫住,又咬着嘴唇不敢说话。   陆无砚感觉到了,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问:“有事?”   “我、我们……什么时候治疗?”顾希有些畏惧地望着陆无砚。顾安没有说话,只是和他哥哥一样望着陆无砚。   “你们很盼着那一日?”陆无砚勾了一下嘴角,“难道你们忘了成功的可能性很低?”   顾希鼓起勇气,说:“我们知道你是要拿我们做实验……好、好给另外一对小女孩治疗……这段日子我们不用躲起来,这里的人也不会想要烧死我们。我们……已经很满足了,我们很感激!”   顾安在一旁小声说:“我们没有什么能报答你的,只有我们的命……”   陆无砚挑眉,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两个孩子。他默了默,道:“任何时候都不能放弃一线生机。”   顾希和顾安望着陆无砚重重点头。   陆无砚又吩咐了入毒两句,然后才离开。他没有直接离开入楼,而是去了四层角落里的一间房。他刚想扣门,木门从里面打开。   云希林退到一旁,给陆无砚留出地方。   陆无砚进到屋子里以后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云希林,笑道:“云先生居然躲过了入酒这么多年的追杀,并且仍旧四肢健全,也是不易。”   “无砚,你这是越来越不懂得尊师重道了。”云希林走到八仙桌旁径自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知道你嫌脏,就不请你坐,不请你喝酒了。”   陆无砚想了想,说:“云先生就打算这么一直东躲西藏?不若趁着闲余时间多出去走走。”   云希林笑了一下,接话:“然后顺便帮你找个人?”   “哦?先生倒是说说看,我想让您找的人是谁。”   云希林又喝了一口酒,“我虽然不知道你最近在忙什么,可是知道你寻找了很多名医。诊治陛下的病症?又或是救别的什么人。如果我猜的不错,你是要我去别国抓个名医回来?”   “不错。”陆无砚点头。   云希林奇怪地“咦”了一声,“整个入楼能人汇聚,抓人这种事情她们可比我擅长。你又何必让我这么个老人家去抓人?”   “并非是抓人,而是请人。”陆无砚道,“那人曾是一国帝王之徒,偏生又是个瞎子,虽医术高超,但生性怪癖。”   陆无砚顿了顿,“不瞒先生说,这个人虽然是个瞎子,却武艺卓群,即使是入酒也不能动他分毫。”   云希林喝酒的动作一顿,“我知道你说的这个人,刘明恕,戚国人。其母为戚国太后的姐姐,他自小父母双亡,又因为眼疾的缘故被戚国上一位君主挑中,幸运地成为帝王之徒,学习医术、武艺、谋略。”   云希林又皱了皱眉,道:“可是这个人很多年前就离开戚国了,他现在在哪?”   陆无砚摊了摊手,“所以才请云先生找这个人。”   陆无砚笑着将袖中的信札放在云希林面前的桌子上,道:“这是搜集到的一些他最近三年曾去过的地方,也许有用。”   云希林随意翻了翻,眉头越皱越紧,“他这个人的行踪也太飘忽不定了。”   “无砚相信云先生的能力。”陆无砚轻笑,“倘若云先生帮忙请到这个人,无砚一定去母亲那里为云先生多说几句好话……”   云希林古井不波的眸子瞪了陆无砚一眼,终究还是将桌子上的信札收入怀中,也不管陆无砚还在这里,直接匆匆离开入楼。   陆无砚打了个哈欠,也是有些困。他不再耽搁,立刻回到国召寺中。   第二日,方瑾枝比以往起的迟了一些。她揉了揉眼睛,坐起来,目光不由落在墙角的炭火盆上。困顿一点点消失,她的剪眸中逐渐恢复清朗。她走到那盆炭火前仔细打量着已经烧尽的银丝碳。她甚至弯下腰又闻了闻陆无砚说的香气。   “姑娘,您终于起啦!”米宝儿和盐宝儿走进来,端着洗脸水。   方瑾枝打量了一眼米宝儿,问:“昨儿烧的炭火是以前用的吗?我怎么总觉得不太一样呢。”   “哦,不是!”米宝儿将小金盆放下,“是昨儿三奶奶说府里进了一批新的银丝碳,让我过去取的。”   她说完,抬起头看向方瑾枝,发现方瑾枝正在打量着她。她有些疑惑地问:“怎么了?那碳不好吗?”   方瑾枝收回视线,抿了一下唇,道:“去请个大夫回来吧。”   她的目光落在墙角的火盆上,带着一抹郁色。   米宝儿猛地睁大了眼睛,惊呼出声:“姑娘!您是说三奶奶给的这批银丝碳有问题?”   “还不晓得呢,得先请个大夫过来瞧瞧才知道。”方瑾枝挽起袖子,将一双娇小的手放在温水里。   “奴婢这就去请大夫!”米宝儿转身往外跑,踩得楼梯一阵响。   方瑾枝轻笑了一声,对盐宝儿说:“你数十个数,米宝儿准折回来。”   盐宝儿愣了一下,果真就开始数数,才数到“七”的时候,就听见楼梯又响起来,米宝儿冲到方瑾枝面前,大口喘着气,气喘吁吁地说:“姑娘!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没有被收买!”   方瑾枝“噗嗤”一声笑出来,给她一个无奈地笑。   一旁的盐宝儿也跟着笑,她扯了扯米宝儿的袖子,说:“你傻呐你!如果咱们姑娘怀疑你,怎么会让你去请大夫啊!”   “哦!”米宝儿恍然大悟,“奴婢这就去请大夫!请最好最有名的大夫!”   她又一溜小跑,跑出去。   米宝儿虽然有时候脑子笨了点,可是行动起来那是相当得有效率,方瑾枝刚刚洗漱完,米宝儿就将大夫请回来了。   大夫自然不能进方瑾枝的闺房,方瑾枝陪着两个妹妹在自己的闺房里吃着早膳,然后让米宝儿将那盆烧尽的炭火以及昨日米宝儿一并拿回来还没有用的银丝碳送下去,拿给那位大夫看。   那位大夫相看了许久,才确定这银丝碳中含有一种慢性毒药。一次两次的燃烧并不能对人有所伤害,可是天长日久地用下去,等到伤了人的内脏,那就是神仙难救。   盐宝儿上去禀告方瑾枝大夫的结果,米宝儿硬撑着一抹笑将大夫送出府。米宝儿刚将大夫送走,就一溜烟跑了回来。   “太气人了!三奶奶居然想杀人!还想利用我!太气人了!”米宝儿气鼓鼓地说。   “小点声,别吵。”乔妈妈轻声斥责了两声自己的女儿。   米宝儿偷偷看了一眼静坐在一旁的方瑾枝,她安静下来,不再吵闹。   倒是卫妈妈急得团团转,嘴里一直不停念叨着:“这可怎么好呐!三奶奶居然想杀人啊!怎么办,怎么办……”   若是没有什么事儿的时候,卫妈妈就是个老实本分又听话的奶娘,方瑾枝很喜欢她。可是只要出了点什么事儿,也不管事情大小,卫妈妈就自乱了手脚,慌得像个孩子。   方瑾枝叹了口气,不得不安慰她:“没什么大事,这不是被咱们发现了吗?我好好的呢,妈妈不要担心。”   卫妈妈拍了拍大腿,焦急地说:“谁知道除了银丝碳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东西有问题呐!就算其他的东西都没问题,三奶奶现在想杀人啊!她一定会再出损招的……造孽呦,三奶奶瞧着那么光鲜亮丽的,怎么那么狠的心肠……”   卫妈妈说的这些,方瑾枝也都想过。想必三奶奶这么做,就是希望独吞掉方家的那些家产。方瑾枝嘴角噙了一抹嘲讽的笑。她有点看不上三奶奶的那点手段,她都长这么大了,现在才想着杀了她?早干嘛了。   “行了,都不要担心了。我有分寸。咱们这儿请了大夫的事儿,想必三奶奶已经知道了。说不定她日后又要使出什么手段来。接下来的日子你们几个都警惕起来。若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儿都跟我说。”方瑾枝望着静静坐在一旁的平平和安安,“其他的都好说,切不可让三奶奶知道她们两个的存在。忍一忍,坚持到将平平和安安送出去。到时候……一口气将咱们方家的东西全部抢回来,她便也不能再奈我何了。”   “诶!”卫妈妈重重应了一声,好像悬在胸口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方瑾枝又絮絮吩咐了她们几句,她们都一一记下。   方瑾枝这边请大夫的事儿,的确传到了三奶奶耳中。三奶奶心中不安地等了几日,也没有等到方瑾枝去向三老爷告状。她细琢磨了一番,猜着应当是方瑾枝没有十足的把握,才不敢向三老爷告状。这般想着,三奶奶不由松了口气。   可是她都已经干了这么一回,断然没有再收手的道理!   三奶奶明白方瑾枝身边的那几个人都是她从方家带过来的,而且还是她父母留给她的可靠之人。所以倘若想要收买那些人着实不容易。   三奶奶不由后悔前几年就应该坚持放自己手里的人在方瑾枝那!   她想了想,还是让手下的人去查方瑾枝身边那几个下人的底细。包括她们的其他亲人。三奶奶打定了主意,一定不会把那些已经侵占了的方家家产还回去!   又过了十日,在方瑾枝正准备去静宁庵看望静忆师太的时候,入酒来了。   瞧见入酒,方瑾枝的心里瞬间爬上了几丝喜悦。只因入酒这个时候来找她,一定是来接她去国召寺找陆无砚的!   入酒抱着胳膊,大大咧咧地说:“少主让我来接你,不过少主上午走不开,咱们要下午再走。”   “好,那你今天上午有事吗?可不可以和我一并去静宁庵?然后等到下午的时候再顺路去国召寺?”方瑾枝急忙问。因为她打听过静宁庵和国召寺并不远。   入酒爽朗地答应了。   不知道是不是方瑾枝的错觉,她总觉得静忆师太穿得很少。如今虽然天气转暖,可早晚的天气也是有些冷的。方瑾枝担心静忆师太早起念经的时候再着凉,所以亲自给她纳了一双软底的素色鞋子。   方瑾枝并不想去见静心师太,所以是沿着小道悄悄去看望静忆师太的。一见了静忆师太,方瑾枝甜甜地卖乖:“师太,瑾枝专门来看你啦!连静心师太都没去看。”   她又摇了摇手里的小包裹,将它递给静忆师太,“师太,我……厨艺不精,绣功也是平平。给你纳的鞋子不算好看,可是很暖和的!”   静忆师太将小包裹打开,有些受宠若惊地看着那一双素净的软底鞋子。在方瑾枝充满期待的目光里,静忆师太脱下脚上的单鞋,穿上这双方瑾枝亲手做的软底鞋子。   大小正合适。   “我很喜欢,你有心了。”静忆师太连说了两遍,心中竟是起了一丝波动。她在这静宁庵中青灯古佛十多年,早就心静如水,可是每当看见方瑾枝的时候,她的心里总是激起几许欢喜的涟漪来。   “对待喜欢的人自然要有心呀。”方瑾枝甜甜地笑着。方瑾枝一直都是这样,她对待喜欢的人向来都是用心的,恨不得将一切好的东西都送给对方。   一串细碎的脚步声传来,门被从外面推开。来人喊了一声“师妹”,然后有些惊讶地看着方瑾枝。   声音有点耳熟,方瑾枝疑惑地转过身,望向站在门口的人。她呆呆看着那个人好久好久,才惊愕地喊:“母妃……”   那立在门口的人竟是早就已经死了的锦熙王妃。   在方瑾枝印象里的锦熙王妃,是美艳而雍容的,带着通体的高贵气派,哪里是此时粉黛不施的样子?   锦熙王妃最初的惊讶淡去,她浅浅地笑了笑,走到方瑾枝身边的小杌子坐下,“竟是不知道你认识我妹妹。”   方瑾枝更加惊讶了。她看了看锦熙王妃,又看了看对面坐着的静忆师太,之前的锦熙王妃珠光宝气,并看不出来多少。如今她卸了妆,和静忆师太穿着一样的素袍,方瑾枝这才发现两个人的眉宇之间的确有三四分的相似。 第85章 下毒   “你刚刚喊我姐姐母妃?”静忆师太有些惊讶。   锦熙王妃就将她和方瑾枝之前的那些事情对静忆师太解释了一番。而后她看向方瑾枝, 柔声说:“以后这里没有什么王妃了,锦熙王妃已经病故了。我是静思,再担不起小郡主的一声‘母妃’了。”   “静思师太……”方瑾枝皱着眉, 觉得有些别扭。   静忆师太看着两个人,笑着说:“不过一个称呼而已, 只是如今姐姐栖身于此,实在不易暴露先前的身份。”   她揉了揉方瑾枝的手,“瑾枝,不要让别人知道我姐姐在这里,好吗?”   “知道, 我都知道的!”方瑾枝急忙说。   静忆师太点点头,“你们也是有缘,我竟是没有想到你们之间还有一层这么特殊的母女关系在。”   静思失笑,她的目光落在静忆握着方瑾枝的手上,随口说:“妹, 我瞧着你们倒更像母女。”   静忆师太嘴角的那一抹笑意一凝,她蹙眉,指尖拨动了两下手腕上的佛珠。   静思知道自己失言了,她看了一眼静忆师太脚上的新鞋子,岔开话题:“瑾枝, 难道只是我妹妹有,我没有不成?”   方瑾枝急忙笑着说:“有的!有的!知道您还活着,瑾枝好开心,回去就给您做!到时候可别嫌弃我做得不好!”   “好, 无论你做成什么样子我都穿。”静思柔声应着。   方瑾枝留在静宁庵里和静忆师太并静思师太用过斋饭,就起身往国召寺去。   马车上,方瑾枝对着小团镜理了理鬓角的发。   忽然马车剧烈颠簸起来,方瑾枝急忙扶住车壁。   入酒爆喝一声:“什么人!”   马背上的男子急忙勒住了马缰,又拍了拍马脖子,让马安静下来,这才对入酒说:“实在抱歉,我这是匹刚刚驯服的野马时不时还要撒野一番,这才惊了你的马车。”   方瑾枝将马车门推开一条缝,朝外望去。马背上的男子虽然没有身穿铠甲,可是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种军旅磨炼下的影子。   这是个将军,还是个经久沙场的将军。   “哼!”入酒冷哼一声,“一句就抱歉就完了?惊了我的马就想这么算了?”   “那你究竟想怎么样?”马背上的男子也有些不耐烦了,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方瑾枝想着早点去国召寺找陆无砚,不想耽搁在这里,于是她开口:“入酒,算了吧。咱们还有事在身,别误了时辰。”   入酒这才瞪了马背上的人一眼,继续赶马车。   方瑾枝原本以为寺庙这种地方不可有女眷随意进入,她应该会在入酒的帮助下偷偷溜进去的。然而她想错了。国召寺本来就是大辽的国寺,年节时天家都要来国召寺祈福。就算是平常的时日,寻常人家的妇人也可到国召寺拜佛。   穿过香火鼎盛的大堂,入酒领着方瑾枝沿着一条僻静的小路走进国召寺的深处——陆无砚暂住的地方。   方瑾枝跨进屋子里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陆无砚跪在蒲团上,他合着眼,似在念经文,屋子里只有他拨弄佛珠的声音。   那佛珠一声又一声有规律的响声反而让整间屋子显得更为寂静。   既已把人带到,入酒就悄声退了出去,并且不忘为陆无砚和方瑾枝将门关上。   方瑾枝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轻手轻脚走到窗边的小方桌边。小方桌上放着陆无砚还没有抄完的经文。方瑾枝双唇阖动,默念了一遍经文,然后拾笔,将陆无砚没有抄完的佛经继续抄下去。   在寺庙特有的檀香里,一个人念佛,一个人抄经文,形成一种宁静的默契。   当陆无砚将最后一句佛经诵完,方瑾枝也正好将手中的笔放下。方瑾枝转身的时候,陆无砚堪堪抬起头看她,两个人的目光遥遥相遇。   陆无砚凉薄的眼中逐渐染上一丝暖气,他伸开双臂,道:“来。”   方瑾枝偏着头,蹙着眉寻思了一会儿,才背着手渡到陆无砚身边。她避开陆无砚的怀抱,在他面前蹲下来,一本正经地说:“此乃佛门清静之地,三哥哥岂可犯了色戒?”   “此等清规戒律于我无用。”陆无砚说着,就手臂一揽,将方瑾枝软软的身子拉到怀里,软玉温香抱满怀。   “想我了没,嗯?”陆无砚逐渐逼近。   方瑾枝错开陆无砚的眼,越过他的肩头,望着身后墙角高桌上的小金佛。她拉了拉陆无砚身上的青色僧衣,盈盈笑道:“不想,一点都不想!”   “嗯?”陆无砚越发逼近,几乎吻上她的唇,“想,还是不想?”   他的气息就在唇角,让方瑾枝痒痒的。她闭上眼,搂住陆无砚的脖子,又将她的脸埋在陆无砚的肩窝。   她总是这样,明明想避开,却不是推开陆无砚,而是掩耳盗铃。   陆无砚轻笑,指尖轻轻滑过方瑾枝的脊背,落在她的腰际,作势就要滑进她的衣服里。方瑾枝的身子一下子绷紧了,她立马握住陆无砚的手,睁大了眼睛瞪着陆无砚,气呼呼地说:“三哥哥你明知道答案,何必一定要逼我说出来!”   她生气的时候还是如小时候那般喜欢鼓着宛如凝脂的两腮,随着她说话,她嘴角的那一对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陆无砚的目光凝在她的脸上,竟是……有些看痴了。   他抬手,用指尖抚过方瑾枝的脸颊,深情道:“真想划花你的脸,让别人都看不见的美。”   方瑾枝猛地推开陆无砚,更加生气地说:“陆无砚,你太霸道了!”   陆无砚大笑。   他笑够了仍捏着方瑾枝的肩,将她拎到面前,又捧着她的脸,继续追问:“快,告诉我你想我了没有?”   看着陆无砚扯开的嘴角,方瑾枝顿时泄气。   “想,可想可想你了,满意了吧?”方瑾枝又忍不住小声嘟囔,“三哥哥越来越像小孩子了……”   陆无砚不言,他换了个姿势,由跪坐变成寻常的坐姿,这样更方便将方瑾枝抱在怀里。   方瑾枝知道陆无砚是故意逗她,她也没有真的生气。就连她脸上的那一丁点气恼也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她望着陆无砚,说:“还有九天三哥哥就可以回去啦。三哥哥这段日子是不是过得很辛苦?”   方瑾枝环顾四周,瞧着屋中简陋的布置,有些担忧向来锦衣玉食的陆无砚住得不舒服。   “还好,”陆无砚默了默,“难得静心。”   “三哥哥为什么要抄那么多经书?”方瑾枝刚刚抄写经书的时候,看见地上厚厚的一摞抄好的经书。方瑾枝算了算,陆无砚每日至少要抄十页才能抄这么多。   “就当赎罪吧,为死在我手里的人祈福。”   方瑾枝疑惑地望了一眼陆无砚,她想了想,还是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轻易岔开了话题,甜甜地说:“对啦,三哥哥你是不是还不知道入烹和子境表哥前几日成婚啦!”   方瑾枝没有去注意陆无砚的脸色,而是絮絮说道:“原来成亲是需要那么多步骤,入烹穿着嫁衣的样子可真好看!她平时穿着大丫鬟的统一衣裳,竟是没觉察出来呢。还有啊……”   “瑾枝,以后离入烹远一点。”陆无砚打断她的话。   “为什么呀?”方瑾枝诧异地反问。   陆无砚不想告诉她原因,只是随便找了个借口,说:“她以前毕竟是奴仆的出身,又照顾你许久。如今她的身份不同了,若是总和你相处,难免让她想起以前的身份。”   “哦……”方瑾枝似懂非懂地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陆无砚没有跟她说实话。   对于陆无砚不想让她知道的事情,方瑾枝向来不喜欢刨根问底。   “对了,一会儿让你见一个人。”陆无砚侧耳听着外面的脚步声,“他来了。”   方瑾枝急忙从陆无砚腿上爬起来,规规矩矩地垂手立在一侧。   “无砚,你这日子过得倒是清净。”   听着这道声音,方瑾枝觉得十分耳熟。她不由抬起头看了走进来的人一眼。   “是你!”方瑾枝惊讶出声。   陆无砚瞬间蹙了眉,质问:“你们以前认识?”   “没有,是过来的时候马车被他的马惊了。”方瑾枝急忙解释。方瑾枝心里很明白,陆无砚就连她跟方今歌在一起的时间多了点都要不舒服,若是他以为她先前和这个外男认识,还不知道要怎么闹脾气呢。   听她这么说,陆无砚的脸色才缓和了一些。转瞬又蹙起了眉,问:“马怎么惊到的?磕着哪儿没有?怎么没跟我说?”   方瑾枝只好细细解释:“没有呢,没磕到哪儿,只是马车颠簸了一下,不碍事呢,所以才没跟三哥哥说。”   “原来惊的是姑娘的马,刚刚姑娘坐在马车里,没来得及道歉。封某再次给姑娘赔不是。”封阳鸿道。   “只是意外而已,不碍事的。”方瑾枝转过身对着封阳鸿说。她并不去看他,只是垂着头,说话的时候也是一种十分陌生疏离的语气。   陆无砚这才说:“这个大伯就是之前跟你说过的封阳鸿,缺个义妹的那股封阳鸿。”   封阳鸿大笑:“无砚,我好像只比你大四岁吧?”   陆无砚没理他。   封阳鸿这才望着方瑾枝,笑道:“原来你就是方瑾枝,我总算见到活的了。”   方瑾枝不由睁大了眼睛,惊讶地望了他一眼。   “先前打战那几年,无砚整天提起你。我们兄弟几个耳朵都磨出茧子了,他还在说说说……”   陆无砚轻咳了一声。   封阳鸿这才住了口,他径自坐在陆无砚对面,问:“瑾枝出嫁的时候要从我府上出去?”   “不,花轿会去荣国公府接她。”   “那好,到时候我直接去喝我妹子喜酒就成!”封阳鸿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直接喊上了妹子。   其实在他之前跟在陆无砚身边打仗的那几年,就和陆无砚说好了等回来就认了这个义妹。那个时候每日都能听见陆无砚提到方瑾枝,所以封阳鸿虽然是第一次见方瑾枝,竟是好像已然是熟人了。   方瑾枝眉眼不变地听着他们讨论她的婚事,心里却在犯嘀咕——哪有当着她的面提起婚事的?若不是有外人在这里,方瑾枝早就要抗议了。   就算封阳鸿在这里,方瑾枝还是悄悄瞪了陆无砚一眼。   陆无砚笑着朝方瑾枝招招手,拉她到身边坐下,“我听说出嫁的女儿家中最好有兄长撑腰。你在方家的那两个兄长,一个太文弱,一个不着调。看,三哥哥给你找的这个兄长还是挺像样子,能当靠山吧?”   封阳鸿拍了怕胸口,爽然道:“妹子放心,日后无砚要是欺负你,跟我说!哥替你揍他去!”   “那瑾枝就提前谢过哥哥啦!”方瑾枝被陆无砚和封阳鸿这一唱一和逗笑了。大概是因为封阳鸿热情而大大咧咧的性子,又因为封阳鸿和陆无砚关系很好,所以一下午的相处下来,方瑾枝和封阳鸿已然像相识多年的友人。   “啧,”封阳鸿看了方瑾枝一眼,“我说句实话,妹子你可别不爱听。当初还没见过你的时候,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养在深闺的那种。”   陆无砚插嘴:“你这是什么意思?她不娇?还是养在野外了?”   方瑾枝忙说:“三哥哥,你听哥哥说完嘛!”   陆无砚敲了敲她的头,斥责:“帮谁说话呢!”   “哈哈!”封阳鸿又大笑了两声,“见了瑾枝以后,果然和我想象的一样。美,美得不像凡间人。但是性子却一点都不扭捏、不矫情。我喜欢!”   陆无砚瞪他:“改了。”   方瑾枝有些疑惑,一时之间没有理解陆无砚的这句话。   改什么?   封阳鸿也是一愣,他略一寻思,才想明白陆无砚的话,他无奈地说:“行行行,‘喜欢’这个词用得不对。我欣赏她、赞赏她,行了吧?”   “可。”陆无砚点头。   方瑾枝忙跟封阳鸿说:“哥哥不要跟这个不讲理的人一般见识!”   她虽然埋怨着陆无砚,可是嘴角那一抹溢出来的笑容却那般明媚。   封阳鸿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家里有大事。”   “什么大事儿呀?”方瑾枝急忙问。   “呵……”陆无砚嗤笑了一声,“陪媳妇、哄孩子。”   方瑾枝一愣,她急忙低着头,将那一抹看忍不住的笑意憋回去。她实在是想象不到封阳鸿这般的粗汉陪媳妇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走着瞧呗!”封阳鸿目光扫过一旁的方瑾枝。他言下之意即是:陆无砚你牛什么牛,你还没娶媳妇呢,就这个德行了,将来恐怕恨不得替媳妇生娃呢!   他起身,理了理衣襟,问方瑾枝:“妹子,你要回去吗?我送你?”   “是啊,天色是不早了。我也该早一点回去了,要不然回去的时候就要天黑了呢。”方瑾枝也跟着站了起来。   陆无砚看向封阳鸿,皱着眉说:“在外面等一会儿,真没眼力见。”   封阳鸿这回也没回嘴,直接出去等着。   “过来。”陆无砚又朝方瑾枝张开手臂。   方瑾枝抿着唇,钻到陆无砚怀里,她趴在陆无砚胸口,轻声说:“三哥哥,还有九天啦,九天以后就能天天见啦!”   “我不要听这个。”   方瑾枝疑惑地抬头望着陆无砚,只见陆无砚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方瑾枝微怔,然后凑过去,在陆无砚的唇角轻轻啄了一下,她小声说:“好啦,我得走啦,不能让哥哥在外面等太久。”   陆无砚这才放人。   回去的路上,封阳鸿又对方瑾枝说了许多先前陆无砚打仗的那些事情,说完了陆无砚,他又将话题引向了自己的媳妇,和几个孩子。最后将方瑾枝送到温国公府的时候,还向方瑾枝邀请,改日去他家坐坐,更是见见她的嫂子。   方瑾枝自然高兴地答应。   进了温国公府,往自己的小院走的路上,方瑾枝的嘴角还噙着一抹笑容。封阳鸿这个人,让方瑾枝想到了年幼时被她的亲哥哥方宗恪护着的时候了。那种丝丝缕缕的来自兄长的照拂之意,流进了方瑾枝的心里。   在方瑾枝外出的这一日,三奶奶也没有闲着。她调查了方瑾枝身边的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乔妈妈的长子陈清河身上。三奶奶并不敢收买方瑾枝身边的这几个人,可是她打听到乔妈妈的长子这些年一直在丝绸庄子里干活,他应该是完全没有接触过方瑾枝,又不怎么常见他母亲。   而且,乔妈妈的这个长子陈清河……他好赌。   三奶奶的嘴角轻轻勾起,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同样的,三奶奶知道陆无砚快回来了。所以她的动作一定要快,一定要赶在陆无砚回府之前将事情办妥,免得夜长梦多!   想要掌控一个嗜赌成性的人并不难,三奶奶只是略施手段就将陈清河收买了。她给了陈清河大量的好处,甚至直接升他做绸缎庄的管事。   陈清河按照三奶奶的吩咐去看望乔妈妈,还带了庄子里的第一批新鲜山竹。   当然,山竹里是下了毒药的。   三奶奶等得十分焦灼。   就在陆无砚快要回来的前一天,三老爷休沐,三房的人聚在一起用午膳。   三奶奶有些坐立不安,她的目光总是时不时落在方瑾枝的身上。这都已经三天了,难道方瑾枝并没有吃那些山竹?   难不成被她识破了?   三奶奶心里不由惊慌,若是被方瑾枝识破了,她当着三老爷的面把事情捅出来可怎么好?   不不不……   不能自乱阵脚!三奶奶在心里安慰自己,即使方瑾枝识破了她的算计,将事情捅了出来,她也可以不认!反正陈清河是乔妈妈的儿子,是方瑾枝从方家带来的人。到时候,若方瑾枝向三老爷告状,她可以反咬一口,说方瑾枝诬陷她!   “三嫂今天的脸色有些不好啊。”五奶奶笑着说。   “什么?”三奶奶回过神来,她勉强笑一下,说:“没什么事儿,就是昨天没怎么睡好。”   “三舅母为什么没睡好呢?”方瑾枝目光灼灼地望着三奶奶。   三奶奶有些呆滞的目光移过去,望着方瑾枝那双明媚的眼眸,她心里忽然“噗通、噗通”跳了两声。心头隐隐的,竟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陆佳茵这才发现自己的母亲脸色不好,她急忙问:“母亲您怎么了?您最近怎么总是睡不好?我听李妈妈说,您昨天晚上翻来覆去好晚才睡着。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三奶奶恨不得撕了陆佳茵这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笨嘴!   “前几日午睡的时候忘了关窗户,略染风寒而已……”   “真的是这样吗?”方瑾枝将手中的酒樽放下,含笑望着三奶奶。她的笑容里带着一抹高深莫测的寒意。   “你阴阳怪气的什么意思!”陆佳茵提高了声音,恶狠狠地瞪了方瑾枝一眼。她本来自打小就不喜欢方瑾枝,再加上最近和秦四郎的事情搅得心烦,这才借着由头,把火气发出来。   席上的人都放下了筷子,望过去。   “佳茵!”三奶奶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陆佳茵。在陆佳茵小的时候,三奶奶就一次次教过她不管内心是什么样的想法、情绪,这面上一定得和和气气的!就像佳蒲一样……   想到陆佳蒲,三奶奶心尖一颤。   三太太发话了,她目光扫过整个三房的人,最后把目光落在方瑾枝的身上,说:“规矩都被你们抛到脑后了吗!”   她明明指责的是方瑾枝和陆佳茵两个人,可是只看着方瑾枝。   毕竟是外孙女,还是姨娘所出的庶女之女。   方瑾枝早就不在意他们对她的态度了。她起身,走到三老爷身边,动作缓慢地跪下来,朗声说:“外祖父,瑾枝有事情要说。”   原来她发现了,这是要告状吗?三奶奶冷笑,她才不会承认,看你方瑾枝还能奈我何! 第86章 恐惧   “瑾枝, 有话好好说,你这是做什么。是不是在府里住得不好?外祖父早就跟你说过,你若是缺什么, 想要什么,谁欺负了你, 就来告诉我。别跪了,起来。”三老爷皱着眉。   三老爷抬手,虚扶了一下。纵使是亲外孙女,他的手也没有碰到方瑾枝的衣襟。   方瑾枝摇摇头,仰望着三老爷, 情真意切地说:“外祖父,瑾枝有事情想要求您,您还是让我跪着说吧。”   三老爷缓缓收回了手,他点头,示意方瑾枝说下去。   “瑾枝想要回方家所有的田庄、商铺、府邸自己来打理。”方瑾枝眸如璀星。   三奶奶心里一愣, 她原以为方瑾枝是要告状,将她下毒的事情抖出来,可是她怎么都没有想到方瑾枝居然这么直接要家产!   她颇有底气地说:“瑾枝,舅母是因为你年纪小,才帮衬着你打理。等到你长大了, 有了管理的能力,舅母自然把你方家的东西都还回去。你今天闹了这么一出,让外人怎么想我?难道是我黑了心,想要霸占你们方家的家财不成?”   三奶奶说着, 眉眼之中流露出伤心的神色来。   三太太也皱眉,不愉地说:“我们温国公府还不至于吞下出嫁女儿夫家的家产!瑾枝,你不要太不懂事了,辜负了你舅母的一片苦心。”   陆佳茵摔了手里的筷子,“方瑾枝!可怜我母亲帮你操心,你倒好,竟搞出这么一出!欺负我母亲吗?赶快给我母亲赔不是!”   再座的其他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跪在地上的方瑾枝。   方瑾枝忽然笑了,“你们口口声声说着不能给温国公府落下一个侵占出嫁女儿家产的恶名,可是我只不过是想要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你们就这般阻挠。这还不算侵占吗?”   “你这是不识好人心!”三太太猛地一拍桌子,“你舅母为了帮你付出了多少?你不感激她,还污蔑她!”   三奶奶作势掏出锦帕放在眼角,抽泣了几声,万分委屈。   “给我母亲道歉!方瑾枝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陆佳茵直接冲到方瑾枝面前,抓住她的小臂。   方瑾枝反手扣住陆佳茵的手,她的力度有些大,让陆佳茵的手腕微微发疼,陆佳茵怔怔看着方瑾枝,这还是方瑾枝头一遭跟她正面对抗。这些年,不管陆佳茵怎么给方瑾枝找茬,方瑾枝总是避开,或许暗地里使了不少手段坑害陆佳茵,可是明面上从来没有这般和陆佳茵起冲突。   “良心?”方瑾枝又笑了,“陆佳茵,你是最没有资格说别人没良心的人,你若是有良心,就不会抢自己的姐夫!”   “你!”陆佳茵脸上红一片,白一片,又是气恼,又是尴尬,她激动得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方瑾枝甩开陆佳茵的手,嘲讽地说:“因为你是全天下最没良心的那一个!”   方瑾枝一甩手,陆佳茵踉跄了两步,差点跌倒,她羞恼、仇恨地望着方瑾枝,眼中迸射出死仇般的怒火。   “方瑾枝!我要撕烂了你的嘴!”陆佳茵作势就要冲上去。   “够了!成何体统!”三老爷爆喝一声,唬得陆佳茵生生顿住脚步。   坐在远处始终没吭声的陆佳艺被三老爷这一声喊,吓得身子一抖。五奶奶急忙拍了拍陆佳艺的手,安抚着她。   三奶奶也急忙起身,把自己那冲动的女儿拉回身边,她讪笑着对三老爷说:“我们佳茵是个孝顺的孩子,看见我受了委屈这才冲动了,父亲您别责怪她。”   她又狠狠捏了一把陆佳茵的手,陆佳茵红着眼睛对三老爷说:“祖父,是佳茵冲动了……”   三老爷狠狠训斥了几句陆佳茵,将她莽撞的性子批得十恶不赦,直接将陆佳茵委屈地训得落了泪。她又不敢在种场合哭出声来,只好死死低着头努力憋着。   “好了,老爷消消气。”三太太给三老爷递过去一杯茶水。   三老爷舒了口气,喝了凉茶,脸色才好看一些。   等到三老爷的情绪平缓了一些,方瑾枝才望着三老爷,问:“外祖父,瑾枝有一件事情很不明白。既然这些年三舅母因为我方家的那些田庄、商铺受了这么多操劳,如今我既然想亲自接手,也是为三舅母解忧,那三舅母为何不答应呢?”   说到最后,方瑾枝的目光落在三奶奶的身上。   在方瑾枝那双剪潋明眸里,三奶奶看出了一抹成足在胸的谋划。   “更何况……”方瑾枝顿住,她转头去喊立在角落的盐宝儿。   盐宝儿匆匆赶过来,将原本收在琵琶袖里的厚厚一摞信札、账本递给方瑾枝。   “更何况,三奶奶在打理我方家商铺、田庄的时候打理得并不好!”方瑾枝朗声说,“作为方家遗女,瑾枝最大的心愿就是可以让父亲、母亲生前苦苦经营的铺子被好好对待!不求将生意做大,但求不坏了我方家的名声!外祖父,酣香酒庄是我使了小聪明要回来的。为什么?因为瑾枝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三舅母竟然在我父亲生前苦苦经营的酣香酒庄里卖掺了水的假酒!那些和父亲合作了十几年的酒楼、酒馆、酒肆全部拒绝和酣香酒庄继续合作下去!自从瑾枝接手了酣香酒庄以后,只做了一件事……让管事挨家挨户地道歉、赔偿,赔掉了瑾枝近万两白银!”   “有这等事?”三老爷听方瑾枝这般说,也是震惊的。   就连三太太也惊了惊,她看向三奶奶的目光带着疑惑。她的确一直不喜欢方瑾枝,也是因为她不喜欢方瑾枝的母亲。听方瑾枝说出这样的话来,三太太也吃惊不小。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酣香酒庄只是一个意外,其他的生意打理得都很好……”三奶奶心里很慌,她好像隐约意识到方瑾枝的路子了,但是那想法十分缥缈,很快就飘走,让她根本没有抓住。   “倘若一个酒庄可以说是巧合,若是其他生意也出了问题呢?”方瑾枝缓缓道,“我们方家的生意遍布茶、酒、丝绸、玉石、胭脂、米粮、兵器等各个领域。而这些生意全部出了问题。”   “你胡说!”三奶奶气急败坏地指着方瑾枝。   方瑾枝没有理她,她只是打开盐宝儿摆在她面前的账本中的第一个,递给三老爷,道:“这是玉石的账本,父亲在时,宫中妃嫔所戴的玉石首饰有近三成出自我方家。然而近两年,已不足一成。”   方瑾枝递上第二个账本,道:“方家的丝绸生意并不大,但总是盈利的。然而自从三舅母接受了丝绸生意以后,盈利一年不如一年,这两年已经开始亏损。”   方瑾枝递上第三个账本,“胭脂生意和丝绸生意差不多,所幸还没有开始亏损。如今宫中几乎不见我方家的胭脂。民间所卖的胭脂收益也在逐渐减少。”   “至于米粮和兵器……”方瑾枝长叹了一声,“父亲一直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纵使是商贾之流,也要为国家尽一份力!瑾枝还记得,父亲在世,每一年青黄不接的时候都会搭起粮棚,施粥赠米。可是如今呢?”   方瑾枝望着三奶奶,怒道:“三舅母,瑾枝不求您如父亲一样施粥赠米。可是您为何要在闹灾荒的时候故意屯粮!利用我方家的钱财低买高卖!提高粮价,一时间使得粮价翻了三倍!”   “我……”三奶奶嘴唇动了动,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因为被方瑾枝言语中的斥责唬到了。   “兵器……”方瑾枝眼中流露出痛苦和失望的神色来,“先帝在时,唯点了父亲铸造兵器供我大辽军队之用。可是三舅母,您怎么可以在箭弩中以劣充好?您怎么可以拿上阵杀敌的将士们的性命赚钱!三舅母,您知道按照我大辽国律,这是多么大的罪行!纵使不被发现,可是您良心能安吗?数着钱银的时候,您可有想过疆场上的白骨?”   “不!我没有!”三奶奶这才反应过来,“你胡说!我从来没有在兵器中作假!”   方瑾枝已经收回了视线,不在看着三奶奶。她将一封封书信、账本递给三老爷看。三老爷听方瑾枝说这么多,心中早就充盈了巨大的震撼。他翻看着账本,越翻越心惊!   别说是三老爷,在座的其他人都被方瑾枝说到的话惊到了。堂厅里主子、奴仆一堆人,竟是出奇地安静,都望着翻看账本的三老爷。   一片寂静里,三老爷翻页的声音竟成了唯一的声音。   三老爷将方瑾枝递给他的所有账本都看完放下,这才长叹了一声,他望着方瑾枝,有些心酸地说:“还是外祖父不好,并没有留心这些事情。外祖父做主了,你方家的生意以后全由你自己来打点!”   五奶奶向来和三奶奶不对付,见此,她急忙说:“瑾枝啊,你三舅母只是能力不足,又一时糊涂。她将方家的家产还给你自己打理以后,你也被跟你三舅母怄气哈!”   五奶奶这分明是落井下石!三奶奶恨得牙根痒痒,可是这个时候完全拿她没有办法!直到现在三奶奶都是心慌的,她还没有反应过来!   是,她是在闹灾荒的时候收购粮食再高价卖出。可是在兵器里做手脚这事儿她真没干过啊!方瑾枝冤枉她啊!可是如今三老爷已经发话了,她还能怎么办?   她咬碎了一口银牙,勉强说:“是三舅母能力不足,以后你自己打理吧!”   就连三太太也皱着眉对方瑾枝说:“别跪着了,起来吧。”   “不,”方瑾枝缓缓摇头,“瑾枝的话还没有说完。”   三老爷审视了一瞬方瑾枝,这才发现方瑾枝面前还放了个账本和几封书信并没有递给他。他眯起眼睛,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三奶奶,然后对方瑾枝说:“好,你说。外祖父在这里听着。只要你说的都是真的,外祖父给你做主!”   “多谢外祖父,”方瑾枝浅浅地笑,“瑾枝一直都不明白三舅母打理方家的生意为何会弄得如此一塌糊涂呢?瑾枝一直觉得三舅母是一个很聪明很有能力的人。后来……”   方瑾枝叹了口气,“瑾枝知道三舅母替瑾枝打理着方家的生意十分不容易,瑾枝不应该怀疑她。可是……一想到故去的父亲、母亲,瑾枝只好悄悄调查了一番。后来才发现,玉石、丝绸、胭脂、酒庄等生意之所以越来越差,完全是因为三舅母悄悄转移了货源。三舅母以她自己的名义建了各种商铺,再把我方家产出的玉石、丝绸、胭脂、茶酒偷偷运到她自己的铺子里!方家原本的庄子里缺了货源才不得不以假充好!”   “这也就解释了三舅母这般能力的人为何将方家的生意打理成这样!也解释了三舅母屯粮高价卖出却不见收益的事情!”   “你胡说!胡说!”三奶奶整个人都开始发颤。   方瑾枝冤枉她!   是,三奶奶的确偷偷以自己的名义开了各种铺子,而筹办商铺的钱财很大一笔都出自方家生意的盈利。但是她只是偶尔几次货源不足的时候才会从方家拿货。根本就没有方瑾枝说的这么夸张。她的确有打算将方家的东西一点一点转到自己的铺子里,可是她根本就没来得及实施!方家的家产庞大得可怕,三奶奶想要转移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而且她原本就打算直接杀了方瑾枝,一了百了。   方瑾枝将账本和书信递给三老爷,淡淡地说:“这里记载了三舅母这几年以自己名义办庄子、商铺的时间、具体位置,还有三舅母询问选地点时跟娘家人亲笔写的书信。”   白纸黑字,条理分明。   三老爷这次但是没发怒,他只是看向了自己的长子——温国公府里的三爷陆申松。怎么说三奶奶都是他的儿媳妇,他只要表个态度就足够了,其他的事情交给儿子就行了。   陆申松早就冷了脸。   “这些都是真的?”三爷有些震惊地望着自己的妻子。   温国公府里的男人不是文官就是武官,生意、田庄这些事情都是交给妻子和家中的庶子打理。家中的庶子将来若是可以从仕,那就入朝为官,若是没那个机缘,就一直帮着嫡母照顾家中生意。   所以三爷陆申松对这些事情完全不知情,他或许知道三奶奶惦记方家的家产,可是却并不知道三奶奶具体都做了些什么。   “你简直是毒妇!我就应该休了你!”三爷震怒。   “不!”三奶奶脸色煞白。   三爷猛地起身,他摔了椅子,指着三奶奶说:“跟我回院子去!”   说罢,他先气冲冲地往外走,三奶奶急忙跟上去。   “三舅舅!”方瑾枝叫住了陆申松。   陆申松稍微平静了一些,他望着方瑾枝,安抚:“孩子,你放心。舅舅会给你个交代。”   “不是呢,只是……”方瑾枝欲言又止了一番,才说:“这次瑾枝调查三舅母的时候发现了一件事情,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三舅舅。”   陆申松看了一眼身后的三奶奶,道:“你说。”   “瑾枝打听到三舅母花了八万两白银买了翰林院里的一个官职给她的胞弟。”方瑾枝望了一眼坐在远处的陆无砌,“若瑾枝记得不错,若是没有什么意外,只要四表哥再熬两年资历,那个位置就是四表哥的。”   陆无砌猛地抬头,震惊地望着自己的母亲。可是那个人是她的生母,他又怎么能指责她?他将手中酒樽里的酒一饮而尽。   陆申松怒不可遏地说:“你回你的娘家去吧!”   “三舅舅不要生气,瑾枝一直知道四表哥一心从武,对如今的官职并不满意,就算是升迁也未必欢喜。”方瑾枝缓缓说道。   陆无砌有些意外方瑾枝竟知道这个。没错,他的确更想做个武将。   方瑾枝浅浅地笑,“我义兄手下正想提拔一员副将,不知道四表哥愿不愿意去?”   “你义兄?”   “哦……”方瑾枝恍然大悟,“忘记说了,我义兄是封将军。”   “封阳鸿是你义兄?”陆无砌惊愕地望着方瑾枝,着实吃惊不小。   封阳鸿如今是正二品的武将,又是长公主一手提拔出的,如今军中除了陆申机,就属他军权最大。更何况如今陆申机虽然去了边疆仍然没有恢复原本一品上将军的官职。所以名义上,如今军中官职最大的将军就是封阳鸿。   在封阳鸿手中做副将?陆无砌感觉到自己的心猛地跳了跳。   望着眉眼含笑的方瑾枝,三奶奶浑身战栗!她原本以为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将方家的财产还回去。她是温国公府里三爷的嫡妻,为陆家生儿育女,这次的事情虽然能让她狠狠摔一个大跟头,可是只要挺过去了,她还是府里的三奶奶,来日方长她不愁不能报复方瑾枝。   可是方瑾枝居然跟三爷抖出她拿着陆家的家财帮衬娘家,又用给陆无砌官职来收买人心。方瑾枝这是想要她的命!是想要借三爷的手弄死她!   三奶奶犹如置身冰窟,她不敢想象她活了大半辈子竟是栽在了这么一个小姑娘的手上!   “三老爷、三太太,荣国公府的老太太和大夫人过来了。”丫鬟急忙进来禀告。   三太太吃了一惊,急忙让下人将桌上的午膳尽数撤下去。   五奶奶看了方瑾枝一眼,心里以为荣国公府里的人这个时候过来也是方瑾枝的计划。其实这倒是冤枉方瑾枝了,方瑾枝也并不知道荣国公府的人会这个时候过来。   她赶忙让盐宝儿搀扶着起来,跪得有点久,她的双腿竟是有点酸。   荣国公府的老太太和大夫人进来的时候桌子上的午膳还没有尽数退去,方家大太太急忙赔不是:“哎呦,是我们不好,没挑着好时辰来!”   三太太笑着将她们拉过来,“没有,没有。我们早就用完了午膳,因为谈论了些事情,才没离席罢了!”   方家的老太太和大夫人目光一扫,就觉察到屋中人的神色有些不对劲了。她们假装什么都没看出来,而是朝着方瑾枝招招手。   方瑾枝急忙走过去,甜甜地喊了声:“祖母、母亲!”   方家大夫人把方瑾枝拉到身边,握了握她的手,才对三太太说:“是这样的,贵府三郎到我们方家提亲。我们想着过来把瑾枝接回方家。到时候也好让瑾枝在方家出嫁。”   陆无砚去方家提亲了?   听她这么一说,众人都是一惊。虽然所有人都知道陆无砚早定了方瑾枝,连圣上的指婚都有。可方瑾枝毕竟才十三岁。   陆无矶目光一凝,他望着方瑾枝的目光里有一团火气,无名火。   方瑾枝也是惊讶的。她之前在陆无砚和封阳鸿的对话里知道陆无砚是打算让方瑾枝去方家出嫁的,可是方瑾枝没有想到陆无砚的动作竟这么快。   三太太看了方瑾枝一眼,急忙笑着说:“这可是大喜的事。走,咱们进里屋说去。”   毕竟是姑娘家的婚事,得避讳着点,尤其这儿还有很多未婚娶的晚辈。   三太太拉着方家的老太太和大夫人进了里屋,其他人也都散开了。   三老爷又宽慰了方瑾枝几句,才让方瑾枝离开。方瑾枝走出堂厅,望着远处陆申松指着身边的三奶奶斥责,又愤怒地甩袖离开。   方瑾枝笑了笑,走到三奶奶身边,甜甜地喊:“三舅母。”   三奶奶望着方瑾枝的目光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三舅母可知道我父母留给我的最大一笔财富是什么吗?”方瑾枝嘴角的笑越发明媚,“是人。”   三奶奶眯着眼睛,显然没有听懂方瑾枝话中的意思。   方瑾枝又向前走了一步,低声说:“乔妈妈的长子陈清河这个人原本不好赌,三年前是我给了他钱财让他尽情地赌博。”   三奶奶看着方瑾枝嘴角绽放的笑,心生恐惧。 第87章 七年   “三年前?这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在三年前就料到有今天?”三奶奶不可思议地质问。   方瑾枝不答反问:“三舅母可还记得阿云和阿雾?”   三奶奶仔细想了一下, 才想起来阿云和阿雾是当初方瑾枝刚刚投奔温国公府时,她送到方瑾枝身边的四个丫鬟中的两个小的。后来因为手脚不干净,还是被三奶奶撵走的。   三奶奶正疑惑方瑾枝为何会突然提起那两个小丫鬟, 就听方瑾枝说:“不瞒三舅母说,她们两个并没有偷我的镯子。”   “你当时才六岁!”三奶奶震惊地望着方瑾枝, “后来阿星的事情……”   后来阿星背地里谈论府里主子们的事儿,还是三奶奶发现的,也是三奶奶一气之下将阿星赶走了。由始至终,方瑾枝根本没有参与。可是如今看来……   “她的确喜欢乱说话,瑾枝只是顺水推舟让三舅母发现而已呀!”方瑾枝无辜地望着三奶奶。   三奶奶怔了半天, 才细细思索起来。   阿月是到了年龄,因为出嫁自然出府。阿云、阿雾、阿星竟然都是被三奶奶自己赶走的。还有后来三奶奶和五奶奶一并往方瑾枝身边塞的那几个人,也都是那些下人自己闹起来,和方瑾枝毫无关系。   方瑾枝从来没有亲自赶过人,可是别人塞给她的人最后都被各种各样非她故意的原因被撵走……   方瑾枝笑嘻嘻地说:“当初想到会把三舅母的眼线赶走了, 三舅母日后没眼线可用,就一定会从瑾枝身边的人下手了呗。可惜瑾枝身边的人都是母亲生前挑出来的,他们像一个牢固的圈。那瑾枝只好自己打破一个缺口,安排陈清河做个赌徒,什么人能比一个赌徒更好收买呢?”   “三年前……”三奶奶满脑子都是方瑾枝三年前就安排了陈清河这件事, 一时之间根本无法接受。不……方瑾枝的筹谋何止是从三年前开始的?三奶奶越想越觉得可怕。   “三舅母,”方瑾枝甜甜地说,“您可让瑾枝等了三年才下手呢!”   “你!你!你……”三奶奶手指发颤地指着方瑾枝,竟是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   方瑾枝却只是浅浅地笑, 仿若聊天一般,轻声说:“三舅母,别气坏了身子。”   三奶奶深吸一口气,仇恨地望着方瑾枝,咬牙切齿地说:“你陷害我!我根本就没有在制造军队的兵器里做手脚!没有将劣质的箭弩送到军队里!”   方瑾枝笑着摇头,“有的,有过一次的。只不过那次那些有问题的箭弩,是瑾枝让吴妈妈放进去的,又是瑾枝派吴妈妈故意让三舅母发现的。虽然劣质的箭弩并没有送入军中,可是的确有这么一批劣质的箭弩存在过呀!”   “你……”   “三舅母耳熟‘方宗恪’这个名字吗?”   三奶奶愣了一下,她对这个名字当然不陌生。酣香酒庄的大部分生意都是被这个人开的酒庄抢走的。她望着方瑾枝,不由向后退了两步,“你……是你!酣香酒庄的事情都是你做的!”   “丝绸、玉石生意收益骤减,一方面是您的确私下偷运货物到自己名下的商铺。而更重要的原因啊……”方瑾枝浅浅地笑,“三舅母是不是忘了多年前长公主将自己的公主府捐入国库,陛下更是以身作则责令宫中花销能减就减。所以……这才是方家的玉石和丝绸进贡不足一成的真正原因啊……”   三奶奶胸口起伏,她应该想到的!她刚刚应该反驳的!   “闹灾荒的时节提高粮价的事情,还有挪用我方家财产私办商铺的事情,瑾枝可没有冤枉您哦。”方瑾枝又向前走了一步,“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掺着来,瑾枝只不过把您做的事情夸大一点罢了。”   三奶奶整个人都在发颤,“我这就去找父亲解释,我这就去找母亲解释,我这就去找三爷解释,我这就去……”   她踉踉跄跄地越过方瑾枝,耳边飘来方瑾枝凉薄的声音:“三舅母,好像已经迟了。您觉得还会有人相信您吗?”   三奶奶整个人僵在那里,她艰难地转身,仇恨地望着方瑾枝,咬牙启齿地说:“方瑾枝,你这个恶毒的人!你会遭到报应的!”   “报应?瑾枝只不过是拿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而已。若是这样都会遭到报应,那么三舅母为了钱财卖了亲生女儿就不会遭报应吗?三舅母侵占外甥女的家产就不会遭报应吗?还是您给我下毒就不用遭报应?”方瑾枝转过身来,她的脸上仍旧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您一定以为我会把您两次下毒的事情说出来吧?”   这也是三奶奶想不通的地方,既然陈清河是方瑾枝的人,那么方瑾枝手中就一定有她下毒的证据。所以方瑾枝为什么没有把这件事情说出来?   方瑾枝抬手,将三奶奶鬓角吹乱的一绺发掖到她耳后,亲切地说:“因为瑾枝有把柄在您手上呀!”   把柄?   三奶奶疑惑了。方瑾枝有什么把柄会在她的手里?   “因为瑾枝刚刚在堂厅里说的话有真有假呀,您要是揭穿了我的假话可怎么办呐?虽然现在没有人相信您的话,可是再过几年就说不准了呀!”方瑾枝睁大了眼睛故作惊慌,又转瞬之间嫣然笑开,“瑾枝只好拿您两次下毒的事情跟您交换秘密呀!瑾枝不告诉别人您给我下毒的事儿,您也不对别人讲我撒谎了好不好?好不好嘛?”   她笑靥嫣然,尾音上扬,语气里甚至带着点撒娇。   看着眼前这张仍旧稚嫩的少女脸庞,三奶奶浑身上下抖得厉害。她在后院中斗了大半辈子,竟然在一个十三岁的孩子面前胆寒!   三奶奶好不容易稍微冷静一点,她僵硬地说:“你多虑了!三爷会把我休弃回娘家的!”   “三舅母才不会被休弃呢!”方瑾枝轻笑着摇头,“瑾枝这么懂事,当然会原谅三舅母的一时糊涂呀!当然会为了您去跟三舅舅求情呀!”   方瑾枝并不能确定三奶奶这次会百分百被休弃。毕竟像温国公府这样的家世,每一桩亲事都有着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在其中。更何况,方瑾枝既然决定嫁给陆无砚,以后就会一直留在温国公府,那还不如给自己博一个好名声。   这也是她站在这里跟三奶奶摊牌的原因——她要三奶奶的畏惧。   “好!很好!方瑾枝,你可真是名利双收!”三奶奶已经彻底冷静下来,她眼中的仇恨虽然尚未尽数消散,可是已经被大片的颓败替代。   方瑾枝笑着说:“瑾枝去跟三舅舅求情,三舅母再自己跟三舅舅好好认错,主动愿意抬两房姨娘,瑾枝保证您不会被休弃回娘家的!”   即使不会让她被休弃,方瑾枝也要让三爷纳两房妾恶心三奶奶一下,还要让三奶奶自己去跟三爷提出来。   三奶奶闭了闭眼,浑身上下再无半点戾气。   方瑾枝不再看一瞬间苍老许多的三奶奶,她拖着拢烟罩纱的水色长襦裙缓步离开。她的嘴角始终攀着一抹浅浅的笑,那笑藏在嘴角的梨涡里,浅淡中带着一抹惊艳。   她早就不是那个投奔而来的五岁孤女了。   她是锦硕郡主,她是荣国府里备受疼爱的女儿,她是军中大将封阳鸿的义妹。她更是陆无砚未来的妻子,会成为温国公府的宗妇,管理整个温国公府的后宅。   她曾是大辽数一数二富商的掌上明珠,从小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千金,吃穿用度比宫中的公主还要奢华。一朝变故,让她沦落成人人可欺凌的小可怜。   她隐忍了七年,也暗暗筹谋了七年。如今,她终于再也无需忍气吞声,卑躬屈膝。   在方瑾枝原本的计划里,她会夺回方家的一切,然后带着一双妹妹过着隐居一般的生活。可是她遇到了陆无砚。   陆无砚是个意外。   陆无砚是陆家长房的嫡长孙,将来整个陆家都会交到他的手中。方瑾枝既然决定嫁给陆无砚,那么她就必须在温国公府里立起来,做一个合格的宗妇,管理好整个温国公府的后宅。   更何况……   方瑾枝在路边停下,望着青砖路旁的柳树新发出来的青绿嫩芽。   方瑾枝自小被陆无砚带在身边,陆无砚的很多事情并不会故意瞒着她。再加上她对长公主的接触,方瑾枝比一般闺阁女子更明白如今宫中、朝堂的形势。   如果陆无砚将来不仅是温国公呢?   倘若陆无砚终有一天成为至高的那个人,他的皇后又怎么可以是个柔弱的人呢?   方瑾枝轻笑了一声,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不知羞。   她的脸上重新洋溢着十三岁少女该有的纯真笑靥,欢愉地回到自己的小院。她一股脑跑回自己的寝屋,从梳张台的抽屉里翻出藏在最里面的锦盒。   锦盒打开,里面是塞得满满的信件。   这些信件都是她母亲陆芷蓉临终前的那几日日夜不歇写出来的。里面写着温国公府里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写着他们每个人的癖好、优缺点。还写着她留给方瑾枝的那些下人的特点,该如何安置。还有如何管家,如何管理生意,甚至连点茶的技法都有。   她故去的那一日拉着方瑾枝说了许多话,那个时候方瑾枝尚且不认得太多的字,她就亲自讲她给听,一遍遍重复,一遍遍教她。又怕她忘记,还是写在了纸上,等到她长大了再看。   这些信件里,除了她要教给方瑾枝的内容以外,还有身为一个母亲单纯留给女儿的十封家书。这些年,方瑾枝每一年在母亲的忌日就会拆开一封家书,那些被拆开的家书无一例外的纸业发黄,已经被方瑾枝翻看了无数遍。   还有几封信没有打开,方瑾枝舍不得。好像当把最后一封信也拆开了,就少了一份支撑她这么多年的执念。   方瑾枝把这些书信又看了一遍。   望着这些母亲亲笔写下的书信,方瑾枝的眼圈不由红了一瞬。她吸了吸鼻子,将眼底的氤氲压回去,然后将摊在桌子上的信件一一收回锦盒,小心翼翼地放回梳妆台抽屉的最深处。   方瑾枝摊开一张宣纸,握着狼毫笔写下“别昔院”三个大字。从今往后,她住了多年的这处小院子也有了名字。   陆无砚和方瑾枝的婚期定在四月初八。陆佳茵和秦四郎的婚期在四月十二。陆无砚和方瑾枝的婚期竟是更早一些。这还都是因为陆无砚提亲的时候向荣国公府表达了想要将日子尽量提前。   今日是二月十五,距离婚期已不足两个月。   两家算来算去,最近的吉日不是五日内,就是四月初八。五日内也忒急了,所以将日子定在了四月初八。   按照荣国公府的意思,是想要今日就把方瑾枝接回方家。方瑾枝想了想,还是拒绝了。她要从三奶奶手中接过原本属于的各处田庄和商铺,一时之间根本走不了。更何况,她更不能丢下两个妹妹搬去荣国公府。   幸好吴妈妈为方瑾枝挑的花庄之中本就有一处别院,虽然需要重修修葺,可毕竟比建造一个全新的要省时间。方瑾枝算了算去,应当可以在她出嫁之前将花庄里的别院修葺完毕。   方瑾枝不能提两个妹妹的事情,只用要跟三奶奶交接方家商铺的理由搪塞。她跟方家老太太和大夫人承诺,等到她将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了就搬过去。   方家也不再坚持。毕竟这些年方瑾枝一直住在温国公府,只要到时候方瑾枝出嫁的时候,花轿是从荣国公府接人就好。   像是了却心头大患一般,方瑾枝这一晚睡得格外香甜。第二天一早,她早早地起来,让丫鬟们服侍着梳洗完毕,就急忙去垂鞘院等着陆无砚回来。   虽然方瑾枝明明知道以陆无砚那个爱睡懒觉的习惯,等到他回来的时候最早也要晌午,可是方瑾枝还是忍不住早早来到垂鞘院等着他。   她还吩咐入茶和入熏将垂鞘院里的净室仔细打扫了,又让他们准备好陆无砚爱吃的菜。   一切都吩咐完毕了,方瑾枝像小时候那般趴在窗口高脚桌旁逗了一会儿青瓷鱼缸里的两条大肥鱼。   “游呀,快点游呀!”方瑾枝折了一条花枝碰了碰青瓷鱼缸里的水面,引得两条动作缓慢的红鲤鱼慢腾腾地动了两下。   “动作也太慢啦!再这么慢吞吞的,把你们下锅煮了吃!”   两条红鲤鱼竟像是听懂了一样,甩了甩肥肥的鱼尾,打起几朵浪花,溅到方瑾枝脸上几滴水珠儿。   方瑾枝擦了脸,也不再理它们,放下手里的花枝,跑到阁楼顶层里去喂鸽子。她把阁楼顶层的鸽子喂饱了以后,陆无砚还是没有回来。   她低着头小声埋怨:“就不能早点回来……”   她又钻进二楼的书阁里,在书阁深处靠窗的那套桌椅里坐下,随手翻了一本书来看。当她将手里的这一本看完放回去,再想找一本的时候,忽然发现了藏在角落里的几本小书。   几本画着男女情爱画面的小杂书。   方瑾枝愣了一会儿,还是把那几本小书抽出来,摊开在桌子上,偷偷地看。   等到她将这几本小杂书看完,重新放回身后的书架里面藏好时,她的脸颊上已经飘上了一抹不太自然的绯红。她急忙走出闷热的书阁,在垂鞘院的院子里走来走去,让凉凉的风吹佛在她的脸上。   当陆无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时候,方瑾枝立在院子里,背着手望着他,等着他一步步走近。当陆无砚立在她面前时,方瑾枝伸出一双胳膊环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口。   陆无砚垂首,轻轻拥着她。   婚期一定,好像心就定了大半。两个人之间甚至不需要什么言语,已足够知晓对方的心意。   接下来的日子是十分忙碌的,方瑾枝忙、陆无砚忙,整个温国公府都在忙。   方瑾枝不仅要忙着从三奶奶手中接过那些方家的庄子、商铺,还要忙着盯着花庄里别院的修葺情况。当然了,她也要忙自己的婚事。   荣国公府会给她准备一份厚厚的嫁妆,就连温国公府三房也给她准备了一份嫁妆,甚至是封家也给方瑾枝准备了嫁妆。封阳鸿的妻子亲自来温国公府见过方瑾枝,还将方瑾枝几次接到封家作客。   除了这些,方瑾枝刚刚出生的时候,她的父亲就给她备好了一份颇厚的嫁妆。甚至连方瑾枝的嫁衣都早早备好了。   方瑾枝的母亲临终前写了书信,求三太太代为保管这份嫁妆。虽然三太太一直都不喜欢方瑾枝母女,可是她并非什么卑鄙的小人,做不来贪下庶女留给女儿的嫁妆这种事情来。这些年,那些嫁妆一直被三太太放在库房里,一直没动过。   而方瑾枝她也要为自己的婚事做准备呀,她打算亲手绣一些婚嫁的东西。更何况,许是因为她才十三岁就要出嫁的缘故,她的父母给她留下的嫁衣并不是十分合身。她想亲自改一改。   平平和安安瞧着她们的姐姐辛苦得好像都瘦了一圈,她们两个也心疼。她们并帮不了什么别的忙,只好在方瑾枝改嫁衣的时候,坐在一旁为方瑾枝做一双出嫁当日要穿的绣花鞋。   陆无砚怕她辛苦,给她出主意,让她把嫁衣拿给锦绣坊的人修改。可是方瑾枝没有同意,她还是想亲手来修改。   陆无砚的身份在温国公府是尊贵的,他娶妻,府中哪敢有半点怠慢?从喜烛、灯笼、喜字这些东西,到聘礼、宴席、请帖名录、车马这些东西没有一件不是仔细挑选、慎重考量的。   虽然方瑾枝一直都是在温国公府里长大的,可是她的身份毕竟今非昔比。荣国公府那是真的当成亲女儿出嫁。虽然封阳鸿一直没出现过,可是他的妻子却是隔三差五地来一趟温国公府,对方瑾枝的亲热劲儿也是谁都能看见。别说她是封阳鸿的妻子,单说她是立国公嫡长女的身份就无法让人轻视。   已从煦妃升为煦贵妃的陆佳蒲直接赏下了千匹上等的绸缎和两大箱子金银玉石首饰给方瑾枝。   更别说,因为长公主的那层关系在,即使婚期还没到,那道喜的人已经多了起来。这些人的道喜因为含了政治的缘故,尤为重要。温国公府接待这些客人又成了一件大事。   为了陆无砚的婚事,多年没管过温国公府后宅的老太太亲自过问。每一件东西,每一个细节都绝对不会允许出现一丁点的差错。   虽然距离婚期还有近两个月的时间,可是整个温国公府都已经忙活了起来。   或者说,整个皇城的上层贵族都已经忙碌了起来。   之前满心欢喜可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的陆佳茵却惹了一肚子气。她原本欢欢喜喜地准备嫁人,整个温国公府虽然没有全部都在准备她出嫁的事儿,可是也是把她的婚事当成大事来办的。   可是如今呢?   和方瑾枝的婚事相比,她的婚事算什么?   所有人都在讨论方瑾枝的婚事,没有人再关心她!   而且看着方瑾枝的那些嫁妆,这让一向不喜欢方瑾枝的陆佳茵怎么可能会不眼红?   甚至有一次她得知秦家太太领着秦雨楠来温国公府做客,她满心欢喜地急忙赶过去,可是秦家太太只是敷衍了她几句就是看望方瑾枝了!秦家的人过来不是看望她,而是去看望方瑾枝的!而且陆佳茵亲眼看见秦家太太送了方瑾枝一对价值连城的玉镯。   就连秦雨楠那个孩子也对方瑾枝十分亲昵!   陆佳茵恨死了方瑾枝。 第88章 傻子   三月中旬的风已经开始暖人了, 陆佳蒲让嬷嬷给雅和公主穿得严严实实,才抱着她出了寝宫到御花园里透透气。   小公主很喜欢陆佳蒲,一直往她怀里钻。只要陆佳蒲垂眸温柔地望着她, 小公主就会“咯咯”地笑出声来。   “娘娘,您已经抱着小公主好久了, 让奴婢抱着吧。”奶娘匆匆往前迈出了两步,朝着陆佳蒲怀里的小公主伸出手。   小公主一看见奶娘伸过来的大手,竟是“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雅和乖,不让嬷嬷抱,我抱着你。”陆佳蒲轻轻拍着怀中的女婴, 小公主这才慢慢止了哭,重新望着陆佳蒲咧着嘴笑。   小宫女瞧着此番情景,小公主不肯离开煦贵妃的怀里,又不能让煦贵妃累着。急忙搬过来一把椅子,放在垂柳下的阴凉处, 再将陆佳蒲请过去。   陆佳蒲抱了小公主这么久,的确也有些累了。她抱着雅和公主坐下,逗弄着哼哼唧唧的小公主。春日的清风拂过,带来小公主身上的那股奶香味,陆佳蒲喜欢得很。   小公主黑晶晶的眸子从陆佳蒲的脸上移开, 望着头顶。那一对干干净净的黑亮眸子转过来转过去。陆佳蒲随着她的视线抬头望去,才晓得小公主的目光是随着一条被春风吹拂的柳枝飘来飘去。   “折一条柳枝,挑嫩的,把尖刺的地方磨去。”陆佳蒲吩咐。   “奴婢遵命。”小宫女踮着脚挑选了一会儿, 才折了一条新发的嫩柳交到陆佳蒲的手里。   小公主的眼睛亮晶晶的,朝陆佳蒲伸出胖乎乎的小白手。直到陆佳蒲将柳条塞到她手里,她才开心地咯咯直笑。   陆佳蒲眉眼之间是如水的温柔,她陪着小公主一起笑起来。   奶娘笑着说:“咱们公主最喜欢娘娘了,简直把娘娘当成亲生的母亲一样。”   陆佳蒲嘴角的笑意一滞,她蹙眉,轻斥:“不许乱说话。”   “是……是奴婢失言了!”奶娘将头使劲儿低着,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   “呦,原来是煦贵妃。”丽妃扶着小宫女的手,立在路旁。在她的身后跟了七八个宫女仔细伺候着。   陆佳蒲急忙站起来,柔声说:“丽妃竟也出来吹风,好巧。”   “当然了,太医可说了,每日都要出去走一走,对大的小的都好。”丽妃扶着自己的肚子,趾高气扬地朝着陆佳蒲走去。   如今圣上子嗣单薄,除了才五六个月大的雅和公主,就只有丽妃肚子里的这个了。丽妃已经有了七个月的身孕,如今在宫中谁也不敢招惹了她。   陆佳蒲看着丽妃朝自己走过来,她退到一旁,将原本坐着歇息的椅子让给了丽妃。   丽妃毫不客气地坐下,嫌弃地看了一眼零星飘落的柳絮,道:“妹妹也不挑个好地方,也不嫌这些柳絮脏。柳絮落到身上多脏啊。”   陆佳蒲并不就着柳絮脏不脏的事儿反驳她,而是随口应下来,只说刚刚走到这儿的时候想歇一歇,并没有注意到这儿的柳絮。   丽妃笑笑,拉着陆佳蒲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又让宫女去御膳房端来一些精致的糕点来。就这样,她坐在椅子上,陆佳蒲则是站在一旁,陪着她说话。   没过多久,陆佳蒲就觉得胳膊有些酸,只因她一直抱着小公主。   站在陆佳蒲身后的奶娘又一次提出要替陆佳蒲抱着小公主,这一次陆佳蒲倒是没有拒绝。她刚刚抬起胳膊,怀里的小公主竟直接丢了手里的柳条,胖乎乎的小白手紧紧抓着陆佳蒲的衣襟不肯松开,嘴巴里还哼哼唧唧的,表达着抗议。   丽妃娘娘的眼中划过一抹冷笑,她笑着说:“妹妹,小公主可真是喜欢你啊。不过你这奶娘平日里是不是对小公主不好,这才遭到小公主的厌恶,嗯?”   奶娘听了丽妃娘娘的话,吓得“噗通”一声,就跪到了地上。她连声说:“是奴婢不好,都是奴婢没照顾好小公主,平日里没得小公主的喜欢……”   她顿了一下,目光飞快地在陆佳蒲和丽妃娘娘之间划过,说:“都是奴婢的错,请煦贵妃娘娘恕罪!”   陆佳蒲将怀中小公主想要往嘴里塞的小拳头拿开,才说:“以后对着小公主的时候温柔一些就好了,你先回去吧。把小公主的被褥整理整理。”   “是是是,奴婢这就回去。”奶娘感激地望了一眼陆佳蒲,又向丽妃娘娘行了礼,才急忙往回赶。   丽妃娘娘的嘴角露出了得逞的笑容。就这样,丽妃娘娘硬生生拉着陆佳蒲陪她说了一个半时辰的话。直到天色逐渐暗下来,她才懒洋洋地从椅子里站起来。   “天气也不早了,姐姐就先回去了。妹妹也不要逛得太久了。虽然已经开春了,可是这傍晚的风还是凉,别让小公主染了风寒。”丽妃娘娘一手扶着小宫女的手臂,一手扶着自己高挺的肚子往回走。好像她的肚子就是她的武器,可以让她在整个皇宫里耀武扬威。   等丽妃娘娘一走,陆佳蒲身后的小宫女急忙从她怀中将小公主抱过来。   “轻一点。”陆佳蒲轻声说。公主已经睡着了,睡得真香,也不知道现在抱着自己的是谁,想闹也闹不得。   在回去的路上,小宫女忍不住在陆佳蒲的耳边小声说:“娘娘,您是贵妃,可比丽妃娘娘还高一级呢,又何必处处去看她的脸色?”   陆佳蒲捏了捏自己发酸的小臂,没有说话。   晚上,晚膳摆好,陆佳蒲刚刚入座,楚怀川就过来了。   按照宫中一贯的做法,皇帝每日去哪个宫,都会提前让太监通报。他这次怎么没打招呼突然就来了?   陆佳蒲来不及多想,急忙起身迎接,“臣妾参见陛下。”   “起来吧。”楚怀川把陆佳蒲拉起来,“朕饿了。”   他越过陆佳蒲望向身后的八仙桌,不由蹙起了眉。   陆佳蒲赶忙解释:“臣妾不知道陛下要过来,这就让御膳房再添菜。”   楚怀川古怪地看了陆佳蒲,问:“朕不来的时候,你就整日吃清粥小菜?陆佳蒲,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是在做贵妃而是在当尼姑呢。”   他顺手又在陆佳蒲的脸上捏了一把。   他“啧”了一声,“你进宫还没到两个月,怎么就瘦了一圈?有人欺负你吗?还是朕对你不好?”   “没有呢,只是臣妾的口味偏淡一些罢了。”陆佳蒲拉急忙让宫女吩咐御膳房添菜。   她将楚怀川拉到桌旁坐下,亲自为他倒了热茶,才说:“陛下要见小公主吗?小公主刚刚睡下,需要臣妾去把她抱过来给您看吗?”   “那个麻烦鬼有什么好看的啊!”楚怀川顿时黑了脸。   他一共抱了雅和公主三次,雅和公主两次尿了他一身,一次将奶水吐到他身上。这导致楚怀川再也不肯抱她,恨不得离她远远的。   “再说了,朕是来看你的好不好!”   陆佳蒲恭顺地低着头,没有接话。   “朕听说你今天被静妃欺负了?”楚怀川追问。   陆佳蒲有些诧异地抬头望着楚怀川。她张了张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纠正楚怀川说的话。若是纠正他不是静妃而是丽妃,那岂不是承认了她被欺负的这件事情?   陆佳蒲想了想,才说:“没有呢,没有的事儿。”   小太监弯着腰,在楚怀川耳边轻声说:“陛下,是丽妃娘娘。静妃娘娘如今病着呢……”   楚怀川并不是故意将丽妃说成静妃,而是他根本分不清谁是静妃谁是丽妃。   “谁能记住谁是谁啊,麻烦!”楚怀川敲了敲面前的空碗。   陆佳蒲急忙问,“陛下想吃什么?”   楚怀川没搭理她。   陆佳蒲就挑了几道平日里她喜欢的小菜给楚怀川。不久,御膳房又送上来几道短时间内可以烹饪出来的佳肴。直到楚怀川吃完了,他才发现陆佳蒲几乎没吃过东西。   他皱着眉,责问:“陆佳蒲你是蜡烛吗?你只会照顾别人不知道照顾自己吗?”   一看着陆佳蒲这张消瘦的脸,楚怀川就生气。   楚怀川将手中的茶盏重重一放,宫女和太监们立刻跪了一地。   “都给朕滚出去!”   小宫女和太监们急忙起身,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吃!”楚怀川瞪着陆佳蒲。   “臣妾遵旨。”陆佳蒲这才端起碗,吃着原本的清粥咸菜,后来因为楚怀川过来而添的几道菜却一口也没有动过。   看着陆佳蒲小口小口吃着东西,楚怀川心里的那团火气逐渐消下去,他叹了口气,说:“你这样,让朕怎么放心啊!”   陆佳蒲将碗筷放下,望着楚怀川。   “臣妾一切都好,真的。”她的眼睛里是一片明亮的真诚,“丽妃娘娘有孕在身,让着她一些本来就是应该的。只要没有让她动了胎气就好。臣妾并没有受到什么欺负,也不觉得委屈。”   “你啊……”楚怀川又叹了口气,“真是够笨的,连别人欺负你都不知道。”   小太监在外面禀告:“启禀陛下,到了该用药的时辰了。”   陆佳蒲看了一眼楚怀川的脸色,急忙疾步走到门口,将汤药端进来。她将汤药放在桌上,吹了吹,才说:“不热了,陛下……”   楚怀川沉默了半天,忽然问:“陆佳蒲,你知道朕现在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吗?”   这话,陆佳蒲可不敢接。   “生儿子。”   楚怀川的脸上溢出满满的厌恶,“朕每日喝药吊着一口气就为了睡不同的女人,只等谁生个儿子出来。等这个儿子生出来,朕才能死!”   他端起桌子上的汤药一饮而尽,然后直接起身往床榻上走。   “陛下……”陆佳蒲拉住他明黄的袖子,“陛下会长命百岁……”   “你只会说这一句话啊?”楚怀川突然乐了,“行了,别哭了。朕不是早就答应过你,纵使朕不在了,也不会让你有事。”   陆佳蒲抹去挂在脸上的眼泪,她低着头,犹豫了半天,才哽声说:“可是臣妾只有您一个亲人了……”   楚怀川收了笑,逐渐严肃起来。   “陆佳蒲,你喜欢朕吗?”他问。   陆佳蒲沾了眼泪的睫毛颤了颤,她低着头,咬着嘴唇,没有回答。   “那朕换个问题,”楚怀川微顿,“你喜欢秦四郎吗?”   陆佳蒲猛地抬头,惊慌的眼对上楚怀川墨色的眸。她看不懂楚怀川藏在眼里的情愫。   她怔了半晌,才缓缓道:“如果我嫁给了他,那我便会喜欢他。可是臣妾入了宫,那臣妾的心里就只能有陛下一人,也只会喜欢陛下一人。”   陆佳蒲不知道这么说会不会又引得向来阴晴不定的楚怀川发怒,可是她不想说假话,只想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陆佳蒲啊陆佳蒲……你可真是……”楚怀川的嘴角流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可惜了,你若不进宫就好了。你适合嫁给一个好人。”   楚怀川转身往外走。   “陛下!”陆佳蒲追上去。   “臣妾知道无论是将小公主交给臣妾照顾,还是提位份的事儿,您都是想着如何让臣妾生活下去。可是……”陆佳蒲咬咬牙跪下去,“臣妾冒死说一句大不敬的话,他日陛下驾崩时,请恩准将臣妾铸在铜人里,日夜守在陛下棺旁……”   陆佳蒲已泣不成声。   她的眼前好像已经浮现了楚怀川驾崩的场景,楚怀川真的已经是这世上唯一对她好的亲人了。   按照大辽的习俗,只有皇后能与皇帝合葬。那些殉葬妃嫔们的棺木要放在四角,距离皇帝的棺木很远。而皇帝棺木旁则是整百个铜人守护。   楚怀川用手指头狠狠地戳了陆佳蒲的脑袋两下,他揪着陆佳蒲的衣襟将她拎起来,恨铁不成钢地说:“陆佳蒲,你再这么蠢。朕可要嫌弃你了!你信不信朕把你打入冷宫!”   望着陆佳蒲梨花带雨的脸上只有哀痛,楚怀川慢慢松开了手。他是真拿陆佳蒲没办法了,他只好有些泄气地去给陆佳蒲抹眼泪。   楚怀川从来没干过给女儿擦眼泪这种事儿,根本掌握不好力度,一不小心就将陆佳蒲的眼下揉得红了一大片。他讪讪收了手,“行了别哭了,朕再不欺负你了,再也不骂你蠢了行不行?朕答应你,以后不会丢下你,就算是死,也拉你陪着好不好?”   “好。”陆佳蒲重重点头。   “蠢死了……”   第二日下了早朝,楚怀川就嚷着要陪陆佳蒲归宁。   “念在你入宫这般久,想家心切,特陪你一并回温国公府省亲。朕对你好吧?”楚怀川笑得像个孩子。   陆佳蒲怎么可能会想家?自从她离开温国公府的那一日起,她便再也没有想过回去。   陆佳蒲略一琢磨,就知道楚怀川是自己想回温国公府给陆无砚和方瑾枝道喜。她自然也不会揭穿,而是笑着说:“臣妾谢陛下恩典。”   贵妃归宁不算稀奇,可是皇帝陪着一并回去的还真是少见。   楚怀川担心遭到反对,决定拉着长公主一起回去。长公主也不放心他,更何况长公主这个做母亲的也得过问一下陆无砚和方瑾枝的婚事。她把这边的事情安排了一番,又带着入医和几个太医院里的太医,一并陪楚怀川回温国公府。   不能误了第二日的早朝,这一来一回,回来的时候必是深夜。楚怀川即使是出宫一日,身边也得带着药和几位太医。   温国公府早就得了消息。   男人们在全在前院候着,女人们则在里门迎接。   楚怀川走在前面,长公主和陆佳蒲都在跟在他身后。他们先是听陆家的男人们说了几句话,楚怀川就不耐烦地咳嗽了两声。   长公主道:“陛下龙体不适不如先去休息。”   陆家众人都是一阵附和。   “好啊,”楚怀川侧过头看了陆佳蒲一眼,“等下朕来接你。”   “是。”陆佳蒲目送着楚怀川离开。   楚怀川当然是去了垂鞘院。今日温国公府里的人都出来迎接楚怀川、长公主和陆佳蒲,唯独陆无砚没有到。并非陆无砚故意给楚怀川脸色看,实在是……他还在睡懒觉。   温国公、三老爷和陆佳蒲说了几句话,就让她去后宅看望她祖母、母亲并一干姐妹了。   长公主想了想,没有先去垂鞘院,而是找了方瑾枝。她将方瑾枝喊到房间里单独说话。   陆佳蒲重新回到温国公府的时候,心里平静得让她自己都很意外。她再看着三奶奶和陆佳茵的时候,也还可以如往昔那般浅浅地笑出来。   “我就知道我的孩子是个有福气的……”三奶奶红了眼睛。自从上次她被方瑾枝狠狠地算计了一番后,她在府中的这段日子过得颇为不好。五奶奶见缝挖苦嘲笑她,三爷一直宿在新抬的两房妾屋里,小女儿又整日不省心。甚至连她一心为之的娘家也因为她在温国公府失势而冷落她。   如今再看着当初被自己卖进宫中的大女儿,三奶奶这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陆佳茵就好像失忆了一样,全然不记得自己都对陆佳蒲做过什么,她亲昵地挽着陆佳蒲的胳膊,一口一个“姐姐”喊得甜到腻人。   陆佳茵当初对陆佳蒲做的事情谁都知道,陆家其他人看着陆佳茵的目光都带着诧异。陆佳茵这是演戏呢?她的演技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直到陆佳茵似十分随意地对陆佳蒲说:“姐,我看见你赏给方瑾枝的绸缎和首饰了,真好看!”   温国公府的太太、奶奶、姑娘们这才恍然大悟。   当初陆无砚和方瑾枝的婚期定下来,在宫中的陆佳蒲可是送了一份厚礼的。陆佳茵的婚期只比方瑾枝晚了两天,可是做事向来周到的陆佳蒲只送了方瑾枝,对待陆佳茵这个亲妹妹,反倒是什么都没送。   老太太看不过去了,她还以为陆佳茵是知道错了,心中对陆佳蒲有愧疚,却没有想到她居然打的是这个主意。   谁又能看得上陆佳茵的所作所为呢?   厅里一时寂静无声。   一片死寂里,陆佳蒲轻笑出声。她望着陆佳茵,用温柔的声音说:“我的嫁妆不是已经全部都给你了吗?”   陆佳茵的脸上红一道白一道。   陆家本来给陆佳蒲出嫁准备好了嫁妆,可是后来出了那事儿,那原本给陆佳蒲准备的嫁妆就直接给了陆佳茵。   又何止是嫁妆给了她?   “怎么这么安静,都没人说话?”楚怀川背着手走进来。   “陛下!”   众人都起身,行跪拜之礼。   “都起吧,今天不用跪。”他说着仔细打量了一番陆佳蒲的脸色。   陆佳蒲走到楚怀川身边,将他扶到上首的位置坐下。   “刚刚你们在谈论什么?”楚怀川的目光环顾四周,最后落在离陆佳蒲最近的陆佳茵身上。   陆佳茵挣扎了一番,她看了一眼陆佳蒲,十分赌气地说:“我们刚刚在讨论姐姐和秦四郎之前的婚事……”   老太太脸色变了,屋中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三奶奶更是整个人吓傻在那里,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陆佳茵会说出这样的蠢话!陆佳茵这是想害死陆佳蒲!是想害死整个陆家!   这一刻,三奶奶才意识到这些年对陆佳茵的娇养,真的是害了她!   “哦,”楚怀川点点头,“你是不是希望朕成全你姐姐和秦四郎?然后你陪朕回宫?”   楚怀川看着陆佳茵的眼神,像看一个傻子。 第89章 两世   三奶奶踉踉跄跄地站出来, 直接拉着陆佳茵一并跪地,颤声说:“陛下,佳茵生病了!她发烧了!所以才口不择言……请陛下降罪!”   “陛下, 佳茵年纪小不懂事,胡言乱语。”老太太也沉声解释。她并不是为了陆佳茵求情, 而是不希望陆佳茵的蠢话连累陆家。   老太太撩起眼皮,朝着陆佳蒲看去。她心里何尝没有那么一丝侥幸,希望一向疼爱妹妹的陆佳蒲可以帮着陆佳茵说说好话。虽然她也知道陆佳茵实在是不值得陆佳蒲再为她出头。   老太太望着陆佳蒲,三奶奶又何尝没将希望寄托在陆佳蒲身上?   其他人也看向陆佳蒲,眼中神色各有不同, 其中又有多少人怀着看戏的意味。   陆佳蒲坐在楚怀川身边,无视那些或企盼、或看戏的目光,她娴静地垂着头,温柔地目光落在手中的橘子上,一双白皙的玉手正在剥一只橘子。她仔细将橘瓣上的絮条一根根扯下来, 然后将剥好的橘子递给楚怀川。   老太太收回了目光,她已经看明白了。   她以前一直觉得陆佳蒲是个温柔良善的孩子,永远为别人着想,永远忽略自己。这样的孩子总是最容易被忽视的那一个,好像无论怎么对她只要一句感谢一块糖就能收买了她的心。可是如今看来, 即使是最柔嫩的蒲草,也是有韧性的。   不多时,长公主就领着方瑾枝从偏屋里回来。方瑾枝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   “皇姐。”楚怀川看了方瑾枝一眼。然后他凑到长公主面前嬉笑着说:“皇姐你是不是拿出做婆婆的气场来欺负瑾枝了?小心无砚跟你闹啊!”   长公主瞥了他一眼, 问:“无砚起了吗?”   “嗯……起是起了……”楚怀川目光有一瞬间犹疑,“只不过他怎么还是那么一身怪病啊。一睡醒就黑了张脸,直接就要去洗澡,让朕过一会儿再过去。”   他又笑着说:“走吧,咱们现在过去。朕不想再待在这儿。”   他转身朝陆佳蒲招招手,等陆佳蒲走近了,才牵着她的手带她离开。按理说陆佳蒲归宁是要陪着家中祖母、母亲和一干姐妹的。但是楚怀川看出来她不喜欢那些亲人,这才将她一并带走。   “咱们也过去吧。”长公主对一旁的方瑾枝说。   “好。”方瑾枝的声音低低的。   他们就这样离开,全然不顾还跪在地上的母女俩。   老太太望着楚怀川牵着陆佳蒲的手同行的背影,她心里又多了几分思量。照如今情景看来,陆佳蒲已是宫中最得宠的贵妃。甚至难以断言她日后有没有登后位的天缘。老太太不敢确定陆佳蒲心中对她母亲和妹妹有没有恨意,倘若有这份恨意在,那她是不是要站出来做些什么事情来代表温国公府的立场?   老太太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虽然低着头但仍旧一脸不甘心的陆佳茵,她的眼中多了一抹狠色。若能让陆佳蒲如往昔那般把陆家的权益放在心上,牺牲一个愚蠢的曾孙女又算得上什么?   陆佳蒲走到垂鞘院门口的时候,不由停下了脚步,她有些犹豫地在楚怀川耳边小声说:“陛下,要不然臣妾还是不进去了吧……”   “你怕无砚赶你出来啊?”楚怀川笑嘻嘻地说,“怕什么啊,朕都被他赶好多次了。朕都不怕丢人,你怕什么!”   陆佳蒲忍不住弯了弯嘴角,默默跟着楚怀川进去。   陆无砚当然没有赶陆佳蒲离开,相反,午膳的时候,他多看了陆佳蒲好几眼,眼中多了一分思量。陆佳蒲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这些年,对于陆无砚这个哥哥,陆佳蒲一直都是能避就避,完全没有什么交集。她甚至有些怕陆无砚。所以被他这么打量着,陆佳蒲着实不舒服。   陆无砚在想前世的事情。   他知道陆佳蒲日后会怀上楚怀川的孩子,而且那个孩子是个小皇子。可是在前世的时候那个小皇子还没有出生,就和陆佳蒲一起死了。   对于这个死心眼的妹妹,陆无砚真是又气又惋惜。世人都夸母亲的伟大,可是陆佳蒲最后还是放弃了那个孩子生的机会,陪着楚怀川一起走了。   多少人骂她的自私,可是她还是怀着和楚怀川的孩子同他一道奔赴黄泉。   陆无砚曾掐着她的脖子逼她把孩子生下来再去死,可是她怎么说?她说楚怀川一直想要一个小皇子,她要带着他们的孩子去阴间陪他,一家人团聚。   说她重情义吧,全然不顾风雨飘零的楚氏江山。她说自私吧,又为了楚怀川的一句话义无反顾地带着腹中胎儿赴死。   女人固执起来,简直是太可怕了。就算是重来一世,陆无砚都觉得自己根本不能改变这个妹妹的死心眼。   他将酒盏放桌子上重重一放,烦。   为了早一些回宫,温国公府今日把晚膳的时辰提前了一个时辰。众人用过了晚膳,三爷将陆佳蒲叫到一旁,关心了几句。   陆家三爷向来不是个疼爱孩子的父亲,对自己的几个儿子都十分冷淡,更别说是女儿。   当初陆佳茵抢了陆佳蒲婚事的事儿,他虽然知道也完全没有过问,早就将这些后宅的事儿推给了三奶奶。如今看着陆佳蒲已为贵妃,他这才关心了几句。   这又让陆佳茵好一顿嫉妒。可是再也没有人给她撑腰了,她连晚宴都没能去,直接被三奶奶关进了房间。老太太甚至发话,以后府中再有贵客登门,不许她再出来丢人现眼。她哭得肝肠寸断想要找三奶奶诉苦,三奶奶狠狠心,让她将《女戒》并《道德经》抄上一百遍。   送走长公主、楚怀川和陆佳蒲,陆无砚直接拉着方瑾枝回到垂鞘院。   “说吧,我那个母亲又跟你说什么了?”陆无砚有些无奈。   方瑾枝并不是个收不住自己情绪的人,她能低落到现在,一定是长公主对她说了很过分的话。   方瑾枝忍了一天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她捂着自己的胸口,哽咽地说:“三哥哥,我疼。”   “不能吧?我母亲不至于对你动手吧……”陆无砚嘴里这么说,目光还是凝在方瑾枝的胸口。他怎么觉得那藏在薄薄的春衫下的两团又向外扩了一圈,他脱口而出:“我给你揉揉?”   方瑾枝并不像往昔那样和他拌嘴,而是抱住陆无砚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口,低声说:“三哥哥,我以后会保护你的……”   陆无砚想了半晌,才无奈地说:“原来她是跟你说我坏话了。”   他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皱着眉抱怨:“这母亲当着也是称职,不是帮着你防我,就是说我坏话啊……”   长公主把陆无砚小时候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方瑾枝,而且把陆无砚那些被虐待、虐待囚犯的事情,还有那些吞食人肉与鼠蚁的细节说得很清楚。   详细到方瑾枝闭上眼睛,就可以看见陆无砚幼时那两年里发生的一切。   她原本就猜到陆无砚小时候过得很不好,也猜到他杀过很多人。可是被长公主用最直白的语言说出来,还是让她有些惊惧。   陆无砚不得不哄依偎在自己怀里哭的小姑娘,他把她抱起来,抱着她回到了屋中,将她轻轻放在卧榻上。陆无砚坐在她身侧,给她擦眼泪,一边擦一边轻声哄着她:“别哭了,你不是要保护我,哭哭啼啼的怎么保护,嗯?”   方瑾枝只是垂着眼睛哭,一直哭一直哭。   陆无砚故意逗她,“胸口还疼不疼?真不用我给你揉揉?”   方瑾枝抬头,盈了一层泪的明眸望了陆无砚,“三哥哥,我要是早点认识你就好了!如果早点认识你,我就可以陪你一起去荆国做质子。你冷了,我抱着你!你饿了,我把我的吃的给你!你不喜欢做的事儿,我替你做!”   “……我去荆国的时候你还没出生。”   方瑾枝拧着眉,“如果我早几年出生就好了,最好比你还大几岁,那就更能好好保护你了!”   陆无砚也拧了眉。   他一点都不喜欢她的保护和牺牲,甚至有些畏惧。   他双手摁住她的双肩,明眸里一片深不见底的深沉,他严肃地说:“瑾枝你听着,有时候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可怜。活下去的人一生陷在痛楚之中,他没有未来,永远活在过去里。”   “我听不懂……”方瑾枝疑惑地望着陆无砚。   “你暂时还不需要懂这些,”陆无砚放柔了声音,“你只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护好自己,不要为了别人牺牲自己,不值得。”   “那也要看为谁呀!”方瑾枝睁大了眼睛望着陆无砚,“如果三哥哥有危险,要我用生命去换,那我肯定愿意呀!”   方瑾枝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苦着脸呢喃:“刀子割在脖子上是不是好疼啊……”   陆无砚抬手,将方瑾枝摸着脖子的手狠狠拍开。   “疼!”方瑾枝立刻揉着自己被陆无砚拍红了的手背。   他终于明白人心最是难以改变,尤其是女人心。就算他重新活一次,很多事情也无法改变。比如陆佳蒲的死心眼,比如方瑾枝的义无反顾。   如果想要让陆佳蒲平平安安诞下小皇子,只有楚怀川活着。   如果想要护住方瑾枝,只有……   陆无砚的手指抚过方瑾枝脸颊上的泪痕,只有先把卫王弄死。   “三哥哥,我要回去了。我的嫁衣还没改完……”在陆无砚黑色的眸子里染上一丝柔情的时候,方瑾枝立刻别开脸。   “不准!”   “只剩一个月了……”方瑾枝从卧榻上跳下去。   陆无砚扣住她的手腕,又将她拉了回来,抱在膝上圈在怀里。   方瑾枝想要将自己的手腕从陆无砚宽大的手掌里抽出来,可是陆无砚握得很紧,抽不出来。   “好嘛!不走就是了,可是我困了。”方瑾枝放弃了挣扎,她身子后仰依偎在陆无砚的怀里,她说着就合上了眼。   过了一会儿,她呼吸绵长,看着像是睡着了似的。   陆无砚垂眸望着她仍旧沾着泪珠儿的浓密睫毛,他垂首,轻轻吻了吻她的眼睛。   “三哥哥,你又偷亲我……”方瑾枝呢喃了一声。   陆无砚又在她吹弹可破的脸颊上亲了一口,问:“到底睡着了没有?”   方瑾枝小胸脯微微起伏,没有作答。   陆无砚凝望着她打量了许久,才不由自言自语道:“所以我以前偷亲你的时候,你到底知道几次?”   他想了想,自己笑了出来。   他起身,将怀里的方瑾枝小心翼翼地放在床榻里侧,然后去了净室。等到他披着一件宽袍回来的时候,方瑾枝已经踢开了被子,占据了整张床。   陆无砚动作轻柔地将她抱回里侧,自己躺在外侧,胳膊从她白嫩的脖子下穿过,轻轻一揽,就将她柔软的身子揽在了怀里,又为两个人盖好了被子。   夜里很静,陆无砚却睡不着,就这样目光温柔地凝视着怀里的方瑾枝。还有一个月,他就真的可以娶她了。   两世,他等这一日已经等了两世。   陆无砚身子往前略略倾了几寸,轻轻吻了吻方瑾枝的眉心。   “如果重生一世都无法护你,那我重生的意义又何在?今生,我再也不会让你难过,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一丁点的伤害。不管是什么人都没有办法再阻止我娶你,我早就满手鲜血满身罪孽,再也无所畏惧。即使用整个大辽、整个天下来交换,我也不会让你再离开……”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仿若听不见。却是他心中压在这么多年的誓言,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三哥哥……”方瑾枝不知道做了什么梦,嘴角微微扬起,笑意从她嘴角的梨涡里溢出来。她身子往前凑了凑,往陆无砚的怀里钻,一只小手死死攥住陆无砚的衣襟。   楚怀川回到宫中的时候的确已经是深夜了,可是他的情绪很高,拉着陆佳蒲吃夜宵,甚至喝了两杯酒,然后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陛下!臣妾去喊太医……”陆佳蒲惊了,整个人一边哭一边发抖。   楚怀川拉住她的手,有些虚弱地说:“不用了,让宫女将朕平日吃的药再熬一副就好了。”   “朕有些累,去床上睡一会儿。等汤药熬好了,喊朕起来喝药。”他一手拽着陆佳蒲,一手撑在桌子上,有些艰难地站起来。   “好……”   陆佳蒲扶着楚怀川到床上去,又转身冲出去,吩咐宫女去熬夜。她跌跌撞撞地跑回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床榻上的楚怀川,生怕她一闭上眼睛,楚怀川就不在了。   眼泪一颗一颗从陆佳蒲眼眶中滚落下来,她害怕极了,恨不得大哭一场,可是她怕吵了楚怀川,只能压抑着哭声,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楚怀川有些疲惫地睁开眼睛,他甚至对陆佳蒲笑了一下,然后拉住她的手,虚弱地说:“别怕,朕现在死不了。你握着朕的手吧,朕还在的话,就会一直握着你的手。你若怕了,就捏捏朕的手。”   陆佳蒲哭着点头,使劲儿点头。   楚怀川很快就睡着了,陆佳蒲仍旧一直睁大了眼睛盯着他。时间仿若静止了,不过一个煎药的时间,好像有一辈子那么长。她盼啊盼,终于盼到了小宫女将煎好的药端进来。   “陛下,该喝药了。”陆佳蒲起身,弯着腰在楚怀川耳边轻唤。   楚怀川睡得很沉,似乎没有听到一般。   陆佳蒲慌了,她连喊了几声楚怀川都没有醒过来。她慌慌张张地低头,望着楚怀川的手,然后双手将他的手掌捧在掌心里,她的眼泪落在楚怀川的手掌上,“陛下,臣妾怕……”   “陆佳蒲,你怎么那么蠢啊?朕睡得沉,你就不能大点声喊?像蚊子似的……”   陆佳蒲泪眼朦胧地抬头望着他,就看见楚怀川嫌弃的表情。   陆佳蒲扶着楚怀川坐起来,喂他喝了药,楚怀川合着眼睛静静待了一会儿,脸色才一点点缓和过来。他皱着眉,十分嫌弃地看着陆佳蒲,说:“你真是蠢死了……”   “是……”陆佳蒲哭着点头。   楚怀川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你别担心了,朕的身体自己明白,还没到油尽灯枯呢。朕快死的时候提前告诉你成不成?”   明明是想哄陆佳蒲的话,却反倒惹得陆佳蒲哭得更凶了。   楚怀川顿时黑了脸,他狠狠戳了戳陆佳蒲的头,“不许哭!这是圣旨!”   “是……”陆佳蒲低着头,死死忍着哭腔。   “困死了,睡觉!”楚怀川黑着脸将陆佳蒲拉过来,揉了揉她的头,问:“戳疼了没?”   陆佳蒲下意识地点头,又匆忙摇头。   楚怀川长长叹了口气,他决定以后都不要这样使劲儿戳陆佳蒲的头了,她本来就这么笨,再这么戳下去,只能变得更蠢。   第二日一早,陆佳蒲就发现楚怀川的脸色恢复了寻常,她不由松了口气。接下来的几日,她也是一直悬着心。最终,她还是忍不住还是去请了入医过来,仔细询问楚怀川的情况。入医告诉她楚怀川这些年一直都是这样,身体总是时好时坏,不用太担心,并且给了她一瓶雪白的小瓷瓶,若是楚怀川日后身体再不适的时候给他服下。   “陛下,兰妃娘娘送来了莲子羹。娘娘询问您今日过去吗?”苏公公将一碗精致的莲子羹放在楚怀川的案头。   楚怀川怔了片刻,才说:“去吧。”   在去兰妃娘娘寝宫的路上,楚怀川一直在想一件事情——兰妃是谁?长什么样来着?   他完全想不起来。   直到进了兰妃的寝宫,见到了兰妃,楚怀川还是想不起她来。按理说,既然已经给了她妃位,那这个女人肯定是侍寝过的,可是楚怀川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后宫中的妃嫔实在是太多了。   这两年,满朝文武都在催着他生下皇子。就好像所有人都默认他快死了,那就赶紧给楚氏王朝诞下下一位帝王。这好像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对于楚怀川来说,长公主几乎是母亲的存在。这些年,看着朝中的人故意刁难长公主,他怎么能不心疼?可是他能怎么办?   是,他是长大了,可以自己理政了。可是他故意装成毫无主见的样子,处处询问长公主,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要不然能怎么办呢?   他是将死之人,如果将权利握在自己手中,那等他驾崩那一日,朝中会乱,长公主的震慑作用会减弱。甚至不用等到他驾崩,长公主就会有危险。   还不如一直当个傀儡皇帝呢。   “陛下……”   耳畔是酥可入骨的婉转柔声,楚怀川回过神来,望着眼前媚眼如丝的兰妃,他忽然想起一张哭到肝肠寸断的脸。   他推开兰妃,大步往外走。   “陛下!陛下……”兰妃慌忙去追,楚怀川的脚步却毫不停滞。   为了生皇子,他有过太过的女人,他根本记不清那些女人谁是谁,他也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人。直到有一天,他在那堆名录里发现一个熟悉的名字——那个自小就蠢得要死的小姑娘。   她怎么会入宫呢?   真可惜,要嫁给他这个将死之人。   因了那一点点的旧时相识,又因了那一点点的惋惜,他难得心善地想给她一条活路。可是那个蠢姑娘居然要陪着他去死,真是蠢死了。   楚怀川冲进陆佳蒲的寝宫,将已经睡着了的陆佳蒲拉起来。他使劲晃她的身子,开心地说:“陆佳蒲,陪朕去看星星吧!”   陆佳蒲揉了揉眼睛,仍旧有些迷迷糊糊,她望着眼前的楚怀川,稀里糊涂地点了头,应了一声“好”。   看着楚怀川笑得像个孩子,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高兴,陆佳蒲也跟着他笑起来。   未曾动情时,不知情滋味;情起时,再也无法拥抱除了她以外的任何女人。 第90章 铃铛   陆佳萱和陆佳艺两个人一起给方瑾枝绣了一条锦绣披帛, 大红色的披帛上用金银双线绣着百花争艳图,披帛很长,从屋子这一头可以拉到另一头。   本来陆佳萱和陆佳艺两个人是要分开给方瑾枝准备成婚的礼物, 可是方瑾枝的婚期定得太早,两个人若是分开准备定是要来不及, 这才两个人联手给方瑾枝绣了这条锦绣披帛。   “喜欢,我好喜欢!”方瑾枝捧着正红色的披帛,心中欢喜。她这几日正打算寻一条合适的披帛在出嫁的那一日用,没有想到陆佳萱和陆佳艺竟是送了她这个。因为陆佳萱和陆佳艺之前来给方瑾枝道喜的时候见过方瑾枝正在改的嫁衣,所以她们两个绣的这个披帛也是故意搭配了方瑾枝嫁衣的图案、款式。   而方瑾枝心中另一层的欢喜则是因为陆佳萱和陆佳艺两个人的心意。无论什么时候人家亲手做的东西肯定是要比随意买来的东西更用心。   陆佳艺年纪小, 性子也稍微活泼一些。也是因为从小没吃过什么苦的原因,虽然只比方瑾枝小了一岁,却看上去像个孩子。她对方瑾枝扮了个鬼脸,说:“我们只给你绣了这个,可没给六姐, 什么都不送她!”   陆佳艺大大的眼睛里全是嫌弃。   陆佳萱看她一眼,不由沉默下来。方瑾枝和陆佳茵的婚期只差了两天,她们只送方瑾枝礼物忽略掉陆佳茵实在是不太应该,用家中长辈一直教她们的规矩做事要周到,喜与不喜不应当表现在脸上, 只能藏在心里。陆佳艺年纪还小一些,可是她真的也要和陆佳艺一样与陆佳茵彻底断了往来?更何况秦家比起陆家并没有差太多。   她有些犹豫。   “五姐,你看表姐的嫁衣多好看!”陆佳艺十分新奇地摸了摸嫁衣上繁复的绣纹。   “是呀,真好看。”陆佳萱收起心神, 和陆佳艺一起看着方瑾枝修改嫁衣。   那嫁衣有些大,要改小的话,袖口和衣摆这样的地方不仅要缩一缩,还要把上面的绣花重新补全,着实要费一番心思。若不是对自己的这门婚事十分满意,又哪里会这般用心。   陆佳萱不由多看了一眼眉眼含笑的方瑾枝,但愿自己也能有一门满意的婚事吧。   快到用午膳的时辰,陆佳萱和陆佳艺才告辞。等她们两个走了,方瑾枝放下手中的绣针,轻轻甩了甩有些发酸的手腕。   大抵是陆无砚将她照顾得很好,为她免去了很多麻烦,所以今生的她性子与前世有一些细微的差别。最明显的就是今生的她没有像前世那般什么都要争取做到拔尖。比如这针绣活,今生的方瑾枝比起前世的她简直不是差了一星半点。   方瑾枝平日里并没有过多的练习针线活,可是此时为了自己的嫁衣也不由花了大心思。大概这就是聪明人的好处,没仔细学过也就罢了,可是一旦认真做一起一件事情来,就没有做不好的事情。   起先方瑾枝说要自己修改嫁衣的时候,卫妈妈是反对的,实在是这些年方瑾枝就没做过多少针线活。可是如今方瑾枝的嫁衣修改了大半之后,卫妈妈看了都要惊奇,这简直不像向来对针线活没什么兴趣的方瑾枝绣出来的花纹。   “姑娘,您中午想吃什么?”乔妈妈进来请示。   方瑾枝想了想,道:“去问平平和安安吧,我中午不在院子里吃。”   这个时辰,陆无砚应当是醒了。   为了他们两个人的婚事,整个温国公府都在忙碌,陆无砚却不需要操心许多。可是方瑾枝发现陆无砚最近夜里又开始晚睡,甚至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来。方瑾枝觉得自己要好好跟陆无砚谈一谈,不管他晚上到底在忙些什么,也不应当总是这般不注意自己的身体。尤其是她通过长公主知道了陆无砚小时候的那些事情以后,更是担心他。   明明已经是春季了,垂鞘院里地面铺着的兔绒毯并没有撤下去,屋子里的炉火烧得很旺,暖烘烘的。暖得有些过分。   陆无砚身上裹了一件鹅黄的宽松棉袍,颜色瞧上去就给人一种暖意。他坐在长榻上,上半身倚靠着小几,合着眼睛小憩。鞋子被他丢到一旁,赤着脚踩在一个鎏金雕鹊的暖脚炉上。   方瑾枝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蹲在陆无砚脚边,摸了摸被他踩在脚下的暖脚炉,见温度尚好才满意。以前不明白陆无砚为何畏寒,现在才晓得。   “今天怎么过来了?”陆无砚已经睁开了眼睛,他轻轻一拉,就将方瑾枝拉到身边坐下。   方瑾枝低着头从袖中翻出个东西,然后将陆无砚的手拉过来,将系着一颗佛珠的红绳系在陆无砚的手腕上。她一边系,一边说:“昨天我去静宁庵看望静忆师太了,顺便又给三哥哥求了这佛珠。”   方瑾枝是觉得静忆师太对她一直都很好,更何况在静宁庵中还有锦熙王妃在,所以她昨天去了静宁庵,把自己和陆无砚的婚事告诉她们。   又特意求了这佛珠。   她知道陆无砚曾经杀过很多人,而且手段血腥、残忍,每每想起都能让她心悸。而且有的时候陆无砚不经意间显露出来的戾色也让方瑾枝担心。   陆无砚看她一眼,便猜透了她的心思。他笑笑,拉过方瑾枝的右手,将她的袖子往上推了推,露出这些年一直系在她手腕上的纯金小铃铛。   陆无砚探手,用指尖拨动了一下小金铃铛,小铃铛发出细小而清脆的声音来。   “三哥哥,你又打我这小铃铛的主意了。都送你佛珠了,不许再抢它!”方瑾枝缩回手,十分宝贝地将手背在身后。   陆无砚故意逗她:“你小时候不是说过愿意送我吗?”   “那是为了故意讨好你呀,又不是真心想送你的!”方瑾枝扬着下巴,实话实话。   陆无砚无奈地轻笑了一声,然后身体前倾,将方瑾枝背在身后的手拉过来,不由分说地将系在她手腕上的纯金小铃铛解了下来。   方瑾枝由始至终都委屈地望着他。   陆无砚拍了拍她忘了收回去的手背,道:“去,把墙角双开门矮柜里的剪子和红绳找出来。”   “原来三哥哥是看我原来的红绳短了吗?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方瑾枝的眼睛立刻明亮起来,她欢喜地跳下长榻,去将陆无砚要的东西翻找过来。   “你编的?”陆无砚抬手看了一眼手腕上系着佛珠的红绳。   “嗯!”方瑾枝点头。   陆无砚剪了一段红绳,照着他手腕上的那一条编法来编。不一会儿的功夫,就编出了和他手腕上完全一样的来。毕竟,编绳这种事,还是陆无砚在方瑾枝小时候教她的。   在方瑾枝小的时候,陆无砚可没少教她乱七八糟的东西。   “好了。”陆无砚重新将那个小小的纯金铃铛系在了方瑾枝手腕上,又一次拨动了一下。   方瑾枝赶忙把袖子放下来,藏住她的小铃铛。她总觉得陆无砚一直想从她手里把这个小铃铛抢走,虽然有点没道理,可是这种感觉很强烈。   “三哥哥,我是有事儿要跟你说的!你不能总是这么不爱护自己的身体,谁天天晚上熬夜不睡觉都扛不住的。你再这么下去就会变得越来越瘦,而且会比以前更怕冷,更容易生病!”方瑾枝板着脸。   “嗯嗯。”陆无砚随意敷衍了两声。   方瑾枝生气了,她在陆无砚的胸口轻轻推了一下,不高兴地说:“陆!无!砚!你不能总把我的当小孩子敷衍!我已经长大了,马上就要成为你妻子了,我有责任有义务看管你!”   陆无砚这才认真打量面前的方瑾枝,她的脸颊上是少女的青涩,那眼尾、唇角的妩媚刚要发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   方瑾枝自小就对人情来往之事分外敏锐,如今对男女情感之事也比同龄的小姑娘懂得更多。可就算她懂得再多,身量还是没长开,仍旧是个孩子罢了。   的确,陆无砚还是把她当成一个半大的孩子来看待了。   “是,瑾枝说得对,你有责任有义务看管我。”陆无砚望着她,黑色的眸子里全是柔情。   方瑾枝蹙着眉想了一会儿,才觉得“看管”这个词儿好像用得不对,可她一时之间也是想不到用什么词儿来替换。她只好岔开话题:“三哥哥,你早上是不是又没有吃东西?”   见陆无砚点了点头,方瑾枝瞪了他一眼,然后从长榻上起身,去吩咐入熏准备午膳。等到入熏将午膳端过来,方瑾枝想要拉陆无砚起来去方桌那里吃。   陆无砚却皱着眉说:“不。”   “真懒!”方瑾枝嫌弃地看他一眼,还是吩咐入熏摆了一张小桌放在长榻前。   她回头看着陆无砚眼睛半合半睁的懒洋洋模样,方瑾枝无奈,只好亲自喂他吃饭。起先的时候,方瑾枝喂他一点,自己还能吃几口。可是陆无砚笑着说:“你动作太慢了,好饿。”   方瑾枝瞪了他一眼,还是妥协了。反正她也并不怎么饿,就索性自己也不吃了,挑着陆无砚平时喜欢吃的饭菜一口口喂他吃。   一边喂,还要一边小声嘟囔:“三哥哥你真是越来越懒了,再过几年是不是连眼皮都懒得睁开了?”   “那不能,我得睁开眼看着你啊。”陆无砚的目光落在方瑾枝的脸上,不肯移开。   “油嘴滑舌!”方瑾枝忍着笑,装着不高兴的样子,“小时候我不乐意被你喂,你逼着我吃。好嘛,我长大了,你现在倒是逼着我喂你吃饭了。”   陆无砚略一思索,在方瑾枝手中的汤匙递过来的时候,他偏过了头,道:“成,不逼你。”   “哎,不吃啦,睡觉!”陆无砚说着,作势就要向身后的长榻躺去。   “好嘛!好嘛!”方瑾枝急忙拉住他,“不是你逼我的,是我主动要喂你吃饭成不成?”   陆无砚又问:“那你为什么要喂我?”   “因为我喜欢行了吧!”方瑾枝将汤匙里的蛋羹塞进陆无砚的嘴里,忍不住小声嘟囔:“哪有像你这样越长大越像小孩的……”   陆无砚这才满意了,“行了,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真的?”   “真的。”陆无砚身体向后挪了挪,重新倚靠在小几上。   方瑾枝也不管他,开始自己吃饭。   身后一点声音都没有,方瑾枝回过头望去,只见陆无砚倚靠着小几居然已经睡着了。   方瑾枝朝着门口的入熏招招手,让她将小桌上的午膳撤下去,又轻声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是快天亮才回来?”   入熏压低了声音,道:“表姑娘您进来的时候,三少爷刚刚回来。”   方瑾枝微微怔了一瞬,她回过头重新望着陆无砚,心尖上染了丝心疼,同时又多了几分疑惑——他到底在忙什么呢?   虽然屋子里已经足够温暖了,方瑾枝还是从衣橱里翻出一条绒毯轻轻盖在陆无砚的身上。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将陆无砚倚靠的小几撤下来。   她挪动小几的时候,陆无砚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又合上眼。   小几被方瑾枝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她坐在长榻的一头,让陆无砚枕在她的腿上。陆无砚偏着头,用脸在她的腿上蹭了蹭,熟悉的味道让他很快陷入沉睡。   方瑾枝垂首望着枕在她腿上的陆无砚,嘴角不由慢慢飘出一抹似有似无的温柔。她将绒毯拉了拉,给陆无砚盖好,又随手在长榻案头的高脚桌上翻了本书下来慢慢看。   那是一本如今诸国分布的地形图。   方瑾枝以前没接触过这种书,刚开始看的时候还有些吃力。可是看了三五页之后,就被书中的内容吸引了,那些晦涩的行军打仗谋略之术竟是也能看懂绝大部分。等到她将整本书翻完,开篇的那些内容竟也是明白了大概。她再返回去重新读了一遍。第二遍结束,已将如今诸国地形布局、优劣势了解清楚了。   她将书合上,眼中是一种获取新知识的满足感。   “看懂了?”陆无砚早就醒了过来,见她将书合上,才开口。   方瑾枝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身在何处。她低着头望着枕在她腿上的陆无砚,陆无砚正把玩着她系着襦裙的亮妃色长带,目光带着笑意地望着她。   方瑾枝将自己的系带抢回来,嘟着嘴说:“三哥哥你以前怎么都不教我这个?”   她晃了晃手里的书。   陆无砚沉思了片刻。的确,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陆无砚都没有教过方瑾枝这些。如今仔细想想,让方瑾枝学会这些东西也是好事。毕竟眼下的太平日子并不会一直持续下去。   “好,一会儿我给你找几本书,若有看不懂的就来问我。”陆无砚作势就要起来。   “别动……”方瑾枝快要哭出来了。   “怎么了?”陆无砚诧异地望着她。   “腿!我的腿好麻,你别起来!”方瑾枝抓着陆无砚的手,不让他起来。她看书看得太认真,完全忘了时间,一下午的时间就这么晃过去,她的双腿已经被陆无砚枕得麻了。   “……长痛不如短痛,你不如使劲儿动一下,虽然会挺难受,但是立马就会好,就不会再麻了。”   “不!”方瑾枝崩直了身子,“就不要动,我要它自己慢慢好!”   毕竟是她的腿,陆无砚也不好替她做选择。只是看着她苦着脸的模样,陆无砚心里跟着心疼。都怪他不好,贪恋她身上的柔软,一时没舍得起来,竟是枕了这么久。   直到很久后,方瑾枝双腿上的麻痛感觉才淡去,她长长舒了口气,开始微微活动一下双腿,又是握起小拳头,轻轻敲了敲。   陆无砚已经坐起来了,他抱起方瑾枝的一双腿搭在自己的腿上,力度适中地给她揉着。   方瑾枝歪着脑袋瞧着陆无砚垂眉认真的模样,笑嘻嘻地说:“以前还不知道三哥哥这么会伺候人呢。”   “以后你会知道的更多。”陆无砚顿了一下,继续揉着方瑾枝的腿。   “好啦,好啦!”方瑾枝下了长榻,脚步轻快地走了几步,又重新回到陆无砚的身边,笑着说:“三哥哥,我的腿好啦,我要先回去了,今天晚膳不陪你吃了,你可要好好吃饭才成!”   陆无砚皱着眉刚想留人,方瑾枝急忙打断他:“我如果再偷懒就不能及时改完嫁衣了!”   这个借口……   陆无砚简直无法反驳。   他只好放柔了声音,道:“不许绣得太晚,天黑了就不许弄了,别伤了眼睛。”   “知道啦!我走啦!”方瑾枝起身,欢快地往外走。   方瑾枝还没走到门口呢,忽然停下,她转过身来,一本正经地对陆无砚说:“今天晚上要好好睡觉!你要是不好好睡觉我就绣嫁衣!你什么时候睡着了我什么时候放下绣花针!”   陆无砚:“……”   方瑾枝离开垂鞘院,刚穿过一道月门,就被入烹喊住了。   “九表嫂。”方瑾枝立在远处,笑着等入烹走近。   “知道表姑娘什么都不缺,还是给你绣了对枕巾。表姑娘知道的,我最擅长的是厨艺,可绣功并不怎么样,表姑娘可不要嫌弃。”入烹将精心绣好的鸳鸯枕巾递给方瑾枝。   方瑾枝的指尖轻轻抚摸过枕巾上鸳鸯戏水的图案,欣喜地说:“入烹你总是这么谦虚,绣得多好呀!我可喜欢啦!”   入烹也温柔地笑起来,说:“表姑娘喜欢就好。”   “我当然喜欢呀!九表嫂你绣得这么好,我怎么能不喜欢呢?”方瑾枝弯着一双眉眼望着入烹。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入烹又应了两声。   方瑾枝记得陆无砚跟她说过不要离入烹太近的话,可是这些年入烹实在是对她不错,虽然入烹对她好完全可能是因为陆无砚看重方瑾枝的缘故。方瑾枝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我最近是忙了些,九表嫂若是有空可以时常去我那里坐坐呀。”   “好啊……”入烹眼中是满满的温柔笑意,可是她心里明白方瑾枝很快就要和陆无砚成亲,日后她自然会搬去垂鞘院。   垂鞘院……   想到垂鞘院,入烹的眼中不由浮现一抹落寞。她熟悉垂鞘院里的一切,她知道垂鞘院里有几片瓦,她知道垂鞘院里有几块砖。那里就像是她的家一样,只是她这辈子都不能再踏入垂鞘院了。   留恋一个地方,倒不如说是舍不得一个人。虽然她已经嫁给了陆子境,可是入烹心里很明白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喜欢上陆子境。她可以做一个贤惠的妻子,然而却不能将陆子境装进心里,因为她的心早就装满了另外一个人,一丁点的空隙都没有留下。   他是主,她是仆。   他让她在身边伺候,那是她的福份;他让她嫁给别人,那是他的命令。只要是他让她做的,即使是去死,也是她的本分。   如今他要成亲了,迎娶他一心喜欢的方瑾枝。他欢喜,入烹也跟着欢喜;他幸福,入烹也跟着幸福。纵使他的欢喜与幸福都与她无关。   在入烹想着这些事的时候,方瑾枝也在沉思。自从陆子境和入烹两个人成婚以后,她并没有见过他们几次,府里也没有传出他们不合的消息。可是她总觉得入烹消瘦了许多,眉宇之间总有一抹郁色。唯一的一次见到陆子境和入烹走在一起的时候,方瑾枝却觉得两个人之间疏离得就像陌生人。   更何况,方瑾枝明白以入烹的身份嫁给陆子境,总有一些不为外人道的艰难。方瑾枝有些想帮帮入烹,却全然不知该如何入手。   陆无砚下手太早,导致方瑾枝什么都不知道。   无论是方瑾枝还是入烹,都没有注意到在她们说话的时候,陆无矶藏身在垂柳之后,眸光静静落在方瑾枝的身上,看不出喜怒和任何情绪。 第91章 暴露   方瑾枝和入烹说了一会儿话, 就各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直到方瑾枝的身影消失在小径尽头,陆无矶才收回视线,他刚刚转身, 就看见五奶奶立在远处回廊斜檐下,一脸担忧地望着他。   “母亲。”陆无矶蹙了一下眉, 还是走了过去。   五奶奶叹了口气,道:“无矶,母亲知道你喜欢方瑾枝,可是不要再打她的主意了。她马上就要成为你三嫂了,你三哥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他就是整个温国公府的‘太子爷’!是个指鹿为马、一手遮天的人!他对方瑾枝有多上心, 谁都看得出来。难道你忘了当初那件事了?无矶,别因为一个姑娘家毁了你自己的前程……再说了,你也快要定亲了,就算是为了你自己,也该把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收一收。”   陆无矶不耐烦地反驳:“谁说我喜欢她了?就她那个满心算计的心机德行, 配?”   五奶奶刚想再说话,陆无矶干脆打断她,说:“儿子还有事,先走了。”   五奶奶无奈地点了点头,她看着陆无矶走远, 心里只盼着等陆无矶成亲了以后就能收收心,也能改改这个脾气。她又一次长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   陆无矶本想往前院去,经过刚刚方瑾枝和入烹说话的地方时, 无意间看见地上有个什么亮亮的东西。他弯下腰,将东西捡了起来。   一根红绳上系着一个纯金的小铃铛。   这个小铃铛自方瑾枝小的时候就戴在手腕上,陆无矶识的。看到这个小铃铛,仿佛就又看见方瑾枝的脸。陆无矶有些嫌弃地将它扔到地上,越过它往前走,可没跨出两步又停了下来。   陆无矶想起来小时候有一次故意抢了方瑾枝的这个小铃铛,骗她把它扔到了莲花池里,那个时候方瑾枝委屈地快要哭出来了。看着她差点要跳下莲花池去找这个小铃铛,陆无矶才把那个小铃铛还给她。   要是丢了,她还会像小时候那样难过吗?   陆无矶走回去,又将那个小铃铛捡了起来,用指腹在小铃铛上抹过,擦去上面的一层泥土。然后他犹豫了一瞬,还是往方瑾枝的小院走去。   方瑾枝回到自己的小院以后,先是让米宝儿把入烹送给她的那一对鸳鸯枕巾好好收起来,然后又坐回绣台前,继续修改嫁衣。   “姑娘,吴妈妈过来了,把那个箱子也带来了。”乔妈妈上了楼,一脸喜色。   方瑾枝忙放下针线,和乔妈妈一并下去。   吴妈妈正在阁楼一层厅里喝着茶水,她身后放了一个大箱子,米宝儿、盐宝儿和卫妈妈都在查看那个箱子。   见方瑾枝下来了,吴妈妈急忙说:“姑娘,花庄里的别院已经彻底修好了,明天就可以搬过去!这箱子也是老奴精心挑选的,做了多层的空隙,也足够大、足够结实!”   方瑾枝拍了拍箱子,问:“重吗?”   卫妈妈在一旁说:“不轻,家丁就送到院子里,还是咱们几个一起抬进来的。”   “也不知道大小合不合适……”方瑾枝呢喃着拍了拍箱子。平平和安安小时候是在箱子里住过一段时日,可是后来就搬去了衣橱里。如今想要将她们两个带出温国公府送往花庄,自然要委屈她们藏身于箱子里。这可是要颠簸一路的,方瑾枝不得不考虑箱子的稳固性、透气性。   乔妈妈将这几日和卫妈妈一起做好的绒毯放在箱子里铺着,她摸了摸,说:“正好!”   这箱子并不轻,抬上楼也不方便,方瑾枝想了想,先吩咐米宝儿把院门锁了,又吩咐卫妈妈去将平平和安安喊下来,试试这箱子大小合不合适。   平平和安安探头探脑地从楼上下来,她们两个踩在楼梯上的时候脚步很轻,小心翼翼地。纵使是明知道没有外人在,也习惯了畏首畏尾。在她们两个小的时候,只有藏身的箱子能给她们安全感,后来则是那占据了整面墙壁的衣橱才能给她们安全感。有些时候,即使方瑾枝在屋子里陪着她们,她们也更习惯躲在自己的衣橱里。所以,如今让她们下楼来,她们两个小姑娘的眼中还是有些畏惧。   自从搬到这个小院以后,这里有小厨房,方瑾枝在吃的方面从来不会委屈两个妹妹。只要是她们想吃的,喜欢吃的东西,方瑾枝一定吩咐下人做给她们吃。可纵使如此,她们两个还是十分瘦小,如今十一岁的年纪,看上去倒像是七八岁而已。   “平平、安安,到姐姐这儿来。”方瑾枝将她们拉过来。   “姐姐!”两个小姑娘眼中的畏惧散去了不少,添了许多因为见到方瑾枝而涌出的欣喜。   方瑾枝揉了揉她们的头,柔声说:“明天姐姐就带你们搬家了,从明天开始你们就不用住在衣橱里了,你们高不高兴?”   “高兴……”平平和安安望着方瑾枝浅浅地笑。   其实她们两个早就习惯了角落里的生活,心中对于见到外面世界的憧憬并没有那么浓。可是她们的姐姐希望她们从衣橱里走出去,可以见见蓝天、绿草、鲜花、山峦和小溪。那么她们便也自然而然地觉得那样的生活是更美好的。   “来,你们两个试试这箱子小不小,明天你们要藏在这个箱子里大半日呢。”方瑾枝将她们两个拉到大箱子旁边。   平平和安安轻易地钻进去,她们两个坐在绒毯上,头顶距离箱子顶部还有半掌的距离。   “一会儿把盖子放下来,你们再看看会不会闷。”方瑾枝说着,就让吴妈妈将箱子的盖子小心翼翼地放下去。   箱子的盖子一点点放下来,逐渐隔离了光,箱子里立刻暗下来,只从四周细小的空隙里折射出零星细微的光。   方瑾枝在箱子外面蹲下来,轻轻拍了拍箱子,有些歉意地问:“怎么样?会不会闷?是不是太黑了?”   “挺好的,很舒服!”   “姐姐不要担心!”   经过箱子的阻隔,传来箱子里平平和安安闷闷的声音。   方瑾枝心里不由有些心疼,无论如何,就算是将她们藏身在人少的花庄里,她们两个的行动也只能禁锢在别院里。她们还是永远都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而不能让两个妹妹生活在阳光下,好像已经是方瑾枝心里永远的遗憾。   更何况,这次将两个妹妹送到花庄去,那么她就不能每日守着两个妹妹了。虽然有最忠心的奴仆护着她们,可是方瑾枝还是有些担忧。   她甚至疑惑这么做究竟对不对,究竟自己因为要出嫁而离开两个妹妹的行为算不算自私。   方瑾枝收起心神,笑着对藏身在箱子里的两个妹妹说:“平平、安安,你们先在箱子里待一会儿,看看能不能适应,姐姐一会儿再让你们出来,好吗?”   “好!”平平和安安一起答应下来。   乔妈妈看了看方瑾枝的脸色,猜到方瑾枝心疼两个妹妹,她笑着说:“姑娘放心,不管怎么说送去庄子里住总比留在温国公府里安全。”   吴妈妈也劝:“是这个理儿,姑娘您想想,如今还藏得住。可过一阵子您出嫁了,她们两个又不能跟着您嫁到三少爷院子里。而且那花庄里头的人都是老奴精心挑出来的,一个比一个靠谱!姑娘您就放心吧!”   卫妈妈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儿,她蹙着眉,问:“姑娘,您当初说要把奴婢们几个全送到花庄去,那您身边当真一个都不留?”   米宝儿和盐宝儿也都望向方瑾枝。   方瑾枝想了想,点了点头,缓缓说道:“你们知道的,平平和安安一直都和我在一起,现在将她们送到花庄去,我心里不放心。就算吴妈妈说花庄里的人再怎么可靠,可是在我心里,在平平和安安的心里都是没有你们可靠的。所以以后你们都留在平平和安安身边,仔细照顾她们就好。”   方瑾枝沉吟片刻,又说:“若是明日你们一起离开指不定要惹人怀疑……这样吧,明天乔妈妈和米宝儿就直接跟着马车搬去花庄。等过个七八日,我再找个借口让卫妈妈也过去。而等我出嫁以后,盐宝儿也一并去吧。”   “姑娘,您身边真的一个人都不留吗?这样……真的可以吗?”盐宝儿皱着眉问。   “无妨的。”方瑾枝摇了摇头。   本来陆无砚的垂鞘院就是闲人免进的架势,若是她嫁过去以后带着贴身的丫鬟,虽然陆无砚不会说什么,可说不准他心里会不会厌烦。若日后她身边真的缺人伺候了,再让陆无砚找他满意的人才好。   “好了,把箱子打开吧。”方瑾枝的目光又落回眼前的箱子上。   米宝儿和盐宝儿急忙将箱子打开,平平和安安一起从箱子里站出来,还没等方瑾枝发问呢,她们两个就急忙说:“箱子里很软,很好,很舒服。”、“姐姐不要担心,这箱子已经很好了!”   “这样就太好……”方瑾枝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外面有什么异响。   方瑾枝大惊,其他人又何尝不是一个个变了脸色?   方瑾枝在呆怔了片刻之后,立刻冲出去。吴妈妈、卫妈妈、乔妈妈和米宝儿、盐宝儿也都跟了出去。平平和安安吓得脸色煞白,本能地藏回箱子里,缩在角落。   陆无矶并不想明面上把捡到的小铃铛还给方瑾枝,他的本意只是将这个小铃铛扔到方瑾枝的小院子里,让她院子里的下人发现就好。   他又担心随意一扔并不能被方瑾枝院子里的人发现,才想偷偷溜进院子里,将这个小铃铛扔到檐下比较明显的地方。   无论是主子还是奴才看见院门紧闭都不会硬闯,也只有陆无矶本来怀着偷偷摸摸的心思才会从墙头翻进去。   他刚刚靠近檐下,就听见屋子里传来陌生的声音。好奇心驱使他将窗纸戳破,眯着眼睛望去,就看见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姑娘站在箱子里。从陆无矶的角度正好可以看清两个小姑娘相连的肩头,这分明就是一对怪胎!   “陆无矶!”方瑾枝的身子和声音一起在发颤,一种叫恐惧的东西爬上她的心头,很快溢满了她整颗心!   陆无矶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眯着眼睛盯着方瑾枝,冷笑道:“原来你竟是在我温国公府藏了这么一对怪胎!”   他又朝着方瑾枝投了嘲讽的一瞥,转身往外走。   不能让他走!   这个想法在方瑾枝心头闪过,她提起裙子追上陆无矶,张开双臂挡在陆无矶身前。她拼命命令自己冷静下来,拼命告诉自己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慌张。   “让开!”陆无矶不耐烦地说。   方瑾枝深吸一口气,盯着陆无矶,努力压抑声音里的颤音,道:“明天我就会送她们离开,她们不会再留在温国公府。说吧,你究竟怎样才肯保守这个秘密!”   陆无矶眯着眼睛,重新打量方瑾枝。   方瑾枝任由他打量,继续说:“条件你开!只要我能做到!”   “方瑾枝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就凭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陆无矶冷笑着推开方瑾枝。   方瑾枝死死抓着他的手腕,不肯松开。   陆无矶可以感觉到方瑾枝抓着他的一双手是冰凉的,也是颤抖的。她现在心里一定很害怕吧?陆无矶心里突然升腾出一种烦躁,就好像这个样子的方瑾枝并不是他所想看见的一样。   他回头看向方瑾枝,鄙夷地说:“方瑾枝,我三哥知道你这么抓着一个男人的手不肯松开吗?”   明明心里藏着一点舍不得,可说出口的话却忍不住伤她。   方瑾枝咬着嘴唇,更加用力地抓住陆无矶的手腕。她不能松开,她不知道如果陆无矶走出这个院子,是不是就代表所有人都知道平平和安安的存在了。   明明前一刻还因为终于马上就要将一双妹妹送去花庄而松了口气,如今又仿若坠入冰窟。   方瑾枝已然藏不住声音里的颤抖,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她勉强撑住不让自己在陆无矶面前落下泪来。她死死抓着陆无矶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说:“你要什么?官职?钱财?多少钱?十万?百万?我把方家所有的财产都给你好不好?”   听着方瑾枝带着哭腔的声音低低乞求,看着方瑾枝红着眼睛不肯哭出来的样子,陆无矶的心里忽然被蛰了一下,与此同时又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在他心里蔓延。   他向方瑾枝靠近了一步,低下头俯视她,低低地说:“如果我要你呢?”   方瑾枝始终望着陆无矶的目光里迅速染上一抹震惊。   伤人的话,只要开了口就收不住。陆无矶又朝方瑾枝靠近了一步,他用厌恶的目光打量方瑾枝,冷笑着说:“方瑾枝,你不是自小就懂得如何讨男人欢心吗?啧,瞧我三哥,被你迷得团团转。本少爷倒是也想体会体会你这半大孩子究竟有着怎样过人的本事。天黑以后去找我,如果你真能把我哄开心了,我就替你保守这个秘密,如何?”   “好……”方瑾枝艰难地开口。   陆无矶嘴角的那一抹笑却在听见方瑾枝的回答后僵住,他本来就是拿话故意伤方瑾枝,可如今真的伤了她,他心里反倒没有一丝一毫胜利的滋味。   “好,那我等着你。”陆无矶收了笑,有些生气地甩开方瑾枝的手,大步朝外走,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陆无矶心里的愤怒使得他越走越快,整个人身上似乎都带着一团火气。   “十一哥?”陆佳茵疑惑地看着陆无矶,“你怎么从方瑾枝的院子里出来?”   “少多管闲事!”陆无矶瞪了她一眼,大步越过她。   “凶什么凶……”陆佳茵忍不住小声嘟囔。   直到陆无矶走远了,方瑾枝忍在眼眶里的泪才落下来,她这才感觉到冷意,原来是脊背上的衣衫早被冷汗打湿。   几个下人冲过来,担忧地问:“姑娘,十一少爷怎么说?”   她们离得远,方瑾枝与陆无矶说话的时候又压低了声音,她们倒是完全没有听见。   “没事。”方瑾枝垂了一下眼,用指尖将眼角残留的泪痕擦掉。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扯出一个笑脸来,才重新回到屋子里。   “平平、安安,没事了,不要怕,姐姐在这里呢……”方瑾枝将箱子打开,望着两个缩在箱子角落里的妹妹,心如刀绞。   平平和安安脸色苍白、浑身战栗,恨不得将自己缩小成蚂蚁那么大点。   “姐姐……”   两个小姑娘爬到箱子边儿,伸出手臂抱住方瑾枝。   “姐姐在呢,在呢,不怕、不怕……”方瑾枝弯下腰将两个发抖的妹妹搂在怀里,“平平和安安不要怕,只要姐姐在,就没人可以伤了你们,没人可以……”   方瑾枝又忍不住落下泪来,她慌忙之间趁着两个妹妹没有发现的时候将眼泪擦干。   “好啦,咱们平平和安安最勇敢啦!咱们回楼上休息好不好?今天晚上早点睡觉,明天就可以搬家啦!”方瑾枝尾音轻扬,带着一抹憧憬的欢愉。   她自小就会演戏,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可从来没有像此时这般笑得艰难,笑得她两腮被扯得生疼。   平平和安安一向最听方瑾枝的话,她们急忙点头,听从方瑾枝的话,回到楼上去。   “姑娘,您的小金铃铛掉了,奴婢在檐下捡到的。”盐宝儿将系着纯金小铃铛的红绳递给方瑾枝。   方瑾枝抬手,这才发现手腕上空空的,想来是红绳结扣的地方松了,所以在方瑾枝不经意间掉落了。她将盐宝儿递过来小铃铛重新系好,便陪着两个妹妹回到楼上去。   她知道两个妹妹这次是真的吓着了。   平平和安安回到楼上以后,直接躲进了自己的衣橱里,同样缩在角落里。   方瑾枝看着她们两个这样,不由叹了口气。她吩咐下人早早做了晚膳,亲自看着两个妹妹吃了东西,才哄着她们睡觉。但愿睡着了,能让她们两个不再那么害怕。   “姑娘,您还一口没吃呢。”见平平和安安睡着了,盐宝儿压低了声音说。   “收起来吧。”方瑾枝哪里有心情吃东西?她走到梳妆台前,将下面的小抽屉打开,取出藏在锦盒里的信件。这些年,每当她快要熬不住的时候就会拆开一封她母亲留给她的信,如今还没有拆开的信竟只剩下三封了。   她想了想,还是又拆开了一封。   “瑾枝:   娘亲写这封信的时候,你还小小的一团,蹲在院门口。你总说喜欢在院门口玩儿,可是母亲知道你在等你哥哥回家。你哥哥不会回来了,你爹爹也不会再回来,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娘亲也应该离开很久了吧?   娘亲好想撑下去,好想护着你们,可是娘亲的身子熬不住了……   瑾枝,人总是要离开的,没有谁能一直陪着谁。   瑾枝,如今平平和安安还在吗?   瑾枝,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儿,最好的姐姐。纵使娘亲看不见未来,也能知道你拼命护住两个妹妹的样子。   瑾枝,纵使你不能护住平平和安安,你也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姐姐。   瑾枝,如果平平和安安已经不在了,你不要怪自己,你不要难过,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娘亲相信你已经尽力了。   瑾枝,如果有一天平平和安安威胁到了你自己的安全,那就……让她们到娘亲这边来吧。别担心,娘亲和你爹爹、哥哥会照顾好她们的。   瑾枝,万望照顾好自己。   瑾枝,别哭。” 第92章 挣扎   放下娘亲留下的信, 方瑾枝已经泪如雨下。她双手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哭出声音来,免得吵醒了两个刚刚睡着的妹妹。   方瑾枝总是喜欢回忆小时候的事情, 因为她害怕只要几天不去想起,她就会忘记爹爹、娘亲还有哥哥的样子。可是她发现, 她还是有些想起来娘亲的样子了,只记得她是这个世上最美最温柔的人。   方瑾枝用手背将脸上的泪痕擦去,又将她娘亲留给她的信件重新装回锦盒,收回抽屉里,然后她拉开另外一个抽屉, 将当初长公主送给她的那一把匕首握在手中。   她曾试过这把匕首,很锋利,削铁如泥、切金段玉。   方瑾枝深吸一口气,她将匕首仔细藏在袖中,然后折回衣橱前, 为两个妹妹轻轻盖好被子,这才转身往外走。   “姐姐……”   方瑾枝的脚步一顿,嘴角扯出一抹笑容来,才转过身,温柔地问:“怎么醒了?”   其实平平和安安根本就没有睡着, 她们两个坐起来,有些担忧地望着方瑾枝。   平平小声说:“姐姐不走,留下来……”   安安也几近乞求地说:“姐姐不要走……”   她们两个并不知道方瑾枝要去哪儿,可是好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因为她们两个连累了她们的姐姐,好像她们的姐姐是要去冒险一样。   她们担心她们的姐姐,她们害怕她们的姐姐会有危险。   方瑾枝走回去,揉了揉两个妹妹的头,她装作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去安慰两个妹妹:“姐姐一会儿就回来,平平和安安在家里好好睡觉,等你们睡醒了就会发现姐姐还在这里呀。到时候呀,姐姐就可以带你们离开了。还记得姐姐跟你们说的花庄吗?蓝天、白云、郁郁葱葱的草木、姹紫嫣红的鲜花,还有干净漂亮的别院,别院后面就是山峦呀,山峦脚下还有小溪,小溪里还有活蹦乱跳的小鱼儿呢……”   平平和安安搂住方瑾枝的腰,不想松开。   方瑾枝偏过头,望向窗户。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马上就要全黑了。   她狠了狠心,将两个妹妹紧紧抱住自己腰间的手拿开。   “乖,平平、安安要听话,留在这儿好好睡觉,好不好?”   平平和安安睁大了眼睛望着方瑾枝,她们点了点头,听话地躺回衣橱里的小床,有些不舍地望着方瑾枝。   “乖,把眼睛闭上。”方瑾枝重新为她们拉好被子。直到两个小姑娘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方瑾枝才狠心地关上衣橱的门,用厚重的金锁将衣橱锁上。   就算方瑾枝知道两个妹妹并没有睡着,她也不能再耽搁了!   她匆匆下了楼,发现除了已经出府的吴妈妈,卫妈妈、乔妈妈、米宝儿和盐宝儿都坐在一层的大厅里,各个眉心紧蹙、满面愁容。   她们四个看见方瑾枝下楼,急忙站起来。   “我出去一趟,你们该守夜的守夜,该休息的就去休息吧。”方瑾枝说着,推开门往外走。   “姑娘,让奴婢跟着您吧!都这么晚了……”盐宝儿小跑了两步追过去。   “不用了。”方瑾枝脚步微微顿了一瞬,又继续往外走。   明明已经是春天了,方瑾枝沿着小径匆匆而行,只觉得朔风凛凛,脊背生寒。   垂鞘院距离她的小院子本来就不远,她走到垂鞘院门口的时候也没用上多久,可是她却觉得过去了好久好久。方瑾枝立在垂鞘院门口,望向阁楼三层陆无砚的房间。   陆无砚的房间是黑的。   他又出去了吗?   方瑾枝垂着眉眼,静静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表姑娘?”入茶有些诧异地喊住她,“表姑娘怎么一个人过来的?”   方瑾枝愣了一下,才慢慢转回身,她嘴角挂着一抹浅浅的笑,轻声问:“三哥哥又不在吧?”   “在。”   方瑾枝猛地抬头,与此同时她的心头猛地颤了一下。   “三少爷不仅在,还早早歇下了呢。”入茶笑着说。   “是吗……”方瑾枝不由仰起头望向陆无砚的房间。   “是呀,”入茶轻笑了一声,“三少爷说有人命令他今晚必须早点睡。”   方瑾枝微微怔住。   ——“今天晚上要好好睡觉!你要是不好好睡觉我就绣嫁衣!你什么时候睡着了我什么时候放下绣花针!”   这是她今天下午离开垂鞘院之前对他说的话。   入茶上前了两步,问:“表姑娘是要去哪里?奴婢送您?还是进来吧,奴婢瞧着您的脸色不太好,冻着了吧?”   方瑾枝点点头,有些木讷地走进垂鞘院。   方瑾枝自小就时常留宿垂鞘院,如今她和陆无砚的婚期已不足一个月。入茶看着她走进阁楼的时候,便笑着离开去忙别的事情了。   方瑾枝踩着楼梯,一步一步朝着陆无砚的房间走去。   陆无砚的房间里只在床头的高脚桌上点了一支蜡烛,那支蜡烛快要烧尽了,残留下微弱的光。方瑾枝一步步朝着陆无砚的床榻走去,每走一步心中都抖落一次挣扎。   方瑾枝坐在床头,望着熟睡中的陆无砚。她张开嘴,一字未吐,已有眼泪滚落下来。她匆忙别开脸,将脸上残留的泪痕擦去,重新转过头来,依恋地凝望着陆无砚。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是迷路的孩子,孤单无助,她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去思考对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他出现在青砖小路的尽头。他那天穿了一身白,干净得和身后的雪山融成一片无暇。   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年三十温国公府的家宴。她苦心算计小心挣扎,只为了得从未见过的外祖父的一点照拂。而他姗姗来迟,一跨进屋中,就夺了所有人的瞩目,那些她费尽心思想要讨好的人都对他毕恭毕敬。他穿过人群,走到上首,对她说:“瑾枝,到我这里来。”   从那一刻起,她开始一心讨好他。   其实坐在他膝上被他喂饭一点都不舒服,还不成体统。可是他喜欢,她就装成万分欢喜的样子。   失足落在鲤池里,她吓坏了。可是如果她肆意哭出来会不会惹他不高兴?所以她笑嘻嘻地说:“水是温的!刚刚有小鱼儿亲我的脸!”   她的手废掉了,她开始害怕,害怕变成一个废人,更害怕自己变成一个废人以后被他嫌弃。她用左手握住笔一遍一遍写他的名字。   陆无砚、陆无砚、陆无砚、陆无砚、陆无砚、陆无砚……   求求你,不要因为我变差劲而丢下我……   可是他说即使她不再撒谎,即使她做最真实的自己,他也不会变,还是会疼她,永远不会离开。而她也在不知不觉中,把他当成了十分重要的人。   一个身处绝境的人,如何能不依恋那个一心照顾你、保护你的人呢?那颗被她小心翼翼包裹着的心早就被陆无砚一点一点温暖、融化。   后来他离开了五年,她开始学着满心算计地和温国公府里后宅的人相处。她还是喜欢往垂鞘院跑,好像到了那里她就安全了一样,纵使陆无砚不在。   她想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好,想要等他回来时的一句夸奖。   等啊等,她就长大了。   她躲在书阁里看了很多书,该看的不该看的。十一岁的她就无意间接触话本杂书,那些故事里的山盟海誓和地久天长。再想起幼时稚气的那一句“三哥哥,等我长大了就嫁给你!”总是让方瑾枝一阵怅然。   嫁给陆无砚?   在陆无砚还没回来的时候,她就陷入了挣扎。她知道以她的身份是配不上陆无砚的,纵使她不管不顾义无反顾,一双妹妹要怎么办?   陆无砚回来以后,她开始装傻,开始拒绝。   直到那一次陆无砚扣留府中几位少爷和姑娘,又将整个温国公府的下人大换血,只为了所有人不再议论她半句。那一日,他有些落寞地说:“看,你三哥哥就是这样的无赖。明明是我做错了事情,偏偏指鹿为马,让近千人为我的过错弥补。”   他嘴角的苦笑和眼中的落寞让方瑾枝心里难受。   也就是那一刻起,方瑾枝才知道她一味的索取,已经索取了太多太多。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她从一开始就怀着不纯的目的接近,又一次次寻求庇护、帮助。   她为他做过什么呢?好像什么也没有。   如果连陆无砚都不值得她奋不顾身,那么这个世上还有谁值得?   方瑾枝俯下身来,将吻落在陆无砚的眉心。   手腕忽然被擒住,方瑾枝一惊,急忙别开脸。   “瑾枝,你哭了?”陆无砚睁开眼睛,有些迷惑地望着方瑾枝。   方瑾枝慌慌张张地擦了眼泪,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做、做噩梦了……”   “瞎说,这么早你根本没睡,又怎么会做噩梦?”陆无砚审视着方瑾枝。   屋子里很暗,并不能将方瑾枝的表情看得太清楚。   方瑾枝低着头默然了好一会儿,才慢慢俯下身来,将脸贴在陆无砚的胸口,听着他一声又一声的心跳,方瑾枝柔声说:“三哥哥,我想你了。”   “分开也没有几个时辰。”陆无砚目光渐柔,轻轻拥着她。   “就是想了!”方瑾枝闭上眼睛,她踢了鞋子,爬上陆无砚的床,钻进他的被子里,整个人缩成一圈偎在陆无砚的怀里。   “三哥哥我冷,你抱抱我。”方瑾枝任性地撒娇。   “我这不是抱着你的吗,嗯?”陆无砚拉了拉被子,将怀中的方瑾枝抱得更紧一些。   方瑾枝勉强忍着眼眶里的泪,只是一个劲儿地往陆无砚的怀里钻,索取他身上的温暖。   陆无砚垂眸望着她好一会儿,才微微将她拉开一些,问:“瑾枝,发生什么事情了?谁欺负你了?又有谁说三道四了,还是谁惹你不高兴了?”   方瑾枝咬着嘴唇,没有吭声。   “告诉我,看三哥哥帮你出头,打断他们的狗腿!怎么样?”陆无砚继续哄她。   方瑾枝轻声笑出来,她从陆无砚的怀里坐起来,拿出一种欢愉的声音说:“没有啦,真的没人欺负我!我这么厉害,怎么可能有不开眼的家伙欺负我呢!”   她拍了拍小胸脯,扬着小下巴。   陆无砚没有接话,只是在灰暗的光线里审视着方瑾枝并不能完全看清的脸庞。   “三哥哥,我要走啦!明天再来看你!”方瑾枝将双腿从床上垂下来,作势就要找鞋子。   “如果我不准呢?”陆无砚跟着起身,他搂住她的腰,将下巴抵在她的肩窝。   方瑾枝眨了一下眼,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三哥哥,你不是都答应我今天会早点睡觉吗?”   “你陪我一起睡,也可以早睡啊。”   方瑾枝咬了一下嘴唇,故意用撒娇的语气说:“三哥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次都等我睡着了才会睡,还要总偷亲我!”   陆无砚低低地笑,终于还是松开了紧紧抱着方瑾枝腰身的手臂。   “好好好,明天早点过来。把你那嫁衣拿过来修改,让我瞧着你。”陆无砚下了床,拿起鞋子亲自给方瑾枝穿上。“走吧,早点回去。你的丫鬟在外面等你没有?没有的话,就让入茶送你回去。”   “在院外等着我呢……”方瑾枝低低地说。   她又轻轻抱了一下陆无砚的腰身,将脸贴在他的胸口。   “今天怎么了?”陆无砚蹙眉。   方瑾枝心里一惊,知道不能再待下去了,不能再露出马脚。   “没事儿呢!三哥哥你好好休息,我走啦!”方瑾枝甜甜地笑起来,就和往常一样跟陆无砚告别。   她一股气走出垂鞘院,在路边郁郁葱葱的草木阴影里停下来,她握着藏在袖中的匕首,整个人都在颤抖。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这个声音无数遍在她脑中回旋。   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杀了陆无矶!杀了他灭口!   只有他死了才可能保守秘密!   之后就说是陆无矶对她图谋不轨,是她失手才把他杀了的!陆无砚一定会相信的!只要不把平平和安安扯出来一切好说!   可是凭借她自己的力量真的可以杀了陆无矶吗?——她不敢想失败了会怎么样。   不……   不能逃避,想要对策!要仔细地去想!   明明才是十三岁的大半孩子,眼中却迸出不属于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绝望和决绝。   在方瑾枝挣扎犹豫的时候,陆无矶也是如此。   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心中烦躁不安。   他后悔了,他不该说那些话。自从他回来以后,方瑾枝忍着泪抓着他的手低低乞求的样子就一直都在他眼前,根本挥不去!   陆无矶坐下,又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再重新回到椅子里。   她会来吗?   不会吧?像她这种虚伪、贪图钱财,又满心算计的人怎么可能会来呢?再说了,她那么聪明怎么能以身犯险呢?不会的,她不会来的。   如果她真的来了怎么办?   陆无矶猛地又站起来,重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只要被别人看见她天黑以后来到他的院子里就有理说不清了!陆无砚是什么人?那是个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人。倘若被他知道了……   他会不会抛弃方瑾枝?方瑾枝那么喜欢陆无砚,如果陆无砚抛弃了她,她一定会很难过吧?   陆无矶冲到门口,猛地将门踹开,站在门口大喊:“老李!你不是要告假吗?现在就给我滚回家去!对!现在就走!一刻钟之内不滚开三年内别想回家!”   “东子!去给我到城西买酒酿包子,再去城南买一坛逍遥楼的女儿红!”   “秀儿!春儿!去后山给我捉蛐蛐!捉不到二十只别回来了!”   一个又一个。   转瞬间,陆无矶将整个院子里所有的下人赶走了。如果方瑾枝真的来了,就不会有人看见她来过……   陆无矶转身回到屋中,颓然地坐回椅子里。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干什么!或许,方瑾枝根本就不会来吧?   他弯下腰,将脸埋在宽大的手掌里。屋子里静悄悄的,静的让他能够听见自己一声又一声的心跳。   方瑾枝细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陆无矶猛地抬头。   “十一表哥。”方瑾枝推开门,立在门口。   陆无矶眯着眼睛,望着立在门口的方瑾枝。方瑾枝站在门外,在她身后的弦月当空,是无数闪烁的星光。   他应该劝她走,劝她马上离开这里!可是话一出口,却变成了:“方瑾枝,你真不要脸!”   方瑾枝缓步走进屋中,坐在陆无矶的对面,她脸色平静,明亮的眸子里澄澈无波,已然瞧不出哭过许久的痕迹。她望着陆无矶,用疏离却并不厌恶的声音说:“十一表哥,你自小就喜欢用最难听的话来说我。”   方瑾枝甚至轻轻笑了一下,“十一表哥,还是我如你希望的那样委屈、哭泣、求饶,你就会放开我,不再纠缠?”   陆无矶有一丝被揭穿的窘迫,他压下想要发火的冲动,岔开话题:“那对怪胎是什么人?”   “她们不是怪胎,是我的妹妹,当年我来到府上时,就带来一直藏在闺房里的双生妹妹。”方瑾枝淡淡地说。   陆无矶心中是震惊的,他一瞬间想到这些年方瑾枝是怎么辛苦藏匿一双妹妹的,心里不由生出一丝同情的情愫来。可是话一出口,又变成了:“哼,什么妹妹。只不过是一对怪胎,一对该烧死的妖孽!”   方瑾枝不喜欢别人这样说她的妹妹,可是她现在不能反驳。她的目光在屋中轻轻扫过,然后落在墙边的琴架上。她起身走到琴边,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   “十一表哥,你是希望我像讨好三哥哥那样讨你开心吗?”方瑾枝身子未动,单侧过脸,似看向陆无矶,又根本没有看他。   “好啊……”陆无矶的目光从方瑾枝搭在琴弦上的手指缓缓上移,落在她的侧脸上。   方瑾枝在琴后坐下,纤细的指尖缓缓拨动琴弦,弹出一首柔和温柔的曲子。她的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暗中观察陆无矶的神色,心中谋划着动手的时机。   她知道自己一个弱女子若是硬来根本杀不了陆无矶,她只有看准机会,因为她只有一次机会。   一曲终了,陆无矶垂着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方瑾枝的手缓缓放下握住藏在袖中的匕首。   忽然间有火光从窗外窜过,并凌乱的脚步和喧嚣的惊呼声。   陆无矶诧异地走出去,随便喊了一个经过院外的下人,吼:“大惊小怪的干什么?”   “妖怪!府里有妖怪!架起火,烧了她们!”家仆说完,就举着火把往前院跑。   这个家仆的话不仅落入陆无矶的耳中,同样落入躲在门里的方瑾枝耳中,方瑾枝震惊地抬起头来,眼中迅速爬满惊怒和仇恨。   陆无矶也是震惊的。他匆忙折回屋中找方瑾枝,刚一脚踏入屋中,眼中只觉得银光一闪。   “我杀了你!”   方瑾枝手中的匕首从陆无矶左侧的剑眉划过,经过他的左眼,贯穿他整个左脸,直到嘴角。他的视线瞬间被染成了一片红色,在一片鲜红中,他看见方瑾枝眼中刻骨崩心的仇恨。   方瑾枝猛地推开他,提着裙角不要命地往前院跑。   陆无矶低着头,看脸上的鲜血一滴一滴洒落在地上,很快凝成一小汪血水。他张了张嘴,有些艰难地说:“不是我……”   可是方瑾枝早已跑远,全然听不见了。 第93章 信任   方瑾枝的耳边是家丁口中吵杂的呼喊声, 那一声声“妖怪”、“烧死”的话语像尖刀一寸一寸刻入她的耳中,还未见到两个妹妹如今的情景,她仿若已经遍体鳞伤、鲜血淋漓。   温国公府前院西南角的位置围了很多人, 家丁手中的火把将整个夜晚照得灯火通明。   看着方瑾枝匆匆跑过来,人群静了一瞬, 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表姐!”陆佳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她拦下来。她抓着方瑾枝的手腕,摇摇头,劝:“别去了,别去看……”   方瑾枝甩开陆佳艺的手冲进人群。   “平平!安安!”   两个小姑娘相互依偎着缩在一起, 她们脸色煞白,浑身战栗,身上的衣服在拖拽间染了大片的污泥,平平束扎的丱发松开了,头发凌乱的披散下大半, 安安的额角有一块破了皮的淤青。她们两个也不知道是不是吓傻了,虽然惊惧不已,却一滴泪眼都没有流,可是当她们两个听见方瑾枝的声音,惊恐的眼睛里迅速溢出泪水, 一颗又一颗圆滚滚的泪珠儿才滚落下来。   “姐姐!”她们两个一声又一声地呼喊着。   卫妈妈、乔妈妈、米宝儿和盐宝儿都在她们的身后,被温国公府的家仆们抓着、拦着。她们个个焦急、担忧惧怕,可是她们此时什么都做不了。   方瑾枝不管不顾地冲过去,将两个瑟瑟发抖的妹妹搂在怀里。   “不怕, 不怕!姐姐在这里!”方瑾枝用颤抖的手拍着两个妹妹的后背,安慰着她们。可是她自己也很害怕,也很绝望,仿若看不到未来。   “瑾枝!你为什么要私自藏着这么一对怪物!我陆家收容你,不是让你暗中藏着晦气!你是要将厄运带到我温国公府吗!”三太太拍着胸口,一脸恼怒。   三老爷立在一旁也是连连摇头,他叹了口气,道:“瑾枝,你让外祖父十分失望。”   三奶奶心里却是高兴的!她幸灾乐祸地说:“你这孩子不仅是要将厄运带来陆家,更是要连累三房啊!简直就是居心叵测,幸好让我们发现了,要不然你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五奶奶看了看抱着两个妹妹哭泣的方瑾枝,她张了张嘴,还是把话吞了下去,然后拉着陆佳艺的手往后退了两步,她是个聪明的,决定暂且不参与到这件事情里来。   陆佳艺望着正在堆起的柴火有些畏惧,她稍微偏过了头,不敢去看。   三爷和五爷也匆匆赶了过来,询问着发生了什么事情。   三奶奶一脸痛心疾首地望着三老爷和三太太,“父亲大人、母亲大人,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三房包庇这方家留下来的一对怪物呢!怪不得方家家破人亡!原来竟是有这么一对天生带着厄运的怪物哦!可不能让这霉运带到咱们陆家呀!趁着国公爷和老太太还没惊动,赶紧将她们处理了,要不然老祖宗是要怪罪到咱们三房头上的!”   “是这个道理,来人啊,把表姑娘拉开!”三太太发话。   几个老妈子立刻涌过去,想要将方瑾枝拉开。   银光一闪,方瑾枝握着带血的匕首,森然地望着靠近的人,唬得那几个老妈子不由向后退了两步。   “走开!都给我走开!谁也不许伤害我的妹妹!”方瑾枝比划着手里的匕首,护在两个妹妹的身前。方瑾枝瞪着本来就大的眼睛,只是此时这双眼睛里再无半分平时的澄澈笑意,只剩决绝与疯狂。   “像什么样子!你把刀子放下来!”三老爷发话。   不知道是谁小声说了一句:“表姑娘手里的刀子上怎么有血啊……”   一个小丫头急匆匆跑过来,一边跑一边惊恐地说:“不好了!十一少爷伤了!好多血!满脸是血,满地都是血……”   “什么?”五奶奶双腿一软,差点跌倒,幸好站在她身边的陆佳艺扶了她一把。   “是她!”陆佳茵指着方瑾枝,“一定是她伤了十一哥!傍晚的时候我亲眼看见十一哥进她的院子,天黑以后她又不要脸的溜进十一哥的院子里去!她竟然要求十一哥替她保守秘密!我离开的时候她还在弹琴给十一哥听!一定是十一哥不肯答应她,她才伤了十一哥!”   方瑾枝猛地转过头,怒视着陆佳茵,咬牙切齿地说:“是你!”   她眼中的仇恨和疯狂太过浓烈,与她平时娇弱温婉娴静的样子判若两人,陆佳茵不由吓了一跳。陆佳茵鼓起勇气,恶狠狠地瞪着方瑾枝,朝着她吼:“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哦……我知道了!你怕三哥知道你不要脸的事实!哼,说吧,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勾搭十一哥的?”   “佳茵!”三奶奶眸光变了变,低声喊住了陆佳茵的话。   五奶奶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方瑾枝,托着陆佳艺的手,说:“快!快带我去看看你哥哥!”   陆佳艺应了一声,急忙扶着五奶奶往陆无矶的院子疾走。五爷、陆无硕、陆子境和陆子坤等人都跟着三奶奶离开,去看陆无矶的情况。   三太太也担心最小的嫡孙,可是这个时候她不能走,心里只想着赶紧把这边的事情解决掉。她转过头看向那几个老妈子,责备:“你们还在磨蹭什么!还不快把表姑娘拉开!”   那几个老妈子哪里还敢耽搁,就算是明晃晃的刀子挡在身前也要冲上去。   两个妹妹低低的抽泣声就在耳旁,就算不看着她们,方瑾枝也知道她们两个此时的惊恐。她退无可退!只有拼死护住一双妹妹。   可是如今的方瑾枝不过十三岁,毕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纵使手里握着锋利的匕首,也抵不过干惯了粗活的四五个老妈子。   她不知道手中的匕首划伤了谁的手,谁惊呼了一声。可是下一刻,她的手腕就被擒住,匕首从她手中掉落在地上,匕首落到地上的青砖上的声音是清脆的,就像她心里有什么东西也一并跟着碎了。   “表姑娘,您就别拦着了!她们活着对谁都不好,对您自个儿也不好啊!”她们一边劝着一边抓住她,把她拉走。   “就是啊!表姑娘您又何必为了这一对怪物搭上自己的后半辈子呢!”   “表姑娘不要挣扎了,烧了她们一了百了……”   “不!”方瑾枝拼命地挣扎,她发间的金步摇跌落,半偏的云鬓披撒下来。   方瑾枝撕心裂肺地怒吼:“我不做你陆家的外孙女了!放开我!放我离开!让我带着我的妹妹离开你们陆家!有多少灾难我一个人承担!绝对不招惹你们高贵的陆家!我姓方!我的妹妹也姓方!你们陆家的人没有资格伤害我们方家人!”   正离开的五爷那一房的人不由停下脚步,向后看去。在一片火光之中,方瑾枝仿若癫狂,烈火映出她绝美的脸上绝望的泪水和眼中刻骨崩心的仇恨。   那种决绝之色竟是让人忍不住心悸。   瞧着方瑾枝这个样子,三老爷也有心不忍心,他略略放低了声音,劝:“瑾枝,你是个好孩子,你要听话!过了今天,你还是外祖父疼爱的好孩子!”   陆无砌如今的官职可是方瑾枝从封阳鸿手中求来的,他看着方瑾枝这个样子,心里有些不忍,他望向陆申松,欲言又止:“父亲……”   陆申松摇摇头,愁眉不展。   他也想帮方瑾枝说话,可是这件事情可非比寻常。而且方瑾枝如今闹出这样的事情,他还能嫁到陆家吗?这个时候,陆申松不敢冒风险站出来帮助方瑾枝。   陆无砌也只是叹了口气。他曾想过方瑾枝帮了他这么大一个忙,他日若是有用得着的地方,他一定会帮助方瑾枝。可是今天的事情实在是没法帮她啊……   陆无砌看着方瑾枝,眼中不由流露出几分歉意来。   二房的也陆续赶了过来,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要看着身体相连的两个小姑娘,也不需要多加解释,也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   “天呐!”陆佳萱惊讶地用帕子捂了嘴,一时接受不了。   “不!我不要做你陆家的好孩子!”方瑾枝终于挣脱开老妈子的钳制,朝着两个妹妹冲过去。   “姐姐……”平平和安安站起来,想要去寻她们的姐姐。可是她们两个很快被几个丫鬟抓住,而好不容易挣脱了老妈子钳制的方瑾枝又一次被她们抓住。   方瑾枝刚刚握着两个妹妹的手,就不得不被人开来,两个妹妹发颤的指尖在她掌心划过,逐渐远离。   三太太心里焦急地想要去看陆无矶的情况,她急说:“快!把那对怪物绑起来!点火!”   方瑾枝一个踉跄重重摔在地上,下巴尖嗑在冰冷的青砖上,霎时有鲜血渗出来。   “姑娘!”卫妈妈、乔妈妈、米宝儿和盐宝儿几个早已泣不成声,她们看着方瑾枝和一双妹妹如今的样子,心痛不已。   “姐姐……”平平和安安不停地哭,因为她们畏惧死亡,更因为亲眼看见她们的姐姐被人欺负。   方瑾枝缓缓抬头,看着那些人用拇指粗的麻绳一道一道捆在两个妹妹的身上,又一滴泪从她的脸上滚落,落在青砖上,她忽然就冷静了下来。   “三哥哥……”   方瑾枝爬起来,不要命地往后跑,去追寻她唯一的希望。   那几个拦着方瑾枝的老妈子并没有想到方瑾枝会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一时之间愣住,等方瑾枝跑远了,还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去追。   陆佳萱望着方瑾枝慌忙跑远的背影,她急忙对那几个老妈子说:“表妹都跑远了,你们还傻站着干嘛呀,还不去帮忙?”   她下巴微抬,指向正在堆柴火的家丁。   那几个老妈子果然不再去追方瑾枝,而是去帮忙堆高柴火。   垂鞘院的位置比较偏僻,对于府中热闹的事情向来不会参与,所以府中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垂鞘院竟是浑然不知。   入茶跪坐在蒲团上挑拣团茶,入熏则在另一边实验新做出来的熏香。   方瑾枝披头散发跑进来的样子着实吓了她们一大跳。   “表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入茶和入熏心里都是一惊。   方瑾枝全然顾不上她们,推开她们,往楼上跑,她凌乱的脚步声踩得整个阁楼的木梯砰砰直响。她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可是她还是觉得慢。   快一点,再快一点!   “三哥哥!”她推开陆无砚的门,飞扑过去,她跪在床边,去抓陆无砚的手。   “三哥哥,救救我!我要死了!救救我!”   她跑在楼梯上的时候陆无砚就被惊醒了,等到她冲到床边,陆无砚睁开眼睛,有些震惊地看着这个样子的方瑾枝。   这个样子的方瑾枝只能是因为她的那一双妹妹出事了。   可是前世的时候,她的那一双妹妹不是两年后才暴露吗?   “救救我!救救我!”方瑾枝哭着将陆无砚拉下床,也不解释,就拉着他往外走。   入茶和入熏还没有从方瑾枝那般模样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就见方瑾枝拉着只穿了一身雪白中衣的陆无砚下楼,往外跑。   “这……”入熏茫然地望向入茶,“咱们要做什么吗?”   入熏来垂鞘院的时间并不算长,平日小心谨慎,有什么不懂的事情都悄悄问入茶,不敢有半分差池。   “拿上剪子、干净的锦帕、水囊,并一件厚实的外袍跟我走。”入茶略一思索,“两件,给三少爷带两件衣服。”   一路上,方瑾枝只是一边哭一边拉着陆无砚往西南角跑去。她知道她应该跟陆无砚解释,告诉他两个妹妹的事情。   可是她不敢。   如果……如果陆无砚也像那些人一样要烧死她的妹妹呢?   方瑾枝不敢去想,因为是他,就变得更加在意。那些人厌恶的目光加起来也抵不过他一个人的厌恶。她怕,她怕在陆无砚的眼中看见对两个妹妹的嫌恶。   那么她就真的变得什么都没有了。   无数次,她想过将两个妹妹的事情告诉陆无砚,可是又一次次将话咽了回去。   她不敢赌,不敢拿两个妹妹的性命去赌,也不敢拿她和陆无砚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去赌。哪怕是掩耳盗铃,哪怕是粉饰太平。   她不去赌,那她就不会输!   他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像以前那样多好啊!   可是两个妹妹的事情还是暴露了,在她准备将她们送走的前一天。如今,她不得不来求陆无砚了。   哪怕到了这个时候,方瑾枝还是开不了口。她心里很清楚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可是她害怕现在就将两个妹妹的事情说出来的话,陆无砚会甩开她的手,转身离开。   她怕。   她想求他帮忙,却仍旧开不了口,只是一味地拉他过去。   等赶过去以后呢?   赶过去以后,他就不会甩开她的手了吗?   如果赶过去以后,陆无砚拒绝帮忙。那么……她就去死——用死来要挟陆无砚。方瑾枝知道陆无砚有多喜欢她,她恐怕要用这份喜欢来要挟他了。方瑾枝更知道陆无砚的性格有多讨厌别人的要挟。可是哪怕今生不能再一起,大不了用自己的性命赔他!   方瑾枝紧紧咬着嘴唇,贝齿将浅粉的唇瓣咬出一丝血痕。   陆无砚望着几近崩溃的方瑾枝,长叹了一声。   他等了两世,终究还是没有等到。   “瑾枝。”陆无砚停下脚步。   “走……走……”方瑾枝转过身来,乞求地望着陆无砚。她想拉着他继续往前走,可是她拉不动陆无砚。   “别哭了,”陆无砚静静看着她,“我都知道,很早以前就知道。”   方瑾枝呆呆地望着他,一时之间有些迷惑。   “让你搬去带小厨房的新院子是为了让她们不再吃下人偷偷带回来的饭菜;衣橱是专门为她们打造的藏身之地;你小时候每次从垂鞘院离开都给你带走三份糕点;她们病了你故意让自己着凉却不知道你吃的药不能给她们用,是我让入医偷偷换了药方;你的衣服都是锦绣坊做的,可是我会故意留出柔软的布料送给你借口让你裁自己喜欢的款式,其实是留给她们的;送你的一对平安锁,你说像小孩子戴的,可是那本来就是送给她们的;你在我这里读书的那一年,我明知道你已经背下来了,还是让你把书卷带回去练习是为了让你教她们写字;送给你的琴是特意加长的,可以让她们坐在一起弹琴;你选的花庄原本的主人千金不卖,是我用别的方式逼他松口……”   陆无砚顿了一下,“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时常夜里不在府中是去做什么吗?我在找分开她们的方法,找了整整七年。”   陆无砚苦笑,有些失望地说:“瑾枝,在你眼里我就那么不可信任吗?”   方瑾枝望着陆无砚,眼眶里的热泪涌出来,遮挡了视线,让她看不清眼前的陆无砚了,她拼命地用手背去擦眼泪,睁大了眼睛望着陆无砚,想把他的样子看清楚,再看清楚。   陆无砚抬手,用指腹抹去方瑾枝眼角的泪。   “瑾枝,我会如你一样待她们,把她们当成我的亲妹妹。”陆无砚苦涩地望着方瑾枝,“我只要你的信任。”   信任是什么?   信任是陆无砚在方瑾枝这里两世都没有得到的东西。   方瑾枝点头,拼命地点头,她哭着说:“我再也不会瞒着你任何事了……”   “好,这是你说的。”陆无砚握住方瑾枝的手,“我要你发誓,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管我们之间的关系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会绝对地相信我,绝对不会再瞒我任何事!”   “我发誓!我发誓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管我们之间的关系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绝对地相信三哥哥,绝对不会再瞒你任何事!”   “别哭了,有我在,他们伤不了妹妹。”陆无砚松了口气,他拉着方瑾枝往西南方向赶去。   院子西南角落的那一堆柴火已经烧了起来,方瑾枝还没赶到,就看见升起的烟,还有人们的惊呼声。   方瑾枝的心不由揪了起来。   “别急。”陆无砚蹙眉,他揽住方瑾枝的腰脚步轻轻一掠,就带着方瑾枝跃去。   “平平!安安!”方瑾枝望着燃起来的柴火堆,浓烟滚滚的木柴堆上却并看不见两个妹妹的身影。   “姐姐!”平平和安安的喊声同时响起,她们绕过刚将她们救下来的玄衣公子,急忙朝着方瑾枝跑过去。   “姐姐在!姐姐在……”方瑾枝松开陆无砚的手,她飞奔过去,跪在地上将两个发抖的妹妹搂在怀里。   “不怕,不要怕,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她们还好好的,她们还好好的,她们还好好的……   “枝枝?”那个玄衣的公子转过身来,一步一步朝着方瑾枝走去。他长身玉立、剑眉入鬓,火光映照出他鹰目中的锐利深邃。   方瑾枝疑惑地抬起头望向他,她的眼眶仍旧悬着半落不落的泪珠儿。   平平在方瑾枝耳边小声说:“姐姐,刚刚是他把我们从木柴堆上抱下来的……”   “谢谢……”方瑾枝顿住,她不认识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应该是不认识吧?可是他的眉目又有几分熟悉。   他在方瑾枝面前蹲下来,然后从袖中掏出一方包好的白色锦帕,锦帕打开,里面是盈着一层光渍的红豆糖。   “枝枝,哥哥把红豆糖给你带回来了。”   陆无砚的脸色沉下来,微冷的目光越过方瑾枝,落在他的身上。   他回来了,方宗恪。 第94章 怒火   入茶和入熏匆匆赶过来, 入茶偷偷看了一眼陆无砚的脸色,才捧着他的衣裳送过去,可是陆无砚的目光始终凝在方宗恪的身上, 对身边的入茶视而不见。   “三少爷,天寒。”入茶忍不住小声提醒。   陆无砚这才将厚实的长袍接过来, 裹在身上。他抱着胳膊隐在火把没有照耀的阴影里,目光中是一种森然的寒意。   他千算万算,还是没有算到方宗恪会比前世早两年归来。   方瑾枝愣愣看着方宗恪掌心里的红豆糖,记忆不由回到小时候。   “枝枝乖,在家里等哥哥回来!”   她压低了声音求:“那哥哥回来了要给我带红豆糖……”   “小孩子不许总吃糖!”   “娘亲把所有红豆糖都藏起来了, 求求哥哥了嘛……”她拽着他的衣角,可怜巴巴地求。   “如果哥哥回家的时候看见枝枝在院子门口等着我,那哥哥就给你带!”   他拍马而行,带着方家的一支商队。   她站在院子门口望着哥哥远去的背影,把一双小手扩在嘴边当成小喇叭, 喊:“枝枝等哥哥回家!”   他没有回头只是摆摆手,身子随着马匹轻轻地摇晃——成了这些年方瑾枝记忆里对他最后的印象。   十年了,哥哥离开了十年,久到方瑾枝已经记不清他的样子了。   “哥哥?”方瑾枝迷茫地望着方宗恪,直到面前这张冷峻的脸庞和记忆里稚气的哥哥逐渐重合, 又隐隐印出另外一个人的轮廓来。   “是哥哥,哥哥回家了。”放宗恪心疼地望着方瑾枝,他知道她这些年一定吃了很多苦。   眼泪从方瑾枝的眼眶里滚落下来,她望着方宗恪, 痴痴地说:“哥哥……好像爹爹……”   方宗恪离家时不过十七八的年纪,十年之后,不仅退去了当年的青涩,也让他的眉目轮廓间多了几分他们父亲的影子。   方宗恪看向方瑾枝怀里的平平和安安。   方瑾枝抱着两个妹妹的手紧了一瞬,她小心翼翼地说:“哥哥,她们叫方瑾平和方瑾安,你还没见过她们呢……”   “是啊,我走的时候她们还没有出生。”放宗恪望着两个小姑娘过于瘦小的身子有些怅然。   方瑾枝捏了捏两个妹妹的手,教着她们:“咱们哥哥回家了,叫哥哥。”   平平和安安有些畏惧地望着方宗恪,小声喊了一声“哥哥”,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说完又往方瑾枝的怀里钻。   方宗恪的目光一凝,带了几分深思。   方瑾枝怕方宗恪不喜欢平平和安安,她忙说:“妹妹们很懂事,很乖、很优秀!”   “当然,”方宗恪笑,“我方宗恪的妹妹怎么可能不优秀。”   方瑾枝暗暗松了口气。平平和安安偷偷看了方宗恪一眼,只是偷偷一瞥,又匆匆低下了头,将脸埋在方瑾枝的怀里。   “你……真的是宗恪?”三老爷有些犹疑。   方宗恪站起来,他的目光轻轻扫了一圈,然后落在三老爷的脸上,他嘴角略略勾起一瞬,似笑非笑地说:“这些年多谢外祖父对瑾枝的照顾,宗恪感激不尽。”   他微微颔首,礼数周到,他的笑是合规矩的,却又是冷的。   他站在那里,仿若一道可以遮风避雨的墙。长兄为父,有他在,方瑾枝和平平、安安就再也不算是无依无靠的孤女。   “你为何这么多年没有回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三老爷连连说道。   方宗恪小的时候来过几次陆家,虽然三老爷有些记不清他小时候的样子了,可是他如今的轮廓与他父亲极为相似,三老爷已经肯定他就是方宗恪。   三太太也从想要去看望陆无矶的焦急中平静下来,她看向方宗恪,仍旧有些疑惑地问:“为何一走多年也不给家里来封信?”   方瑾枝也仰望着方宗恪,她也很想知道哥哥为什么既然活着却这么多年不回来,甚至连一封家书都没有。   “其中曲折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不过眼下更重要的是……”他顿了一下,转过头来望向方瑾枝,对她轻笑了一下,“枝枝,收拾东西,哥带你回家。”   “回家……”方瑾枝一时之间怔住。   回家?回方家,回她原本的家里去!即使离开这么多年,家中一砖一瓦都在她眼前!只要一想到可以回家,她的心里好像涌起了一汪水,这汪水浇得她心里湿漉漉的。   她拥着两个妹妹,欣喜地说:“平平、安安,我们可以回家了,可以回家了……”   三老爷皱眉,“哪有连夜往回赶的?怎么也要先住下,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陆家苛待了外孙女。”   方宗恪撩起眼皮,瞥了一眼刚刚扑灭的柴火堆,反问:“难道不是吗?”   三老爷一时语塞,他重新审视方宗恪,郑重道:“这对孩子不能留,她们已经害了你们的父母,难道还要任由她们把厄运带到你和瑾枝身上?”   “不劳外祖父费心了,不过方家的事情我说了算。”他眉宇之间染上几分不悦,看向远处的乔妈妈,责备:“还不扶姑娘们回去?”   “是是是……”乔妈妈心中大喜,他们方家做主的人回来了!   卫妈妈是在方瑾枝出生以后才来到方家的,而乔妈妈却是在方宗恪小的时候就去了方家,所以她认得方宗恪。   老太太被人簇拥着赶过来,她的脸色不算太好。温国公和老太太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平日里睡得早,又十分惜眠,家中的事情一般不会在晚上将他们吵醒。实在是这边闹得太大了,她身边许妈妈才斟酌再斟酌,将她喊了起来。   一路上,许妈妈已经将这边的事情对老太太讲了个大概。   “母亲,怎么惊动了您老人家?是儿子的不是了。”三老爷急忙迎上去。   老太太蹙着眉,眉宇之间还带着几分困顿,她望向方宗恪,说:“孩子,就算你归心似箭,也要看看你妹妹如今的情形,她们受了惊实在不适合连夜赶路。歇一晚,明天再走也不迟。”   老太太说得很慢,话语中没有太多的威严,就像是长辈的寻常劝慰。   方宗恪蹙眉,他再看一眼三个妹妹,的确个个狼狈,她们今天晚上都受了惊,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方宗恪弯下腰,将方瑾枝拉起来,说:“你们住在哪里?回去好好休息,哥哥明天一早带你们回家。”   方瑾枝握住方宗恪的手,急忙说:“哥哥你别走。”   “放心,哥哪儿都不走,以后都陪着你们。”   方宗恪又对老太太微微颔首,道:“宗恪带着妹妹回去休息了。”   二房中的某一个才六岁的小少爷一脸疑惑地望着自己的母亲,小声地问:“娘亲,那对小怪物不烧了吗?”   方宗恪嘴角的笑微凝,“没人能伤我方家人。”   瞬间有银光闪现,他拔出腰间的宽刀,劈头砍下!   手腕却忽然被握住。   方宗恪眯起眼睛看着出现在眼前的陆无砚,陆无砚的速度实在是太快,方宗恪竟是不知道他是怎么忽然出现在面前。   陆无砚冰冷的眼中逐渐升腾出一团火,“也没人能肆意伤我陆家人。”   没有人想到陆无砚会突然站出来,甚至他本来就隐在阴影里,很多人都没发现他在这里。这么多年了,这是陆无砚第一次站出来替陆家说话。老太太望着陆无砚,心中涌上一抹极大的震惊,这震惊很快又被一阵狂喜所代替。她年迈的眼中缓缓染上了几分生机,像是看见了某种希望。   “哥哥!”方瑾枝急忙放开两个妹妹,她拉住方宗恪的衣襟,焦急地说:“哥哥把刀放下呀。”   虽然方瑾枝绝对不会允许别人伤害她的妹妹,可是她也明白自己的一双妹妹本来就不容于世,她所想要的只是保护,而不是去改变所有人的想法。更何况,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方宗恪在温国公府里明目张胆地杀人呀!   方宗恪盯着陆无砚,忽然咧嘴一笑,“开个玩笑吓唬孩子罢了,表弟何必当真。”   陆无砚松开他的手,然后看向方瑾枝,他的眸子很黑,将所有的情愫掩藏,一时之间方瑾枝也看不懂他眼中的情绪。   陆无砚的嘴角慢慢噙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他将方瑾枝拉过来,长指为梳,将她披散下来的凌乱长发仔细梳理,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对待世间的珍宝。   他又顺手折了一支梅枝,将她的乌发绾了起来。   “先回去吧,我一会儿去看你。”他望着方瑾枝的目光宠溺得有些过分,最后落在方瑾枝下巴上的伤口上,带着点莫测的深思。   在这样的场合之下,他对方瑾枝做出这亲昵的动作竟是有一丝诡异的味道。   “好!”方瑾枝的眼睛弯成一对月牙,充满了喜悦。   也有只有方瑾枝浑然不觉这种诡异,只因为她现在心里实在太开心了,她开心陆无砚说会把平平和安安当成亲妹妹一样看待!她开心她的哥哥还活着,而且回来了!她开心平平和安安如今终于安全了!她快要被种种喜悦冲昏了头脑。   方瑾枝拉着一双妹妹和方宗恪一并往她的小院走去,时不时回过头来望一眼立在原地的陆无砚。陆无砚目送着方瑾枝离开,始终挂在他嘴角的那一抹浅浅的笑才淡去。   他转过身来,望着聚在一起的陆家人,目光森森,“所有碰过瑾枝和那两个孩子的人砍去双手,滚出温国公府。”   先前拉方瑾枝和捆绑平平和安安的那几个下人吓得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陆无砚厌恶地皱眉,冷道:“再吵一句,乱棍打死。”   哭天喊地求饶的那些人立刻禁了声,脸色惨白。他们心里都十分明白,在这个温国公府,没人能改变陆无砚的主意!   终于安静了。   陆无砚看向三老爷和三太太,那凉凉的一瞥竟是让人心中生出一种寒意。他移开视线,将目光落在地上的匕首上,淡淡道:“三房明天就把府中所有事情移交了,好好享福。”   三房的人心中不由一惊,二房那边的人还没反应过来,陆无砚又加了一句:“二房也一并交了吧。”   陆无砚等于直接夺了二房和三房在家中所有的权利,二房和三房的人心中自然不悦,可是老太太是高兴的!家中之事本来就应该由大房来打理。可是温国公府大房这边实在特殊,大太太住在静宁庵里吃在念佛,陆申机不肯续弦,陆无砚又没有成婚,大房这边根本就没有女主人。   陆无砚这是在替方瑾枝要整个陆家的管事权!意识到这一点,老太太在心中暗暗舒了口气,还好那两个孩子没事,还好方瑾枝没事!要不然今日之事必不能善了,要不然陆无砚会记恨死陆家!   别说是留下那一对孩子,就算是陆无砚再要什么东西,老太太也愿意啊!只要他肯担起陆家的责任,老太太都愿意!她早就等着盼着大房这边立起来!   陆无砚走向那把匕首,他弯腰,将那把染血的匕首捡了起来,而后递给一旁的入茶。入茶急忙用浸湿的锦帕将匕首上的血迹和污泥仔细擦干净。   “哪来的血?”陆无砚知道方瑾枝没有受伤,他的目光在那几个跪地的家仆上扫过。   安静了一瞬,一个小丫鬟小声地说:“是十一少爷的血……”   陆无砚侧首看了她一眼,那个小丫鬟立刻畏惧地向后缩了缩。这个小丫鬟是陆佳茵身边的丫鬟,也是她今日陪着陆佳茵一并跟踪方瑾枝溜进陆无矶院中。   陆佳茵瞪了她一眼,恨铁不成钢地说:“让你实话实话而已,你怕什么啊!”   “奴、奴婢……看、看见……”她吞吞吐吐,望着陆无砚惊惧不已。   “废物!”陆佳茵骂了她一句,然后朝着陆无砚说:“三哥,方瑾枝不是个好东西!她背着你跟十一哥偷情!”   “哈!”陆无砚突然笑出声来,他望着陆佳茵,笑道:“你再说一遍。”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亲眼看见十一哥从方瑾枝的院子里出来,还看见方瑾枝趁着天黑以后一个人溜进十一哥的院子里。她还给十一哥弹琴!口口声声说着要像讨好你一样讨十一哥开心!而且……”   “佳茵!”三奶奶脸色煞白,她急忙喊住陆佳茵,让她不要再说下去。她心里又是担心又是气恼,她担心陆佳茵的安危,更是怎么也想不通这个女儿怎么这么笨!怎么就这么没有眼力见!   陆无砚一步步朝着陆佳茵走去。   陆佳茵意识到不对劲了,她看着陆无砚离自己越来越近,心里不由开始害怕。可是她说的都是实话呀!她做错什么了?   陆无砚掐住陆佳茵的脖子,将她整个人都拎起来,看着她喘不上气的样子,陆无砚笑着说:“你继续说啊。”   可是陆佳茵连喘气都困难,哪里还能说出一个字来?她双眼中布满了恐惧!向来衣食无忧、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恐惧!   “佳茵!不要!不要啊!”三奶奶发疯一样冲过去,抓住陆无砚宽袖。   陆无砚垂眸嫌恶地看了一眼被三奶奶抓住的袖子——他嫌弃脏。   三奶奶立刻反应过来,她慌慌忙忙松开手,只在一旁颤声求:“不要!不要伤害我的佳茵……”   陆无砚仍旧在笑,他看着脸色涨红的陆佳茵,眼中逐渐染上了一种嗜血的玩味儿。   “给我留她一命的理由。”陆无砚这般笑着说话,掐着陆佳茵脖子的五指却是不断收紧。   “她是你妹妹啊……”三奶奶跪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她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都是她的错,她不应该一味的娇惯着陆佳茵,纵容她越来越任性。   “这理由不够。”   三奶奶颤声地求:“都是我的错,都是我没有教好她,你不要伤她……”   老太太皱着眉沉思许久,终于开口:“无砚,你和瑾枝的婚事不足一月,如今家中出了白事恐不吉利。”   三奶奶的眼中立刻浮现一抹光来,她急忙跟着附和:“对对对!不吉利!不吉利!”   陆无砚的目光落在自己右手手腕的那一颗佛珠上。静了一瞬,他松开手,陆佳茵如一滩软泥一般瘫在地上。   老太太为了不让事情再恶化下去,她急忙说:“来人啊!把陆佳茵关起来!不到她出嫁的那一日不许放出来!”   她给了陆佳茵最大的责罚,又何尝不是在陆无砚再一次动了杀意之前先将人处置了?   陆无砚又一次瞥了一眼被三奶奶抓过的袖子,他嫌恶地将身上的袍子脱下来扔到地上,冷着脸,大步朝着后院走去,直到远离了人群,他才停下来。   他一停下来,一直跟在后面的入茶才跟上来,将另外一件干净的衣袍为他穿上。   陆无砚看了入茶一眼,将右手递给她。入茶急忙将水囊里的清水浇在他的手上,为他洗手,又用一方干净的锦帕将他手上的水渍擦干净。   “我想杀人。”陆无砚突然开口,声音冰冷,仿若缠上脊背的毒蛇。   入茶的动作一顿,轻声说:“三少爷刚刚答应了表姑娘一会儿会去看望她的。”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入熏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她犹豫了一瞬,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小瓷瓶递给陆无砚。   陆无砚将红色的小瓷瓶接过来,打量了一瞬,丢下一句“做的不错”,然后转身朝着方瑾枝的小院走去。   等他走远了,入熏长长舒了口气,她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说:“入茶姐姐,我刚刚好怕三少爷不接东西,一脚踹过来,然后我就死了……”   本来蹙着眉的入茶听了她这话,不由笑了出来,道:“放心吧,只要不出大的差错,三少爷就算放你回入楼,也不会一脚踹死你,因为他怕弄脏了他的鞋子。”   入茶转身往垂鞘院走去,入熏急忙追上去,追问:“入茶姐姐,你为什么让我回去拿外伤药呀?三少爷身上没受伤啊……”   方瑾枝帮着两个妹妹洗了澡,并且哄她们睡着了,才和方宗恪坐在阁楼一层的厅中说话。十年不见,有太多的话想要说,又一时之间并不需要太多的言语。   陆无砚走进院子里,透过开着的门,就看见他们两个人面对面说话。方宗恪背对着他,从陆无砚的角度正好看见方瑾枝明媚的笑眼。   笑得可真甜。   “三少爷您过来了!”卫妈妈站起来。   正和方宗恪说话的方瑾枝抬起头来望着陆无砚,她急忙站起来,小跑着迎过来,她挽着陆无砚的胳膊,开心地喊:“三哥哥!”   陆无砚侧首,望着她如沐春风的笑脸,心里的杀意在一点点淡去。   方瑾枝拉着陆无砚走进屋中,一直将他拉到藤椅里坐下,转身抱过一条毯子搭在陆无砚的膝上,然后又将米宝儿递过来的鎏金镂祥云的暖手炉塞到陆无砚的手中。   她一脸歉意地说:“都是我不好,心里太急了,没让三哥哥穿上外衣,就拉了你一路,三哥哥一定冷了吧?”   陆无砚的目光落在屋中的炭火盆上。   已经是春天了,温国公府里的炭火几乎已经停了,暖手炉这种东西也都收了起来。方瑾枝回来以后吩咐了米宝儿将收到库房的暖手炉取出来,又重新烧起了炭火。   屋子里暖融融的。 第95章 欢喜   陆无砚望着眼前一脸愧疚的方瑾枝, 他心里残存的那点杀意也尽数散去了。而他身上的那一层寒意也在这暖融融的屋子里同时跟着逐渐散去。   原来她忙着照顾两个妹妹,并陷在与哥哥重逢的喜悦中之余,心里还是记挂他的。   “不冷。”陆无砚嘴角慢慢噙了一抹带了暖意的笑。   “那就好!”方瑾枝欢喜地捧过盐宝儿递过来的热茶递给陆无砚, “三哥哥再喝一点热茶,别染了风寒!”   “好。”陆无砚把茶接过来, 抿了一口,然后抬起头看向对面一直注视着他的方宗恪。   方宗恪上半身后倚,倚靠在椅背上,他一直打量着陆无砚,似笑非笑。   他眼中的深意别人看不懂, 陆无砚却是能看懂。陆无砚欠身,将手中的茶盏放在一旁的小桌上,然后重新看向方宗恪,问:“表哥为何突然回来了?又为何十年毫无音信?”   “是呀!”方瑾枝也好奇地追问,“哥哥既然还好好地活着, 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我呢?”   她的声音低低的,尾音更低,带着丝委屈。   陆无砚蹙眉,他不喜欢方瑾枝用这种语气对别人说话,纵使那个人是方宗恪。   方宗恪没有回答, 反而笑着问:“枝枝太偏心啦,怎么我没有茶?”   “有的,有的!”方瑾枝起身,匆匆又给方宗恪倒了一杯茶。   等方宗恪喝了一口, 她才蹙着眉追问:“哥哥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呢!你怎么就能那么狠心!”   这是埋怨上了。   方宗恪笑笑,道:“你六岁的时候我回来过,九岁、十一岁的时候也回来看过你两次。”   方瑾枝诧异地望着他,她仔细寻思了半天还是没有头绪,疑惑地问:“我怎么不知道?”   “当初遇到了点意外,哥哥在床上躺了几年,再回来的时候知道父亲和母亲都不在了,我来到温国公府,看了你一眼。当时哥哥身上还有血仇未报,不能接你回家,就没有见你,让你安心待在温国公府。”方宗恪三言两语就将这十年的事情讲了个大概。   “意外?什么意外?怎么会在床上躺了几年呢?哥哥你哪里伤着了?什么血仇?哥哥你要找谁报仇?现在哥哥肯接我回家了……那就是说已经报仇了吗?”方瑾枝显然信了方宗恪的话,一脸担忧地连连追问。   陆无砚垂首,摆弄着手腕上的佛珠,努力压下想要踹方宗恪一脚的冲动。   满口谎话!   可是他的瑾枝居然还相信了!   然而陆无砚并不能在这个时候揭穿方宗恪,陆无砚甚至觉得方瑾枝相信了方宗恪的话也挺好的。   方宗恪安慰方瑾枝:“没事,哥哥现在好好的,一切都过去了,以后哥哥都不会再走,咱们明天就回家。”   “好……”方瑾枝弯着一对月牙眼,她望着方宗恪满心欢喜。   好像压在心里这么多年的大石头终于放了下来,以为早就故去的哥哥又回来了,更是喜上加喜。方瑾枝的心里充满了欢喜,欢喜那么多,溢出来,让她整个人都被一种欢喜包裹着。   方宗恪看向陆无砚,道:“时候不早了,表弟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而且,枝枝也要休息了。”   陆无砚坐在藤椅里纹丝不动,道:“是不早了,瑾枝,给你哥哥安排好客房了没有?”   “安排啦,卫妈妈都收拾好啦!”方瑾枝忙点头。   陆无砚笑着看向方宗恪,俨然家中男主人的架势。   方宗恪与他对视片刻,悠悠道:“无砚啊,以前我不在的时候就罢了,如今我回来了,该有的规矩就要重新立起来,夜深了,就不留你了。”   这是直言不讳地送客了。   方瑾枝看看方宗恪,又看看陆无砚,她心中的欢喜滞了一瞬,然后慢慢觉察出来了什么。她只需要略略回忆一番,便晓得陆无砚和方宗恪之间一点都不友好。   她有些无措。   楼上忽然传来平平和安安的惊呼声,方瑾枝一怔,急忙往楼上跑去。   陆无砚和方宗恪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本来熄了灯的屋中,被方瑾枝重新点起蜡烛,她走到床边,就看见两个妹妹缩在床角,瑟瑟发抖。   “怎么了?做噩梦了吗?”方瑾枝心疼地望着两个妹妹。   平平和安安惊慌的眼睛望向方瑾枝,才逐渐冷静下来。她们爬到方瑾枝身边,伸出手臂抱住方瑾枝的腰,将脸埋在她的身上。   “不怕,不怕了……”方瑾枝坐在床边,轻声哄着她们,她知道今天的事情是真的把两个妹妹吓坏了。   安慰了她们两个一会儿,方瑾枝柔声劝着她们:“好了,平平、安安听话,睡觉好不好?”   平平犹豫了一瞬,勉强地点了点头。   安安怯生生地抬手,指了指对面的衣橱。   方瑾枝随着安安的手指,看向墙边的衣橱。那些家丁冲进来的时候,去砸锁着衣橱的金锁,金锁被砸开了,衣橱的门也被砸出了一个大窟窿来。   方瑾枝知道安安的意思是想回到衣橱里。   她心疼地揉了揉安安的头,说:“不用再躲在衣橱里了,平平和安安以后都睡大床,再也不用躲在衣橱里了……”   安安红了眼睛缓缓摇头,乞求地望着方瑾枝。   这些年来,无论方瑾枝说什么,两个妹妹都很听话,这还是第一次反对方瑾枝的话。   平平也小声地说:“我们不想睡大床……”   她们从床上爬下去,钻回衣橱里,坐在衣橱里小床的角落里,又伸手将衣橱的门关上,让整个衣橱里面陷进一片黑暗里。   方瑾枝呆呆地望着关上门的衣橱,忽得落下泪来。   她匆忙又用手背把脸上的泪擦干净,抱着床上的一床棉被走到衣橱前。   “平平、安安,把衣橱打开,姐姐不勉强你们回大床了,姐姐给你们送被子……”   衣橱的门被打开,露出平平和安安两张一模一样怯生生的脸。   “来,好好躺好,好好睡一觉。”方瑾枝将棉被盖在两个人的身上,“姐姐就在楼下,卫妈妈会在门外守着,有什么事儿就喊我们。”   平平和安安点点头,然后闭上眼睛。   方瑾枝凝望了她们两个一会儿,才将衣橱的门为她们轻轻关上。   她转身往外走,不忘将屋子里的烛火熄灭了。她吩咐了几句守在门口的卫妈妈一些话,才有些难过地对方宗恪说:“哥哥,都是我不好,让她们在衣橱里住了太久……”   不愿意让两个妹妹看见的泪又涌了出来。   “这不能怪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方宗恪紧紧皱着眉,这一刻是真的心疼。心疼一双妹妹一直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让她们的性格产生了问题。更心疼方瑾枝这些年的守护,她是她们的姐姐,可是她自己如今也不过十三岁。   他刚想抬手给方瑾枝擦去眼泪,陆无砚已经先一步将方瑾枝拉到身前,用指腹小心翼翼地给她抹去泪痕。   “三哥哥,平平和安安还可以像正常孩子那样生活对不对?”方瑾枝环住陆无砚的腰,将脸埋在陆无砚的胸口。   “会,一定会。”陆无砚把她拥在怀里,低低承诺。   “我怎么又哭啦!”方瑾枝松开环着陆无砚腰身的手,她吸了吸鼻子,擦去脸上的眼泪,努力扯出一抹笑容来,说道:“太晚啦,哥哥和三哥哥都回去休息吧。”   “好啊。”陆无砚和方宗恪同时说。   方宗恪和陆无砚同时下楼,方宗恪看着陆无砚离开了院子,才去了方瑾枝吩咐下人为他收拾好的客房里。他熄了屋子里的灯,却并没有睡。   等听见脚步声的时候,他走到窗边,从窗户的缝隙间望出去,果然见到陆无砚又重新回来了。   方宗恪暗道了一声:无赖!   方瑾枝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寝屋,她以担心吵了平平和安安为由,宿在另外一间屋子里。当然,她并没有休息。   她坐在梳妆台前,拆了头发,让如缎的长发披在肩上,她手中握着陆无砚插在她发间的那支梅枝,默默发呆。   她在等陆无砚回来。   直到听见叩门声,方瑾枝才匆忙起身,小跑着去将门打开,她望着立在门外的陆无砚,歉意地弯了弯眼。她将陆无砚拉进来,又将门关上,这才转过身来,用一双无辜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陆无砚,小声说道:“关于十一表哥的事情是我做错了,我慢慢跟你解释,你先不要生气嘛……”   陆无砚从她手中夺了那支梅枝,在她的头顶轻轻敲了一下,梅枝上的三两红梅落下来,落在方瑾枝的发间,染了三分馨香。 第96章 上药   陆无砚笑她:“浑身上下脏兮兮的, 不去洗澡也不换身衣服。”   方瑾枝明媚笑开,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松了大半。也就只有她这样心细的姑娘,才能在接连不断的变故里, 仍旧冷静地处理每一件事,不去忽略每一个在意的人。   她撒娇地牵着陆无砚的手, 说道:“没来得及嘛,而且我怕三哥哥回来的时候见不到我,不想让你等着。”   她拉着陆无砚往梳妆台走,她有太多的话想要对他说。   陆无砚立在原地没有动,反而反手牵了她的手握在掌心, 道:“走吧,去洗澡。”   “三哥哥,你嫌弃我脏兮兮的!”   “嗯。”陆无砚直接承认了。   方瑾枝瞪了他一眼,然后犹豫了一瞬,才说:“太晚了, 别折腾她们给我烧水了……”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不仅是两个妹妹吓到了,卫妈妈、乔妈妈、米宝儿和盐宝儿又何尝没吓到?而且那些家丁对她都不客气,何况是对几个下人?方瑾枝知道她们四个在拉扯间,身上也一定伤着了。   陆无砚脚步停下, 拿起一件披风给方瑾枝穿好,又继续牵着她往外走。   方瑾枝愣了一瞬,这才反应过来陆无砚是要带着她去垂鞘院的净室。毕竟垂鞘院净室里的水引自温泉水,并不需要烧热水。   她不经意间回头, 目光扫过方宗恪所在的那间客房,窗户上映出方宗恪立在窗前的身影。方瑾枝急忙转过头来,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并且脚步加快了几分。   陆无砚带着方瑾枝进到净室后才松开牵着她的手,他半躺在长凳上,抬了抬下巴:“快去。”   方瑾枝拧着眉,瞅着他好半天,才有些扭捏地说:“三哥哥,你不许偷看!”   陆无砚合上眼开始小憩。   方瑾枝往水池走去的时候一步三回头,警惕地盯着陆无砚,陆无砚始终合着眼也不去看她。   这水池四周用四大片玉石围屏遮挡,每片围屏又不相连,空出了一大块地方来,也就是说在这四方水池的四角位置是没有围屏遮挡的。   陆无砚躺着的长凳的确是被一整面围屏挡住了视线,可是他若是起身呢?再或是绕着水池走上一圈,那岂不是什么都看见了?   这样的环境,方瑾枝怎么可能安心。   可是陆无矶的事情她心里毕竟心虚,也不敢开口把陆无砚往外赶。她站在水池边扭捏了半天,又从围屏后几次探出头查看陆无砚,陆无砚始终合着眼躺在长凳上,一动不动。   她这才匆匆解下衣裙,整个人踏入温暖的温泉水里。   在温热的温泉水里,方瑾枝整个身子都逐渐放松下来,她这才隐隐觉得身上有些疼痛。   她抬起腿来,将膝盖弯到胸口轻轻吹了吹,原来是摔倒的时候碰破了膝盖,磕破了一小块嫩皮,沁出细密的血丝来,周围还肿了一大块。她一直紧张着,竟是没发现,如今看见这伤口,才开始觉得好疼好疼,她不由瘪了嘴,差点哭出来。   这一瘪嘴,下巴也隐隐发疼。她一动不动,静待池子里的水面平静下来,才把水面当成镜子来用。水面映照出她皱皱巴巴的小脸蛋,也映出了她下巴上的伤口,比膝盖上的伤小了很多,却也流了血,还沾了点脏兮兮的泥土。   方瑾枝皱着小眉头,她捧起一把温热的水轻柔地清洗下巴尖上的血垢和泥土。   真疼。   陆无砚已经睁开了眼睛,望着方瑾枝映在围屏上的半个身影,他的眼睛里是理不清的深思,这种深思很快被渐渐升出的温柔所替代。   陆无砚收回目光,起身朝外走去。   围屏外忽然响起脚步声,方瑾枝一惊,不由把身子往水里藏了藏,连下巴尖都没在了池水里。   可是外面的脚步声却是越来越远,甚至出了浴室。   陆无砚出去了?   方瑾枝松了口气,她急忙将墨发拢到一侧,侧着头开始洗头发。   头发刚刚洗好,净室的门又开了。   明知道只有陆无砚一个人可能进来,方瑾枝还是不由有些紧张地问:“三哥哥,是你吗?”   “嗯,”陆无砚应了一声,“洗好了没?”   “洗好啦!”方瑾枝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她忘记带干净的衣服进来了!   “给你衣服。”陆无砚从围屏外探出手,他的手上捧着一叠衣物。   “三哥哥,你把衣服放在地上就好啦!”方瑾枝藏在温泉水里没有动。   “脏。”   若是别人此时说这话,可能的确是因为怀了坏心思而使用的借口。可是这话从陆无砚口中说出来就多了几分可信度。   方瑾枝知道陆无砚是真的嫌弃地面上脏。   方瑾枝嘟囔了一声:“就不能找条毯子裹着吗……”   围屏外没有回答。   方瑾枝无声地抗议了一会儿,还是从池子里走出来,她躲在围屏边儿,匆匆从陆无砚探来的手中将衣服接了过来。   陆无砚看着围屏里面伸出的一双湿漉漉的小臂,叮嘱了一句“把身上的水渍擦干净再穿衣服”,而后他走回长凳,望向围屏映照出少女穿衣的绰约身影。   “我知道……”方瑾枝小声应了一句,匆匆擦干身上的水珠儿,才去穿衣服。   她发现陆无砚给她带过来的衣服很全,连最贴身的小衣物都有。   一想到陆无砚的手碰过贴身的衣物,方瑾枝的脸颊忽的红了一瞬。   不能多想。   可是当方瑾枝穿好衣服慢吞吞地从围屏里走出去的时候,还是埋怨似地说:“三哥哥,你这里怎么会有姑娘家的贴身衣服……”   埋怨中带着点怀疑,怀疑中带着点不高兴。   “来。”陆无砚朝方瑾枝招手,等她走近了,才将她拉到身边。   “抬下巴。”   方瑾枝看着陆无砚将手中一个红色小瓶子倒出粘稠的浅红色乳脂在指腹上,她蹙着眉说“涂了药是不是会红红一大片?多难看。”   虽然说着这样的话,可是她还是听话地抬起了下巴。   “留疤更难看。”陆无砚沾了药脂的指腹在方瑾枝下巴上的伤上摁了摁。   “疼……”方瑾枝向后缩了缩。   “忍着,”陆无砚眉眼不变,“谁让你不信我自己逞能。”   方瑾枝立刻闭了嘴,不敢再反抗。   不过虽然那药脂涂在伤口上的时候火辣辣得疼,可是这种疼痛感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清爽的舒适感。   等给方瑾枝下巴的伤口涂好了药脂,陆无砚才问:“身上还哪里有伤?”   方瑾枝用眼神抗议了一会儿,才瘪着嘴指了指自己的膝盖。   陆无砚将她的腿抬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撩开她的裙子露出整个白皙的小腿。   方瑾枝看着自己光洁的小腿被陆无砚握在掌中有些不自在,又嘟囔一句“明明可以剪个洞只把膝盖露出来的……”   “你应该说你明明可以自己涂药。”   方瑾枝愣了一下,才讷讷地说:“是哦……”   陆无砚好笑地看她一眼,复低下头仔细给她膝盖上的伤涂抹药脂。   “好了吧?”等陆无砚放下手中的红色小药瓶,方瑾枝急忙去拉自己的裙子。   陆无砚拍开她的手,“别乱动,药脂干了才能将裙子放下来。”   方瑾枝想反驳这根本没什么道理,可是她还是低着头小声应了句“哦……”   谁让她心虚呀!   “困了吗?”   折腾了大半夜,已经子时过半了,陆无砚担心一向早睡早起的方瑾枝犯困。   方瑾枝摇摇头,她握着陆无砚的手把今日陆无矶的事情仔仔细细对陆无砚说了。然后她又举起手做出发誓的动作来,“我保证都是真话,再没瞒三哥哥一丝一毫、一星半点、一字半句!”   “嗯——”陆无砚拉长了音。   方瑾枝小心打量他的神色,问:“所以三哥哥不生我的气,对吧?”   “生气,”陆无砚十分严肃地说,“我快气炸了!”   陆无砚的表情实在是不像说笑。   方瑾枝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陆无砚好一会儿,才又笑嘻嘻地挪了挪身子更靠近他一些。她讨好地说:“那三哥哥怎么才能不生气呀?”   看着这张巧笑嫣然,又令他万分心动的笑靥,陆无砚叹了口气。   他拿过棉帕去擦方瑾枝湿漉漉的头发,擦得小心、仔细。   这么多年过去了,方瑾枝的头发还是如小时候那般过分柔软。   趁着陆无砚给她擦头发的时候,方瑾枝小心翼翼地拽了拽他的衣襟,小声埋怨:“三哥哥,你不要不理我嘛。你每次不说话的时候都有点吓人哦,你知不知道?唔……就好像我做错了事儿你怎么都不肯原谅我的样子。好吧,这次我的确是我做错事了……”   “瑾枝,”陆无砚打断她的话,“如果在我和你哥哥之间只能选一个,你会选谁?”   方瑾枝愣住了。   陆无砚又匆匆说了句“算了”,她刚和她的哥哥重逢,哪里能在这个时候逼她。再说了,陆无砚也不想听见让他心里更加暴躁的回答。   “选三哥哥呀!”   陆无砚怔了怔,有些惊讶地看向方瑾枝。   “以后会有嫂子陪着哥哥的,而三哥哥只有一个我呀!”方瑾枝笑嘻嘻地凑到陆无砚脸前,“明天我跟哥哥回家,之后的一个月好好陪陪哥哥、妹妹。然后……然后我就回来了呀!”   “你啊……”陆无砚轻敲了一下她的头,“这是怕我不让你明天回家……” 第97章 反常   方瑾枝不好意思地抿了下唇, 她并没有因为被揭穿而住了口,反而越发靠近陆无砚,几乎将整个身子都贴在他身上, 她甜甜地笑:“三哥哥,这一个月我肯定会想你的, 日日想、夜夜想!”   陆无砚也是拿她没办法,他看了一眼她膝盖上的伤,把她的裙子放下来,才不太情愿地闷声说:“安心。”   方瑾枝就真的安心了,她知道陆无砚是真的答应她, 肯让她跟着哥哥回家去了!   “走吧,回去睡一会儿。”陆无砚将她的腿放下去。   方瑾枝却低着头,欲言又止。   陆无砚瞟她一眼,问:“还有什么事?”   方瑾枝歪着头,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 却不说话。   陆无砚也是无奈,小姑娘家就那么喜欢让对方去猜她的心事?   很多时候,陆无砚都能将她的心事猜个大概,可这回却没什么头绪。   方瑾枝有些泄气了。   “好啦,好啦, 回去睡觉。”方瑾枝转身往外走,顺手拉了拉袖子,动作有点别别扭扭的。   陆无砚看着她这个小动作,忽得了然, 顿时哭笑不得。他刚刚心里有气,没回答她的问题,她居然一直记着。陆无砚也是想不通只不过是从哪给她带来衣服这种小事也值得她寻思了半天。   “来。”陆无砚牵着方瑾枝往外走,一直将她牵到阁楼的二层。   阁楼的二层除了书阁,其他的房间一直都是闲置的——方瑾枝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陆无砚将方瑾枝拉到一间屋子里。   这间屋子的布置有些奇怪,没有床,没有方桌、矮塌,只有贴着四面墙壁的衣橱,并窗口位置摆放了一架梳妆台,梳妆台前是一个小巧的鼓凳。   陆无砚将烛台点燃,让屋子里明亮起来。   方瑾枝疑惑地走进屋中,将其中一个衣橱打开,这个衣橱里全是春夏的褥裙,软软的料子,雅致的着色,配上精致的绣纹,每一条裙子都好看极了。   十几岁的小姑娘谁不喜欢漂亮裙子呢?   方瑾枝又留恋地瞅了两眼,才去拉开另外一个衣橱的门,这第二个衣橱里放的都是秋冬的小袄,和一件件价值不菲的斗篷、裘衣。   第三个衣橱里竟是一些贴身的衣服,方瑾枝随意翻了几件,描着并蹄莲的肚兜,绣着游鱼的抹胸,微厚的雪白中衣,还有夏季薄纱的寝裙……   甚至在角落的抽屉里还放着一摞绣着栀子花纹的月事带……   方瑾枝脸上不由烧了起来,她匆匆合上门,去看第四个衣橱,这第四个衣橱里是鞋子。塞满了整个衣橱的鞋子,棉的、单的、高的、矮的、素的、艳的……   这四个衣橱款式是相同的,而第五个衣橱却比它们稍微小了一圈,放在靠近梳妆台的地方。   方瑾枝将第五个衣橱打开,里面隔了三层,最下面的一层放着摆好的锦帕、团扇和一个个精致的小铜镜,多到她这辈子都用不完。   第二层摆满了胭脂水粉,方瑾枝了然,怪不得一进到屋子里就闻到了一股馨香,竟是这些胭脂水粉的缘故。   而第三层则比下面两层更大一些,上面摆放着一个又一个妆奁盒。方瑾枝随意捧下来一个,拨开搭扣,霎时被耀目的宝石晃了一下眼。她再打开几个妆奁盒,每一个里面都是价值连城的珠宝。   方瑾枝将东西放回去,转身望向立在梳妆台旁边的陆无砚。   陆无砚问:“三少奶奶,还有什么缺的吗?”   方瑾枝明明心里欢喜得紧,她却仍旧嘴硬地说:“我才十三呐!我会长高的,喜好也会变的。等过两年……”   “你过两年的衣服在隔壁。”陆无砚打断她的话。   方瑾枝嘴里的话被噎住了。   陆无砚走过来牵着她的手走到外面,指着另一间屋子,道:“这一间里放着的是你十六七岁时用的。”   “这一间,”陆无砚又指向另外一间,“是给你二十岁左右时准备的。”   “再过几年的东西慢慢布置,不急。”他拉着她到了另外一间屋子,“这里原本是三间屋子,被打通了,中间用小门贯通,分别给你做书房、琴室和绣房。”   “花房在梅林里,等天再暖和一些才能将花卉移过去。”   “小厨房嘛,反正你也不喜欢下厨就没给你准备。”   “还有什么我没想到的吗,嗯?”陆无砚侧过头望向方瑾枝。   方瑾枝没有回答,她愣愣地望着对面墙壁上悬挂的书画,那些书画的角落都属着“方宗恪”的名字。   这些字画都是她当初缺钱的时候,借着“方宗恪”的名字,用左手写出来、画出来的。   她没想到陆无砚竟早知道这件事情,而且买下了这么多,多到让方瑾枝怀疑陆无砚是不是把她卖出去的所有字画都买了回来……   她走过去,翻了翻书厨里的卷轴,也都是她做的……   “三哥哥,你该不会把我所有的字画都买回来了吧……”方瑾枝呆呆地望着他,她心里甚至有点泄气。难道她的书画那么差,根本就没人买吗?   “没有,”陆无砚一眼就看透了她的心思,“你当初卖字画的时候我还在军中,并不知道这事。前一阵子无意间发现的,这才从买了你字画的人手中高价收了回来。”   “为什么要高价收回来呢?我的字画又不好看……三哥哥你做赔本生意!”方瑾枝忙说。   “我又不是商人,”陆无砚皱眉,“以后不许再卖字画,要卖只能卖给我,我十倍价钱收。”   他又指着一副水墨画上的题字,不高兴地说:“你看看你写的什么?‘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你知道是谁买了这副画吗?你就让别的男人在墙上挂着这句诗?”   面对陆无砚的连连质问,方瑾枝心虚地小声辩解:“我借了哥哥的名字,还是用左手写的,没人知道是我写的……”   “那也不许!”   “好嘛,好嘛,我以后都不会再卖字画啦……”方瑾枝背着手挪到陆无砚身边,然后踮着脚尖在陆无砚的下巴上蜻蜓点水般轻啄了一下。   没亲着。   然后她拧着眉,有些埋怨地小声嘟囔:“长那么高,也不知道弯一下腰……”   陆无砚笑着敲了敲她的头:“明天上午还有事情要忙,再不睡就要天亮了。”   方瑾枝眨了一下眼,略有深思地看了陆无砚一眼,说:“三哥哥,我累,走不动了。”   陆无砚便弯下腰,想要抱她。   方瑾枝躲开了,她往后走了两步,踩在小鼓凳上,朝着陆无砚伸出手臂,“我要三哥哥背我!”   “好。”陆无砚答应,走过去将她背起来。   方瑾枝娇娇小小的,背在身上很轻。陆无砚掂了掂,说:“太瘦了。”   方瑾枝将下巴抵在陆无砚的肩窝,用脸蹭了蹭陆无砚的脖子,轻声说:“三哥哥变了。”   “嗯?”   方瑾枝没吱声。   陆无砚背着她无声往她的小院子走去,直到走到她小院子门口的时候,方瑾枝才再次开口:“三哥哥你有心事。”   “没有。”   “有。”   “没有……”   “有!”   陆无砚沉默。   “三哥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哥哥还活着?”方瑾枝垂着眼睛。   陆无砚惊了半瞬,哑然。   “三哥哥,我觉得你知道好多好多事情。”方瑾枝从陆无砚的背上跳下来,等陆无砚转过身来望着她,她仰着头望向陆无砚,眼中溢出一抹执拗。   “你见到我哥哥的时候一点都不惊讶,而且你看向哥哥的目光不对劲,你还要我在你和哥哥之间做选择。”方瑾枝条理分明,“三哥哥,你和我哥哥早就认识吗?你和他有过节吗?”   陆无砚不知如何解释,他想了半天,才勉强说:“别多想,我不喜欢别的男人太靠近你而已……”   方瑾枝摇头,“可是你看向我几位义兄的目光不是这样的呀!他们还是与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义兄,而他是我亲哥哥!”   陆无砚选择沉默。   “还有,”方瑾枝眼中执拗更深,“我将平平和安安藏得这么好,三哥哥怎么会知道她们的存在?而且在很多年前就知道?”   陆无砚刚想开口,方瑾枝又打断他,说:“三哥哥你不许我瞒你事情,不许我对你说谎话,那三哥哥也不能随便搪塞我呀!”   “三哥哥,你这里装了好多事情!”方瑾枝上前两步,拍了拍陆无砚的胸口。   陆无砚皱着眉,他倒是真希望方瑾枝再笨一点就好了。   方瑾枝忽然又笑了起来,“没关系呀,三哥哥不想说就不说呗!等到你什么时候想要告诉我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的。可是三哥哥呀,如果我问你一件事情你不想让我知道就明明白白告诉我暂时不能让我知道,不许随便搪塞我、编谎话骗我!”   “好……”   “那我回去休息啦!”方瑾枝转身走了几步,忽又折回来。   她抬手抚平陆无砚紧蹙的眉心,笑嘻嘻地说:“三哥哥,知道你今天最反常的举动是什么吗?”   她璀然笑开:“我明天就要走啦,若是往常,三哥哥一定要留我在垂鞘院陪着你,还会耍无赖的,才不会我亲你都不知道弯腰……”   “呵……”陆无砚低低地笑出声来。   他将方瑾枝揽在怀里,刚刚弯下腰想要吻她动人的眼睛,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响。   方宗恪将窗户猛地推开,黑着脸看着拥在一起的两个人。 第98章 拜别   陆无砚走了以后, 方瑾枝小跑着回到阁楼,经过方宗恪身边的时候,她扯着嘴角, 动作生硬地对他假笑了一下,甩下一句“我回屋睡觉啦”, 就略过方宗恪,闪进自己的屋子里。   她直接爬上床,蒙上被子,没过多久就甜甜地睡着了,半宿无梦。   大落大起的一日, 到了如今,已经没有比现在更美好的结果了,方瑾枝心里是满满的欢喜。   方瑾枝虽然后半夜才睡着,可是第二天还是一早就起来了。她匆匆梳洗过,就去看望两个妹妹。   平平和安安刚刚睡醒, 她们两个的脸色已经比昨日好了许多,方瑾枝不由松了口气。   “让姐姐担心了……”   “都是因为保护我们才让姐姐被别人欺负……”   两个小姑娘望着方瑾枝的目光带着点愧疚。她们两个虽然性格腼腆内向,心里却什么都明白,她们很清楚正是因为她们两个人的存在,才连累了她们的姐姐。   “亲姐妹之间怎么能说这些话呢?”方瑾枝温柔地揉了揉她们两个的头, “收拾收拾,咱们一会儿回家了,回咱们自己的家里!”   方瑾枝一双眼睛弯起来,带着一丝憧憬。可是她很快就发现两个妹妹并没有像她这么开心。   她问:“平平和安安不想回家吗?”   平平犹豫了一会儿, 才点了点头。安安则是小说问:“衣橱会带回家吗?”   方瑾枝心里一沉,顿时一片苦涩。她明白对于两个妹妹来说,就算将她们带走了,她们未来的路还是很长。方瑾枝压下心里的难受,柔声对她们讲道理:“姐姐知道突然让你们离开衣橱,你们会不适应,会害怕,可是咱们总是要走出来的呀。没有人是可以一辈子住在衣橱里的,平平和安安也是一样的。之前是姐姐不好,没有别的办法才将你们藏起来,以后平平和安安不想跟姐姐去别的地方走一走吗?姐姐会带着你们去看好多好多的风景……”   “想……”两个小姑娘终究还是慢慢点了头。   这就足够了。   方瑾枝懂得循序渐进的道理,她也不再更多地逼两个妹妹,而是让卫妈妈伺候她们梳洗,她则是想要在平平和安安两个人下楼之前先找方宗恪谈一谈。   院子里其他的下人都在收拾行李,方宗恪独自立在院子里。   “哥哥。”方瑾枝走过去。   “嗯,”方宗恪转过身来,“平平和安安都起来了?”   “起来了,正在梳洗。”方瑾枝垂着眼睛默了默,“哥哥,你打算怎么对平平和安安?我的意思是,她们两个总归是不容于世的。就算是爹爹和娘亲当年也只能将她们藏起来……”   “我不会让她们再住在黑暗里,如果有人敢议论她们,我不知道便罢了,知道一个杀一个。”方宗恪说得极为随意,就像说着今晚吃什么这样的小事一样。   “好!哥哥回来了真好……”方瑾枝开心地望着方宗恪,眼中是无限的喜悦。   可是她的心里却冷了几分。   方宗恪是她的哥哥,是自小把她宠在手心的哥哥,也是失踪十年毫无音信的哥哥。时间这个东西,最是奇妙,可以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拉近,又可以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拉远。   方瑾枝本来就是一个生性多疑的人,她又怎么会突然一下子就完全相信一个离开十年的人呢?她倒是希望她哥哥只是经历了一些不想让她担心的事情。其实她并不贪心,只要方宗恪不排斥两个妹妹就足够了。   吃早膳的时候,方瑾枝故意将平平和安安喊到了楼下,和方宗恪一起吃。   平平和安安这些年吃东西一直都在方瑾枝的寝屋里,忽然下楼,又和方宗恪坐在一起,她们两个垂着头,将手放在膝上,有些紧张。   方瑾枝假装看不见她们两个的不自在,默默给她们两个夹菜,又偶尔和方宗恪说几句话。   “哥哥,家里都收拾好了吗?”方瑾枝问。   “昨天开始收拾的,应该收拾了大半。不急,先搬回去,剩下的再慢慢拾弄。”方宗恪看了一眼两个小妹,他注意到只要自己说话的时候,两个小姑娘都会变得更加紧张。   方瑾枝也看见了,不过她铁了心要让两个妹妹慢慢克服见到生人就畏惧的习惯。别人便也罢了,可是方宗恪是她们的哥哥,不能让她们再这样下去。   “哥哥,一会儿咱们还要去跟陆家道谢才好。”方瑾枝说这话的时候,她偷偷打量方宗恪的脸色。她心里有些担心方宗恪对陆家极为不满。   “嗯,知道。”方宗恪应下。   方瑾枝心里也很复杂。   一方面,对于陆家某些人伤害两个妹妹的事情,她也很难过,就像在心里留下了一道坎。可是另外一方面,她也知道两个妹妹的事情,即使不是陆家是别的人家,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她毕竟在陆家住了七八年,虽然受过委屈,但是又何尝没受到陆家的照拂?陆家,有欺负她的人,也同样有护着她的人。   即使是决定烧死一对妹妹的外祖父,除了对待妹妹的这一件事,在其他时候也是护着她的。即使是一直不喜欢她的外祖母,在她小时候也会偶尔嘱咐几句天冷加衣,她生病的时候,不管是不是做样子,也送来了库里的药参。   更别说那些一起长大的表哥与表姐妹们,磕磕绊绊的,也的确是一起长大的。尤其是陆无砚离开的那五年,她在温国公府里的学堂与他们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又怎么可能一点情谊都没留下?   当然,除了个别人。   每个人所处的位置不同,有着不同的顾虑。很多时候,真的很难用“对错”二字来评判一件事情。   恨?   如果两个妹妹真的出事了,她不知道自己会怎么面对陆家,可是如今两个妹妹好好的,她恨不起来陆家。陆家,也只不过做了大多数人会做的决定罢了。   方瑾枝甚至想过,倘若平平和安安不是她的妹妹,在昨日那样的场景下,作为一个旁观者,她会站出来吗?她一直很明白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或许她会想法子帮忙,可是让她站住来反对家中的决定,她……似乎并不能。   连她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又如何要求别人?   方瑾枝叹了口气,不由放下手中的碗筷。   平平和安安立刻望向她。   “没事,”方瑾枝重新笑起来,“一会儿呀,哥哥和姐姐要去府上拜别,你们留在这里等着我们回来,好不好?”   “好!”两个妹妹都点头。   方瑾枝先是和方宗恪一起去了三房跟他们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告别,大家都很默契地没有谈起平平和安安的事情。   三老爷挽留了几句,希望他们多住几日再走,可是方宗恪拒绝了。三老爷也不勉强,只是让方宗恪有空多来坐一坐。   之后他们两个人又去跟老国公爷和老太太告别。   老国公爷一早就出去了,他并不是故意避开方瑾枝和方宗恪,只是他每天早上都会提着鸟笼子去后山逗逗鸟。老国公爷年岁大了,早就不过问府里的事儿了,如今是真正的养老。   老太太只说了几句客套话,同样也没有提起平平和安安。方瑾枝注意到老太太垂着眼睛,十分困顿的样子。许是被昨天晚上的事情折腾了精神。   临走的时候,方瑾枝不由回头看了老太太一眼,老太太倚在小几上,她半合着眼,满头银发。   方瑾枝忽得想起第一次在陆家的家宴上见到老太太的情景。当时她被陆无砚抱在膝上,老太太笑着撸下手腕上的绿翡翠镯子给她,说:“也不能让你白谢了,拿去玩吧。”   怎么就老了那么多呢?   方宗恪看她一眼,问:“想什么呢?闷闷不乐的。”   方瑾枝摇摇头,笑着说:“哥哥,我想去一趟垂鞘院……”   “不许去!”   “哥哥,我得去告别呀!”   “你才和他分开几个时辰?不许!”   方瑾枝嘟囔了两句,耷拉着脑袋跟在方宗恪身后。   卫妈妈和乔妈妈已经将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其实她们想着要不了一个月她们姑娘还要再嫁回来,东西也不必拿太多,所以很快就收拾好了。   方宗恪提前叫了软轿,停在院门口——给平平和安安准备的。   方瑾枝劝了两个妹妹很久,她们两个才肯从屋子里出来,从门口到小院门口,她们两个始终低着头,走了很久很久。   她们两个刚上了软轿,陆佳萱和陆佳艺就来跟方瑾枝告别。   都晓得方瑾枝要不了多久就要再搬回来,倒是没有半分的不舍,她们两个看了一眼一旁的软轿,只和方瑾枝说了两句话就回去了。   临走前,还笑着说等方瑾枝回来。   “该走了。”方宗恪早就不耐烦了,他烦死了姑娘们之间的叽叽喳喳。嗯,他妹妹除外。   “哦……”方瑾枝拉长了音,有些不情愿地往外走。   方宗恪全当做没听见她语气里的怪异,他知道方瑾枝是怪他不许她去垂鞘院跟陆无砚告别。一想到陆无砚,方宗恪的脸色就沉了几分。   过了一会儿,方宗恪的脸色不由又沉了几分。   因为陆无砚在前面等着呢。   “死皮赖脸。”方宗恪看着陆无砚,不由皱紧了眉,他就应该再准备一抬软轿,让方瑾枝也坐在轿子里,还应该从后面走!   可惜方瑾枝全然不懂他的一片苦心。   “三哥哥!”方瑾枝欢喜提起裙角,朝着陆无砚飞奔而去。   方宗恪的脸色更难看了。 第99章 方家   方瑾枝小跑到陆无砚面前, 欣喜地望着他。   好像有很多舍不得要说,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更何况光天化日之下,又有别人在, 方瑾枝不好意思对陆无砚撒娇……   “让入熏给你做了几道小食,路上吃。”陆无砚看了一眼身后的入熏, 入熏急忙将手中的食盒递给盐宝儿。   “谢谢三哥哥……”方瑾枝弯着一双月牙眼,望着陆无砚的目光里,满满都是甜蜜。   陆无砚也被她染得多了三分笑意,“过几天我去方家看你。”   闻言,方瑾枝弯着的一对眼睛里霎时划过一抹明亮的光。“三哥哥你要去方家看我?不会一个月见不到你了吗?你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会来?什么时候?不骗人?”   “不骗你, 再过两天又是十五,我要去一趟国召寺,等到十六的时候就去方家看你。”   “好!”方瑾枝急忙应着。   若不是别人在这里,她一定要伸出手来跟陆无砚拉钩才成。   “走了。”方宗恪在后面冷着脸催。   方瑾枝背对着方宗恪冲陆无砚吐了吐舌头,才有些不宁愿地走回方宗恪身边。   方宗恪目光复杂地看着一脸欢喜的方瑾枝, 他不由暗暗叹了口气。经过陆无砚身边的时候,方宗恪凉凉地一瞥,那一瞥中带着点警惕,又带着一种愁态。   出了温国公府的大门,一辆马车等在那里。方宗恪让轿夫将软轿抬到尽量靠近马车的地方, 才让平平和安安下来。两个小姑娘几乎是鼓起勇气才从软轿里出来,硬着头皮爬上马车。   卫妈妈本来寻了一件大人的宽袍披在她们两个人的身上,就在她们两个爬上马车的时候,衣袍从她们身上滑了下来, 露出相连的肩膀。   先一步登上马车的方瑾枝一直注视着两个妹妹,见此,她的心不由揪紧了。她一方面急忙探手将两个妹妹拉上来,另一方面悄悄打量那几个轿夫和车夫。见他们一个个仿若视而不见的样子,方瑾枝才松了口气。   可是方瑾枝心里却多了几分深思。这些轿夫和车夫的反应太过平静了,平静地不像寻常的轿夫。   路上,方瑾枝心里想着关于两个妹妹的事情。她知道自己能陪两个妹妹的时间实在是不多,打算利用接下来接近一个月的时间多陪陪她们两个,努力帮着她们克服心里的阻碍。   两个妹妹如今的情况实在是让人犯愁,方瑾枝也不确定真的可以在一个月之内改变这些年在她们身上留下的阴影。   方瑾枝甚至后悔不该这么早嫁给陆无砚,不如将婚期再推迟两年?   可一想到陆无砚蹙眉的样子,方瑾枝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幸好哥哥回来了,以后两个妹妹也能有哥哥护着了。   “到了。”方宗恪赶马到马车前,将马车门拉开。   方瑾枝望着面前府邸高悬的“方府”两个字,顿时心中颇为感慨。   终于,回家了。   “来。”方宗恪朝着两个小妹伸出手。   可是平平安安静静看着他,没有动。方宗恪皱着眉,缓缓放下手。   “哥哥别急。”方瑾枝揉了揉她们的头,自己先下了马车,然后立在边儿接两个妹妹下来。   平平和安安下了马车以后,偷偷四处张望,寻找先前乘坐的软轿,可是并没有看见。她们两个只好往方瑾枝身后藏。   方瑾枝也以为方宗恪会将软轿准备好的,她疑惑地望向方宗恪。   “我们走回去。”方宗恪态度坚决。   方瑾枝想了想,看方宗恪的意思,最起码在方家是不打算再让平平和安安藏起来。   她明白两个妹妹总是要走出这一步的,她蹲下来,将披在两个妹妹身上的宽袍拉了拉,才柔声说:“陪哥哥姐姐走回家好不好?姐姐带你们看看咱们方家的样子。”   虽然不情愿,可是两个小姑娘还是点了头。   方瑾枝一边牵着妹妹往里走,一边絮絮跟她们讲着小时候的事情。   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是记忆中的样子,也不完全是记忆中的样子。方瑾枝这才发现过去了这么多年,原来她记忆中的很多场景都有了偏差。当然,也有一些地方是一直记着的。   一段并不长的路走下来,方瑾枝差点落下泪来。   方宗恪看她一眼,吩咐乔妈妈照顾平平和安安先休息一会儿,他则是带着方瑾枝在方家的院子里一条路又一间屋地转一转。   望着堂厅屏风前摆着的两把太师椅,方瑾枝笑着说:“以前哥哥每次闯祸,爹爹总是坐在那儿训你。”   “嗯,”方宗恪点头,“每次被他老人家骂个狗血淋头,你就从屏风后面探出个小脑袋,然后跑到他膝上要糖吃。父亲……每次不管发多大的火,一看见你就能消气。”   “我还记得有一次你把一箱子贵重的玉器摔碎了,赔了好多钱,快要把爹爹气个半死。你怕爹爹揍你,故意掐我的腿让我哭……”   “只要你一哭,父亲就只好去哄你,没办法骂我了。”方宗恪把话接过来,冷硬的眉宇间也染上了三分回忆的柔软。   方瑾枝转过身,从大开的门望向院子。   她抬手指了指院子正中的地方,“那儿,爹爹的棺木就放在那儿。当时我就在想,为什么那些人一直哭一直哭没人去给爹爹擦头脸上的血泥。”   方宗恪轻咳一声,他别开眼不去看这个样子的方瑾枝。   “走吧,去瞧瞧那株木槿还在不在。”方瑾枝重新笑起来,先一步往外走。   方宗恪跟上。   可是那株木槿已经死了,甚至死了好多年,连枯叶也不剩。   “真遗憾。”方瑾枝低着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儿。   “没关系,哥哥再给你栽,栽满整个院子的木槿。”   “哥哥要说话算数!”   “当然。”   方瑾枝弯着一对眼睛,说:“好啦,我要回去看看平平和安安了。我担心她们两个突然换了个环境会不适应。”   “好。”   方瑾枝刚转身走了没几步,方宗恪又叫住她。   “嗯?”方瑾枝疑惑地转过身来,“怎么了,哥哥?”   “这些年,让你一个人照顾她们两个,实在是辛苦你了。”方宗恪凝望着方瑾枝,眼中布满了心疼。   “我是她们的姐姐呀!”方瑾枝莞尔,又转过身继续往前头走。   方宗恪斜倚在一棵松树上,望着方瑾枝离开。直到方瑾枝的身影逐渐看不见了,方宗恪才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独自一人往府中西南角的松林里走去,松林深处悬挂了一个秋千。那是方瑾枝小时候喊着要荡秋千,他和父亲两个人亲手给她做的。   可惜方瑾枝没玩上两次就摔了,再不想坐千秋。   此时的秋千一边的麻绳断开,头重脚轻地垂在地上,上面的木板爬满了青苔。   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方宗恪还记得当初把方瑾枝抱在怀里的时候,她还不过刚满月,软软的一个小团子。如今也长大了,竟这般亭亭玉立。   一想到方瑾枝这些年是如何心惊胆战地藏着一双妹妹,方宗恪就忍不住心疼。   当年他几乎重伤逃回来,发现方家早就人去楼空。他找遍了整个方府,也只找到父母的灵位。他悄悄打听,才知道父母接连去世,而方瑾枝也被温国公府的人接走。   他躲在温国公府对街的树后,看见方瑾枝被陆无砚从马车上抱下来。那一日方瑾枝穿着一件漂亮的小斗篷,弯着一对月牙眼对陆无砚笑,笑嘻嘻地一口一个“三哥哥”。   笑得真甜。   陆家是皇城权贵中的权贵,她在陆家应该可以照拂。将来等到她及笄了,再配一个寻常人家,多好。   当初平平和安安出生的时候,他们的父母瞒了所有人,只说她们夭折了。方宗恪离家的时候,她们还没有出生。那次回来,他也从别人口中得知自己曾有一对刚出生就夭折的妹妹。   他一直都不知道平平和安安的存在,更不知道当时才六岁的方瑾枝在温国公府里如履薄冰地藏着一双妹妹。   如果他知道呢?   方宗恪叹了口气,就算他知道,他当时也不可能把她们接走。   他本来打算这辈子都不回来,就让方瑾枝当他真的死了,直到他得知方瑾枝要嫁给陆无砚。   “少爷。”苏管家疾步走过来,恭敬地弯腰递上一封信。   方宗恪一目十行将信扫过,本就凌厉的眉宇间更是添了几分冷冽。   苏管家欲言又止,他等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就别讲了。”方宗恪站直,大步往前院走。   苏管家恭敬弯着的腰背慢慢直起来,他说:“别忘了你的身份。”   方宗恪脚步未停,继续大步往前走,嘴角是不甚在意的冷笑。 第100章 私会   方府的下人实在是不多, 除了一个苏管家,只有方瑾枝身边的那几个。方宗恪答应过几天再采买几个丫鬟进来,方瑾枝则是劝他不要急。   反正平平、安安如今的情景, 也不适宜让她们两个一下子接触那么多陌生人。   回到方家三五日,平平和安安已经能在方瑾枝的陪同下每日在院子里走一走了, 她们两个对待方宗恪的态度也缓和了很多,起码没有像刚开始的时候那般紧张。   方宗恪为了亲近这两个妹妹,也着实下了一番功夫,花了不少心思采买小玩意儿来逗她们开心。   对此,方瑾枝笑着对两个妹妹说:“我小时候, 哥哥也是这样对我的。现在我长大了,他开始哄你们啦!”   方宗恪看她一眼,问:“你今天心情很好?”   方瑾枝抿了一下唇,没吭声。   她今天心情当然好,因为今天是三月十六呀!   方瑾枝不知道他们离开温国公府的时候, 方宗恪有没有听清她和陆无砚说的话,又因为方宗恪昨日就告诉她他今天下午会出门,所以方瑾枝干脆不告诉他陆无砚今日会来。   陆无砚到方家的时候,方瑾枝正带着一对妹妹看新栽的木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年方瑾枝几乎每一日晚上都要跟两个妹妹提到陆无砚的缘故,平平和安安见到陆无砚的时候竟没有太多排斥。   陆无砚抬起手中的琴, “你们的琴忘记带了。”   方瑾枝刚往前走了一步,想要替两个妹妹把琴接过来,她又改了主意。她拍了拍两个妹妹的头,让她们两个自己去拿。   平平和安安仰着头望了一眼方瑾枝, 还是走上前去,从陆无砚手中将琴接过来。她们两个甚至小声地说了声“谢谢”。   让陆无砚和方瑾枝都颇为意外。   平平和安安抱着琴跑回屋子里,不一会儿屋中就传出了琴声。   “你哥不在家?”陆无砚问。   方瑾枝忙不迭地点头。   “你这窃喜的表情是怎么回事?”陆无砚笑话她,“好像咱们在偷摸私会一样。”   方瑾枝迎上去,自然地挽住陆无砚的胳膊,岔开话题:“三哥哥,我带你参观参观我家!”   陆无砚拉住她,“我只想多看看你。”   他目光灼灼,一寸也不肯离开方瑾枝。   “以后还有好多时间看嘛……”方瑾枝不好意思地垂了眉眼,可是她握住陆无砚的手却是紧紧攥着不肯松开。   相处的时间总是太短暂,日薄西山时,方瑾枝还没有把想要说的话说完,其实她说的都是这几日发生的小事,连哪一株木槿被踩了一脚的事情都说了。   陆无砚落在垂柳下的长凳上,侧首望着身边的方瑾枝。他一直静静地听她说话,她欢愉的声音在耳边叽叽喳喳,像动人的乐章。   “……是呀,记性就是这么差,明明是我前天把那个簪子收起来的,却给忘记了……”方瑾枝望了一眼西垂的落日,忽然住了口。   “怎么不说了?”   方瑾枝低着头,小声嘟囔:“我一直都在说这些芝麻绿豆大点的事儿,三哥哥肯定都不爱听了……”   “没有,只要是关于你的事情,只要是你说的事情我都愿意听。”陆无砚笑着将方瑾枝的手捧在掌心。她的手小小的,又娇娇嫩嫩的,捧在手心里似进贡的丝绸,又似最好的羊脂白玉。   “三哥哥,”方瑾枝又笑起来,“可是我就是想跟你说话呀,想把你不在我身边的每一件事儿都讲给你听,这样就好像你一直都在我身边一样!”   “嗯,你说,我在听,一直在听。”   方瑾枝摇摇头,大不高兴地说:“已经傍晚了,三哥哥你该回去了……”   她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三哥哥你还是走吧,趁着我哥没回来先走吧!”   陆无砚笑:“真挺像背着长辈私会。”   方瑾枝抬腿,将腿微微弯曲放在长凳上,她俯下身,将脑袋枕在陆无砚的腿上,抬着头仰望头顶的陆无砚,极为认真地说:“三哥哥,我实在是不知道你和哥哥为什么……”   她想说“互相看不顺眼”,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反正她相信陆无砚明白她的意思。   “三哥哥,我很苦恼诶,你们就不能和解吗?”   望着方瑾枝那双期待的明眸,陆无砚沉默下来,他掌心轻轻抚过方瑾枝的脸颊,斟酌了许久,才说:“瑾枝,等到我们成亲了,我就把我和你哥哥之间互相看不顺眼的原因告诉你。”   “真的吗?”方瑾枝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嗯,”陆无砚有些怅然,“放心吧,你哥哥……也是为你好。”   方瑾枝又疑惑了,她照实说:“三哥哥,我不懂……”   “别急,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我什么都告诉你。”陆无砚有些艰难才说出这话。   “什么叫尘埃落定?”方瑾枝继续追问,“我们成亲了就是尘埃落定?”   “对。”陆无砚点头。   方瑾枝眼中的明媚更浓,她欢喜地问:“三哥哥,我们的婚期还能再提前一些吗?”   陆无砚不由笑出来,他目光有些复杂地凝望了方瑾枝片刻,才低低地说:“瑾枝,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情。”   方瑾枝眨了一下眼,立刻晓得陆无砚指的是什么。她抬起右手,做出发誓的手势,朗朗道:“我发誓!我发誓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管我们之间的关系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绝对地相信三哥哥,绝对不会再瞒你任何事!”   方瑾枝与陆无砚之间总是有着一种很奇妙的默契,很多时候根本不需要对方把话说出来,就能懂对方的意思。   “你啊……”陆无砚将她举起的手握在掌心,他俯下身来,吻了吻她的眼睛。   毕竟是在外面,还是在方家,陆无砚的吻一碰即离。可是方瑾枝却抬手,摸上陆无砚垂下来的墨发,顺着他的长发揽住他的脖子——她不让他离开。   陆无砚的吻已经离开了她的眼睛,他望着方瑾枝近在咫尺的剪滟明眸,温柔地吻了她的唇。   “咳!”方宗恪站在小院垂花门处,脸色铁青。   方瑾枝一下子跳起来,她脸色绯红,胸膛里的心也在“噗通”、“噗通”地跳。她望向方宗恪,有点恼怒地说:“哥!你怎么不敲门!”   话一出口,才想起来这里是后花园,根本就没什么门……   她急忙看向陆无砚:“天色不早了,三哥哥还是早点回去吧!”   一边说着,还一边对陆无砚使眼色。   方宗恪眯着眼睛盯着陆无砚,缓缓开口:“表弟既然来了,那就留下来用晚膳吧。”   “好啊。”陆无砚回视方宗恪,嘴角还噙着一抹笑。   方瑾枝看看陆无砚,又看看方宗恪,终究没把阻止的话说出来。她……找不到阻止的借口。而且她觉得吧,无论是陆无砚还是方宗恪都是固执的人,她的意见好像并不会起到什么作用。   陆无砚一直都有不与人同食的习惯,所以这顿晚膳几乎只是方宗恪和方瑾枝在吃东西,陆无砚只是浅酌了几盏酒,另外又吃了几块方瑾枝亲自下厨给他做的糕点。   方瑾枝实在是不知道陆无砚为什么要答应哥哥留下来用晚膳。   “姑娘!”乔妈妈匆匆赶过来,“平平和安安找您有事儿要说。”   “现在?”方瑾枝大大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一圈,悄悄打量陆无砚和方宗恪。她总觉得自己离开以后,这两个人指不定要起什么冲突。   方宗恪看出了她的心思,他站起来,道:“走吧,我陪你一起过去看看她们。”   “好!”方瑾枝急忙笑着答应了。只要方宗恪陪着她一起离开,就可以免去留他们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机会,她也能更放心一些。   她又转身对陆无砚说了一句“我和哥哥去看看妹妹们怎么了,一会儿就好回来。”   “嗯,去吧。”陆无砚转了转手里的酒樽。   在去往平平和安安房间的时候,方瑾枝还问乔妈妈:“平平和安安怎么了?”   乔妈妈低着头,支支吾吾。   方瑾枝愣了一下,不由停下脚步,她深看了乔妈妈一眼,转而望向方宗恪。   “枝枝,我在陆无砚的糕点里下了药。”   方瑾枝猛地睁大了眼睛,她不可思议地望着方宗恪,就像看着一个大怪物,她胸口起伏几次想骂人,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气恼地转身往回走。   方宗恪拦住她,悠悠道:“别担心,不是毒药。”   “什么药?”   “春药。”   方瑾枝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怒视着方宗恪:“哥哥!你的目的是什么?试探?还是单纯地为了恶心他!”   方宗恪忽然笑了:“什么叫恶心他?你就那么确定塞个美人给他的话,他会拒绝?” 第101章 震惊   方瑾枝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眼前的方宗恪, 她记忆中的哥哥不是这样的。记忆中的哥哥很爱笑,可是他的笑总是明媚的,不是这种莫测的笑意。   他会偷偷带着她出去玩, 会背着娘亲给她糖吃,会带着她放风筝、坐秋千, 会嘴里说着嫌她麻烦实际什么都依着她。   而不是眼前这般一意孤行的样子。   “哥哥,”方瑾枝直直望着他,“如果我就是要和他在一起呢?”   方宗恪皱眉,他望着眼前一脸执拗的妹妹,忽然觉得坚持不下去了。   他叹了口气, 略怅然地说:“枝枝,哥哥不会害你。陆无砚不是你的良人,这天下的男人你随便选,只他不行!”   “为什么!”   方宗恪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别开眼不去看方瑾枝一点一点浸湿的眼睛。   “哥哥, 你知道当你回来的时候我多开心吗?为什么一定要让这种重聚的喜悦被一点一点冲淡呢?”方瑾枝低着头,使劲儿把眼泪憋回去。   “无论是你,还是三哥哥,你们都有事情瞒着我。你们为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方宗恪有些震惊,他上前一步, 握住方瑾枝的肩,追问:“你刚刚说什么?陆无砚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你不告诉我就算了,反正三哥哥说了以后会告诉我的!”方瑾枝甩开方宗恪的手,“亏三哥哥还为你说好话, 说你都是为了我好……可是你居然给他下药!”   方瑾枝越过方宗恪往回跑。   “陆无砚知道?他知道什么……如果他真的知道又为什么要娶枝枝?”方宗恪此时无法顾及方瑾枝,整个人陷入巨大的震惊中。他的脸色冷得可怕,凌厉的眼中竟是逐渐浮现了一抹杀意。   “三哥哥!”方瑾枝一路小跑,跑回堂厅。   堂厅里空无一人,陆无砚并不在这里,他用过的酒樽倒在地上,琼酿淌了一地。   陆无砚在后院的井边。   他闭着眼睛坐在井边的石墩上,双手浸在刚打上来的一桶凉水里。   伴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同时飘来的还有一阵香气,胭脂的香味儿。那是一个很美艳的女人,身材窈窕、婀娜多姿,眉眼传情。   陆无砚慢慢睁开眼睛,他的眸子黑如耀星,而眼白却浸出一层红色。他轻轻勾了勾嘴角,朝着那个女人说:“过来。”   等她走到身边,纤细柔软的双臂刚要环上陆无砚的脖子时,陆无砚伸手,掐住她的脖子,在她的惊呼声中拖拽着她,将她的头撞向一旁青砖堆砌而成的井沿。   她顿时花容失色,恐惧地尖叫。   鲜红的血溅在青砖上,又喷溅在陆无砚的手背上,看着鲜红色的大片血迹,陆无砚身体里的那团火慢慢平静下来。   “三哥哥!”方瑾枝循声找过来。   陆无砚的动作一顿,嫌恶地甩开那个女人,那个满头是血的女人捂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头,连滚带爬地起来,尖叫地往外冲。   陆无砚低下头,将手放在木桶里,仔细清洗上面的血迹。   “三哥哥……”方瑾枝慢慢走过去。   “到前院去。”陆无砚仍旧低着头洗手,没去看方瑾枝。   方瑾枝在陆无砚身边蹲下来,她小声说:“我……我帮三哥哥好不好?”   “我让你到前院去!”陆无砚猛地抬头,几乎是吼的。   方瑾枝被他这一吼吓着了,惊得差点跌倒。   这还是陆无砚第一次对她这么凶。   “我……”方瑾枝慌张地站起来,有些无措地望着陆无砚。   陆无砚继续洗手,他的手上已经没有血迹了,可他还是在反反复复地洗手,好像怎么都洗不干净一样。   方瑾枝把想要说的话咽回去,转身往前院跑。她一口气跑进前院回廊,坐在廊下的台阶上,望着陆无砚从后院出来时必经的垂花门。   她抱着膝,将下巴抵在膝盖上,想了想刚刚的事情,心里有点委屈。   大抵过了半个时辰,陆无砚出现在垂花门,他已恢复如常,仿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他的目光轻轻一扫,就看见抱膝坐在廊下台阶上的方瑾枝,她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像受了极大的委屈。   明明陆无砚刚出来的时候,方瑾枝就看见了他,偏生又当做没看见一样偏过了头。   陆无砚走过去,在她身边的台阶上坐下。   “生气了?”陆无砚侧过脸望着她。   方瑾枝扭着脖子转过头,不去看他,对他的话也全当没听见。   陆无砚探手,摸了一下她膝上的鹅黄软绸裙,有点湿。   “哭过了?”   方瑾枝拍开他的手,又嫌弃地拍了两下自己膝上的裙子,还是不理他。   陆无砚默了默:“再不说话我走了?”   “我就不跟你说话!”   陆无砚轻轻笑出来,过了一会儿方瑾枝自己也跟着笑起来。可是她心里还是生气,急忙把笑憋回去,恶狠狠地瞪了陆无砚一眼。   “别气了,是我不好,不该冲你吼。”陆无砚将她的小手攥在掌心里,“夫人消消气?”   “我又不是气这个……”方瑾枝说着就垂了头,用低垂的眼睑掩藏眸中的黯淡。   “那夫人究竟气的是什么?”   “别叫我夫人!我才不是你夫人!你也没把我当你夫人!”方瑾枝把自己的手从陆无砚的手掌里抽出来,又顺势推了他一把,只是那力道实在是轻得很,推在陆无砚胸口也不过是软绵绵的,给陆无砚挠痒痒的力度都不够。   陆无砚恍然,他笑着揽过方瑾枝的腰身,道:“瑾枝,你还太小了。”   方瑾枝咬着嘴唇哼了一声,倒是没有推开陆无砚,反而就势伏在陆无砚的膝上,有些埋怨地嘟囔:“我怎么还是十三岁,怎么还不长大?这日子过得也忒漫长了……”   陆无砚哭笑不得地轻轻拍着她,“我也希望你快点长大……”   “三哥哥,”方瑾枝犹豫了好一会儿,“你有没有生哥哥的气?”   陆无砚的手顿了顿,没有接话。   方瑾枝叹了口气,这么些年的接触,她自认为可以摸透陆无砚的性子,他从不会原谅算计他的人,如今他还坐在这里,没有对哥哥发怒,应当是因为怕她不高兴。   “好烦哦!”方瑾枝嘟囔一声,双手捂住了耳朵。   “这是做什么?”陆无砚去掰她的手。   “反正想不通,我不要再去想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了!”   “不想事情和捂耳朵有什么关系,嗯?”陆无砚哭笑不得地把她拉起来,“好了,不要心烦了。没你想的那么糟糕……”   陆无砚这话说的倒是没什么底气。   方瑾枝看着他犹犹豫豫的表情,她心里更不安了,“真的就不能现在告诉我原因吗?为什么一定要等我们成亲以后再说呢?”   “好了,我得回去了。”陆无砚轻轻把她推开,站起身来。   方瑾枝跟着站起来,闷闷不乐地说:“我送你。”   瞧着方瑾枝忧愁的样子,陆无砚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若是有可能,他倒是想瞒她一辈子,可是方宗恪回来了,那件事恐怕瞒不下去了。   陆无砚真是后悔,他就应该提前派人去宿国把方宗恪给杀了。   反正方瑾枝一直以为他早就死了,悄悄地把他杀了也不会让方瑾枝伤心。可是如今方宗恪回来了,若是现在杀了方宗恪,方瑾枝一定会难过。   送走了陆无砚,方瑾枝回到自己的寝屋。   乔妈妈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方瑾枝瞟她一眼,没搭理她,“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过了一会儿,方宗恪来看她。她干脆在里面锁了门,闭门不见。方宗恪在门外立了一会儿,默然回去。   第二日一早,静宁庵的小尼姑送来静忆师太亲手做的槐花蜜糕,并一封书信。原来是静忆师太得知方瑾枝的哥哥尚在,又将她接回了方家,特写了信祝贺她的。   方瑾枝这几日正因为陆无砚和方宗恪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心烦意乱,得了静忆师太的书信,便吩咐盐宝儿准备马车,想要去静宁庵坐一坐。   她刚刚上了马车,方宗恪就骑着马追上来。   方瑾枝撩起马车一侧小窗的垂帘,探出头去:“哥哥也要去?”   “送你。”   方瑾枝晓得方宗恪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出门,可是她心里还生他的气,闷闷道:“我已经请二哥陪我去了,他就在前街等我。”   “方今歌?我已经让他回去了,我说了我送你去。”方宗恪语气坚定。   方瑾枝瞪了她一眼,将垂帘放下去,她气呼呼地坐回车里,不再去看他。   到了静宁庵,方瑾枝从马车上下来,也不理会一旁的方宗恪,径自带着盐宝儿往庵里去。她走到静宁庵门口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方宗恪一眼。方宗恪下了马,正斜斜倚着一棵树,注视着方瑾枝。   他这是要在那儿等她出来了。   “瑾枝,你过来了。”静思师太从静宁庵里出来。   “静思师太,您怎么出来啦?”方瑾枝急忙提着裙角,三步并两步迎上去。   “我和妹妹等你好久不来,我来看看。”静思目光温柔地望着方瑾枝。   方瑾枝随着静思师太跨入静宁庵,完全没有注意到此时方宗恪的异常。   方宗恪自见到静思师太时就站直了身子,他目光死死盯着静思师太的脸,整个人陷入极大的震惊中。   方瑾枝为何与她相识? 第102章 选择   方瑾枝每次来静宁庵的时候, 闻着淡淡的檀香,心里都会跟着宁静下来。   她亲自给静忆师太、静思师太点了茶,又吃了静忆师太做的小食。她总是喜欢和静忆师太、静思师太在一起的时候, 她们两个人对于方瑾枝才说就像是极亲近的长辈。   静忆师太是她自小就认识的,而静思师太与她还曾有过一段母女的渊源在, 这使得方瑾枝十分喜欢亲近她们。   “你大婚的时候,我们也不方便过去。只好提前恭喜你。”   “如今你快要出嫁了,你哥哥又回来了,也算是喜上加喜。”   “是呀……”方瑾枝表面上甜甜地应着,心里却犯着愁。她是真的对陆无砚和方宗恪两人之间的关系犯愁。   虽然方瑾枝心里生哥哥的气, 可她也不想让方宗恪在山下等太久。她与两位师太说了一会儿话,就告辞离去。   可是等到她下了山,却寻不到方宗恪的身影。他的马拴在一旁的树上,左右没人。   方瑾枝给盐宝儿使了个眼色,盐宝儿急忙去询问车夫。那车夫起先不肯说, 可是方瑾枝观察到他目光犹疑,不经意间瞟过远处的小树林。   方瑾枝犹豫了一瞬,带着盐宝儿往那个小树林里走去。她悄悄看了车夫一眼,车夫并没有阻止的意思。   方宗恪的确在那个小树林里,他正与陆无砚交手。刀剑无情, 两个人的出手皆是要对方命的架势。   “哥哥!”方瑾枝惊呼一声。   方宗恪眸光微凝,动作慢了半瞬,陆无砚手中的剑划过他的袖子,在他的小臂上留下一道并不深的血痕。   陆无砚和方宗恪都停下来, 转身看向方瑾枝。   这一刻,方瑾枝才明白陆无砚与方宗恪之间岂止是互相看不顺眼?方瑾枝看见了他们两个人眼中的杀意,他们二人刚刚分明都是要取对方的性命!   “走了,回家了。”方宗恪朝着方瑾枝大步走来,他扣住她的手腕,拉着她离开。   方瑾枝不发一言,任由他拉回马车。一直到马车走上官路,方瑾枝还是沉默不语。   方宗恪骑在马上,他走近马车,掀开小窗的垂帘,有些诧异地看着方瑾枝。方瑾枝太平静了,好似一点都不生气,甚至连追问都没有。   他当然不知道看似平静的方瑾枝心里是多大的挣扎。   方宗恪叹了口气,他刚将垂帘放下,就听见方瑾枝大喊一声:“停车!”   方瑾枝从马车上跳下去,转身往回跑。   “枝枝!”方宗恪骑马追上去,拦在她面前,“别回去找他,这么久了,他也走了。而且我不会让你嫁给他!”   方瑾枝静静地望着方宗恪,说:“三哥哥以前曾经问过我,如果在你和他之间只能选一个,我会怎么选。”   方宗恪眉心紧皱。   “别逼我了……如果一定要选,我一定会选他!”方瑾枝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方瑾枝自小就是一个自私的人!我没有那么伟大,我管不了你们之间的恩怨。我喜欢他,满心都是他!我可以对不起别人,我可以对不起哥哥,但是我不会对不起自己的心!”   亲口说出自己的自私,也需要勇气。   方瑾枝红着眼睛绕过方宗恪,往小树林里跑去。   “枝枝,你不要哥哥了吗?”方宗恪的手紧紧攥着马缰。   方瑾枝吸了吸鼻子,她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在过去的十年里,哥哥也不是没要我吗?”   “我……”   “从来都不会抛下我不管的是三哥哥,不是你。”方瑾枝再不耽搁,攥着裙角飞快地往树林里跑去,她怕她回去迟了,就找不到陆无砚了。   所幸,陆无砚还立在那里,一步未曾走远。   陆无砚正低着头,用手中的剑在地上写字,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看着气喘吁吁的方瑾枝,似乎对她重新跑回来一点都不意外。   方瑾枝长长舒了一口气,她稳了稳气息,等没那么喘了,才背着手,一步步朝着陆无砚走去。   “三哥哥,你怎么还在这里?”她弯着一对月牙眼,眼中是释然的笑意。   “当然是等你回来。”陆无砚用剑尖指了指地上的字,“我已经写了你的名字三十七遍,怎得回来这么迟?”   方瑾枝咧着嘴笑出来:“才三十七遍而已,我可把你的名字写满了一本小册子!”   她又垂了眼睛,双手环过陆无砚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胸口,轻声说:“三哥哥,我想念那两条又肥又笨的红鲤鱼了……”   “好,三哥带你回家。”陆无砚小心收了剑,他在她面前蹲下来。   方瑾枝笑着爬上他的背,她将下巴抵在他的肩窝,微凉的脸颊贴在他的脖子上。   方府早就不是她的家了,有陆无砚的地方才是她的家。   许久,陆无砚望着远处山峦的叠影,轻声说道:“瑾枝,我不会辜负你的选择。”   方瑾枝使劲儿蹭了蹭他的脖子,笑着点头。   远处,方宗恪静静看着陆无砚背着方瑾枝一步步离开。他几次想追上去,将方瑾枝从悬崖边拉回来。可是他也知道方瑾枝并不会听他的。他凝望着两个人的背影,陷入无尽的深思中。   宫中。   楚怀川正在描画一只七彩鸟,画几笔还要问一问左相他的画技如何。   “……陛下的画工自然了得。”   左相将锦盒放在楚怀川案角,斟酌了言语,道:“陛下,这是臣千辛万苦寻来的千年人参。定对陛下的龙体大有益处。”   “哦,”楚怀川应了一声,“诶,你看这块羽毛是涂红色好,还是紫色好?”   “……红色。”   “爱卿所言甚是,朕也觉得如此!”楚怀川眼中有光彩流过,他握着蘸了朱红染料的狼毫笔,细细描摹。   “陛下,臣以为宫中太医固然医术高超。可是民间的一些小神医也自有本事,不若以重金搜寻名医,为陛下重新调理龙体。”   “爱卿有心啦。”楚怀川不甚在意地说着,手中的笔继续画着这世间根本不存在的七彩鸟。   左相暗中观察楚怀川的脸色,继续道:“陛下,您的龙体关乎整个大辽的国泰民安。这些年,陛下身边的太医大多都是长公主挑选的人……”   楚怀川的手顿了一下。   “臣的意思是……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长公主处理朝政,事物繁忙,未必就有心力能将每一件事情都做好……”   楚怀川看他一眼,笑问:“世间的鸟都有一张嘴,朕画一只两张嘴的七彩鸟如何?”   “……啊?”左相仔细琢磨了一番,也没听懂楚怀川话中的意思。   左相暗暗皱了眉,心里知道话不宜一次说全。他很快转移了话题:“陛下,臣心中还有一事始终记挂,这事情一日不解决,使得臣这心里一日不踏实。寝食难安啊……”   “那你说呗。”楚怀川换了支笔,果然给画中的七彩鸟画上第二张嘴。   “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也同样不可一日无后啊!如今后位空悬,实在不是长久之计。还望陛下早日封立皇后。这样……”   “啊?左相大人居然因为我有没有媳妇儿寝食难安?难为你了啊!”楚怀川打断他的话,十分惊讶地看着他。   “臣不敢!”左相弯着腰,恭敬道:“只是……”   “咳咳咳咳咳……’楚怀川剧烈地咳嗦起来。   “陛下!”小太监急忙赶过来,递上药丸和温水。   楚怀川吃了药,他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才慢慢缓和过来。他揉了揉头,烦躁地看着左相:“爱卿还有事吗?吵得朕头都疼了!”   这可是大罪。   左相弯着的腰又弯了弯,他不慌不忙地说:“陛下恕罪,臣之心犹如天之朗月,永远记挂在陛下身上。重新请名医之事还请陛下……”   楚怀川刚含了一口温水,一下子喷出来喷了左相一脸。   “哎呀!爱卿啊,你也真是的,离朕这么近干嘛……”楚怀川急忙从太监手里拿了帕子去给左相擦脸,“只是爱卿说的天之朗月太夸张了嘛,简直像小夫妻的情话,哈哈哈哈……”   “臣不敢劳烦陛下,只是臣衣冠不整无颜面圣,臣告退……”左相黑着脸,抬起袖子擦脸上的水渍。   “啊,好。”陆无砚重新走回长案前,继续画他的双嘴七彩鸟。   过了很久,陆佳蒲走进来。   “臣妾给陛下请安。”   “来来来,看看朕这只七彩鸟画得如何。”楚怀川朝她招手。   陆佳蒲一边走过去,一边环视空荡荡的大殿,诧异地问:“陛下这里怎么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楚怀川随口说:“都去报信了吧。”   说完,他自己先惊了惊。   他抬起头,看着一脸茫然的陆佳蒲,心想自己在她面前说话越来越随意了。 第103章 嫁给   方瑾枝偏着身子坐在高脚凳上, 轻柔的流彩暗花云纱罩裙垂曳于地,暖暖的春风从半开的小轩窗吹进来,吹得软裙宛若流水浮动, 露出云烟缎攒珠绣鞋的一角。   “动一动呀,要不然我会以为你们已经死了。”她手中握着一支雀翎, 轻轻扫了扫白瓷鱼缸里的水面,使得两条红鲤鱼极为勉强地甩了甩尾巴。   不久,涟漪泛泛的水面重新恢复了平静。   陆无砚将信札上的最后一个字写完,才回头看她一眼,笑道:“别折腾它们了, 让它们安享晚年吧。”   “三哥哥,我发现一件很重要的事儿!”方瑾枝放下手里的雀翎,转过头来望向陆无砚。“都这么多年了,它们居然没生出小鱼来!怎么回事呢!”   她有些懊恼地摇了摇头,“会不会……根本就不是一公一母呀!”   “去睡一觉, 等你醒了就有小鱼了。”陆无砚将字迹干了的信件折好,收在一旁。   “骗人!”方瑾枝打了个哈欠。   经陆无砚这么说,方瑾枝才觉得有些困。大抵是春天到了,每日午后吹着暖暖的风,人就想眯一会儿。她从高脚凳上跳下来, 也不回房,只随意侧躺在窗下的长榻上。   “三哥哥,半个时辰以后喊我,锅里煮着粥呢……”她嘟囔一声, 脱掉绣鞋,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没多久就进入了梦乡。   “嗯。”陆无砚应了一声,继续写另外一封信。他时不时地抬头望一眼酣睡的方瑾枝。方瑾枝睡着的时候,总是嘴角带着点笑意,梨涡里的暖意比三四月的春风还要和煦。   陆无砚走过去,将半开的小轩窗关上,又抱了一条薄毯轻轻盖在方瑾枝的身上。   轻柔的薄毯覆在身上时,方瑾枝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睛,看见是陆无砚,又笑着合上眼继续睡。   方瑾枝睡得很浅,还没到半个时辰呢。   “三哥哥?三哥哥?”她一连喊了几声,都没人应,她这才揉了揉眼睛坐起来。   她踩着绣鞋起身,目光随意一瞟,就瞧见青瓷鱼缸里的水面动了动。她走过去,诧异地望着鱼缸里的小鱼儿。七八条手指头长的小鲤鱼绕着两条肥鱼游来游去,好不欢快。   陆无砚跨进来,笑道:“怎么样,是不是生出小鱼儿了?”   方瑾枝笑弯了一双月牙眼:“三哥哥,你还把我当成小孩子哄!”   陆无砚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三遍,慢悠悠地说:“小孩子。”   “不要和你说话了,我要去看看我的粥……”   “瑾枝,”陆无砚喊住她,“我一会儿要出去一趟。晚上可能不回来,不许踢被子。”   “不成!”方瑾枝抓住陆无砚的手腕,“我可给你煮了粥的,你得吃完了再走!”   陆无砚自然答应下来,不仅吃了粥,还要把她的厨艺夸上几遍,方瑾枝才放他走。   陆无砚刚走没多久,方宗恪便来了。   “我不跟你走。”方瑾枝防备地望着他。   她目光中的防备让方宗恪无奈地叹了口气,“当真是长大了,满心都是喜欢的人,连哥哥都成了敌人。”   方瑾枝心里稍软了一些,“我没把哥哥当敌人,只是希望哥哥不要拿‘长兄为父’的由头逼迫我,我不会跟你回去。”   “我不逼你了。”   “真的?”方瑾枝欢喜地迎上去,“哥哥你说的是真的?你真的不阻止我嫁给三哥哥了吗?”   “嗯。”方宗恪深深望了她一眼,将她眼中的欢喜记下。   方瑾枝终于弯着眼睛笑起来,她拉住方宗恪的手,甜甜地说:“谢谢哥哥……”   “只是迎娶你的花轿总要到家里接你,以前哥哥不在便罢了,我既回来了,又怎能让你从荣国公府出嫁?”   方瑾枝心里犹豫起来。   她想了想,才说:“三哥哥不在,我不能现在跟你回家。”   方宗恪看着方瑾枝眼中的那一丝提防苦笑了一声,道:“随你。你喜欢留在这里就留吧,初七的时候我来接你回家,让你从家里出嫁。”   “好!”方瑾枝又重新欢喜起来。   陆无砚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回来,一回来就洗了个澡,昏天暗地地睡过去。   等到第三天中午,陆无砚才睡足。他走下楼,在绣房找到方瑾枝。方瑾枝正认真地绣一个荷包,连陆无砚走近了都没发现。   “怎么开始绣荷包了,嫁衣改完了?”陆无砚弯下腰,瞧着她手中的荷包。   方瑾枝一惊,转瞬笑着转身,“三哥哥,你醒啦?”   “嗯。”陆无砚拉过一把椅子,懒散坐下,将荷包从方瑾枝手中拿过来,仔细翻看了一番。   “好不好看呀?”方瑾枝凑过去,“嫁衣昨天就改完啦,这个是给你做的呢!”   “给我做的?粉白色的?绣双莲?”陆无砚又重新翻看了一遍,觉得新奇。   方瑾枝立刻不高兴地睁大了眼睛瞪他。   “好看,好看。你就算送我一双绣花鞋都好看。”瞧着她不乐意了,陆无砚急忙连连说道。   “还给我!”方瑾枝从他手里把荷包抢回来。   她又小声嘟囔:“粉白的怎么啦?莲花怎么啦?你又不是没穿过粉色的衣裳,上面还绣着红梅暗纹呢!”   “是是是,瑾枝说得对。我一会儿就让锦绣坊多做几套粉白描百莲图的衣服搭配这荷包。”他用指尖点了点她鼓起的两腮,“成了吧?”   “……要主白色,辅粉色才成。百莲图不能一大片一大片的,得绣得浅淡雅致一点才成!”   “是是是!”   方瑾枝偷偷看了一眼陆无砚的脸色,瞧他心情不错,她便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荷包,走到陆无砚身前,撒娇似地坐在他腿上,“三哥哥呀,我有事跟你说……”   陆无砚睥她一眼,问:“关于你哥?”   “咳,”方瑾枝轻咳了一声,“那个……前天哥哥来过。他说希望我从方府出嫁。我、我也想……”   陆无砚细细瞧着她。   方瑾枝被他盯得太久,有些不自在。她不由抓住陆无砚的衣襟,凑得近一点,“好不好嘛?”   “你已经答应他了?”   方瑾枝点了点头。   “那还问我做什么?”陆无砚的脸色慢慢沉下去。   “不成,你不能生气的!”方瑾枝用两手的食指指尖点在陆无砚的嘴角,轻轻往两边划去。   陆无砚毫无笑意的神色加上上扬的嘴角实在不怎么好看。   最终,方瑾枝只好垂头丧气地收了手,小声嘟囔:“我初七回去,初八就回来了,就在方家住一晚,而且我想平平和安安了嘛……”   陆无砚实在是受不了方瑾枝这个委屈的样子,好像他犯了天大的错一样。   “好了,知道了。”陆无砚探手,将方瑾枝滑到一侧微微露出肩头的衣襟拉了拉。他甚至敲了敲她的头,笑一句:“衣冠不整。”   直到初七的傍晚,陆无砚才肯放人。   方瑾枝离开的时候那个粉色的荷包还没有绣完,她仔细叮嘱陆无砚不要乱动它,她可要等回来以后接着绣完的。   方瑾枝出嫁的东西早就准备得差不多了,又因为嫁的那个人是她十分熟悉的陆无砚,她并无寻常女子出嫁前的忐忑。   方瑾枝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一双妹妹,甭管厨艺怎么样,她还是坚持亲手做了晚膳。   两个妹妹甜甜地笑着,只是一个劲儿地夸她们的姐姐厨艺好。   “这些年哥哥不在你身边,如今刚回来没多久,你就要出嫁了。愿你以后一切都好。”方宗恪给她斟满一杯杏花酒,然后顿了一下,问:“你可能喝酒?”   “能的,我故意练过的,可以喝三杯!”方瑾枝伸出三根手指头,一脸自豪。   “那就好。”方宗恪笑笑,看向平平和安安,道:“你们还小,不许碰酒。”   平平和安安点点头,咬着手里的糕点。这接近一个月的相处,她们两个已经完全不再抵触方宗恪了,偶尔还能主动和他说说话。   望着哥哥和两个妹妹逐渐熟稔起来,方瑾枝也是欢喜的。   她将馨香的杏花酒一饮而尽,酒香在她口中缓缓蔓延开,带着一点满足的幸福感。   两个妹妹终于不用再躲在昏暗的衣橱里,并且以后哥哥可以保护着她们,多好呀!   哥哥终于肯同意她嫁给陆无砚,多好呀!   明天就可以嫁给陆无砚了,嫁给那个自小就喜欢的人,多好呀!   方瑾枝眯着眼睛趴在桌子上,手中的酒樽跌落,又落在地上,滴溜溜地滚落一角。   方瑾枝揉了揉眼睛。   她明明在三哥哥的陪同下练过酒量的,她可以喝三杯的,今天怎么才喝了一杯就醉了?还是最不易醉人的杏花酒……   方瑾枝疑惑地抬头,望着对面的方宗恪。她在迷糊中看见方宗恪眼中复杂的情愫。   “哥哥……” 第104章 继续   陆无砚和方瑾枝的婚宴几乎来了整个朝堂, 皇帝携煦贵妃亲临,长公主自然到场,就连驻守在边疆之地的陆申机都赶了回来。   朝中文武百官还有谁敢不来?   还有那些名门世家学者之流无不到场。   更何况陆家在温国公府前街摆了一整条街的流水宴, 招待寻常百姓。只要道一声喜,那山珍海味的宴席随便吃。   封阳鸿一早就来到了温国公府, 封夫人却是和荣国公府那边的人作为娘家人,一早就去了方家。   可是欢迎他们的却是方家紧闭的大门。   方家已经人去楼空。   迎亲的队伍一片噤声,又忍不住偷偷去看马背上的陆无砚。   陆无砚脸色沉静如水。   媒人硬着头皮小跑到陆无砚马前,小声询问该怎么办。   然,陆无砚仿若没有听见一般, 目光只是凝在身前的方府。   陆无砚的坏脾气在整个皇城都是出了名的臭,那媒人问了一遍就不敢再问第二遍,满脸愁容地立在马前,好不尴尬。   尴尬的岂止她一个?整个迎亲的队伍,以及道路两旁看热闹的寻常百姓谁不是尴尬异常?   跟在后面的入茶匆匆赶过来, 有些担忧地连喊了陆无砚三声。   “什么?”陆无砚这才回过神来。   “还请三少爷指示接下来该怎么办……”入茶小心翼翼地问。   “继续。”陆无砚调转马头,带着迎亲的队伍,带着空无一人的花轿,转身往温国公府而回。   婚宴继续。   ——即使没有新娘子。   温国公府前院的流水宴继续摆着,只要一句道喜就可以吃到终年吃不上一口的山珍海味。府中的喜宴继续端上一道道佳肴, 道喜身连连不断。   多么热闹喜庆的婚宴。   新娘子跑了,那喜庆的道喜仿若凝滞。人们偷偷望向陆无砚,眼中是好奇、是好打不平,还有看热闹。   只是这场婚宴非同一般, 人群都静下来,谁也没敢出声,只有眼神暗暗交流。   “无砚?”长公主和陆申机离开人群,追上陆无砚。   陆无砚停下脚步,他转过身来,望着自己的父母,有些疲惫地说:“让这场婚宴继续。”   陆申机皱着眉,问:“怎么回事?是瑾枝跑了,还是被人拐跑了?儿子你别急,老子给你把人抓回来!”   他说完,就风风火火地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喊身边的副将调动兵马。   长公主沉思了片刻,才走上前去,拍了拍陆无砚的肩,宽慰他:“好,母亲知道你的意思了。”   陆无砚点点头。   长公主回到死寂一般的大厅,立在楚怀川身侧,她威严的目光扫过整个大厅,肃道:“本宫这儿媳恰巧染了风寒,如今正在后宅歇息。这婚宴继续,诸位请尽兴。”   她端起侍女递过的酒一饮而尽。   楚怀川也从侍女手中端过一盏酒,笑道:“那还是让瑾枝好好歇着才是。”   他又指着陆家的人,“那大夫可得请最好的。”   陆家的人连声应着,一个个脸上堆着笑,只是那笑瞧着并不真切。   皇帝和长公主都这么说了,谁还敢有异议?一个个端起酒杯继续欢饮,就像还是在参加喜宴一样。   楚怀川偏着头,凑近长公主,问:“皇姐,瑾枝怎么了?”   “不见了。”长公主脸上仍旧挂着端庄的笑,可是语气里却添了几分烦扰。   “这……”楚怀川微微蹙起眉,“无砚呢?”   “让他回去歇着了,他的意思是婚宴继续,其他事情的以后再说吧……”   楚怀川沉思片刻,忧心道:“皇姐,朕担心无砚。”   “本宫明白你的意思,”长公主又饮了一杯酒,“这么多年了,无砚一直都没走出来。这些年,他虽然事事挑剔,可是身为母亲,本宫知道他其实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没什么想要的,也没有什么执念,就连性命对他来说都可有可无……”   “除了方瑾枝。”   楚怀川把话接过来,“的确,无砚没什么喜欢的东西,可是喜欢方瑾枝就像入了魔,从方瑾枝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整日把她带在身边。”   “川儿,本宫担心如果方瑾枝找不回来,无砚失去了唯一的执念,又变成以前那个样子……”长公主闭上眼睛,藏起眼中的疲惫和担忧。   只要是有外人在的时候,长公主从来不敢流露半分的疲态。   “皇姐别担心,一定会找回来的。”楚怀川悄然叹了口气。   他欠陆无砚,欠了他太多,一辈子都偿还不完。   一旁的陆佳蒲将长公主和楚怀川的话听了进去,与他们两个人不同,陆佳蒲更担心方瑾枝。   陆无砚一个人走进垂鞘院,正厅的小轩窗开着,窗下的长榻上是空的,远处高脚凳上也是空的。恍惚间,他仿佛看见才六岁的方瑾枝踩在一把玫瑰小椅上,踮着脚望向青瓷鱼缸里的两条红鲤鱼。一眨眼,她的身影又变了,变成窈窕的少女,垂着双足坐在高脚凳上,手执一支雀翎逗弄青瓷鱼缸里已经老态龙钟的红鲤鱼。   一阵暖暖的春风从半开的小轩窗吹进来,那高脚凳上空无一人。   陆无砚走过去,垂眼看向青瓷鱼缸里的鱼。那两条肥鱼飘在水面上,翻着白肚皮,居然已经死了。后来被他抓来的那几条小鱼儿正绕着它们的尸体缓缓地游。   陆无砚抚手,将高脚桌上的青瓷鱼缸打落在地。   青瓷碎了一地,那几条小小的鱼儿在淌在地上的水渍里翻着滚,寻找最后的水。它们的动作一点一点慢下来,动不了了。   陆无砚缓步走进阁楼,他走到二房的绣房。   绣台上还放着那个绣了一半的荷包,粉色的,绣着双莲图。   他仿佛看见方瑾枝坐在藤椅里,仰着头对他弯着一双眉眼,甜甜地说:“三哥哥,你可不许乱动哦,等我回来了要继续绣的!咱们可说好了,等我绣好了,你要穿粉白的衣袍来配它!来,咱们拉钩!”   陆无砚后悔了。   他不应该太顾虑方瑾枝的感受,他不应该循序渐进,他不应该默默等着她喜欢上自己,等着她信任自己,等着她长大。   他应该把所有相关的人都杀了。   他应该建一座宫殿,将方瑾枝养在其中,不许任何人接触她!   方瑾枝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她觉得浑身无力,而且头疼难忍,总是想睡觉。她努力睁开眼睛,终于看清平平和安安担心的眼睛。   “姐姐!”   “姐姐……”   方瑾枝费力地想要支撑自己保持清醒,可是她做不到,很快又闭上了眼睛,疲惫地想要重新睡着。她在迷迷糊糊之中知道平平和安安为她喝了水,又在她耳边说了好多话。   平平和安安都说了些什么?   方瑾枝没有听清,只知道她们两个一直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喊:“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带着满满的担忧,有的时候还会带着一股隐忍的哭腔。   方瑾枝断断续续地醒过来几次,又总是在一种十分迷糊的状态之中。期间都是平平和安安喂她喝水,又喂了一些清粥。   除了平平和安安,她没有再见到别人。   可是她知道正在一辆马车上,马车朝着远离陆无砚的方向离去。   后来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又换成一艘船。   方瑾枝疲惫地睁开眼睛,努力地抬起头,透过船舱的窗户望向汪洋的大海。大海一望无际,与天相交,瞧着就让人绝望。   也是在方瑾枝改乘坐船后的第二日,她终于见到了方宗恪。或许之前方宗恪也来看望过她,可是她都陷入昏迷之中并不知晓。   方宗恪站在船舱的门口,一脸愁容地望着方瑾枝。   方瑾枝努力张开嘴,说出被掳走后的第一句话——“方宗恪,我恨你。”   方宗恪苦笑,眼中是说不出的悲凉。   经过了半个月,方瑾枝终于被带到了一座海岛。那海岛四面环水,皆是看不见尽头的大海。   海岛的深处有一座别院,方瑾枝和两个妹妹就被安顿在这里。这个海岛上还有一个唤作“哑婶”的用人,这么唤她是因为她是个哑巴。   她负责给方瑾枝并一双妹妹做饭、洗衣。   又过了七八日,方宗恪将乔妈妈和米宝儿也带了过来。   之后每隔十日,方宗恪都会乘船过来一次,送一些日常需要的食物、物品。只是他知道方瑾枝并不想见到他,每次都是将东西交给下人,然后和平平、安安说一会儿话。   虽然每次都避开方瑾枝不见,可是他每次也都会带一包红豆糖放在方瑾枝的窗外。   可是他第二次来的时候,上一次的红豆糖并没有被动过。时间久了,方瑾枝窗外摆满了一包又一包红豆糖,堆积成山。   后来有一次,方宗恪发现窗外的红豆糖都不见了。他心里刚有几分欢喜,就在离开的路上看见被仍在海边的红豆糖。   海浪一波一波打过,将鲜红的红豆糖打散,流落海里。   他立在海边望着最后一颗红豆糖被卷进海水里才乘船离开,而等他下一次再来的时候,仍旧带了一包红豆糖放在方瑾枝的窗外。   直到一年后他再来的时候,方瑾枝站在窗下等着他。 第105章 想他   这一年以来, 方宗恪总是每隔十日乘船过来一趟,而这一次竟是迟了七八日。   他立在那里,遥遥望着记挂在心上, 却一年没敢见的妹妹,心中颇为复杂。他望着檐下消瘦的方瑾枝, 黯然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要问我什么,可是我什么都不能说,也不能放你走。”   “所以你要把我藏一辈子吗?”方瑾枝静静望着不远处的方宗恪,平静的语气像是对待一个陌生人。   方宗恪只觉得方瑾枝比起一年前瘦得厉害, 身量虽然高挑了一点,可竟是显得更消瘦,她嘴角原本只在浅笑时若隐若现的梨涡越发深了。方宗恪别开眼,默然道:“等到事情都解决了我自然会放你离开,到时候我再也不会过问你的生活。”   “事情解决?什么事情?”方瑾枝眯起眼睛盯着方宗恪, “你要做什么?杀了陆无砚吗?”   方宗恪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他将准备好的红豆糖放在窗台转身往外走。   方瑾枝忽然拔出匕首,朝着方宗恪的后心刺去。   只是方瑾枝不过一个养在深闺的柔弱小姑娘,那使出全力的一刺在方宗恪眼中连花拳绣腿都算不上,他轻易地就躲了过去。   方瑾枝不气馁, 泄气般地继续挥舞手中的匕首。   方宗恪皱着眉连连后退躲避。   “哥哥!姐姐!”平平和安安从海滩跑回来,她们捧回来的漂亮贝壳洒落了一地。   方瑾枝咬了一下嘴唇,恨恨收了匕首。   她清楚在这一年里,两个妹妹和方宗恪的关系越来越好。无论如何, 她不想在两个妹妹面前和方宗恪闹得太难看,让两个妹妹难过。   平平、安安跑过来,为难地挡在两个人面前。   她们两个还是偏心方瑾枝的,焦虑地望着她。最终还是平平先开口:“哥哥,你让姐姐离开好不好?姐姐不想留在这里……”   安安也小声说:“让姐姐离开吧,姐姐很难过……”   “照顾好你们姐姐,我下次可能要一个多月甚至更久以后才能再来看望你们。”方宗恪深深看了方瑾枝一眼,转身离开。   “方宗恪!”   方宗恪停下脚步。   方瑾枝红着眼睛,“小的时候平平和安安的奶娘表面上对她们很好,暗地里却想害死她们。那一日娘亲教我,除了自己,这辈子不可以轻信任何一个人!我是太笨,才因为你是我哥哥这样的荒唐理由而相信你!”   方宗恪闭上眼睛,静了半天,才睁开眼。他没有转过身,语气疲惫:“是,是你太笨。我也根本不值得你信任,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你哥哥。”   他大步往前走,毅然而决然。   “你说什么?”方瑾枝追上去,张开双臂挡在他身前,“你再说一遍!”   “不用左右为难,也不用因为我是你哥哥却骗你而难过。我本来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做尽丧尽天良的坏事。因为见不得你好,所以才费尽心思囚禁你,看着你痛苦……这个回答你满意了吗?尽情地恨我吧,随你。”方宗恪推开方瑾枝挡在身前的手臂,大步走向海滩,踏上停泊在那里的船只。   “方宗恪!”方瑾枝追到海边,只看见他的船只逐渐远离。   方宗恪冷着脸坐在船头,目光萧索。   方瑾枝蹲下来,抓了一把石子儿朝着他使劲儿扔过去。就像小时候他故意欺负她的时候,她也假意抓起一把花生扔过去一样。可是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方瑾枝扔出去的花生或石子儿都没能砸到方宗恪身上。   “姐姐……”平平和安安气喘吁吁地追过来。   她们两个的身子相连,跑不快,追到海边的时候喘个不停,脸上也一片红色。她们两个跑到跌坐在海滩边的方瑾枝身边,她们互相对视一眼,想要劝,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姐姐,你看,很好看的……”安安将攥在手心里的小小鹅卵石递到方瑾枝面前。   平平也将先前挑了好久的漂亮贝壳递给方瑾枝。   方瑾枝望着两个妹妹担心的眼睛,勉强笑了笑。她接过她们两个挑选了好久的鹅卵石和贝壳,认真地说:“好看,很好看……”   “姐姐喜欢就好!”平平和安安开心地坐在方瑾枝身边,陪着她望向深蓝色的大海。   在这一年的时光里,与方瑾枝不同,平平和安安倒是自出生以来最快活的一段时光。她们两个每日踩着沙滩玩耍,又养了几只小猫。她们的性格开朗了不少,时常能听见她们两个欢愉的笑声。   就连身量也如雨后的春笋一样长开。当初她们两个随着方瑾枝被一同带过来的时候,虽然已经十一岁的了,但是身量瞧上去却像七八岁的瘦弱小孩子。可是经过了这一年的生活,她们两个如今的身量就算和同龄的小姑娘相比,也并不显得过分矮小。和方瑾枝站在一起的时候也只比方瑾枝矮了半头。   两个妹妹的变化成了方瑾枝这一年里唯一欣慰的事情。   方瑾枝静静坐在海边,望着海天相交的地方默默发呆。她心里等着盼着在海天相交的地方出现一艘船,一艘不是方宗恪的船。   “看呀,那儿有一只半边翅膀的怪鸟。”平平忽然指向远处的天空。   安安眯着眼睛笑:“怎么可能会有半边翅膀的鸟呀!”   “有的!真有的!姐姐你看那只鸟是不是只有半边翅膀,安安她不信我!”平平偏了偏身子去拉方瑾枝的袖子。   方瑾枝回过神来,问:“什么?”   “姐姐你看呀,真的有半边翅膀的怪鸟!”平平指着天上的一个小黑点。   “半边翅膀的怪鸟……”方瑾枝疑惑地顺着平平指的方向望去。   那只只有半边翅膀的鸽子逐渐映入方瑾枝眼帘。   “这些鸽子都是三哥哥养的吗?好漂亮!”方瑾枝新奇地望着这些鸽子,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鸽子。   闻言,陆无砚一手仍护着方瑾枝,另一手却抬起,打了个响指。一阵翅膀扑腾声,一只白鸽子落到了陆无砚的手上。   “它最漂亮。”陆无砚望着手上的鸽子,眼中难得露出暖色。   方瑾枝却拧紧了眉,因为陆无砚手背上落着的那只鸽子缺了个翅膀,瞧着也比其他鸽子瘦弱和年迈。   “把它放飞后,它花了八个月的时间才飞回家。半路上不知道遭遇了什么,竟断了一边的翅膀,凭着一个翅膀飞回来的……”   方瑾枝的眼睛霎时明亮起来,她猛地站起,朝着那只鸽子追去,一边追一边高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方瑾枝沿着海边一路狂奔,又追逐着那只鸽子跑进海中。冰凉的海水打在她的身上,像一双强有力的手掌将她往后推,阻止着她前行。   她全然顾不得快要没过胸口的海水,她的目光死死盯着盘旋在空中的那只鸽子——那只只有半边翅膀的鸽子。   她不小心摔倒,呛了一大口海水,又急忙爬起来,朝着那只鸽子奔跑。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三哥哥,我在这里……”   鸽子在半空盘旋了许久,忽得停了身影,猛地朝着方瑾枝俯冲下来。   方瑾枝站在海水里,双手捧着它,眼泪终于落下来。她哭着吻了吻鸽子半边的翅膀,心中仿若比这海涛更为澎湃。   “咕咕咕”鸽子低着头,用小小的头在方瑾枝的掌心蹭了蹭,又用仅剩的半边翅膀拍了拍方瑾枝的手心。   半边翅膀猛地伸展开,它用不同于寻常鸽子的姿势霎时腾飞。它在方瑾枝头顶盘旋了一会儿,又“咕咕”叫了两声,才用仅剩的半边翅膀带着方瑾枝的希望朝着远处飞走。   方瑾枝站在汹涌的海水里,望着那只鸽子越飞越远,直到消失在视线里。她脸上的泪痕已经被海风吹干了,不需要再擦,她反身一步步艰难地走回海岸。   “姐姐!是三表哥的鸽子吗?是他来找你了吗?”   “嗯!”方瑾枝重重点头,她来不及换下身上的湿衣服,便拉着两个妹妹一路小跑,一直跑到穿过这个小岛,停在海岛的另一侧岸边。她蹲在地上,努力拉扯地上的藤蔓。   平平和安安也蹲下来帮着拉扯那些藤蔓。   铺了一层的藤蔓被她们几个一点点扯开,露出做了一半的小船。   方瑾枝轻轻摩挲着小船,眼中升起一阵憧憬。   “我们帮姐姐!”平平和安安转身往丛林里跑,将昨日锯下来的木头费力抬过来。   方瑾枝走到一旁,从藤蔓下找到藏起来的刀。她握着宽刀走进树林里,选了一棵树,一下又一下地砍下去。刀子砍在树干上,反震的力道使得她娇嫩的手心一阵酥麻。而留在树干上的痕迹不过一道并不深的口子。她并不气馁,也不停下来揉一揉发麻的掌心,而是又接着砍下去一刀。   起先的时候,她不仅砍不动这些树,还弄伤了一双手。直到娇娇嫩嫩的掌心逐渐磨出了一层薄薄的茧,才堪堪能够费力砍断这些树木。   安安看了看方瑾枝的脸色,小声问:“姐姐,真的不找乔妈妈和米宝儿帮忙吗?”   “不,”方瑾枝抬起胳膊又一次全力砍下去,“我再也不会轻易相信别人!” 第106章 等他   长公主走在一片树林里, 正是盛夏的时节,燥热的风吹过她繁厚的正红色裙角,吹起的那一角仿若一团跳动的火焰。   一支利箭在暗中瞄准了她, 紧接着是一支又一支。在那郁郁葱葱的草木之后,是早就埋伏好的人手。   长公主的嘴角带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这片树林还没走到尽头, 长公主就不得不停下脚步,她勾了勾唇,望向对面的人,带着点傲慢:“七堂兄,别来无恙。”   长公主的七堂兄名楚行仄, 曾封卫王,如今是整个大辽通缉的谋反逆贼。   “堂兄在这里已经等你很久了。”楚行仄一手背于身后,一步步渡到长公主身前。“映司,做了这么多年的掌权者,可还舒服?”   长公主淡淡道:“还成吧。当然了, 如果你死了的话,本宫这日子就更舒坦了。”   楚行仄“哈哈”大笑两声,“映司,不如你我联手如何?以你我之能,吞并宿国、萧国和燕国, 造一个更大的辽国!”   楚行仄抬手,深不见底的黑眸里逐渐浮现一丝憧憬。   长公主用眼角的余光凉凉地瞟了他一眼,嘲讽道:“你我联手?七堂兄是对本宫屠你满门之仇既往不咎了?”   “舍小家顾大家而已。”楚行仄笑得像极了一位慈祥的老者,好像被满门抄斩的并非他的无数妻儿。   可是长公主在他的笑容里只看见虚伪。   长公主收起眼底的那一抹笑, 声音俞冷:“可是本宫忘不了你逼杀父皇,掳我无砚的死仇!”   “真没得商量?”楚行仄仍旧在笑,友好温润。   “如果你自刎在本宫面前,本宫倒可以在他日吞并宿国、萧国和燕国之时,让你的白骨看上一眼。”长公主下巴轻抬,带着天生的傲慢,纵使比楚行仄矮了一头,仍如高高在上的那一位。   “既然如此……”楚行仄也收了笑,“本王他日登基之日也会让映司的白骨望一望。”   楚行仄抬手,一声令下。   长公主一动不动,笑着看他。   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箭矢。   马蹄声“嘚嘚”响起,陆无砚骑着马缓步行来。他一身肃杀,眸中冷若寒冰。   楚行仄眯起眼睛盯着长公主半瞬,忽然“哈”地笑了一声,“是本王大意了,怎生忘了你是楚映司啊!”   他又朝陆无砚招招手,仿若老朋友一样笑着问:“无砚,鼠虫之肉孰香?”   “人肉,比如你的肉。”陆无砚拔剑,森寒的剑尖指着他。   在他身后是无数的黑衣人手持弓箭,逐渐靠近。而在他们手中的弓箭不乏先前从卫王属下手中夺来的。   楚行仄无奈地摇了摇头,“是本王大意了啊!”   忽然寒光一闪,一柄软剑从他腰间划出,刺向长公主,长公主急忙闪身躲避,陆无砚也生生偏过马头,免得长公主撞到马身。   匆忙中,不知哪里响起了两声口哨声,然后马蹄嘶鸣,一匹匹无人乘驾的骏马冲向这片树林。   “射箭!”   陆无砚一声令下,无数淬了毒的利箭射向奔涌而来的骏马。   楚行仄闪身躲避,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翻身上了一匹马,调转马头而去。   陆无砚急忙收了长剑,搭弓射箭,射向楚行仄所乘的那匹马的马腿。骏马痛苦的嘶吼一声,应声倒下。而楚行仄则在骏马倒下的刹那间,拽住另外一匹马的马缰,翻身登上另外一匹马。   “驾!”方宗恪带着十几个人冲进来,举弓射向陆无砚的人,实则意为掩护楚行仄。   陆无砚盯着方宗恪的目光寒意森森,他握住弯弓,搭上箭矢。却在方宗恪以为陆无砚要射向自己的时候,陆无砚霎时转了方向,对准逃逸的楚行仄。   “王爷!”方宗恪大喊一声,飞身越上楚行仄的马背,为他挡下这一箭。   “宗恪!”楚行仄大惊。   “王爷先走!”楚行仄跃下马,立在狂奔的骏马中间,握住手中弓箭,连搭上三支毒箭,射向冲过来的人群。他掩护楚行仄逃离,全然不顾刺进胸膛的利箭。   楚行仄看了他一眼,更加快马加鞭地逃离。   他一口气冲出树林,一辆马车在那里接应。马车边立着两个侍卫还有苏坎,而这苏坎正是当初方宗恪领回方家的苏管家。   “王爷快上马车!”苏坎急忙迎上来,将楚行仄扶上马车。   楚行仄这才发现他的胳膊不知道什么时候受了伤,应该是被流矢射中,刚刚只顾着逃命竟是没有觉察。所幸只是划了一道口子,并不深。   “快走!”苏坎发令。   “慢着!”楚行仄摁住胳膊上流血的伤口,“宗恪陪本王出生入死十五年,岂能丢下他不顾?”   苏坎面露难色,终究是不敢忤逆了楚行仄的意思。   恰巧这时救兵赶来,苏坎忙将救兵分成两路,一路护送卫王逃离,一路冲进树林解救方宗恪。   黑衣人越来越多,就快要把方宗恪包围。   他的胸口开始不停向外流出黑色的血迹,而他的头也越来越沉,甚至连视线都有一些模糊了。方宗恪知道陆无砚射中他胸膛的那一支箭涂有剧毒。救兵已经赶来,可是和那些陆无砚带来的这群黑衣人相比,力量不止一星半点。   这一支黑衣人队伍好像是忽然之间出现的,个个武艺高超,狠辣无情,又只效忠陆无砚一人。据说这些黑衣人出自一个名叫“出楼”的地方,也不知道陆无砚是什么时候锻炼出的队伍。   “咕咕!咕咕!”   在一片杀伐厮杀声中,那鸽子的叫声十分微弱。   陆无砚正射出手中的利箭,忽觉头顶一片阴影。他抬起头,看见那半边翅膀的鸽子。   鸽子落下来,落在陆无砚的掌心,它微弱的低低叫了两声,又在陆无砚的掌心扑腾了两下翅膀,它扑腾着翅膀的动作越来越无力。那完好的一边翅膀无力的垂着,而另外一边翅膀断开的地方又要新的伤口裂开,不知道在飞回来的途中又遭遇了什么敌人。   “水!”   立刻有人递上水囊。   陆无砚有些焦灼地将水倒在掌心,那只年迈的鸽子喝了几口,又用小小的头蹭了蹭陆无砚的掌心。陆无砚又喂了它三次水,它才恢复起精神来。   它奋力扑腾了一下那边完好的翅膀,另一边断了大半翅膀的伤口又血溢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疼了,它的身子抖动了一下。   它想飞起来,可是那几乎连根断掉的翅膀处使不出力气,使得它又跌回陆无砚的掌中。   “慢慢来,不急。”陆无砚宽大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它的头。他心里明明焦灼不堪,可是只能这样对它说。他明白这只已经年迈的鸽子飞回来是有多么的不容易,更明白它的生命就快要走到了尽头。   鸽子小小的眼睛望了陆无砚一眼,又一次奋力扑腾着翅膀,这一次终于飞了起来。它在陆无砚的头顶盘旋了片刻,立刻朝着一个方向飞去。   “收兵!”   陆无砚追上它,不再管那些楚行仄的救兵和方宗恪。   而他说了收兵以后,那些本来对楚行仄手下之人追击的出楼之人干脆利落的收兵,已经是瞬间远离了战斗,追上陆无砚。   “无砚!这个时候不能放过他们!”长公主望着陆无砚的背影愣了一会儿,才喊出来。   然而陆无砚全然听不见他的话,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只飞在前方的鸽子。   反正陆无砚想要杀死的从来都是卫王楚行仄,而方宗恪的死活,他并不在意。   “无砚!”长公主恨恨地拍了一下马背,她就不应该只让陆无砚带着出楼的人,而没有带她的手下。这些出楼的人是完全只听陆无砚一个人的话,连她这个长公主的话都不听!   那些前来搭救方宗恪的人本来以为都要命丧于此,却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短暂的呆愣之后,急忙扶着重伤昏厥过去的方宗恪离开。   他们护着方宗恪一路追赶,好不容易才追赶上前方隐蔽小径中卫王的马车。   骑马终究是比马车更快一些,更何况楚行仄有意放慢了速度,等方宗恪追上来。他见方宗恪被救了回来,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第107章 找他   第一场秋雨落下的时候, 方瑾枝的小船终于做好了。而方宗恪也如他上一次离开之前说的那样一个半月都没有再来过小岛。   方瑾枝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将小船推进海中。   “姐姐,你真的会划船吗?”平平一脸担忧。   安安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 “姐姐,这船这么小, 四周都是海,海浪那么大呀!”   “放心吧,姐姐可以的。”方瑾枝安慰着两个妹妹,“你们两个先留在这里,姐姐这次不能带你们走了, 不要担心,不要害怕,要不了多久哥哥就会回来看望你们的。”   一方面,这座海岛上的日子的确适合平平和安安。另外一方面,方瑾枝也不知道这次乘船离开会不会遇上风浪, 倘若遇到些什么风险,那岂不是连累了两个妹妹?   “姐姐,你不是说那只鸽子会带着三表哥找过来吗?你就在这里等着不好吗?”   “就是呀,真的太危险了。姐姐不要贸然离开,再等等好不好?”   方瑾枝摇了摇头, 她不敢再等了。那只鸽子已经离开一个多月了,方瑾枝担心那只本来就残缺的鸽子说不定已经死在了路上。更何况,这次方宗恪离开这么久没有回来一定是有事情要忙,更是天赐良机。如果她这次不把握机会下次想要再离开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可是我们还是担心姐姐呀……”平平和安安低着头, 小声地说。她们两个小姑娘的声音里已经有了一丝隐隐的哭腔,还有一丝惧意。   平平和安安十分喜欢这个小岛,每日都喜欢去海边玩,对一望无际的大海更是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喜爱之情。可是她们两个也同样知道大海的汹涌,她们是担心方瑾枝这次乘船离开会有危险。   “姐姐已经下定决心,这次是一定要离开。所以平平和安安不要再劝姐姐了好吗?”   平平和安安心里还是担心方瑾枝,可是这些年都是方瑾枝照顾着她们,她们两个也养成了极为听话的性子。如今方瑾枝说得这般坚决,她们两个也只能点了点头。   “姐姐一定要小心呀!”   “都是我们没用,这些年总是给姐姐拖后腿,一点忙都帮不上……”   方瑾枝急忙劝慰两个妹妹:“在姐姐的眼中,你们很棒呀!这一年多的日子,就是因为有你们两个的帮助,姐姐才能这么快将小船造好呀!再说了,姐姐这次离开还需要你们的帮忙呢。”   “帮什么忙?”平平和安安抬起头来望着方瑾枝,她们两个很快就被方瑾枝的话转移了注意力。   “你们知道的,哑婶是哥哥留下来监视咱们的,就连乔妈妈如今也是听从哥哥的话,所以姐姐离开的时候需要你们帮姐姐缠住她们呀!”   “好!”平平和安安重重点头,“我们都听姐姐的!”   方瑾枝并没有贸然乘船离开,她很清楚自己以前从来没有划过船,贸然出海风险太大。所以她要先学习划船。一连几日,她总是让平平安安缠住乔妈妈和哑婶,自己躲在海边练习划船。刚开始的时候,她并不能掌握好划船的技巧,大概过了十来日她才能让这简陋的小木船稳稳地行在海面上。   有时候她望着汪洋大海,心中也不由生出几分惧意来,可是她不想永远被囚禁在这个小岛上!   很快,就到了方瑾枝计划好要离开的日子。   这一日,她故意点了很多菜让哑婶和乔妈妈准备,又让平平和安安拖住米宝儿陪着她们玩。然后,她偷偷溜到小岛的另一侧,将藏着的小船推进大海。   她最后看了一眼孤零零的小岛,朝着大海深处而去。   可方瑾枝还是低估了大海的力量,她在第二日的傍晚就迷失了方向。   之前她用心记下了方宗恪每次离开的路线,她以为朝着那个方向就能到达彼岸。可是身后的小岛越来越远,整个小船孤单地飘在大海上的时候,简直无法辨别方向。   最可怕的是夜晚。   方瑾枝飘在海上的第一个夜晚只做了一件事——哭。   漆黑的夜晚她根本不敢前行,可是她更不敢睡觉,只是勉强缩在角落,恐惧让她总是忍不住哭泣。   海浪声和偶尔鱼尾拍浪的声音,在黑夜里简直让人绝望。   她本来在船上带了足够一个月的粮食,可是她发现真正恐惧的时候是什么东西都吃不下的,她勉强着咬几口冷梆梆的山药饼,又开始划船。   第四日的傍晚,看着西沉的落日,她不能再前行只能停下来。   一道海浪拍过来,溅了她一身的海水。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她已经熬过了三个夜晚,没有办法再多熬一夜。   方宗恪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蜷缩在船头不停地哭,连船桨都飘走了一支。   方宗恪跳上她的小船,使得小船晃动了一阵。   “哥哥……”方瑾枝抬起头,茫然地望着出现在视线里的方宗恪。   方宗恪心疼地将她拉起来,带着她跃上他的大船,从船舱里拿了一条毯子裹在她微微发抖的身子上,又取了一条棉帕给她擦湿漉漉的头发。   他重重叹了口气,“当真就那么想回去找他?”   方瑾枝重重点头,哭到红肿的眼睛执拗地望着方宗恪。   “就算陆无砚以后骗你伤你利用你甚至杀了你,你都不会为今日的决定后悔吗?”方宗恪忧心地看着她,眸中是一片混乱的挣扎。   方瑾枝又一次重重点头。   方宗恪还想问,可是瞧着这样可怜的方瑾枝,他又把话咽了回去。他沉声说:“这几天有海啸,我们先回小岛。过几日我带你回去找他。”   “哥哥,你说的是真的吗?”方瑾枝想要相信他,又不敢完全相信。她已经被方宗恪骗了一次,不知道要不要再相信这一次。   方宗恪不愿意看见她眼中的半信半疑,他别开眼,丢下一句“把眼泪擦了”,然后转身走到船头,望着前方不见尽头的深蓝。   方瑾枝用手背胡乱地将眼泪擦了,又追到方宗恪身边。   “哥哥,你那天说的话都是气话对不对?”她睁大了一双眼睛望着方宗恪,想要一个答案。   “别多想,我是你哥哥,永远都是你哥哥。”方宗恪不由放柔了声音,“去船舱里小睡一会儿,等到了我喊你。”   方宗恪紧抿着唇,显然不想再说下去。   方瑾枝犹豫了一会儿,也没敢再继续追问下去。   暮色逐渐四合,傍晚的海风还是很冷的。方瑾枝身上的衣服本来就被海水打湿了,她站了一会儿,就逐渐从脚心开始发冷。她忍不住一连打了两个哈欠。   “我让你回船舱去!再不听话把你扔到海里喂鱼!”方宗恪转过身来看向方瑾枝,语气中带着怒意。   “哥哥也别冻着了……”方瑾枝又看他一眼,终于走回船舱里。   她等了等,方宗恪始终都没有进来。   无论如何,就好像知道哥哥一定会护着自己一样,方瑾枝逐渐放松下来,缩在船舱里的小床上睡着了,毕竟她已经四天三夜没有睡过觉了。   这一觉,她睡得并不沉。每隔一会儿就要醒过来一次,她每次睁开眼睛都能看见方宗恪负手立在船头的背影。就像不会动的石头人一样。   方瑾枝原以为自己划着船已经离开那座小岛很远了,其实不过在原地打转而已。当天夜里过了子时没多久,他们就重新回到了小岛上。   “枝枝,枝枝?”方宗恪立在船舱外一连喊了几声,才将酣睡的方瑾枝叫醒。   方瑾枝揉了揉眼睛坐起来,显然还是十分困顿。她茫然四顾,最后视线落在船舱口的方宗恪身上,这才一点一点清醒过来。   船还没有停靠在海边,方宗恪和方瑾枝都看见海边停靠了七八艘船。   方宗恪皱着眉,在带着方瑾枝转身离开和回到小岛上二者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带着方瑾枝回到岛上。   毕竟过几日就是海啸,如今离开太过危险。而来到小岛的人不过那几个选项,无论是谁,他都有把握保方瑾枝无恙。   当然,在陆无砚和卫王之间选择的话,他还是希望来到这里的是陆无砚。   方瑾枝跟着方宗恪走进小岛深处,她原本居住的宅院已是灯火通明。   方瑾枝的眼睛逐渐明亮起来,她拽了拽裹在身上的毯子,大步往府中跑去。   “枝枝!”方宗恪怕她莽撞,遇到危险,忙追上去拉住她的手腕。   一阵脚步声响起,很多人从宅院中出来,为首一人正是陆无砚。   四目相对时,方瑾枝和陆无砚都怔了片刻。大抵是因为太久没有相见,两个人都在对方的身上看到了一抹陌生,而这种浅浅的陌生一丝丝抽离,立在对面的人又变成了那个最为熟悉的人,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陆无砚的目光艰难地从方瑾枝的身上移开,顺着方宗恪握着她的手,移到方宗恪的身上,他的目光在方宗恪的身上停了半瞬,又移回方瑾枝的身上。   “瑾枝,到我这里来。”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暖一些,可藏在语气里的寒意还是没有能完全藏住。   可能是因为重逢的喜悦让方瑾枝毫无觉察。   “三哥哥……”方瑾枝甩开方宗恪的手,跑向陆无砚。她一下子扑到陆无砚的怀里,双手坏过他的腰身,将脸埋在他的胸口,流恋地吸取陆无砚身上的温暖。   方瑾枝身上潮湿的感觉却让陆无砚皱了眉。   他垂眸,将手探进裹在方瑾枝身上的毯子里面,摸到她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   方宗恪刚想抬脚,就被陆无砚喊住。   “方宗恪,我们谈一谈如何?”   “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方宗恪紧抿着唇,脸色实在不算好看。   “我拿解药跟你换两刻钟如何?”   方瑾枝疑惑地抬起头来,问:“什么解药?”   陆无砚将一个小瓶子塞到她手里,道:“去,把解药给你哥哥送去。”   方瑾枝看了看手里的小瓶子,有些木讷地往方宗恪身边走去。   “哥哥……”   方宗恪抬手将方瑾枝递过来的小瓶子打落在地,“不稀罕!”   “哥哥你怎么能这样!”方瑾枝刚想发火,她眼角的余光却扫见那个小瓶子正好摔在一块石头上,摔得粉碎。   那个瓶子是空的。   方瑾枝仔细看了又看,确定那个瓶子里面根本就什么都没有。   “方宗恪,你以为你还有选择吗?”陆无砚的嘴角慢慢勾起一道危险的弧度,冷到发寒。 第108章 打他   屋子里充满缭绕的水雾, 暖融融的。   方瑾枝站在齐腰高的浴桶外面,她双臂环在胸口,抵触地往后缩了缩身子。   “躲什么躲?站直了别乱动。”陆无砚将她身上潮湿的褙子脱下来扔到地上, 又将她拉近一些。   陆无砚用手背摸了一下方瑾枝的脖子,带下来兴许盐粒。他抬眼望着红着脸的方瑾枝, 问:“你掉海里了?”   “没有……就是、就是被海浪拍了两下……”方瑾枝低着头小声嘟囔。   陆无砚想要责备方瑾枝,可是看着她这个样子又开不了口。他复又低下头,拍开方瑾枝挡在胸前的手,将她系在胸口的长缎带解下来。   随着长长的缎带解开,方瑾枝身上湿哒哒的玉色齐胸长裙落到脚边。   方瑾枝又向后退了两步, 并着一双笔直纤细的长腿,瞪着陆无砚:“我就不能自己洗澡吗?”   陆无砚落在方瑾枝一双玉腿上的目光这才移开,他看着她气嘟嘟的样子,心里那团火气才消了那么一丁点。   “不能。”他又轻易将她抓过来,褪去她身上窄袖短衣。   陆无砚动作停顿间, 方瑾枝又匆匆抬手挡在自己胸口。   “不许乱动……”   陆无砚去拉她的手,才发现她的手有些糙,不是旧时柔软。陆无砚将她的小手拉到眼前摊开,凝视着她掌心上那一层薄薄的茧。   方瑾枝想抽回自己的手,陆无砚没让。   “为什么就不能等在这里, 非要去造什么船?”陆无砚又气又疼。   方宗恪将方瑾枝带回来的时候,陆无砚也是刚到这个小岛。他已经从平平和安安口中知道了方瑾枝这一年生活的大概。   “谁让你总不来……”方瑾枝委屈地低着头。   “我这不是来了吗?”陆无砚皱着眉,“一个人跑到大海上好玩,嗯?”   方瑾枝摇摇头, 有些委屈地说:“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海浪特别高,打在身上又冷又疼的。还有海风,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的,大的时候吹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还有……晚上最可怕了!什么都看不见……四周全是黑的,连星星都没有……我想点火来着,可是我怕呀,我怕火苗把木船烧坏了。后来又一想,我在大海上呀,四处都是水才不怕着火呢。可是……都被打湿了,点不着火……什么都被海浪打湿了,我带的干粮,还有衣服全被海浪打湿了。你相信吗,我能听见大鱼咬我的船!就在晚上,我不敢走,只能把船停下来。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能听见大鱼咬我的船,我就在想一条又一条的鱼全过来咬我的船,把我的船咬破了怎么办呀?那我就掉到海里去了,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现在想起来,方瑾枝还是一阵后怕。她说着说着就委屈地哭了出来,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陆无砚心疼地将她拥在怀里,“怎么就不能安心住在这里等我来找你呢?”   “我怕你找不着我呀!”   陆无砚闭上眼,唯有更用力地将她拥在怀里。   他不敢相信一直养在深闺的方瑾枝怎么会有勇气自己一个人跑到海上去,他更不敢想象这几个晚上她是怎么在恐惧里度过的。   前几个晚上,方瑾枝连哭泣都是隐忍的,她怕引来大鱼。可是现在被陆无砚抱在怀里,她开始忍不住哭腔,一声又一声哭出来。   “别怕,都过去了,不黑了,没有吃人的鱼,你也不是一个人了。”陆无砚像哄小孩子一样拍着她。   “十六个月!”方瑾枝开始用力去打陆无砚,“你怎么才来呀!”   她的一双手泄气一样打在陆无砚胸膛,一下又一下,使出了全部的力气,也带出了全部的委屈和想念。   “是我来晚了,是我来晚了……”陆无砚任由她拍打着,恨不得她的力气更大一些。   方瑾枝还是舍不得,她的动作慢下来,又偎在陆无砚的怀里小声抽泣。   陆无砚压下眼底的那一丝湿润,勉强稳了稳情绪,才去继续解她身上贴身的小衣服。这次方瑾枝没再往后躲,而是掩耳盗铃似的往陆无砚怀里钻。   陆无砚又将方瑾枝的盘起的长发拆了,任由她长发披散下来,只是她的长发不似曾经的柔软,而是湿漉漉的贴在背上,发间还带着些盐屑。   “好了,知道你现在又累又困,好好洗个澡然后睡一觉。”陆无砚试了试浴桶里的水温,才将方瑾枝抱进去。   方瑾枝双手搭在浴桶边儿,身子前倾靠近陆无砚,有些欲言又止。   陆无砚眼中的柔意凝了凝,先开口:“别在这个时候跟我提方宗恪!”   方瑾枝吐了一下舌头,逐渐向后靠去。她捧了一把温热的清水扬在脸上,整个身子都暖和起来,暖得她想睡觉。   她实在是太困了,就算是之前方宗恪带她回来的时候也是睡一会儿醒一次,并没有睡熟。   不久,她就倚靠着浴桶边儿打起盹来。   陆无砚叹了口气,拿了浴帕给她擦身子。   方瑾枝睁开眼睛呆呆望了他好一会儿,又沉沉合上了眼。她想抗议来着,抗议他给她洗澡!可是她太困了……   她迷迷糊糊之中知道陆无砚给她拉过来又翻过去地洗澡,哪哪儿都碰了……   她知道自己的身子起了变化,可是她实在是太困了,完全不想睁开眼睛,也不想去阻止陆无砚的动作。   直到陆无砚将她从浴桶里抱出来,让她倚靠着他站在地上的时候,方瑾枝才慢慢过了那股困顿劲儿。她睁开眼睛,看着陆无砚正低着头,用一条干净的棉帕给她擦胳膊上的水渍。   他动作轻柔地擦干她的左臂,又换到右臂,然后又从锁骨开始给她擦身子。他的手隔了一层厚实的棉帕划过她的身子,可是在方瑾枝的感觉里好像感觉不到那一层很厚的棉布,只能感受到他的手掌。   “睡醒了?”陆无砚探手从她腋下穿过去给她擦后背的水渍时才发现方瑾枝已经睁开了眼。   方瑾枝点了点头,脸颊不自然地红润起来,并且越来越红,越来越红。   陆无砚的手顺着方瑾枝的腰继续向下,他感觉到手掌下的肌肤颤了颤。他蹲下来,去擦方瑾枝腿上的水渍。   方瑾枝整个身子都绷紧了,两条长长的腿使劲儿并在一起。   “分开点。”陆无砚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膝盖。   方瑾枝不情不愿地将双腿挪开一条小小的缝儿。   陆无砚从她的脚踝处开始,一路向上去擦她两条腿内侧的水渍,一直到顶处。   “你!”方瑾枝一直垂在身侧紧紧攥成小拳头的手,使劲儿打了一下陆无砚的肩头。   陆无砚没理她,手掌轻轻挪动了两下,又摁了两下,将水渍擦净,才抬眼看她,道:“你得习惯。”   “习惯什么?”方瑾枝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整个身子都紧绷着的缘故,发出的声音都带着一丝颤音。   “习惯我给你洗澡。”   陆无砚将棉帕放在一旁,拿起挂在一旁的棉袍将方瑾枝软玉般的身子裹住,甚至将她的脸都包了起来,这才把她抱起来,一路抱回寝屋,将她放在床上。   陆无砚立在床边轻轻吻了吻她的眼睛,“好好睡一觉,其他的事情睡足了再说。”   方瑾枝拉住他的手,也不说话,就用一双大大的眼睛一直望着他。   陆无砚与她对视了良久,才无奈地说:“安心,你哥没事。”   方瑾枝这才松开抓着他的手。   她点点头,又合上眼睛。   陆无砚将床幔放下来,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他走到另外一间关押着方宗恪的房间里。   方宗恪冷冷地看着出现门口的陆无砚,问:“你到底知道多少?”   “不多不少,恰巧是你不想我知道的。”   陆无砚走进去,坐在方宗恪对面,他将倒扣在桌子上的茶杯一杯杯翻过来,又一杯杯倒满了水。   方宗恪一直看着他的动作,直到陆无砚将最后一个茶杯倒满了水,他才问:“你不会用别人碰过的杯子,所以你根本不是要喝水,那你究竟在做什么?”   “玩。”陆无砚又将茶杯里的水一杯杯倒回茶壶里,“和你这种讨厌的人共处一室,总要找点事情做分散注意力,要不然简直难以忍受。”   “陆无砚!”方宗恪身子前倾,“我不管你为什么知道,可是你既然知道又为什么要娶她?你有什么目的?”   “目的?”陆无砚轻笑了一声,“难道你不会觉得我很深情吗?”   方宗恪看着陆无砚的目光就像见了鬼似的。   陆无砚收起脸上懒散的神情,肃道:“只此一次,不要再痴想把她带走。若再有一次……”   “长公主知道吗?”方宗恪直接打断陆无砚的话。   陆无砚顿了顿,道:“不知。”   方宗恪的目光又变得凌厉起来。   “她不会知道,谁都不会知道。”陆无砚的语气也坚定起来。   “如果……”   方宗恪话还没说完,陆无砚忽然抬手打断他的话。陆无砚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道:“瑾枝,进来吧。”   闻言,方宗恪惊讶地也跟着望向房门。   门没有动,一点声音都没有。   方宗恪刚松了一口气,陆无砚又说:“别藏了,门上映出你的身影了。”   门上并没有映出什么身影来。   门被推开,方瑾枝站在门外,她有些泄气地小声嘟囔:“我够小心了,怎么就被发现了呢……”   陆无砚忍了笑,轻斥她:“又偷听!”   “是偷听了,可是我什么都没听懂呀!”方瑾枝无奈地看着屋子里的两个人。   “去,拿你的杯子给我倒一杯水,渴了。”陆无砚笑道。   方瑾枝知道陆无砚这是在支开她,她又深深看了一眼屋子里对坐的两个人,有些不情愿地离开。   直到她走远了,陆无砚嘴角的那抹笑才淡去,他转过来,冷冷地望着方宗恪:“这次我放过你,可是下一次再见面我不会再因为瑾枝放过你。”   方宗恪拧眉许久,才无奈道:“别让她知道,永远不要。”   许久,陆无砚才缓缓点头。 第109章 踹他   方瑾枝知道陆无砚并不是真的要喝水, 只不过是为了支开她,所以她也没有去给他倒水,而是有些不大高兴地回到自己的寝屋里, 蒙着被子睡觉。   陆无砚推门进来,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   “睡了?”他弯下腰, 双手压在床边。   方瑾枝面朝外侧躺着,被子已经将她整个身子裹了起来,只露出眼睛以上的部分,她呼吸匀称,显然是睡得极香。   心惊胆战地熬了这么多个夜晚, 也难为她了。   陆无砚慢慢坐在床边,轻轻将被子往下拉了一些,露出她的口鼻。   她自小就贪睡,睡着的时候模样柔美如画,乖巧娴静, 又时不时嘴角勾起一抹笑,嘴角现出浅浅的梨涡。   只是瞧着她,陆无砚的眼睛里就慢慢浮上暖暖的宠溺蜜意。   他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眼睛,然后才脱了衣服躺在她身侧。他伸出手臂轻轻从她脖子下面穿过, 将她揽在怀里。   好像陆无砚吵着了方瑾枝,她皱了一下眉头,又往后挪着身子。   “是我。”陆无砚在她耳边低低地说。   方瑾枝往后挪的动作就停了下来,她嘴角慢慢勾起一点, 然后往前凑了凑,下面的手自然而然地拉住陆无砚的衣襟,上面的手搭在他的腰上。   她睡梦中不自觉的细小动作让陆无砚眼中笑意暖如四月春风。陆无砚彷如对待至宝一样小心翼翼地吻了吻她的眉心。   方瑾枝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白色,她适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前的白色是陆无砚身上的雪白寝衣。   “醒了?”   头顶传来陆无砚的声音,方瑾枝双手抵在陆无砚的胸口,身子往后挪了挪,然后抬起头望着他。   陆无砚又一次吻了吻她的眼睛,问:“饿不饿?”   方瑾枝揉了揉眼睛,睡眼朦胧地说:“三哥哥,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又偷偷亲我好多次了?”   “再也不用偷着亲了,是正大光明地亲。”他捧起她的脸,又覆下来吻她的眼睛,辗转反侧,不肯离开。   眼睛上湿柔的暖意将方瑾枝所剩无几的迷糊尽数赶走,就连昨天在浴室时陆无砚帮着困顿的她洗澡时的情景也一点一点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方瑾枝的脸颊不由绯红了几许,连温度也高升了一丝。   陆无砚感受到掌心里她脸颊的发热,他笑着放开手,深情地凝望着她。   方瑾枝低着头,不自在地坐起来,还推了他两下,小声说:“我要起来了……”   陆无砚也跟着坐起来,他没有下床,而是帮方瑾枝拉了拉衣襟。方瑾枝这才发现她身上的袍子衣带松开了,露出胸口的一小片柔软春光。   方瑾枝一想到她就是这样衣冠不整地睡在陆无砚的怀里,心尖尖上的那份羞涩又颤了颤。   “你怎么不早点帮我把衣服穿好!”方瑾枝埋怨地瞪了陆无砚一眼。   陆无砚倒是笑笑:“你身上哪里我没看过,嗯?”   “那是你欺负人!欺负我快要困死了,你趁虚而入!”方瑾枝说着,一只小巧的玉足从被子里探出来,踹了陆无砚一脚。   “好,以后你不虚的时候也入。”陆无砚抓住她的脚腕,用指尖在她脚心轻轻挠了一下。   “痒!痒!痒!哈哈哈……”方瑾枝一边挣扎着收回自己的脚,一边忍不住弯着腰大笑,一双大大的眼睛只剩两道弯弯的缝儿。   明明没有那么好笑,可是看着她笑成这样,陆无砚也跟着她笑出声来。   方瑾枝又踹了他一脚,这一次她踹完之后飞快地收回脚,又将一双小脚丫子藏在被子里,还用双手压在被子上护着,然后才扬着小下巴挑衅似地看着陆无砚。   “你这孩子……”陆无砚笑着摇摇头,颇为无奈。   方瑾枝露出胜利者的漂亮小表情来,紧接着,她眸光一转,眯着眼睛凑近陆无砚,甜甜地说:“三哥哥,咱们说点别的事情呀?”   陆无砚脸上的笑意片刻之间凝结,他逐渐沉了脸,闷言:“又是你哥?”   方瑾枝没有回答,可是脸上的表情已经表达了一切。   陆无砚重新躺回床上,没好气地说:“别跟我提他,烦。”   方瑾枝垂了一下眼睛,然后又笑嘻嘻地凑过去,说:“不提他就不提他呗,可是当初你可答应我等咱们成亲了就会告诉我……一些事情的!”   她本来是想说“就会告诉我你和我哥哥之间不和的原因”,可是陆无砚不希望听见她在他面前提起方宗恪,她只好变了个问法,反正他是能听懂的。   其实就算是方瑾枝什么都不说,陆无砚也能知晓她心里到底是想知道些什么。   陆无砚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因为你哥是卫王的属下。”   方瑾枝霎时惊得睁大了眼睛。她从未见过卫王,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但是方瑾枝知道当初就是这个卫王将陆无砚掳走,又将陆无砚送去了敌国。所以在方瑾枝的想象里,这个卫王一定是个虎背熊腰,留着络腮胡子,其丑无比又面目可憎的大恶人!   “真是的!哥哥怎么能为那个心思歹毒的大恶人做事呢!”方瑾枝恨恨地握起小拳头使劲儿捶了一下围在身上的被子。   陆无砚看她一眼,有些迟疑地说:“所以我和你哥哥只是立场不同罢了,这次我已与他明说让他离开皇城,以后他也不会再将你带走。”   方瑾枝还是很生气,她从小就讨厌死那个害了陆无砚的卫王,她的哥哥怎么能替那个人做事呢?她生气地说:“不成!我得去劝劝哥哥,让他弃暗投明!”   陆无砚沉默着没接话,心里却明白方宗恪这个人是不可能背叛卫王的。   方瑾枝独自生了半天的气,忽又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她疑惑地望着陆无砚,质问:“所以我哥哥中毒了?你下的毒?还用空瓶子骗人……”   “和他开个玩笑而已。”   “那哥哥的毒……”   “解了,那种箭上的毒随便抓个郎中就能解,故意拿射中他一箭的事儿气他罢了。”陆无砚笑着解释。   方瑾枝睁大了眼睛,“你射了哥哥一箭?”   陆无砚轻咳了一声,说道:“射别人的,他非要替别人挡箭。”   “那个十恶不赦的卫王?”方瑾枝继续追问。   陆无砚点头。   “不行,我不能让哥哥再替那个卫王做事,我现在就去找他!”方瑾枝说着就掀开了被子,准备下床。   “行了,不急于一时。”陆无砚拉住她,“这几日会有海啸,我们都要暂时留在这个小岛上,用不着现在就急着去找那个无聊的人,现在应该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而不是替扫兴的人。”   “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方瑾枝迷茫地望着他。   陆无砚特别喜欢方瑾枝的眼睛,尤其喜欢她这双潋滟明眸里露出些许迷茫神情时的样子。   “是,更有意义的事情。”陆无砚拉着方瑾枝的手腕,微微用力,就让她的身子趴在了他的身上。   近距离地望着眼前陆无砚黑玉般的瞳中映出自己的样子,方瑾枝那双明眸里的迷茫一点点散去,复又变得澄澈起来,她好像懂了陆无砚口中所说的那件更有意义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事儿……   因为懂了,所以她又开始紧张起来。   陆无砚柔情百蜜的望着她,这种失而复得,又将她抱个满怀的幸福感太过美好。   方瑾枝的睫毛颤了颤,然后飞快地在陆无砚的唇角啄了一下,尚未离开时,已绯红了双颊。   这代表着方瑾枝同意了。   其实方瑾枝一直都是同意的,从未真正地拒绝过陆无砚。   陆无砚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吻上她的唇。   方瑾枝柔软的长发丝绸般披散在雪白的床榻之上,而她身上裹着的那件宽松棉袍,在被陆无砚轻易解开,露出藏在里面凝脂软玉的美好身体。   感受着陆无砚的手掌在她身上的柔软肆意游走,方瑾枝不由攥紧了他的衣襟,有些颤音地喊了一声:“三哥哥……”   “嗯?”陆无砚停下来,抬眼望着她。   方瑾枝在陆无砚的眼睛里看见一整片蜜色的仙境。   “没、没什么事儿……”   真的没什么事儿,只是一个小姑娘对于那一知半解的事情有的一丁点本能畏惧。   “别怕。”陆无砚又一次温柔地吻上她有些慌乱的眼睛。   “嗯……”方瑾枝小声地应着,声音细小到几乎听不见。   陆无砚的手指刚刚探入,方瑾枝的身子就颤了一瞬,整个人畏惧地缩在他怀里。   陆无砚的手僵在那里不敢乱动了。   他紧绷的身体慢慢缓和下来,无力地伏在方瑾枝的身上。   她太小了,根本承受不来,他实在是怕弄坏了她。 第110章 忠义   陆无砚压在方瑾枝的身上, 他侧过头看向她,方瑾枝也侧过脸来努力对他浅浅地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是硬扯出来的, 带着点紧张和羞涩。   陆无砚温柔地吻了吻她嘴角的梨涡,柔声说:“再等等, 等你再长大一点。”   然后,他就感觉到身下的小姑娘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陆无砚笑着起身,他从双开门的齐腰衣橱里翻出一套干净的衣服,然后一件一件帮着方瑾枝将衣服穿好。期间方瑾枝几次抗议要自己穿衣服,都被陆无砚拍开了手。   方瑾枝闷闷不乐地嘟囔:“忒独断了点, 连衣服都不让我自己穿了……”   “以后还有更多的事情不许你自己一个人做。”陆无砚语气悠悠。   “凭什么呀?”方瑾枝抱着膝,抬眼看他。   “凭你已经嫁给我了啊。”   “没有吧……”方瑾枝有些犹疑。   陆无砚蹲在床下给她穿上干净小巧的绣花鞋,“那一日婚礼没有取消,整个皇城的人都知道我陆无砚的夫人闹性子不肯拜堂,然后他们就见证了只有新郎官一个人的婚礼。”   方瑾枝眨了一下眼, 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她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遗憾、心疼、又或者释然?   陆无砚将手掌贴在方瑾枝的小肚子,问:“饿了吗?”   方瑾枝点点头。   虽然方瑾枝一直都没有起来,可是乔妈妈和米宝儿早就做好了早膳,一直温着。等到方瑾枝起来以后, 立刻就端了进来。   方瑾枝匆忙地吃饱了,就急急去找平平和安安。   看着方瑾枝疾步走远的背影,陆无砚放下手中的筷子,浅浅地叹息了一声。   方瑾枝赶到平平和安安的房间时, 她们两个正坐在屋子里看着放宗恪扎一个风筝。   “姐姐!”   平平和安安立刻从椅子上跳下来迎上方瑾枝,嘘寒问暖,问着她这几日海上的事情。方瑾枝怕她们担心,只三言两语将海上的那几日说给她们听,只说在海上走到一半的时候遇到了方宗恪,完全没有说她遇到的风浪和心里的害怕。   平平和安安这才放下心来,毕竟都没有海上划船的经历,对那些海上会遇到的危险也是浑然不知,便也被方瑾枝的三言两语给唬住了。   方宗恪只是在方瑾枝刚进来的时候看了她一眼,然后就一直低着头扎手里的风筝。   方瑾枝和两个妹妹说了一会儿话,她才将目光移到方宗恪手中的风筝上。那是一个很漂亮的蝴蝶风筝。   平平十分欢喜地说:“哥哥说等到天气暖和的时候,就带着我们去放风筝!”   安安也在一旁连连点头。   在方瑾枝小的时候,方宗恪就经常做风筝给她,其中最漂亮的一个风筝就是蝴蝶风筝。他将那个蝴蝶风筝做好的时候正是皑皑白雪时,他便答应她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就陪着她放风筝。可是还没等到春天降临,他就带着方家的一支商队离开,并且一去十年。而那个风筝也在方瑾枝从方家搬去温国公府的时候弄坏了。   见方瑾枝没吱声,安安拉了拉她的袖子,问:“姐姐,哥哥做的风筝好不好看呀?”   “好看。”方瑾枝点了点头。   方宗恪将剪子放下,手中的风筝也终于做好了。他这才抬起头看坐在对面的方瑾枝,他沉吟了片刻对平平和安安道:“哥哥有话要跟你们的姐姐说,你们先去海边玩一会儿吧。”   平平和安安瞧了瞧方宗恪和方瑾枝的脸色,见他们两个都没有生气愤怒的样子,才安心离开,往外走的时候还回头望了两次。   毕竟之前方瑾枝一直生方宗恪的气,又动了刀子。平平和安安十分担心他们两个再争执起来。   她们两个走出屋,顺手将门给关上。平平刚想往前走,安安却对她摇了摇头。两个小姑娘一模一样的眼睛互相看了一瞬,然后就心照不宣地放轻了步子,躲在窗户下偷听方瑾枝和方宗恪说话。   方宗恪的目光在桌子上的蝴蝶风筝上凝了半晌,才开口:“你小时候答应过你等到天气暖和了就陪你去放风筝,可是我没有做到。如今给她们两个做好了风筝,恐也不能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陪着她们一同放风筝了。”   方瑾枝的心里对方宗恪一直是生气的,可是听了他这两句话,她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   “你要走了吗?去哪?不再回来了?平平和安安现在好不容易接受了你,你又要丢下她们不管了吗?”方瑾枝紧张地望着方宗恪。   虽然她把平平和安安抬出来,可是在她自己的心里也不想方宗恪就这么离开。   “不然呢?”方宗恪反问,“你是想看见我杀死陆无砚,还是你想看着他杀了我?”   方瑾枝急忙说:“哥哥!你为什么就一定要效忠那个十恶不赦的卫王呢!就不能不在他身边做事吗?去朝廷里当官也行呀,或者就像以前一样继续行商……”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商人。”   方瑾枝怔了怔,小时候的事情她已经记不太清了,如今听方宗恪这般说,才一阵恍然。   方瑾枝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平平和安安若是喜欢,可以一直留在这座小岛上。不过你马上就要跟陆无砚离开了,没有你在这里,她们两个也未必希望留在这里。”方宗恪叹了口气,“温国公府那种地方并不适合她们两个,若是不方便,她们自是可以一直留在这儿,我也会派人照顾着她们。”   “至于你,”方宗恪深深看了方瑾枝一眼,“我管不了你了,安心在陆无砚身边待着罢。就当我死了,从来没有回来过。”   方瑾枝生气地瞪着他:“那你回来到底是做什么的?就为了故意折腾我一年吗!”   方宗恪苦笑,道:“你说的对,我就不应该回来。”   “你!”方瑾枝的语气又软了下来,“我不是那个意思……可是哥哥,你就一定要留在卫王的身边帮他做事吗?”   方宗恪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他站起来,道:“我去看看平平和安安。”   躲在窗外偷听的平平和安安一惊,急忙起身,踮着脚尖往外走。   “哥哥!”方瑾枝喊住他,“就没有可能一家人团聚吗?”   她在喊他的时候语气高昂,可是说到最后声音渐低,又带着点乞求。   “哥哥……”方瑾枝走到方宗恪的身边,去拽他的袖子。   “哥哥,那个卫王不是好人,你不要再帮着他做事了好不好?长公主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人,你来长公主这边好不好?”   方宗恪终于忍不住说:“好人?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她长公主和陆无砚的手上难道没有沾满了鲜血?从来都是成王败寇,各为其主罢了!”   “可是……”方瑾枝慌忙找借口,“可是如今卫王势弱,除了逃难还是逃难。哥哥在他身边注定不会成功呀!”   “如果有一天长公主倒了,陆无砚也跟着她成为举国通缉的要犯,你会离开他吗?”方宗恪反问。   方瑾枝想了想,缓缓摇头。她好像隐约明白了点什么,可是又明白得并不真切。   方宗恪不想对方瑾枝说太多这方面的事情,毕竟方瑾枝如今算是长公主的儿媳。他叹了口气,正色道:“你可以和陆无砚无话不谈,但是他的母亲是个整日玩弄阴谋权术的女人,是一个利用尽身边所有人的女人。”   “长公主她……”   方宗恪打断她的话,“哥哥并不是贬低她,相反很钦佩她。站在她那个位置必是披荆斩棘满手鲜血狠辣无情的人。哥哥只是想告诉你不要尽信她。若有一日她介怀你是我的妹妹,试探你又或者逼迫你的时候,一定要干净利落地和我撇清关系。无论何时,保自己的安全。切记。”   “怎么就非要如此呢……”方瑾枝攥着方宗恪袖子的手慢慢垂下来,她的头也垂了下来,万分失落。   望着方瑾枝为难又失落的样子,方宗恪眸中又多了几分无奈。   “枝枝,不要担心。如今朝中渐稳,长公主手中权势越来越大,她已不可能被卫王赶下朝堂。这一场争斗,卫王必败,长公主注定是最后的胜利者,所以更不会有陆无砚遇险的一天,你只需要每日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就好,其他的不需多想。”   方瑾枝难过地抬眼望着他,问:“哥哥是明知道卫王会败,也要追随他吗?”   “无论卫王是潜逃的要犯还是阶下囚,又或者流民草莽,我也不会叛主”方宗恪右手握拳敲了敲自己的胸膛,“我有我的忠义!”   方瑾枝垂着眼睛,迷茫又慌乱地问:“那将来卫王被长公主擒杀的时候,哥哥的结局又是什么呢?”   方宗恪只是笑着看她。 第111章 回去   方瑾枝回到房间的时候眼睛红红的, 她趴在桌子上,从开着的窗户望向远处的大海,默默发呆。   陆无砚看她一眼, 一言不发陪着她发呆。   直到暮色四合的时候,方瑾枝才慢慢缓和过来, 她转过身有些歉意地望着陆无砚,“三哥哥,这整个下午我不说话,你怎的也不说话呢?”   “陪你想两全的法子。”   方瑾枝怔了怔,又说不出是心酸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失落地说:“没有用的,哥哥不听我的。”   她又将心里那份沉重抛开,笑着说:“好啦,我得去找平平和安安问问她们要不要留在这里。”   “瑾枝,”陆无砚叫住她, “若是想将平平和安安带回温国公府也可以,有我在。”   方瑾枝莞尔,“我知道了,我要去问问她们两个自己的想法。”   陆无砚点头。   其实方瑾枝并不想把平平和安安带回温国公府,她心里很清楚平平和安安的情况是不适合出现在人前的, 就算陆无砚出面给她们做主,别人暗地里还是会对她们指指点点。与其如此,不若还是让她们住在僻静的地方,这样对她们也好。若她们想留在这个海岛, 方瑾枝便以后多来看望她们。可是这里毕竟离皇城遥远,所以方瑾枝还是希望她们两个可以按照她原本的计划住进为她们购买的花庄里。   当然了,这一年多以来两个妹妹越来越多的笑脸也被方瑾枝看在眼里,方瑾枝晓得她们两个住在这个海岛上的时候是十分开心的。所以方瑾枝还是要问问两个妹妹的意见,让她们自己来选择。   方瑾枝寻到海边的时候,就看见平平和安安坐在沙滩上弹琴,弹的曲子是之前方宗恪教给她们的,她们已经练了很久,如今已是像模像样了,悠悠的琴声和一声又一声的海浪交织在一起,别是一番音韵飘扬。   方宗恪立在远处,合着眼听着她们弹的曲子,时而蹙眉,时而点头。   方瑾枝的嘴角就慢慢漾出一抹暖暖的笑意,不管未来如何,如今她的亲人都在这里。她踩着沙滩缓步走过去,不由随着平平和安安弹出的曲子跳起舞来。她身上穿的并非水袖舞衣,便把垂在臂弯的软纱披帛当成水袖甩出去。随着她的旋转,艾青色的襦裙一层一层叠开,仿若一朵莲正在眼前徐徐绽放。   其实方瑾枝并没有学过跳舞,只不过是随着乐曲随意地旋转罢了。可是她身姿灵巧,只是随意的旋转和舞动自带一种浑然天成的流畅之美。   方宗恪已经睁开了眼睛,他死死盯着方瑾枝旋转的身影,脸色大变。   他在方瑾枝的身上看见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别跳了!”方宗恪的声音发冷,甚至带着一丝颤抖。   “哥哥?”方瑾枝急忙收起脚步,甚至因为脚步收得太急,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倒。   而平平和安安也是在方宗恪在制止声中,惊得停下来,那本来婉转悠扬的曲子破了一个音,犹如裂锦。   方宗恪深吸一口气,他转过身,大步离开,落荒而逃一般。留下三个面面相觑的妹妹。   过了好一会儿,方瑾枝才想起询问两个妹妹的意见。她们两个几乎是没有犹豫地选择跟着方瑾枝离开,住进她当初安排的花庄里。因为那儿离方瑾枝更近一些,她们两个舍不得离她们的姐姐那么远。   方瑾枝自然欢喜。   又过两日,海上的风浪逐渐大了起来,夜里甚至可以听见海浪的咆哮。   方瑾枝辗转反侧不能眠。   “睡不着?”陆无砚将她拉过来一点,揽在怀里。   方瑾枝点了点头,又往陆无砚的怀里钻了钻,小声说:“总觉得自己还在船上……”   陆无砚心疼地吻了吻她的眼睛,轻声安慰着她:“别怕,已经不在船上了。那海浪离我们很远,也没有鱼咬你的船。”   “嗯……”方瑾枝在陆无砚的胸口蹭了蹭,寻找着依靠。   她甚至小声安慰自己:“反正三哥哥在我身边呢,就是还在海上也不怕!”   “对,不用怕。”陆无砚给她掖好被子。   “瑾枝,回去以后你可要当起整个陆家的女主人,这么多人,你可能管理好?”知道方瑾枝一时之间恐怕睡不着,陆无砚便拉着她说些别的话,引走她的注意力。   “能呀,当然能呀!三哥哥你得相信我的能力呀!唔,要不然你跟我说说温国公府里这一年多里发生的事儿?”   陆无砚仔细回忆了一番,“也没发生什么大事,入烹生了个儿子,陆佳茵过得不太好三天两头往娘家跑,陆佳萱在议亲,很可能嫁给你二哥。”   “什么?佳萱表姐嫁给我二哥?”比起前几件事儿,方瑾枝更震惊这件事儿。她实在没法把陆佳萱和方今歌联系在一起。   “只是有那么个意思,还没定下来。”陆无砚的确对具体的事情不太清楚,他也不太关心陆家后宅的那些事情。   “哦……”方瑾枝默了默。   “对了,”陆无砚忽想起一事,“佳蒲有身孕了,刚三个月。”   “真的吗?”方瑾枝十分惊讶,“那她和陛下一定都很高兴!”   她等了等头顶都没传来陆无砚的声音,她疑惑地抬头望向他,就发现陆无砚眉心紧蹙,带着郁色。方瑾枝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陛下的身体还好吧?”   “不太好,”陆无砚叹了口气,“越来越频繁地昏迷,有的时候会一睡三五日,已不能早朝。”   方瑾枝“呀”了一声,也跟着忧虑起来。   陆无砚立刻又转了话题,拉着方瑾枝说了一些陆家后宅的小事,最后直到将方瑾枝哄得睡着。就算如此,方瑾枝睡着以后也没有睡得特别沉。当外面风雨雷电声不断的时候,她总是会在睡梦中蹙起眉心。陆无砚便轻轻捂着她的耳朵,将那些声音隔开。   直到下半月雷雨停下,陆无砚才松开手,拥着怀里的方瑾枝睡去。   当海啸结束的时候,他们就启程离开了这座海岛。船只行在海上时,方瑾枝有些晕船,她白日几乎都躲在船舱里,而到了晚上又总是睡不好。陆无砚便一直陪着她,白日的时候念书给她听,和她下棋,等到了晚上就陪着她说话,直到把她哄睡了才肯睡。   每当这时,陆无砚心里就不由悔恨自己来迟了,若是早寻到小岛几日她便不必一个人乘船逃离。   说起来,那只鸽子非回陆无砚身边的时候已经十分虚弱了。它毕竟只有半边的翅膀,之后它带着陆无砚找回海岛的时候也是因为体力不够,只能飞飞停停,所以才拖了那么久。   方宗恪也与他们同行,只不过船只到岸以后,他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方瑾枝本想着分开之前问一句下次相见的时间,可方宗恪是偷偷走掉的,并没有跟她道别,只是拖平平和安安带给方瑾枝一包红豆糖。   方瑾枝望着手里的这一小包红豆糖,不由想起小时候每次缠着他要糖吃的情景,又想起这一年多以来方宗恪不间断放在她窗外的红豆糖。   方瑾枝叹了口气。   “吃糖对牙不好。”陆无砚直接夺了她手里的红豆糖扔进了大海里,“喂鱼吧。”   方瑾枝睁大了眼睛瞪了他一眼,愤愤说:“小气鬼!”   陆无砚只是笑了一声,并不反驳。   陆无砚陪着方瑾枝将平平和安安送去花庄,又在花庄住了三日,才带着她回温国公府。他们回到温国公府的时候已是傍晚,方瑾枝换了一衣服,急忙去给陆家的长辈敬茶——以陆家长房嫡长媳的身份。   老太太喝着迟了这么久的新妇茶心中也是颇为感慨,她让身边的大丫鬟将方瑾枝扶起来,拉到身边说了好些话。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她多照顾着点陆无砚。   毕竟在老太太心里整个温国公府以后都是要靠陆无砚的,而陆无砚那性子实在不像个能管家的,若是方瑾枝能弥补这一点,简直是大喜。   之前老太太不太希望方瑾枝嫁给陆无砚,不过是因为她的身份太低,有些配不上陆无砚,她担心委屈了她的长房嫡长孙。可是后来方瑾枝的身份一变再变,这身份配陆无砚也算合宜。更何况老太太心里明白方瑾枝变得越来越高的身份都是陆无砚出的力。   抛开原本的身份不说,方瑾枝的聪明是老太太满意的,是能担起管理整个后宅这个担子的。如今她身份又够了,又是陆无砚心里喜欢的,老太太又怎能不满意?   若说唯一的不满意就是方瑾枝年纪小了点。   如今大少爷陆无破的嫡长子已经十岁了,连与陆无砚同龄的四少爷陆无砌的嫡长子已有五岁,老太太心里怎么能不急?   方瑾枝敬新妇茶,陆无砚自然得陪着——硬着头皮陪着。   他听着家中这些女眷絮絮说话声,心里的反感越来越重。方瑾枝在他耳边无论怎么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都喜欢听。可若是别的女人讲个不停,他只觉得烦躁。   方瑾枝注意到陆无砚的脸色越来越臭,她悄悄对他使了个眼色,陆无砚才勉强点了下头,继续忍着。   老太太也瞧出来了,她笑笑推脱有些乏,将众人都给遣了。   除了老太太的堂厅,陆无砚重重舒了口气。   “有那么可怕吗?”方瑾枝偏过头来嘲笑他。   陆无砚黑着脸,拉着她就往垂鞘院走,一边走一边抱怨:“那股子臭味儿加上唠叨个没玩没了,简直可怕。”   方瑾枝知道陆无砚说的臭味儿是指胭脂水粉的味道,她抬起手,将自己的手递到陆无砚的鼻子下面,问:“我也涂胭脂水粉了呀,臭吗?”   “当然不,你是香的。哪儿哪儿都是香的。”   “都是胭脂水粉呀!”   “因为你本身是香的,加上胭脂水粉就变得更香了。她们身上是臭的,涂了胭脂水粉只能更臭!”   方瑾枝小声嘟囔:“什么乱七八糟的说法……”   可是她又忍不住弯了一双眼睛,心里带着那么一丝小小的甜蜜。   回到垂鞘院以后,方瑾枝窝在长榻上看着入茶点差,她这才隐约想起什么事儿来。她望向窗口高脚桌,急忙问:“鱼呢?我的鱼呢?”   那原本摆放在高脚桌上的青瓷鱼缸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瓶插花,插着两支如雪攀须的玉翎管。   陆无砚一滞,半晌才说:“你走以后这些鲤鱼不爱吃鱼食,我又懒得照顾它们,就将它们放回鲤池中了。”   “真的?”   “嗯。”陆无砚点头。   方瑾枝又皱着眉问入茶:“你也没帮我照顾着?”   入茶正在点茶的手一顿,垂首恭敬道:“是奴婢的疏忽了……”   “算了,给它们放回去也好,那儿还有它们的家人呢!”方瑾枝重新望向高脚桌上的玉翎管,“窗口摆插花也好看呀,风一吹还能带来香气呢,比熏香的味道还要好!”   陆无砚悄悄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方宗恪也赶回了卫王身边。   卫王正在逗一只鸟,他似随意地问:“宗恪,听说你妹妹如今是长公主的儿媳。”   方宗恪皱了一下眉,道:“是。”   卫王看了他一眼,笑着说:“本王还挺羡慕你,还有亲人在世。不像本王父母妻儿全部枉死。”   “王爷……”   卫王抬手打断方宗恪想要说的话,“当日本王亲眼看着长公主的人屠我满门,又将整个卫王府满地的尸体焚烧殆尽。本王亲眼目睹一切而无能为力,最是明白那种想要护住亲人的滋味。”   “王爷节哀……”苏坎和另外几个属下齐声说。   卫王笑了笑,“宗恪啊,你忠心耿耿跟在本来身边这么多年,你我之间又岂能因为这样的小事心存芥蒂?听闻你那妹妹是自小养在深闺的娇滴滴小姑娘,想必心思也单纯。可你也得小心,别让她被长公主利用对你不利。”   “多谢王爷关心,属下不会再和她接触,更不会连累王爷。”方宗恪垂首,眼中一片沉色。   卫王摆摆手,“你身上的伤想必还没有养好,回去歇着吧。”   “是,属下告退。”   等到方宗恪离开以后,苏坎眸中闪现一抹异色,他凑近卫王,小声说:“王爷,属下以为宗恪他心里对妹妹的关心太重,若是他日连累了王爷后果不堪设想,不如……”   “你这是在质疑本王的用人之术?”卫王收起脸上的笑,眼中带了几分不悦。   苏坎急忙说;“属下都是为了王爷着想啊!”   卫王睥他一眼,道:“老苏,本王知道你与宗恪不和。你们平日在小事情上有争执便罢了,可这挑拨离间之事万万不能做!”   挑拨离间可是大罪名!   苏坎急忙跪下:“属下没有这个意思……是、是属下口不择言!”   “如今这世上已无本王的亲人,只有你们忠心耿耿地跟随,尤其是宗恪和你们几个。”卫王指了指立在一旁的几个年轻的属下。   被指到的几个年轻属下立刻齐声道:“王爷栽培之心没齿难忘!”   卫王将鸟笼子里的金丝雀放飞,沉思道:“宗恪于本王而言更是相当于半子,尔等若再敢非议他半句,就如这鸟儿一样,各寻去处罢!”   “属下不敢……”苏坎的背后沁出一身的冷汗。 第112章 落疤   方瑾枝明白她已经算是嫁给陆无砚了, 可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终究没穿着嫁衣嫁给他,没有拜堂没有喝交杯酒的缘故,她心里总觉得有一种很怪异的滋味。这种十分怪异的滋味让她在面对陆无砚的时候甚至有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变了吗?变成夫妻了吗?   “想什么呢?”   陆无砚将手放在她眼前晃了晃, 方瑾枝这才回过神来。   “没、没什么……”方瑾枝慌忙低着头,嘴里什么都不肯说, 可是脸上还是带着点不高兴。   陆无砚板着她的身子,让她面对自己,说道:“瑾枝,有时候你有心事要直接说出来,我未必能每次都猜准。若是小事便罢了, 若是大事我又猜不出来,你别自己钻了牛角尖。”   “谁钻牛角尖了?我才没有!”方瑾枝不乐意地瞪他一眼。   “好好好,我的瑾枝通透大方才不会自己钻牛角尖。”陆无砚抬手拆了她发间的玉簪,“咱们是不是该休息了?”   方瑾枝回过头望向床榻。   这里还是陆无砚原本的寝屋,只是那原本只有黑白二色的床榻已经换成了大红色。大红色的床幔, 大红色的被褥,连枕头也是大红色。   方瑾枝有点犹疑:“别人不都是分开睡的吗?”   大户人家的夫妻的确各有房间,妻子的住处靠后,方便管理后宅,也为了将来照顾子女。而丈夫的住处则要在前面, 还要临着书房,不能耽误功名。   “别人是别人,我们是我们。”陆无砚将方瑾枝打横抱起来,轻轻放在床上。   “可是……”方瑾枝拧着眉, “以后的每一天都要在一起了吗?”   陆无砚吹熄了屋子里的灯,“不然呢?还是你不喜欢?”   方瑾枝窝在被子里,动作熟稔地钻进陆无砚的怀里,“没有不喜欢,就是觉得可能会有点不习惯。”   “慢慢会习惯的。”陆无砚在黑暗里凝望着方瑾枝的轮廓,眼底都是笑意。   方瑾枝撇开这些不去想,岔开话题:“睡啦,睡啦!明天还要早起去见长公主呢!三哥哥你再不睡,明天可就又要懒床啦!”   “嗯,嗯。”陆无砚连声应着,将方瑾枝软软的身子抱个满怀。   第二日早上,陆无砚果真又懒床不肯起。   “起来啦!起来啦!”方瑾枝使劲儿推了他两把。   陆无砚翻了个身,“不急,下午回去也成。”   这给婆婆敬的新妇茶哪有下午敬的……   可是方瑾枝拧不过陆无砚,瞧他睡得香,只好给他盖好被子,悄悄出了屋。恰好她还有点别的事情要忙。之前平平和安安的事情被发现以后,陆无砚就将二房和三房的管家权给收了回来。管理陆家后宅的这些事儿理应全部都交给方瑾枝,可是方瑾枝之前离开了一年多。   方瑾枝不在时,二房和三房没少动小心思,可都被老太太打回去了。   而在这一年中,每日各个院子的婆子们都是跑来垂鞘院跟入茶报账。没错,陆无砚将事情全扔给了入茶也没放回给二房、三房。   入茶聪慧得体,管账之事倒也难不倒她。可她毕竟是个下人,有什么大事做不了主的时候,起先还会询问陆无砚几句,可陆无砚更是个懒得管的,她索性能拖就拖着了。而且她性子也是颇静,非圆滑之人,更非威严之人,她在这一年中的表现也只能是堪堪过得去。   “都在这儿了。”入茶将厚厚一箱子账本交给方瑾枝的时候着实松了口气。   “这么多呀。”方瑾枝坐在一把玫瑰小椅里,随手拿出一本来翻看。里面记得都是府里各种大大小小的进出账务,十分繁琐。   方瑾枝一边抓着一旁小碟里的松子吃,一边看着账本。因为她自很小的时候就管理方家的茶庄,如今看起账本来毫不吃力。   这让一旁的入茶万分庆幸,她只想赶紧甩了这包袱,安心当个下人。   方瑾枝就快要吃光一小碟松子的时候,陆无砚才打着哈欠进来。   “可总算起来了,懒三哥!”方瑾枝摸了摸小碟里最后一粒松子往嘴里塞。   陆无砚弯腰,张嘴抢了她手里的松子,顺便吮了一下她的指尖,另含情脉脉地望她一眼。   方瑾枝瞟了一眼一旁的入茶,顿时脸红了,他这人怎么都不分场合的!   入茶眉眼不变恭敬地低着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见方瑾枝如此,陆无砚直起身子,笑道:“我先去洗澡,一会儿启程。”   “去去去……”方瑾枝作势推了他一下。   等陆无砚往净室去了,方瑾枝也变得无心看下去了,她索性将账本丢到一旁,出去走一走,并且让入茶在陆无砚出来时告诉他去前面鲤池旁找她一并出发。   她还让入茶去把入熏喊了过来,陪着她。   垂鞘院的确缺使唤的丫鬟,而她身边的乔妈妈、米宝儿、卫妈妈和盐宝儿都被她留在了花庄照顾两个妹妹。看来她要和陆无砚说一说,再添置两个才好。   方瑾枝从入熏手里拿过来葵口碗,将里面细小的鱼食洒进鲤池里。一条又一条红鲤鱼从整个池子的各个角落游过来,争相抢着鱼食。   方瑾枝睁大了眼睛望着一条条游过来的鲤鱼,仔细寻找当初养在青瓷鱼缸里的那几条鲤鱼。   “怎么没找到呢……”   入熏忙说:“奴婢瞧着它们都长得一样呢。”   “不一样的,我能认出来的。”方瑾枝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游过来的鱼,目光从一条扫过另一条。   这条不是,这条也不是,不是,不是,不是……   入熏偷偷看她一眼,闭着嘴不敢吭声。昨儿入茶可指点过她,切不可把那几条鲤鱼都死了的事儿说漏了嘴。   没过多久,方瑾枝就被移开了视线,被别的人吸引了目光——陆无矶。   猛地看见陆无砚,方瑾枝愣了一下。陆无矶脸色不太好地从从后院往前院走,经过鲤池的时候看见方瑾枝也愣了一下。   方瑾枝的目光的落在陆无矶的脸上,或者说是落在陆无矶脸上的疤上。   那道疤痕从他左边剑眉开始,一路向下,直到嘴角。   也幸好方瑾枝毕竟是个没什么力气的小姑娘,个子又比陆无矶矮了很多,所以当初那一划,力度并不深,只在陆无矶的脸上落下贯穿左眼的疤痕,她当日的力道若是再重上一分的话,陆无矶的左眼必伤。   这还是当日那件事之后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就连昨日方瑾枝给陆家的长辈敬茶时,陆家的人基本全到场了,而陆无矶也故意避开了。   陆无矶这个人,方瑾枝不愿意提起,也不愿意见到。可是猛地见到他脸上的疤痕,她心里竟是有一丝复杂。   “十一哥!十一哥!你别生气,别跟母亲怄气啊!”陆子坤从后面追上来。   他看见方瑾枝也在这里,也是愣了一下。他悄悄瞅了瞅两个人的脸色,然后笑嘻嘻地对方瑾枝说:“三嫂,你这是在喂鱼?”   方瑾枝将目光从陆无矶的脸上移开,对陆子坤浅笑着说:“是呢,因为要等你三哥一起出门,才闲着过来喂喂鱼。”   陆无矶短暂的呆怔之后,缓声道:“不知三嫂在这里,是十一莽撞了。”   说完,他微微颔首,大步望着前院走去。   方瑾枝不由看了一眼陆无矶的背影,印象里的陆无矶不是这样说话的,眉宇之间的神色也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陆子坤忙说:“三嫂别介意,十一哥刚刚在母亲那里……有点不顺心的事儿。”   方瑾枝想说她自小认识的陆无矶可比如今的他无礼莽撞得多了,哪里会介意今日这样的他。可是方瑾枝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十一哥又惹五舅母生气了吗?”   陆子坤顿了一下,“是说亲的事儿。”   “十一哥还没有说亲吗?”话一出口,方瑾枝自己就想明白了,想必是他脸上的疤痕影响了他的亲事。   见方瑾枝的神色变化,陆子坤便知道她已经明白了,便不再多说,又寒暄了两句就往前院去了。   陆无砚赶来的时候,就看见方瑾枝站在鲤池边发呆。她低着头,一手端着装着鱼食的葵口碗,一手探入碗中,轻轻放在鱼食上。那鲤池里的红鲤鱼们正眼巴巴瞅着她呢,她倒是浑然不觉。   直到陆无砚走到方瑾枝身边的时候,方瑾枝才发觉。   “三哥哥你来啦!”   “嗯。”   陆无砚从她手中将葵口碗拿了过去,手腕一转,将碗中剩余的鱼食全部倒入鲤池,然后将空碗交给立在一旁的入熏,又接过入熏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手,才说:“想什么呢,入迷到这种程度。”   “没事儿!”方瑾枝抿了一下唇,径自往前院走。   她一边走一边说:“懒三哥,再不走要天黑啦!”   陆无砚几步追上她,牵了她的手。   方瑾枝望了一眼一旁小花圃边剪枝的丫鬟,就想抽回自己的手。她侧过头望了一眼陆无砚,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嫁给他了,便任由他牵着了。 第113章 为妻   方瑾枝跟着陆无砚赶到长公主别院的时候, 长公主正在书房与几位朝中大臣议事,在外面偶能听见争执的声音。   方瑾枝有些茫然地侧过头望着身边的陆无砚。   “没事,母亲他们商量事情的时候意见不合起争执是常有的事情。”陆无砚跟她解释一声, 便拉着她前往曾经住过的屋中暂且休息。   再次回来这里,看着装扮成一片粉色的偏房, 方瑾枝倒是有一种旧地重游的滋味。   当初陆无砚为了给她一个郡主的身份,曾带着她在这里住了十多日。那个时候她和陆无砚的房间紧挨着,陆无砚总是逗她,要拉着她一起睡。起先的时候她总是万分羞恼,可是她越是不好意思陆无砚便越是爱逗她, 所以她最后索性大大方方拉着陆无砚陪她一起沐浴。   当然,陆无砚直接被吓走了。   赶了两个半时辰的马车,陆无砚第一件事儿就是要去沐浴。他刚去净室没多久,就折回来,将方瑾枝一并拉进改成净室的偏房。   “这里的水不好, 屋子里的熏香味道也不佳。”陆无砚十分嫌弃。   方瑾枝将手探进氤氲的浴桶里,“水温刚刚好呀!”   “我让入熏带了你平时喜欢的熏香,我去拿来。”方瑾枝作势就要往外走。   “不用。”陆无砚扣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拉,就将方瑾枝拉到怀里, 双臂环着她柔软的腰身。   “我要你陪着我一起沐浴。”   “不成……”   方瑾枝话音还没有落下,陆无砚已经开始解她的衣服。   方瑾枝拍了他一下,埋怨地嘟囔:“你这洁癖是真的还是假的呀?怎么能和别人一起洗澡呢?”   “你又不是别人。”陆无砚放开方瑾枝,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方瑾枝匆匆转过身去, 不去看他。可这般光着身子站在这里也别扭,她索性匆匆钻进了浴桶里。等到陆无砚脱下衣服跨进浴桶的时候,方瑾枝小脚丫一抬,抵在陆无砚的胸膛,道:“你在那边,我在这边!”   陆无砚笑着低头,握住她的脚踝,撩起一捧温热的手给她洗脚。方瑾枝挣扎了两下,没能抽回自己的脚,反而让陆无砚在她脚心挠了两下。   “别!别!痒……”   “那就别乱动。”陆无砚放下她的小脚丫,“另外一只。”   方瑾枝瞪他一眼,她干脆换了个姿势跪坐在浴桶里,将她的脚坐在屁股底下,誓死不从。又挑衅似地扬着小下巴,那意思仿佛是说:哼,看你能奈我何!   陆无砚似笑非笑地说:“贤妻会伺候丈夫洗澡,我帮你洗过了,是不是轮到你了?”   说完,他上半身向后倚去,双臂搭在浴桶边儿,等着。   方瑾枝怔了片刻,刚想凑过去,忽得使劲儿拍了一下水面,让激起的水溅了陆无砚一脸。她弯着一对月牙眼,隔着水汽笑:“那我就不当贤妻呗!”   陆无砚抹了一把脸上的洗澡水。   “好啊,你等着。”他轻易地就将方瑾枝拉到怀里,在她的屁股上拧了一下,然后又探手在她腋下挠了两下。   “别别别……哈哈哈哈哈……”方瑾枝伏在陆无砚怀里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陆无砚停下来不再挠她,颔首深情望着她,眸中柔波滋生。   方瑾枝伏在他怀里也慢慢止了笑,她仰着头望着陆无砚。望着他漆黑的眸子,方瑾枝心里忽然有一丝慌乱。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伏在他胸口的姿势多暧昧,温热的水中相贴的两具身体也在随着轻轻波动的水流而逐渐升温。   “三少爷,长公主喊您们过去呢。”小丫鬟在外面禀告。   方瑾枝一下子从陆无砚怀里起来,红着脸向后退去。   陆无砚则是彻底黑了脸。   方瑾枝和陆无砚到了长公主书房时,长公主有些疲惫地坐在藤椅里,揉着眉心。   “你们过来了。”   其实方宗恪对方瑾枝说的话还是对方瑾枝有了一丝影响,她心里不太确定长公主会不会因为她的哥哥为卫王做事而发怒。   方瑾枝在长公主面前跪下,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敬到头顶,恭敬地说:“瑾枝给公主殿下敬茶。”   长公主没接这茶。   方瑾枝没敢动,也没敢抬头看长公主的脸色,只是跪在那里。   “咳。”陆无砚轻咳了一声。   长公主看了陆无砚一笑,哭笑不得。只不过就是让方瑾枝跪了这么一小会儿,她这儿子居然不乐意了,果然是有了媳妇儿忘了娘。   那给方瑾枝递茶的小丫鬟低声提点:“三少奶奶,称呼错了。”   方瑾枝愣了愣,偷偷抬头望向长公主,对上长公主笑眼中的等待,她才反应过来,急忙改口:“瑾枝给母、母亲大人敬茶!”   长公主这才接过方瑾枝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口。   “起……”   长公主还没有说完,陆无砚已经将方瑾枝扶了起来。   方瑾枝急忙推开陆无砚的手,蹙着眉看他一眼,然后规规矩矩地立在一旁。   长公主托腮,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们两个。   被长公主审视着的感觉可不怎么好,方瑾枝不由紧张了起来。陆无砚见她如此,开口:“饿死了,饭呢?”   长公主朝着方瑾枝招招手,“来,陪本宫出去走走。”   “是。”方瑾枝急忙走过去扶着长公主的手,陪她出去。   长公主给了陆无砚一个制止的目光,这是不许他跟着。   陆无砚倒是没想跟出去,他随意地坐在长公主刚刚坐着的藤椅里,翻看着案上的一些信札资料。   长公主带着方瑾枝走在回廊里,她悠悠道:“你逃婚以后无砚过得不太好。”   方瑾枝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逃婚”这个词儿有点严重,可是的确造成了这样的结果,而且方瑾枝此时也不想寻别的借口解释。   而另一方面长公主所说的“无砚过得不太好”又是指什么呢?方瑾枝的心里又不禁为陆无砚担忧。   长公主停下来,看着回廊外面长着的几朵野花微微出神。过了一会儿,她才说:“而你回来以后并没有发现。”   “我……”方瑾枝有些茫然,她的确没有发现陆无砚身上有什么异常。   “这一年多,他脾气越来越暴躁,经常会做一些破坏性很强的事情,严重的时候甚至要靠药物来克制。”长公主转过身来望着方瑾枝,“他今日又起晚了是不是?”   “是……”方瑾枝讷讷点头。   方瑾枝忽然发现这次自重逢以来,陆无砚时常起得很晚,但是他并不是像以前那样晚睡。方瑾枝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应该是怕吓着你,在临睡前服了药。”   “什、什么药?”方瑾枝心中越来越不安。   “他小时候刚从荆国回来的时候每夜睡不着,总是在噩梦中惊醒,摔东西,甚至打人、杀人。没有办法,才给他服用一些安眠的药物,可是那些药对他的身体会造成伤害,他后来花了三四年的时间才彻底改好。”长公主直视着方瑾枝,“你逃婚的那一天,他几乎毁了整个垂鞘院,入茶差点死在他手上。”   “我、我没有发现……”方瑾枝惶恐不安。   长公主拍了拍她的手,“咱们说点别的?”   方瑾枝勉强镇定下来,木讷点头。   长公主眉宇之间的郁色更浓,“陛下的身体已熬不过三个月。”   “什么?”方瑾枝惊了一瞬。   小时候第一次见到楚怀川时,他坐在地上赖着不肯起的样子一下子在方瑾枝的眼前浮现。   “陛下的第二个孩子夭折了,如今宫中只有雅和公主,和你表姐腹中的胎儿。若你表姐腹中的胎儿是位皇子,自然是下一位帝王。”长公主顿了顿,眉宇之间染上了几分肃然。   “而如果你表姐腹中的胎儿是位小公主,那这帝位……早晚会是无砚的。”   长公主抓住方瑾枝的手,无声收紧。   “本宫相信无砚的能力,然而无砚的是非观念并不强。本宫站在这个位置为了生存为了权势杀了很多人,做过很多并不良善之事,可是本宫心里清楚是非对错的准绳。但无砚不一样,他是真的不在意什么善恶。他日大辽交于他手中,若是发生什么事情惹怒了他,又或者有什么人、什么事情刺激了他,他并不能将大辽子民放在第一位。”   方瑾枝急忙给陆无砚辩解:“不会的,三哥哥不会的……”   长公主苦笑摇头,“如果有一天他在意的人受难,他会毫不犹豫地割舍这个国家的利益。”   “他在意的人……”方瑾枝喃喃自语。   “他日无砚登基以后,未必能听得进去朝臣进谏之言。”长公主眉宇之间的郁色渐除,“所以,如果有一天无砚做错了什么事情,拿你的善来劝他,能做到吗?”   “我?”方瑾枝没敢直接答应下来。   她好像早就习惯了听从陆无砚的安排,反正陆无砚为她安排的一切也并没有哪件是她不满意的。她也一直觉得陆无砚给她安排的就是世上最好的。   而如今,长公主让她劝谏陆无砚。   长公主声音渐柔:“孩子,你的确年纪还小。可是你已经不是他的表妹了,而是他的妻子。本宫知道你刚来温国公府时的不容易,本宫也不管你当初接近无砚的目的是什么。可你如今是他的妻子,为妻者,不仅享有妻子的权利,同样要有妻子的责任和担当。”   方瑾枝红着眼睛低下头,小声说:“我不知道这些……”   “你自小母亲就不在了,自然没人教你这些,无妨的。”   长公主拉着方瑾枝往前走了一段,在回廊里的长凳坐下,“本宫说实话,一开始并不喜欢你。你从小就心机太重,又太会讨无砚欢心,容易让无砚迷了心窍,身为帝王哪能痴迷男女之情?可是无砚喜欢你啊……”长公主无奈地叹了口气,“偏偏本宫这儿子性子古怪,天上地下的也就挑中了一个你。”   方瑾枝低着头,有点窘迫地攥着裙角,心里也一点一点溢出几分酸涩来。她强压下心里的这份酸涩,小声说:“我记下了,以后会好好照顾无砚的。”   “照顾?”长公主摇头,“这不是最重要的。一门心思讨男人欢喜的那是妾,照顾衣食住行的那是奴。”   “为妻者,他做错了事情你要指责他,他遇到困难你要帮助他,甚至在某些时候替他拿主意,这些是为妻者的责任。而若他遭遇不幸,陪着他同甘共苦,是为妻者的担当。”   方瑾枝怔怔望着长公主,好半天才缓缓点了头。   长公主观察着方瑾枝的神情,见她迷茫的眼睛之中逐渐澄澈起来,她暗暗松了口气。她又道:“你哥哥的事情……”   方瑾枝的心又忽然揪紧了。   长公主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当年在你小的时候,本宫发现无砚似乎格外喜欢你,甚至在你五六岁的时候就说过等你长大了会娶你。所以,本宫暗中查过你的身世。”   方瑾枝猛地睁大了眼睛。   “据本宫所知,你哥哥很喜欢卫王的一个女儿。当年无砚被卫王掳走,本宫派兵马四处搜寻,直到一年后才寻到卫王藏起的家眷。然后,本宫按照谋逆之罪将卫王府中尽百口人全部斩杀,又放了一把火,将所有尸体连同整个府邸烧了个干干净净。”   长公主冷笑了一声,“而你哥哥本身又是为了卫王做事,加之他的心上人死在本宫手中,他自然记恨本宫。”   方瑾枝陷在巨大的震惊中,她这才反应过来当初劝方宗恪叛离卫王改投长公主是多么天真的想法。   然而长公主还没有说完,她蹙眉想了片刻,才说:“若本宫没有记错,在你三岁的时候,就是他假意带着方家商队离开的那一次,他本是来刺杀本宫的。刺杀当然没有成功,反而遭遇埋伏。你的哥哥被本宫废了两条腿。”   方瑾枝一下子站起来。   “再见到他的时候本宫也很意外,天下竟是有那般医术高超的人竟能医好他那双腿。”长公主光明磊落地看着方瑾枝,“按照本宫一贯的行事作风,应该杀了你斩草除根。”   方瑾枝眸光变幻,心中万分复杂。   长公主的目光也有点复杂,若不是因为陆无砚小时候受到的伤害,让她对这个儿子心中有愧,她根本不会留方瑾枝的性命,更别说细心教导她为妻之道。   长公主沉默下来,她明白今日一下子对方瑾枝说了太多的事情,她很难瞬间就接受一切。至于方宗恪的事情,长公主觉得与其日后让方瑾枝自己知道,还不如直接将一切告诉她。   其实长公主并没有完全说实话。是,她是不太喜欢方瑾枝从小就心机颇深地讨好陆无砚,可是方瑾枝的身上也有她喜欢的地方,比如她的聪明。   方瑾枝逐渐平静下来,她垂着眼睛,恭敬地说:“多谢母亲大人的教诲,儿媳都记下了。”   长公主怔了一下,她倒是没有想到方瑾枝会是这个态度。方瑾枝这般说话,竟是让长公主一时摸不透方瑾枝的意思。   她想了想,点头,道:“你先回去吧,无砚又在等你。”   方瑾枝回头,果然看见陆无砚立在檐下望着这边。   “是,儿媳告退。”方瑾枝弯了弯膝,走出回廊,朝着陆无砚走去。   她本来平静中略带苍白的脸色在走近陆无砚的时候逐渐漾出一抹暖暖的笑意来,她挽着陆无砚的手,道:“无砚,我们进去吧。”   “嗯。”陆无砚反手将她的小手握在掌心,陪她往里走。   陆无砚走了两步忽然觉得不对劲,他偏过头望着身侧的方瑾枝,问:“你刚刚喊我什么?” 第114章 哄他   “无砚啊, 你不喜欢吗?”方瑾枝仰起头来,静静望着他。   这一次,陆无砚一直望着她在喊他名字时双唇微微阖动的样子。好看, 真好看。   “喜欢。”   陆无砚忽然抬手捧起她的脸,在她睁大了一双眼睛的震惊里, 在她的唇上使劲儿亲了一下。   一触即分。   方瑾枝慌忙转身,长公主已经不在回廊里了,院子里的侍卫们目不斜视。可是谁知道他们刚刚有没有目不斜视呢?   陆无砚已经春风满面地走进屋中。   晚膳的时候,陆无砚也是难得的心情好。他向来饭量小,今天却是胃口大开。方瑾枝几次偏过头来看他, 话到嘴边想劝他别撑着了,又咽了回去。   侍女端上来芋圆红豆汤,经过陆无砚的时候,一个不小心绊了一下,身子一歪, 手中的芋圆红豆汤倾洒出几许,偏偏洒在陆无砚的衣摆上。   她“噗通”一声跪地,脸色吓得煞白,连连求饶。   如果这汤汁洒在长公主的身上,大不了挨一顿板子, 可是洒在洁癖颇重的陆无砚身上,那可是要出人命的罪!   陆无砚皱着眉,厌恶地看着衣摆上的污渍。   “我陪无砚回去换一身衣服。”方瑾枝在陆无砚发火之前起身,对长公主说。   陆无砚看了一眼方瑾枝刚放下的筷子, 重新把她摁回椅子里,道:“吃你的吧,我自己回去。”   那个侍女瘫在地上,心里却重重松了口气,她对自己能逃过这一劫十分惊奇。   “以后别进屋了,退下吧。”长公主发话。   “奴婢遵命!”侍女连忙爬起来,腿软地退下。   长公主拿起公筷给方瑾枝夹了块鹿肉,又让侍女给方瑾枝又添了小半碗龙眼枣仁羹,再无别话。   “谢谢母亲。”方瑾枝垂着眼睛,恭敬温顺。   长公主望着她,不由多了几分思量。她猜不透方瑾枝此时的心思,她甚至不知道方瑾枝心里有没有因为她哥哥的事情记恨她。   可是长公主是个不知后悔的人,她并不后悔亲自告诉方瑾枝那些事情。隐瞒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真相永远都是明明白白摆在那里。   方瑾枝将手中的银箸放下,正视着长公主,澄澈的双眸中是一片真诚与坚定。   她说:“您是无砚的母亲,所以也是我的母亲。”   长公主有些意外。   “如果没有无砚,我会生气,会恨您,甚至会想要替哥哥报复您。可是您是无砚的母亲,在无砚和哥哥之间我早就选了无砚。”   长公主怔住了。   “没错,我的确不懂得如何做一个妻子。可是在很久之前,无砚已经是儿媳心中最重要的人,因他欢喜、陪他苦恼,生不能同时,死必同期。”   已经换了衣服的陆无砚站在屏风外,眸中渐暖,丝丝生春。   长公主喟然长叹,承诺:“孩子,若有一日你哥哥落至本宫手中,本宫留他性命。”   晚上,方瑾枝一直跟在陆无砚的身边,陪着他洗澡,陪着他读书,甚至在他去茅房的时候,都差点跟进去。   “跟我这么紧做什么?”陆无砚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脸。   方瑾枝弯着一双月牙眼,甜甜地说:“喜欢你呗,想一刻不分开呗!”   她夺了陆无砚的书,“走走走,咱们歇着吧!”   陆无砚有瞬间的犹豫,可是方瑾枝已经将他拉到床上去了。   陆无砚偏过头望着整理被子的方瑾枝,心里找寻暂时离开的借口。   “瑾枝啊,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件事情要去跟母亲商议。”   方瑾枝整理被子的手一顿,她想了想,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望向陆无砚,道:“说事情可以,但是不许再服药了。”   陆无砚愣了片刻,立马黑了脸。   “她是我娘还是你娘啊?怎么什么都跟你说啊!”他气冲冲地翻身下床,作势就要去找长公主理论。   “无砚……”   温婉甜糯的声音入耳,陆无砚的脚步一顿,不由转过身来望向盘腿坐在床上的方瑾枝。   “无砚……”方瑾枝眯着眼睛,朝他张开双臂   陆无砚有些泄气地走回去,弯下腰抱了抱她。   “无砚,你不觉得我比药更有用吗?我哄你睡觉好不好?我可以给你讲故事,还能给你唱小曲儿……”   方瑾枝仰起头,在陆无砚的唇角轻轻亲了一下,柔柔的糯音低低地说:“我也比药更好吃!”   屋中不甚明亮的烛光里,她是纯璞的美玉,是待采的娇艳花朵。   “不是小孩子了,说话要注意!知不知道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方瑾枝重重点头。   陆无砚凝望了她许久,才轻轻吻了吻她的眼睛,“好,我以后不服药了。”   方瑾枝尚未完全长开的身子在陆无砚的脑海浮现,他无奈地笑了笑,吹熄了屋子里的灯,将方瑾枝拥在怀里。   方瑾枝一直睁大了眼睛疑惑地望着他,又或者说等待着。   陆无砚叹了口气,无奈地道:“睡觉了。”   方瑾枝还是望着他,不肯闭眼。   陆无砚知道得给她一个解释,免得她又百转回肠思来想去。他偏过身来,凝望着她,道:“瑾枝,你还太小了。我将你在这么小的时候娶过来不是为了过早得到什么,而是为了更好的保护。所以我更不能做伤害你的事情。”   陆无砚将方瑾枝拉着他衣襟的手握在掌心,又放在唇边吻了吻,问:“你想做母亲吗?”   方瑾枝愣了一下。   做母亲?她还没有想过这个。   陆无砚将手探进方瑾枝的寝衣里,在她腰胯后臀的位置捏了捏,温柔地说:“你的身子还没长开,生产对你来说太危险了。”   “知道了……”方瑾枝将脸埋在陆无砚的胸口,忽然被一阵窘迫淹没。   这人不就是比她大九岁吗?知道的东西比她多一点也没啥了不起! 第115章 雏菊   陆无砚临睡前没有服药, 第二天果然醒得很早。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天不过蒙蒙亮,方瑾枝还在他的怀里酣睡。   她枕在他的臂弯里, 手伸进陆无砚的衣服中,搭在他的腰上, 而另外一只手放在身前攥着陆无砚的衣襟。   陆无砚扯了扯衣襟,没扯回来。   他轻轻弹了一下她抓着他衣襟的手背,那白嫩的小手越发攥紧,握成了一个小拳头,将陆无砚的衣襟卷在手心里。   陆无砚望着她凝脂白皙的脸颊, 不由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   方瑾枝皱了一下眉,然后往前凑了凑,将整个脸埋在陆无砚的胸口,只露了一只白皙的小耳朵。   陆无砚就用指尖轻轻拨了一下她软软的耳垂。   方瑾枝哼唧了两声,又念叨了两句什么。   “什么, 嗯?”陆无砚凑过去听,“再说一遍。”   “你好烦呐!”方瑾枝嘟囔了一声,搭在陆无砚腰上的手使劲儿拍了一下,然后又钻进了陆无砚怀里继续睡。   陆无砚笑着抱了抱她,又将方瑾枝稍微拉开一点, 免得闷着了她。竟也不再逗她,只是静静凝望着她的睡颜,等着她醒过来。   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方瑾枝才迷迷糊糊睡醒。她揉了揉眼睛, 困顿地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陆无砚黑曜石一般的明眸正望着她。   她眨眨眼,伸长了脖子凑过去亲了一下陆无砚的眼睛,然后忽得又闭上眼睛继续睡着了。   “装睡。”陆无砚用一绺儿墨发的发梢划了划她的脸。   方瑾枝“咯咯”笑出声来,无奈地坐起来,她眉眼堆笑,偏又装出生气的样子瞪了陆无砚一眼,道:“无砚,你再这样我要和你分床睡了!”   “想都别想。”陆无砚拉着方瑾枝的手,重新将她拉到怀里。   陆无砚还没动呢,方瑾枝就开始害怕他又要挠她痒痒,急忙说:“起来了,起来了,咱们还得进宫呢!”   提到进宫,陆无砚脸色稍郁。   方瑾枝抬眸望他一眼,无声握住了他的手。   用过早膳,方瑾枝便和陆无砚一起进宫。如今楚怀川几乎日日卧病在床,早朝已不再去,完全交给了长公主。   方瑾枝和陆无砚进宫的时候,楚怀川难得没歇在床榻上,而是坐在御花园里赏着秋菊。   方瑾枝瞧着楚怀川的脸色,心里陪着陆无砚一起烦扰。楚怀川如今的脸色实在是太差了,简直就是苍白如纸,而且整个人瘦弱得不像话。他每每说几句话,都要忍不住咳嗦几声。   “风大,多穿点。”陆无砚皱着眉。   楚怀川笑着抬手指了指陆无砚,道:“这话说的,怎么像朕长辈似的。”   许是因为身体太过羸弱的缘故,他笑起来都有些吃力,而且话说得很慢,就像担心一口气说不完似的。   “父皇!父皇!”   陆佳蒲抱着雅和公主往这边走,陆佳蒲抱在怀里的雅和小公主伸长了胳膊,将手里摘的一朵小金菊递给楚怀川。   她拿了一路,那朵金色的小雏菊已经焉了,花瓣还掉了两片。   看着那朵皱巴巴的小花,楚怀川有点嫌弃。   “花花!花花!”雅和急得不行,恨不得从陆佳蒲的怀里跳出去。   “慢点,慢点。”陆佳蒲一边劝着她,一边又给楚怀川使了个眼色。   楚怀川这才把那朵小雏菊接了过来,他犹豫了一瞬,把雅和也从陆佳蒲的怀里接了过来,让她站在自己的腿上。   他斥责似地看了陆佳蒲一眼,道:“自己也是怀了身子的人,以后别抱着她了。记住了没?”   “臣妾记下了……”   楚怀川很少抱雅和公主,雅和睁大了眼睛有些稀奇地望着自己的父皇。还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抓楚怀川的脸。   楚怀川瞪了她一眼,她又急忙把手缩回去,双手背在身后,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望着女儿怯生生的大眼睛,楚怀川不太适应地揉了揉她的头,“雅和长大了,变重了,以后不许再让你母妃抱着了。听见没?”   雅和连连点头,大眼睛一刻不离向来不怎么亲近自己的父皇。   “好了,雅和才多大一点,不沉的,还是让臣妾抱着她吧。”陆佳蒲是担心雅和累着楚怀川,她的目光充满了担忧。   雅和想了想,从楚怀川的膝上爬下去,慢吞吞地说:“我自己走路!”   她说着就迈着一双小短腿,往一旁的空椅子走去,然后转过身来朝陆佳蒲招手,“母妃坐!”   “好。”陆佳蒲温柔地望着她,朝她走路。   陆佳蒲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天与地之间仿若换了个位置。她双腿发软,直接跌在地上。   “陆佳蒲!”楚怀川霎时变了脸色,他想站起来第一个扶住她,却发现自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看着别人涌过去扶住陆佳蒲。   方瑾枝第一个冲到陆佳蒲面前扶住她,关切地问:“四表姐你怎么样了?”   陆佳蒲紧紧皱着眉,双手却摁在自己的腹部。   方瑾枝一惊,急忙扶着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而那些跟着的宫女提着裙子小跑着去请太医。   陆佳蒲深吸了一口气,“不碍事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望着楚怀川的,她怕他担心。   雅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都是雅和不好,累着母妃了……”   “没有,雅和最乖了。”陆佳蒲将她拉过来轻轻抱了抱她。   “雅和,去跟嬷嬷玩。”楚怀川又吩咐嬷嬷将雅和公主抱了下去。   小姑娘趴在乳娘的怀里,一双哭红的眼睛一直望着陆佳蒲,时不时的,又用胖乎乎的手背去擦眼泪。   因为楚怀川身体不好的缘故,宫中太医几乎十二个时辰不敢掉以轻心,时刻等待着差遣。所以没过多久,小宫女就将太医领了过来。   太医给陆佳蒲诊脉的时候,陆佳蒲一直笑着说:“不碍事的,应该是臣妾自己不小心。”   可是给她诊脉的太医却脸色越来越沉重。   “徐太医,煦贵妃如何?”楚怀川盯着太医的表情。   徐太医急忙跪下,有些犹豫地说:“臣不敢确认,还请陛下再……再从太医院将王太医和秦太医也调过来一同诊治!”   方瑾枝和陆无砚对视一眼,隐约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了。   就连陆佳蒲都惊了惊,难道她最近身子虚弱不单单只是孕期的反应?   “准。”楚怀川眯着眼睛,眼中爬满丝丝冰寒。   不久,王太医和秦太医都赶了过来。三位太医立在一角细细商谈了一番,才禀告楚怀川:“陛下,煦贵妃应该是误食了一种……堕胎的毒药。”   楚怀川搭在扶手上的手慢慢握紧。   “这种毒药叫做霓光散,与檀香的味道无二,若是掺在檀香之中根本无法觉察。并非此种毒药若是单单吸食并不会产生不良效果,可是若与雏菊放在一起,便成了堕胎的慢性毒药。”   陆佳蒲倒吸了一口凉气,惊惧地捂住自己的腹部,她捂在腹部的双手都忍不住发颤。   楚怀川看了陆佳蒲一眼,又问:“煦贵妃如今如何?”   “回禀陛下,幸好发现及时,娘娘及腹中皇子暂且无碍。只是娘娘应该已经吸食这种毒药许久,必伤了身体,若日后不悉心调理,极容易……滑胎。”徐太医硬着头皮禀告,心里万分惧怕被楚怀川的怒火殃及。   楚怀川摆摆手,道:“去开药吧。”   方瑾枝握住陆佳蒲冰凉的手,柔声宽慰:“娘娘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陆佳蒲勉强扯出一抹笑来对方瑾枝点点头。   她心里还是记挂楚怀川的身体,担心他生气,虽然楚怀川现在脸色没什么变化,可是她了解他,知道他心里必窝了怒气。   她忙笑着对他说:“陛下,臣妾不碍事的。”   “将娘娘送至朕的寝宫休息。”楚怀川担心陆佳蒲寝宫中仍有其他不干净的东西,可是话一出口,他甚至不敢确定他自己的寝宫之中是否就是真的安全。   楚怀川又让方瑾枝陪着陆佳蒲一并离开。   陆佳蒲有些担忧地回过头来望着他。   楚怀川甚至微笑着对她点点头,道:“朕与无砚说几句话,一会儿就去看望你。”   陆佳蒲这才安心地离开。   等到她离开以后,楚怀川抓起一旁小方桌上的一套茶具猛地掷到地上,瓷器碎了一地,伴着滚烫的茶水。   宫女和太监跪了一地。   “把丽妃抓过来。”   丽妃很快被带了过来,她看着满地的碎瓷片,急忙露出笑脸来,弯了弯膝,柔声说:“臣妾参见陛下。”   “跪下。”楚怀川目光如炬。   丽妃怔了怔,看着满地的碎瓷片,心惊胆战地跪下。她刚刚跪下,破碎的瓷瓶就划破了她的膝盖,她惊呼一声,立刻爬起来,泪流满面。   “是你提意在宫中举办百菊宴,又是你给煦贵妃送去了几盆瑶台玉凤!”楚怀川大怒,“来人,帮丽妃跪下!”   立刻有两个嬷嬷将丽妃摁在了铺满碎瓷片的青砖地上面。   丽妃哭得肝肠寸断,“陛下,臣妾究竟做错什么了,您要这么惩罚臣妾?一定是……一定是煦贵妃又冤枉臣妾!臣妾……”   “掌嘴。”   “不!不要……啊……”   那嬷嬷趁着这时候当然要落井下石一番,一边使劲掌掴她,一边气愤地说:“居然连陛下的皇子都敢陷害,真是蛇蝎心肠!”   一声声“啪啪啪”的打脸声之后,丽妃娇媚的漂亮的脸蛋立刻肿起来,甚至有鲜血从她口鼻中流出来。   丽妃挣脱钳制着自己的嬷嬷,在满地的碎瓷片上跪行到楚怀川脚步,她死死抱住楚怀川的腿,哭着喊:“陛下!臣妾冤枉啊!臣妾也失去了一个孩子,最明白那种痛失至亲骨肉的痛楚,又怎么会去害煦贵妃腹中的胎儿啊!”   “拖走!”楚怀川嫌恶地将她踢开。   那两个嬷嬷立刻又将她拉拽开。   “不!”丽妃发了疯一样地喊,“陛下!臣妾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谋害您的骨肉啊!更何况煦贵妃腹中的胎儿可能是陛下唯一的皇子啊!”   她这话就像是说楚怀川马上要死了,再不会有别的皇子一样。听着这话,在场的宫女和太监们一个个齐刷刷变了脸色。   哪能在陛下面前说这样的话?这丽妃娘娘莫不是临死了什么胡话都敢乱说不成?   她再一次爬到楚怀川脚边,“陛下!臣妾就算是再如何争风吃醋,又怎么敢在这个时候拿您唯一的皇子去赌!您想一想究竟是谁不希望陛下诞下皇子!若陛下无皇子,谁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楚怀川的眼中终于划过了一抹异色。   “陛下!您难道就没有怀疑过吗?为什么宫中妃嫔如此众多,却皇嗣如此艰难!宫中姐妹不是滑胎就是夭折……”丽妃像是自己发现了大秘密一样睁大了眼睛,“陛下,是有人想要断您的楚氏皇朝啊!”   “拖出去!”楚怀川又一次将她踹开,整个人已尽震怒。   他本来就脸色苍白,如今发怒之时脸色更是可怕。   那两个嬷嬷再不敢耽搁,急忙将哭喊的丽妃抓起来,甚至堵了她的嘴,拖着她离开。   楚怀川弯着腰,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那些宫女和太监们全部跪在地上,不敢发出丝毫的声音来,也不敢上前。整个御花园只有楚怀川痛苦的咳嗦声。   陆无砚走过去,将雪白干净的一方锦帕递给他。   楚怀川抬眼看了陆无砚一瞬,然后动作缓慢地接过他递来的锦帕捂着嘴剧烈地咳嗦,五脏六腑似跟着颤动一般。   还没等锦帕拿开,丝丝血迹已渗透了白雪的锦帕,染红了他的手。 第116章 贪生   小宫女端上来汤药, 大殿里迅速飘溢出一种浓浓的药味儿。   “给我吧。”方瑾枝从小宫女的手中接过汤药,吹了吹,才递给陆佳蒲。   “四表姐可不许嫌苦!”人前的时候喊陆佳蒲娘娘, 可是如今却如往昔在温国公府里的时候一样亲昵地喊她四表姐。   “我又不是小孩子。”陆佳蒲笑着将汤碗接过来,蹙着眉将苦涩的汤药喝下。   方瑾枝赶忙将空碗接过来递给小宫女, 又从小宫女手中接过温水让陆佳蒲喝下。   “四表姐放心,你和孩子一定会平平安安的。”方瑾枝衷心地说。   “会的。”陆佳蒲温柔地将手搭在自己的腹部,整个人都蒙了一层暖意。   方瑾枝有些好奇地问:“他会动吗?”   陆佳蒲笑着摇摇头,“现在还小呢,哪里会动?不过的确可以感受到他的存在, 那种知道有另外一个生命孕育在自己身体里的感觉又新奇又美好。”   “这样呀!”方瑾枝点点头,仔细去构想陆佳蒲话中的意思。   “不急,你以后也会经历的。”陆佳蒲拍了拍她的手。   方瑾枝又想起昨夜陆无砚说过的话,一时之间有些出神。   陆佳蒲望着她,轻声说:“虽然我不知道你之前为什么会离开一年多, 可是三哥对你那么好,你莫要再惹他伤心了。”   “这话说的,难道是朕对你不好?”楚怀川和陆无砚从外面走进来。   “陛下。”陆佳蒲掀开被子想要下床。   “待着,别起。”楚怀川皱着眉,“就不能把那些规矩丢一丢?”   陆佳蒲重新倚着高高垫起的枕头上, 也不再坚持了。   “瑾枝,我们该回去了。”陆无砚朝方瑾枝招手。   方瑾枝知道这个时候楚怀川必是有很多话想要对陆佳蒲说,急忙让开位置,走到陆无砚身旁。她又和陆佳蒲寒暄了几句, 便和陆无砚出宫了。   他们走了以后,楚怀川屏退了宫人,沉默地坐在床边。   “陛下?”陆佳蒲抬起眼偷偷瞧着楚怀川的脸色。她抬起手,顿了顿,又放下。   “陆佳蒲,你想摸朕的脸,朕会不让你摸吗?”楚怀川偏着头好笑地望着她。   陆佳蒲立刻低着头,小声说:“臣妾只是觉得陛下的脸色不太好……”   “那你还不给朕揉揉?”   “又不是揉揉就能揉好的……”陆佳蒲小声抱怨着,却还是抬手,用手背摸了摸楚怀川的脸颊,他的脸是凉的,仿佛冰一样。   陆佳蒲立刻红了眼圈。   “别别别,你可别哭!朕可受不了!”楚怀川叹了口气,“朕只是觉得有点冷。”   陆佳蒲慌忙扯开身上的被子,作势就要给盖在楚怀川的腿上。   楚怀川摁住她的手,然后褪下明黄的靴子,躺在床侧,与陆佳蒲同寝。   “还是你身上暖和啊。”   楚怀川这话点醒了陆佳蒲,陆佳蒲急忙解开自己的衣服,将楚怀川一双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身上。冰凉的感觉在陆佳蒲的身子上刺了一下,楚怀川立刻抽回了手。   他皱着眉使劲儿敲了一下陆佳蒲的头,骂了一句:“蠢死了!”   陆佳蒲低着头,不想让楚怀川看见她的眼泪。   “朕怎么又忘了答应过不再骂你蠢……”楚怀川无奈地摇摇头,又将陆佳蒲的衣带系好,抱着她躺在不能带来温暖的被子里。   也只有陆佳蒲的身上能暖和一点。   “朕一直觉得活着挺没意思的,早死晚死没什么区别,甚至早死早解脱。”楚怀川越发抱紧陆佳蒲。“可是现在后悔了,朕开始贪生怕死了,朕想活着,想万岁万岁万万岁!”   楚怀川探手,将手掌搭在陆佳蒲的小丨腹上一瞬,又缓缓上移,抚过陆佳蒲的身子,抚摸着她被泪水打湿的脸,带着全部的眷恋。   “朕,舍不得你。”清泪从他眼角流出,“哪怕永远这样病怏怏的也无所谓,瘫了也好,残了也罢,朕不想死,死了就再也看不见你了,甚至看不到咱们孩子的出生!”   “陛下会长命百岁……”陆佳蒲已经泣不成声。   楚怀川笑了,笑得那般轻松。   他抬手压在自己的胸口,他需要极大的克制力来忍受胸腹中强烈的腥味儿翻涌。如今他活着的每一刻都是痛苦,每时每刻都有一只手在他的胸腹之间肆意撕抓,鲜血淋漓、满目疮痍。   可即便是这般痛苦,因为有了眷恋,他也开始贪生。   方瑾枝和陆无砚回去的路上紧紧握着对方的手,一路无言。宫中太医几乎一日三诊,可就算是这样,太医院颤颤巍巍给出的诊断也是陛下活不过三个月。这是无论朝堂还是乡野之间皆知的事情。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长公主也变得比往常更加繁忙。   皇帝驾崩之日,朝中必乱。   长公主如今每走一步都要谨慎再谨慎,如今已不是争夺权力,更是保命。整个朝堂想要她性命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方瑾枝随着陆无砚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发现长公主别院的护卫又多了几层。   不过方瑾枝和陆无砚进去之后才发现长公主今日难得没有召见臣子议事,她正在和叶萧下棋。   “回来了?”长公主没有抬头,“川儿身体如何?”   陆无砚拉着方瑾枝在一旁坐下,将今日宫中事情细细叙述给长公主听。   听着陆无砚和长公主似乎要议政,方瑾枝正犹豫着要不要先避开,陆无砚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不用离开。   方瑾枝这才安静地坐在一旁。   听陆无砚说完,长公主不由冷笑:“这个丽妃也是有趣。”   叶萧皱着眉,有些担忧地说:“左相这是要在最后关头挑拨陛下与公主之间的关系?左相想做什么,难不成他要造反不成?”   “据我所知,前几日左相曾暗中见一人,那人极有可能是卫王。”陆无砚道。   “哦?有几成确定?”长公主有些诧异又有几分郑重地看向陆无砚。   “八丨九不离十。”   屋子里的几个人都沉默下来。   “我有一个疑问,这个疑问压在我心里很久了。”叶萧看看陆无砚,又看看长公主,终于打破了宁静。   长公主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叶萧沉吟了片刻,“说句不该说的话,陛下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他日山陵崩,而煦贵妃诞下的不是皇子,而是位公主,那么公主打算如何?”   叶萧顿了顿,补充:“我的意思是,这皇位究竟会由谁继承?”   他的目光在长公主和陆无砚身上游弋,脑海中又不由浮现陆申机的身影。   长公主身子后仰,倚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又双手搭在扶手上,反问:“叶萧,难道你觉得本宫没有帝王相?”   叶萧去看她,只觉得她光华照人,又威严咄咄。他匆匆别开眼,惊觉刚刚一瞬间的压迫感。他与长公主相识这么多年,更熟悉她闺中憨态,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可是还是被她瞬间威慑到了。   他曾疑惑过将来这皇位会被长公主捧给陆申机,还是送给陆无砚。无论是给陆申机或者陆无砚,权力照样还会在她手中。可是,她居然是想自己称帝!   叶萧收起心里的震惊,道:“长公主自然有。”   长公主光华骤收,她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道:“本宫更希望川儿长命百岁。”   长公主侧首,深深看了一眼陆无砚。   陆无砚与楚怀川,一个是她亲儿子,一个是她一手养大的亲弟弟。抛开其他因素不说,单单把这两个人摆在一起,长公主心里明白楚怀川比陆无砚更适合做一个国家的主人。陆无砚的性子太极端,而楚怀川却是能屈能伸,更能将大辽子民的权益放在第一位。   是的,楚怀川吃喝玩乐又不学无术的昏君形象瞒过了天下人,却并没有瞒过一手将他养大的长公主。   “母亲目光里的嫌弃也太重了吧?”陆无砚也无奈地跟着叹了口气。   长公主笑了一声,“你还知道本宫嫌弃你啊。”   紧接着,陆无砚和长公主、叶萧也商议了一些朝中之事。方瑾枝一直静静坐在一旁,细细听着。这些朝中之事她懂得不多,初听时茫然懵懂,可听了一下午也开始略有心得,至少他们商量的那些计谋和那些复杂的关系,她已是懂了。   暮色四合时,几个人才停下来议事。长公主偏过头,看向静静坐了一下午的方瑾枝,笑着问:“这一下午无聊了吧?”   方瑾枝摇摇头,道:“刚开始的时候是听不太懂,听着听着就像听故事一样,还是蛮有趣的。”   “听故事?”长公主倒是被她逗笑了。   她摆摆手,“行了,散了吧。本宫晚上要出去一趟,晚膳你们自用罢。”   长公主向来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她说着已经起身,让入酒准备马车,而一刻钟之后她乘坐的马车已经走远了。   陆无砚挽留叶萧一起用膳,叶萧却推辞了。叶萧临走前,目光落在方瑾枝身上,欲言又止。   “叶先生有事情要说吗?”方瑾枝终于忍不住问出来。   叶萧看了一眼一旁的陆无砚,笑道:“你小时候跟在无砚身边的时候我竟是不知道你是宗恪的妹妹,你哥哥可总是谈起你。”   方瑾枝有些惊讶,问:“叶先生认识我哥哥?”   “嗯,”叶萧点点头,“你哥啊……”   叶萧顿了顿,“算了,本来想让你劝劝他,但是仔细想了想,你劝他也没用。他就是一根筋,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救了。”   方瑾枝急忙追问:“叶先生,不瞒您说,哥哥离开很多年,他的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您知道他的事情吗?可以……告诉我一些吗?”   其实方瑾枝这么急迫地问也是有原因的。   方宗恪在她面前似乎根本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而且方瑾枝并没有完全相信长公主的话。她本来就是个多疑的人,从来不会轻易完全相信一个人。   纵使是陆无砚,她也是花了八年才做到完全相信。   纵使是她的哥哥方宗恪,她也不会完全相信。   更别说是擅于权术的长公主。   叶萧沉吟了片刻,才说:“你哥哥活在过去里,活在一个承诺里。当年……”   叶萧又停住不说了。   “当年怎么了?”方瑾枝不由紧张起来,她晓得叶萧与长公主的关系,恐怕有些话不方便说。可是倘若让叶萧以为长公主已经将当年的事情告诉她了呢?   方瑾枝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是当年哥哥被长……母亲废掉一双腿的时候吗?”   “你知道这件事?”叶萧有些惊讶。   方瑾枝忙点头,“母亲与我说过。”   “其实也没什么,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只是没想到世间如此小,你居然就是宗恪一直挂在嘴边的那个嚷着要吃红豆糖的小不点。”叶萧有些怅然,“印象里,除了她,宗恪只有在提起你的时候眼睛里能有点神采。他曾说过你是一种希望,惟愿你能好好地活下去,免去悲苦。”   “她?”方瑾枝很快抓住了重点,“哥哥喜欢的那个人吗?”   叶萧点头,“一个脸上天生有疤,却善舞的小姑娘。也是卫王最小的女儿。”   方瑾枝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当初在海岛上,她跟着平平和安安弹的曲子随意跳舞,方宗恪几乎是暴怒一般不准她再跳舞。   思绪拉回很多年前,她又想起来在小的时候嚷嚷着要去学跳舞,可是方宗恪不准。那是幼时方宗恪唯一一次对她发火。   叶萧离开以后,方瑾枝还在想着他说的话,或者说是在想着方宗恪。   她心里有太多的疑惑,又因为幼时的温暖回忆,让她一直心中放不下方宗恪。   第二日一早,方瑾枝和陆无砚陪着长公主用过早膳,就登上马车回温国公府。经过一上午的颠簸,马车在温国公府门外停下时,已经过了午膳的时辰,纵使在马车上也吃了些糕点,方瑾枝还是有点饿。   陆无砚拍了拍她的肚子,笑道:“走吧,回去填饱它!”   “好。”方瑾枝甜甜地应着,挽着他的胳膊   陆无砚牵着方瑾枝的手刚刚走回垂鞘院,就看见入毒在垂鞘院门外徘徊。   见陆无砚回来了,入毒急忙迎上去:“云先生回来了!”   陆无砚微怔,瞬间变了脸色,说不上是震惊还是狂喜。他急忙问:“云先生是自己回来的,还是带着一个双目失明的年轻公子?” 第117章 玉簪   “云先生是自己回来的, 并且……受了重伤。”入毒小心翼翼地回禀。   陆无砚立刻皱了眉,他想了片刻,对方瑾枝说:“有点事情, 我先出去一趟。”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无砚, ”方瑾枝又叫住他,“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会回来的,等我回来了再跟你细说。”   “会回来陪着我吃晚膳吗?”方瑾枝继续追问。实在是陆无砚向来不喜欢按时吃饭,方瑾枝担心他忙起来又不吃东西了。   陆无砚略放下心中的焦灼,捏了捏方瑾枝的手, 笑着说:“如果你不怕麻烦的话,可以跟着我一起去。”   “真的?”方瑾枝的眸子瞬间明亮起来,“可是不会妨碍你做事吗?”   “无妨,反正也是和你那两个妹妹有关的事情。”   方瑾枝立刻欣喜起来!   她一直都记得陆无砚曾对她说过他有帮忙想分开两个妹妹的法子,这段时间以来, 她没敢问陆无砚,可是心里还是有些期待的。   如今陆无砚打算带方瑾枝一并去了,反倒不那么急迫离开,反而让入熏准备午膳,非要等方瑾枝吃饱了再出发。   方瑾枝心里记挂两个妹妹, 哪里还有心情吃东西?可是饿着肚子的又不止她一个,陆无砚也没有用午膳,她只好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拉着陆无砚一起吃。   毕竟心里焦急, 方瑾枝难得吃得狼吞虎咽,又没吃多少就嚷着吃饱了。陆无砚无奈,只好让入熏将膳食放在食盒里,带上了马车,逼着方瑾枝吃。   陆无砚将方瑾枝带去了入楼,直接去了二层云希林的房间。   入毒已经早一步回来了,正和另外几个大夫给云希林包扎。   云希林的情况实在是不太乐观,浑身上下就没有完整的地方,处处都被利器所伤,被包扎得像个粽子。   陆无砚瞟了一眼他脸上又细又深的伤口,问:“暗器?云先生,我不是让您去请人吗?这……怎么想掳人反而失败了?”   “慢点!慢点!”云希林疼得呲牙咧嘴。   “请人?那也得请得动啊!美人、金钱、权势……我连爵位都允了他,他完全不为所动啊!”云希林说着又开始哼哼唧唧让给他上药的大夫慢一点。   陆无砚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是戚国上一位皇帝的徒弟,又喊太后一声姨母,连戚帝都尊称他一声‘先生’,你拿这些东西来邀请他,他自然不为所动。”   云希林急忙说:“那拿什么?诚意?人刘备三顾茅庐,我在他门外求了三个月!完全没用!这个死瞎子简直软硬不吃啊。”   方瑾枝隐约听明白了,应当是陆无砚让云先生去请一位名医,可是照这情形,人是没有请来。她不禁有些失望地垂了眼睛。   陆无砚看她一眼,对云希林说:“这人的确难办,这次辛苦云先生了,云先生好好休息。”   云希林忽然狡猾地笑了,他满脸都是伤口,这么一笑反倒变得略显诡异。他在袖子里摸了摸,掏出一支玉簪来。   “嘿嘿,老夫虽然没有把人请来,可是要不了多久他一定会找上门的。”   “哦?”陆无砚有些意外地看向云希林手中的玉簪。   别人的东西陆无砚不会乱碰。见此,方瑾枝急忙走上前几步将那支玉簪拿过来。那是一支白玉簪,只在顶端镶了几颗红豆形状的红宝石。   “他妻子的玉簪?”陆无砚微愣,“云先生你这是抢了他夫人的首饰?”   “不不不……不是他妻子,是戚国小公主的发簪……”云希林轻咳了一声,“就是因为抢了这个东西,才换了这一身的伤……”   云希林话音刚落,外面就响起一阵惊呼声。   云希林脸色大变,“他来了!无砚,你可得护着我!”   陆无砚握了一下方瑾枝的手,道:“在这里等着,不要出去。”   说罢,他匆匆出去。   陆无砚站在二楼的回廊前,只见刘明恕立在入楼门口,他身形不动,黑眸冰寒。一身纯白的衣袍裹在他修长的身体上,他轻轻挥袖,无数暗器从其手中射出,射中入楼女儿身上,那流出的鲜血竟是黑紫之色。   入毒站在陆无砚身后,小声说:“少主,他所用的暗器之上俱涂了剧毒。”   刘明恕忽得停了动作,他微微偏头,侧耳去听了一瞬。已听出这里的主人站在二楼处,正打量着他。   “玉簪。”他的声音宛若清溪涤石,清冷无情,自带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陆无砚微微弯腰,双手搭在栏杆上,不由多打量了一瞬下面的人。刘明恕不是个瞎子吗?这身手可完全不像个瞎子。   “是我的人不知礼数扰了刘先生。”陆无砚吩咐入毒将那支玉簪拿回来还给刘明恕。   “是。”   刘明恕蹙了一下眉,他并没有想到对方会这么轻易将东西还给他。   入毒领了命,转身回到屋中取了那支玉簪,又匆匆下楼。入毒本来就是专长毒物,她感觉得到刘明恕的身上的危险,只是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探手将手中的玉簪递给他。   又防止他看不见,她还不忘出声:“在这里。”   可是入毒完全多虑了,她只觉得手腕一痛,眼前又是刘明恕白色的衣袖一晃,她手中的玉簪已经到了刘明恕手中。   刘明恕用指腹轻轻抚过整个玉簪,确定是他要的那一支。他虽看不见,可是在抚过玉簪时,清冷的黑眸中也浮现了一抹似有似无的温柔。   他小心翼翼地将玉簪用锦帕包好,藏于袖中,又轻轻一抛,将一个黑玉小瓷瓶抛至入毒手中。   “她们的解药。”言罢,转身。   “刘先生,”陆无砚叫住他,“刘先生医术惊艳诸国,可谓枯骨生肉、起死回骸。可我这里却有先生无法医治之人。”   刘明恕脚步一顿,淡淡道:“没兴趣。”   忽得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躲在外面听了许久的顾希和顾望从外面跑进来,他们两个挡在刘明恕面前,畏惧又坚定地说:“先生可以拿我们做实验!”   刘明恕蹙眉。   顾希和顾望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去拉刘明恕的手,拉着刘明恕的手放在他们两个公用的那条胳膊上。   “连体人?”刘明恕冷漠的眸中终于划过了一抹异色。   “我们不怕死!先生可以随便用我们的身体来做实验,研制出分开连体人的方子!”顾希大声说。   顾望也重重点头,“先生难道不想让自己的医术更加高超,成为真正的神医吗?”   顾希和顾望有些焦急,因为刘明恕的眼中那刚刚一闪而过的异色已经恢复了平静,似乎对他们说的话完全不为所动。   方瑾枝已经从房中走了出来,她立在陆无砚身边,有些震惊地望着顾希和顾望,或者说望着顾希和顾望两个人相连在一起的胳膊,他们两个的症状完全和平平、安安一样!   “无砚,他们……”   陆无砚牵过她的手,安慰她:“瑾枝,没关系,我们会找到救平安的方法。”   已经决定离开的刘明恕忽得转身,他微微抬首,虚无的目光落在二楼,问:“姑娘可姓方?”   方瑾枝愣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回答。   陆无砚不动声色地将方瑾枝拉到身后。   陆无砚这边细微的动作依旧没有躲开刘明恕的耳朵,刘明恕又问:“姑娘可认识方宗恪?”   “你认识我哥哥?”方瑾枝有些惊讶,同时又有些不安,她可不知道方宗恪这十年有没有四处结仇。   “当然,”刘明恕若有所思,“真是冤家路窄。”   方瑾枝犹豫了一瞬,才说:“如果哥哥做了什么伤害你的事情,我替他向你赔礼道歉,你要什么补偿,我也可以给你。”   刘明恕忽得笑了,一笑生春。   他随意道:“那倒没有,只是欠了我十万两黄金的医药费。”   方瑾枝顿时松了口气。心里暗喜幸好不是什么不共戴天的死仇,虽然十万两黄金的数额实在是太大了,方瑾枝还是咬咬牙,道:“我会去问问哥哥的,如果属实,我会替哥哥赔偿你。”   “哦?”刘明恕有些意外,“你哥居然还活着?真是命大。”   方瑾枝不喜欢他这样说方宗恪,可是他既然是医术高超的大夫,又是可能救治平平和安安的人,方瑾枝也不好反驳他,只是有些不情愿地低下了头。   殊不知,只是一个低头的动作也可入了刘明恕的耳中,刘明恕有一双可以听见表情和心情的耳朵。   陆无砚已从刘明恕和方瑾枝的几句对话中听出他并非和方宗恪有仇,甚至恰恰相反。刘明恕虽医术高超,可亲手救人的次数着实不多,他既然肯出手救过方宗恪,那足以证明他与方宗恪是有交情的。   “刘先生,”陆无砚开口,“不瞒你说,这次想要请你救治的人正是方宗恪的一双妹妹。”   刘明恕的眼中果真浮现了一抹犹豫。   陆无砚的话仿佛点醒了方瑾枝,方瑾枝急忙说:“哥哥很疼两个妹妹,很希望她们可以健健康康的长大!刘先生,只要您能出手,别说是十万两黄金,就算是百万两黄金也可!” 第118章 真相   刘明恕沉默了许久, 才重新摸上顾希和顾望两个人共用的那一条胳膊。   见此,方瑾枝大喜!   打动刘明恕的自然不是方瑾枝口中说的百万黄金,而是因为他得知要救治的那两个孩子是方宗恪的妹妹。   “刘先生, 里边请。”陆无砚诚意相邀。   刘明恕上楼,他经过入毒的时候又抛给她一个小瓶子, 道:“那老头子的解药。”   入毒愣了愣,她明明给云希林诊治过,他身上虽然遍体鳞伤却并没有中什么毒啊!她急忙将手中的小瓶子的塞子扯开,轻轻晃了一下小瓶子,然后才去闻气味。   入毒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 目光复杂地望着刘明恕的背影,她这才肯承认云希林是真的中了慢性毒,可是她却完全没有诊治出来……   刘明恕先是听那些之前研究如何将平平和安安分开的大夫们介绍症状,又听他们说了目前的研究成果。   他始终面无表情,对于几位大辽举国名医的说辞没什么反应。刘明恕虽然刚过弱冠之年, 可是这个“神医”的名头太大,使得他纵使没什么反应,另外几位名医也没有丝毫觉得被怠慢。   一直站在一旁的方瑾枝不由有些担心地望向身侧的陆无砚,陆无砚冲她点点头,以来安慰她。   陆无砚不知道刘明恕能不能成功将平平和安安分开, 但是他知道若刘明恕都没有办法,这世间恐怕将不会有人能够成功将平平和安安分开。   其实陆无砚花了心思找寻四处游历的刘明恕并不仅仅是为了平平和安安,他还希望刘明恕可以调理楚怀川的身体。可是此时此刻,陆无砚并不敢冒险带刘明恕进宫给楚怀川诊治。   平平和安安不过寻常百姓, 而楚怀川却是大辽的国君,陆无砚岂能放心让第一次见面的刘明恕去给楚怀川诊治?   以刘明恕出神入化的医术,若是想暗中给楚怀川下毒简直不要太容易,云希林身上中的毒就是一个十分明显的例子。   更何况,刘明恕并非辽国人。   几位医者将这八年的研究成果絮絮跟刘明恕说完,然后都停下来看着他。   刘明恕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我没有把握,只能尝试。”   “我相信刘先生的能力。”陆无砚道。   一直站在屋子门口的顾希和顾望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喜色。   刘明恕微微侧首,将顾希和顾望的笑收入耳中,他有些好奇地问:“你们为何愿意做试验品?我不能保你们活命。”   顾希和顾望都收了笑,两个少年对视一眼,顾希说道:“若我们的死可以换来解决连体人的方法,让更多连体的双生子走出被恐惧的阴影,那么我们也算是死而无憾!”   刘明恕微微点头,他将顾希和顾望喊到身边,抬手摸在他们两个相连的肩头,细细查看。   陆无砚将刘明恕安顿下来,扬言他若是需要什么尽管提,又吩咐入楼的人好好招待,将刘明恕捧为座上宾。   刘明恕对这些都不怎么在意,唯在方瑾枝和陆无砚离开之前,对方瑾枝说:“若他日见到你哥哥,让他别忘了送死前来见一见老朋友。”   方瑾枝虽不明白刘明恕话中的“送死”是什么意思,却还是点了点头。   回去的马车上,方瑾枝伏在陆无砚的膝上,心事重重。   陆无砚修长的食指挑了一绺儿她的长发,卷在指上,又用发梢碰了碰方瑾枝的脸。   方瑾枝推开陆无砚的手,仰躺在陆无砚的腿上,仰望着他,蹙着眉说:“无砚,我担心。”   陆无砚安慰她:“别担心,这世上几乎找不到比刘明恕医术更高超的人,他一定可以医治好平平和安安。再说了,就算他不能成功将平平和安安分开,我们也不会放弃。三哥答应你,以后还会找医术更高超的人去钻研。”   “那若是找不到呢?”   “那……我亲自去学医。”   方瑾枝笑出声来,她笑够了,又环着陆无砚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腹部,轻声说:“谢谢。”   她明明知道陆无砚为她做了很多事情,并非一句谢谢就可以一笔勾销。她也知道她与陆无砚之间并不需要客套地道谢。可是,此时此刻她真的很想说一声谢谢。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陆无砚为她做了太多的事情。   陆无砚弯腰,轻轻吻了吻她的头顶,含笑不言。   “无砚,你可以再帮我一件事吗?”方瑾枝有些难以启齿,但是或许是因为这些年早已习惯了陆无砚为她做那么多事情,她终于还是决定说出来。   “你说。”   方瑾枝从陆无砚的怀里起身,她坐起来,有些茫然无措地望着陆无砚,略忧愁地说:“我有太多的事情不明白,你可以告诉我吗?若是你不知道,你可以帮我去查吗?”   陆无砚看着眼前方瑾枝眼中的那一抹乞求,他莫名有一丝动摇。   方瑾枝握住陆无砚的手,一双明眸凝视着陆无砚,一刻都不肯离开陆无砚的眼睛,生怕错过他的任何一个表情。   “你和哥哥之间的过节不完全是因为立场对立对不对?哥哥不想我嫁给你不仅是因为他为卫王做事对不对?你和他有事情瞒着我对不对?”   在方瑾枝的追问之下,陆无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方瑾枝苦恼地摇了摇头,“到底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让我知道的呢?”   陆无砚目光之中的躲闪落入方瑾枝眼中,她心里微凉了片刻,终于移开了眼,她垂着眼睛,有些失落地说:“哥哥这次回来虽然总是瞒着我骗着我,可是我相信哥哥不会害我,他的决定都是为了我着想。而你也不会害我……可是我就是想不通到底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知道的呢?”   方瑾枝抬起头来,执拗地望着陆无砚。   “别问了!”陆无砚别开眼,不愿再直视方瑾枝的眼睛。   方瑾枝一直握着陆无砚的手不由慢慢松开了,过了许久,她才轻声说:“好,我不问了。”   马车终于在温国公府外门外停下来。   可是里面的人没动。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方瑾枝丢下一句“下去了”,她刚想起身,陆无砚握住她的手,又轻轻一拉,将她拉到身前面对着自己。   “瑾枝,你总是容易多想,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复……”   方瑾枝直接打断他:“三哥哥,你答应过我的,若是你有事情暂时还不想告诉我就直接对我说不想让我知道,而不是随便找个原因来骗我!”   “你这样让我怎么信任你!”她的眼睛中执拗越深,语气也带了几分生气,就连对陆无砚的称呼也赌气似得变回了以前。   陆无砚望着她的眼睛,眼睁睁地看着方瑾枝眼中逐渐有了湿意。   “别哭,别哭!”陆无砚重重叹了口气,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愧疚又是为难。   “我才不哭呢!”方瑾枝赌气地转过头。   “瑾枝……”   “无砚……”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下来。   方瑾枝使劲儿瞪了陆无砚一眼,气呼呼地说:“不告诉我拉到,我自己去查!”   方瑾枝即使心里生气,她下了马车以后也没有气冲冲地自己往回走,而是立在一旁等陆无砚。   从下了马车那一刻起,直到两个人回到垂鞘院的这一路,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   方瑾枝将马车里的不愉快抛开,像往常一样走在陆无砚身边,和他随意说着话。   陆无砚看她一眼,牵起她的手。   两个人说说笑笑地往回走,等回到了垂鞘院,继续谈笑风生。直到他们两个一起用过了晚膳,方瑾枝才反应过来,她不是应该还在生陆无砚的气吗?   陆无砚笑着问她:“一起去沐浴?”   方瑾枝转过身去,嘟囔:“不要!”   “嗯……”陆无砚沉吟了片刻,“那我可要背着你偷偷服药了。”   言罢,他径自往净室去。   方瑾枝闷闷坐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泄气般地跟了进去。   泡在温泉池里的时候,方瑾枝生气地踹了陆无砚好几脚。   “好啦,别气了。”陆无砚将她拉过来,温柔地拥在怀里,“既然你也说了无论是我还是你哥哥都不会害你,所以你也不用胡思乱想。”   这一次,方瑾枝没有再和陆无砚吵架。因为她知道陆无砚是铁了心不打算告诉她,她总不能拿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些手段来威胁陆无砚说出来。   他们两个人之间还没有到威胁对方的这一步。   可是方瑾枝今日说的也并非气话,那些无论是陆无砚还是方宗恪都不愿意告诉她的事情,她可以自己去查。叶萧似乎知道些什么事情,今日所见的刘明恕又似乎是方宗恪的旧识。   方瑾枝暗暗思索着该如何查出那些陆无砚和方宗恪刻意隐瞒的事情。   夜里,方瑾枝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她偏过头,看着身边的陆无砚已经睡熟了,她轻手轻脚地从床尾爬下去,踮着脚尖走到梳妆台前,又小心翼翼地打开梳妆台下面的小抽屉,将被她珍藏的锦盒取出来。   那里面放着她的母亲陆芷蓉留给她的信件。那些被她拆开过的信件无一例外地被她读了又读,而如今还有两封信未曾打开过。   方瑾枝也不知道为何突然想起这两封还没有打开的信件,或许只是一种直觉。   方瑾枝摩挲着未拆开的两封信,其中一封信在角落里写着“待到及笄时再启”。这是她的母亲留给她的这些信件中唯一一件在信封外面留了字的。   方瑾枝摩挲了一下那一行小字,将这一封信小心翼翼地放下,然后拆开了另外一封信。   这一封信竟是陆芷蓉留给她的所有信件中最简短的一封。   “瑾枝:   若有一日你哥哥回来,替娘亲劝一劝他。余生很长,莫要活在过去里,更不要被承诺困缚终生。”   方瑾枝震惊地将这一封信看了又看,怎么也难以掩去心中荡起的涌浪!   为什么?为什么母亲知道哥哥还活着?   方瑾枝紧紧攥着已经发黄发脆的簪花信纸,她的手指甚至都在微微发颤。   为什么好像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唯独她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   方瑾枝动作僵硬地转头,望着锦盒里唯一一封没有被拆开的信。她的目光落在信封上的那一行小字,心里升出巨大的挣扎和恐惧。   是的,恐惧。   她觉得自己好像就快要知道真相了,然而在这个时候她却开始惧怕。她心里始终坚信无论是陆无砚还是方宗恪都不会害她,都希望她过得好。   那么,被他们两个人千辛万苦瞒住的所谓真相到底有多可怕?   还是他们两个早已料到若是她知道了,会带来更大的伤害?   方瑾枝颤抖地伸手,放在锦盒里最后没有被拆开的一封信上。拆开?等待?   她想知道真相,又惧怕知道真相。   反正娘亲说及笄的时候可以拆开,她如今距离及笄也不过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罢了,早几个月也无所谓对不对?   “瑾枝……”   方瑾枝打了个寒颤,猛地转身。   陆无砚并没有睡醒,只是一句呓语罢了。   方瑾枝静静望着陆无砚许久,终于慢慢冷静下来。纵使真相是不堪的,她也不想稀里糊涂地被他们两个人隐瞒。   她不去看娘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角落里的小字,匆匆将信封拆了,又迅速又颤抖地将里面的信取出来。   叠好的信纸上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方瑾枝深吸一口气,将信纸打开。   “瑾枝:   娘亲不是一个好母亲。不,应该说不是一个好的养母。”   单单一句话,就让方瑾枝瞬间睁大了眼睛,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不敢再看下去。   “瑾枝,还记得你小时候拉着娘亲问你小腿上的疤痕是怎么弄的吗?不是摔的,是我,是你一向喜爱的娘亲亲手划的。   娘亲甚至遗弃过你两次。   也打过你,饿过你。   对不起,曾经伤害过你那么多次。若不是宗恪,或许娘亲就要悔恨一辈子。   那个时候娘亲刚刚夭折了一个女儿,所以宗恪把你抱回来的时候,纵使他怎么哀求,我也不肯收留你。因为只要看见你,就会想起我夭折的那个女儿……   娘亲甚至趁着宗恪不在的时候,让奴仆将你丢弃。   幸好,宗恪把你找回来了。若是不然,娘亲就失去了你这么好的女儿,就会一辈子活在痛苦和悔恨之中。   其实那次遗弃你,娘亲第二日就后悔了。尤其宗恪把你抱回来,我看着脏兮兮的你对我笑的时候,娘亲甚至在想或许你就是我的女儿,是上天赏赐给我的礼物。   我想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爱,可是我不能。   那个时候宗恪整日活在仇恨里,他一心求死,一心想要和仇人同归于尽……   他唯一惦记的就是你。   所以母亲故意伤害你、遗弃你,一次次又一次。只是为了让宗恪以为若他死了,没有人会管你。   瑾枝,对不起,为了宗恪,我故意让你着凉生病。看着他发怒地将你抢走,把你抱回他的院子,衣不解带亲自照顾你。   可是这样,他就不会固执地去报仇。   你一天天长大,也牵动了宗恪的喜怒。娘亲看着宗恪脸上一天天多起来的笑容,心里是那般欢喜!又是那般庆幸你的降临!   娘亲和你爹爹以为宗恪已经将仇恨放下了,我们松了口气,不再故意伤害你,珍惜地把你当成我们的亲女儿一样疼爱。   多好呀,我们一家人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可是宗恪骗了我们。   都是假的。   他所有的笑容都是装出来的,只不过是为了让我和你爹爹误以为他放下了一切,又为了让你不再受到伤害。   他还是走了。   在你终于成了方家的女儿,成了我和你爹爹的心头肉以后,他还是走了。   瑾枝,娘亲为那些对你的伤害而忏悔。   不求原谅,但愿你此生安康。   对了,至于你的亲生父母,娘亲也不知道,宗恪不肯说。” 第119章 郡主   陆无砚是被方瑾枝的哭声惊醒的。   方瑾枝跌坐在地上, 凌乱的信件散落在她身旁,她垂着头,双手捂着脸, 隐忍而压抑地哭。   “瑾枝?”陆无砚一惊,急忙起身走到她身边。   “这是怎么了?”陆无砚的目光在凌乱的信件上扫过, 最后落在放在方瑾枝膝上的那一封被泪水打湿的信札上。   他将那封信拿起来,一目十行扫过,越看越心惊。   纵使他活了两世,纵使他知道方瑾枝并不是方宗恪的亲妹妹,他却完全不知道方瑾枝小时候遭到的那些抛弃和虐待。   陆无砚眉宇之间渐渐染上心疼和愤怒。   而转瞬之间, 他又想起一件事情来。那么前世的时候方瑾枝是什么时候拆开这些信的?   那个时候,她也是这般一个人无助地落泪吗?   陆无砚心头猛地收紧,他忽然意识到两世相叠,他仍旧有很多不清楚的事情。   方瑾枝小声的啜涕声入耳,陆无砚收起心头杂乱思绪, 将方瑾枝揽在怀里,宽大的手掌在她的后背轻轻拍着,一下又一下。   “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你现在有我了。别哭,别哭……”   方瑾枝整个身子都倚靠在陆无砚的怀里, 她将泪水涔涔的脸颊贴在陆无砚的胸口,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都藏在他怀里。   陆无砚无声叹了口气,完全找不到安慰方瑾枝的话语。   这么多年了,方瑾枝一直以为十分疼爱她的父母却并非亲生父母, 甚至在她幼时利用她、伤害她,要她如何现在一下子接受?   陆无砚换了个姿势,倚靠着身后的梳妆台坐下,长腿一伸,再将方瑾枝哭软的身子抱在腿上,将她整个身子拥在怀里,无声收紧臂弯。   方瑾枝仰起头,用一双泪涔涔的眼睛望着陆无砚,哭着问:“所以我一次又一次被遗弃了对不对?亲生父母、养父母,还有哥哥,他们都不要我了……”   “不……我没有哥哥了……原来他不是说气话,他真的不是我哥哥……”   方瑾枝垂下眼,她眨了一下眼睛,让眼眶里饱含的泪珠儿滚落下来,目光凝在她右手手腕上系着的小小的金铃铛上。   她晃了晃手腕,小铃铛发出细小的声响来。   “假的,都是假的……那些美好的回忆全部都是假的,爹娘的好,哥哥的笑,都是假的……”   陆无砚心疼地捧起方瑾枝的脸,用指腹擦去她脸上的泪水,难受地说:“别这样想,也许你亲生父母……只是有苦衷,你的养父母……后来对你也很好,至于你哥哥……我想,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他也永远都是你哥哥。”   方瑾枝哭到红肿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抹光,她握住陆无砚的手,将他的手捧在手心,恳切地说:“无砚,你可以帮我找到我哥哥对不对?我要问一问他,我到底是谁!我到底是谁的女儿!为什么要抛弃我!”   方瑾枝握着陆无砚的手在发抖,陆无砚的心跟着她一起发抖。   “好,我帮你找他。”陆无砚十分艰难地才说出来这句话。   “真的吗?你真的会帮我去寻找我的亲生父母吗?”方瑾枝就像又重新回到了大海上的夜晚,漂泊无依,海浪滔天。   而陆无砚仿若唯一的那一道可以看见的光,在天与海之间乍现。   陆无砚紧紧皱着眉,眼中陷入无限的挣扎。许久,他才长长叹了口气。   “我帮你,帮你……”陆无砚低下头,吻上方瑾枝的眼睛,将她的泪一点一滴地吻去。   长夜无声,哭声渐歇。   黎明将近的时候,陆无砚才将哭得睡着了的方瑾枝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   一离开陆无砚的怀抱,方瑾枝就蹙着眉睁开了眼睛。   陆无砚弯下腰吻了吻她的额角,轻声说:“我去一趟入楼,你好好睡一觉。”   方瑾枝这才重新合上眼睛。   陆无砚为她盖好被子、放下床幔,匆匆沐浴梳洗换了身干净的新衣服离府去往入楼。   在陆无砚离开没多久,方瑾枝就睁开了眼睛,她静静望着红色的幔帐,思索了一会儿,茫然呆滞的眼睛里逐渐清明起来。   她将吴妈妈和乔妈妈招入府中。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卫妈妈是在她出生以后才进到方家的,而吴妈妈和乔妈妈却是在她出生之前就在方家做事。尤其乔妈妈是在她娘亲怀着她的时候招入府中的奶娘。   可是她并非陆芷蓉亲生的女儿,所以乔妈妈是在陆芷蓉怀着那个夭折的女儿时入方家的吗?   方瑾枝曾经对乔妈妈的背叛而生气,却因为她是听从方宗恪的话而没有将她撵走。   可如今想来,乔妈妈在她身边这么多年,又是娘亲留给她的可信之人,那么她为何在方宗恪回来以后那般轻易地开始听方宗恪的吩咐,几乎毫无转折一般?   方瑾枝只是招吴妈妈和乔妈妈两个人入府,可米宝儿偏偏要跟着。   米宝儿生气。   她怎么都想不明白她娘亲为什么会帮着方宗恪骗方瑾枝,在米宝儿心里她才不认什么大少爷哩!她只知道方瑾枝才是她的主子!   自从当初那件事情以后,方瑾枝便没有再和乔妈妈说过话,就连米宝儿也一并冷落了,有什么事儿都是吩咐卫妈妈和盐宝儿。   这让米宝儿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儿。   今天听说方瑾枝招乔妈妈入府,米宝儿死活都要跟来,就算方瑾枝不肯原谅乔妈妈,她也要表表忠心,争取留在姑娘身边!   吴妈妈、乔妈妈和米宝儿一见到方瑾枝就发觉方瑾枝的情绪不太对,她脸色有些苍白,眼周红肿,明显是大哭了一场的模样。   难道是和陆无砚吵架了?   三个人低着头,谁都没敢问,心里却又记挂。   “招你们来是要问你们一件事儿。”方瑾枝的目光落在米宝儿身上有一瞬间的犹豫,可这一抹犹豫又很快散去。   或许,她也早就知道呢?   更何况,反正已经不重要了,没有什么瞒下去的必要了。   “有什么事儿,姑娘您尽管吩咐!”吴妈妈先开口。   方瑾枝垂着眼睛,目光又不由落在手腕上的小铃铛上。她没说话,几个下人也都没敢吭声,就那样垂首静静候着。   入茶端着糕点小食进来的时候,方瑾枝才回过神来。   “三少爷临出门前吩咐准备的,还有几道甜粥,入熏正在熬着呢,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好。”入茶轻声解释。   方瑾枝点点头,吩咐入茶取一些冰块来敷眼。   棉帕包着冰块压在她的眼周,一丝丝凉意从眼周一点点渗透进她的皮肤里,很快在四肢百骸中蔓延。   方瑾枝看向乔妈妈,道:“我记得乔妈妈是在母亲怀着身孕的时候挑进府里的。”   “是,是这样。”乔妈妈忙应着。   方瑾枝挥了挥手,让入茶先下去,她自己握着冰压在眼角,缓缓道:“那乔妈妈应该是知道方家大姑娘夭折的日子吧。”   乔妈妈的脸色霎时一片惨白,就连一旁的吴妈妈也顿时惊了。只有米宝儿茫然疑惑,她看看方瑾枝,又看看自己的娘亲,搞不清楚状况。   方瑾枝叹了口气,果然她们两个都知道。正是因为她们两个都知道她并非方家亲生的女儿,所以在方宗恪回来以后,乔妈妈才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了他那一边的吧?   倘若事情摆在吴妈妈眼前,想必她也会如此。   乔妈妈脸色变了又变,有些紧张地说:“姑娘说的这是什么话呢,老奴听不懂啊……”   吴妈妈向来是个性子急、做事直接的,并没有如乔妈妈那般立刻狡辩。   方瑾枝的目光又落在吴妈妈的脸上,道:“难为妈妈也跟着瞒了这么多年。”   以吴妈妈这样莽撞的性子能够瞒这么多年,也实在是不容易。   吴妈妈使劲儿低着头,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   “行了,你们日后好好照顾平平和安安就成,我不是你们的主子,她们却是。”方瑾枝眸中暗了一瞬,又立刻将眼中的情绪收起来。   “姑娘!”吴妈妈终于忍不住开口,“就算您不是老爷和夫人亲生的孩子,可是您也是我们的主子啊!”   方瑾枝抬眼看她,问:“妈妈,当年是谁领了命令,把我遗弃的呢?”   方瑾枝怔怔望着她。   在方瑾枝审视的目光里,吴妈妈嘴唇颤了颤,“是、是我……”   “果然。”方瑾枝轻笑了一声,似带着点不在意,又似一切在她的意料之中。   吴妈妈本来就是陆芷蓉身边最得力的助手。   “姑娘……”   吴妈妈刚想说话,方瑾枝抬手阻止了她。   她静静看着吴妈妈并乔妈妈,问:“娘亲在去世之前格外吩咐了你们一些事情吧?比如告诉你们谁才是你们的主子,比如如果哥哥回来你们将一切听哥哥的,比如一直在我耳边叨叨要保护妹妹……”   那些信件,那些方瑾枝捧在怀里读了一遍又一遍的信件其实也不过是感情牌罢了。   她的养母用那些信件,用那些不知真真假假的信件拴住她。   在她还不懂事的时候,她的养母利用她来要挟方宗恪,方宗恪离开以后,她的养母开始对她越来越好,为了什么?为了让她长大以后保护一双妹妹吗?   那些温柔那些亲昵那些关怀,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方瑾枝眸中心尖越来越乱、越来越乱,她好像陷入一种偏执里,又或者钻了牛角尖怎么都爬不出来。   她觉得不应该将她的养父母想得这么阴暗,可是她又忍不住浮想联翩。   “姑娘……姑娘您别哭呐!”吴妈妈有些心疼,毕竟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啊!   方瑾枝这才惊觉自己又落泪了,她忙用帕子擦了泪,将那些溢满眼眶的热泪憋了回去。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了些。   乔妈妈也红了眼睛,她忙说:“上回的事儿,是老奴做得不对。您别生气了……您以为是老奴背叛了您。可是大少爷比谁都在意您,我们都是亲眼看着他怎么护着您怎么照顾您的啊!若说大少爷会伤害您,打死咱们几个也不信啊!所以……”   乔妈妈说不下去了。   她也委屈。   当年那个原本的方家大姑娘夭折,身为奶娘,她本来没了差事应该走人的,可是这个时候方宗恪把方瑾枝抱了回来,他又开口将乔妈妈留了下来当方瑾枝的奶娘。   那段日子陆芷蓉痛失爱女,情绪十分不稳定,又哭又闹,整个方府鸡犬不宁。偏生方宗恪非要将方瑾枝留下来,陆芷蓉就差拿刀子捅死刚出生不久的方瑾枝。   身为儿子,方宗恪连夺刀子都不行。他只能抱着方瑾枝,用自己的身子去挡,那一刀刀全划在他的背上。   就这样,还是不小心在方瑾枝的小腿上留下了一道口子。   也幸好那个时候陆芷蓉还在月子里,整个人都十分虚弱,手中的力道极轻,只是留下皮外伤。   陆芷蓉命下人将方瑾枝遗弃,方宗恪连夜将她找回来,又亲自照顾。十五岁的少年郎,哪里会照顾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唯有日夜守在床边,一刻都没敢离开。   所以方宗恪让乔妈妈对方瑾枝说一句谎话,乔妈妈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了。她根本就没有想那么多,就算是后来方宗恪将方瑾枝关在海岛上一年的事儿,乔妈妈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心里也始终坚信方宗恪左右不会害了方瑾枝。   米宝儿憋了半天,小声说:“那你也不应该说谎骗人!”   被自己闺女训了,乔妈妈这心里就更不是滋味儿了。   米宝儿走上前去,把放在凉水里的帕子拧干,又裹了冰块敷在方瑾枝的眼睛上,她红着眼睛说:“姑娘,奴婢不回花庄了,您就让奴婢留下来照顾您吧!”   方瑾枝没说话,她合着眼睛任由米宝儿给她冰敷眼睛,直到眼睛没那么疼了,才重新睁开眼睛。   “今天找你们来,还有别的事儿要问你们。”   闻言,吴妈妈和乔妈妈都抬起头来,望向方瑾枝。   “主要是想问一问吴妈妈,你可知道卫王小女儿的事情?”方瑾枝看向吴妈妈。   吴妈妈是在方家出生的,是方家地地道道的老人。方瑾枝猜测她或许知道那些事情。   “这……”吴妈妈叹了口气,“姑娘是想问大少爷和小郡主之间的事情罢?”   方瑾枝忙点头,她就知道吴妈妈一定知道内情!   “姑娘知道的,咱们方家的生意做得大,涉猎也广。卫王府没少光顾咱们方家的生意,贡茶、丝绸、玉石等等。毕竟是王府这等地方,送去的东西那都是千挑万选,不容许半点差错的,而且每一次都是老爷亲自送过去。大少爷八岁开始,老爷每次去王府的时候都会把他带着,让他跟着学规矩、学做生意。”   “大少爷大概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了小郡主。卫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还是天生脸上带着一大片胎记的。”吴妈妈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几乎占据了整个右脸,实在是不算好看的一个姑娘……”   吴妈妈叹了口气,“若说青梅竹马,倒是显得咱们方家高攀了。但是大少爷的确是自小和她相识。那姑娘虽然在王府还算受宠,却因为脸上胎记的缘故性子孤僻了点,与整个皇城的皇家女、世家女有些格格不入。”   “后来呢?”方瑾枝急忙追问。   “后来卫王宫变失败之际掳走了三少爷,长公主大怒以谋逆之罪将整个卫王府满门抄斩。可是卫王早有准备,已经提前将王府中的父母妻儿转移。长公主并没有就此罢休,搜寻一年才找到隐姓埋名的卫王家眷。小郡主便和她的祖父母、卫王妃、两个侧妃、五个哥哥、一个弟弟,及所有家仆一并被处死了。官兵甚至放了一把火,把一切烧了个干干净净,尸骨无存。”吴妈妈顿了顿,“那个小郡主……临死的时候似乎还受了辱。”   “哥哥呢?哥哥那个时候在哪?”方瑾枝最关心的还是方宗恪。   “看着呢,大少爷就躲在暗处亲眼看着呢……”吴妈妈不由红了眼,“可是他没办法呐!那么多官兵里三层外三层的……他还受了伤,一瘸一拐的……”   她生在方家长在方家,甚至做过方宗恪的奶娘,那些事儿啊,只要一想起来,她就觉得心疼。   方瑾枝静静坐在那里,她忽然理解了方宗恪为何一定要找长公主报仇。   她又继续追问:“你确定小郡主去世了吗?或者说当时去世了?”   “确定!”吴妈妈重重点头,“那是满门抄斩的死罪,执行的官兵都是长公主手下的人,按照规定可是要刺死前数一遍,死了以后,那尸体还要再数一遍,才放了火的。绝对逃不了!”   屋子里忽然陷入了一片安静里。   那些事情乔妈妈后来隐约听来一切,却是第一次听到整个事儿的来龙去脉,而米宝儿则是第一次听说,更是被吴妈妈讲的事儿唬住了。   吴妈妈擦了擦眼角的泪,勉强扯出一抹笑来,说道:“后来,大少爷就把您抱回来了。他说看着您被父母遗弃了怪可怜的,就给抱回来养着了。”   方瑾枝心里颤了一下,她急忙追问:“后来?后来是在小郡主出事以后隔了多久?”   吴妈妈怔了一下,“就是第二天!小郡主出事的那天大少爷没回来,第二天中午才一瘸一拐地把您抱回来。”   方瑾枝忽然松了口气。   第二天,那应该不是她猜测的那般。   “三少奶奶。”入茶在外面叩了叩门。   方瑾枝心事重重,随意说:“不用送汤粥过来了,我现在不想吃。”   “不是……”入茶顿了一下,“三房那边出了点事儿。”   “进来。”   方瑾枝揉了揉眉心,强打起精神来。她现在是陆无砚的妻子,也有了管理整个温国公府后宅的责任在。   “是五爷院子那边闹起来了,好像是十一少爷犯了什么事儿,五爷甚至动了家法拿鞭子打了十一少爷。”入茶急忙说。   陆无矶?   方瑾枝愣了一下。   以她现在的身份是不能不去过问的,她急忙让入茶帮着换了衣裳,又在脸上涂了胭脂遮一遮苍白的脸色,这才带着入茶往五爷院子去。   临走前,她让吴妈妈、乔妈妈和米宝儿先回花庄去。米宝儿想留下来伺候方瑾枝,方瑾枝没有答应。   方瑾枝带着入茶刚走到五爷院子,迎面碰见了陆无矶。   陆无矶大步往外走,他身上的衣服被鞭子抽得裂开了几道口子,衣服上沾了血迹,就连脸上也带着一道血痕。他看见方瑾枝的时候脚步顿了一下,又加快速度大步从她身边走过。   望着陆无矶大步走远的背影,方瑾枝觉得似乎应该喊住他,问一问发生什么事情了,以他三嫂的身份。   可是方瑾枝没有。   她原地立了一会儿,才走进院子里。   五爷早已气冲冲的离开了,屋子里只有大哭的五奶奶和红着眼圈的七姑娘陆佳艺。   见方瑾枝过来了,五奶奶才擦了擦眼泪,招待她坐下。   在五奶奶的絮絮说道里,方瑾枝得知陆无矶脸上的疤痕影响了他的仕途,也影响了他之前的一门婚事。   五爷想让他多帮着管理家里的生意,五奶奶又催着给他说了一门亲事。陆无矶向来不是个好脾气的,又在温国公府里骄纵着长大。他不仅不同意,还发了脾气,这才有了五爷动家法鞭挞一事。   陆无矶脸上的那道疤痕是方瑾枝造成的,纵使五奶奶顾及了方瑾枝如今的身份,委婉地避开提及疤痕之事,方瑾枝心里却明镜一般。   她垂下眼睛,心中复杂。 第120章 牙印   离开了五奶奶这边, 方瑾枝直接让入茶准备马车,她打算去一趟入楼。   既然刘先生与她的哥哥是旧识,或许会知道一些关于她哥哥的事情。更何况陆无砚也在入楼, 她若去寻他也是有了出门的借口。   方瑾枝到了入楼偏不巧陆无砚刚走,幸好陆无砚只是出去办一点事情, 傍晚还会再回入楼。   方瑾枝在后院找到了刘明恕,刘明恕正微微弯着腰,挑拣晾晒了一整日的草药。   “刘先生。”方瑾枝走过去。   其实方瑾枝一直有些诧异,一个瞎子或许可以当大夫,可是一个瞎子被奉为神医的确是有些难以理解。   这般想着, 方瑾枝的目光就落在了刘明恕的眼睛上。   这个人是真的看不见吗?是自小就看不见,还是最近才患了眼疾?   “在下的眼睛天生看不见。”刘明恕挑拣草药的手指一顿,道。   方瑾枝吃了一惊,这人虽然看不见,可竟是完全不像个瞎子……   “你是想问你哥哥的事情吧?”刘明恕将挑拣好的草药放在架子上, “十年前有人带着被废了双腿的他去戚国寻我师父,恰巧我师父游历四海寻无人踪,他不嫌我尚且年少,又无医名,随便我医治, 便此结识。”   “后来过了两年多,待他双腿痊愈时便离开了戚国。我以为再不会相见,可没到一年,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又剩了半条命。而后多年, 他每次去寻我都是一副要死不活的鬼样子。是以,我对于他还活着分外诧异。”   方瑾枝蹙着眉,心中忧忧。她不由轻声说道:“没想到哥哥这些年过得这么……危险。”   “不,是他自己在送死。”刘明恕顿了一下,“偏偏死不承认。”   方瑾枝诧异地抬起头来望向刘明恕。   刘明恕默了默,“你兄长十分重诺,他曾答应一个人会好好活下去。可他心中又极为轻生,完全不顾生死。”   方瑾枝垂下眼默默想了片刻,隐约猜到方宗恪答应的那人应该就是卫王的小女儿。   “对了,”方瑾枝忽又想起一件事情来,“请问刘先生,当初送哥哥去戚国的是何人?”   方瑾枝是不想错过任何一丝线索才有此一问。   “也是你辽国人,名叶萧。”   “叶萧?”方瑾枝顿时惊得睁大了眼睛,怎么又绕了回来?看来她还是要从叶萧那里打听些消息。   刘明恕也有些意外,道:“这世间的确是小,竟又是你相识之人。”   “瑾枝。”陆无砚站在后院小月门处,他立在那里已经许久,也已将方瑾枝和刘明恕的对话听了个大概。   “无砚,你回来了。”方瑾枝再次跟刘明恕道谢,这才急忙提着裙角迎上陆无砚。   “嗯,事情办完了。立秋了,以后出门多穿一点。”他脱下身上的外袍披在方瑾枝的身上,又仔细将系带给她系好。   刘明恕略沉思了片刻,道:“这几日就把那两个小女孩带过来,人与人之间总归是有差别的。她们两个症状未必和顾希、顾望完全相同。”   陆无砚答应下来。   方瑾枝跟着陆无砚离开,她刚走了两步,忽又停下来。   “怎么了?”陆无砚侧首望着她。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方瑾枝折回去,立在刘明恕不远处,询问:“敢问刘先生这里可有除去疤痕的良药?唔,留疤日久,已超过一年……”   刘明恕翻开八角石桌上的一个黄梨木药匣,摸出来一个靛紫色的细口瓷瓶扔给方瑾枝。   方瑾枝赶忙将小瓷瓶接住,她还是有些疑惑地问:“刘先生,这瓶药真的可以将疤痕祛除吗?您别误会,我没有质疑您医术的意思,只是您还没有见过那个人身上的疤痕……”   “你觉得这世上最难除去的疤痕是什么?”   没等方瑾枝回答,刘明恕又说:“即使是严重的烧伤亦可除。”   方瑾枝心中满是欢喜,她再一次跟刘明恕道谢,这才转身走向陆无砚。   陆无砚叹了口气。可是方瑾枝走向自己的时候,他又将心底那点烦扰抛出去,牵起方瑾枝的手,带着她回家。   马车上,方瑾枝一直坐在靠近车窗的位置,将窗边的小垂帘掀开一角,瞧着外面初秋的景色发呆。   陆无砚合着双眼,又何尝不是心事重重?陆无砚甚至在想,要不然干脆给方瑾枝找一双假的父母算了,免得她整日魂不守舍。   “无砚。”   方瑾枝靠了过去,她拉了拉陆无砚的手。   “嗯?”   “无砚,你早就知道我不是方家亲生的女儿对不对?”她晃了晃自己手腕上小小的金铃铛,“你也早就知道我哥哥还活着。”   陆无砚的目光不由落在方瑾枝手腕上的小铃铛上,他终于不耐烦地将方瑾枝的手扯过来,动作粗鲁地将她手上的小铃铛解下来。   他甚至想将这个小东西从车窗扔出去,他刚一抬手又停下了动作。因为担心方瑾枝会生气。   “还我!”方瑾枝去拉他的手。   “方瑾枝!你都知道他不是你亲哥了,还把他送你的东西贴身戴着!都戴了十几年还不够吗!”   “那又怎么了!”方瑾枝睁大了眼睛瞪着他。   陆无砚忍了又忍,忽又对马车外的入茶喊:“入茶!把你发簪拿来!爷要贴身带个十年!”   坐在马车外的入茶抓着马鞭的手一颤,急忙说:“我、我没有发簪……”   她一边说着,一边心疼地拔了头发上的发簪,直接扔到了地上。看着玉簪碎成两段,她心里更疼了。早知道今天别戴着了……   “你无理取闹!”方瑾枝抬脚就想要踹陆无砚,可是看着陆无砚身上干净如雪的白衣衫,她忽然脱了鞋子,然后再去踹他。   一脚不够,又踹了一脚。   陆无砚抓起她脱下的鞋子,直接从车窗扔了出去。   “陆无砚!你……”   陆无砚别开眼,不去看她气嘟嘟的样子。   马车在这个时候停下来,外面的入茶小心翼翼地说:“到了。”   “入茶,回去给我拿一双新鞋子来。”   “不许去!”   入茶杵在马车前,左右为难。   “陆无砚!你仗势欺人!”方瑾枝气得胸口起伏,她抓住陆无砚的手,一下子就咬了上去。   使劲儿咬。   直到嘴里带了点血腥味儿,方瑾枝才松开嘴。看着陆无砚右手虎口处的牙印,方瑾枝心里的气还没消呢,先是开始心疼了。   陆无砚将手里的小铃铛塞给她,起身下了马车。   “下来!”陆无砚立在马车边。   方瑾枝气呼呼地看着他,没吭声,也没动。   “下来……”陆无砚又说了一遍,这次的语气软了许多。   方瑾枝坚持了半天,忽得脱下另外一只鞋子扔到了陆无砚的身上。   陆无砚往前走了一步,问:“背还是抱?”   “抱!”   陆无砚就又往前走了一步,张开双臂。等方瑾枝从马车里钻出来,才把她打横抱起,抱着她往垂鞘院走。   方瑾枝搂着陆无砚的脖子,生气地瞪了他一路。   陆无砚假装没看见。   直到走进垂鞘院,陆无砚才将方瑾枝放下来。已经入秋了,垂鞘院里又铺上了绵软的兔绒毯。   “无砚……”   “嗯?”   “你故意的……”方瑾枝低着头,颊上染了几分落寞,“你果然早就知道……”   陆无砚故意的,故意岔开了话题。   陆无砚沉默了许久,才长叹了一声,他将方瑾枝拥在怀里,下巴抵在她的肩窝,有些疲惫地说:“瑾枝,我不想说。”   过了一会儿,方瑾枝才“哦”了一声。   方瑾枝重新笑起来,好像并没有和陆无砚吵架一样。她将陆无砚微微推开一些,笑着说:“我在刘先生那儿寻了除疤的药,这就送去给五舅母。”   她怕陆无砚多想,又小声解释了一句:“举手之劳……”   实在不是方瑾枝心虚,而是陆无砚分明不喜欢她和别的男人靠得太近。她直到今日才明白陆无砚为何在她小的时候就看她手腕上的小铃铛不顺眼,原来仅仅是因为这个小铃铛是别的男人送给她的东西。   而且今日她和刘明恕说几句话的功夫,方瑾枝也在陆无砚的眼里看见了那么一丝不高兴。   “哎!”陆无砚叹了口气,目光落在自己虎口处的一排牙印上,“啧,都流血了也没人担心会不会落疤。”   “你这个……用不着涂药……”   方瑾枝无奈地看他一眼,然后捧起他的手,在那一排压印上轻轻亲了一下。   “好啦,一会儿就不疼啦!”方瑾枝又鼓着两腮,给他吹了吹。   陆无砚眉间眼底的郁色一扫而尽。   方瑾枝这才松开他的手,令入茶找了新鞋子往五奶奶房里去。可是她刚走到半路,就遇见五奶奶身边的丫鬟正往垂鞘院过来,来寻她。   陆无矶留了一封信,离家出走了。 第121章 雨中   温国公府几乎派出了所有家丁去寻找陆无矶, 可是寻了三日仍旧没有任何消息,府里的人这才开始真的着急起来,最后不得不动用了官兵的力量去寻人。可即使是这般兴师动众, 直到月余后也没将人找回来。   老太太叹了口气,“无矶这孩子从小锦衣玉食娇惯着养大, 又是府里最小的嫡子,向来是高傲惯了,如今一朝遇挫,他心里过不去这道坎啊!”   “老祖宗呦,您就别犯愁了, 您前些日子不还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嘛!您宽宽心,兴许咱十一少爷在外面玩够了,自个儿就回来了!”她身边的李妈妈宽慰。   老太太没吭声,眉头仍旧皱着呢。   李妈妈心想老太太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可不能太过忧虑, 她忙将话题岔开了:“这马上就要重阳佳节了,今年可是头一遭由大房那边张罗。也不知道三少奶奶能不能处理好,毕竟这么大一家子人,而她又年纪小,还是头一回赶上这么大的事儿。”   李妈妈这话的确将老太太的注意力从陆无矶身上引到了方瑾枝身上, 她略一琢磨,就让李妈妈把方瑾枝喊了过来,细细与她说了一些重阳日的事情。   老太太拉着方瑾枝说了一下午的话,不仅提点着她张罗重阳家宴时要注意的事儿, 还说了一些平日里管家的事儿。   待到方瑾枝从老太太屋里出来的时候,天都快要黑了,而且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方瑾枝立在屋外竟是不见入茶的身影,不由有些意外。   李妈妈忙说:“三少奶奶,奴婢送您回去罢!您等着,得回屋拿个伞!”   “入茶兴许是回去取什么东西了,我再等等她。”方瑾枝冲刘妈妈点了一下头。   “可是……”李妈妈目光一扫,“诶,入茶过来了!三少爷怎么一并过来了?”   果然就见陆无砚和入茶自远处一并往这边走,陆无砚走在前面,怀里捧着一件红色的短绒斗篷,入茶跟在他身后,为他撑着伞。   陆无砚见方瑾枝已经立在檐下了,便加快了脚步。   “等很久了?”陆无砚将怀里的红色斗篷打开披在方瑾枝的身上,“冷了,穿好。”   “没多久,刚出来呢。”方瑾枝低着头,去系胸口的系带。   陆无砚拍开她的手,亲自给她系好。   他将入茶递过来的伞撑开,举在两个人头顶,牵着方瑾枝走进细雨里。他将伞微微倾斜,罩在方瑾枝的头上,细雨绵绵,落在他的肩头。   李妈妈的目光落在陆无砚被雨水打湿的肩头上,她目光下移,又看向陆无砚白色靴子上的几许淤泥。   她不由“啧”了一声。   陆无砚雨雪天向来不出门,就算是雨雪之后,他也不爱出门,以为嫌恶湿泥沾鞋。若不是长公主当年发了脾气,指不定他现在还有出行坐轮椅的怪癖。   没想到如今能冒雨来接人。   直到陆无砚和方瑾枝走远了,李妈妈才收回视线,她一回头,就瞅见檐下几个小丫鬟也是一脸惊奇和艳羡。   “都傻愣了做什么呢,都忙自己的差事去!”   李妈妈将那几个丫鬟训斥了一顿,才挑着帘子进屋。她一进屋,就望见老太太站在窗边,往外瞧着。   “湿气大,还是把窗户关上吧。”李妈妈一边走说一边走到窗口,她顺着老太太的目光望了一眼。   原来从这个地方能看见院外的小径,还能看见陆无砚和方瑾枝的身影。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停下了脚步,像是起了什么争执。陆无砚忽然将手里的伞递给方瑾枝,然后在她面前蹲下,将方瑾枝背了起来。   老太太笑了一声,“把窗户关上吧。”   她转身回了卧榻,想了想,又说:“等明儿,去库房把我当年出嫁的那两套首饰给瑾枝那孩子送去罢!”   方瑾枝趴在陆无砚的背上,用手指头尖儿戳了戳陆无砚的湿漉漉的右肩,小声嘟囔:“你不会打伞呀,雨都淋湿你肩膀了!”   “雨小。”   “那也不能淋着呀!”   陆无砚沉默了片刻,才说:“下来吧,一会儿后背要淋湿了。”   “我不!”方瑾枝搂着陆无砚的脖子,“你都湿了,我要跟你一起湿。”   陆无砚便也随着她了,反正这雨也不大。   方瑾枝沉默了好一会儿,又有些不安地说:“让别人瞧见了会不会不好呀?不合规矩不成体统……”   陆无砚“嗯”了一声。   方瑾枝将脸藏在陆无砚的肩窝,又将雨伞往下拉了拉,“这样就没人能看见是我了……”   陆无砚轻笑了一声,“除了你,我有可能背别人?”   “这倒也是。”方瑾枝又抬起头来。   “隐心,该回家了。”入烹小跑着追上陆隐心,将他抱了起来。   陆隐心蹬了一下小短腿,又挥舞着一双小短胳膊,想要从入烹的怀里跳出去。   “娘亲,我要玩!玩!”   “乖,这雨一会儿就大了,会着凉的。隐心要听话。”入烹接过身后小丫鬟递过来的小短袄批在陆隐心的身上。   她再抬头,就看见陆无砚背着方瑾枝正往这边走。入烹怔了怔,微微向后退了一步,等到他们走过来的时候,微笑着道一声“三哥、三嫂”。   陆无砚微微点了一下头,目光便移开了。   方瑾枝探出手来,摸了摸陆隐心的头,笑着说:“有空带隐心去我那里玩呀。”   “好。”入烹笑着答应下来。   陆无砚脚步脚步不过微微一顿,只是两句话的功夫,他又继续背着方瑾枝往前走。   入烹立在原地,目送着陆无砚走远。   “娘亲!娘亲!我饿了!”陆隐心揉了揉眼睛,埋首在入烹的怀里。   “好,咱们回家了。”入烹目光宠溺地望着怀里的陆隐心。   “无砚,生小孩会不会好痛呀?”方瑾枝歪着头,望着陆无砚的侧脸。   “不知道。”   “你怎么能不知道呢?你就得什么都知道才对!”   “我又没生过……”   方瑾枝想了想,似对陆无砚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听说可疼了,还有好多女人都是难产去的。唔,大嫂就是难产没的,还有王家的四太太,多好看的一个小姑娘呀,也难产去了,去的时候还没到十六呢……”   方瑾枝皱着眉,有些担忧地问:“无砚呀,我可以不生吗?”   “可以。”   “真的?”   “嗯。”   已经到了垂鞘院,陆无砚将方瑾枝放下来,把她身上的红斗篷脱了下来,红色的小斗篷背后果真已经湿了,虽然这外面的雨不大,可毕竟淋了一路。   陆无砚急忙摸了摸方瑾枝的脊背。幸好那层斗篷够厚,只有外面的斗篷湿了,方瑾枝里面的衣服一点都没淋湿。   陆无砚这才放下心来,他将自己身上有些潮湿的衣服脱下来,又坐下来,将湿了的靴子脱了,有些嫌恶地看了一眼靴子上的泥渍,然后扔到一旁。   他抬头,这才发现方瑾枝一直立在一旁发呆。   他顺手捏了一下方瑾枝的手,问:“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你说我可以不用生小孩的,那你准备让谁给你生呢?”方瑾枝睁大了眼睛望着陆无砚,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里还染上了几分生气。   “什么乱七八糟的?”陆无砚起身,“我去沐浴了。”   “等一等嘛,你把话说清楚才许走!”方瑾枝冲到他面前,双臂大开,拦住他。   陆无砚长臂一揽,就搂住方瑾枝纤细的腰身,将她拉到怀里,道:“那跟我一起去。”   “陆无砚你又想被咬了是不是!”方瑾枝跺了一下脚,“好嘛,怪不得你最近每天都要出去,连个人影都瞅不见……指不定和谁私会去了呢!你说嘛,是不是已经有人给你生过小孩儿了?谁?几个?男孩还是女孩?”   说话间,已经到了净室。   “你倒是说话呀!”方瑾枝又跑到陆无砚面前,仰着头瞪他。   陆无砚笑着说:“是啊,是啊,我在外面有十二个儿子,十六个女儿了。”   方瑾枝抬脚,在陆无砚的脚背上踩了一脚。复又仰着头瞪他,恨不得瞪死他。   明明知道陆无砚说的不是真话,是故意气她逗她玩的,方瑾枝心理还是有点不高兴。   她有心病。   陆无砚忍了笑,他轻轻一拎,就把方瑾枝拎了起来,把她放在高脚桌上坐着。   “把我放在这上面干嘛?抱我下去啦!”方瑾枝挪了挪身子。   “看你总是仰着头瞪我怪累的,你坐在这儿可以和我平视。”陆无砚双手放在方瑾枝身侧的高脚桌桌面上,慢慢靠近她。   方瑾枝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吐出来一句:“陆无砚!你在说我矮!” 第122章 孩子   陆无砚没有说话, 只是若有所思地上上下下打量了方瑾枝的身子两遍。那意思不言而喻——矮不矮,并不需要说出来。   因为那是事实。   其实方瑾枝的身量虽然算娇小,可是放在姑娘堆里绝对称不上小矮子, 至少和陆家的这些姑娘们相比,她还算高挑的。   矮不矮要看和谁相比, 和陆家的姑娘站在一起的时候她不算矮,可是她若站在陆无砚身边,也未及肩。所以就算她踮着脚,若陆无砚不弯腰,她也只能亲在陆无砚的下巴尖上。   方瑾枝弯了弯腰, 将一双小脚丫子上的绣花鞋脱了,才轻飘飘地踹了陆无砚两脚。   “你还没跟我说清楚呢!”方瑾枝是真的急了。   在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陆无砚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再加之陆无砚的身份,他的子嗣格外重要。若不是他洁癖太重,永远一副生人勿扰的样子, 指不定这些年府里的长辈会塞给他多少个小妾、通房。   如今他们成亲了,可是方瑾枝尚未及笄,更是连圆房都没有。陆无砚等了方瑾枝这么多年,方瑾枝甚至觉得自己欠了他一个孩子。   可是方瑾枝对于生孩子这件事儿有点恐惧,别说是平民百姓, 就算是她身边的富家夫人也不少因为难产去世的,还有那些妇人生产时哭天喊地的叫声,实在是让人惊惧。   陆无砚弯下腰,将方瑾枝脚上的锦袜脱了下来。他将她光着的小脚丫捧在手心里, 道:“有点凉,是不是冷着了?”   方瑾枝垂着眼,显然是真的不高兴了。   “怎么还真生气了?逗你的啊。”陆无砚顺手在她脚心挠了一下。   方瑾枝不由笑出来,她抽回自己的脚,使劲儿往后别着,双手抵在陆无砚的胸前,一本正经地说:“可是你还没跟我解释清楚呀!”   “解释什么?生孩子?”陆无砚想了想,“你不想生就不生,反正照顾你一个已经够麻烦了,实在不想再多照顾一个孩子……”   方瑾枝往后挪了挪屁股,盘腿坐在高脚桌上,十分认真地说:“我是你的夫人,不是你孩子!”   她垂眸想了片刻,又有些疑惑地问:“我很像小孩子吗?”   “偶尔。”   “不懂!”方瑾枝摇摇头。   “在我面前的时候偶尔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在别人面前的时候并不像。”陆无砚转身往池子走,一边走一边脱衣服。   方瑾枝低着头,认真反思了好一会儿。直到水池里的水声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撑着桌面,从高脚桌上跳下去,蹲在池子边。   “无砚……”   陆无砚在氤氲的水汽里睁开眼睛,他扣住方瑾枝的手腕,十分轻易地就将方瑾枝拉了下来,激起的水花溅了两个人一脸。   陆无砚将她抱在膝上,拿了一旁架子上干净的锦帕擦去方瑾枝脸上的水渍,才说:“我是认真的,你若不喜欢小孩子就不要生。没人敢逼你生孩子。”   “这怎么可能吗?”   “没什么不可能的,”陆无砚一边去解方瑾枝的衣服,一边解释,“不要把生孩子当成一种责任、一种负担。你若喜欢,我们就要;你若不喜欢,那我们就两个人过一辈子也挺好。”   方瑾枝眨了眨眼睛,“可是……”   “瑾枝,我是谁?”陆无砚直接打断方瑾枝的犹豫。   方瑾枝被他问住了。   “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不要管别人的议论和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谁要是非议你,让你不爽快了,告诉三哥,三哥给你摆平就是了。”   “那……”方瑾枝转过身望着陆无砚,“那你喜不喜欢小孩子呢?”   陆无砚蹙着眉想了很久,才说:“天上人间,我喜欢的好像只有一个你。”   方瑾枝趴在陆无砚的怀里笑个不停。   “瑾枝,再过三个月你就要及笄了。”陆无砚宽大的手掌抚过方瑾枝光洁的脊背上,带着无限的柔情蜜意。   方瑾枝的笑声一歇,偎在陆无砚的怀里有些羞怯地点了点头。   陆无砚垂眸,望着波光粼粼的水下映照出方瑾枝软玉白雪般的身子偎在自己的怀里。他无声叹了口气,他越来越佩服自己的定力了。可他又不得不质疑自己这定力也太好了些,会不会真出了什么毛病……   陆无砚给了方瑾枝一枚定心丸,这使得方瑾枝心情大好,晚膳的时候不由多吃了许多。瞧得陆无砚直蹙眉,担心她撑着,只能吩咐入熏去煮消食汤。   方瑾枝晚膳的时候吃得多了些,果然到了夜里不肯好好睡觉,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不管你了,我先睡了。”陆无砚将手里的书卷放在床头的小矮桌上。   不得不说,自从上一次方瑾枝强制性地让陆无砚戒了服药,他最近倒也能够安眠。   可今天他躺在床上许久却始终不得入眠,他不得不恍然,原来之前是抱着方瑾枝,闻着她身上好闻的香气才得以安眠。   他面朝外侧躺着,凝望着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方瑾枝。好似只是这般望着她,眼里就忍不住带了一层暖暖的柔意。   方瑾枝走累了,才打着哈欠往床榻去。   “终于能睡了。”陆无砚熄了灯,将方瑾枝软软的身子抱在怀里,那困倦之意一下子就席卷而来。   陆无砚睡得正香,怀中忽得一空,只觉得方瑾枝仿佛是一下子跳了起来。   “怎么了?”陆无砚睁开眼,就看见方瑾枝坐在一旁,失魂落魄地用被子包着自己。   “做噩梦了?”陆无砚探手去拉她。   没拉动。   方瑾枝吞吞吐吐地说:“无砚,你能不能……能不能先出去一会儿?”   “理由?”陆无砚不由也跟着坐了起来,十分诧异地望着她。   方瑾枝紧紧抿着唇,没吭声。   “难不成是消食汤喝多了,尿床了?”陆无砚作势要去掀方瑾枝的被子。   “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方瑾枝忙压着被子没让陆无砚掀开,“不对!更何况我三岁的时候也已经不尿床了!”   被子虽然没掀开,可是陆无砚闻到了一丝血腥味儿。他对鲜血的味道总是过分敏感。   他拽着盖在方瑾枝身上被子的手一顿,抬眼看了方瑾枝一眼,才发现她的脸色得不大正常。   他微微欠身,在方瑾枝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说:“别乱动,在这里等我。”   陆无砚说完就下床离开,没过多久,他再回来的时候,双手端着一个小铜盆,盆里是水汽腾腾的热水。   他将铜盆放在地上,又转身出了屋,这次回来的时候,他将怀里捧着干净衣物放在一旁的小桌子上,乳白色的寝衣上是贴身的衣物,再上面是一条绣着牡丹的浅粉色月事带。   一件件东西落入方瑾枝眼中,她双颊上的红晕不由又多了几分,她小声嘟囔着:“我不管,我要一打贴身侍女伺候着……”   陆无砚没答话,反而说:“别磨蹭,难不成是想让我帮你洗?”   “才不要……”方瑾枝这才掀开被子下床。   明明前两个月都无事,没想到这个月日子竟是提前了……   虽然他们两个每日连洗澡都是一起洗,可是方瑾枝还是觉得尴尬,她端起铜盆绕到屏风后面去,又将陆无砚为她拿过来的衣物也一并拿过去。   清洗的时候,方瑾枝望着屏风上映出陆无砚换被褥的身影,她尽量让水声微小。   在系月事带的时候,方瑾枝一想到这东西是陆无砚从衣橱里给她翻出来,她心里就有些不自然。   她将衣服换好,走回床榻时,陆无砚已经将被褥换了一套新的,正弯着腰整理被子。   他身上的寝衣很薄,贴在身上,镂刻出他挺拔的身躯。   方瑾枝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背上,撒娇着说:“无砚,我五岁的时候你就说要多挑两个侍女过来,我这马上都要十五了,你怎么还没挑好……”   陆无砚坐下,顺势将方瑾枝抱在膝上,笑着说:“怎么,我照顾你不好?”   “好呀,可是我怕你累着呀。免得你要说……”方瑾枝坐直了身子,学着陆无砚的语气,道:“反正照顾你一个已经够麻烦了,实在不想再多照顾一个孩子……”   “你啊……”   陆无砚想了想,如今方瑾枝以前身边的下人都被她撵了,不说在垂鞘院的时候,就说方瑾枝在府里行走的时候,身边伺候的人的确是太少了。就如今日忽然下雨,入茶回来给她取雨具,那边都没能留一个候着她。   “知道了,明天就给你好好挑几个。”   许是睡得太晚,方瑾枝和陆无砚两个人第二天都醒得比以往要迟一些。   入茶在外面连连扣门,带着点焦急和不安。若不是真的有十分急迫的事情,入茶是从来都不会将睡着的陆无砚吵醒。 第123章 醒来   “何事?”陆无砚垂眸, 看见怀里的方瑾枝也揉着眼睛被吵醒了,他的声音里就不由带着一丝不耐烦。   入茶自然听出了陆无砚语气里的那一丝不悦,她也是没有办法, 只好硬着头皮禀告:“方家大少爷寻到了。”   “哥哥?”方瑾枝一下子清醒过来,“哥哥怎么了?”   即使是将人寻到了, 入茶也不至于急成这样,一定是方宗恪出了什么事情。方瑾枝不由担心起来。   “是入酒寻到方家大少爷的,寻到人的时候人受了重伤,已经昏迷不醒了……”   方瑾枝匆匆起床,连早膳也不肯吃, 就拉着陆无砚往入楼去。陆无砚无奈,只好让入熏准备了一屉水晶小笼包放在了马车上,在路上的时候逼着方瑾枝吃下。   “不知道是谁总是训人不吃早膳对身体不好。”陆无砚将晶莹剔透的水晶小笼包递到了方瑾枝的唇边。   方瑾枝这才一口一口咬着吃了。   一到了入楼,方瑾枝跟着侍女的指引,急匆匆去安置着方宗恪的房间而去。   方宗恪静静躺在床上, 还没有醒过来,他脸色煞白,还沾着点血迹。   平平和安安正十分担忧地守在床边,她们两个看见方瑾枝过来了,急忙迎了上去。   刘明恕正站在一旁, 在侍女举起的盆里清洗满是鲜血的手。   方瑾枝急忙问:“刘先生,我哥哥怎么样了?”   “死不了。”   方瑾枝顿时松了一口气,她坐在床边,仔细去瞧方宗恪的情形, 才发现他的心口似乎被利器剜了一刀,此时已经包扎过了,那鲜血仍旧从白色的纱布透了出来。   方瑾枝摸了一下方宗恪放在一侧的手,冰凉冰凉的。   陆无砚走过去,直接将她的手拍开了。   方瑾枝愣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对上陆无砚那一双不太高兴的眼。方瑾枝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方宗恪不是自己的亲哥哥……   她有些无奈地瞪了陆无砚一眼,终究还是没有再去拉方宗恪的手,而是微微弯着腰,一声声轻唤:“哥哥?哥哥?”   方宗恪毫无反应。   陆无砚这才问立在屋子一角的入酒:“在哪里寻到他的?”   “路边,就那么像个死人一样躺在路边,要不是我一时兴起踢了他一脚,还不能发现是他咧。”入酒大大咧咧地说。   方瑾枝猛地抬头,不高兴地看着入酒,那双眼睛里的埋怨就快要溢了出来。   入酒眼珠子转了一圈儿,匆匆别开了眼。   方瑾枝又问刘明恕:“刘先生,我哥哥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你哥命硬,这点伤死不了。让他缓一缓,要不了三五日就能醒过来。”   方瑾枝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平平和安安也跟着放下心来。   方宗恪需要静养,众人也不再留在屋子里吵他。方瑾枝将平平和安安拉到一旁,细细问了问她们两个这段日子过得如何。   自从上一次刘明恕让方瑾枝将平平和安安带过来,方瑾枝就让平平和安安暂时住在了入楼,也算是方便刘明恕随时查看她们两个的情况。   许是因为平平和安安之前在温国公府经过那一次大难,又在海岛上无忧无虑生活一段时间的缘故,她们两个的性子已经开朗了很多,说话的时候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只敢小声嗡语。   而如今将她们放在入楼,入楼女儿都是一些经历过苦难的姑娘,又是个个完全忠诚,绝对不会用异样的目光来看待平平和安安,这使得平平和安安这段时间在入楼里住得还算不错。   关心了两个妹妹几句,方瑾枝就让她们两个径自去玩了。她则是和陆无砚一起去寻了刘明恕,询问两个妹妹将来分开的事情。   刘明恕坐在后院的台阶上,手里握着那支红豆白玉簪,微微出神。   “刘先生?”方瑾枝和陆无砚两个人走到他身边。   “五天后会给顾希和顾望动刀。”刘明恕向来言简意赅,知道方瑾枝想要问什么事情,索性还没等她问出口就先说了出来。   方瑾枝心里一喜,急忙又追问:“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少?”   “不知道。”刘明恕用一方雪白的锦帕将那一支簪子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怀中。   方瑾枝一怔,急忙解释:“是我太急迫了,还请刘先生不要在意。”   刘明恕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建议你把你哥哥的衣服脱了,看一下。”   “什么?”方瑾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她想了想,才隐约猜测哥哥身上的伤或许很重。   方瑾枝心里想着方宗恪,却一时没注意身旁的陆无砚在听见刘明恕这般说以后立刻黑了脸。   方瑾枝再次跟刘明恕道谢,才和陆无砚一起往前院去。   经过通往前院的月门时,她有些惊讶地看见平平和安安坐在回廊里,顾希和顾望立在她们两个的身边,几个人有说有笑。一阵风吹来,将平平和安安的月色的罩纱襦裙的裙角吹起,带出了几分柔美。   方瑾枝恍然,平平和安安也十三岁了。   “怎么不走了?”陆无砚有些诧异地看向方瑾枝。   方瑾枝浅浅地笑起来,“走,我们从花廊这边走。”   陆无砚顺着方瑾枝的目光看了一眼回廊里的几个人,瞬间了然,便陪着方瑾枝从一旁的小道穿过花廊而去。   方瑾枝和陆无砚重新回到二层方宗恪的房间,她心里记挂着刘明恕刚刚说的话,可是也知道身边站了一个黑着脸的人。   方瑾枝伸出手臂环着陆无砚的脖子,让他微微低着头,然后她踮着脚尖在他的唇上使劲儿亲了两下,“刘先生那么说,一定是有什么大秘密,我就看一眼!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就一眼。”陆无砚实在是受不了方瑾枝这样温声细语地跟他撒娇。   方瑾枝又奖赏似地在陆无砚的嘴角亲了一下,才转身去方宗恪的床边坐下。   陆无砚也跟了过去。   方宗恪是穿着衣服的,可是为了方便换药的缘故,他身上的衣带并没有系上,只是随意搭在身上。方瑾枝小心翼翼地掀开方宗恪身上的衣服,只一眼,她就落下泪来。   就连立在床边的陆无砚也不由蹙了眉。   方瑾枝吸了吸鼻子,将眼睛里氤氲的泪水忍了回去,又小心翼翼地将他身上的衣服重新搭好。   一个人究竟可以受多少的伤,才能落下这么多狰狞可怖的疤痕,方宗恪的胸膛上已经没有半分完好的皮肉,就连最久经沙场的士兵也不至于如此。   “月兮……”方宗恪忽得呓语,一下子抓住方瑾枝的手腕。   “哥哥,我不是月兮,我是枝枝呀!”方瑾枝望着昏迷中的方宗恪,心里就快要难受死了。   当年方宗恪离家的时候,方瑾枝不过三岁多。关于幼时的事儿,她记得并不多,可是在她的记忆里,方宗恪的身影却是比她那一双养父母要多得多。若说具体的事情,她恐怕说不出来,可是她心里就是有这样一种感觉,好像在她小的时候陪着她最多时间的就是她的哥哥。   方宗恪像是听懂了方瑾枝的话一样,他有些颓然地松手,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唤着那个姑娘的名字。   “月兮,月兮,月兮……”声音俞低,渐无声。   “哥哥……”   方瑾枝垂着头,她知道方宗恪未必能够听得见,可是她还是轻声地劝:“哥哥,娘亲让我劝你余生很长,不要总是活在过去里……”   方瑾枝努力扯出一抹笑容来,轻声说:“哥哥,我已经知道了。我并不是方家的女儿,也不是你亲妹妹……”   “刚知道那些事情的时候,我很难过。可是后来又一想,我有哥哥护着,娘亲和爹爹后来对我也很好。若不是你们,我大概根本活不下来吧。”   “哥哥,快点好起来吧。我不再求你改投长公主或者是别的什么人了,枝枝只是想要你忘记过去那些不开心的事情,轻松一些享受余生不好吗?那个姑娘……那个叫月兮的姑娘一定也希望哥哥好好的……”   “你知道什么了?”方宗恪声音沙哑,十分费力地睁开眼睛。   “哥哥!你醒过来了!”方瑾枝一惊,一下子站了起来。   “你知道什么了?”方宗恪握住方瑾枝的手腕,他人虽仍旧虚弱,可是握着方瑾枝手腕的力道却是不轻。   “哥哥,疼……”方瑾枝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陆无砚已经几步走了过来,警惕地看着方宗恪。   方宗恪有些迟钝的目光凝在方瑾枝那双哭过的眼睛上许久,才慢慢松口手。   他手中的力道着实不轻,方瑾枝的手腕已经红了一块。看得陆无砚皱眉。   可是方瑾枝浑然不觉的自己的手腕是不是疼,她整个人都陷入巨大的欣喜之中:“哥哥醒过来了,醒过来了……” 第124章 庸医   方瑾枝急忙让守在外面的侍女去请刘明恕。在刘明恕过来之前, 方宗恪又昏睡过去了。   刘明恕不知道取了一颗什么药丸让侍女放在方宗恪口中,没多久,方宗恪皱着眉醒来, 一口将嘴里的东西吐了出去。   他看了一眼刘明恕,有些无奈地说:“刘瞎子, 怎么又是你……”   刘明恕负手立在一旁,道:“我也诧异,你怎么还没死。”   “哥哥,先喝点水。”方瑾枝端过来一杯温水递到方宗恪嘴边,想要给他润润喉。   方宗恪只是抿了一口, 就挪开了,他看着方瑾枝,问:“你知道什么了?”   方瑾枝原本有太多的话想要说,可是瞧着方宗恪实在是太虚弱,就把话咽了下去, 笑着说:“哥哥才刚醒过来,多休息一会儿才好。”   说着,她就扶着方宗恪躺了下来。   方宗恪的目光越过方瑾枝,询问地看向站在她身后的陆无砚。陆无砚感觉到他的目光,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方宗恪松了口气。   纵使方瑾枝心里有再多的疑惑, 也不好这个时候询问方宗恪。眼看天快要黑了下来,她只好和陆无砚一同回了温国公府,等明日再过来。   临走前,她千叮咛万嘱咐侍女好好照顾着方宗恪。不过平平和安安都在那里, 她们两个主动站出来担起照顾哥哥的活儿。   方瑾枝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方宗恪休息的房间,轻声嘱咐两个妹妹:“照顾哥哥自然有侍女来做,不过你们两个要替姐姐看着哥哥,切不可让他乱走。”   方瑾枝是担心方宗恪又突然离开。   不过她显然是多虑了,以方宗恪现在的情形连清醒都困难,更别说下床离开。   因为婆婆不在府里,上头的大夫人也住在静宁庵里不在温国公府,老太太年岁大了,连平时的晨昏定省都让府中晚辈免了,是以方瑾枝这媳妇做得倒也清闲。   晚间用膳也只她和陆无砚两个人。   她想了想,让入茶拿了一对平安锁给入烹的陆隐心送了过去。入烹毕竟是曾伺候过陆无砚和方瑾枝的,她如今已经成了府里的夫人,为了避嫌,方瑾枝不得不疏远了她。可是方瑾枝是一直都记得她的好的。   用了晚膳,陆无砚喊方瑾枝陪着他下棋,方瑾枝没依,她窝在藤椅里,就着烛光绣荷包。   马上就是重阳节了,她想做几个茱萸荷包。陆无砚肯定是有的,还有两个妹妹。之前她就打算给方宗恪也做一个,正瞅找不到人,如今可算是能送到他手里了。   除此之外,她还给静忆师太和静思师太做了两个。   她自小就和静忆师太颇为投缘,又和静思师太有了一场名义上的母女缘,不像这般巧合,她们两个竟是姐妹。如今她们两个人都无子女,但凡年节的时候,方瑾枝总是会给她们备一份小礼物,表表心意。   “哪个是我的?”陆无砚走过来,在桌子上的几个茱萸荷包里挑来减去。   “唔,我手里这个做完了就给你做。”方瑾枝晃了晃手里绣着红梅的荷包。   不用方瑾枝说,陆无砚就知道桌子上这堆荷包里没有他的。一个绣着兔子,一个绣着小奶猫,一个绣着风筝,一个绣着牡丹,再就是她手里这个绣着红梅的。一看就知道分别是给平平、安安、方宗恪、静思师太和静忆师太的。   “你上次要给我绣的荷包还没绣完呢,这次又把我的放在最后。”陆无砚立马沉了脸。   “上次?哪个?”方瑾枝一脸茫然。   陆无砚的脸色越发沉了。   当初他们就快要成亲的时候,她忽得来了兴趣要给他绣一个粉色的荷包,还说等她绣好的时候,要陆无砚穿着粉白的衣裳配她绣的荷包。   荷包还没绣完,她倒是给忘了。   陆无砚不想理她,自顾生气地走了。   “你喜欢什么花纹的?”方瑾枝望着他的背影喊。   给别人绣的时候都知道人家喜欢什么样的,合着到他这里连绣什么花纹都不知道……   陆无砚没搭理她。   方瑾枝将手里的线头剪了,把茱萸塞进荷包里,然后把这个给静忆师太的红梅荷包放在桌子上,和其他的几个荷包放在一起。   她不是故意拖到最后给陆无砚绣荷包的,只是她一直没想好给他绣什么花样,难不成绣个黑漆漆的砚台?   不好看呀!   方瑾枝趴在桌子上,摆弄了一会儿绣好的几个荷包,忽得有了主意。   “盐宝儿……”她转身喊丫鬟,才想起来她原本身边的几个丫鬟都被她撵到花庄去照顾平平和安安了。   入熏匆匆从外面进来,“三少奶奶,您有什么吩咐?入茶去花圃摆瓶子了,说是要接明早的朝露来泡茶。”   “没事儿,你去忙吧。”   方瑾枝想了想自己去了库房寻东西,那东西连入熏不认识,未必找得到。   方瑾枝在绣房里绣了小半夜,才轻手轻脚地回了寝屋。寝屋里给她留了灯,陆无砚已经歇下了。   “无砚,无砚?”方瑾枝悄悄在陆无砚耳边轻唤了两声。   见陆无砚没反应,方瑾枝才踮着脚尖走到烛台前吹熄了灯,又踮着脚尖走回床榻,小心翼翼地脱了鞋袜,从床尾爬到床的里侧。   夜里静悄悄的。   许久,方瑾枝翻了个身,面朝着陆无砚,小声说:“无砚,你不抱着我我睡不着……”   黑暗中,陆无砚的嘴角不由轻轻扬起一勾细小的弧度,他转过身,胳膊从方瑾枝玉颈下穿过,然后将她整个娇软的身子揽在怀里拥着。   方瑾枝仰着头,在陆无砚的嘴角轻轻亲了一下,然后一手攥着他的衣襟,一手搭在他的腰上。   她打了个哈欠,不久就睡着了。   陆无砚宽大的手掌覆在她攥着自己衣襟的小手,将她软玉般的小手握在掌心。他微微颔首,吻了吻方瑾枝的额头,陪着她一起进入梦乡。   第二日方瑾枝起了个大早,先是在入茶的陪同下,将府里后宅大大小小的账目单子兑过了,才去和陆无砚一起吃早膳。   她望着吃早膳的陆无砚不由心下欢喜,如今陆无砚倒是肯按时吃饭了,也不再晚睡迟起。   “无砚,重阳的时候我想请静忆师太和静思师太来府里,她们两个在静宁庵里怪冷清的。”方瑾枝皱着眉,“可是静思师太以前的身份……”   陆无砚想了想,道:“锦熙王已经死了,别人知道她曾是锦熙王妃也无妨。可是她们两个向来冷静惯了,未必喜欢热闹。”   “这倒也是,是我想得不周到了。”方瑾枝点了点头。   陆无砚看她一眼,知道她心里记挂那两位妇人,便说:“反正你也记挂你哥哥和你那两个妹妹,不若将人请去入楼罢。”   “可是府里……”方瑾枝摇摇头,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可不能抛了府里的家宴不顾。就算陆无砚不喜欢陆家的家宴,她也不能缺席呀!   “无妨,可是在家宴结束以后再去入楼,反正也不远。”陆无砚倒是没当回事。反正这些年,陆家的各种家宴他缺席了太多次。   “我再想想……”   方瑾枝心里本来还犹豫不决,可是她和陆无砚刚想出门去入楼的时候,静宁庵里的小尼姑就来了,带来了静忆师太新烹的重阳糕。   方瑾枝咬了一口甜甜的重阳糕,眼睛笑成一对月牙。   她让小尼姑先等一等,反身回去写了一封书信,邀请静忆师太和静思师太于重阳日相聚,又写了时辰和到时候会让入楼的人去静宁庵里接人。信里又反复解释了将时辰定得那么晚的缘由。   这般耽搁了一会儿,等到方瑾枝和陆无砚赶去入楼的时候已经半晌了。   陆无砚下了马车,将方瑾枝扶下来,道:“今日我有点事情,晚一点过来接你。若到了戌时我还未回来,你就先回陆家吧。”   方瑾枝答应下来。   她走进房间的时候,看见方宗恪倚靠在床头,他的气色也好了许多,平平和安安坐在他身边陪着他说话。   “姐姐!”见方瑾枝过来了,平平和安安起身,急忙迎了过去。   方瑾枝将手里的食盒交给平平和安安,“静宁庵里的重阳糕,拿去吃吧。”   “给刘先生送点去。”   “也给顾希和顾望送点去!”   两个小姑娘满心欢喜地捧着食盒往外。   故意将两个妹妹支开,方瑾枝这才坐在方宗恪的床边。   “哥哥,你好些了吗?”想起方宗恪身上的那些伤,方瑾枝心里忽得一阵难受,她不知怎的就想起刘明恕那一句“他是在送死。”   “既然已经知道我不是你哥哥了,不必再这么喊。”方宗恪面色平静。   “哥哥……”   只她这么轻轻喊了一声,方宗恪的脸色不由软下来。   方瑾枝其实是很想问一问方宗恪,这个当初把她抱回方家的人,她的亲生父母究竟是什么人。可是如今直接这么问好像不算合宜,似乎会显得她一心惦记亲生父母,不顾养恩。   方瑾枝垂着眼睛,静静坐在一旁。   方宗恪皱眉望着她,不由叹了口气,道:“当年你被遗弃在路边,我不过是看你可怜把你抱回来罢了。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那是哪一条路呢?”方瑾枝急忙望着他追问。   她还是在意。   也是,有谁会不在意自己的亲生父母呢?   “就是咱们家前街。”方宗恪随意搪塞。   “哦……”方瑾枝应了一声,显然有些失望。   方宗恪无奈地看她一眼,随意说:“许是你亲生父母家贫,就把你遗弃了。穷苦人家遗弃子女的事情本来就极多。”   方瑾枝点了下头,没说别的。   陆无砚的确到了戌时才来接方瑾枝,他将方瑾枝安顿在马车上,忽道:“在这里等我,我去吩咐入毒一些事情。”   他并没有去找入毒,而是去找了方宗恪。   “告诉她吧,左右有我在,我会护着她。”陆无砚立在门口。   方宗恪抬眼睥他一眼,冷冷地说:“我不管你是怎么知道她的身世,可我只问你你可知道她亲生母亲的事情?”   陆无砚愣了一下。   他不知道,纵使是活了两世,他也不太清楚方瑾枝的母亲,他对那个方瑾枝的生母根本没有一丁点印象,他有些疑惑地问:“这很重要?”   方宗恪点头,“陆无砚,我瞒着她的身世并非只因为她的父亲。真相比你想得更加不堪,就让她以为自己是被贫苦之家抛弃的孩子罢!”   方宗恪又叹了口气,轻声道:“反正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陆无砚离开的时候心事重重,可是回到马车的时候,不由将心事尽数藏起来,柔声和方瑾枝说话。   接下来的几日,陆无砚越来越忙,甚至彻夜不归。   他是在忙,正忙着和长公主一起设计擒杀卫王。   陆无砚并没有对方瑾枝多说,只说是帮着长公主处理政务,看着方瑾枝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陆无砚心中有些复杂。   除了设计擒杀卫王这件事情以外,陆无砚还着手彻查了刘明恕的底细,又因为听说刘明恕与叶萧相识,又向叶萧打听了一番。   最终,陆无砚和长公主商量了许久,才决定让楚怀川褪下龙袍,穿上普通世家公子哥儿的衣服,让刘明恕诊治。   此时楚怀川身体已大不好,几乎已不下床,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因为他身体不好早就不上早朝的缘故,倒是为他出宫提供了便捷的条件。   就算是如此,长公主也十分小心,避开宫中耳目,偷偷将楚怀川送出宫,送到了离宫很近的长公主别院。   陆佳蒲万分担心,恨不得一并跟着楚怀川出宫。可是这次楚怀川出宫本来就是秘密出行,带着她也不方便,更何况她如今有孕在身,舟车劳苦更是危险。   陆无砚原以为要请动刘明恕去长公主别院为楚怀川诊治要颇费一番口舌,却是没有想到刘明恕在听到叶萧也在长公主别院时,欣然前往。   陆无砚才发觉刘明恕此人做事毫无规章,全凭喜好心情。   楚怀川今日难得精神好一些,他斜倚在床头,和长公主说着话,他语速很慢,再不复曾经的顽劣嚣张,似乎担心说话太快会累着自己。   他对于陆无砚为他请了一位神医之事,并没有多在意。他自小就是喝着汤药长大,更是三五日就要针灸,他见到太多的大夫,太多的神医了,早就没了什么企盼。   不过他还是来了,不想辜负了陆无砚和长公主人的好意,也不想灭了陆佳蒲眼中的那一丝欣喜雀跃。又或许,他心里的那一丝企盼一直都没有消散,而是被他压在心底罢了。   可是当楚怀川看见刘明恕的时候,还是愣住了。   一个瞎子?   楚怀川有些犹疑地看向一旁的陆无砚,陆无砚只是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刘明恕为楚怀川诊脉许久,久到屋子里的几个人都紧张起来。   待刘明恕收手的时候,还是楚怀川率先打破沉默,他不甚在意地说:“刘先生不必费心了,反正我这性命也不过是靠药吊着,只能活个月余罢了。”   “月余?谁说的?”刘明恕略带嘲讽,“庸医。” 第125章 酒后   要知道为了楚怀川的病, 长公主几乎是搜刮了整个大辽的医者,而如今刘明恕居然嘲讽给楚怀川诊治的大夫都是庸医。若是让太医院的那些老家伙听到,指不定一个个气得白胡子都要飘起来。   楚怀川的心里猛地激起一层浪,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正在猛烈地颤动,他双唇阖动, 竟是一时失声。眼前又隐隐浮现陆佳蒲欣喜璀然的笑容。   “刘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长公主的声音里都带着一层颤音。   纵使她连楚怀川死后之事都已筹备好,可是她还是希望楚怀川可以活命!毕竟是她的亲弟弟,毕竟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   陆无砚的心里又何尝不是震惊?表面上,他的确是有些嫌弃幼时总是跟在他身后哭闹的楚怀川。当年他被带去荆国一事,纵使是他心甘情愿替楚怀川挡了一劫, 可是当他经历了那么多折磨以后难免在面对楚怀川的时候心思复杂。   可即使是他口中说着如何不在意,他心里都是无比在意楚怀川的。因为楚怀川是他的亲人。   叶萧心中也是惊喜,感受到楚怀川、陆无砚和长公主的半信半疑,作为刘明恕的旧识,他忙说:“刘瞎……刘先生既然这么说就一定有希望!”   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 刘明恕吩咐侍女拿来执笔,开始开药方。瞧着他这一举动,长公主和楚怀川面面相觑,毕竟……他是个瞎子。   之前在入楼的时候,陆无砚就见过刘明恕写字, 所以并未多意外。   刘明恕写字很快,动作行云流水一般,完全不似个瞎子。看得长公主、楚怀川并屋子里的一干侍女连连称奇。   刘明恕写了很久。   别看他说得那般轻巧,可是在下药方的时候, 却分外仔细。因为他眼盲的缘故,他写的字要稍微大一些,所以他开的药方竟是洋洋洒洒写了近十页。   屋子里十分安静,众人的目光悉数落在他写字的手上。   长公主不动声色地给身后的入医一个眼色。入医了然,上前两步,悄悄去看刘明恕所开的药方。   长公主生性多疑,即使有叶萧给她保证,她也不能完全相信刘明恕,他开的药方当然要经过她的人仔细查看。   写完最后一个字,刘明恕将笔搁下,道:“药材、烹法、服用次数与用量都有写,按照药方所写服用三月,三月后,再换药方以及开始施针。”   刘明恕的确很少为人治病,可是他一旦决定接手,必是万分认真。   他说的云淡风轻,就好像对面坐着的只不过是个得了风寒的病人罢了。   长公主斟酌了语句,才说:“并非本宫不信刘先生,只是……他自小身体羸弱,这些年,本宫没少请来名医为他诊治,可是结果……”   回答长公主的是刘明恕随意的一句“爱信不信”。   一时僵持。   “多谢刘先生。”楚怀川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爬满了生机。   他这是信了。   对于楚怀川来说,他早就没了什么希望,可是此时此刻,有一人告诉他他还可以活下去!他心中怎能不激动?   不管他是不是真的能够活下去,却是真的看见了希望。他从未像如今这般渴望活下去。   他只要一想到陆佳蒲哭红的眼睛,他就舍不得离开,他就开始眷恋活着,眷恋与她在一起的每一日,恨不得余生更长……   楚怀川搭在扶手上的手不由抓紧了扶手,他现在特别想要立刻回宫,特别想立刻见到陆佳蒲,然后抱着她,逐渐抱紧。   长公主本想将刘明恕留下来,但是刘明恕显然不打算守着楚怀川一个病人。当日就和陆无砚回了入楼,并且拉着叶萧一并走了。   长公主对于刘明恕开的药方心中还存着疑惑,打算让太医院里的诸多太医一并瞧看一番,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倒是楚怀川制止了她,吩咐下人按照药方抓药、煎药即可。   他笑笑说:“皇姐,本来朕就只有月余的性命,他还能害我何?”   长公主怔了怔,便不再去太医院请人了。她拍了拍楚怀川的肩头,“也是,太医院的那群庸医要是有用的话,本宫的川儿也不必吃了这么多苦。”   长公主在说到“庸医”二字时,也不由带了几分笑意。敢把她大辽所有太医并民间名医全打上“庸医”的名号,他刘明恕倒是第一人。   当夜,陆无砚回到温国公府将今日刘明恕为楚怀川诊脉一事与方瑾枝说了,方瑾枝心里也是格外高兴。   重阳节马上就要到了,她白日里要忙着温国公府后宅的家事,又要去入楼看望方宗恪,只有晚上才能抽时间绣荷包——那个给陆无砚绣的荷包。   陆无砚不由有些心疼地催她早点睡:“行啦,别总晚上绣,伤眼睛。给别人绣的荷包做完了就成,我的不急。”   “快绣好啦!你先去睡!”方瑾枝将陆无砚推出了绣房。   她还不了解陆无砚?若是到了重阳日,她给别人绣的荷包都做好了,唯独少了他的,他怎么可能不发脾气?   方瑾枝绣着手里的荷包,吐了吐舌头。陆无砚还说她在他面前的时候偶尔会像个孩子。可是他呢?他在她面前的时候又何尝不是一副小孩子心性……   叶萧跟着刘明恕回入楼自然是为了方宗恪。   当夜,三个人围坐在一起。   “宗恪,你就别喝酒了。看着我和刘瞎子喝酒就成了。”叶萧晃了晃手里的酒杯。   方宗恪径自倒了一杯酒,默然喝下。   叶萧看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也是奇了怪了,你这人一心找死,居然还能活到现在。”   “我哪儿找死了?”方宗恪皱着眉,显然是不爱听了。   叶萧笑笑,反倒问起刘明恕来:“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见到你,无砚是怎么把你请来的?”   “骗的,偷了她的玉簪。”刘明恕垂着眼,脑海中不由浮现了那个总是一身红衣的小姑娘,巧笑倩兮。   那支玉簪是他送给她的及笄礼,可惜他终究没有资格送给她,只能留在自己身边。   叶萧苦笑,怅然摇头:“你们两个啊……”   刘明恕笑了笑,道:“她如今过得很好,已经足够了。”   “是啊,她过得好就成。”叶萧又倒了一杯酒。他口中的“她”自然不是刘明恕口中的“她”。   两个人对酒一杯,都带着点愁绪。   “不知足。”方宗恪猛地喝了一大口酒,“若她还活着怎么都好。”   叶萧和刘明恕都默了默。   他们两个虽然不能和心中喜欢的人厮守一生,可是他们喜欢的人都还活着,她们都遇到了她们心系一生的人。他们喜欢的人是幸福的,他们又有何不满?   祝福,已是最好的选择。   想到方宗恪心中的那个人早就不在了,叶萧和刘明恕不得不安慰他。   “宗恪,那个姑娘已经走了十五年了。你……也该放下了。”刘明恕劝。   方宗恪笑了笑,反问:“如果你心里的那个姑娘死了,你就能放下她?”   刘明恕哑然。   “你呢?如果长公主哪天被我杀了,你就能放下她?”方宗恪又问叶萧。   叶萧愣了一下,他不太喜欢方宗恪的说法,哪怕是假如,也不想拿长公主的死做比喻。   可是他知道眼下得劝方宗恪,只说:“放不放下不是一回事,我年轻的时候还差点娶妻了呢。”   “差点?”刘明恕皱了下眉。   “啊,”叶萧应了一声,“大概是我这人霉运太重,刚和沈家的二姑娘订了亲,她就遭遇了不测。所以啊,咱不得不有自知之明,再不议亲了,免得连累别的姑娘家。”   他又加了一句:“我才不是因为长公主才去做终生不娶这种蠢事的。”   其实他倒是没有完全说实话。他年轻的时候,家中的确为他和沈家的二姑娘订了亲。可是他是不同意的,他正要去退亲,不想沈家的二姑娘出了事儿,这亲事自然没成。   后来,他为了不受家中催促,才四处游历,只在年节回一趟叶家。这么多年过去了,叶家的长辈倒也是拿他没办法,又因为他并非家中的嫡长子,才不再管他了。   “沈家?哪个沈家?”方宗恪却忽然皱了眉。   “沈御史沈珩壹的二女儿。”叶萧想了一下,“对了,说起来这个沈珩壹的女儿个个德才兼备,却又都是红颜薄命。不仅二姑娘遭遇山中狼,就连他的长女也是起先嫁给了锦熙王,可惜没享多少福就去了……”   方宗恪握着酒杯的手却忽得收紧。   “你认识沈家人?”叶萧有些诧异地看了方宗恪一眼。   “不认识。”方宗恪收了眸中异色,又喝了一杯酒。可是他紧紧皱着眉,一时之间心中竟是有些复杂。   很快到了重阳这一日,今日有很多事儿要忙,所以方瑾枝早早醒来。她刚打着哈欠坐起来,陆无砚就揽住她的腰身,将她重新拉回了怀里拥着。   方瑾枝微笑着转过身,在陆无砚的嘴角亲了一下,柔声说:“我得先起来啦,时辰还早,你再睡一会儿。”   陆无砚一直没睁开眼,可是听方瑾枝这么时候,也不得不有些不情愿地松开了手。   可是方瑾枝一离开了陆无砚的怀里,陆无砚顿时睡意全无,他也只好踩着鞋子,有些懒懒散散地往净室去。   等到陆无砚从净室出来的时候,方瑾枝已经见过了府里的几个管事妈妈,正坐在那儿,对照着账本打着小小的金算盘。   陆无砚的目光落在方瑾枝手中的那个算盘上,说:“那是你小时候给你做的,你现在用着也不嫌小。”   方瑾枝头也没抬,笑着说:“用习惯了呢。”   陆无砚走过去,“明儿再让玉石斋给你重新做一个罢。”   “也好。”   “怎的你亲自算账?让管事妈妈做不就成了?”陆无砚已经走到了她身边。   “不是陆家的出入,而是方家的生意,我闲来无事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自己对一遍账。”方瑾枝将最后一笔账记好,这才抬起头来。   陆无砚就朝方瑾枝伸出手。   方瑾枝起身,从花篓里拿出那个给陆无砚绣好的茱萸荷包,笑着系在他腰间。   陆无砚低头,去看荷包上的绣图。 第126章 茱萸   那是一条花枝, 款式莫名有些眼熟。   陆无砚摩挲了一下荷包上绣着的花枝,忽得想起来了。当初方瑾枝第一年来温国公府的时候,陆无砚曾经在新年的时候送给她一条玉石为枝、宝石为卉的花枝。   也可当成方瑾枝送给陆无砚那方洮砚和插花的回礼。   这玉器是由嫩如糕脂的白玉做成花枝形状, 上面嵌着无数宝石之花。红、蓝宝石为瓣,金银为蕊, 翡翠为叶。整个花枝足足有小孩子的手臂那么长。   陆无砚还记得当年方瑾枝打开紫檀木锦盒时一脸惊喜地说:“真、真好看!这肯定能换好多银票……”   这些年,陆无砚送给方瑾枝的东西着实不少。而这个,却是送给她的第一件东西。   过了这么多年,陆无砚也没有再见过它,便以为方瑾枝早就在当初刚开始管理方家生意的时候或者为两个妹妹购买花庄的时候拿去卖了。   竟是没想到方瑾枝居然绣了这个东西。   陆无砚又想起来方瑾枝前几日独自跑去库房翻东西, 难不成那东西还没被她典卖?   陆无砚心里疑惑,便问了出来:“这东西还在?”   “当然呀,被我藏在三层锦盒里收着呢!就怕碰坏了,平时都舍不得摆出来……”方瑾枝叹了口气,“我原本是夜夜抱着的, 可是有一回不知怎么的夜里被我磕着了,在边角的位置弄脏了,我就再也舍不得拿出来了。”   听了方瑾枝的话,陆无砚的嘴角不由上扬。   他将荷包握在掌心,轻轻摩挲着上面的锦绣花枝图案。他忽觉得背面几乎还有绣纹, 他将荷包翻过来,愣了一下。   荷包的背面竟然也绣着东西,绣着的还是一个小姑娘。   因为荷包极小,绣出来的小姑娘也不过是个轮廓, 可是那坐在高脚桌上的小姑娘穿的轻纱襦裙是方瑾枝平日的款式,小姑娘的手里拿着一根雀翎正在逗着面前一个青瓷鱼缸里的游鱼。   方瑾枝绣的是她自己。   方瑾枝给每个人绣的荷包上都绣着各自喜欢的东西,偏偏送给陆无砚的这一个绣着她自己。   方瑾枝两条纤细的胳膊环着陆无砚的腰,在他怀里仰起头来望着他,甜糯而撒娇地说:“想来想去,我家无砚最喜欢的就是我呀!”   陆无砚大笑,连道了两声“极好、极好!”   他将荷包小心放在腰间,珍贵异常,连方瑾枝是最后才给她绣荷包也忽略不计了。   说话间,就有老太太身边的妈妈过来询问今日家宴的事情。方瑾枝忙松开陆无砚,匆匆去忙了。   温国公府如今也算是五世同堂,子孙昌盛。那家宴的排场比起方瑾枝当初刚来温国公府的时候更大了,不过方瑾枝准备得充分,又不是个蠢笨的,再加上府中也没人敢给她使绊子,倒是顺顺利利。   今日的家宴甚至比起往年气氛更活跃自在一些,只因为老国公爷和老太太都推脱身体不适没有过来。他们毕竟年岁大了,平日里极少再出屋子,连总是一早去后山逗鸟的老国公爷也在第一场秋雨之后再没去了。   望着空着的上首座位,方瑾枝忽然一阵恍然。她还记得刚来陆家没多久的时候就是除夕家宴,那个时候老国公爷和老太太还是一派精神抖擞。   因为知道方瑾枝惦记着入楼的相聚,陆无砚故意将今日的晚宴提早了一个时辰。待晚宴结束时,他便亲自送方瑾枝去入楼。   到了入楼,方瑾枝刚被陆无砚扶下马车,就瞧见入酒去静宁庵接人的马车赶了过来。方瑾枝便在原地立着等候。   “晚一点我来接你。”陆无砚将斗篷给方瑾枝披上,才离开。   这样的小聚,陆无砚不便在场,他也毫无兴趣。更何况,他还有要事要做。他和长公主商议擒杀卫王的计谋已经布置的差不多了,只差最后一丁点的细节。   待入酒赶的马车停下来,方瑾枝忙笑着迎上去。   静思师太先从马车上下来,方瑾枝张望了一下,马车里没有人再下来,她不由“咦”了一声,问:“静忆师太不过来吗?”   “妹妹她不喜热闹,这么多年了也没离开过静宁庵半步,所以今天就不来了,不过她托我给你带了亲手做的糕点。”   静忆师太向来是个喜静的性子,别说是离开静宁庵,这么多年了,她恐怕连静宁庵里面的地方都没有逛遍,只守着她自己的三间平房和前后院的红梅林。   而静思师太的性子则没有静忆那般喜静,当初不过因为被自己的丈夫谋杀,她心中受挫,才在静宁庵中苦闷了几年。时日渐久,她也逐渐放下了,人也变得开朗了些。   “静忆师太果然是不来……”方瑾枝心里不由生出了那么一丝失落之情。   “看来你这心里只有我妹妹,不过是顺道请我罢了,那我还是回去了。”静思师太作势转身。   “别呀!您和静忆师太都是我诚心邀请的呀!”方瑾枝急忙挽住静思师太的胳膊,又小声地撒娇唤她:“母妃……”   静思本来就是故意逗她,听她这般说,才笑着和她一起进到入楼。   平平和安安乖巧地等在屋子里,见方瑾枝带着静思师太进来,一时之间有些局促。她们时常听方瑾枝提起在静宁庵里的两位师太,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难免有些紧张,生怕她们两个的特殊不讨静思师太的喜欢。   方瑾枝是有提前跟静忆师太和静思师太提过两个妹妹的,静思师太笑着将一对镯子递给平平和安安,又夸了她们两个几句。   两个小姑娘这才放下心来。   “我妹妹不能过来,倒是惦记着你们这群小贪嘴。”静思师太将五层的食盒打开,将里面的糕点一个个摆出来,每一种都精致得不似人间物。   “谢谢师太!”平平和安安看了方瑾枝一眼,见方瑾枝点了头,才欢喜地拿起食盒里的糕点来吃。   方瑾枝自打小的时候就喜欢将别人得来的点心带回来给两个妹妹吃,对于静忆师太做的糕点,平平和安安也是自小就喜欢的。   除了静思师太带过来的糕点,方瑾枝也提前备好了瓜果点心,就着茱萸酒,拉着她说话。   平平和安安一直坐在一旁,微笑着一边吃甜点,一边安静地听着她们的姐姐和静思师太说话。   “时辰也不早了,我得回去了。”说了好久的话,天色也着实晚了,静思师太才起身告辞。   方瑾枝本来想挽留静思师太住一晚,可一想到自己也不能彻夜不归温国公府,只好把话又咽了回去。   她将绣着牡丹的荷包送给静思师太,“您也知道的,我绣活儿不怎么好,只能绣成这样了,您可不许嫌弃!”   静思师太打开荷包,闻了闻里面茱萸的清香,笑着说:“胡说,咱们瑾枝的绣活儿才不差呢!”   方瑾枝笑着送静思师太下楼,平平和安安也急忙跟了上去。   刚刚下了楼,方瑾枝就看见方宗恪立在院子里,刘明恕站在他身侧,两个人正在说话。   “哥哥,你怎么下楼了!”方瑾枝一惊,急忙快步迎上去,一脸埋怨,“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呢,怎么就下楼了?”   “不碍事,更何况刘瞎子在这儿了。”方宗恪原本一脸沉色,和方瑾枝说话的时候也不由放柔了声音。   方宗恪知道方瑾枝今日邀了朋友过来,他随意道:“要送你朋友走了?”   “是呀!”方瑾枝急忙拉着方宗恪转身望向静思师太,“哥哥,这是静思师太,对我很好。”   “师太,这个就是我那个终于回家了的哥哥,方宗恪!”   “看到你们兄妹团聚真好!”静思师太笑着说道。她抬起头来打量了一眼方宗恪,却怔了片刻。   她怎么觉得方宗恪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方宗恪也在静静看着静思师太,将她脸上的情绪变化尽数收进眼中。   他缓缓开口:“多谢这些年师太对枝枝的照顾,宗恪感激不尽。”   静思师太收起杂绪,笑着说:“是瑾枝讨喜我喜欢着她呢。”   “哥哥,时辰不早了,我先送师太走。你也别站在这儿了,虽然刘先生在这里,可是你伤得那么重,如今天也冷了,还是早些回去吧。好不好嘛,哥哥?”   方宗恪还未来得及开口,刘明恕笑道:“宗恪,有这样一个妹妹,好福气。你们两个虽不是亲兄妹倒是比一般的兄妹感情还要好。”   方宗恪飞快地看了静思师太一眼,见她脸上无异色,才将手搭在刘明恕的肩上,道:“是累了,该回去了。”   刘明恕便扶着他往回走。   方瑾枝也继续送静思师太离开,她笑着说:“这次相邀是晚上,等下次白日里请师太过来,带您去瞧瞧花房里的花。”   “嗯,好啊。”静思师太随意应了一声。   方瑾枝不由侧首看了静思师太一眼,不知怎的觉得静思师太有些心不在焉。   静思师太想了想,试探地问:“瑾枝,你是不是快要及笄了?”   “快了呢,只剩三个月了。”   走到楼梯上的方宗恪脚步微顿,眯着眼睛看了静思师太一眼。   “走了,回去给你施针。”刘明恕拍了一下方宗恪的肩膀。   方宗恪又看了一眼,才转身进屋。   方瑾枝一直将静思师太送上马车,又嘱咐了入剪路上小心一些。   本来接静思师太过来的是入酒,可是入酒临时有事,只好指了入剪来去送静思师太。   “瑾枝……”静思师太坐在马车里,推开一扇车门。   “怎么了?师太还有什么吩咐?”方瑾枝立在马车旁,笑着问。   “没事……天冷,早些回去吧。”静思师太将马车门关上。   方瑾枝立在原地目送着静思师太离开,待静思师太的马车走远了,方瑾枝才转过身。   远远的,她就瞧见陆无砚骑着一匹马正赶过来,风将他的墨发和宽大的水色衣袖一并吹得翻飞。   方瑾枝忽然就挪不动步子,而她的嘴角也慢慢漾出甜蜜的笑容来。   好像从她小的时候开始,她望着陆无砚的时候就会满心欢喜,就会忍不住嫣然莞尔。   而如今,越发挪不开眼。   陆无砚在入楼前停下马,他将马鞭扔给入折,转身走向方瑾枝,一边走一边脱下身上的外袍披在方瑾枝的身上。   “告诉你要多穿一点,偏不听。”他颔首蹙眉,拉起方瑾枝的手,有点凉。径自放进自己袖中。   平平和安安对视一眼,悄悄往后院去了。   方瑾枝仰着脸望着陆无砚,浅笑着说:“我来送师太回去呀,一时忘了穿小斗篷而已嘛,好啦,下次会记得的!”   陆无砚这才牵着方瑾枝走入入楼,他吩咐侍女点了热茶,让方瑾枝吃了茶,才拿好方瑾枝的小斗篷仔细给她穿好。   不忘又嘱咐一遍:“这几场雨带着天气转寒,以后但凡出门不许穿那么少,可记下了?”   方瑾枝扮了个鬼脸,她双手捂着耳朵,笑着说:“太啰嗦了啦,不要听!”   她一遍说着一遍往外跑,陆无砚笑笑,跟着出去。   已经很晚了,他们得回去了。方瑾枝临走前去看望了平平和安安。她本来还想去看望方宗恪的,可是方宗恪房间的灯已经熄了。想来他已经休息了,他身上的伤还颇重,方瑾枝不忍心打扰他休息,便没去跟他告别,反正她明日还会再过来。   “无砚,我们回家啦!”她欢喜地迎上立在门口的陆无砚,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就好像刚刚那个扮鬼脸,又嫌陆无砚啰嗦的人不是她似的。   陆无砚侧首望着方瑾枝无忧无虑的笑颜,不由轻轻蹙了一下眉。   他很快收起脸上的异色,带着方瑾枝上了回温国公府的马车。   现在出发,等回到温国公府梳洗过后恐怕就要子时了。方瑾枝向来早睡早起,陆无砚是担心她困顿。   果然,刚上了马车,方瑾枝就一连打了两个哈欠。   陆无砚揽住方瑾枝的腰身,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先小睡一会儿。”   “嗯。”方瑾枝应了一声,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窝在陆无砚的怀里。   眼看着方瑾枝就要睡着了,她却忽然睁开眼睛,“哎呀,忘了一件好重要的事情!”   “忘记让静思师太把我给静忆师太绣的荷包带给她了!”   “不急,明后天再去送给她也成。”   “不行,不行……”方瑾枝连连摇头,“等下静思师太回去了,静忆师太看见我给静思师太绣的那个牡丹荷包,以为我只给了静思师太做荷包,没有给她做那可怎么办呀?再说了,本来今日的邀请,我是邀请了她们两个人的,静忆师太会不会以为我因为她没有过来而生了她的气?”   “反正这个时候,静思师太应当还在路上呢。咱们快马加鞭送过去,让静思师太把荷包带给她妹妹吧!”   方瑾枝向来是个敏感多心的,想事情也总是愿意多想一些。   陆无砚觉得方瑾枝完全就是胡思乱想,多大点事就能想出这么多东西来。可是陆无砚向来不会拂了她的意,只好答应下来,让入茶加快赶马车去追静思师太。   静思师太的马车赶的并不急,虽然离开有一会儿了,但是还是被方瑾枝和陆无砚所乘坐的马车追上了。   “咦,静思师太的马车怎么停在前面?”方瑾枝疑惑地回头看了陆无砚一眼。   她像对陆无砚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该不会是遇到强盗土匪了吧?咱们快些去看看。”   陆无砚皱了一下眉,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可是方瑾枝心里记挂静思师太,他当然要陪着方瑾枝前去看看。   下了马车,陆无砚牵着方瑾枝走近静思师太原本乘坐的马车,只见送静思师太的入剪倒在血泊之中。   方瑾枝惊呼了一声。   陆无砚急忙挡住方瑾枝的眼睛。   而入茶则立刻去查看入剪的情况,她探了探入剪的鼻息,又检查了伤口,才回禀:“已经死了,一刀毙命。”   “静思师太!”方瑾枝脸色白了几分,急忙拉着陆无砚往林子深处去。   而当方瑾枝和陆无砚找到静思的时候,正看见方宗恪将手中的刀刺入静思的心窝。   “哥哥!”   方宗恪手腕一顿,几不可见地皱眉。   方瑾枝已经松开了陆无砚的手,一路小跑,跑向静思师太身边。   “师太!师太!”方瑾枝红着眼睛望着已经昏迷的静思师太。静思师太虽已昏迷,可是眉心紧皱,似有呓语。   “师太还活着!”   方瑾枝一喜,又急忙吩咐入茶:“快!快带师太回去找刘先生!”   “是!”入茶立刻将一身鲜血的静思师太抱向马车上。   方瑾枝在一旁跟着,焦急地快要哭出来。她陪着入茶送静思师太到马车上,陪到半路忽然折回去,跑到方宗恪面前。   她红着眼睛一脸失望地说:“哥哥,我以为你是身不由已、各为其主,在那个该死的卫王手下做事不过是因为你自己的忠义,可是你怎么就变成了一个杀人狂魔了呢!没想到你早就连做人最基本的一丁点善意都没有了!”   言罢,泪已落下。   “没错,我就是个不知善恶的杀人狂魔罢了。”方宗恪语气极为平静。   “哥哥,你太让我失望了。纵使你对我再有恩情,从今往后便抵消了……”方瑾枝最后看了方宗恪一眼,眼中是无尽的失望和心痛。   她头也不回地朝着马车跑去,帮着入茶将静思师太小心翼翼地安顿在马车上。   陆无砚一直静静注视着这一幕,他临上马车前,回头看了方宗恪一眼。   方宗恪静静立在夜色里,眸中毫无半点波动,直到陆无砚的目光扫过来,他才双唇阖动,无声地说:“杀了她。”   陆无砚眯起眼睛,黑曜石般的眸中闪过一抹疑惑和挣扎。   “无砚,我们快回去!”方瑾枝在马车上催促。   陆无砚这才不去多想,匆忙上了马车。   马车极速行驶起来,陆无砚侧首望着方瑾枝焦急的样子,一时沉默。   “师太,您在说什么?”方瑾枝俯下身来,将耳朵靠近静思师太的唇边。   “孩子……那个孩子……孩子……”静思师太呢喃呓语,带着焦灼和愧疚,甚至有泪水悄无声息地从她眼角流下。   她抓着方瑾枝的手,死死不肯松开。   “孩子,什么孩子?师太,您是想念自己的孩子了吗?”方瑾枝握紧静思师太地手柔声宽慰着她,“您别急,您也不会有事的,刘先生医术高超,一定能把您治好……”   静思师太还是在不停地说:“孩子……那个孩子……不,她已经死了……孩子……”   她的声音是虚弱的,也是挣扎着的。   方瑾枝担心她用尽了力气,只顺着她说:“您别急,那个孩子好好的呢,您别担心……”   静思师太的呢喃轻语忽得停了,她颓然松开紧紧抓着方瑾枝的手,整个人的气息都浅了。   “师太!”   方瑾枝不由落下泪来,虽然当初她被锦熙王收为义女,只不过是陆无砚为了抬她的身份。可是她是真真喊过静思师太“母妃”的。   在静思师太还是锦熙王妃的时候对她虽算不上亲昵,却也细心周到。后来锦熙王出事,她隐名埋姓搬去静宁庵中,方瑾枝更是没有想到她居然还活着,再见她时是那般欣喜。更让方瑾枝惊讶并欣喜的是她的这位母妃竟是静忆师太的嫡姐。   这几年,方瑾枝时常要去静宁庵中陪两位师太说话,两位师太也是真的如亲人一般关心着她,照顾着她。   她曾因为锦熙王妃遭遇不测而难过,如今不想再一次看着已经变成宁静庵中慈爱的静思师太再出事! 第127章 告发   陆无砚立在门口, 望着守在静思床榻边担心的方瑾枝,他心里有一丝犹豫。他甚至很意外方宗恪会给他暗示,让他除掉静思师太。   可是理由呢?   陆无砚不由蹙眉。   方宗恪既然开口让他去杀静思师太, 左右是关于方瑾枝的。   陆无砚又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才悄悄走出去, 问入毒:“那师太如何了?”   “仍有几分凶险,就算能活命,最近几日恐醒不来。”入毒犹豫了一瞬,“去请刘先生了,可是刘先生在和叶先生饮酒, 推脱了。”   陆无砚点了一下头,那刘明恕本来就是个救人看心情和交情的人,他不愿意救治静思师太也是正常。更何况静思师太的伤虽然凶险,倒是还难不倒入楼的大夫们。   “方宗恪可有回来?”   “没有。”入毒回禀。   陆无砚目光往楼下一扫,问:“入茶去哪里了, 一直没见她。”   “三少奶奶吩咐入茶去静宁庵请静忆师太过来,毕竟她们是姐妹。”   陆无砚轻轻敲了两下镂着舞狮祥云的木栏,道:“去查查这个静思师太的底细,不仅要查她嫁给锦熙王之后的事情,把她未出嫁时的事情一并查了。”   “是。”   入毒领了命往楼下走, 陆无砚又叫住她,吩咐了一句:“还有她那个妹妹,静宁庵中的静忆师太也一并查一翻。”   陆无砚立在原处又沉思了一会儿,才转身进了屋子。   方瑾枝一直握着静思师太的手, 满目焦灼和担忧。   静思师太偶尔会呢喃几句,等到陆无砚走近了才隐约听见她口中一直断断续续说着的就是“孩子”、“那个孩子”、“活着”,左右这几句话,翻来覆去。   陆无砚心中隐约明白静思师太口中念叨着的那个孩子恐怕就是方瑾枝。   “别担心了,她不会有事的。”陆无砚将手搭在方瑾枝的肩上,“倒是你,不要这么一直守着,回去歇着吧。”   方瑾枝摇摇头,“再等一会儿,怎么也要等静忆师太过来才成。”   天快亮的时候,静忆师太才匆匆赶过来,她已经有十五年没有离开过静宁庵,如今她姐姐出了事,她才不得不赶过来。   “静忆师太,您过来了。”方瑾枝忙红着眼睛迎了上去。   “我姐姐怎么样了?”静忆师太担忧地望着昏迷之中的静思师太,万分担心。   “还没有醒过来呢……”方瑾枝垂着眼,“但是她一定会没事的!”   静忆师太坐在床边,用帕子擦了擦静思师太额角的汗水,有些自责地说:“我不应该让姐姐一个人过来的,若是我陪着她一并来多好,还能有个照应……”   她轻叹一声,又转过头望向方瑾枝,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究竟是谁伤了我姐姐?”   “这……”方瑾枝忽然心里一阵慌乱。她说不出口。纵使她在方宗恪面前说得那般斩钉截铁,可是她心里还是本能得想要给方宗恪找借口。   陆无砚将话题岔开:“你们也不要一直守在这里了,大夫一直在一旁候着,师太不会有事情的。倒是你们不能耽误了自己的休息,别等静思师太醒过来的时候你们两个反而病倒了。”   静忆师太望着方瑾枝哭红的眼睛,握了握她的手:“难为你守了这么久,别难过了,快回去歇着吧。我守在这里就好。”   她又加了一句:“你不睡,旁人恐怕也不能歇。”   她所说的旁人自然是指陆无砚。   方瑾枝心里有片刻的犹豫,才说:“我晓得了,这就回去歇着。师太您也不要太担心了,给您准备的客房已经收拾好了,这儿也安排了大夫和侍女日夜守着。您也别伤了自己的身子了,静思师太她不会有事的。”   静忆师太都答应下来,可是她并没有回客房,而是守在了床边,左右现在回去也睡不着,不如守着她的姐姐。这些年,她的姐姐没少为她费心。   方瑾枝又将侍女嘱咐了一遍,才被陆无砚带回了房中。已经是下半夜了,现在回温国公府也太折腾了些,陆无砚就带着方瑾枝暂时住一夜。   “别担心了,静思师太不会有事的。好好歇着,说不定你明天一早她就醒过来了。”陆无砚坐在方瑾枝面前,用烫了热水的帕子轻轻擦了擦方瑾枝红通通的眼睛,“别难过了。”   方瑾枝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难过并不完全是因为静思师太。”   她抓住陆无砚的手,无措地望着他,“无砚,哥哥怎么变成这样了?还是……还是他本来就是这样……他当年离家的时候我本来就很小,其实我是一直都不了解他吧……”   “可是……”方瑾枝又摇了摇头,“哥哥可以把被亲生父母遗弃的我抱回家养着、护着,又怎么会是一个乱杀无辜的人呢……”   她的眼中逐渐清朗起来,“无砚,会不会是他和静思师太有仇?在静思师太还是锦熙王妃的时候?”   “别想了,”陆无砚将帕子扔到盆里,“睡觉。”   方瑾枝果真不再说话,静静躺在床上,可是她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陆无砚也没有睡着。   他转过身,静静望着方瑾枝,思绪忽又回到前世,方瑾枝的死,还有长公主的死。   如果杀了一个静思能将方瑾枝的身世瞒下来,能够避免前世的不幸,那又为何不呢?   为了方瑾枝,为了长公主,陆无砚不在意任何人的死活。   “无砚,你怎么也不睡?”方瑾枝也转过身来,在黑暗里睁开眼睛望着陆无砚。   陆无砚抬手,轻轻抚摸着方瑾枝的脸颊,轻声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害死了我母亲,梦见你为了救我也死了。”   方瑾枝笑着敲了敲陆无砚的头,“胡说,你都没睡怎么可能会做梦!”   “是啊,是胡说的。”陆无砚凑过去,逐渐靠近方瑾枝,额头相触。   “可不许这样胡说呢,长公主会好好的,我也会好好的,所有人都会好好的。嗯……我要睡觉了,梦里指不定能遇见神仙,教给我长生不老的法子,然后呀,咱们都可以远离生老病死,云游四海,逍遥似神仙!”   “好,我陪你一起做梦。”   两个人都低低笑起来,不久,相拥着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方瑾枝虽然困顿,也早早地起来了,她匆匆去看望了静思师太,又拉着愁容满面的静忆师太劝慰了一番,让侍女给静忆师太准备了早膳。   “师太,您可要多吃一点。”方瑾枝将水晶梅花饺推到静忆师太面前,“您身子骨可一直都不硬朗,可不能在照顾静思师太的时候把您自己给累着了。”   “我都知道。”静忆望着方瑾枝。   昨天晚上方瑾枝还哭得厉害,今天倒是冷静了许多。   “你也别顾着我们这边了,昨天夜里你就没回温国公府,指不定府里要堆积许多事儿了。”   方瑾枝点点头,“我一会儿就要回温国公府呢,等下午了再来看您和静思师太。”   静忆师太这才发现方瑾枝一直没动筷。静忆师太略一琢磨便想明白了,方瑾枝许是还没有吃过东西,等着和陆无砚一并吃呢。她心里急着要回陆家,却还是要先宽慰自己一番。   静忆师太忙说:“快去忙你的事情吧,若是不得闲,不必日日过来,左右有我照顾着姐姐。”   方瑾枝回到温国公府的时候,果然有一大堆的事儿等着她处理,陆家和方家的妈妈,在檐下站了好几个等着她回来拿决定。   其他的事儿都好说,只是今年的几场秋雨过后,田庄的生意许是要受影响,几个管事要问问方瑾枝的意思,提前做准备。   终于将事情处理好,刚将几个妈妈送走,已是半下午了。方瑾枝这才得闲回到书房,她翻开桌子上的账本,目光一扫,就望见桌角摆放着的算盘。   她原本小时候用的那个小小的金算盘已经被换掉了,换了个大小合宜的。   方瑾枝拨了拨算盘上的金珠子,嘴角不由落了几分笑。   陆无砚说她之前的算盘太小不合手,要给她换一个,没想到这么快就换了个新的。   “无砚呢?”方瑾枝忽得想起来,陆无砚今天一早将她送过来,然后就一整天都不见人影。   陆无砚这几日着实是太忙了。   方瑾枝左等右等,也没将陆无砚等回来,她便让入茶准备马车,自己先去入楼。反正陆无砚回来以后见她不在,一定会去入楼接她。   坐在去入楼的马车上,方瑾枝将整件事情想了又想,她忽然想起一件被她忽略的事情来。   刚到了入楼,她急忙询问方宗恪回来没有,果然得到他一直都没有回来的答复。她心中不由忐忑了几分。   昨天傍晚的时候,方宗恪行走间还需要刘明恕搀扶。他身上的伤那么重,如今又下落不明……   方瑾枝不由想起方宗恪身上的伤,她的心里开始不安。   是了,凭借方宗恪的身手想要杀掉静思师太,又怎么会失手?必是他自己仍旧十分虚弱!   她不应该在事情没弄清楚之前对方宗恪说那些狠话的,倘若事情并不想她所见到的那样简单呢?   方瑾枝攥着帕子的手不由紧了几分,她急忙吩咐入楼的人去寻找方宗恪的踪影。   不说其他,单说若没有方宗恪,她或许早就已经死了。恩情和是非对错在方瑾枝的心里挣扎,她摇了摇头,赶走心中杂绪,去看望静思师太。   或许,等静思师太醒过来了,就可以解开许多疑惑。   然而静思师太并没有醒过来。   傍晚的时候,陆无砚并没有来接方瑾枝,而是吩咐入酒接方瑾枝回温国公府,并且告诉她,他有要事在身晚上不会回来了,最迟第二天晚上再归。   第二天晚上,方瑾枝等着陆无砚用晚膳,可是左等右等,直到天黑了陆无砚也没回来。方瑾枝只好有些不情愿的自己随意吃了点东西,又去阁楼顶喂了鸽子,才梳洗后躺下。   她往里挪了挪,给陆无砚留出地方来。   陆无砚说了今天晚上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这几日她两边奔波,实在是有点累了,还没等陆无砚回来,就睡着了。她侧躺蜷缩着,手搭在身前,就好像陆无砚就在她身边一样。   迷糊中,她摸了摸身边。空的,陆无砚没回来。   她睡得不踏实。   过了子时,身边的床榻动了动,方瑾枝没有睁开眼睛,伸手摸了摸,摸上陆无砚的手。   “是我回来了。”陆无砚凑过去,在她耳边轻声说。   方瑾枝蹙着的眉心一点一点舒展开,然后钻进陆无砚的怀里,满足地酣睡。   翌日清晨,方瑾枝在陆无砚的怀里伸了个懒腰,仍旧有些困顿地嘟囔:“你去哪了呀,走了两天呢。”   她又指着自己的眼睛,“你看嘛,你不回来我都睡不好。”   陆无砚吻了吻她的眼睛,笑着说:“宫里有点事情,给母亲帮帮忙。”   其实方瑾枝也知道,依了陆无砚这个懒法,若不是长公主的事情,他才懒得离开垂鞘院。   “对了,这几日忙吗?静思师太醒过来没有?”陆无砚问。   “昨天醒了一会儿,就一会儿,一句话没说又昏了过去。”提起这个,方瑾枝的脸色有些暗淡。   方瑾枝垂着眼睛,略失落地说:“哥哥也没有消息……”   “放心吧,会找到的。”陆无砚只好宽慰她。   在方瑾枝看不见的时候,陆无砚不由皱眉。这段时间他和长公主一直设计擒杀卫王,终于在昨天将卫王抓获。   方宗恪这个时候是不是在准备营救卫王?与其让入楼的人大海捞针一样寻找方宗恪,还不如在把守卫王处守株待兔。   方宗恪是卫王的人,陆无砚本无意留他性命。可是……   陆无砚侧首,望着坐在梳妆台前梳理长发的方瑾枝,不由多了几分深思。就算方宗恪不是方瑾枝的亲生哥哥,可毕竟是对方瑾枝有恩的。   而且方瑾枝是偏心这个假哥哥的。   方瑾枝明明亲眼看着方宗恪杀人,还能去给他找借口,甚至担心他的安危,若有一日方宗恪真的死了,她恐怕又要难过。   “走啦,吃早膳啦!”方瑾枝已经摆出笑脸,过来拉陆无砚。   这日陆无砚送方瑾枝去入楼的时候,因为卫王已被擒住,他也闲了起来,所以并没有离开,而是陪方瑾枝留在入楼。   方瑾枝在屋子里和静忆师太一起陪着静思师太的时候,陆无砚正在他自己的屋中品茶。   入毒匆匆赶过来,身后还带着一个容貌俏丽的姑娘。   “有消息了?”陆无砚将茶杯放下。   “是,还是让入鸽说给您听。”入毒说完就立在一旁,将位置倒出来给她身后的入鸽。   入鸽将静思师太的事情细细给陆无砚禀了,从闺中到出嫁,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不外乎闺中受宠,婚后也曾风光过一段时日,可是随着锦熙王宠妾日益增多,便逐渐失宠了,也曾孕有子女,却都夭折了。凭着她没有儿子傍身,却能始终占着王妃的位置,锦熙王又是那样的货色,这着实需要她一些本事。   然而陆无砚对这些事情都没有什么兴趣,他的脸上也不由染上了三分失望和不耐烦。   “奴婢忽又想起一件事情来,但是……并不确定该不该说。”入鸽有些犹豫。   “说吧。”   反正目前为止没什么线索。   入鸽低着头,恭敬地回禀:“当年卫王宫变之后,长公主搜捕一年未寻到卫王家眷,而是在一年后突然寻到的。据说,当初并非长公主搜捕到了卫王家眷,而是锦熙王给长公主写了一封秘信,揭发了卫王家眷藏身之地。”   “锦熙王?”陆无砚皱眉,“不对,那个时候锦熙王应该并不在皇城,而在封地。”   “奇怪的就在这里,那段时间锦熙王在封地已有三年不曾回皇城,若说是有眼线留在皇城的话,也是说不通的。长公主费了那么大心血都没找到,凭借锦熙王的眼线又怎能找到?”入鸽停了一下,“可是那几年,锦熙王妃是一直住在皇城的……”   一旁的入毒下意识地问:“你是说是锦熙王妃知道卫王家眷藏身之所,借锦熙王之口禀告长公主?”   “这只是奴婢的猜测……”入鸽看了陆无砚一眼,急忙低下头。   入毒心里一顿,知道自己失言了。她怎么可以在陆无砚面前这般没规矩,也和入鸽一并低着头。   陆无砚顾不得入毒的失言,他紧紧皱着眉想着其中关节。若真是锦熙王妃将卫王家眷的藏身之地告诉长公主,那么方宗恪想要杀她就再正常不过了。   但是锦熙王妃又怎么会知道卫王家眷藏身所在?正如入鸽所说,当年长公主可是花了大力气搜捕的。   更何况,就算锦熙王妃恰巧知道了卫王家眷的所在,又为何向长公主告密?   为了锦熙王的前程,还是为了……报仇?   陆无砚沉思片刻,忽然问:“她与卫王的女儿关系如何?”   卫王与锦熙王本来就是堂兄弟,虽说各自守着封地,可他们的儿女至少是认识的。   入鸽隐约猜到了陆无砚的想法,她想了一下,才说:“卫王的小女儿楚月兮因为天生容貌有缺的缘故,性子比较孤僻,闺中密友并不多,一些宴席也是向来不参加的,而且锦熙王妃比楚月兮大了七岁,大概只是见过一两次罢了。”   “但是,”入鸽顿了一下,“楚月兮虽与锦熙王妃不熟,可锦熙王妃的妹妹,沈家二姑娘却是楚月兮唯一的闺中密友。”   “哦?”陆无砚忽然问:“沈家二姑娘的事情查得如何了?”   沈家并非一般的官宦之家,长女又贵为王妃,那二女儿又为何年纪轻轻搬到尼姑庵里青灯古佛?   “沈家二姑娘年轻的时候定了一门亲事,据说她自己对这门亲事十分满意,满心欢喜等着成亲的时候……被人掳走了。她被掳走了一年多,期间她的母亲因为日夜思念女儿抑郁成疾病故了。等到她回来的时候,名声毁了,亲事也没了。沈家人对外声称沈家二姑娘悬梁自尽了,其实是锦熙王妃将她悄悄地送到了静宁庵里,成为了静忆师太。”   陆无砚猛地起身,他想起来了。   当年带着六岁的方瑾枝去静宁庵,第一次见到静忆师太的时候,陆无砚便觉得她有些眼熟,当时没有多想,如今前世之事仿若抽丝剥茧一样清晰起来。   前世的时候,他再去找方瑾枝时,方瑾枝已经跟着方宗恪搬回了方府。他是在方府看见了静忆师太,当时她已不是尼姑打扮。那一日,方瑾枝正和她起了争执,方瑾枝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和静忆师太争吵的时候哭过了。   因为前世只不过是匆匆一瞟,而且静忆师太又不是尼姑打扮,所以陆无砚才没有认出她来。   “当年掳走静忆师太的是什么人?”陆无砚追问。   入鸽羞愧地说:“奴婢没查出来……当时有传言是山上的土匪强盗,可是究竟是哪里的强盗却没人知道。而且,以沈家的家世,恐怕一般的土匪强盗也不敢对沈家嫡出的姑娘下手啊!”   “继续说下去。”   “是……”入鸽便大着胆子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以沈家的世家,敢对府里嫡出的二姑娘下手的人,要么是仇家,要么是背景更大的人!奴婢去查过,沈家并没有什么仇家,而沈家二姑娘不过一个闺中女儿又哪里能结仇?所以……劫走沈家二姑娘的人更有可能是背景更大的人,而且应该是大很多……”   以沈家的家世,比沈家背景更大的人。   “沈家二姑娘被掳走的时候是哪一年?”   “安中年秋天。”   许久,陆无砚长叹了一声。   果然是这样。   怪不得,怪不得方宗恪说隐瞒方瑾枝的身份并不是因为她的父亲。   当初方宗恪在方瑾枝出嫁前夜将她掳走,或许是因为她父亲的缘故。可是陆无砚找到方瑾枝以后,方宗恪已经不再阻止方瑾枝和陆无砚在一起,甚至对陆无砚的态度也变得没那么仇视。   可方宗恪仍旧一意孤行隐瞒方瑾枝的身世,甚至在陆无砚跟方宗恪保证,他会一直护着方瑾枝后,方宗恪也没有改变主意。   陆无砚也终于明白方宗恪的那一句“真相远比你想得更不堪”是什么意思。   怪不得。   陆无砚摆了摆手,让入熏和入鸽退下。   许久,他才缓步走向静思师太的卧房。   静忆师太和方瑾枝都不在屋子里,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躺在床榻上的静思师太浅薄的呼吸。   陆无砚走过去,立在床边看她一眼,略一犹豫,他抓起静思师太身上的被子,盖上她的脸,慢慢压下去。   “静忆师太,您别太担……”方瑾枝走到门口,手中的瓷碗落到地上,摔成了碎片。 第128章 才敢   陆无砚猛地回头, 看着方瑾枝呆呆立在门口,她手中的青瓷祥云纹的葵口碗摔在地上,滚烫的汤汁洒出来, 溅在她月色的罩纱裙上,也溅在她的手背上, 使得她的手背红了一块。   陆无砚几步走过去,捧起她的手。将她手背上的热汤擦去。   方瑾枝仰着头,怔怔望着他。   静忆师太则是急忙赶到床边摇着静思师太,“姐姐!姐姐!”   方瑾枝一下子回过神来,她甩开陆无砚的手, 小跑着出去喊大夫。等大夫进来了,她又匆匆赶到静忆师太身边,将担忧的静忆师太拉开,“师太,您先别急, 先让大夫瞧一瞧。”   异常冷静。   方瑾枝将静忆师太拉到墙角的玫瑰小椅里坐下,握着她冰凉的手宽慰了几句。又时不时回头看向正在被大夫灌下汤药的静思师太。   方瑾枝进来的时候,陆无砚不过刚动手,所以侥幸还没有将静思师太闷死。静思师太咳嗦了几声,她努力睁开眼睛, 可不过一瞬,又将眼睛合上,昏了过去。   静忆又重新守在床边,黯然落泪。   方瑾枝松了口气, 她这才将目光落在一直立在角落的陆无砚身上。陆无砚一直看着她,等她望过来的时候,四目相对。   方瑾枝率先走了出去,缓步下楼。陆无砚自然跟了上去。   方瑾枝立在一层大院子的几株海棠前,她转过身望向陆无砚。陆无砚对上她的目光,他眼中一片澄澈,只等着方瑾枝先开口。   “如果你不喜欢静思师太,或是你与她有什么过节,我一会儿就让人将她送走。再不出现在你眼前。”方瑾枝的眸中是干干净净的,甚至不带一丝恼怒、难过的情绪。   就像在和陆无砚说着最寻常的家常。   陆无砚蹙眉,他没有想到方瑾枝一开口说的话竟是这般。并且是用这样一种平静的语气说出来。两辈子,方瑾枝都是陆无砚看着长大的,他太了解她了,知道她眼睛里的平静并不是装出来的。   陆无砚可记得当日方瑾枝见到方宗恪对静思师太出手的时候,她是那般愤怒,甚至出口伤人,与方宗恪决裂。   “当然,如果你一定要杀了她,又是因为什么暂时不能让我知道的理由,那……别让我知道,偷偷的吧。”方瑾枝低下头,无声叹了口气,眼睛中还是溢出了几许难过。   方瑾枝站在海棠树下,染了一身的落寞。   陆无砚忽然觉得这样对她很不公平,她什么都不知道。陆无砚甚至有一瞬间的冲动把一切都告诉她。   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说什么?   说她是他死仇的女儿?并且她的父亲如今遍体鳞伤地被他关在牢笼里,和虫鼠在一起?   还是告诉她,他是重生一世的人?   告诉他,在他的前世里,她为了救自己的生母误害死了长公主?还是告诉她,前世的他因为长公主的死伤害她?   陆无砚痛苦地闭上眼睛,长公主于城楼之上纵身跃下的场景就在他眼前怎么都挥之不去。   万千马蹄踏过,长公主的骨血和脚下的土地融在一起。   真正的尸骨无存。   没有人知道陆无砚需要多大的勇气才敢第二次爱上方瑾枝。   而今生,他别无所求,只想她什么都不知道,永远无忧无虑。   “无砚,你怎么了?”方瑾枝终于觉察到了陆无砚的异样。   她望着陆无砚眼里的泪,忽然就慌了。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呀……”她去拉陆无砚的手,“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你、哥哥、静思师太之间都有什么过节……可是……”   方瑾枝眼里的慌张逐渐淡去,慢慢染上了坚定,“无砚,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你和谁敌对,我都会一直站在你这边呀!”   望着方瑾枝担心的澄澈明眸,陆无砚逐渐静下来。   “没事。”陆无砚垂了眸,将眼中的痛楚掩藏。   他拉起方瑾枝的手,将刚刚从太医手里得到的烫伤药轻轻涂抹在方瑾枝的手背上。方瑾枝手背上的烫伤并不严重,刚刚还红了一大片,此时却已经消了红,看不出来什么了,可是陆无砚还是坚持给她涂抹了一层烫伤药。   药膏凉凉的,可是没有陆无砚的手凉。   “无砚……”   “嗯,”陆无砚应了一声,“还记得你小时候右手伤到没知觉的事儿吗?”   虽然不知道陆无砚为什么提起这个,方瑾枝还是点了点头。她等着陆无砚说下去,可是陆无砚却沉默了。   “瑾枝,”陆无砚抬起头来,有些疲惫地凝望着方瑾枝,“其实你哥哥安顿你和你妹妹的那个海岛不错。我们离开温国公府,也离开皇城吧。寻一处僻静的海岛,你和我,再带着你的两个妹妹,过着隐居一样的生活,好不好?”   他声音渐低,竟隐隐带了一丝乞求。   “好!好!你说什么都好,我小的时候就说过呀,你去哪,我都跟着你走。”   陆无砚却忽然明爽地笑了,他拍了拍方瑾枝的头,笑道:“逗你玩的呢。”   他又嫌弃地看着方瑾枝被染上汤药的月色裙角,“还不快回去换一身衣服,脏死了。”   “这就去。”方瑾枝转身往楼上走,走上楼梯的时候,又忍不住回头去看陆无砚。   陆无砚负手立在原地,静静望着她。   方瑾枝觉得陆无砚很不对劲,他分明是想逃避着什么。方瑾枝冲着陆无砚轻轻笑了一下,才转身继续往前走,回到屋子里换衣服。   换好了衣服,方瑾枝静静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发呆。   方瑾枝很清楚陆无砚有事情瞒着她。   陆无砚了解方瑾枝,方瑾枝又何尝不了解陆无砚?方瑾枝知道陆无砚向她隐瞒了很多事情。   就在刚刚,陆无砚的眼中分明浮现了挣扎、犹豫。   犹豫什么?   犹豫着要不要将那些瞒下来的事情告诉她吗?   必然是和她有关的事情。   方瑾枝将自从方宗恪回来以后的事情细细想了一遍。   方宗恪刚回来的时候不同意她嫁给陆无砚,并且说:“这天下的男人你随便选,除了陆无砚!”   为什么陆无砚是那唯一一个不准?   陆无砚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陆家的三少爷,长公主的儿子。若方宗恪对陆家有意见,那他说的就应该是——这天下的男人你随便选,除了陆家的人。   那么,因为陆无砚是长公主的儿子?   方瑾枝以前一直认为陆无砚和方宗恪之间有过节,可是方宗恪离开十多年,而陆无砚自荆国回来后一直在垂鞘院里深居浅出,又能有什么过节?   直到后来方瑾枝查出来方宗恪的心上人几乎算是死在长公主的手中。   因为长公主的仇记恨陆无砚,所以不许她嫁给陆无砚?   不对……   方瑾枝缓缓摇头。   后来陆无砚找到海岛,方宗恪之后就不再反对她和陆无砚在一起。方瑾枝想了想,那一日方宗恪与陆无砚之间曾有一次秘密的谈话,故意避开了她。   所以,是他们两个同时向她瞒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方瑾枝忽然想到了什么。   在最开始的时候,方宗恪因为这件事情不希望方瑾枝嫁给陆无砚,而后来,就是在他们两个密谈之后,好像达成了某种协议。   方宗恪不再反对方瑾枝和陆无砚在一起,而他们两个人开始一起隐瞒这件事情。甚至,他们两个人先后都要杀了静思师太。   “到底是什么事情……”   这件事情和长公主有关,和静思师太有关……   方瑾枝好像想到了什么,那念头一闪而过,又跑远了。   “如果反过来想呢……”方瑾枝站起来往外走,“长公主的仇人是谁?静思师太呢……”   方瑾枝忽得停下脚步,“长公主的仇人……是卫王呀……他不仅是长公主的仇人,还是无砚的仇人……”   “卫王……”方瑾枝又呢喃了一遍。   她伸出手,一根手指头一根手指头地数,“长公主、静思师太、卫王、哥哥、无砚……或者再加一个卫王的女儿楚月兮……”   方瑾枝又开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哥哥是为卫王做事的,所以不希望我嫁给陆无砚?”方瑾枝又猛地摇头,“不对,不是这样的……连无砚都说过哥哥那么做是为了我好,而且哥哥现在已经不阻止了。”   “倘若哥哥一直不回来,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那么哥哥为什么会在离开多年后,突然回来?”   方瑾枝猛地停下脚步,“哥哥回来的时机……分明就是我和无砚的喜帖刚发没几日……哥哥回来就是为了阻止我嫁给无砚的……”   方瑾枝又摇头,好像刚刚想通的那些又乱了,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原点——那件陆无砚和方宗恪一起瞒着她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还是那件事情。   方瑾枝叹了口气,往外走。她努力赶走脑海中的杂绪,去看望静思师太。至于静思师太,她也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倘若陆无砚还是要死了她呢?   还是……先把她送走吧。   静忆师太正坐在静思师太的床边絮絮与她说话:“姐姐,你可别抛下我。你我如今也是相依为命,倘若你走了……”   “师太……”方瑾枝勉强扯出一抹笑容来。   静忆师太望着方瑾枝,怔了半天,才说:“我刚想要去找你,却一时脱不开身……”   所谓的脱不开身,是因为她担心她离开这里以后,静思师太再遭别人谋害吧……   方瑾枝垂着眼睛,心里有一丝愧疚,“其实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一时兴起邀你们过来,就不会发生后面这些事情了……”   “快别这么说了……”除了这一句,静忆师太也找不到别的话来。可是她也看不得方瑾枝愧疚难过的样子。   她拍了怕方瑾枝的手背,柔声说:“还要劳烦你帮我照看一会儿,我去楼下瞧瞧药有没有煎好。”   “好……”方瑾枝重重点头答应下来。   她心里不无感激,都这个时候了,静忆师太居然还是信任她的。   静忆师太叹了口气,下了楼,又往后院走。   她见后院有两个外男,便匆匆移开眼,不去多看,只想去小厨房看看汤药有没有煎好。   可是不知怎么的,她忽然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   那个背影……   静忆师太手腕上的佛珠忽然断了,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叶萧疑惑地转过身来。 第129章 身世   静忆师太几乎是落荒而逃。   叶萧在原地立了许久, 才一下子想起来。他猛地追上去,直接追进专熬药的小厨房。   “沈家二姑娘?”   静忆师太端着汤药的手颤了一下,她勉强压下心里的激动、紧张, 死死低着头,强自镇定地说:“施主认错人了。”   叶萧重新打量了一下静思师太身上青灰色的缁衣, 问“你……为何出家了?”   静忆师太越发低头,又念了一遍:“施主认错人了……”   叶萧一步步走过去。   随着叶萧的靠近,静忆师太心中越发慌乱,她低着头,望着自己端着汤药的手在不停发抖, 她担心握不住,勉强将汤药放回台子上。   又,向后退了两步。   “你我自小相识怎么会认错,文娴?”叶萧在静思师太面前一步之遥停下来。   “我不是什么文娴,只是静宁庵的一个尼姑罢了……”静思师太推开叶萧, 想要离开这个逼仄狭窄的小厨房。   在这样一个狭窄逼仄的小地方,和叶萧共处一室,让她紧张、窘迫,又痛苦。   叶萧扣住她的手腕。   静忆师太挣扎了几下,却没能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她不得不开口:“请放手。”   “文娴,我只是关心你!”   “够了……”静忆师太无声落泪,“关心?以什么身份关心?你我毫无关系,我也不需要你的关心!”   叶萧颓然放了手。   他与沈文娴自小一起长大, 他也一直都知道沈文娴是喜欢他的。在他倾心长公主的那些年,她便一直默默等在一旁。在十三四岁就会议亲的大辽,她家世显赫,更是皇城有名的才貌双全,更别说还有一个身为王妃的长姐,说亲的媒人踏破沈家门槛,可是她始终摇头,等到十六岁。   而在叶萧被陆申机连连压制,甚至赶出军中,处处受挫时,她仍愿意下嫁给他。   叶萧更记得,那一日他在挽月亭拒绝了她,口口声声告诉她:“沈文娴,我叶萧心中只有楚映司一人,即使她早已嫁给别人,我心亦不变。”   他看着她潸然落泪,伤心离开。那一天她穿了一条茶白色的裙子,裙角绣着大片雅致的山茶。   记忆里的沈文娴总是浅浅地笑,那是叶萧第一次看见她落泪。   望着她仓皇逃离的背影,叶萧心里忽然一阵不舍,想要去追她,至少宽慰几句,毕竟有着多年相识的情谊。可是他明白自己的心永远装不下她,若是娶了她,反倒是害了她,还不如绝情一些,让她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   他实在不能再耽误她了。   叶萧甚至在第二日便去沈家推去这门亲事,可是等到他赶到沈家时,发现沈家大乱。   沈文娴失踪了。   就在和他见面回去的路上,遭遇了恶人。两个丫鬟倒在血泊里,轿子里空空的,只留她的一方绣帕。   她仓皇逃离的背影竟成了叶萧对她最后的印象。   叶萧着实愧疚了好些年,倘若当日他送她回家,是不是就不会遭遇不幸?   “文娴……”叶萧皱着眉,他至今都没能放下对沈文娴的愧疚。   静忆师太已经冷静了下来,她闭了一下眼,将眼底的氤氲尽数压下去,然后对叶萧微微颔首,经过他身边,端起给她姐姐熬的汤药,转身离开。   叶萧立在原地,望着她瘦弱的身影逐渐走远,乃至消失在视线中。她虽然穿着青灰色的缁衣,可是她的身影还是和当年仓皇逃离的身影逐渐重合。   院子里的刘明恕轻咳了一声。   叶萧皱眉,“刘瞎子,偷听是不对的。”   刘明恕将簸箕里的半夏装起来,笑道:“我可一直在这里,是你们说话声音太大了。”   叶萧没有说话,他望着沈文娴离开的方向,心中又是知道她还活着的欣喜,又是当年让她独自离开遭遇不幸的愧疚,最后慢慢变成一声长叹。   静忆师太端着汤药走回静思师太所在的房间,她立在门外稳了稳气息,才略带了几分笑,走进去。   “瑾枝,我将汤药端过来了,大夫说要喂给姐姐。”静忆师太走上前去,将手中的汤药放在床头的小几上,然后抱了个枕头垫在静思师太头下,让她的上半身更高一些。   “瑾枝,把药碗端给我。”   方瑾枝低着头,没有动。   “瑾枝?”静忆师太这才发觉方瑾枝的情绪好像有点不对劲,她伸手轻轻推了推方瑾枝的肩头。   方瑾枝的身子好像弹了一下,她猛地抬头,直直望着静忆师太。   她满脸泪水,眼中痛楚戚戚。   “瑾枝,你这是怎么了?”静忆师太也慌了,她哪里见过方瑾枝哭成这样。   方瑾枝没有说话,只是那样望着她,任由热泪从她眼眶里滚落下来,一颗又一颗,断了线,又无尽头。   “别哭,别哭呐,哪里受了委屈说出来……”静忆师太慌忙握住方瑾枝的手。   方瑾枝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她起身,目光复杂地望着静忆师太,然后逃也似地跑出去。   “瑾枝!”静忆师太刚起身想要追出去,床榻之上的静思师太忽然一阵咳嗦。   “妹妹……”   “姐姐你醒过来了!”静忆师太惊喜地握住静思师太的手。   方瑾枝匆匆往楼下跑,经过一层琴室的时候忽听见一阵琴声,她停下脚步,逐渐走近。   琴室里,平平和安安正在弹琴,陆无砚正在教顾希和顾望下棋。   方瑾枝站在窗外,透过窗户望着陆无砚。从方瑾枝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侧脸,即使是教顾希和顾望弹琴,他话也不多,只是偶尔提点半句。   陆无砚在别人面前的时候一向话都不多,方瑾枝甚至曾经笑话过他一定是因为太懒了,懒得张嘴。   只要望着他,方瑾枝的嘴角总是会不由自主漾出几许笑来。   方瑾枝自从认识陆无砚那一日起,方瑾枝几乎被他捧在了手心里,他会在暗中为她安排好一切。她曾经抗议过,可是完全抗议无效。而且方瑾枝发现他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她好,都是顺着她的,又或者说,他总能将她最需要的、最想要的捧到她眼前。   她又有什么可不满意的呢?   她应该是最美满幸福的那一个才对。   “姐姐?”琴室里的琴声忽然断了,安安抬起头来望向方瑾枝。   陆无砚也跟着抬头,方瑾枝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她在笑,可是她的眼角、脸颊还有尚未干涸的泪水。   “瑾枝?”陆无砚放下手里的棋子,急忙出去。   “怎么哭了?”陆无砚心疼地皱眉,微微弯腰,用指腹去擦方瑾枝脸颊上的泪痕。   “我……”   方瑾枝尚未来得及开口,忽然传来静忆师太的尖叫声。   方瑾枝愣了愣,心中无限慌张,跟着陆无砚往楼上跑。   正在一层后院的叶萧闻声,也冲上了二层。   屋子里,静思师太缩在床角,眼中是浓郁的恐惧,而静忆师太伸开双臂,用自己的身子挡在静思师太的面前。   方宗恪手中握着刀,那刀尖离静忆师太的心口不过三寸。可是他的动作却停了下来,只因为静思师太喊的那一声“妹妹”。   “你是沈文娴。”方宗恪皱着眉,眉宇之间露出几分犹豫,“让开,你只取你姐姐沈文静的性命。”   方宗恪想杀静思师太不仅是因为她知道的太多,会向方瑾枝抖出那些不堪的事情。更因为,她的告密害了楚月兮。   十五年了,方宗恪始终无法忘记楚月兮死去的那一日。她的惊恐,她的无助,她的痛苦,她的泪,还有她望着他摇头时的目光……   她哭着摇头,对隐在暗处的他无声地说:“活下去……”   方宗恪握紧手中的刀,十五年了,她离开以后的每一日都是人间炼狱。   静忆师太怕得很,可是她挡在静思师太面前怎么都没有退缩。   “哥哥!”方瑾枝冲过来,拉住方宗恪的胳膊。   “宗恪,你要做什么?”叶萧也过来拉方宗恪。   方宗恪犹豫了很久,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沈文静的身上,在他的眼中有仇恨,也有警告。   方宗恪之前受的伤很重,勉强养了三日,才再次过来取沈文静的性命。他杀过很多人,手起刀落,人头两颗,多简单。   可是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静忆师太,静思师太不由焦急地喊:“妹妹!妹妹!”   沈家只有两个女儿。   她的妹妹自然是沈文娴,那个既不幸又狠心的女人。方宗恪应该毫不犹豫地将两个人都杀了,可是她是方瑾枝的生母,方宗恪不得不犹豫。   他一直以为这个女人已经死了,却没有想到她还活着,而且一直在方瑾枝身边。   方宗恪侧首,望着方瑾枝抓着他手腕的手,又顺着她的手,目光上移,看见方瑾枝哭红的眼睛。   “为什么哭?”   “哥哥……”方瑾枝又落下泪来,像个无措的孩子,她的眼泪越来越多,最终变成嚎啕大哭。   “枝枝?”方宗恪终于放下手中的刀,像哄小孩子那样轻轻拍着方瑾枝,哄着她。   “怎么了,告诉哥哥谁欺负了你,嗯?”   方瑾枝只是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陆无砚的目光落在方宗恪拍着方瑾枝的手上,他厌恶地看了方宗恪一眼,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独自在一旁生气。   “我告诉她了,告诉她了……”静思仍旧虚弱,她双唇皲裂,出口的话也是断断续续的。   方宗恪拍着方瑾枝的手忽得一顿,狠辣地看向缩在角落的静思师太。   陆无砚也是猛地抬头,脸色微沉。   静思师太又向后缩了缩。   “姐姐,你告诉瑾枝什么了?”静忆师太急忙握住静思师太的手,疑惑地问。   静思师太反手握着她,颤声说:“瑾枝就是那个孩子,就是你的女儿!她没有死!”   静忆师太整个人都僵在那里。   “不!”静忆师太又大吼一声,“不可能的,我才不会给楚行仄那个混蛋生孩子!我明明把那个孩子掐死了!掐死了!她不可能活着的,不可能的……”   静忆师太游离地目光落在方瑾枝的身上,望着痛哭的方瑾枝,她忽得禁了声。   她离开沈家搬去静宁庵青灯古佛,并不完全是因为名声已毁,而是因为她一直以为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女儿……   方宗恪忽然捂着方瑾枝的耳朵,将她推到陆无砚怀里,“带她走!”   “瑾枝,别听他们胡说。”陆无砚心疼地想要将方瑾枝拉走。   方瑾枝却忽然笑了,“我以为我只是被遗弃而已,没想到您是想我死的……”   她望着静忆师太,璀然地笑。   静忆师太整个人都在发抖。   “妹妹,你当时刚刚生产,哪有那么大的力气……我知道你不想见到那个孩子,就骗你那个孩子真的被你掐死了,我……”静思师太喘息了一会儿,“我擅自做主连夜把那个孩子送去给卫王……”   方宗恪上前走了两步,想要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方瑾枝忽然拉住他,“哥哥,你不要再善做主张瞒着我了!我想知道真相!我想知道!你没有权利瞒着我!”   方瑾枝几乎是吼的,并着她的眼泪。   方宗恪长叹一声,他瞒了这么久,终究还是没瞒下去。也许方瑾枝说得对,她也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他也,真的瞒得太累了。   方宗恪转过身来看向方瑾枝,说:“真相?你想知道什么真相?好,我告诉你,全部都告诉你!你的生母是你姐姐的闺中密友,她去你姐姐家中做客时被你父亲相中,你的生父用强硬的手段将你生母囚禁在别院。没错,你就是被强暴生下的孩子!”   方瑾枝痛苦地向后退了两步。   方宗恪继续逼近,冷道:“你出生的那一天,正是你的家人被满门被抄斩的那一日。你的生日,正是你的祖父母、兄长及长姐的忌日!你已经亲耳听见了,你的生母只想掐死你!你的姨母将你送到卫王那里痴想卫王会照顾你,却不想卫王只是命属下将你扔到乱葬岗!”   “你以为你的养父母对你很好?可笑。他们起先不过利用你、伤害你来要挟我,后来又因为你对平平、安安很好,他们故意宠着你、疼着你,不过是想在将来为自己亲生的女儿找个庇护罢了!”   方瑾枝被方宗恪一步步逼到墙角,她缓缓蹲下来,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方宗恪便在她身前蹲下,“你不是一直质问我为什么一定要阻止你和陆无砚在一起吗?他在很早之前就知道你是卫王的女儿。你该不会不知道卫王对他做了什么吧,嗯?”   “够了!别说了!”陆无砚将方宗恪推开,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瑾枝……”陆无砚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好轻轻将她揽在怀里。   方宗恪立在一旁,垂着眼,沉默片刻。   卫王已被擒,他是必须要前去营救的,此次一去,定是凶多吉少,若自己有了意外,难免再让方瑾枝难过。更何况方瑾枝如今已经嫁给了陆无砚,若因为他的死心中有节,难免不能美满。   他狠了狠心,又故意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对你很好?”   他冷笑,“假的。”   方瑾枝在陆无砚的怀里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方宗恪。   方宗恪冷冷地说:“你姐姐一直心中愧疚,认为是她自己连累了你生母。而希望你无忧无虑地长大,也是你姐姐的遗愿。我不过是替你姐姐完成心愿罢了。所以我根本没把你当成什么妹妹,我也不在意你的死活!”   方瑾枝望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不相信。”   方宗恪略带嘲讽地笑,“楚瑾枝,别那么高看你自己。若我真在意你,又何必说这样的话来伤你?”   方宗恪拾起刀,大步往外走。   “哥哥……”   方宗恪脚步顿了一下,他忍了忍,终究还是没有回头,加快了步子往外走。   “哥哥!”方瑾枝推开陆无砚,小跑着追出去。   她站在楼梯口,望着已经走到一楼的方宗恪,大喊:“哥哥!”   方宗恪握着刀的手紧了又紧,他应该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可是双腿沉重,迈不开步子。   身后忽然想起一声钝响,方宗恪回头,看见方瑾枝跌坐在楼梯口。她抱着膝,像个孩子一样哭,她哭的时候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任由眼眶里的热泪凝聚而落,好似恨不得别人看清她的泪是怎么一点点凝聚又滚落。   方宗恪忽然想起方瑾枝小时候的样子。   方瑾枝小时候说话很早,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哥哥”。方宗恪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怎么当回事。她就执拗地去拉他的衣角,一连吐出来:“哥、哥哥、哥哥……”   让方宗恪呆了半天。   相比于她很早会说话,她学会走路却很晚。   方宗恪当时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哪里知道小孩子应该什么时候学会说话、走路。还是经过奶娘的提点,他才知道别的小孩子在方瑾枝的年纪已经会走路了,聪明的甚至已经会小跑了。   那怎么行。   他方宗恪的妹妹怎么能比别人笨?   他便将方瑾枝抱到后花园里,板着脸教她走路,颇为严厉。她摔跤了,他也不去扶她,看着她跌坐在地上哭。   她从小就是这样望着他哭。   “哥哥……”   她总是这样,用这样一双眼睛望着他,等着他回去抱她、哄她。   方宗恪长叹一声,脚步有些沉重地一步步踏上楼梯,最后在她面前蹲下来。他张了张嘴,最后只吐出一句:“行了,别哭了……”   “你又不是我哥了,不要你管!”方瑾枝哭着说。   方宗恪无奈地说:“我是你哥,自从将你抱回来的那一日起,就一辈子都是你哥……”   方瑾枝哭得更凶了,她伏在方宗恪的膝上,像个小孩子一样任性地哭。方宗恪心疼地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好像伏在自己膝上哭的还是当年那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   静忆师太望着方瑾枝,心如刀绞。   她以为自己的孩子早就死了,而且是被自己亲手掐死的。后悔吗?她不知道,她当时被卫王囚禁的别院,卫王派了几个婆子日夜看着她,她连求死都不能。   可是她不愿意为他生孩子!   若不是她在生产的时候难产,又不肯配合产婆,卫王不会准许将她的姐姐请过来。   孩子生下来了,她却一眼都不想看那个孩子,她心里只有恨。那个孩子就是她的屈辱,她的痛楚。   所以在她的姐姐将那个孩子抱给她看的时候,她使出全身的力气要掐死那个孩子。好像那个孩子死了,她所受到的屈辱就会被磨灭一样!   不后悔,却痛苦。   虎毒不食子,那是她的亲骨肉,十月怀胎,每一次胎动,如何能够不牵动一个母亲的心?   她每日跪在佛祖面前忏悔,乞求佛祖让她的女儿下一次投胎投身到好人家。   夜里,她总是做噩梦,梦见被她掐死的那个孩子。   后来她在梅林里遇见了迷路的方瑾枝,那般干干净净的小姑娘,方瑾枝微笑着走过来牵她的手,她的小手是暖的,暖到了心窝。   每每看着方瑾枝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想若她的女儿活着,应该也是这么大吧?不,她的女儿不该活着,那本来就是个降生于肮脏的孩子……   静忆师太又望了方瑾枝一眼,脚步踉跄了两步,终于身子向后一栽,昏倒了。   “文娴!”叶萧急忙扶住了她,扶着她坐在藤椅里,又拿了水来喂她。   一直躲在窗外听着所有对话的平平和安安低着头,小声哭起来。   “别哭了……”顾希和顾望安慰着她们,又一边劝着一边将她们两个拉到琴室去了。   方瑾枝的情绪一直都不太好,她一直都坐在角落里,倒是不哭了,可是一直都没有说话。   傍晚的时候,她忽然拉着陆无砚的手,使劲儿拽着,也不说话。   陆无砚看了她一会儿,把她小心翼翼地抱起来。他吻了吻她的额头,轻声说:“我知道了,我带你回家。”   方瑾枝便整个人都缩在了他的怀里。   方瑾枝安静地有些过分。陆无砚将碗筷递给她的时候,她也会吃东西,洗澡的时候也是任由陆无砚帮忙。   夜里,她还是如往昔一样亲昵地缩在陆无砚的怀里。虽然她合着眼,可是陆无砚知道她并没有睡着。   陆无砚侧过身,将她拥在怀里,陪着她。   她不睡,陆无砚也不敢睡,只能一直陪着她。   到了第二日,方瑾枝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如往常那般处理府里的事情,并方家的生意。   陆无砚偷偷看过那些账目并没有出过什么差错。   接下来的几日,方瑾枝也是如此,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十分有条理地处理一件件事情。对于卫王、静忆师太的事情更是只字不提,也不再去入楼。   一切都很正常,除了陆无砚知道她夜里睡不着。   陆无砚只能想法子找一些有趣的东西来逗她开心,甚至又寻了个和之前摆在高脚桌上的青瓷鱼缸完全相同的鱼缸。他又拉着方瑾枝去鲤池里网了两条漂亮的小鲤鱼放在鱼缸里养着。   把新捕捞到的两条红鲤鱼放在鱼缸里的时候,陆无砚侧过头望向身侧的方瑾枝,她一直笑,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可是她这几日都是这般笑的,这笑容许是装出来的。   她是自小就会演戏的。   陆无砚暗暗叹了口气,他宁愿方瑾枝哭出来。   早知今日,他当初就应该把什么静思静忆全部杀光了!   方宗恪也在温国公府陪了方瑾枝几日,可是他不得不离开了。卫王是在汇水坡被擒获的,这几日就要启程押回天牢,若是这几日不出手营救,等到他被押送回天牢之后,再想营救他就很难了。   方宗恪买了一包红豆糖送给方瑾枝,他斟酌了语句,道:“枝枝,哥哥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什么时候回来?”方瑾枝咬了一颗红豆糖。   方宗恪默了默,说:“哥哥想离开这里,四处走走,云游四方。许是去戚国,又或是宿国。”   方瑾枝不疑有他,她点点头,说道:“这样对哥哥也好……”   “好好照顾你自己。”方宗恪想了想,“把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的都忘记吧,你是我方宗恪的妹妹,方瑾枝。”   方宗恪握住她的手,“还是温国公府里受人尊敬的三少奶奶,当家主母。至于其他的,不要去想了。”   方瑾枝眸光黯淡了一瞬,忽又重新摆出笑脸来,努力点了点头,轻声说:“我都知道的,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方宗恪看着方瑾枝这个样子,就知道她没有真的想通,可是任谁都不能一下子接受那些事情,更何况方瑾枝如今也不过是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她能做到如今这般已是不容易了,至于其他的,就交给时间,让时间一点一点磨平那些痛楚吧。   方宗恪走的那一日,方瑾枝亲自去送他,看着他翻身上马,逐渐走远。   “哥哥!”方瑾枝双手拢在唇畔扩成小喇叭,“哥哥一路顺风!”   方宗恪没有回头只是摆摆手,他的身子随着马匹轻轻地摇晃。   ——一如多年以前。   陆无砚将厚实的短绒斗篷披在方瑾枝的身上,陪着她目送方宗恪离开,然后才牵着她的手往回走。   他们两个人往垂鞘院走的路上,忽然下起了小雪。   雪粒极小,还没等落在地上就融化了。   陆无砚望着远处相叠的重山,想到不久之后又要入冬了,那山峦又要被白雪覆盖。他低下头,将方瑾枝斗篷上的兜帽给她戴上,又将细带仔细给她系好。   陆无砚和方宗恪一样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方瑾枝总是会慢慢放下的,可是他们等到的不是一个无忧无虑的方瑾枝,而是一个病倒的方瑾枝。   方瑾枝病了,毫无征兆的。   前一刻还和陆佳萱、陆佳艺有说有笑,下一刻就昏倒了。   她开始发高烧,身体逐渐虚弱起来。   大夫们查不到病症缘由,长公主从宫里拨了太医过来,太医也是束手无策。最后陆无砚将刘明恕也给请了过来。   刘明恕言:“我是大夫,又不是神仙,治不了心病。”   陆无砚日夜守在床边小半个月,整个人都消瘦了下来。   方瑾枝仍旧对着他笑,柔声说:“我没有事呢,过几天就会好了的……”   望着日渐消瘦的陆无砚,方瑾枝心里又是自责又是心疼。她知道陆无砚担心她,在他面前的时候总是露出笑脸,可是在陆无砚看不见的时候,她总是偷偷地抹眼泪。   并且,她心里有一个很大的疑惑。她想问,却惧怕知道结果,她怕她得到的答案要比她的身世更让她痛楚。   陆无砚担心方瑾枝闷着,将米宝儿和盐宝儿也从外面调了回来,不用米宝儿和盐宝儿这两个小丫鬟照顾方瑾枝,但是要她们两个陪着方瑾枝,在方瑾枝需要的时候,陪着她说说话、解解闷。   至于不用米宝儿和盐宝儿照顾方瑾枝,那是因为这段时间里一直都是陆无砚亲自照顾着她。   “姑娘,您不能总这么病着呀。您可得快点好起来……”米宝儿红了眼睛,在方瑾枝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哭过好多次了。   盐宝儿悄悄捏了米宝儿的手,偷偷暗示她不要在方瑾枝面前哭。她为方瑾枝掖了掖被子,小声劝着:“姑娘,您病着,好多人担心呢。”   她这话说的自然是陆无砚,只是不太好点破。免得方瑾枝再胡思乱想,因为她的病拖累了陆无砚。   方瑾枝望着屋顶,淡淡地说:“你说的对,扶我起来吧,我想出去透透气。”   “诶!好!奴婢这就去给您拿衣服!”盐宝儿和米宝儿喜出望外,都急忙去给方瑾枝拿衣服,服侍着她穿上。   这段时间,方瑾枝一直躺在床上,偶尔下了床,也是待在屋子里,并不太愿意出门。如今她自己提出来想要出去走走,或许是她自己想通了呢!   方瑾枝在院子里走了一会儿,就觉得吹在身上的风有些凉。   盐宝儿看出来了,忙说:“姑娘是不是冷了?要我说,每日出来转一小会儿就够了,您现在身子弱,别再着凉了,咱们先回去吧,明儿个再出来转转。”   “扶我去书阁吧,我想翻几本看。”方瑾枝说。   盐宝儿和米宝儿应着,又跟着方瑾枝去了阁楼。   方瑾枝还没走进书阁,远远地就看见书阁的门是开着的,她缓步走过去,立在门口望见陆无砚正在书阁里。   他一个人静静立在一面角落里的书架前,望着在他身前的书架。   他那个样子似乎在那面书架前立了许久,他的神情有几许悲凉。   方瑾枝忽然心里一疼,她心里很明白这段时间陆无砚实在是为她操了太多的心,整个人都消瘦了。他本来就是个高傲到不会服软的人,又是个话少的。可是这段时间,他总是想着法子逗她开心,应该很累吧……   方瑾枝给身边的米宝儿和盐宝儿使了个眼色,让她们两个先离开,自己悄悄走进去。   她还没走近陆无砚的时候,陆无砚就听见了声音,他转过身来,望向方瑾枝。他原本又落寞又疲惫的容颜立刻染上了几分笑意,温柔地问:“怎么过来了?”   方瑾枝最受不了的就是陆无砚落寞或疲惫的样子。   心里好像被剜去一块肉一样地痛。   好似情绪是可以传染的,方瑾枝忽然落下泪。时隔这么久,她再一次哭了出来。   “无砚……我好痛苦,我是不是根本就不应该活着……”   泪水肆意,无法抑制。   “瑾枝……”   陆无砚上前一步,方瑾枝又往后退了两步。   她溢满泪水的眼睛望着陆无砚,痛苦地说:“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怎么都想不通……”   难道正是因为她心里有事情想不通才会病倒?陆无砚急忙问:“什么事情?我帮你一起想!”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从一开始,在我还是六岁的时候,你就言之凿凿地说等我长大了会娶我……”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对一个六岁的女孩留下这样的承诺?”方瑾枝缓缓摇头,“不要告诉我在我六岁的时候你就喜欢上了我,那是不可能的!”   陆无砚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在很早以前就知道我是卫王的女儿对不对?”方瑾枝又问。   陆无砚点头,他心里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所以,在你对我许下等我长大了会娶我这个承诺的时候,你已经知道我是卫王的女儿了?”又有眼泪从方瑾枝的眼中慢慢流出,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落嘴角,溢进嘴里,是那么的苦涩。   陆无砚默不作声。   方瑾枝忽然大声地质问:“回答我!是不是!”   “……是。”   方瑾枝忽然就笑了,她笑着说:“很可笑不是吗?你恨卫王痛入骨髓!可是你却将她的女儿捧在手心里,甚至在我六岁的时候许下等我长大成亲的承诺……”   她在笑,笑得那般璀璨,可是她的眼中是痛楚,是仿若就快要将她杀死的痛楚。   “所以呢?”陆无砚深吸一口气,“以为我利用你还是报复你?”   方瑾枝只是笑。   沉默即是默认。   陆无砚忽然抬手,猛地砸在身旁的书架上,书架轰然倒塌,上面的东西噼里啪啦落了一地,乱了,也碎了。   巨大的声音,不由让方瑾枝惊了惊。她低头,望着滚落在她脚边的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金算盘,是她小的时候刚开始学管账,陆无砚专门为她特制的一个小算盘,这个小算盘陪了她很多年,直到上个月,陆无砚才换了一个大的算盘给她。   当时她没有注意原本的小算盘被收到哪里去了,没有想到竟是被收到这里来了,是被陆无砚收起来的吗?   此时的小金算盘已经摔碎了,一颗又一颗的小小金珠子洒落一地。   在它旁边,是一个摔坏的风筝,撑骨从风筝面穿透,显得有些狰狞。方瑾枝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个风筝是她刚来温国公府时,陆无砚教她做风筝,他们两个人一起做出来的。   当初他们说过等过了年,天暖和了就一起去放风筝。可是后来他们因为这样又那样的事情耽搁了,始终没有去放风筝。   直到方瑾枝已经将这件事情忘记了,却在今日见到了这个风筝。   “方瑾枝,这九年在你眼里只是一场阴谋?”陆无砚踩在摔坏的风筝上,一步步走向方瑾枝。   “我为你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利用你、报复你?”陆无砚的语速很慢很慢,好像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将话说完,又好像每说一个字心里都是巨大的痛楚。   这个样子的陆无砚让方瑾枝的心好像被一只手握紧了,喘不过气一样地疼。她好想好想跟随自己的本心,大声说:“不是的,不是的……”   可是理智压住了她的情感,她艰难地开口:“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第130章 占有   “说啊, 你说啊!”方瑾枝执拗地望着他,势必要一个答案。这一场质问已经压在她心里许久,她已经没有办法在压下去, 今日一定要问出来。   她忍着哭腔,哽咽地说:“也许你和哥哥瞒着我的身世是对的, 那些真相的确不堪又让人痛苦。也许……也许我不知道那些事情会更无忧一些。可是我并不后悔知道那些事情,如今既然已经知道了,我更要弄清楚!”   她溢满泪水的双眸望着陆无砚,泪水模糊视线,有些看不清陆无砚了。她闭了闭眼, 让泪水从眼角流出,复又睁开眼望着他,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你以为我的心病是因为我的身世?”方瑾枝缓缓摇头,“我不会因为那样一对父母折磨我自己,我……我在意的只有你……”   “在好多个夜里, 我望着身边的你,都想要问出来,可是又不敢问,你对我那么好,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 那我怎么办呀……”她怔怔望着陆无砚,“就算这一切都是假的,我甚至做不到恨你。你总是瞒着我这个瞒着我那个,我只想你不要再骗我……哪怕真相会让我加更痛苦……”   陆无砚望着站在身前哭得仿若泪人儿一样的方瑾枝, 她站在他身边的时候显得格外娇小,此时整个人垂着肩显得愈发脆弱无助。   陆无砚心里愤怒未消,他问:“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梦吗?梦见你害死了我的母亲,梦见你为了救我而死。”   方瑾枝的眸中浮现隐隐困惑。   “那不是梦。”   方瑾枝猛地睁大眼睛。   “大概上苍可怜我,在我三十四岁的时候,在我成为大辽的帝王,而身边所有至亲之人全部惨死之后,回到了二十年前。”陆无砚苦笑,“我醒过来的时候层山被皑皑白雪覆盖,我睁开眼睛就看见小径尽头的你,懵懂无措的你,才五岁的你。”   陆无砚抬手,眷恋地抚过方瑾枝被泪水浸湿的脸颊,“想听一个故事吗?关于你我,藏在我记忆里的你我。”   陆无砚不等方瑾枝的回答,继续说下去。   “你五岁的时候投奔温国公府,用你的小聪明讨好陆家的每一个人,那个时候曾祖母瞧着你机灵,又嫌弃我性子太孤僻,把你扔到我身边,让我教你读书,其实不过是想我多说说话,身边有点生气。”   “你是不是以为我的性子不好相处?毕竟经过了两世的沉淀,如今的我已经收敛许多,随和了很多。前世啊……”陆无砚忽得笑了。   “前世的我洁癖更重,而且你不是特殊。你来垂鞘院的第一天,我让丫鬟把你扔到热水里洗了两个个时辰,要把你洗干净。甚至日后的每一日,你来垂鞘院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乃至于你每日上午的脸色都是红红的……”   似想起那个时候脸蛋永远红扑扑的方瑾枝,陆无砚的嘴角不由浮现几许笑意,心中愤怒也渐渐消去。   “我对你很严格,或者说喜欢折腾你。那个你啊……比起现在的你优秀得太多了。琴棋书画诗酒茶,歌舞、行商、插花、刺绣……甚至连舞刀弄枪都要教你。而且,你若学的令我不满意就狠狠地罚你,大冷的天罚你站在檐下两个时辰,罚你跪着熬夜抄书,打你的手板……”   “在你年纪还不大的时候,你为了用好成绩讨我欢心,在闺中参加各种比试,也不管别人是不是比你大了许多。唔,你只能拿第一。一开始的时候你若拿了第二我都会罚你。后来嘛……若别人谁赢了你,我就把谁丢进水里,又或者在她出行的轿子做手脚。然后也不知道是我作弊还是你太优秀,这天下竟是没有比你更才貌双全的人。你处处优秀,简直堪称完美,除了商户遗女的身份。你讨陆家人欢心,那些见风使舵的下人甚至偷偷改了对你的称呼,将‘表’字去掉。曾祖母甚至想要给你抬身份……”   “可是我不准,你只能是我的,只能在我身边,哪里也不能去!”   陆无砚絮絮说了这么多,方瑾枝听得愣愣的,她根本没反应过来。   “陆无矶这样欺负你,依我的性子哪里会放过他?”陆无砚摇摇头,“重新来过一次,我倒是放过了他,因为……上辈子,我把他杀了啊。所以我就想,这辈子还是算了吧。”   方瑾枝震惊地望着陆无砚,“他、他是你弟弟……”   “可是他欺负你啊……”陆无砚温柔地去擦方瑾枝的眼泪,“对,我一直在欺负你。可是你是我的东西,只有我能欺负你,别人谁都不行。”   望着眼前一脸震惊的方瑾枝,陆无砚好像陷在了回忆里。那个在别人面前异常耀眼,却在他面前乖顺的像个小绵羊一样的方瑾枝。   他永远在挑剔她,训斥她,可是她永远都能按照他的要求做好,甚至超出他的预期。   那段时光,他的洁癖接近病态。时常刚吃了东西,就会扶着膝呕吐。她就会举着帕子、水杯递到他面前。   她知道他嫌弃她脏,总是在裁新衣服的时候特意吩咐袖子长一些、宽大一些,然后将手藏在袖子里,用袖子隔着将东西递给他。   没错,他嫌弃任何一个人的靠近,包括方瑾枝。她在他身边待了那么多年,别说是碰她一下,连她靠得太近都会嫌恶。   直到她十三岁的那一年,陆无矶将她推到了鲤池。   那一次陆无矶故意找了陆家长辈外出吃喜酒的机会。鲤池边围了那么多人看她笑话,或许有人想救她,可是陆无矶不许,非逼着她求饶。   陆无砚得到消息,不甚在意地继续喂鸽子。他才不会管她。   直到暮色四合,来报信的小丫鬟又一次来禀明情况。她还泡在鲤池里,不肯服软,不肯出来。那鲤池的水并不深,可是她身上湿了,那么多人围着,她不能出来。   已经入秋了。   陆无砚难得出一趟垂鞘院,他在众人的注目中一步步走进鲤池,将震惊地方瑾枝抱出来。   那是他第一次抱她。   也是那一次,他把陆无矶杀了。   方瑾枝总是说:“三哥哥,如果我有什么能为您做的,您一定要告诉我。”   就算上辈子,他那般苛待她,她还是称呼陆家别的少爷为“表哥”,只称他一声“三哥哥”。   陆无砚沉默了太久,方瑾枝忍不住问:“那……后、后来呢?”   陆无砚皱了一下眉,“你开始躲着我,甚至求着曾祖母给你说亲事。还差点嫁给陆子境。”   “子境表哥?”方瑾枝更惊讶了。   她又疑惑地问:“可是我为什么躲着你?”   “我怎么知道?”陆无砚反问。   方瑾枝立刻瘪了嘴,她想了想,才说:“你说的这些……和你说的梦完全没有关系……”   陆无砚脸上的笑意收了收,甚至染上了几许愠色。   “后来你的妹妹暴露,方宗恪带着你搬回方家,再后来别人告诉我你是卫王的女儿。卫王利用你害死了我母亲,又利用你擒获我,最后你为了救我死了。”   相比于之前那些事情,陆无砚显然不想将这些事说清楚,好像回忆一遍都是痛楚。他起先是恨方瑾枝,可是有的时候他也分不清他该恨方瑾枝,还是该恨自己。   方瑾枝疑惑地望着陆无砚,她心里很乱,脑子里也乱成了一团。陆无砚对她说的这些事情太过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到她根本就没来得及思考陆无砚所说的这些事情是真是假。   陆无砚将手垂下来,“这就是你想知道的,为什么我知道你是卫王的女儿,为什么我在你小的时候就对你那么好,为什么在你六岁的时候就承诺等你长大成亲。”   “痛苦?方瑾枝你真的知道什么是痛苦吗?”陆无砚眸色渐深,“你以为我就是那般毫不介怀你是楚行仄女儿的身份?”   “我的父母死在你父亲的手里,”陆无砚指着门外,“还有陆家的所有老弱妇孺!你的父亲在陆家男儿出征时,血洗了整个陆家!”   “我怎么能不恨你?如果你坦诚告诉我你是卫王的女儿,而不是选择隐瞒!楚行仄又怎么可能利用了你害死那么多人!”   “可你偏偏是被人利用,甚至用你自己的性命救了我,让我连恨你都不能……”陆无砚缓缓闭上眼睛,掩去眼中的痛楚。   “我……我不知道……”方瑾枝哭着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前世今生的,我听不懂……我没有……我没有害任何人……”   方瑾枝有些慌乱地抓陆无砚的手。   “你以为我就不怕吗?我也会害怕,怕今生还是按照前世的轨迹前行,避无可避。”   陆无砚甩开方瑾枝的手,他有些疲惫地说:“走吧,至少是现在,别待在我身边!”   方瑾枝望着自己被甩开的手呆愣了许久。   “无砚……”   陆无砚侧转过身,没有看她。   方瑾枝开始害怕,有一种淡淡的仿若失去的滋味在她心里蔓延。震惊和恐惧交织在她心里,塞满了她的整颗心。   她失措地向后退去,目光始终凝在陆无砚身上。   他生气了吗?他不再理她了吗?   方瑾枝退到门口,又轻轻唤了一声:“三哥哥……”   陆无砚颓然地立在那里,立在倒地的那一面凌乱架子前。   始终没有回头。   方瑾枝垂着眼,难过地向后退去,一步步走下楼,整个人好像失了魂儿一样。   陆无砚在原地立了许久,才慢慢蹲下来,去捡地上的东西。   上辈子,在方瑾枝小的时候,陆无砚对她颇为严厉,更是不顾她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除了教导她、责罚她,她的其他事情,陆无砚懒得过问。   上苍可怜,将他送回第一次见到方瑾枝的时候,他想更疼她一些,弥补前生在她幼时的苛责,弥补在长公主死了以后对她的折磨,弥补她为救他而死去的愧疚。   他想陪着她长大。   陆无砚将地上散开的小盒子捡起来,那里面是一方锦帕,锦帕里小心放着方瑾枝褪下的第一颗乳牙。   还有陆无砚教方瑾枝编的草蚂蚱。那一日,她挑了最好的两个草蚂蚱带回去给她的妹妹,陆无砚却将她编出来的第一个草蚂蚱,那个歪歪扭扭的草蚂蚱小心珍藏了起来。   那是一张已经发黄的纸,上面别别扭扭地写着“陆无砚”三个字。他第一次教她写字,故意用“陆无砚”的笔画比“方瑾枝”的笔画更少这样的理由,让她先学会写他的名字。   旁边是一个小册子,里面密密麻麻写了一本的“陆无砚”。前几页的字迹还是歪歪扭扭的,可是到了最后几页已经像模像样了。   那是方瑾枝送给陆无砚的第一份生辰礼物其中的一件,那次她送给他的礼物足足有九样:香囊,玉佩,书法,草蚂蚱,蟾蜍白玉镇纸,袜子,泥人,执扇,暖手炉。   她说:我希望三哥哥对我的好可以久一点。   局促又不安的她。   香囊?旁边的一个小盒子摔坏了,里面粉色的香囊摔了出来。那是在他们快要成亲的时候方瑾枝给他绣的香囊。大婚前一日她要搬回方家,她将香囊小心翼翼地放在架子上,千叮咛万嘱咐陆无砚不要给她弄坏了,她要等以后继续绣的。   可是她忘记了。   还有一个小册子也写满了“陆无砚”三个字,那是方瑾枝伤了右手之后,用左手艰难写出来的。   她笑嘻嘻地说:“唔,我练了好久的!现在用左手写字比以前用右手写字还好看哩!”   陆无砚将地上的琴弦捡了起来。最开始教方瑾枝弹琴的时候,琴弦划破了她的手,她委屈地掉眼泪,陆无砚就生气地将那根琴弦剪了。   还有那个小盒子,里面装着已经干了的凤仙花。方瑾枝曾经一时兴起去采了好多的凤仙花的花瓣,想要染指甲。她把剩下的花瓣一本正经交给陆无砚:“三哥哥,你可得给我收好了,来年我还要染的!”   纵使知道她一定会忘记,他还是给她收好了。   还有那些砚台。   每一年陆无砚生辰的时候,方瑾枝都会花费心思地寻一方名砚送给他。因为名砚有十,她说过要将十大名砚凑齐。可是至今也没有凑齐。   陆无砚的目光落在那个已经摔坏又被踩坏的风筝上,他将破破烂烂的风筝捡起来,坐在地上认真修补,直到它又恢复了原样。   陆无砚松了口气,他将风筝放在一旁,去捡地上的金珠子。那个小小的算盘陪了方瑾枝很多年,如今就这么摔坏了。   他舍不得。   一颗又一颗地捡起来。   楼梯处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不久,方瑾枝就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站在门口。   陆无砚没有抬头,平静地将捡到一旁的金珠子一颗颗串回算盘的细杆上。   方瑾枝跑过去,跪坐在陆无砚面前,两条胳膊环住他的脖子,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肩窝,她哭着说:“我不知道什么前世今生,真的也好,做梦也好……我不管!我什么都不管,你别赶我走……你要是怕我以后做错事,那你把我关起来!用绳子把我绑起来!别赶我走……求你了……”   陆无砚的手垂下来,他手里的一捧金珠子洒落,滚了一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陆无砚喉结动了动,他捧起方瑾枝的脸,将她脸上的泪尽数吃下,又狂热地咬上她的唇。   淡粉色的唇瓣不过片刻之间已成鲜红色,甚至有丝丝血腥味儿在两个人唇舌之间蔓延。   陆无砚动作粗鲁地撕开方瑾枝的衣服,让她宛如玉脂般的肌肤露出来。   他吻她,又或者撕咬。   这一刻,陆无砚只想完完全全地占有她。   方瑾枝只觉得陆无砚似乎将她推开了一些,整个人被他放在地上,光洁的脊背还没有碰到冰凉的地面,陆无砚宽大的手掌托在她的背部,将脱下的衣服铺在她身下的地面上。   方瑾枝有些惊慌地看着陆无砚压在她的身上。   此时的陆无砚并不是那个温柔的他,好似原形毕露般一样粗鲁。他的眸子那么黑,黑到让她有些畏惧。   不过在她失神之间,双腿已经被陆无砚分开。   剧痛立刻席卷了她,她想要惊呼出声,陆无砚却堵上了她的唇,将她所有的叫声吃下。   他的眼睛离她那么近,就这样望着她,望着惊慌的她,望着她的眼泪落出来。   一次又一次的钝痛,让她整个人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漂泊在海上的夜晚。   眼泪从她眼角流出来,也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惊慌。   陆无砚不喜欢她哭,他终于放开她的唇,吻上她的眼睛,将她眼角的泪一点一点舔净。   趁着他的唇离开的时候,方瑾枝终于可以说话了,她带着哭腔地说:“疼,无砚……我疼……”   陆无砚的动作一顿,还未给方瑾枝片刻的喘息,又一阵更加剧烈的疼痛袭来,快要将方瑾枝整个人击败。   她使劲儿推着陆无砚,一边推着他,一边哭着说:“出去,出去!疼……”   “求我啊,求我出去。”   “我求你,求求你了……”方瑾枝哭得梨花带雨,整个人软在陆无砚的身下。   陆无砚吻了吻她的泪,却并没有放开她,而是更用力地交融。   方瑾枝喘息着哭:“骗子……大骗子……三哥哥……”   见她实在是疼得厉害,陆无砚才动作轻柔下来。他坐起来,让方瑾枝跨坐在他的身上。   由始至终,他们的身体都没有分开。   被陆无砚抱起来的时候,方瑾枝还是觉得疼,她跨坐在陆无砚的腿上哭,一边哭一边骂他,骂几句又要软绵绵地喊“三哥哥”。   陆无砚捧起她的脸,让她望着自己。   “喊我的名字。”   “无砚……”   “对。”陆无砚捡起他的外袍披在方瑾枝的身上,毕竟天寒,他怕她冷着。   “无砚,你个骗子,疼……”   “不疼了,真的。”陆无砚笑着凑过去,碰了碰她的额头。   方瑾枝怀疑地望着他。   “看,我都已经不动了,怎么会疼?”陆无砚温柔地凝望着她。   方瑾枝垂着眼,低下头悄悄看了一眼,又红着脸,瞬间别开眼,不敢再去看,又小声嘟囔了一声。   “什么,我没听清。”陆无砚上半身微微前倾,凑过去。   方瑾枝的嘴里立刻溢出了几声娇呼。   他一动,她就会觉得疼。   陆无砚无奈地叹了口气,她也太怕疼了一点。   见陆无砚不动了,方瑾枝悄悄的,又小心翼翼地向后退,想要和他分开。她越是这般动作慢,越是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正在从她的身体里一点点退出去。   这种感觉比之刚刚的巨疼还要清晰、羞耻。   他还没有完全退出去,她的整张脸已经完全涨红了。她抬起头偷偷去看他,却见到他满眼的笑意。   陆无砚探手,挽过她的细腰,轻轻一拉,就将她整个人拉回来,拉到他怀里。她偷偷移出的那几分又尽数归来。   方瑾枝惊呼一声,整个人都伏在陆无砚的怀里。   她低着头,恨不得将脸埋在他胸口,已是不愿意睁开眼睛了。只因为没了刚开始的惊慌,他再次进入的感觉太过清晰。   宽松的衣袍从方瑾枝的身上滑下去,陆无砚低头,轻轻吻了吻她光洁的肩头。   “瑾枝,你要习惯我。”   方瑾枝顿时有些慌张,好像自己做错事了一样。   “我、我知道了……”   陆无砚立刻了然,知道她误会了,他宠溺地吻了吻方瑾枝的眼睛,温柔地说:“傻姑娘,不疼,真的。”   他的手掌顺着她的腿下移,握住她小巧的脚,在她的脚心轻轻挠了一下。   方瑾枝立刻“咯咯”笑起来,甚至前仰后合。   陆无砚陪着她一起弯了眉眼。   “真的不疼……”他的动作开始变得温柔,他的亲吻宛如柔软的羽毛扫过,就连他的目光都是轻柔的。   方瑾枝信了。   可是陆无砚明显骗了她。   他说的不疼只是片刻,片刻之后又是钝痛,每当她疼得落了泪,他又开始温柔地哄她,甚至温柔地给她哼歌。等她不疼了,又开始新的一番折磨……   方瑾枝伏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陆无砚!你把我敲昏了吧!”   “不行,我要你和我一起享受。”   方瑾枝暗暗地想:这哪里是享受……   后来,方瑾枝是被陆无砚抱着离开的,她知道他要抱着她去净室,她也知道路上遇见了入茶和入熏。可是她实在是太累了,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蜷缩在陆无砚的怀里。   不久,她就睡着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望着大红色的床幔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掀开身上的被子坐起来,这才发现她身上穿着的是陆无砚的寝衣。她甩了甩宽大的袖子,才将自己的手露出来。   陆无砚不在。   她几乎是不允许丫鬟在她和陆无砚的寝屋里伺候的,她没有喊人,自己下床,想要去倒一杯水喝。   可是她刚刚迈开第一步,才觉得双腿几乎是没了知觉,她惊呼一声,竟是跌倒了。   闻声,陆无砚匆匆从隔壁走进来。   他一进到屋子,就看见方瑾枝跌坐在地上。   “怎么了这是?”陆无砚急忙将她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在床上。   方瑾枝委屈地望着陆无砚。   “怎么了?”陆无砚问完,逐渐靠近,想要亲吻她仍旧红肿的唇。一个人怎么能好看到这种程度,双唇肿起来的时候,竟是更加风韵迷人。   方瑾枝抬脚,踹在陆无砚的脸上。   陆无砚一愣,脸上的表情有片刻的僵硬。   “陆无砚!你把我弄坏了!”   “咳,”陆无砚轻咳了一声,“那个……养两天就好了……我给了带了药,会好得更快一些,嗯……”   如果方瑾枝知道陆无砚这话的意思是代表着两天以后又会疼,那么她一定要拒绝陆无砚的药!   房间中,方宗恪正在写信。   小邱一脸焦急地坐在他对面,他忍了好久,才说:“方大哥,王爷这次被押回天牢一定会有很多人押送。而且咱们的人打听到,原本应该在很久之前就将王爷押回天牢的,可是那个陆无砚非将王爷留在那儿折磨了许久,王爷现在身体很虚弱,这就让咱们的营救更困难了。”   方宗恪没抬头,继续写信。   “方大哥!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小邱几乎是吼的。   方宗恪终于写完了手中的信,将信件收在信封里,又用蜡将信封了,才把这封信放在一旁的锦盒里,那锦盒之中已经放了很厚的一沓信件。而且是三个锦盒挨着,另外两个锦盒,每个锦盒里面都放了厚厚的一沓信。   方宗恪又摊开一张信纸,一边写,一边说:“你说的我都知道,但是我不能不去救王爷。”   小邱急了,“我也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可是这次的行动实在是太危险了,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老苏一直看你不顺眼,这次分明就是将你置于险地!”   许久,方宗恪才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我知道。”   “你知道还要去送死?”   方宗恪又写好的一封信放在锦盒里,略略数了一下,然后这才抬头望着坐在他对面的人,说道:“小邱,你年纪小,跟在王爷身边时日也不长。如今王爷翻身的机会几乎很渺茫,而且跟在王爷身边实在是太危险了。做完了这次的任务,你就离开吧。”   方宗恪将袖中厚厚的一沓银票递给小邱,“我身边只有这么多,你拿着去做一些生意吧。”   小邱愣了一下,他本来就不是心甘情愿跟在卫王身边做事的。他之前是遭遇仇杀的时候被方宗恪救下的,他之所以留在卫王身边做事,完全是因为方宗恪。如今卫王的情况谁都清楚,他早就有了离开的心思,做个小生意,过着平淡的生活。   他反应过来,急忙说:“不行,我哪能要你的钱!”   “别推辞了,这钱又不是白给你的,我要麻烦你一件事情,这件事情真的很麻烦,不是一次就能做完,而是要一直做。”   “什么事?”小邱立刻好奇起来。   方宗恪将三个锦盒的盖子盖好,推到小邱的面前。   “这里是六十封家书,以后每一年的十二月十二,寄一封送到温国公府,给方瑾枝。”   小邱愣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方宗恪分明就是在交代后事!   “方大哥,你既然已经说了卫王是不可能翻身的,你又何必一定要追随他……”   方宗恪摆了摆手,不想听小邱的废话,他说:“一封都不要少,一日都不要迟,如果你死了,就交给信得过的人,一直寄下去。”   小邱突然有了主意,既然方宗恪还是在意他妹妹的,为何不用他的妹妹来劝他?想到这里,小邱急忙说:“方大哥,你想过没有!卫王现在是朝廷要犯,是犯了谋逆罪的!你现在去救他,就不怕连累了你的妹妹?你妹妹现在可是长公主的儿媳,你让她以后怎么面对自己的婆婆?”   方宗恪皱眉。   小邱见他脸色有变,以为说动了他,心中一喜,又继续说:“而且你下面那两个更小的妹妹更是……和寻常人不太一样,过得本来就艰难了。就算方瑾枝被陆无砚护住了,你就不怕那两个小的被你连累?”   方宗恪望着一旁烧得通红的炉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   小邱以为自己终于劝住了方宗恪,重重松了一口气。   下一刻,方宗恪忽然踢翻了炉火。   小邱顿时睁大了眼睛,惊恐地望着方宗恪,结结巴巴地说:“方、方……方大哥……你、你、你的脸……”   方宗恪弯着腰,双手摁在桌子上,支撑着身体。他忍着剧烈的疼痛,问:“还能认出我吗?”   小邱跌坐在地上,呆呆地摇头。   两日后。   方宗恪带着黑幔斗笠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他本应该立刻离开,可是不由被路边的一个小姑娘吸引了目光。   一群小乞丐正将一个小姑娘压在下面拳打脚踢,只为了抢她手里的包子。   “丑八怪!快把东西拿出来!”   “再不把包子交出来,我们打死你个丑八怪!”   那个小姑娘其实也是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乞丐,她蜷缩在地上,双手捧着一个肉包子,肉包子已经被压坏了,甚至有陷掉出来,掉到地上。   小姑娘急忙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一块肉陷塞进嘴里。   这样的事情每一日都在发生,没什么稀奇的。吸引方宗恪停下脚步的是那个小姑娘的脸,她的脸上有一块胎记,有点像一只蝴蝶。   方宗恪没有说话,甚至是连一句警告都没有,就将那几个小乞丐拎起来,又丢出去。   落在小姑娘身上的拳头忽然没了,小姑娘诧异地抬起头来,就看见一个高大的人立在自己对面,那些欺负她的人已经被打趴下了!   这个人简直像个侠客!   方宗恪看了她一眼,转身继续往前走。   小姑娘一骨碌爬起来,追上了方宗恪。   “谢谢你救了我!我……我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把这个给你!”小姑娘举着手里早就压坏了的肉包子,皮陷不分,甚至沾着一点泥土。   “你拼命护着它,又为何给我?”方宗恪隔着黑色的幔纱望着她,或者说望着她脸上的胎记。   “因为你救了我!如果你不救我,我的包子会被抢走的!我说不定还会被打死!我爹教过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没别的,只有这个包子了!哦……对了,我的名字叫小豆芽,别看我现在穷,可是我以后会成为大富人的!到时候一定会报答你的!”   方宗恪看了她许久,才说:“不需要。”   他越过她,继续往前走。   小豆芽看了看手里的包子,又追了上去,嘴里喊着:“我知道我的包子不好,可是它是我所有的家当了!”   方宗恪立在一个糖果摊位前,他摸出全身上下仅有的几个铜板,买了一包红豆糖。   “拿去吃吧。”他将红豆糖递给小豆芽,“将来会成为大富人的小豆芽。”   “红豆糖!”小豆芽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了!   她将包着红豆糖的油纸拆开,望着里面一颗颗红彤彤的红豆糖,她想吃,又舍不得……   她以前看过别的小孩子吃这种糖,那么红,一定可甜可好吃了,可是她没钱,没尝过是什么味道。   她小心翼翼地拿出来一颗放在嘴里,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惊喜!真的好好吃!   “别再跟着我了,早点变成大富人再报答我。”方宗恪穿过人群,朝着仪水林而去。   今天押送卫王的车队就会经过仪水林。仪水林是最适合营救的地方。   方宗恪十分清楚卫王几乎没有翻身的机会,他也清楚苏坎利用这次营救的机会想要除掉他。   那又怎么样呢?   什么是非对错,什么天下天下苍生与善恶,他根本不在意。   他并不是什么善人。   卫王对他有知遇之恩,他曾立誓永世效忠。   更何况,他是她的父亲。   他不仅对卫王立过誓,更对楚月兮有过承诺。   他心里甚至有一点放松的情绪,如果今日真的在解救卫王的时候死去,不是他自尽,又救了卫王,倒是不负他对她的两个承诺。如此想着,方宗恪轻轻笑了。   他笑的时候扯动脸上的皮肉,被炭火烧毁的皮肉,瞧着就是触目惊心的疼痛。   可是,他早就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痛了。   卫王的属下早已埋伏在仪水林,他回望一眼,小邱并不在其中,他应该按照他说的话离开了。   押送卫王的车队经过,早已埋伏好的人在方宗恪的带领下杀出。   血战。   方宗恪也不知道自己受了多少伤,他浑然顾不得身上一次又一次的伤,终于杀进层层守卫,逼近囚车。   以一敌十、敌百。   他终于砍断囚笼,将遍体鳞伤的楚行仄救了出来。   方宗恪带着楚行仄,又在几个死士的掩护下杀出重围。前方地面的藤蔓忽然动了,一条挖好的密道出现在视线里,方宗恪将楚行仄交给接应的人,转身迎敌。   他与剩下的十几个人并非且战且退,而是在将楚行仄送进密道之后更加诡异的一步步逼近。   直到到了某一处,冲天的铁网升起,将他们几个人和押送楚行仄的车马包住。   方宗恪和剩下的十几个人本来就是做了以死拖延的准备,经过他们的拖延,又有铁网掩护,这些人想要追上楚行仄恐怕要费一番心思。   若说起来,以长公主和陆无砚的警惕并不会这般轻易地让他们将人劫走,只是如今长公主被宫中和宿国的事情绊住,陆无砚又整日照顾方瑾枝,都无暇顾及。   押送楚行仄的士兵十分清楚若是不把楚行仄追回来,他们都是大罪!如今之计,只有尽快绞杀卫王的这些死士,再突破铁网,追击。   卫王留下的这些死士中就属方宗恪最为勇猛,大辽士兵不由先围杀方宗恪。   纵使方宗恪武力超群,也抵不过千百人。   在落日西沉的那一刻,方宗恪单膝跪下,穿过他心肺的长枪抵在地面上,支撑着他没有倒下。   “宗恪,父王的属下背叛了他,投奔了长公主……他们都说父王要输了……如果父王输了,我们是不是也会跟着死?”   “宗恪,你是不是也会背叛父王……”   楚月兮的眼泪,让他心疼,他坚定地说:“无论卫王是潜逃的要犯还是阶下囚,又或者流民草莽,我方宗恪永远也不会叛主!”   楚月兮笑了,“骗人,你知道永远是多久吗?你们男人的承诺总是不可信的……”   “月兮,我会用我的一生告诉你什么是永远。”   ……   方宗恪用最后的力气抬头,望了一眼西沉的落日。   “月兮,我做到了……”他垂下头,嘴角是解脱的笑。   余生不负,至死方休。 第131章 皎皎   方宗恪从八岁的时候就会跟着他的父亲去卫王府送货, 若是别的货物还好说,只是送首饰玉石类的东西时,卫王府的女眷们总会挑选很久, 时常耗掉一整个下午。   方宗恪闲着无聊,就会被府里的老嬷嬷领去偏屋里吃果子, 或是领去院子里玩。刚开始的时候他还能规规矩矩地等着父亲,次数多了,难免难熬。   他年纪又小,又是常来,瞧着又规矩, 府里也不拘着他,让他径自在前院的花园里玩。   方宗恪本来在花园里捉蛐蛐,一不留神,走得偏了些,不知怎么的就闯进了一个略荒芜的小院子。   卫王府铺金镶玉, 处处奢华,可是这个院子却分外破败。隐约可见曾经的豪华,而如今只剩满庭杂草。   方宗恪忽听得一声细微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像什么小动物。他循声找过去, 在几棵高大的柳树后发现了一个狗洞。   声音是从狗洞里传出来的。   莫不是这里有凶狗?   方宗恪年纪尚小,不由警惕地向后退了两步。   看见一方小小的白色锦帕从狗洞里落下来,方宗恪愣了一下,难不成凶狗拖了人进去?   离开和上前这两个选择在方宗恪心中挣扎, 直到一只小小的脚从狗洞里露出来。   见此,方宗恪不再犹豫地冲上去,却在冲到狗洞前不得不停下脚步。   他呆呆看着那只小小的脚落在地上,而后是另外一只小脚,紧接着是身子。那是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姑娘,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裙,沾了许多泥土。   楚月兮转过身来,看见方宗恪,吃了一惊,不由向后退了两步。   她戴着白色的面纱,那面纱从右侧的头上垂下来,包着她整个右脸,又绕到左边,系在左边的后衣襟上。   只露着左边小半个脸。   也许正是因为只露了个小半个左脸,才将她本来就大的眼睛显得更大。而此时,她望着方宗恪的大眼睛里是满满的惊惧。   “我……”方宗恪也愣住了,望着面前的小姑娘发怔。   楚月兮怀里抱着的小兔子动了动,又发出几声哀鸣,她垂眸望着它,眼睛里的惊惧逐渐被心疼代替。   方宗恪这才发现她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小兔子,兔子的身上沾满了血迹,害怕得发抖。   那只兔子猛地挣扎起来,从楚月兮的怀里跳下去。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跑远。   楚月兮着急地追上去,踩得青石板路一阵好听的脆响。   方宗恪目送她跑远,才想起来她身上的衣服是在守孝。方宗恪弯着腰瞅了一眼那个狗洞,他略一想就想明白了,根本没什么凶狗,那个小姑娘是追着那个受伤的小兔子追到狗洞里去的。   时辰不早了,他不能在这里耽搁了,他刚想走,目光扫到地上的一方锦帕。   方宗恪不由又望了一眼楚月兮离开的方向。   他把那个锦帕捡起来,纯白的帕子,一点花纹都没有,和它的主人一样干干净净的。   半个月后,方宗恪又一次跟着父亲来王府送货的时候,不知怎么的,他总是想起楚月兮惊慌的眼睛,和她怀里的小兔子似的。   他又见到了她。   她跪在杂草丛里,肆意生长的杂草几乎将她的身影隐藏。感受到身后的脚步声,楚月兮回过头来。   她还是用那样惊惧的目光望着他,只是这一次她的眼里有盈盈的泪。   “我、我不是有意吓你的……那个……你上次的帕子掉了……”方宗恪急忙从袖子里将帕子掏出来,递给她。   楚月兮别开眼,也没有接。   方宗恪讪讪地收回手。他的目光越过楚月兮,落在她身前的土丘上。方宗恪不由怔住了。   那是一个小小的坟头,可是不是给人的。再看楚月兮的手,她一双小小的手脏兮兮的,满是泥土,甚至划破了,有点惨。   方宗恪立刻想到了那只兔子。   “它……死了?”方宗恪试探着问。   他刚问出口,楚月兮又落下泪来,她立刻低着头,用胳膊去擦眼泪。   “你别难过了,给你这个……”方宗恪又一次将手里的帕子递给她。   楚月兮犹豫了一会儿,才怯生生地拿回自己的帕子。   方宗恪松了口气。   “刚刚徐侧妃身边的嬷嬷给了我些果子,我尝了别的都一般,就这红豆糖不错,比外头卖的好吃。这还有两颗呢,呐,给你!”   方宗恪剥开油纸,将红豆糖递给楚月兮。   楚月兮望着他的掌心愣了很久。   “拿着呀!”方宗恪拉过她的手,将红豆糖放在她手里。   方宗恪这才想起来她的双手全是泥土……   “月兮!月兮……”   听见奶娘的喊声,偷偷跑出来的楚月兮一惊,慌慌忙忙站起来,跑开了。   “月兮,原来她叫月兮……”方宗恪喃喃自语。   那两颗红豆糖落在地上,沾了泥。望着这两颗红豆糖,方宗恪挠了挠头,念叨了一句:“可惜了……”   后来的几次,方宗恪要么没有机会偷偷溜进这个院子,要么好不容易偷偷跑过来又没见到楚月兮。   有点失落。   方宗恪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忘不了她的眼睛,大大的,看人的时候总是有点害怕。   可是又干干净净的。   两次见她,她都弄了一身的泥土,可是方宗恪还是觉得她是那般干干净净的一个小姑娘,就是总孤零零的,而且是个小哑巴,怪可怜的。   等到方宗恪第三次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四五个月以后了,那一天是府里卫王妃的生辰宴,府里来了不少贵客。   方宗恪跟着他父亲去了李侧妃那里交她选的一批首饰。他父亲叮嘱他今天日子特殊,不许乱跑。可是他还是去找她了。   人还没找到,他倒是遇到了一群皇城的跋扈小少爷们,甚至起了争执。不过是不小心撞了一下,还是对方跑得太快撞了方宗恪。   可谁叫方宗恪出身商户。   最后他被掌嘴,脸上火辣辣的,鼻子、嘴角都流了血,被打得晕头转向。而那群小少爷们哈哈大笑。   他们的笑声戛然而止,就连打他的人都停了下来。   方宗恪疑惑地抬起头,看见楚月兮站在对面。   她还是穿了一身素服,只是料子比起之前好了许多,是名贵的涓流锦,又在裙角用银丝绣了一朵朵栀子,清风拂过的时候,好似带着栀子的清香。同样戴着面纱,只露着左边一小半漂亮的脸。   她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放在身前,静静望着方宗恪。   皎皎月兮。   方宗恪不想被她看见自己这个样子,慌忙低了头,又用袖子去擦脸上的血迹。慌乱间听见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小郡主怎么过来了……”   小郡主?   方宗恪诧异地抬头,楚月兮又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站在楚月兮身后的奶娘朝方宗恪招了招手,方宗恪愣了一下,急忙跟了上去。   奶娘带着方宗恪去洗了脸,又给他擦了药,柔声说:“这是我们小郡主给你的。”   方宗恪将盒子打开,里面装满了红豆糖。   可是他不想要红豆糖,他想看她一眼。他小心翼翼地对奶娘说:“我能亲自去给小郡主说一声谢谢吗?”   奶娘犹豫了一瞬,楚月兮性子很孤僻,难得她愿意帮这个小子。反正也没人会管这个院子,她就点了头。   楚月兮在花房里。   她跪坐在湿湿的泥地上,伸着小胳膊,去捡一朵掉落的月季。   从方宗恪的角度恰巧可以看见她捧起那朵月季时,眼中的心疼。   方宗恪走过去,蹲在她身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想到你居然是郡主,那个……刚刚的事情谢谢你!”   方宗恪以为她还是不会理他,却没有想到她静静看了他一眼而后摇了摇头。   方宗恪心里忽然染上了几许莫名其妙的欣喜!他挖空心思地找话题:“今天是你母亲的生辰宴,你怎么不去呢?”   “她不是我母亲。”楚月兮的声音很轻,如风似絮。   “你不是哑巴!”方宗恪震惊地看着她。   立在花房门口的奶娘也是一惊,楚月兮极少说话,若是王爷不在府里的时候,说不定十天半个月也吐不出来一个字。   楚月兮已经低下了头,拿起一个剪子将那朵凋零的月季修修剪剪,减去外层枯萎的花瓣。   方宗恪挠了挠头,又继续找话题:“那个……你今天的衣服比之前好看多了!”   楚月兮垂了一下眼睛,黯然一闪而过。   久到方宗恪以为她又不会搭理他的时候,她忽然说:“父王回来的时候,她们就会给我套上更好的衣服。”   楚月兮站起来,将修剪好的月季交给奶娘,走了出去。   方宗恪望着她离开,然后挠了挠头,他没听懂。   后来,他又借着跟父亲来王府送货的机会见了楚月兮几次,几乎来四五次能偷偷见到她一次。   她已经不会用那种疏离的目光看着他了,偶尔会留一些糕点,每一次都有一盒红豆糖。   这般过了四年,等到方宗恪十二岁的时候就不方便在王府里乱跑了。他想了法子,借用给小郡主送首饰的借口正大光明地去她的院子。当然,他既然是这般明目张胆的过来,是不能见楚月兮的,只能将东西交给奶娘。   偶尔,楚月兮会推开窗户,静静看着他。   他心里就满满都是欢喜。   时日久了,方宗恪从奶娘哪里打听了许多楚月兮的事情。慢慢知道她的母妃已经去世了,之前方宗恪刚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是在给她的母亲守孝。   他还打听到楚月兮小的时候不是如今这样总不说话。她虽自小就性子过分文静,倒是没有如今这样孤僻。   直到她的父王和母妃当着她的面吵架,她的父王转身离开以后,她的母妃抱着她,哭到声嘶力竭,然后一把匕首寸寸刺入心窝。   下人们冲进来,看着五岁的她被溅了一身一脸的血。那些血已经凝了,贴在脸上特别难受。   方宗恪越发心疼她。   一边觉得她仿若天边的皎月高不可攀,一边又觉得她太可怜,恨不得替她承受那些痛楚。   后来的几年,楚月兮的奶娘开始帮着方宗恪偷偷溜进来。   没错,私会。   所幸楚月兮的院子向来很少会有人来。   很多时候,方宗恪只是安静地守在她身边,看着她拾弄花草,看着她喂兔子,又或者听她弹琴。   方宗恪正值少年时,向来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可是每次守着楚月兮的时候,心里就会跟着静下来。哪怕他们两个人好不容易才见了一面,也时常由始至终一句话也不说。   古怪,却又那么融洽。   方宗恪十四,楚月兮十三的那一年,有一次方宗恪望着漫天飘落的桃花瓣,忽然说:“月兮,你会跳舞吗?”   楚月兮原本坐在桃花下歪着头看一本书,闻言,她抬眸静静看了方宗恪一瞬。   方宗恪忽然后悔了,他怎么就胡乱说话呢。她是郡主怎么可能随便跳舞?   然而楚月兮点了点头。   抬腕低眉,舒云挥袖,青丝雪裙,披帛生风。   方宗恪不由站了起来,他听见自己的心一声赛过一声的跳动,逼迫他一步步靠近她……   一阵风吹过,忽然吹落了楚月兮脸上的面纱。   楚月兮惊呼一声,惊恐地望着方宗恪,她一双明艳的眸子里瞬间溢满了泪水。她转身跑开,落荒而逃。   仿若第一次相见。   方宗恪也愣住了。   他原以为楚月兮是因为性格本来就很孤僻的缘故,才因为害羞遮了脸,却没有想到她右边脸颊是手掌大的胎记。红色的胎记从她的右眼一直向下,占据了她整个右脸,甚至穿过下巴,消失在玉颈。   方宗恪马上反应过来,他追上去,门却被关上了。楚月兮的奶娘无奈地对他摇头。   自那以后,楚月兮就不肯再见他。   方宗恪日夜都会想起她的眼睛,她不爱说话,可是望着她的眼睛,他就是能知道她未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那一日她用噙了泪的眼睛惊恐的望着他,只是那一眼,方宗恪就知道她所有的害怕、担心、卑微和在意。   是他不好,是他没有及时拉住她,让她跑开了。   方宗恪开始一次次求奶娘带话让他再见她一次。终于在第一场雪后,他再一次见到了她。   她穿着一身茶白的袄裙站在红梅树下,修剪着枝桠。她的动作是那么缓慢,好像悠闲自在一样,可是她却不小心剪坏了一朵开得正好的梅,败露了她的紧张。   方宗恪笑着走过去。   楚月兮的动作一顿,继续修剪。   方宗恪夺过了她手里的剪子,扳着她的肩让她面对着自己。   楚月兮想要强自镇定地望着他,就如以前一样,可是她做不到。纵使所有人都叫她丑八怪也没有关系,她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他们伤不了她。可是她惧怕在方宗恪的眼睛里看见嫌恶。   她只能慌乱地低下头。   方宗恪抬手,将她脸上的面纱摘了下来。   楚月兮猛地抬头,又匆匆向右偏着脸,只用左边的脸对着方宗恪。   方宗恪轻轻捧起她的脸,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右侧脸颊上的胎记,他的动作那么轻,好似手下轻轻抚过的是这个世上的至宝。   楚月兮垂着的眼一点点抬起头,静静望着他。从惊慌,到逐渐平静,再到带着点泪的璀然笑意。   他一句话不用说,她便已经懂了。   守在外面的奶娘心里跟着焦急,实在是这段日子楚月兮实在是过得不好。原本这几年,她慢慢开始爱笑起来,就算她还是不怎么爱说话,可是嘴角总是带着几许笑意。   身为她身边最亲的奶娘全看在眼里。   方宗恪从花房里出来,奶娘急忙进去,就看见楚月兮望着一树的红梅傻傻地笑。   奶娘长长舒了一口气,可是下一刻又将心悬了起来。她最开始帮忙掩饰方宗恪和楚月兮见面,不过是因为楚月兮实在是太孤单了,而恰好楚月兮不反感方宗恪的接近,甚至和他说话。   可是……楚月兮是不可能嫁给方宗恪的。   纵使她容貌有损,纵使她性子不好、生母早亡,可她毕竟是卫王的女儿,还是卫王唯一的女儿。   因为卫王和她的生母争吵,进而使得她的生母在她眼前自尽,卫王一直有些心疼这个女儿。   他很少留在卫王府,甚至一年半载才回来住小半个月。他回来的时候,府里的人就会对楚月兮特别好,恨不得都在卫王面前讨个好立个功。可他不在的时候,谁会在意一个父亲不在,生母早亡,又容貌有损性格孤僻的她?   根本不需要苛待她,冷着就行了。   更何况,楚月兮并不喜欢府里的人对她太熟稔,反而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   方宗恪和楚月兮的私会终究还是被人发现了。   “楚月兮!你还是不是我卫王府的女儿!”   “你就这样自甘下贱跟一个商户家的小子私会!我要是你都活不下去!”   “身为卫王妃,我不能看着你败坏我卫王府的名声!”   卫王妃大怒。   她之前一直不怎么管楚月兮,毕竟她是继妃,而楚月兮又是已故卫王妃的女儿,得卫王宠,又是个本身特殊的。   她懒得管她,恨不得她自生自灭。可是如今让她抓住了把柄,断然不能轻饶了他们!   更何况私会这等事情实在是脏人眼!   她指着楚月兮,嫌恶地说:“瞧着你像个心善的,又是个规矩的,没想到竟做出这等荒唐的事情来!”   她又指着方宗恪:“来人啊!将那个胆大包天胆敢觊觎郡主的混小子乱棍打死!”   “不要!不要动他!”楚月兮第一次对卫王妃说话,第一次求她,第一次向她下跪。   王妃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站在她身边的嬷嬷轻咳一声,卫王妃这才反应过来,她一直忽略楚月兮的存在,如今看她这么一跪,心里忽然想立立威,以她继母的身份。   “月兮,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他做下这样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留他性命。你也不要再替他求情了!”   “来人啊!还磨蹭什么!快把他乱棍打死!”   本来这种行刑的场面是应该将人拖下去的,可是卫王妃看着楚月兮落泪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快感,就让家仆当场行刑。   楚月兮跪在她面前哭着求情,可是她浑然不动。   “月兮,不要这样,回去吧,回你自己的院子里去。”方宗恪已经遍体鳞伤,却仍然对她露出温柔的笑。   楚月兮忽然止了哭,她深深望了卫王妃一眼,忽然起身,抢过侍卫腰间的佩刀横在脖子上。   “郡主!”   “郡主你做什么啊!快把刀放下来!”   “等父王回来了,他会以为是你逼死了我。”楚月兮冷冷地看着卫王妃。   王妃心里逐渐爬上一丝寒意。   不管卫王是不是宠爱这个女儿,她只要落下一个苛待原王妃遗女的罪名都是不贤惠,更别说是逼死了她!   “把刀放下来,有话好好说!”卫王妃的脸色有些不好了。   方宗恪又何尝不是惊了,自楚月兮抢了侍卫的刀,他的心就悬了起来。他急忙说:“月兮!小心着点!被伤着了!快,你回去,别管我!”   楚月兮没听,她一步步后退,退到方宗恪身边,将他扶了起来。   方宗恪还想劝她,她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静静地一瞥。   方宗恪怔了怔,忽得笑了,然后握住了楚月兮的手。   楚月兮用这样的笨办法,扶着被打伤的方宗恪一步步离开卫王府,直到出了卫王府的大门。   这也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卫王府。   两个人手牵着手一路向前走,没有目标,没有计划。从白日一直走到落日,走到两个人都累了,在小溪边停下来。   方宗恪侧首,望着坐在他身边的楚月兮,欲言又止。   楚月兮转过头来,静静望着他。   方宗恪无奈地笑了,他捧起楚月兮的脸,轻轻吻上她的额头,轻飘飘地,又重重地说:“你什么也不用说,我都知道。”   你不用说,我知道你的决心。   你不用说,我不会赶你回去。   你不用说,无论前路有多少荆棘,此生不负。 第132章 执拗   方宗恪带着楚月兮藏身在一处田庄, 他将腰间佩戴的一块璞玉拿去变卖维持生计。楚月兮不是会做农活、家务的人,方宗恪在方家又何尝不是养尊处优?   两个人为了吃一口饭,总是弄个灰头土脸, 甚至烧了衣服、烫了手。而最后做出来的饭菜也时常黑漆漆一团,难以下咽。   即使这样, 两个人也吃得很开心。   侧首望着身侧人的眉眼,这世间也只剩甜蜜,还哪里会在意吃的到底是什么。   就这样磕磕绊绊过了一个月,楚行仄终于找了过来。   他喘着粗气看着刚从厨房钻出来的两个人,忍了又忍, 一巴掌拍在楚月兮的脸上。楚月兮直接摔在地上,带翻了一旁的木桌。   “您别打她!都是我的错!是我居心不良拐了她!你打死我都成,别打她!”方宗恪心里明白楚月兮怎么说也是楚行仄的女儿,虎毒不食子。他们两个人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他死,她被带回去。   楚行仄这才看向方宗恪,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方宗恪两遍,忽得笑了,道:“还以为何方神圣敢拐了本王的女儿,原来竟是个毛孩子!”   他又忽然收了笑,“现在知道错了?难道你丝毫不顾及家中父母?”   方宗恪的脸色霎时惨白, 他僵硬地跪下,垂着头。   楚行仄走到方宗恪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你居心叵测还是愚蠢?你明知道本王的月兮跟着你只会吃苦, 你明知道你们两个不得善终!你带走她,既是害了她,也是害了你自己,更要连累无辜的人。”   “父王,是我要跟他走的……”楚月兮红着眼睛望着楚行仄,眼中是隐隐的哀求。   楚行仄看了楚月兮一眼,将满腔的怒火压了压,他立在院子里没有说话,目光扫过简陋的还不如卫王府柴房的院子。   苏坎急忙给楚行仄搬了椅子来。   楚行仄坐在椅子上,死死盯着方宗恪,心里的火气又蹭蹭蹭往上涨,就这么一个半大的孩子敢拐了他的女儿!   他越想越气,又起身,在方宗恪的肩头踹了一脚。   “不要!”楚月兮爬起来,挡在方宗恪身前。   “走开!”   楚月兮执拗地摇头。   楚行仄越过楚月兮,深深望向方宗恪:“让女人挡在身前的滋味好受吗?”   方宗恪垂在身侧的手悄无声息攥成拳。   “你是不是心里恨本王仗势欺人?”楚行仄冷笑,“可本王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若你是个有出息的,爬上比本王更高的位置,到时候只有本王巴巴把女儿送给你的份。”   方宗恪有些茫然地抬头望着他。   “我大辽开国国君不过流寇出身,比你如何?”   方宗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楚行仄也没想他回答,径自说下去:“你想娶月兮?行啊,等到你闯出一番天地来,明媒正娶把她抬回去,而不是这样让她忍受一辈子不贞、不娴、不孝的骂名!”   楚行仄起身,不顾楚月兮的挣扎,将她抓起来,带着她往外走。院子里垂手站了两排的侍卫动作整齐地跟上去。   方宗恪跪了很久,忽然爬起来追上去。   “王爷!”方宗恪在楚行仄面前跪下,“方宗恪愿意誓死效忠王爷!”   楚行仄倒是愣了一下,“你倒是想得美,有多少人巴不得来本王身边做事。你?到十五了吗?”   “快十五了……可是我有决心!有不变的忠诚!”   楚行仄刚想拒绝,袖子被拽了拽,他低头,就对上楚月兮哭红的眼睛。   “……行吧。”   楚行仄身边不缺人,就让方宗恪先做个小侍卫,跟进了卫王府。   沈文娴听说楚月兮回来了,她急忙去卫王府看望她。作为闺中密友,她知道楚月兮和方宗恪的事情。   听楚月兮将事情完完整整说了,沈文娴这才松了口气。   天色渐晚时,沈文娴才告辞离开,出府的时候恰巧遇见归家的楚行仄。直到她走远了,楚行仄的目光还没有从她身上移开。   “这是谁啊。”   “回王爷的话,是沈大人的二女儿。”苏坎急忙说。   楚行仄点点头,“是个美人。”   苏坎的眸光闪了闪。   楚行仄爱美酒和美人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于是,在第二日沈文娴被叶萧拒绝,回家的路上被苏坎派人劫了。她哭闹得太厉害,苏坎直接将人药昏了。   那一日楚行仄与同僚喝了酒,未醉却醺。见沈文娴静静躺在他的床榻上,美艳不可方物,只当是沈家知晓了他的意思,将人送了过来。   这些年,向楚行仄送美人的官宦实在是太多了,无论是在民间搜寻的美人儿,还是自家女儿。   却不想第二天沈文娴寻死觅活,吵得楚行仄头疼,甚至还打了楚行仄一巴掌。   楚行仄这才听苏坎将事情禀了,他撩起眼皮,看了苏坎一眼。   苏坎一惊,急忙跪在地上连连认错。他也没想到那个沈文娴反应这么大啊!这些年服侍了王爷的女人也没一个是这样啊!   楚行仄正有一堆公事,他虽爱美人,但是府中美人众多,倒不至于在一个沈文娴身上花心思。他摆摆手,随意道:“去问问她的意思,愿意的话就去沈家下聘,不愿意的话就把她送回去,再送一份嫁妆把。”   “这……”苏坎欲言又止。   他硬着头皮说:“王爷,不能送回去啊!瞧着她那要死要活的样子,送回去就是跟锦熙王结仇啊!”   楚行仄写字的笔一顿,“她和锦熙王有什么关系?”   “她的长姐是锦熙王妃……”苏坎抬起袖子擦了擦汗,他觉得自己这回好像闯祸了。   “啪”的一声,楚行仄将手中的笔放下,一脚踹在苏坎胸膛,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狗东西!”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锦熙王常年住在封地,留在皇城的时日并不多。他一向是个中立派,不参与卫王和长公主两派的争斗,可是他手里也是有兵马的。若是和他起了不愉快,使锦熙王站在长公主那一方后果不堪设想。   楚行仄想了想,道:“把事情瞒下来,至于那个女人,悄悄买一处别院,把人藏起来。记住了,她暂时还不能死,他日或许还有用处。你要是还做不好……”   “是是是……属下这回一定尽心尽力!”   过了两个月,沈文娴怀孕了。她这段时日整日寻死觅活,也不怎么吃饭,十分虚弱。知道自己有孕之后更是闹得很,几次用钝物撞腹,口口声声不会生下这个孩子。苏坎让大夫诊治过,说她身体太弱,若是小产极易送命。苏坎只好派人日夜看管沈文娴。   这件事情还是让楚月兮知道了,她去求楚行仄放人,楚行仄又不能告诉她其中关系,只是训斥她。她苦苦求了楚行仄,让她去见一见沈文娴,至少可以宽慰她一些。楚行仄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倒是准了。   紧接着,楚行仄要开始发起宫变,他提前将整个卫王府的家眷带走,隐姓埋名藏身于姜平。   楚行仄的目的是杀死楚怀川,然而陆无砚是个意外。   陆无砚和楚怀川的模样有几分相似,陆无砚又故意误导楚行仄,楚行仄当时已经腹背受敌,心中慌张,就中了计,把陆无砚错当楚怀川抓走。   等到他发现时已经逃出了皇宫。   看着十分冷静的陆无砚,楚行仄脸色俞沉。   苏坎小心翼翼地说:“王爷,依我看陆无砚也是一样的。不若拿他要挟长公主……”   楚行仄冷笑:“你以为楚映司会用皇权来换她儿子?”   一屋子的心腹皆默不作声,不知道该怎么办,毕竟今日宫变的结果是卫王输了。这些人难免十之一二有了别的心思。   楚行仄想了很久,悠悠道:“她楚映司不会用皇权交换她儿子,未必不会用别的东西。只是如何获得更大的利益……”   楚行仄笑了,“走,咱们去荆国。将错就错,将陆无砚当成楚怀川送给荆帝!”   楚月兮总觉得是自己连累了沈文娴,毕竟她是来府中看望她的,她心中愧疚,加之她父王逃去荆国,所有人人心惶惶,她直接病倒了。   等到她病好的时候,沈文娴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七个多月了。   她被暗卫护着去别院看望沈文娴,回来以后,哭了很久。方宗恪趁着不用当差的时候过来看望她,楚月兮就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宗恪,我们救救文娴姐姐吧……”   “别院被你父王的人看管着,救不了。”   她垂着头,难受地说:“文娴姐姐很恨肚子里的孩子,总是说不会生下她,想要她死……”   方宗恪宽慰她:“你别多想了,或许等孩子生下来……”   “不是的!”楚月兮连连摇头,“你没见过文娴姐姐,她虽说瞧着文静,可却是个性子烈的,更何况她心有所属,又怎么可能喜欢那个孩子呢……都是因为我……”   说着,又落了泪。   “这不关你的事,你不要自责了。”方宗恪瞧着她落泪,心里跟着一抽一抽地疼。   “我明白文娴姐姐的心情,她让我下次去看望她的时候偷偷带堕胎药……可是……那个孩子是无辜的呀!”楚月兮的眼睛逐渐明亮起来,“我知道了,文娴姐姐不会喜欢那个孩子的,父王如今下落不明,更不可能管那个孩子……我照顾他吧!”   “等那个孩子出生了,抱到我这里来养,我养大他!”   方宗恪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傻乎乎的,你才多大啊,哪里会养孩子。”   “我能的!”楚月兮执拗地点头。   “好好好,都听你的……”   她又甜甜地笑起来,“一定是妹妹,天下最好看的小姑娘!”   “不可能!天下最好看的只能是你……”   等到方宗恪走了以后,楚月兮望着窗外的红梅想了好久,忽然想起来沈文娴的姐姐是锦熙王妃,或许……可以让她把沈文娴救出去!   她还是让心腹丫鬟去找了锦熙王妃,告诉了她沈文娴的事情。   锦熙王妃毕竟身处高位,当初她也动了手腕搜寻沈文娴的下落却一无所获,她早就起了疑心,没想到是卫王。   如今卫王逃到荆国,或许是下手救人的好时机。可是锦熙王远在封地,她毕竟是一个妇道人家,纵使知道沈文娴被关在哪里也不能直接去救人。更何况如今卫王是反贼,若是这个时候和他打交道会不会让长公主误以为锦熙王和卫王有暗中交情?   锦熙王妃想了又想,决定一方面派人盯着卫王的踪迹,另一方面……派人跟踪了楚月兮的丫鬟。   若想对长公主表诚意,就要先做些什么,比如揪出卫王家眷,包括楚月兮。   楚行仄必须要联络仍在皇城的几位官员才回到了皇城,他悄悄回到姜平,藏着家眷的田庄里。   属下向他禀告了楚月兮暗自联络锦熙王妃之事,他发了一通脾气,想着应对之策。   恰巧这时别院的人来禀告沈文娴早产,他想了想,忙让属下去请锦熙王妃,只说沈文娴快要生了,请她去照顾。   沈文娴难产,痛了三日也没生下来,看着沈文娴痛苦的样子,锦熙王妃越发仇恨。更何况,如果卫王死了,守在这里的守卫必定大乱,才能将她妹妹带走。   楚月兮穿着农家的粗布衣服,躺在屋顶上,望着满天的繁星发呆。方宗恪躺在她身侧。   “宗恪,前天二哥离开以后再也没回来。”   方宗恪应了一声。   “是他的书童去告了密,就为了一百两银子。那书童自小就跟在他身边……”   方宗恪悄无声息地握住她的手。   “宗恪,不仅是二哥的书童,还有之前那么多口口声声会忠于父王的人都走了……投奔了长公主……他们都说父王要输了……如果父王输了,我们是不是也会跟着死?”   方宗恪在楚行仄身边做事,他比楚月兮更清楚情况的严重,他不知道怎么劝她,只好更加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她偏着头倚着方宗恪的肩头,“我不想死,死了就不能再和你在一起了……”   “不会的!我们都会好好的,长命百岁,相守一生。”   楚月兮抬起头来望着他:“宗恪,你是不是也会背叛父王……”   方宗恪笑着揉了揉她的头,“你忘了我对你父王立过誓的?你若是不信,我便再立一回。”   “无论你父王是潜逃的要犯还是阶下囚,又或者流民草莽,我方宗恪永远也不会叛主!”   楚月兮笑了,“骗人,你知道永远是多久吗?你们男人的承诺总是不可信的,若是诺言可信,父王就不会封了一个又一个侧妃,抬进来一个又一个夫人,母妃也不会死……”   “月兮,我会用我的一生告诉你什么是永远。”   楚月兮抬眸,怔怔望着他,许久,才黯然说:“我想过劝你离开的……”   “我知道。”方宗恪凑过去,吻了吻她的眼睛,“你忘记了你的眼睛会说话,什么都瞒不了我。你也应该明白我不可能离开。”   楚月兮偎在他怀里望着漫天的繁星。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又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卫王府里的日子,不需要言语,只要对方在自己身边,便已足够。   天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方宗恪才离开,他白天的时候要回到卫王身边做事。   “宗恪!”   方宗恪回头,望着立在梅树下的楚月兮。   楚月兮小跑着追过来,给他理了理衣领,她弯着一双眼睛,“好啦!”   方宗恪笑着揉了揉她的头,转身离开。   若时间倒流,方宗恪一定不会这样转身离开,他一定会牵着楚月兮的手逃离,从此天涯海角长相厮守。   方宗恪得到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不顾别人的劝阻,发疯一样跑回姜平的田庄。   还未走近,远远的就看见里三层外三层的官兵。   当初为了藏匿容易,这处田庄挖过密道,他从密道溜进去,隐身于农家草垛之后,望着院子里密密麻麻的官兵和卫王家眷。   楚月兮也在里面。   他亲眼看着那些人扯下楚月兮的面纱,推搡着她,大声嘲笑着丑八怪。   楚月兮被推到在地,她抬起头,刚好对上方宗恪痛苦的眼。   “什么人在那边?”一对侍卫朝着方宗恪藏身的地方望去。   楚月兮的明眸里忽然闪过惊恐,她爬起来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好似逃跑一样。   “抓她回来!”   他们将楚月兮抓回来,打她的脸,撕她的衣服,大声嘲笑着“什么狗屁郡主不过是个丑八怪。哈哈哈哈!”   她艰难地转身,望向方宗恪,执拗地摇头。   纵使泪流满面,她还是在笑,煦如春日、皎若月兮。   方宗恪跪下来,缓缓将头贴在地上,让泪落在泥土里,直到一阵尖叫声,他慌张地抬头,就看见楚月兮倒在血泊里,汩汩的鲜血从她额头涌出来,刺伤了方宗恪的眼。   她睁大了眼睛,死死望着方宗恪,用尽最后的力气,无声说:“好好活下去……”   方宗恪艰难地摇头,这些年,第一次违背她的意愿。   楚月兮便那样望着他,一直望着他。   方宗恪只好痛苦地点头,楚月兮这才缓缓合上了眼。她自七岁认识他,走时不过双七好年华,如此算来,竟是半生都是他。   直到士兵杀光了卫王所有家眷,方宗恪才从离开。他一步步向前艰难地前行,他知道身后是冲天的大火,烧尽一切。   他不敢回头。   他从白日走到夜里,忽然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跤。他一动不动躺在地上,仿若一个死人。许久之后,他才慢慢蜷缩起来。   蜷缩着,佝偻着,嚎啕大哭。   方宗恪一瘸一拐回到卫王藏身所在,卫王正带着属下准备远行,逃往别处。楚行仄的脸色十分难看,向来狠辣无情的他也落了泪,同样还有眼中刻骨崩心的仇恨。   马车悄声潜行在夜色里,前方忽然有一辆马车拦在前面。   是锦熙王妃派来的一个妇人。   妇人从马车上下来,怀里抱着个婴儿。锦熙王妃心里也很复杂,沈文娴的情况很不好,她只有骗她这个孩子被她掐死了,她才安静下来。   至于这个孩子,锦熙王妃也不愿意看见,更何况这个孩子毕竟是卫王的孩子,而且她绝对不能和卫王沾上关系。   所以,她把这个孩子交给楚行仄,若是这个孩子的父母都不要她,那这个孩子的死活不关她的事!   知道锦熙王妃的来意,楚行仄仰天长笑。   “哈哈哈哈哈哈,女儿?等她长大了也会被本王害死,不若现在就掐死了!苏坎!把这个孩子扔了,扔到乱葬岗里!”   “是……”苏坎从那妇人手里将孩子抱过来,小跑着往不远处的山头去。   楚行仄看向行尸走肉一样的方宗恪,说:“宗恪,此去凶险,你年纪还小,就别跟着了。”   没等方宗恪说话,楚行仄摆摆手,带着人手离开。   方宗恪在原地立了很久,好像天下之大,再也没有他可以去的地方。   “等那个孩子出生了,抱到我这里来养,我养大他!”   她又甜甜地笑起来,“一定是妹妹,天下最好看的小姑娘!”   方宗恪僵硬地转头,望向远处的山头。他忽然跑向山顶的乱葬岗,那里处处散发着腐烂的气息,觅食的狼狗走向一个襁褓。   襁褓里的婴儿哭声微弱,冻得脸色发紫。   方宗恪冲过去,将狼狗赶走,把地上的女婴抱了起来。   “看,你姐姐不在了,果真没人要你。不过没关系,你是她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以后我照顾你。”   方宗恪抱着女婴一步步朝着方家走去,直到第一缕朝阳洒落下来,他在一株红梅前停下,似乎又看见枝下浅笑的楚月兮。   “家中女孩排‘瑾’字,以后你就叫瑾枝。” 第133章 拂过   “哥哥!我要红豆糖!”方瑾枝迈着一双小短腿跑到方宗恪面前, 可怜巴巴地扯着他的袖子,“娘亲把所有红豆糖都藏起来了!不给我吃!”   方宗恪怔了怔,才笑着把方瑾枝抱到膝上, “总是吃糖,小心牙坏掉!”   方瑾枝握着小拳头苦恼地敲了敲小脑袋, 好一顿冥思苦想,才慢吞吞地说:“可是卫妈妈说我的牙齿都会掉光了重新长出来的!现在坏掉没关系呀!”   方宗恪被她堵得哑口无言,只得笑着说:“好好好,哥哥给你去买红豆糖。”   “哥哥最好啦!”   陆芷蓉站在门口朝方瑾枝招了招手,温柔地说:“瑾枝, 别缠着你哥哥了,来娘亲这儿,要裁新衣裳了。”   “新衣裳!”方瑾枝拍了拍手,引得腕上的小铃一阵细响,她从方宗恪膝上爬下去, 小跑着冲到陆芷蓉面前,抱着她的手好一顿撒娇。   陆芷蓉牵着她往外走,一边走一边低着头,柔声问她:“瑾枝想选什么颜色,什么花纹的?”   “唔……要好多颜色!好多花纹的!瑾枝要, 哥哥也要!娘亲不能偏心我,也得给哥哥做新衣裳!不能因为哥哥没有瑾枝好看,就不给哥哥做衣裳……”   人走远,声渐歇。   方宗恪一直望着她离开, 才慢慢收了脸上的笑。   他知道他母亲为什么将府里所有红豆糖收了起来,她一直都知道楚月兮的事情,她是不想方宗恪睹物思人。   可是思念一个人到骨子里,根本不需要借物才忆起。   方瑾枝太懂事,又那么乖巧可爱,不仅是方宗恪他自己,就连他父母也对方瑾枝投入了太多的感情,现在就算他离开,方瑾枝日后也会无忧无虑地长大。   时候差不多了。   三年了,他在别人眼里日益开朗,似乎又变回了方家那个纨绔少年郎。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日他眼前脑中都是楚月兮的一颦一笑,无论清醒还是梦中。   行刺,失败,重伤。   幸好他与叶萧相识,叶萧在长公主面前为他求情。   最后,他被长公主废了双腿,令他永世不可回皇城,更不要出现在她面前,否则杀无赦。   叶萧带着他离开皇城,无奈道:“我知道一个人,这天下恐怕只有他能医好你的腿。只是能不能找到他就靠你的造化了。”   方宗恪静静躺在马车里,眼神空洞。   叶萧便叹了口气,劝:“宗恪,今儿个是我在长公主面前保了你,你总不能将我置于不义之地吧?好,就算你一心报仇,不在意你我之间这点交情,你总要想想你父母吧?”   方宗恪空洞的眼中这才有了一丝神采。   叶萧拍了拍他的肩,无奈道:“别再回来了。”   他们没找到想要找的神医,却找到了他的徒弟刘明恕,当时刘明恕不过十多岁,又是个瞎的,怎么看怎么不靠谱。可是方宗恪本来就无所谓生死,便随他医治。   没想到竟真治好了,他可以走路之后,悄悄回了皇城一次,发现方府一片荒芜,打听了人才知道他的父母接连辞世,而方瑾枝也被接去了陆家。   他赶到温国公府时,恰巧看着陆无砚把方瑾枝抱下马车,方瑾枝亲昵地拉着他的手,满脸笑意。   方宗恪松了口气。   虽说是借住的表姑娘,比不得府里嫡出的姑娘尊贵,但陆家总能保她平安。就算有什么磕磕绊绊,他也相信他聪明的枝枝都能迎刃而解。他第二次再回来的时候方瑾枝已经十一岁了,他远远望了一眼,亭亭玉立、干干净净的。   干净地隐约浮现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方宗恪别开眼,此次再离开,今生便不打算再回来。   直到,他听说方瑾枝要嫁给陆无砚。若方瑾枝真是他妹妹倒也美满,可是她是卫王的女儿。   ·   方瑾枝警惕地看着刚进屋的陆无砚,她甚至扯了扯被子。   她这个样子,倒是让陆无砚不由轻笑。   “我有那么可怕?”他坐在床侧,盯着方瑾枝。   方瑾枝连连点头。   “罢了。”陆无砚叹了口气。   方瑾枝还是太小了,身子终究还是没长开。她疼,他也怪难受的。   “起来了,今日不是要去荣国公府?”陆无砚凑过去,将她的被子扯下来。   方瑾枝没动,仍旧用余光警惕地瞟着陆无砚,问:“我能自己去吗?”   陆无砚苦笑,她现在简直就是避他如洪水猛兽。他失笑无奈道:“行行行,你自己去,我不跟着你。”   不久,入茶在外面扣门,轻声禀:“几个小丫鬟都带过来了,还要三少爷和三少奶奶再从里面挑几个顺眼的。”   这是给方瑾枝找使唤丫鬟。   方瑾枝这才招盐宝儿进来伺候她梳洗,然后和陆无砚一起下楼见了那几个小丫鬟。厅里站了八个小姑娘,都是十四五的年纪。   她们显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又被入茶教导了两日,都规规矩矩的。   既是被带到这儿的,都是仔细教导过的,方瑾枝对她们都很放心。她偏过头去看陆无砚,果然见陆无砚皱了眉,一脸挑剔的样子。   方瑾枝偷偷朝盐宝儿伸出三根手指头,盐宝儿低下头抿着唇笑。   方瑾枝在猜,猜测这八个小丫鬟里只能留下仨!   陆无砚果然没让她失望,好一顿挑三拣四,连头发枯黄这种理由都有,最后只留了俩。甚至连最后剩下的这两个也是勉强留下的。   “奴婢夭夭,日后一定尽心尽力服侍三少奶奶。”   “奴婢灼灼,日后一定尽心尽力服侍三少奶奶。”   两个小姑娘跪在地上,目不斜视。   方瑾枝让盐宝儿将她们两个扶了起来,又每人赏了一袋金豆子。   入熏走进来在入茶耳边耳语了几句,入茶点点头,她才走到陆无砚身边,规矩地禀告:“回三少爷,长公主那边来了书信。”   说罢,她就将信递给了陆无砚。   信上不过几行字,陆无砚一眼扫过,不由蹙了眉。   “瑾枝,我今晚可能不回来了。你……”   陆无砚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方瑾枝瘪着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好,我尽量。”陆无砚轻笑。   她防着他,不许他乱来,可是哪天夜里不是钻到他怀里去?他若不回来,她连觉都睡得不踏实。   用了早膳,方瑾枝就带着入茶和米宝儿、盐宝儿去了荣国公府。方今歌和陆佳萱的婚期要到了,她要去帮忙布置新房。   临走前,她还吩咐入熏领着新来的夭夭和灼灼在府里四处转转,认认路。   马车穿过热闹的集市时,方瑾枝闲着无聊挑起车窗前的幔帐,透过一层半透明的纱幔瞧着外面的热闹。   须臾,她就被一堆人引去了目光。   隐约可见牌子上“卖身葬兄”四个歪歪扭扭的字,还能听见人们的嗤笑声,类似:哈哈哈哈,丑八怪还好意思卖身!   方瑾枝不由有些好奇,伸长了脖子在人群中寻觅。终于看见了那个卖身葬兄的人,一个十二三岁的瘦弱小姑娘,右边脸颊有一片红色的胎记,隐隐有些蝴蝶的轮廓。   在她身边是草帘子裹起来的尸体。   方瑾枝的目光凝在那尸体上愣了片刻,便吩咐盐宝儿:“瞧着怪可怜的,给她十两银子吧。”   盐宝儿领了话,从马车上下来,急忙推开人群走进去,将银子悄悄塞到小姑娘手里。毕竟人多眼杂,她又是这么小的一个小姑娘,不能露富。   小豆芽望向方瑾枝所在的马车,急忙跑过去,在车窗外说:“不需要这么多银子的!”   倒是个又重情又不贪的。   方瑾枝微微撩开纱幔的一角,露出小半张脸来,笑着说:“拿着吧,葬了你兄长,用剩下的银子好好过日子。”   方瑾枝将两层幔帐放下来,马车又开始前行。   小豆芽立在原地愣了半天,眼中浮现一抹挣扎,她跺了跺脚又追上了马车。   “还有什么事?”入茶冷冷的目光扫过。   小豆芽觉得这个大姐姐好凶,没有马车里的姐姐温柔,她缩了缩脖子,凑到车窗前,说:“我不能白拿你的东西!我……我拿我身上最宝贵的东西给你!”   说着,她就将一个油纸包从车窗里塞进去。又一溜烟跑了回去。   “什么东西?”米宝儿嫌弃地将油纸包打开,“呀,是一包红豆糖。”   那包着红豆糖的油纸外面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了,可是里面却干干净净的,包着一颗又一颗红彤彤的红豆糖。   “脏兮兮的,扔了吧。”盐宝儿说着,就从米宝儿手里拿过来,作势扔出去。   “别!”方瑾枝阻止了盐宝儿,她鬼使神差地将那包红豆糖捧到手里,拿了一颗红豆糖放在嘴里,很甜。   ·   “大哥哥,我不知道你名字,也不知道你家人,更不知道你家住哪里,只好随便给你葬在一个地方了。这儿啊,叫姜平。特别宁静的一个小镇,你肯定喜欢!”   姜平,恰巧是楚月兮死去的地方。   小豆芽笑嘻嘻地坐下来,将一道道菜肴摆在墓碑前。   那墓碑上写着:大哥哥之墓。   她使劲儿吸了吸鼻子,“烤鸭可香啦,我都舍不得吃呢!看我对你好吧!大哥哥,我遇见一个好漂亮的大小姐!她给了我好多钱!我可以去做生意啦!我……我把你送我的红豆糖给她了……我没别的东西了,你可别怪我!”   她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哼,我一定会成为大富人的!”   小豆芽望见不远处有一株红梅,就小跑着过去,三下两下爬上树,折了一条开得最好的梅枝放在坟前。   “大哥哥我要走啦!等我变成大富人了再来看你!”小豆芽一蹦一跳地走远了,她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到自己变成大富人的样子。   一阵风拂过,坟前的梅枝被吹动了,温柔地抚过墓碑。   不是他太偏执,而是她走后的十五年,相思逼人疯。 第134章 用心   方大夫人立在影壁处等着方瑾枝, 天气俞寒,实在不是什么暖和天气,她等在那里不过片刻, 脸颊都有些微红了。   瞧见方瑾枝远远走过来,她立刻满脸笑容, 亲昵地拉住方瑾枝的手,几乎将她搂在怀里。   “孩子,听说你前些日子病了,我可好一顿担心。本来想要去看你的,但是陆家送了消息, 说你在静养,这才没去,只在这儿盼着你早日好起来。”方大夫人又重新打量了一遍方瑾枝,点点头。   “瞧着这脸色知道是大好了,我这就放心了。”   方瑾枝握住方大夫人的手微微用力, 她弯着眼睛,笑着说:“都好了呢,让母亲担心,是瑾枝的不是了。”   “说的这是什么话,只要你好好的就成!”方大夫人拍了拍方瑾枝的手, 牵着她进了屋。   她刚坐下,就将方瑾枝拉到身边挨着她,由始至终没松开她的手,柔声和她说话。   “前几天府里打了一批首饰, 知道你不缺这个,可还是给你做了,你瞧瞧喜不喜欢。”   她身边的大丫头青汁已经抱了妆奁盒过来,高高的五六个堆放着,差点挡了她的脸。   青汁一边将妆奁盒放下,一边笑着说:“夫人可花了好大心思呢,每一件都是仔细选出来的。”   方大夫人身边原先的妈妈到了年纪放出府养老了,如今青汁可成了方大夫人身边的红人。   妆奁盒打开,五光十色的。   “就你多嘴。”方大夫人笑看了青汁一眼,拿出一件件首饰在方瑾枝身上比划着,频频问她喜不喜欢,又自言自语般地说:“我的瑾枝戴什么都好看。”   “喜欢,母亲给的东西自然都喜欢!”方瑾枝抬眸瞧着方大夫人认真挑选首饰的样子,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静宁庵里的那一片梅林,还有清颜缁衣的静忆师太。   只一瞬,她立刻将人影从脑海中驱散,甜甜地和方大夫人说话。   方大夫人才是她的母亲。   不多时,府里的大奶奶和三奶奶都笑盈盈地进了屋。她们都是知书达理的人,性子也都很是温和,和方瑾枝相处也颇为融洽。   又闲说了几句话,方大夫人就摆摆手,让方瑾枝跟着大奶奶、三奶奶一并去看看新房布置的如何了。   方瑾枝心里微微惊讶了一下。   当初方家大少爷和三少爷成亲的时候,方大夫人可都是亲自张罗的,而到了方今歌这里,却做起了甩手掌柜,只将事情交给两个儿媳。   这么多年了,方大夫人对方今歌都一直冷着。要不然也不会让他在老三成亲以后才议亲。   方瑾枝从一开始喊方大夫人母亲的时候,就知道方家是陆无砚给她找的靠山。这些年,方大夫人对她一直很好,她也恭敬温顺地待这位“母亲”。   总,缺少了点什么。   跨出门槛的时候,方瑾枝回头望了方大夫人一眼,她一直温柔地望着她。方瑾枝勾起嘴角扬起一抹笑来,才转过身继续往外走。   如履薄冰时,她处处算计,如今回过头来,才发现错过了很多事情,又辜负了很多恩情。   说起来,她刚来方家的时候就知道方大夫人和方今歌之间有一道裂缝,这么多年了,她居然从来没过问过、关心过。   “瑾枝,想什么呢?”大奶奶和三奶奶都停下来,笑着等她。   方瑾枝这才发现她落后了两步,她忙赶上去,笑着说:“想婚房应该怎么布置呀!”   方瑾枝虽然已经成亲了,可是自己的婚宴她却是缺席的,对于大婚之日的事情一片迷茫,只看着大奶奶和三奶奶吩咐下人布置新房,又絮絮说着大婚之日的礼节。   方瑾枝望着大红色的婚房,有点眼红。   她也想八抬大轿、十里红妆、火盆喜秤、拜天地、交杯酒……   她什么都没有,就那么莫名其妙地嫁了……   委屈。   回去的路上,方瑾枝也一直在想着成亲的事儿,她……心里竟是生出一丝痴想,想重新成亲一回!该有的礼数和步骤一样不少地走一回!   ……也就想想。   回去以后,方瑾枝把米宝儿喊过来,叫她去一趟花庄,找她娘亲去查一查方大夫人女儿的事情。   小时候的事情,方瑾枝记不大清了,只隐约记得方大夫人好像是因为那个早夭的女儿才格外不喜方今歌。   然后,方瑾枝窝在一把藤椅里,一边儿等着陆无砚回来,一边儿开始给他做袜子。   天寒了,陆无砚本来就畏寒,又总是不爱穿袜子。过几日又是十五,他又要去国召寺,寺中又不能像家中这般铺着兔绒毯,方瑾枝才想着给他做一双袜子。   将最后的线头剪掉,方瑾枝望着手里的袜子发了一会儿呆。   她想起小的时候为了巴结陆无砚,给他做了一双针脚歪歪扭扭的袜子。   其实她骗了他。   她告诉他那双袜子是她第一次动针线所有才没做好,其实她在之前就给平平、安安做过袜子。为了让陆无砚相信这是她第一次做袜子,她故意让针脚乱一点。   这么想着,方瑾枝心里忽然有点心酸。   她又很快笑起来。   没关系呀,余生很长,她会更用心的!   再看手里的袜子,方瑾枝的目光就柔和了起来。总觉得太过素了,不若绣点花纹。   方瑾枝想了想,将袜子翻过来,在脚心的位置落针,慢慢绣出一只猪。   陆无砚赶到长公主别院的时候,长公主正斜倚在美人踏上小憩,她脸色不够好,带着点疲态。   陆无砚刚走近,长公主就睁开了眼睛,“过来了。”   “本来想给母亲盖一条毯子,没想到吵到您了。”陆无砚在美人榻前的杌子上坐下。   “无碍,我本来也没睡着。”   陆无砚的目光再轻轻扫过,就发现长公主睁开眼睛已经,眉宇之间的疲态更浓。   “母亲难道是因为荆国要前来递和盟书忧心?虽说荆国此举意味未明,可近几年宿国发展俞大,辽荆两国并非交战良时,他荆国也知道这个道理。”陆无砚想了想,徐徐道。   “话虽如此,无论如何不能掉以轻心。”长公主轻声说。   陆无砚点头,“这是自然,还是部署的时候有什么难处?此时……”   “无砚,”长公主打断他的话,“川儿开始防着我了……”   陆无砚怔住了。   过了很久,他都没反应过来。   楚怀川开始防着长公主?为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即使是前世,这也是不曾发生过的事情。   难不成有什么误会?长公主向来是个多疑又警惕的,或许她前世也曾怀疑过只是没有对陆无砚说?   陆无砚望向长公主,正色问:“母亲何出此言,是谁说了什么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长公主淡淡地说:“没有,没人挑拨,也没发生什么事儿。”   “那是?”陆无砚疑惑地望着长公主。   长公主轻轻笑了一下,“若母亲说只是直觉呢?”   陆无砚蹙眉,沉默下来。   前世与今生最大的区别,就是刘明恕的出现使得楚怀川的身体日益好了起来。   出了长公主别院,陆无砚直接去了封家。直到暮色四合,他才匆匆离开,跨上骏马往温国公府奔去。   陆无砚回到垂鞘院的时候已经是亥时过了两刻。   “瑾枝用过晚膳吗?睡了吗?”他一边往净室走,一边问入茶。   “三少奶奶本来要等着您一起用晚膳的,实在是太晚了,奴婢才劝她先吃。眼下刚刚歇下。”   “嗯,别吵醒她。”   陆无砚刚要进净室,入茶急忙问:“您吃过了吗?要不要准备晚膳?”   “不用。”   入茶就不再问,规矩地退下。   陆无砚奔波了一天,实在是有些累,就在池子里多泡了一会儿。等到他披上宽袍从净室里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方瑾枝坐在一个鼓凳上等着他。她半睁着眼睛望着净室的门,困眯眯的。   陆无砚愣了一下,才走过去,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将她拉起来,他坐在鼓凳上,将方瑾枝抱在怀里。   “不是睡下了吗?怎么来这里了?”   方瑾枝打了个哈欠,脑袋一歪,靠在陆无砚的怀里,带着点困倦地说:“睡下了呀,我在梦游嘞!”   “你啊……”陆无砚失笑地点了点她的鼻尖,然后将她抱起来,又取了一旁的宽袍将她裹着。   “我不冷呢。”方瑾枝抗议。   “听话,夜里的风很凉。”陆无砚全然不顾她的抗议,将她的小脸蛋也一并埋进了袍子里。   陆无砚一路将方瑾枝抱回寝屋里,望着摆好的饭菜不由愣了一下。   方瑾枝扯下披在身上的袍子,软趴趴地缩在一旁的藤椅里,眯着眼睛说:“连夜赶回来一定又没吃东西,我得看着你!”   “嗯。”陆无砚垂眸应了一声,坐在桌前吃饭。他尝了一口就近的一碟小菜,立刻尝出来不是入熏的手艺。   不是入熏做的,那只能是方瑾枝做的。   陆无砚嘴角便带了几分笑意,仔细吃每一道菜。   偶尔,抬眸望一眼坐在对面的方瑾枝。   方瑾枝困顿急了,一双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双肩下垂,向来挺着的脊背也微微弯了一些。   她的头,一下、一下又一下轻轻地点着。   终于,一头朝前栽了过去。 第135章 为夫   陆无砚与她之间隔了张八仙桌, 并且方瑾枝窝着的藤椅离桌子还要稍远一些,所以方瑾枝一头朝前栽去的时候,陆无砚根本没来得及过去扶她一把, 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栽过去。   他急忙放下筷子,将她扶起来。   方瑾枝揉着眉头哼唧了两声, 她迷茫地望着陆无砚,嘟嘟囔囔:“你推我干嘛呀?”   陆无砚一愣,笑了,“我的姑奶奶,我哪敢推你。”   陆无砚忙将人扶到藤椅上, 拿开她的手,瞧着她的额头,的确是红了一块。他轻轻吹了一下,又用掌心覆在她的额头,动作轻柔地一下下揉着。   “疼不?”   方瑾枝眨了两下眼睛, 彻底清醒过来。   她掰了一下陆无砚挡着她视线的手腕,歪着头去望八仙桌,立刻皱了眉,不高兴地质问:“你怎地吃了那么多?”   那不是因为她亲自下厨做的吗!   陆无砚沉默了半天,才温和地问:“不是你准备的晚膳, 又让我吃的吗?”   “那我又没让你吃这么多呀!你一向饭量都小的,现在都这么晚了,你吃这么多会不消食的!”方瑾枝眉头皱得更深,竟是真生气了。   “……是, 夫人教训的对,为夫谨记。”陆无砚微微弯腰颔首,十分认真。   方瑾枝歪着头,仔细地瞧了瞧陆无砚的表情,才自我反省:“也是我不好,忘了叮嘱你,摆盘又多了点……”   她又去摸了摸陆无砚的肚子,自言自语地说:“可不能现在就睡觉的。”   陆无砚垂眸,凝望弯着腰的方瑾枝。   她已经梳洗过了,发髻放了下来,柔顺地披在肩上,随着她细小的动作,若水波潺潺。那双剪滟明眸半垂着,投下两道弯弯的月影。屋子里的烛光暖融融地投在她脸颊,只在鼻尖堆出一抹光,难得让她向来俏丽明艳的容颜多了丝浓浓的温柔。   白皙的玉颈之下,阴影藏在交叠的湘色衣领里。   陆无砚眸光渐深,缓缓道:“为夫的确需要消食。”   方瑾枝就抬起头仰望着他,“要出去走一走吗?”   她用那双眼睛望着他的时候,整个屋子都明亮起来。   “这还要夫人的帮忙……”   陆无砚轻轻一拉就将方瑾枝拉起来,直接将她抱起来,大步朝着拔步床走去。   方瑾枝一怔,立刻双手抵在陆无砚的胸口,抗议:“天都快要亮啦!不睡觉了吗!”   “嗯。”   嗯?嗯什么嗯?   还没等方瑾枝想明白呢,陆无砚已经将她轻轻放在了床上,一手控住她抵在胸口的手腕,一手解开她的衣服。   落下一个又一个轻柔而滚热的吻。   气息渐紊。   陆无砚吻了吻她的耳垂,在她耳畔低低安慰:“别怕,不会再疼了。”   拔步床轻轻晃动,伴着急促的喘息和溢出的娇吟,描着鸳鸯的锦被从床上垂下一角,紧接着一只小巧的小脚踢了两下,那半垂的鸳鸯被便整个落下来,覆上两双摆在床前的软缎鞋上。   是没那么疼了,或者说不是一直疼了。   可是累呀!   方瑾枝带着哭腔地低声求他:“好了,好了,不要了……求你了,三哥哥……”   陆无砚带着笑意地吻上她的眼睛,问:“叫我什么?”   “无砚……”   ……   当陆无砚终于放开她的时候,方瑾枝整个人软绵绵,又累又倦,合着眼睛不愿再动。   陆无砚下了床,从双开门的矮柜里抱出一床新被子盖在方瑾枝的身上,这才出去吩咐入茶和入熏将晚膳收下去,而他则是去了净室,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天都快要亮了。   望着呼吸绵长、睡得正香的方瑾枝,陆无砚小心翼翼地躺在她身侧,以免吵了她。   还没等他所有动作呢,方瑾枝已经习惯性地翻了个身,从锦被里探出一只软玉般的小手在身侧摸了摸,直到摸到陆无砚的胸膛,她眉眼、嘴角一并弯起来。她凑过去,整个人钻进陆无砚的怀里。   陆无砚一直没动,就这样温柔地望着她。待她终于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不再乱动了,他才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第二日,就算是一向早起的方瑾枝也没能醒来。白日暖暖的光透过窗纸,照进屋子里,却被垂着的锦鲤戏水的红色床幔隔着,扰不到内里相依而眠的两个人。   安静的拔步床里,忽然响起一阵细小的声音,只一声便歇了,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响起来。   方瑾枝揉了揉自己的肚子,醒过来。   在方瑾枝睁开眼的那一刻,陆无砚也睁开了眼睛。方瑾枝趴在他怀里,仰着头望向他,小声说:“好饿……”   入熏早就将早膳准备好了,晓得两人要晚起,她一直在厨房里守着,将早膳温着。等陆无砚喊的时候,急忙让入茶帮忙将饭菜送了过去。   陆无砚在的时候,米宝儿、盐宝儿,还有新来的夭夭和灼灼不可以进屋的——可是方瑾枝悄悄立下的规矩。   说是早膳,可这时辰已到了用午膳的点。两个人吃了东西,陆无砚就到书房里看书去了,而方瑾枝则要按照惯先处理一些府里的事情。   等她把事情都处理好了,就捧着绣筐去书房找陆无砚。   陆无砚坐在一把交椅里看一卷书,方瑾枝就窝到他对面的罗汉床上继续做昨天没做完的袜子。   陆无砚将书合上,放在一旁,又顺手从身后的架子上抽了一本出来,还未打开,先望着对面认真做针线活的方瑾枝,说:“府里的事情若是处理不过来,又或者嫌麻烦,可以让大嫂帮着你。”   闻言,方瑾枝想了想。府里的大少奶奶薛氏出身名门,她比方瑾枝大了十二岁,如今更是孕有二子一女,既镇得住下人,又是个友善宽厚的,若是让她帮忙管家自然是好的。   可……   管家这种事儿,哪能随便让人帮忙?再者说,若真是让她帮忙管家,她就算表面上答应了,也未必十足十地尽心。毕竟,她是二房的人。   方瑾枝古怪地看了陆无砚一眼。   陆无砚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瑾枝,你喜欢管家吗?”   “这和喜欢有关系吗?”方瑾枝反问。   “你只回答我喜不喜欢。”   方瑾枝想了想,才摇摇头:“比起来,我更喜欢吃喝玩乐……”   陆无砚便没有再说话,翻开手里的书卷,开始看书。   方瑾枝也没有多想,继续绣着手里的活儿——袜子脚心处的猪。   书房里安安静静的。   “选一种花。”陆无砚仍在看书,没有抬头,忽然出声。   方瑾枝继续绣着手里的图样,随口说:“芍药。”   “嗯。”陆无砚应了一声,继续看书。   直到暮色四合,从窗外照进来的光暗了一些,陆无砚才将手里的书合上。   他上半身微微向后倚靠着,静静凝望着坐在对面的方瑾枝。   她垂着一条腿坐在罗汉床上,露出缎子鞋的一个肩来,系在胸口的亮妃色绸带一直垂下来,垂到地上。   陆无砚凝望了她许久。   待天色俞暗的时候,陆无砚才打破一片宁静,轻声说道:“别绣了,小心伤了眼。”   方瑾枝陷入专心里许久,猛地听见陆无砚的声音才吃了一惊,她抬头望一眼窗外的天色,有些惊讶地说:“居然都傍晚了呢。”   见陆无砚起身走过来,方瑾枝忙将手里的袜子藏在针线篓里。这双袜子还差一点点就要绣好了,方瑾枝是打算等做好了再给陆无砚看。   她那点小动作自然没有逃过陆无砚的眼睛。就算不看,陆无砚也知道她一定就要耍小聪明了,反正早晚会看见,便装作没看见一样,将她拉起来。   “走吧,坐了一天,出去走走。”   已经入了冬,可今年的冬天很暖,迟迟未曾下雪。临出门的时候,方瑾枝本不打算穿那么厚,陆无砚没依她,硬是逼着她换上一件小绒袄,才握着她的手出去。   两个人去了梅林,但这个时候的梅却没怎么开,景色并不如意。他们两个没待一会儿,就牵着手离开梅林,往鲤池去。   经过垂花门的时候,方瑾枝看见五奶奶和陆佳艺正穿过前面的回廊,往另外一个方向去。   好像……   是在躲着她。   方瑾枝望着他们走远的背影,若有所思。   自从陆无矶离开温国公府以后,陆家就算是发动了官兵的力量也没把他找回来。   而从那以后,五奶奶和陆佳艺就有些躲着方瑾枝了。倒是没有针对,有时候遇见了还能笑着打招呼,但是接触的确是越来越少了。   陆无砚只是轻轻瞟了方瑾枝一眼,就看透了她的心思。只是陆无砚也不知道陆无矶到底去了哪里。   两个人没带丫鬟跟着,也没带鱼食,只在鲤池边立了一会儿,等起风了就携手往回走。   陆无砚和方瑾枝刚回到垂鞘院里,入毒就匆匆过来了。   “何事?”陆无砚蹙了眉,若没有急事,入毒是不会来找他的。   入毒看了一眼陆无砚的脸色,才说:“顾望死了。”   正坐在高脚凳上喂鱼的方瑾枝闻言一愣,有些呆愣地回头过来,望向入毒。   自从知道静忆师太是她生母以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再去过入楼了。 第136章 心虚   平平和安安坐在台阶上, 望着对面小阁楼紧闭的门窗发呆,时不时相互对视一眼,又移开了视线。   她们两个的脸色都有些不太好, 放在膝上的手也不安地攥着衣角。   不久,刘明恕从小阁楼里走出来。   平平和安安急忙起身, 拍了拍尘土迎上去。   刘明恕能分辨出是她们两个的脚步声,他立在一旁,微微侧过身给她们两个让开路,道:“去看看顾希吧。”   本来平平和安安还有很多话要问刘明恕,可听他这么说, 就顾不得问问题了。她们两个道了一声谢,匆匆越过刘明恕,跑进小阁楼里。   一进到小阁楼里,就是一股十分浓重的药味儿。   这一处小阁楼是专为刘明恕改造的,除了刘明恕和几个辅佐的大夫, 入楼其他的人是不许进的。   小阁楼一共也就两层,一层放在数不清的各种药材,和一个小单间,平时刘明恕就住在小单间里。   顾希在二楼。   平平和安安一路跑上楼,跑到门口的时候却停下脚步有些胆怯了。她们两个对视一眼, 才推开门进去。   这一间屋子里也是充满了一股浓重的药味儿,还有……血腥味儿。   屋子不小,陈设却极为简单,一桌一椅, 并窗边的一张简单的大床。   此时窗户关着,又垂着幔帐,屋子里有些暗。   平平和安安脚步轻轻地走到床边,平平轻唤了一声:“顾希……”   脸色苍白的顾希极为缓慢地睁开眼,他空洞的眼睛望着屋顶好一会儿,才僵硬地转过脖子望向自己的左侧。   在他的左侧已经没有顾望了。   好像,失去的不是他的弟弟,而是他身体的一半。   紧接着,他皱起眉。   “是不是伤口疼了?”平平望一眼顾希的左臂,担心地问。   他的左臂颤了很厚很厚的纱布,可即使缠了那么厚,鲜血还是溢出来,已经染红了身下的床褥。   豆大的冷汗从他额头沁出,他蜷缩起来,整个身体甚至因为疼痛而发抖。   “要不然去喊刘先生吧……”安安十分不安地说。   平平已经红了眼睛,她点点头,两个人刚要往外跑,就听见顾希十分虚弱的声音似乎说了什么。   她们两个急忙凑过去,平平问:“顾希,你说什么?”   “不用……刘先生说、说过……”顾希却说不下去了,他急促地喘息了两声,才能继续说:“会疼……”   平平和安安茫然又无助地站在床边望着顾希,直到顾希的疼痛缓解了一些,重新静静躺平的时候,她们两个才匆匆拿了帕子,帮她擦去额上的冷汗。   她们两个又守着顾希好一会儿,直到顾希睡着了,她们才悄悄地退出去。   两个小姑娘想了想,去后院找了刘明恕。   刘明恕正坐在一个石桌旁,用玉石将晒干的草药仔细磨成粉末。   他对顾望的死并不一样,甚至连顾希能够活下来已经算是个不小的惊喜了。   再者,他们两个本来就是实验品。   平平和安安站在后院门口,有点不敢过去。刘明恕性子比较冷,平时几乎看不见笑容,所以她们两个是有点怕刘明恕的。   两个小姑娘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走到刘明恕身边,也不说话。   从她们两个刚刚到后院门口的时候,刘明恕就听出来了。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她们两个的声音,刘明恕不得先开口:“有事?”   “有……”   “没有……”   向来心有灵犀的两个小姑娘竟是同时说出了相反的回答。   刘明恕觉得有趣,便用略温和的语气说道:“你们想问什么?顾希会怎么样?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分开?还是担心在你们两个当中也有一个会步顾望后尘?”   “都、都想知道……”   刘明恕难得耐心解释:“顾希会活下去,只是他左臂要养至少一年才勉强能用。大概再过三个月,我会试着分开你们俩。”   “至于你们两个……会不会像顾希和顾望那样只能活下来一个还不能确定。”刘明恕顿了一下,“就算你们两个侥幸都能活下来,也必有一人是缺一臂的。”   “给姐姐!”   “给妹妹!”   她们两个几乎是异口同声。平平和安安的声音极为相似,甚至分不出是两个人的声音,她们两个人一起说话的时候,甚至会让人误以为是一个人。   刘明恕沉默了片刻,才说:“这个不用争,到时候会根据情况,看看到底更适合谁。”   其实他没有说实话。   平平和安安公用的那条手臂是右臂,平平的右臂,只能给平平。就算她们两姐妹并不计较这个,他还是决定暂时不要说出来。   平平和安安道了一声谢,沉默下来。   刘明恕没有再管她们,径自碾着手下的药草。   安安悄悄看了刘明恕一眼,或者说是盯着他的耳朵看。她曾听方瑾枝说过刘明恕的耳朵能听出来别人的表情来。她忽然很好奇,他现在能听出来她正仔细打量他吗?   安安正这般想着,刘明恕忽然停下动作,虚无的目光扫向了她。   安安一惊,有些心虚地说:“我们可以帮你吗?”   她又加了一句:“我们会做好的!”   “可以试试。”刘明恕说着,就将手中的柱形玉石递过去,教着她们两个该怎么将草药碾碎。   平平和安安学得很认真,本来就是十分聪慧的小姑娘,没过多久就学得差不多了。   刘明恕听着她们两个捣着的声音,就知道她们做的不错,不由点了点头。   平平和安安刚将竹篮里的草药全部碾碎,就有小丫鬟来禀告陆无砚和方瑾枝过来了。   “姐姐来了!”   平平和安安已经很久没见到方瑾枝了,她们两个急忙对刘明恕说了一声,就小跑着往前院去。   方瑾枝也很想念平平和安安。   上一次来入楼还是她得知自己身世的那一回,她至今也没有忘记那一日的痛苦。   只要一想到那一日的事情,她的脑海中就不由想起静忆师太温柔的样子来。   那么温柔的一个人,竟是自己的生母,竟曾经掐死自己。   恨?   不,方瑾枝一点都恨她,只是她不太愿意想起她,也不太愿意再见到她了。   方瑾枝觉得静忆师太也是一样不愿意再见到她的。   望着平平和安安小跑着过来,方瑾枝急忙拉住她们的手,亲昵地拉着她们说话,连一旁的陆无砚也顾不得了。   知道她们姐妹有很多话要说,陆无砚也不打扰她们,而是去了后院请教刘明恕顾希和顾望的事情。   方瑾枝是担心顾望的死让两个妹妹害怕,所以才急急匆匆赶过来想要宽慰她们两个。   然而方瑾枝发现两个妹妹是真的长大了,竟没有她意料之中的害怕,那流下的眼泪也是因为对顾望死去的伤心。   也是,两个妹妹已经十三岁了。   瞧着两个妹妹并不恐惧的样子,方瑾枝松了口气。可是紧接着,她又开始紧张起来。   两个妹妹不害怕,她害怕呀!   无论是平平和安安,失了哪一个都不行!   方瑾枝斟酌了言语,然后拉着两个妹妹的手,十分郑重地说:“顾希和顾望的结果你们也看见了,现在告诉姐姐,你们……还要分开吗?”   平平和安安有些茫然地望着方瑾枝,一时之间都没有立刻说话。   方瑾枝就继续说:“如果你们选择分开,那么……是有风险的。也就是说,你们两个也有可能如顾希、顾望那样只能活下来一个的……”   说到这里,方瑾枝自己倒是湿了眼眶。   她稳了稳情绪,“如果你们两个选择一直这样,那姐姐会将你们送去花庄,或是哥哥之前带我们去的海岛。”   “我们……”   两个小姑娘犹犹豫豫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我们听姐姐的……”   从小到大,她们两个总是那般乖巧,很多事情都听从方瑾枝的意见。   方瑾枝略想了想,缓缓摇头,柔声说:“别的事情姐姐都可以给你们拿主意,可是这件事情不行。平平、安安已经长大了,所以你们自己来决定。”   望着两个妹妹犹豫的样子,方瑾枝明白顾望的死怎么可能会一点都没影响到她们两个呢?   方瑾枝轻轻叹了口气,说:“不急,咱们平平和安安慢慢想。不急的,等你们想好了再告诉姐姐……”   平平和安安点点头,抱着方瑾枝。   方瑾枝舍不得和两个妹妹分开,陪着她们两个用了晚膳,又陪着她们两个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才跟陆无砚回温国公府。   若是平时留宿一夜也是可以的,可明天就是十五,陆无砚去国召寺的日子。   等回到垂鞘院的时候,已经到了该歇息的时候。陆无砚沐浴之后回到寝屋,就看见方瑾枝晃着一双腿坐在梳妆台前等着他。   “喏,给你的!到了国召寺可不许再不穿袜子。”见陆无砚进来,方瑾枝急忙迎上去,将自己绣好的一双白色绫袜递给陆无砚。   陆无砚将袜子接过来,一边打量着袜子,一边笑道:“原来你这几日就是做这个袜子给……”   陆无砚的话顿住,他望着袜子脚心处的小猪哭笑不得。 第137章 嫁衣   第二天一早, 因为陆无砚要去国召寺的缘故,起得特别早。他起来的时候,方瑾枝也想跟着起来, 陆无砚把她摁回被窝里,道:“天冷了, 别起来。”   方瑾枝就窝在被子里,眼巴巴地瞅着陆无砚穿衣服,非盯着他穿上她给他做的那一双袜子才满意。   陆无砚抬起脚,皱着眉瞧着脚心的小猪图案,笑道:“下次你还打算绣什么?”   方瑾枝打着哈欠说:“青蛙、乌龟、壁虎……”   陆无砚无语地立在床边敲了敲她的额头, 问:“能不能绣点好东西?”   方瑾枝很认真地想了一下,才说:“冬瓜、窝头、辣椒……”   陆无砚直接出了屋。   方瑾枝抱着被子笑作一团。   方瑾枝的确没睡饱,她又钻回被子里小眯了一会儿,才喊米宝儿、盐宝儿进来伺候她起来。   当初陆佳蒲出嫁的时候,方瑾枝可是花了好大的心思绣了一床喜被。而如今陆佳萱马上要出嫁了, 方瑾枝却还没有给她准备礼物,实在是她前段时间事情太多,没有那么多时间。   亲自绣什么东西肯定是来不及了,方瑾枝想了想,从自己的库里给陆佳萱添了二十担的嫁妆。   二房给她准备的嫁妆一共也才四十担, 再加上一些商铺、田庄,方瑾枝这一送的确是大手笔。   消息传出去,温国公府里不少人暗地里羡慕。陆佳萱更是亲自来垂鞘院谢方瑾枝,她们两个说了一会儿闲话, 方瑾枝留她用了午膳,她才离开。   送走了陆佳萱,方瑾枝刚想眯一会儿,米宝儿就将吴妈妈领了过来。   之前方瑾枝吩咐人去查方大夫人已故小女儿的事情,这是有消息了。   “奴婢暗地里打听,终于给打听出来了!”吴妈妈一脸喜色,“荣国公府的小女儿方今谣因为是方家唯一的女孩,身子又弱一些,自打小就被整个荣国公府给捧在手心里,那可真真的千金大小姐,掌上明珠呐!”   吴妈妈还是这么话多,又跳不住重点……   方瑾枝心里这般想着,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多不耐烦,毕竟是身边可靠之人,又早就习惯了她。   “……后来啊,方今谣在五岁的时候被她二哥,也就是方今歌爬到假山上玩。方今谣就从假山上摔下去,一头栽进了假山下面的莲花池里。等人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吴妈妈叹了口气,“当时方家老太太和方大夫人都伤心欲绝了好一段时日,更是狠狠地责罚了府里的二少爷方今歌。据说,把方今歌打得只剩下半条命。可是二少爷方今歌当时也不过八岁,也是不懂事儿的年纪,哪里能看住孩子呢!从那以后啊,方大夫人就对这个二儿子有些不闻不问了……”   原来方今谣是这么去的……   听了吴妈妈的话,方瑾枝心里有些怅然。她也是自小就认识方今歌的,知道他脾气不好,有时候突然发脾气到毫无道理。那个时候方家要认下方瑾枝这个女儿,整个荣国公府也就方今歌最为抗拒。   想必,方今歌也对他妹妹的死自责了很多年吧……   方瑾枝又向吴妈妈打听了一些商铺的事情,然后让盐宝儿早就准备好的锦盒递给吴妈妈。   ——赏给吴妈妈的一套鎏金首饰。   方大夫人和方今歌之间的隔阂已经很多年了,并非轻易就能解开的。可他们两个毕竟是亲母子,方瑾枝相信他们两个心里都是十分在意对方的,只不过有一道砍横在那里,两个人都没有跨过去。   方瑾枝想要帮忙,想要他们母子可以和好如初。毕竟,他们都是自己的亲人。更何况,陆佳萱马上就要嫁过去了。若方大夫人还是在三个儿子之中还是处处冷了方今歌,难免不会也冷着陆佳萱。   可是怎么帮方大夫人和方今歌母子冰释前嫌、和好如初呢?这着实有些麻烦,方瑾枝一时也没想出好的法子来。   方瑾枝正皱着眉头冥思苦想该怎么帮着那对母子缓解关系呢,   忽见一道小人影在窗外闪过。   屋子的门是开着的,夭夭也没山作主张进来,而是立在门口,规规矩矩地禀告:“没吵到三少奶奶吧?奴婢有事儿禀告。”   是个规矩的。   “进来说吧。”方瑾枝就笑着让她进来。   夭夭这才规规矩矩地走进来,说:“回三少奶奶,九府上少爷的嫡长子,隐心小少爷失踪了。”   “什么?快,服侍我换衣服。”   方瑾枝惊到了,她还记得隐心埋着一双小短腿却跑得飞快的样子。好好的,怎么就失踪了呢?   方瑾枝换了衣服,刚要下楼,米宝儿急匆匆进来,喘着说:“隐心少爷失踪了!咦……您这是要上哪儿去?”   方瑾枝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已经知道了,刚刚夭夭与我说了。”   米宝儿看了一眼夭夭,她挠挠头,心里忽然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以前都是她将府里各处的事儿带回来的……   她朝着夭夭的背影扮了个鬼脸,心里想着以后可得更勤快着些。下次再有什么事儿,一定得比这个才来没几天的夭夭先得到消息!   方瑾枝已经很久没踏入三房了,三太太、三奶奶、五奶奶还有下一辈几个儿媳都在那儿。   陆子镜在庄子里查账,这个时候正往回赶呢。入烹也不在这里,她亲自去找隐心去了。   方瑾枝刚进去,三太太就将她招到身边,说:“难为你有心了,还亲自跑这一趟。”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方瑾枝忙问。   陆隐心还不到两岁,身边怎么会没有奶娘跟着呢?   三太太就将事情跟方瑾枝解释了一通。   原来今天早上陆隐心刚吃过早膳,奶娘一时去厨房拿些糕点的功夫,再回来就找不着陆隐心了。   原本以为是他调皮,奶娘先是让丫鬟们帮着寻找,找了两刻钟也不见人影,奶娘这才吓着了,她急忙将事情告诉了入烹,入烹又吩咐整个院子里的人找,也没找到。   眼瞅着,陆隐心失踪已经近一个时辰了,入烹这才慌了,急忙将事情报上来。   可现在已经是下午了,整个温国公府快被翻遍了,也没找到那孩子的下落……   方瑾枝想了想,那么大点的一个孩子,能跑到哪儿去?府里已经找了这么久还没找到,不是被别人藏起来,就是自己跑到偏僻的地方了。   三太太早就派身边的大丫鬟查过了,陆子境和入烹夫妇在府里并没有得罪什么人,那陆隐心又是个两岁的奶娃子就更不可能得罪人了。那么,不能是前者,只能是后者。   方瑾枝能想到这里,其他人也想到了。谁都没说出来,但是心里头都隐隐担忧那还是是不是掉进池塘里,又或者枯井……   不过现在还没搜那些地方的时候,再找找……   “我也跟着去看看吧。”方瑾枝起身。   她还没走呢,下人禀告陆子境得了消息已经赶了回来。三太太就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他说了一遍,他心里自然着急,火急火燎地就亲自去找了。   眼看着天色马上就要黑下来了,仍旧不见那孩子的踪影。若是再找不到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而这个时候,整个温国公府早就翻遍了,已经开始挨个池塘瞧看了。   入烹脸色十分不好,她领着下人们搜寻的时候昏倒了一次,这才被送过来。   “入烹,你再仔细想一想,隐心有没有可能去什么地方?比如他平时想去玩,而你又拘着他不让他去的?”方瑾枝问道。   入烹叹了口气,她红着眼睛摇头,“他平时爱去玩的地方已经找过了,没有人影……”   陆子境也进来了。   入烹刚想问,瞧一眼他的脸色,就把话都咽了回去。   入烹不由带着哭腔地喃喃自语:“这孩子能去哪儿呢……都搜过了,怎么哪哪都找不到人呢……”   三太太狠了狠心,吩咐:“派几个水性好的家仆进各个池子里看一看罢!”   闻声,入烹整个人瘫在椅子里。   “还有一个地方没搜过。”方瑾枝忽然开口。   她这般说,整个屋子的人都抬起头来望着她。   “垂鞘院。”   屋子里的人都一时没出声。   是了,当然没有人搜过垂鞘院,没人敢去搜。   感受那那些看着自己的目光,方瑾枝苦笑着回过头,从窗户望一眼外面的天色。这个时候……陆无砚快回来了。   若是他回来的时候看见家丁在搜垂鞘院……   方瑾枝揉了揉眉心,陆无砚会又一把火把垂鞘院烧了吧……   方瑾枝知道,现在是她拿主意的时候,没有她的话,就算是国公爷也不敢擅自去垂鞘院搜人。   陆佳艺瞧出方瑾枝的犹豫,便小声出主意:“不如先让垂鞘院的丫鬟搜一番呗……”   方瑾枝刚要点头,入烹猛地站起来。   “梅林!”她提着裙角,匆匆跑出去。   陆子境深深看了一眼入烹的背影,也紧跟着追了出去。   若是梅林倒是不奇怪了,要是想要进梅林,甚至根本不需要进垂鞘院,只要从后山进去就行了。也正是因为如此,那一处梅林从后山进入的地方着实花了心思,十分容易迷路。当初陆佳茵都被方瑾枝拐到梅林里迷了路的……   果然在梅林里找到了陆隐心。   找到陆隐心的时候,他已经昏倒在梅树下了,许是又害怕又饿肚子,脸色苍白,小小的脸蛋上还挂着泪水。   早就候着的大夫急忙诊治了一番,他身上倒是没什么伤,这么小的孩子若是开安神的汤药,对他的身体也不好。大夫只让人灌了米汤,让他好好休息。   不管怎么说,人找了回来,身上也没有什么伤,府里的人也都松了口气。天色也晚了,大家也都离开了。   五奶奶临走之前训斥了陆隐心身边的几个奶娘和丫鬟,更是又拨了几个伺候的人来,日夜不许离了人眼。   入烹守在床边,望着自己的儿子苍白的小脸,心里一阵阵疼痛,整颗心都要被自责淹没了。   陆隐心一贯是个调皮爱跑闹的,是她没有把他看好。   “娘亲……”陆隐心睁开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入烹。   入烹指责的话还没说出来,陆隐心就瘪了嘴哭出来:“摘不到梅花给娘亲,还找不到路,好怕……呜呜呜……”   入烹还哪里舍得再指责他,忙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他、哄着他。   “不怕了,娘亲在这儿,咱们隐心已经回来了……”   入烹哄着陆隐心睡着了,才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床上,又仔细给他盖好被子。   陆子境一直坐在不远处望着他们母子,看隐心睡着了,他起身往外走,还没走到门口,不由停下来,有些疲惫地说:“别忘了他为什么取名‘隐心’。”   入烹给陆隐心掖被子的动作一顿,等到她转过身的时候,陆子境已经走远了。   方瑾枝回到垂鞘院的时候,陆无砚刚回来,正在净室里沐浴。每一次他从国召寺回来后沐浴的时间都会更久一些。   方瑾枝就拆了头发,到偏房的小净室里梳洗过,换了寝衣到床上等着他。   她又随手从陆无砚的书橱里抽出一本书,趴在床上看书。   陆无砚进屋时,一眼就看见她翘着的一双小脚丫。   还像个孩子似的。   也是,不过才十五岁。嗯,还差一个月呢。   陆无砚坐在床边,弯着腰去瞧她看的书。方瑾枝实在是看得太过认真,就连陆无砚这般靠近,都完全没有觉察。   陆无砚扫过一眼,便知道她翻看的是一篇游记。这本书他看过,没有方瑾枝好看,他侧过脸静静凝望着方瑾枝。   方瑾枝将正在看的一页看完,翻过一页时,微微偏着头朝门口瞅了一眼,想瞧一瞧陆无砚有没有回来。   随着她的动作,她软软的唇瓣划过陆无砚的脸颊。   紧接着,她猛地睁大了惊慌的眼睛,显然是被吓了一大跳。   陆无砚凑过去,轻轻吻了吻她的眼睛,免她惊慌。   “怎地像做贼似的!”方瑾枝笑着推开他。   她将手里的书随手放在床头小桌上,拉着陆无砚说话,细细将陆隐心走丢,又在梅林里找到的事情跟他说了一遍。   陆无砚听了以后,微微蹙了一下眉,然后就不甚在意地揽在方瑾枝歇下。   方瑾枝偏着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有点不对劲。   陆隐心还那么小,他怎么会自己一个人偷偷溜进梅林里呢?而且温国公府里,大大小小的梅林有很多处,垂鞘院的这一处并不是离他住处最近的那一个,那他怎么又会偏偏跑进这一个梅林里去?   再者,如今还没到梅花开到最盛的时候。   方瑾枝又想起一件事情来。   当初陆无砚为什么会将入烹嫁给陆子境?虽说陆无砚当时是让三个少爷里出一个娶了入烹,可当时的情况,陆无矶是嫡出,陆子坤年纪又小,只能是陆子境。   方瑾枝以前太不关心身边人的事儿,好似只要不和她自己的利益相关,她都不愿意多参与。   想一想当初入烹对她无微不至照顾,方瑾枝觉得真的是太不应该这样不闻不问了,她不由轻叹了一声。   “又胡思乱想了?”黑暗里,陆无砚问道。   方瑾枝就把疑惑说出来:“我觉得入烹……”   “睡觉吧。”陆无砚翻了个身,面朝方瑾枝,将她整个软软的身子拥在了怀里。   他显然是不想提起了。   哼,不想提,那她就自己查去呗。   方瑾枝的确是有点困了,她打了个哈欠窝在陆无砚的怀里,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睡着了。   陆无砚并没有睡着。   在昏暗的拔步床里,他望着怀里方瑾枝的娇小轮廓,不由深思。无论是陆子境的那点心思,还是入烹的那点心思,他都不想让方瑾枝知道。   那对夫妻若是再闹出点什么,他只好动点手段将他们送出府。   没过几日,就到了陆佳萱出嫁的日子。   方瑾枝一早就去了她的小院,瞧着她穿上嫁衣的样子,着实惊艳了一把。   穿上嫁衣的样子才是一个女人最美的样子——这话着实不假。   方瑾枝没穿过嫁衣……   她那件嫁衣还是陆芷蓉留给她的,为了大婚那一日穿上最美的嫁衣嫁给陆无砚,方瑾枝提前一个多月就开始亲自修改。可是……她没机会穿上……   委屈。   陆佳萱作为二房最后一个出嫁的女儿,屋子里围了不少的人,那些已经出嫁了的姐姐也都回来看望她。   方瑾枝说了几句恭喜的话,就在吉时之前坐上去荣国公府的马车。   方大夫人穿着新裁的衣裳,发间、手上的首饰也都是新打造的。荣国公府里的宴席自是不必说,彩灯和窗户上处处贴着大红剪纸,全是些“合家欢”、“观音送子”、“鸾凤鹊喜”的图案。   热热闹闹、红红火火。   方瑾枝心里略宽慰了些,无论方大夫人脸上的喜色还是整个婚礼的隆重都是真的,看来方大夫人对方今歌还是很在意的。只是……冷他冷习惯了。   据说……当初她和陆无砚的大婚比这隆重了好些呢!可惜……她没赶上自己的婚礼……   不多时,鞭炮并锣鼓的声音响起来,这是花轿到了。   方瑾枝随着方家大少奶奶和三少奶奶一并张望,就瞧见被红色淹没的陆佳萱被全幅人从花轿里扶下来。   方今歌迎上去的时候,脸上挂满了笑意。   方瑾枝的脸上也盈出祝福的笑容。   荣国公府举办喜事,陆无砚是并没有来的。此时他正在入楼等人。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响起,一身玄衣的宋辞赶到门口轻扣了两下门。   “进。”   宋辞走进屋子里,看见陆无砚坐在负手立于窗前。   “如何?”陆无砚未转过身,问。   “回少爷的话,楚行仄如今在浦昌山一带,由于他十分狡猾,行踪几变,具体位置尚不得知。”宋辞见陆无砚并没有指责,便继续说下去,“至于这次暗中帮忙劫走楚行仄的官员名录已经整理出来了。”   宋辞上前两步,将折好的名单放在陆无砚身前的桌子上。   陆无砚这才转过身,他拿起那名单匆匆扫了一眼,才说:“倒是不枉故意放走他。”   陆无砚这么说已经算是嘉奖了,宋辞松了口气,又问:“楚行仄已经身负重伤,需要现在调动人手去浦昌山搜寻,一网打尽吗?”   “不用,先留着他的性命。”   “是。”   陆无砚沉思了一会儿,忽然问:“楚行仄被劫走的那一日,真的没有见到方宗恪?”   “没有,”宋辞十分坚定地摇头,“属下按照您的吩咐,若是见到他,就偷偷放他走。可是的确没有见到这个人。”   陆无砚默了默,才道:“罢了。”   宋辞正要退下,却被陆无砚拦住。陆无砚带着他去了入楼后院,远远看着整在扫院子的顾希。   顾希的左臂还是会让他痛不欲生,可是他不愿意一直躺在床上,时常吊着一条胳膊做一些类似扫扫院子正要的杂事。   陆无砚走过去,说:“你日后可有别的打算?”   顾希停下来,望着陆无砚说:“只愿为您做事。”   经过顾望辞世,顾希整个人好像一下子沉稳下来,完全看不出十五岁孩子的稚嫩来。   陆无砚点点头,道:“跟着宋辞去吧,他会带你去出楼。” 第138章 及笄   陆无砚回去以后, 方瑾枝已经先从荣国公府回来了,她像一只大猫一样窝在藤椅里,正在一件雪白寝衣的衣襟处绣花纹。可是她手里握的针已经许久未动了, 目光也有些虚无。   又走神了。   陆无砚走过去,微微弯腰瞧着她手里的绣活儿, 问:“又是给我做的?”   方瑾枝这才回过神来,“怎么又吓人!”   话一出口,方瑾枝自己倒是先不好意思起来。她望一眼许久未落下的针,明明是她自己又走神了,怎能赖陆无砚吓唬她。   “你回来啦!有用过晚膳没有?我去……”方瑾枝拿开放在腿上给陆无砚做的寝衣, 想要起身,却愣在那里。   衣服没拿起来……   陆无砚诧异地掀开被方瑾枝抱着的寝衣,这才发现她将寝衣缝到身上的裙子上了……   方瑾枝在他笑出来之前,先瞪大了眼睛警告他:“你要是让我看见你嘲笑我,我就再不给你做衣服了!”   陆无砚干净利落地转身。   然后方瑾枝就看见陆无砚双肩微微颤动, 分明着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偷笑!   “不给你吃晚膳,饿死你算啦……”方瑾枝一边嘟囔着,一边转身往一旁的偏房去换裙子。   很快到了十二月十二。   陆无砚还没睡醒呢,就感觉到身边的方瑾枝动来动去,一会儿扯他衣服, 一会儿又趴到他身上。   陆无砚实在是没法子,翻了个身将她压在身下,伸手就去解她的衣服。   “不行!”方瑾枝十分用力地摁住他的手,阻止他图谋不轨。   “那你把我喊醒是想做什么, 嗯?”陆无砚尚未睁开眼睛,一副懒洋洋的语气。   身下的人没说话,但是又不安分地动了动。   陆无砚这才睁开眼睛,然后就看见方瑾枝嘟着嘴,鼓着两腮,唇角的那一对梨涡都被她撑平了。   她每次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都是有哪里不满意了,还是十分不满意的那一种。   “谁惹你不高兴了?”   “你!”方瑾枝语气坚决。   陆无砚打了个哈欠,他凑过去,在方瑾枝的额头轻轻亲了一下,然后翻过身,躺在她身侧,说:“我睡醒了再说哈!”   “不成!”方瑾枝一下子坐起来,使劲儿摇了摇陆无砚。   她又用手指头去扒陆无砚的眼皮,“天都亮了,不许再懒床了,起来啦!起来啦!”   陆无砚就指了指自己的脸。   方瑾枝疑惑地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他什么意思。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弯下腰,在陆无砚的脸颊上小鸡啄米一样亲了一下,“这下可以起来了吧!”   “才一下啊……”陆无砚拉长了语气。   “算了,你继续睡吧……”方瑾枝不高兴地嘟囔了一下,从陆无砚身上爬过,下了床。爬过陆无砚的时候,还故意使劲儿压他一下,以来泄愤。   方瑾枝坐在梳妆台前,使劲儿梳着头发。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又回头望了一眼床上的陆无砚,见他还不起来,她转过头来越发用力地梳头发。   又小声念叨:“果然成亲了就变了……”   床上那人还是没反应,方瑾枝继续碎碎念:“古人诚不欺我!”   陆无砚忍不住笑出声来,笑道:“什么古人,你又在哪本小杂书里看的。”   不过他还是从床上下来了,也未穿鞋袜,赤着脚走在雪白的兔绒毯上。   铜镜中映出陆无砚的身影,方瑾枝又说:“小杂书怎么了?小杂书也是别人写的,写的人死了,怎么就不是古人了?”   “是是是……”陆无砚拖了一把鼓凳,在方瑾枝身边坐下,又从方瑾枝手里拿过木梳,为方瑾枝梳发。   方瑾枝的头发很柔软,和她小时候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当初陆无砚还以为她是因为年纪小才会有着那么柔软的头发,却不想如今她长大了也这么柔软。   黑色的长发划过陆无砚的掌心,滑如锦缎。   也是,她全身上下就没有不柔软、滑顺的地方。   陆无砚一边给她梳头发,一边柔声说:“我知道,没忘。”   方瑾枝鼓起的两腮瞬间憋了回去,又露出了那一对小小的梨涡,她偏过头不太相信地望着陆无砚,疑惑地问:“真的?”   “为夫若真敢把夫人的生辰给忘了,日后哪里还能有好日过。再言,今日还是你十五岁的生辰,及笄的日子。”   大辽女子十五及笄,然而这及笄是对于未出嫁女儿的。方瑾枝已经提前嫁给了陆无砚,所以她并不能如别的姑娘那举办及笄礼。   方瑾枝嘴角略带了点笑意,又把小小的手掌摊开,伸到陆无砚面前。   这是要礼物呢。   望着方瑾枝伸到眼前的小手,陆无砚脸上的表情不由有点尴尬。   方瑾枝紧紧皱着眉,问:“你该不会是只记得今日是我生辰,却忘了给我准备礼物了吧……”   陆无砚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没有,自然准备了。只是这礼物……不是很好,你或许不会喜欢。”   “那给我呀!你不给我怎么知道我喜不喜欢?”方瑾枝伸到陆无砚眼前的手,那手指头尖儿都快要戳到陆无砚鼻尖了。   陆无砚犹豫了一会儿,才将手中的梳子放下。   陆无砚起身,走到对面墙前的架子前,从小抽屉里翻出一个嵌着红宝石的鎏金紫檀木锦盒。   方瑾枝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瞅着他,那目光一直随着陆无砚手中的锦盒移动。等到陆无砚重新回到她身边坐下时,她直接从陆无砚手里抢过了锦盒。   “这个吗?”方瑾枝将锦盒打开,脸上的表情僵了片刻。   嵌着宝石的鎏金锦盒里面装着的却是一支普普通通的白玉簪,真的是普普通通的白玉簪。   方瑾枝将锦盒放在一旁,仔细瞧着那支白玉簪。   簪子是用白玉做的,通体雪白,方瑾枝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最上等的白玉料子,可是……   普普通通的玉簪,在一头雕着一朵看不出来是什么花的花。这花着实雕得不美,甚至簪柄也不够精致。这匠师的水平也太差了!   首饰这种东西,一看料子的质地,而看匠师的水平。而此时方瑾枝手里的这支玉簪的匠师……   方家本来就经营着各种玉石、首饰的生意,方瑾枝对这一方面还是懂不少的。这支簪子一看就是新手做出来的,还是手工做的。   方瑾枝觉得,这支簪子简直就是浪费料子!   她刚想说话,一抬头,就看见陆无砚黑了脸。方瑾枝怔了怔,重新仔细打量手里的簪子,莫非……   “咳咳……”方瑾枝把就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生硬地改变了出口的话:“好看,真好看!这块玉石的料子一看就是从一整块的上好玉石里挑了成色最好的部分!这……这匠师的手工也好,看这朵牡丹雕得多好!活灵活现的,放到外面说不定还会引蝴蝶呢!”   陆无砚盯着她好一会儿,才说:“那不是牡丹。”   “哦……”方瑾枝又仔细打量了一番,“是是是,瞧我这眼神!分明是月季!”   “……那是芍药。”陆无砚终于忍不住揭开谜底。   方瑾枝忽然想起来,之前有一日陆无砚好像让她选一种花,她随口说了个芍药。要是知道陆无砚是打算雕玉簪的,她一定说些简单的花……   “不想要就算了!”陆无砚作势就从方瑾枝手里抢。   “我要的!”方瑾枝急忙把东西背到身后,好好护着,才不肯被陆无砚抢走。   方瑾枝抿着唇笑:“白比我大九岁了,不……白活了两辈子,真像赌气的小孩!”   她又把玉簪捧到眼前摸了又摸,爱不释手。   “我欠你一个及笄礼,只好赔你。”陆无砚起身,立在方瑾枝身后,将她的长发绾起来。   方瑾枝有些惊讶地在铜镜里望着身后的陆无砚:“你当真会盘发?”   陆无砚睥她一眼,“要不要这么小瞧我?”   他垂着眼,将方瑾枝的长发握在掌心,带着点虔诚的味道。他修长白皙的十指在黑色的长发间流动,灵巧地将方瑾枝的长发一点点盘起来。   “这样也好,你的正宾、有司和赞者都是我一人。”   方瑾枝望见铜镜里陆无砚垂眸专注的样子,心里轻轻颤了一下。 第139章 上妆   她忍不住脱口而出:“好看。”   “我可仔细研究过盘发的。”陆无砚微微弯腰, 从方瑾枝手里拿过那只白玉芍药簪,最后插于方瑾枝的发间。   方瑾枝轻轻低下头,脸颊上不由飘出了一抹淡淡的红晕。   她说的不是发髻, 是陆无砚……   陆无砚又吩咐入茶打热水进来,亲自给方瑾枝净面。他拧了拧帕子, 皱着眉问:“是不是顺序错了?应该先净面后盘发?”   方瑾枝笑着摇头:“你的顺序就是对的顺序!”   方瑾枝的这个回答,陆无砚还是比较满意的。他又拉着方瑾枝回到梳妆台前,亲自给她上妆。   看着陆无砚仔细挑选胭脂水粉的样子,方瑾枝大感惊奇。他不是最讨厌胭脂水粉的香味儿了吗?   方瑾枝气色好,皮肤更是宛如玉脂般吹弹可破, 所以她平时几乎是不会涂抹胭脂水粉的。当然,这一方面是方瑾枝完全不需要,而另一方面也有一小部分的原因是她知道陆无砚讨厌这个气味儿。   “别躲。”陆无砚一边嫌弃地看了一眼手上的胭脂,一边仔细给方瑾枝涂抹,又给她画了眉、涂了浅红的唇脂。   方瑾枝趁着陆无砚去洗手的功夫, 急忙瞅向铜镜。她不由松了口气,她还以为陆无砚会将她的脸弄个乱七八糟的,却没想到成果还算尚可。   之前老太太来问过方瑾枝要不要举报生辰宴,虽然她因为提前出嫁的缘故并不能举行及笄礼,可是毕竟是她十五岁的生辰。不过方瑾枝用陆无砚不喜热闹这样的借口推脱了。   陆无砚不喜欢热闹, 她同样也不喜欢。另一方面,她打算去入楼找两个妹妹一起过这个日子。   不过她只能半下午的时候再去入楼,因为她虽然不举办生辰宴,温国公府里给她送礼的却并不少, 她怎么说都要应付大半日。   每个见到方瑾枝发间的那支簪子的人都会觉得有些奇怪,不过都没问出口。方瑾枝瞧出来他们诧异的目光,不过她并不打算解释。   令方瑾枝意外的是陆佳茵今日居然回府了,还是一个人。   夭夭悄悄说:“奴婢听三房的小丫鬟说七姑娘的眼睛都哭肿了。”   方瑾枝的眼前不由浮现陆佳蒲寻死后苍白的脸色,她眸光一闪,一种直觉告诉她陆佳茵嫁给秦四郎之后一定过得不好。   她忽然很想去看看。   方瑾枝料想得不错,她带着盐宝儿进到三奶奶屋里的时候,就看见陆佳茵伏在三奶奶的膝上哭。   “听说七妹过来了,也是许久不见,就来瞧瞧。”方瑾枝脸上带着笑。   如今的三奶奶哪里还敢再有一星半点地怠慢方瑾枝,她忙吩咐下人给方瑾枝搬了椅子。   她又将陆佳茵推起来,微微蹙着眉轻斥她:“瞧你这没规矩的样子,还不快把眼泪收了给你三嫂问好。”   陆佳茵古怪地看了方瑾枝一眼,她用帕子狠狠抹了两下眼泪,没好气地说:“表妹居然也过来了。”   方瑾枝只是笑着。   三奶奶听陆佳茵喊方瑾枝表妹而不是三嫂,大感头疼。她十分清楚自己这个小女儿的性子,不得不担心她继续再对方瑾枝说些不敬的话。如今的方瑾枝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没身份地位的表姑娘了,三奶奶是担心陆佳茵吃亏。   她忙吩咐身边的大丫鬟:“还不把姑娘扶进偏屋去洗把脸!”   “为什么赶我走?”陆佳茵十分生气,“女儿回来看您,您竟然因为她来了,就让我回避!”   陆佳茵的手指直指着方瑾枝。   方瑾枝已经可以料想陆佳茵在秦家过得是什么日子了,她这个性子完全就没改啊……   以前还可以说她是年纪小,又被母亲娇养着。可她现在已经十六岁了,更是嫁为人妇逾一年半了。   方瑾枝甚至觉得陆佳茵蠢得有点不可思议。   三奶奶何尝不是恨铁不成钢?这满屋子的下人恐怕都明白她是不希望陆佳茵和方瑾枝起冲突,可偏偏她看不出来!   三奶奶压抑着胸口的那团火气,耐着性子说:“母亲的意思是让你回去洗把脸,再出来和你三嫂说话。”   陆佳茵狐疑地看了三奶奶一眼,又看了方瑾枝一眼,然后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去偏屋。   等她走了,三奶奶才赔着笑脸对方瑾枝说:“你别介意,佳茵这性子……”   她自己都没脸说下去。   方瑾枝笑了笑,道:“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我自然知道佳茵的性子,不妨的。我过来一方面是许久未见七妹了,来瞧一眼,另一方面也是谢谢您送去的礼物,实在是太贵重了。”   “这是哪里的话,你的生辰,还是十五岁的生辰,当然要送好一点的东西。那套红玛瑙的摆件还是我当初出嫁时带来的嫁妆呢!”   方瑾枝有些惊讶:“我倒是不知道是您……”   “什么!”陆佳茵从偏屋里冲出来,“母亲您怎么能把那套红玛瑙摆件给了方瑾枝!那可是您的嫁妆里最喜欢的一件!当初我跟您要您都没给呢!”   陆佳茵又瞪着方瑾枝,自以为是地说:“哦,我知道了……你这是故意带着地摊货簪子哭穷,趁着过个破生辰四处要钱呢?还是……真穷了?穷到得靠人接济了?”   方瑾枝过来的确是怀着看陆佳茵笑话的心思,可是她听了陆佳茵这话,震惊地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么多年了,即使是她没有夺回方家家产时,也从未缺过钱财,在温国公府里也是一直出手阔绰,竟是第一回 被别人说她穷到需要让人接济……   她不由伸手摸了摸发间的白玉芍药簪。   三奶奶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十分缓慢地将这一口气呼出来,只有这样她才能压下心里的这份怒火!   她到底做了孽!怎么就能生出这么个女儿来!她自认为自己虽不是聪明绝顶可也不算蠢笨,她的夫君、几个儿子都是个个优秀,她的大女儿陆佳蒲更是……   一想到陆佳蒲,三奶奶的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为了陆佳茵这个孩子伤了她的佳蒲……   三奶奶低着头,拿着帕子擦眼泪。   见三奶奶竟然哭了,陆佳茵愣住了,她从来没见过自己的母亲落泪。她有点心虚地说:“您哭什么呀,我受了这么多委屈哭哭就算了,您还哭……”   三奶奶直接拂了身侧小桌上的一套茶具,一整套上好的水裂纹茶具摔了个粉粹。   她望着满地的碎片,这才惊觉自己冲动了!这套茶具……是当初陆佳蒲千挑万选送给她的……   很快,心里的自责演变成愤怒,她胸口起伏,指着陆佳茵,怒气冲冲地说:“你这次回来如果只是为了气我,就赶紧回秦家吧!”   “母亲!您一向最疼我了!这个时候您不能赶我回去,得给我做主啊!要是您不给我做主,秦锦峰的妾就要抬进门了!”陆佳茵急得直跺脚。   她这次回来本来就是为了让陆家给她做主的!   “不就是个妾也值得你闹!”三奶奶气得直锤桌子,“男人哪个没有三妻四妾!更何况他要抬的这房妾还是贵妾,是他的顶头上司送给他的,那可是涉及到官场、仕途的!哪里能容你随便使性子胡闹!”   陆佳茵一边哭一边说:“父亲那么多个妾,您心里不舒服,应该明白这种滋味的!难道您不应该盼着女儿过得好吗!”   三奶奶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方瑾枝隐约已经听明白了,看来她所料不错,陆佳茵这个人……根本不用对付,就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她,也能被她全部败光。   方瑾枝不愿意再待下去了,她起身,笑着说:“看来是我来的不是时候了,就不耽误你们说话了。”   “哼,”陆佳茵小声嘟囔,“装什么装……”   方瑾枝眉眼含笑,权当没听见。   三奶奶已经懒得再给自己这个小女儿找台阶了,她和方瑾枝客套了两句,亲自将她送到门口。   方瑾枝出了屋,还能听见陆佳茵跟三奶奶抱怨:“还有秦雨楠那个死丫头整日挑拨离间!秦锦峰那个傻的,每次都帮他妹妹!他们兄妹两个好的不像话,谁知道存没存些肮脏的关……”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声打断了她的话。   方瑾枝也走远了,听不见余下的话了。她也不想听了。秦雨楠那孩子今年应该还不到十岁吧,那么小的一个孩子,陆佳茵真的是什么都能说得出来……   方瑾枝抬头,发现下雪了。细小的雪粒落雨一般地落下。今年的冬天不太冷,雪也比往年少了许多。   她回到垂鞘院的时候,陆无砚已经在等着她了。方瑾枝匆匆回屋换了身棠梨色配鹦羽绿的袄裙,又披上一件雪青色的柔软斗篷,对着铜镜转了个圈儿,十分满意了,才下楼去找陆无砚。   陆无砚背对着方瑾枝,入茶正在陆无砚面前,对他细细禀告着什么。   随着方瑾枝逐渐走近,才隐约听见入茶说了“哭穷”、“接济”这样的几个词儿。   入茶看见方瑾枝下来,便住了口,不过此时她恰好已经将事情都禀告了陆无砚。陆无砚转过身来的时候,方瑾枝在他的眼里看见了很浓的愠色。 第140章 心思   不过陆无砚在见到方瑾枝之后, 眼中的愠色迅速散去。他逐渐换上笑颜,温柔地将方瑾枝的兜帽仔细给她戴好,仔细避免弄乱了她盘起的发。   “走吧, 马车都备好了。”他道。   “好。”方瑾枝弯着一双眼睛,挽起他的手。   平平和安安在厨房里折腾了一天, 摆上来一桌子佳肴,没有一碟不是两个小姑娘的心意。她们两个似乎格外看重方瑾枝的这一个生日,有些卯足了劲儿给方瑾枝庆祝一样。   她们两个因为身体相连的缘故,身上穿的衣服总是特制的,也正是因为如此, 她们两个在穿戴上一向十分简单。今天也难得精心打扮了一番,身上穿着粉白相间的袄裙,发间又配着红翡翠的首饰,显得格外可爱。   方瑾枝仔细打量两个妹妹,才惊觉两个妹妹这么一打扮是真的成了大姑娘。姑娘家十三岁就要开始议亲了, 可是她们两个……   “姐姐要先吃这个。”平平将一碗长寿面推到方瑾枝面前。   安安将筷子递给方瑾枝,接话:“吃了长寿面姐姐就会长命百岁的!”   “好!”   方瑾枝笑着大口吃着两个妹妹为她做的长寿面,好似这一碗面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平平忙说:“姐姐别只吃面呀!第一口吃面意思意思就行啦!留着肚子吃别的!喏,姐姐尝尝这个松鼠鱼,雕刀的时候, 我还差点切了手呢。”   安安也说:“还有这个奶汁鱼片也好吃呢!我刚刚偷偷尝了一口的,姐姐保准喜欢!”   “好好好,只要你们做的姐姐都喜欢……”方瑾枝笑弯了眉眼,在两个妹妹的陪伴之下把每一碟菜肴都吃了许多。   陆无砚静默坐在一旁, 一直默默凝望着她。看着方瑾枝开心,他的嘴角便也带了几分笑。   不过陆无砚不与人同食的习惯并没有变,即使是方瑾枝的妹妹,他也不能吃。   方瑾枝知道他这习惯,也不管他。陆无砚留在入楼稍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去了出楼处理一些事情,走前答应晚一点再来接方瑾枝。   等陆无砚走了,方瑾枝放下手中的筷子,望着平平和安安,问:“你们是不是有话要对姐姐说?是不是关于分开的事情你们已经有了决定?”   平平和安安对视一眼,才对方瑾枝点点头。   方瑾枝心里忽然收紧了一下,莫名有些紧张地望着两个妹妹。   “我们想要试一试!”两个小姑娘完全一样的声音同时说出来,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坚定。   方瑾枝攥紧了手中的帕子,问:“你们可当真想清楚了?顾希和顾望的结果你们也是知道的。姐姐实在不想你们两个人任何一个出事……”   “可是姐姐,我们不想一直过着躲躲藏藏的生活……”   方瑾枝心里一痛,她也明白无论是让两个妹妹搬去海岛或是花庄,都是将她们两个永远隐在暗处,不与人接触。   两个妹妹缺少了太多普通人该有的生活,那些被普通人忽略甚至厌烦的生活。   方瑾枝望着两个妹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如果她们两个不分开,那么她们两个人这辈子都不可能说亲事……   她们两个缺少的东西已经太多太多了。   可是一想到顾望的死、顾希的痛,方瑾枝这心里就是一抽一抽地疼。她真的很担心两个妹妹出事,她舍不得她们两个之中的任何一个离开。   方瑾枝之前暗地里向刘明恕打听过,知道想要保她们两个都活下来是很困难的一件事,是需要运气的……   方瑾枝的心里一时之间涌满了挣扎。   见方瑾枝如此,平平和安安慌了。两个小姑娘急忙说:“今天可是姐姐的生辰,咱们不说这个了!”   “对,暂时不说这个了,姐姐尝一尝这碗糯枣粥……”   方瑾枝收起心里的难过,勉强笑了笑,望着两个妹妹,说:“姐姐之前已经说过了,这件事情由你们两个自己选择,姐姐不会干涉你们的选择。只是在你们选择之前,一定要清楚这件事情的风险。”   平平和安安不由垂了头,小声说:“刘先生与我们说过的……”   方瑾枝恍然。   刘明恕那个人可不会哄骗平平和安安,想来早就把最坏的结果告诉平平和安安了。   方瑾枝就叹了一口气,她笑着说:“好,姐姐知道你们的选择了。咱们的平平和安安一定会成功的!”   平平和安安忽然欲言又止起来。   “怎么了?”方瑾枝有些诧异地望着她们两个。   平平小声说:“平平不太好听……”   安安也小声说:“我们都长大了……”   方瑾枝愣住了,一时没明白两个妹妹话中的意思。   平平抬起头来望向方瑾枝,问:“姐姐,你是不是忘了我们的名字……”   安安也说:“我觉得瑾安比安安好听……”   平平看了安安一眼,嘟囔:“知足吧你,安安总比平平好听……”   “是是是,是姐姐叫错了。以后改回来,瑾平!瑾安!”方瑾枝笑着将两个妹妹一人夹了一块金丝酥雀。   方瑾枝重新打量了一遍两个妹妹今日的穿戴,再想到她们两个又是对名字不满意,又是突然下定决心要分开……   方瑾枝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她不由轻笑了一声,两个妹妹是真的长大了,看来是有了别的心思……   方瑾枝又不由担心起来,她这两个妹妹自打小就被她护在身后,心思不是一般的单纯。方瑾枝不得不担心起她们两个来……   方瑾枝正担心着两个妹妹,入折匆匆上楼,禀告叶萧来了,来找方瑾枝。   叶萧是早就见过平平和安安的,方瑾枝也不想单独见叶萧,就让入折直接将人请上来。   叶萧先是祝贺了方瑾枝的生辰,才有些吞吞吐吐地说明来意。   ——静忆师太病了。   “她这段时间病得厉害,时常发高烧说胡话,总是念叨着你的名字。不管怎么说她也是生母,你也不会忍心看着她就这么活活病死吧?更何况,当年之事她也是受害者,你也不要再怪她了。再者说,抛开她是你生母的身份,你也是自小就与她相识,她对你也是不错的。所以不管怎么说,你都应该去看看她。”   叶萧絮絮劝说的时候,方瑾枝一直含笑听着。等叶萧说完了,方瑾枝才开口:“我不去。”   叶萧叹了口气,“你还是怪她……”   方瑾枝就一点一点收了笑,反问:“叶先生,您说她是无辜的。那么请问我就不无辜吗?那些上一辈的事情与我何干?还是我有选择父母的权利?”   叶萧被方瑾枝问的哑口无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更加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和她同样都很无辜,可你们毕竟是母女,还是应该重归于好……”   方瑾枝垂眸,掩去眼里的一抹难受,才重新抬眼望向叶萧,说:“叶先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您善做主张来找我的,或者是静思师太让您来找我的,并不是她的意思。”   “你怎么知道?”叶萧有些惊讶地反问。   方瑾枝苦笑:“因为我是她的污点,是她的痛苦。她之所以念着我的名字是源于亲手掐死自己女儿的忏悔,是被自己的良心谴责,是她想要得到宽恕。而不是源于一个母亲对女儿的关爱、想念。”   “另外,”方瑾枝眼中越发沉静,“于我而言,我也不需要她这个母亲。”   叶萧脑海中不由浮现静忆师太苍白的脸色,他还想要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毕竟是你生母……”   “是,血缘纽带断不了。她是生了我,生母这个身份抹不掉。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方瑾枝更加坚定,“养恩大于生恩、情义大于生恩。我的母亲是已故的陆芷蓉,是荣国公府的大夫人,是我夫君的母亲长公主。她们任何一个人都比她更值得我喊一声‘母亲’。”   叶萧长长叹了口气,“是我冒失了。抱歉,我不打扰你们姐妹小聚了,告辞。”   叶萧起身,他转过身就看见陆无砚站在门口,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第141章 激动   陆无砚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可正是因为这般面无表情才让叶萧怔了片刻。   陆无砚是真的生气了。   叶萧还未开口,陆无砚先道:“不送。”   叶萧哑然,只好拱了拱手, 从陆无砚身边走出去。   陆无砚这才看向方瑾枝,说道:“我在楼上寝屋里等你, 和你妹妹们说完话准备回去了去喊我。”   “好。”方瑾枝偷偷看了一眼陆无砚的脸色,忙答应下来。   陆无砚回到楼上以后,方瑾枝又拉着两个妹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天都黑下来以后,她才跟两个妹妹告别。   方瑾枝去楼上喊陆无砚回家, 她进了寝屋,绕过游鱼绕池绣屏走到床边,发现陆无砚侧躺在床上,合着眼。   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方瑾枝不禁踮着脚凑近,在他面前蹲下来, 盯着他的脸仔细瞧看。   陆无砚忽然睁开眼睛的时候,方瑾枝吓了一大跳,身子后仰,差点跌坐在了地上。   陆无砚忙探手,在她摔倒之前将她拉住, 又微微用力,将她拉到了床上。   “胆子这么小。”陆无砚忍不住笑话她。   “是这样的吗?真的不是你故意吓唬我?”方瑾枝仰着头,用怀疑的目光望着陆无砚。   “我吓唬你做什么。”陆无砚将方瑾枝当成一块软枕一样抱在了怀里,“歇一会儿再走。”   方瑾枝不太情愿地扭了扭身子, 埋怨地说:“你抱我这么紧做什么,裙子要出褶子啦!”   陆无砚没应,他重新闭上眼,脸上带了点倦意。   方瑾枝仰着头望着陆无砚,瞧着他如此模样,便也乖下来,静静瞧着他,恨不得将他的每一根睫毛都数清楚。   其实方瑾枝并不恨静忆师太,不是因为她是自己生母而选择原谅,而是方瑾枝并不觉得有恨她的必要。   恨一个人太累了,方瑾枝不想为了不是太值得的人耗费精力。过得轻轻松松、无忧无虑一点不是很好吗?   方瑾枝觉得她与静忆师太之间余生都不必相见便是很好的结果了。   另外……   方瑾枝一直记得陆无砚跟她说过的那匪夷所思的前世,当日陆无砚只是粗略几句,说的并不是很清楚,方瑾枝并不是太懂,而那些发生在前世的细节她也不想知道。   什么前世今生的,方瑾枝不管。   她只知道珍惜眼下。   她不是很清楚陆无砚所说的前世,但是她明白陆无砚心里对前世的事情是介意的。   那么,她就斩断和那些人的联系。但凡是陆无砚讨厌的人,她便远离。但凡陆无砚担心她接触的人,她便余生不再相见。   斩断陆无砚所有的顾虑。   她能为陆无砚做的事情并不多,却也会用她的方式竭尽全力。   至于什么父母……   方瑾枝今日对叶萧说的话也是真心话,她真的不认为那个想要掐死自己的生母是她的亲人。   在方瑾枝的眼里,亲人不以血缘来论。她只有四个亲人,身边的陆无砚、哥哥,还有两个妹妹。   或许……   方瑾枝慢慢将手放在自己的小丨腹,她望着陆无砚,有些心虚地小声说:“无砚,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说……”   “嗯。”陆无砚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仍旧没有睁开眼。   “我这个月的小日子没来……”方瑾枝的声音越来越低。   她说完许久头顶都没有声音,她就那样眼巴巴瞅着陆无砚,等陆无砚的反应。   陆无砚沉默了很久,忽然坐起来,又跳下床,眨眼不见人影。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实在是太快,等到方瑾枝坐起来望向门的方向时,已经看不见陆无砚的身影了。   方瑾枝望着大开的房门,呆呆的。   还没等方瑾枝反应过来呢,外面又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陆无砚又出现在门口,这回陆无砚身后还跟了个人——刘明恕。   原来他是把刘明恕给请了过来。   不,拉扯拽拖上来的。   刘明恕理了理袖子,十分无语地走进屋。   “手。”他有些不耐烦地朝方瑾枝伸出手。   方瑾枝愣了一下,急忙将手递给他诊脉。方瑾枝这心里头竟然也跟着紧张了几分。   刘明恕的食指只是搭在方瑾枝脉上一瞬就移开了。   他有些无奈地说:“尊夫人只是经血不足,时日拖延了几日而已。你没当爹,不用这么激动。”   陆无砚怔了怔,才皱着眉:“你再诊诊?”   刘明恕没搭理他,直接往外走。   方瑾枝仔细瞧着陆无砚脸上的表情,她心里有点疑惑,又好像没有了点什么。这个人之前不是说过这辈子就他们两个人过不生小孩也很好吗?这个人之前不是说他不喜欢小孩子吗?   方瑾枝慢慢垂了头,又揉了揉自己的肚子。   “咳咳,”陆无砚轻咳了一声,也是觉得自己刚刚的举动好像有点过分了。   他上辈子死的时候三十四,这辈子重生于今日也有十年了。如果用加法来算的话,他都是四十四岁的人了……   四十四,当爷爷的年纪。   孩子是什么啊?连女人也是才有机会碰啊……   “那个……咱们回家吧。”陆无砚走过去。   他默了默,又加了一句:“你别多想。”   陆无砚知道方瑾枝惧怕生小孩,他也不想她冒风险,更不想她误会。   “没多想呀。”方瑾枝冲着陆无砚甜甜地笑了笑,才挽起他的手。   回去的马车上,方瑾枝如往常那般和陆无砚说笑,好像把之前的事儿都给忘了一样。   只是,马车在温国公府大门前停下的时候,方瑾枝忽然偏过头来,问:“无砚,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呀?”   “什么?”陆无砚一时没反应过来。   方瑾枝就静静望着他,把话又重复了一遍:“无砚,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呀?”   陆无砚看了她很久,才说:“男孩吧。”   方瑾枝立刻皱了眉,忙说:“可是书上不是这么说的呀!”   “什么书?”陆无砚觉得有些好笑,“你又在什么书里看了什么莫名其妙的说法?”   “书上写的是……妻子这么问的时候,丈夫会温柔地说:‘女儿,我像要一个小号的你,见见你小时候的样子。’然后妻子会特别感动地说:‘可是我想要个儿子,一个像个的男孩子……’”   方瑾枝一边说,一边抱着拳放在胸口,一脸沉醉。   陆无砚沉默了很久,才说:“瑾枝,我已经陪你长大两辈子了,你小时候的样子已经无法忘记了……”   方瑾枝一怔,愣愣地望着陆无砚,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陆无砚重重叹了口气,他将方瑾枝斗篷后面的兜帽给她戴好。然后他跳下马车,朝方瑾枝伸出手:“来,回家了。”   外面正在下雪,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陆无砚的肩头。   方瑾枝微笑着将手递给陆无砚,被他扶着下了马车。   风雪有点大,陆无砚将方瑾枝揽在怀里,护着她往前走。方瑾枝不禁偷偷仰起头来望向陆无砚。   她头上的兜帽遮了视线,只能看见陆无砚棱角分明的下巴。   她抬手,把兜帽往上推一推。   陆无砚低眸看她一眼,轻声说:“别被风雪吹了脸,有我呢,你不用看路。”   他不由分说地又将方瑾枝头上的兜帽拉下来。   这下,兜帽被他拉得更低,方瑾枝的视线里连陆无砚的下巴都瞅不见了。她便也不再看,低着头,嘴角带了一抹淡淡的幸福笑意。她偎在陆无砚的怀里,由他牵着前行。   纵使风雪再大,纵使天黑眼盲,纵使前路漫长。他在身边,便一切无所畏惧。   回到垂鞘院以后,陆无砚将方瑾枝身上的斗篷脱下来,他让方瑾枝转了圈儿,见她身上除了鞋子其余地方都没有沾染上雪才满意。他将从方瑾枝身上扒下来的斗篷直接从门扔到院子里,又让方瑾枝把鞋子脱了一并扔出来。然后将方瑾枝往屋子里推了推。   “去,去烤烤火。”   “知道啦!”方瑾枝应着,就去烤火了。   她也不管陆无砚,因为她知道陆无砚拾弄自己就要好久。果不其然,陆无砚顺手就将身上价值不菲的大氅扔了,直接去了净室。   见陆无砚离开了,灼灼才过来禀告:“三少奶奶,今日有从驿站送过来的信。”   “信?”方瑾枝有些惊讶。   谁会给她写信呢?   她忙将信拿出来,拆开来看。   陆无砚去净室的确折腾了很久,他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方瑾枝窝在藤椅里睡着了,她睡着的时候嘴角还挂着笑容,十分开心、满足的样子。他走过去,将落在方瑾枝脚边的信捡起来。   方宗恪寄过来的信。   陆无砚一目十行将信扫过,信上的内容很简单。方宗恪先是为方瑾枝的十五岁生辰献上祝福,然后又解释了他已经离开了卫王,四海为家,看了很多风景。接下来又讲了两三件他所看见的趣事。   陆无砚不由皱眉。   之前他在楚行仄被押回天牢的途中故意放走了他,为的是钓出那些暗地里帮助楚行仄的官员。当日,他故意吩咐了宋辞注意方宗恪整个人,若是看见了,留他一命。   却不想当日方宗恪并没有出现。   他真的已经离开了楚行仄?陆无砚还是觉得以他两辈子对方宗恪的了解,这个人偏执到可怕,实在是不太像说放下就能放下的人。   算了,管他做什么。   陆无砚不再多想,他将方宗恪寄来的信收回信封里,交给盐宝儿,让盐宝儿给方瑾枝收好。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方瑾枝抱起来,抱她回房。 第142章 柔媚   方瑾枝迷迷糊糊之中, 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慢悠悠看了陆无砚一眼,又合上眼安心睡着了。接下来, 陆无砚将她抱上床,又给她换了衣服、盖了被子的事儿, 她通通都不知道了。   等到方瑾枝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早上了。   她尚未睁开眼睛的时候,就朝身侧摸了摸——身侧是空的。   方瑾枝茫然地睁开眼,发现陆无砚并不在。他居然起得比她还早,这可真是难得。   方瑾枝垂着头,盘腿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 待困倦散去,才踩着鞋子下了床喊米宝儿、盐宝儿进来伺候她梳洗。   “用哪一支簪子呀!”在妆奁盒里挑了好久的米宝儿,捧过来七八支簪子,素雅的、浓艳的、精致的、婉约的……   盐宝儿捂嘴轻笑了一声,才说:“你挑了半天也是白挑, 你手里那些一支也用不着。”   “为什么呀!”米宝儿不服气。   盐宝儿但笑不语,只是从桌子上的锦盒里拿出方瑾枝昨日戴的那支白玉芍药簪,小心翼翼地插于方瑾枝发间。   米宝儿愣了一下,才敲了一下自己的头,“是了, 是了,是我犯糊涂了……”   方瑾枝微微偏着头,瞧着铜镜里发间的白玉簪,问道:“无砚什么时候起的?”   盐宝儿一边给方瑾枝垂下来的头发理了理, 一边说:“刚起没多久呢,府里来了个自称宋辞的,他说是三少爷让他今天一早过来的,入茶姐姐这才来喊三少爷。奴婢瞧着这个宋辞与入茶姐姐是认识的。眼下三少爷正和这个宋辞在顶楼说话呢。”   方瑾枝朝窗外瞅了一眼,昨儿夜里下了大雪,现在外面还是白茫茫一片呢。他在哪儿说话不好,非要跑外头,也不怕冷着。   “走吧,去给他送一件衣裳。”方瑾枝刚站起来,还未迈开一步,又犹豫了一瞬。   她重新坐下,说:“算了,让入茶去送吧。”   也许陆无砚正在忙呢,她这个时候过去说不定是要给他添乱的。虽然陆无砚从来不瞒着方瑾枝什么事情,可是方瑾枝并不想过多参与到他的事情里。   陆无砚正在阁楼顶一边喂鸽子,一边听宋辞禀告左相一事的进展。陆无砚所料不错,单他一个楚行仄如今又怎么敢回皇城,他于皇城之中的确有内应,而这内应还是当朝左相。   “要不了多久,荆帝就要来了,到时候这个左相恐怕还要有动作。先按兵不动,勿让他生疑。”陆无砚徐徐道。   “是!”   陆无砚微微扬手,让落在他掌上的鸽子飞走,他望着远处的雪山,沉思了片刻,忽然说:“你知不知道秦四郎如今的顶头上司是谁?或是其他也会影响他仕途的人。”   “您说笑了,大到皇室小到路边乞丐,掌握第一手讯息是出楼的第一责任。”宋辞颇为自信,他不需要多想,就将秦四郎如今的职位、上司、同僚、恩师、竞争对手等一系列情况滔滔不绝说出。   陆无砚摆了一下手打断他的话,道:“他上头的徐大人想要送他一个妾,一个妾太少了,让他送四个吧。”   “啊?”宋辞半天没缓过来。   他们不是正在一本正经地说楚行仄和左相的事情吗?   陆无砚这是什么意思?   宋辞脑中讯息飞快流转,立刻抓住有用的要点——秦四郎的夫人是陆无砚的堂妹。这也是秦四郎唯一和陆无砚像接触的地方了吧?   可是……   宋辞抬头,不经意间碰到陆无砚凉凉的一扫。宋辞一惊,暗道一声不好。他怎么能暗自揣摩陆无砚意思,他再不敢多问,急忙答应下来。   陆无砚才摆摆手,让他退下。   宋辞刚下楼,入茶就抱着一件大氅上来,恭敬地禀告:“三少爷,三少奶奶让奴婢带一件衣服给您,怕您冷着。”   “她醒了?”陆无砚前一刻还是淡漠的面孔,在听见方瑾枝名字的时候霎时带着暖意。   陆无砚倒是没接入茶递过来的大氅,而是径自下了楼。   早膳刚刚摆上来,方瑾枝正凑到一屉热气腾腾的小笼包面前使劲儿闻了闻,像极了一只小馋猫。   她瞧见陆无砚下来,忙笑着对他招了招手,甜甜地说:“快去洗手,来吃东西啦!”   下午的时候天色又阴沉起来,不多时又纷纷扬扬地开始落雪。这雪,陆陆续续下了五六日,每当天色放晴,以为这场雪要过去的时候,就又一次纷纷扬扬地飘下来一场大雪。   今年的冬天虽然来得晚,却一下子寒冷起来。各个院子里的主子尽量窝在屋子里不再出门,那些下人们也是个个脚步匆匆,不肯在外头待着。没回出去一趟,再进屋的时候无不懂得直哆嗦,倒霉些的在路上摔个跟头也是有的。   方瑾枝向来不是个苛待下人的,她就吩咐垂鞘院的几个下人能不出去就不出去,反正垂鞘院里人少,几乎也没什么客人需要招待。   这一场陆陆续续下了几日的雪,忽然让日子变得绵长而柔和起来。   屋子里暖融融的,陆无砚和方瑾枝围着炉火席地而坐。陆无砚微微倚靠着身边的小几看书,而方瑾枝枕在陆无砚的腿上,也捧了一本书来看。   只不过陆无砚看的是《诡志》,而方瑾枝看的是《素兰小记》。   陆无砚翻了一页书,目光轻轻扫过方瑾枝手里捧着的书,有些好笑地推了推她,道:“别懒着,躺一会儿就好了,一直躺着看书伤眼。”   方瑾枝这才不情不愿地从陆无砚腿上起来。她盘腿坐在兔绒毯上,将小书放在自己的腿窝里,低着头看。   没过多久,方瑾枝就觉得脖子疼。   她挪了挪身子,索性将书摊开放在地上,然后趴在兔绒毯上看书。   陆无砚又翻了一页,然后目光就落在了方瑾枝抬起来的那一双小脚丫子上,那双晃晃荡荡的小脚丫子。   虽然她穿了很厚的棉袜,可却仍旧藏不住那双娇小和俏皮。   陆无砚顺手就把方瑾枝的袜子脱了下来。   方瑾枝茫然地转过头来望着他,她疑惑地眨了一下眼,问:“怎么了?我袜子……脏了吗?”   她用略无辜的大眼睛望着被陆无砚扔到一旁的袜子。   陆无砚放下手里的书,他起身,直接将方瑾枝抱起来,转身就往寝屋的方向走。   方瑾枝愣了一会儿,才使劲儿推了一下陆无砚的胸膛,愤愤说:“光天化日之下……”   “嗯,朗朗乾坤。”陆无砚笑着又接了一句。   “你还知道呀!”方瑾枝气呼呼地瞪他,“我要回去看书!正看到关键的时刻呢!”   “什么关键时刻?”陆无砚淡然地跟她说着话,脚步却是丝毫没有半分的停顿。   “素兰正和她心爱的人拜堂呢!”方瑾枝心里急着呢,满脑子都是素兰的故事。   陆无砚翻到是笑了。   他说:“拜堂之后自然是洞房,书中的洞房多无趣。我们自己来演。”   方瑾枝忽然安静了下来,垂着眼睛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她声音太小,陆无砚并没有听见,再问她的时候,她又怎么都不肯说了。   若是往常,陆无砚是一定会连哄带骗让方瑾枝把那句他没听清的话再说一遍。只是……   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   陆无砚特别喜欢方瑾枝被他欺负地闭着眼睛蹙着眉的样子,可怜兮兮的。   她嘴里会哼哼唧唧地叫,却是和她平日里的撒娇不同。   若是欺负她过了头,让她疼了的话,她还会生气地挥舞着小拳头砸他两下,只是那力道太过温柔,温柔得让陆无砚只想更加用力地去继续欺负她。   若方瑾枝再疼一点,她就要睁开眼睛楚楚可怜地望着他,开始断断续续地喊着:“三哥哥、三哥哥……”   陆无砚不爱听,非逼她改口。   她又瘪了嘴,用更加软糯娇柔的声音不停地喊:“无砚、无砚、无砚……”   带着点央求,又带了点姑娘家此时特有的柔媚。   陆无砚便会微微放柔了动作,在她的额头轻轻落下一吻,再将细碎的吻落在她的唇上,辗转流连。   将她哄得仿若就快要融化时,又开始使劲儿欺负她。   反反复复。   方瑾枝明明知道床上的陆无砚说话根本不可信!求他根本没用!可是……当陆无砚咬着她的嘴唇让她喊他名字,又或者让她这样、那样的时候,她却只能乖乖地听话。   一切都听他的。 第143章 贵妾   这一场陆陆续续下了五六日的大雪让整个温国公府都变得安逸起来, 府里的长辈们心疼孩子们,更是直接将请安都给免了。   在这个冬日第一次降温的时候,整个温国公府的人都像过了一个安逸的年一样。   当然, 也有例外。   陆佳茵是和秦锦峰吵架之后才跑回来的,按理说, 她怎么也要等秦四郎来接她回去,秦四郎还要跟她道歉,跟她父母保证日后会对她更好,这样她才有了台阶可以跟他一起回秦家。   可是这一场大雪,使得秦锦峰完全有理由暂时不过来, 这也让陆家挑不出什么理来。   可是陆佳茵是真的坐立不安。她心里不踏实啊!是,是下大雪导致出行不便,可是他秦锦峰就真的不能过来了?   她都已经回温国公府六日了!他还是借着这场大雪的名义不闻不问!他秦锦峰怎么可以这么狠的心!他就不担心她在温国公府里被别人欺负?怎么说她都是出嫁了的女儿了,如今突然回娘家,又过了这么多天, 他还不过来是怎么打算的?难道是要陆家的人瞧她的笑话不成?   陆佳茵狠狠地跺了跺脚,心里的火气越来越大。   亏她对秦锦峰一往情深,可是他秦锦峰是怎么对她的?简直就是个没良心的!   陆佳茵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由走到窗口,将窗户推开。   窗户一推开, 顿时有一股冷风灌进屋子里,吹到陆佳茵的身上,使得她不得不打了个寒颤。   她不太高兴地埋怨了阵儿天气,才伸长了脖子朝外看。外面的雪几乎已经停了, 只有偶尔落下的雪粒,也不知道是还在下小雪粒儿,还是从别处刮过来的。   瞧着天边的云,这场下了几日的雪马上就要停了。刚刚屋子里的下人还说她会看天气,信誓旦旦地说明天就会是个大晴天。   陆佳茵这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担心。   如果明天真的是个大晴天,那是不是代表着秦四郎会来接她回家了?她毕竟已经离开秦家六天了,她……是真的有点想秦锦峰了……   可是……   陆佳茵脸上甜蜜的笑容一点点收起来,如果明天秦锦峰不来接她回家呢?这几日他没有过来还可以用这场雪挡一挡,可若是等雪过天晴他还是不来的话,那她陆佳茵的脸面岂不是真的没了?   到时候方瑾枝那个小人得志的家伙一定会笑话她吧!   陆佳茵又开始担心起来。明天……秦锦峰该不会真的不过来吧?   她将窗户关上,又走回去桌子前,整个人瘫在椅子里。其实她没跟三奶奶说实话。   陆佳茵只是跟三奶奶说她因为秦锦峰要抬一门贵妾的事情生气,所以跟秦锦峰拌嘴了几句,才跑回温国公府。   其实不止是拌嘴,她把秦锦峰给打了,把瓷瓶敲了秦锦峰的头,还把他的官服给剪了。   关于那个贵妾的事儿,陆佳茵也没跟三奶奶说实话。严格来说,不能用“送”这个词儿,因为……那个姑娘本来就是秦锦峰顶头上司姜向劲的女儿……   她是姜向劲的一个庶女,名姜晗梓。   姜向劲也是看秦锦峰是可造之材,年纪轻轻却十分沉稳,他日必有大造化。他这才将自己的女儿嫁给秦锦峰为妾,若不是想要提拔他,倒是不会委屈自己的女儿做一个妾。   陆佳茵曾偷偷打听过那个姜晗梓,知道是个美人。   陆佳茵有点后悔了,她是不是根本就不应该赌气跑回娘家?在她不在秦家的这几日,秦锦峰这个没良心的会不会已经把人娶回去了?   陆佳茵越想越害怕。   不行,秦锦峰是她的!她绝对不会允许别人把他从自己的手里抢走!   陆佳茵跑到门口,差一点就推开门冲出去。   不行……   她这个时候回去只能让别人笑话!   也许……明天秦锦峰就会来接她了呢?她不能自乱阵脚!对……她应该对秦锦峰有信心!陆佳茵就这般自我安慰地躺到床上去,想着明天就能见到秦锦峰了。   毕竟心里不踏实,陆佳茵这一晚上基本上没怎么睡着。等到第二日天大亮的时候,她的眼睛都是肿的。   她将窗户推开,外面果然艳阳高照。她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帕子,在心里默念:秦锦峰你可一定要来啊……   陆佳茵等啊等,又等了三日秦锦峰还是没过来。   三奶奶觉察出不对劲了,小夫妻拌嘴,就算秦锦峰心里还责怪陆佳茵,也不可能不看在温国公府的面子上过来接陆佳茵回家的。   她想了又想,又把陆佳茵喊过来问了一遍。陆佳茵这才哭哭啼啼地把一切都跟三奶奶说了。   不仅说了她打了秦锦峰、剪了他的官服、那个贵妾的事儿,还说了她推了秦雨楠,顶撞了她婆婆的事情。   三奶奶越听越心凉。   “收拾东西,自己回家去!”三奶奶甩开陆佳茵的手,“不想被休弃就自己滚回去认错!”   陆佳茵吓得跪在地上,大哭大闹。她本来就担惊受怕了好几日,心里还把希望寄托在娘家,可是眼前这情景……   她不得不慌了!   三奶奶将丫鬟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陆佳茵扶到屋子里,她则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时拿不定主意。   她知道自己这个女儿从小被骄纵着长大,更是性子莽撞,人也不够聪明。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陆佳茵会到了今日这个地步!   三奶奶也是不知道该骂这个女儿蠢,还是该骂自己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没有把她教好!   毕竟是自己疼了这么多年的女儿,三奶奶哪里舍得真让陆佳茵被休弃。她想了想,还是急忙去找了三太太。   三奶奶心里明白,三太太是肯定要骂她一顿的。可是若陆佳茵真的被休弃,那么温国公府的面上也不好看,就看整个陆家人的脸面上,三太太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果然,三太太听了以后大怒,直接摔了屋子里的三个名贵花瓶。更是把三奶奶和陆佳茵一并给骂了。在三奶奶刚进门的时候,三太太是个很严厉的婆婆,没少给三奶奶立规矩,直到后来三奶奶逐渐给陆家添儿添女,三太太年纪也大了,三奶奶的日子才好过起来。   如今三太太重新发火骂人,三奶奶心里还是怵得慌。   可是正如三奶奶想的那样,三太太为了温国公府的脸面也不会不管这件事情的。三太太想了想,刚打算派一个身份合宜的婆子去一趟秦家,府里的下人就禀告远远地看秦家的马车过来了。   三太太瞪了三奶奶一眼,说道:“还不回去洗把脸换身衣服!让佳茵也收拾个亮堂样子出来!”   “是是是……”三奶奶忙答应了退出去。她心里却是松了口气,秦家来人了就是好的!   可是她们两个还是不知道秦家来的并不是秦锦峰,而是秦锦峰的妹妹秦雨楠。   秦雨楠下了马车,由身边的李妈妈领着往前走,恰巧在穿过回廊的时候看见领着陆隐心的方瑾枝。   说来也巧,方瑾枝本来因了这场大雪在屋子里闷了好几日,最近天好了,每日都往外走一走,今日就在小花园里看见了入烹带着陆隐心玩。   之前陆隐心生病的时候,方瑾枝便让盐宝儿把在外头买来的奶白枣宝送去给他。   陆隐心很喜欢那个铺子卖的奶白枣宝,今日见了方瑾枝又眼巴巴瞅着方瑾枝。瞧着他可怜兮兮的小模样,方瑾枝觉得有趣,就把他拉到身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最后又吩咐米宝儿再去外面的铺子买奶白枣宝。   方瑾枝要走的时候,陆隐心舍不得,非拉着她的袖子,小心翼翼地说:“他们都说垂鞘院里可好看了,我能去玩吗?”   “能呀,你要去想去玩,现在就可以跟我去呀。”方瑾枝微笑着揉了揉他的头,牵着他小小的手,带他回垂鞘院。   入烹皱了一下眉,她是不希望陆隐心去垂鞘院的,因为她担心陆无砚会不喜欢。可是方瑾枝已经开口了,她便把阻止的话吞了回去。   再者,入烹觉得若是陆隐心真的能得到方瑾枝的喜欢,那对于他的未来也是大有好处的。她便温柔地叮嘱陆隐心几句,让他要守规矩,不可乱跑,更不可吵闹。   陆隐心连连点头,才被方瑾枝牵着往前走。   他一边走一边偏着头,仰着小脑袋望着方瑾枝,十分好奇地问:“三伯母,垂鞘院里有怪物吗?”   “没有呀,如果真的有怪物,我也不敢住了是不是?隐心不可听别人胡说八道。”方瑾枝笑着对他解释。   “嗯!”陆隐心使劲儿点头,“其实我都知道!母亲都跟我说过的,说是那些讨厌的人不敢去打扰三伯才这么瞎说的!”   方瑾枝笑着随口问:“隐心这么棒,还知道什么呀?”   “我知道可多垂鞘院的事儿了!”陆隐心童言凿凿。 第144章 倾心   “是吗?”方瑾枝不甚在意地又问了一嘴, “那隐心还知道什么呀?”   陆隐心想了一下,说“我知道三伯父是非常了不起的人!谁都不敢惹他,他要是不喜欢谁、看谁不顺眼, 才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呢!绝对不会给他一点好脸色看。他要是喜欢谁,就会对她可好可好啦!三伯父还特别爱干净, 不是在沐浴,就是在沐浴的路上!”   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一本正经地说出这样的话,让方瑾枝听着怪有趣的。方瑾枝就又问他:“哇,你知道三伯父这么多的事儿, 那你怕不怕一会儿去了垂鞘院遇见他,他指不定瞧你不顺眼把你扔出去呢?”   “会吗?”陆隐心用一双无辜的眼睛望着方瑾枝,声音里不由露出几分担忧来。他的脚步也慢了下来,看得出来有些畏惧和犹豫。   方瑾枝瞧着他这个样子怪可爱的,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牵着他继续往前走,却也没跟他解释什么。   入烹在陆无砚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自然十分清楚垂鞘院的事儿,方瑾枝对于陆隐心知道这些关于陆无砚的事情并没有太大的意外。   可是……   等等……   方瑾枝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陆隐心如今才两岁多一点, 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关于陆无砚的事情?换句话来说,就算这些事情都是从入烹嘴里说出来的,可是入烹为什么要对陆隐心说这些事情?   毕竟入烹以前是垂鞘院里的一个下人,她如今能够坐上九少奶奶这个位置, 是十分不容易的。不管她心里怎么想,表面上肯定不能再提起过去做丫鬟时的那些事情了。   而陆隐心还这么小,却知道这么多,那肯定是入烹说了很多很多……   方瑾枝忽然又想起上次陆隐心走丢的事情。最后可是在垂鞘院后山的梅林里找到陆隐心的,当初方瑾枝就诧异了很久陆隐心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如今将两件事情联系起来,方瑾枝心里的疑惑便堆积起来,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到,仍旧一头雾水。   方瑾枝低着头,望向自己身侧的小不点,她目光闪了闪,柔声问:“隐心,你上次为什么顽皮跑到梅林里玩呀?”   提到上次的事情陆隐心小小的一双肩膀轻轻颤了一下。他这细小的动作并没有逃过方瑾枝的眼睛。方瑾枝也知道陆隐心为什么会这个反应,上次陆隐心被找到以后,入烹狠狠训斥了他一顿,还拍了他两下让他长记性不许再乱跑。这个事儿,府里很多人都知道,母亲管教顽皮的孩子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陆隐心吐了一吓舌头,说:“母亲不让我再提起上次的事儿了,也不许我再往梅林里跑了……”   瞧着陆隐心心有余悸的可怜小模样,方瑾枝心里一软,温柔地劝他:“隐心是要听话,不能贪玩乱跑的,要不然你父母会很担心的。”   “隐心是为了讨母亲开心的!”陆隐心低着头,小声嘟囔,“母亲说天下好看的梅都在垂鞘院的后山咧!母亲喜欢红梅,每次路过你们垂鞘院后山的梅林都要停下来看一会儿!”   入烹喜欢红梅?这个……方瑾枝还真是头一回听说。   而且,陆隐心的说法明明有个很大的漏洞。垂鞘院的位置本来就在温国公府里比较偏僻的地方,那梅林的后山更是人迹罕至。入烹无论是打算去哪也没有路过那里的道理……   方瑾枝不由沉思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点点明朗起来。   正是因为方瑾枝心中有事,所以秦雨楠迎面走来的时候,她险些没有看见,都快碰到头了,她这才看见秦雨楠。   在方瑾枝的印象里,秦雨楠还是那个坐在椅子上脚尖碰到地面的六七岁小姑娘,喜欢甜甜地笑,还喜欢甜甜的果子。如今的秦雨楠也不过十来岁的样子,但是眉眼之间已经出落得更加文静得体,少了许多小孩子的稚气,多了几分小姑娘的娇美。要不了几年,又是一个大美人儿。   两厢打过招呼,秦雨楠自称是来接嫂子回家的。   寒暄几句,方瑾枝径自带着陆隐心往垂鞘院走。她心里却是明白秦家这个做法实在有些古怪,真是头一回见到让小姑子来接赌气跑回娘家的嫂子。   方瑾枝隐约猜到陆佳茵在秦家是闯了什么祸了。   不过方瑾枝暂时并不打算管陆佳茵的事儿,她一路说说笑笑牵着陆隐心回到垂鞘院。   方瑾枝之所以毫无顾忌地将陆隐心带回垂鞘院那是因为今日陆无砚并不在府中,最近这几日雪停了,陆无砚也开始忙碌起来,每日早出晚归的。今儿个早上他临走的时候还说今天晚上未必能回来,让方瑾枝不必等他。   “哇!这个好看!那个也好好看!”陆隐心第一次来垂鞘院,睁大了眼睛瞧着哪儿哪儿都稀奇的样子。   陆子境并非铺张浪费的人,陆隐心的住处也十分简单。而垂鞘院是什么地方?这里是镶金铺银都嫌俗气的地儿,哪怕是装着糕点、瓜果的碟子都是价值不菲之物。   陆隐心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糕点,小口小口地咬着吃,他弯着一双眼睛望着方瑾枝,吐字不清地说:“可好吃可好吃啦!谢谢三伯母!”   方瑾枝摸了摸陆隐心的头,柔声说:“平时你母亲给你做糕点吃吗?你母亲亲手做的糕点那才叫好吃呢!”   入烹的厨艺自是不必说的,她的手艺就算是放在整个温国公府的厨子里,那都是一等一的。要不然也不会在之前的那些年,陆无砚只吃她一个人做的东西。   “做呀,娘亲也给我做糕点吃的!娘亲做的糕点当然也好吃呀!娘亲说,以前三伯父吃东西很挑,但是很喜欢她做的呢!当然啦……三伯母这里的糕点也好吃!隐心也喜欢!”陆隐心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笑嘻嘻地望着方瑾枝。   “喜欢的话,再尝尝这个。”方瑾枝怔了怔,又收起心思,笑着将一块糯藕莲子酥递给陆隐心。小孩子就是这样,给点好吃的,就轻易地收买了人心。   说话的功夫,米宝儿就把奶白枣宝给买了回来。   “奶白枣宝!”陆隐心的一双眼睛立刻亮起来。他手里吃了一半的糯藕莲子酥也顾不得了,眼巴巴地瞅着米宝儿手里的那包奶白枣宝。   方瑾枝瞧着陆隐心馋嘴的模样,觉得有趣,忙吩咐米宝儿将刚买来的奶白枣宝拿给陆隐心。   奶白枣宝被油纸包着,一共有十块。方瑾枝让米宝儿挑出两三块放到小碟里,剩下的则是放在锦盒里装好,等陆隐心走的时候让他走回去慢慢吃。   “三少奶奶,三少爷回来了!”灼灼一路小跑,回来禀告。   “无砚回来了?”方瑾枝有些惊讶,他今天早上走的时候不是说会晚归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眼下才刚申时而已。   方瑾枝来不及多想,忙让盐宝儿先送陆隐心回去。又让入熏装了一大盒糕点,并剩下的奶白枣宝一并装好,给陆隐心带回去。   陆隐心刚走,陆无砚就进屋了。   方瑾枝估摸着时辰,恐怕陆无砚在院子里的时候见到陆隐心了。她急忙起身迎上去,亲昵地挽住陆无砚的手,笑着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都做好你今晚不回来的打算了。”   方瑾枝偷偷看了一眼陆无砚的脸色,陆无砚的脸色不算太好。   方瑾枝猜不准是不是因为她把陆隐心喊来垂鞘院的事儿,毕竟陆无砚这几日都有些忙,回来的时候经常一身疲惫。   “事情办完了,就提前回来了。”陆无砚没有问陆隐心的事情,他有些疲惫地坐在藤椅里,吩咐入茶点一盏热茶。   见他如此,方瑾枝知道他定是累了,他累了的时候厌恶吵闹,方瑾枝就把屋子里的丫鬟都遣了出去。   她自己则是拿了一个绣撑,窝在窗下的玫瑰小椅里绣一方帕子,时不时地瞟一眼坐在对面的陆无砚。   陆无砚垂着眼,似在思考着什么事情。不多时,他又吩咐入茶明日让宋辞和入毒来垂鞘院一趟。入茶一边点茶,一边一一应下。   方瑾枝不由把目光落在入茶的身上,她轻轻蹙起眉,忽然问:“入茶,你在垂鞘院里伺候已经很久了吧?”   入茶没有想到方瑾枝会问这个问题,她微微寻思了一下,恭敬地说:“回三少奶奶,已经有十二年了。”   “哦——”方瑾枝拉长的音儿,长长地应了一声。   陆无砚这才把目光落在方瑾枝的身上,带着点儿询问的意思,他向来了解方瑾枝,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地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感受到陆无砚的目光,方瑾枝浅浅地笑了一下,甜甜的说:“无砚,这就是你的疏忽了,入茶已经在这儿伺候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能不为她将来的终身大事考虑呢?依我看,你也忒偏心了,给入烹说了个好亲事,却忽略了入茶。”   方瑾枝又看了正在点茶的入茶一眼,笑着说:“入茶年纪也不小了,该放出府嫁人了。”   方瑾枝在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故意加重了一点语气,   无论是陆无砚还是入茶都没有想到方瑾枝会突然说起这件事情。   入茶手里握着茶碾,有些茫然地立在那里,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看陆无砚的脸色,又看看方瑾枝的脸色。   陆无砚眼角的余光轻轻扫过入茶,略带了点冷意地问:“做错什么事情了?”   “奴婢不知道!”入茶有些慌张,她忙将手中的茶碾放下,匆忙跪下。   方瑾枝笑着说:“入茶怎么可能会做错事情了?我只是为她考虑罢了,你这么说,好像我对她不满意要赶她走一样。我想着她年纪也不小了,该许人了,不行吗?”   方瑾枝在目光直直地望向陆无砚。   陆无砚抬眼,目光与她相遇,片刻之后点头,道:“随你。”   他随手拿了身侧小桌上的一本书来看,显然是没把入茶的事情当成一回事儿,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任由方瑾枝自己去处理了。   本来,他就没什么在意的人。   入茶跪在那里尴尬了许久,她想过这个时候表态,或是求个情,告诉陆无砚和方瑾枝自己并不想嫁人,愿意一直在垂鞘院里伺候着。可是她作为留在陆无砚身边最久的一个下人,她明白陆无砚的性子。更明白自己在陆无砚心里什么都算不上,恐怕连桌角的那一方砚台都不如。   所以,她很清楚这个时候她不应该再多事。无论她是走是留,不过陆无砚一句话的事儿罢了。不,不过是方瑾枝一句话的事儿。   她动作极轻地起身,怕吵了陆无砚,然后继续点茶,最后将点好的热茶端到陆无砚身前的小桌上放下,又收拾了东西规矩退下。   出去的时候,她不忘将门关上。   陆无砚的目光落在雪白的茶沫上一瞬,而后抬眼看向对面的方瑾枝,道:“到我这里来。”   方瑾枝没搭理他。   陆无砚就笑着伸开手臂,又道了一遍:“来。”   方瑾枝这才将手中刚绣了几针的帕子放下,有些不情愿地走到陆无砚身边。陆无砚伸手,顺势揽住她盈盈不堪一握的细腰,将方瑾枝整个人带进怀里。   “怎么了?入茶不像个能惹你生气的,那是谁惹你不高兴了?难不成是我?”陆无砚用哄她的声音来问。   “哼,”方瑾枝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你倒是怪有自知之明的……”   “那夫人倒是说说为夫做错了何事?”   方瑾枝垂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才有些不开心地说:“算了,就当是我自己胡思乱想使小性儿吧……”   陆无砚思索了片刻,想起回来的时候见到的陆隐心,他蹙了一下眉,恍然道:“原来是入烹。”   语气坚定,似已经认准了。   方瑾枝愣了一下,她想要反驳,又把话咽了回去。   见方瑾枝这个神色,陆无砚更确定了。他问:“知道了?”   方瑾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抬起头来,有些犹豫地望着陆无砚,说:“你想要问的事情我的确是知道了,可是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我没想明白。”   “嗯,说说看。”   知道了是入烹的事情,陆无砚就没再当回事儿,之前之所以瞒着方瑾枝,是不想让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烦她。不过她既然知道了,也无所谓。陆无砚又拿起刚刚的书,圈过方瑾枝纤细的腰身,继续读下去。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上除了我还会有别人喜欢你的!”方瑾枝望着陆无砚的那一双大眼睛里满满都是惊讶和不敢置信。   陆无砚哭笑不得,他卷起手里的书,在方瑾枝的头上敲了一下,笑问:“原来在夫人眼中我这么差劲,竟成了人人看不上眼的人物?”   方瑾枝望着眼前的陆无砚,缓缓摇头。   “也不是……差劲是肯定不差劲的……就是有点意外……”方瑾枝有些茫然地说。   “这有什么意外的,有倾心于你的人,就不能也有倾心于我的人?”陆无砚目光落在手中的书卷中,没有抬头,随意道。   “咦?”方瑾枝有些惊讶,“还有倾心我的人?除了你还有别人?谁?”   陆无砚一怔,紧接着心里立刻爬上一丝欣喜,他心里的这一丝欣喜慢慢蔓延,很快在他的唇角勾出一抹浅浅的笑。   陆无砚心里高兴。   那两个人,一个因为不能忍受整日面对方瑾枝,更不能忍受喊她一声“三嫂”,离家出走。   另一个,被陆无砚摆了一道,娶了不喜欢的人,如今更是连儿子都有了。   然而方瑾枝竟是完全不知道他们两个人对她的那点心思。   看着方瑾枝对一切浑然不知的样子,陆无砚心里就高兴,说不出来的高兴。   “你乐什么呀!”方瑾枝推了推陆无砚。   “没什么……”陆无砚口中虽然这样说,可是眉眼之中的笑意却一点没隐藏。   方瑾枝就微微弯了腰,偏着头去望陆无砚的眼睛。   陆无砚忽然抬头,咬了一下方瑾枝的鼻尖,又在移开之前,迅速地用舌尖舔了一下。   方瑾枝愣愣地望着陆无砚,她摸了摸自己微疼的鼻子,慢慢反应过来,她有些恼羞成怒地咬上陆无砚的耳垂。   她狠狠一咬,然后掐着腰,瞪着陆无砚:“别以为只有你会咬人!”   耳垂上的酥麻感觉传遍周身,陆无砚望着方瑾枝的眸光渐深渐沉,他缓缓放下手中的书,意味不明地说:“想不想换个地方咬?”   陆无砚的这个目光……   方瑾枝实在是太熟悉了!她什么都不再多想,急忙起身,想要在第一时间逃离陆无砚的怀里。   却不想自己竟是被陆无砚的小腿绊了一下,直接朝前栽去。   方瑾枝惊呼一声,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紧接着,她又重新跌回到陆无砚熟悉的怀抱之中。   “夫人为何总是这样冒冒失失的,总是让为夫担心。”陆无砚语气悠悠,他抱着方瑾枝起身,转身朝着楼上走去。   “无砚!无砚!”方瑾枝轻轻推了陆无砚的胸膛两下,“你知道一天之中为什么要分白天和黑天吗?那是因为白天有白天要做的事情,黑天有黑天要做的事情,不能日夜颠倒!”   “夫人所言甚是,那还要请问夫人黑天之后要做的事情是什么?”陆无砚一边问着,一边抱着方瑾枝继续往楼上走,那脚步丝毫没有任何停滞。   “黑天……黑天以后自然是要睡觉……”方瑾枝声音渐低。   陆无砚笑着推开寝屋的门,道:“既然睡觉是黑天以后应该做的事情,那其他的事情岂不是应当白日里做?”   这……简直就是强词夺理!可方瑾枝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陆无砚将方瑾枝放到床上时,顺手解开了她系在胸口的亮妃色缎带。方瑾枝身上绣着水仙描云纹的茶色褶裥裙滑到腰际,露出里面浅黄的抹胸来,那胸口处绣的一对彩雀活灵活现,引人侧目。   红色的厚重床幔放下来,拔步床里的光暗下去,又添了许多暖意。   当陆无砚将方瑾枝身上的衣服脱下,覆于她身上时,忽然停下动作,低着头静静看着闭着眼睛的方瑾枝。   感觉到陆无砚好半天都没有动作,方瑾枝疑惑地睁开眼睛,一下子就对上陆无砚正凝望的黑眸。   不知道为什么,方瑾枝顿时有一种最贼心虚的感觉,好像被抓个现行……   可是……她分明没做贼呀!   “真的那么讨厌吗?”陆无砚忽然问。   “什么?”方瑾枝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没想明白陆无砚问的是什么意思。   陆无砚就又问了一遍:“真的很讨厌很抗拒……很疼?”   “我……”   方瑾枝本来下意识地想说:是啊!是啊!你好烦啊!好讨厌!疼死人了啊!你快走开啊!   可是……   方瑾枝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这么说,而是小声地说:“也……也不是那么讨厌……”   “真的?”陆无砚黑色的眸子里逐渐染上了笑意。   方瑾枝伸手去扯陆无砚腰间的系带,小声埋怨着:“快点了啦,马上就要到用晚膳的时候了,别耽误我吃饭!”   陆无砚笑着解开衣带,道:“夫人若是饿了,可以先吃为夫。” 第145章 漱口   还是误了吃晚膳的时辰, 方瑾枝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略埋怨地瞪了陆无砚一眼。陆无砚则是十分满足地躺在床上,顺手用手指理了理方瑾枝凌乱的长发。   方瑾枝避开他的手, 围着被子就跳下了床,赤着一双小脚丫小跑着到桌前, 用茶杯里的水簌了口,然后才到梳妆台前坐下整理头发。   被子被她抢走了,陆无砚也浑然不在意,他便那样赤身下了床。懒洋洋地立在衣橱前翻找衣服。   方瑾枝从铜镜里可以清楚地看见陆无砚的身体——有点扎眼。   “快点穿上成不成!难看死啦!”   方瑾枝匆匆起身,走到陆无砚身后, 然后抓着围在身上的被子,从陆无砚身后抱住他,也是用被子将他的身子包住。   陆无砚的后背就这样贴着一个娇娇软软的身子……   陆无砚翻找衣服的动作就是一顿。   “快点找衣服,我饿啦!”方瑾枝瞧出他的那点心思,使劲儿在他后背咬了一口。   这整层楼其他的房间里都放满了衣橱, 放着陆无砚和方瑾枝的衣服,所以在他们两个的寝屋里的这个衣橱里的衣服并不多,也就两三套。   陆无砚随手取了一件海棠红的广袖长袍披在身上,也不系带,就转过身来, 将给方瑾枝翻找出来的一件件给她穿好。   陆无砚在吃穿用度上一向很挑剔,有的时候他会很没耐性,而有的时候却耐心地过分。比如在给方瑾枝穿衣服这件事情上,陆无砚就有着非比寻常的耐心。   即使里最贴身的里裤和抹胸, 陆无砚也不允许存在一丁点的褶皱和半分不服帖的地方。   刚开始的时候,方瑾枝还会觉得自己像个瓷娃娃一样被他摆弄着,日子久了,她倒也是习惯了。   陆无砚在给她仔细穿衣的时候,方瑾枝就对着铜镜理自己的头发。   嘴角有一点隐隐的疼,方瑾枝不由身子前倾,更靠近铜镜一点,又眯着眼睛仔细去瞧铜镜里的自己。   方瑾枝睁大了眼睛,她抬脚,在陆无砚的脚背上使劲儿踩了一脚。   她这一脚的力度着实不轻,陆无砚被她踩得蹙了眉。   “瞧你干的好事……”方瑾枝又是责怪,又是羞窘。   陆无砚微微弯腰,他抬起方瑾枝的下巴仔细瞧了一下。原来……她嘴角撑破了一点点……   “咳,”陆无砚轻咳了一声,“那个……”   方瑾枝甩开他的手,把脸偏到一旁,赌气地不去看他。   陆无砚就停了解释,他凑过去,在方瑾枝的嘴角轻轻落下一吻,柔声说:“明明是夫人说饿了……”   “你还说!”方瑾枝跺了跺脚,目光又落到陆无砚的身上。   纵使早就已经分外熟悉他的身体,可是这么瞧着,方瑾枝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刚刚那一幕又浮现眼前。   只是一眼,方瑾枝就别开了眼。她上前两步,从衣橱里随手翻出一整套陆无砚的衣服,然后塞到他的怀里。   “这么大的人了,好好穿衣服!”方瑾枝嚷了一声,就不再理陆无砚,自己往楼下去了。   虽然早就过了用晚膳的时候,可是陆无砚和方瑾枝没有喊的时候,垂鞘院里的下人是不会擅自摆膳的,也不会去楼上询问何时摆膳,只等着招遣。等方瑾枝下楼喊的时候,入熏这才将早就温着的晚膳端上来。   方瑾枝也没等陆无砚,自己先开始吃。   她显然是有点生陆无砚的气了。   她吃到一半的时候,注意到在一旁垂首立着的夭夭一双黑黑的眼睛转来转去的。方瑾枝就知道这个机灵的小丫鬟恐怕又是得了什么消息。   “有什么好玩的事儿吗?”方瑾枝索性询问起来。   夭夭甜甜一笑,忙说:“回三少奶奶,是三房那边的事儿。”   方瑾枝恍然,今日她带着陆隐心回垂鞘院的时候,还迎面碰上了来府里接陆佳茵回秦家的秦雨楠,想来就是这陆佳茵的事儿了。   “六姑娘的事情?”方瑾枝待夭夭点了点头,才又说:“说来听听。”   恰巧这个时候,陆无砚从楼上下来,身上穿着的正是方瑾枝刚刚给他挑的那一身衣服。   见陆无砚下来了,入茶和入熏急忙捧了水给他净手,又将椅子拖出来,把他用的碗筷放在他面前。   方瑾枝由始至终都在低着头吃东西,没有抬头看陆无砚一眼。   陆无砚含笑望她一眼,觉得她连生气的时候都是好看而可爱的,他夹起一块甜排骨放在方瑾枝面前的小碟里。   方瑾枝看都没看,用筷子将那块甜排骨拨到一旁。   ——这是还生气,不肯吃呢。   陆无砚也不在意,又夹了一块方瑾枝平日里喜欢吃的鱼肉放在方瑾枝面前的小碟里。这一回,方瑾枝还是和刚刚一样,继续将鱼肉拨到一旁,自己夹了一道素菜来吃。   陆无砚就继续给她夹菜,直到方瑾枝面前的小碟里堆成了小山,再放不下别的东西了。   方瑾枝想着,这下陆无砚会安生了吧!   却听见,陆无砚懒洋洋地说:“再拿两个白瓷碟来,大一点的。”   方瑾枝这才有些无奈,又有些泄气地看了陆无砚一眼,然后开始一口接一口地吃陆无砚夹给她的菜肴。   陆无砚眸中笑意更浓,又望了方瑾枝一眼,才拿起筷子开始用晚膳。   夭夭本来是要对方瑾枝说陆佳茵的事情,可是自从陆无砚下来了,她一时犹豫不知道要不要开口。   “说你的。”方瑾枝还是不怎么想理陆无砚,不管他爱不爱听那些破烂事儿。   “是!”因为陆无砚也在这里的缘故,夭夭越发恭敬、规矩,“三太太和三奶奶本来以为是秦四郎亲自过来接六姑娘回秦家的,还换了身衣裳。可是没想到来接六姑娘回秦家的竟然是六姑娘的小姑子秦雨楠。三太太和三奶奶的脸色当时就有些不好看,但是立刻掩饰了,亲昵地拉着秦雨楠说话。这个时候,六姑娘从偏屋里冲了出来……”   “想来六姑娘和三太太、三奶奶一样,都以为会是秦四郎亲自过来。所以,在她看见是秦雨楠这个小姑子来了的时候,她……发了好大的脾气,大吵大嚷,还赶秦雨楠走……”   方瑾枝正在喝罐煨山鸡丝燕窝,闻言,不由想笑,使得她一下子被汤汁呛到了,连连咳嗦起来。   “小心着点。”陆无砚急忙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又从入茶手里接过温水来喂方瑾枝喝下。   等方瑾枝不咳了,他又轻飘飘地看了夭夭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陆无砚看夭夭的时候不过是十分随意的一瞥,那目光甚至都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可是夭夭还是觉得陆无砚对她很不满……   夭夭不由心惊起来。   “这么大个人了,喝汤的时候还不知道注意一些。”陆无砚对方瑾枝说话的时候,明明是指责的话语,却带着浓浓的心疼和宠溺意味。   “因为真的很好笑啊……”方瑾枝眉眼之间仍旧满是笑意。她又转过头来,望向夭夭,继续追问:“那后来呢?”   夭夭急忙继续禀告:“因为六姑娘吵得很凶,秦家姑娘……红了眼睛,起身就要回家。三太太和三奶奶自然是将人给拦下了,又拉着秦家姑娘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等秦家姑娘的情绪收了收,才亲自将人送到影壁。”   方瑾枝忽然蹙了一下眉,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这个秦雨楠好像并不是很简单,起码没有她表面看上去那么单纯。不过在这深门大院里,又有几个姑娘是像陆佳茵那么蠢的。这么想着,方瑾枝倒是释然了。   “这就没了?”方瑾枝又问。   “是呢,等秦家姑娘走了以后,据说三太太大发脾气,罚六姑娘跪在祠堂里抄《女戒》、《女训》、《女则》。六姑娘眼下应该还在祠堂呢。”   “哦……”方瑾枝应了一声,也就不再问陆佳茵的事情了。   恰在此时,陆无砚给她夹了一块芙蓉香蕉卷,她就欢欢喜喜地吃了起来。好像已经把自己还在生陆无砚的气这件事儿给忘了。   陆无砚吃了几口就将筷子放下,侧目静静望着方瑾枝双腮一鼓一鼓地吃东西。方瑾枝知道他在看自己,倒是没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反正……自小就是这么被他打量着的。   方瑾枝忽然拿起一块木犀糕,朝着陆无砚递过去喂他,等到陆无砚张开嘴的时候,她又急忙收了手,对着陆无砚大大地咬了一口。   又晃了晃小脑袋。   陆无砚对于她这般调皮的孩子心性,哭笑不得。又,万分喜欢。喜欢到心坎里去了一般。   年关将至,方瑾枝要开始张罗过年的事宜了。第二日天气不错,方瑾枝就在阖远堂里和二太太、三太太,并几位奶奶商量着过年的事儿。这毕竟是方瑾枝第一次主持除夕这种重大的节日,她自己也没敢莽撞,请了府里的长辈们询问意见。   方瑾枝虽然含着谦虚求教的心思,可是二房和三房的人倒是没敢多嘴,方瑾枝询问到的时候,才会说一说情况,提意见的时候更是小心谨慎。   方瑾枝并不是喜欢热闹的人,可是听了其他人的意见,也觉得如今府里的孩子多,可以办得热闹一点。   方瑾枝又请二房的大少奶奶薛氏帮衬着自己。薛氏有些意外,她忙推辞了一番,见方瑾枝既不是客套,又不是试探,才笑着答应下来。   不仅是薛氏,其他人也都有些意外,一时闹不懂方瑾枝为何会让薛氏帮忙。   将事情商量的差不多了,大家也没立刻离开,而是说说闲话,说着说着,就把话题扯到了陆佳艺的身上。   陆佳艺今年十四了,正是说亲的年纪,也是府里唯一个还未出嫁的女儿。大家就笑着问五奶奶可有挑中的良婿。五奶奶笑着摇头,口口声声说着舍不得女儿,暂时还不想让陆佳艺那么早成亲。   五奶奶嘴上是这么说,其实大家也都明白,陆佳艺身为府里最小的嫡女,她的婚事挑着呢。五奶奶这是左挑右选,想要给她寻一门好的亲事。   正说着话呢,下人禀告秦锦峰来了。   方瑾枝抬眼,看了一眼三太太和三奶奶的脸色,她们两个都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可是方瑾枝并不看好秦锦峰和陆佳茵这一对,她觉得就算这次秦锦峰把陆佳茵接了回去,这两个人要不了多久又要闹起来。   方瑾枝远远地看见了秦锦峰一眼。   秦锦峰的变化还是不小的,整个人好像变得更挺拔了一些。当年方瑾枝见到秦锦峰的时候,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后来,他跪在陆佳蒲门外的样子,也让方瑾枝印象颇为深刻。   而如今再遇他,方瑾枝觉得他整个人都变得更加沉稳了。却,少了些当年的意气风发。   秦锦峰规矩地给府里的三太太和三奶奶行了礼,表明了要接陆佳茵回家的意思。   这事儿,本来就是陆家理亏,三太太和三奶奶也不好多说,只是劝慰了几句夫妻和睦,就让丫鬟领着秦锦峰去陆佳茵当初的闺房里找她。   秦锦峰立在门外深吸了一口气,才推门进去。   陆佳茵早就得了消息,匆匆换了身衣服,又描了眉眼,有些紧张地坐在梳妆台前等着秦锦峰。   秦锦峰缓步走到陆佳茵身后,用一种没有什么波澜起伏的语气说:“闹够了就回家吧。”   一听这话,陆佳茵立刻有些不高兴了。   “怎么是我闹呢!你说你还要不要抬那门妾进门!”陆佳茵猛地站起来,大声质问秦锦峰。   秦锦峰静静看着陆佳茵。   他又是这个样子!又是这个样子!   陆佳茵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团火窝着!秦锦峰总是用这种冷漠的目光看着她!可是她是他的妻子啊!明媒正娶的妻子!他怎么可以总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   陆佳茵心里越想越委屈,眼圈瞬间红了。   秦锦峰眼中的厌恶一闪而过。   虽然他眼中的厌恶那么快就被他掩饰了,可是陆佳茵还是看见了。瞧见秦锦峰眼里的这一抹厌恶,陆佳茵心里更加委屈了!不仅是委屈,还有愤怒!   她哭着喊出来:“秦锦峰,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妻子!”   “你还要不要回家?”秦锦峰有些无奈地问。   “你!哪有你这样来请我回去的!你根本就没认错!”陆佳茵猛地一拂袖子,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洒落了一地。   守在外面的小丫鬟听着屋子里又要闹起来,忙小跑着去通知三奶奶。   “秦锦峰,你说话啊!你是不是还要娶那个小妾!你倒是说话啊!”陆佳茵冲上去,拉扯着秦锦峰的衣襟。   秦锦峰终于被她闹烦了,不耐烦地推开陆佳茵。他并没有使出大多的力气,可是毕竟是个男人,而陆佳茵又自己没站稳,就势朝后跌坐在地上。   陆佳茵不可思议地望着秦锦峰,不停哭喊:“秦锦峰你打我!夫妻一场你居然对我动手!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啊!”   “夫妻一场?”秦锦峰忽然笑了。   他这一笑,陆佳茵倒是愣住了。秦锦峰对她总是很冷漠,几乎从未对她笑过。虽然秦锦峰此时的笑带着讽刺的味道,还是让陆佳茵有些意外。   秦锦峰向前走了两步,在陆佳茵面前蹲下来。   他慢慢收了笑,目光深深地望着身前的陆佳茵,缓缓道:“你以为我愿意娶你?如果不是你设计陷害,用你姐姐的名义骗我,我会赴约?”   “我……”陆佳茵双肩轻轻颤了一下,她答不上来。   她喜欢秦锦峰,从第一次见到秦锦峰的时候就喜欢他。那一日,她和府里其他姐妹一起躲在偏屋里透过围屏悄悄去望秦锦峰。只一眼,陆佳茵心里就有了他。秦雨楠摔了,秦锦峰冲进偏屋的时候不小心地撞了一下她的肩,让她的肩微微疼了一下,那种微微的疼痛很快蔓延到她的心里,宛若虫咬。   可是他是她的未来姐夫……   她不甘心,她想要!   反正……姐姐从小就疼她,什么好的东西都愿意送给她,一个男人而已……   陆佳茵也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之后,陆佳蒲竟真的跟她断了姐妹情谊。她也曾往宫中寄信,可是全部都石沉大海,她的姐姐是真的不要她了……   可是他秦锦峰有什么资格指责她!   “我那么做都是因为喜欢你啊!我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又为什么对我这么狠心!”陆佳茵哭着大声质问。   秦锦峰气急反笑,“你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你逼得我和未婚妻缘尽,又逼我娶了不喜欢的人,这还不算?”   “不喜欢的人……”陆佳茵喃喃重复了一遍。   她又惊恐地捂着耳朵使劲儿摇头,“你撒谎!我不相信你一点都不喜欢我!我不相信!你撒谎!你骗人!”   秦锦峰冷冷地说:“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娶你?因为我喜欢你?你不觉得自己可笑吗?如果不是因为秦陆两家的世代关系,如果不是因为情势所迫,家父逼迫,我会娶你?”   秦锦峰顿了一下,“虽然是你设计,可是你的名声的确因我而毁。我将你娶进门,给你个名分。只要你安安分分地做你的少奶奶,我还能容忍你。可是你呢?这近两年的时间里,你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那些事情,秦锦峰不愿意再提起。他起身,不想再看哭闹的陆佳茵,他有些疲惫地说:“我今日来接你回秦家,那是看在温国公府的面子上。倘若你胡闹下去,我也只能送你一纸休书。”   他不想再看陆佳茵,抬腿往外走。   陆佳茵猛地反应过来,她急忙狼狈地爬起来,追上秦锦峰,张开双臂挡在秦锦峰身前。   她哭着大声质问:“你还没有告诉我要不要纳妾!”   秦锦峰心里忽然升出一抹无力感。   他觉得自己刚刚对陆佳茵说的那些话,简直是对牛弹琴!她根本什么都没听进去……   秦锦峰不耐烦地推开陆佳茵。   陆佳茵踉跄了两步,望着秦锦峰的背影,大声喊:“秦锦峰!你不就是为了你的狗屁仕途吗!为了做官发达,连结发妻子都不顾!”   秦锦峰往前走的脚步一顿,他转过身来,冷漠地望着陆佳茵,冷冷道:“好,我告诉你。如果我今日娶的是你姐姐,她若不喜欢,即使给我丞相之位我也不要。而你……”   秦锦峰眼中鄙夷更甚,“若是你再继续闹下去,我就让你知道什么才叫做抛弃发妻!”   言罢,秦锦峰懒得再看她一眼,大步往外走去。   “啊——”陆佳茵声嘶力竭地大喊,发了疯一样地摔了满屋子的瓷器。   得到小丫鬟通报的三奶奶急忙赶过来,又提前让府里的四少爷陆无砌和十少爷陆子均将秦锦峰拦了下来,拉着秦锦峰到书房里吃茶。   而三奶奶则是心惊胆战地一路疾走到陆佳茵的闺房,一看见碎了满地的瓷器,三奶奶这心里就凉了半截。   秦家好不容易来人接陆佳茵了,难不成陆佳茵连服软都不会?   “这到底是怎么了!人家都来接你了,怎么又闹起来了!”三奶奶心里真的是又急又气。   她就弄不懂了,难道她这个女儿非要闹到和离才算?   陆佳茵本来就满肚子委屈,三奶奶一过来就训斥她,她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第146章 报应   “哭什么!快别哭了, 在外头都能听见你哭闹,这像个什么样子!”三奶奶忍不住又训斥了陆佳茵几句。   “连您也说我!我知道了,你们都不喜欢我……你们都讨厌我……”陆佳茵跌坐在地上, 双手捂着脸,不停地哭。泪水很快浸湿了她的指缝, 黏糊糊的。   毕竟是被三奶奶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三奶奶哪里忍心看她哭成这个样子,忙走上去,把陆佳茵从地上拉起来,有些心疼地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 非要又哭又闹,还坐在地上……这地上多凉啊……”   “母亲!”陆佳茵扑到三奶奶的怀里不停地哭,“他不喜欢我,他从来都不喜欢我。他还恨我……他恨我!”   “别胡说,一日夫妻百日恩, 你们是拜了堂的结发夫妻,不过是小两口拌嘴罢了,他哪能真的恨你呢?你不要自己在这里胡思乱想……”三奶奶将陆佳茵拉到床榻,和她一起坐在床边,不停地宽慰着她。   可是三奶奶嘴上这么说, 自己心里也没谱。当初的事儿……她是能看出来秦锦峰对陆佳蒲是有情义的。难不成……都过了这么久了,秦锦峰心里还记挂着陆佳蒲,记恨着陆佳茵?   三奶奶是越想越后悔,当初就不应该偏袒了陆佳茵。也许那样的话, 一切不幸都能避免。可是如今陆佳茵已经嫁给了秦锦峰,陆佳蒲更是进宫当了娘娘,当年的那些事儿实在是不该再提起了……   等到陆佳茵止了哭,三奶奶这才喊候在外面的丫鬟进来,又是给陆佳茵打水洗脸,又是让丫鬟们将地上的碎片都给扫干净。   三奶奶又劝了陆佳茵好一会儿,苦口婆心地告诉她:“不要再使小性儿了,把眼泪擦干净,再换身衣服,府里会留秦锦峰用了晚膳,然后你再和他一起回秦家。毕竟是夫妻一场,你性子收一收,偶尔服个软,男人就吃这一套!”   陆佳茵虽然仍旧是满心的不乐意,可终究还是点了头。   三奶奶知道自己毕竟是她的母亲,隔了一辈儿,陆佳茵有很多话恐怕不会对她说,她就又让身边的李妈妈去请陆佳艺来陪一陪陆佳茵。   李妈妈去找陆佳艺的时候,陆佳艺正在给她父亲绣一条腹围,听李妈妈说了来意,她本来是有些不想去的。因为府里的姑娘们,就没谁喜欢陆佳茵的,或者说已经不是不喜欢了,而是厌恶,谁都对她当初抢自己亲姐姐的婚事十分不齿。   可是陆佳艺想了又想,自己毕竟是要议亲的年纪了,有个善解人意、姐妹和睦的好名声对她自己也是好的。   她这才收起不情愿,笑盈盈地过去了。   陆佳茵在一众姐妹里,从小就是心气儿高的那一个,她才不愿意别的姐妹看见她过得不好。得知陆佳艺过来了,陆佳茵急忙收了眼泪,欢喜地将人迎进屋亲昵地与她说话。   装作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   陆佳艺看着她扯到耳朵的笑,只觉得可笑。三奶奶是希望陆佳艺来宽慰陆佳茵的,可是看看陆佳茵这个模样,哪里还需要宽慰。   装,装就装。   陆佳茵装作没事儿人一样,那陆佳艺就陪着她装。   陆佳茵谈天说地,陆佳艺就陪着她谈天说地。陆佳茵大说特说秦家的富贵日子,秦锦峰对她怎么怎么好,陆佳艺便连连附和,笑着听她编瞎话。   一直被陆佳艺奉承着,陆佳茵倒是没什么兴趣编下去了。她伸出手将耳边的碎发掖到耳后,皮笑肉不笑地说:“七妹,我回来的时候不凑巧,赶上这么大的雪,都没好好转转府里。今儿个天色好,七妹陪姐姐转转吧。”   陆佳茵顿了一下,“虽然在秦家看惯了精致的亭台楼阁,回来瞧瞧娘家不同风格的建筑也是好的。”   陆佳艺实在是不太喜欢她这种口气,好像秦家比温国公府好多少一样。陆佳艺真想问她一问:这么瞧不上娘家,那你回来干嘛?一直待在你那精致非凡的秦家不好吗?   然而陆佳艺向来不是个逞口舌之快的,她笑笑,随意道:“是啊,秦家的建筑风格偏婉约系。”   陆佳艺端起面前小桌上的茶小口抿了一口。   陆佳茵的目光轻轻扫了她一眼,笑呵呵地说:“家里的茶虽然好喝,可是姐姐我在秦家喝久了,已经喝不惯陆家的茶了,总觉得陆家的茶啊,味道淡了点……”   陆佳艺将手里的茶盏慢慢放下,脸上挂着的笑意终究是散去了一点。   是,秦家的确家世显赫。可是无论哪一方面都是不能和兴盛几代的温国公府相提并论的。   秦家的府邸不到温国公府四分之一大小,被陆佳茵说成建筑风格精致。   温国公府里的茶,那可是贡茶。居然也能被陆佳茵嫌弃味道寡淡……   陆佳艺有些待不下去了。   陆佳茵瞧出了一点,忙亲昵地拉住陆佳艺的手,笑着说:“走吧,咱们出去转转。说不定还能看见府里的小孩子堆的雪人!”   陆佳艺下意识地拒绝:“现在外面的确日头正足,可是一会儿天色晚了,恐怕就要冷了。我过来看望六姐的时候也没穿大氅……”   “怕什么呀!穿六姐的斗篷!”陆佳茵不由分说地将自己的一件撒花攒枝的粉色斗篷给陆佳艺穿上。   陆佳艺脸上的表情僵了僵,有些尴尬地说:“不用了吧,妹妹哪里好意思穿姐姐的斗篷。六姐将斗篷给了妹妹,你可要挨冻了……”   “没事,我不冷!”陆佳茵顺手将兜帽给陆佳艺戴好,扯着她的手往外走。   陆佳艺暗暗在心中叫苦不迭,脸上却仍旧带着笑容,陪着陆佳茵到后花园里随便走走。   “对了,你身上的这件斗篷呀,还是你姐夫送给我的呢。”陆佳茵脸上略带了几分娇羞,“他那个人啊,虽然平时总是冷着脸,可是最是心肠暖人的……”   陆佳艺陪着笑脸,跟着说:“姐夫自然是疼姐姐的。”   陆佳艺心里却对陆佳茵说的话没怎么相信,若秦锦峰对陆佳茵真的好,那她也不用大冬天孤零零跑回娘家了。   再说了,陆佳茵不提这个事儿还好,她一提到这个事儿,陆佳艺就又想起来她当初是怎么背着自己的亲姐姐勾搭自己的姐夫。   想想就恶心。   陆佳茵还在吹嘘秦锦峰平时对她多么好,陆佳艺恨不得堵上自己的耳朵。   “咦,那个不是方瑾枝吗?”陆佳茵终于停下了吹嘘,有些意外地望着鲤池旁边的方瑾枝。   “她在干嘛?喂鱼还是抓鱼?”陆佳茵不由有几分阴阳怪气,“真是闲得慌。”   之前陆佳茵吹嘘她在秦家过得怎么好,秦锦峰对她多么好……这些事儿,陆佳艺都可以奉承着她。可是涉及到了方瑾枝,陆佳艺则选择但笑不语,不想参与其中。   所谓隔墙有耳,谁知道她今日在这里说了句什么,他日会不会传到方瑾枝耳中。如今的方瑾枝可是得罪不起的。   见身边的陆佳艺没吭声,仿若没听见一般,陆佳茵又冷笑了一声,颇为阴阳怪气地说:“七妹你瞧,这个方瑾枝还是如小时候一样喜欢哭穷扮可怜。我回来这都多少天了,天天见她戴着那支地摊货的簪子。啧,就是哭穷想要让别人接济呢!我母亲还不是看她可怜,送了她一套价值连城的红玛瑙摆件!”   陆佳艺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她抬头,透过粉色兜帽边沿儿,古怪地看了陆佳茵一眼,道:“三嫂平时有没有扮穷装可怜七妹是不知道的,可是那支簪子是她十五岁生辰的时候,三哥亲手给她雕的,所以三嫂才一直戴着。”   “什么?三哥亲手雕的?为了方瑾枝?”陆佳茵不可思议地看看陆佳艺,又转过头看了看远处的方瑾枝,再转过头望向陆佳艺。   ——她不相信!   瞧着陆佳茵这个表情,陆佳艺心里却有一种隐隐想笑的冲动。她一本正经地说:“是啊,三哥提前很久请了师父教授雕玉簪的手艺,又花了重金,挑了好多玉石,做了好久,才最后做好了这一支呢。”   陆佳艺的眼中故意流露出羡慕的神色来。   其实……   陆佳艺胡说的。   她和府里其他人一样,都对方瑾枝发间的那支并不算精致的玉簪十分好奇。她悄悄打听之后,才知道方瑾枝发间的那支玉簪是陆无砚亲手雕的,当做送给方瑾枝及笄的礼物。   而陆佳艺刚刚对陆佳茵说的那些陆无砚做玉簪的细节,却是陆佳艺瞎编的了。   听了陆佳艺的话,陆佳茵的脸色果然变得十分难看,甚至带了几分狰狞。她再看一眼,立在鲤池边喂鱼的方瑾枝,双目之中迸射出一种叫做“嫉妒”的怒火。   凭什么!   她陆佳茵到底哪里比方瑾枝差劲!凭什么她陆佳茵夫妻不和,得不到丈夫的宠爱,而她方瑾枝却能被陆无砚捧在手心里!   究竟是凭什么!   陆佳茵居然是雄赳赳、气昂昂地朝着鲤池边的方瑾枝走去。   “六姐,咱们不去假山那儿了吗?”陆佳艺在陆佳茵背后喊了一声,陆佳茵仿若浑然没听见一样,朝着方瑾枝走去。   陆佳艺只好无奈地跟上去。   她倒不是怀了坏心思将方瑾枝扯进来,而是陆佳艺心里明白方瑾枝平日里浅笑嫣然,瞧着娇气又柔弱的样子,而实际上却不是那软柿子。陆佳茵这么气冲冲地去找方瑾枝的麻烦,只能是自讨苦吃。   “三少奶奶,六姑娘和七姑娘过来了。”陆佳茵和陆佳艺尚未走近的时候,捧着鱼食的入茶微微上前走了一步,小声与方瑾枝说道。   方瑾枝抬眼看了一眼前方走过来的两个人影,轻声应了一声,继续喂着鲤池里的鲤鱼。   最近突然降温,这鲤池里的温泉水都要比往昔凉了些许。之前的日子,因为大雪的缘故,方瑾枝一直没能过来照看这一池的鲤鱼,今日终于倒出闲暇的时光,过来喂喂鱼,又跟它们说说话。   “表妹好兴致啊,居然不怕冷地过来喂鱼。”陆佳茵走近鲤池,悠悠道。   方瑾枝仿若没听见一样,继续喂鱼。   陆佳茵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这个方瑾枝是什么意思?当她不存在不成?   陆佳艺却笑着走过去,亲昵地说:“三嫂又来喂鱼啦,咱们府里这鲤池里的小鱼儿一定都认识三嫂啦。”   “天冷,我怕下人们不尽心,饿着她们。”方瑾枝笑着望向陆佳艺,“七妹身上这斗篷可不怎么配里面的衣服。”   方瑾枝知道这件斗篷是陆佳茵的。   陆佳艺冲着方瑾枝露出一个十分默契的笑容来,嘴里却说:“是六姐怕我冷着,才把自己的斗篷给妹妹穿呢。”   “原来六妹也过来了。”方瑾枝这才抬眼看了陆佳茵一眼。   此时此刻,陆佳茵如何还能不明白?这个方瑾枝分明就是因为喊她的称呼不满意,所以才假装看不见她!   “你贵人事忙,当然注意不到我了……”   陆佳茵阴阳怪气地说着,目光又落在方瑾枝发间的白玉芍药簪子上。之前陆佳茵只注意到方瑾枝发间的这支白玉芍药簪雕功拙劣,如今仔细一看,陆佳茵才发觉这支簪子的用料乃上品之中的上品。   她心里已经将刚刚陆佳艺说的话信了大半,却仍旧不死心地问:“听说这个簪子是三哥亲手给你做的?”   方瑾枝将葵口白玉碗里装着的最后一点鱼食倒进鲤池里,然后将空碗交给身后的入茶。她的目光在陆佳茵的脸上轻轻扫过了一瞬,又落在陆佳艺的脸上,笑着说:“时辰不早了,我要先回去了。你也别太晚。”   你,不是你们。   陆佳艺自然听懂了方瑾枝对陆佳茵的忽视,她甜甜笑着,说:“知道了,路上结冰地滑,三嫂回去的时候也要当心些。”   方瑾枝微微点头,笑着转身,带着入茶离开。   “方瑾枝!你给我站住!我问你话你还没回答我呢!”陆佳茵气冲冲地想要追上房间之,将她拦住。   可是陆佳艺站在她的前面,挡着路。   陆佳茵并没有多想,直接将陆佳艺朝一旁推去。   正是寒冬腊月,地上布满冰雪的时候,这里又是一向潮湿的鲤池边儿,是以,鲤池边儿的地方更是结了一层冰。   陆佳茵虽然并非故意的,却是直接将陆佳艺推到了鲤池里。   水花四溅,伴随着陆佳艺的惊呼声。   变故发生的太快,谁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当时方瑾枝正要离开,背对着陆佳艺和陆佳茵,她并没有看清陆佳艺到底是怎么掉进水里的,可是左右逃不过陆佳茵的关系。   “快!快去喊人!”方瑾枝忙吩咐身边的入茶。   陆佳艺不会水,这一会儿的功夫,已经呛了一肚子的水。   “奴婢会水……”入茶话音刚落,还没来得及跳入水中,只见一道青色身影一闪而过,直接跳入水中,揽住陆佳艺的腰身,将她救上来。   等到陆佳艺被救上来了,方瑾枝才看清这个跳下水的人是秦锦峰。   陆佳艺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了,黑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整个人显得可怜兮兮。方瑾枝急忙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脱下来,裹在陆佳艺的身上。一方面,是给她御寒,另外一方面是给她遮挡湿漉漉的身子。   毕竟……秦锦峰在这里。   “陆佳艺?”秦锦峰愣了一下。   他回头看了一眼飘在鲤池里的撒花攒枝的粉色斗篷,又看了一眼呆立在一旁的陆佳茵,心里有些懊恼。   是他冲动了。   他以为掉进水里的那个人是陆佳茵。当初秦雨楠为了缓和他们夫妻两个人的关系,故意让人做了那件粉色的斗篷送给陆佳茵,还是以秦锦峰的名义送给陆佳茵的。陆佳茵并不知道这本来就是秦雨楠的主意,还真的以为是秦锦峰送给她的,她心里高兴地不得了,恨不得天冷的时候整日穿着这件斗篷……   是以,秦锦峰路过的时候,远远看见落在鲤池里的人穿着这件粉色的斗篷,才会以为是陆佳茵。   他虽然厌恶陆佳茵,可她毕竟还是自己的妻子,他尚不能做到见死不救。   可是没想到……   “多谢姐夫救命之恩……”陆佳艺转过身,背对着秦锦峰,声音里带着一丝尴尬。   方瑾枝略一寻思,今儿个这事儿不能传出去,要不然对陆佳艺的名声太不好了。急忙说:“太冷了,咱们先回去吧。”   “等一下!”陆佳茵突然尖声叫了一声。   方瑾枝心里突然有一种极不好的预感。   “陆佳艺……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陆佳茵警惕地盯着陆佳艺,“你想做什么?用这样的手段让你姐夫对你负责吗?”   陆佳艺震惊地望着陆佳茵,眼眶里霎时红了,她分外委屈地说:“六姐!你别忘了是你推我下水的!”   她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颤音。   不管怎么说,她湿着身被秦锦峰救上来,本来就是坏了名声的事儿,再说她刚刚掉进鲤池里,本来就受了惊,此时再被陆佳茵这么指责,心里霎时绷不住了,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   毕竟,也才十四岁的小姑娘。   “陆佳茵,你疯了吗!”秦锦峰压低了声音,也是压低了心里的怒火。   陆佳茵生气地看着秦锦峰,大声质问:“你在做什么?指责我?为了她指责我?我知道了,你是故意的!你是不是早就看上她了啊!怎么?你难不成想对她负责不成?”   她又愤怒地逼近陆佳艺,怒道:“好啊!平日里看你挺单纯善良的一个小姑娘,没想到是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我可是你姐姐,他是你姐夫!”   “啪!”   方瑾枝将陆佳艺护在身后,一个巴掌狠狠地甩在陆佳茵的脸上,这个巴掌使出了她全部的劲儿,使得她的手掌一阵阵地发麻疼痛。   “你打我?你算个什么东西居然敢打我!”陆佳茵简直就是怒不可遏。她望着方瑾枝的目光,恨不得将方瑾枝大卸八块。   方瑾枝深吸一口气,继而冷笑:“陆佳茵,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刚刚说的话很耳熟吗?你可记得也有人对你说过同样的话?”   愤怒之中的陆佳茵忽然愣住了。   ——“你知道他的身份吗?他是我的未婚夫,是你的姐夫。我们的婚期还有不足三个月!”   陆佳蒲虚弱的质问声忽然在陆佳茵耳边炸响,宛若一道惊雷。   只是一瞬间,陆佳茵整个人好像焉了。   是……报应吗?   方瑾枝环视四周,见并无其他人,才将披在陆佳艺身上的斗篷拉了拉,低声说:“七妹是自己不小心掉到鲤池里的,恰好我看见了,让入茶救了你。”   陆佳艺有些茫然地望着方瑾枝。   方瑾枝握紧了她的手,又重复一遍:“是入茶救了你。”   陆佳艺眼中的迷茫一点点淡去,她朝着方瑾枝感激地点了点头。   方瑾枝轻轻拍了拍陆佳艺的手,又给入茶使了个眼色,让入茶护着陆佳艺匆匆离开。   等陆佳艺走远了,方瑾枝这才重新抬眼,冷冷地看着陆佳茵,道:“你不要脸,七妹还要,秦家四郎还要,整个温国公府还要!如果你还有一丁点的脑子就把今天的事情埋在肚子里。你总不会真希望被休弃,由七妹取而代之吧?” 第147章 奶猫   “我……”陆佳茵呆呆望着方瑾枝, 脑子里一片浆糊。她好像听懂了方瑾枝的话,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懂。最后脑子里一直不断重复飘着那一句:   你总不会真希望被休弃,由七妹取而代之吧?   被休弃, 由七妹取而代之。   休弃,取而代之。   陆佳茵整个人从脚底开始生出一丝寒意, 这种寒意很快爬满了她的四肢百骸,使得她整个人彷如置身冰窟。   不!   她才不会被休弃!她更不会被别人取而代之!   方瑾枝见陆佳茵这个样子,也不想再和她多说。她转而看向秦锦峰,说:“七妹她……”   “三嫂不必多说,”秦锦峰打断方瑾枝的话, “我过来的时候七妹已经被三嫂身边的人救上来带走了。”   方瑾枝暗中松了口气,对着秦锦峰点了点头。   “我先告辞了。”秦锦峰微微颔首回礼,又看了陆佳茵一眼,才转身离开。   陆佳茵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小跑着追上秦锦峰。   方瑾枝望着秦锦峰和陆佳茵一前一后离开的背影, 心里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她总觉得这件事情不会这么轻易解决,她实在是对不靠谱的陆佳茵不放心。   陆佳茵怎么作死随着她,可是这件事情可别牵扯到陆佳艺。毕竟,无论怎么说今儿个的事儿都是对陆佳艺名声有毁的,万万不可传出去。   方瑾枝之前不过是故意气陆佳茵的, 她哪里会希望陆佳艺真取而代之嫁给秦锦峰做个继室。   那是害了陆佳艺。   方瑾枝蹙着眉,想着可以将事情完美解决的法子,一路心事重重地走回垂鞘院。   陆无砚今日并没有出府。   方瑾枝回到垂鞘院的时候,从阁楼一层开着的门, 看见陆无砚懒洋洋地盘腿坐在雪白的兔绒毯上,身前放着一个冰裂纹的圆口白瓷瓶。   方瑾枝眼睛一亮。   她匆匆小跑着冲进屋,在门口的时候踢了鞋子,踩着暖融融的兔绒毯,小跑到陆无砚身边,跪坐在他身边,伸出双臂拦住陆无砚的肩,然后在他脸颊上使劲儿亲了三下。   “啵、啵、啵!”一声比一声响亮。   原本垂着眼,望着身前那个冰裂纹的圆口白瓷瓶的陆无砚有些诧异地转过头来,盯着方瑾枝的眼睛打量了片刻,才问:“遇到什么难题了?”   “无砚,我家无砚可棒可棒了,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儿!”方瑾枝立刻弯着一对月牙眼,挽着陆无砚的胳膊轻轻摇晃。   “直说。”   方瑾枝就把刚刚在鲤池边发生的事儿跟陆无砚说了。   陆无砚耐心听她说完,然后问:“所以呢?”   “所以?”方瑾枝蹙了一下眉,“我还没想到法子,只是很担心这件事儿留下隐患……”   陆无砚有点不耐烦,随口说:“多大点事儿,弄死她不就行了。”   陆无砚虽然是随口说的,可是方瑾枝知道他是真的这么想的。   方瑾枝愣了很久。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陆佳茵的命,她讷讷地说:“还不至于要她的性命吧,再说了,她还是你妹妹……”   陆无砚随口应了一声,目光已经重新回到了他身前的白瓷瓶上。   方瑾枝这才注意到陆无砚身前的这个圆口的白瓷瓶。   “什么东西!”方瑾枝顿时睁大了眼睛,望着这个院口白瓷瓶里毛茸茸的小东西。   “猫啊,怎么连猫都不认识了。”陆无砚道。   那是一只雪白的小奶猫,不知道怎么落在这个圆口的白瓷瓶里。这个白瓷瓶并不大,对这只小奶猫来说却像一个牢笼。小奶猫的一双小前爪搭在瓶口,使劲儿地想要往外爬,可是这只小奶猫太小了,一双小小的前爪也没有什么力气,而且这个冰裂纹的圆口白瓷瓶实在是太光滑了。   它爬不上来。   方瑾枝偏过头看了陆无砚一眼,陆无砚正饶有趣味地瞧着圆口瓶里的这只小奶猫。她不由问:“是你把它抓进去的?”   “我哪有那么闲,不知道它怎么跳进高脚桌上的这个瓷瓶里的,我只是把瓷瓶抱过来,瞧瞧它什么时候能爬出来。”陆无砚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直落在小奶猫雪白的头上。   小奶猫的动作一顿,仰起头来,用一双碧绿的眼睛看了陆无砚一眼。   “你坐在这儿一本正经地瞧着小奶猫爬瓶子逃生,这还不闲?”方瑾枝又转过头来,陪着陆无砚一起瞧着圆口瓶里的这只小东西,越瞧越觉得有趣。   小奶猫一次次将它的一双小前爪搭在瓶口,扭着小身子想要爬上来,又一次次地失败。   终于,它那一双小小的前爪搭在圆口瓶的瓶口,身子也弓起来,一点点往外钻。   陆无砚忽然伸手,弹了一下小奶猫的小爪子。小奶猫吃痛,忙收回自己的一双小爪子,整个身子又掉回了瓶肚里。   “你别欺负它了成不成。”方瑾枝瞪了陆无砚一眼,然后将白瓷瓶推倒。   小奶猫“蹭”的一声钻出来,踩了一下方瑾枝尚未来得及收回去的手,又朝外跑去。   方瑾枝惊呼一声,急忙收回自己的手。   陆无砚蹙眉,将她的手捧到眼前。方瑾枝的手背上红了一片,幸好没有被抓破。   “好心没好报了吧。”陆无砚把方瑾枝的手背碰到嘴角,轻轻吹了吹,又给她揉了揉。   “疼不疼?”陆无砚问。   “啊?”方瑾枝这才回过神来。   陆无砚顺着方瑾枝的目光看去,就瞧见那只小奶猫躲在门外,朝屋子里望来。等陆无砚略冷的目光射来时,小奶猫眨眼间又消失不见了。   “那么小的一只小猫,瞧着像是出生没多久似的,猜一下哪里就能疼了。”方瑾枝把自己的手抽回来,然后正视着陆无砚。   “咱们谈点正事呗。”   “正事?”陆无砚站起来,理了理长衫的前摆,“什么正事,陆佳茵?”   “不是!”方瑾枝拽着陆无砚的手,跟着站起来。   她伸出双臂环住陆无砚的腰,将脸贴在他胸口,在他怀里仰着脸望着陆无砚,说道:“陆佳茵的事情是小事,我是要说你的事情。”   “无砚,你……不要总是戾气这么重,好不好?”方瑾枝在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点试探的语气。   方瑾枝一直都知道陆无砚向来肆意妄为,他一句话就能让很多人身首异处。方瑾枝毕竟是养在深闺里长大的,她虽然也经历过别人的陷害甚至是下毒杀害,可是她还是觉得动不动就去要别人的性命有些残忍了。   当然,她也知道陆无砚与她不同。无论是过去的经历,还是现在的位置,陆无砚所要考虑的事要比她更多,更复杂。   陆无砚望着怀里的方瑾枝那双眼睛里的小心翼翼,一时沉默。   陆无砚的沉默让方瑾枝心里有一丝不安,她环住陆无砚腰身的双臂越发收紧,匆匆解释:“我不是指责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   方瑾枝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汇来解释。她只是隐隐觉得不希望陆无砚动不动就杀人,这样戾气太重了。   身上背负太多的人命总归是不太好吧?   陆无砚轻轻摩挲着手腕上的那一颗佛珠,他好像才明白方瑾枝当初为什么送他这颗佛珠。   “你怕我遭报应啊?”陆无砚似笑非笑地问方瑾枝。   方瑾枝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   “行吧,知道了。”陆无砚垂眸,轻轻转动着红绳上的那一颗佛珠。   陆无砚的语气虽然十分随意,可是方瑾枝知道陆无砚是从来不会说笑,更不会敷衍的人。他是真的听进去了。   陆无砚瞧着方瑾枝松了一口气,就将他暗中令秦锦峰的上司要送秦锦峰一妾改成四妾的事儿跟方瑾枝说了。   听了陆无砚的话,方瑾枝有些惊讶地问:“可是这样合规矩吗?而且我调查了一番,并不是普通的赠妾,而是嫁女。那个姜大人是有意拉拢秦锦峰,平日里对那个庶女也是很疼爱的,他会再找几个妾,和自己的女儿一同嫁给秦锦峰吗?”   方瑾枝越想越觉得不太可能。   是赠妾还是嫁女的,陆无砚并不知道,也不关心。他道:“不知道,事情交给宋辞了。若是行不通,他会看着办的,比如让秦锦峰其他的同僚赠妾,不过是个添堵的目的,形式无所谓。”   听陆无砚这么说,方瑾枝才点了点头,她想了一会儿,又问:“无砚,你知不知道什么适合的人可以让七妹嫁过去的?我想早一点将她的婚事定下来。”   陆无砚果然又皱了眉。   他觉得这些事情又麻烦又不重要,他随意地说:“找入茶,让她叫宋辞来,问他。”   “好好好!”   方瑾枝开心地松开环着陆无砚腰身的手臂,在屋子里转了个圈,又“嘚嘚嘚”地往楼上跑,一边跑一边说:“我回屋换身衣服,然后去堆雪人!”   陆无砚望着方瑾枝踩着木楼梯而上的一双小脚丫,忽然觉得她有点像刚刚那只小奶猫。   怪可爱的。   陆无砚不由回头望了一眼,果然瞟见那只小奶猫又在门外探头探脑。陆无砚目光扫过时,它又一次缩了回去。   陆无砚觉得有趣,大步走出去。小奶猫警惕地往后后退,只是那速度实在是不快。陆无砚了然,向来是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奶猫,还跑不快。前几日突然降温,它才趁人不注意躲在了阁楼里。   只是不知道它是从什么时候起掉进那个圆口白瓷瓶的。   陆无砚几步跨过去,轻易地抓着小奶猫挥舞的小爪子,将它拎了起来。   轻的让陆无砚有些意外。   “喵呜……”小奶猫发出细小的叫声,圆鼓鼓的小身子晃来晃去,又尝试着弓起来,绿色的眼睛里带着点愤怒地瞪着陆无砚。   “再叫,把你扔进瓶子里。”   “喵……”小奶猫的声音渐弱,弓着的身子也软了下来,小脑袋耷拉下来,在陆无砚的手背上蹭了蹭。   这是……撒娇?   “倒是有趣。”   陆无砚又另一只手摸了摸它的身子,有点凉。   他略一沉思,就拎着它进了屋,顺手将它丢到窗口旁的美人榻上。而后,陆无砚也不再看它,径自坐在藤椅里,拿了本书来看。   小奶猫碧绿的眼睛仔细瞧了陆无砚一会儿,然后身子一点点软起来,它挪了挪身子,钻进了随意搭在美人榻上的毯子里。   真暖和。   它又看了陆无砚一眼,然后小小的身子卷成了一个球——睡觉。   小东西睡的不踏实,陆无砚翻书页的声音吵醒了它,它睁开眼睛瞧了陆无砚一会儿,忽然从美人榻上跳下来,弓着腰,悄无声息地走到陆无砚脚边,仰着头望着他。   陆无砚知道它的一举一动,他倒是想知道这个敢钻进他屋里的小东西还想做什么。   小奶猫在陆无砚顿了很久,见陆无砚始终没什么反应,它有些不耐烦了。它起身,绕着陆无砚走了两圈,又小声“嗷呜”了两声。   陆无砚仍旧在看书,未看它一眼。   小奶猫又围绕着陆无砚走了一圈儿,停在了陆无砚的面前,然后“噌”的一声跳上了陆无砚的膝上,在他的腿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将自己雪球一样的身子团起来。   “嗷呜……”   它伸长小小的前爪,伸了个懒腰,然后就闭上了眼睛。   这个小东西是打算在陆无砚的腿上睡觉?   陆无砚垂眸望着腿上的这个小东西,顿时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这只小奶猫的胆子可真是不小……   陆无砚想要把这个小东西扔下去,可是看着它那么小小的一团,竟是难得起了那一丁点的恻隐之心。   ……算了。   陆无砚重新将目光落回书上,继续读下去。   他没注意的是,在他将视线重新移回书页上之后,那只攀在他腿上的小奶猫偷偷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又将眼睛闭上,放心大胆的睡觉。   陆无砚又翻了两页,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一样楼上的方向。   方瑾枝不是说去换一身衣服吗?她这也用得时间太久了些吧。   陆无砚将手中的书卷随手放在一旁的黄梨木小矮桌上,然后起身上楼。   “喵……”   小奶猫睡得正香,不想陆无砚忽然起身,它直接摔到地上,委屈地轻唤了两声,碧绿的眼睛里还带着点茫然和委屈。   陆无砚看着这个小东西怔了怔,他倒是忘了这只小奶猫趴在他的腿上。   他弯腰,将不停哀鸣的小奶猫捞起来,然后顺手扔到美人榻上,又扯了扯毯子覆在它身上。   他不耐烦地说了句:“别叫,睡觉。”   小奶猫眨了一下眼睛,小小的身子往后缩了缩,小脑袋枕着自己的小爪子——睡觉。   小东西听话得出乎意料,陆无砚挑了挑眉。   他嘴角不由带了几分笑意地上了楼。   “瑾枝?”陆无砚推开寝屋的门,绕过屏风,看向呆坐在床上的方瑾枝。   方瑾枝呆呆的,等陆无砚走近了,她才转过头来,仰望着立在床边的陆无砚。   “无砚……”方瑾枝瘪了嘴,分外委屈。 第148章 染脏   “怎么了这是?”陆无砚急忙问道。   他最是受不了方瑾枝用这样一种委屈的目光望着他, 明明他什么也没做,可是被方瑾枝这么瞧着,就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 伤了她,惹得她不开心了一样。   方瑾枝不说话, 只是这么瞅着陆无砚。她那双大大的眼睛之中的委屈竟是越来越浓。   “说话,怎么了?”陆无砚蹙眉。   他重新打量方瑾枝,发现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她坐在床上,腿上放着一条裙子, 这条裙子是她今日出去时穿的那一条。   陆无砚微微弯腰,去扯方瑾枝腿上的这条裙子。   起先的时候,方瑾枝死死抓着这条裙子,不想让陆无砚抢过去。陆无砚微微使了点劲儿,才将这条水红色的褶裥裙抢了过来。   陆无砚仔细看了一眼方瑾枝脸上不情不愿又欲言又止的表情, 才将这条裙子打开,抖了抖,仔细查看。   只一眼,陆无砚就笑了。   原来是方瑾枝的月事到了,染脏了裙子。   “多大点事儿, 瞧你委屈的。”陆无砚忍不住想要笑话方瑾枝。   “怎么能是多大点事儿呢!”方瑾枝委屈地望着陆无砚,“人家的小日子都是准的,我的怎么就不准呢!这已经不是第一回 突然就来了。裙子染脏了是小事儿,可是要是被别人看见了多丢脸啊……”   “呜……”方瑾枝哼唧一声, 双手捂着自己的脸,低着头。   “湿的,定是刚染上的,应当是你跑上楼的时候才染上的,没人看见。”陆无砚一本正经地说。他一本正经说话的样子,还颇像那么回事,好像说的就是真理一样。   方瑾枝本来就是假装在哭,听了陆无砚一本正经的话,她忍不住笑出来。   “瞧你说的,像真的一样……”   陆无砚将裙子扔到一旁,道:“什么叫像真的一样,我说的话本来就是真的。”   方瑾枝踢了鞋子,又挪了挪屁股,扯了被子盖上身上,也不打算出去堆雪人了。她低着头,小声嘟囔:“真是烦人,凭什么男人就不用来月事,女人就要月月受折磨,来一回烦一回,不能吃这个,不能碰那个,连雪人都玩不了了……”   方瑾枝比起一般的姑娘家来说,还算是幸运的。因为她每个月来小日子的时候,并不会像别的姑娘家那样疼痛难忍。可以说,她并不知道别人那种因为小日子到了痛的脸色惨白难以忍受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   可是她也有苦恼……   她的小日子就从来都没有准过……   也就是因为她的小日子一直都不准,已经好多次一觉醒来,弄脏了床榻,弄脏了陆无砚的衣服。   陆无砚本来就对洁净有着近乎病态的要求,因为这个事儿,方瑾枝一直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陆无砚正想下楼吩咐入熏改一改今晚的膳食,听见方瑾枝小声的抱怨,他倒是没急着下楼,而是坐在床边,拉起方瑾枝的手,认真地说:“那以后你每次来月事的时候,就用刀子在我胳膊上划一道口子,我陪着你流血不就成了?”   方瑾枝哭笑不得地看着陆无砚,又笑着推了推他,笑着说:“整日胡说,就没个正经的!”   陆无砚没有接话,而是环顾四周。   方瑾枝一愣,急忙扳过陆无砚的脸,让他望着自己,然后十分认真地说:“别,你别找刀子了……我不用你陪着我一起流血!”   “真的?”陆无砚垂眸,将手搭在方瑾枝的小丨腹。   方瑾枝使劲儿点头,她想了想,又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嘟囔完了,自己又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她声音虽小,陆无砚却听清了。   她说:小日子来了也好,可以睡好几个安稳觉了……   陆无砚饱含深意地看了方瑾枝一眼,最后将目光凝在方瑾枝的嘴角,缓缓道:“我看也未必吧……”   方瑾枝翻了个身,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对陆无砚的话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陆无砚给她盖好被子,缓步走出去,吩咐入熏因为方瑾枝小日子的缘故,改一改今晚的膳食。   方瑾枝并不会因为小日子来临而疼痛,可是特殊的日子一到,她心里就开始犯懒,让陆无砚吩咐入熏将晚膳端到房里来吃。   陆无砚一直目光温柔地望着方瑾枝吃东西,直到方瑾枝吃了晚膳,下人将剩下的晚膳端下去。   陆无砚这才起身,走到方瑾枝身侧,微微弯腰,低声说:“夫人,我们该歇息了。”   方瑾枝怔了怔。   陆无砚每次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的时候,她都明白他打算做什么。可是今日她不是来小日子了吗!   等等……   方瑾枝好像想明白了点什么…… 第149章 呼呼   陆佳艺被入茶送回去的时候, 五奶奶着实吓了一大跳。陆佳艺受了惊,只是摇头,五奶奶也不好追问, 急忙让小丫鬟服侍着陆佳艺进去沐浴、梳洗。入茶就把刚刚鲤池边发生的事儿仔细对五奶奶说了,每一个细节, 每一个人说过的话都没有遗漏。   这也是方瑾枝交代的。   听着入茶的诉说,五奶奶的脸色越来越惨白,最后等入茶禀告完之后,她的脸色更是惨白如纸,垂着身侧捏着帕子的手也在微微发颤。   姑娘家的名声可是天大的事情!   更何况, 今儿个的事情还牵扯到陆佳茵那个又蠢又不省心的!   五奶奶心里不得不慌啊!   入茶将事情都仔细讲了,就匆匆告退。五奶奶谢过了入茶,亲自送她出去。五奶奶心乱如麻地进到陆佳艺的闺房。陆佳艺已经重新梳洗过了,正一个人坐在架子床里发呆,她把身边的两个小丫鬟都打发出去了。   “母亲……”陆佳艺茫然的目光落在五奶奶的身上时逐渐染上了神采, 带着点彷徨和无助。   五奶奶急忙走到床边坐下,将陆佳艺的一双冰凉的小手紧紧攥在掌心里,劝慰她:“别怕,就按照你三嫂说的!是入茶把你救上来的,你根本没见过你六姐夫!你可记下了?”   陆佳艺觉得五奶奶握着自己的手是温的, 是暖的,给了她力量,让她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来,她望着五奶奶点点头。   “女儿都记下了, 是入茶救了我,我并没有见到六姐夫。”陆佳艺又一次坚定点头,把五奶奶的话重复了一遍。   五奶奶松了口气。   不久,五奶奶的眉心又蹙起来。   “佳艺,还有一件事儿!”   陆佳艺心里又揪紧了,紧张地望着自己的母亲。此时此刻,她的母亲就是她的主心骨,她母亲的话才能给她勇气。   “你六姐这个人……”五奶奶顿了一下,“她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用母亲说了,你本来就是自小和她一起长大的,你自己心里有数。”   陆佳艺点了点头,“我知道……我自然知道六姐的为人。这也是女儿担心的呀!咱们把事情瞒下来,可是六姐那个人会瞒下来吗?她会不会把事情抖落出来?”   陆佳艺原本已经平静了下来的眸子里又染上了几分慌张。   “不怕!”五奶奶拍了拍陆佳艺的手背,“你三嫂应该是想到这一点,所以才让你说是自己不小心失足滑进鲤池的。咱们把你六姐推你下水的事儿瞒下来,不去招惹她,料她也不会蠢到把这件事情抖搂出来,这事儿对她又没好处。”   陆佳艺想了想,是这个理。   她陆佳茵再怎么蠢,总不会希望连累自己的夫君吧!   母女两个互相宽慰了一番,可是她们两个心里却都有那么一丝隐隐的不安。她们总觉得这件事情不会就这样瞒下来。   “佳艺,你不要多想了。今日落了水,得好好歇一歇,别再着了凉。”五奶奶扶着陆佳艺躺下,又给她盖好了被子。   “母亲,我……”陆佳艺抓着五奶奶的手,有点不想她离开。   五奶奶笑着宽慰她:“没事儿,母亲在这儿呢。咱们佳艺不怕,母亲不会让别人毁了你下半辈子的!母亲啊,一定给你找一门好的亲事!”   说起亲事来,陆佳艺的脸上不由带了几分绯红,抓着五奶奶的手却是松开了。   五奶奶温柔地给陆佳艺掖好被子,等到陆佳艺睡着了才离开。她瞧一眼天色,已经不早了。她让小丫鬟去垂鞘院打听了一下——陆无砚今日一直没出府。   陆无砚在垂鞘院,那么五奶奶就不方便过去了。   她立在檐下沉吟了一会儿,才交代小丫鬟去垂鞘院盯着,明日陆无砚一离开就来告诉她。她决定明天去找方瑾枝,一方面是答谢方瑾枝今日的帮助,另一方面是也想问问方瑾枝有没有法子将这件事情彻底摆平。   若是平常,五奶奶是不会跑到垂鞘院找方瑾枝帮忙的。可是这是事关陆佳艺终身的大事,眼下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   而且在鲤池的时候,方瑾枝既然已经出手帮了陆佳艺,那应该代表着她还是愿意帮忙的吧……   这一夜,五奶奶辗转反侧睡不着,一直等着小丫鬟通报陆无砚何时离开垂鞘院。她左等右等,却一直没等到消息。   她却是不知道,陆无砚昨夜睡得很迟,折腾到后半夜才睡。所以今天起得特别晚,一直在垂鞘院里用了午膳,才懒洋洋地出府。   陆无砚刚出府,五奶奶就带着心腹小丫鬟匆匆赶去了垂鞘院。   她将来意絮絮地说了,才发现方瑾枝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五奶奶顿时心里有点诧异,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倒是我来叨扰你了……”   方瑾枝吃了一口茶,提了提精神,才笑着说:“六妹昨天傍晚就和六妹夫回秦家去了,她回到秦家以后……应该还会有些事情够她头疼的,她暂时不能掀起什么波浪来。”   方瑾枝说的正是陆无砚暗中让人给秦锦峰送妾的事情,只是她并没有直接将这件事情说出来。反正五奶奶也知道陆佳茵这次跑回娘家正是因为秦锦峰要纳妾的事情,她虽然知道的内情不多,却左右没差太多。   五奶奶虽不知道陆无砚在其中做的手脚,但是也知道秦锦峰要纳妾的话,的确是足够可以让陆佳茵头疼一阵了。可是,五奶奶还是觉得这么拖着不是办法,并没有能够将事情彻底解决啊!   方瑾枝瞧出五奶奶眉宇之间的那点愁容,明白她心里的顾虑,她笑笑说:“五婶,你也不要太担心。如今担心陆佳茵瞎闹腾,还不如先为七妹把婚事定下来。”   五奶奶心神一动,急忙点了头:“是,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一直都没看中合适的人家,如今看来佳艺年纪也不小了,不如早点定下来好……”   陆佳艺的婚事并不是没有什么合适的,而是五奶奶舍得不女儿,总想着给陆佳艺挑一个千里挑一的好夫婿,这才迟迟没定下来来。   “若五婶有挑中的人家,不妨说给我听听,我也帮忙掺和掺和。”方瑾枝笑着说。   五奶奶有些惊讶地看了方瑾枝一眼,立刻换上一副笑脸,道:“有你帮着参谋,那是最好不过了!”   五奶奶心里高兴!这是方瑾枝打算管这件事儿了!   她来垂鞘院之前是心事重重的,而等她离开垂鞘院的时候,心里已经舒服了许多。她沿着青砖小路走了许久,而后停下来,转身看了一眼身后掩在草木之后的垂鞘院,轻轻叹了口气。   从五舅母到五婶,从孤苦伶仃的表姑娘到温国公府如今的掌家人,方瑾枝是真的不是那个曾经的方瑾枝了。   五奶奶离开以后,方瑾枝打着哈欠走回楼上的寝屋,吩咐几个丫鬟不要去楼上吵她,她要睡个午觉。   方瑾枝刚刚睡着没多久,陆无砚就回来了。   陆无砚听盐宝儿说方瑾枝睡下了,他也没去楼上吵方瑾枝。他立在一层的堂厅里,不知道怎么的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陆无砚的目光无意之间落在高脚桌上的冰裂纹圆口花瓶,他一下子想起来了那只小奶猫。   他走到美人榻前,掀开搭在美人榻上的一条薄毯——下面并没有那只小奶猫的身影。   陆无砚又看了一眼高脚桌上的白瓷瓶,那只小奶猫也没有在这里。   算了,管它死活。   陆无砚立在原地无所事事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提脚去了楼上。他推开寝屋的门,绕过护着架子床的围屏,走向床边。   他第一眼瞧见方瑾枝面朝外侧酣睡的侧脸,第二眼就看见那只小奶猫缩着身子,窝在方瑾枝的绣花鞋上。   白白的一小团。   陆无砚悄声上前两步,将窝在方瑾枝绣花鞋上的小东西拎起来。小奶猫一惊,立刻伸出一对利爪,它还没来得及抓人,一双小小的爪子已经被陆无砚钳制住了。而小奶猫在片刻的挣扎之后,才看见抓住它的人是陆无砚。   它那双碧绿的眼睛警惕地盯着陆无砚。   没过多久,它那双碧绿色的猫眼中的警惕一点点淡去,逐渐变成了温顺。它慢慢耷拉着小脑袋,将小脑袋搭在陆无砚的手背上,甚至用舌头舔了一下陆无砚的手。   它的舌头湿漉漉的,陆无砚有点嫌弃。   陆无砚就在想要把它扔出去的时候,看见这只小奶猫干干净净的碧绿色双眼,不由犹豫了一瞬。在他犹豫的片刻里,小奶猫又舔了两下他的手背。   甚至,发出轻微的几声“喵呜”声。   陆无砚的嘴角不由染上了几分笑意。可是没过多久,陆无砚忽然意识到方瑾枝还在睡,它的叫声可别吵了方瑾枝。   陆无砚重新望向方瑾枝,却惊讶地看见方瑾枝已经醒了过来,正十分生气地瞪着他。   “怎么……”   陆无砚的话还没有说完,方瑾枝就抓起床上的枕头,朝着陆无砚的脸砸过去。   陆无砚慌忙将枕头接住,就听见方瑾枝气呼呼的声音——“不许那样看它!” 第150章 开心   “喵呜……”   陆无砚的手一松, 趴在他手上的小奶猫直接跳下去,趴在方瑾枝的绣花鞋上朝着陆无砚委屈地小声叫唤了两声。   陆无砚垂眸,淡淡地瞥了它一眼。   小奶猫缩了一下脖子, 又歪着小脑袋看向坐在床上的方瑾枝。它歪着头寻思了一会儿,忽然窜出屋子, 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你在生气?和一只猫生气?”陆无砚将枕头放在方瑾枝身后,自己坐在床边,望着方瑾枝。   方瑾枝哼唧了一声,偏过头不再去看陆无砚。   她也觉得自己这样挺没道理的,可是陆无砚以前只有在望着她的时候才会是那种温柔的目光, 而他看向别人的时候都是冷漠而疏离的。这还是方瑾枝第一次看见陆无砚用这样温柔的目光看向别人……   不,别的东西。   哪怕只是一只猫!   陆无砚垂着眸低低地轻笑,笑声由低渐高,直到后来有些压抑不住一般,双肩微微地抖动着。   “不许笑了!不许笑了!”方瑾枝有些生气地推了推陆无砚的胸口。   陆无砚轻易擒住她的手腕, 笑道:“我只是开心。”   方瑾枝挣脱了两下也没挣脱出自己的手来,索性任由陆无砚抓着手腕,她低着头小声嘟囔:“这有什么好开心的……”   “你知道原因的。”陆无砚将方瑾枝柔嫩的小手捧在掌心,放在唇边辗转反侧地轻吻。   带着一点点欣喜和满足。   其实,陆无砚有一点意外。   他一直以为在他和方瑾枝的这段感情之中,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是用情深的那一个。甚至,他根本不介意方瑾枝对他的喜欢到底有几分。   她对他的喜欢到底是一分还是九分,并不重要。   他喜欢她, 想要把她圈在身边,想要彻底拥有她,这就足够了。   而如今,他忽然发现方瑾枝对他的喜欢是出乎了意料的。   陆无砚又失笑地摇了摇头。   或许是他想多了,只是一只猫而已,只是方瑾枝又开始闹脾气了而已,也……并不能代表什么?   陆无砚抬眼,静静审视着方瑾枝,他忽然很想剖开方瑾枝的胸口,瞧一瞧她的心。   “瑾枝,”陆无砚轻轻抚着方瑾枝的脸颊,“如果以后我喜欢上别人呢?”   方瑾枝歪着头,古怪地看着陆无砚,问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如果?”   陆无砚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只小奶猫也喜欢像你这样歪着头打量别人的脸色,眼睛也和你一样是干干净净的。”   方瑾枝蹙着眉仔细想了一会儿那只小奶猫的样子,可是她实在没怎么注意,只能摇了摇头。   陆无砚刚想说话,外面楼梯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不多时,米宝儿立在门外,禀告叶萧过来了。   叶萧是来找方瑾枝的。   方瑾枝低着头垂着眼,将眼中的情愫遮掩起来。   叶萧来找她,只能是因为静忆师太的事情。   方瑾枝想到了,陆无砚自然也想到了。陆无砚想得很清楚,方瑾枝和她生母事情还是应该由方瑾枝自己来做主,他决定不参与。   “帮我推了吧,不想见,谁也不想见。”方瑾枝沉了脸,面朝内侧地躺好,又用被子蒙了头。   陆无砚替方瑾枝将被子拉下来,才转身出去见叶萧。   方瑾枝合着眼,心里一时安静,一时焦灼。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焦灼什么,明明早就想好了全当不知道那些事情,不去想,不去和那些人再有牵连。   可是……   方瑾枝抓着被子,将整个身子缩成一团,埋在被子里。   那些事情,不是不去想就不存在的。   五奶奶因为陆佳艺的事情过来找方瑾枝的时候,方瑾枝笑着和她说话,答应她会帮忙。可是方瑾枝心里还是失落的。   她也好想有一个母亲,可以在她遇到困难的时候为她着想、给她依靠。   可是她没有。   方瑾枝翻了个身,双手捂住自己的头,好像这样就不会想起一样。   许久,她捂着头的双慢慢向下,掐在自己的脖子上。当初……她的生母就是这样想要掐死她的吗?   方瑾枝又开始生气,生她自己的气。   早就下定决心不再去想那些事情的!   楼梯处传来脚步声,方瑾枝能够听出来那是陆无砚的脚步声。   方瑾枝收了收情绪,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她不想让陆无砚看见她的情绪波动。   陆无砚走到床边,立在床边瞧了方瑾枝一会儿,才缓缓坐在床边。他握起方瑾枝的手,将她小小的手放在掌心里摩挲着。   “瑾枝,她快病死了。”   陆无砚感觉到他掌心里的那只手轻轻地颤了一下。   陆无砚轻叹了一声,“瑾枝,不要因为我的两世影响你的决定。那些前世的事情,我会去避免,你不必要因为我说过的那些事而割舍一切。”   方瑾枝咬着嘴唇,不吭声。   “真不去看看她?只是把她当成这些年对你照拂的静忆师太。”陆无砚仔细瞧着方瑾枝脸上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   陆无砚虽然并不希望方瑾枝和她的亲生父母再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牵扯,可是他是经历过至亲辞世的人,他明白那种万劫不复的痛苦。   此时此刻,他猜不透方瑾枝是真的毫不在意,还是因为当年的事情或是因为陆无砚跟她说过的前世之事而心存芥蒂。   陆无砚心里有一丝担忧,如果那个女人就这么病死了,那么方瑾枝日后会不会苦痛。   他舍不得她轻轻皱一下眉,更别说是看见她痛苦的样子。   方瑾枝想了好久,才说:“让盐宝儿跑一趟,请府里的大夫过去,再送一些人参类的补品吧。”   陆无砚很快抓住了重点,问:“以谁的名义?”   方瑾枝默了默,才说:“还是以我的名义吧。关心可以有,见面就不必了吧……”   “好,我知道了。”陆无砚点点头,已经明白了方瑾枝的意思。   他不仅按照方瑾枝说的去吩咐盐宝儿,又让盐宝儿最近一直盯着静宁庵,守着静忆师太的消息。   傍晚的时候,陆无砚找了好一会儿,才在阁楼的顶层找到方瑾枝。   方瑾枝正倚靠在阁楼最高处的栏杆那,目光悠长地望着远处。无数白色的鸽子围绕在她周围。   “怎么跑这里来了,最近天寒,你这几日不能吹风。”陆无砚一边朝着方瑾枝走去,一边脱下身上的广袖长袍,走到方瑾枝身边的时候,将长袍披在方瑾枝的身子上。   “无砚,这儿视野可真好。”方瑾枝说。   “嗯,站在这里可以看见大半个国公府。”陆无砚顺着方瑾枝的视线看去。   远远的,有几道人影。   陆无砚眯着眼睛仔细分辨,才看出来是入烹带着陆隐心,还有府里的刘少奶奶带着她的女儿。他们在远处假山围绕的凉亭里说话、吃糕点。   “刚刚陆隐心调皮,非要爬到假山上去,一个趔趄差点跌下去。幸好被入烹及时拉了一把,真的是把入烹吓得脸色都白了。”方瑾枝的目光还落在入烹和陆隐心的身上,絮絮地说。   陆无砚刚想说——怎么,想要小孩子了?   话还未出口,陆无砚忽然觉得不对劲。他仔细瞧着方瑾枝脸上的表情,霎时了然。   陆无砚笑着扳过方瑾枝的身子,让她面朝着自己。   “瑾枝,你看我怎么样。”陆无砚望着方瑾枝的目光是温柔的,语气里却带着点郑重。   “什么?”方瑾枝显然是没有听懂陆无砚为什么会突然问出这样一句话来,她也完全没有听懂陆无砚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陆无砚想了片刻,才说:“之前有一件事情我骗了你。”   “什么事情?”方瑾枝被陆无砚的话吸引住了。   “之前你问过我你喝醉酒以后是什么样子……”   方瑾枝讷讷点头,“你说我喝醉酒以后就一直睡觉……难道……”   “你把我当成你娘亲,扯开我衣服要吃奶。”陆无砚的嘴角是逐渐漾出的笑意。   方瑾枝猛地睁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   陆无砚慢慢收了笑。   “瑾枝,你看我怎么样?在你需要的时候随时做你的教导先生、友人、夫君,甚至是至亲的亲人。” 第151章 怜惜   晚上, 方瑾枝躺在床榻内侧。她侧着身子,面朝陆无砚,目光时不时落向陆无砚的胸口。   陆无砚原本一直有裸睡的习惯, 因为方瑾枝小时候跑来掀他被子,他才将这个习惯堪堪改了。如今他每夜入睡前沐浴过后只穿一件松松垮垮的寝袍, 这寝袍只随意一拢一系,胸口时常露出一小片胸膛来。   方瑾枝的目光就落在陆无砚寝袍衣襟露出的这一小片胸膛处,似又巴不得他的衣襟再扯开一些。   陆无砚合着眼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瑾枝,你在做什么?”   “没、没什么……”方瑾枝翻了个身, 仰躺着,眼睛望着架子床顶端的红色锦绸。   陆无砚手肘撑着,微微支起上半身,去瞧方瑾枝的眼睛。   “很晚了,你不睡觉望着屋顶做什么?”   “哦……睡觉……”方瑾枝抿了一下唇, 闭上眼睛。   陆无砚好笑问:“睡不着?”   “也不是……”方瑾枝犹豫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   方瑾枝偏过头,想要去看陆无砚,却瞧见陆无砚因为支着上半身的缘故,他身上的寝袍被扯开了一些, 左侧胸口的那一点就露出了一半,若隐若现。   方瑾枝呆了一瞬,瞬间转过头,不再去看。   陆无砚的眉头就一点一点地皱起来。   方瑾枝自打小的时候就是个心思细腻又多心易胡思乱想的, 陆无砚从她小的时候就喜欢猜她的心事,有时候猜到了,总会有一种莫名的成就感。   比如现在,陆无砚就在猜。   总不会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七八分的可能是今日发生的事情。今日发生的事情?陆无砚慢慢垂眸。   今日叶萧来过,谈起静忆师太病重的事情。然后方瑾枝的虽然没有说出来,可陆无砚知道她心里总不会好受的,所以他劝慰了她一番。   然后一切正常,直到就寝。   就寝之后,一向早睡的方瑾枝难得没睡着,静静窝在陆无砚的臂弯里,睁开眼睛望着……   陆无砚愣了一下。   他垂眸,看向自己的胸口。   陆无砚低低笑出来。   “笑什么呢?”方瑾枝皱着个小眉头,偏过头来望着陆无砚。   “以前总是咬夫人,今日也该轮到夫人了。”陆无砚抬起头来,黑沉幽幽的眸中渐次染出几许明艳的温柔缱绻。   啊?   方瑾枝还没反应过来呢,陆无砚已经揽住她纤细的腰身,轻易地将她带到他身上,让她趴在他的胸口。   方瑾枝趴在陆无砚的胸口,有些茫然地抬头望着陆无砚。   陆无砚不言,一拉一拽,身上宽松的寝袍就被他扯开了。而后,他轻轻扣住方瑾枝的后脑,往下一压。   陆无砚这般举动,方瑾枝怎么可能还不懂他的意思?   娇嫩的唇瓣碰到陆无砚胸口处的某一点,方瑾枝白皙如雪的双颊一点点染上绯红。虽然他们两个已经成婚许久,再如何亲密的事情也都做过,可是床笫之间,方瑾枝总是习惯了乖巧温顺地任由陆无砚摆布,如今……   方瑾枝压在陆无砚身侧的手不由自主一抓,抓住陆无砚柔滑的寝袍。她微微用力,将掌心的寝袍一点一点攥紧。   可是他平时不就是在她身上咬来咬去吗?   这般想着,方瑾枝的小嘴不由微微张开,真的咬了上去。   陆无砚的胸膛不由紧绷了几分。   感受到陆无砚身体的变化,方瑾枝报复一般地又使劲儿咬了一口。这一次,她清楚听见陆无砚倒吸了一口气的声音。   陆无砚捏了捏方瑾枝的耳朵,压低了声音,说:“不是真的让你咬!”   他顿了顿,低低地问:“要不要我示范一次教你?”   陆无砚说着,宽大的手掌已经揽上了方瑾枝的腰身,作势就要将方瑾枝从身上拉下来。方瑾枝急忙抓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摁在床上,小声地说:“你示范过很多次了……”   “……我会!”   ……   陆佳茵这次跑回娘家本来就是希望娘家人可以给她做主,这样秦家看在陆家的面子上,以后会对她好一些。   可是她怎么没有想到母亲这一次并没有帮她。甚至连站在她这边帮着敲打秦锦峰几句话都没有!   至于父亲……陆佳茵本来就没指望。陆佳茵是知道的,她父亲根本不管后宅事,他连儿女的亲事都不会过问,更别说是这种婚后跑回娘家的小事儿了……   陆佳茵在娘家住了小半个月终于等到了秦锦峰接她回家,可是娘家既没有替她撑腰敲打秦锦峰,秦锦峰来接她的时候也没有服软道歉……   更可恨的是姜晗梓还是进门了。   纵使她哭过闹过,甚至往娘家跑了一趟,还是没有能够阻止这个妾进门!   今夜,秦锦峰就要睡在另外一个女人的身边了。   陆佳茵咬碎了一口银牙。   “夫人,时辰不早了,您还是早一些歇息吧……”阿夏立在一旁,一边瞧着陆佳茵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劝。   “要你多嘴!”陆佳茵正窝了一肚子的火气没有地方发出来,恰巧阿夏这个时候说话,她这火气就一下子冒了出来。   “是是是……是奴婢多嘴了,夫人恕罪……”阿夏急忙跪下求情。   阿春和阿夏是陆佳茵出嫁的时候,三奶奶给她挑的两个陪嫁。两个丫鬟平日里没少受到陆佳茵的责骂,早就有些习以为常了。   “谁要你在这里碍眼的!故意在这里看我笑话是不是!”陆佳茵拂了桌子上的茶水,茶壶和茶杯摔到地上,碎了一地。而里面刚烧开的茶水溅到阿夏放在膝上的手背,使得她的手背立刻红了一大片。   阿夏疼得皱了眉,可是根本不敢叫一声疼,甚至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阿春在门外就听见了动静,她匆匆掀开帘子进来,瞧一眼屋子里的阵势,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   “你们两个是死人啊!不知道收拾收拾啊!”陆佳茵指着一地的碎片怒道。   “是……”   阿春和阿夏急忙去拿了扫把、抹布,将地面的瓷器碎片和茶汤收拾干净,然后悄悄退出去。   一出了门,阿夏立刻就掉了眼泪。   阿春急忙拉着阿夏走到净室里,一边将帕子用冷水浸湿,敷在阿夏烫红的手背上,一边关切地问:“是不是疼了?除了手还有哪儿烫着了?”   阿夏就吸了吸鼻子,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她掀开自己的裙子,只见膝盖和小腿上也红了一大片。   因为有裙子隔着,倒是没有她手背上那般严重。可是那么一大片红肿,瞧着倒是挺吓人的。   阿春“啊呀”一声,急忙又拿了一块棉帕放在冷水里浸湿,打算给她冷敷。   “别哭了,都是做奴婢的,这点委屈……只能受着了。”阿春拧了拧帕子,蹲在阿夏的面前。   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阿春和阿夏只当是哪个小丫鬟路过,却不想是秦锦峰推门进来。   秦锦峰进来的时候,三个人都愣住了。   阿夏第一个反应过来,急忙将裙子放下,和阿春一起给秦锦峰行礼。   秦锦峰皱了一下眉,想问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   算了,她怎么对自己的下人,他才不要问过。   “看见徐妈妈了吗?”秦锦峰问。   阿春和阿夏都摇头。   秦锦峰就不再问,转身退了出去。   秦锦峰走了以后,阿春又拉着阿夏坐下,仔细给她冷敷。可是阿夏却有些心不在焉了,阿春叫了她两次,她都没有听见。   “什么?”阿夏终于回过神来。   “我得去夫人身边候着了,咱们两个不能都离了。若是夫人不喊,你今日就早些回去歇着,有什么事儿我给你照应着。”阿春说完,就将挽起的袖子放下,匆匆回了陆佳茵房里。   这才走了一小会儿,陆佳茵房里的瓷瓶又摔碎了三个,梳妆台上的首饰也洒落了一地。   阿春硬着头皮走过去。   劝是不敢劝了,她只能收了气息,恨不得陆佳茵看不见她,她放轻了步子走到梳妆台前,将洒落在地的首饰一件一件捡起来。   陆佳茵又举起一个瓷瓶,阿春做好了准备等着她摔,可陆佳茵却举着瓷瓶半天没有摔下来。   “阿春,你去一趟橘湾院。”陆佳茵将手里举着的瓷瓶慢慢放下。   橘湾院是姜晗梓的小院。   “……现在?”阿春呆住了。   这个时候,秦锦峰和姜晗梓应该正在洞房花烛夜吧……   虽然是个妾,可是姜晗梓因为她父亲的缘故,秦家也没怠慢,排场虽然小了些,远不能和正妻相比,可是在礼数之内,已经做到了万分重视。   陆佳茵快要气死了。   “对,就是现在!”陆佳茵将手中的瓷瓶递给阿春,“去,把这个瓷瓶送给咱们的姜姨娘。”   “啊?”阿春将瓷瓶接过来,冰凉的瓷瓶却让她觉得像烫手山芋一样。   “瞧啊,这瓷瓶上的双鹊缠枝纹多吉利,姜姨娘一定喜欢得很!”陆佳茵语气越来越重,说到最后已是咬牙切齿。   “是……”   阿春抱着瓷瓶走出屋,她立在门口挣扎了许久,直到陆佳茵猛地推开窗户瞪她,她才小碎步地往橘湾院去。   橘湾院还没有熄灯,阿春松了口气。   “奴婢桃子、杏子见过这位姐姐,姐姐有什么吩咐?”橘湾院里的小丫鬟看见阿春过来,急忙笑嘻嘻地迎了上去。   她们都是跟着姜晗梓刚过来的,自然是不认识阿春,只是瞧着阿春身上的穿戴知道是府里的一等丫鬟。   阿春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可是她又不能忤逆了陆佳茵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说:“我是四夫人身边的,四夫人让奴婢将这个瓷瓶送给姜姨娘……”   明明不关她的事,可是阿春还是觉得说这话自己都脸红……   桃子和杏子望着阿春怀里抱着的瓷瓶也有一瞬间的呆愣。   阿春忙又接了句:“双鹊缠枝最是恩爱的寓意,也代表了四夫人的祝福……”   这话说完了,阿春又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她总觉得这句话说了还不如不说呢……   还是桃子先反应过来,她急忙笑盈盈地接过阿春怀里的瓷瓶,道:“奴婢替姜姨娘谢过四夫人了!姜姨娘一定会喜欢这个瓷瓶的!”   杏子也反应过来了,她拉着阿春的手,说:“姐姐既然来了,去跟妹妹到偏房里吃果子吧!”   阿春忙推辞了,匆匆离开橘湾院。半路上,阿春就遇见了正往橘湾院来的阿夏。   “你这是……”阿春的目光不由落在阿夏臂弯里的食盒上。   陆佳茵又让阿夏来送东西了吗……   阿夏冲着阿春无奈地摇了摇头,往橘湾院去了。   果然,等到阿春回到陆佳茵那儿没多久,陆佳茵又吩咐她将一支金步摇送过去。   一趟又一趟。   陆佳茵一共让阿春和阿夏送了七次东西。   橘湾院里,桃子一次次禀告陆佳茵又送了什么东西过来。   秦锦峰沉着脸,坐在黄梨木圈椅里,手放在身侧的小几上,掌心里握着一盏茶,只是那盏茶早就凉了,他也未曾喝过一口。   姜晗梓正沐浴过后,换上一身薄薄的浅红寝衣。本来就是个柳眉凤目小口雪肌的美人儿,又是刚出浴的时候,为她本身的美艳更添了几分动人。   正是十二月下旬,天气寒着呢,她只穿了这么薄薄的一层寝衣,是有些凉的。   姜晗梓吩咐桃子将陆佳茵送过来的东西一一收好。   瓷瓶、摆件就摆放在最显眼的地方,首饰就放在梳妆台敞开的妆奁盒里,至于吃的,就摆在小方桌上。   姜晗梓抬眸看了一眼坐在远处的秦锦峰,而后缓步走到他面前。   “您的茶凉了,妾给您换一壶吧。”   秦锦峰没动。   姜晗梓等了一会儿,就弯下腰来,将茶盏从秦锦峰手里拿了过来,放在茶托上,又将整个茶托端起,递给一旁的桃子。   桃子领了令,急忙退下,去换一壶热茶过来。   姜晗梓站在门口背对着秦锦峰,一时之间,她竟是不想转过身去。   转过身之后是什么呢?   他是她的夫君,可是她不是他的妻。   她知道她是来做妾的,因为她的母亲是妾,所以纵使她再怎么得父亲的喜欢,也不过是被父亲当成拉拢下属的工具,送人为妾,而她将来的女儿也会是妾。   十里红妆、八抬大轿、拜天地、交杯酒、洞房花烛夜……   姑娘家一生最美好的日子。   可是她是来做妾的。   因为是做妾,所以在她大婚的这一日,被她夫君明媒正娶的妻如此欺凌羞辱。   在姜晗梓的眼里,妾就是比桃子、杏子都要低一等的下人。   因为委屈而哭闹吗?不……她没有这个资格。   纵使再怎么不愿意面对,姜晗梓还是收起眼里所有的落寞和痛楚杂绪,换上女儿家的娇羞,转过身,盈盈走向秦锦峰。   “夫人心里想必是不舒服的,您……要不要去看看她?”姜晗梓声音低柔,又带着一丁点掩饰过后的酸楚。   秦锦峰已经快要被陆佳茵逼疯了,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女人逼得焦头烂额。他一直在想到底该怎么对待陆佳茵,或者在想休弃她的可能性。   听了姜晗梓的声音,他这才回过神来,打量起身前的姜晗梓。   姜晗梓无疑是个美人,她穿着薄薄的寝衣,完全遮不住饱满的胸脯和纤细的腰身。她此时低眉顺眼,带着点娇羞和欲语还羞的委屈。   秦锦峰家风颇严,他自幼苦读诗书,年纪轻轻夺得状元头衔,根本无心男女之情,他母亲不是没给他准备过通房丫头,都被他影响读书为由赶走了。是以在他成婚之前,连一个通房都没有。   至于成婚之后……   秦锦峰只要看见陆佳茵,就会想起陆佳蒲那张温柔浅笑的眉脸。   他就没有办法碰她。   在他和陆佳茵大婚之前,他曾找过陆佳茵,明确告诉过她若她执意要嫁,他只能给她一个名分,至于其他,他给不了。   陆佳茵还是欢喜地要嫁给他……   成婚之后,陆佳茵不是没主动过,无论是秦锦峰沐浴的时候钻进净室,还是脱光了钻进秦锦峰被窝里。此类种种,她都做尽了。   秦夫人也没少劝秦锦峰。   “你们毕竟已经成亲了,那是要过一辈子的啊,难道一辈子这样疏远着?”   “就算你不喜欢她,可是你总要为秦家香火考虑……”   秦夫人一遍一遍地劝。   可是秦锦峰就是迈不过心里的那一道坎。   她是陆佳蒲的亲妹妹啊!   秦锦峰也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当初他与陆佳蒲婚约在身的时候,是喜欢着她,可也没到生死不离的地步。而如今陆佳蒲已是宫中最得宠的煦贵妃,可一想到自己要碰她的妹妹,秦锦峰还是觉得好像在做对不起她的事情。   而且……   秦锦峰一看见陆佳茵对着他讨好的笑脸,就觉得反感。甚至不只是反感,而是有点恶心。   他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十分不耻陆佳茵的言行。无论是她当初设计抢了亲姐姐的婚事,还是平日里一点一滴的小事,秦锦峰都看不上眼。   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秦锦峰无数次后悔当初答应娶了她。   一方面,秦陆两家世代交好,甚至秦家是要仰仗着陆家的,秦家根本不敢得罪陆家。而另一方面,当初之事虽是陆佳茵设计,可是若传了出去,定会传他与陆佳茵私会。   与外男私会这罪名对一个女儿家实在是太严重了。   他也是一时不忍。   秦锦峰不由重重叹了一口气。   “四郎,您……这是怎么了?”姜晗梓一直在观察着秦锦峰的表情,见他沉默许久又重重叹了口气,这才有些不安地询问。   无论如此,她如今是秦锦峰的妾,她日后的生活或者死活都仰仗着这个男人。纵使心里有太多不甘心,此时她心里还是有一些不安的。她有些担心她嫁过来的第一日就惹得他厌烦。   秦锦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出神了许久,他望着眼前轻轻咬着嘴唇的姜晗梓,不由放柔了声音,道:“夫人那个人……”   院子里忽然响起一阵鸡鸣。   杏子抱着一只公鸡跌跌撞撞地进了屋,“四夫人送、送过来的……”   那只鸡张牙舞爪的,叫个不停。   姜晗梓微微张着小嘴,惊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既、既然是……是夫人送过来……的……那、那就……养在院子里吧……”   桃子端着重新沏好的热茶进屋,轻轻放在秦锦峰身边的小几上。   “把那个疯婆子送过来的东西一件不少地送回去!”秦锦峰猛地拂袖,整套茶具倾翻在地,摔了个粉粹。   秦锦峰是个文人,生得温润如玉,纵使是沉着脸,也带着读书人的儒雅。此时突然爆喝一声,那阵势着实是把人吓了一大跳。   他这是被气急了。   桃子和杏子一愣,急忙又喊了两个候在外面的小丫鬟,把陆佳茵送过来的东西,一件件收到一块,送回去。   等这些丫鬟都抱着陆佳茵送来的东西离开以后,秦锦峰气了许久,才恍惚想起屋子里还有一个人。   他转过头去看姜晗梓,才发现她低着头,无声哭了很久。喜烛微暖的光芒映出姜晗梓楚楚可怜的眉眼。   秦锦峰怔了怔,心里生出几许怜惜。 第152章 自缢   秦锦峰见姜晗梓哭得梨花带雨, 不由想要劝慰几句,可是他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无论如何,陆佳茵如今名义上还是他的妻子, 他不想做宠妾灭妻的事情,不能在姜晗梓过来的第一日大肆说他正妻的恶行。刚刚气急之下, 在姜晗梓面前说陆佳茵是疯婆子已经是不应该了……   他想了想,从梨花木的圈椅里起身,走到姜晗梓面前。   “莫要哭了。”他犹豫了一瞬,还是握住了姜晗梓的手,在她的手背上, 安抚似地轻轻拍了拍。   却不想姜晗梓整个眉头都皱了起来,带着几许痛苦的意味。   秦锦峰片刻的呆怔之后,低头去看,就看见姜晗梓的手背上红了一片。是刚刚那壶热茶……   秦锦峰立刻撸起姜晗梓的袖子,果然见她白雪的小臂上也红了一片。   “疼也不知道说一声?”秦锦峰的声音里带着点责备, 也带着点愧疚。   姜晗梓低着头,咬着嘴唇掉眼泪,没有吭声。   小臂上是火辣辣的疼痛,心里又委屈,她的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哭的, 可是心里的委屈堆积的多了,这眼泪就止不住了。   秦锦峰扶着她到床沿坐下,又急忙吩咐桃子进来给她擦药。他立在一旁,默默看着桃子蹲在姜晗梓身边给她的小臂涂抹乳白色的药脂。   那药脂有一股淡淡的丁香味儿, 涂抹得重了些,姜晗梓周身也就染上了那一抹浓郁的丁香味儿。   今儿个的气氛实在是诡异,虽说做妾的被正妻拿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可是像陆佳茵这么打脸的实属罕见……   桃子感受到屋子里的这份诡异气氛,匆匆给姜晗梓涂抹好药脂之后就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秦锦峰和姜晗梓了。   姜晗梓已经收了泪,她看一眼秦锦峰,才发觉自己坐着,而他是站着的,这着实是不应该。她慌忙站起来,有些无措地说:“都是妾的错……”   “这不关你的事,不用把错处往自己身上揽。”秦锦峰言语之间有些疲惫。   姜晗梓低声说:“时辰不早了,妾服侍您休息吧……”   姜晗梓等了等,没等到秦锦峰的回答,她就上前了两步,低着头去解秦锦峰的衣带,为他宽衣。   秦锦峰起先的时候有一点抵触,可是看见姜晗梓露出的那一结小臂上的红印子,心里就软了下来。   秦夫人的话又一遍在秦锦峰耳边响起——“你总要为秦家香火考虑……”   他总不能一辈子不碰女人,不留子嗣。   厚重的床幔放下来,秦锦峰躺在床榻里侧,姜晗梓躺在床外侧,和秦锦峰之间隔着一段距离。   太过安静了,安静得姜晗梓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还能听见秦锦峰沉稳的呼吸声。   姜晗梓放在身旁的手轻轻攥起身侧的褥子。   今日着实算不上顺畅,而且秦锦峰目前根本没有打算碰她的意思……   作为一个妾,她明白这代表着什么。姜晗梓的心里开始乱起来,甚至开始恐惧。恐惧今夜之后再见不到秦锦峰,她会失去他的照拂,在正妻的折磨之下过完下半生……   偏偏陆佳茵那个人……   姜晗梓虽是嫁过来不还足一日,甚至连陆佳茵还没见过,可是她已经充分了解到陆佳茵是个怎么样的人了。作为妾,正牌夫人为人如何可是非常重要的……   姜晗梓心里复杂,秦锦峰心里也烦得很。   鼻息间传来隐隐的丁香味儿,秦锦峰不由转过头来,看向静静躺在他身侧的姜晗梓。   他知道她受了委屈。   “夫人那个人……不太好相处。”秦锦峰转过身侧躺着,面对着姜晗梓。   姜晗梓偏过头来,望向他,温顺地说:“妾会好好照顾夫人的……”   秦锦峰却摇了摇头,道:“想自保,离她远一点。”   姜晗梓有些惊讶,没有想到秦锦峰会说这话。她稍稍犹豫,还是温顺地点了点头,柔声答应下来。   “她若非要找你麻烦,能忍就忍,忍不了……”秦锦峰闭了一下眼睛,竟是想不出护住姜晗梓的法子。   他了解陆佳茵,知道她是个什么样子,更清楚她日后会怎么折腾姜晗梓。   秦锦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忍不了就来找我。”   “是……”姜晗梓答应下来的时候,心里轻轻颤了一下。虽然她能感受到秦锦峰并不喜欢她,可是秦锦峰这话的意思是打算护着她了!   可是姜晗梓转瞬之间,又说:“妾会和夫人好好相处的。”   这话,秦锦峰就没接了。   因为他知道没可能。   话已说完,秦锦峰又重新仰躺着。他这一动,微微拉扯了被子,将他的肩膀露出来一些。   姜晗梓怕他冷着,就探手给他掖了掖被子,小臂不经意间碰到秦锦峰的肩头。虽然隔着衣料,秦锦峰还是能够感受到微凉的触觉。   他伸手握住姜晗梓的手腕,果然有些凉。   “你冷?”   “有一点……”   秦锦峰和姜晗梓本是一人盖着一个被子,秦锦峰探手伸进姜晗梓的被子里,揽住她的腰身,将她整个人拉进自己的被子里。   姜晗梓有些紧张的缩在秦锦峰的怀里。秦锦峰的怀抱是陌生的,却也带着男子特有的灼热温度。   可以暖人。   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一阵惊呼声,间或伴着那个小丫鬟喊着“四夫人”……   姜晗梓微微蹙了眉。   徐妈妈慌慌张张赶到门外,今日可是个大喜的日子,她也不敢莽撞了,只立在门外,忐忑地禀告——“四夫人自缢了!”   姜晗梓猛地坐起来,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吓得惨白。   “快、快去看看夫人呀……”她慌慌张张地想要下床,手腕忽然被握住。秦锦峰的力气有些大,握得她手腕有些疼。   姜晗梓疑惑地抬头,看见秦锦峰阴沉的脸色。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秦锦峰猛地一拉,就将她拉回怀里,又压在身下。   在姜晗梓的惊呼声里,秦锦峰撕了她的衣服,将她一双笔直白皙的长腿抗在肩上,双手握住她纤细的腰身,一顿顶撞。   架子床响起摇晃的吱呀声,伴着喘息和娇呼之音。   候在门外的徐妈妈变了脸色,她是秦家老夫人身前的老人,也是秦锦峰的乳娘,看着秦锦峰长大的,她和老夫人一样都希望秦锦峰早日有子嗣。   她急忙吩咐吵闹的下人安静下来,又私自做主让桃子和杏子守了门,不许陆佳茵那儿的人再过来闹。   陆佳茵本来就是闹一闹,白布往房梁上一搭,脚往鼓凳上一踩,那脖子根本没碰到白布。   徐妈妈立在原地守了一会儿,才匆匆赶到秦家老夫人那儿,将这里的事儿禀告给秦家老夫人。   听了徐妈妈的话,秦家老夫人皱着眉连连摇头,无奈道:“这个陆佳茵真的太过了!”   徐妈妈只是垂首立在一旁,纵使她心里一万个赞同,却也不能点头。她毕竟是个下人,老夫人可以指责儿媳,她却是不能的。   陆佳茵等了许久也没等来秦锦峰,反而等来派去的小丫鬟欲言又止的畏惧模样,她逼着小丫鬟说着实话,得知秦锦峰非但没有过问她一句,反而和新纳的妾恩爱绵长……   她嫁过来近两年了,秦锦峰都没有碰过她!   “啊——”陆佳茵踢了鼓凳,将房中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   第二日一早,姜晗梓忍着浑身的酸痛,早早下了床,让桃子和杏子服侍她梳洗、穿戴。今日她需要给陆佳茵敬茶。   姜晗梓坐在铜镜前,任由桃子给她绾发。她望着铜镜中自己眼下的一片青色,有些忧心。   昨夜陆佳茵那阵势,足以让她畏惧了。她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陆佳茵,心里不由有些担心。   陆佳茵不会给她好脸色的……   姜晗梓咬着浅浅的嘴唇,甚至已经想到了陆佳茵会对付她的许多种方式。毕竟是养在深宅后院的庶女,她见多了正妻苛待妾室的情景。   去年冬天的时候,她的哥哥纳了一房小妾,那小妾来自江南,步履如莲,袅娜生姿。那小妾抬进门的第三日就被姜晗梓的嫂子罚跪在雪地里,更是让婆子用冷水浇身。当时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等那小妾被丫鬟扶起来的时候,裙子已经冻在了雪地里……   和如今一样寒冷的天。   姜晗梓偏过头,望向窗外远处山峦之上尚未消融的白雪,不由打了个寒颤。   她温婉的双眸中逐渐染上慌乱与畏惧,她回过头来,重新看向身前的铜镜时,铜镜里映出秦锦峰的身影。   姜晗梓愣了一下,慌忙起身。   秦锦峰摁住她的肩膀,道:“别怕,我一会儿就过去。” 第153章 自尊   姜晗梓心里爬上惊讶, 这抹惊讶很快被惊喜替代。不过一日,姜晗梓已经摸出了几分秦锦峰的性子,她是真的意外, 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微微惊讶之后,微微琢磨了一下秦锦峰的脾性, 便低眉顺眼,恭敬温柔地说:“这于礼不合的……”   秦锦峰皱了一下眉。   见此,姜晗梓垂了眉眼,她所猜果真不错,秦锦峰是个礼法大于天的。她就浅浅地笑了笑, 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藏蓝色长袍,服侍着秦锦峰更衣。   陆佳茵几乎是一整夜都没有睡,眼下一片青色。她的身上穿着的还是昨天的那一身,她没有躺下过,自然也没有换过衣裳。   阿夏犹豫了好一会儿, 才小声地说:“四夫人,要不要服侍您梳洗?姜姨娘一会儿就要过来了。”   “洗什么洗!我洗不洗要你个贱蹄子多嘴多舌!嫌命长了是不是!”陆佳茵狠狠瞪了阿夏一眼。   阿夏急忙低着头,不敢再乱说话了。   “服侍我梳洗吧。”陆佳茵忽然冷笑了一声。   她虽然没有见过姜晗梓,可是之前也派人稍微打听过,知道她是个美人, 今日是她婚后第二日来给她敬茶,她当然不能落了下风!   陆佳茵让阿春和阿夏将她最繁复华丽的袄裙翻出来,又挑了一套富丽堂皇的首饰,佩戴了个整齐。   她端坐在圈椅里, 满身的气派——如果忽略脸上的戾气和妒意的话。   陆佳茵想要用阵势吓唬姜晗梓,可是等到姜晗梓进来,她看见姜晗梓那张脸的时候,她搭在扶手上的手差点划破黄梨木。   陆佳茵的容貌本来只算得上是中上,如今心中郁结满满,容貌之上更是添了几分丑态。和容貌姣美、身姿婀娜的姜晗梓相比,她在容貌上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望着姜晗梓弱柳扶风的腰身,陆佳茵的脑海中总是浮现秦锦峰和她卿卿我我的情景,她的心里生出无限的妒意。   姜晗梓给她敬茶的时候,陆佳茵让她举着茶杯跪了一个时辰。   姜晗梓的手酸疼难忍,举着茶杯的手开始发抖,瓷杯发出细小的轻颤声。   陆佳茵嘲讽地冷笑,“贱婢,昨夜可把四郎伺候好了?”   姜晗梓虽身为庶女,可也是养在三品官员家中。未出嫁时,父亲疼爱,嫡母宽厚,和姐妹也算融洽,她从来没受过这样的侮辱。   这是她不得不承受着这侮辱,谁让她是为妾呢。   她低着头,咬着嘴唇,努力忍着不落下泪来。   “问你话居然不答,这是没把我放在眼里!”陆佳茵抬脚,一脚踹在姜晗梓的胸口。   姜晗梓手里的茶摔了,茶水溅了她一身。   天气冷着呢,她跪了一个时辰,手里的茶早就凉了,凉茶泼在身上,从领口灌进衣服里,真冷。   姜晗梓重新跪好,低着头说:“妾不敢……”   眼圈终究还是红了。   “我让你说话了吗!该答话不答,没问话的时候像只鸡一样叫个不停!来人!掌嘴!”   姜晗梓放在膝上的手轻轻攥起裙子。   阿春和阿夏心里都有些不忍,不是她们两个不忠于陆佳茵,实在是平日里她们两个受尽了陆佳茵的责罚,这等掌嘴的责罚对于她们两个来说也是家常便饭。   可是陆佳茵的命令,她们不得不听。她们两个只好走到姜晗梓面前,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姜晗梓。   姜晗梓忍了眼里的泪,用手撑着膝,打算自己站起来,总不能让丫鬟拖拽起来吧……   她看见窗口一闪而过的藏蓝色衣角。姜晗梓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她目光扫过身前摔碎的茶盏。   于是,在她起身的时候,故意趔趄了一下,双手撑地,任由地上的碎片割破了她的掌心。   姜晗梓故意惊呼一声,又急忙再次慌慌张张跪下,畏惧地说:“是妾莽撞了,不是故意冲撞夫人的!夫人饶命!”   陆佳茵大怒,“不是割了手,有什么好叫的!又没划破你的脸!依我看,就应该划花你那张脸!”   陆佳茵抓起地上的碎片朝着姜晗梓的脸扔过去。   姜晗梓畏惧地双手掩面,向后躲。   “躲什么躲!你个贱人!”陆佳茵见瓷片落空,愤怒之下从圈椅里起身,冲到姜晗梓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   可是她的手腕被秦锦峰握住了。   “闹够了没?”秦锦峰的声音微沉,愠意里更多的是无奈。   “秦锦峰你什么意思!难道我连发落一个贱妾的资格都没有了?”陆佳茵大声质问。   秦锦峰没有答话,而是静静看了陆佳茵很久。   久到陆佳茵又要发作时,秦锦峰忽然说:“夫人用过早膳了吗?”   “……啊?”陆佳茵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秦锦峰已经移开了目光,看向阿夏和阿春,吩咐摆膳。   陆佳茵满肚子的怨气顿时烟消云散!她的心里忽然开始欣喜起来!秦锦峰要和她一起吃饭!她嫁过来这么久,秦锦峰除了大婚那一日象征性地过来了一趟,再没踏进过她的湍芝院一步!   按理说,身为儿媳,陆佳茵是要给秦老夫人问安,伺候她用早膳的。可是陆佳茵嫁过来没多久就几次顶撞秦老夫人,秦老夫人实在是不想看见她,就免了她的请安,更是不需要她端茶递水的伺候。   早膳很快摆了上来。   姜晗梓已经用帕子缠了划破的掌心,和丫鬟一起立在一旁伺候秦锦峰和陆佳茵用早膳。   陆佳茵已经从秦锦峰肯留下来陪她一起用早膳的欣喜里走了出来,她开始挑姜晗梓的不是。不停让她布菜,又嫌弃她布菜各种难吃,不停地数落她。   可秦锦峰在这里,她就算再蠢,也不能对姜晗梓做更过分的打骂之事。   秦锦峰自进屋,就没有看姜晗梓一眼。姜晗梓也默契地一直立在陆佳茵身后,小心伺候着,不敢将目光落在秦锦峰身上一瞬。   等到用过了早膳,秦锦峰还没有离开的意思,陆佳茵的心里又填满了欣喜。此时,她再看见姜晗梓就有些碍眼了,嫌恶地将她打发了。   姜晗梓恭敬地退下,回到了自己的橘湾院以后,她有条不紊地处理手上的伤口,又去换身上的湿衣服。换衣服的时候,她看见胸口被陆佳茵踹得青乌了一大片。陆佳茵那一脚是发了狠劲儿的。   等到一切处理好了,她一个人呆呆坐在屋子里,这才觉得掌心和胸口火辣辣得疼。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掉一滴眼泪。若她所料不错,秦锦峰有五成的可能会过来看她一眼。   她不想秦锦峰看见自己哭哭啼啼的样子,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软弱无依的样子。   生而为庶,又嫁而为妾,已经足够悲惨了,她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同情,因为那毫无用处,反而会伤了她或许根本不该有的自尊。   没过多久,桃子果然进来禀告秦锦峰过来了。   姜晗梓立刻摆出笑脸迎上去,仿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秦锦峰看着她温婉宁静的眼睛许久,才说:“若是想哭,就哭罢!”   姜晗梓檀口微张,有些错愕地望着秦锦峰,她掩饰很好的温婉静眸里终于闪现几许慌张和脆弱。   秦锦峰别开眼,不去看她的眼睛,却探手揽住姜晗梓纤细的腰身,将她娇小的身子搂进怀里,给她依靠。   姜晗梓伏在秦锦峰的怀里,眼泪终于一颗一颗滚落下来。   她使劲儿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双肩却因为啜涕而止不住轻颤。一颗又一颗的热泪落在秦锦峰的肩头,透过秦锦峰的官服,湿漉漉的,有点灼人。   姜晗梓并不敢哭太久,她匆忙用手背擦了泪,摆出个不太好看的笑脸。她给秦锦峰理了理官服,笑着说:“四郎该出门了,别误了时辰。”   姜晗梓眼角的泪还没有擦净,秦锦峰就抬手给她抹去眼角的残泪,道:“我走之后,你收拾收拾去找雨楠。夫人不会去雨楠那里找你,若是……”   秦锦峰顿了一下,“若是她仍旧派丫鬟喊你过去,就说雨楠拉着你刺绣,走不开。”   姜晗梓闭了一下眼睛,忍下又一次快要涌出来的泪,笑盈盈地道谢,将秦锦峰送走。   陆佳茵很看不上秦雨楠,可秦雨楠是府里最受宠的嫡出姑娘,被全府捧在掌心,秦锦峰又格外照拂这个妹妹。之前因为秦雨楠的事情,秦锦峰曾经指责过陆佳茵,陆佳茵还不会放肆到去秦雨楠那里找麻烦。   依秦锦峰如今的官职,尚且不需每日早朝,只需在每月初一十五去一次早朝。   今日正是十五。   楚怀川如今身子时好时坏,若是身体不就不会上早朝,不过初一十五这样的日子,他还是会到的。   下了早朝,秦锦峰和其他官员一起悄声立在大殿两侧,恭敬地注视着早早离去的楚怀川。   秦锦峰不由抬头看了一眼。   大殿外,陆佳蒲温柔地立在那里,望着楚怀川一步步朝她走去。   过了很久,秦锦峰才将目光从陆佳蒲浅笑嫣然的眉眼移开,他的视线下移落在陆佳蒲的腹部,她大腹便便,快要生产了。 第154章 喜事   “朕已说过, 不用次次来等我下朝。你身子不便,别累着。”楚怀川挥了挥手,屏退扶着陆佳蒲的小宫女, 亲自扶着她,和她一同往回走。   “臣妾不累, 更何况太医也说过勤走动也是好的。”陆佳蒲偏过头来,温柔地望了楚怀川一眼,又收回视线,将目光落在自己的腹部。   产期日近,如今她走路的时候, 已经看不见自己的脚了。   楚怀川转过头来的时候,就看见陆佳蒲暖意融融地望着自己高挺的腹部。这样温柔浅笑的陆佳蒲,是他怎么都看不够的。   “罢了,你若喜欢便依你。只是若累着了,不要自己逞强。”楚怀川的目光不由随着陆佳蒲一起落在了她的腹部——他们的孩子。   “臣妾晓得呢。”陆佳蒲挽了楚怀川的臂弯, 略倚靠着他一些。   她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心里也跟着明媚起来。原本是怀了多么伤痛绝望的心情入宫,又在对楚怀川上心以后过了那么久等待死别的苦日子,如今楚怀川的身体日渐好起来,他们的孩子又要马上出生了, 陆佳蒲是前所未有的满足。   陆佳蒲本来就是个十分容易知足的人,如今种种已是她梦寐以求的幸福了。   陆佳蒲毕竟腹中胎儿月份大了,身子不太方便,这一路, 走不了多久就有些累,楚怀川就陪着她时走时歇。   “刘先生已经在等着陛下了,看来陛下要因为臣妾耽误了……”陆佳蒲眉眼之间的笑意里有几分歉意。   “无妨的。”楚怀川拍了拍陆佳蒲的手背。   若说起来,太医给皇帝下针时,后宫妃嫔应该避开。可是刘明恕是个瞎的,之前他又给陆佳蒲诊过脉开过安胎的方子,是以,楚怀川被刘明恕施针的时候就没让陆佳蒲避开。   刘明恕给楚怀川施针的时候,陆佳蒲就斜坐在美人榻上,拿了一本医书来看。她本来并非什么才女,对于读书也不甚喜欢,可是因为楚怀川身体不太好的缘故,又因自己怀着身子,如今倒是时常翻一翻医书来看。   楚怀川如今所用的汤药早已换了一个方子,而刘明恕今日也是照例来给他施针。刘明恕将楚怀川身上的最后一根银针取下,道:“这次施针过后,陛下按照药方服用三月。三月后换药方之时,再次施针即可。”   “多谢刘先生了。”楚怀川是真心实意地感谢他。   楚怀川给刘明恕赏了府邸,就在离宫不远之处。他挽留了刘明恕许久,刘明恕也没留下,匆匆赶回了入楼。   毕竟,刘明恕之所以留在大辽,一开始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为了研制如何分开连体人。   如今顾希胳膊上的伤口反复发作,情况不是很乐观。他急着回去给他治疗,只有给顾希彻底治好之后,他才有把握在平平和安安身上实践。   刘明恕出宫以后,楚怀川懒洋洋地倚在交椅里,望着刘明恕离开的方向,随意道:“是个人才,可惜不会留在大辽为大辽所用。”   陆佳蒲从医书里抬首,望了楚怀川一眼,浅浅笑了一下,复又低下头来读书。   不久,小太监端着熬好的汤药进来。陆佳蒲顺势放下手中的书卷,走到楚怀川面前,柔声说:“陛下,该喝药了呢。”   陆佳蒲刚入宫的时候,见过几次楚怀川不耐烦喝药,从那以后,楚怀川每一次喝药的时候,她都会亲自将药碗端给楚怀川。纵使后来刘明恕出现,楚怀川知道自己有了生机,不再厌恶喝药之后,陆佳蒲仍旧坚持着这个习惯,并未改变。   “知道了,你也不嫌药味儿冲人。”楚怀川将药碗接过来,几口就将一整碗浓稠的汤药喝完。   说起来,陆佳蒲算是幸运的,她自怀了身子以后害喜的症状很轻,几乎没有吃过什么苦头。别的孕妇闻到浓重的汤药味儿说不定会呕吐,她却丝毫没有不适的感觉。   陆佳蒲将药碗递给小太监,让小太监收下去,温柔地望着楚怀川,道:“闻久了,臣妾觉得这汤药味儿也挺好闻的。”   她倒不是奉承楚怀川,而是楚怀川自小每日喝汤药续命的缘故,身上总是带了一股药味儿,这股药味儿淡淡的,已经化不开了。   陆佳蒲闻惯了楚怀川身上的这股淡淡的药味儿,再闻到汤药的时候总是想起楚怀川,只觉得亲切温暖,还哪里还会有半分的嫌恶。   楚怀川看她一眼,明白她的心意。   不多时,小太监匆匆赶进来,禀告左相求见。   楚怀川就一点一点收了脸上的笑意,蹙起了眉。左相勾结卫王已是死罪,只是这个人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而证据又是不足,暂时还动不得。   左相求见,陆佳蒲只能让小宫女扶着躲在了屏风后面。她已经告退,对朝政之事不听不问,可是她从来不参与朝中之事,听了和没听见也没什么区别,楚怀川也不避她。   左相进到殿中,给楚怀川行了跪拜之礼之后,着实夸赞了一番楚怀川脸色好实乃大辽天大的喜事。   这个左相,奉承起来的时候,能够滔滔不绝不重词地说上一个时辰。   楚怀川听着有趣,也没打断他,一边听他奉承,一边拿着黑白棋子在棋盘上摆了个老虎出来。   左相说了小半个时辰说到口干舌燥,见楚怀川还没有让他住嘴的打算,他擦了擦额上的汗,不由放慢了语速。   奉承人也是很累的啊!   “呦,是朕的不是了。主要是爱卿说话太受听了,说得朕全身通畅,这病都要好了大半啊!”   “能得陛下龙颜大悦是微臣的荣幸……”左相急忙说道。   楚怀川指了指大殿里的小太监,不耐烦地指责:“不长眼的东西,还不给左相大人拖椅子,摆茶水!”   小太监弯着腰告了罪,才急忙给左相搬椅子,上茶水。   左相将一盏茶一口气喝了,口中的干涩感觉才好受一些。他将手中的象牙茶杯放下,斟酌着言语,他刚要开口。   楚怀川猛地打了两个哈欠,将左相的话噎了回去。   陆佳蒲透过屏风偷偷看了一眼楚怀川,知道他又是故意的,这才安心继续读着手里的医书。   楚怀川不耐烦地扔了手里棋子,抱怨:“烦!”   左相谄笑着又关切了几句。   楚怀川撩起眼皮看他,问:“爱卿已经来了近一个时辰,你我君臣谈笑风生了小半日,甚是愉悦。爱卿若是无其他人,就退下罢!”   他搅乱了棋盘上的老虎,手中握着一颗黑子思考着再摆个什么图案来。   左相咽了口吐沫。   皇帝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越来越厉害了!什么叫“你我君臣谈笑风生了小半日”?明明就是左相奉承了小半个时辰……   左相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啊!   其实不用左相开口,楚怀川也知道他要说什么,不过是老生常谈——宫中后位空悬不是长久之计。   当然,还有将他自己的女儿送进宫。   啧,想要让自己的女儿当皇后可真是想得美。   才刚坐下没多久的左相只得站起来,他谄笑着说:“陛下,小女十分仰慕陛下才学。曾拿了陛下的诗词临摹,今日斗胆让微臣将小女手迹呈给陛下,想要得到陛下一星半点的指点……”   楚怀川瞥了他一眼,开始在棋盘上摆一条龙。   左相从袖中掏出一卷簪花小笺,他将卷起的小笺打开,恭敬地呈给楚怀川,那笺纸上描绘着水仙的花纹,又飘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楚怀川撩起眼皮,随意地瞟了一眼,道:“丑。”   左相一愣,急忙去看簪花小笺上的字迹,上面的字迹临摹着楚怀川的笔迹,有着七八分的相似,而剩下的两三分则是女儿家字迹的秀丽。   左相之女是皇城之中有名的才女,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是写的一手好字。她临摹的这一首诗词着实是漂亮异常,断然不是能称之为丑的。   “陛下,小女的手迹虽然稚嫩了些,但是……”左相语言之间还是恭敬,心里却有了几分对楚怀川的不满。   楚怀川“哈哈”大笑了两声,“朕没说爱卿小女的字迹丑啊!”   左相刚舒了一口气,就听见楚怀川大笑着说:“朕是说你女儿丑啊!”   “……”左相一滞,好半天没反应过来。他的脸上又是一道红一道白,十分难看……   楚怀川这话说得也太过分了!   “咳咳……”楚怀川轻咳了响声,他放下手中的棋子,走到左相面前,将手自然而然地搭在左相的肩膀,笑道:“爱卿莫要见怪啊,就当是……就当是朕说错话了罢!”   左相纵使心里再愤怒,听了楚怀川这话也只能更加谄笑着恭维他。他又说了几句话,将宝贝女儿的手迹放在袖中,匆匆告退。   他一离开大殿,就愤愤摔了袖子。   左相眯起眼睛,眼中带着几分怒意,又掺杂了几许厌恶——不过是个傀儡皇帝罢了,哼!   左相走了以后,陆佳蒲才从屏风后面绕出来,她扶着腰走到楚怀川面前,脸上带着点笑意地说:“陛下,您又故意气人了……”   楚怀川失笑。   如今陆佳蒲也能看出来他的情绪何时是真何时是假了,想当初楚怀川在别人面前装傻充愣或是扯出旧疾复发来搪塞别人的时候,陆佳蒲每次都会被吓着。   偏偏他又不好跟她解释。   幸好日子久了,陆佳蒲本身又是个聪慧的,渐渐地也能摸出楚怀川的真假来了。却也……没能完全摸透。   陆佳蒲抬眼,静静望着楚怀川。   帝王心最是难以揣摩,即使是个傀儡皇帝……   陆佳蒲也不再多想,她浅浅笑了一下,在楚怀川身边坐下,安静地看着他用手中的黑白棋子在棋盘里摆出龙的身形来。   楚怀川手中握着一枚棋子许久未落下,他抬眼环顾整个大殿,最后目光落在立在门口的唯一一个小太监身上。   楚怀川略带玩味地开口:“小周子,你怎么还没去报信呐?”   小周子大惊,急忙跪地,颤声说:“陛下!奴才的忠心日月可鉴!”   楚怀川不甚在意地笑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昨儿进宫的雪缎锦不错,你挑几匹眼色艳丽的给长公主送过去。”   “是……”小周子摸不透楚怀川的意思,他领了旨,匆忙去了。   这唯一的奴才走了,整个大殿就显得更加冷清了。   陆佳蒲站起来,给楚怀川身前空了的茶杯注上一盏热茶。   楚怀川忙扶着她坐回去,皱着眉说:“不用你做这些。”   “臣妾不碍事的。”陆佳蒲瞧着楚怀川的脸色,知道他心里有事,不甚爽朗,她笑着随意与他说话:“陛下,这个小周子既然是给大臣送信的,那……”   “不。”楚怀川打断陆佳蒲的话。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身前的棋局,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他是皇姐的人。”   陆佳蒲怔住了,她有些错愕地说:“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长公主她……”   瞧着楚怀川皱起的眉心,陆佳蒲的话就没有再说下去。   “很奇怪吗?”楚怀川忽然笑了,“朕自登上帝位之时,皇姐就派入医一直监视着朕的一举一动。”   陆佳蒲微微张开小嘴,实在是有些惊讶。她的确从来都不太懂朝政,也从来没打算过问过……   楚怀川将最后一颗棋子放下,目光深深。   “佳蒲,你觉得如今朝中形势如何?”这倒是楚怀川第一次问陆佳蒲朝堂之事。   陆佳蒲没想到楚怀川会问这个,她想了想,才说:“如今朝中暗潮涌动,十分动荡,大多数的大臣不满长公主涉政,有人希望长公主还政于陛下,也有人对陛下荒废朝堂不满,暗中盼望另立新君……”   陆佳蒲一边瞧着楚怀川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说。她说的这些话倒不是她自己想的,而是如今朝中民间都是这样传的,她说的是不过是世人对朝堂的看法。   听了陆佳蒲的话,楚怀川反而笑了,他笑罢,缓缓道:“如今朝堂看似十分动荡,却最是安稳。”   陆佳蒲不解地望着他。   “拥护楚氏皇朝正统的老臣、图谋不轨企图另立新君改朝换代的所谓改革派,还有拥护皇姐的一党。这三股势力成三足鼎立之势互相抗衡,形成了表面最为动荡实则安稳的朝堂……”   陆佳蒲蹙着眉想了好一会儿,才无助地摇了摇头,说:“臣妾不明白一个完成的朝堂为何偏要倚靠三股势力相互抗衡来形成这种安稳呢?为何……不砍掉另外两股势力,成为真正的皇权?”   陆佳蒲从来不参与朝堂之事,她这一番话说的磕磕绊绊,有些用词也有些不太合适,可是楚怀川明白她的意思。   楚怀川笑着点了点陆佳蒲蹙着的眉头,言语之间已经有了几分轻松:“因为谁都没有这个彻底剿灭另外两股势力的能力啊。谁都不想做蝉和螳螂,都等着做黄雀呢。”   陆佳蒲好像懂了一点,她低着头,细细想着楚怀川的话。   楚怀川收起脸上的笑,眉宇之间又带了几分郁色,缓缓道:“然而这三股势力之间的平衡就快要被打破了……”   陆佳蒲刚有些明白楚怀川的话,听楚怀川这么说,又闹不明白了。   “臣妾又不明白了,陛下刚刚才说如今的朝堂是看似波涛汹涌实则最为稳固的……”   楚怀川深深的目光落在身前的棋盘上,他看着棋盘上用黑白棋子摆出来的那只张牙舞爪的龙,道:“朝堂如棋局,每一子都至关重要。一子变,棋局变。而朕,就是这生变的一子!”   这话,陆佳蒲却是立刻就懂了。   之前楚怀川一直靠药吊着命,他自幼就被诊断活不过弱冠之年。而刘明恕的出现,让他的寿命得以延续。他本是天子,是整个棋局至关重要的一子!   他生了变化,朝中之势必跟着生变……   长公主如今是护着他的,可是日后呢?陆佳蒲再联想到楚怀川刚刚说的长公主在他年幼之时就在他身边安排了人……   陆佳蒲忽然觉得有些畏惧,她脸色逐渐苍白下来,有些紧张地攥着楚怀川绣着黑龙的龙袍袖子,“陛下,那、那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楚怀川转过头来,冲着陆佳蒲裂开嘴角。   似乎又变回了那个荒废朝堂,享于玩乐的傀儡皇帝。   陆佳蒲的脑海中浮现长公主一身繁复宫装昂首走过铺着红绸的宫路上的声音,她小声地问:“陛下既然已经知道了长公主防备着您,那您打算怎么做呢?”   “什么也不做啊!”楚怀川笑嘻嘻地弯下腰,将耳朵贴在陆佳蒲的腹部。   他又轻轻拍了拍陆佳蒲肚皮下的小东西,带着点责备地说:“快点出来!等着你出来,再封你母妃为后呢……”   陆佳蒲垂眸,凝望着楚怀川脸上的笑容。楚怀川此时脸上的笑容是真的,这个陆佳蒲还是能看出来的,正是因为看出来了,陆佳蒲心里才更是迷茫。   她是真的不懂,不懂楚怀川是真的看透了一切却选择什么都不做,还是只是不愿意再跟她多说了……   “安心,朕答应过你会一直护着你的。”楚怀川一点一点握住陆佳蒲微凉的手。   楚怀川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不该对陆佳蒲说这些的,他明知道陆佳蒲胆子小,又何必说这些来让她担惊受怕。   他直起上半身,在陆佳蒲的嘴角使劲儿亲了一下,带着几分不羁的笑意,道:“没什么可担心的,大不了就是死了,朕在阴间也是作威作福当皇子的主儿,你还是朕的皇后!”   陆佳蒲这才一点一点笑出来,她靠在楚怀川的胸膛,柔声说:“臣妾都听陛下的……”   她脸上的笑容突然凝住,她惊呼一声,双手颤抖地压在自己高挺的腹部,而她的脸上也逐渐变成痛苦的神色。   “佳蒲!陆佳蒲!”楚怀川一下子慌了,大吼着喊人。   陆佳蒲产期日近,宫中早就准备好了产婆,陆佳蒲这边呼痛,那边产婆已经立刻得了消息,匆匆赶过来。   许是因为陆佳蒲在怀着这个孩子的时候没怎么吃过苦,生产的时候却遭了罪。   她半上午的时候就破了羊水,可是知道天黑都没能生下来。   产婆开始有些慌了,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也赶了过来。朝中大臣也得了消息,时刻专注着这边,甚至穿上官服赶到了宫中。   毕竟,楚怀川如今只有一个女儿,陆佳蒲的这一胎格外重要!   雅和公主也被嬷嬷偷偷领了过来,女人生产这种事,是应该避讳着她这么大的孩子的,可是她实在担心陆佳蒲就求着嬷嬷偷偷带她过来瞧一眼。   她自生下来就没了母亲,早就把陆佳蒲当成了自己的母妃。   她只在远处偷偷望了一眼宫门紧闭的产房,就被嬷嬷抱回去了。   楚怀川十分焦急,他望一眼天边升起的圆月,急忙吩咐人去将刘明恕请回来。   长公主自然也到了,她坐在楚怀川身侧劝慰着他不要担心。   刘明恕还没有请到,产房里忽然传来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守在外面的文武百官立刻伸长了脖子,等着产婆出来报喜。陆佳蒲的这一胎是皇子还是公主真的太重要了……   在所有人的注目中,房门被推开了。   产婆喜笑颜开地出来,跪地报喜:“恭喜陛下,恭喜陛下!是位皇子!皇子挑着时辰出来呢!”   时辰刚刚过了子时,大辽的长皇子则了腊月十六这个吉利的日子降生了。   文武百官在短暂的停顿之后,立刻跪了一地,齐声向楚怀川道喜,向整个大辽道喜。   长公主望着楚怀川,也缓缓舒出一口气来。   楚怀川并没有注意众人的神色,他只注意到了产婆的双手上沾染的血迹。他应付了文武百官,匆匆让众人退下,才迫不及待地冲进去看望陆佳蒲。   陆佳蒲整个人被汗水浸湿了,全身都湿漉漉的。她偏着头,望着身侧襁褓里的孩子,苍白的脸上是温柔的笑意。   “朕听说产后不能一直歪着脖子,以后会脖子痛的!”   陆佳蒲笑着说:“陛下怎会信那些话……”   陆佳蒲的目光终于从孩子身上移开,看向楚怀川,不过只一会儿,她又偏着头,望着身侧熟睡的婴孩。   瞧着陆佳蒲苍白的脸色,楚怀川心里一阵阵心疼。他顺着陆佳蒲的目光,才看向自己的儿子。   小家伙睡在襁褓里,白白净净的,乖得不像话。   刚出生的婴儿五官都没长开,时常让人觉得长得都一样。可是楚怀川却觉得他儿子和陆佳蒲有着一样温柔浅笑的眉眼,纵使小家伙还没长眉毛,甚至闭着眼睛……   楚怀川终于傻乐出来。   消息传到温国公府的时候,方瑾枝正站在木梯上翻找书架高处的一本书。她想看什么书自是不需要自己爬梯子,只要说一声,自然有丫鬟给她拿来。她不过是想随意翻找几本书,才自己踩了梯子爬上来。   方瑾枝手里举着刚刚翻找出来的书,听着夭夭的禀告,愣了好一会儿,才将手里的书随意塞回书架里,急忙从木梯上爬下来。   “三少奶奶,您慢一点!”夭夭急忙扶着方瑾枝,生怕她摔着了。   “没事儿!”方瑾枝爬下梯子就松开了夭夭的手,随口嘱咐她一句将梯子收拾了,就急忙提着裙角匆匆往楼下跑。   陆无砚不在寝屋,也不在阁楼一层的正厅里。   这么冷的天儿,他没有出门的话,既不是窝在寝屋里,又没在阁楼一层的正厅里,那……只能在净室了!   “无砚,无砚……”方瑾枝一边喊着,一边推开净室的门进去。   净室里水雾氤氲,伴着……小奶猫低低的喵呜声……   陆无砚的确在净室里,那只小奶猫也在净室里。   陆无砚正坐在净室水池围屏外的长凳上,他身前放了个盛满温水的圆木盆。那只小奶猫被他摁在木盆里洗澡。水渍溅到地面上,也溅到了陆无砚的身上……   “咪呜……”小奶猫做了无力的挣扎,碧绿的眼睛委屈地看着陆无砚。   方瑾枝立刻垮了脸。   “什么事这么急?”陆无砚将手里的小奶猫摁到木盆的水里,只露了一个小小的脑袋在外面。   他知道方瑾枝不太喜欢他亲近这只小奶猫……   之前他本来不再打算管这只小奶猫,可是今日偏偏又在院子里遇见了,小奶猫不知道怎么滚了一声的泥,脏兮兮的。陆无砚看不过眼,就将小东西拎到了净室打算给它洗干净……   方瑾枝略略收起脸上的不高兴,仍旧有些不高兴地走到陆无砚身边,将陆佳蒲诞下皇子的事情对陆无砚说了。   听了方瑾枝的话,陆无砚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本来就知道陆佳蒲的这一胎是皇子,只是前世的时候,楚怀川离世很早,陆佳蒲并没有把那个皇子生下,就带着腹中的胎儿追随楚怀川去了。   这一生,陆佳蒲能够平平安安生下皇子,的确是喜事一桩。   陆无砚是替楚怀川高兴的。   可是另外一方面,陆无砚也明白,如今楚怀川有了皇子,这件事情会在朝中引起某些变化的。那些不轨之人的计划恐怕是要提前了。   很多事情,相较于前世,今生的很多事情都提前了很多……   方瑾枝不像陆佳蒲那般一心一意扑在夫君身上,对朝中政局完全不懂,她倒是因为自小跟在陆无砚身边的缘故,知道很好朝中之事。她得知了此事先是为陆佳蒲高兴,紧接着又开始思量朝中局势。   她虽然不如陆无砚那般将整个朝堂之事了然于胸,却也猜到了个大概。她蹲在陆无砚的身侧,歪着头望着他,问:“无砚,母亲会有危险吗?”   陆无砚倒是没有想到方瑾枝第一个问到的竟是长公主。   “别担心,不要太小看了母亲。”陆无砚道。   方瑾枝想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说:“没有呢,我才不是小看母亲,只是……”   她偏着头,斟酌了一下言语,才接着说:“如果母亲和陛下之间因为这样那样的缘由起了冲突,她心里也不会好受吧……”   自古以来,宫中为了夺皇位手足相残之事实在是不少。长公主与楚怀川之间是亲姐弟,这些年来的相处,二人又状如母子,若是他们两人相残,无论谁赢了,对双方都会造成痛苦吧……   “你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的。”陆无砚说这话的时候的时候,眼中一片坚定,语气十分肯定。   听陆无砚这般说,方瑾枝倒是微微放下心来。   她一直都是信任陆无砚的,他说什么,她都会选择信任。   陆无砚和方瑾枝说话的时候,并没有顾木盆里的小奶猫,小奶猫身子泡在水里,十分难受,它忍了许久,见陆无砚还是不理它,它又开始扑腾着身子,想要从温水里钻出来。   它这一扑腾,木盆之中的温水就有几许溅到了方瑾枝的身上。   方瑾枝收回心神,望着木盆里的小奶猫,恶狠狠地瞪了它一眼。   陆无砚轻咳了一声,一直压在小奶猫小脑袋上的手掌就松开了。他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   没了钳制,小奶猫顿时高兴起来,它一下子从木盆里跳出来,站在木盆边儿,使个劲儿地扑腾,想要甩走身上的水珠儿。   它这一扑腾,身上的水珠全甩到了木盆旁边的陆无砚和方瑾枝身上。   方瑾枝瞪着它的眼睛睁得就更大了。   小奶猫停下动作,歪着头瞧了瞧方瑾枝脸上不太高兴的脸色,又去看陆无砚的脸色。它没想到陆无砚偏着头,一直看着方瑾枝,并没有看它……   小奶猫又转过头来,碧绿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方瑾枝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它好像想明白了!   陆无砚是不会因为自己惹这个方瑾枝不高兴的!如果方瑾枝发脾气让陆无砚将它赶走,陆无砚一定会照做的!   想明白了这一点,小奶猫碧绿色的眼睛逐渐温柔下来,它轻轻一蹦,蹦到方瑾枝的膝上,又窝着小小的身子,在方瑾枝的膝上伸了个懒腰,轻轻蹭着方瑾枝,就像撒娇一样。   方瑾枝望着自己腿上的小奶猫愣了好一会儿。这是小奶猫是叛离了陆无砚,开始讨好她?   她想要将这个雪白的小东西丢出去,可是看着小奶猫白白的一个小东西,在她腿上撒娇的模样,方瑾枝的心里好像被谁拿着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划了一下。   她再去看小奶猫碧绿色的眼睛,瞧着它眼中的黑色瞳仁逐渐缩小,这个眼睛慢慢比碧绿之色占据,方瑾枝忽然觉得有点神奇。   小奶猫全身湿透了,身上雪白的软毛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平时瞧着毛茸茸的一团,此时瞧着却觉得十分瘦小。   方瑾枝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它。   小奶猫伸出舌头来,舔了舔方瑾枝的手指头。   方瑾枝顿时睁大了眼睛,小奶猫舔着她手指头的感觉实在是太新奇了!   陆无砚一直在一旁静静凝望着方瑾枝的神色,见方瑾枝神色变化,便已知道这只机灵得仿佛成了精的小奶猫已经俘获了方瑾枝的芳心。   他笑着说:“还没给它洗完呢。”   “哦哦!”方瑾枝应着,小心翼翼地捧起小奶猫,把它方瑾枝木盆里。   小奶猫前一刻还跟方瑾枝撒娇讨好呢,这一刻入了水,又开始变得闹腾起来,使劲儿扑腾。方瑾枝没有想到它反应这么大,一时有些惊讶。   幸好陆无砚早有准备,及时将小奶猫摁进了水里,又让方瑾枝收手,他说:“别看这小东西粘人的时候乖巧得很,闹气脾气来可凶得很,别被它抓伤了。”   小奶猫此时的表情还哪里有刚刚的撒娇、温顺?已然变得抵触、抗拒。方瑾枝没养过猫,不懂这些,便好奇地坐在一旁看着陆无砚给小奶猫洗澡。 第155章 孕事   方瑾枝看了一会儿不情不愿的小奶猫, 又将目光移到陆无砚的身上,她细细打量起他来。   就好像第一次认识陆无砚一样,细细打量着他。   陆无砚没有抬头, 问:“不认识了?”   “认识,化成灰都认识!”   陆无砚失笑, “这好像不是什么好话吧。”   方瑾枝弯着眼睛,笑意盈眶地望着陆无砚,也不再说话。就算她已经十分熟悉陆无砚了,可是她还是愿意痴痴瞧着他,好像凝望着他的时候, 心里就会特别踏实一样。他的眉眼,他的轮廓,是怎么都看不够的。   陆无砚给小奶猫全身上下涂满了玫瑰香胰,又将这小小的一团递给方瑾枝,“抓着它, 别让它乱跑。”   “哦哦。”方瑾枝应着,小心翼翼地抓住小奶猫两只小前腿。   小奶猫实在不喜欢全身湿漉漉的感觉,更何况又被涂了满身的玫瑰胰子,它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又用碧绿色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方瑾枝, 它若是会说话的话,指不定要撒娇着跟方瑾枝求饶。   方瑾枝点了点小奶猫皱巴巴的小眉头,笑:“求我没用,我可铁石心肠咧!”   正换清水的陆无砚闻言, 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一本正经说瞎话的方瑾枝,又笑着继续换水。   “咪呜……”小奶猫使劲儿歪着头,舔了舔方瑾枝的手。   很痒,而且酥酥麻麻的。   方瑾枝皱着眉,严词警告它:“别用这招,没用!”   小奶猫似乎听懂了,它歪着头看了方瑾枝一眼,又在她的手背上舔了一口才傲气地别过头去,不再看方瑾枝。   方瑾枝瘪了一下嘴,笑话小东西:“原来还是个有脾气的。”   陆无砚已经换好了清水,从方瑾枝手里将小东西拽过来,一边将小奶猫摁进水里,一边说:“这是跟你玩呢,猫这种东西要是真是跟你闹气脾气来,才不是这样。”   陆无砚虽然对这只小奶猫过分在意,可是给它洗澡的动作实在算不上温柔,小家伙在木盆里使劲儿挣扎,扑腾起无数水花。   “你倒是了解猫的脾性。”方瑾枝看了一会儿,才忽然问:“无砚,你以前养过猫吗?”   陆无砚给小奶猫洗澡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一停顿,小奶猫看准机会,就势从木盆里跳出来,可是它刚踩到木盆边儿,就又被陆无砚拎住重新摁进水里。   陆无砚拍了一下它的头,“再闹吃了你。”   “咪呜……”小奶猫缩了缩脖子,听懂了一样可怜巴巴地瞅着陆无砚。   陆无砚将小东西身上的沫子洗干净,才把它从木盆里拎出来。   一出了水,小奶猫刚要扑腾身上的水渍,陆无砚凉凉的目光瞟过来,它就小声“喵呜”了两声,耷拉着小脑袋不敢乱动了。   陆无砚这才拿起一旁的棉布给小东西擦拭身上的水渍。   方瑾枝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忽然扯开小奶猫的两条后腿,她皱着眉,甩开小奶猫的两条后腿,语气有点怪怪地说:“果然是只母的。”   陆无砚忍不住笑出来,略戏谑地看了方瑾枝一眼,才将擦干净的小奶猫松开。小东西终于没了钳制,在干净的大理石地面上打了两个滚儿,又跳上陆无砚和方瑾枝坐着的长凳上,它躺下来伸了个懒腰,才伸展着小腿,舔啊舔。   方瑾枝就笑着说:“就知道舔来舔去的小家伙,干脆就叫舔舔好啦!”   “舔舔。”陆无砚将这个名字慢慢咀嚼了一遍,倒是觉得很好。   小奶猫舔来舔去的动作一顿,歪着头瞧着陆无砚和方瑾枝,拉长了音,带着不情愿地“喵呜——”了一声。   “反对无效!”方瑾枝轻轻拽了一下小奶猫的耳朵。   方家夫人这几日染了风寒,趁着今天天气不错,方瑾枝打算去看望她。她将这事对陆无砚说了,陆无砚自然没有阻止的道理,只是嘱咐她多穿一些,毕竟是冬日,陆无砚担心她着凉。   方瑾枝满口答应。   因为给舔舔洗澡的缘故,陆无砚身上溅了一身水,他自然要重新沐浴一番。   看着陆无砚立在池边宽衣,方瑾枝急忙将舔舔抱出去,嘴里还小声念叨了一句什么,等她人出了净室,陆无砚才恍惚反应过来方瑾枝说的是——小东西,你可不许偷看我家无砚洗澡。   陆无砚哭笑不得。   外面毕竟不如净室里暖和,舔舔又刚洗了个澡,方瑾枝怕它冻着,出净室的时候随手在高脚架上取了一条厚实的棉布,把小东西包住。   出了净室,方瑾枝看一眼趴在她怀里闭着眼睡觉的舔舔,她突然想起来陆无砚还没有回答她有没有养过猫呢。   方瑾枝是从来没见过陆无砚养些猫猫狗狗的,她往寝屋去换衣服的路上碰见了入茶,就随口问了一嘴。   入茶在陆无砚身边伺候很多年了,若是陆无砚养过猫猫狗狗的小东西,入茶应该是知道的。   “没有呢,三少爷只养过鸽子,从未养过小猫小狗。”入茶蹙眉想了一下,又加了一句“至于奴婢来垂鞘院伺候之前就不晓得了。”   入茶是在陆无砚从荆国回来以后,长公主挑来伺候他的。   方瑾枝随口应了一声,也没怎么在意,就回去换衣服了。她本来就是随口一问罢了。   回了寝屋,方瑾枝随手将舔舔放在美人榻上,不再管它。小东西懒洋洋地看了方瑾枝一眼,伸了个懒腰,继续睡觉。   方瑾枝让米宝儿和盐宝儿给她找衣服,伺候她梳洗、换衣。收拾好了以后,带着盐宝儿坐上去荣国公府的马车。   马车刚要启动,方瑾枝只觉得白色的一团在眼前一晃而过,等她反应过来,舔舔已经窝在了她的怀里。   舔舔身上黏糊糊的毛发已经干了,又变成了雪白的一团。   方瑾枝愣了愣,有些好笑地揉了揉舔舔的头,竟是没有想到这个小家伙不黏着陆无砚,反倒开始黏着她了。   马车在荣国公府门前停下的时候,舔舔仍旧窝在方瑾枝的膝上睡觉。方瑾枝瞧了它一会儿,也没把它丢下,抱着它进了府。   反正这小东西也轻得很。   方夫人染了风寒,早上喝了汤药以后又睡了,方瑾枝来的时候她正睡着,方瑾枝也不去吵她,只去找陆佳萱说话。   陆佳萱嫁到方家也没多久,和方家的人还不算太熟,她是和方瑾枝一起长大的,方瑾枝过来和她说说话,她心里开心得很。   两个人在屋子里说了一会儿话,就一起去方大夫人那里去看看她醒了没有。   “五表姐,没想到,如今你变成我二嫂了。”方瑾枝笑着说。   陆佳萱也笑着点头,道:“是呀,缘分这东西的确奇怪。”   两个人正说说笑笑,忽得听见一阵犬吠。等两个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一只黑色的大狗朝两个人冲了过来。   “是今歌养的狗,怎么跑出来了!”陆佳萱惊呼一声,拉着方瑾枝躲到路旁。   这只大狼狗关在笼子里许久,一朝挣脱,野性毕露。看见路边有人就冲了过去。起先的时候,方瑾枝本来就走在外侧。所以大狼狗冲过去的时候,直接扑上离它更近的方瑾枝。   方瑾枝也慌了,完全来不及反应。这只大狼狗站起来快有她高了……   正在方瑾枝犹豫是跑还是打它的时候,怀里的舔舔尖利地叫了一声,“蹭”的一声就冲了出去,扑在了大狼狗的脸上。   见舔舔冲了出去,方瑾枝还十分担心,毕竟它还小啊!可是下一瞬,她就眼睁睁看着阳光下映照出舔舔尖尖的爪子划过大狼狗的脸,带起一层血珠子。   大狼狗吃痛,猛地长大血盆大口,将舔舔咬住。方瑾枝也没怎么看清,不知道舔舔尖利的爪子抓了大狼狗的哪里,那只大狼狗一下子张开了嘴,将舔舔吐了出来。   家仆已经赶了过来,将方瑾枝和陆佳萱层层护住,又乱棍打在大狼狗的身上,将它擒住。   “舔舔!”方瑾枝看着小奶猫一身的血迹,心惊地将它抱到怀里,细细查看。   那只狼狗咬住了舔舔的半个身子,它背腹之上都有很深的伤口,鲜血不住地流。   方瑾枝忙用帕子压住它身上的伤口,她的手在发抖。   舔舔看了方瑾枝一眼,眼中的凶狠一点点散去,又委屈地“咪呜”了两声,将小脑袋搭在方瑾枝的手背上。   方瑾枝快要心疼死了!   她抱着舔舔站起来,忽然觉得一阵眩晕,险些站不住。   “瑾枝!”陆佳萱一惊,急忙扶住了方瑾枝。   这处的动静早惊动了刚睡醒的方夫人,听说方瑾枝受了惊,她着实吓了一跳,又愤怒地派人将方今歌喊了回来。   都是因为他养的狗!   方夫人执意要给方瑾枝请个大夫,方瑾枝推脱自己没事,她更担心舔舔身上的伤。   才这么小的一个小家伙……   也不知道大夫能不能治小猫身上的病,但是左右都是大夫,总会有些伤药的吧?这般想着,她才同意了方夫人请大夫来。   大夫匆匆赶过来,却没想到是给一只猫看病。   幸好舔舔身上只是受了外伤,又不是真的患病,大夫倒是能治,开了伤药,给舔舔抹好,又用白纱布给它包扎。   舔舔由始至终都抗拒着大夫的靠近,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危险来临时的警告声。不过方瑾枝一直抱着它,它才没闹腾,任由大夫给它上药、包扎。   “什么时候养了这么一只小猫?不过今天幸好有它了,没白养活!”方夫人在一旁说。   听了方夫人的话,方瑾枝心里有点心虚。这哪里是她养的猫,起先她明明那么不喜欢这只小东西的……   大夫终于给舔舔包扎完,方瑾枝舒了口气,给它顺了顺雪白的毛发,心疼地抱在怀里。   “好了,好了,它没什么大事儿了,你也得让大夫诊一诊!”方夫人忙说。   方瑾枝笑着说:“母亲,我没有什么事儿,身体好着呢,哪里用得着诊脉呀。”   方夫人不大赞同地摇头,“身体好着怎么会突然眩晕!”   瞧着方夫人不放心的样子,方瑾枝知道方夫人是真的心疼自己,不好辜负了她的好意,便也不再推辞,让大夫给她诊脉。   却不想大夫诊了许久,而且眉头逐渐皱了起来。   方瑾枝、方夫人和陆佳萱都有些意外。方瑾枝是觉得自己的身子一向很好,不会生什么病的。方夫人请大夫来给方瑾枝把脉也不过是图个安心,却没有想到好像真的出了什么情况,方夫人这颗心就提了起来。   又过许久,大夫仍旧皱着眉一言不发,陆佳萱急了,焦急地问:“何大夫,究竟怎么了?”   何大夫这才收了手,又将搭在方瑾枝脉上的红绳收了起来。他看着一屋子人都十分担心的样子,他急忙摇了摇头,道:“这位夫人的身体无碍。”   大家都松了口气。   可是方瑾枝却蹙着眉,不由问:“真的?”   如果她身体真的没什么事儿,何大夫为何诊脉了这么久?   方夫人也开始追问。   何大夫笑了笑,道:“这位夫人可能是有喜了。”   方瑾枝顿时睁大了眼睛,一脸的惊愕。   有……有喜了?   “何大夫,什么叫可能?”方夫人仍旧蹙着眉。   何大夫忙解释:“因为这位夫人的喜脉十分微弱,月份应该不足两个月,又是以绳搭脉,是以老夫才并没敢十分确定。再等上一段时日,夫人再请大夫诊脉才可确定……”   “不不不,不会的……”方瑾枝很确定地摇头。   正满脸喜色的方夫人听了方瑾枝这话,脸上的笑意一滞,追问:“怎么就不能呢?大夫都说了是喜脉!”   方瑾枝咬着嘴唇低下头,没有说话。   瞧着她脸色不对,方夫人这才收了笑追问。在方夫人的追问之下,方瑾枝也考虑到怀孕不是小事才把缘由说了。   她明明前几日刚来过月事的!   方瑾枝低着头细细思量,她这次月事来的的确蹊跷,她月事一向不准,却从来不会体寒腹痛,而这一次却感觉到了疼痛。而且这次的月事来的匆匆去的也匆匆。   身孕可是大事,也顾不得别的了,方夫人让何大夫重新给方瑾枝诊脉,这一次没有再搭绳听诊。   这一回,何大夫将手指直接搭在方瑾枝手腕的脉上,过了许久才松开手。   他十分确定地说:“夫人月份尚浅,但的的确确是喜脉。至于夫人说的月事,可能……是胎儿不稳之兆。老夫对生产之事懂得并不多,还请夫人择名医细诊……”   方夫人派人将何大夫送走,匆匆回来劝慰方瑾枝不要担心,陆佳萱也一直在劝着她。她们两个人对方瑾枝说了很多话,可是方瑾枝都没有听见。她一直在想着何大夫说的那些话。   胎儿不稳之兆?   方瑾枝望着前方,心里琢磨着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滑胎的征兆?   方瑾枝的整颗心悬了起来。   是,她曾经任性地对陆无砚说过有些惧怕生产,恨不得一辈子不生小孩。可是此时此刻,真的得知自己肚子里有了一个小生命,而这个小生命又有危险时,方瑾枝才哪里顾得上曾经对生产的恐惧,全部的心思都在担心这个小生命了。   方瑾枝又想起之前有一次她的小日子推迟,陆无砚误以为她有了身孕,匆匆抓着刘明恕来给她诊脉的样子……   方瑾枝不由慢慢攥紧手里的帕子。   她想回家,她要找陆无砚!   “瑾枝怎么了?那只狗吓着了瑾枝?”方今歌匆匆赶进来,一脸焦急。   方夫人一巴掌打在方今歌的脸上,大声责骂:“你害了我的谣谣不够!又来害我的瑾枝!”   方今歌是已经成亲的人了,忽然挨着自己母亲一巴掌,他整个人懵在那里。   陆佳萱也惊了,她想劝来了,却又把话咽了回去,心疼地望着方今歌迅速红肿起来的脸颊。   方瑾枝这才回过神来。   “母亲,这不怪二哥的!二哥也想不到那只狗会挣脱笼子冲出来呀。”方瑾枝忙拉着方夫人,将她拉到一旁的交椅里坐下。   “二哥,你先回去吧。”方瑾枝又对方今歌使了个眼色。   方今歌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他咬了咬牙,对方夫人说:“谣谣是你的女儿,瑾枝是你的女儿,偏偏我是捡回来的!”   说完,他直接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见此,陆佳萱急忙给方夫人行了一礼,匆匆追了出去。   打了方今歌那一巴掌也是方夫人一时冲动,再听他说了这话,方夫人心里也不是滋味,她慢慢垮了肩,红了眼睛。   这是方今歌第一回 对她提起谣谣,她还以为这个儿子这辈子不会再提起谣谣了……   看着方夫人如此,方瑾枝叹了口气。之前方今歌和陆佳萱大婚的时候,那排场完全不比方今诵和方今吟小,方瑾枝就明白方夫人心里是在意方今歌的,只是她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母亲,谣谣已经走了很多年了。当初二哥年纪也小,那只是意外,二哥也不想的。瑾枝觉得,这些年,二哥心里的痛苦不比您少……”方瑾枝慢慢劝着方夫人。   方夫人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也许吧,也许他也自责……只是他从来没提过谣谣一句……我只要一想到谣谣,这心里就难受。”   方夫人握着手里的帕子,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母亲,二哥心里也难受啊!正如二哥刚刚说的,这些年您因为谣谣的事情一直对他不理不睬,他本来就活在愧疚和痛苦之中了,可是您又把她推开了。瑾枝不是您亲生的女儿,您都会对瑾枝这么好,为什么一定要对二哥那么冷漠苛责呢?”   方夫人沉默了很久,她笑着抹了抹眼泪,说:“哎,不说这个了,你早些回去吧。把喜事告诉无砚,他一定高兴!也要再请个大夫好好诊治一番,切莫耽误了,一定得重视起来!”   方夫人又想起何大夫说的那些话,又不禁有些忧心。   不用方夫人多说,方瑾枝也不会怠慢这件事。她本来应该留下来多劝一劝方夫人,调节她和方今歌之间的关系,可是她心事重重,也不再多留,匆匆带着盐宝儿回了垂鞘院。   偏偏陆无砚不在府中,方瑾枝跺了跺脚,急忙让入茶去请刘明恕过来一趟。怕他又闹性子不肯来,方瑾枝嘱咐入茶假说生死攸关的大事,千万把人劝来。   方瑾枝有些不安地斜倚在美人榻上,一边等刘明恕来替她细细诊脉,一边等陆无砚回家。   ……   下了早朝以后,秦锦峰并没有直接回秦家,而是收到恩师曹祝源的邀请,去了他的恩师家中。   秦锦峰尊师重道,在学业之上得到恩师曹祝源许多提点,他对自己的恩师更是敬重异常。   曹祝源已过花甲之年,去年冬天病重,秦锦峰衣不解带地伺候,直到曹祝源身子硬朗起来,他自己倒是瘦了一大圈。   秦锦峰敬重恩师,曹祝源也对秦锦峰这个学生十分满意。   如今秦锦峰已是官职在身,二人酒席之间又是谈论诗词,又是略谈朝中杂事,待酒席退下已经天黑了,秦锦峰就在恩师家中留宿一宿。   席间,曹祝源提出秦锦峰只一妻一妾又无子嗣,想要为学生添两个妾室。秦锦峰隐隐听出来恩师话中的意思竟是连人都挑好了。   秦锦峰心里纳闷最近怎么总是有人给他送妾,嘴上却是忙推辞了。   他本来就不是重女色之人,这两年更是被陆佳茵搅得头疼,完全不想再纳妾。   曹祝源便笑笑:“是你师母远方表亲家的一对双生的女儿,样貌暂且不提,倒是有一个读书人的兄长,自小就读了书的。”   秦锦峰是读书人,又是年纪轻轻就做了状元,自然注重女子的才学,曹祝源这才提了这一点。   秦锦峰苦笑,有些无奈地说:“恩师好意,学生自然知道。只是……恩师也清楚学生家中情况,这两年着实耳根不静,甚至有时恨不得出家做个和尚算了……”   “这说的是什么话,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是为了什么?不想着报效国家居然要为这等俗事出家当和尚?”曹祝源收了脸上的笑。   “恩师教训得是,是学生一时糊涂。”秦锦峰也立刻肃了容,恭敬起来。   女子的名声十分重要,不仅对她自己重要,对整个家族的名声也是有影响的。秦家是爬书网,更是看中名声。是以,纵使陆佳茵把秦家搅闹得不像样子,秦家也从来没在外面说她一个不好,一直瞒着她的行径。   不过以曹祝源和秦锦峰的关系,他是知道一些的。虽然曹祝源知道的不多,但是顶撞家母、苛待小姑,更是对自己的夫君动手,只这三条就足够明白她的为人作风。   曹祝源看着眼前的秦锦峰,眼中不禁流露出了几分惋惜。当年多么意气风发的状元郎,竟是被一个愚蠢的悍妇拖累得眉宇之间总是带着郁色。   曹祝源叹了口气,也不再提那两个小妾的事情,把话题岔开了。   秦锦峰在曹家留宿一夜,第二日一早,他就得了陆佳蒲于子时诞下皇子的喜讯。他望着远处层叠的雪山一时有些惆怅。   读圣贤书,有一个知书达理的妻,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是他曾经所向往的。   而如今……   罢了,她已得天子盛宠,如今又诞下长皇子,不日将会登上后位。不如……就祝她盛宠不衰,一世荣华。   秦锦峰理了理衣袖,也理了理杂绪,迈开步子回秦家。   秦锦峰能想到陆佳茵会苛待姜晗梓,可是妻妾的身份摆在那里,纵使他再怎么厌恶陆佳茵,只要她还有一个正妻的名头在,他就不会因为一个妾责骂她。   可是秦锦峰怎么都没有想到陆佳茵会闹出人命来。   杏子死了,是替姜晗梓死的。   秦锦峰大步跨进橘湾院的时候,就看见姜晗梓整个人缩在床角哆哆嗦嗦地发抖,桃子坐在床边抱着她,不停地劝慰她。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姜晗梓喃喃许多遍,而后突然奔溃似地大哭出来,“我回不了家了!”   妻还可以和离,妾却是没有这个说法的。   秦锦峰一步步走近,终于看清姜晗梓眼中的恐惧,还有她脸上的伤。   陆佳茵竟真的划了她的脸。   见秦锦峰进来了,桃子急忙起来,擦了一把眼泪,跪地给秦锦峰行礼。她想给自己的主子讨个说法,可是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乱说话,只能红着眼睛跪地。   姜晗梓也看见了秦锦峰,她再没有如之前那样的温顺笑颜,她看着秦锦峰的时候,眼中也带着惧意。   秦锦峰的目光凝在姜晗梓的脸上,姜晗梓的左侧脸颊有两道口子,一长一短打了一个叉。血迹淌下来,顺着脖子流进领子里。   她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腊月里的时节,屋子里的炭火早就熄了。   对于姜晗梓,秦锦峰倒没有什么喜欢之情。可是她毕竟是自己的女人。   “添炭火,给姨娘找身干净的衣服,再去请个大夫来。”秦锦峰吩咐桃子。   桃子听了,急忙连声应着。   姜晗梓嫁过来的时候只带了桃子和杏子两个小丫鬟,如今只剩一个桃子了……   秦锦峰又叫住正往外走的桃子,让她去把徐妈妈喊过来帮忙。   桃子还没离了院子,徐妈妈就带着两个小丫鬟进来了,那两个小丫鬟是秦老夫人刚指派过来的,日后就留在橘湾院伺候。   “大夫已经请了,现在在六姑娘那里呢,一会儿就过来。”徐妈妈说。   “雨楠怎么了?”秦锦峰这才将目光从姜晗梓身上移开。   徐妈妈欲言又止。   身份摆在那里,当着姨娘和下人的面儿,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对秦锦峰说陆佳茵做的那些事情。   秦锦峰回来的时候只是听说陆佳茵抓了姜晗梓,让奴才将她摁在水里想要溺毙,后来不知道怎么的,杏子却死了。秦锦峰更是见到了姜晗梓之后,才知道她的脸也被划了。   看来还有更多他不知道的事儿。   屋子里的炭火已经重新生起来了,两个新来的小丫鬟也捧着干净的衣服进了屋。   秦锦峰微微弯腰,拍了拍姜晗梓的手,压着心里的火气,放柔了声音,说:“换身衣服,先歇一歇,大夫一会儿就过来了。”   姜晗梓看了秦锦峰一眼,默默点了点头。   秦锦峰就带着徐妈妈去了院子里。   “说吧。”秦锦峰望着远处。   “您昨日出府以后,姜姨娘就去了六姑娘那里待了一整日,四夫人派人去六姑娘那里喊姜姨娘被六姑娘挡了回去。四夫人……心里有气,昨天大发雷霆,把身边的两个丫鬟也给打了。不过后来倒也消停了,没再去找姜姨娘。可是谁也没想到今儿个一早,姜姨娘刚起来,四夫人派来的几个家仆冲到屋里来,把姜姨娘拽了出去……”   “家仆?”秦锦峰不可思议地看向徐妈妈,好像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是,不是丫鬟婆子,是家仆,外男……”徐妈妈看了一眼秦锦峰的脸色,点了点头,有些不太自然地说:“的确是您想的那样……”   “陆佳茵她疯了吗!”秦锦峰心中震惊到无以言表。   徐妈妈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下去。   “说!不必替她遮掩!”这话简直就是秦锦峰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徐妈妈咬了咬牙,“四夫人对姜姨娘说的原话是——既然你那么会伺候男人,就赏你两个,来,让咱们欣赏欣赏你那套下贱的狐媚功夫……”   徐妈妈是已经做祖母的人了,可是把陆佳茵的话叙述出来还是觉得难以启齿。   秦锦峰看了一眼紧闭的窗户,想起姜晗梓躲在床角瑟瑟发抖的样子,他这才明白她为何恐惧至此。   “后来是杏子机灵地跑去找了六姑娘帮忙,六姑娘匆匆赶了过来说了一大通才阻止了四夫人。四夫人大抵也是觉得……有些肮脏……就改了主意。让人划了姜姨娘的脸,又让两个婆子把姜姨娘摁到水里。四夫人……吩咐下人把杏子也一并摁进了水里。”   徐妈妈没有点明陆佳茵为什么把杏子也一并摁进水里,可是秦锦峰不想也明白,陆佳茵这是记恨杏子去找了秦雨楠过来帮忙。   秦锦峰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是雨楠把姜姨娘救出来的?”   “不是,是下人瞧着快闹出人命了,才把老夫人喊醒,是老夫人赶了过来训斥了四夫人。”徐妈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秦锦峰的脸色,“六姑娘是在劝的,四夫人不仅没听,还推了六姑娘。当时院子里好几缸的冷水,六姑娘摔倒的时候,一缸的凉水倒下来,浇了姑娘一身,姑娘现在正发烧呢……”   秦锦峰对秦雨楠这个妹妹不是一般得好,恨不得把她捧到手里疼,这是整个府里都知道的事情。   听完了徐妈妈的话,秦锦峰缓缓闭上眼睛,他的肩微微耷着,带了一身的疲惫。   徐妈妈原以为秦锦峰听了这些事情会大怒,不说陆佳茵怎么对待姜晗梓,那姜晗梓毕竟是个妾,可是今儿个这事儿可是牵扯到秦雨楠了。之前陆佳茵给秦雨楠脸色看,秦锦峰都会不悦。徐妈妈是有些意外秦锦峰此时竟是这般平静。   不太寻常。   “母亲那里如何了?”许久之后,秦锦峰才问。   “夫人着实是气到了……”   大夫从秦雨楠那里赶过来,见过秦锦峰,才被徐妈妈领进屋,给姜晗梓瞧看脸上的伤。   秦锦峰也跟了进去。   小妾遭到虐待是很正常的事情,大夫早已见怪不怪,可是见秦锦峰在这里,就没敢怠慢,仔细给姜晗梓开了两道方子,一道治疗风寒的,一道是治疗脸上的伤口的。   “大夫……”   大夫开完方子,收拾药箱的时候,姜晗梓终于忍不住叫住了他。她有些紧张地问:“我脸上会留疤吗?”   “姨娘脸上的伤口虽然不深,若是想要一点疤痕不留还是比较麻烦的……”   大夫说的这话比较委婉。   想要去除疤痕的灵药那自然是需要价值不菲的药材,可是她只是个姨娘……   “再开一道方子吧,药材随意。”一直立在门口的秦锦峰终于开口。   大夫果然重新坐下,又细细写了一道方子。   等到大夫走了以后,姜晗梓才咬着嘴唇,对秦锦峰说了一声“谢谢”。她很快又别开眼,似乎是不太想面对秦锦峰。   纵使是妾,毕竟是他的女人。这辈子,她只能靠着他生存,她的死活,她的苦乐,全部只能仰仗着他。   秦锦峰走到床边坐下,他也不说话,就那样一直沉默着。   还是姜晗梓咬了一下嘴唇,小声说:“杏子跟了我很多年,她还有一个哥哥在庄子上,妾想要派人叫她哥哥过来见她最后一面……”   “嗯。”秦锦峰点头。   过了一会儿,姜晗梓又小声地说:“是妾连累了六姑娘,六姑娘如今染了风寒。四郎还是去看看她吧……”   “嗯。”秦锦峰又一次点头。   他慢慢扶着姜晗梓的肩,让她躺下,说:“不要胡思乱想,先睡一会儿。”   姜晗梓勉强扯出一抹笑容来,可是她笑的时候,会扯到脸上的伤口,隐隐发疼。疼的时候,她忍不住轻轻蹙了一下眉。   秦锦峰看见了。   他别开眼,沉默地站起来,立在床边,说道:“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姜晗梓是不会相信男人的承诺的。可是作为一个妾,这个时候当然要微笑地望着他,微笑里还要带着点信任和欣喜。   秦锦峰替姜晗梓盖好被子,又吩咐屋子里的桃子,和秦老夫人刚指派过来的两个小丫鬟好好伺候,若是缺了什么,直接去拿。将一切都嘱咐了,他才离开橘湾院。   他没有直接去找陆佳茵,而是先去看望了秦雨楠。   秦雨楠显然是哭过了,眼睛又红又肿,虽然已经收了泪,可是再看见秦锦峰,她又忍不住哭了。她拉着秦锦峰的袖子委屈地“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哥哥走的时候交代过让我照看一下姜姨娘的,可是雨楠没能护住姜姨娘……”秦雨楠又是委屈又是自责。   她不过才十岁,又是亲眼看着杏子被淹死,又是淋了冷水染了风寒,本身就受了惊,小脸惨白一片。   看着妹妹白如纸的脸色,秦锦峰万分心疼。   “这哪能怪你,雨楠已经做得很好了,是哥哥料想不周,反倒连累了你。”秦锦峰笑着哄了秦雨楠好一会儿,哄到后来让秦雨楠喜笑颜开。   秦雨楠笑够了,又眨巴了两下眼睛,扯着秦锦峰的袖子,问:“哥哥,你打算怎么对嫂子呀?” 第156章 勾勒   屋子里静悄悄的, 陆佳茵独自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她脸色惨白,一双手放在膝上, 微微发颤。   死人了。   她也没有想到杏子真的就死了。不不不……当时她是怀着让姜晗梓和杏子一起死的想法的,可是当杏子真的死了, 她倒是害怕起来。   她眼前总是不经意浮现杏子死时睁大的眼,和整张湿漉漉的苍白脸孔。   陆佳茵打了个寒颤。   那一日,她站在屏风后面第一次见到秦锦峰的时候,就动了心。后来秦锦峰和陆佳蒲的婚事定下,时常来温国公府, 他总是那样温润有礼,又满腹诗书,才华横溢,惹得她挪不开眼。   可是他的目光总是落在陆佳蒲的身上。   陆佳茵嫉妒。   从小到大,就没有她得不到的东西。这一次也不例外, 她想得到秦锦峰。   她故意用陆佳蒲的名义约了秦锦峰于花厅相见,又故意让丫鬟撞见是她和秦锦峰私会……   一切都按照她计划的发展,她终于抢到了秦锦峰。   陆佳茵还记得陆佳蒲寻短见的第二日,秦锦峰找她。那一日,他身上的温润再不复见, 只剩冰冷和嫌恶。   他说:“你我之间什么都没有,私会之事不过是你自己设计,如今知晓的人并不多,两家都不会将事情传出去。我希望你改变主意, 断了这门亲事,从此两不相关。待你他日出嫁,我秦家自会备一份厚礼。当然,若你执意拿两家关系和你所谓的名节相挟,我秦锦峰可以娶你。但是也只能给你秦家四夫人的名分,今生不会跨进你房中半步。”   人冷,话更冷。   每一句都戳在陆佳茵的心里。   拉弓没有回头箭,她已经做了那么多怎么可以放弃!不!她不能就这样放弃到手的东西!余生这么长,她一定可以得到秦锦峰的心!   可是陆佳茵也没有想到成婚以后秦锦峰竟然只来了她的屋子两次,一次是他们大婚的时候,他和她走完过场,其他人离开以后,他也走了。   而第二次,就是为了那个小妾!   当时她被秦锦峰突然过来的欣喜冲破了头脑,等秦锦峰走了以后,她才反应过来,秦锦峰根本就是为了姜晗梓!   陆佳茵心里爬满恶毒的恨!   她抬头,望向铜镜中的自己。   铜镜中映出一张憔悴的脸,眼中还有未消的恶毒。憔悴、恶毒到十分丑陋。陆佳茵抬手,颤颤巍巍地摸上自己的脸。   她不应该是这样的!她是温国公府里尊贵的六姑娘,母亲疼爱,嫡姐照拂,那些奴才没有一个不阿谀谄媚。在她还不到十四岁的时候,就有媒婆陆续提亲……   现在怎么就变得这样人人厌恶了呢?   自从……   自从认识了秦锦峰,自从认识了秦锦峰,想要得到他以后,她就变得越来越不像她了……   “我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泪水溢满了眼眶,陆佳茵惊恐地望着铜镜,好像铜镜之中的那个人并不是自己。   “不!这个人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她愤怒地推翻铜镜,又不管不顾地将梳妆台上所有的胭脂水粉和妆奁盒全部拂到地上。   地上早已是一堆碎片,满地狼藉。   “四夫人……四少爷过来了……”阿夏悄悄进来,小心翼翼地禀告,生怕再被陆佳茵打骂。   陆佳茵摔东西的动作一顿,她忽然有些慌张地理了理鬓发,竟是不想秦锦峰看见这个样子的她。   秦锦峰走进屋,阿夏识趣地匆忙退下。   秦锦峰看了一眼满地的狼藉,随手将踢倒的椅子扶起来,坐在上面。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秦锦峰才将目光移向陆佳茵的后背,“我难辞其咎。”   陆佳茵这才一点一点转过身来,她双手压在梳妆台上,撑着身子,有些意外地看向秦锦峰。   “我秦锦峰这辈子做过的最大的错事就是一时心软娶了你。”秦锦峰很平静。   陆佳茵紧紧咬着嘴唇,似乎已经猜到了秦锦峰要说的话。   “还有不足半月就要过年,过了年你自己回娘家吧。”   “你什么意思!”陆佳茵突然吼出来。   秦锦峰脸色不变,“和离,是秦家给陆家最大的脸面。”   “不!我不会同意的!”陆佳茵冲过去,抓住秦锦峰的衣襟,声嘶力竭地喊:“我不会和你和离!你是我的,只有我不要你的份儿,没有你不要我的份儿!”   秦锦峰抬手,将陆佳茵抓着自己衣襟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他轻轻一推,就将陆佳茵推到了。   他倒没有用力,不过他虽是个读书人,却到底是个男人,轻轻一推就轻易地将本来就没站稳的陆佳茵推到了。   “秦锦峰!你打我!亏你还是个读圣贤书的!你居然打女人,打妻子!”陆佳茵索性不起来,怒斥秦锦峰。   “读书人?”秦锦峰的嘴角慢慢勾勒出一抹嘲讽的冷笑,“若生在爬书网,身为读书人就要无限隐忍,那我秦锦峰自今日起就不再做这个读书人了。”   陆佳茵怔住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秦锦峰,印象中那个意气风发的状元郎逐渐模糊,他嘴角嘲讽的冷笑,让她觉得犹如冷蛇盘颈。   秦锦峰微微弯腰,拉住陆佳茵的衣襟,修长的手指慢慢掐住她白皙的脖子。   陆佳茵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死在这里与和离,你自己选。”秦锦峰的语速很慢,说这话的时候手指慢慢握紧,陆佳茵的脸上立刻涨红了一片。   陆佳茵眼中的惊恐更甚。   他是真的要杀了她!   认识到这一点以后,陆佳茵终于艰难地无声说:“和……和离……”   秦锦峰慢慢收了手,他起身离开,再不看陆佳茵一眼。   陆佳茵瘫在地上,她摸着自己的脖子,不停地发抖。第一次,恐惧的感觉离得她这么近。这种恐惧的感觉堵在她心里,堵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慢慢的,这种恐惧又逐渐被仇恨和不甘压倒……   秦锦峰刚出了院子,迎面遇见匆匆赶过来的秦老夫人。   “锦峰……”秦老夫人蹙着眉,眉眼之中是浓浓的担忧。   秦锦峰慢慢笑起来,“母亲不必担心,儿子自有分寸。”   “可是陆家是那样显贵的门第,你也知道咱们秦家虽然是簪缨世家,可很多东西都是名头罢了,若论起实权来,咱们秦家是没有的,哪里还得罪他陆家……”秦老夫人怎么可能会不担心。   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她这个做家母的就算不顾家族名声,也要为了儿子考虑,将这样的媳妇休弃!   可是……陆佳茵是温国公府的嫡女……   “是儿子没用,没能光耀门楣。”秦锦峰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秦老夫人愣了一下,忙说:“你不到弱冠之年就是圣上钦点的状元郎,如今又官居……”   “母亲,”秦锦峰直接打断她的话,“再给儿子几年时间,定让秦家不需再仰仗他人,即使他温国公府也不敢小觑。”   秦老夫人只当儿子雄心壮志,忙夸赞了一番,却也没有太当回事。毕竟温国公府陆家权势实在太难以超越。   她却是没有想到,将来有一天秦家会权势滔天,而秦锦峰更是官居相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连温国公府,都恨不得把府上嫡出的姑娘送来给他做继室。   ……   陆无砚刚回垂鞘院的时候,就听说方瑾枝从荣国公府回来后急忙让入茶去请了刘明恕。方瑾枝会请大夫自然是身体出了问题。而她不请府里的家医,直接请了刘明恕,看来事情还有些棘手。   陆无砚不由担心起来,忙加快了步子。   他匆匆回到阁楼时,刘明恕已经离开了。   方瑾枝屈膝坐在窗前的卧榻上,将舔舔抱在膝上,慢慢理着它身上的雪白毛发。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陆无砚一进来就闻到一股浓稠的汤药味儿。   他走到方瑾枝身边坐下,看了她腿上的舔舔一眼,不由蹙了眉。   方瑾枝就对他解释:“今天在方家的时候遇到一只凶狗,舔舔给我挡了一下,然后被咬伤了。”   “我又不是问这个。”陆无砚拎起睡在方瑾枝膝上的舔舔,直接丢到了地上。   小东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委屈地朝着陆无砚“喵呜”了两声,见陆无砚还是没看它一眼,它又歪着小脑袋看了方瑾枝一眼,才不情不愿地钻到长榻下面窝着。   方瑾枝垂着眼睛,没吭声。   “怎么了,嗯?”陆无砚不得不歪着身子,低头去看她的眼睛。   方瑾枝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向陆无砚,带着点难过地说:“我肚子里有个小无砚,但是他可能活不下来……”   陆无砚愣了好一会儿,把方瑾枝这句话在嘴里嚼了十遍,才终于明白了她这句话中的意思。   他将手搭在方瑾枝的肩上,慢慢将她拉到怀里,又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两下,轻声说:“嗯,小无砚和他爹一样爱闹脾气,等他出来了,大无砚要好好教训教训他,让他不懂事惹你担心。”   他微微垂首,在方瑾枝的额角轻轻地落下一吻,带着忽浅忽浓的温柔。   方瑾枝悬了一日的心不知怎么的,忽然落下来,她嘴角的梨涡慢慢露出来,脸颊上慢慢漾出了几许温柔的笑意。她拉住陆无砚微暖的手掌,轻轻放在自己尚且扁平的小丨腹。   她抿着唇倚靠在陆无砚的怀里,心中无声地念:小无砚,你可得平平安地出来才好。 第157章 安胎   大辽有个习俗, 身孕不足三月前不会对外声张。可是方瑾枝因为胎象不稳的缘故,垂鞘院每日都有大夫过来,那浓稠的汤药味儿也瞒不了人。最后府里的人都知道方瑾枝有了身孕, 却喜脉极不稳这一事。   和陆无砚同岁的四少爷陆无砌小儿子都已经满地跑了,陆无砚才刚有子嗣, 府中各院的目光都落在方瑾枝身上。方瑾枝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可是长房第一个子嗣。   可自从方瑾枝被诊出喜脉之后,倒是从众人的视线里消失了,一直在垂鞘院里待着,再没出来。   就连府里的女眷想要去看望她都被垂鞘院的下人用方瑾枝不方便见客的缘由给挡了回去。   那些原本应该由她定夺的后宅之事暂且压了下去,大多数都交给了入茶来处理。因为临近过年, 之前都是方瑾枝准备着过年时的大大小小的事儿,如今她不方便现身,就让原本帮衬着她的大少奶奶暂且管着。   就连方家的那些生意,方瑾枝也推给了吴妈妈,让她先暂时打理, 没有什么天大的事儿,不要吵到她面前。   方瑾枝这是真的安心养胎起来。   方瑾枝的胎象不稳,倒不是因为她怀了身子以后不小心伤了肚子里的小家伙,而是她年幼时受过凉,导致后来月事一直不太正常, 也影响到了生育。   刘明恕给她开了安胎的方子,陆无砚仍旧不放心,还是从宫里请了擅生产的太医过来给方瑾枝安胎。   方瑾枝这般静养了小半个月,眨眼就到了过年时, 胎象才慢慢稳下来。   垂鞘院里。   方瑾枝倚靠着一把靠近火盆的藤椅里,她合着眼睛小憩,点点火光映照在她白皙的脸颊上,盈盈暖意。   舔舔窝在方瑾枝的脚边,缩成一团睡觉。它还是喜欢窝在方瑾枝的怀里,可是自从方瑾枝有了身孕以后,陆无砚便不准它再趴在方瑾枝的身上,为此还狠狠敲了它的前腿让它长记性。   陆无砚悄声走近,舔舔睁开眼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继续睡。   陆无砚立在方瑾枝身侧,微微弯腰,将她身上滑下来的绒毯拉了拉。方瑾枝立刻就睁开了眼睛,微笑着看向陆无砚。   “吵醒你了?”陆无砚抬眸看向她。   “没有呢,一直没睡着呢。这会儿暖和,就合着眼睛养养神。”   “是暖和。”陆无砚拖了另外一把藤椅拉到火盆前坐下。   舔舔抬起头看了一会儿,“噌”地一声跳上了陆无砚的腿,又用小脑袋蹭了蹭陆无砚的腿,好似撒娇一样不肯下去。   陆无砚看它一眼,倒是没把它拎起来扔开,随它了。   陆无砚抬手,将手掌靠近火盆烤着火。方瑾枝这才看见陆无砚的掌心红红的,像是刚从凉水里拿出来一样。方瑾枝瞧着,就想伸手摸摸他的手,陆无砚避开了。   “凉,别碰。”陆无砚在火盆前烤了一会儿,直到冰凉的手掌烤得暖和了,才拉起方瑾枝的手,将她娇小的手掌整个攥在掌心里。   方瑾枝笑了笑,问:“怎么弄的呢?如果不是知道你嫌脏,还以为你下水捉鱼了呢。”   陆无砚欠身,将方瑾枝身上盖着的绒毯拿起来扔到一旁的美人榻上,又把腿上的小奶猫一并丢了过去,才拉着方瑾枝走到窗边。   他将窗户推开,“看。”   夕阳西下,院子里有三个雪人,两大一小,紧紧挨着。暖暖的落日光辉落在雪人用蔬果摆出来的笑脸上,其乐融融。   方瑾枝不禁被逗笑了。   “你居然跑去堆雪人了!”方瑾枝挽起陆无砚的手,将头搭在他的肩上。   陆无砚顺势揽住她纤细的腰身,将她整个人小小的身子完完全全地拉进怀里,柔声说:“每年冬天你都要堆一个雪人,今年还没来得及,你肚子里就跑进来一个小家伙,不能再受寒了,我就替你堆了。”   方瑾枝笑得一双眼睛弯成月牙,温柔地望着院子里的摆着大大笑脸的三个雪人。   落日的余晖一点点淡去,天边的暖意也逐渐变成冷色,天色终于暗了下来。   远处响起一阵阵鞭炮声,隐隐地还能听见小孩子的嬉笑声。   方瑾枝之前筹备过年事情的时候,已经考虑到府中孩子们越来越多,才想着把今年的除夕办得热闹一点。竟是没有想到如今她自己肚子里居然也有了一个小家伙……   “过年了……”   “嗯。”陆无砚怕方瑾枝吹太久的风,又怕外面的鞭炮声吵到她,就把窗户关上了,拉着她往回走。   两个人没重新回到炭火盆旁边的藤椅里,而是坐在了美人榻上。而原本窝在美人榻上的舔舔又被陆无砚给赶走了。   方瑾枝抬起腿,将腿放在了美人榻上,又枕在陆无砚的腿上。她仰起头来,望着头顶的陆无砚,问:“除夕家宴,咱们真的不去吗?”   “当然不去。”   陆无砚弯下腰吻了吻方瑾枝的额头,笑着说:“今年除夕家宴缺席的理由,可是我这么多年里最有说服力的一个了。”   方瑾枝陪着他笑起来,“那你可要好好谢谢小无砚了。”   “嗯,勉强谢谢这不安生的小东西。”陆无砚蹙着眉看了一眼方瑾枝平平的腹部。   他心里又觉得有些奇妙,今年的除夕夜竟是三个人了。这般想着,他就说了出来:“这小东西比我想得来得早,没想到今年的守岁,多了一个他。”   “怎么一口一个小东西呢?”方瑾枝皱着眉,显然是不爱听了。   哪有这样说自己儿子的?   方瑾枝心里一动,忽然问:“无砚,如果不是小无砚,而是个女儿呢?”   陆无砚望着方瑾枝好看的眉眼好一会儿,眉眼之间逐渐流露出暖意温柔的笑容来,道:“那你可要给我生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小姑娘,像个小仙女一样。”   言罢,他又弯下腰吻了吻方瑾枝的眼睛。   好像还不够,他又欠身,轻轻吻了吻方瑾枝的小肚子。似乎方瑾枝肚子里真的是一个乖巧到不像话的小公主一样。   “忽然觉得女儿更好,像你一样漂亮乖巧,我一定把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给她,让她成为最耀眼的公主……”   方瑾枝一点一点收了脸上的笑,使劲儿“哼”了一声。   哼得陆无砚一脸错愕。   他……又说错什么了?   “咪呜……”地面上窝成一个白团子的舔舔忽然叫唤了一声,好像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陆无砚看了舔舔一眼。   好像……从舔舔出现开始,方瑾枝生气的理由变得越来越莫名其妙。陆无砚甚至在猜测是不是方瑾枝肚子里的那个小家伙是个暴脾气,才使得方瑾枝的性子也跟着变化了起来。   方瑾枝虽然最近总是因为莫名其妙的一件小事儿,或者是因为陆无砚十分随意的一句话就生气,可是她生气的方式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只是嘟着嘴,顾着两腮地看着你,偏偏不和你说理由。   陆无砚就只好把自己刚刚说的话仔细琢磨了一遍。   “哦……”陆无砚恍然大悟。   他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说:“我会把咱们的女儿宠成第二耀眼的公主,我的瑾枝才是最耀眼最夺目的公主啊……”   “这还差不多……”方瑾枝鼓起的两腮缩回去,垂着眼睛抿着唇笑起来。   “都是快要当母亲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   方瑾枝一脸坦然地晃了晃小脑袋。   望着她带着笑意的容颜,陆无砚沉沉明眸里逐渐溢满温柔。这样真好,他恨不得她永远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米宝儿端着汤药进来,看着屋子里温馨的画面一时有些呆。无论是陆无砚还是方瑾枝都是如画中人般的容颜,陆无砚略懒散地坐在美人榻上,方瑾枝枕在他的腿上,两个人温柔浅笑地对视。美人榻下,舔舔缩在雪白的一个球,不远处是暖融融的炭火盆,两把尚未归位的藤椅斜斜摆在那里。   好像一幅画一样。   米宝儿呆呆看了好一会儿,才端着汤药轻轻走过去。   看着米宝儿手里的那一碗褐色的汤药,前一刻还满面笑意的方瑾枝顿时垮了脸。   自从得知她怀了身孕以后,她每日都要喝三次汤药来安胎。方瑾枝并不是任性嫌弃药苦就不吃的人,只是一连吃了这么久,如今闻着这个味道,她就下意识地蹙起了眉。   陆无砚假势拍了一下方瑾枝的小肚子,假装生气地轻声训斥:“不安分的小东西,害得你娘亲要天天喝那么苦的汤药,吃进了苦头,看你出来了我怎么教训你!”   方瑾枝忙推开陆无砚的手,护住自己的小肚子,又埋怨地瞪了陆无砚一眼。然后从陆无砚身上起来,接过米宝儿递过来的汤药,仰着头,大口大口喝着苦涩的汤药,几口就将一整碗的汤药全部都给喝光了。   喝光了碗里的汤药,方瑾枝抹了抹嘴角,挺胸抬头,一脸骄傲地看向陆无砚,略带挑衅意味地说:“他的娘亲才不像他爹那样怕药苦咧!”   “是是是,夫人所言甚是。”陆无砚含笑望着方瑾枝,一瞬也不肯挪开眼。 第158章 考虑   听了方瑾枝和陆无砚的对话, 米宝儿低着头抿着嘴笑。   方瑾枝瞪了她一眼,米宝儿就收了汤碗匆匆退下了,她可不想留下来碍手碍脚的。   “无砚, 今天可是要守岁的,父亲也不回来吗?”喝了汤药, 方瑾枝又伏在陆无砚的膝上,问道。   “父亲已经回来了,只是他今年要在宫中参加宫宴。温国公府离皇宫不近,来回奔波太过辛苦和匆忙,他夜才不能回来。明后日, 他才会从宫中回家。”陆无砚给方瑾枝解释。   方瑾枝想了一会儿,才缓缓点了头。   陆申机也是不容易,军旅生活日日身陷危险之中不说,就连没有战事的时候,常年守着苦寒的边境也是十分枯燥的事情。   身为晚辈, 方瑾枝没有说出来。其实她心里明白,比起回陆家,他们的父亲应该是更希望进宫去见长公主吧……   方瑾枝又想起了封阳鸿,便说:“说起来,义兄也随父亲一道回来了吧?我应该是拜会一番的。”   “不急, 等你腹中的胎儿过了三个月,胎象再稳一些。我陪着你一起去。”陆无砚明白方瑾枝的心思,劝着她。   方瑾枝点了点头,忽又想起一件事来, 问道:“无砚,今儿个怎么是米宝儿送药过来?入茶去哪儿了?”   煮汤药这事儿的确是米宝儿和盐宝儿亲自做的,有时候她们两个忙不开会让夭夭和灼灼来帮忙。可是因为之前方瑾枝悄悄吩咐过,若是陆无砚在的时候,尽量让入茶或入熏进屋里来伺候,所以之前都是入茶将煮好的汤药送过来。   “入茶去接人了,一会儿就回来。”陆无砚道。   “接人?”方瑾枝有些惊讶地看着陆无砚,“接谁呀?”   不久,一顶软轿就被抬进了垂鞘院。入茶将轿帘掀开,平平和安安从轿子里走出来。   入茶将平平和安安领上楼的时候,方瑾枝看着两个妹妹别说多惊喜了。   “姐姐!”   平平和安安立刻扑上来,拉住方瑾枝的手。   方瑾枝一会儿看看两个妹妹,又一会儿回头看向身后的陆无砚,眼中流露出感激之情来。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陆无砚会将平平和安安接过来。方瑾枝已经很久没见两个妹妹了,心里的确是万分地惦记、想念。   之前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方瑾枝是不打算再让平平和安安来温国公府的。若是她没有怀有身孕,她原本是打算参加完家宴之后匆匆赶去入楼和两个妹妹团聚。   可是如今她怀了身孕,而且这一胎又十分不稳,平日里她小心地连垂鞘院的大门都不会迈出去半步,就更不能奔波赶去入楼见两个妹妹了。   没想到陆无砚竟然把平平和安安接了过来!   “听说姐姐怀了小宝宝!”平平一脸稀奇地望着方瑾枝十分平坦的小丨腹。   安安更是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一下,有些纳闷地说:“什么都摸不出来呀……”   “他还小呢!再过几个月才能瞧出来的。”方瑾枝笑着将两个妹妹拉到一旁坐下说话。   方瑾枝一直很关心分开两个妹妹的事情。按照刘明恕的计划,还要再等两个月才会给平平安安试着分开。不过之前顾希胳膊上的伤口反复发作,几次要了他的小命,这让方瑾枝的心都揪了起来。   原本要给平平和安安分开的日子也不得不推迟了一些。   方瑾枝拉着两个妹妹坐下以后,就匆忙问了她们两个顾希如今的情况。   “他在前几日又复发了一次,疼得全身痉挛……”平平低着头,想起顾希发作时痛苦的样子就觉得一阵心疼,眼圈也不由红了。   安安偏过头来,给平平使了一个眼色。   平平立刻收起眼中的黯淡,忙摆出一个笑脸来,说道:“可是顾希如今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少啦,也没有之前那么疼了,那条手臂也有了感觉,还可以拿得动东西了呢!”   安安也在一旁接话:“刘先生可说了,顾希要不了多久就会彻底好起来呢!刘先生都这么说了,那一定是没有问题的!”   大过年的,方瑾枝如今又有了身孕,又是胎象始终不稳。平平和安安可不想让方瑾枝太过担心。   方瑾枝哪里不明白两个妹妹的心思?   可她毕竟不是那种什么挫折困苦都没经历过的深闺娇女,她分得清主次,也向来理得清事情轻重缓急。她知道如今应该把府中胎儿摆在第一位,不能让其他杂事影响了她肚子里的这个小家伙。   而且她也明白,平平和安安的事情,要看刘明恕的本事,要看老天的安排,要看两个小姑娘自己的选择和她们两个的运气,她就算再着急也没有什么用处。   不过既然两个妹妹不想让她多操心,她便笑着说:“姐姐自然是相信刘先生的医术的,这不,姐姐这一胎如今胎象渐稳还要靠刘先生呢。姐姐更相信咱们的平平和安安是有大运气的,会和你们的名字一样平平安安!”   望着方瑾枝眼中的笑意,平平和安安也笑起来。   方瑾枝转了话题,又和两个妹妹说起其他的事情来。   “对了……”平平和安安对视一眼,将藏在袖中的信取出来递给方瑾枝,“这是静思师太拖我们交给你的信……”   平平和安安小心翼翼地看着方瑾枝的脸色。   不用多想,方瑾枝就知道静思师太这封信里写的事情会是关于静忆师太的。   当初以为静忆师太和静思师太是没有血缘的陌生人时,方瑾枝甚至可以把她们当成亲人一样对待。会亲手做一些小东西送给她们,年节的时候,也想着和她们团聚。可是当真相大白,得知她们两个真的是她的亲人之后,方瑾枝与她们的关系反倒是生疏如陌生人。   倒是平平和安安两个小姑娘,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和方瑾枝之间的姐妹情从来没有因为血缘关系受到过影响。   方瑾枝将静思师太拖平平和安安递过来的信拆开,十分平静地一目十行将信扫过,然后将信件重新折好,随意放在一旁。   由始至终,她的脸色都十分平静,眼中更是毫无一丝一毫的波澜。   见她这样,平平和安安也不再多说这件事情,又拉着方瑾枝说起别的话来。姐妹之间,自然是有许多趣事要分享,屋里起其乐融融,好不温馨。   方瑾枝拉着两个妹妹说话的时候,陆无砚并没有陪着,而是去了书房见早就候在那里的宋辞。   “荆国的人已经出发了?”陆无砚问。   “是,得到消息前日刚从荆国出发。”宋辞恭敬地禀告。   陆无砚沉思了一会儿,才说:“虽说是二月初二进宫,可我觉得他们会早到。让出楼的人盯紧一点,需掌握他们这一行人中每一个人的行动。”   “是!”   虽然陆无砚和方瑾枝没有参加今年温国公府除夕夜的家宴,可是丝毫没有影响到府中的热闹。陆无砚这一辈本来就有十二位少爷,如今全部成了家,再下一辈的小少爷小姑娘们已经十多个了,大大小小绕了一屋子,好不热闹。   文温国公和老太太仍旧如去年一样只是过来一趟,看了一眼子孙,就回去了。   他们年岁已经大了,走不了多久就觉得累得慌。如今歇息得也,刚从阖远堂回来,就要收拾收拾准备歇下了。   “无砚今年没去阖远堂吧?连面都没露?”老温国公问。   老太太笑着说:“无砚那个性子你还不知道?瑾枝那孩子如今又有了身孕,他就拿了当借口给推脱了。”   老温国公就没再说话。   外面仍旧热闹,屋子里的灯却熄了,老太太习惯性地给身边的老温国公府拉了拉被子,问:“怎么还不睡呢?”   老温国公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怎么记得护国公的爵位是没有传给家中嫡长子的,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老太太困得很,迷迷糊糊地说:“护国公家中的长子不学无术整日花天酒地,更是不孝顺,护国公看不顺眼才上表于先帝,将爵位传给了二子……”   老太太话还没说完,就沉沉睡去了。   老温国公听着外面的热闹声,却怎么都睡不着。他的身体,他自己心里头清楚。如今老态龙钟,反应迟钝,恐怕没有几年可活了。   他不得不为这整个陆家老老小小好好考虑考虑……   ……   温国公府的家宴虽然热闹,却是因为小孩子多,热闹出来的。这场家宴是人不齐的。府中的二老爷、三老爷,并几位官职够的爷都进了宫参加国宴。   今年的国宴比起往年的排场要更大一些。   这些年,楚怀川身体一直不好的缘故,这国宴也是能怎么简单就怎么简单。可如今楚怀川的身体日益好了起来,这是举国的大喜事。   更何况楚怀川的第一位小皇子刚刚降生,那更是喜事中的喜事。   是以,今年的国宴比起往年要更热闹,更喜庆。   文武百官齐聚御花园,歌舞升平、言笑晏晏。   楚怀川的心情也大好,坐在上首的龙椅中也是难得饮了两杯酒。长公主和陆申机坐在他的左手边,几位亲王坐在他的右手边,其余众人皆按照官职和身份入座。   “陛下还是应该少饮酒才好。”长公主微微侧首,看向楚怀川。   紧接着就又几位官员接连劝楚怀川为龙体考虑,不可多饮。   楚怀川看了看手中的象牙酒樽,缓缓放下,笑着说:“皇姐说的是,是朕一时忘形了。”   他又笑着对群臣说:“今日是除夕,朕不宜多饮酒,可众爱卿不必拘束,尽情畅饮!”   长公主不由多看了楚怀川一眼。   陆佳蒲还在月子里,自然是没有过来,就连小皇子也没有露面。楚怀川忽想起雅和来,就让嬷嬷把雅和小公主抱了过来。   “父皇!”雅和伸着小胳膊要楚怀川抱。   楚怀川难得将她抱在膝上,小公主见到楚怀川的次数不多,难得被他抱在怀里,她开心的不得了。   雅和搂着楚怀川的脖子,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新奇地望着自己的父皇,小孩子心思单纯,往往能看清大人的心情。她看出来自己的父皇心情很好,就大着胆子在楚怀川的脸上亲了一口。   楚怀川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雅和喜欢父皇!”楚雅和笑嘻嘻地说。   楚怀川也难得对这个女儿露出几分疼爱的笑容来,他抬眸看向远处一人,眼中神色不由滞了几分。 第159章 纸条   “雅和, 你还想要枝头的红梅吗?”楚怀川低下头,柔声问膝上乖巧的女儿。   楚雅和年纪虽小,却总是喜欢高处的东西, 无论是枝头的柳枝,还是枝头的红梅。她之前还因为嬷嬷不肯给她摘一支红梅哭鼻子呢。   那嬷嬷倒不是不守规矩, 胆敢不听小公主的吩咐,只是那株红梅是宫中梅妃所栽,她不敢擅自去摘罢了。   不过后来楚怀川得知她喜欢,便让人将梅妃栽种的那一片红梅都送了她,让她随意挑选。梅妃更是不难得罪如今宫中唯一的小公主, 恨不得楚雅和多挑几株红梅。   “梅!梅!雅和要最高的那枝!”听楚怀川提到梅枝,楚雅和立刻睁大了眼睛,满眼欣喜地望着楚怀川。   “好,父皇带你去摘。”楚怀川抱着雅和小公主起身。   他又对群臣说了一声“诸位爱卿请随意,不要拘谨”, 就抱着楚雅和走向不远处的一小片梅林。   群臣无不夸赞陛下圣心,小公主天真可爱。大臣们而后又继续一边看着歌舞,一边畅饮作乐。当然,总有那么几个人是要注视着楚怀川一举一动的。   那处梅林并不大,梅树的品种虽然名贵, 却十分稀疏,在御花园的宴席中所坐的人能看清那处的情景。也正是因为这处梅林不够隐匿人形的缘故,那些大臣才对楚怀川前去并没有太多的生疑。   楚怀川也没想彻底避开耳目,反正他也避不开。左右他的一举一动都会传到群臣耳中, 根本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他在梅林丛中挑来选去,摘了一支红梅递给怀中的雅和,问:“好看吗?”   “好看!”楚雅和开心地拍着一双小小的手,忙把这枝楚怀川亲手摘的红梅接过来。这可是她父皇亲手给她折的呢!   因为是父皇亲手给她摘的红梅,折枝红梅就显得尤为重要。好像枝上的梅花比别的更红一眼。雅和小公主眨巴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十分欢喜地望着手里的红梅。   秦锦峰从宴席里起身,他提起一个金丝楠木的鸟笼,在群臣的视线里走近梅林。宴席之上的臣子们看见了秦锦峰的动作,不过谁都没注意。楚怀川喜欢一些稀奇的玩意儿,这在朝中并不是什么秘密。不少臣子会挖空心思寻一个好玩的东西送给皇帝,为人臣子之心,众皆懂矣。   秦锦峰立在楚怀川身后,恭敬地说:“陛下,您让微臣寻的鹦鹉找到了。”   楚怀川看了一眼秦锦峰手中提着的金丝楠木鸟笼,那里面装着一只色彩艳丽的鹦鹉,鹦鹉歪着头,对楚怀川尖着嗓子,连声说:“陛下万岁!万岁!万岁!”   楚怀川还没等说话,他怀里的楚雅和拍着手,“咯咯”笑个不停。   楚怀川垂眸看一眼怀中开心的小公主,眼中带着几分笑意。   “这绿颊锥尾鹦鹉竟是真让你寻到了,爱卿有心了!”楚怀川连连点头,笑着让跟在他身后的小太监将鹦鹉收下。   “能为陛下效劳是微臣荣幸。”秦锦峰微微弯腰。   楚怀川看了看枝头的红梅,对秦锦峰说:“来来来,爱卿帮朕拽一下那枝梅,雅和想要高处的。”   “臣领旨。”秦锦峰拉动梅枝,那一片的梅枝都垂下来,楚怀川就抱着楚雅和,让她挑一串她最喜欢的。   楚雅和睁大了眼睛看了又看,才选了一枝红梅开得最艳的。   “父皇!这一枝开得好!最好!最好!”楚雅和眨巴着眼睛,十分认真地说。她认真的样子十分可爱,就好像若是楚怀川不相信她,她就要哭出来一样。   “是,雅和说哪一支开得好哪一支就开得好。”楚怀川将楚雅和挑中的那条梅枝折下,递给正欢喜的雅和小公主。   他又将楚雅和抱给跟在后面的嬷嬷。   离开了父皇的怀抱,小公主明显有些不舍得,可是她很懂事,不敢缠着父皇,只能趴在嬷嬷的肩上,睁大了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楚怀川,任由嬷嬷抱着她走远。   楚怀川对楚雅和宠溺地笑了一下,就转过头来,询问秦锦峰关于这只鹦鹉的事情。秦锦峰就把如何寻找这只鹦鹉以及饲养这只鹦鹉时应该注意的事情细细道来。   “爱卿可真是给朕寻了个有趣的玩意儿!”楚怀川拍了拍秦锦峰的肩,将手放下的时候,微微侧身,悄无声息地将一张纸条递给秦锦峰。秦锦峰不动声色地将纸条迅速收入袖中。   神不知鬼不觉。   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回到了宴席。   宴席结束以后,陆申机跟着长公主回到了长公主别院。待下人散去,陆申机看向长公主,说道:“映司,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点不对劲。”   长公主收起脸上端着的高贵笑意,有些疲惫地斜躺在卧榻上,随意道:“这可真看不出来,你也有心细的时候。”   陆申机“切”了一声,他坐在长公主身边,替她将鞋子脱了,又将她的一双腿放在自己的腿上,轻轻给她捏着,问:“累了?”   长公主许久没有说话。   陆申机手中的动作一顿,略有些不高兴地在长公主的小腿上拍了一下。他是驰骋疆场的将军,人也长得人高马大,赤手空拳斩狼劈虎的力气。这一巴掌纵使收了力度,也让长公主疼了一下。   长公主踹了陆申机一脚,蹙着眉看他:“又犯什么病?”   陆申机虽然挨了一脚,却没回嘴,还是又将长公主的脚拉了回来放在膝上,轻轻给她揉着刚刚被他拍过的地方,闷声说:“我又没使劲儿,怎么就红了……”   长公主看着陆申机低着头给她揉小腿的样子,心里的那团火气就慢慢消了。他是发起脾气来什么道理都不讲的陆申机,也是任性起来像个孩子一样的陆申机,更是会笨拙地向人示好的陆申机。   他学习了半辈子,也没学明白怎么才是对别人好。   其实他是一个很强势的男人,只是因为她,努力学习放低身段,又去努力学习如何体贴温柔。至于那成果……不提也罢……   长公主忍不住就笑了。   陆申机将她的一条腿放下,又抓了她另外一条腿的脚踝拉到腿上轻轻揉捏着。   “行了,行了,我不累……”长公主收回自己的腿,又坐了起来。她真是担心再这么被陆申机“关切”地揉捏下去,她这一双本来没什么事儿的腿会真的被他捏肿。   他那双手比起给女人捏脚,还是跟适合杀人……   “身不累,那就是心累呗。”陆申机忽然说。   长公主倒是颇为意外地看了陆申机一眼。   陆申机顿时不耐烦了,他瞪着长公主,质问:“楚映司,是不是在你眼里我陆申机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其他时候就反应迟钝什么都看不出来?”   长公主一本正经地点了头。   陆申机立刻起身,抬走就要走。   “申机……”   可是他却又在长公主喊他的时候,不由停了脚步,他心里仍旧是有些生气地转过身,闷闷不乐地坐在长公主身边,倒是不再看身侧的长公主一眼。   长公主偏着头看了他一会儿,见他始终绷着脸,她就用手指挑起一绺儿发,在陆申机的脸上戳了戳。   陆申机怕痒。   “别闹了你!”陆申机忍不住笑出来,伸手握住了长公主的手腕。   长公主慢慢收了脸上的笑,然后缓缓靠在陆申机的肩上,轻声说:“申机,你还记得我们刚成亲的时候,你问过我今生最想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   “当然记得啊,”陆申机笑了笑,“仗剑骑马,当个女侠。”   长公主慢慢合上眼,将全身的力气靠在陆申机的身上,轻声说:“申机,待到天下太平时,我们行走江湖,当一对逍遥自在的武林侠士吧……” 第160章 立场   纵使陆申机再怎么粗心, 毕竟是在这个朝堂混了半辈子的人。就算他什么都不看,单一条楚怀川的身体好起来,他就明白这朝堂究竟是要起波澜。   每一个人都有他的立场, 都有属于他的身不由己。   陆申机不愿意去猜想他与长公主当做儿子一样养大的小皇帝如今是何心思,姑且不提他, 只是那些朝中一向支持还政于天子的旧臣们心思必定会动。   事实上,那些旧臣已经开始有所动作了。   甚至是那些一向保持中立偏安一偶的几位亲王,今年竟然也回了皇城参加国宴,这自然是因为原本即将命陨的天子龙体日渐康复,他们也要在这本就剑拔弩张的局势中掺和一脚。   谁还没有点自己的想法。   陆申机看着倚靠在他肩头的长公主, 长公主合着眼,眉目之间是难得的温顺宁静,卸下虚假伪装的她,恬静的眉眼逐渐和她出嫁时的娇态重叠。   一时之间,陆申机有些恍然。   他忘不了那个纵使高傲飒爽, 却会伏在他膝上天真撒娇的楚映司。一眨眼,已经过去二十六年了。   人生又有多少个二十六年。   一场皇室夺权,那个耀眼的小公主逐渐消失。她变得更加耀眼,成为整个大辽的一个传奇,一层又一层的伪装将她所有的天真娇憨掩藏, 已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曾手握大辽全部兵权,身负累累战功,权势滔天时,无数心腹苦谏他夺权。他甚至也认真考虑过, 夺了这天下,成为这国之帝王,将她捧上后位,许她盛世独宠,无尽荣华。免她一介女流独自面对那么多的质疑和危险。   可是他没有。   她若是想做一心护国的辅帝公主,他便守在边境替她守着这大辽的每一寸国土。   她若是想登及帝位,成为一代女帝,他便手执刀剑,不惜双手沾满鲜血,替她斩杀所有挡路者,斩平前路所有荆棘。   如今,她说她累了。   陆申机抬手,用略粗糙的指掌抚过长公主的脸颊。   “映司,”陆申机凝望着她如画的眉眼,“你若累了,我现在就带你走。”   长公主的眼睫几不可见的颤了颤,她睁开眼,望着身侧的陆申机,蹙着眉摇头,“不,现在还不行。今日前来的几位亲王个个心思难猜,左相更是未除。荆国此次前来明面上说的是定下永世休战的联盟,可是实际上定是什么阴谋。楚行仄也在监控之中失踪了,他定是又与荆国相勾结。若与荆国交战,军中实力恐是不足,若这个时候燕国和宿国再……”   “映司!”陆申机握住长公主的手,打断了她填满满腔的担忧。   “封阳鸿跟了我很多年,我已将平生所学尽数传授于他。就算这军中没有我,他也可以完完全全取代我的位置。朝中各派势力虽然复杂,朝中老臣也会护着怀川。”陆申机顿了顿,“怀川已经长大了,他毕竟是这大辽的天子,是从小生于皇家的帝王,自古以来哪有一个帝王喜欢权不在手?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你与他之间日渐疏离?”   长公主的指尖颤了颤,慢慢握紧陆申机的手。   “映司,放手罢……”   长公主抬眸,将目光随意落在一处,眼中虚无一片。许久过后,她才轻声说:“让我再考虑考虑,怎么也要等这次荆国离开以后……”   宫中。   陆佳蒲身后靠了几个软软的枕头,身上又盖了很厚的棉被。正是一年中最严寒的时候,她又在月子里,屋子里烧得很足,暖如春日。   她抱着怀里的皇子,正为他喂奶。   宫中乳娘备了许多,可是陆佳蒲还是坚持自己来喂小皇子。   她抬眸,温柔地望着坐在床边的楚怀川,柔声说:“陛下,您还没给皇儿取名字呢。”   “没想好啊。”   楚怀川低着头,摆弄着一个做成腾龙形状的布偶——这是给小皇子准备的。   陆佳蒲眉眼中笑意更甚,笑盈盈地说:“可是臣妾听说朝中百官给皇儿取了好多名字呢,陛下就没有相中的?”   楚怀川立刻皱了眉,不耐烦地说:“那群老东西起的名字难听死了,什么‘乞和’、‘昌盛’、‘顺年’、‘泰安’、‘平太’、‘贤赦’……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臣妾倒是觉得这些名字都很好呀,当然啦,皇儿一定也希望还是由您来取名字的。”陆佳蒲用指腹温柔地摸了摸怀中小皇子娇嫩的脸颊。   楚怀川忽然略显顽皮地转了转黑亮的眸子,凑到陆佳蒲眼前,说:“朕听说百姓家的孩子总是习惯取个普通的名字,叫……‘烂名字好养活’!要不然,咱们给皇儿取名‘狗蛋’吧?”   见楚怀川凑过来说话,陆佳蒲望着他仔细听着,可没想到他竟是说出这样的话来!纵使是性子温柔贤淑的陆佳蒲也气得拿起身后软绵绵的枕头砸到了楚怀川怀里。   惹得楚怀川哈哈大笑,“哈哈哈哈,陆佳蒲,原来你也是有脾气的啊?”   陆佳蒲咬了一下嘴唇,有些不太情愿地小声认错:“是臣妾错了,请陛下降罪。”   到底是熟识了,陆佳蒲已经不会像刚入宫那时总是小心翼翼地恭敬对待楚怀川,此时嘴里说着降罪,却身子未动,仍安安稳稳地坐在床上。   “哒哒哒……”   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木棍轻轻敲击地面的声音,陆佳蒲怀里的小皇子不由哼唧了两声。   楚怀川立刻皱了眉,“谁在外面!”   外面的声音立刻停下来,下一刻,忽得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楚雅和手里握着一把小木剑欢快地跑进来。   “雅和给父皇、母妃请安!”楚雅和微微弯了一下膝盖像模像样地行礼。   “雅和怎么拿着这东西玩。”陆佳蒲招招手,把楚雅和叫到身边来。   楚雅和伸长了脖子看了一眼陆佳蒲怀里的小皇子,抬了抬手里的小木剑,“雅和要保护弟弟!”   陆佳蒲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是弟弟长大了要保护雅和呢。”   楚怀川看着陆佳蒲和楚雅和,慢慢收了脸上的笑意,道:“雅和,出去玩罢。”   楚雅和眨巴着眼睛,小心翼翼地瞧着楚怀川的脸色,才垮着脸往外走。门外的嬷嬷听见楚怀川的话,急忙进来将小公主抱了出去。   屋子里安静下来,之前的祥和悄无声息地淡去了许多。   陆佳蒲喊乳娘进来,将小皇子抱了出去,她垂着眼睛,有些歉意地说:“是臣妾莽撞,善做主张了……”   她咬了一下嘴唇,明白自己的那点小动作被楚怀川瞧出来了。   楚雅和的那句话,是她教的……   楚怀川许久没说话,一直低着头的陆佳蒲就红了眼眶,她慢慢攥紧身上的被子,心里有些后悔,或许她不该这么做……   “朕又没说你,你哭什么哭啊。”楚怀川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给她擦眼泪。又忍不住埋怨了一句:“不知道月子里不能哭啊?你瞎了朕才不管你!”   陆佳蒲抓住楚怀川的手腕,将他的手掌捧在一双手里,红着眼睛说:“陛下,臣妾怕啊……”   “怕怕怕!你整天都在怕什么啊!”楚怀川又忍不住戳了戳陆佳蒲的头,使得她的头向一旁又偏了偏。   虽然楚怀川并不会对陆佳蒲解释什么,可是如今楚怀川是直接宿在陆佳蒲这里的,陆佳蒲日夜与他相处,他做的那些事情,她是知道一些的。   陆佳蒲鼓起好大的勇气,才抬起头来望着楚怀川,说:“陛下,臣妾以为长公主这些年忠心为国,您实在……实在不应该……”   她又咬了一下嘴唇,不知道该怎么说。   “实在不应该什么?”楚怀川随意笑了笑,“皇姐十六年如一日派人监视朕的一举一动,就是伴君如伴虎,就是身为臣子的自保之道。而朕如今防备着她就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陆佳蒲张了张嘴,发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她想了又想,才磕磕巴巴地说:“可是……可是长公主从来没有害过您呀!”   楚怀川张开手臂,坦然笑道:“那朕也可以光明磊落地说一句:朕也从未害过她!”   陆佳蒲茫然无措地望着面前的楚怀川,她是从来都看不懂他的,尤其是这个样子的楚怀川。   楚怀川又抬手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放柔了声音,轻声说:“傻姑娘,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是幼时启蒙,先生就会教的道理啊……”   “陛下,可是臣妾担心您呐!”陆佳蒲慢慢靠在楚怀川的肩上,“您既然知道长公主一直监视着您的一举一动,而长公主又是那般敏锐的人,臣妾怕啊……”   原来她是担心他。   楚怀川微凉的心里慢慢被她的温柔填充,这一生能够遇见她,倒是上苍给予他最大的幸事。   “陆佳蒲,你说过的话还算数吗?不管生或死,不管荣耀与卑苦,你都愿意一直跟在朕身边……”   “当然,唯愿余生不分离,不论贵贱生死……”   楚怀川握住她的手,将她的身子拥在怀里,“那你相信朕吗?”   陆佳蒲忽得释然了,她点头,把一切都交给他,温柔却坚定地说:“坚信不渝。” 第161章 抬脚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 又过了小半个月,方瑾枝的胎象终于安稳了下来,连汤药都不用再喝了。方瑾枝与陆无砚同时松了口气。不仅是他们两个, 整个温国公府的人也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方瑾枝又开始重新打理起之前堆到一旁的事情。温国公府里的事情还好说,并没有什么她需要处理的事情, 府里的大少奶奶几乎都处理得很好。方瑾枝主要是将吴妈妈喊了过来,问询方家的生意。   每一年临近过年的时候,方瑾枝都应该去一趟庄子,给那些庄子上的农户发一些过年的粮果。今年因为还未过年的时候,方瑾枝就有了身孕, 把一切事情都给推脱了,这才没有去田庄。   马上就是正月十五了,方瑾枝倒是想要去庄子上看一看。   陆无砚不答应。   方瑾枝手里拿着个鸡腿,狠狠咬了一口,又偏过头去不看陆无砚。可是大抵是她转身的动作太大了点, 手中的鸡腿不知怎么的就掉了下来,落在她茶白色的褶裥裙上,在她的裙子上划过一道油腻的褐色痕迹,最终落到地上。   方瑾枝立刻皱了眉,指了指窝在一旁的舔舔, “舔舔,把它吃了!”   舔舔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地上的鸡腿,碧绿色的眼中划过一抹嫌弃, 十分有骨气地别过眼。   方瑾枝握了握小拳头,凶它:“不听话,我可打你了哦!”   她话音刚落,手腕就被陆无砚握住。   方瑾枝立刻睁大了眼睛,生气地瞪着陆无砚,不高兴地说:“好哇!我吓唬吓唬它,你就紧张成这样!我还不如一只猫!”   “我的小祖宗,你这脾气可越来越大了。”陆无砚笑着摊开她的手,用一方干净的帕子仔细给她擦拭手上的油渍。   ——他本来就是看她用手拿着鸡腿,使得整个小手脏兮兮的,要给她擦手的。   大抵是握住她手腕的时候不对,才让她又误会了。   “我脾气才不大咧……”方瑾枝垂着眼,有点心虚地小声嘟囔。   “是是是,夫人脾气好得很,温柔贤惠实属天下第一。”陆无砚拉着方瑾枝的手擦了半天,眉心不由蹙起来。   那油渍可不是那么容易擦干净的。   方瑾枝握了握手,又松开,皱着眉说:“油腻腻的……”   陆无砚看了一眼方瑾枝身上被油渍弄脏的裙子,问:“还吃不吃?”   “我还没吃饱呢!”方瑾枝拿起桌子上的银箸,夹起一块香软的鸽子肉放入口中。   真香!她又一连吃了好几口!   看得陆无砚一直皱眉,他急忙拿来一个小巧的白瓷葵口碗,盛了一小碗的酒酿红枣蛋花汤,又用汤匙递给方瑾枝嘴边,喂着她喝下。   “太油腻了,喝点汤。”   方瑾枝喝了两口,就嫌弃地摇头,“这个不好喝,我要那个龙莲蜂蜜羹!”   陆无砚又急忙给她盛了一小碗。   方瑾枝最近的胃口大得很,陆无砚本来就食量小,如今和方瑾枝比起来,他竟是每一餐吃的不到方瑾枝一半。   直到方瑾枝吃饱了,陆无砚才拿了一套她的衣服追到净室里去。   方瑾枝弯着腰,刚要将一双沾满油渍的手放在木盆里,陆无砚急忙阻止了她。方瑾枝不解地望着他。   陆无砚亲自试了试水温,才拉着方瑾枝的手腕放入温水里,仔仔细细地给她洗手。   方瑾枝就歪着头看着身侧的陆无砚。   “无砚,你上辈子是不是做丫鬟的?”   陆无砚抬眸看她一眼,实在不想告诉她,上辈子她才是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当丫鬟的那一个。   他笑了笑,说:“伺候夫人实乃无师自通。”   他取下架子上的棉帕,仔细给方瑾枝擦干双手的水渍,才去解她的衣服。   方瑾枝看得出来陆无砚忍受着她裙子上的油渍已经很久了,她捏着自己的眼角和唇角,对陆无砚做另一个鬼脸。   陆无砚笑着摇头,将方瑾枝身上的裙子脱下来,拿起一旁准备好的裙子在她身前蹲下,说:“抬脚。”   方瑾枝垂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慢慢抬起白皙纤细的长腿,在陆无砚的大腿内侧划了一下。   陆无砚立刻抬头看她。   方瑾枝假装没看见,用光着的脚背继续向上,轻轻踢了一下。   陆无砚怕她跌倒,一直扶着她,见她越来越过分,才一边扶着她,一边握住她的脚踝,眸色微变地说:“不许胡闹!”   方瑾枝不甚在意地蹲下来,搂住陆无砚的脖子,在他的唇瓣留下一个绵长的唇。   陆无砚握着她裙子的手指逐渐收缩,最终无奈地将她轻轻推开,微微变了神色地压低了声音,说:“你这是不想我好过是不是?”   声音中带着隐隐的压抑。   她腹中胎儿不足三月,他不能碰她。   方瑾枝弯着一对月牙眼,浅笑着将小小的手探进陆无砚的衣襟,在他的胸口揪了揪。   “方!瑾枝……”   陆无砚深吸一口气,大有咬牙切齿意味地说:“我让你去庄子还不行吗!”   方瑾枝瞬间笑开了颜,捧着陆无砚的脸,在他的脸颊狠狠啄了一下。   “我家无砚最好啦!”她又乖乖跨进裙子里站起来,等着陆无砚给她穿衣系带。   方家的田庄其实并不算太远,如今方瑾枝胎象已经稳了,她闷着垂鞘院中许久,的确是闷坏了。陆无砚也知道不该这么束着她。   毕竟……方瑾枝肚子里的小家伙再怎么重要,也没他娘重要啊……   更何况,正月十六是小皇子满月之日,也是封立太子之日。所以到时候陆无砚会带着方瑾枝进宫,左右都要奔波。原本纵使刘明恕也说了方瑾枝如今可以外出,陆无砚也不打算带方瑾枝进宫,不过刘明恕恰巧会与陆无砚、方瑾枝同行一同进宫,陆无砚才决定到时候带着方瑾枝进宫。   正月十六是小皇子的满月酒,方瑾枝要跟着陆无砚进宫。所以她就决定正月十四的时候去一趟庄子,在那里留一日,第二日一早赶回温国公府。   陆无砚本来是要陪着她去的,可是忽然得了一封密信,有其他的事情要处理。   正坐在梳妆台前的方瑾枝择了一支金步摇插于发间,看着铜镜之中的陆无砚,笑着说:“你忙你的,我自己去嘛。又不是第一次去了,之前都是我自己去的呀。”   陆无砚这才答应下来,他看一眼窗外的天色,天色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雪了。他吩咐入茶给方瑾枝带一些厚衣服,又嘱咐入茶好好护着方瑾枝。   方瑾枝去田庄的时候,不仅带着入茶,还带着米宝儿、盐宝儿,连夭夭和灼灼那两个小的也一并跟了去。   吴妈妈早就在庄子上候着方瑾枝了,见她到了,急忙将人迎进庄子里。那庄子上的农户见到方瑾枝也都十分欢喜。   方家的庄子向来厚待这些农户。他们瞧着方瑾枝过来,就知道又要发东西了!而且他们早就得知了方瑾枝有孕的消息,那真诚的恭贺声,更是不断。   农家人的恭喜和高门大院里世家子弟的恭喜是截然不同的风格,瞧着他们脸上的笑容,就觉得那恭喜是发自内心的。   听着他们的祝福,又听着他们诉说这一年丰收的景象,方瑾枝心情大好。   到了傍晚,果然开始下雪。   对于富贵人家来说,雨雪的含义不过是阻碍出行罢了。可是这对农家人来说却是“瑞雪兆丰年”的好兆头。   庄子上的那些农户十分高兴,做了一道又一道农家小菜送来给方瑾枝。方瑾枝最近食量大增,吃着农家菜,初看新奇,竟是越吃越好吃!   入茶吩咐夭夭和灼灼将屋子里的炭火烧得很足,又拿了暖手炉来递给方瑾枝,以免她冷着。   “三少奶奶,明儿个一早还要早起呢,您早些歇着吧。”入茶微笑着说。   方瑾枝揉了揉肚子,有些无奈地说:“吃得太撑了……”   她又忽然问:“入茶,你会不会下棋?陪我下一局吧!”   她本来就是随口一问,却没有想到入茶竟是真的对下棋,而且还是棋中高手。这让方瑾枝颇为意外。   毕竟,方瑾枝的棋技还是陆无砚手把手教出来的。在整个温国公府中,除了陆无砚,能在棋局上赢了她可是十分不容易的事情。   而面前她和入茶这盘棋,竟是不分胜负。   方瑾枝手中握着棋子正犹豫如何下子的时候,抬头看了对面的入茶一眼。方瑾枝不太清楚入茶的年纪,只隐约记得她过了二十,方瑾枝不得不承认,入茶的长相是比起陆家的几个姑娘都要出挑。   她好像没有家人,也从来不会离开垂鞘院。   漂亮,聪慧,有才学,懂很多东西。却只是陆无砚身边的一个侍女。   “三少奶奶怎么不走了?”入茶抬起浅淡的眉眼,浅浅地笑。   方瑾枝收起心神,继续下棋。   雪越下越大,等到天黑的时候,已变成一场暴风雪。   一队人马艰难地行走在暴风雪中,一个人扯着嗓子喊:“七爷,这风雪太大了,前面有一处田庄,先去避避吧!” 第162章 相遇   马背上的人捂着嘴费力咳嗦了一阵, 才慢慢止了咳。他将手放下,眯着眼睛看了看前方的庄子,点点头, “走吧。”   他苍老的面孔上布满了伤痕,几乎掩去原本的容颜。正是长公主的七堂兄楚行仄, 卫王。   吴妈妈已经歇下了,外头忽然有家仆来扣门,说是一行商队途径此地,赶上暴雪,恳请留宿一宿。   吴妈妈自然愿意行这个方便, 忙让下人将这一行商队请进了庄子的客房里。她想了想,方瑾枝如今毕竟在庄子里,那可不能有半分的大意,她又是吩咐下人将这一行商户看紧了,不能让他们随意走动, 还派人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知晓方瑾枝正在和入茶下棋,还没有歇下。吴妈妈就披上短袄,赶了过去。把这一行商队的事儿跟方瑾枝禀了。   方瑾枝刚刚赢了入茶,正心情大好。听了吴妈妈的话,她听了听外面的狂风, 让吴妈妈好好招待着他们,看看客房里有没有缺的东西,再送去热饭热汤。   吴妈妈忙答应下来。   方瑾枝打了个哈欠,让米宝儿和盐宝儿伺候着梳洗过, 就歇下了。   外面虽然风雪肆虐,但是方瑾枝听着呼啸的风声,倒是睡得很香,一夜无眠。   这场暴风雪是在还没有天亮的时候停歇的,等到方瑾枝睁开眼睛醒来时,外面已经放晴,旭阳东升,没有一丝的风,天气晴朗得不像话。   方瑾枝揉了揉眼睛,翻了个身,抱着枕头,又睡了一会儿。   她好像已经习惯了钻到陆无砚的怀里睡觉,拉着他的衣襟,再将手搭在他的腰上。可是昨夜陆无砚不在,她只好抱着个枕头,把这个枕头充当是陆无砚了。   方瑾枝又懒了一会儿床,才有些不情愿地爬起来,喊米宝儿和盐宝儿进来伺候。她今日得早些赶回温国公府,不能贪睡的。   用早膳的时候,方瑾枝又想起昨夜里来借宿的商队,随口问了一嘴。   一直盯着那些人的吴妈妈赶忙说:“正在收拾东西,过一会儿就要走了。”   方瑾枝点点头,“你不是说为首的那人年纪不小了吗?我瞧着这天指不定夜里又要下雪呢。你吩咐下人送一些棉衣过去给他们带着吧。嗯……早膳也别凑合,总得让他们吃得暖和再上路的。”   吴妈妈连声答应,又夸了几句方瑾枝心善,忙出去吩咐了。   方瑾枝用了早膳,刚想启程,庄子里的农妇又来邀她去看看庄子里的腊梅,口口声声说是她们费了心思栽种出来的。方瑾枝何等名贵的梅没见过?只是不好拂了她们的好意,就和她们去了,正好她也想问一问她们今年的收成比起往年来如何。   从庄子的管事那里得来的消息未必和从这些农户口中得来的一样。   路上,方瑾枝恰巧遇见正要离开庄子的楚行仄一行人。   “多谢这位夫人昨夜收留,若是不然,老夫这些人恐怕要冻死了。”楚行仄淡笑着说。   “举手之劳罢了。”猛地瞧见楚行仄的脸,方瑾枝惊了一下。   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发现对方虽然鬓发皆白,却并非年纪很大的老人,而是脸上的伤和一种沧桑之感,使得他打眼看上去仿若古稀老者。   楚行仄笑了笑,微微低着头,道:“老夫容貌丑陋,吓到夫人了。”   方瑾枝忙说:“没有的事呢。”   方瑾枝抬眸看了一眼楚行仄身后一行人个个饱经风霜,她眸中一黯,又扯出一抹笑容来,笑着说:“我的父亲和兄长也时常赶着商队行商,这一路走来必是十分辛苦……”   “尚好。”楚行仄笑着又解释了几句这一趟商队是来城里贩卖皮草的。他每说几句,就忍不住掩着嘴轻咳。   他的身体旧疾一直未痊愈,尤其赶上这种天气更是全身疼痛难忍。   方瑾枝点点头,笑着说:“因为家中经商的缘故,便知晓一些行商的辛苦。这位伯伯日后可要多注意身体,莫要在风雪天赶路了,免得家人担心。”   楚行仄有些怅然,道:“老夫没有家人,都已经不在啦。”   方瑾枝怔了怔,忙说:“抱歉……”   “无妨的,”楚行仄重新换上淡笑的慈爱模样,“时辰也不早了,老夫这就别过了,再次谢过夫人收留之恩。”   楚行仄有礼谦恭地微微颔首。   方瑾枝忙侧过身,避开了他这一礼。   她说着“使不得”,又让下人给他备了一些干粮和水路上之用。甚至让米宝儿回去取了一件大氅给他御寒。   楚行仄笑着将大氅披上,摸了摸暖和的料子,又是连声道谢。   他带着假装商队的属下刚刚出了田庄,他身后的一个属下走过来,压低声音,说:“七爷,留吗?”   那田庄的人见到了楚行仄,尤其是方瑾枝又与他攀谈了许久。虽然楚行仄为了掩人耳目自毁容颜,可是为了斩草除根,他是不会留下方瑾枝性命的。   楚行仄眯着眼睛,脑中浮现方瑾枝关切的浅笑眉眼来,他现在身上还穿着方瑾枝给予的大氅。   楚行仄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七爷?”那名属下等了又等,再次询问了一遍。   楚行仄这才回过神来,他慢慢合上眼,道:“废话,当然不留。”   “等一下!”另外一个属下赶马过来,“七爷,那位夫人应该是长公主的儿媳。也是……宗恪的妹妹。”   楚行仄猛地睁开眼。   那人提到了方宗恪,其他人都看向了楚行仄。方宗恪这个名字在楚行仄面前是个禁忌。   “罢了,老夫已孑然一身。又怎忍再杀宗恪留在世上的家人……”楚行仄摆摆手,“走罢!”   “七爷,真的不让苏坎回来吗?”见楚行仄竟是被这个庄子的人心软放过,一位属下以为他心情大好,忙上前来,忍不住要给苏坎求情。   “别跟本王提那个狗东西!让他死在宿国吧!”楚行仄大怒,“如果不是他借机陷害,宗恪又怎么会死!谁再敢给他求情,就一起滚到宿国去!”   那群属下无不畏惧,再不敢多言。   楚行仄拍马疾行,心中愤怒不休。   自他满门抄斩之后,方宗恪不仅是他的下属,也是他的半个亲人,唯一的半个亲人。可是苏坎为了个人恩怨将方宗恪推到前面去送死! 第163章 师妹   楚行仄一行人刚刚离开, 温国公府的马车就到了庄子。   听见一辆马车从方家的田庄里离开的马蹄声,坐在马车里的陆无砚挑起车窗边的帘子,只看见一行远去人马渐远的背影, 并没有瞧出什么端倪   他心里惦记着方瑾枝,也没怎么在意, 随意地将帘子放下,吩咐车夫加快赶车。   虽然暴雪已经停了,可是今日道路结了一层冰。一想到方瑾枝要一个人做马车颠簸回府,陆无砚就不放心,忙将出楼那边的事情处理了, 匆忙赶过来。   方瑾枝穿好斗篷,将兜帽戴好,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方瑾枝向来都不是一个粗心、莽撞的人,更不是一个会逞强的人。这样恶劣的天气,她会尽量保护好自己。   方瑾枝刚刚想要登上马车, 就看见温国公府的马车赶了过来。这个时候会有马车从温国公府过来,不用说也知道是陆无砚过来了。   “无砚,你怎么过来啦!”   瞧见陆无砚从马车上跳下来,方瑾枝欣喜地睁大了眼睛,朝着他走过去。   “别急, 在那里等我就好。”陆无砚看一眼地上的冰,急忙在方瑾枝赶过来之前走到她身边,将她小小的手攥在宽大的掌心里,小心翼翼地扶着她。   “事情处理完了, 自然过来接你。”陆无砚一边说着,一边将方瑾枝小心翼翼地扶上了马车,紧接着跟了上去。   他没有乘坐来时的马车,还是带着方瑾枝登上方瑾枝来时的马车,由入茶赶着马车回温国公府。   陆无砚又嘱咐入茶赶马车的时候慢一点,再慢一点。   方瑾枝依偎在他怀里,瞧见陆无砚眼底一片青色,就知道他昨夜忙着事情恐怕又没睡好。她像模像样地伸开胳膊,抱着陆无砚的肩,笑道:“不用客气,胳膊借你用!”   “那就多谢夫人了。”陆无砚说着,就倚靠在方瑾枝的肩上。而且,他故意将身体大部分的重量到倚靠在了方瑾枝的身上。   沉……   方瑾枝的肩头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下垂着……   她实在是受不了了,才将陆无砚推开,瞪着他,气鼓鼓地说:“你故意的!”   陆无砚打了个哈欠,茫然地问:“什么?故意什么?”   “我觉得我个隔壁必然没有枕头好,你还是去那边枕着枕头躺下歇着罢!”方瑾枝不理他,拿过一旁的软枕扔到马车长凳的一头,让他自己去睡,再不想逞强管他了!   “不行啊,夫人说了要借肩膀一用,怎可失信?”陆无砚忍着笑,作势又要向方瑾枝娇小的肩头靠过去。   方瑾枝身子后仰,双手抵在他的肩头,蹙着眉说:“你太胖了,会压死我的!”   “胖?”陆无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哪里胖?”   “反正就是胖……”方瑾枝小声嘟囔。   陆无砚又扯开自己的衣襟,蹙着眉瞅了瞅胸膛,明明没有很胖啊……   他这显然是半真半假,有那么一丝当真了。   瞧着他这动作,方瑾枝忍不住笑出来,又在陆无砚抬起头来的时候,急忙起身去另一边的靠凳上坐下,远离了他。   “不成,你可得把话说清楚了!”陆无砚长臂一伸,轻易揽住方瑾枝的腰身,将她重新拉到了怀里。   他低头,沉沉明眸逐渐逼近方瑾枝,问:“说清楚,哪里胖?”   方瑾枝推了推他,没推动。她有些无奈地说:“你明知道我随口说的,怎得就能当真的?简直是比姑娘家还要在意身型容貌……”   当然,方瑾枝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的时候只剩下淡淡的呢喃。   不过她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陆无砚的回应,不由抬头看他。   陆无砚正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腿,又捏了捏。   方瑾枝心里有点泄气,她拽了拽陆无砚的手指头,主动凑到他身边,小声说:“你能看见的地方都不胖行了吧……”   陆无砚仍旧揪着眉,问:“那到底哪里胖了?”   就算是被衣服遮挡的地方也不能胖啊,别人看不见,方瑾枝能看见,更何况他自己能看见。简直不能忍。   方瑾枝脸上不由一下子染上了一抹绯红,她咬了一下嘴唇,小声说:“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只有我能看见的地方……”   方瑾枝又小声抱怨了一句:“每次都挤啊挤,怎么不胖……”   陆无砚愣了好一会儿,才颇为意外地哈哈大笑起来,他看着方瑾枝,笑得前仰后合,对于方瑾枝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万分意外。   坐在外面赶车的入茶听见陆无砚这般大笑,也是着实意外了一番。见惯了陆无砚浅笑的模样,他如此放声大笑的时候是在是不多。   方瑾枝红了脸,急忙去捂陆无砚的嘴,小声说:“不许再笑了!有什么好笑的!”   陆无砚笑了好久,才把笑声停下来,他略遗憾地看着对面的方瑾枝,道:“可惜啊,好几个月之内都不能挤一挤了……”   他说着,就把目光从方瑾枝的下身移到了她浅粉色的唇瓣上。   “你……”方瑾枝左瞧瞧右瞧瞧,终于拿起刚刚放在长凳一头的软枕砸到了陆无砚的脸上。   陆无砚毕竟一夜没睡,着实是有些困。   他与方瑾枝闹了一会儿,就躺在马车里的长凳上小睡片刻。方瑾枝坐在他旁边,也不再吵他,静静瞧着他睡着的样子,眉眼之中不由带了几分暖暖的笑意。   马车颠簸的瞬间,原本睡着的陆无砚一下子睁开眼睛,动作极快地将身边的方瑾枝护在怀里。   等到方瑾枝被陆无砚拉到怀里的时候,她才恍惚反应过来。   ……陆无砚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   “入茶?”陆无砚蹙着眉唤了一声。   “有埋伏。”马车外是入茶极为冷静的声音。   方瑾枝只听见外面一阵刀剑相碰之声,又伴着几声低吟。方瑾枝有些担心入茶,她忙握住陆无砚的手,转身看向他,却见陆无砚仍旧十分平静的样子。   方瑾枝不禁有点急了,忙说:“入茶还在外面呢!”   陆无砚看她一眼,笑道:“我为什么让入茶送你来田庄?”   “啊?”方瑾枝一时没反应过来。   陆无砚就护着她靠近车门,将马车门推开一条缝。方瑾枝的目光凝在入茶的身上,惊愕地张大了嘴。   她一直都知道入酒是长公主身边身手了得的近卫,甚至陆无砚有时候都会让入酒来护着她出入。可是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入茶的身手竟是全然不在入酒之下……   这么多年了,入茶从来没显露过……   不多时,那些黑衣人尽数倒地。   入茶抬手,软剑归袖,她纵身一跃,回到赶车的地方,握起缰绳,马车又轱轱前行。   陆无砚关了马车门,打了哈欠重新回到长凳上躺了下来。   可是方瑾枝心里还震惊着呢!   她忙挪到陆无砚身边,推了推他,十分惊奇地说:“天呐,我居然不知道入茶是个绝世高手!她她她……她是什么时候学的本事呀?”   方瑾枝明明记得入茶在很小的时候就来了垂鞘院,在陆无砚身边伺候。   “幼时母亲给我寻武艺师傅时,她是陪练。”陆无砚说完,就打了个哈欠,再次睡着了。   独留方瑾枝一个人坐在一旁胡思乱想。   回到垂鞘院以后,陆无砚沐浴梳洗过后,直接去了寝屋补觉。方瑾枝就坐在阁楼一层的堂厅里,一边抱着舔舔坐在火盆前,一边等着陆无砚醒过来。   陆无砚睡了一天,直到傍晚的时候才醒过来。   陆无砚一睁开眼,就看见方瑾枝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屋,正坐在床边眨巴着眼睛望着他。   这眼神……   瞧着天真无邪的,但是仔细一瞧,又觉得暗里含着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来。陆无砚隐隐地觉察出了一抹淡淡的危机来。   “怎么了?”陆无砚问。   “你终于醒了呀。”方瑾枝笑嘻嘻地凑近陆无砚。   “睡了一整天,睡足了自然醒了。”陆无砚有点莫名其妙。   方瑾枝脸上的那一层笑容瞬间收了起来,“什么陪练,分明就是你小师妹!” 第164章 捂脸   陆无砚刚睡醒, 仍旧有些糊涂。他眯着眼睛看着面前有些气嘟嘟的方瑾枝,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她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什么师妹?谁是谁的师妹?”陆无砚一脸茫然,完全不懂方瑾枝为何会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还跟我装糊涂!”方瑾枝鼓着两腮, 一双小手更是掐在纤细的腰身两侧。瞧这样子,竟是带着几分刁蛮小悍妇的模样来。   她气呼呼地说:“怪不得入茶过了二十也没放出府, 怪不得她留在垂鞘院那么久,别人你就百分挑剔,她做事你就满意!怪不得……当初我向你借入烹去教导米宝儿和盐宝儿的时候,你都没让入烹去,而是认为入茶更合适……分明就是觉得入茶好!”   听方瑾枝连快十年前的事儿都搬了出来, 陆无砚无力扶额。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方瑾枝固执地把陆无砚的手拉了下来,让他看着自己,气呼呼地说:“时间久怎么了?不管过了多少年,发生了的事儿就是发生过!什么主仆……她分明就是你的小师妹!一起练剑一起长大……”   方瑾枝低着头,瘪着嘴。   好像在她的眼前真的浮现了陆无砚和入茶一起在竹林里练剑的模样……   陆无砚哭笑不得地将方瑾枝拉过来一些, 让她更加靠近自己,十分耐心地跟她解释:“好好好,我一件一件跟你说成不成?”   见方瑾枝点了头,陆无砚才略无奈地说:“入茶性子更冷一些,而入烹性子柔和, 不适合教导别人规矩。更何况她当时是垂鞘院里的厨子啊,她走了,我会饿死的啊!”   方瑾枝一想好像是这么回事。陆无砚在吃的方面向来挑剔,当时每日为他做一顿三餐的正是入烹……   可是方瑾枝还是有点不高兴, 她想了想,才闷闷不乐地小声说:“为了自己一口私欲,就不肯把入烹借给我用……”   陆无砚沉默了一会儿,才硬着头皮说:“夫人教训的是,下次你再想要什么,为夫绝对不会有任何一丝一毫的顾虑!”   “这还差不多!”方瑾枝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很快,她又立马把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说:“可是你还没跟我解释师妹的事情呢!”   “哪里是什么师妹,若照你这么说整个入楼的人都是我的师姐、师妹了。”   方瑾枝不解地看向陆无砚。   陆无砚便说:“当初母亲给我挑了不少的武艺师傅,十个八个有了。不仅教我,也在入楼中挑了一批一起训练,入茶、入酒都在其中。”   似想起那时候的经历,陆无砚还是皱了一下眉,说:“无论什么都是先教她们,待她们学会了,学熟练了,教导师傅才会教我一遍。然后就让我和她们交手,又或者让我一人对她们几个。她们自然都是我的陪练啊。”   “原来是这样……”方瑾枝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   她明亮的眼眸在眼眶中转了转,又问:“那你为什么都不许她出府嫁人?”   陆无砚摊了摊手,“我没不许啊,她若是有挑中的人家,或者你给她找到了合适的人家,那就嫁人呗。”   方瑾枝盯着陆无砚的眼睛看了好久好久,陆无砚任由她打量。   直到方瑾枝眼中的怀疑尽数散去,陆无砚才笑着将她拥在怀里,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地说:“你啊……”   再无他话,也无须他话。   方瑾枝依偎在陆无砚的怀里,发了一会儿呆,好像把自己刚刚所说的那些话回味了一遍,然后忽然自己笑出来。   她转过身,将脸埋在陆无砚的胸口低低地笑出声来。   陆无砚将她的身子转过来时,她又双手捂脸,不肯让陆无砚看见她的脸,嘴里还略委屈地说:“真是……太丢脸了!”   她也觉得自己最近太任性了点,甚至胡搅蛮缠得惹人厌。   可是……她忍不住!   “好啦,收拾收拾去看花灯,今日可是元宵佳节。”陆无砚低着头,拿开她的手。陆无砚的眉眼之中只有宠溺笑意,哪里有半分的厌恶或不耐。   方瑾枝的眉头忽然一点一点皱起来。   她抬着头,面色古怪地说:“无砚,我想吐……”   陆无砚忙喊人进来。   “来不及了……”方瑾枝低头,一口吐在陆无砚的身上。   陆无砚震惊地眼睁睁看着方瑾枝吐了他一身……   入茶和入熏匆匆赶进来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入茶急忙端来痰盂,入熏又急忙端来的清水和帕子。陆无砚十分平静地扶着方瑾枝起身,又喂她喝了水,又亲自给她擦了嘴角。   方瑾枝长长舒了口气,终于舒服了一些。   她看了一眼陆无砚白色衣襟上的污渍,有些心虚地小声说:“咳咳,我还以为我不会像别的孕妇那样吐呢,以前都不吐的,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嘿嘿……”   “无事,这都是正常的。”陆无砚对着方瑾枝温柔地笑了笑,又吩咐入熏给方瑾枝煮一些清淡的东西,在饮食上要多注意一些。   将一切都安排好了,陆无砚才缓步走出寝屋,朝着净室走去。   然后,他在净室里一直待到子时。   元宵佳节的花灯,就这么错过了。   方瑾枝趴在美人榻上,握着手里的一支鱼戏水花灯,可怜巴巴地等着陆无砚出来。   舔舔窝在她身边,小小的身子缩成了一团,耷拉着小脑袋睡觉呢。   方瑾枝实在是困极了,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一旁的舔舔抬起头来看了她一会儿,也跟着伸懒腰,软软的身子慢慢拉长。   “三少奶奶,已经很晚了,要不然您先歇着吧。”入茶走进来,在方瑾枝身前蹲下来,柔声说。   方瑾枝歪着头,打量了一会儿入茶,才开口:“入茶,你真的想一辈子留在垂鞘院吗?就没有打算嫁人吗?”   入茶怔了怔,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她很快又把这抹惊慌掩饰过去。她知道最近方瑾枝或许是因为怀了身孕的缘故,忽然变得爱计较起来。就连一只猫,也不喜欢它太靠近陆无砚。   入茶脑中飞快转动,越想越心惊。   她垂了眉眼,低声说:“入茶自小就到了入楼,后来更是有幸被挑中来垂鞘院里伺候,这是入茶的荣幸。奴婢惟愿一直留在三少爷和三少奶奶身边伺候,并不想嫁人。”   入茶咬了一下嘴唇,顿了一下,又说:“若是三少爷或是三少奶奶需要奴婢嫁给谁,奴婢自然也愿意遵从。”   方瑾枝皱了皱眉,“又没赶你走……”   她忽然凑近入茶,小声问:“入烹因为喜欢无砚才会被无砚嫁给别人,这个事情你知道吗?”   入茶一愣,她犹豫了一瞬,才点了头,“奴婢知道……”   “那你喜欢无砚吗?”方瑾枝歪着头,竟是直接问出来了。   入茶也是没有想到方瑾枝竟是会这么问出来!她吓得脸色煞白,立刻跪了下来,“奴婢不敢!”   “我跟你开玩笑的,你慌什么呀。”方瑾枝虚扶了一把,让入茶起来。   她晃了晃手里的鱼戏水花灯,笑嘻嘻地说:“喜欢一个人哪里有什么敢或不敢的呢?”   入茶不明白方瑾枝今日为什么突然和她说这些话,她只觉得心里十分慌乱。   “下去吧。”陆无砚从净室里出来,走进正厅里来。   “是。”入茶规规矩矩地给陆无砚和方瑾枝行了礼,才悄声退下。   陆无砚走到方瑾枝身边,道:“我已经说过了,你若是不喜欢她,直接将她打发出去也随你。”   “没有不喜欢她……”方瑾枝瘪了一下嘴,“就是有一点嫉妒!”   “嗯?”   “她比我早认识你好多年呀!”方瑾枝睁大了眼睛,一本正经地说。   陆无砚弯下腰,将方瑾枝整个人抱起来,抱着她往楼上走,一边走一边说:“那岂不是应该应该记得当年我母亲生我时的产娘?她认识我更早。”   “是哦!”方瑾枝接了一句,“还是光着身子的你!”   此时此刻,陆无砚第一次真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无言以对。   因为已经过了子时,方瑾枝等陆无砚沐浴出来的时候已经困得不行了,等到陆无砚抱着她回到寝屋时,她已经睡着了。   陆无砚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床上。   看着熟睡中嘴角带着笑意的方瑾枝,陆无砚松了口气,心里盼着方瑾枝这孕期的反应早一点过去……   明日要早起,一大早就要赶进宫中。陆无砚也不再耽搁,脱了鞋子上床,小心翼翼地将方瑾枝拥入怀中。他在黑暗中静静凝望着方瑾枝不甚明了的轮廓,不久,沉沉睡去。 第165章 享受   陆无砚带着方瑾枝出发的时候, 刘明恕是一并同行的。马车先将刘明恕送到宫门前,陆无砚和方瑾枝才折去长公主别院。   刘明恕这次进宫是给小皇子诊脉的。因为楚怀川自幼身体就不好的缘故,他有些担心小皇子的身体也会受到影响, 这才请了刘明恕过来。   陆无砚带着方瑾枝赶到长公主别院的时候,刚刚过了用午膳的时辰。不过知道他们要过来, 长公主和陆申机都等着他们呢。   长公主和陆申机是早就知道方瑾枝怀了身孕的,午膳更是十分重视膳食,挑中的菜肴都是有助于安胎的膳食。   方瑾枝自从刚被诊出胎象不稳的时候,着实好生养胎了一段时日,对于那些安胎的菜肴更是耳熟能详。所以, 方瑾枝瞟一眼桌子上的菜肴,就知道是为了他费了些心思的。   用膳的时候,长公主也是难得地没有如往常那些很快吃完东西,而是十分关心方瑾枝,更是问了她的口味, 有没有什么忌口,还问了她想要吃什么。   这一回,方瑾枝会跟着陆无砚留在长公主的别院一直住到二月初。   之前方瑾枝很少午睡,更何况是这样冷的冬日。只是自从有了这一胎以后,反倒是用了午膳以后, 要小睡一会儿。   陆无砚将方瑾枝安顿好,瞧着她睡着了,才重新回到正厅里。   他一进来,陆申机先问:“听说昨日你遭到了埋伏, 可知道是什么人做的?”   陆无砚想了一下,说:“和以前几次的刺杀一样,来者身手一般,也没有要陷害谁的意思。大概还是某些朝中老臣。”   这并不是陆无砚第一次遇到刺杀了,这朝中想要杀死长公主的人很多,他们杀不了长公主,有的时候也会对陆无砚出手。   都是寻常事了。   他们也没有再在这件事上多说,长公主就将楚怀川的事情对陆无砚说了,也表达了想要离开的意思。   听了长公主的话,陆无砚蹙眉。他脑中不由浮现前世时楚怀川临死前憔悴瘦弱的样子,他痛苦地弯着腰,一口一口咳血。   他说:“这世上觊觎皇位者很多,无数人觉得朕幸运,被推上了这至高无上的位置。可是又有谁知道这皇位于朕而言不过是枷锁、牢笼。朕,根本不想做这个皇帝……”   “无砚,事已至此,我们不得不多考虑一些退路。”长公主略怅然地说。   陆无砚却缓缓摇头,他看向长公主,斟酌了言语,道:“母亲,其实您早就给儿子准备好了退路吧?比如封地,比如……十万兵马。”   长公主眼中顿时闪过一抹讶色,她有些吃惊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无砚苦笑,道:“儿子是怎么知道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既然儿子已经知道了,那……怀川是不是也知道?”   长公主一时无话,有些茫然地看向陆申机。   陆申机更是茫然,他对于长公主给陆无砚准备的那些事情根本就是毫不知情的。   “母亲,儿子斗胆说几句不敬的话。”陆无砚叹了口气,“如果今日您是一国之君,怀川手握整个国家的兵马,又私建封地,广屯兵马,甚至一直派人监视着您的一举一动。那么……您会如何?”   长公主怔了许久,才缓缓闭上眼睛,“本宫定会夺回皇权,斩草除根。”   陆无砚走到长公主身后,一边给她捏着肩膀,一边说:“川儿是您一手带大的孩子,他在您身边的时日比儿子都要多。他更是流着楚家血脉,跟您一脉相承。他虽擅于掩饰,可是他的想法比儿子更像您。”   一旁的陆申机听不下去了,他皱着眉,说道:“无砚,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母亲这些年所做的一切是为什么你难道不清楚?她又不会害了怀川!”   “那么为什么不说出来呢?”陆无砚叹了口气,“母亲,您与怀川都一样,心里想了很多,又默默做了许多,可是却从来都不愿意说出来。但是人心最是难测,有时候难免会想岔了,激起一连的误会,倒不如敞开了把话说清楚。”   长公主忽然笑了,有些意外地看向陆无砚,“真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你说出来的。”   陆无砚失笑,“大概是家中夫人教得好……”   傍晚的时候,长公主、陆申机、陆无砚还有方瑾枝一并进了宫,参加小皇子的满月礼,同时也是册封太子的大典。   方瑾枝已经许久未见陆佳蒲了,她匆匆赶去陆佳蒲宫中恭贺她。陆佳蒲已经听说方瑾枝也有了身孕的事情,又恭喜了她一番,还告诉了她一些孕期应该注意的事情。方瑾枝连连点头,全部记下。   说起小皇子,陆佳蒲的眉眼之间总是洋溢着一种特别温柔的笑意。陆佳蒲将小皇子抱给方瑾枝看。   方瑾枝第一次仔细瞧这么小的孩子,心里觉得十分新奇。许是因为她自己肚子里也有了一个小生命的缘故,更是对襁褓里的小家伙十分喜欢。   “对了,小皇子叫什么名字呢?”方瑾枝问道。   陆佳蒲怔了一瞬,才说:“享受。”   方瑾枝有些惊讶地问:“哪两个字呀?”   陆佳蒲笑着点了点头,“正是你想的那个享受。”   “怎么取了这么个名字?”方瑾枝更加惊讶了,可是毕竟是龙子,纵使她和陆佳蒲关系好,也不得不压低了声音问。   陆佳蒲苦笑:“陛下希望他人如其名,处处享受,一生享受……”   “娘娘。”乳娘从外面进来,给陆佳蒲行了一礼,“陛下派人传消息过来,要把小殿下抱过去一趟呢。”   楚怀川将小殿下抱过来是让刘明恕为他诊脉的。   刘明恕为他诊过脉以后,道:“陛下放心,小殿下身体很好。”   楚怀川这才真的松了口气。他整个人放松下来,不由上半身微微向后仰,靠在椅背上。   他将目光落在正在收拾药匣子的刘明恕身上,忽然道:“朕听闻戚国小公主不日将要嫁给宿国太子。”   刘明恕收拾药匣的手指一顿,然后又继续收拾东西。   “刘先生是痴情人,”楚怀川语气悠悠,“朕最是欣赏专情之人,欣赏到嫉妒。”   刘明恕淡淡道:“陛下与煦贵妃之间早已是一段佳话,又何需羡慕别人。”   楚怀川看他一眼,大大咧咧地笑了笑,轻易岔开话题。 第166章 挫败   册立太子仪式繁复, 就算皇子不过刚满月,那些仪式也未缩减。   禁卫军仪仗森严,鼓乐、仪仗迎送着册宝一路行至东宫。长公主穿着最盛大的繁复宫装, 伏地跪拜,替太子接下册书。   她微微侧首, 垂眸望着怀中的小皇子。大辽的下一任国君还什么都不懂,安静的窝在她怀里,一只小拳头从襁褓里探出来,好玩地抓着长公主衣襟处的流苏。   长公主一时恍惚,好像怀中抱着的是楚怀川。   她起身, 拖着曳地的宫装,抱着小皇子一步步走向大殿。   楚怀川一身张牙舞爪的龙袍,负手立于龙椅侧,瞩目着红绸尽头,长公主抱着皇子朝着他缓步而来。   长公主走到阶前, 待赞礼官高呼一声:跪——   她抱着小皇子跪下,恭敬地听宣制官伏地高举册书,高声宣念。宣制官宣读完毕,恭敬地将册书捧给楚怀川,楚怀川郑重将册书交给长公主代小皇子收下。   四目相对, 楚怀川勾了一下嘴角。   长公主微怔了一瞬,才将册书交给身后内侍。自此,楚享受成为太子。   文武百官伏地,高呼万岁——   “辛苦皇姐了。”楚怀川抬手, 将长公主搀扶起来。   他一直陪着长公主走到大殿门口,才缓缓松了手。长公主脚步微顿,她回头看了楚怀川一眼,楚怀川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长公主,待长公主回过头来时,他嘴角的那一抹笑便又深了几分。   长公主也微微轻笑了一下,抱着太子走出大殿,登上龙鸾,前往宗庙拜祭。拜祭途中,百姓夹道而立,争相瞧看。   待长公主抱着太子回宫时已是落日时分,宫灯叠叠,歌舞升平。   长公主将怀中累了一天早就酣睡的太子小心翼翼地交给陆佳蒲。原本睡着了的太子刚到了陆佳蒲的怀中就睁开了眼睛,小手从襁褓里伸出来,想要抓母妃鬓间的流光步摇。   “辛苦公主了。”陆佳蒲望向长公主。   长公主笑笑,伸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太子的手背,道:“他比他父皇小时候乖巧多了,没什么辛苦的。本宫瞧着他虽然眉眼像怀川,这不哭不闹的性子却是不像。”   听到长公主谈及楚怀川小时候的事情,陆佳蒲有些意外。   长公主就对她解释:“陛下小时候虽然身体很不好,可是特别淘气,从来都不会安安稳稳地躺好。就算是把包着他的襁褓捆起来,他也总能不安分地挣开。”   陆佳蒲抬眸看着长公主,此时的长公主眉宇之间泛出一抹淡淡的柔意。陆佳蒲心里一顿,笑着说:“陛下总是念着公主的好,他常说……小时候十分嫉妒寻常人家父疼母爱。所以他纵使知道您是他的长姐,也耍赖皮地喊着您母亲……”   “是啊,川儿一向如此。”长公主笑了笑,“他从小就那个性子,想要什么从来都不会直接说出来,非要拐一个常人想不到的弯儿。”   长公主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收了起来,她忽然想起昨日陆无砚劝她的那些话。   陆佳蒲怀里的太子哼唧了两声,他很少哭,就算哭的时候声音也很小。陆佳蒲轻轻拍了拍,哄着他。   长公主收起心思,“忙了一天,他必是又累又饿。娘娘带他回去吧。”   陆佳蒲也担心着太子饿肚子,听长公主这般说,忙点了头,有些歉意地说:“他必是饿了,佳蒲就不送娘娘了。”   若论身份,她如今并不在长公主之下,只是她习惯了温柔待人,宽厚、谦和。   “无妨的。”长公主走出大殿,回身看了一眼。   陆佳蒲心中向善,宅心仁厚,不骄不躁,有母仪天下之范。如今诞下太子,又得圣宠,若是登后位的确是好事一桩。   长公主微微蹙眉。   她原本以为今日册封太子之日也会是陆佳蒲的封后大典。可是她却是没有预料到楚怀川不仅没有封她为后,更是将朝中提议的折子压了下去。   楚怀川不打算封陆佳蒲为后?   他在想什么?   长公主失笑摇头,她又犯了老毛病……   都是要离开的人了,还管这些做什么?   她抬头环视整个皇宫,心中有了别意。   小周子匆匆赶了过来,“公主殿下,陛下请您过去。”   长公主原本以为楚怀川邀她去今日的席上,却没有想到小周子领着她走向一条僻静的小路,竟是不知要带往哪处宫殿。   长公主看了一眼前面带路的小周子——小周子是她的人。   “这是去哪里?”长公主微微带了几分警惕。   走在前面的小周子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恭敬地说:“陛下让奴才带您去禹仙宫。”   禹仙宫。   长公主怔了半天,在小周子小声提醒下,才抬步继续前行。   禹仙宫是楚怀川幼时居住的宫殿。   楚怀川出生的时候,母妃便难产去了。当时先帝已十分年迈,宫中又有太子,和几位争权的皇子。他身子又弱,又无母亲庇护,就被几个乳娘养在这冷宫一样的禹仙宫。   长公主第一次见到楚怀川的时候,他小小的一团,全身发青。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夭折的那个孩子。   楚怀川小小的手攥着她的手指头,大声大哭,怎么都不肯松开。   那个时候长公主已经出嫁,连进宫的次数也很少。只能花费重金托宫中人悉心照顾。可是毕竟是无人照拂,又身患恶疾的不受宠小皇子,那日子自是不好过。   在楚怀川又一次发病,差点丧命的时候,长公主终于把他从禹仙宫抱了出来,抱回了陆家照顾。   直到他的身体慢慢好转。   可是楚怀川毕竟是皇子,也没有养在外头的道理。于是就过上了几个月宫中几个月温国公府的日子。   每次宫中内侍从温国公府接他回宫的时候,他都抱着长公主的手哇哇大哭,怎么都不肯松手。而每次长公主去宫中接他的日子,就是他最开心的时候。   禹仙宫位置偏僻,不算短的一条路,等到长公主走到禹仙宫时,脑中还是楚怀川小时候的样子。   推开宫门,长公主缓步走进禹仙宫。她目光扫过荒芜的院子,最后落在坐在台阶上的楚怀川身上。   长公主一步步走过去,阴影罩在楚怀川头上时,他抬起头来,笑着说:“皇姐,你来了。”   皇姐,你来了。   长公主微微恍惚,好像又回到旧时每次入宫接他时的情景。   长公主不顾满地的尘土,坐在楚怀川身侧,笑着说:“这禹仙宫毕竟是你曾经的宫殿,怎么荒芜成这个样子。”   楚怀川认真想了一下,才说:“朕也是今日突然想起这个地方来,倒是可以重新修缮,留给享受。”   他又笑了一下,“算了,享受比朕命好,能住那么大的东宫。”   他又突然来了兴致,转头看着长公主,十分认真地问:“皇姐,我和那小东西谁好看,谁可爱?”   “又胡闹了,怎能那样称呼他。不过他的确比陛下小时候好看多了,陛下小时候太瘦小,身上又青紫一片,像一球咸菜。”长公主嘴角飘了几许轻松的笑意。   楚怀川却一点一点收了眉眼之中的笑,“皇姐,朕有一事不懂,想要请教皇姐。”   长公主转过头来看向他。   “朕究竟做错什么了,你们一个两个都来指责朕?”楚怀川略显落寞,“朕明明什么都没做,你们全部都来责怪朕……”   长公主蹙着眉,她将手掌放在楚怀川搭在膝上的手背上,问:“怀川,你是不是已经不信任姐姐了?”   “自朕幼时便派人监视朕一举一动的人是您,暗中扩建州城的人是您,囤十万精兵留给无砚的人是您。”楚怀川缓缓闭上眼睛,“现在您反过来问朕是不是不信任您……”   长公主心里微微揪了一下,他果然是知道了……   “是,这些事情都是真的。”长公主并没有否认。   “是啊,无砚才是您的骨肉。这般想着,朕小时候想法子与无砚争宠可真是挺蠢的……”楚怀川低低地笑。   待他笑够了,他偏过头来看向长公主,静静看着她,问:“若朕不信任皇姐,今日又怎会将太子交给皇姐带出宫?皇姐,你我之间,到底是谁不信任谁?”   长公主微微张开嘴,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看着眼前的楚怀川眸中压抑的情绪,心中竟是微微一疼。   楚怀川抽回被长公主压着的手,慢慢起身,他看向远处高挂的宫灯,轻声道:“这偌大的宫殿无一处的安稳,处处是眼线,处处是危险,哪里有半分家的样子……”   他回头看向仍坐在阶上的长公主,笑着说:“皇姐,这皇位这皇宫这整个江山送你又如何?可是皇姐有没有想过从您第一天开始防备朕的时候,朕也会难过?”   楚怀川迅速低头,掩去眼角的那第一滴泪。   “时辰不早了,皇姐回去歇息吧。”言罢,他转身,像躲避什么一样大步往外走去。   “川儿!”长公主起身,立在阶上喊住楚怀川。   她想解释,可是楚怀川只是脚步微顿之后,又继续前行,没有再听了。看着楚怀川走远的背影,长公主缓缓跌坐在阶上。   她一手养大的孩子是真的长大了。   长公主忽然意识到她很失败,她没有经营好与陆申机的夫妻情,她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她自以为将楚怀川照顾得很好,却好像用错了方式。   她慢慢垂下头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和疲惫将长公主整个人淹没。 第167章 服软   长公主收拾情绪回到宴席时, 宴席已经到了尾声,不少官员已经离宫。   见她脸色不对,陆申机忙放下酒樽迎了过去。与他同桌的一武将, 酒后笑道:“都和离了,陆将军还这般关心她作甚!”   陆申机狠狠瞪了他一眼, 才离席去迎长公主。   “怎么了?”陆申机握住长公主的手,才感觉到她的手冰凉一片。整个人的情绪都不太对。   远处那些尚未离席的官员都打量过来。   无论何时,只要是长公主在的地方,就总是能吸引到很多目光。   “回去吧。”长公主低着头,不太想让别人看见她眼底的疲惫。   陆申机最是明白她高傲惯了, 不会喜欢别人看见她的憔悴,立刻微微侧身,用自己的身体替她挡住那些打量的目光,护着她离宫。   纵使这样,有心人还是发现了长公主的异常, 再微微调查,就知道长公主刚刚与皇帝私下见过。诸人心中各有思量。   长公主别院离皇宫并不远,是以长公主每次进宫都不是乘坐马车,而是乘轿。陆申机与她并乘一顶轿子,一起回长公主别院。   坐在轿子里, 长公主合着眼,倚在陆申机的肩头,什么都不想说的样子。陆申机看她一眼,揽住她的肩头, 也不发问。   不大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别院。   “到了。”陆申机见长公主没动,才出声提醒了一遍。   长公主又静静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出轿。回到别院中,她先是问入酒陆无砚和方瑾枝有没有歇下,才让下人打了热水。   今日陆无砚有带着方瑾枝进宫参加册封太子的大典,不过册封仪式举行过后,陆无砚就带着方瑾枝回来了,那宫宴并没有参加。如今方瑾枝怀着身孕,陆无砚和她一样娇贵着,不想她受一点疲劳,更不想让她吃外面的东西。   长公主今日这身宫装十分厚重,并头上也顶着一套极沉的凤冠。侍女给她除去发间的首饰,和脱下她身上繁复的宫装就要花费一段时间。   陆申机走上前去,屏退了侍女,亲自给长公主发间的珠钗宝饰一件一件歇下。如墨长发倾撒而下,陆申机的目光却微微一凝。   他看一眼垂目的长公主,悄悄将她藏在乌发里的那一根白发扯断。   他的手有点发抖。   长公主却笑了一下,“拔白头发的时候别使那么大力气,怪疼的。”   长公主抬手,揉了揉头侧发疼的位置。   陆申机猛地将她抱在怀里,感官里只剩下浓浓的心疼,他双臂慢慢收紧,恨不得将她整个人嵌入自己的怀里。   “快松开,这身宫装够憋人了,你再这么箍着,我要喘不过气来了。”长公主拍了拍陆申机的背,让他松开。   陆申机这才松开她,他有些尴尬地笑了两下,不太自然地说:“怎么就突然有了白发,不习惯……”   在他印象里的楚映司还是那个明艳的女人。白发这种东西怎么会和她搭上?   长公主却不甚在意地笑笑,道:“有什么可奇怪的,我也不年轻了。”   “怎么不年轻了?永远年轻!”陆申机皱着眉,带着几分执拗。   “好好好。”长公主笑着答应下来,低着头解身上的腹围。   陆申机立了一会儿,默默帮着她将身上的宫装脱下来,又扶着她走进温暖的浴桶里。   整个身子泡在热水里,长公主顿时觉得舒服了许多,连身上的疲惫也都淡去了不少。   陆申机立在浴桶外面,他微微弯着腰,双手随意搭在浴桶边儿上。他看着长公主的情绪好了一些,才问:“怎么了?怀川的事情?”   长公主目光滞了滞,才慢慢点头,又摇了摇头。   看得陆申机一头雾水,问:“到底怎么了?”   长公主叹了口气,才说:“只是觉得挺失败的,很多事情没有做好,又无意之间伤了身边的人……”   陆申机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道:“没错。”   长公主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蹙眉质问:“不会哄着我点?非要顺着我说?”   “是是是,你哪里失败了,你十全十美,每件事儿做的都好!”陆申机立刻改了口。   长公主眉头皱得更深:“陆申机,你撒谎的本事可不怎么样。”   “嘿,”陆申机站直了身子,“楚映司,你到底想怎么地?顺着你说不行,逆着你说也不行?”   长公主拿起一旁架子上的棉布,直接扔到陆申机的怀里,没好气地说:“擦背!”   陆申机嘟囔了一声,才将棉布浸湿,给长公主擦背。   长公主身子前倾,合着眼,趴在浴桶边儿,露出整个背部任由陆申机给她擦拭。陆申机给她擦了背,又顺着她腋下,擦上她的前身。   长公主有些嫌弃地拍开他手里的帕子,转过身来,问:“陆大将军,本宫需要你解惑。”   “愿为殿下效劳。”陆申机一边解衣服一边说。   “你说,怎么才是对一个人好?”   “啊?”陆申机解衣服的动作慢下来一瞬,“我对你不好吗?”   “也就凑合吧。”长公主蹙眉想了一会儿,陆申机的性子和她有些相似之处。她都没搞明白的事情,问他也问不出什么效果来。   她又嫌弃地睥了陆申机一眼,“你脱衣服怎么那么慢啊?”   她从浴桶里站起来,探手去扯陆申机身上的衣服,又直接将他拽进浴桶里,俯身于上。   陆申机暗想又要被当成发泄工具了……   得,伺候着吧。   第二天用早膳的时候,方瑾枝发觉长公主的目光总是时不时地落在她身上,这让她有些不自在。   她侧过脸给陆无砚使了个眼色,可是陆无砚毫无反应,竟是一点都没发现。方瑾枝心里不禁有些苦恼,难道是她多心了?   也是,自从有了身孕以后,她的感觉好像总是过分敏锐了些。   这般想着,她就安心吃起东西来。   “尝尝这个,味道还好。”陆无砚夹起一块梅花酥卷递给方瑾枝。   方瑾枝弯着眼睛,情意浓浓地看了陆无砚一眼,才欢喜地将梅花酥卷吃下,吃完还不忘对陆无砚笑着说:“是好吃!”   她微微凑近陆无砚,似乎又小声说了一句,引得陆无砚宠溺地垂眸看她一眼。   一直瞧着两人互动的长公主嘴角不由流露出几分笑意。   看来她想得不错。   她和陆申机都是那样强势又一意孤行的性子,极少会替别人思考。而陆无砚更是冷僻桀嚣,从来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若是谁会知人心,又会讨人欢心,那必定是方瑾枝了啊……   毕竟,连陆无砚那样怪癖颇多的人都被她完全擒了心。   长公主笑笑,放下手中的筷子。   等到用完了早膳,长公主就把方瑾枝留了下来。   “你说,如何才是对一个人好?如果才能讨一个人欢心?”长公主直接问了出来。   她这一问,方瑾枝直接被她问懵了。   她这个婆婆为什么要问她这个问题?还是长公主想要讨谁欢心?难不成是陆申机?   可是方瑾枝她可是个做儿媳的啊!   不过是一小会儿的功夫,方瑾枝心里划过万千种思量,心思万千,十分复杂。   见方瑾枝好半天没说话,长公主皱着眉问:“有这么难学吗?”   方瑾枝心里“咯噔”一声。天呐!长公主是真的在跟她学习怎么对别人,怎么讨好别人!   “也……也不难呀……”方瑾枝斟酌了言语,“想要讨一个人欢心那就要对他好呀,而对他好就是……就是真心实意地为他考虑,想他所想,他喜欢什么就送他什么,他讨厌什么就替他避开。”   方瑾枝抬起头看,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长公主的表情,见她蹙着眉好像在仔细思索她说的话的样子。   方瑾枝就又说:“只要真心对一个人,他总是会知道的呀!”   长公主想了好一会儿,才问:“如果你做了什么事情惹得无砚生气,让无砚又生气又难过,那你会怎么办?”   方瑾枝眨了眨眼,问:“做错事了吗?很严重的错事儿?”   长公主点了点头,说:“算是吧。”   “道歉呀!”方瑾枝又想了想,“然后再哄哄他!”   “怎么哄?”   方瑾枝一时之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长公主可是她婆婆呀!她总觉得和她说这个话题有点怪怪的……   可是长公主一直用一种略期待的目光看着她,这让方瑾枝又不好意思搪塞过去。   方瑾枝并不晓得昨天长公主和楚怀川见面的事情,她自然以为长公主问她这个是和陆申机闹了矛盾。毕竟长公主和陆申机分分合合这么多年,如今还是和离的状态……   方瑾枝也盼着他们和好呀!   她就小声说:“我会哭……”   “啊?”长公主没反应过来。   方瑾枝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干巴巴的道歉会显得没有诚意的,那如果我哭了,他就会舍不得了,甚至会反思是不是自己过分了……”   方瑾枝心中忐忑,不知道这么跟长公主说话对不对。可是她觉得长公主性子太过浓烈,她在陆申机面前肯定从来都没有服软过。   她又试探着说:“这个也是分人的,若是母亲的话恐怕只是放柔了声音说话都是管用的……”   长公主愣了一下,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她这才明白方瑾枝竟是误会了她是想要讨好陆申机。   方瑾枝心中更疑惑了,不仅疑惑还不安。   “母亲笑什么这么开心?”恰巧陆无砚和陆申机一起进屋来。   长公主就收了笑,随意道:“无事,和瑾枝说说话而已。”   陆无砚也没在意,他走到方瑾枝身边,将她扶起来,柔声说:“今日是乡间的集市,想不想去看看?”   方瑾枝的眸子瞬间明亮起来,忙不迭地点头。   对长公主和陆申机告退以后,方瑾枝就欢喜地挽着陆无砚的手,跟他一起去集市。   坐在藤椅里的长公主看着方瑾枝娇娇软软的身子依偎着陆无砚,又侧过身来,仰望着陆无砚甜甜说话的样子。   她慢慢回味着方瑾枝刚刚说过的话。   “今日不用入宫?”陆申机在一旁的圈椅里坐下,一边脱靴子一边问。   长公主起身,走到陆申机面前蹲下来,动作极其缓慢又轻柔地给他脱下靴子。   “今日不去了。”她的声音也带着几分不属于她往昔的柔意。   陆申机愣了很久,才探手抚上她的额头:“你发烧了?” 第168章 巧合   长公主手里还拿着刚给他脱下的鞋子, 她呆在那里半晌,才猛地将手里的鞋子直接扔到陆申机的腿上。   “本宫是看你发烧快病死了吧!”   她“嚯”地一声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走, 不理会身后一脸茫然的陆申机。   陆申机急忙将鞋子放到一旁,皱着眉看向裤腿被鞋子弄脏的地方, 他扯着裤腿,拍了拍上面的污渍。   “哎呀呀,我这刚换的衣服……”   他抬头看向长公主,见她已经走远了,不由挠挠头, 诧异地小声嘟囔:“这又是怎么了?我今天没惹她啊……”   ……   方瑾枝前几日就央着陆无砚带她去逛集市,她还记得小不点的时候,被养父抗在肩上逛集市的光景,当时的很多细节已经记不清了,可是她仍然记得集市里的肉包子可香可香, 还有软糯的米糕、好看的糖人、红彤彤的糖葫芦……   可惜年长几岁,就不能再随意外出,连集市这种地方也没有办法去了。   许是因为怀孕的缘故,方瑾枝特别想念集市里的小吃。   “要包子!”方瑾枝指着前方一个包子铺,咂了咂嘴巴。   陆无砚叹了口气, 一边说着“这里的东西不干净不能吃”,一边还是走上前去,给方瑾枝买了一屉小笼包。   外面卖的小笼包与府里做的不同,府里的小笼包讲究精致美观, 每一个都很小,用料更是讲究。而集市里卖的小笼包却有方瑾枝拳头大小,更是皮厚陷少。   方瑾枝捧起一个包子,张开嘴咬了很大的一口。她皱了皱眉,“没吃到陷……”   陆无砚笑她:“不好吃就扔了,回府里想吃什么样的没有。”   “皮也好吃的!”方瑾枝摇摇头,又咬了好大一口。她蹙着的眉头立马舒展开,露出满足的笑脸来,“有了,有了!哇,我以为素包子呢,原来还有肉的!”   虽然里面的肉很少……   方瑾枝一边吃着包子,一边吐字不清地说:“好吃,好吃!”   “给!”她举起包子递到陆无砚嘴边,陆无砚嫌弃地别开脸。   “不吃拉倒,我自己吃!”方瑾枝收了手,一口一口咬着吃。   “无砚,无砚!”她又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兜帽。   她今日穿了一件碧蓝的斗篷,碧蓝色的兜帽边缘是一层雪白的绒毛。那兜帽垂下来,有些遮着她的眼睛了。   她只是指了指,陆无砚就明白她的意思,忙给她拉了拉兜帽,让她那一双明媚的笑眸露出来。她本来应该带着帷帽遮容,可是她想着吃东西不方便,陆无砚也随她了。   “无砚,无砚!我要吃叫花鸡!”方瑾枝刚将手里的包子吃完,就盯上了远处一家熟肉铺。   看着露天摆着的熟肉,陆无砚只觉得脑仁一阵阵疼。   “无砚……”   “好好好!”陆无砚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带着方瑾枝过去。   小贩将叫花鸡外层的泥土敲破,双手捧给陆无砚。陆无砚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接过来。   方瑾枝则是毫不觉得这些东西不干净,十分开心地扯下来一条鸡腿,她闻了闻,笑着说:“真香!”   “你喜欢吃就好。”陆无砚瞧着方瑾枝嫣然的侧颜,心情也好了起来,嘴角不由带了几分笑意。   可是下一瞬间,他却看见方瑾枝整个好看的眉眼揪起来,带着点痛苦的表情。她急急将手里的鸡腿扔给陆无砚手里的荷叶里,转身朝着路边跑去。   方瑾枝扶着膝,一阵干呕。   陆无砚还哪里顾得上手里的包子和叫花鸡,将它们扔了,匆忙追上方瑾枝。   “瑾枝,又不舒服了?”陆无砚立在她身侧,一下下给她顺着背。   方瑾枝缓了好一会儿,才舒服一些。她什么都没吐出来,只是等重新直起身子的时候,脸色一片憔悴。   看得陆无砚一阵心疼,恨不得把方瑾枝肚子里那个不安生的小家伙拽出来毒打一顿!   “还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陆无砚让柔了声音,眉眼之中的嫌恶也尽数消失不见。   方瑾枝抿着唇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那就糖葫芦吧!”   “好。”   陆无砚牵着她回到集市,给她买了最大最红的一串糖葫芦。方瑾枝刚咬下最上面的那一个,就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少女叫卖声。   “卖红豆糖喽!不甜不要钱!”少女声音又甜又响,引得无数人侧目。   方瑾枝也不由张望起来。   陆无砚知道她喜欢吃红豆糖,也不等她说出来,就护着她走进人群。   小豆芽一边吆喝着,一边给前来的客人包红豆糖。摆摊的哪有里姑娘家,更何况还是这么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小姑娘虽然脸上有一块胎记,瞧着并不漂亮,却完全不忸怩,叫卖的声音比谁都响,难得是她声音格外好听,犹如黄鹂鸟一样,更是引得人愿意过来买一包红豆糖带回去给小孩子吃。   毕竟红豆糖这种东西也不贵。   “原来是你在这里卖红豆糖……”方瑾枝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小豆芽来。若是普通的小姑娘,说不定方瑾枝就把她给忘记了。可是她脸颊上的蝴蝶胎记太过特别,让方瑾枝一下子把她记住了。   正忙着包红豆糖的小豆芽抬起头,惊喜地望着方瑾枝,“漂亮姐姐!你也来买红豆糖吗!”   方瑾枝笑着点了点头。   小豆芽忙将两包包好的红豆糖塞给方瑾枝,“我这里的红豆糖你随便吃!不收钱的!唔,等我以后生意做大了,不管卖什么东西都不收你的钱!”   “那哪儿成呢,哪里能白吃你的。”方瑾枝笑着拿出碎银塞给小豆芽。   小豆芽固执地摇头,就是不肯收。   “要是没有姐姐给我银子,我早就饿死啦,怎么能收姐姐的钱!不收!不收!”别看小豆芽比方瑾枝还要小几岁,可是毕竟是从小摸爬滚打长大的,而方瑾枝却是养在深宅的,所以她的力气可比方瑾枝大多了,那碎银轻易塞回了方瑾枝手里。   方瑾枝想了想,也没有再坚持,只要了一包红豆糖,另外一包放在了小豆芽摊位上。   “这一包就够了的。”方瑾枝又笑着对小豆芽说若是以后遇到了什么麻烦,或是资金周转不开可以去方家商号找她帮忙。小豆芽倒是没有推辞。   方瑾枝和陆无砚辞了小豆芽,又在集市里逛了一会儿,方瑾枝提出要去千佛寺。   这千佛寺的香火极望,许多人去那里求子求平安。如今方瑾枝的胎象刚刚稳下来,她还是想要亲自去一趟传言很灵的千佛寺,为这还未出生的胎儿乞求平安。   陆无砚和方瑾枝从小豆芽的摊位前刚离开没多久,一位面容丑陋的老者就走到了小豆芽的摊位之前。这位老者正是已经毁了容貌的楚行仄。   楚行仄并没有看见陆无砚和方瑾枝,他也不是有闲心买一包糖。只是小豆芽叫卖的声音十分卖力,但凡是经过的人没有不被她吸引目光的。   先是因为她的叫卖声,楚行仄微微侧目了一瞬。而下一瞬,楚行仄的目光就落在了小豆芽脸颊上的胎记上。   他不禁想到了他那同样因胎记毁了容貌的女儿。只是面前的小姑娘比他的女儿要幸运,她脸上的胎记很小,也不会有他这样一个爹累及性命。   想着楚月兮,楚行仄不自觉地走到了摊位之前。   小豆芽无论什么时候脸上都挂着笑容,哪怕是低着头忙的不可开交的时候,她脸上的灿烂笑容也从来都没有消失。   “这位爷爷,你要买红豆糖吗?”小豆芽抬起头来,笑嘻嘻地看着楚行仄。   楚行仄回过神来,微微蹙眉。   “我这里的红豆糖可甜啦!爷爷买回去给家里的小孩子吃吧!不甜不要钱的!”小红豆笑嘻嘻地将刚刚方瑾枝放下的那一包红豆糖塞到楚行仄的手里。   “我不需要这个……”楚行仄冷漠地将红豆糖放回去。   “真的很好吃的!爷爷怎么总是皱着眉头呀?难道是因为脸上的疤……没关系呀!你看看我,我这么丑都不怕!”小豆芽把那包红豆糖塞到楚行仄的手里,“爷爷家里如果没小孩子自己吃也行呀,吃了甜甜的东西就会开心起来啦!这包就送给爷爷了,我不收钱的!”   楚行仄看着手里的这包红豆糖许久,才从袖中拿出一锭银子,放在小豆芽的摊位上。   看着那锭银子,小豆芽懵了。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这么多钱!   “爷爷,不用这么多的!”小豆芽急忙追上已经离开的楚行仄,“我的红豆糖才卖两个铜板的,这些太多了!”   “拿去吧。”楚行仄想要抽回被小豆芽攥住的袖子。   小豆芽执拗地不肯松手,“不行!不行!我不能做个奸商!要么送给爷爷了,要么爷爷给我两个铜板来买,不能多给的!”   楚行仄被她缠得有些不耐烦,他如今虽说毁了容貌,却终究是通缉犯,实在是不能太过引人注目。他匆匆给了小豆芽两枚铜板,又收回了之前给她的那一锭银子,才急忙消失在人群里,前往千佛寺。   小豆芽笑嘻嘻地将两枚铜板放在荷包里,美滋滋地回去继续大声叫卖。 第169章 背行   传说千佛寺里有千僧, 适逢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千僧手执刀刃,以奇功御敌守一方百姓, 却因为大开杀戒不得不在天下太平时坐化为佛。   后人感千僧守护,重新修葺千佛寺, 铸一千尊金佛,香火不断。   后来,这千佛寺也逐渐变成乞求平安太平的灵寺,尤其是家人远行和妇人有孕时,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都会来这千佛寺乞求平安。   方瑾枝坐在一旁的靠凳上一边瞧着大殿内一千座金佛, 一边等着陆无砚回来。陆无砚在为寺里添香火。   陆无砚是从来不信佛祖慈悲,不过事关方瑾枝腹中胎儿平安,他的眉目之间也难得多了几分郑重,上香之时也带了一层真诚。   “阿弥陀佛……”   待陆无砚上香过后,千佛寺如今的方丈和他身后的几位僧人双手合十, 微微躬身。   陆无砚恭敬回礼,回到方瑾枝身边。   “走吧。”陆无砚牵起方瑾枝的手,带着她缓步穿过大殿,走向后院。   穿过后门,有千层的石阶, 石阶之上是一座建于高处的寺庙,寺庙之中修建着这处千佛寺最大的一座金佛,金佛之前是香火鼎盛的鎏金浮雕祥龙纹四足铜炉。而在寺庙左前侧是一株参天的菩提树,菩提树上挂着无数红绸, 清风拂过,带起数不尽寄托希望的红绸。   石阶之上的寺庙中有些许人在拜祭、挂红绸,千层石阶上有上下往来者。所有人都禁了声,脸上又带着一层虔诚。   “小心些,我们不急,慢慢走。”陆无砚侧首,压低了声音对身边的方瑾枝说。   方瑾枝偏过头来望着他露出笑颜,同样低声说:“我晓得的,不会逞强的。”   陆无砚点点头,扶着方瑾枝一层一层往上走,时不时侧首问她一句:可否累了?   方瑾枝摇摇头,继续向上走,也有累了的时候就立在石阶一旁歇一歇。她苦着脸,小声说:“我拖后腿啦……”   陆无砚笑着说:“是你肚子里的那个小东西没本事没耐性拖累了你。”   方瑾枝前一刻还苦着脸,听了陆无砚的话立刻蹙了眉,“你这么说不对!不许这么说他的,再说了,这么远,没有他我也走不动的!”   陆无砚深知如今的方瑾枝时常因为一句话跟他较真,他也不反驳,立刻顺着她说:“是是是,不怪他,也不怪夫人,只怪这石阶太高了……”   方瑾枝这才笑着点了头。   待方瑾枝休息够了,又挽着陆无砚的手继续往上走。   “若是不舒服了不许逞强,可记下了?”陆无砚忍不住再三督促。   “我晓得的!”方瑾枝重重点头。如今她又不是自己一个人,哪里敢用肚子里的孩子做赌注。   方瑾枝抬起头来,瞧着还未走到一半的石阶,有些泄气了,她再看石阶最上露出的一截寺庙顶端,和菩提树上随风飘浮的红绸,心里又有点不甘心。   都走一半了,怎么都得走上去呐!   那方丈可是说过了,这千层的石阶代表的可是诚心,若是连这千层的石阶都走不上去,又怎么好意思跟佛祖求平安哩?   走!   方瑾枝心里一晃神,脚下一个不甚踩空,竟是没有踩到上一层的石阶。幸好陆无砚始终牵着她的手,这才在她身子一晃的时候,牢牢护着了她。   方瑾枝不好意思地小声说:“走、走神了……”   陆无砚什么都没说,松开她的手,向上跨了一层石阶蹲下,道:“上来吧。”   方瑾枝一边上了陆无砚的背,一边小声说:“方丈说了要一步一个脚印走上去才有诚心的,心诚则灵,有了诚意求的平安才更吉利呢……”   陆无砚起身,背着方瑾枝继续向上走。   “夫妻本一体,我背着你,便是我们夫妻的诚意。”   方瑾枝微微怔了一瞬,她偏着头,去看陆无砚此时略虔诚的侧脸,然后她的嘴角就慢慢有了笑容。她将下巴尖儿抵在陆无砚的肩窝,重重点头。   虽说是冬日,今日却是难得的艳阳,微风吹在身上带着丝丝清凉。过了好一会儿,方瑾枝忽然说:“我们现在是三个人了。”   “嗯。”陆无砚的唇畔便也染上了几分暖暖的笑意。   三个人了。   陆无砚终于背着方瑾枝走到了千层石阶顶端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将方瑾枝放下来。方瑾枝拿起帕子,想要给陆无砚擦汗。   “咦?”方瑾枝狐疑地看了陆无砚一眼,“你不累吗?连一滴汗都没有……”   方瑾枝本来就身量娇小,陆无砚背着她走这一段路断然不会累。陆无砚目光古怪地看了方瑾枝一眼,压低了声音说:“为夫只有在做某件事情的时候才会流汗。”   方瑾枝茫然地望着陆无砚,脑中转转回忆,慢慢思索陆无砚在什么时候时候流过汗,她的脸颊一下子绯红了。   此时此刻,方瑾枝那一双小小手掌的掌心好像突然感受到了湿意,来自陆无砚背部的湿意。   方瑾枝气呼呼地瞪了陆无砚一眼,压低了声音说:“这里可是佛门清净之地!”   陆无砚只是笑笑,什么佛门清净之地,这说法在他这里不是太有效。   她再也不想理这个不分场合的陆无砚了,气呼呼地转身大步往前走。   陆无砚忽然握住了方瑾枝的手腕。   “你干嘛……”方瑾枝回头,却发现陆无砚的脸色有异。   陆无砚微微抬了抬下巴,指给方瑾枝看。方瑾枝顺着陆无砚的目光,就看见了跪在佛祖之前的静忆师太。   “……瑾枝年纪小,生产不易。求佛祖慈悲,保佑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平平安安。”静忆师太跪在蒲团之上,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立在她身边的小尼姑急忙过来搀扶她起来。   静忆师太几乎是倚靠着小尼姑才勉强起身,她侧过身,避开佛祖免得不敬,然后才猛地咳嗦起来。   “师太您多注意身体……”小尼姑一下一下给她顺着背。   静忆师太咳嗦了好一会儿,才感激地对小尼姑道了谢,走到佛像旁边的高僧前郑重接过了一条红绸,和两道桃木符。   高僧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才说:“施主重病之时不畏辛苦行千阶路,佛祖定看在眼里。这两道符,一道交给施主乞求平安之人,一道绑缚红绸,高挂于菩提树之上,佛祖必将庇佑。”   “多谢高僧。”静忆师太虽然尚未剃度,却在静宁庵中独居这么多年,便用佛门之礼向这位高僧回礼。   她双手捧着红绸和两道符缓缓退出寺庙,走向寺外的菩提树。   见她退了出来,方瑾枝忙拉着陆无砚躲在鎏金浮雕祥龙纹四足铜炉之后,以免被静忆师太看见她。方瑾枝紧紧抿着唇,她也说不太清楚为什么一定要避开,但是她如今尚且不想和她相见。似乎只要一想到静忆师太,她的脖子上就会不由泛出一股冷意,甚至她眼前会浮现出静忆师太狰狞地想要杀死她时仇恨的眼。   “师太,您怎么把两道符都绑到红绸上了?”小尼姑好奇地问。   方瑾枝收起心思,透过铜炉,望过去。   之前静忆师太在寺庙之中时都是背对着方瑾枝,而此时方瑾枝抬头,就看见静忆师太低着头系符时温柔慈爱的眉眼来。   一瞬间,方瑾枝眼前浮现的幻觉散去,好像铜炉对面的静忆师太并不是那个想要掐死她的生母,而是梅林里清冷孤单的她。   静忆师太并没有对身边的小尼姑解释为什么把两道符都绑在了红绸上,可是方瑾枝明白……   静忆师太是不想把那道符给方瑾枝,还是担心方瑾枝不会要呢?   方瑾枝抬头,望着静忆师太踩着菩提树下的木梯,小心翼翼地将红绸系在树枝上。一阵风吹来,菩提树上的红绸又飘了起来。而这道风也被静忆师太不小心吸入腹中,引得她又是一阵咳嗦。   立在木梯上掩着嘴咳嗦的她,瞧着那么脆弱。   静忆师太咳了好一会儿,才抬头望着被自己系在树上的红绸,眼中是深深的笑意。她扶着小尼姑的手下了木梯,又在小尼姑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向千层的石阶。   “师太,慢一点,当心脚下……”小尼姑搀扶着她,连说了几遍。   方瑾枝从铜炉后面走出来,站在石阶之上,静静望着静忆师太一步一步走下去。   陆无砚侧首看着方瑾枝,终究什么都没说。虽然陆无砚习惯了掌控方瑾枝的生活,可是在她自己的大事情上,他从来不会过分参与,那些本来该由她自己下决定的事情,他从来不打算干涉。   静忆师太被小尼姑搀扶着逐渐走远的身影越来越小。一阵风吹过,方瑾枝觉得有些冷。她偏过头,笑着对陆无砚说:“我们进去吧,外面怪冷的。”   “好。”陆无砚没有说什么,牵着她往寺庙里面去。   他们先是接过小和尚递过来的香,插于铜炉里,才携手走进寺庙里,两个人一并跪在蒲团上,望着前方高大的金佛相虔诚地合上眼,慢慢双手合十。   等到陆无砚睁开眼的时候,方瑾枝还合着眼睛虔诚祈福。陆无砚看她一眼,轻轻起身,去一边的高僧手中接过红绸和两道符。   过了很久,方瑾枝才慢慢睁开眼。她睁开眼的瞬间,望着金光耀耀的佛像,忽觉得有些晃眼。   她许了很多愿望。   愿尚未出生的孩子平安出生,一生健康快乐。   愿马上就要被分开的平平安安可以真的平平安安,从此有崭新而美好的人生。   愿远在他乡的哥哥放下过去,余生无忧自在。   愿身边的每一个人,无论是亲人还是朋友,亦或者萍水相逢之人,他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平安幸福。   愿大辽天下太平,国泰民安。   方瑾枝睁开眼睛后,侧过头看见陆无砚一直立在一旁看着她的时候,她心里“咯噔”一声。   糟了!   把他给忘了!   方瑾枝重新转过头,合上眼,对着佛祖诚心祈求:佛祖啊,佛祖,我刚刚忘了求一件事儿!现在重新求……   求什么呢?   方瑾枝心里静下来,默默地说:愿无砚余生再无波澜、苦难,愿我的无砚今生再无遗憾。   她伏地诚心拜了三拜,才站起来。   虽然方瑾枝许了很多愿望,可是她去高僧那里时仍旧只取了一条红绸和一对符。她和陆无砚一起走出寺庙,走到菩提树下。   陆无砚扶着方瑾枝上了木梯,护着她把她手里的符系在树枝上。   方瑾枝犹豫了一会儿,把手里的红绸系在静忆师太刚刚系的那条红绸旁边。每一条红绸上都绑着一道符,只有静忆师太系的那一条红绸之上是绑着两个符的,十分好认。   方瑾枝想了想,将静忆师太系在红绸上的两道符小心翼翼地解下来一个,又收在了荷包里。   陆无砚将一切看在心里,他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明白想要让方瑾枝接受那个曾想要掐死她的生母十分不容易。   他抬手,将手里的红绸系在了方瑾枝那一道红绸旁边。   轻风里,两道红绸相伴着飘舞。   下了木梯,陆无砚将方瑾枝手腕上系着小铃铛的红绳解了下来,将求到的那道符一并穿在红绳上和小金铃铛紧紧挨着,才重新将红绳系在方瑾枝的手腕上。   “还挺配的!”方瑾枝晃了晃手腕,小小的金铃铛一下一下碰着木符。那道符为桃木所做,不过比拇指大了一点点罢了。   她又拉了陆无砚的手过来,将他手腕上的佛珠解下来,穿好桃木符,又重新给他系好。   “给我?”陆无砚有些意外。   方瑾枝今日来求符,难道不是为了肚子里的小无砚吗?更何况,她刚刚明明求了很多个愿望。就算她不说,陆无砚也知道她定是把身边人的平安求了遍。   “是呀!”方瑾枝笑得很灿烂,“虽然求了很多个愿望,可是还是你最重要呀!”   这话,陆无砚爱听。   方瑾枝轻轻松了口气。   已经拜过了佛,祈过了愿,连系着愿望的桃木符也已经被高高挂起了。所以在下去的时候,方瑾枝自然而然地拍了拍陆无砚的背,十分踏实地让他背着,竟是连一步也不打算自己走了。   这千层的石阶,从上面向下看的时候一望无尽头,瞧着也是有些瘆人。就算方瑾枝不说,陆无砚也没打算让她自己走下去。   方瑾枝伏在陆无砚的背上,她望着下面不见尽头的石阶,脑海中不由浮现静忆师太被小尼姑搀扶着一步步艰难走下去的背影。   但愿……她平安才好。   方瑾枝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她的声音很小,可是仍旧没有瞒过陆无砚。陆无砚微微侧目,看了她一眼,也不刨根问底,而是找了个话题,把方瑾枝的注意力引开。   “听说这千佛寺的斋饭味道很好,说不定你会喜欢。”   方瑾枝舔了一下嘴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好像的确是饿了……”   她又开始滔滔不绝地笑着说:“我早就听说了,千佛里的豆腐特别嫩!还有香焖的花生,小火慢熬的绿叶粥……”   听着方瑾枝十分向往的声音,纵使从不在外面吃东西的陆无砚都难免觉得腹中有些空。   若是陆无砚一个人走这千层石阶不过一会儿的事情,不过毕竟背上背着两个人,他也难得谨慎起来,步子放得很慢。   到了最下面,方瑾枝刚从陆无砚的背上下来,就听见一旁的人小声议论。   “怎么就摔了下里呢?”   “这石阶这么高,是没踩稳吧?我瞧着她脸色不好,好像身上带着病呢……”   “难不成是患了病才上去乞求健康的?可惜这一脚踩空……”   方瑾枝脸色煞白,从脚心开始发冷,那股冷意很快从脚底开始蔓延,很快席卷了她全身。   “别急。”陆无砚握了握她微凉的手。   陆无砚问一旁的人:“请问是什么人摔下来了?人如何了?”   那小声议论的几个人闻声回过头来,见陆无砚和方瑾枝容貌惊人,身上的衣料更是华贵,一看就是富贵人家。他们不敢得罪,忙说:“是有位妇人下来的时候不小心摔着了,如今被几位僧人带去了偏堂,如今怎么了就不清楚了……” 第170章 胖子   陆无砚向对他解释的人道了一声“多谢”, 可他大抵是高傲惯了,连道谢的语气都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意味。   那一旁议论的几个人瞧出他身份不凡,也没敢多说, 小声议论着走开了。   陆无砚回到方瑾枝身边,将她微凉的手握在掌心里, 问:“要去看看吗?”   方瑾枝慌忙点头。   陆无砚护着方瑾枝穿过两旁鎏金的佛像,走向一旁的偏堂。两个人刚刚走到偏堂的门口,就见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和尚从偏堂里出来。   方瑾枝急忙将他拦了下来,“敢问这位小师傅,里面那位从石阶上摔下来的妇人如何了?”   小和尚微微弯了一下腰, 才问:“这位施主是那妇人的家人?”   方瑾枝顿了一下,才略艰难地点了点头。   小和尚才道:“那施主快些去看看她吧,她的腿恐怕是要断了。”   方瑾枝一惊,冲一般地跑进了偏堂里。陆无砚担心她的身体,急忙追了上去。   等到方瑾枝跑进偏堂里的时候, 她却愣住了。   那斜躺在长凳上的妇人并不是静忆师太……   方瑾枝松了口气。   是了,静忆师太一直都是青灰色的尼姑打扮,而之前那些人说的是明明是“妇人”,根本就是他们先入为主、关心则乱。   可是……   如果今日真的是静忆师太受了伤,又或者她遇到了不测, 从此再不相见呢?静忆师太立在红梅里的身影不断浮在方瑾枝眼前。   她们曾亲如一家人那般相处了十年,最后却因为得知对方是彼此至亲之人而成为陌路。   方瑾枝心里唏嘘过后,不由泛起几许难过。   “这位女施主怎么不走了?”那个小和尚跟进来,见方瑾枝和陆无砚都停下了脚步, 不由好奇地问。   方瑾枝回过神来,她有些歉意地说:“抱歉,是我们认错人了……”   她又从荷包中取出两张银票递给小和尚,请他代请名医给那位躺在长凳上的妇人看病。那妇人身上的衣料粗糙,瞧着就是普通百姓,这治腿需要不少的钱银,她家中未必拿得出来。   小和尚连连夸赞了几遍“善哉、善哉”,才将方瑾枝递过来的银票代为收下。   陆无砚有些意外地看向方瑾枝腰间的荷包,等到他们从偏堂里出来之后,他才说:“没想到你身上还带着银票。”   方瑾枝则是不甚在意地随口说:“随身带着总是更周全一些。”   “除了银票你还随身带了什么?”陆无砚更加好奇了。   “匕首。”   陆无砚皱了一下眉,说:“我在你身边的时候用不着带这些东西。”   见陆无砚又皱了眉,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方瑾枝也弄不明白他这又是怎么突然闹起脾气来了。她也不多想,挽着陆无砚的胳膊笑着说:“好啦,我快饿死啦,咱们去吃斋饭吧!”   许是得知摔下石阶的那个人并不是静忆师太,方瑾枝的心情莫名好了起来。   千佛寺的斋饭的确味道不错,瞧着方瑾枝一口一口吃得香甜,一旁的陆无砚也试着尝了一口。   好像味道的确不错。   方瑾枝有点惊讶,没想到陆无砚居然会吃。她忙堆着一个大大的笑脸,说:“你就是应该尝尝的!你从来不吃外面的东西不知道错过了多少美味呢!来来来,再尝尝这个……”   方瑾枝一边说着,一边盛了一小碗香喷喷的软糯花生递给陆无砚。   陆无砚低着头看着普通白瓷小碗里的一粒粒煮到糜烂的花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拿起汤匙试着吃了一口。   看着方瑾枝眼中的期待和担心,陆无砚好笑地说:“放心吧,不会吐出来的。”   方瑾枝这才巧笑嫣然地继续吃下去。   自从她有了身孕以后,食量是日益增大,她很快吃完了一大碗米饭,望着桌子上红红绿绿的素菜,舔了舔了嘴唇。   陆无砚笑着又给她盛了一碗米饭,道:“安心吃,管饱。”   望着陆无砚递过来的一大碗香喷喷的米饭,方瑾枝反而有些犹豫。她迟疑地将米饭接过来,将它放在桌子上,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她在自己的肚子上摸了摸,又顺着向下摸了摸她的大腿。   “我这么吃下去会不会变成一只大胖子呀?”方瑾枝好看的眉眼皱巴巴的。   竟是才开始担心这个。   陆无砚望着她的脸颊,她如今已经比之前稍微丰腴了一些,唇畔的那一对梨涡已经瞧得没以前那么明显了。   “胖一点好,”陆无砚放下手里的汤匙,一本正经地说,“你以前太瘦了,胖一点手感好。”   方瑾枝将信将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拿起了筷子。   陆无砚抬眸,静静望着她。   只要她过得开心,陆无砚宁愿她吃成大胖子,也再不想见她前世时日渐消瘦的愁容。   用过了斋饭,方瑾枝拉着陆无砚陪她走一走消食。这千佛寺里的一千座佛像并不是全在殿中,也有一些是在前后院之中。   陆无砚就陪着方瑾枝一边看那些佛像,一边消食。   这些佛像虽然有千座,却并不相同,欣赏起来倒也可以打发时间。   待到傍晚时分,方瑾枝和陆无砚才打算回长公主别院。他们来的时候是步行而来,回去的时候,方瑾枝有些累,陆无砚出去找马车。   “我一会儿就回来,在这儿等我。”陆无砚给方瑾枝头上的兜帽拉下来,免得她被风吹到,毕竟到了傍晚时分,这风还是有些凉的。   更何况,陆无砚出去找马车,要留方瑾枝一个人坐在大殿长凳上的等着。虽然这里常有人经过,又有千佛寺的僧人在,是不会有危险的,但是将兜帽放下来,也能起到遮容的作用。   方瑾枝安静地坐在长凳上一边瞧着来来往往的香客,一边等着陆无砚回来。   没过多久,方瑾枝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伯伯是来给家人上香祈福吗?”方瑾枝起身,迎上从千佛寺后院走出来的楚行仄。   楚行仄看见方瑾枝也微微怔了片刻,他很快换上一副慈爱的样子来,顺着方瑾枝的话,随意说:“是啊,今日闲来无事给故去的家人烧一柱香。”   方瑾枝忽然有些感慨,意识到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徒留家人缅怀。她柔声劝着:“伯伯的家人一定希望您能好好的,伯伯以后还是不要那般辛苦了。”   楚行仄点点头。   他笑笑说:“天气已经不早了,这位夫人是在等人?”   方瑾枝点点头,“是呢,夫君去准备马车,一会儿过来接我。”   “原来如此,老夫还有事情,就先走一步了。”楚行仄这次前来千佛寺本来是为了私下见一个十分重要的人,不宜太过久留。   方瑾枝笑着和他告别。   楚行仄刚转身走了两步,方瑾枝急忙追了上去。   “伯伯……”方瑾枝斟酌了一下言语,“您现在还带商队吗?若是您不嫌弃的话,可以去方家的商号做账房先生。伯伯既然是行商人,想必也可以胜任的……”   方瑾枝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追上去。   大抵是瞧着他年纪大了,脸上受过伤,又冒着风雪奔波,有些可怜……   这世上可怜的人有很多,逛一圈集市,也能遇见不少行乞者,方瑾枝也没有见到乞丐就施舍,她并不是过分心慈的人。   听了方瑾枝的话,楚行仄也因为意外而微微发愣。   “善良是好的,但好人未必有好报。”楚行仄几乎是脱口而出。话一出口,楚行仄心中一惊,忙掩饰:“老夫说话唐突了,夫人莫要见怪……”   只因他突然想到了他的女儿,一心帮着救人却遭到别人出卖最终身死的楚月兮。   那个时候楚行仄已为家人安排好一切,只要再等个三五日,就可以将他们送到宿国。只是可惜还是迟了……   方瑾枝说了那话本来就有些后悔,再听楚行仄这么说,她倒是有些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楚行仄笑笑,又道:“老夫如今还跑得动,若是有一天跑不动了,还真要感激夫人收留。不求账房先生,只要是个管吃住的打杂就成。”   “好,若是伯伯哪日要来,我定是欢迎的。”方瑾枝笑着答应下来。   她心里莫名因为楚行仄答应下来竟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连她自己都觉得意外。   “天色不早了,伯伯还是先走吧。”方瑾枝又说。   楚行仄正有此意,于是点点头,和方瑾枝别过。   方瑾枝望着楚行仄走远,忽然想起来连他的名讳都没有问过,不过若有一日他需要的时候倒是可以去方家商行找她帮忙,毕竟方家的生意这般大,几乎没有人没听过,也只要一打听,就能在任何一处街市找到方家的铺子。   这两年,方瑾枝已经将方家的生意做的越发大了。   楚行仄离开千佛寺,登上马车,忽看见之前被他随意放在马车上的那一包红豆糖——他白日在集市里从小豆芽手中买的那一包。   楚行仄皱了皱眉。   “七爷,走吗?”他的属下见他皱着眉凝神半天,不由问道。   “等等。”楚行仄拿起那包红豆糖,重新回到了千佛寺。   他看见方瑾枝坐着的长凳上放了一些糕点、糖果,其中就有一包红豆糖。她喜欢吃这个?   虽已嫁为人妇,瞧着却年纪很小的样子。   楚行仄鬼使神差地竟是打算将这一包随手买的红豆糖拿给方瑾枝,他甚至给自己找了一个心安理得的借口——反正他又不吃这个,扔到一旁也浪费。   他回到千佛寺门口,忽然看见在大殿门口立了一个尼姑打扮的妇人,鬼鬼祟祟地望着……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竟发现她一直望着方瑾枝。   楚行仄眯起眼睛打量着那个尼姑。那尼姑微微弯着腰咳嗦了一阵,立在她身旁的是一个年纪很小的小尼姑,搀扶着她转过身来,朝着一旁的小路离去。   他猛地收缩眼瞳。   锦熙王妃的妹妹?她怎么还活着?当初不是难产死了吗?   虽然当年之事不过阴错阳差,可是楚行仄在记人这方面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所以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楚行仄立在那里许久,才迈出步子回到大殿中。   见他重新回来了,方瑾枝也有些意外,诧异地从长凳上起身迎上去。   “之前在路边随手买了一包糖,见夫人身边也有同家铺子的糖果,就拿来给夫人罢!”楚行仄将手里的那包红豆糖递给了方瑾枝。   方瑾枝将红豆糖接过来,也是觉得有些惊讶。小豆芽那铺子卖的糖果所用的油纸上是印了花纹的,所以能瞧出来这两包红豆糖都是在她那铺子买的。   “我是很喜欢这糖呢,谢谢伯伯了。”方瑾枝将这包红豆糖和之前的那一包放在一处,“倒是没有想到伯伯居然会买糖果。”   楚行仄默了默,“老夫的女儿喜欢这糖果,恰巧……卖糖果的那孩子有点她的影子就顺手买了……”   楚行仄向来说话真真假假,这句倒是难得说了句真话。   “抱歉……”方瑾枝有些歉意地看着他。   “无事,她已经离开很多年了。”楚行仄温和地笑笑,“夫人虽是妇人髻,但是年纪瞧着却不大,看上去好像不到十六似的。”   方瑾枝没有多想,笑着说:“是呢,的确还不到十六。”   方瑾枝忽然觉得腹中一阵难受,侧过身子,以手掩唇一阵干呕。   楚行仄若有所思地看向方瑾枝尚且平坦的小丨腹,他上前两步,拿起方瑾枝放在长凳上的水囊递给方瑾枝。   方瑾枝喝了几口水,胸腹之中的难受好些了,才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让伯伯瞧笑话了,最近有些害喜……”   “有孕是喜事,大喜事……”楚行仄点点头,手指轻轻捻过平整的衣袖。 第171章 知晓   楚行仄回到马车上, 马车轱轱前行时,他推开半扇车门,对属下说:“去查一查宗恪那个妹妹的生辰。”   坐在马车前面的两个人, 一个在赶马车,另外一个听了楚行仄的吩咐, 立刻从马车上跳下去,匆匆走进人群。   楚行仄将车门合上,重新倚在车壁上,忽然觉得一阵心烦。他脑中不断浮现方瑾枝的模样来,又忆起方宗恪。   方瑾枝长得一点都不像方宗恪。   楚行仄慢慢闭上眼睛细细回忆方宗恪父母的样子, 他有着十分厉害的记人本事,即使是过去了很多年,只要是见过的人,他就可以慢慢将他的容貌回忆出来。   方宗恪父亲的长相逐渐在他脑海中变得清晰,方宗恪的长相本来就酷似他的父亲。方瑾枝的长相与方宗恪毫无半分相似, 那自然不像方宗恪的父亲。   至于方宗恪的母亲,他应该没见过才对。   不对……   当初方宗恪带着楚月兮私奔的时候,方宗恪的父母是有去过王府的。那个女人……   楚行仄的回忆慢慢被打开。   狭长的丹凤眼,还有薄薄的唇总是轻抿着,娴静温柔。   方瑾枝与她父母的容貌完全没有半分的相似……   “是个伯伯给我的……”   熟悉的声音传进来, 楚行仄掀开车窗边的帷幔。另外一辆马车以更快的速度超过他所乘坐的马车。   那辆马车窗边的帘子被风吹起来,露出方瑾枝的侧脸。   风有点大,吹拂在方瑾枝的脸上,遮了她一边的侧脸, 水色的薄幔仿若遮容的轻纱。方瑾枝蹙着眉,偏着头躲避。从马车里面伸出一只手,将她身边的车窗拉上,一切归于平静。   楚行仄心中一震。   他终于想明白了自第一次见到方瑾枝时那种熟悉的感觉是缘于何!   永远掬着一层潋滟的清澈明眸,唇瓣若隐若现的梨涡……   “月兮……”楚行仄的声音干瘪生涩,好像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声音。   方瑾枝的容貌与楚月兮的容貌并没有太多相似之处,可是因为同样有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和唇畔的一对小坑,嫣然浅笑时,总有那么三两分的神似。   “不、不可能的……”楚行仄慢慢摇头。   他回到住处之后一直在等消息,那个去调查方瑾枝生辰的属下很晚才匆匆赶回来。   “回七爷,方大哥妹妹的生辰是十二月十二。说来也是不容易,本来方家夫人难产,府里都传那个孩子生下来就夭折了。可是到了第二日,府里又报了喜,说那个孩子又活了下来……”   楚行仄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摆摆手让他退下。   屋子里很安静,楚行仄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把黄梨木圈椅里。许久之后,他才自言自语道:“怎么可能呢?那个野孩子居然还活着?”   无人作答,屋子里又逐渐归于平静。   一片寂静里,楚行仄重重叹了口气,“宗恪啊宗恪,你真是……”   ……   到了正月末,方瑾枝腹中的胎儿月份也有快三个半月了,是害喜最为严重的时候。每日吃了多少东西,没过多久就会吐出来。她前一段时日食量大增导致丰腴不少,如今竟是很快消瘦下来,甚至比她未有身孕时更加消瘦。   陆无砚寻了太医给她调理,可是对于妇人孕期害喜一事,宫里的这些太医可谓是束手无策。   他们写了一些孕期禁忌的食物以后,只说让方瑾枝爱吃什么吃什么,照着心意来。   说了跟没说一样。   瞧着方瑾枝日益消瘦,陆无砚心里十分焦急和心疼,可这个时候他能够做的也只是陪伴。陆无砚日日夜夜陪着方瑾枝,但凡是她想要什么东西,不管有多不易,陆无砚总会想办法弄到。   正是冬日里,很多瓜果鲜蔬不在的时候,可方瑾枝时常忽然想要吃什么东西,陆无砚总是千方百计尽量给她弄到。   方瑾枝对吃的东西越来越挑剔,时常嫌弃菜肴不可口,纵使是她以前十分喜欢吃的美食。   陆无砚想了又想,忍着厨房的脏乱,去学习下厨,只愿能做出方瑾枝爱吃的东西来。   自从上次在禹仙宫的相见,长公主最近时常称病不去早朝,时间也大把闲了下来。她也不知道怎么的,瞧着陆无砚钻厨房怪有趣的,竟是也跟着钻了厨房。   一个陆无砚,足够让整个厨房里的厨子头大的了,再来一个更加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长公主,长公主别院厨房里的这些厨子们日日过的那叫一个心惊胆战。   陆无砚整日都在嫌弃这个脏那个脏,摆在他面前的蔬菜就没有不洗个十次八次的,还得长相白净的人洗过,他才满意。   而长公主,就更不必说了。她进了三次厨房,其中两次把厨房给烧了。   总之这对母子钻进厨房以后,将整个厨房搞得乌烟瘴气,又危机重重。   陆申机几次想要劝长公主放过厨房吧,陆无砚为了媳妇儿想折腾就让他折腾去吧,她跟着起什么哄。   长公主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陆申机就把一肚子的劝词咽了下去。   若是平常,到了正月末的时候,陆申机早就带了兵回了边境。只是荆国皇室的人二月初会来大辽,现在国中大部分的将军都留在了皇城。   妻子儿子都忙着学做菜,陆申机又不能回边境练兵。他想了又想,拉着方瑾枝下棋。   陆申机的棋技……   方瑾枝六岁的时候就能赢他。   “我这一回准能赢你!”在下了七七四十九盘以后,陆申机又一次信誓旦旦地说。   “是,父亲大人定会赢的。”方瑾枝忍着笑,顺着她说。   并非她没有暗中让着陆申机,可是陆申机那完全不会下棋的样子,别人再怎么让,他也赢不了。   更何况,本来就是消磨时间,陆申机宁愿输个九九八十一盘,也不想被儿媳妇放水。   输掉棋局和被儿媳放水,陆申机还是觉得后者更丢脸。   方瑾枝和陆申机正在堂屋里下棋,突然听见外面一声炸响,两个人都是吓了一跳。   听这声音,又是从厨房里传出来的。   “这……又是怎么了?”陆申机扶额。   “瑾枝,你在这儿等着别出去了,我去看看。”陆申机起身走出去。他没还没近厨房就听见了一股很浓的烧焦味儿。   今日外面有些冷,方瑾枝立在门口张望着,也没逞强出去看。   她只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侍女就急忙拿过来一件极厚的毛茸茸斗篷服侍着她穿上。   担心方瑾枝着凉。   不多时,方瑾枝就看见陆无砚、长公主和陆申机一起回来,陆申机走在最前面一阵哈哈大笑。   方瑾枝歪着头,越过陆申机去看长公主和陆无砚,就瞧见二人身上乌七八黑的……   偏巧这两人今日都穿了浅色的衣裳,显得就更脏了。   “这是怎么了……”方瑾枝明明已经猜到又是在厨房里不小心烧到了什么,还是没忍住问出来。   “没什么,锅烧坏了而已。”陆无砚摊了摊手。   他低头,看着黝黑的手掌,还有满身的污渍,嫌恶地皱了皱眉。   不用他吩咐,厅里的几个小侍女已经匆匆去烧热水了。长公主别院不比温国公府的垂鞘院里有日夜不歇的温泉水。在这里,几个侍女每日为陆无砚烧热水洗澡都要忙个焦头烂额……   长公主则是很爽朗地笑了笑,道:“本来还想给你们大露一手,不过现在看来晚膳要厨子重新做了,得推迟一会儿。”   陆申机还是没止住笑,“你说你们两个整日给厨子添什么乱?再这么折腾下去,咱们府里的厨子要跑路喽!”   长公主瞪了他一眼,才接过侍女递过来的帕子擦手脸上的污渍。她将手里的帕子丢给侍女,说了一声,就回了寝屋换衣服。   陆申机想了想,还是追了进去。   看着长公主背对着换衣服的身影,陆申机逐渐收了笑,有些无奈地说:“你就算是闲着没事儿也不用做这些你嫌恶的事儿。练练剑,爬爬山。实在不行,我带你打家劫舍去!”   长公主没吱声,她换好衣服,拿起一条绣着百鸟福图的腹围,又朝陆申机招招手。   陆申机默默走上去,将腹围替她系好。他又顺势揽住她的腰身,从长公主身后抱住她,“映司,真的打算放手离开了吗?”   长公主理着袖子,慢慢应了一声“嗯”。   陆申机心里有点复杂,也说不清楚是松了口气,还是担忧,亦或者不太相信。当初长公主刚刚辅帝的时候,他心里是不太愿意的,好像原本只属于自己的人不再完全属于他了。   当然,陆申机虽然对于长公主理政这么多年有些不太愿意,却也不会阻止,只会默默帮着她。   他也无数次希望长公主可以放手,离开这个凶险的朝堂。   可是过去了这么多年,当她终于决定放手离开的时候,陆申机反而觉得有些……不太真实。   长公主转过身来,抬手缓缓抚平陆申机蹙起的眉头。她仔细打量了一遍陆申机,才认真地说:“离开吧,我们一起离开。我仔细想过了,虽说你蠢了点,但是有我帮助,行走江湖也不至于被人坑害了。”   陆申机前一刻还面带笑意,听了这话立刻黑了脸。他竖着眉,气冲冲地说:“楚映司!你以为你很牛吗?就你那烂脾气指不定得罪武林高手要被一刀剁了!哼,还不是得我护着你!”   “呦,这话说的,陆申机你莫不是以为自己脾气好吧?臭死了!”长公主推开陆申机,略带嫌恶地睥了他一眼,又抱着胳膊,拿出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姿势。   陆申机抬手指了指长公主,笑道:“对对对,你别动,保持这个姿势别动!”   他很快转身走向一边的梳妆台,捧起铜镜重新走回长公主身前,“来来来,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有半点武林侠士的样子……”   长公主的目光落在铜镜中的自己一瞬,又缓慢抬眸看了一眼陆申机。她转身走到一面墙壁,将墙壁之上悬挂的长剑拔了出来,一剑朝陆申机刺了过去。   “现在像不像了,嗯?” 第172章 荆国   方瑾枝拖拽了一把鼓凳坐在浴桶边儿, 手里抓了根毛茸茸的白羽轻轻划着陆无砚的侧脸。   陆无砚偏过头,她就顺着他的脖子往下划着,轻轻碰着他的脖子和双肩。   陆无砚无奈地扣住她的手腕, 笑着问:“很好玩?”   “还成吧……”方瑾枝使劲儿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又用手里的羽毛往陆无砚搭在浴桶边儿上的手背上划着。   “别闹啦……”陆无砚低声说着, 夺过了她手里的羽毛。   “还给我!”方瑾枝立刻皱了眉。   陆无砚犹豫了一会儿,用羽毛尖儿碰了碰方瑾枝白皙的脸蛋,才有些无奈地把羽毛重新还给了她。   瞧着方瑾枝拿着一方帕子擦拭那根白羽上染的水渍,陆无砚失笑摇头。怀了身孕的方瑾枝越来越像个任性的小孩子了。想他无法无天了两辈子,最后栽在了方瑾枝的手里, 如今更是她说东不能往西,她说西不能往东。   有时候给方瑾枝拿这个忙那个时候就像个忠心耿耿的奴仆,而有的时候……   陆无砚向后仰,避开方瑾枝手里的羽毛。   比如现在,陆无砚觉得自己像是方瑾枝的玩具……   “无砚, 无砚!”方瑾枝趴在浴桶边儿,一双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每当方瑾枝用这种目光望着他的时候,陆无砚就知道她又是想要什么东西了。   “在呢。”陆无砚从浴桶里跨出去,取了一旁架子上的棉布一点一点擦拭着身上是水渍。   方瑾枝偏着头看了他一会儿,踩了他一脚。   陆无砚蹙着眉,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赤脚上被方瑾枝绣花鞋踩出来的因子。待他假装不高兴地看向方瑾枝的时候,方瑾枝眨巴着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陆无砚笑着摇摇头,什么都没说,抬脚踩在浴桶边儿, 重新洗了脚。等到他再次将脚放下来的时候,方瑾枝毫不犹豫地又在他脚背上踩了一脚。   这一次,陆无砚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背许久,才转过头来看向方瑾枝。他望着方瑾枝的时候,目光里有了几分假装的责备和生气。   可是方瑾枝早就摸透了他的性子,更是对他的每一个表情了如指掌。方瑾枝看得出来他眼中的责备和生气装出来的。   方瑾枝眨了一下眼,很认真地说:“刚刚在你的脚背上有一只苍蝇,是我帮你把它踩死了!”   陆无砚绷着的表情一下子坚持不住,笑出来,说:“这大冬天的哪来的苍蝇!”   方瑾枝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她瘪了一下嘴,小声说:“是哦,忘记冬天没有苍蝇了……”   她又拉着陆无砚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弯着一对月牙眼,甜甜地说:“好嘛,那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不要跟我计较啦!”   陆无砚却蹙着眉,仔细打量着方瑾枝,深深明眸中带着几分思索。   方瑾枝歪着头瞧着陆无砚的眼睛,又晃了两下他的手,问:“不会真生气了吧?”   “没有,我只是在想……”陆无砚的目光下移望向方瑾枝的小丨腹,“这还没出生就这么闹腾,等他出来了是不是要上房揭瓦,下水捞鱼……”   陆无砚这是把方瑾枝这段时日的小孩子心性全部归结于她腹中怀着的孩子上了。   “那就揭瓦捞鱼呗。”方瑾枝想也不想直接说。   陆无砚点点头,“夫人所言甚是。”   陆无砚拿起一旁的宽袍穿上,牵着方瑾枝往外走的时候才在想着方瑾枝肚子里的那个小家伙出生以后会有多调皮捣蛋。   若是问陆无砚为什么会觉得方瑾枝肚子里的小家伙是个调皮捣蛋的,他可能说不出原因来。可是陆无砚的这种预感相当强烈。   陆无砚偏过头,望向他身侧的方瑾枝。方瑾枝连走这么小一段的路都不安生,可以顺手从路过的高脚桌上的花瓶里抽丨出一条花枝来。   她以前不这样吧……   陆无砚的目光不由再一次落在了方瑾枝的腹部,这个尚未出生的小家伙已经让他莫名有了一种危机的感觉。   “无砚!”方瑾枝忽然停了下来。   “在呢,在呢。”陆无砚低低地应着她。   “我想吃桂香紫薯糕!”方瑾枝那双明亮的明眸里逐渐染出一种可怜巴巴的样子来,正一眨不眨地望着陆无砚。她甚至伸出淡粉色的小小舌尖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来表达自己真的很想吃!   前两日陆无砚亲手给方瑾枝做过一次桂香紫薯糕。那次的桂香紫薯糕算得上是陆无砚这段时日下厨房成效最好的一次了。   “我做的?”陆无砚笑着揉了揉她的头。   瞧着陆无砚眸中的暖暖笑意,方瑾枝睁大的眼睛逐渐弯起来,甜蜜地望着陆无砚点头。   “好,我去给你做。”陆无砚牵着方瑾枝回到寝屋,“那桂香紫薯糕要很久,你若无聊了就看会儿书。床头的架子上给你找了几本你喜欢看的故事书。不过不要看太久了,已经是晚上了,别太累着眼睛。”   方瑾枝都点头答应下来,她走到床边,在床头的架子里随手翻出来一本故事书,就爬上了床,盘腿坐着,将书放在腿窝里来读故事。   陆无砚又看了她一眼,才转身去厨房。   那桂香紫薯糕需要的时间的确不短,陆无砚忙活了一个半时辰才做好。他将一个个白皮透着紫色的桂香紫薯糕放进食盒里,又拿了一块叠好的后棉布压在食盒上——以免桂香紫薯糕在从厨房拿到寝屋的这段路上凉了。   陆无砚回到寝屋门口的时候,微微顿了一下,他放轻了脚步,才推开房门进去。   方瑾枝果然已经睡着了,她侧躺在架子床的外边儿,一条腿才悬在床下,那本先前被她捧在手心读的故事书也落到了地上。   陆无砚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将手里提着的食盒轻轻放在屏风外的长案上,不让它发出一丁点声音来。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将方瑾枝掉到地上的书捡了起来,又折回灯架边,将屋子里的灯吹熄了。   陆无砚回到床边,轻轻抱起方瑾枝的时候,她翻了个身,一双纤细白皙的白藕手臂自然而然地环住陆无砚的脖子,小脑袋也偏向了陆无砚的胸口靠着。   怀中是想想软软的雪玉身子,鼻息之间又是一阵方瑾枝身上特有的淡淡清香。   陆无砚心里有点痒。   他拥着方瑾枝歇下,过了许久,他轻轻叹了口气。   为什么要十月怀胎?一个月就能生下来多好!   烦!   第二日方瑾枝醒过来的时候,果然已经全然忘记了昨夜心心念念想要吃的桂香紫薯糕。   陆无砚倒也不在意。   明日就是二月初二,也是荆国皇室前来大辽皇宫做客,并定下永世休战盟约的日子。   纵使前段日子长公主故意放手借病远离朝堂,像这样的日子,她还是不能离场。她一大早就出了长公主别院,前往皇宫之中布置。   陆申机手中握着大辽绝大多是的兵马,此时也是和辽国的一些将军们仔细商量着各种策略,以来应对荆国皇室此次前来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   别看陆申机平日里稀里糊涂,不甚聪明的样子。可是等到他穿上了一身戎装,立在军事图前,整个人仿若变了一个样子。眉宇之间的压迫感骤然而来。   那再普通不过的军事图,在他的眼里就有了不同玄机。他微微弯腰,一手压在案桌上,一手指着军事图中的地方,一一布置。   方瑾枝用过早膳以后又回到架子床里补了一觉,等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陆无砚坐在窗前的藤椅里,他静静看着身前虚无处,眉目清冷。   “无砚?”   “醒了?”陆无砚睁开眼,朝着方瑾枝偏过头来。   方瑾枝发现陆无砚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方瑾枝静静想了一会儿,才踩着鞋子走到陆无砚的身边。   “怎么了?想要什么?”陆无砚牵着她的手,将她抱在膝上。   “不要什么呢。”方瑾枝的目光落在了陆无砚面前桌子上的一张名单上。她将名单拿起来,轻轻扫过。   大多都是方瑾枝不知道的名字,但是有那么几个却是她听说过的。平日里陆无砚和长公主说话的时候并不会故意避着方瑾枝。   方瑾枝知道这是这次荆国来大辽的人名录。   “荆国的人已经到了吗?”方瑾枝问。   “嗯,已经在安顿在行宫里了。”陆无砚淡淡道。   这段日子,方瑾枝虽然被肚子里的小家伙闹得心烦意乱,整日不得安宁,但是身边的事情她还是知道一些的。方瑾枝知道明日荆国皇室此次入宫时,宫中会举行比除夕之时更盛大的国宴。那国宴虽说是为了彰显国力,不失国之威仪和礼节。可是也同样会存在各种危险。毕竟荆国与宿国岂是一纸盟约就可以真的议和?   不过方瑾枝此时最担心的并不是这个。   她小心翼翼地瞧着陆无砚脸上的表情,问:“你会去明日的国宴吗?”   陆无砚没答话。   方瑾枝就不再问陆无砚了。   方瑾枝心里明白,即使是过去了这么多年,陆无砚幼时在荆国的那两年中所经历的事情一直都没有被他忘记。即使是过去了这么多年,那些事情也一直影响着他。   如今那些荆国的人要来了,那些被尘封了很多年的过去无疑又被捞了出来。   鲜血淋漓的。   方瑾枝偏着头,靠在陆无砚的胸口,又捧起他微凉的手掌捧在掌心里。“无砚,你不要去了吧。留在家里陪我好不好?”   陆无砚明白方瑾枝是在担心他,可是他不能不去。而且他和长公主筹备了很久,将会利用这次的机会将朝中有反心的左相一党除去。   其中凶险和变故也是在所难免,这种时候他又怎么能因为个人原因缺席。只不过一想到要与那群人同宴而乐,陆无砚就觉得恶心。伴着仇恨的恶心。   夜里长公主很晚才回来,她今日不仅要吩咐宫中、朝中暗中布置,更要去见荆国的人。她要忍着不拔刀,又要尽到该进的礼数,一日下来精疲力尽。   她回来之后,陆无砚来看望她,被她吩咐的侍女挡了回去。   隐忍一日不能手刃那些人使得她不想见陆无砚,好像总带着那么一层无法面对的愧疚。她望着烛台上将要燃尽的烛火,轻轻叹了一口气。   若她不是这大辽的长公主,而是身无责任的江湖侠女该多好,想杀谁就杀人,同归于尽也够爽快。   然而,她现在是辽国的长公主,她就不能那样做。   一层又一层的顾虑,一层又一层的利益,再加上一层又一层的责任,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整个人网住。   让她不能肆意妄为。   长公主的肩微微下垂,带着点疲惫。可是下一瞬,她猛地张开眼。   “来人!”   喊来了侍女,她立刻问:“陆将军现在在哪儿?”   “禀公主,陆将军一直都没有回来。”   长公主皱着眉在屋中渡了几步,心中隐隐不安。她停下来转身吩咐侍女:“去把入酒给本宫喊来!”   “公主您找我!”一声红衣的入酒手握宝剑刚巧走到门口,她跨进屋子里,等着长公主吩咐。   长公主让侍女下去,才对她说:“去,立刻去别院附近暗中打探,若是看见陆申机,把他给本宫抓回来!”   “公主,您是担心……”入酒心中一惊。她贴身跟着长公主已经很多年了,立刻明白了长公主的顾虑。   “属下遵命!”入酒转身,立刻疾步往外走。   可是她刚跨出门槛,就停下了步子。   “公主,陆将军回来了……”   长公主追到门口,望着正穿过回廊的陆申机,问:“陆申机,你去哪儿了?”   陆申机之所以会穿过那条回廊,是打算避开长公主的房间。   陆申机的脚步一顿,“没去哪!”   “本宫问你话呢!”长公主声音微微抬高,带了几分厉色。   陆申机嬉皮笑脸地摊了摊手,“寻花问柳打架赌钱,你是我什么人啊,凭什么管我!”   他也不像之前穿过回廊时那般脚步匆匆了,反而拿出吊了郎当地模样来,闲庭信步一样往后院走。   “陆申机!你别坏了本宫的大事!”   陆申机耸耸肩,没理她。   长公主心中一恼,立刻指着陆申机,对身边的入酒说:“去!把他给本宫绑过来!”   “啊?属下打不过陆将军啊!”入酒挠了挠头,后脑上高悬的马尾跟着她的动作轻轻晃了晃。   听了入酒的声音,陆申机心情不错,轻哼了两声。   长公主大怒,她抽丨出了入酒手中的佩剑,冲向了陆申机。   若说起来,长公主这些年被朝中那些臣子磨砺的早就喜怒不言于色,甚至已经极少有事情能真让她动怒。可是好像只有这个陆申机,每次轻易一句话就能把她惹怒。   “说!去哪儿了!”长公主直接将手中的佩剑架在了陆申机的脖子上。   陆申机仍旧是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那你以什么身份管我啊!”   长公主笑了一声,“本宫管天管地,顺便替老天管管你罢了。”   陆申机却摇摇头,“天王老子问话我也不搭理,我只听我夫人的管。”   他又“啧”了一声,“可惜我陆申机大好男儿居然没个夫人,可怜呐可怜!公主人脉广,要不要给我说一门媳妇儿?”   “想要媳妇儿?行啊,本宫手里有啊。”长公主深深看了他一眼,将手中的佩剑扔给了入酒。   长公主转身走回房,陆申机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才追了上去。   陆无砚轻轻将窗户关上,屋子里,目睹了这一幕的陆无砚和方瑾枝相视而笑,笑出声来。   方瑾枝更是伏在陆无砚的身上,好笑地问:“无砚,你说你的性子是像了父亲还是母亲呢?我怎么觉得都不像……”   “不,”陆无砚很正经地摇了摇头,“据说,我继承了他们两个人身上的缺点。”   比如陆申机不讲理的纨绔,比如长公主强大的掌控欲。   方瑾枝很认真地想了想,才颇严肃地点了点头。   见此,陆无砚抬手敲了敲她的头,质问:“怎么,你也觉得我身上全是缺点?”   方瑾枝黑白分明的眼中,明亮的回眸轻轻转了转,才说:“总是有优点的,还是凌驾于父亲和母亲的优点。比如说那桂香紫薯糕,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方瑾枝“呀”了一声,顿时睁大了眼睛,她突然想起了昨天夜里嚷着要吃桂香紫薯糕,然后……然后没等陆无砚做好,她就睡着了。   等到她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就把那桂香紫薯糕给彻彻底底忘记了……   方瑾枝垮着脸,有些心虚地看着陆无砚。   “想起来了?”陆无砚蹙了眉,“可别告诉我你现在又想吃了。”   方瑾枝前一刻脸上的心虚表情散去,她挽起陆无砚的胳膊,轻轻摇晃着,又故意用撒娇的语气说:“那……如果我现在又想吃了怎么办呢?”   陆无砚早有意料,笑着说:“随时随地,愿为夫人效劳。”   他说着作势就要起来。   方瑾枝急忙拉住了他,“别,我随口说说的,不吃呢……”   她心里终究还是有一些歉意的,她也晓得自从怀了身孕以后,陆无砚为她变得太辛苦了些。   “真不要?”陆无砚倒是没多想。   “不要呢,好晚啦,我们歇着吧。明儿个一并入宫去。”方瑾枝笑着挽起陆无砚的手。   陆无砚有些意外,“明天你要和我一起去?”   方瑾枝很认真地点头。   陆无砚蹙着眉,他看着面前的方瑾枝,犹豫了一会儿,才说:“瑾枝,此次荆国前来带了一位郡主,应当是和亲之用。” 第173章 到来   陆无砚刚说完, 方瑾枝就慢慢蹙起了眉,她抬手捂着唇,脸上露出了一丝痛苦之色。   瞧着她这个样子, 陆无砚立刻明白她肚子里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家伙又不安生了。陆无砚忙去倒了温水,递到她唇边喂她几口, 方瑾枝才慢慢缓和下来。   她又吃了几块高脚桌上的酸甜藕塘,压下胃中那股酸苦之感。   本来时辰就不早了,再经过这么一折腾,两个人没有再说别的话便歇下了。至于陆无砚之前说到的荆国郡主,方瑾枝也没当回事, 没有再问。   第二日陆无砚一早就要出去,方瑾枝想着他今日必定忙碌,若是让他晚宴前回来接她,必是要耽误他时间的,他又是一定会回来接她。所以方瑾枝便也跟着起了个大早, 打算和陆无砚一起进宫,白日里还可以去宫中和陆佳蒲作伴。   其实方瑾枝明白,对于陆无砚和长公主如今正筹谋的事情,她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可是她担心陆无砚,纵使孕中不便也想陪在陆无砚的身边。   更何况, 她有一股莫名的信心,若是有她陪着,陆无砚的心情会好一些。就算他发脾气的时候,别人劝不了, 她却是可以劝一劝的。   “我回来接你就是了,何必起那么早。”陆无砚有些不太情愿地将方瑾枝扶上暖轿,而后跟进去。   方瑾枝笑笑心想果然没猜错,若是她打算晚上独自进宫,陆无砚定是不准。   因为孕事,这段时日已足够折腾他了,哪里还敢在大事上拖他的后腿。   等陆无砚进了暖轿,方瑾枝才拉了他的手,暖声说:“没有那么娇贵呢,平日里虽不早起,却早就醒了的。早些起来多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方瑾枝话音刚落,就看见一片白色在轿帘放下时,“咻”的一声,一晃而过钻进轿子中。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双腿上已是微微一沉。   “咪呜……”雪球一样的小奶猫伏在方瑾枝的腿上。不过半个月没见,它的身子竟是比之先前胖了一圈。   “舔舔?”方瑾枝分外惊讶,这里离温国公府可是不近呐!   听方瑾枝叫出它的名字,舔舔开心地眯起眼睛来,用小小的雪白脑袋在方瑾枝的腿上蹭了蹭。   可是下一瞬,有一只大手掐着它的腰,把它从方瑾枝的腿上拎了起来。舔舔立刻转过头,可怜巴巴地望向陆无砚。   陆无砚想将舔舔扔下去,可是见它可怜巴巴地瞅着自己,一时心软,在要松手的时候,还是将它放到了自己的腿上。   有点不情愿。   舔舔却高兴得很,它开心地小声“喵呜”了几声,又在陆无砚的腿上伸长了胳膊伸懒腰。   方瑾枝皱着眉头凑过去,“好哇,这个小东西到了你腿上比在我腿上要高兴多啦!它是原本就打算去你那儿吧!”   带着那一点点不太开心的酸意……   舔舔伸懒腰的动作一僵。   又来了……   陆无砚轻咳了一声,“那就路上丢了它罢!”作势就要将腿上的舔舔扔下去。   “别!”方瑾枝挡住了陆无砚的手,她又软了心肠,撸了撸舔舔身上雪白的毛发,“它一定是等身上的伤好了就急忙跑了过来……”   她又用指尖轻轻点了点舔舔的鼻子,“这么远还能找过来,明明是只猫偏偏长了个狗鼻子。”   舔舔用一双小爪子捧住了方瑾枝的手,用薄薄的浅粉舌头舔着方瑾枝的手指头,舔啊舔。   看得陆无砚直皱眉,朝舔舔的小脑袋拍了一巴掌,又拿了帕子仔细给方瑾枝擦了手。   舔舔委屈地看了看陆无砚,又看了看方瑾枝,“喵呜”一声,耷拉下小脑袋,到底是不敢太胡闹闯祸了。   长公主别院距离皇宫并不远,不大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宫外。陆无砚直接将方瑾枝送到陆佳蒲如今居住的落絮宫外,才转身去找长公主。   他在宫中南门瞭望台上找到了长公主,隔着远远的,陆无砚就瞧出长公主眉宇之间有几分不悦深思。   虽说长公主早就不会情绪外露,可是作为她至亲的儿子,陆无砚还是能勉强看出来一些。   陆无砚逐步登上瞭望台,走到长公主身边,道:“母亲,可有什么事不在掌控之中?”   长公主望着远处的宫殿,道:“几位亲王自除夕之后一直都没有离开皇城。”   这几位亲王往年除夕只会着臣子奉上贺礼和供奉,今年还是头一遭入宫共同守岁。按理说,过了年,他们应该主动告辞离开皇城。可是这几位亲王谁都没有提出辞呈,更是时常结伴饮酒作乐,更是时不时送一些稀罕东西到宫中讨皇帝欢喜。   陆无砚的眉心也微微蹙起。   这几位亲王的确是个意外。   前世时,这几位亲王一直安安分分地住在自己的封地,即使后来陆无砚登基后的日子,他们也从未有过什么行动。   可是今生为何起了变化?   这一生,究竟是什么导致这些亲王的决定与前世不同?在这波橘云诡的朝堂棋局里,究竟是哪一枚棋子生了变化?   难道是楚怀川……   陆无砚心里隐隐有一层压抑的感觉,忆起前世时楚怀川将皇位传给他的情景,陆无砚总觉得楚怀川不会做那些为了夺权而不择手段的事情。   陆无砚比谁都清楚楚怀川的本来面目,前些年他因身体所累故意远离朝堂,整日嘻嘻哈哈地轻松骗过了整个朝堂,让贪玩懦弱寻欢无知的形象深入人心。   可陆无砚知道楚怀川的权谋之术不在长公主之下。   若楚怀川真有一日用他嬉笑地模样向长公主拔刀,陆无砚甚至不清楚这两相争斗中,长公主究竟有没有胜算。   陆无砚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前世时楚怀川濒死前的模样。   他消瘦得不成样子,绣着张牙舞爪盘龙的黑色龙袍穿在他的身上,映衬他的脸色彷如白纸。   他佝偻着坐在长案前,用尽全力一笔一划地写字。   他将朝中和诸国的局势一一落在纸上,其中不乏许多他的预测。一项项新政,一条条预测后的应对策略,还有那些藏匿的军马粮草与朝中暗线,全部被他颤抖的手写下。   待他写完时,那厚厚的白纸之上已经染了几片他的咳血。   “无砚,保卫这个国是皇姐的毕生心愿。如今她不在了,朕将皇位传给你,你一定要替朕,替皇姐守好这个国。”楚怀川将写满这些年所有心血纸张郑重交给陆无砚。   那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陆无砚在楚怀川身上看到了帝王的影子。   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楚怀川当初的预测全部一一应验……   陆无砚缓缓睁开眼睛,望着远处陆续进宫的一些大臣。他甚至不知道在这些臣子之中有多少人早已为楚怀川做事。   陆无砚甚至觉得千军万马都没有一个站在对立面的楚怀川可怕。   可纵使这样,陆无砚还是转过头来看向长公主,道:“说来可笑,但是儿子……居然还是信他的。”   陆无砚的嘴角不由落出几分苦笑来。   长公主点头,“本宫也不相信他不会在荆国入宫这个时候做出任何对大辽不利的事情。”   长公主说地斩钉截铁。   她不相信。   不管她和楚怀川之间的感情有没有起变化,她完全不相信她一手教导出来的楚怀川会不顾大辽的利益!   一点都不相信!   陆无砚轻松地笑了笑,说:“不管这些了,派一些人暗中盯着那些亲王就好。若是有什么变化,再应对不迟。”   “已经派人盯着了。”   陆无砚故意假装露出了几分惊讶地神色来,“好巧,果真的母子连心。儿子也早派了些出楼的人盯着。”   长公主的脸上也露出了点笑意,她拍了拍陆无砚的肩膀,“这次倒是有你帮忙,顿觉轻松不少。”   陆无砚抬了抬下巴,示意瞭望台之下。   长公主顺着他的目光,看见陆申机正指挥着宫中的禁卫军。他一身戎装,满身肃杀。   长公主“哈”了一声,“你那老子也就只有穿戎装的时候好看点。”   眉眼之间终究是带了几分自豪来。   ……   陆无砚走后,方瑾枝没来得及和陆佳蒲多说话,就一直守在小摇床边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楚享乐。   方瑾枝刚来的时候,楚享乐还在睡觉。可它没过多久就醒了过来,他睡醒了也不哭闹,抓了一块玉环自己玩。   方瑾枝转过头来,望向一旁的陆佳蒲,一脸惊奇地说:“娘娘,我怎么觉得他长得有点像我?”   陆佳蒲带着点忍俊不禁,“你这是瞧着他的眼睛和你一样大?”   方瑾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重新去打量小床里的小家伙,才说:“是呢,太子明明像陛下……”   太子虽然还太小,可是眉宇轮廓间已经能够看出楚怀川的影子了。如今他睁开眼睛时,那双眼睛就更像楚怀川了。   方瑾枝凭着这一双大大的眼睛,认为太子的模样有些像她的确是草率了。   事实上,是楚家人都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无论是长公主、楚怀川、小太子、还是楚行仄、楚月兮。当然,还有她方瑾枝。   方瑾枝看了看小床里的小太子,又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喃喃自语:“真神奇,他现在还这么小呢,也出生的时候也会慢慢长成太子这么大……”   陆佳蒲笑着走出来,望着小床里的太子,温柔说:“然后啊,我们会看着他们长大成人。”   陆佳蒲不是个奢侈的人,平日里的穿戴也很随意。可是今日她却是一身隆重的宫装。刚刚方瑾枝望着太子时,还有宫女在陆佳蒲盘起的高髻上插宝簪。   今日长公主和楚怀川及朝中诸臣会在宝泽殿接待荆国皇室来者,于那里签订休战的盟约。而陆佳蒲要接待那位荆国一同前来的小郡主。   如今宫中无后,又无合适的公主,这接待的事情自然落在了陆佳蒲的身上。   方瑾枝心里好奇为何楚怀川还没立陆佳蒲为后,不过她又不能直接问出来,便转移了话题,先是夸了陆佳蒲这一身宫装好看,又问了那位小郡主何时会进宫。   “许是快了。”陆佳蒲弯下腰,轻轻拍了拍楚享受含在嘴里的手,使得他把小小的手缩了回去。   “她晚些时候再过来也好,正好我们说说话。”   方瑾枝忽然想起了昨夜陆无砚对她说过的话,她不由问出来:“这位荆国的郡主既然是远道而来,想来是要做那和亲公主的。娘娘可知道陛下是怎么打算的?会将她许给哪位亲王?”   陆佳蒲将朝她伸出手臂哼哼唧唧的太子从小床里抱出来,轻轻拍着他的背哄着他,待他没闹了,才在方瑾枝身边坐下来,笑着说:“你是知道我的,我哪里会过问陛下那些事情。再说了,荆国的人也是刚到。这将郡主嫁给谁的事儿,许是他们已经有了主意吧。”   陆佳蒲虽然嘴里说着荆国郡主的事情,可是她的目光一直落在楚享受的身上,眸意暖暖。   方瑾枝点点头,也不再多问。她拉了拉楚享受的手,逗着他玩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整个人顿时僵住。   那个荆国的郡主该不会嫁给陆无砚吧?   如今国中的几位亲王可都年纪不小了,而陛下唯一的皇子才这么点。而陆无砚年纪合适,又因为长公主的缘故,身份合适,他又没有妾室……   方瑾枝心里又惊又怒,又醋又怒。   一时之间,什么舔舔、入烹、入茶,八竿子打不着的奶娘都变得不再重要了!   不行!   方瑾枝深吸一口气。   她不同意! 第174章 蹊跷   陆佳蒲低着头, 逗着怀中的楚享乐,也没在意方瑾枝脸上的表情。   方瑾枝想了想,决定还是要先打听一下这位荆国小郡主的消息, “娘娘,你知道这个荆国郡主的事情吗?比如芳名、年纪、长相、兴趣爱好……”   “因为要招待她的缘故, 我也问了些的。这郡主芳名段伊凌,今年二十三了,她生母是异族人,所以模样与中原人不同。”陆佳蒲回忆了一番昨日宦官的禀告。   “二十三岁?”方瑾枝顿时觉得有些惊讶。   她有些疑惑地问:“莫不是荆国女儿出嫁都这么晚?”   “那倒不是,荆国与咱们一样, 女子十四开始说亲,到了十五及笄后大婚。只是这郡主未出嫁时挑剔了些,又是郡主这样尊贵的身份,拖到十六未定下亲事。然后家中接连有至亲之人病故,带着重孝五年。等出了孝期, 年纪也大了,说亲也变得更难了些。”   陆佳蒲怀里的楚享乐哼哼唧唧开始闹,陆佳蒲忙哄了他一会儿,待到他不哭了,才将他交给嬷嬷带下去。   “启禀娘娘, 荆国郡主已经入宫了。”小太监脚步匆匆走进落絮宫禀告。   陆佳蒲考虑方瑾枝怀着身孕不能受累,本来打算让她留在落絮宫里等着,可是方瑾枝还是跟着陆佳蒲一并去迎接了。   方瑾枝终于见到了荆国的段伊凌郡主。   段伊凌眉目深邃,带着些异域人的妩媚。她尚未出嫁, 长发半绾半落,而那落下来的乌发带着自然的波浪卷,更为她的容貌添了几分惊艳。又因为她年纪不小了,又多了一抹岁月的沉淀。   方瑾枝一下子想起小时候见过的云姬。同流着异域人的血,这段伊凌的妖娆却不似云姬那般卑微若舞女,她的妖娆妩媚是高如云端的。   也不知道是天性使然,还是远道而来,段伊凌话不多,言辞简单。   “咪呜……”舔舔一下子窜到方瑾枝的膝上。   “跑到哪里疯闹去了?”方瑾枝笑着将舔舔身上的两片树叶摘了下来。舔舔跟着方瑾枝入了宫,方瑾枝担心它伤了太子,这才没把它带进落絮宫里,只让它自己玩。反正它有一个狗鼻子,也不会跑丢。   段伊凌望着远处的目光收回来,落在了舔舔的身上,忽然开口:“很可爱。”   方瑾枝没想到段伊凌喜欢猫,不过方瑾枝对这个去向不明的段伊凌有一种抵触,她揉了揉舔舔的头,随意敷衍:“是呢。”   瞧出方瑾枝的冷淡,陆佳蒲笑着说:“郡主也喜欢猫吗?还是你也养猫?”   “小时候养过一只,可惜被人弄死了。”段伊凌淡淡开口。   “那倒是可惜了……”陆佳蒲接了一句。   之后便谁也没再说话,同坐在御花园里的凉亭里看着远处的风景。   一个小宫女匆匆赶过来,将一个方形的雕祥云纹的暖手炉递给方瑾枝——陆无砚送过来的。   陆佳蒲瞧着方瑾枝捧在手里的暖手炉,笑着摇头:“三哥倒是想得周到,担心你冷了一丁点。”   暖手炉这种东西宫里怎么会没有,不过既是陆无砚特意吩咐人送过来的,那意味总是不同的。   “如今已经暖和了,其实用不着呢……”方瑾枝虽然这般随意说着,可是眉眼里的笑意却是瞒不住人的。   她将暖手炉放在腿上,舔舔凑过去,让暖手炉贴着自己的肚皮。   送暖手炉的小宫女看了一眼方瑾枝腿上的舔舔,小声说:“陆三郎还说了,若是看见一只小白猫趴在夫人的腿上,就把那只猫丢开……”   舔舔好像听懂了一样,一下子抬起头冲着小宫女尖利地叫了一声。   “不丢开你,别叫,别叫……”方瑾枝轻轻拍了拍舔舔的头,让它重新软绵绵地趴在她腿上。   她这才转身对小宫女竖起食指放在唇畔摆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回去就说没看见什么猫就好。”   小宫女犹豫了一会儿,见方瑾枝皱起了眉,才硬着头皮答应下来,转身回去复命了。   方瑾枝转过头来的时候才发现段伊凌一直在盯着她看。段伊凌没有寻常女子的内敛含蓄,她盯着人看的时候目光是直接而大胆的。   “你是陆无砚的妻子?”段伊凌淡淡的询问里听不出情绪来。   方瑾枝唇畔的笑意略略收了收,才说:“是。”   段伊凌轻点了一下头,便转过了头望向远方。   陆佳蒲微微蹙眉,听出了几许不对劲来。陆佳蒲想了想,也快要用午膳的时辰了,便把方瑾枝和段伊凌一并请回了落絮宫。   她又吩咐宫女上茶点,早一些摆午膳。   陆佳蒲孕期的时候几乎一点不适的反应都没有,她虽然不清楚害喜是怎样一种感觉,可也顾虑了方瑾枝。这午膳虽是为段伊凌摆的,有许多异域菜肴。可今儿个一早得知方瑾枝要入宫的消息,陆佳蒲还是立刻吩咐厨房重新改膳食,将不适合孕妇食用的菜单剔除,又亲自点了几个方瑾枝往日里喜欢吃的菜肴。   “你我好些年不在一处了,也不知道你口味变了没有。我挑了些你原本爱吃的东西。”陆佳蒲和段伊凌客套一番后,又这般对方瑾枝说。   方瑾枝目光一扫,果然见到摆在她面前的几道菜肴都是她闺中时十分喜欢的。她心中有几分暖意,笑着说:“自从有了身孕以后,口味的确是变化了些,以前不爱吃的东西也喜欢吃了,以前喜欢吃的东西就更喜欢啦。若说最大的变化……那就是越来越能吃了。娘娘可不许笑话我吃的多……”   “那可得吃饱了,别让三哥以为我苛待了你。”陆佳蒲笑着说。   方瑾枝是故意提到自己有了身孕的。   果然,段伊凌的目光又落了过来。不过只一瞬,她又移开视线,端起面前象牙酒樽里的马奶酒悠闲自在地慢饮。   方瑾枝低着头咬一口马蹄糕,若有所思。   两次试探之后,方瑾枝瞧出来段伊凌是格外关注陆无砚的。她之所以关注陆无砚左右不过两种可能,一种是她此行要嫁的人就是陆无砚,而另一种可能是她原本认识陆无砚。   陆无砚曾在荆国待了两年。   不过片刻之间,方瑾枝脑中已经有了无数种猜想。   越猜想,越不舒服。   嘴里吃的东西都变得没了滋味,自孕后食量大开的方瑾枝,竟是头一遭有一种吃不下的感觉。   撤下午膳,陆佳蒲提议带着段伊凌在宫中转转。方瑾枝借口身子懒,给推脱了。她本来有孕,陆佳蒲也没有硬拉着她,便将她留在了落絮宫。   等陆佳蒲带着段伊凌离开,方瑾枝将窝在她腿上的舔舔往地上一丢,忙走出落絮宫,询问守在外面的宫女可知道陆无砚此时在何处。   几个宫女都摇头不知,其中一个略伶俐的小宫女大着胆子问:“奴婢去给夫人问一问?”   方瑾枝垂下头,望着从落絮宫里慢悠悠走出来的舔舔,忽然问:“你知道吗?”   几个宫女见她居然问一只猫,都有些惊奇。   舔舔滚在地上,彻底舒展身体伸了个懒腰,才懒洋洋地叫了几声。   方瑾枝瞪它一眼:“回去就把你关到笼子里!”   舔舔这才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朝着一个方向走去。方瑾枝急忙提着裙角跟了上去。那留在落絮宫的几个小宫女,也跟上去两个伺候。   舔舔跑得很快,可是会在跑到前方等着方瑾枝追上来,再继续往前走。   方瑾枝望着在小径尽头等着她的舔舔,说:“你就不会慢一点?”   舔舔“咪呜”一声,有些嫌弃地看了方瑾枝一眼,又别开了头。不过接下来,她倒是开始慢悠悠地走路。   它走两步,就要回头看一眼方瑾枝。   看得跟在方瑾枝身后的那两个小宫女睁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   方瑾枝一路跟着舔舔往前走,路上会遇见一些低着头的宫女,还能遇见一些带刀的侍卫在宫中行走。   穿过一条回廊,方瑾枝不经意间抬头,看见远处假山后似有人影。隔得很远,方瑾枝瞧得不甚清楚,只隐约瞧见宫中侍卫的衣角和一柄佩刀。应该是个侍卫。   许是偷懒的侍卫,方瑾枝也没多想。   等到方瑾枝绕过荷花池旁的八角亭,再抬头的时候,就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从假山后面走出来。   秦锦峰。   方瑾枝不由停下了脚步。   秦锦峰怎么会在宫中?以他如今的官职尚且不能随意进出皇宫,更何况今日这等重要的日子。   方瑾枝向后退了几步,隐在八角亭后。她又对跟着她的那两个小侍女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宫女也是伶俐的,急忙跟着方瑾枝躲了起来。   待秦锦峰走远了,那躲在假山后的侍卫走了出去。他四处张望,见四下无人,捏了一下袖子,那袖子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方瑾枝望着那个侍卫离开的方向,不由慢慢皱起了眉头。   那个侍卫走的路是去往落絮宫的方向。   秦锦峰是送东西去落絮宫?方瑾枝心里猛地一跳,忽得染上几许不安。秦锦峰和陆佳蒲之前是定过亲的,如今陆佳蒲已为贵妃,无论如何,他们两个人都不应该再有一丝一毫的牵扯!   陆佳蒲和秦锦峰如今还有联系?还是秦锦峰单方面送东西给陆佳蒲?   又或者……栽赃嫁祸?   方瑾枝又联想到楚怀川迟迟不立陆佳蒲为后之事。   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牵连?   方瑾枝自小就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自从她怀了身孕以后更是时常容易多想。只是瞧见这一幕,她心里已经飞快有了许多猜测。   “夫人,我们不走了吗?”小宫女小声问。   方瑾枝收起心思,打量起跟着她的这两个在落絮宫里做事的小宫女。两个小宫女都是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   方瑾枝试探地问:“刚刚那两个人,你们认识吗?”   两个小宫女都连连摇头。其中一个小宫女恭敬地低声回禀:“回夫人的话,奴婢两个是前天新入宫的,宫里的大人们都不认识的。”   方瑾枝更加意外了。既然是新进宫的宫女怎么会直接到落絮宫这样的地方伺候?按理说,新进宫的宫女都是做一些杂事的。   许是看得出方瑾枝的疑惑,小宫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奴婢两个平日里不在殿里伺候,只在院子里跑跑腿的。”   方瑾枝点点头。   “夫人,那只小猫跑好远了呢。”另一个小宫女说。   方瑾枝抬头望去,果然看见舔舔坐在远处的一棵杨树的枝杈间,正歪着头看着她。方瑾枝从八角亭后走出来,跟了上去。   方瑾枝心事重重。   她担心这是有心人利用秦锦峰和陆佳蒲之前的婚约来谋害陆佳蒲,她想要问一问陆佳蒲,可是……   若真的是陆佳蒲和秦锦峰之间还有联系呢?   退一步说,若只是秦锦峰仍单方面关心着陆佳蒲,而陆佳蒲又是知道的。那么若方瑾枝再去问,岂不是很尴尬?   方瑾枝咬了一下嘴唇,心想还是等晚上拿话试探了一下陆佳蒲,再调查一番才好。不能莽撞了。   方瑾枝正胡思乱想间,身后的两个小宫女忽然跪下,齐声说:“参见陛下。”   方瑾枝抬头,这才发现楚怀川正往这边走来。在他身后跟了一些官员。方瑾枝急忙行礼。   “身子不便,免了罢。”楚怀川摆了摆手。   “谢陛下。”方瑾枝便立在道路一旁,恭送楚怀川离开。   楚怀川的确有事要忙,他没多说,便带着身后的官员和宫人从方瑾枝身边走过。   他越过方瑾枝没多久忽然停下脚步,他一停下来,跟在他身后第一大串官员和宫女、太监都停了下来。   楚怀川折回方瑾枝身边,嬉皮笑脸又幸灾乐祸地说:“嘿,听那段老贼的意思,是要把荆国郡主嫁给无砚呢!” 第175章 不准   楚怀川甚至给方瑾枝指路, “来来来,沿着这条路走,经过鸾凤宫, 再穿过花园西边的葫芦门,经过落斋亭, 就能看见翡羽宫。无砚这个时候正在那里呢。”   之前的猜测居然是真的,方瑾枝却忽然冷静了下来。她双手交叠放在身侧,微微弯膝,“多谢陛下指路。”   楚怀川有些异讶地看了她一眼,见她脸上没有任何异样, 顿觉没趣,便带着众人离开了。   方瑾枝静候楚怀川带着一群人走远,才侧转过身,对坐在假山上的舔舔招招手。舔舔两下子跳过来,跳到方瑾枝的怀里来。它还小, 一点都不沉,方瑾枝抱着它完全不吃力。   方瑾枝掐着舔舔的肚子,将它举起来与自己平视。她歪着头瞧着眼前雪球一样的舔舔,说:“听说那个段伊凌小时候也养过一只猫。”   舔舔也歪着头望着方瑾枝,它蹬了蹬腿, 有些不安分地“喵呜”了两声。   它想要从方瑾枝的手里跳下去,方瑾枝没依,抱着它去往翡羽宫。   方瑾枝刚走近翡丽宫,长公主就从开着的窗户远远看见了她的身影。长公主走到陆无砚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又对他说了句什么,陆无砚回过头,透过窗户看见方瑾枝正往这边来。他对长公主点点头,就起身出了大殿。   方瑾枝走到侍卫层层把守的翡羽宫大殿外时,陆无砚正好迎了出来。   “怎么过来了?”陆无砚的目光落在了方瑾枝怀中抱着的舔舔身上,他不由蹙了眉。自从方瑾枝有了身孕以后,他不太喜欢舔舔坐在方瑾枝腿上,也不喜欢方瑾枝抱着它,都是因为怕累着方瑾枝。   可是陆无砚此时蹙眉的表情却让方瑾枝不由多想,她抱起舔舔直接塞到陆无砚的怀里,问:“你以前养过猫吗?”   “没有,怎么了?”陆无砚看了看被生塞到怀里的舔舔,又看了看有些生气的方瑾枝。   “哦——”方瑾枝拉长了音,“那就是别人养过猫。”   “什么?谁?谁养过猫?别人养猫关我什么事?”陆无砚垂眸,拍了两下怀里的舔舔,问它:“你是不是又惹瑾枝生气了?”   他又抬头对方瑾枝说:“你若是不喜欢它,送人或扔了都随你,何必为了一只猫生气。”   “我是因为一只猫生气了,却不是舔舔。”   陆无砚感觉有异,他松开手,将怀里的舔舔放到地上。他又向方瑾枝走了一步,将方瑾枝的手握在掌心里,耐心问她:“谁的猫惹你了?我把猫和主子一道给你烧了。”   “荆国郡主的猫。”   陆无砚蹙了一下眉,问:“她带着猫进宫的?”   方瑾枝一下子甩开陆无砚的手,又向后退了两步。她这边的动作引得立在远处的两个小宫女,和翡羽宫门前的一排侍卫侧目。   方瑾枝顿觉不太好,又有些不情愿地向陆无砚走了两步,立在他面前,压低了声音质问:“你以前和那个荆国郡主认不认识?”   陆无砚抬眸看了方瑾枝一眼,心头一跳顿觉不好,可仍旧实话实话:“认识……”   方瑾枝咬了一下嘴唇,又问:“听说荆国郡主小时候养过一只猫,那你见过那只猫吗?”   “见过……”   “哦——”方瑾枝若有所思地缓缓点头。   陆无砚轻咳一声,想要在更大的误会之前解释,“瑾枝……”   “无砚,”方瑾枝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不想现在就听他的解释,“那你知道段伊凌这次和亲的对象正是你吗?”   陆无砚硬着头皮说:“知道……”   “很好,很好。”方瑾枝眯着眼睛甜甜一笑。   方瑾枝露出的这个笑容让陆无砚心头不由一阵发慌。   “不准。”方瑾枝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意,“不要给我讲一堆身不由已、大局为重的破道理,我不听。也不要跟我承诺就算娶回来也不理会的废话,我不同意。不管是真娶还是假娶,我都不准。连你和她说话、多看她一眼都不行!”   陆无砚望着眼前方瑾枝颇为严肃的样子,“噗嗤”一声笑出来。   方瑾枝等他笑够了,才继续说:“否则,我就掐死你儿子!”   似想起他儿子也是自己儿子,方瑾枝忽然觉得不舍得,又改了口:“不对,是掐死你!”   陆无砚笑着问:“掐死了我,你可就是寡妇了,这是打算殉情还是当寡妇?”   “我呸!我要等哥哥回来了,跟他浪迹天涯去!说不定哪天就遇见更好的了,才不给你守寡!”方瑾枝故意露出凶巴巴的表情来。   陆无砚也不管那些侍卫和宫女的目光,大笑着把方瑾枝揽在怀里,“好哈哈,夫人之命,为夫不敢不从。”   方瑾枝在他怀里抬起头来,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就,怎么简单?   “好了,我这里还有些事情要忙。那个郡主的事情不用你乱想。哦……舔舔和那个君主的猫没什么关系。”陆无砚笑着说。   方瑾枝越过陆无砚肩头,看向重重侍卫守着的翡羽宫,知道今日的确十分重要,陆无砚一定很忙,她实在是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来打扰他。   这般想着,方瑾枝心里不由涌出了几分歉意来。   “那我先回去了,晚宴的时候见。”方瑾枝将陆无砚微微推开一些。   临走之前,方瑾枝又回过头来,瞪了陆无砚一眼:“不管,你可得说话算数!”   陆无砚笑望着她,郑重点头。   方瑾枝回到落絮宫的时候,陆佳蒲已经带着段伊凌回去了。虽然有了陆无砚的保证,可是方瑾枝还是对段伊凌有着一种淡淡的仇视。   方瑾枝不想搭理这个段伊凌。   原本只是段伊凌话说,如今竟是连方瑾枝也沉默寡言下来。这倒是将活跃气氛的重任交到了陆佳蒲的身上。   沉闷的一个下午终于过去了,小宫女也过来请人入宴,陆佳蒲悄悄松了口气。   入了座,方瑾枝安静地坐在陆无砚身边。   众人皆尽欢,陆无砚却是对这宴席上的东西不能碰一口。他偏过头,问方瑾枝想吃什么,把方瑾枝要的东西一样样给她拿到身边来。   俨然是抢了布菜小宫女的差事。只是他容貌非凡,动作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优雅来,那经过他手的菜肴似乎都变得更好吃了一些。   这宴席的桌子围成一个圈,坐在远处对面的段伊凌目光落在陆无砚的身上,似对他为一个女人布菜的行为感到十分意外。   荆国六王爷坐在段伊凌身边,他顺着段伊凌的目光看向坐在对面的陆无砚。他举着酒樽起身,笑道:“无砚,多年不见,你我喝不畅饮一杯?”   陆无砚将银箸放下,用帕子擦了手,才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六王爷,道:“多谢六王爷相邀,只是我不喝酒,这一杯就免了。”   六王爷故作惊讶地看向陆无砚,道:“这怎么可能呢?你小时候可是很能喝的,本王还喂你喝了一坛子烈酒呢!”   前一刻还歌舞升平的宴席忽然安静下来。   陆无砚小时候为什么喝烈酒?那自然是被人逼迫。   方瑾枝偏过头来,有些担忧地看着陆无砚,更是悄悄在桌子底下握住了陆无砚的手。陆无砚反手捏了一下她的手,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前世时,陆无砚的确对别人提到当初荆国那两年遭遇之事十分抵触。可是如今他毕竟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哪里还会那般介怀。   他笑笑,道:“倒是六王爷提醒了我,多年前您诚意相邀,我若是不请回来,岂不是太失礼了。来人!”   很快有侍卫抬上来两坛子烈酒放在六王爷桌前。   六王爷眯起眼睛,盯着眼前的两坛子烈酒,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整个宴席一时寂静,无数的目光都落在了荆国六王爷的身上。   在一片死寂之中,楚怀川忽然“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六王爷,你该不会是怀疑这酒里有毒吧?朕这外甥可不是那般小心眼的人,你可不要胡思乱想嘛。”   六王爷嘴角抽了抽,“本王怎么会那般想。”   他深深看了陆无砚一眼,终于还是举起酒坛子喝酒。酒坛子举起来,酒水一半入腹,一半洒出来。待到他将两坛子烈酒灌下,身上的华服已经几乎被烈酒浸湿了。虽然已是二月初,仍旧是寒冷的时候,一阵风吹过来,六王爷打了个寒颤。   他冷冷的目光扫过整个宴席的人,最后落在对面陆无砚的身上。都是这个陆无砚,让他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丑!   他刚再说话,坐在他另一侧的荆国五王爷忽然轻咳了一声,六王爷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闷哼了一声,不甘心地坐下来。   五王爷笑着说:“陆三郎当年有一件东西落在了我大荆,这次来大辽,本王给你带来了。”   他拍了拍手,站在身后的侍卫捧着一个锦盒送到陆无砚面前。   陆无砚看着那个锦盒没动,他知道那个锦盒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方瑾枝不知道那锦盒之中装的东西是什么,可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东西,简直如临大敌。   “看来陆三郎对这东西不感兴趣,可怜本王千里迢迢带过来。”荆国的五王爷假意失望地说。   长公主已经冷着脸忍了很久。   她心里很明白这些人是故意在这个场合扯出当年陆无砚被囚之事。陆无砚是她的儿子,如今旧事重提,好像打了她的脸,打了大辽的脸一样。   她应该以大局为重,可是她忍不下去了。   就在长公主打算开口时,陆无砚先轻笑了一声,他淡淡笑着将那锦盒打开,方瑾枝也终于看见了锦盒里的东西。原来竟是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这把匕首是当年在陆无砚在荆国死牢中所用,剥人皮、剔人骨,用的都是这把匕首。   陆无砚感激地说:“多谢五王爷将这把匕首带过来。当年,我可是用这把匕首杀了不少的荆国人。”   他将锦盒里锈迹斑斑的匕首拿起来,放在眼前仔细打量,“大快人心。”   “哇!”楚怀川一脸惊奇,“无砚,你杀了很多荆国人吗?”   “几千人吧。”陆无砚淡淡道。   楚怀川“哈”了一声,“厉害,厉害!”   对面荆国的人果然脸色集体变得难看起来。   是了,当年陆无砚杀的人可都是荆国人!   五王爷咬碎了一口银牙,顿觉自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深吸一口气,笑笑道:“听闻你自从回到辽国便觉得辽国食物难吃到无法下咽,这些本王可带着一些你当年喜欢吃的东西。”   他冷笑一声,看向一旁的段伊凌,“还请郡主送一趟罢!”   已经有小宫女举着一个食盒送到了段伊凌的眼前,段伊凌不可思议地看了荆国五王爷一眼,在得到肯定的目光后,她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   段伊凌抵触地拿着那个食盒一步步走向陆无砚。 第176章 求娶   段伊凌将那个食盒小心翼翼地放在陆无砚桌子上的刹那, 一片寂静中忽然响起拔刀的声音。   无论是辽国人还是荆国人,所有人目光都落到了陆申机的身上。   陆申机举起拔出的重刀,银色的刀刃对着天边刚升起的弯月。他逐渐眯起眼睛, 嘴角噙起一抹嗜血的冷笑。   荆国五王爷放在桌子上握着酒樽的手缓缓收紧,就连他的身体都不自觉紧绷了起来。他的儿子死在了陆申机的手里, 他也曾被陆申机生擒。那一役,陆申机生擒荆国几位亲王并大将,用来交换陆无砚。   望着陆申机手里的那把刀,荆国五王爷的身体不由泛起一股冷意。那冰冷的刀刃好像抵在了他的脖子上一样。   长公主想要派人悄悄到陆申机身边让他不要莽撞,可是她看了一眼陆无砚桌子上的那个食盒就把话咽了回去。   “陆将军这是什么意思?”荆国五王爷前一刻还是阴戾的冷笑已经慢慢在他脸上消失。   陆申机冷冷看他一眼, 笑道:“拔刀对月,乐哉。”   荆国五王爷勉强笑了笑,“本王还以为陆将军对联盟一事有意见。既然只是寻了个乐趣,那本王也就放心了。”   他又抬眼看向立在陆无砚桌前的段伊凌,“还烦劳郡主将食盒打开。”   段伊凌美艳的流波眸里终于流露出恼怒的神色来。   “我又不是宫婢!五皇叔还是请别人吧!”段伊凌说完, 拖着曳地的长裙疾步走路座位,她抓起桌上的酒樽,一饮而尽。   荆国五王爷警告似地看了段伊凌一眼,才笑笑道:“是本王一时糊涂了。”   “来人,陆三郎一直未动筷, 还不快将食盒打开!”他又吩咐立在身后的荆国侍女。   “是。”立在荆国五王爷身后的婢女走出来,小碎步地垂首走向陆无砚。   一直垂着眼睛的楚怀川轻轻转动了两下手里的酒樽,他慢慢抬起头来。   “嗤。”楚怀川带着点不悦地说,“王爷千里迢迢带着荆国特产而来, 居然越过了朕赠予朕的外甥。莫不是不把朕放在眼里?”   他将手中的酒樽重重放下,酒樽中的酒溢出来两滴。   荆国的五王爷和六王爷对视一眼,颇感意外。在他们的眼中,或者说在所有人眼中楚怀川不过是一个傀儡皇帝,如今辽国真正的主人是坐在对面的长公主。是以,他们拿陆无砚幼时被擒之事来打长公主的脸。他们几乎已经忽略掉了楚怀川。   别说是荆国人,就连陆无砚和长公主都颇为惊讶。这次荆国两位王爷来辽国之事,楚怀川是完全没有参与到陆无砚和长公主的暗中筹谋的。他不过是在一些重要场合才出现,而且几乎不怎么拿主意。   荆国的五王爷反应过来,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陛下是九五之尊,本王哪里敢不把陛下放在眼中。实在是这食物颇得贵国陆三郎的口味,陛下大概不会喜欢……”   “拿给朕来!”   那个刚刚走到陆无砚桌子前的婢女愣了愣,回头望向荆国的五王爷,想要得到下一步的指示。   见荆国的五王爷犹豫了一会儿才点了头,那婢女才捧起桌子上的食盒,缓步走向楚怀川。她将食盒恭敬地放在楚怀川的桌角,然后想要将食盒打开。   楚怀川抬手阻止了她的动作。   小婢女急忙行了一礼,悄无声息地退回到荆国五王爷的身后。   楚怀川似笑非笑地盯着眼前的食盒有一会儿,才将食盒拿到了身前。   “陛下……”见他要打开,坐在他旁边的长公主蹙着眉想要阻止他的动作。   不过楚怀川没有听长公主的话,他还是将食盒打开了。食盒打开以后,顿时有一种腐烂的气味儿飘了出来。   剪碎的碎肉,伴着沾了泥土的枯草。那些碎肉剪得很碎,又故意让人能看出都是些什么东西。鼠蚁虫蛇,还有发白的人肉。   楚怀川看清了食盒里的东西,坐在他身边的长公主也一同看清了。长公主的目光落在那个食盒上很久未曾移开。虽然她早就调查过陆无砚那两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可是猛地看见这些碎肉,想着陆无砚幼时遭受的那些苦,长公主的心好想被撕碎了,鲜血淋漓。   方瑾枝坐得位置有点远,她微微伸长了脖子想要看清食盒里的东西。陆无砚拉了一下她的手,待她回过头来时,对她摇了摇头。   方瑾枝咬了一下嘴唇,小心翼翼地打量起陆无砚的神色来。陆无砚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好像并没有被荆国人几次的刁难而影响到。可是方瑾枝还是有些担心,不由握紧了陆无砚的手。   荆国人看戏,国中朝臣恼怒不敢言。一片寂静里,楚怀川“哈”地一声笑了出来。他将食盒往前推了推,故作惊讶地看向荆国人,笑道:“原来你荆国人竟是这样的口味。啧,可惜皇宫里的厨子精心准备的宴席竟是完全不合你们的口味嘛!”   “来来来,”楚怀川向身后立着的太监招招手,“去把宫里的厨子喊过来瞧瞧荆国人的膳食,重新为荆国的贵客做膳。”   立在楚怀川身后的小周子看了一眼食盒里的东西,他骇得脸色苍白,急忙颤声应着。   陆无砚这才开口:“只是这荆国人的人肉却是不好寻。”   他目光冷冷扫过对面坐着的一排荆国人,问:“我大辽寻不到荆国的人肉,不知两位王爷可有什么主意?”   荆国的两位王爷尚未说话,陆申机大笑了一声,他晃了晃手里的重刀,道:“这次来我大辽的荆国人不少嘛,随便抓几个就行!”   “不错,”长公主冷笑,“不知两位王爷可否从随从里挑出肉质鲜美的人来!”   荆国的两位王爷脸色都不太好看,他们不知道楚怀川是不是真的吩咐厨子准备这样一道鼠虫蛇蚁的“佳肴”。他们望着陆申机手里的重刀,也不甚确定陆申机会不会就这么冲过来斩杀他们的人。   六王爷扯出一抹笑来:“陛下说笑了,这里哪有什么人肉,不过是猫肉罢了。”   荆国的五王爷急忙把话接过来,他笑道:“说起来,我大荆此次前来贵国一是为了定下永世休战的盟书,二是带了郡主过来和亲,以加固我俩国情谊。”   他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段伊凌:“郡主,你不是说这次来要寻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吗?”   段伊凌不想理他。   荆国的五王爷就轻咳了一声,看向段伊凌的目光中警告意味更浓。   段伊凌白了脸,她坐在座位里犹豫了一会儿,才不太情愿地起身,缓步走到陆无砚桌前。   “你弄死了我的猫,本郡主是来讨赔的。”她声音冷冷,像是在背台词一样。   “猫?”长公主眯起眼睛盯着段伊凌,“无砚,你可真的弄死了郡主的猫?”   陆无砚点头,“是,被我吃了。”   方瑾枝有些惊讶地看了陆无砚一眼,好像明白了其中的缘由。陆无砚小时候应该是总饿肚子,然后能弄到手什么就吃什么,所以把段伊凌的猫给吃了?   长公主轻笑了一声,“郡主何必为了一只猫介怀?何种猫?本宫给你送去千百只也不成问题。”   “哈哈哈哈,这哪里是一只猫的事情,长公主难道不觉得我荆国郡主与令郎十分有缘?”荆国的五王爷神色莫测地看了陆无砚一眼。   方瑾枝微微蹙眉,心道这是开始商议和亲的事情了。   陆无砚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她的手,方瑾枝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便莫名安心下来。   今日是方瑾枝第一次见到这样两国交涉的阵势,这与她平日里的后宅生活,又或者生意场上的事情完全不同。   那种贯穿始终的剑拔弩张感觉让她莫名有些紧张,她一直听着众人针锋相对的对话,仿若一个不甚,就会落到对方的陷阱里。   她微微思索就明白这次荆国故意提出将荆国的郡主嫁给陆无砚,恐要也是有深意的。在如今的局势里,恐怕一句话说错就丢了本国的颜面。因着这份紧张的气氛,方瑾枝的心里也不得不紧张起来。   不过,她的态度还是没有改变。   她不准。   绝对不准那个段伊凌嫁给陆无砚。虽然她此时也明白恐要要费一番波折,但是陆无砚已经答应了她不是吗?   她也得相信他呀!   陆无砚慢慢开口:“贵国郡主的确天香国色,既然有这一层缘分来,那我便牵一道线。”   段伊凌诧异地打量着陆无砚,对他会这般说话十分意外。   “在这宴席开始之前,我大辽卫亲王曾拉我到一处私话,想要为了他的长子求郡主。”陆无砚转过头望向上首的楚怀川,恭敬道:“卫亲王长子仪表堂堂,荆国郡主又是这般绝色女子。正所谓天作之合,还请陛下成全他二人。”   段伊凌目光复杂地盯了陆无砚一会儿,才愤愤然转头,小声念了一句:“卑鄙!”   “哦?居然有此等喜事。”楚怀川看向席桌之中的卫亲王。   被提到的卫亲王硬着头皮站起来,他走到中央,对楚怀川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才说:“启禀陛下,荆国郡主知书达理。臣……想替长子讨娶郡主。”   “朕瞧着也甚……”   “慢着!”荆国的五王爷直接出声打断了楚怀川的话。   肝胆打断圣上说话,已是对陛下的大不敬。席中诸臣不愉地皱起了眉,指责地看向荆国的五王爷。   不过,此时此刻这些辽国的臣子们也只能用这般指责的目光看着他。并不能直接说出来,更是不能降罪。   荆国的五王爷无视这些不善的目光,他笑笑,缓缓道:“我大荆的郡主自然天香国色、知书达理,为求娶的上佳人选。可是本王这侄女这次过来可是有明确目标的。”   他又看向段伊凌,问:“郡主,你说是不是?”   段伊凌眼中流露出几分不情愿,却仍旧在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本郡主自小的时候见过陆无砚便一见倾心,非他不嫁。”   她的语气十分敷衍,比起之前更加像是在背台词。   “哼,”长公主冷笑,“若是本宫没记错的话,郡主见到无砚时不过七八岁。七八岁的孩子就懂一见倾心,非他不嫁?”   长公主的质问可谓毫不给段伊凌留下一丝一毫的颜面。   段伊凌恼了。   她本来就不愿意嫁过来做什么劳什子和亲郡主!如今荆国和辽国是什么情况两国人心里头都有数!她嫁过来做这个和亲郡主便是荆国的弃子,将来两国交战时,她必成为牺牲品。就算两国不交战,她独留异国,也断然不会好过!   讨好一个男人求生存?还是个敌国的男人?想到未来独自留在敌国的情景,段伊凌在心里想要骂人。   长公主这般毫不留情面的质问,将段伊凌压了很久的火气一下子窜了上来,她骨子里也是一个比较傲气的郡主,被挑中来做和亲郡主已经够让她憋屈了,现在又来给她脸色看!   她异族人深邃的眉眼回视长公主,嘴角挂了几分妖媚的笑,“怎么?难道贵国想要将荆国的和亲郡主赶走,破坏两国关系?”   长公主顿时明白了荆国的目的。他们的目的就是想要让辽国先撕破表面友好的关系,用来为以后开战寻一个借口。   陆无砚是一个突破口。   陆无砚因为幼时的经历必不会娶荆国人,长公主也不会愿意让她的儿子娶一个荆国女人。而且陆无砚几乎病态的洁癖早已人尽皆知。   荆国人这是料准了陆无砚会拒绝。   在一旁立了许久的卫亲王咬咬牙,又开口:“郡主,陆家三郎早已娶妻。你真的不考虑嫁给本王的长子?”   卫亲王自然不愿意接这个烂摊子。可是这是上头的命令!谁让他儿子年龄最合适呢!   段伊凌能够嫁给谁又不是她自己能说了算的,所以对于卫亲王这话,她连敷衍都懒得敷衍。   果亲王也从宴席里起身,他先是对楚怀川行了礼,才恭敬地说:“陛下,犬子那个不成器的东西一见荆国郡主,便一见钟情。还望陛下和荆国两位王爷成全。”   他刚说完,坐在他身后的一位年轻公子便起身走出来。他不到弱冠之年,面若冠玉,有着楚家男儿自带的一股风流倜傥。   他深深弯腰向楚怀川、长公主行了礼,才对段伊凌拱了拱手,“在下楚怀沉,倾心于郡主,想要求娶郡主!”   言罢,他又转身对着荆国的五王爷和六王爷深深鞠了一躬,“还望两位王爷成全!”   段伊凌最怕这个时候她的两个好皇叔要把难题踢给她,可是往往事与愿违……   “哈哈哈哈,”荆国的六王爷大笑,“没想到郡主竟是这般抢走,难不成是你辽国的女人都又丑又笨,所以才一看见我大荆的郡主才这般抢着求娶?”   荆国六王爷的眼中故意流露出几分鄙夷的神色来。   他这般说,立在一旁的楚怀沉脸上不由浮现了几分尴尬之色。难道他愿意娶这个荆国异族的大龄女吗?按照段伊凌这个年纪,是要嫁不出去的好吗?   还不都是上头有命令……   楚怀沉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可是这荆国六王爷这等说辞之下,他一时之间大脑一片空白,竟是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有点憋屈……   方瑾枝把目光从楚怀沉的身上收回来,她上半身微微倾斜靠近陆无砚,小声问:“无砚,你找的这两个亲王好像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他们不是我找的人。”   “母亲大人找的?”方瑾枝又疑惑地问。可是荆国这次前来,陆无砚和长公主明明是一起准备的,谁找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是,”陆无砚顿了一下,“这些亲王应该是陛下的人……”   陆无砚的确根本没有打算娶这个段伊凌,他原本的计划是宴席结束之后直接把她杀了。   可是,事情的发展好像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方瑾枝有些疑惑地抬头,望向坐在首座的楚怀川。   楚怀川正似笑非笑地转着手里的三足象牙酒樽,他将酒樽慢慢放下,才抬起头来,饶有趣味地看向仍旧站在陆无砚对面尚未回座的段伊凌。   “王爷恐怕是误会了,并非我大辽女子不够秀美多姿。但物以稀为贵,怀沉年纪小,不过是第一次见到异族人罢了。”他黑眸转动上上下下打量着段伊凌,“唔,依朕看来,郡主异于中原人的容貌的确够吸引人……”   段伊凌被楚怀川打量的目光瞧得浑身发毛,她有一种十分不详的预感。   楚怀川起身,闲庭信步走向段伊凌。   “连朕都被吸引了……”楚怀川走到段伊凌面前,低下头来,忽说了情话。   他离得那么近,说话时的气息拂到段伊凌的脸上,段伊凌只觉得毛骨悚然!   下一瞬,在段伊凌顿时睁大的惊恐秋水眼眸里,楚怀川长臂一伸,直接揽住她的腰身,将她抗了起来。 第177章 报复   段伊凌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所有景物颠倒过来。她的视线里出现一只凶猛的盘龙,她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楚怀川黑色龙袍后背的盘龙图。   随着楚怀川的走动, 段伊凌一阵心惊。她抓紧楚怀川身上的龙袍,又拼命挣扎, “放我下去!”   “嗤。”   段伊凌听见楚怀川低声冷哼之音,他声音不大,恐怕只有她能听见。   一时间,段伊凌拍着楚怀川后背的动作停下,整个身子都紧绷僵硬起来。   楚怀川扛着段伊凌转过身来, 对着荆国人随意道:“郡主容貌惊人,朕为之动心。决定封其艳妃。”   “皇帝你……”荆国的五王爷和六王爷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先不说他们这次所谓的和亲不过是故意针对陆无砚,想要让辽国的人先破坏这次的联盟。就说楚怀川这般轻浮的举动实在是不把荆国人看在眼里!段伊凌不是不能入宫为妃,可是“艳妃”这个称呼实在是不够尊重!   楚怀川显然不是问询,而是支会。   他把话说完, 也没听荆国王爷的回话,扛着段伊凌走回座椅。楚怀川将段伊凌放下来,坐下之后,就直接粗鲁地将她抱到怀里。   段伊凌想要挣脱,楚怀川双臂环着她的身子, 轻易禁锢着她。楚怀川举起长桌上的酒樽,满满斟了一杯酒。他将三足象牙酒樽递到段伊凌唇边,笑眼深深,“美人已让朕醉了, 何不同醉?”   段伊凌虽然不是十四五的青涩少女,可也是第一次和一个男人靠得这么近,还是这般暧昧的姿势。纵使她平日里再冷静沉稳,此时也绯红了双颊。那象牙酒樽里飘出来的酒香侵入她鼻中,让她心里产生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   楚怀川勾唇,亲自喂她喝酒。   米黄的酒水一半倒入段伊凌口中,一半顺着她火红的唇角流出来,顺着她白皙的鹅颈淌进红色的衣襟里。   段伊凌睁大了眼睛,她的眼前只有楚怀川笑意深深的桃花眼。他的眸子黑如璞玉,仿若有一种吸人的能力,吸引着段伊凌情不自禁望着他。   只是,下一瞬,段伊凌就在楚怀川的眸中看见那个慌张而狼狈的自己。   段伊凌一下子反应过来此时是何等情景!   她一下子奋力推开楚怀川给她灌酒的手,慌张地站起来。因为段伊凌动作太猛,将楚怀川手中酒樽里剩下的酒水洒出来,洒了楚怀川一身。   “陛下!”楚怀川身后的小周子用尖细的声音惊呼了一声,急忙从袖子里掏出一方洁白的帕子过来给楚怀川擦身上的酒渍。   “美人美酒,此乃雅事。”楚怀川含笑抬手,阻止了小周子的靠近。   “我……我不是故意的……”段伊凌涨红了脸,声音里还有一丝发颤。她的目光偷偷扫过整个御花园,瞧见无数荆国和辽国的朝臣、女眷看着她。   窘迫的滋味一下子在她心里窜出来,她转过身,择了一个方向落荒而逃。   待段伊凌的身影消失在御花园西方的垂花门时,宴席中的诸人才慢慢收回了视线。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尴尬,无论是荆国人还是辽国人谁都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咳,”长公主轻咳了,“肖大人,为郡主封妃择最近的吉日罢。”   “臣领旨!”须发皆白的肖大人急忙领了旨意。   荆国的人却是又气又恼。   “陛下此等行为实在是让本王大开眼界!”荆国六王爷的声音里充盈着一股不悦。   “咦?六王爷也觉得朕是真性情?”楚怀川哈哈大笑。   方瑾枝抿了一下唇,将心里的惊讶使劲儿压了下去。她偏过头看了一眼陆无砚,见陆无砚嘴角的笑意都快要忍不下去了。她这才微微靠近陆无砚,小声说:“无砚,我刚刚看见了,陛下是故意将酒水洒到自己身上的。不是那个荆国的郡主碰洒的……”   陆无砚轻轻点头,笑道:“他要遁了。”   陆无砚的目光朝着远处的一个方向轻轻一扫,而后笑着起身,朝着楚怀川道:“启禀陛下,特给荆国准备的美食送上来了。”   果然,一排十三四岁的俏丽宫女捧着覆着盖子的青瓷海碗从远处的小门走来。   “哈,特给你荆国准备的膳食送过来了!”楚怀川分外高兴,“朕这宫里的厨子效率不错。传朕的旨意,赏!”   “是!”   荆国人看着远处那一排小宫女手里捧着的海碗,脸色大变!   显然不过唇枪舌战,他们并没有料到辽国人竟然真的会端上来这样的蛇虫鼠蚁之肉!   不过他们此时心中还有一丝侥幸。如今两国如此紧张时期,辽国未必会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吧?   荆国的这一行人都沉默下来,目光死死盯着逐渐靠近的青瓷海碗。   楚怀川目光轻轻一扫,扫过身侧的长公主,又看了一眼不远处肃容的陆申机。他垂了下眼,再看御花园中侍卫便觉得不同。   他几不可见的讥笑了一下。   他转过头,去看坐在她身后的陆佳蒲。陆佳蒲端庄地坐在那里,由始至终脸上都端着一抹十分端庄得体的笑容。   楚怀川“嘘”了一声。   陆佳蒲的目光便落了过来。   “累了就先回去罢。”楚怀川小声说。   “臣妾不……”   陆佳蒲话还没有说完,便瞧出了楚怀川眼中的暗示——他在暗示她离开。   陆佳蒲笑着点点头,道一声“谢陛下恩典”,才托着小宫女的手起身,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离开。   在宫女们将一个个青瓷海碗摆在荆国人的桌前时,楚怀川打着哈欠起身,“朕的艳妃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美人迷路多让人心疼……唔,朕还是去找找吧。”   他又笑着对荆国的人说:“朕实在不喜欢你荆国食物,你们慢慢享用吧。”   长公主蹙眉,她看着楚怀川起身,想要说着什么。但是一想到接下来的事情凶险,他若避开也好。   楚怀川笑着离开御花园的宴席,也离开了这个本来就没人邀他参与的战场。   出了御花园的垂花门,楚怀川慢慢转身望着远处御花园里的人影,逐渐收起了脸上的笑。   见他站了好久,跟在他身后的小周子不由小声询问:“陛下,现在去哪儿?”   “去哪儿?”楚怀川茫然地望着四周雕栏玉砌的楼台和迎风葳蕤的草木。   楚怀川自嘲地笑了一下。   “派人找到荆国的郡主,将她安顿起来,不要让她乱跑。”楚怀川吩咐。   “是,奴才这就去办!”小周子急忙应下。   楚怀川一个人朝着落絮宫走去。落絮宫的小宫女告知陆佳蒲此时正在偏殿里,陆佳蒲刚刚换下身上繁复的宫装,斜斜坐在美人榻上,哄着楚雅和睡觉。   小太子在一旁的小床里已经睡着了。   见楚怀川进来,陆佳蒲刚要起身行礼,楚怀川便制止了她的动作。陆佳蒲笑着望他一眼,继续哄怀里的楚雅和。   楚雅和本来快要睡着了,楚怀川的脚步声让她皱起了眉,又用小手揉着眼睛,似乎要醒过来的样子。   陆佳蒲又哄了她好一会儿,才让她沉沉睡去。   她将楚雅和交给她身边的嬷嬷,才跟着楚怀川离开屋子,回到自己的寝屋里。   “雅和这几日有些生病,晚上睡不好,得哄一哄。”陆佳蒲为楚怀川冲开一碗茶,“晚宴的时候,陛下没怎么吃东西,要不要让御膳房做一些送过来?”   楚怀川没说话,默默吃了一口茶,才不耐烦地说:“朕这衣服都被酒水浸湿了,你也不知道给朕换一件!”   陆佳蒲明白楚怀川这是心里又不痛快了,她告了罪,转身去拿了一件他的衣服,回来给他换上。   看着陆佳蒲脸上永远不变的嫣然浅笑,楚怀川叹了口气。   “佳蒲,朕恐怕不能给你后位了。”   陆佳蒲给楚怀川系衣带的手微微顿了一瞬,又继续将他的衣带系好,才说:“臣妾知道了。”   楚怀川笑了,也不知道是因为觉得有趣还是被气的。   他戳了戳陆佳蒲的头,“陆佳蒲,你会演戏吗?”   陆佳蒲有些茫然地望着楚怀川,问:“唱戏吗?臣妾没学过……”   “蠢!”楚怀川瞪她一眼,“演戏很好玩的,骗人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来来来,朕教你!”   陆佳蒲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陛下的演技也没好到哪里去……”   “陆佳蒲你什么意思!”楚怀川就收了脸上的笑。   陆佳蒲拉了拉楚怀川的袖子,小声地劝:“陛下,您怕臣妾有危险将臣妾遣回来。那……那公主也会因为怕您有危险才不让您参与呀!”   楚怀川睁大了眼睛瞪着陆佳蒲。   他楚怀川也有被看穿的一天!   他憋了半天,才使劲儿敲了一下陆佳蒲的头,“那么蠢还敢猜朕的心思!”   他的力度的确比往常大了一点,敲得陆佳蒲的头有点疼。陆佳蒲偏着头,一边揉着头,一边小声说:“雅和病着,臣妾今晚去陪她了……”   带着点小小的埋怨。   看着陆佳蒲果真往偏殿走,楚怀川大喊:“陆佳蒲!你给朕回来!”   陆佳蒲的脚步一顿,她狠狠心,又继续往前走,反而加快了步子,一股脑疾步走进偏殿里。   楚怀川在空荡荡的大殿里一个人立了好一会儿,才竖着眉、瞪着眼追到偏殿。   他女儿病了,他这个当父皇的当然得去陪着。   哼,才不是去找那个蠢得要死的女人。   ……   楚怀川离开御花园里的宫宴之后,长公主命令宫女将端到荆国人面前的青瓷海碗打开。   盖子被掀起来,婴儿脸大小的海碗里是被剁碎的肉,蛇虫鼠蚁,拌着野草和一些泥土。不过辽国御膳房的厨子们还是花了些心思的,端上来的碎肉上浇了一层油汤,还撒上了一些葱花调料。   端这些东西过来的小宫女们虽然之前已经见过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了,可是将盖子打开以后,当他们重新看见青瓷海碗里的东西时,她们一个个还是脸色煞白,双腿打颤。   不过,这群十三四岁的小宫女们也是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再端着这些东西了,她们疾步退下,比进来时的脚步快了许多。   “呵,你辽国人这是何意思?”荆国的六王爷质问。   比起五王爷来说,荆国的这位六王爷性子也急躁一些,五王爷只是沉着脸,而他已经忍不住大声质问出来。   荆国的五王爷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示意他不要多言。荆国的六王爷显然心有不甘,可是他也知道自己的五哥一向比他有主意,这个时候只好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荆国的六王爷笑笑,望向对面的长公主,笑道:“我们这次来辽国是带着诚意的。我大荆若是没有诚意,也不会让两位王爷亲自前来,更何况又带着我大荆掌上明珠来和亲。可是今日贵国处处刁难,又是何意?难道对于你我两国签订永世不战的协议有意见?要反悔不成?”   他先是语速缓慢,说到最后话语之中就带着几分愤怒。   这一边辽国的臣子都紧张起来,他们将目光投到长公主的身上。平日里,他们鄙夷一个女人当政,而此时却寄希望于一个女人站出来拿主意,来为他们的国家撑脸面。   “本宫的意思很明显。两位王爷远道而来,我大辽自然盛情款待。这虫蛇鼠蚁之宴就是我大辽的诚意。”   “好好好!”荆国的五王爷连说了三个“好。”   “我大荆知道你们辽国的意思了,我们走!”他起身,带着荆国的一行人往外走。   人影重重叠叠,拔刀之音相叠,在这夜色里显得格外清脆。   荆国的六王爷望着包围整个御花园的侍卫,他冷哼一声,转过身来,怒视长公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在我大辽有一个词叫做入乡随俗。主人的宴请,若客人不食,便是对主人的不满。既然你大荆诚意满满,为何不能入乡随俗食用我大辽为你们精心准备的食物?”长公主嘴角挂着一抹近似浓烈的笑意,只是这笑意太过冰冷,冰冷中带着一抹危险的讯息。   荆国的六王爷还想说话,站在他身边的五王爷拦住了他。荆国的五王爷眯着眼睛盯着长公主,问:“若本王不食,公主又奈我何?”   “让本宫想想。”长公主轻轻勾唇,真的假意做出思考的神色来。   “儿子的确很多年没吃过人肉了。”陆无砚望着那些让他仇恨的荆国人,忽然开口。   长公主点点头,笑道:“好。若荆国人没有诚意,便让我大辽子民尝尝荆国人肉的味道。”   立在远处的陆申机接了一句:“还是王爷的肉,啧。”   “你敢!”荆国的六王爷想要拔腰间佩刀,才想起来进宫时,他们这一行人已经被收去了武器。他一咬牙,直接赤手冲向了长公主。   “啊——”荆国的六王爷痛苦的大喊一声,整个人朝前栽去。   在他还没有靠近长公主的时候,一把银色的重刀飞出去,直接劈在他的后脑。他只来得及痛苦的大喊一声,就倒地而亡。   鲜血汩汩从他的后脑涌出来,他的身体原本还一下一下地颤抖着,可是没过多久就一动不动,彻底死透了。   此次前来的荆国一行人都是大惊失色,立刻警惕并惊恐起来。   荆国的五王爷愤怒地转过身,瞪着立在远处的陆申机,咬牙切齿地问:“陆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陆申机笑道:“啊,不好意思,一不小心手滑了。”   “你!”荆国的五王爷大怒,“本王明白了,这就是你辽国的意思?哼,本王会将你们辽国的意思转达给我国陛下。既是你辽国挑起战争,我大荆自然不会再心慈手软!”   站在陆申机身边的封阳鸿冷哼了一声,道:“你以为你还能回去?”   荆国的五王爷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才说:“今日本王若是死在你辽国的皇宫里,明日我大荆的兵马必踏平你辽国的土地!”   “王爷何必动那么大的肝火?不若坐下来陪本宫喝上一杯,再尝尝我们辽国厨子的手艺。”长公主上半身向后倚,带着点轻松随意地说道。   荆国的五王爷眯着眼睛看了长公主好一会儿,才慢慢移开视线,将视线落在桌子上依次排开的青瓷海碗里剁碎的蛇虫鼠蚁之肉。   辽国的人是疯了吗?这是非要逼着他们吃下这些东西?为什么?就为了给陆无砚出一口气?   荆国的五王爷又一次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问:“倘若我们不吃呢?”   长公主没立刻回答,而是偏过头,看向一侧的陆无砚,问:“无砚,你说怎么办?”   陆无砚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在立在远处的荆国人一行,认真道:“吃或被吃。”   “你!陆无砚你不要欺人太甚!”荆国的五王爷愤怒地指着陆无砚。   陆无砚的唇畔不由露出了几分笑意,道:“吃与被吃不正是你荆国的规矩?如今只不过是角色反了过来。”   “哈哈哈!”荆国的五王爷哈哈大笑,“士可杀不可辱!本王又岂是你陆无砚这等贪生怕死之人?陆无砚你为你的国家丢进了颜面,又怎么好意思活下来!”   长公主猛地掷了手中的琉璃酒樽,已是大怒。   “母亲息怒。”陆无砚在长公主开口之前,劝慰了她一句。   他丝毫没有被荆国五王爷的话所影响到,他笑着抬手,指了指这御花园的八个出口,道:“想活命的就将海碗里的东西全部吃下,坚持士可杀不可辱的大可现在离开。当然,八个方向,你们可以任选从哪个方向走向鬼门关。”   陆无砚说得轻松,就像最普通的闲聊。而他说的内容却是轻易决定了荆国这一行人的生死。   这一行荆国人都犹豫起来。   这一次,荆国前来辽国的人超过了二十人。除了两位王爷和段伊凌这个郡主以外,还有三名荆国的将军,和十六个随从侍卫,还有两个侍女。   此时这些人没有一个人心里不紧张惊惧,他们看着宴席长桌上摆着的蛇虫鼠蚁之肉,内心觉得一阵阵恶心。可是他们现在身在异国,被敌国的人团团包围,那些辽国的人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们,像一只只凶残的猛兽。   怎能不惊惧。   陆无砚有些担心地看向一旁的方瑾枝,柔声询问:“现在是不能送你回去了,若是觉得这场景不舒服,就闭上眼睛不要去看。”   方瑾枝跟在陆无砚身边这么多年,刺杀、遭埋伏的事情也是遇见过的。可是今日的场景的确是她所没有见过的。   她微笑着点点头,小声应着:“不要担心我,有你陪在身边,我没有关系的,不会不舒服。”   方瑾枝说的实话,因为陆无砚在她身边,纵使眼前场景有些凶险,她也会觉得一切危险都是远离她的。因为陆无砚在她身边,她就可以高枕无忧;因为陆无砚在她身边,所以她心中安定,无所畏惧。   站在荆国五王爷身后的一员荆国武将冷哼了一声,大声说着:“我裘元杰宁愿死也不愿意受到这样的侮辱!”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着距离他最近的一道葫芦门走去。   威风堂堂。   他倒下的时候,甚至连一声都没能发出来。无数的箭矢同时射出,密密麻麻,不过眨眼的功夫,他已经成了一只刺猬。   裘元杰的死让荆国的人更加心慌,他们其中有些胆小的,尤其是那些跟来的侍女不由开始发抖,甚至是小声的啜涕。死亡的感觉离他们那么近。   看着荆国人这般样子,宴席中那些辽国的臣子不由有了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当然,这些臣子之中也有一些臣子面露担忧之色。   这是要和荆国彻底开战了吗?   荆国五王爷深深看了一眼被射成刺猬一样的裘元杰,他重新审视如今的局势,沉声开口:“原来这才是你辽国的意思?”   他们原本怀着表面议和,暗中打压的姿态过来辽国。在他们的认识里,辽国如今根本不可能跟他们荆国开战。所以,在这等情况之下的相见,他们甚至怀着打压侮辱辽国的意思。   而眼下看这情况,辽国竟是真的准备与荆国彻底开战!   “本宫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长公主已经失去了过多的耐性。   荆国的五王爷狠戾的目光不由扫向了辽国群臣,最后落到了辽国左相的身上。   此时,辽国的众多臣子都盯着荆国这一行人,所以在荆国的五王爷看向左相的时候,其他辽国的臣子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   左相心里一惊,暗道一声不好。   难不成这个荆国的五王爷乱了分寸,打算在这个时候把他供出来?左相的额角不由沁出了一层冷汗。   他咬咬牙,硬着头皮站起来,道:“公主殿下,依臣愚见,两国交好实乃天下黎民百姓之幸。荆国既然派两位王爷亲自过来,又带了和亲的郡主,那自然是有诚意的。还是……不见血的好。”   其实在辽国的这些朝臣中,有着想要与荆国死战的主战派,也有担心战事不利,宁可赔金割地也不要开战的主和一派。   左相这话说的虽然有他自己的小心思在里面,也同时说到了主和一派的心里。他刚说完,辽国朝中主和一派的几位臣子立刻起身跟着符合。   而朝中主战的一派也立刻站了起来反驳。   一时之间,辽国的这些臣子们开始争论不休。   长公主心里有些恼怒,她猛地一拍桌子,争执的臣子全部噤声。长公主冷冷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站起来的臣子身上,把他们记下来。   被长公主目光扫过的臣子们顿时觉得一阵冷意袭来。   他们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如今荆国的人还在这里,他们就在这里争论了起来,其实是有点不像话……   其中几个追随长公主的主战派讪讪坐下,觉得自己好像是干了什么丢颜面的事情。有一个人坐下,其他的人也跟着陆续坐了下来。这些臣子都禁了声,不敢再随意乱言,以免再丢了辽国的颜面。   也就是这些辽国的臣子们争执时,荆国这一行人中的一个小侍卫偷偷朝着八个门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跑去。   守在那一道门外的守卫在他跑出去的瞬间拔刀,拦腰将他斩杀。   荆国的人之中已经死了三个人了。   荆国一个虎背熊腰的武将咬咬牙,气冲冲地回到宴席坐下,他看着面前那一大碗的鼠蚁蛇虫碎肉,胃中一阵翻涌,险些吐出来。他急忙捂住了嘴,不让自己立刻吐出来。   “不就是吃了这些东西,有什么大不了!”他直接端起整个婴儿脸大小的青瓷海碗,将里面的生碎肉往自己的嘴里倒。   那些蛇虫鼠蚁的碎肉一进到他的嘴里,他立刻就是一阵干呕。他生生忍下这种恶心的感觉,伸出手来抓起海碗里的碎肉一口一口往嘴里抓。他根本不想嚼这些东西,直接直接咽下去!   等到他将整个大海碗里的东西都吃了下去以后,那坚毅的脸庞之上忍不住抽搐。他双手捂住自己的嘴,以最强大的控制力来让自己不吐出来。   他努力和这种想要吐出来的冲动对抗了很久,才终于能够开口说话:“你辽国人可说话算数?”   陆无砚笑着摊了摊手,“你可以离开了。”   这员荆国的武将名叫廖天昊,廖天昊狐疑地看了陆无砚一眼,又去打量长公主的神情。可是他从他们两个人的脸上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廖天昊一咬牙,朝着八道门中的一道走去。   越是靠近那道门,廖天昊心里越是紧张。之前被刺杀成刺猬的武将,和那个被腰斩的人死去的样子彷如还在他的眼前。往日里驰骋疆场的一个将军,此时竟是双腿打颤。   廖天昊紧张,其他荆国人也紧张。   那些剩余的荆国人死死盯着廖天昊的背影,他能不能活着离开,仿若已经成了这些人的一道希望。   廖天昊马上就要出了那道门时,他却停下了脚步。   事关生死,他心里怎么可能会不紧张?   廖天昊抬起手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许是因为太过害怕的缘故,就连原本吃了那些蛇虫鼠蚁之肉的恶心感觉都快要被他遗忘了。   他终于鼓起勇气迈出了最后一步。   一步、两步、三步……   他终于走出了那道门,廖天昊重重松了一口气。他不敢回头,大步往外走。他似乎觉得只要一停下来,那些辽国的人就会杀了他!   廖天昊的步子越来越快,他怕那些辽国的人追上来取他性命!   然而,直到他离开辽国的皇宫,都没有人再来杀他。   看着廖天昊竟然真的离开了,那些立在原地的荆国人心里开始有了一丝雀跃。开始陆续有人冲回宴席,捧着青瓷海碗,大口吃着里面的东西。   也有人吃了没几口就大口大口吐了出来。   “不许剩,也不许吐。”陆无砚眸中的笑意仿若三月暖暖的煦风。   那些人就忍着恶心,死命逼着自己吃,逼着自己咽下去,逼着自己不许吐出来。   当然,也有几个荆国人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们还是不愿意去吃那些肮脏的东西。   陆无砚不急。   方瑾枝悄悄把自己的手放在陆无砚的手背上,紧紧贴着他的。   陆无砚侧过头来,去看坐在他身侧的方瑾枝。方瑾枝却是没有看他,而是平静地看着前方。   方瑾枝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嫌恶或者害怕的神色。   她这反应也太不对劲了些,陆无砚不由蹙起了眉。   陆无砚靠近方瑾枝,问:“瑾枝,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小心眼。”   方瑾枝这才转过头来看向他,十分认真地说:“我觉得一次不够,应该让他们余生都吃这些东西。”   陆无砚轻笑,直接笑出声来,引得别人侧目。   本来就是紧张压抑而死寂的气氛,陆无砚这一道轻笑声虽小,却足够让众人听见。   荆国五王爷的目光也落在了陆无砚的身上,此时他再看向陆无砚的时候,双目之中已经满满的仇恨。   陆无砚却是心情大好。   “王爷士可杀不可辱的气节实在是让人敬佩。”陆无砚认真地点了头。   他又吩咐宫女:“去点一炷香,一炷香之内没有吃光者,杀无赦。”   “是。”小宫女领了命令,立刻着两个小太监搬过来一张小桌子,又在小桌子上摆上了香炉,在香炉上插了一根香。   陆无砚轻嗅,点头称赞:“这香的味道不错。”   这一根香又短又细,夜里的凉风轻轻吹过,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这一根香竟是燃去了三分之一。   那些正在惊恐地吞食蛇虫鼠蚁之肉的荆国人看着那柱香燃烧之迅速,都大惊失色,急忙更加焦急地大口吞食,恨不得将面前这个婴儿大的青瓷海碗里的秽物一口气全部都吃了。   立在荆国五王爷身侧陪着他不肯去吃的两个属下对视一眼,终于狂奔向宴席桌,也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他们的时间更短!   “你们!”荆国的五王爷指着他们,一脸的吩咐。   这两人中的一个人是荆国五王爷的心腹,被荆国五王爷这么一喊,他心里有了一丝愧疚。   他说:“王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也别坚持了!”   他又低下头开始继续狼吞虎咽起来。   长公主赞赏地大笑:“王爷,你这员属下说的很对啊。”   言外之意,何尝不是说陆无砚今日终于可以报复回去。   这个时候,又有人吃光了青瓷海碗里的东西,朝着八道门中的一道跑过去。那些守在门口的人并没有拦着他们,让他们平安离开了。   荆国的五王爷咬咬牙,终于还是坐回了他原本的座位。他愤怒地看着面前这些散发着腥臭味儿的碎肉,还是吃了起来。   他一边吃了一边在心里发誓今日的耻辱一定要加倍讨回来!   当他终于吃光了青瓷海碗里的虫蛇鼠蚁碎肉,他猛地将海碗往地上一掷,愤怒地起身朝着大门走去。   陆申机拦住了他。   “你们什么意思!”他愤怒地全身都在发怒。   “哦,不好意思哈,忘记说了,谁都能走,你不行。”陆申机咧嘴一笑。 第178章 夭折   “你们辽国不要欺人太甚!我荆国的大军可早就准备好了!”   回答他的是陆申机手里的刀。   时隔十四年, 当陆申机手里那把重刀再一次架在荆国五王爷脖子上的时候,他感受到了当年与此刻双重的恐惧。   “陆将军。”长公主对陆申机摇了摇头。   陆申机转过头去,和长公主对视了片刻, 然后手中的重刀猛地劈下。他手中的重刀落下来,与此同时, 荆国五王爷的人头也滚落了下来。   长公主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   剩下那些还没有离开的荆国人一个个都被吓破了胆,他们这次前来的两位王爷都已经死了!   长公主高高在上地睥睨着他们:“回去以后转告你们的荆帝,我大辽将士早就准备好了。”   荆国的人还傻傻的以为辽国朝中不稳此时不会开战,然而长公主早就盼着这一战, 盼了很多年。   剩下的事情,陆无砚便不再关心了。   他牵着方瑾枝的手,护着她离开。   方瑾枝回过头去,望向正与朝臣说话的长公主,问:“无砚, 我们现在就离开吗?不等父亲和母亲了吗?”   “嗯。”陆无砚点头。   御花园里很多人,陆无砚揽住方瑾枝的腰身,护着她往外走。一时之间也没有跟她解释什么。   等到他护着方瑾枝出了宫,扶着她上了马车以后,才细细对她说:“荆国的那些人这次前来一方面是为了订下表面休战的盟约, 或为掩人耳目或为激怒辽国,让辽国先破坏盟约。”   “但是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如今朝中不少臣子勾结卫王,而卫王……”陆无砚看了方瑾枝一眼,才继续说下去。   “而卫王如今和荆国皇室有着莫大的关系, 据说荆帝待他如上宾。所以如今朝中有几个臣子有谋逆之心,与荆国暗中勾结。之前朝堂之上,母亲没有透露任何一丝想要杀掉此时前来的荆国人,而今日突然杀掉这些荆国人,也可以让那些心怀鬼胎之人乱了分寸。”   方瑾枝当然明白陆无砚在提到卫王的时候为什么要停顿下来看她一眼,但是她并不想和那个卫王有任何牵扯。所以她的脸上一点异样都没有,只是问:“你的意思是,如今藏在朝中和荆国有联系的人还没有全部揪出来?”   陆无砚点点头,“应该差不多了,但谁也不确定会不会有漏网之鱼。不过今日之事,足够让那些人露出马脚。剩下的事情交给母亲处理就可以了。”   说到这里,陆无砚脸上颇为严肃的神色放松下来,他拍了拍方瑾枝的手,放柔了声音,说:“太晚了,该回去休息了。”   此时已经快到子时了。   方瑾枝明白陆无砚是担心她累了困了。但是今日所见之事是方瑾枝从未遇见过的,她一直都处在一种绷紧的状态中,倒是没有觉得疲惫。如今坐在马车里,听着马车的轮子轱轱作响,这才有一股浓浓的倦意席卷了方瑾枝。   她歪着身子,倚靠在陆无砚的肩上。   陆无砚拿了一旁叠好的薄毯披在方瑾枝身上,道:“很快就到了,眯一会儿就好,不要睡,回去再睡。”   “嗯。”方瑾枝嘴里虽然应着,可是她的头贴在陆无砚的肩上时,怎么都压不下心里的那股倦意,很快就睡着了。   “这才多远的路……”陆无砚看她一眼,还是没舍得把她喊醒,而是给她拉了拉身上的薄毯,免得她着凉。   陆无砚一想到方瑾枝此时正是有孕的时候,还跟着他折腾了一天,又不由有些心疼。   长公主的别院距离皇宫本来就很近,等到马车在长公主别院的大门前停下时,陆无砚也没有把方瑾枝喊醒,而是小心翼翼地抱着她下了马车。   因为怕她着凉,不仅用薄毯裹着她,还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脱下来给她披着。   方瑾枝睡得很沉,陆无砚把她从马车抱下来,一直走到寝屋,她都毫无觉察。等到陆无砚将方瑾枝放到床上的时候,方瑾枝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竟也是没有醒过来。   陆无砚动作轻柔地将裹在她身上的大氅和薄毯扯下来,又仔细给她盖好了被子。然后,他才轻手轻脚朝着净室走去。   肮脏的一天。   陆无砚在净室里泡得比往常久了一些,净室里氤氲的水汽让他的心慢慢沉静下来。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是该彻底放下了。   他知道自己一直都没有放下那段过往,他也知道总是被幼时的一段经历影响显得很可笑。但是发生过的事情总不会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陆无砚缓缓闭上眼睛。   今日对待荆国人的态度,何尝不是为了给他出气。无论是他的父母还是楚怀川,都是顾虑了他。还有方瑾枝,明明怀着身孕,今日也执意守在他身边。   陆无砚有些无奈地笑了。   想一想今日他们悄悄看他神色的模样,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像被人保护的小孩子。小孩子被别人欺负了,如今他的家人围绕在他身边,在给他撑腰,在鼓励着他。   陆无砚苦笑着摇头。都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了,偏偏还要被家人们保护着。   想到楚怀川,陆无砚皱了一下眉。陆无砚明白楚怀川是故意躲开了。陆无砚将今日的事情想了很久,最终长叹了一声。他有些无奈地发现自己根本猜不透楚怀川的心思。   他到底想干嘛?   陆无砚回到寝屋的时候,惊讶地发现方瑾枝已经醒了过来,正站在屏风旁的三足高脚桌旁吃着上面摆着的一碟糕点。   因为方瑾枝有孕的缘故,一直在屋子里摆着瓜果点心。   “饿了?”   “嗯。”方瑾枝嘴里还吃着点心,也没说别的,只是随意应了一声。   陆无砚一想也是,今日的晚膳谁都没有真的吃多少东西,方瑾枝如今正是食量大的时候,她必然是饿了。   倒是他没有想周到。   陆无砚看了一眼三足高脚桌上小碟里的几块梅花酥莲饼,说:“这些点心都是凉的,吃了未必舒服。想吃什么让厨子去做,不要怕麻烦。”   “不用了呢,都已经半夜了,吃几块点心就好,也不太想吃别的。”方瑾枝吃光了手里的那一块梅花酥莲饼,又剥开一个橘子来吃。   陆无砚就从她手中把橘子拿了过来,替她剥开薄薄的一层皮,把里面的橘瓣一块块喂给方瑾枝吃。   “我有心事才醒过来的,今天我无意间看见秦四郎将一样东西交给宫里的一个侍卫,而那个侍卫很可能是把东西送去给佳蒲的。”方瑾枝正吃着东西,说话的时候有些吐字不清。   “秦四郎……”陆无砚念了一遍他的名字,不由陷入沉思中。   方瑾枝把嘴里的半瓣橘子吃了,才说:“我是觉得这个事儿有些不对劲,如今佳蒲可以宫里最受宠的娘娘,不管怎么样她都不能再和秦四郎有牵扯了,毕竟他们两个人曾经可是有过婚约的!”   “你是担心他们两个暗中联系?”陆无砚问。   方瑾枝点点头,又摇摇头。   “那个秦四郎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可是佳蒲不是那样的人!”方瑾枝说的很坚定,“她这个人表面上瞧着柔柔弱弱的,但是心里最是决绝。自从她入宫以后,她母亲和陆佳茵曾给她写过很多信,她母亲甚至苦苦求她原谅,可是她根本就没有看过那些信,直接让宫女给烧了。她说断绝关系就断绝关系,绝对不会回头。她不会报复那些人,而是做到真正的不在意了。”   方瑾枝又叹了口气,“她这个人吧,还特别死心眼,谁对她好,她就会对谁好,除非真的把她伤透了,她才会转身。如今陛下对她好,她对陛下更是一心一意。她真的全部心思都放在陛下的身上,根本不可能背着陛下和秦四郎联系!”   原本方瑾枝心里还有许多种猜测,可是和陆无砚说了这一通之后,她自己的心里倒是越来越清晰明了了。   “有人陷害!有人想利用佳蒲和秦四郎曾经的婚约来陷害她!一定是这样的!”   方瑾枝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陆无砚一直很认真地在听。等她说完了,他才说:“也未必如此,因为秦四郎如今在为陛下做事。当然,他是真的为陛下做事,还是假意,就不得而知了。”   方瑾枝蹙着眉,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你的意思是……陛下为了避人耳目,让秦四郎将消息传到落絮宫去?通过佳蒲?”   陆无砚不过只是说秦锦峰如今为楚怀川做事,方瑾枝便想到了这里。陆无砚也不得不为她这般敏锐露出了一抹笑意来。   “不过你我的推断罢了。”陆无砚将最后一瓣橘子塞进方瑾枝的嘴里,然后推着她往床榻的方向走去。“再不睡觉,可就要天亮了。”   听陆无砚这么说,方瑾枝才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   方瑾枝打完哈欠刚刚合上嘴的时候,陆无砚凑过去,舌尖钻进她口中,轻轻点了一下她的舌尖,又在她的牙齿上迅速添了一下,然后很快退出来。   他微微弯下腰来,面色如常地将两个枕头摆好,好像什么事儿都没有做过。   方瑾枝嘴里还有一圈他留下来的酥麻感觉,他这边倒是成了没事人。方瑾枝心里滋生出那么一丝丝小小的不平衡来。她想了想,抬起脚在陆无砚的屁股上踢了一脚。   陆无砚整理床榻的动作一顿,不得不直起身子,回过头来看向方瑾枝。   方瑾枝则是伸出舌头冲他做了个鬼脸,然后爬到床的里侧,安心睡觉。   陆无砚立在床边哭笑不得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将屋子里的灯吹熄,上到床榻来,将方瑾枝整个娇娇小小的软玉身子拥在怀里。   长公主和陆申机是快到寅时才回来的。他们两个人都有些疲惫,匆匆梳洗过后便歇下了。两个人躺在床榻上,虽然疲惫却都没有睡着。   一片寂静里,长公主忽然开口:“我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   “你怕什么?战败?”陆申机则是不甚在意地说,“和荆国的一战再所难免,如今不过是把开战日子提前罢了。”   陆申机转过身面朝长公主侧躺着,“映司,畏首畏尾可不像你的作风。”   “你啊,一提到打仗倒是欢呼雀跃……”长公主叹了口气,“可是如今真的是开战的好时机吗?若真是全面开战,怎么也要持续个几年。那代表着这几年百姓的日子都不会好过,代表着军中将士会有无数的伤亡,最后胜利时也是要踩着无数皑皑白骨。”   长公主也侧转过身,面对着陆申机。   她抬起手,抚摸上陆申机的脸颊,“还有你,我真是不知道你是不是天生好命。每次打仗的时候一定冲在最前面,居然还能活到现在……”   “你这话我可不爱听了,什么叫做我天生命好?明明是本将军我神勇无敌,以一敌百!”   长公主又转过了身,仰躺在床榻上。她摆了摆手,略无语地说:“行行行,你厉害。睡觉。”   过了一会儿,她又再一次开口:“申机,你说如果我现在离开,朝中由川儿坐镇真的可以吗?”   “反悔了?”   “不是,我只是有点担心……”   陆申机撑起上半身来,凑近长公主,十分认真地说:“映司,陛下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他只要坐在龙椅上一日,这江山便一日是他的。更何况,他今日故意寻了借口离开不也是又一层芥蒂?他在生气,生气今日我们筹谋之事并没有提前告知他。可即便他心里有气,也是一心护着无砚。”   长公主揉了揉眉心,有些疲惫地说:“难道真的是我做错了?”   她心里慢慢涌上来一阵心烦,“我不是故意的,在我眼里,他还是那个病弱的孩子。就没想那么多!”   “别气,别气。”陆申机急忙安慰她,“原本陛下活不久,可如他身体日益好起来,便可以自己坐稳那个位子。很多计划、习惯都是要慢慢改的。不过这么多年来的习惯哪里说改就能改?这不怪你。但是……哎,我的意思就是离开吧。映司,你跟着我去打仗罢!”   “嘿!”陆申机来了兴致,“古时候大将上战场军帐里还藏着美人,我陆申机也体会一番这是什么滋味!嘿嘿……”   长公主不由被他逗笑了。   “想得美!”长公主瞪了陆申机一眼,转过身去睡觉。   陆申机自己傻乐呵了一会儿,也沉沉睡去了。   他们两个人刚刚入睡不过小半个时辰,外面突然想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长公主和陆申机都是十分警觉的人,纵使一身疲惫,又刚刚睡沉,还是立刻清醒了过来。   这个时候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出了什么事情?”陆申机一边下床一边问。   长公主也起身了。   在外面敲门的是入酒,她的声音难得有些发颤,“公主,将军,太子殿下夭折了……”   陆申机和长公主的动作都是一顿。   “进来回话!”长公主声音发冷。   入酒推开门进来,见陆申机和长公主都在穿衣,她走到长公主身边,一边帮长公主穿衣,一边细说:“寅时刚过的时候,落絮院的偏殿里忽然着起火来。等到大火被扑灭的时候,太子殿下已经没了……”   “偏殿里怎么会着火?奶娘在哪?嬷嬷、宫女都在哪儿?”长公主厉声质问。   “太子殿下本来就是煦贵妃亲自照顾的,奶娘倒是有一个,也只是在煦贵妃照看不过来的时候帮一把。这几日雅和公主病了,煦贵妃一直照顾着小公主……”   陆申机皱着眉,打断入酒的话,问:“陛下是不是也宿在落絮宫?其他人有没有事?”   “今日陛下也在落絮宫,小公主半夜哭闹,太子殿下的奶娘就把小公主抱到了煦贵妃面前。也就是这个时候偏殿里起了火,太子殿下就没救出来。”   长公主已经穿了好衣服,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去把无砚喊醒,让他进宫。”   陆申机也跟着长公主急匆匆出了别院前往皇宫。   入酒在陆无砚门外轻轻敲了一下门的时候,陆无砚立刻就醒了过来。他看一眼方瑾枝睡得正香,就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被她枕着的胳膊抽了出来,又动作很轻地下了床。   等陆无砚走到门外听入酒禀告了太子殿下夭折的事情后,他也是脸色大变。他匆匆回到屋中穿上外衣,就往外走。   “无砚?”方瑾枝揉了揉眼睛在床上坐起来。   方瑾枝如今有孕在身,陆无砚并不想她太担心,只是说:“朝中有点事情要处理,你先睡着。”   陆无砚并不是第一次突然有急事要处理,所以方瑾枝也没有起疑。   陆无砚扶着方瑾枝躺下来,为她盖好被子,才匆匆离开。他连马车都没坐,直接从马厩里牵了一匹马,奔向了皇宫。   远远瞧着,落絮宫有些狼狈。那被大火烧过的偏殿好像一只被烧坏了的耳朵。   陆无砚还没走进大殿,就听见了楚怀川发怒的责备。   “连太子都照顾不好,还口口声声不用奶娘!陆佳蒲!你有什么用!你简直就是个废物!”楚怀川大怒,地上是被他摔碎的瓷片。   陆佳蒲脸色苍白跪在他面前。她明显哭过,只是此时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她紧紧咬着嘴唇,也不让眼泪再落下来。那泪水在她眼圈里打着转儿,又硬生生被她憋了回去。   长公主看了一眼陆佳蒲,转过头来对楚怀川说:“陛下,究竟偏殿里的大火是怎么着起来的?与其责怪娘娘,还不如查明原因。你心疼太子,娘娘心里自然也是心疼太子的。这世上没有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   “哼!”楚怀川重重地冷哼一声。   他听了长公主的话,勉强压下心里的愤怒,重新坐回椅子里。   “陆佳蒲,你倒是给朕说说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有一言半句是假,朕要了你的命!”   陆佳蒲脸色苍白,使劲儿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让眼眶里的泪水憋了回去,不至于现在再落出来。   “都是臣妾不好,臣妾想着一会儿就让奶娘将雅和送回去。所以偏殿里的蜡烛没有吹熄,是蜡烛不知道怎么倒了,才烧着了床头的床幔,紧接着火势蔓延,烧到了太子的小床……”   陆佳蒲低下头,她有些说不下去了。   “都怪你!”楚怀川砸了一旁高脚桌上的花瓶,“别再一口一个臣妾了,朕今日就废了你!收拾收拾东西,明日滚到冷宫里去!”   陆佳蒲深深伏地,“民女谢陛下恩典……”   她是煦贵妃时,宫中的宫女没有不巴结她的,恨不得做她踩在脚下的鞋子。而如今她一朝被打入了冷宫,那些宫女们看着她一个人艰难地站起来,竟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扶一把。   陆佳蒲跪了很久,跪得双腿有些发麻。她艰难地站起来,转身朝着偏殿走去。她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跌跌撞撞的,瞧着弱不禁风一般。   长公主看着她走远,心里有些不舍。同样都是做母亲的,她明白陆佳蒲不可能不伤心。偏偏楚怀川又是在愤怒的时候,这个时候劝他说不定适得其反。长公主只好把想要给陆佳蒲求情的话咽了回去,想着等两日再提起。之前陆佳蒲那般受宠,楚怀川总会顾念着点的。他又不是那般绝情的人。   陆无砚心中仍有疑惑,就算陆佳蒲要亲自照顾太子,没有用那么多的奶娘。可是偏殿里怎么会没有照看的宫女呢?   只是如今楚怀川脸色铁青,陆无砚也没有在这个时候问出来。   楚怀川的确是动了怒,没多久,他的脸色越来越不好。逐渐变得苍白,甚至掩住唇,一阵咳嗦。   长公主、陆申机、陆无砚,还有整个大殿里的人都惊了。   楚怀川的旧疾竟是在这个时候复发了。   “给陛下拿药!”长公主吩咐。   没多时,小周子就将楚怀川的药带了过来,服侍着他吃下。   这药是刘明恕特意留下来的,若是楚怀川身体突然不适又引起了旧疾复发时服用。   楚怀川吃过了药,又缓和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止了咳。   长公主亲自倒了温水递给他,“再喝一些水。”   她轻声劝慰:“无论如何,身体是大事。陛下的身体不比常人,切不可动怒。那孩子……也是没福分。陛下不要太难过了。”   “就是,陛下别太忧心了。太子殿下或许有他自己的机缘……”陆申机也劝。   陆无砚立在一旁没有说话,这种丧子之痛,岂是别人几句劝慰就可以释怀的?更何况,太子是楚怀川唯一的皇子,也是辽国的太子。这个孩子几乎是被整个朝堂盼了很多年才降生的。   他的降生为别人带了那么多的喜悦,如今这么快就离开了……   见楚怀川一直冷了脸不说话,长公主不由又放柔了声音,就连称呼也悄悄改了。她说:“川儿,姐明白这种丧子之痛……”   长公主的话还没有说完,偏殿里忽然响起一阵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又伴着一个小宫女的惊呼声。   楚怀川皱着眉,大怒:“太子刚走,谁在那里喧哗!拉出去重责五十大板!”   两个小宫女匆匆从偏殿那边跑过来,她们两个冲进大殿里,气喘吁吁地说:“回、回禀陛下,娘娘……娘娘服毒自尽了!”   “什么?”楚怀川猛地站起来。   他立在原地呆了半晌,才大声说:“你再给朕说一遍!”   两个小宫女颤颤巍巍地跪下,“启禀陛下,煦贵妃娘娘服毒自尽,人已经没了……”   楚怀川推开挡在他身前的长公主,朝着偏殿里冲过去。   长公主和陆申机对视一眼,立刻跟了过去。   陆无砚有些意外,他没有立刻追过去,而是扫视了一圈整个大殿,仔细瞧着有没有什么异样,又将在场的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记下来。   等到陆无砚赶到偏殿的时候,偏殿里跪了一地的小宫女。   楚怀川坐在床边看着静静躺在床上的陆佳蒲,陆佳蒲好像睡着了一般安静地躺在床上,只是她的脸色过分苍白,已经没了气息。   “太医请过来了!”小周子尖细的嗓子吼了一声。   立刻有四五个太医鱼贯而入,他们想要行礼,被长公主拦下了,“都免了,快去看看娘娘如何了!”   她又走到楚怀川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陛下,让太医们给娘娘瞧一瞧。”   楚怀川木讷地任由长公主把他拉开。   太医们探上陆佳蒲的脉搏,又探了她的鼻息。几个太医摇摇头,同时跪下,“娘娘已经去了……”   “是朕害死了她,享乐也是朕害死的!如果今日朕没有过来,她会一直陪着享乐,这火便不会烧起来。如果当初朕没有把雅和交给她照顾,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是朕害死了他们!”楚怀川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来,整个人身子立不稳,朝前栽去。   “怀川!”陆无砚急忙扶住了他。   “快,快为陛下诊治!”长公主立刻命令跪了一地的太医。   陆无砚和陆申机一起扶着楚怀川坐下,让开地方给那些太医为楚怀川诊治。   “不行,不能再让陛下的旧疾反复,需要回入楼请刘先生过来。”陆无砚道。   长公主点头,立刻吩咐入酒回入楼把刘明恕请过来。   陆无砚担心刘明恕又万一不愿意过来,特意嘱咐了入酒要好言相说。不过入楼离皇宫不算近,等到将刘明恕请回来的时候也需要两个时辰。在刘明恕没有被请过来之前,还是需要太医先开一些方子。   第二日一早,朝臣已经得到了消息,陆陆续续往宫中赶来。   楚怀川又是旧疾复发,自然是谁也不会见。长公主让陆无砚先好好照顾着他,她和陆申机则是出去应对那些大臣。   刘明恕这次倒是急忙赶了过来,并没有忽然闹起古怪的性子来。他为楚怀川诊了脉,不由蹙了眉。   “真是白为你浪费了那么多药材。”他口中这般说,笔下已经开始开方子了。   等到他写好方子,陆无砚立刻让宫女去煎药。楚怀川的旧疾可怖,陆无砚也不清楚他这次旧疾复发会不会反复,也没敢让刘明恕离开,便将刘明恕留在宫中安顿下来。   等到宫女煎好了药,陆无砚看着楚怀川喝下以后,才说:“怀川,你现在不要多想,先休息一会儿。”   今日长公主和陆无砚竟是把对楚怀的称呼改了回去,直呼其名,而不是再疏离地喊他“陛下”。   楚怀川的脸色已经好了一些,他忽然说:“无砚,其实朕有一点恨你。”   陆无砚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如果当初你没有善做主张跑出来顶替朕,那该多好。”楚怀川的嘴角慢慢露出笑容。   楚怀川缓缓转过头来看向陆无砚,缓慢而认真地说:“如果你没有跑出来顶替朕,卫王会杀了朕。如果那样的话,你不用遭受那些苦难。以皇姐的风格,若朕当时死了,她会直接称帝。纵使艰辛,也比现在名不正言不顺的辅帝长公主要舒畅许多。”   “而且,若那个时候朕直接死去,便也不用做这么多年的傀儡皇帝。更不用背负一辈子偿还不清的恩情……”   陆无砚心里的惊讶慢慢淡去,逐渐演变成一层生气。他压着心口的那团火气,说:“陛下竟是怪无砚当初救了你?陛下是不是还要责怪母亲这些年的辅佐?因为这一切让陛下感觉承担着无法偿还的恩情?”   陆无砚脸上的表情和语气逐渐变冷,“当年救陛下,是因为我把陛下当做亲人。母亲辅佐陛下,更是因为陛下是她的亲人。没人需要陛下偿还什么恩情!”   悄悄的,陆无砚对楚怀川的称呼又改回了生疏冷漠的“陛下”。   楚怀川看了陆无砚很久,忽然笑了。   “朕随口说着玩的,你可别当真哈!”楚怀川咧嘴笑了,他拍了拍陆无砚的肩,“皇姐不容易,日后好好孝敬她罢。”   楚怀川的笑不过浮于一层的假笑,似乎又变成了往昔那个嬉皮笑脸的他。可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陆无砚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层落寞。   一瞬间,陆无砚又想起了前世时的楚怀川。   有的时候陆无砚觉得因为他重生两世的缘故,比别人都更能看透楚怀川,可是更多的时候,陆无砚也觉得完全看不透楚怀川,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楚怀川打了个哈欠,“朕乏了,你退下吧。”   他脸上的嘻哈笑意退去,好像又在瞬间又变成了冷漠的年轻帝王。   陆无砚立在床边,蹙着眉若有思量地望了楚怀川一眼,还是退了下去。   ……   皇帝唯一的皇子夭折,惊动了文武百官。更有宫中耳目传来陛下旧疾复发的消息。一大早,文武百官都匆匆赶到了宫中。可是谁也没有能够看见皇帝,他们这些臣子无一例外地都被长公主挡了回去。   倒不是长公主不准这些人见楚怀川,只不过楚怀川情绪不稳,又旧疾复发,实在是不能被吵闹。   朝中那些一向主张还政于皇帝的老臣担心事有蹊跷,更是怀疑长公主在其中做了手脚要害陛下和太子,他们是一定要见陛下。长公主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将这些人打发。   朝中官员住的府邸距离皇宫远近不一,他们得到太子夭折、陛下旧疾复发消息的时间也不同,便陆陆续续地进宫,陆陆续续地离宫。   秦锦峰行色匆匆地从宫中出来,被他的五弟喊住。   “哥,你都已经一个月没回过家了,母亲想你想得很,而且家里出……”秦五郎拦住了秦锦峰。   “我有点急事,过几日再回家。这段时日辛苦你照顾家里了。”秦锦峰一边说着,一边绕过秦五郎,朝着一个离开的官员急忙追了过去。 第179章 驾崩   秦锦峰是去追他的恩师曹祝源。   曹祝源正跟着一群没有见到圣颜的臣子一起离宫, 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又眉头紧锁、连连摇头。   “恩师,借一步说话。”秦锦峰追上了曹祝源, 把他请到了一旁。   “锦峰,你这是有何事?”曹祝源问。   秦锦峰侧目, 待不远处的几位臣子和宫女走远,才压低了声音在曹祝源的耳边说道:“恩师,陛下托学生带给您一份密旨。”   曹祝源一怔,有些惊讶地看向秦锦峰,“你见过陛下?”   秦锦峰微微点头。   事关重大, 曹祝源也不敢马虎,和秦锦峰登上了同一辆马车。   ……   陆无砚退下之后没多久,楚怀川又开始一阵阵咳嗦,那雪白的帕子上又染了丝丝血迹。   他招了招手,把小周子喊来:“去请刘先生过来。”   小周子领了命, 急忙去请刘明恕。   刘明恕过来以后为楚怀川诊了脉,就又开了一道方子,他道:“这道方子不可多用,今日用过一次,方子便扔掉, 不可再用。”   候在一旁的小周子急忙问:“难道是这道方子的用料太猛,伤身?”   对于他的问题,刘明恕懒得回答。他将药方交给小周子,淡淡道:“亲自去煎药, 盯紧一点,不可有半分马虎。”   对于刘明恕这等态度,小周子早就见怪不怪了,他接过了刘明恕递过来的方子,匆匆去煎药,不敢有半分马虎大意。   楚怀川看了一眼寝殿里剩下的两个小宫女,道:“折柳,去把小公主抱过来。今日她也受了惊,朕瞧瞧她。”   “是。”名唤折柳的宫女匆匆走出去,去将早就被嬷嬷抱回自己殿中的小公主寻来。   “问枝,去厨房拿一些公主平日里爱吃的东西,再把她的小木马也搬来。”   “是。”问枝也匆匆去了。   等人都走了,刘明恕才问:“陛下停药多久了?”   楚怀川想了一下,才说:“一个月吧。”   刘明恕一边慢慢收拾着药匣,一边说:“原来你辽国人这么多自己找死的。”   楚怀川不甚在意地笑笑,道:“你给朕换药、施针的时间都是固定的,上次就寻了给太子问诊的借口请你进宫。若再次随意招你进宫,免不得被人怀疑。那只好是朕旧疾复发,由别人来请你进宫。”   刘明恕皱了一下眉,“草民不过一介闲人,不是谁的人,更不站任何一方。心情好便瞧瞧病症罢了。”   “刘先生误会了,”楚怀川笑着摇摇头,“只是朕身边眼线太多,亦说不清楚背后之人到底是谁,不得不防罢了。”   刘明恕默了默,没有接话。   他虽然身无半点官职,却的的确确养于皇家。有一个为帝的师父,并称后的姨母。对于皇室之中的尔虞我诈见识得太多。不过他还是觉得辽国皇室的情况比起他的国家来说,更是复杂。   他略略收起心神,问:“除了您需要的药,陛下还要什么?”   “朕听闻刘先生和叶萧相交甚好。”   刘明恕微微侧耳,眉心不由一蹙。   楚怀川笑了笑,道:“刘先生不必误会,你既然帮了朕这么多,朕又岂会恩将仇报?朕更不会做那等胁迫之事。只是那叶萧将有一劫。”   “请陛下明示。”刘明恕不由肃了容。   “叶萧手中有一道兵符,那道兵符代表着十万藏在暗处的精兵。”楚怀川敲了敲床沿,“只是叶萧此人十分随性,又广交朋友。身边之人未必尽数可信,还需慎言,否则将有大难。烦请刘先生劝告一二。”   “陛下为何不亲自提点?”刘明恕蹙眉反问。   楚怀川冲刘明恕翻了个白眼,忽又想起这人看不见,才说:“朕懒!”   刘明恕立刻明白这其中自然有楚怀川不便出面的理由,更何况他与叶萧相交甚好,楚怀川也是看中了他们的关系才会找他从中游说。   刘明恕不是寻根问底之人。这事情不过是几句话的事,下次遇见叶萧说一嘴便罢了,就答应了下来。   “除此之外,朕还有一事想要请刘先生帮忙……”   听楚怀川说完,刘明恕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了头。   楚怀川松了口气。   刘明恕听觉异于常人,宫女还未走近殿门,他便已听了出来。他起身告辞,又嘱咐了楚怀川几句需要多多休息。等到他提着药匣出去时,正好遇见折柳带着一个嬷嬷进来,那嬷嬷怀里抱着小公主。   “父皇!”楚雅和从嬷嬷怀里挣扎着下来,迈着一双小短腿跑向楚怀川。她踢了鞋子爬上床,一股脑扑进楚怀川的怀里。   楚雅和紧紧搂着楚怀川的脖子,不停地哭。   “不要哭了。”楚怀川皱了一下眉,动作有些生疏地拍着女儿的背。他本来就不太会哄孩子。楚雅和平日里十分懂事,从来不黏着楚怀川,今日却使出了全部的力气搂着楚怀川的脖子,楚怀川掰了两下,都没把小丫头给扯下来。   “母后没了!母妃没了!弟弟没了!都没了!呜呜呜……”楚雅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身上还带着小孩子特有的奶香,哭起来小身子一颤一颤的,竟是真的伤心极了。   楚怀川就放柔了声音哄她:“可是父皇还在。”   楚雅和明显想要把眼泪憋回去,可是她失败了,反而因为憋着使得她的小身子颤得更厉害了。   楚雅和这孩子自小就是个会看人脸色又格外懂事的。从落絮宫偏殿里陆续出事以来,楚雅和明显一直哭着,也不知道哭了多久。   楚怀川摸了摸她的头,还烧着呢。   楚怀川叹了口气,他平日里的确是太不关心这个女儿了,甚至不太懂得如何当一个父亲。   这次的事情他处处考虑周到,最后居然忘了楚雅和。忘了嘱咐嬷嬷将一切消息隔开,忘了将她护好。   那嬷嬷也是个糊涂的,想到这里,楚怀川不悦地看了一眼楚雅和身边的嬷嬷。嬷嬷立刻低下头来,恭敬地垂首立着,等着发落。   “公主服过药没有?”楚怀川责问。   那嬷嬷急忙说:“太医说了公主年幼,汤药总是伤身的。只开了一副,喝过便不再让公主喝了。吩咐奴婢照看好公主,让她好好休息,夜里多发发汗……”   这个时候问枝带着楚雅和平日里喜欢吃的东西过来,在她身后还跟了两个小宫女,不仅搬来了楚雅和的小木马,还带了她平日里玩的布老虎和拨浪鼓。   楚怀川从宫女手中拿出拨浪鼓晃了晃,“如果雅和不哭的话,今天晚上父皇陪着你好不好?”   “真的吗?”楚雅和偏着头,不可思议地望着楚怀川,她的眼眶里还脸蛋上还挂着泪珠儿。   她平日里见到楚怀川的时候不多,被他抱在怀里的次数更是少之又少。今天突然听她父皇说可以陪她一晚上,她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小嘴。   楚怀川揉了揉她的头,又问她想吃什么,亲自喂着她一口一口吃下。楚怀川陪着她玩了一会儿,直到她窝在楚怀川的怀里睡着了。   看着女儿泪迹未干的小脸蛋,楚怀川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龙床上,又为她仔细盖好被子。   楚怀川望着熟睡的女儿,心想以前太忙,以后都不会再忽略她了。   ……   方瑾枝一直等到下午也没等到陆无砚回来,反而等来了太子殿下夭折、煦贵妃服毒自尽、皇帝旧疾复发这一连串的坏消息。   “怎么会呢……”方瑾枝喃喃自语。   她脑海中不由浮现陆佳蒲浅笑的眉眼,还有一桩桩一件件,幼时陆佳蒲对她的好。还有太子殿下,那个白皙漂亮又乖巧的孩子。那个孩子有一双很大的眼睛,方瑾枝甚至吃惊地对陆佳蒲说太子殿下长得有些像她。   现在,有人告诉方瑾枝他们都死了?   怎么可能呢!   虽然她心里明白送信之人不可能说假话,可是她还是想等陆无砚回来,好像只有陆无砚亲自告诉她,她才肯相信一样。   方瑾枝焦急地等了很久不见陆无砚回来,终究是坐不住了。她脱下身上的居家服,换了身厚厚的衣服,又把斗篷也给披上了。待一些收拾妥当了,才打算进宫去。可是她还没有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停下了脚步。   她现在进宫真的可以帮上什么忙吗?还是只能给陆无砚添乱?   因为她的孕事,已经足够让陆无砚操心了。   方瑾枝立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又缓缓退回屋中,将身上的斗篷、外衣一件一件脱了下来。   她如今有孕,更是三四个月这样该小心的月份。照顾好腹中的孩子,才是眼下重中之重。这个时候,她虽然心里焦急,可也明白陆无砚至今未归肯定是宫中、朝中有事。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再给他添乱。   方瑾枝拿起绣筐里的绣撑,在一方洁白的帕子上绣起花样来。只是她心里有事,白皙玉指捏着的绣花针总是迟迟不能落下。一个时辰过后,也总共没绣几针。   她索性将绣撑放下,拿了一本床头架子里的小书来读。   平日里爱看的故事书完全读不下去。   陆佳蒲和笑脸和小太子酣睡的模样总是不由自主浮现在书页上,搅得方瑾枝一阵心乱。   方瑾枝正在心烦意乱时,忽有小侍女扣门。   “夫人,您歇下了吗?有客人声称是您的旧友,想要见您。”侍女得到指示后轻轻推门进来,“那位客人将这个带给您,说您看到这个荷包会见她的。”   方瑾枝的目光就落在侍女手里的那个荷包上。那是一个绣着牡丹的荷包。   只一眼,方瑾枝就认出了这个荷包。当初重阳时,她给身边的人都绣了茱萸荷包。每个荷包上绣的花样不同,这个绣着牡丹的荷包是送给静思师太的。   方瑾枝将荷包接过来,摩挲着上面牡丹的绣纹,一时恍惚。   因为静忆师太的缘故,她也和静思师太彻底断了联系。如今看着这个荷包,她的眼前又浮现了静思师太还是锦熙王妃时,她第一次见她的情景。   方瑾枝还是见了静思师太,虽然明明知道她很可能是为了静忆师太的事情。   静思师太在偏厅里等得很焦急,她一见到方瑾枝进来,急忙迎了上去。   “瑾枝,你见过我妹妹吗?”   方瑾枝摇头,心里又是提防,又是疑惑。   静思师太不太相信地望着方瑾枝,问:“她真的没有来找过你?”   “没有……”不知为什么,方瑾枝心里忽然升起了那么一丝不太好的预感。   静思师太眉心紧蹙,欲言又止。   方瑾枝咬了一下嘴唇,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她说要来找我?”   无论是静思师太还是叶萧都曾亲自或者托人来找过方瑾枝,但是静忆师太倒是从来没有来找过她。是以,方瑾枝才有此一问。   静思师太有些疲惫地坐在椅子里,“上次她听说千佛寺很灵验,病还没好就去了为你和你的孩子祈福。但是我也没有想到自那日起,她就再也没回来。我曾去千佛寺问过,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方瑾枝就想起来静忆师太被小尼姑搀扶着一步一步走下千层石阶的背影。   她不见了?   “她……没有来找过我……”方瑾枝说得涩巴巴的。   “想来,她也不会过来找你。是我太着急了……”静思师太叹了口气,“她日日夜夜想着你,盼着你好,想要见你。我劝她亲自来找你,她总是摇头不肯,她觉得你永远都不会原谅她,也不会想要见到她。她又怎么会来找你呢……”   方瑾枝紧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若是你见到她了,还请你告诉我一声。她身体日益不好,不能再奔波了……”静思师太有些哀求地望着方瑾枝。   方瑾枝受不了她这种目光,终究还是点了头。   静思师太没有久留,在方瑾枝这里没有得到静忆师太的消息便离开了,她打算回家里寻求点帮助。   等静思师太走了以后,方瑾枝一个人望着院子里的一株刚刚要发芽的嫩柳许久。   陆无砚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她一个人立在院子里发呆,鼻尖都冻红了。   陆无砚皱眉,一边朝她走去,一边解下身上的宽袍。   “天都快要黑了,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他说着,就将解下来的宽袍小心翼翼地披在了方瑾枝的身上,又帮她拢了拢衣襟。   方瑾枝长长舒出一口气,说:“看,快春天了呢。”   陆无砚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枝头的嫩芽,又将视线重新移回方瑾枝的脸上,认真问:“因为佳蒲的事情难过了?”   “是真的?她真的死了吗?”方瑾枝的思绪被陆无砚抽回来,她一下子抓住陆无砚的手,焦急地问。   望着方瑾枝那双期待的眼睛,陆无砚不忍心让她难过,可又不能骗她,只好缓缓点了头。   “怎么会这样呢!”方瑾枝连连摇头,“真的去了?宫里那么多太医怎么就没救下来呢?请过刘先生了没有?刘先生医术高超说不定可以起死回生的!”   陆无砚也叹了口气,“她服用的是剧毒毒药,太医也没有办法。事发的时候刘明恕远在入楼,等将他请来的时候,佳蒲的尸体已经凉了。”   “真的,她真的已经走了。”陆无砚怕方瑾枝难过,慢慢将她揽在怀里。   方瑾枝还是觉得心里一抽一抽地疼,她倚靠在陆无砚的怀里,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了她的身上。   别人告诉她陆佳蒲已经死了,她还不相信。可是如今陆无砚亲口告诉她,她憋在心里一日的难过才终于涌出来。   “别难过了,人总是有自己的命数。”陆无砚只好这样劝她。   消息传回温国公府的时候,陆家的人也都大惊失色。三奶奶整个人都傻在那里,逼着报信的小丫鬟重复了五遍。   三奶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整个人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她的女儿死了。   她还没来得及补偿她,她就死了!   三奶奶把所有下人赶了出去,自己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把陆佳蒲自小的事儿一件件回忆了一遍。记忆最后定格在最后一次见她那一回,原来已经这么久都没有见过她了……   三奶奶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接下来的几日,楚怀川一直都没有上早朝,他一边养病,一边陪着楚雅和。楚雅和的烧逐渐退了,身子骨也硬朗了起来。每次楚怀川喝药的时候,她总是眼巴巴地盯着他,若楚怀川微微蹙眉,她便大声说:“父皇不要怕苦!我都不怕!”   楚怀川就笑着把她抱到膝上,心想幸好还有她伴在身边。   楚怀川的身体养了七八日才日渐好了起来。他重新上早朝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削弱了温国公府的势力。不仅是陆家为官的男人,就连和陆家关系紧密的朝臣也一并给降了职。   群臣知道皇帝仍在愤怒中,给这些陆家并陆家相关的官员所降的官职也不过一到三级,便也不好劝谏。   官职升降本是寻常事,降个一两级,表面上看着无关痛痒,却是圣意。   按照惯例,群臣禀了要禀的事情之后,楚怀川开口:“右相大人,朕听闻你的孙女刚刚及笄。”   右相从群臣中走出来,有些心惊胆战地说:“启禀陛下,臣的孙女的确上个月刚刚及笄。”   他不明白楚怀川为何突然提起此事。右相虽为朝中坚固的保守派,一直捍卫皇室正统,是极力主张还政于陛下的一党。   不过右相在家中却是有些惧内,更是疼爱孙女。他一共有八个儿子,八个儿子又给他添了十四个孙子和一个孙女。这个孙女简直是全府上下的掌上明珠,更是他的心头宝。   “那爱卿的孙女可有婚约在身?”   “臣家中疼爱着她,想要把她多留两年,暂且还没有定下亲事……”右相忙道。   楚怀川笑了一下,令立在身后的宦官宣旨。   那是一道册封右相孙女为后的圣旨。   右相伏地接旨,群臣无不跪地道贺。   “四、五、六……六!”在群臣的道贺声中,楚怀川突然开始数数。   跪了一地的臣子都不解地抬起头来看向他。   “宫中向来是有四妃。可朕上次给那荆国郡主封了妃,如今是五妃了。啧……”楚怀川皱了下眉,“朕觉得五这个数字不好,不如六好!六,寓意六六大顺嘛!”   他黑亮的眸子一转,视线落在左相的身上,楚怀川一拍大腿,“嘿,左相!你不是说你女儿倾心朕许久嘛?来来来,正好今日立了皇后,那就把你女儿也封个妃嘛!就……封个顺妃罢!”   “臣领旨谢恩……”左相有点不太甘心地跪地谢恩。   他原本一门心思想要将自己的女儿送入宫中,那是打算把她扶到后位上的!可是如今楚怀川竟是直接立了右相的孙女为皇后,还把她的女儿也收入宫中封了妃。   六六大顺,又封了她的女儿为顺妃。这是什么意思?分明就是说她的女儿是那个为了凑数的!   可是左相再气,也只能领旨谢恩。   接下来的几日,楚怀川随意罢免、升迁了许多官员。而罢免的理由也十分随意。比如某位官员发冠歪了,比如某位官员朝堂之上打了个喷嚏……   而升迁的理由更是胡扯。   他办了个鹦鹉赛,让群臣献出最美的鹦鹉。谁献出的鹦鹉好看,谁就能升官。其中就包括秦锦峰,秦锦峰接连调升,直接官居二品。   以秦锦峰的年纪,能坐上这个位置实在是不可能之事。   只不过这段时日,楚怀川调升和罢免的官员实在太多,今日升个三级,明日指不定贬为草民。在这一系列不着调的政策之下,秦锦峰倒是显得不起眼了。   一个凭借送到皇帝手中的鹦鹉好看而升到二品的官员,能做多久?指不定就如他前面那个武官一样,第二日就被免了职。谁也没把秦锦峰当回事。   不是没有朝臣死谏。然而楚怀川一改往昔软弱不拿主意的作风——谏者,诛之。就连三代老臣,也被他推出去斩首。   长公主自然不愿意看见楚怀川这般胡作非为下去。然而,自长公主辅帝以来,楚怀川第一次顶撞她,当着文武百官朝臣的面,大声质问:“楚映司,你与朕到底谁才是皇帝?难道你觊觎朕这皇位许久,想要代替朕不成?”   长公主忍了又忍,被他当众责骂了三次,终于愤而离去。再不早朝。朝中文武百官来苦苦求她劝解陛下,长公主避而不见。   长公主本就不是好脾气的人,被楚怀川责骂了三次,气得心尖尖都在发颤。她气得恨不得再也看不见楚怀川。   陆申机知道她在气头上,也不劝她。只任由她慢慢消气。   楚怀川更是广建宫殿,奢侈铺张,完全不管荆辽两国开战在即。   民间都在传陛下因为丧子之痛性情大变,俨然已经变成了一副彻底的昏君做派。   就这样过去了两个多月。   方瑾枝腹中的胎儿已经五个月了,她小丨腹微微隆起,行走时带着一层别样的温柔。她将点泡好的分茶端给长公主,微笑这说:“母亲,尝尝看。”   长公主这才回过神来,“哪里用你亲自点茶,小心累了身子。”   方瑾枝笑着摇摇头,“做这点事儿哪里就能累着了,没那么娇贵的。”   她又站起来,走到长公主身后,轻轻为她捶着肩。方瑾枝为长公主捶着肩,脑海中忽然想到了静忆师太。上次静思师太过来找她之后,她也曾悄悄派人寻找静忆师太,然而两个月过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长公主拉着方瑾枝的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笑道:“不用你做这些,无砚看见了还以为我又苛待他媳妇儿呢。这恶婆婆的罪名我可担不得。”   “无砚才不会这么想呢。”方瑾枝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长公主这话可不是随口说说的。   之前有一次用膳的时候,方瑾枝觉得腹中不舒服。长公主有经验,便让她走动走动,方瑾枝见长公主碗中的汤空了,便给她盛了一碗。   恰巧陆无砚回来撞见,开口就问:“又不是没有侍女伺候,干嘛让瑾枝端茶倒水?”   当时气得长公主直接将手里的茶碗砸在了陆无砚脚边。   方瑾枝身上穿着宽松的齐胸襦装,五个月的身子并不是特别明显。待她坐下来,身上的裙子服帖地垂下来贴在她身上的时候,就彻底显了出来。   望着方瑾枝微微隆起的小丨腹,长公主眼中的愁绪不由淡去,慢慢溢出了几分温柔来。   她居然是快要做祖母的人了。   方瑾枝知道长公主最近心情很差,便柔声劝慰着她:“母亲,您不要多想了,陛下许是一时想不开,等过一段时日便好了。他是自小跟在您身边的,这份感情哪里有那么容易磨灭呢。”   长公主知道方瑾枝是好意,只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若是寻常人家,她与楚怀川之间还好说,但是他们生在皇家,这份姐弟情谊里面总是要掺杂些别的东西。   陆申机和陆无砚一并进来,陆申机走在前面,带着点火急火燎。   见他迈的步子要比以往更大更急,长公主就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   “映司,收拾收拾东西,咱们走吧!立马就走!”陆申机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出了何事?”长公主问。   陆申机没立刻回答,而是坐下来捧着茶碗,将里面的茶一饮而尽。   陆无砚这才慢悠悠晃进来,道:“几位亲王一直留在皇城未回到封地,近日得到消息,这几位亲王留在封地的兵马悄悄到了武扶州、康川庄和长乐山。”   大辽每位亲王在自己的封地都会有驻兵,待到国家征战时以作补给之用。这些驻扎在各位亲王封地的兵马除非得到皇令,否则是不可以轻易离开封地的,更不可以擅自来皇城。若没有圣令,亲王带着封地的兵马进皇城,会被当成谋逆罪论处。   而武扶州、康川庄和长乐山都是距离皇城很近的地方。   长公主猛地一拍桌子,怒道:“楚怀川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你管他想干嘛,我看他就是疯了!”陆申机放下手中的茶碗起身把长公主拉起来,“走走走,咱们现在就走。这个将军我也不当了,谁爱为他带兵打仗谁去!”   长公主甩开陆申机的手,皱着眉轻斥:“你就不能好好说话,我的手都被你捏疼了!”   陆申机握惯了刀枪,此时一激动,拉着长公主的时候就没掌握好力度。见长公主的手果真是红了一圈,他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   方瑾枝便站了起来,和陆无砚一起退了下去。   陆无砚扶着方瑾枝,不让她有一点闪失。   “你怎么和母亲一样这般小心?我如今这胎很稳的,现在也不会再害喜,不用那么紧张了。”方瑾枝温柔地笑了笑,又问起宫里的事情来。   陆无砚摇了摇头,只说:“看不透。”   他虽然说的简单,可是方瑾枝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是说他看不透楚怀川到底想干嘛。方瑾枝思索了一会儿,才说:“那……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吗?”   说话间,陆无砚和方瑾枝就回到了自己房中。   陆无砚扶着方瑾枝在窗下的长榻上坐下,又为她关了窗户免得她着凉。然后他才说:“放心吧,就算暂时看不懂他到底想做什么,但是总留了自保之路。”   方瑾枝如今虽然不像前两个月那么害喜,却变得双脚有了肿胀的毛病。往往没走多久,一双原本漂亮的白皙小脚丫就开始肿起来。   她弯下腰,想要把鞋子脱下来。   “别动,我来就好。”陆无砚弯下腰,替她将鞋子脱了。又吩咐侍女端来温水,让她泡泡脚。   方瑾枝望着陆无砚拿着干净帕子给她认真擦双脚上的水渍。   “无砚,你是真的没看懂陛下想做什么吗?”   陆无砚给她擦脚的动作顿了一下,又继续为她将双足擦干净,才说:“都说他因为太子夭折、佳蒲自尽之事变得性情大变,激发了心里压抑多年的愤懑不满,如今想要彻底夺回皇权。可是……”   陆无砚叹了口气,他将方瑾枝从长榻上抱起来,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床榻上。   “瑾枝,如果全天下的人都说一个人要害你,可是你却仍旧坚信他不会伤害你,可是为什么?”陆无砚轻声问出来。   方瑾枝挽着陆无砚的胳膊,拉他到身边,温柔地说:“因为他是你的家人啊。”   “家人?”   方瑾枝弯着一双月牙眼轻轻点头,“如果全天下的人都说你、两个妹妹或者哥哥要害我,我也不会相信呀。”   陆无砚点点头,不再多说别的,拥着方瑾枝歇下。   这一边陆无砚和方瑾枝歇下了,那一边陆申机和长公主却发生了争执。长公主和陆申机都不是好脾气的人,最近长公主心情又大不好,两个人谈着谈着就不欢而散,闷头去睡。   天快亮的时候,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入医敲门的手都在发抖。   “那混小子又干了什么荒唐事儿都甭来烦本宫!”长公主没好气地说。   入医“噗通”一声跪下来,“公、公主,陛、陛下驾崩了!”   长公主一个激灵坐起来,她来不及披上衣服,穿着寝衣冲出围屏,大声质问:“你说什么?再给本宫说一遍!”   “禹、禹仙宫烧得什么都没剩下……陛下、陛下没救回来……”   长公主牵着马厩里的马,朝着宫中一路狂奔。同样被消息惊醒,奔向皇宫的陆无砚和陆申机都被她落在了后面。   长公主骑着马冲进宫,并未下马,而是驾马直接冲到了禹仙宫。   远远的,她就看见了禹仙宫冲天的大火。无数的宫中侍卫、太监和宫女在一桶桶浇水扑火,只是这火势实在是太大了,完全杯水车薪。 第180章 女帝   长公主冲到近前, 大火烤得这一方天地都炙热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长公主高声质问,她的声音里裹着一层浓浓的颤音。   小周子身上的衣服都被烧焦了,脸上也蹭了一层黑灰。他跑到长公主面前, 慌慌张张地跪下。   “启禀公主!上个月陛下下令重建禹仙宫留给雅和小公主。今日陛下和雅和小公主用过晚膳以后,小公主硬拉着陛下过来看她日后的住处。这里本来已经修葺了大半, 小公主困了,陛下就抱着她送到寝屋里,让她先睡一会儿再回去。后来顺妃娘娘过来把小公主吵醒了……”   “挑重点!”长公主厉声打断他的话。   “是是是……”小周子忙说,“小公主被顺妃娘娘吵醒以后,陛下责骂了顺妃娘娘几句, 将她赶走了,又吩咐奴才去御膳房准备宵夜。可是等奴才回来的时候这禹仙宫里就起了大火!这儿还没有修葺完毕,处处堆着木材,那是极容易烧起来的……”   “宫女呢!侍卫呢!人都死哪儿去了,就没人陪着陛下?”长公主又继续责问。   长公主气势惊人, 着实有些骇人。小周子缩了缩肩,才心惊胆战地禀告:“这禹仙宫还没修完,就没分宫女、太监,平日里也没有人。陛下身边向来没有太多宫女、太监,走到哪儿只有奴才跟着……”   “都去给本宫救人!若陛下有个三长两短, 你们全部给本宫赔命!”长公主怒道。   得了长公主的话,那些救火的宫人越发卖命。可惜这一夜有风,禹仙宫里又是大片堆积起来的易燃木材,这火势哪里是那般容易就能扑灭的。   朝中得到消息的文武百官也匆匆赶进宫, 这个时候最是表忠心的时候,无数达官老爷撸起袖子亲自救火。别管平日里是多么文弱的书生,或者如何作威作福的官老爷,此时此刻都要冲上去。若是谁冲晚了,指不定落下个大罪!   只是望着这冲天的大火,众人心里都知道情况不会太乐观。第二天一早,皇城中的平民百姓起床,也都看见了皇宫里的火光。百姓从家中走出来,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等到禹仙宫的火被扑灭的时候,眼瞅着就快要到巳时了。   宫中的侍卫从禹仙宫中抬出两具尸体,两具尸体一大一小,大的将小的护在怀里。两具尸体已经烧焦了,黑黝黝的,并且粘连在一起。   “陛下——”朝臣中不知道是谁高呼了一声,紧接着所有人都跪了下来,无论是宫人还是朝臣,黑压压跪了一片,痛哭不休。   陆无砚蹲在两具尸体前,想要验明真身。然而这两具尸体完全成了焦炭,别说是模样,连是男是女都已经分不清了。   长公主立在一片废墟之前,死死盯着那两具烧焦的尸体。她不相信,她完全不相信楚怀川就这么死了。   陆无砚担心她,忙走到她身边,压低了声音说:“母亲,这件事情有蹊跷。”   长公主动作有些僵硬地点了一下头,像对陆无砚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本宫知道,可是这孩子究竟又在胡闹什么……”   伏地恸哭的群臣中忽然站起一员武将,他指着长公主高声说:“陛下怎么会突然来这废弃的禹仙宫?定是有人将陛下引到这里,又放了这把大火!”   另一员官员也站了起来,这是一位年事已高的文官,他的胡子已经白透了,说话的时候扯动白胡子一抖一抖的。他说:“陛下最近经历丧子之痛情绪不稳,曾出言责备过长公主,长公主更是拂袖离开。敢问长公主可否知道这禹仙宫因何起火?”   长公主手下的一员武将站起来,大声说:“你这老头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长公主已经一个多月不曾上朝不曾入宫,又怎会谋害陛下!你不要血口喷人!”   “你才是血口喷人!老夫什么时候说过是公主殿下谋害了陛下?老臣只是想把事情弄清楚,还陛下一个公道!”   “公道?我看你是想要趁机陷害长公主,哼,陛下如今尸骨未寒,你就在这里污蔑陛下向来敬重的公主殿下,企图破坏陛下与公主之间的姐弟情义,你究竟是何居心!”   “你……你才是污蔑!好大的一顶帽子扣下来!先帝在时,我项全昆便忠心耿耿,五十载过后,老夫仍旧一心一意为了我大辽!”   “都给本宫住口!”长公主厉声阻止这些朝臣的争吵。她冷冷的目光扫过黑压压的人群,冷声道:“令禁卫军彻底封锁皇宫!即刻起,任何人只许进,不许出!”   陆无砚想了一下,在长公主身边低声说:“母亲,现在再封锁皇宫也许已经迟了。”   长公主微微点头,又令封阳鸿关闭城门,彻底搜查整个皇城。   陆无砚目光一扫,见一道黑影一闪而过。他立刻高声质问:“谁在那里鬼鬼祟祟的?”   禁卫立刻冲进葳蕤的草木丛中,将人带了过来。   居然是段伊凌。   长公主警惕地打量她一通,质问:“你躲在那里做什么?”   段伊凌皱着眉,看向长公主的目光有些游离不定。   “再不说拉出去杖责五十!”   段伊凌犹豫了一瞬,才说:“我看见顺妃去而又返,去的时候手里提着宫灯,离开的时候手里的宫灯不见了……”   长公主猛地抬头。   那些臣子也听见了段伊凌的话,都止了恸哭,一时之间有些呆怔,莫不是今日这大火真的有蹊跷?   左相立刻反应过来,他站起来,怒道:“此等大事娘娘不要胡说八道!”   他又对长公主深深鞠了一躬,言辞恳恳:“公主!艳妃可是荆国人,她说的话怎么可以相信!”   小周子立刻说:“奴才想起来了!陛下本来没有召唤顺妃娘娘,是顺妃娘娘今日突然跑过来的!”   “我没有!”那跪了一地的宫嫔里响起一声惊呼。顺妃从地上爬起来,匆匆赶到前面。   她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不是伤心皇帝死了,而是伤心皇帝死了以后她的大好日子就没了!   “公主!我怎么可能加害陛下!我……我只是想来见一见陛下。陛下让我离开以后,我再也没有回来啊!”   顺妃指着段伊凌,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异族人为何要睁眼说瞎话!”   段伊凌“嗤”了一声,“你说没有就没有呗,别像个泼妇一样指着我!也不嫌丢人现眼。”   长公主和陆无砚对视一眼,迅速交流了意见。   这把火到底是不是顺妃放的并不重要,可如今有了人证,若利用此事,倒是可以一举铲除左相。   “来人!”长公主挥袖,“将顺妃和左相全部押解天牢!”   左相拼命地挣扎,大声喊:“冤枉啊!臣子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定是你楚映司栽赃陷害!”   顺妃更是瘫倒在地,哭得梨花带雨。   陆无砚上前一步,冷道:“左相大人,你勾结卫王并荆国皇室,今日又陷害陛下实在罪无可赦。”   左相挣扎的动作一僵,震惊地望着陆无砚。   他并不怕别人污蔑顺妃放火谋害陛下之事,因为他相信他的女儿不会这么做,只要他的女儿没有做,总有可能查明真相翻身。可是他勾结卫王之事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那是真正的谋逆之罪!   “你!你不要含血喷人!”左相瞪大了一双眼睛,十分愤怒。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是多么紧张害怕。   陆无砚招了招手,入酒将几封信件呈上。那是几封楚行仄寄给左相的信件。陆无砚让朝中几位老臣亲自验视字迹,几位老臣是认识楚行仄笔迹的。   左相看见那些信件时,便是脸色土灰。   朝臣中不知道是谁大声厉喝:“左相勾结卫王多年,怪不得一心将女儿送入宫中为妃,目的竟是要害死陛下!”   两件事相叠压在左相的头上,再无翻身可能。他被拖下去的时候,整个人都是傻的,他知道自己彻底地完了!   当初楚怀川病弱,朝中由长公主把持,卫王势头不小,他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才投奔了卫王。后来楚怀川身体日渐好起来,他才打起将女儿送入宫中的主意,若是他的女儿能够为后,那他就不用再为卫王做事了。   他以为自己足够聪明,留了两条路,却没有想到在今天翻了船!   那些平日里追随左相的人都禁了声,谁都不敢再为他说话。   伏地的宫嫔哭得长公主一阵心烦,她令小周子将这些妃子全部送回各自寝宫。小周子急忙领了命,安排宫女、太监将这些妃子送回去。   小周子悄悄看了长公主一眼,见她侧过身和陆无砚小声商议着事情没注意这边,他这才亲自送段伊凌回寝宫。   小路寂寂,段伊凌压低了声音,“秦大人在哪?”   小周子见四周无人才说:“娘娘宽心,秦大人既然答应了娘娘事成之后送您出宫,必不会食言。只是如今皇宫彻底封锁,娘娘还需再耐心等几日。”   段伊凌虽然心里不耐烦,可也明白小周子这话不假,只好闷闷不乐地回了寝宫。她一天都不想在这个皇宫里待下去了!   昨日秦锦峰找到她,告诉她只要指认顺妃就可以将她送出宫。本来她心里还有所忌惮,可是一想到要一辈子住在这宫里,她就答应了下来……   长公主根本不相信楚怀川就这么死了,可是望着地上的两具尸体,她完全想不透楚怀川到底想做什么?跟她置气,扔下这一堆烂摊子跑路?   向来沉着冷静的长公主头一遭心乱如麻。   “母亲,”陆无砚蹙眉,“您打算怎么办?国不可一日无君,朝中必定动荡。”   长公主叹了口气,“这孩子怎么这么任性!如今两国交战在即,朝中动荡,他在这个……”   “何公公?”长公主有些惊愕地望着被两个小太监搀扶着走过来的何公公。   何公公是先帝身边的红人,朝中重臣见到他也要毕恭毕敬。他如今已过古稀之年,在先帝去后,他拒绝华府,去了皇陵为先帝守灵。   长公主小的时候也没少受何公公的照拂,她亲自迎了上去,“何公公,您怎么过来了?”   她话音刚落,垂眸时,就看见何公公手中的锦盒。   “老奴是来宣旨的。”何公公慈爱地笑了笑,将锦盒打开,取出其中的圣旨。   “楚映司接旨——”   长公主立在那里僵了一会儿,才慢慢跪了下来。   “昭曰,长公主楚映司辅政十七载,殚精竭虑。荡荡之勋,功标青史。朕驾崩之后若宫中无太子,则令其继承皇位,卫我大辽,钦赐。”   何公公宣读完,将圣旨合上,递给长公主。然而长公主跪在那里很久都没有接旨。   “公主?”何公公又小声提点了一遍。   长公主这才慢慢回过神来,接过圣旨。圣旨放在她的手里,她只觉得无比沉重。   何公公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把长公主扶了起来,然后在两个小太监的帮助下,跪下来,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且慢!谁知道这道圣旨是真是假!”一员官员站了起来。   另外一员官员也跟着站了起来,“敢问何公公,陛下何时立下的诏书?”   “还请先验明这道圣旨的真假!”   “就算宫中无太子,理应从亲王之子中选下一任国君,又怎可让一个女人称帝!”   “我看这道圣旨有假!”   何公公对这些臣子的一连串质问早就有所准备,他在小太监的搀扶下起身。   “诸位大臣稍安勿躁,这道圣旨是三年前陛下就立下的。当时不仅老奴在场,几位亲王也在。”   亲王?   “没错,陛下立下这道圣旨时,本王在场。”果亲王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紧接着,是卫亲王、鲁亲王、和亲王和固亲王都走了出来。   果亲王目光扫过那几个人,问:“难道你们要抗旨不尊?”   那几个臣子咬着牙没有吭声,可是脸上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们的想法。他们不愿意接受长公主登基为帝。   不仅是这些说话了的,那些沉默的臣子中也有很多人有着同样的想法。   气氛徒然冷了下来,僵持之中藏着些剑拔弩张的凶险。   曹祝源从人群里走出来:“老臣有话要说……”   曹祝源是国中大儒,朝中大多数经科举做了文官的臣子都曾是他的学生。众人见他站了出来,心想他一定会坚守正统!   曹祝源跪下来,恳切地说:“自陛下登基以来,随着心情上早朝,不问朝政,无所建树,更无政绩。最近更是荒唐理政,以鹦鹉赛、斗蛐蛐、赛诗赏花等一系列玩乐之事升贬官职。在我大辽与荆国交战之际铺张浪费,广建宫殿,置我大辽危难于不顾……”   陆无砚不可思议地看向曹祝源,曹祝源这个人念了一辈子的书,捧了一辈子的圣贤心,一心为主,一直是主张还政于陛下的一派。陆无砚简直不相信这些话是他说出来的。   不仅是陆无砚,那些朝臣无不对他所说的话感到震惊。尤其是他的那些学子,更是个个张大了嘴,好像不认识他了一样。   “……先帝建立辽国,是为了安一方百姓,是为了天下太平。若先帝知道陛下所作所为必为之伤心……”曹祝源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而长公主一心为我大辽任劳任怨,拥有一颗大爱之心,又拥有一颗广博的帝王心。臣,曹祝源愿誓死效忠长公……陛下!”   他深深伏地,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些一心支持楚怀川的保守老臣看着曹祝源伏地跪拜的身影,都彻底慌了。他们忽然想起了右相!   右相人呢?   “右相大人!”有人高呼一声,望着正匆匆赶过来的右相。   右相脚步匆忙,脸上煞白一片。   秦锦峰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   右相的那些属下立刻迎了上去,将事情细细跟他说了。时不时,望向一直没说话的长公主。   右相摆了摆手,挥开这些属下,他朝着长公主跪下,“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死寂一般。   他……他若是不照办,他的孙女就要死了!怪不得……怪不得楚怀川突然要立他的孙女为后。早知如此,他就不应该把他的宝贝孙女送进宫!   “右相!你怎么可以这样!”一位老臣气呼呼地站起来,“如果我大辽由一名女人当皇帝,我巩泽明立刻告老还乡!”   又一员武将站起来,大声说:“我茅建平不会为一个女人打仗!如果今日长公主继位,本将带着手中的兵马拒不出战!”   秦锦峰从右相身后走出来,“臣手中也有一道陛下的圣旨。”   听他这么说,所有人都看向他。   他慢慢从袖中取出几张明黄的单子,“陛下旨意,若有人不服新帝者,自可离去。这里,是朝中如今每一位官员的替补名录。”   “当然,如何执行,还请陛下定夺。”秦锦峰走到长公主面前,恭恭敬敬地将明黄名录捧给长公主。   长公主有些木讷地抬手,将写得密密麻麻的名录握在手中。   “巧了,”果亲王笑了一下,“本王手中也有一道圣旨。”   他抬手,自有侍从捧上圣旨。   “奉陛下旨意,若有人对新帝不敬者,杀无赦!”   “另,本王与卫亲王、鲁亲王、和亲王和固亲王共带二十七万兵马驻于近城。从今以后,将兵马献于新帝,为国之用!”   果亲王和另外几位亲王,同时朝着长公主跪下。从今往后,那些属于他们的兵马全部献给朝堂。这代表着彻底的效忠。   长公主的目光慢慢从手中的圣旨上移开,看向何公公、几位亲王、秦锦峰、曹祝源还有右相。   好像,一切都慢慢明了了。   陆无砚也从惊诧中回过神来,他怕长公主一时想不通,忙走到她身边扶住她,又小声唤了一声:“母亲?”   长公主抬眼望向身前的禹仙宫。   禹仙宫已经烧得什么都不剩下了。   长公主好像看见了小时候的楚怀川,病病殃殃地坐在台阶上等着她来接他。他懂事地点头,假装开心地说:“皇姐放心,川儿一个人在宫里会好好的!”   她又想起立楚享乐为太子的那天晚上,楚怀川坐在禹仙宫一片杂草相伴的台阶上静静看着她。他问:“皇姐,你我之间,到底是谁不信任谁?”   “这偌大的宫殿无一处的安稳,处处是眼线,处处是危险,哪里有半分家的样子……”   “皇姐,这皇位这皇宫这整个江山送你又如何?可是皇姐有没有想过从您第一天开始防备朕的时候,朕也会难过?”   他说那些话的时候是在笑的,只是在离去的时候隐约落了一滴泪。   长公主觉得心里一阵闷痛,好像有什么东西赌住了,又好像有谁给了她一锤重击。   她一直都把他当成个孩子,以为他胡闹任性,以为他肆意妄为。甚至就在刚刚还责怪他丢下一大堆烂摊子,不顾别人危险,只顾自己卸下责任,逍遥快活。   可是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他是故意的啊。   从一开始,从长公主得到消息他暗中拉拢心腹、联络亲王那一日开始,他就是在筹备今日的事情啊。   他请了何公公颁布继位圣旨。   他用自己的死拉下左相一党。   他利用右相疼爱孙女的弱点,故意封右相的孙女为后,又以她的性命要挟。还找了秦锦峰为说客,给右相下了密旨。他亲手将一心辅佐他的右相一派压了下去。   他时间紧迫,所以故意用荒诞不经的行径掩饰真正想要提拔和除去的人。   他不惜摊上一个昏君的骂名,再令秦锦峰说动曹祝源在今日这等场合之下,将他的恶行一一念出。   他知道会有顽固一党不愿意接受女人称帝,所以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写下了整个朝堂所有官员的替补名录。不为真的有用,只为表明他的态度。   这些还不够。   兵权,兵权才是重中之重。   其实他从三年前就开始游说几位亲王,只是今年才开始动作大了起来,被长公主发现。   长公主甚至怀疑过楚怀川联系各位亲王的兵权是为了维护他自己的皇权。然而,他只是为了将这些兵权交给她,作为送给她的称帝贺礼。   “母亲?”陆无砚又轻声唤了一声。   长公主想明白的事情,他自然也想通了。陆无砚心中一阵怅然,他又担心长公主心里难受。   长公主闭了一下眼睛,将眼底的那一点湿意压了下去。   她转身,朝着跪地的群臣微微抬手,“众爱卿平身——”   ……   皇宫封了三日,一无所获。楚映司不再封闭皇宫,但是仍旧派人在整个皇城中暗自搜捕。   然而十日过去了,还是完全没有楚怀川的消息。   楚映司登基那一日,她仍旧穿着繁复的曳地宫装,只是这一次,她身上宫装的绣纹再也不是舞凤,而是象征着帝王威仪的黑龙。   在祭天台上,她缓缓转身。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与百姓伏地跪拜,声可动天。   楚映司抬头望着远处湛蓝的天际,又看向大辽的每一寸国土。她心中应该激起守卫这个家国的宣言,然而浮现在她眼前的总是楚怀川的嬉皮笑脸。   她上一次登上这祭天台,便是牵着楚怀川的手,一步一步拾阶而上。   才五岁的楚怀川歪着头,小声说:“皇姐,我会当好这个皇帝的!”   她没有看他,目视前方,说:“不可多言。”   楚怀川吐了吐舌头,重新转回头,郑重地一步步向前走去。   ……   “陛下……”小周子跪在地上,有些畏惧地望着楚映司。   他知道自己犯了大忌。   楚映司一身黑色龙袍加身,她坐在明黄的龙椅里,看向跪地的小周子,不需言语,只是一个冷冷的目光。   小周子立刻伏地,颤声说:“奴才知道错了!知道错了!您绕了奴才一命吧!陛下……陛下说都是为了您!奴才对您是忠心耿耿的啊!所以才会给秦大人带几次话,除此之外,奴才什么都没做过啊……”   小周子当然是对楚映司忠心耿耿的。楚怀川也正是利用了小周子的忠心,才收买了他。   其实楚怀川收买小周子还有另外一层用意。小周子是楚映司的人,自然会把他假死的事情告诉她。免得他这个傻姐真以为他死了而伤心。   秦锦峰……   秦锦峰已经辞官了。   “入酒,秦锦峰这个人现在在哪儿?”陆无砚问。   楚映司也偏过头,看向入酒。   入酒面露难色,“当日他将那份名录交给陛下之后就悄悄走了,而他也是在前一日就辞去了官职。如今,并不在皇城。”   “秦家也没有消息?”陆无砚又问。   入酒摇头,道:“自从年后,他就一直没有回过秦家。”   “查!”楚映司叹了口气,“一定要把这个人翻出来!”   近日朝中官员变动的厉害,虽说还算安稳,楚映司却也忙碌异常。此时脸上已经露出了几分疲态。   陆无砚走到她身后,轻轻给她捏着肩。   ……   然而这个时候,秦锦峰已经离开了皇城。他打扮成一个乞丐,随着一对行乞人一并出城。在一系列的盘查之后,终于成功离开了皇城。   虽说满城搜捕,可皇城这般大,城门守卫处再怎么仔细,也查不出一个精心乔装易容的人。   秦锦峰离开皇城以后,没有立刻换下身上的这一身装扮,而是继续跟着那一对行乞者走了一段。等到天黑以后,他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他趁着夜色钻进平民小巷,在一间不起眼的房子前轻轻叩门。不敢敲得太响,怕惊动了里面的人。   他静静立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隔着一道门,听着她的脚步声,他仿佛已经能够看得见她走路的样子。   “吱呀——”   门被推开一条缝,露出陆佳蒲的脸。   “秦大人……”陆佳蒲警惕的眼中露出一瞬的欣喜,急忙将门推开,让秦锦峰进来。   秦锦峰立在原地没有踏进门槛,含笑说:“娘娘收拾一下,该出发了。”   听到秦锦峰这般说,陆佳蒲心里的喜悦更甚,她急忙点头,小跑着回到屋中收拾东西。   望着陆佳蒲欢喜的背影,秦锦峰的嘴角不由漾出一抹笑意来。   他当然知道她为什么欢喜,因为她很快就能见到楚怀川了。不管她因为什么欢喜,只要她是真的开心,他便替她高兴。   陆佳蒲很快从屋子里出来,怀里抱着楚享乐。楚享乐本来就是个十分安静的孩子,此时虽然醒着,却不哭不闹,只是抓了陆佳蒲的一个翡翠镯子玩。   陆佳蒲的行李很少,可是楚享乐的东西却有些多。   见她又抱着孩子,又提着东西,秦锦峰这才向前一步跨进门槛,替她将东西拿过来。   “多谢秦大人。”陆佳蒲有些歉意地看着他。   秦锦峰没有多说什么,带着陆佳蒲往外走,小巷很窄,不能将马车驶进来,也不好惊动了旁的住户。   夜色有些黑,这泥路并不易行。   秦锦峰不由放缓了脚步。   陆佳蒲心细,自然懂得了秦锦峰的好意。她抿了一下唇,没有多说别的话,只是加快了步子。   终于走到了小巷的尽头,远远地看见了停在那里的马车,陆佳蒲松了口气。   为了避人耳目,陆佳蒲这几日都是一个人住在宅子里,不仅要自己亲自洗衣做饭,还要照顾楚享乐。她未出嫁时,便是温国公府里尊贵的嫡女,出嫁之后更是贵为贵妃,哪里做过哪些事情。如今登上了马车,想到很快就要见到楚怀川了,她这才真真正正地松了口气。   这一程,并不近。   陆佳蒲身边没有下人,秦锦峰更是亲自赶马车。孤男寡女,却要同行近月余。   不过秦锦峰不是唐突之人,平时只坐在马车外车夫的位置赶车,就连下雨的时候,也只是披着蓑衣并不进去。   陆佳蒲将马车门推开一些,“秦大人,这雨越下越大,还是找个寺庙先避避雨吧。”   秦锦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下来。   废墟一样的寺庙里,陆佳蒲抱着楚享乐,逗着他玩闹。秦锦峰一直立在门口,背对着陆佳蒲望向外面的大雨。   楚享乐玩了一会儿就打着哈欠睡着了。   陆佳蒲抬起头,望着立在前面的秦锦峰,轻声说:“谢谢。”   秦锦峰听见了,却假装没有听见。   这雨很快就停了,他们又要继续赶路了。接下来的路途,除非必须,两个人没有半分的交谈。   又走了十多日,他们开始由马车换成了船。在船上又过了十来日,终于到了一座小岛。   秦锦峰带着陆佳蒲走进小岛深处,两边的小野花懒洋洋地绽放。视线逐渐开阔,一座简简单单的庭院出现在视线里。   陆佳蒲抱紧了楚享乐,疾步走进庭院里。   “享乐,我们就要见到你父皇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满满的欢喜。   然而,没有人。整个庭院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陆佳蒲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下去。被她抱在怀里的楚享乐什么都不懂,只会伸出小手来抓她的衣襟。   秦锦峰将她脸上的表情看在眼里,轻声说:“这次未免别人起疑,又为了行动方便,才会让娘娘和陛下分头过来。眼下陛下虽未来,左右不过两三日就会到。娘娘不必担心。”   这倒是这一路里,秦锦峰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我知道的,谢谢……”陆佳蒲又重新笑起来,浅浅柔柔的。   只是她的笑容里,总是带着点歉意。   楚怀川收买了很多人,但是他需要一个最可靠的人将所有的点、线连起来。他挑来选去,又经过一番试探,最终选了秦锦峰。   为了让秦锦峰忠心耿耿,楚怀川便让陆佳蒲在中间传话。   是以,当初方瑾枝看见秦锦峰在假山后托侍卫送东西去落絮宫,那便是秦锦峰从刘明恕手中拿到的假死药。 第181章 尾声(一)   楚怀川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 陆佳蒲望着天际逐渐阴沉下来的天色,听着风吹动树丛沙沙作响的声音,心里不由有些害怕。   她慢慢抱紧怀里的楚享乐。   秦锦峰看她一眼, 知道她的顾虑。虽然这处海岛是秦锦峰挑了很久的,可是他并不敢保证海岛深处会不会有野兽。别说是庞然大物般的野兽, 就算是条野猪、野狗闯进庭院里,陆佳蒲也应付不来。   “娘娘且安心住下,我会在门房暂住,直到陛下赶来。”秦锦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这般说出来。   那门房在整个庭院最外面的大门处, 是平日家仆夜里守门之地。   陆佳蒲感激地望了秦锦峰一眼,欲言又止。   秦锦峰当她认为不方便,便说:“除非娘娘有危险,我不会进庭院。”   “我不是这个意思,”陆佳蒲缓缓摇头, 她抬起头来看向秦锦峰,“秦大人离开这么久是辞官了吧?”   秦锦峰微怔了片刻,才点了头。   他为楚怀川做了这些事,如今楚映司登基之后,他的仕途自然彻底断了。能保命已是不错, 如何再提为官。更何况当初他为了配合楚怀川,假意投机取巧谋取官职早已被昔日同窗所不齿。   陆佳蒲的歉意便在这里。   当初楚怀川让她联系秦锦峰的时候,她是不愿意的,她也不相信秦锦峰会因为她的两句话断了自己的仕途。   还是楚怀川笑着跟她打赌秦锦峰一定会帮忙。   陆佳蒲不清楚楚怀川是怎么看出来的, 但是的确是楚怀川让她知道秦锦峰对她的心意。原本以为一朝分别,再无纠葛、各自安好。原来只是她一个人的安好。   秦锦峰静静望着陆佳蒲,看出她眼中的歉意。秦锦峰在心里轻叹了一声,明明是他亏欠了她。若不是他一时大意,也不会断送这段姻缘,更不会让她与家中断绝,心如死灰一般入宫。   可是这大概就是命运。她离开以后,却获得了属于她的幸福。   如此这般想着,秦锦峰倒是觉得自己一时糊涂造成的错误却阴差阳错成全了她。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遗憾。   他缓缓说:“朝中勾心斗角实在令人厌烦疲惫,他日能择一小城做个教书先生教书育人,倒是余生所盼。”   陆佳蒲收起眼中的歉意,慢慢拢出一抹暖暖的笑容来。   天色就快要黑下来了。   “娘娘若是有什么需要喊我一声。”秦锦峰看一眼天色,转身退出庭院。   原本立下天大的志向,报效朝廷、大展宏图。却只是因为她的两句话,欣然放弃一切。   他知道今生与她再无可能,可是她却留在了他的心里,成了那静静的一弯月。   又过了六日,楚怀川才乘船赶到小岛。   他到的时候正是下半夜,夜幕繁星点缀,海浪轻拍着海岸。楚雅和在他的怀里睡得正香。   听到脚步声,秦锦峰一下子从床上起来,他来不及披上衣服就赶了出去。   楚怀川踹了踹大门,“啧,这门真是又高又结实。”   见是他,秦锦峰松了口气。   楚雅和醒过来,她揉了揉眼睛,睡眼朦胧地看向楚怀川,“父皇,你不是说带我去天宫吗?到天宫了吗?”   “嗯,到了。你睡一会儿,醒了就到了。”楚怀川将楚雅和的小脑袋摁进怀里。   楚雅和打了个哈欠,竟然又歪着小脑袋睡着了。   楚怀川抱着楚雅和走进庭院,在房门前停下来。   他也有四个多月没有见到陆佳蒲了。   他在门前立了一会儿,才伸出手去推门。   推不动。   楚怀川的脸黑了。   原本还想给她一个惊喜,这怎么连门都进不去?大门进不去,寝屋的门也进不去!   “什么东西在外面!”屋子里响起陆佳蒲的声音,细细小小的,带着点颤音。   楚怀川挑眉,她在害怕?   等等……   什么叫做什么东西在外面?能是什么东西?   楚怀川想要再次推门的手慢慢弯曲起来,成爪型,在厚重的木门上挠了一下,然后迅速闪身躲在一旁。   屋子里响起一阵衣料轻娑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陆佳蒲走到门前,却并没有把门打开,而是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紧接着,在楚怀川以为她要开门的时候,她居然重新折回屋中推了一张桌子把门给顶上了。然后,又是一阵声响,像是把椅子也挪了过来抵着门。   楚怀川差点笑出声来。他忽然想要逗一逗陆佳蒲。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前,想要翻窗进去,吓唬她一下。   然而,他推了推窗户,才发现窗户从里面锁了……   楚怀川的脸更黑了。   “父皇,你在做什么呀?”楚雅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醒了,正眨巴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望着楚怀川。   楚怀川忽然有了主意,“雅和,咱们来玩个游戏吧?”   楚雅和好奇地望着他,眼中流露出浓浓的兴致来。   楚怀川低下头在楚雅和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听得楚雅和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的。   “记住了?”楚怀川压低了声音问。   楚雅和有些兴奋地连连点头。   楚怀川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才把她从怀里放下来。   楚雅和冲着楚怀川甜甜地笑了一下,露出一对漂亮的小虎牙,这才小跑着朝着房门去。   “砰砰砰——”   她挥舞着一双小拳头使劲儿砸门,一边砸门一边哭着喊:“母妃!开门呐!母妃!母妃!”   “雅和?”陆佳蒲怔怔地听着外面的哭声,她愣了一会儿,才慌忙将抵着门的木椅、鼓凳还有一张方桌移开。   厚重的木门上有两道锁。她焦急地将两道锁打开,猛地将门推开。   楚雅和站在门口,咧着嘴哭。   “雅和!”   陆佳蒲一惊,忙冲出屋子,蹲在楚雅和面前,将她小小的身子搂在了怀里。   “别哭,别哭,母妃在这儿呢,在这儿呢。你怎么自己在这里?”陆佳蒲举目四望,楚雅和身边并没有别人。   楚雅和只是一头栽进陆佳蒲的怀里,一个劲儿的哭。   起先的时候,楚雅和是因为按照楚怀川说的话来演戏。可是一看见陆佳蒲,她心里的委屈就涌了上来。她已经好久好久没见到陆佳蒲了,她以为再也见不到一向疼爱的她的母妃了,直到父皇告诉她带她去找母妃和弟弟!   她好想好想母妃!   而且,这一路父皇总是捉弄她,让她更想着陆佳蒲的好了……   陆佳蒲的眼眶也有一点湿润。楚雅和自小就养在她身边,楚雅和虽然不是她亲生的,可是她早就把楚雅和当成了亲生的女儿一样。这么久不见她,又知道她一路跟着楚怀川奔波,楚怀川可不是个会照顾人的,陆佳蒲想想就心疼。   更何况小姑娘现在埋在她怀里哭得伤心,把她抱在怀里才知道她竟是瘦了一圈。陆佳蒲忍不住心疼,也跟着她一并落了泪。   “好了,好了,雅和不哭了,咱们回屋去了。”陆佳蒲揉了揉她的头,将她抱起来,转身进了屋。   “弟弟!”楚雅和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儿,可是一看见小床里的楚享乐,她立刻忘了哭,瞪大的眼睛里全是惊喜。   她挣扎着从陆佳蒲的怀里跳下来,踢了鞋子爬上小床,望着酣睡的楚享乐,立刻禁了声,以免吵了他。   陆佳蒲望着一双儿女的目光温柔一片。她转身去将门关上,又仔细将两道锁全部锁好,才转身回了屋子。   “雅和,今天陪弟弟一起睡好不好?”陆佳蒲揉了一下楚雅和的头,转身朝着床榻走去,想要将床上的一副被子抱下来给楚雅和用。   她掀开青色的床幔,整个人僵在那里。   “陛……”   楚怀川脸色一黑到底,他伸手使劲儿戳了戳陆佳蒲的头,没好气地说:“陆佳蒲!你简直没良心!你眼里、心里是不是只有楚雅和那个小东西啊?连问朕一句都没有!”   陆佳蒲慢慢咬着嘴唇,眼泪一点一点从眼眶里涌出来。   楚享乐被吵醒了,不安分地哼唧了两声。楚雅和伸长了脖子瞧了一眼楚怀川的脸色,立刻在楚享乐身边乖乖躺下来。她拍了拍楚享乐的身子,哄他睡觉,压低了声音说:“快睡觉,快睡觉……”   楚享乐眨了一下眼睛,亮亮的眼睛望着楚雅和忽然笑了。   楚雅和伸出手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小声说:“别出声啦,父皇又要发脾气啦……”   楚雅和虽然压低了声音,可是那细小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屋子里,清晰地落入楚怀川和陆佳蒲的耳中。   陆佳蒲抿着唇,忽然就笑了。   楚怀川瞪她一眼,自己也笑了出来。他起身,走到小床边,探手把楚雅和拎了起来。   楚雅和睁大了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又求助似地望向陆佳蒲。   楚怀川却只是抱着她上了床躺下来。   “睡觉!”   楚雅和眨巴着眼睛,好像想明白了!她忽然裂开嘴笑起来,又搂着楚怀川的脖子,在他的下巴上亲了一口。   楚怀川有些嫌恶地看她一眼。   陆佳蒲立在床边,温柔地看着父女两个,然后转身去将含着小拳头的楚享乐抱了出来,一并上了床。   床幔放下来,隔绝外面的尘世。   一双儿女很快熟睡了,床榻上是他们两个小家伙浅浅的鼾声。隔着酣睡的一双儿女,楚怀川和陆佳蒲静静望着对方,他们两个伸出手,轻轻放在一对儿女的身上,然后慢慢相握。   ……   方瑾枝已经有了快到八个月的身孕,那宽松的襦裙再也掩不了她高耸的小丨腹。她带着夭夭和灼灼在垂鞘院前院的花圃里散步。   正是盛夏的时候,花圃里各种名贵的花儿开得正盛。   方瑾枝没走几步,就觉得有些累,更何况是这般炎热的天气,她的额头和脊背也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夭夭急忙将花圃里的藤椅摆好,说:“走了这么久了,是该歇一会儿啦。”   灼灼又问:“三少奶奶想要吃些什么甜食?奴婢去厨房里要。”   “冰瓜、冰枣、冰梨、冰桃、冰荔枝!”方瑾枝在灼灼的搀扶下坐在藤椅上,慢悠悠地说。   “三少奶奶,您要不要换两样?这些东西太凉了,您碰不得啊……”灼灼苦了脸。   夭夭忙笑嘻嘻地说:“要不然奴婢去给您拿些糕点吧,莲花饼馅、缕子脍、赤明香、玲珑牡丹鮓、单笼金乳酥、水晶龙凤糕、花折鹅糕、剪云析鱼羮……”   “你报菜名呢?”方瑾枝笑着打断夭夭的话。   夭夭不好意思地揉了揉头,“奴婢都是为了让三少奶奶吃上想吃的糕点呀!”   方瑾枝也明白夭夭这是故意逗她的呢。   她笑着摇摇头,说:“不用了,这些东西都不想吃,给我端一杯温水过来就好。”   “诶!奴婢这就去!”夭夭忙笑着应下,匆匆去端水。   方瑾枝望着四周的一片姹紫嫣红,若有所思。   拖了这么久,刘明恕明日就要将平平和安安分开了。她不能不为两个妹妹担心。一想到明日两个妹妹就要分开,她的眼前不由浮现顾希和顾望来。顾希如今已经彻底痊愈,跟着宋辞学了不少的本事。可是阴天下雨的时候,他的右臂还是会隐隐发疼。   而顾望已经走了这么久了。   方瑾枝叹了口气,她心里很怕平平和安安会和顾希、顾望一样的结局。   她自打小的时候,就下定决心要保护好一双妹妹。而如今,她们两个可能有危险,还是不可阻挡的危险。她如何不担心。   她已经从刘明恕那里知道,两个妹妹同用的那一条胳膊更适合留给姐姐平平。   方瑾枝不由想起安安来。   两个妹妹因为从小的生活环境与常人不同,导致了她们两个的性格十分内向。虽然这两年已经改变了不少,可是她们细腻、敏感的内向性格还是改不掉的。   安安比平平更要安静、内向一样。   想到安安怯生生的小模样来,方瑾枝心里又是一阵心疼。明日最好的结果,也不可能让安安成为健全人。   方瑾枝的脑海中不由浮现安安独臂的模样来。她本来就是那样内向的性格,若以后失了一条胳膊,又该怎么办呢?   可是一想到死去的顾望,方瑾枝又觉得安安就算是独臂也总好过死去。   方瑾枝根本不敢想若安安意外去了,该怎么办……   心烦意乱。   “三少奶奶,您的水。”夭夭把温水端了过来。   方瑾枝只是抿了一小口,就把杯子放了下来。   “回去吧。”她慢慢站起来,往回走。一想到两个妹妹,她心里烦得很,哪里还有心情赏什么花。   夭夭和灼灼都明白方瑾枝心烦,两个小丫鬟对视一眼,也不吵她,安静地扶着她往回走。   上楼梯的时候,方瑾枝忽然“哎呀”一声。   她有些惊讶地低头,望向自己的小丨腹。就在刚刚,肚子里的那个小家伙好像踢了她一脚!   方瑾枝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上小家伙刚刚踢的地方。然后她肚子里的那个小家伙好像感觉到了她的手掌,竟然又踢了她一脚。   方瑾枝觉得自己好像摸到了他的小脚丫。   她的心里顿时爬上丝丝缕缕的新奇喜悦。这种喜悦是新奇的,也是甜蜜的。   方瑾枝回到屋子里以后,也一直沉浸在这种新奇的喜悦里,她坐在梳妆台前的鼓凳上,仔仔细细摸上自己的肚子,想要再抓住小家伙的小脚丫。   然而,肚子里的那个小家伙好像睡着了一样,再不肯踢她了。   方瑾枝轻轻拍了他一下,“哼,等你出来了,我还不是想怎么抓你的脚怎么抓!”   她翻开抽屉,将里面的一个锦盒拿出来。   锦盒打开,里面是几件小东西。一道祈求平安的桃木符,一个没有核桃大的木雕小马。那道桃木符是当初静忆师太绑在红绸上系在菩提树上的那一个,方瑾枝悄悄将它收了起来,打算等肚子里的小家伙出生以后,让他随身带着。而另外的那个小木马,则是平平和安安亲手雕出来的。   雕工虽然不甚精湛,却也十分了不得。两个小姑娘为了雕这个小东西,学了好久,不知道废了多少个,才雕出了这个像模像样的来。   陆无砚傍晚的时候才回来,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盏红莲戏鱼花灯。   “怎么拿了这个?”方瑾枝将花灯举起来,迎着蜡烛瞧着花灯上的纹路。花灯上的纹路若隐若现的,映着灯光才能看清上面的双鱼戏莲图。   “今天七夕啊。”陆无砚从方瑾枝身后抱住她,又将下巴抵在方瑾枝的肩窝。   方瑾枝有些恍然。   “那咱们去……”方瑾枝把后半句话给吞了回去。   她想出去玩,想去逛灯会、猜灯谜,在热闹的夜市里吃好多好多的小吃!   可是……   方瑾枝低着头,有些沮丧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她现在只要走得时间久一会儿,双脚就会肿起来,而且身上疲惫得很。   她不能去热闹的地方,以防被推挤。   夜市里那些诱人的小食也不能吃。   方瑾枝重重叹了口气,加大了力气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赌气地说:“小东西,你娘亲为你牺牲可大啦!等你长大了可得好好宠我!”   陆无砚笑着将方瑾枝的手握在宽大的掌心里,道:“人家都是父母疼爱子女,哪里有你这样要孩子反过来疼你的。若说孝敬倒也勉强可以,宠你这个说法可不太对。”   “怎么不对了?”方瑾枝转过身来望着陆无砚。   “我就要他宠着我,到时候一个大的你,一个小的他,一起来宠着我!”方瑾枝笑起来,唇畔的梨涡深陷,脸颊上洋溢着一种任性式的幸福。   “好好好,”陆无砚认真点头,“我和他一起宠着你,若他不宠你,我便连着他那一份,双倍宠着你。”   方瑾枝笑得偎在陆无砚的怀里。   如今方瑾枝行走的时候,低下头都看不见自己的脚,也不能弯腰。她身边的很多事儿,就由陆无砚亲手操办。   本来伺候方瑾枝的那些事情,应该由方瑾枝身边的那几个丫鬟来做。方瑾枝是对那些丫鬟放心的,可陆无砚却不放心。   他谁也不放心,只有自己亲手来才放心。   陆无砚扶着方瑾枝小心翼翼地走进温泉池里,为了不让她摔着,扶着她的手一直都没松开。   他掬起一捧温水轻轻为方瑾枝擦拭着身子,问:“一会儿想吃什么宵夜?”   方瑾枝想了好一会儿,才说:“玉尖面、糖蒸酥酪和茭瓜馅小饺儿!”   “好,扶着高脚桌不要乱走动,我去给你拿衣服。”陆无砚仔细吩咐。   方瑾枝拧着个眉头,“摔不了的!”   “这里湿。”陆无砚不由分说地将方瑾枝的一双手摁在了高脚桌上,让她扶好。   看着陆无砚走向一旁的衣橱去给她拿衣服,方瑾枝小声埋怨了几声他的过分紧张。只是她虽然嘴里埋怨着陆无砚,望着他的目光却是带着闪烁的温柔甜蜜。   陆无砚将一套方瑾枝的衣服抱来放在高脚桌上,拿起水色的抹胸给方瑾枝穿上。   系带的时候,陆无砚的动作一顿。   “怎么了?”方瑾枝转过头望着他。   “衣服小了。”陆无砚停顿了一下,又改了口,“不,是变大了。”   他将给方瑾枝穿了一半的抹胸拿下来,目光落在了方瑾枝雪白饱满的胸口上。   那一对小桃子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变成了一对柚子。   瞧出陆无砚黑眸中的异样,方瑾枝立刻抬起双臂抱住柔软的胸口,警惕地盯着陆无砚,警告:“不许打坏主意!”   陆无砚的目光已经下移,落在了方瑾枝的肚子上。   他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一抹不悦来。   方瑾枝诧异地瞧着他脸上的情绪变化,猜不透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陆无砚抬起头来,严肃地看着方瑾枝,十分认真地说:“我改主意了,必须请乳娘。”   “为什么呀?不是都说好不请乳娘了吗?我们亲自照顾他的呀!”方瑾枝睁大了眼睛,不解地望着陆无砚。   陆无砚一字一顿地说:“只有我能吃!”   不管是核桃还是桃子,亦或是柚子,只有他能吃!   方瑾枝愣愣望着陆无砚,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的脸上顿时飘起一抹绯红来,有些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简直……简直无理取闹嘛!”   陆无砚望着方瑾枝的眸中异色越来越浓。   方瑾枝顿觉不好,急忙转过身去。也不管什么抹胸了,只拿起中衣就把身子裹了起来。   “咳。”陆无砚轻咳了一声,从方瑾枝手中抢过系带,仔细给她系好。   他轻轻刮了一下方瑾枝的鼻尖,“别这么防着我,我知道你现在辛苦。”   他又指责地看了一眼方瑾枝的肚子,道:“生这一个就打住,再不许生了!”   生个孩子,竟然要近一年不能碰方瑾枝,这种美人在怀,却吃不得、碰不得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更何况还是等了两辈子,喜欢到了骨子里的妻子。   陆无砚心里下定了决心,等方瑾枝现在肚子里的这个小家伙出生以后,就再不许方瑾枝生第二个、第三个孩子了!   方瑾枝忍着笑,故意说:“我偏要生,还要再生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呢!”   她扬了扬小下巴,得意洋洋地说:“我就喜欢看见某人半夜独跑净室的样子。”   看着方瑾枝这个小样子,陆无砚恨得牙痒痒,他抓起方瑾枝的一双手,捧在掌心里。方瑾枝的这双小手丝毫没有被怀孕影响到,还是宛如少女时一样娇娇嫩嫩,又白若皑雪。   陆无砚将她的这一双手慢慢握紧,意味不明地说:“夫人这双手好像已经闲了很久很久……”   方瑾枝微怔,立刻明白了陆无砚的意思。她抽出自己的手,忙说:“我要回去吃宵夜了!”   她转身往外走,陆无砚急忙含笑追了上去,牵起她的手,将她护在臂弯里。   天色已黑,他不放心她独行。   ……   方瑾枝已经过了吃东西或者闻到食物味道就会想吐的时期,如今她的孕期反应变成了容易疲惫和嗜睡。陆无砚交代过,每日早上下人们都不许喊她起来,要让她睡足。   而第二天一早,方瑾枝却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就睁开了眼睛。   她是侧躺着睡着的,陆无砚在她身后抱着她。   方瑾枝如今大着肚子,翻身比较不容易。她慢慢地一点一点转身,朝向身后的陆无砚。   自从方瑾枝有孕以后,陆无砚夜里变得更加警惕。方瑾枝一翻身的时候,他就醒了过来。他还没有睁开眼睛,便扶着方瑾枝,帮着她翻身。   陆无砚合着眼睛,吻了吻方瑾枝的额头,问:“怎么醒了?担心她们两个?”   方瑾枝小声“嗯”了一声,她不愿意做最坏的打算,可是这一夜总是梦见两个妹妹。梦见两个妹妹的过去,从她们两个小小的藏在箱子里开始,一直到现在逐渐开朗起来。   方瑾枝觉得梦里就快要梦到两个妹妹的未来了,她不敢梦到两个妹妹的未来,这才匆匆醒来。   陆无砚睁开眼睛,问:“现在还太早了,你想现在就去入楼看她们吗?”   方瑾枝虽然心里记挂着两个妹妹,还是说:“等天亮了再说吧。”   她把身子往前挪了挪,更加靠近陆无砚一些。她像小时候那样拽着陆无砚的衣襟,有些无助地说:“无砚,她们两个会平平安安的,对不对?”   “当然,她们两个肯定会没事的。”陆无砚细细安慰着方瑾枝,“我知道你是因为顾望的事情担心,可是顾希和顾望本来就是给平平、安安分开之前的试验品。如今又过去了这么久,刘明恕一定找到了更好的方法。你应该相信刘明恕的医术,还应该相信平平和安安她们两个是有福气的。”   听着陆无砚的话,方瑾枝的心里稍微安稳了些。她慢慢闭上眼睛,又小睡了一会儿,等到天光大量的时候才和陆无砚一起起床。   方瑾枝不是冲动莽撞的人,纵使巴不得立刻到入楼,也明白如今她自己在特殊时期,不能伤了肚子里的小家伙,也不能让别人为她担心。她乖乖用了早膳,才和陆无砚一起乘坐马车前往入楼。   入茶将马车赶得很稳,没有一丁点的颠簸。   平平和安安早就起来了。   方瑾枝昨夜一整夜都没有睡好,她们两个也是同样的。两个小姑娘对于未知有欣然向往,也有着说不出的恐惧。   她们两个坐在台阶上,望着刚刚升起的朝阳,谁都没有说话。   台阶周围长着葳蕤的野蔷薇,清晨的一阵清风吹动,带来一阵淡淡的芳香。   “姐姐,”安安转过头来看向一旁的平平,“如果……我再也不能醒过来,那一定要替我照顾好我们的姐姐……”   平平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她低着头,咬着嘴唇,也不说话,只任由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   安安抬起自己的右手,小心翼翼地给平平擦眼泪。   “安安!”平平抓住安安的手,“我怕,我好怕!我不敢想象身边没有你会是什么样的日子……要不然……”   平平伤心欲绝的眸中逐渐升出一抹希望,“要不然,我们永远都不分开了好不好?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再管别人的眼光、看法。我们回花庄去,回咱们姐姐给咱们准备的花庄去!”   安安笑着摇摇头,她抬起头来,看向庭院远处的小月门。   平平顺着安安的目光抬头,就看见了立在小月门葳蕤草木之后的顾希。   “姐姐,他在等你呢。”   又有眼泪从平平的眼眶中涌出来,凝成一滴又一滴的泪珠儿滚落下来,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安安歪着头,将自己的脑袋抵在平平的脑袋上,浅浅地笑起来。   她们不仅是连体人,也是双生子,她们有着心有灵犀的默契,两个人之间根本用不着语言来交流,便能知道对方的心意。   安安知道平平喜欢顾希。   安安仰起头来,望着湛蓝色的天空,眼中逐渐流露出一种向往的神色来。   她说:“姐姐,我们是一体的呀。纵使咱们分开了,也和没有分开一样。你见到的风景,就是我见到的风景,你过得开心,便也是我的开心。姐姐,你可以代替我好好看清外面的世界呀。”   她甜甜地笑起来,“你还会成亲嫁人,生子享福。你以后会经历的这一切,可不仅代表了你自己,也代表了我呀……”   安安很少说话,很多时候平平和安安不用说话便心有灵犀,可以完全领会对方的意思。她们的喜好,她们的想法和态度都是不谋而合的。在无数次方瑾枝和她们说话的时候,大多数都是平平在偶尔说一句,而安安则在一旁点头。   今天,倒是安安头一次一股脑说这么多话。   她的声音还是小小的,需要仔细去听才能够听清。这是两个小姑娘自小落下的病,不能现于人前,不能被别人听见她们的声音,不能让别人知道她们两个的存在。她们从开始学说话的那一天起,就是压低了声音的。她们两个甚至连喘息都需要静悄悄的。   平平的眼泪根本就止不住,听着安安絮絮说了这些仿若交代遗言一样的话,她心里更难受了。平平一想到过了今天,身边和她相连了这么多年的妹妹可能就再也看不见了,她就感觉到一种浓浓的恐惧。   这种恐惧深深包裹着平平,让她的身子一阵一阵地发抖。   安安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平平的恐惧,她奋力握紧她的手,露出一个十分灿烂的笑容来,说:“别哭啦!我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第182章 尾声(二)   刘明恕立在小阁楼二层的窗前挑拣着长木桌上的药材, 半开的窗户将院子里两个小姑娘的对话一字不落地送到他耳中。   他将最后一小撮碾好的药粉装进木盒,轻轻摇了摇,让里面的几种药粉掺到一起, 而后放在一旁。   他在原地立了一会儿,侧耳听着院子里两个小姑娘的声音。平平和安安这两个小姑娘已经不哭了, 甚至能听见她们的笑声。   刘明恕有些意外——她们两个居然还能笑出来。   他想了一会儿,转身走向对面占据整面墙壁的架子。他踩着木梯,摸索着一个挨着一个的抽屉找药材。   “刘先生,您要找什么?我们帮您找!”平平和安安已经从院子里进了小阁楼,站在屋子门口, 见刘明恕在翻找药材,忙小跑着过去要帮忙。   “不用。”刘明恕数到第九个格子,将抽屉抽出来,取出里面的药材,又继续往下一行数着格子找药材。   刘明恕一直都是一个人做这些事情, 从来都不需要别人帮忙,仿若并没有眼疾一般。   平平和安安便安静地立在一旁看着他忙碌。   刘明恕将要找的几种药材都翻了出来,知道平平和安安还留在屋子里,便道:“若是想帮忙,就把这些拿到院子里重新晾晒, 再碾成粉末。”   “好!我们这就去!”平平和安安巴不得帮着刘明恕做些事情,她们两个忙将刘明恕手中的几种药材接了过来,又“蹬蹬噔”跑下楼,按照刘明恕的吩咐去做。   平平和安安将这些药草全部碾碎以后, 朝阳逐渐高升成了暖人的烈日,她们两个的额角也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儿。   平平望着大门口的方向,说:“姐姐快过来了吧。”   安安点点头,“姐姐如今有孕,还总是让她为我们操心……”   两个小姑娘的脸上都带了点浅浅的歉意,她们又很快地笑起来。她们说好了的,今日是她们两个紧密相贴的最后一天,所以要一整天都开开心心的。   “去给姐姐切一些瓜果吧,一会儿姐姐到了一定觉得热。”   “好!”   她们两个很快钻进厨房里,不仅将方瑾枝平日里爱吃的几种瓜果切成小块,又给她煮了降暑的绿豆粥。   绿豆粥熬好的时候,方瑾枝刚好从马车上下来。   “你和她们两个说说话,我去刘先生那儿问问情况。”陆无砚道。   方瑾枝点点头。   平平和安安急忙迎上去,扶着方瑾枝回屋子里,免得烈日烤着她。又把仔细准备的瓜果和绿豆粥放到她身前。   方瑾枝望着两个妹妹平静而浅浅的笑靥,就把一肚子的千言万语给咽了下去。这是两个妹妹的选择,方瑾枝知道两个妹妹已经准备好了。   唯有祝福和等待。   她端起面前小碗里的绿豆粥,小口小口吃着,丝丝缕缕的甜意顺着味蕾逐渐晕开。   “姐姐,他现在会动吗?”安安望着方瑾枝的肚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一下,又有些畏惧地把手缩了回去。   “会呢,以前还很安分,最近经常会踢我一脚,或者是握着小拳头给我一拳。”提到肚子里的小家伙,方瑾枝脸上的笑意不由变得暖暖的,她拉着安安的手放在自己的腹上。   安安就新奇地摸了摸,虽然并没有摸到方瑾枝肚子里的小家伙在动。   她抿了一下唇,心里暗暗晃过一个念头——也不知道能不能看见他出生。   这般想着,她眼中不由流露出了几分遗憾的情绪。可是她很快就把这层浅浅的遗憾掩藏,笑着说:“姐姐的孩子一定很可爱很乖巧!”   方瑾枝却笑着摇摇头,有些无奈地说:“我瞧着别人怀孕的时候也没那么被折腾,所以倒觉得肚子里的这个小家伙以后会是个调皮捣蛋的。”   说话间,陆无砚已经从刘明恕那里回来了,已走到了门口。   见他来了,方瑾枝心里不由紧张了一下。她急忙站起来,也没用平平和安安搀扶,匆匆走向陆无砚,用目光询问他。   “刘先生说下午开始。”陆无砚探手扶住了方瑾枝。   方瑾枝点点头,心里有些沉闷。   平平和安安沉默了一会儿,才甜甜地笑起来,“姐姐,今天的午膳我们亲自去做,让姐姐瞧瞧我们的手艺有没有变好!”   “好。”方瑾枝回望着她们。   平平和安安立刻小跑着去了厨房,悉心准备午膳。   待她们两个走了以后,方瑾枝才急忙问陆无砚:“刘先生到底怎么说的,有没有说过有几分把握?”   方瑾枝抓着陆无砚的手,心中紧张。   陆无砚无奈地摇了摇头,道:“那刘瞎子还是和当初一样的态度,只说会尽力,其他的什么都没说。”   方瑾枝的眉头不由揪了起来。   “事已至此,别担心了。”陆无砚拍了拍方瑾枝的肩头。   “我知道的……”方瑾枝点点头,“可是我好担心再也见不到安安,我甚至真的好想阻止将她们两个分开……”   陆无砚轻声安慰着她:“瑾枝,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自己的选择。作为她们的家人,我们要做的事情是理解和尊重她们的决定。而不是因为担心和不舍,用情感作为理由阻止她们的决定。”   方瑾枝长长地叹了口气,“道理我都知道,只是有些难过……”   “好了,别担心。”陆无砚将方瑾枝揽在怀里,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   这事风险自不必说,若是一个失败,安安就会落得和顾望一样的结果。若真是那样,今日便是安安的最后一日。   这种知道自己的至亲之人很有可能马上死去的滋味实在是万分煎熬。   这段时日,方瑾枝无数次想阻止这场分离,就让两个妹妹永远相连也好,至少可以保她们的性命。   然而,分开是她们两个自己的选择。   听了陆无砚的话,方瑾枝慢慢冷静下来。   方瑾枝心里很清楚两个妹妹一旦下定了决心就不会后悔,哪怕安安真的有一个三长两短,她也是不悔的。   如此想着,方瑾枝的心里倒是好受了一些。   平平和安安很用心地做了一大桌子的菜,都是平日里方瑾枝喜欢吃的菜肴。她们说说笑笑一起吃饭,好像只是最平常的一顿饭而已。   用过了午膳,姐妹三个人又相互依偎着说话。屋子里一直洋溢着她们的欢笑声,直到刘明恕出现在门口。   屋子里的笑声有一瞬间的凝滞。   紧接着,平平和安安有些不安地站了起来。这种不安的情绪很快就被她们两个压了下去,她们换上笑脸,甜甜地对方瑾枝说:“姐姐,等着我们出来。”   方瑾枝握住她们两个的手逐渐收紧,不愿意松开。   平平和安安只是安静地望着方瑾枝,浅浅地笑着。   最终,方瑾枝还是一点一点松开手,看着两个妹妹跟着刘明恕离开。   等到两个妹妹的身影在门口消失再也看不见了,连她们两个上楼的声音都消散了,方瑾枝慌慌张张地转过身,死死握着陆无砚的手。   “无砚,我想上去陪着她们好不好?好不好?”方瑾枝红着眼睛,差点忍不住眼眶里的湿润。   陆无砚这一次没有依她,他很坚决地摇头,“那种场合不适合你,你不能去。而且你也帮不上什么忙。听话,我们在这儿等着她们。”   方瑾枝咬了一下嘴唇,有些沮丧地垂下头。   不过她也不再闹着要去楼上陪着平平和安安了,她明白陆无砚说的话都对。她如今有着八个月的身孕,那样的场景的确不适合她看见。   她抬起头,望向屋顶。   平平和安安现在就躺在楼上的房间里。她们两个会不会害怕?方瑾枝的心为她们两个紧紧地揪着。   此时,楼上的房间里。平平和安安躺在一张简单的平板床上,有些畏惧地望着桌子上各种大小不一的刀。   入毒将碗递给平平和安安,“把这个喝了,会止疼。”   平平和安安捧着药碗的手都在发抖,等她们两个把药碗放下来的时候,身上也因为手抖而溅到了一些汤药。   入医望着坐在桌子旁检查刀具的刘明恕,犹豫着开口:“刘先生,您要亲自来吗?要不然您吩咐我和入毒两个怎么做,我们来下刀?”   刘明恕是个瞎子啊!   “药量不够,再喂她们两个喝小半碗。”刘明恕淡淡道。   入毒看了一眼平平和安安身上洒在的药汁,又使劲儿看了看刘明恕的眼睛。   正垂眸的刘明恕偏过头,将虚无的目光落在入毒的身上。   入毒一凛,急忙又去给平平和安安端来汤药。   这个瞎子敏锐到可怕!   平平和安安重新又喝了小半碗汤药,她们两个将汤碗交给入毒,慢慢躺了下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的汤药缘故,等她们两个躺下来的时候,困意立刻猛地席卷而来。她们两个沉重的眼皮竟是很快合上了。   刘明恕侧耳,听着平平和安安的喘息声渐稳,才起身走到床边。   平平和安安迷迷糊糊中看见刘明恕的身影在眼前晃过,紧接着,她们两个就彻底睡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方瑾枝一直等到天色黑下来,楼上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原以为会听到两个妹妹的哭声,却没有想到一整个下午都这么安静。   这份安静,越发加重了方瑾枝心里的不安。   陆无砚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她,注意着她的情绪。他甚至悄悄准备了大夫,若方瑾枝感觉到不舒服了,就立刻过来给她调理身子。   他担心方瑾枝情绪不稳会动了胎气。   刚到戊时,两个小侍女就端着晚膳进来。   方瑾枝一直坐在窗口,自然是没有心情吃东西的。陆无砚就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在膝上,拿起勺子来,亲自喂她。   “好像已经很久没这样抱着你吃东西了。来,张嘴。”   方瑾枝勉强笑了笑,有些歉意地说:“我现在可重着呢。”   “我还抱得动。”陆无砚扫过桌上的几道菜肴,问:“想吃什么?糖醋荷藕怎么样?”   “我自己来。”方瑾枝执意从陆无砚的膝上下来,坐在一旁规规矩矩地吃饭。   一口又一口,把桌子上的每一道菜都吃了一些。不大一会儿的功夫,一小碗的米饭都被她吃光了。   无论如何,她明白纵使心里再着急,也不能不吃饭,不能饿着肚子里的小家伙。   直到深夜,楼上也一点消息都没有。   眼看就要到子时了,陆无砚微微蹙眉。他知道若这个时候劝方瑾枝去睡觉,她一定是不会同意的,她也不能睡着。   他想了想,扶着方瑾枝到一旁的长榻上坐下。“靠着我,若是困了就眯一会儿。”   “好。”方瑾枝歪着头,将头搭在陆无砚的肩上,试着慢慢闭上眼睛。   屋子里本来就十分安静,她闭上眼睛以后更是觉得死寂一片,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方瑾枝捧着陆无砚的手,说:“无砚,和我说说话吧。”   “瑾枝,你有没有什么遗憾?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或者想吃的东西,想见的人?”陆无砚和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   “有啊,有天大的遗憾呢。”   陆无砚有些惊讶,忙凝望着她,等她说出她的遗憾。   可是方瑾枝却忽然笑了一下,说:“算了,还是不说了。”   “有什么不能说的?把你的遗憾说出来,我帮你完成。”陆无砚蹙眉。   方瑾枝却摇摇头,岔开话题:“无砚,你还是先想一想咱们孩子的名字吧。这几日我想了好久呢,都没有想出什么好名字来。”   “早就想好了。”   “啊?”方瑾枝仰起头,有些惊讶地望着陆无砚,“真的?你什么时候想好的?是儿子还是女儿都还不知道呢,你就把名字想好啦?”   “陆钟瑾。”陆无砚动作轻柔地理顺方瑾枝的长发,“不管儿子还是女儿都是这个名字。”   方瑾枝把这个名字念了一遍。   她重新依偎在陆无砚的肩头,她的眉眼和唇畔逐渐漾出浅浅的笑意,这笑意逐渐晕开,越来越浓。   楼上忽然响起一阵古怪的声响,方瑾枝一惊,急忙坐直身子。   楼梯口慢慢传来脚步声。   方瑾枝忙拉着陆无砚起身,冲出屋子。她站在门口,死死盯着楼梯口的方向。   刘明恕一步一步走下来,在他的身上沾了大量的血迹。他的眉宇之间也有一层浅浅的疲态。   “刘先生!”方瑾枝急忙迎上去,满怀期待又带着畏惧地问:“刘先生,我妹妹怎么样了?”   “不知道。”刘明恕的声音还是如往常一样淡淡的。   方瑾枝一下子恼了。   “什么叫不知道?你是大夫啊!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样的态度!那是人命!人家都说医者仁心,我看你哪里有半分仁心!”   刘明恕愣了一下,他还是头一遭被别人这么当面毫不留情地指责。一时之间,他竟是有点没反应过来。   “对不起……我说的太过分了……”方瑾枝抿了一下唇,也不再问刘明恕,越过他,直接往楼上去。   “我真的不知道……”刘明恕轻咳一声,他有些尴尬地抬头,将虚无的目光置向方瑾枝离开的方向。   “她们两个已经分开了,还没有醒过来。只能说暂时都还活着,但是醒过来以后什么情况还要再看……”   “谢谢……”方瑾枝道了一声谢,拉着陆无砚匆匆上楼。   楼上的房间里溢满了浓重的血腥味儿。   入医和入毒正在收拾屋子里的东西,染红的血水,大堆大堆被鲜血染红的纱布,还有那些刀子、药料。   “平平!安安!”方瑾枝松开陆无砚的手,扑向床边。   因为平平身上只穿着抹胸,而安安更是整个身子被纱布裹着,陆无砚也不方便进来,只在门外等着。   平平和安安脸色煞白,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床白色的被子盖在她们的身上,那被子上也染了大片的血迹。   她们两个自出生就相连的身体终于被分开了。   方瑾枝小心翼翼地拉开被子。   那一条她们两个同用的胳膊此时被白色的纱布缠了一层又一层,尤其是肩膀的位置更是包裹得极厚。   这条胳膊以后只属于平平一个人了,   安安的情况比平平更严重一些,她整个上半身几乎都被白色的纱布层层包裹着,鲜血一直从她左肩的位置溢出来,染红了厚厚的纱布,也染红了她身下的床榻。   即使是昏迷中,她的眉头也是紧皱着的。   瞧着她们两个如此模样,方瑾枝的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她小心翼翼地分别握着两个妹妹的手,她们的手很凉很凉,不像往昔那样温暖着她的掌心。   “平平?安安?”方瑾枝小声唤着她们两个的名字。   “三少奶奶别担心了,刘先生说过,给她们服用的药会让她们两个一直睡着,至少要到明天中午才能醒过来。”入医在一旁给方瑾枝解释。   方瑾枝点点头,微微用力地握了握两个妹妹的手,重新替她们两个把被子盖好。   “您放心吧,有我和入毒在这儿一直守着她们呢。您现在身子实在是不适合折腾,还是快回去休息吧。等她们两个醒过来了,奴婢一定立刻就去告诉您。”入医望着床上的平平和安安,说道。   方瑾枝又在床边陪了两个小半个时辰,才不舍得起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又交代入医和入毒,若平平和安安醒过来了,不管是什么时候,也都要在第一时间告诉她。   入医和入毒都答应下来。   方瑾枝这一日实在是折腾得凶了,一回了寝屋,竟然直接吐出来。惊得陆无砚又是拍着她的背,又是吩咐侍女喊大夫、端温水。   大夫给方瑾枝诊了脉,只说是她心中抑郁成结略微动了胎气,给她开了一幅安胎的方子。   那汤药的味道着实是不太好,本来就犯恶心的方瑾枝闻着那味道,又是一阵胸腹翻涌。   “算了,不想喝就不喝了。”陆无砚心疼地将汤药远离方瑾枝,扶着她在床榻前坐下。   “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或者什么都不吃就先好好睡一觉。那汤药不想喝就不喝。”陆无砚知道方瑾枝这般反应全是因为记挂着两个妹妹,而且她又累了一天,那汤药不过治标不治本罢了。   方瑾枝脸色煞白,十分疲惫地靠着陆无砚,略虚弱地说:“把汤药给我端来吧,我喝。”   两个妹妹足够让她担心记挂了,她不想再让她的孩子出事。   陆无砚把汤药给她端了过来,看着她皱着眉头一口一口将一整碗苦涩的汤药喝下,心疼得不得了,陆无砚甚至恨不得将方瑾枝肚子里的那个小东西拽出来狠狠打一顿。   “辛苦你了……”方瑾枝有些歉意地说。   陆无砚放汤碗的手一顿,紧接着从一旁的小桌上拿来一个小碟子,里面摆着红彤彤的红豆糖。   “嘴里苦,吃一颗再睡。”   “你居然还买了这个……”方瑾枝伸手拿了一粒红豆糖含在嘴里,熟悉的甜味儿让她的脸上慢慢露出了一点笑意。   陆无砚弯腰脱了方瑾枝的鞋袜,将她的双腿抬上床,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躺下,在床榻外侧拥着她,才说:“嗯,还是在那个小姑娘的铺子买来的。她如今已经不摆摊了,租了个不小的铺子,卖的糖果也多了不少,生意不错。”   陆无砚温声对方瑾枝陆陆续续地说着话,想要分散她的注意力,不让她再去想平平和安安的事情。   方瑾枝快天亮的时候才睡着,睡着了没多久又醒过来,她一醒过来就问:“平平和安安醒过来了没有?”   “没有,安心再睡一会儿。等她们醒了我会叫你。”陆无砚将她拥在怀里,悄悄叹息了一声。   方瑾枝点点头,又沉沉睡去。   她几次醒来,每一次醒过来第一句话都是问起平平和安安,在得知她们两个还是没有醒过来以后又沉沉睡去。   因为腹中胎儿月份大了,如今她的体力明显不支。   己时过了一刻钟,方瑾枝身上的疲惫才彻底散去。陆无砚让她再睡一会儿,她却是不肯,匆匆起床去看平平和安安。   平平和安安还是没有醒过来。   方瑾枝进去的时候,入医正在给安安的伤口重新包扎。   “怎么今天就重新包扎了,是因为要换药吗?”方瑾枝说着走上前去。等到她看清安安此时的状态时,已经不用入医再给她解释了。   安安身上雪白的纱布已经被鲜血染透了,湿淋淋的。   方瑾枝咬了一下嘴唇,使劲儿把眼眶里的泪憋回去。   “这儿血腥味儿太浓了,您先出去吧,等到她们醒了,奴婢再去喊您?”入医是试探着说。   方瑾枝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只是立在床边望着仍旧昏睡的两个妹妹。   见她不肯走,入医又劝了几句,她还是不听。入医就去给她搬了一把椅子,扶着她坐下。   方瑾枝一直等到午时,见平平和安安还是没有醒过来,她心里不由慌了起来。   “刘先生不是说过她们中午就会醒过来吗?”方瑾枝握着两个妹妹的手,问入医。   入医忙解释:“刘先生说的是最早中午醒过来,再迟一些也是可能的……”   方瑾枝不说话了。   入毒也过来劝:“三少奶奶,您还是出去等着吧。这儿血腥味儿太浓了,而且该用午膳了。您就算没胃口,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要吃一些东西呀。”   偏偏这个时候,方瑾枝肚子里的小东西踢了她一脚。好像是在附和入毒的话,证明他真的饿了。   方瑾枝一愣,目光下移落在自己的肚子上。   是啊,入毒说的没有错。她不能这样不顾肚子里的孩子。   方瑾枝又深深看了一眼两个妹妹,才不舍地离开。她下到一层正厅的时候,陆无砚正端着食托进来。   方瑾枝有些惊讶地望着他将两碗阳春面放在桌子上。   “新学会做的面,来尝尝?”陆无砚含笑望着方瑾枝,将筷子递给她。   因为他亲手做的东西,她总是会吃掉,所以他才会亲自下厨吧?   还好每次难过无措的时候,他都一直在。   方瑾枝笑着接过筷子,大口大口吃起碗里简单的阳春面。她也不知道阳春面是什么味道,只知道这是陆无砚皱着眉钻进厨房里,一边嫌弃厨房的脏乱,一边做出来的面。   平平是在傍晚的时候醒过来的,她醒过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偏着头望向身边的安安。   安安静静地睡着。   平平的目光从安安的脸上下移,落在安安的左肩上,她这才后知后觉她们两个已经分开了。她们两个再也不是连体人了。   第一个感觉不是喜悦,而是惶恐不安。   好像,自己的身体被活生生地切割去一半!   “安……”平平嗓子干涩,声音沙哑,想要喊妹妹的名字竟是喊不出来。泪珠儿在平平的眼眶里打着转儿。   见她醒了,入医一喜,急忙小跑这下楼,去告知方瑾枝。   入医告诉方瑾枝这个好消息的时候,方瑾枝正望着平平和安安一起精心做的那个小木马发呆。   听说平平终于醒了过来,方瑾枝瞬间的呆怔之后,立刻起身,小跑着往楼上去。   “慢一点!”陆无砚追上她,却也不阻止她,而是扶着她,在她身边护着她。   “平平!”方瑾枝望向平平的双眸盈着泪光。   “姐……”平平抬起头,冲着方瑾枝艰难地扯出一抹笑容来。   方瑾枝欣喜冲过去,将平平搂在怀里,“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好……”   平平抬起自己的左手抱住方瑾枝的腰,用尽力气拍了拍她。   平平恢复得很快,至少没有像顾希当初那样伤口疼痛得让她痛不欲生。她在床上躺了七八日就可以下床了,那条右臂虽然还使不上力气,却是有知觉的。只要有知觉就好,只要有知觉便证明早晚会彻底康复。   刘明恕松了口气。   而安安却昏迷了近一个月都没有醒过来。   刘明恕立在床边听着安安微弱的呼吸,微微蹙眉。他已经在辽国耽搁了太久,他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可是这个小姑娘……   他微微弯下腰,探手摸上安安左肩的伤口——有点湿。   又流血了。   安安的伤口还是没有彻底痊愈,反反复复,时常流血。   刘明恕立在床边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出去。他走近隔壁的药室,踩着木梯,摸索着寻找需要的药材。   一件又一件。   他要给安安重新配一副方子。   ……   陆无砚立在后院的花圃前,一目十行看着宋辞送来的军情。   辽国与荆国全面开战已经有半年了。本来就是实力相当的两个大国,这场战事恐怕要拉锯个几年。   宋辞等陆无砚看完了那一沓厚厚的军事情报,才问:“您真的不打算亲自去?”   “不去。”陆无砚将手中的军情密保还给宋辞,“告诉我母亲,三年内我不会离开皇城。国中不乏武将,用不着我亲自去。”   宋辞挠了挠头,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陆无砚的属下,有些话他并不是他能劝的。再者说,以陆无砚的固执程度,别人劝他什么话,他根本听不进去。   宋辞忽然响起另外一件事,忙说:“对了,顾希说希望这次可以有机会出征。”   陆无砚点点头,道:“让他去吧,不必因为他年纪小故意照顾他。将他放到军中,随他自己闯。”   陆无砚将目光落在花圃里一株刚刚绽放的秋菊,问:“还没有他的消息?”   宋辞立刻紧张起来。   他有些心虚地说:“出楼完全没有他的消息,好像真的被禹仙宫的那一场大火烧死了一样……”   陆无砚凉凉看了他一眼。   宋辞心里一惊,忙又说:“但是眼线在北澄镇发现了秦锦峰的踪迹!”   陆无砚这才点点头,道:“如果连秦锦峰这个人都找不到,你也该辞去职务了。”   “是!属下一定将他抓回来!”宋辞立刻应下来,匆匆离开入楼,赶往北澄镇。   陆无砚弯下腰,将花圃里的两株刚刚绽放的秋菊摘了下来,转身回到寝屋里,将这两株秋菊放在白瓷圆肚瓶里。   这两株秋菊一朵浅黄色,一朵纯白色。相伴在一起,融出一种温暖的色泽来。   他转身,绕过檀木白梨围屏,走向床榻。   方瑾枝睡得正香,还没有醒过来。   方瑾枝的产期快近了,整个人变得越来越嗜睡,每日大半的时间都在昏昏沉沉地睡着。   凝望着方瑾枝熟睡的眉眼,陆无砚的目光里慢慢溢满温柔。他褪了鞋子,动作轻柔地上了床,在方瑾枝身边躺下。   睡梦中的方瑾枝好像感觉到了,她的眉心微微蹙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侧转过身来,习惯性地在身侧摸了摸,直到摸到陆无砚的衣襟,才将他的衣襟一点一点抓在小小的手心里。   她这自小养成的习惯过去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变。   也不知道抓皱了陆无砚多少件夜里寝衣的衣襟,幸好陆无砚有着穿过的衣服不再上身的习惯。   临近傍晚的时候,方瑾枝才醒过来。   她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陆无砚胸前那一大片雪白的衣襟。她慢慢抬起头来,望着陆无砚的脸。   她盯着他看了很久。   等到方瑾枝移开眼的时候,陆无砚才睁开眼睛,问:“不看了?”   方瑾枝愣了片刻,才笑着推了一下陆无砚的胸口,小声埋怨:“你又装睡骗人!”   “无砚,我觉得我最近变得又笨又迟钝。”方瑾枝说得很认真,“我要现在多看看你,要不然我怕等钟瑾出生以后,我就没兴致再看你了……”   陆无砚捏着方瑾枝的下巴,逼她抬头看向自己,道:“你想得美,我已经找好了十二个奶娘。这个小东西已经够影响你我夫妻感情了。等他出生了,有多远扔多远!我再也不想看见他!” 第183章 尾声(三)   北澄镇。   秦锦峰装扮成一位须发皆白的佝偻老者, 踩着落日的余晖,行走在喧嚣的小镇集市里。   他走着走着,不由放缓了步子, 皱起了眉。他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   在经过井字形小巷交叉口的时候,秦锦峰借助一辆马车, 迅速隐了身影,钻进一条狭窄逼仄的寂静小巷。   “秦大人真是让我入楼找的好辛苦。”入酒抱着胳膊立在小巷的尽头,笑着看向秦锦峰。   秦锦峰迅速转身,跑向另外一条小巷。   宋辞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   秦锦峰转身,顾希出现在他背后。   秦锦峰暗暗思考逃脱的可能性。他很清楚自己只是一介书生, 今日既然被他们找到就跑不掉了。他索性也不再逃跑,慢慢直起脊背,也扯掉了站在嘴边的白胡子。   从他选择帮楚怀川的那一天起,他就猜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秦大人,你好歹也是状元郎出身, 怎么玩起易容术来这么溜?再抓不到你,我可就性命不保了。”宋辞咧了咧嘴,笑呵呵地说。   入酒立在墙头,皱着眉说:“分明是我先找到他的,宋辞你抢什么功?”   “可是是我先抓到他的, 他现在也在我手里啊!”宋辞仔细绑了秦锦峰,将他交给顾希。   又小声嘱咐顾希一句:“看紧了,让他跑了可就在入楼的人面前丢大脸了……”   顾希看了一眼立在墙头上怒气冲冲的入酒,应了一声:“是”。   入酒咒骂了一句, 红色的身影从墙头上转瞬之间消失。   宋辞看着入酒红色的身影消失在墙头,脸上流露出一抹胜利者的笑容。   然而,在宋辞和顾希压着秦锦峰回皇城的路上,某个住在客栈的晚上忽然中了迷药。等他们两个第二天一早醒来的时候,屋子里的秦锦峰已经不见了。   宋辞大惊,以为秦锦峰溜了。   “这里有封信。”顾希将压在茶盏之下的信拿起来。   宋辞急忙赶过来,只见上面写着:嘿,老娘先找到的人,休想抢功!   宋辞气得将信揉成一团掷到地上,大声问:“那个婆娘是不是疯子?”   顾希沉默立在一旁,没敢接话。   秦锦峰被入酒押回皇城交给楚映司,楚映司直接将他关进天牢,令手下逼问出楚怀川的下落。   天牢那种地方什么刑罚没有?   那群得了命令的狱卒按照惯例询问秦锦峰口供,秦锦峰紧抿着唇一个字都没说。那群狱卒也不再与他废话,直接将他吊了起来,一顿毒打。   “昔日的状元郎,你说还是不说?”   秦锦峰本来就是读书人出身,一顿鞭子下来就只剩下了半条命。他费力睁开眼,看着眼前手掌握着鞭子的狱卒,逐渐失去了意识。   秦锦峰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刻想的是——这个月不去海岛给楚怀川和陆佳蒲送粮食,他们可怎么办?   “这人怎么这么不抗打?”狱卒拍了拍昏迷中的秦锦峰,一脸懵怔。   另外一个狱卒挠了挠头,说:“这……陛下可吩咐了没问出来之前不能让他死。得了,先关进去吧,等他醒了再继续问!”   秦锦峰被关进天牢的消息传回秦家的时候,可把秦家的众人吓得不轻。秦老夫人更是直接吓得昏了过去。   秦家在秦锦峰这一辈一共有五子,长子前几年病故了,二子、三子、五子都是庶出。嫡子只剩下一个秦锦峰。   天牢那样的地方,进去了就没有再出来的道理。   得到秦锦峰被关进天牢的消息,秦家仿若一下子天塌下来了!   姜晗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在最开始惊惧之后,逐渐演变成一丝欣喜。她慢慢解开衣服,把缠在腹部的白绸一层一层解下来,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她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了。   姜晗梓不用给陆佳茵请安,身为妾室更不用给老夫人请安。她便躲在自己的院子里深居浅出,等到月份大了便用白布一层一层将日渐鼓起的肚子过期来。她甚至在别人相邀的时候称病婉拒。除了贴身的丫鬟,整个府里没有人知道她怀了身孕。   她不敢让别人知道她怀了身孕,应该说她不敢让陆佳茵知道她怀了身孕。按照陆佳茵的性子,是绝对不可能允许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活下去的。   姜晗梓对着铜镜,轻轻摸着自己的脸颊,过去这么久了,她脸上仍旧有两道浅浅的白印子没有彻底消下去。即使是擦了很厚的胭脂水粉,若是仔细看,还是能够看清她脸上的这两道疤痕。每当她对着铜镜看见脸上的这两道疤痕时,那一日的恐惧被顷刻袭来,让她打颤。   她不愿意去赌陆佳茵那个人一丁点的善心。   当初秦锦峰亲自发话待年后和陆佳茵和离,更是令陆佳茵住在自己的院子不可乱走。   但是……   秦锦峰自过年开始便再也没有回秦家。   陆佳茵又找了温国公府哭诉,陆家三奶奶亲自来了秦家一趟,她又是发脾气又是威慑。秦老夫人本来就顾虑着温国公府权势滔天,待陆佳茵的母亲过来震慑一番,秦锦峰偏偏不在家中,她就更不敢将陆佳茵送回温国公府了。她曾令秦五郎去找秦锦峰,可是那个时候秦锦峰正忙,秦四郎的话还没有说完,秦锦峰就离开了。   姜晗梓等啊等啊,一直盼着秦锦峰早日回来。只要他回来了,一定能护住她腹中的孩子。   她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一直都没等到秦锦峰回来,今日却得到他被关进天牢的消息。   陆佳茵只要用秦锦峰还没有嫡子,便可以轻易杀掉姜晗梓肚子里的孩子。那个女人甚至根本就不需要理由,就不愿意留下这个孩子。   可是如今秦锦峰被关进了天牢。那是不是代表着姜晗梓现在腹中的这个孩子有可能成为秦锦峰唯一的血脉?   就算秦老夫人再软弱,也会保下这个孩子的!   姜晗梓的心中忽然升腾出一股希望,这种希望越来越浓重。姜晗梓嫁给秦锦峰自然需要仰仗他的庇护才能过活,可是她对秦锦峰却是没有什么感情的。和秦锦峰的死活相比,她更在意自己的死活,更在意腹中孩子的死活!   更何况,已经六个月了,再也瞒不下去了。   “桃子!给我找一套好一点的衣服,我要去见老夫人。”姜晗梓终于下定了决心。   “姨娘,你要把身孕的事情说出去了?”桃子一脸喜色。这段日子,为了瞒住姜晗梓的孕事,她整日都担惊受怕。   姜晗梓点点头。她低下头,轻轻抚摸着鼓起的小丨腹,轻声说:“孩子,你要保佑咱们俩。”   因为一直被束带困缚的缘故,她虽然有了六个月的身孕,身量却比一般六个月的孕妇小一些。   姜晗梓故意换了一声贴身些的衣服,去往秦老夫人院子的时候,路上的下人一看她的身量,便看出她有了身孕!   秦老夫人正歪在床上,拿着帕子擦眼泪。秦雨楠偎在她身边,也是红着眼睛。   屋子里大丫鬟匆匆进来禀告姜晗梓过来的时候,秦老夫人摆摆手,不悦地说:“都这个时候了,她过来做什么?让她回去吧!”   “老夫人,姜姨娘有了身孕!”   秦老夫人一愣,有些不相信地又问了一遍:“你说的可是真的?”   “奴婢哪敢说假话,正是因为看见江姨娘挺着个肚子,奴婢才敢在这个时候通报她过来了啊!”   “快,快把人扶进来!”秦老夫人一边说着,一边下了床。   秦雨楠也从床上下来,扶着她,“母亲,您慢点……”   姜晗梓进来的时候,秦老夫人的目光直接落在她的肚子上。   “姨娘给夫人请安。”姜晗梓被桃子扶着跪下来行礼。   “快起来。”秦老夫人急忙让大丫鬟扶住了她,免了她这一礼。   秦老夫人的目光落在姜晗梓的肚子上,不由皱起了眉。秦锦峰可有好一段时间没回秦家了,而姜晗梓这肚子可不像六个月的身子。   姜晗梓垂着眉眼,安安静静地任由秦老夫人打量。   “快给江姨娘搬一张椅子过来,再把徐大夫请来。”秦老夫人吩咐。   徐大夫很快就过来了,他为姜晗梓诊了脉,也确定了姜晗梓腹中的孩子的确已经有六个月了。   算算日子,秦老夫人松了口气。   姜晗梓这才小声地说:“妾不敢声张,所以一直用腹带裹着,这才使得肚子比寻常孕妇小……”   姜晗梓没有说为什么不敢声张有了身孕,可是秦老夫人还是立刻就懂了。秦老夫人略一寻思,就想明白了姜晗梓这么做的缘由。   可是又想是因为秦锦峰如今被关在天牢里,姜晗梓才敢把怀了身孕的事情说出来,秦老夫人心里不由又开始为秦锦峰难过起来。   她低着头,又开始用帕子擦眼泪。   “母亲,您别哭了,再哭就要伤眼睛了……”秦雨楠在一旁劝着。   秦老夫人把眼角的泪擦去,她叹了口气,对姜晗梓说:“你回去好好养身子,缺了什么东西只管跟府里要。”   她又吩咐身边的大丫头送一些补品给姜晗梓,还指派了两个有经验的婆子去姜晗梓的院子伺候。   看着两个比两个她还要壮的婆子,姜晗梓略微松了一口气。   可是她还是太低估陆佳茵了。陆佳茵才不会因为姜晗梓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可能是秦锦峰唯一的血脉而放过这个孩子。   陆佳茵得知秦锦峰被抓紧天牢的消息本来就是一肚子气,她气天牢里的那些人看不给温国公府颜面,连陆家的女婿都敢抓!   阿春和阿夏看着她发脾气什么都不敢说,她们两个心里却明白下命令抓秦锦峰本来就是如今的皇帝楚映司。一个陆家女婿的身份怎么也大不过皇命呀!   陆佳茵本来就在气头上,这个时候让她得知姜晗梓怀了身孕,还跑到秦老夫人面前去了。   她气得将她母亲送给她的一对价值连城的碧玉挂饰给砸了个粉碎。   虽然有她母亲来给她震慑一番,她这几个月也比起往常收敛了许多。因为秦锦峰一直不在秦家,她也不想看见姜晗梓,就没再去找她的麻烦。   可是今日得知姜晗梓居然怀了秦锦峰的怀子,陆佳茵恨得没有早点发现,早点弄死那个孩子。   不!陆佳茵更后悔没早日弄死姜晗梓!   “走!跟我去收拾那个贱人!”陆佳茵咬牙切齿地说。   有了秦锦峰之前的吩咐,秦家的家丁是不听陆佳茵吩咐的。陆佳茵就从陪嫁的庄子里找了几个家仆过来。   陆佳茵冲进姜晗梓屋子里的时候,姜晗梓警惕地站在几个下人的后面。她第一次试着跟陆佳茵说理:“夫人,妾什么都不要,只求您看在四郎如今境况,饶了妾肚子里这孩子一命!”   “你想得美!秦锦峰他就算死了也是我的!我绝对不允许别人给他生孩子!”陆佳茵命令几个家仆将挡在姜晗梓面前的下人扯开,令人抓住姜晗梓。   陆佳茵抬起脚狠狠踹在姜晗梓的肚子上。   她不允许,绝对不允许别的女人生出秦锦峰的孩子!   剧烈地疼痛让姜晗梓一下子跪在地上。她捂着自己的肚子,第一次知道原来痛不欲生竟是这种感觉。   生而为庶、嫁而为妾,便一定是这样任人欺凌践踏的命运吗?她什么都不想去争抢,只想好好活着而已啊!   冰冷的泪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落在地上。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腹中的孩子就这样死了也好,省得一旦生个女儿,又要重复她这样的命运!   剧烈的疼痛之下,姜晗梓只觉得好像有谁一直拉着她,又在她耳边说话。她昏倒前看见秦雨楠在她面前一声声地喊。可是秦雨楠说了些什么,她却没有听清。   陆佳茵带着人冲到姜晗梓院子里时,桃子立刻去找了秦老夫人救命。秦老夫人是一定要保住这个孩子的,急忙带着秦雨楠赶了过去。   她们赶到的时候,就看见陆佳茵抬脚踹在姜晗梓肚子上那一幕。秦老夫人急忙令人把陆佳茵拉开。   这一次,向来软弱温柔的秦老夫人第一次震怒。火气冲上来,她命令下人将陆佳茵关起来,派人把守,不再允许她踏出房门半步。   当陆佳茵踹到姜晗梓肚子上的时候,姜晗梓就以为这个孩子保不住了。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运气降临,她虽然见了红,动了胎气,这一胎竟保了下来。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有些不可思议。   “老夫人守了您好一会儿才离开呢,她可交代了要您好好安胎,又给咱们院子拨了四个婆子过来呢!”桃子一脸喜气地说。   “夫人还在府里吗?”姜晗梓的脸上却没有什么喜色。   桃子愣了一下,忙说:“夫人还在府里。不过,老夫人交代过了绝对不允许她再踏出院子半步!她再也不能害姨娘了!”   姜晗梓“嗯”了一声,却并不相信陆佳茵就会自从安分起来。   她平静的眸子里隐藏了再也化不开的仇恨。   她只是想活着而已,纵使怀了身孕,她也从来没有争宠的想法。可是她想避开,陆佳茵却不会放过她。   既然如此,哪里还有继续避让的道理?   姜晗梓的嘴角慢慢划过一抹冷笑。她若不把这一切苦难折磨双倍奉还,简直枉为人,更枉为人母。   ……   安安醒过来的时候正是黎明时分,她是被疼醒的。   不甚明亮的光从窗纸稀稀落落地洒进屋子里,带着点冷意。   安安忍着剧痛艰难地向左侧转过头去,却没有如以前的每一天醒来时那样看见平平。她呆怔了好久好久,才慢慢反应过来,她已经和平平分开了。   她十分艰难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被包扎地很厚很厚的左肩头。   没有了,她的左臂没有了。   从此以后,她的左臂不再属于她,已经完完全全成为了平平的右臂。   安安望着自己身体左侧好久好久,好的身体左侧空了,她的心里好像也跟着空了。她竟然莫名难过起来,好像总有一种从这一刻起她的身体不再完整的感觉。   她张了张嘴,想要喊“平平”,她不习惯醒来的时候见不到平平。可是她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她闭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才把这一切理清楚。   平平呢?   她还好吗?会不会像顾希当初那样疼?   顾不得自己伤口有多疼,她心里无限担心起平平来。她想要见到平平,想要知道她现在好不好。   心里一慌,伤口竟是更疼了。   安安一点一点地转过头,望向右侧。她不由愣住了。   刘明恕伏在一旁的方桌上睡着,方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草药和瓶瓶罐罐。   安安是有一些怕刘明恕的。   她性子本来就胆小,那多年藏匿在箱子里和衣橱里的生活让她不敢接触生人。她面对生人的时候总是带着警惕和畏惧的。而偏偏,刘明恕又是一个总冷着脸的人。   而此时刘明恕安安静静地睡着,那种冷傲的感觉似乎也被抽离了。   安安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怕刘明恕忽然醒过来,立刻收回了目光。可是她心想他正睡着,也不会发现,又第二次将目光落在刘明恕熟睡的侧颜上。这好像是安安第一次认真打量刘明恕的模样。   熟睡中的刘明恕忽然睁开眼睛。   安安一惊,立刻把眼睛死死闭上,不想被他发现。可是她又一想,不对呀,刘明恕是个瞎子!他看不见呀!   安安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就听见一阵衣料婆娑的声音。她刚睁开眼睛,一片青色的布料却覆在她的眼睛上挡住了她的视线。紧接着,便是温凉的手掌覆在她的额头。   安安的双颊立刻飘上一片淡淡的红晕,这才慢慢反应过来覆在她眼睛上的青色布料是刘明恕的衣袖。   她小心翼翼地轻轻嗅了一下。   刘明恕“咦”了一声,安安惊得连喘息都不敢了。   她怎么就忘了刘明恕敏锐得可怕!   覆在安安眼睛上的袖子移开了,安安又重新能够看清了。刘明恕搭在安安额头的手掌移开,顺着她的右肩慢慢下滑,不经意间划过她的胳膊,最后摸索着握住她的右手手腕,搭在她的脉搏上。   安安因为伤口包扎的缘故,左臂是裸着的。她觉得刘明恕的手掌划过的地方染出了一阵酥麻,又有一点辣。   她不敢再转头,只将眼珠移到右侧,悄悄打量刘明恕。刘明恕立在床边为她把脉,他微微弯着腰,眉心紧蹙。   刘明恕忽然抬头,虚无的目光落在安安的眼睛上。   明知道刘明恕看不见,对上他那双虚无的眸子时,安安的心还是断弦一般停了一瞬。   “安安?”刘明恕低声唤了一声。   安安第一次发觉自己的名字竟是有些好听。   刘明恕没有听见回答,他微微侧耳,更仔细地去听。   安安多想回答他一声,可是她张了张嘴什么音都发不出来。   刘明恕已经重新站直了身子,转身往外走。   看着他离开,安安心里一急。   “刘……”   她的发音微弱而细小,可喘息声却加重了许多。   刘明恕猛地停住脚步。   因为他停下脚步,安安心里竟是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欣喜来。   刘明恕很快喊来了入医喂安安喝一些水,又吩咐入毒通知方瑾枝和平平。入毒小跑着冲到后院告诉方瑾枝的和平平这个好消息。   方瑾枝正陪着平平练习走路。   平平和安安自从学会走路的那一天起,便是用两个人相连的身子走路。如今两个人分开了,平平竟然有些不适应,一时之间掌握不好平衡。方瑾枝便每日都陪着她练习找平衡。   听入毒说安安醒过来了,方瑾枝和平平心中同时生出一股狂喜,姐妹两个相互搀扶着上楼,疾步冲到安安的房间。   “安安!”   望着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的安安,方瑾枝和平平瞬间热泪盈眶。   “姐……”安安很努力才发出微弱的声音来。   方瑾枝和平平冲到床边,紧紧握住她的手。   “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好……”方瑾枝和平平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   入医端着汤药,笑着说:“这是刘先生熬的药,他交代了要让安安喝下,再睡一会儿。安安现在刚刚醒过来不能太劳累了。”   “知道了。”方瑾枝忙擦了泪,接了入医手里的汤药亲自喂安安喝下去。   平平却仍旧握着安安的手,她咬着嘴唇什么都不说,含泪望着安安。   安安便对她露出一个笑脸来。   她们是双生子,是一个眼神一个表情,或者只是一抹直觉就可以知道对方心意的双生子。就算平平一句话都不说,安安也知道她的意思。   平平的意思是:不管过去还是未来,不管是相连还是分开,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对于方瑾枝来说安安的苏醒简直是天大的喜事。这段时日,她没有一天不担心着两个妹妹。虽然刘明恕坦言安安的苏醒并不代表她日后就会彻底痊愈,可是她的苏醒还是让方瑾枝万分地欢喜。   方瑾枝喂安安喝了汤药,又喂她喝了一些清粥,安安又沉沉睡去了。   等安安睡着了以后,平平压低了声音说:“姐姐,你这段时间也累了,就回去休息吧。我陪着安安就好。”   方瑾枝还想留下来照顾安安,可是一看见平平那张和安安一模一样的脸颊,她就把话收了回去。   “好,你的伤口也还没好,不许太累了。”方瑾枝柔声说。   平平笑着点头。   这是自从她苏醒以后第一次露出灿烂的笑容。   方瑾枝走了以后,平平一直守在床边,静静望着安安。她的妹妹醒过来了,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令她开心了。   她小心翼翼地握住安安放在身侧的手。   安安不仅是她的妹妹,还是她的另一半。她们两个的身体分开了,可是她们两个的牵绊和情谊却是永远都分不开的。   门外忽然响起一道轻微的轻咳声。   是顾希。   平平愣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把安安的手放下,又为她仔细盖好了被子,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你怎么来了?”平平带着顾希远离了安安的门口,一直走到楼下才问。   “听说安安醒过来了?”顾希抬头看了一眼楼上安安所在的房间。   提到安安,平平的脸上立刻又浮现灿烂的笑容。她笑着重重点头,开心地说:“是呢,今天一早醒过来了!不过她现在睡着了,不能吵着她。”   顾希点点头,不再问安安。   他垂下眸,看向平平的右臂,问:“还疼吗?”   平平咬了一下嘴唇,才轻轻摇头,小声说:“刘先生配的药很好用,已经没有以前那么疼了。”   “那就好……”   顾希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不要逞强,千万不要用右手提东西。晚上睡觉的时候也要小心,别压着胳膊。没有必要的话,还是不要出门了,千万别去人多的地方以防挤压、磕碰。上下楼梯的时候也得注意。阴雨天的时候,要多穿一些,千万不能着凉受潮。若是疼了,用暖炉温着能减缓疼痛,那些止痛的药还是要少喝一些,对身体不好。”   平平本是垂着眉眼安静地听他说话,听到这里的时候,她才慢慢抬起头来,望着顾希,问:“顾希,你要……去别的地方吗?”   顾希呼吸凝了一瞬,才说:“明天随大军出征。”   平平愕然地望着他,缓了一会儿,才问:“什么时候回来?”   “辽军大胜时。”   平平藏在袖子里的手悄悄握紧,她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叮嘱:“照顾好自己,平安回来……”   “我会的。”顾希点头,他深深看了平平一眼,才转身离开。   平平望着顾希走远的背影,她向前迈出一步,却不再迈出第二步,只静静望着他的身影越走越远,在心里默默为他祝福。   若如今朝中形势不变,陆无砚日后将会登临帝位。等到那个时候,平平就是皇后的妹妹。她又是方家的女儿,自带惊天的嫁妆。   而他无父无母,身为出楼一小卒。   顾希握紧手中的佩剑。他有一句话想要对平平说,这句话他念了很多遍。可是见到她时却完全说不出口。   罢了,今日说不出口的话,他日用行动来证明。   ——待他日战功累累、衣锦还乡时,十里红妆,余生相濡。   这段时日,方瑾枝一直因为肚子里的孩子逼迫自己吃东西。今日安安醒过来让她心情大好,好像饿了几个月一样,突然一下子胃口大开。   晚上陆无砚回来的时候看着她满脸喜气地大口吃东西,诧异挑眉,问:“安安醒过来了?”   方瑾枝急忙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   “都写在你脸上了。”陆无砚笑着说道。   陆无砚的心里却是彻底松了口气。他并没有那么在意平平和安安这对姐妹的安危,可是他在意方瑾枝的喜怒。这段时日方瑾枝的忧心,让他也跟着无限心疼。   陆无砚将身上的外衣脱下来,随手挂在黄梨木衣架上,然后坐进藤椅里,从一旁的架子里抽出一本书来看。   方瑾枝看了他一会儿,发现他手中的书页很久都没翻到下一页。   这可不像向来看书快到一目十行的陆无砚。   方瑾枝放下手中的筷子,走到陆无砚身边。她拿开陆无砚手中的书,拉了他的手,问:“怎么了?有什么麻烦事吗?军情?陆家?还是母亲那边?”   陆无砚便揽着方瑾枝的腰,将她抱到腿上,说:“是有两件事情。”   方瑾枝望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曾祖父献上表书,请愿将爵位传给他二儿子了。”   方瑾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陆无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有些疑惑地问:“为、为什么呀?爵位不都是传给嫡长子的吗?”   “老爷子用的理由是他大儿子早亡,都是二儿子撑起整个温国公府。又说他的嫡长孙常年在外征战,已经有了累累硕功,不多一个爵位。”陆无砚嗤笑了一声,“都是借口,老爷子是看不上我。”   陆无砚的脸有点黑。   他是毫不在意一个爵位,可是这样被人明晃晃的嫌弃,还是挺糟心的。   “那……曾祖父问过父亲吗?还有……母亲允了吗?”方瑾枝急忙问。   “他写了封信询问父亲意思,可是那封信是在上表书那天同时寄出去的。至于母亲那边,她看到表书之后直接告诉了我,我让母亲准了。”陆无砚顿了一下,“不过是一个爵位,谁稀罕。”   方瑾枝歪着头看了一眼陆无砚的脸色,重重点头,然后颇有些夸张地说:“就是!不就是一个破烂爵位,大不了咱们从温国公府里搬出来!”   她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不怕,你夫人有的是钱,将来给你广建庭院府邸,建一个比温国公府更大的宅子!你以后就跟着夫人吃香的喝辣的就成!”   陆无砚直接被方瑾枝夸张的样子逗得笑出声来。   他轻咳了声,收了笑,颇为认真地拱了拱手,道:“那他日则需多仰仗夫人照拂了!”   “应当的!应当的!”方瑾枝一本正经地说。   两个人相视一眼,都一下子笑出来。   等两个人笑够了,方瑾枝伏在陆无砚的怀里,问:“那另外一件事呢?”   陆无砚也收了笑,沉吟了片刻,才说:“最近这一个月朝中每日都在请立太子。”   方瑾枝认真想了一下,才问:“那些臣子的意思是想要请立你当太子,还是让母亲在亲王之子中挑一个人来当太子?”   “都有,”陆无砚皱着眉,“不过那些臣子的意思若立我为太子,则要改姓楚。” 第184章 尾声(四)   方瑾枝认真想了一下让陆无砚改姓楚这件事儿的可行性。不知怎么的, 方瑾枝脑海中不由浮现陆申机愤怒拔刀的样子来。   温国公上表书这事儿够不给他脸面了,现在朝臣再逼着他儿子改姓。这……陆申机估计要炸啊……   “无砚,那你是怎么打算的呀?”方瑾枝问。   陆无砚蹙眉, 一时无言。   他上辈子在大辽风雨飘摇时登帝,那些事儿多的臣子哪里顾得上让他改姓楚。而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是他的母亲, 眼下要立太子,情况自然与前世不同。   他本来就不是个循规蹈矩、视礼法大于天的人,并不觉得一个姓氏有什么大不了。可是此番情景倒是像是被人逼迫着改姓一样。他极其厌恶这种被迫无奈做出选择的感觉。更何况,他不得不考虑他父亲的想法。   见陆无砚没说话,方瑾枝就晓得他恐怕也是没拿定主意。她便不再追问了, 笑着与他说起别的事情来。   第二日一早,陆无砚就令人将准备好的十二个奶娘请了过来。这些奶娘都是入茶精心挑出来的,不过明显用不上十二个,今日还要由陆无砚和方瑾枝亲自再筛选一番。   入茶将她们带到正厅里,陆无砚目光轻轻一扫, 就把长得丑的、瞧着凶的,愁眉苦脸的给刷下去了。   如此,还剩下六个。   “瑾枝,剩下的这些你挑吧。”陆无砚看向坐在身侧的方瑾枝。   听了陆无砚的话,那剩下的六个奶娘都挺直了腰杆, 任由方瑾枝打量。她们这几个人心里明白陆无砚那一关是最难过的,而方瑾枝却是没那么挑剔的。   果然没多一会儿,她们就听见一道甜甜软软的声音说:“我瞧着都挺好呀。”   “那便都留下罢!”陆无砚发话。   六个奶娘松了口气,临走的时候又忍不住偷偷打量起方瑾枝来。   这一看不要紧, 六个奶娘显然都愣住了。这……女人怀孕的时候大多数身体臃肿、发福变形的。可是方瑾枝瞧上去,除了大着个肚子,身量竟还是那般窈窕!她从袖子里探出来的一小截皓腕纤细如少女,鲜红的细镯更将她的手腕映衬的肤白。她托着茶盏的纤纤玉指白皙如玉,就是那么瞧着,也觉得能嫩出水来。   更别说她不施粉黛的娇嫩双颊吹弹可破,精致的五官一望惊艳,再望惊叹。整个人仿若静静坐在大师绘成的仕女图里。   一阵风从半开的小窗吹进来,将方瑾枝鬓边的一绺乌发轻轻吹动,拂在她的脸颊上。她放下手里的茶盏,将鬓角的发慢轻轻拢至耳后。她的那份过分美丽中便多了一层温柔一点一点溢出来。   这副令人沉醉的仕女图,便活了。   入茶轻咳了一声,六个奶娘急忙收回视线,跟着入茶离开。心里也是一阵啧啧称奇。她们早就听闻陆无砚对方瑾枝宠到了手心里,便意料到这位夫人定是位美人儿,可等到见了真人,却还是被惊艳了一番。   陆无砚的指尖轻轻扣了扣桌沿儿,道:“下午我要进宫一趟,来去时长,宫里有有些事情要处理。这一趟可能要过个六七日再回来。”   “那到底是六日还是七日?”方瑾枝不依不饶地追问。   陆无砚笑了一下,说:“七日内定回。”   方瑾枝便也笑起来,“我知道现在战事四起,你必然有事情要忙,不用顾虑我呢。若是往常我倒是可以跟你一起进宫,只是如今是真折腾不动了……”   她嘟了一下嘴,低头瞅了瞅自己的肚子。   陆无砚便凑过去,将手搭在方瑾枝的肚子上,一本正经地对她肚子里的小家伙说:“我不在家的时候,可要听话照顾好你娘亲。”   “又胡说!他还没出生呢!”方瑾枝笑着推开他。   陆无砚和方瑾枝一起用了午膳才离开入楼前往皇宫。等到他到了宫中时已经是傍晚了,楚映司正在用晚膳。   陆无砚看一眼她正在吃的东西,说了句“太简单了”,又吩咐宫女去御膳房交代重新做。   “若是知道你过来,就不会是这些了。”楚映司不甚在意地吃着碗里的饭。   陆无砚知道他母亲吃东西很快,便说:“等一会儿再吃,陪儿子一起吃罢。”   他的用意楚映司如何看不出来?   楚映司笑着说:“如今谁还能苛待朕不成?实在是吃素食惯了,又简单便捷。”   不过她还是将筷子放了下来,等御膳房重新上膳。   “父亲那边来信了没有?”陆无砚问。   楚映司指了指身后的长案,那上面摆着一封拆开的信件。陆无砚便走过去将信拿起来看。他看了一眼,就笑了。   那么大的一张纸,只在上面潦草地写了两个字——分家!   下笔很重,墨迹都晕开了。   瞧着这粗大的两个字,陆无砚仿佛能感觉到陆申机的愤怒。   “看来父亲是真的生气了,竟是要分家。”陆无砚说着将信纸翻过来,他“咦”了一声,又问楚映司:“就这个,没别的了?”   “嗯。”楚映司点头。   对于需要陆无砚改姓之后再立为太子一事,陆申机竟是只字未提。   陆无砚便把手中的信件放了下来,他走回座位,垂眸想了一会儿,才说:“母亲,如果我说我不想当这个太子,您会如何?”   楚映司抬眸看着陆无砚等着他说下去。   陆无砚又叩了叩桌子,才说:“其实母亲早就看透了儿子,所以才会曾言怀川比我更适合这个帝位。若国之需要,儿子愿意以我的性命来誓死捍卫这个国家的每一寸的土地。然而……”   陆无砚顿了一下,“然而并不是因为什么国家大义,只因我的母亲一心守卫这个国家,我的父亲坚守在边境寸土不让。守卫这个国家是你们的志向,儿子当然义无反顾追随着你们的脚步。”   “可是在儿子眼中,这个国家这片江山毫无意义。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正义或是大义,这些东西都可以被轻易踩在脚下。”   楚映司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你就非说把这些母亲不太听的话出来?”   “不过,倘若母亲若希望儿子做这个太子儿子自然从命!”陆无砚勾了一下嘴角,又略怅然地说:“不过谁做皇帝又能怎么样?百姓朝拜的帝王姓甚名谁又能怎么样?百年之后都是一捧黄土,英名或恶名不过后人茶余饭后的谈料。”   楚映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干脆承认自己是要美人不要江山罢了!”   陆无砚起身,站在楚映司的身后,笑着搂住楚映司的肩,道:“是啊,儿子怀里就有一个天下排行第一的大美人。”   “嗤,真看瑾枝不在这里。”楚映司嫌弃地把陆无砚给推开。   陆无砚却认真地说:“你们两个并列第一,并列第一!”   楚映司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等你有了女儿,是不是又三个女人并列天下第一美人儿了?”   陆无砚皱了下眉头,他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楚映司慢慢收起脸上的笑,有些疲惫地说:“无砚,你说怀川消气了没有?”   陆无砚便重新回到座位里,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母亲以为他在生气?”   “他当然生气了,”楚映司揉了揉额角,“这孩子搅了个天翻地覆不就是想要让我知道他有多生气,偏偏我还找不到他!”   她又苦笑摇了摇头,“这孩子气性实在是太大了……”   “儿子却觉得他不是在跟母亲置气。他是和母亲一样多疑敏感的人,大概从他知道母亲暗中做了那些事情以后,他便有了离开的打算。他抛下皇位不过是为了在冲突发生之前,把一切掐断。皇位,是他拥有的一切。”   楚映司怔怔望着陆无砚,细细消化着他说的话。   陆无砚又说:“当然了,怀川他也一定是生气的,所以才会什么都不说,直接把皇位砸过来。”   “是啊,直接把皇位砸到了我的脸上,真是……响亮的一巴掌。”楚映司心思复杂。   “母亲,他想证明给你看你的防备多么多余,他还想让你一直惦记着他。”   宫女蹲着重新做好的晚膳进来,陆无砚和楚映司也停了说话,开始吃起饭来。等两个人用完晚膳,又一并研究着军事图,一直探讨到下半夜。   陆无砚夜里便宿在宫中,他第二日醒来时,已是下早朝的时辰。他刚走出宫,就被几位官员拦了下来。   陆无砚蹙着眉看着面前的几位官员,都是朝中因楚映司登基不满辞官后替补上来的官员。   这是来巴结陆无砚的。   听了一同奉承的话之后,陆无砚略不耐烦地说:“几位大人若是无事先回吧。”   几个官员对视一眼,从中走出来一位官员,在陆无砚面前弯着腰说:“臣听闻夫人有孕,您又没有妾室。所以臣……”   陆无砚凉凉看他一眼,脸色瞬间冷下来,抬脚离开。   那位官员被陆无砚冷冷的目光扫过,冷汗瞬间就下来了。在他旁边的一位官员忙拉了拉他袖子,小声说:“你不要命了,居然打这个主意!这位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那是他根本就不想收!你居然还想给他送女人!”   “我这不是看他夫人有孕,就算他们夫妻感情再好,那也是一年沾不得,所以才想着……”   “嗤,你想不想知道上一个给他送女人的官员什么下场?”   “什、什么下场?”   那位官员抬手,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横,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色。   之前想要给陆无砚送妾室的那位官员转头望向陆无砚离开的背影,吓得腿都软了……   温国公府距离皇宫稍远,这次陆无砚来宫中要住几日,朝中的臣子这才起了心思,想要巴结他。偏生陆无砚又是什么都不缺的人,而且性子又古怪,还有令人咂舌的严重洁癖,想要讨好他可不容易。   不过两三日,送过来的礼物就堆积成了一座小山。   别说,陆无砚还真在这堆礼物里面挑出了一件十分中意的东西来。那些想要巴结陆无砚的臣子知道他的孩子就快要出生了,所以送来的东西里面有不少都是送给陆无砚还没出生的孩子。   而陆无砚中意的那件礼物就是送给他尚未出世的孩子。   小孩子大多数都会在小时候骑木马,陆无砚看中的这件礼物,面前算得上是木马。因为它虽然是木头做的,却并不是马,而是一只丑了吧唧的四不像。   “嘿,这个不错。等我回去的时候提醒我带回去。”陆无砚笑着吩咐身后的小宫女。   小宫女看了一眼那个丑到可以吓哭小孩子的东西,低声应了声“奴婢遵命……”   ……   安安自从醒过来以后,大多数时间都是沉沉睡着,每日只会醒过来那么三两次。方瑾枝担心地问入医如何会如此,入医只是说刘明恕说这是正常的现象。   方瑾枝想了想,还是下了楼,去后院找了刘明恕。   刘明恕正合着眼倚靠在藤椅来,晒着太阳。   方瑾枝尚未走近的时候,刘明恕就睁开了眼睛。   “不好意思,是我吵醒了你。”方瑾枝停下步子,没再上前。   “无事,我本来就没睡。”刘明恕稍稍坐直身子,“你是要问安安的事情?”   方瑾枝点点头,忽想起刘明恕看不见,才又“嗯”了一声,说:“安安总是这么睡着,我有些担心她。我听入医说这是正常的情况,所以想来问一问,她什么时候才能彻底醒过来,不用总是这么睡着?”   “我给她加了助眠的药才如此。”   刘明恕说了这一句本来不打算再解释了,又想起上次方瑾枝的质问,才继续解释:“她睡着的时候会比清醒的时候痛觉稍钝。”   方瑾枝一想就明白了刘明恕的意思,她松了口气,感激地说:“多谢刘先生了。”   “不过是因为你们哥哥罢了,不必言谢。”刘明恕的口吻一如既往的平淡无波。   方瑾枝却坚持说:“哥哥是哥哥,我是我,就算你是因为哥哥的缘故才出手相助,我也还是要郑重谢谢你。”   刘明恕本来就不善言辞,倒也没再多说。   “还有就是……”方瑾枝的脸上挂了一层歉意,“上次是我太着急了,才那样说话,刘先生不要责怪。”   “你已经道过谦了。”刘明恕已经站了起来。   他本来就不善言辞,显然是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只是淡淡说:“把你哥哥欠我的十万两黄金,加上医治你妹妹的十万两黄金给我就成。”   说完,直接转身往小阁楼里走去。   方瑾枝愣愣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这人的脾气的确古怪。不过他既然开口要了二十万黄金,方瑾枝自然欣然答应,忙转身去吩咐米宝儿让吴妈妈在庄子里提前。   二十万两黄金……   唔,不能说是小意思,对于方瑾枝来说也就是中等意思罢!   刘明恕回到阁楼里的时候,安安刚刚醒过来,入医正在喂她喝水。   “刘先生您过来了。”入医急忙让开位置,如今她对刘明恕的医术可谓是佩服地五体投体。   “今天左边身子有知觉了吗?”刘明恕一边问着,一边摸起安安的脉来。   “没有……”安安小声说。   刘明恕也不意外,他放开安安的手,转身走到一旁的长桌上,继续配着药。他时常在那张长桌前一立就是一个下午。   “还要喝一些吗?”入医弯下腰,在安安的耳边问。   安安微笑着摇了摇头。   入医便笑着将水端到一旁,站在刘明恕的身边看着他配药。起先的时候,入医还担心刘明恕不喜欢别人“偷师”,小心翼翼地问可不可以帮忙,刘明恕直接点破了她的小心思——“无须帮忙,留下也可。”   入医大喜,自那以后,但凡刘明恕配药的时候,她就在一旁静静瞧着。偶尔也帮他拿个东西。   安安躺在床上,偏着头,偷偷望着刘明恕。她不敢被人发现,每次入医转过头来的时候,她都会立刻闭上眼睛。   “刘先生,这儿有寄给您的信。”入楼里的一个小侍女急匆匆跑上楼来,将一封信交给刘明恕。   “我的信?”刘明恕皱了一下眉。   “是的,是寄给您的信,上面写着呢!哦,对了,是从宿国寄过来的信!”小侍女说。   刘明恕摸了摸信封,蹙起的眉头霎时舒展开。   在入医正打算询问刘明恕需不需要她替他读信的时候,刘明恕已经匆忙将信拆开了。   信封里装的不是纸张,而是一片片形状古怪的薄木板。   那些薄木板有大小不一、穿着不一的小人儿,还有凤凰、马车和一些其他零零碎碎的形状。   刘明恕小心翼翼地一个一个摸过去,等到他将最后一个薄木板放下的时候,他的嘴角慢慢流露出一抹带着温柔的笑。   安安呆呆望着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刘明恕笑。原来,这个人是会笑的!   安安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那些薄木板都是些什么东西,为了会让刘明恕有了笑容。可是离得太远了,她什么都看不清。   她心里又是欣喜又是怅然又是焦急。   刘明恕已经走到了床边,“安安,我不能再用以前那种缓慢的方法治你的伤了。我很快就要离开辽国,所以要用加紧治疗,你可能会更疼,更难熬一些。”   安安没听见他说什么会更疼更难熬,她只听见他说要离开。   “什、什么时候回来?”她小心翼翼地问。   “应该不会再来辽国了吧。”刘明恕十分随意地说。他说完就转身走向长桌,开始研制新的药。   安安紧紧抿着唇望着忙碌的刘明恕。   是呀,辽国不是他的家,又何来“回来”一说?   他那么忙碌,正是因为着急离开吧?   安安有点想哭。   刘明恕给安安换了药方,安安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整日沉睡了,取而代之的是撕心裂肺地疼痛。   一半身子疼痛,一半身子毫无知觉。   她疼得冷汗如雨,却连蜷缩着抱紧自己都不能。   “别、别让姐姐看见……”她咬着嘴唇忍着剧烈的疼痛,她的下唇早就被她咬烂了。   “罢了,”刘明恕叹了口气,“你若是忍不了就告诉我,换回以前的药方。”   冷汗流进安安的眼睛里,她费力睁开眼,看着立在床边的刘明恕,努力说:“不疼,一点都不疼的!”   她知道他着急离开,她不想绊住他的脚步,耽误他的事情。   刘明恕默了默,转身走回长桌,他从盒子里翻了翻,翻出个东西来,又折回床边喂进安安的嘴里。   安安以为又是药。   可是丝丝缕缕的甜味儿在她嘴里蔓延开,她咂了咂嘴,小声呢喃:“这药丸是甜的……”   “那是糖。”   安安睁大了眼睛,有些惊讶地望着刘明恕。   他……他喂她吃了一块糖?   安安的脸一点一点涨红了。   刘明恕走回长桌,摸着那个装着糖块的盒子。里面的糖只剩下一半了。   曾经有一个小姑娘只要吃药就会哭,却又能被一颗糖豆哄得开开心心。从那以后,他的药箱里永远放着一盒糖。   “明恕哥哥,我以后生病了都要你来医!”她伴了个鬼脸,“我连父皇都信不过!”   从那以后,他跟着她父皇更加努力学医。她自小就身弱,他想为她调理好身体,让她可以像她想要的那样爬树、下水、骑马……   刘明恕因早产的缘故,自出生起就什么都看不见,长到五岁还不会说话。直到有一天,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姑娘一口个“明恕哥哥”拉着也钻进花圃里,一个字一个字教他说话。即使她自己还不能把话说完整。   她不仅教他说话,还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写字。   那封信自然就是她寄来的,也只有她会给他寄信,她会把想要说的话刻在小木板上。只是几个小木板,他便足以知道她要告诉他的事情。   ——明恕哥哥,我又病了。我有了身孕,可是宿国的这些太医都说胎象不稳,他们都是庸医!我不要他们给我诊治,你快来救我!   即使她已经嫁了人,只要她需要,他当然会不远万里立刻去找她。   刘明恕敛了眉,他一直都知道,她只把他当成哥哥。   他将手里的糖盒盖子合上,放在安安的枕边,“若是再疼,便吃一颗吧。”   “好……”   等刘明恕出去以后,安安使出全部的力气握住那个盒子,小心翼翼挪到枕头下面,枕着它。   ……   陆无砚从宫中赶回来的时候,果然将那个四不像带了回来。方瑾枝愣愣看着那个东西,转过头去问陆无砚:“你觉得咱们的孩子会喜欢这个?”   “会,一定会。”陆无砚十分认真地说。   方瑾枝看了他一眼,扶着米宝儿的手,直接转身进了屋。完全不想再看见那个丑了吧唧的东西一眼。   九月初十这一日,方瑾枝正坐在后院一边吃着入茶点出的分茶,一边瞧着花圃里争先怒放的鲜花。   她突然感觉到一阵腹痛。   那腹痛来得极快,好像在瞬息之间,就有一股热流弄湿了她的裙子。她在片刻地呆怔以后,偏过头来,望着坐在她身边闭目养神的陆无砚,说:“无砚,我好像要生了。”   陆无砚合着眼反应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问:“你说什么?”   方瑾枝没有再重复一遍,而是静静望着他。   陆无砚一下子反应过来,他直接从藤椅里弹起来,抱着方瑾枝就往屋子里跑。   自从当初方瑾枝为了两个妹妹分开的事情搬来入楼,她和陆无砚便在入楼住了下来。后来温国公又闹了一出将爵位传给二儿子的戏码。陆无砚更是没有带方瑾枝回温国公府。至于分家等一系列的事儿,都被他往后推了,只等方瑾枝平安产生之后再说。   产婆也是早就请好了。   陆无砚一边抱着方瑾枝回到屋中,一边吩咐跟着的两个小丫鬟赶快去请产婆。   方瑾枝一直很平静,被陆无砚抱着的时候,她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可是等到陆无砚把她放到床上的时候,她才一下子慌了,急忙抓住了陆无砚的手。   “别怕,我在这儿呢。在这儿陪着你。”陆无砚反手握住方瑾枝的手。   早就请好的两个产婆立刻就赶了进来,还有那先前挑好的六个奶娘也小跑着赶过来帮忙。   “不……”方瑾枝摇摇头,想要推开陆无砚。   “你还是出去吧,出去吧!”方瑾枝连连摇头。   那样的场景说不定又要引得陆无砚不适,让他想起以前的那些事情。一想到这里,原本慌乱惧怕的方瑾枝忽然有了勇气,硬是不让陆无砚留在屋子里陪着。   产婆和乳娘也劝陆无砚离开。   陆无砚却始终坚持着,他坐在床头的位置,握住方瑾枝的手,说道:“不要多想其他事情,我在这里陪着你。”   他的语气是坚决的。   方瑾枝当然了解陆无砚的执拗固执,他既然这般说了,恐怕想要劝他出去还要费一番口舌。方瑾枝还没来得及再劝她,忽然一阵剧痛袭来,将她所有理智淹没。   她再来不及劝陆无砚离开,只剩死死抓着他的手,索取力量。   “羊水已经破了,夫人用点力气,很快就会好的!”产婆反反复复地说着这样的话。   她们的话有的能传进方瑾枝的耳朵里,有的却并不能被她听见。方瑾枝忍着一阵又一阵排山倒海一样的疼痛,努力配合产婆的话使劲儿。   疼得无法忍受的时候,她就抓着陆无砚的手,哭着说:“我不要生了,我再也不要生了!”   “好,再也不生的,再也不生了……”   陆无砚平日里见不得方瑾枝受一丁点的委屈,她皱一下眉头,他都要担心。此时此刻亲眼看着她忍受这样的痛苦,而他又完全帮不上忙,陆无砚仿若自己也经历了一遭撕心裂肺地剧痛。   “都是那个小东西惹的祸,等他出来了,看我不狠狠揍他一顿!”陆无砚生气地说。   方瑾枝一边和疼痛抗争,一边哭着摇头:“不许……不许揍他……我、我生一个孩子可不容易了,不能随便揍的……”   “好,不揍,不揍了!”   几个产婆和乳娘听着方瑾枝和陆无砚的对话,在一片紧张的氛围下,心中却暗觉好笑。   女子生产的时候本来就要避开,若说是服气感情和睦,女子难产,这做丈夫的倒还有可能进来陪着。哪里有像陆无砚这样一开始就在屋子里陪着的?   更何况,陆无砚不是号称有着几近病态的洁癖吗?   这……也不像啊!   方瑾枝本来就有些惧怕生产,她已经做好了生个三天三夜的准备,可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不过半个时辰,她的肚子就空了。   小孩子清脆的哭声响起的时候,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别说是她没反应过来了,就连一旁的陆无砚也没反应过来。他皱着眉看着产婆怀里的小不点,有点不能接受那是他的孩子。   “恭喜少爷,恭喜夫人,是位小少爷!别的婴孩刚出生的时候都皱巴巴的,咱们的小少爷竟这般好看呦!”产婆连连道喜。她见陆无砚和方瑾枝都没什么反应,又重复了两遍。   过了好一会儿,陆无砚才淡淡地说:“哦,知道了。”   他又低下头,用帕子擦方瑾枝额上的汗珠儿,心疼地说:“那个小东西总算出来了,一会儿想吃什么?我让入熏去准备。”   方瑾枝有些茫然地望着陆无砚,然后木讷地报了几个菜名。   陆无砚让下人记下,交代入熏去立刻烹制。   陆无砚这才看向抱着陆钟瑾的产婆,他皱了一下眉,责备的目光扫向屋子里僵了一脸喜色的六个奶娘,质问:“你们怎么还不把他抱走?”   六个奶娘齐刷刷愣住了,这还是她们头一遭遇见孩子一出生父母连看都不看一眼,直接让奶娘把孩子抱走的!   她们几个在最初的呆怔之后立刻反应过来,急忙应下来,把刚刚用温水洗过的陆钟瑾包好,抱着往外走。   奶娘抱着陆钟瑾走到门口的时候,方瑾枝才一下子从疼痛中反应过来。   “孩子!我的孩子!抱来!抱来给我!”她挣扎着竟是要坐起来。   “别,别起来,让她们抱过来就是了,你别动!”陆无砚立刻摁住了方瑾枝的一双肩膀。   “诶!”奶娘应了一声,心里想着还是孩子娘惦记着孩子,忙把陆钟瑾抱到了床边。   她小心翼翼地把陆钟瑾放在方瑾枝的身边,满脸喜色地说:“是位极漂亮的小少爷!”   方瑾枝看见陆钟瑾的那一刻,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然后有着柔软的东西铺天盖地洒下来,将她整个心都软化了。   “钟瑾……”方瑾枝费力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摸上陆钟瑾的脸颊。   小孩子的脸蛋白白嫩嫩的,嫩得让方瑾枝不敢碰。她的指尖还没有碰到陆钟瑾的脸颊,又畏惧地缩了回来。   可是又想靠近他,想要抱着他。   方瑾枝又一次,小心翼翼地摸上陆钟瑾的脸颊。   终于碰到他娇嫩的白瓷脸蛋儿,方瑾枝忽然就落了泪。   陆钟瑾抬起手,小拳头挥啊挥。方瑾枝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小拳头,她的手竟是在微微发颤。   “怎么又哭了?”陆无砚皱着眉,不悦地用指腹抹去方瑾枝眼角的泪珠儿,这才低下头看向襁褓里的陆钟瑾。   陆无砚看向陆钟瑾的时候,襁褓里的陆钟瑾忽然睁开了眼睛,一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好奇地盯着陆无砚看。   陆无砚整个人僵在那里。纵使是他这般性子孤冷的人,还是在看见陆钟瑾的第一眼那一瞬间,整个人仿若被击中了,陌生的情愫在他心里撬开一个角,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迅速滋生蔓延。   “他睁开眼睛了!”方瑾枝欣喜地惊呼出来。   陆钟瑾盯着陆无砚的黑溜溜眼珠子在眼眶里微微转动,望向方瑾枝,然后他突然咧嘴笑了。   即使是刚出生,陆钟瑾的眉眼尚未长开,可是他一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有了陆无砚七八分相似的容貌。   “小无砚,真的是小无砚!”方瑾枝激动地又落下泪来,她凑过去,亲吻着陆钟瑾的额头。   陆无砚这才一点一点缓过来,他看着方瑾枝吻着陆钟瑾的额头,他们两个人紧紧相贴的样子,让他的嘴角慢慢落下了温柔的笑容。   他微微弯下腰来,轻轻地,将方瑾枝和陆钟瑾一并拥在怀里。方瑾枝染着汗水的手握着陆钟瑾小小的拳头。陆无砚宽大的手掌握住方瑾枝的手,把他们母子的手一并握在掌中,慢慢收紧。   两个产婆和几个乳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出来。   对嘛!这才是初为人父、初为人母的正确反映嘛! 第185章 尾声(五)   陆无砚喂方瑾枝喝了一大碗药膳汤, 方瑾枝喝过以后就沉沉睡着了。陆无砚吻了吻她的额头,替她将被子盖好,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他直接去了陆钟瑾的房间。   陆钟瑾刚刚被乳娘喂了奶, 此时正安安静静地睡在小床里。   见陆无砚过来了,屋子里的几个奶娘急忙跟他行礼。她们难得见陆无砚脸色柔和, 这才大着胆子说:“小少爷可乖了,奴婢头一遭见到这么乖巧漂亮的孩子!”   “奴婢也是头一遭看见!”   几个奶娘你一句我一句,一直夸着陆钟瑾。   陆无砚向来不爱听那些奉承的话,这回可是他头一遭听着这群奶娘叽叽喳喳的好话后变得有些飘飘然。   他虽然什么都没说,心里却想:哼, 也不看看是谁儿子。   陆无砚大步迈向小床,立在床边看着熟睡中的陆钟瑾。   他儿子可真好看!   自豪的感觉油然而生,陆无砚伸手把床上的陆钟瑾抱了起来。   陆钟瑾皱了皱眉,小声哼唧了两声,就睁开了眼睛, 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他又挥舞着小拳头,往自己嘴里塞。   “不许乱咬。”陆无砚一边说着,一边将他的小拳头从嘴边移开。   陆钟瑾的小拳头被陆无砚移开了,带出一丝透明的口水。   陆无砚盯着口水,忍了半天, 才没把怀里的小东西扔下去。他拼命在心里安慰自己陆钟瑾还是个小孩子,小孩子流口水是正常的!   他抱着陆钟瑾走到一旁的三足高脚桌上,从上面的竹筐里取出一方崭新的帕子,去给陆钟瑾擦口水。   陆钟瑾哼唧了两声, 喊住了陆无砚给他擦口水的帕子。   “脏!松开!”陆无砚立刻说。   他声音有些大,把陆钟瑾吓到了。陆钟瑾立刻张开了嘴,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有什么好哭的啊?”陆无砚嘴里说着指责的话,心里却一下子慌了。   怎么才能让他不哭啊?   听了他的训斥,陆钟瑾哭得更凶了,一声赛过一声,声嘶力竭一般。   陆无砚懵了。   他看向立在一旁的几个奶娘,不悦地说:“你们还杵在那里干什么啊?还不快过来把他哄好!”   “是是是……”   几个奶娘急忙走过来,从陆无砚怀里把陆钟瑾接过来,轻轻摇晃了他。不多时,陆钟瑾的哭声就逐渐小了。   “小少爷咱们不哭啦,不哭啦……”另外一个奶娘拿着一个绘着小老虎的拨浪鼓在陆钟瑾的眼前晃呀晃。   陆钟瑾听着拨浪鼓呼啦呼啦的声音慢慢止住了哭,他睁大了眼睛很努力很努力去看眼前红色的拨浪鼓,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看清拨浪鼓上一下一下转动着的小老虎。   陆无砚惊讶地看着陆钟瑾,又看了看那个奶娘手中还在不断晃动的拨浪鼓,心里惊讶这么个玩意儿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把他儿子哄好!   另外一个奶娘拿来一方干净的雪白棉帕,小心翼翼地把陆钟瑾嘴边的口水和他的小拳头上的口水全部擦干净。   抱着陆钟瑾的奶娘这才把陆钟瑾还给陆无砚,“小少爷不哭啦!”   陆无砚把目光从那个神奇的拨浪鼓上收回来,仔细将陆钟瑾接过来,低着头认真盯着他看。   陆钟瑾前一刻被奶娘抱着的时候还乖乖的,可是他一到了陆无砚的怀里,就好像隐隐又要哭出来。   陆无砚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几个奶娘生怕陆无砚再发脾气,忙笑着说:“您抱着他的姿势不对。应该这样……这样……”   奶娘抱着一个长枕头给陆无砚示范,纠正他的错误。   陆无砚皱着眉头看着奶娘的动作,把抱孩子的动作改过来。他的姿势对了,怀里的陆钟瑾好像也跟着舒服了一点。   “他怎么不笑?”陆无砚不高兴地问。   奶娘忙给他解释:“刚出生的小孩子都不会笑的,还要再等一段日子咧!”   陆无砚又问仍旧握着那个小老虎拨浪鼓的奶娘:“他怎么不看那玩意儿了?”   那个奶娘转了转手里的拨浪鼓,笑着说:“小少爷还看不见那么远的地儿呢!现在能看见贴在他眼前的东西就不容易喽!这孩子的成长是一步一步的,哪能一蹴而就呢!”   陆无砚嘟囔了一声“麻烦”,又重新低下头,看向怀里的陆钟瑾。   陆钟瑾合着一双眼睛,又睡着了。   “醒醒,别睡了。”陆无砚晃了晃他,“你爹在这儿呢,睡什么睡?”   奶娘小声说:“还没出月子的婴儿都是睡着的时候多一些……”   陆钟瑾被陆无砚晃得睁开了眼睛,他哼哧哼哧又瘪了嘴,眼看着又要哭出来的样子。   陆无砚咬着牙说:“不许再哭了,麻烦……”   他话还没说完,脸色就变了。   陆无砚的托着陆钟瑾屁股的手湿了,而且有一种十分难闻的气味儿从他的怀里飘出来。   陆无砚的脸色越来越臭。他感觉到他的手掌原本只是潮湿,现在……越来越湿了……   “憋回去!”陆无砚恶狠狠地瞪着陆钟瑾。   陆钟瑾“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哎呦喂!小少爷吓不得,吓不得啊!”   “小少爷这是尿了!”   乳娘急忙从陆无砚怀里把陆钟瑾抱了过来,将他放到小床上,匆忙把包着陆钟瑾的襁褓解开,给他换尿布。   “小少爷乖,不哭不哭喽……”另一个奶娘在一旁低声哄着他。   陆无砚看着被六个奶娘围着的陆钟瑾黑着脸转身,他看一眼湿漉漉的手掌,黑着脸走向屋子门口处的架子盆。   他将手放在清水里洗了又洗,还是觉得没洗干净。他又令小丫鬟换了四次水,反反复复地洗手。   等到他终于勉强把手洗干净了的时候,陆钟瑾已经换好了尿布,趴在奶娘的怀里睡着了。   陆无砚看着那缩在奶娘怀里的小小一团,又气又怒。   他暗道了一句:小子,等你长大了的!   入茶匆匆赶过来,她给陆无砚行了一礼,才说:“三少奶奶醒过来了,让奴婢把小少爷抱过去。”   陆无砚点点头。   他看着入茶动作轻柔地把陆钟瑾从奶娘怀里抱过来,不由皱起了眉。这个入茶也没嫁过人,更没生过孩子,她居然会抱孩子?   “入茶,你带过孩子?”陆无砚和入茶一起往方瑾枝房间走的路上问她。   入茶笑着说:“当然没有呀,奴婢自小就在垂鞘院伺候了,您又不是不清楚。”   陆无砚看了一眼入茶怀里的陆钟瑾,便不说话了。他深深觉得,这一对比,刚刚被陆钟瑾的乳娘教着怎么抱孩子的自己简直蠢爆了。   “你说瑾枝醒了?她吃过东西了没有?”想起方瑾枝已经醒了过来,陆无砚这才把注意力从陆钟瑾的身上移开。   “三少奶奶只喝了一点温水,她说不想吃东西,只叫奴婢抱小少爷过去。”入茶怕吵了怀里的陆钟瑾,低声细细禀着。   听入茶这么说,陆无砚不由加快了步子,超过了入茶,比她先进到寝屋中。   方瑾枝倚靠着好几个枕头,手里正拿着个什么东西,她低着头,没有束绾的长发垂下来,遮了小半边的脸颊。   “这么早就醒过来了?”陆无砚疾走两步,坐在床边。   他看向方瑾枝手里的东西,见是一个红绳,上面系着一个小小的桃木符,和一个小木马。陆无砚认识这两件东西,一个是静忆师太当初系在菩提树上的,一个是平平和安安亲手雕出来的。   “想把这个系在钟瑾身上?”陆无砚问。   方瑾枝笑着摇摇头,说:“暂时还不呢,把硌着他不舒服,等他长大一些再给他。”   方瑾枝说着,就将它放回了枕头旁边的小小的鎏金方盒里。   说话间,入茶已经抱着陆钟瑾进来。   见陆钟瑾进来,方瑾枝略微欠身,朝着陆钟瑾伸出手,想要早那么一瞬将他抱在怀里。   “小少爷睡着了呢。”入茶压低了声音说。   她将陆钟瑾身上围着的小被子扯开,才把只围了一层薄毯的陆钟瑾交到方瑾枝怀里。   方瑾枝将陆钟瑾抱在怀里,目光温柔地望着他,好像这辈子所有的温柔都在这一刻凝聚成团。   陆无砚看着方瑾枝抱着陆钟瑾的胳膊,心里更加疑惑了。怎么不仅入茶会抱孩子,连方瑾枝都会?   陆无砚心里疑惑着,嘴上就问了出来:“你怎么会抱孩子?”   方瑾枝惊讶地抬头看他,问:“什么?抱孩子还有什么会不会的吗?”   陆无砚别开了脸,不太自然地轻咳了一声。他的目光落在还留在屋子里的入茶身上,吩咐:“行了,先下去吧。吩咐入熏仔细着晚膳。”   “是。”入茶应着。她笑着又看了一眼陆钟瑾,才转身离开。她又不忘将门仔细关好,如今方瑾枝可是一点都不能受凉的。   这个孩子,她也喜欢得紧。   入茶离开以后,方瑾枝便垂着头,温柔地望着陆钟瑾,望着他的目光一瞬都不舍得移开。   陆无砚盯着她的脸看了很久,才忍不住说:“他有那么好看吗?”   方瑾枝头也没回地说:“好看呀,全天下没有比他更好看的孩子了。”   方瑾枝将陆钟瑾伸在外面的小拳头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视若珍宝。   陆无砚欠身凑过去,抬手捏住方瑾枝的下巴,将她看向自己,问:“那我呢?”   方瑾枝这才仔细看陆无砚的脸色,才发觉他的脸色而不是一般的臭。   方瑾枝微微怔了一瞬,才说:“我说的是孩子呀,你又不是小孩子,和他比什么……”   陆无砚把方瑾枝刚刚说的话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心想她说的也对,这才松开手。   方瑾枝也没忍住一下子笑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陆无砚仍旧皱着眉。   方瑾枝松开握着陆钟瑾的手,然后抚平陆无砚皱起的眉头,笑着说:“全天下最好看的孩子是我的钟瑾,全天下最好看的人是我是无砚呀。”   “这还差不多。”陆无砚挑了挑眉。   方瑾枝笑着推了陆无砚一下,哭笑不得地说:“你怎么像个孩子似的……”   陆无砚收了脸上的笑意,仔细打量起方瑾枝来。   他突然发现他的小姑娘是真的长大了,此时她垂着眸望着怀里的陆钟瑾,整个身子飘出了无限的温柔来。   温柔得将要腻人。   陆无砚咽了一口唾沫。   方瑾枝的全部心思都在怀里的陆钟瑾上,也没注意到一旁的陆无砚。   陆无砚等了好一会儿,发现方瑾枝还是一直望着怀里的陆钟瑾,完全忽略了他,他心里又有些不太高兴了。   都睡着了有什么好看的?   “你让入茶把他过来做什么?”陆无砚勉强装作十分随意地问。   陆无砚这话倒是提醒了方瑾枝。方瑾枝愣了一下,紧接着她脸上的表情就有了几分尴尬和不自然。   陆无砚瞧出来了,担心方瑾枝是身子不适,急忙问:“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想要什么东西了?”   方瑾枝淡粉的檀口微微张开,她睁大了眼睛望着陆无砚,有些欲言又止。   “你倒是说啊!”   见方瑾枝这欲言又止的样子,陆无砚不由急了,他的声音也拔高了一些。一下子就把陆钟瑾吵醒了。   陆钟瑾挥舞着一双小拳头,哼哼唧唧。   “没事了,没事了,钟瑾不要怕。”方瑾枝一边哄着他,一边将他的一双小拳头放回襁褓里,免得他着凉。   看着他又流了口水,方瑾枝急忙让陆无砚去拿棉帕过来。   不要方瑾枝说,陆无砚一看见陆钟瑾嘴角的口水,立刻嫌弃地去拿了帕子过来。他看着方瑾枝给陆钟瑾擦口水,颇为嫌弃地说:“这孩子怎么脏兮兮的?”   “小孩子都会流口水的,这怎么能算是脏兮兮的呢?”方瑾枝不爱听,瞪了陆无砚一眼。   陆无砚也觉得自己理亏,不再言其他。他用食指和中指夹着方瑾枝给陆钟瑾擦过口水的帕子,把帕子丢到一旁的花篓里。   还不忘甩了甩手。   “你捏的地方又没沾到钟瑾的口水。”方瑾枝哭笑不得地说。   她话音刚落,忽然“哎呦”一声。   陆无砚急忙走过来,追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我去请大夫过来。”   他说着,就要往外走。   “别!”方瑾枝抓住他的手腕,对着他摇头。   “没有不舒服……只是、只是有点……”方瑾枝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的时候,陆无砚已经听不见了。   “什么?”陆无砚便凑过去,想要再听一遍。   可是方瑾枝捂着自己的嘴,不肯再说了。   陆无砚直接拍了一下方瑾枝的手背,轻斥她:“再不说,我打你屁股了!”   见完全唬不住方瑾枝,陆无砚又接了一句:“不,打他屁股!”   他指了指方瑾枝怀里的陆钟瑾。   方瑾枝脸上的表情果然变了,她说:“陆无砚,你可不能这么赖皮!我……我只是……涨奶……”   陆无砚愣了一下,才慢慢目光下移,将目光落在方瑾枝的胸口。他这才注意到方瑾枝身上的寝衣上,胸部的位置好像有点湿。   “你转过头去,不许看啦!”方瑾枝警告地看了陆无砚一眼,然后慢慢解开身上的寝衣的系带,将衣襟朝着一旁拉开。   她生产的时候流了一身的汗,可如今又不能洗澡,只用帕子擦了一遍身子,直接套上一身软软的干净寝衣。所以她这身寝衣里面是没有穿抹胸的。   陆无砚怎么可能转过头去,他的目光落在方瑾枝的胸口,根本移不开。   陆钟瑾在方瑾枝的怀里不安分的动了动,他被方瑾枝塞回襁褓里的一双小拳头又探了出来,胡乱挥舞着。小小的拳头一不小心碰到了方瑾枝柔软的露出衣襟的胸口。   好软呀!   陆无砚的脸色瞬间冷下来,他想也不想,直接将陆钟瑾从方瑾枝怀里拎了起来。   他动作太过,把陆钟瑾吓着了,陆钟瑾又开始哭起来。   “无砚,你干嘛呀!你把他吓着了!”方瑾枝急了。   陆无砚没搭理方瑾枝,直接抱着陆钟瑾转身。他一边绕过屏风,一边喊:“入茶!奶娘!赶紧过来个人把他抱走!”   刚好回来的入茶正走到门口,听见陆无砚的声音,急忙走进来。   “怎么了这是?”她一边问,一边从陆无砚手中把陆钟瑾接了过来。   陆钟瑾还在可怜巴巴地哭。   隔着一道屏风,方瑾枝看不见陆钟瑾,而她又不能下床追过去看一看,方瑾枝心里急得不行!   “赶紧让他别哭了,然后把他抱走!”陆无砚皱着眉说。   陆钟瑾的几个乳娘的住处本来就很近,陆钟瑾的哭声虽然不大,可是陆无砚的声音她们却是听见了。她们匆匆赶过来,看见入茶正抱着陆钟瑾哄着他。她们急忙把陆钟瑾从入茶的怀里抱过来轻声哄着他,又将他外面包着的那一条小被子拿过来,将他又包了一层。   等到陆钟瑾安静了下来,她们这才抱着陆钟瑾离开。   原本陆无砚看着陆钟瑾被他吓着了,他心里还是有些愧疚的。见陆钟瑾终于不哭了,他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等陆钟瑾被奶娘抱走了,陆无砚绕过屏风回到床边的时候,果然看见方瑾枝一脸的不高兴。   “你这是又闹什么脾气呀?钟瑾又没惹你!”方瑾枝不高兴地说。   “怎么没惹我,他还就真的惹我不高兴了!”陆无砚比方瑾枝的语气更不高兴。   方瑾枝歪着头仔细打量了一下陆无砚的神情,问:“到底怎么了嘛?”   陆无砚看她一眼,将她已经合上的衣襟扯开,在方瑾枝胸口的位置使劲儿擦了一下——刚刚陆钟瑾碰过的地方。   方瑾枝愣愣望着陆无砚,不可思议地问:“你就因为他刚刚碰了我一下?”   陆无砚没有回答,却给了方瑾枝一个肯定的目光。   “她是我儿子呀!”方瑾枝心里一时复杂。   陆无砚忽然觉得方瑾枝这句话有些耳熟。   哦,他想起来了。   当年楚映司的胳膊受了伤,他亲自给她上了外伤药,却惹得陆申机不高兴,责怪他不让丫鬟给他母亲上药。当时他还觉得他父亲简直是无理取闹。   可是现在……他好像有点明白那种感受了……   “我不管,他也不能碰你。”陆无砚说得斩钉截铁。   方瑾枝长长呼出一口气,有些无奈地说:“他只是不小心碰了一下呀,再说了,我涨奶涨得厉害,还要给他喂奶呢!”   “我不准!”陆无砚冷梆梆地说。   方瑾枝摸到身后的枕头使劲儿砸到陆无砚的身上,没好气地说:“我涨得难受!疼死了!”   陆无砚把她扔过来的枕头接住,放在一边。然后他忽然将方瑾枝的衣襟拉得更开一些,凑了过去。   方瑾枝微微张着嘴,因为震惊整个人僵在那里。   陆无砚吮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他离开的时候,方瑾枝的三魂七魄好像才归位。她慢慢找回了神智,结结巴巴地说:“无、无……无砚……不……唔……”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陆无砚又重新低下头,扯开她的另外一边衣襟,大力吮吸。   方瑾枝的双颊慢慢被染成一抹不自然地红晕。她怀了身孕之后这接近一年的时间里,十分辛苦。陆无砚见她辛苦,也从来不过分亲近她。她都要快忘记了他的热度。   方瑾枝放在被子上的手慢慢抓紧了被子,她的脑海之中不由浮现在她还没有怀身孕之前,那些床榻之间的旖旎时光。   “还涨得难受吗?”陆无砚抬起头来温柔地问着方瑾枝,他的唇上还沾了几滴白色的乳汁。   方瑾枝没吭声匆忙别开眼,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她又转过头来,用手指头将陆无砚唇上的湿润一点点抹去。   陆无砚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他舔了一下嘴唇,低声说:“以后,每天都有了别样夜宵。”   陆无砚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十分美味。”   “不正经……”方瑾枝垂着眼睛,嗔笑着捶了一下陆无砚的肩。   陆无砚温柔地将方瑾枝的衣襟拉好,“别着凉。”   “嗯。”方瑾枝点了一下头。   她打了个哈欠,陆无砚立刻扶着她躺下,又为她仔细盖好被子。他欠身,吻上她的额角,道:“好好歇着,到了用膳的时辰我叫你。”   “好。”方瑾枝笑着点点头,便合着眼睛睡去。她的确是又倦又乏。她本来就是因为胸口涨得难受,才会醒过来。如今身子舒畅了,没过一会儿就沉沉睡着了。   陆无砚见她睡着了,才慢慢起身,他绕过屏风走到炭火盆那里,又加了几块煤炭。才是九月份而已,可是陆无砚怕方瑾枝着凉,如今就让下人在房间里烧起了火盆。   他又挑了几块金丝碳放进铜鎏金錾花白鹭戏图暖手炉里,然后将暖手炉轻轻放进方瑾枝的被子里的脚旁。   他抱着胳膊立在床边,颇为自豪地喃喃自语:“谁都不能跟我抢你,你儿子也不行……”   ……   陆佳蒲坐在一条小溪旁边的石头上,正在浆洗衣裳。她那一双娇嫩的素手放进清澈的溪水里,随着洗衣的动作,纤细的十指在衣物间若隐若现。   过了九月,这海岛上的天儿就逐渐变得冷了。这条小溪里的水也有些凉,陆佳蒲洗了一会儿衣服,就把手从溪水里拿出来,放在唇边哈了一口气,又搓了搓,再伸进冰凉的溪水里,继续洗衣服。   “陆佳蒲!陆佳蒲!”楚怀川背着个竹筐找过来。   陆佳蒲急忙将衣裳放在一旁,站起来。   “陛下怎么过来了?”她望向楚怀川背上的竹筐,“笋?”   楚怀川将背上的竹筐放下来,指着里面的的竹笋,说:“雅和喊着要吃,就为了找这几个竹笋,朕可费了老大的劲儿了!”   “是是是,陛下辛苦了。”陆佳蒲目光一扫就扫到了楚怀川染了血迹的手。   她把楚怀川的手拉到眼前,只见他右手食指上果然有一条很深的血口子。她的心狠狠跳了一下,急忙拉着楚怀川走到小溪边,用清澈的溪水为他清洗了伤口,又死了一道衣襟为他包扎上。   她一边给楚怀川包扎,一边说:“陛下怎么又这么不小心,那铲子不好用,您就慢一点呗,用不着急的……”   这已经不是楚怀川第一回 做事弄伤自己了。   “没事,这么点口子,不疼,一点都不疼!倒是那铲子的确不好用了,回去得磨一磨。”楚怀川笑嘻嘻地说,全然没把手上的伤当回事。   陆佳蒲把布条系好,才说:“臣妾还没洗完呢,陛下是等一会儿,等下一起回去,还是先回家?”   “朕等着你。”楚怀川说着,蹲在一旁的石头上,歪着头看着陆佳蒲洗衣服。   陆佳蒲就重新拿起洗了一半的衣服放进溪水里洗。   “陆佳蒲,朕有件事情要跟你说。”楚怀川忽然开口。   “什么事儿呀?”陆佳蒲偏过头,疑惑地望向楚怀川。   楚怀川拉开自己的衣襟给陆佳蒲看,他身上那件衣服的里子居然有一大块污渍。   “看,你又没把衣服洗干净。”楚怀川打趣地看着陆佳蒲。   陆佳蒲脸上一红,直接站起来,去扯楚怀川身上的衣服。她嘴里说着:“谁知道是臣妾没洗干净,还是陛下刚刚弄脏的来冤枉人……就算没洗干净,臣妾重新洗就是了!陛下昨天还把家里的锅烧坏了呢!”   她说着,就把楚怀川身上的外衣给扒了下来。   楚怀川皱着眉头看她,有些好笑地说:“陆佳蒲,你以前可不会这么跟朕这么说话啊!居然还会顶嘴了,哈哈哈哈……”   陆佳蒲咬了一下嘴唇,将楚怀川的衣服方瑾枝溪水里。她小声嘟囔:“你现在又不是皇帝了……”   她又略微拔高了些声音,说:“陛下别再这里等着了,还是回去陪着雅和和享乐吧。家里没人照看他们,臣妾心里不踏实。”   “那成,你慢慢洗。朕先回去了。”楚怀川想了一下,把竹筐背起来,转身回家。   他离开之前看了一眼陆佳蒲浸在溪水里通红的手。   楚怀川刚回来家里,就喊:“雅和?雅和?”   “雅和在呢!”雅和从屋子里一路小跑,她欢快地跑出来,直接扑到楚怀川的怀里,抱着楚怀川的腿。   楚怀川弯腰,笑着把他抱起来,问:“雅和今天在家里乖不乖?有没有照顾好弟弟?”   “有的!”楚雅和很认真地点头,“弟弟一直都没哭,雅和还给弟弟换了尿布呢!”   楚怀川看了一眼小小的女儿,才抬手揉了揉她的头,低声说:“雅和真懂事!”   “父皇,你的手!手!”楚雅和惊呼一声,她捧着楚怀川的手,眼眶里一下子就涌出了泪珠儿。   “嗨,没事。父皇故意包着手,假装受伤了,要吓唬你母妃玩呢!”楚怀川包着楚雅和进屋,才放下背上身上的竹篓。   “吓死我啦!”楚雅和长长舒了口气。   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才拉着楚怀川的袖子,一本正经地说:“母妃教过雅和骗人是不对的,父皇也不能骗母妃!”   楚怀川拍了一下楚雅和的小脑袋,才说:“是是是,雅和说的对。父皇再也不骗人了!”   “哇!笋!笋!”楚雅和睁大了眼睛望着竹筐里的竹笋,一双大大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   “有笋吃!”她又摇着楚怀川的手,“父皇!父皇!母妃什么时候回来?”   楚怀川忽然想起陆佳蒲浸在溪水里发红的手,他轻“嗤”了一声,笑道:“你母妃的厨艺实在是太烂了!今天父皇给你做吃好的!”   “好!”楚雅和笑着拍起手来。   在女儿崇拜的目光中,楚怀川抱着新挖回来的竹笋去了厨房。   陆佳蒲洗好衣服回来的时候,隔得很远就看见家里升起浓浓的黑烟。她慌忙跑进院子里,见那黑色的浓烟是从厨房里冒出来的。厨房雪白的墙壁也被染黑了。   楚怀川和楚雅和一脸黑灰地坐在院子里望着厨房。   “母妃回来了……”楚雅和拉了拉楚怀川的袖子。   楚怀川回过头看向陆佳蒲,他讪笑了一下,才说:“那个……厨房里最后一个锅也被烧坏了……”   陆佳蒲看着他染了一脸黑灰的脸,一下子笑出来。   楚怀川瞪她:“不许笑!”   陆佳蒲就努力忍了笑,说:“没关系呢,库房里还有锅的。臣妾这就去拿。”   方瑾枝将竹篮里的衣服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转身去了库房。   楚怀川想了想,急忙起身,想要帮忙把那些衣服晾起来。他刚拿起竹篮里的最上面的那一件衣服挂起来,楚雅和就在他身后拉了拉他的衣襟。   “父皇……”   “怎么了?”楚怀川回过头来。   楚雅和眨巴着眼睛,指了指挂在晾衣绳上的衣服。楚怀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才看见陆佳蒲刚洗完的衣服上染了一大片黑灰。   他抬起手,才发现自己的一双手是黑的!   楚怀川猛地回来看向库房的方向,陆佳蒲还没有出来。   他匆忙跑向一旁的井边打了一桶水,将手放进木桶里仔细洗干净,又跑回来将那件染脏的衣服拿到清水里搓了两下。   还好衣服上面的黑灰遇到水就掉了。   楚怀川举着弄干净的衣服,又跑回来将衣服重新挂好。   陆佳蒲抱着从库房里翻出来的锅出来,她看见楚怀川正在晾衣服,她轻轻笑了一下,钻进还冒着黑烟的厨房。   楚怀川回过头来,看着陆佳蒲走进厨房,这才松了口气。他刚刚站直身子,才发现身边还站着个小家伙目睹了一切。   楚雅和眨巴着眼睛,一脸惊讶地望着楚怀川,她有点结结巴巴地说:“父、父皇跑得真快……” 第186章 尾声(六)   楚怀川轻咳了一声, 他决定拿出作为一个父亲的威严来。他板着脸,认真地说:“不许将这件事情告诉你母妃,听见了没有?”   “那如果母妃问雅和呢?”楚雅和歪着头, 疑惑地望着楚怀川。   “那也不许说!”   “不、不能撒谎,父皇答应了不骗人的……”楚雅和低着头, 嘟着嘴小声嘟囔。   楚怀川想了想,转身去竹筐里翻了翻,翻过一捧果子来。   “来来来,这可是为了雅和摘的呢!”   “哇!”楚雅和眼睛亮晶晶的,急忙扯着自己的衣摆, 把楚怀川给她的果子兜起来。   “那么雅和还会告诉你母妃因为被弄脏的事情吗?”楚怀川笑眯眯地。   楚雅和将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她压低了声音,说:“嘘……”   楚怀川笑着揉了揉她的头,说:“去把手洗干净再吃。”   楚雅和使劲儿点头,一边往木桶那儿走, 一边说:“一会儿给弟弟吃!”   她倒是时时刻刻记着她弟弟。   “你弟弟还小,不能吃这个。”楚怀川在她身后说。   楚雅和想了想,她眨了眨眼睛,瞅着怀里的野果子,一本正经地说:“那雅和给弟弟留着, 弟弟长大了再吃!”   楚怀川慢慢收了笑,他轻轻叹了口气,他走过去重新打了一桶水,拉过楚雅和的手放进水里, 仔细为她洗手。   “雅和,等弟弟能吃的时候,果子都烂了,你自己吃就好。”   楚雅和却苦恼地摇头,“可是有好东西就应该留给弟弟!”   楚怀川看着楚雅放在一旁小石桌上的青涩野果子,笑着说:“要不然这样吧,这些果子太小了,又不好吃。雅和吃了以后把果核留下来,种在院子里。等果树长大结果了,弟弟也可以吃果子了。”   “哇!父皇的主意好棒!要给弟弟种更大更好的果子!”楚雅和欢快地拍起手来,她的手上还有水渍,溅了楚怀川一脸。   她吐了吐舌头,扯着袖子往楚怀川的脸上蹭,一边蹭一边说:“给父皇擦!”   可是她忘了她和楚怀川一样,在厨房里的时候弄脏了衣服,她的袖子是黑了,蹭到楚怀川的脸上,在楚怀川的脸上留下了一大块黑灰。   “呃……”楚雅和自知闯了祸,小心翼翼地瞅着楚怀川。   本来看着她这副认错的小模样,楚怀川还有些纳闷,可是一看见她黑漆漆的袖子,楚怀川就明白了。   楚怀川转过头,映着木桶里的水,擦脸上的污渍,又对楚雅和说:“行了,你回屋去换身衣服吧。在你母亲做完晚饭前把身上这身脏兮兮的衣服换下来,别让她操心。”   “好!”楚雅和甜甜地应了,抱着放在小石桌上的果子转身往屋子里走,她走了没两步又停下来,转过身来看向楚怀川,说:“父皇也要换衣服哦!”   楚怀川看了一眼身上弄脏的衣服,又看了一眼挂在晾衣绳上的那堆衣服。   陆佳蒲浸泡在溪水里发红的双手就浮现在了楚怀川的眼前。   陆佳蒲在闺中的时候也是会一点厨艺的,可是都是身边的丫鬟将食材给她准备好了,她会的也不多,而且还是那种比较精致的糕点多一些。如今让她对着一个大铁锅炒菜,也着实了难为了她。   她走进厨房以后,将两扇窗户打开,让厨房里尚未散去的浓烟出去,又收拾了面目狼藉的地面、灶台,才开始做饭。   离家的蔬菜已经不多了,她炒了个竹笋,炒了道青菜,又要腌制的腊肉也一并炒了,还煮了一锅鲜菇汤。   以前她经常一个不注意就将菜炒糊了,如今每一次都不敢再马虎大意,一直守在灶台边,握着锅铲翻炒。   没过多久,陆佳蒲就满头大汗。   终于做好了,今天的菜饭居然都没有糊。陆佳蒲着实松了一口气,心里也攀了几分成就感来。   让楚怀川和楚雅和能吃上可口的饭菜,就是她最近最大的愿望了。   她端着饭菜,刚迈出厨房,就看见楚怀川坐在院子里洗衣服,楚雅和也蹲在一旁,小小的手指着衣服上没有洗干净的地方。   “父皇,你会不会洗衣服呀?这儿、这儿、还有这儿!都没洗干净的!”楚雅和伸着细细的手指头一点一点指给楚怀川看。   楚怀川不耐烦地说:“你话怎么这么多啊?”   他又忍不住嘟囔:“笨一点,晚两年再会说话多好,真聒噪……”   楚雅和立刻耷拉着小脑袋,委屈地有点想哭。   楚怀川看她一眼,拿起一旁楚雅和吃了一半的红果子塞进楚雅和的嘴里。楚雅和这才看着他,开心地“咯咯”笑出来。   落日的光晕照在父女俩的身上,竟带了几分其乐融融的味道。   陆佳蒲立在厨房门口,望着院子里的父女俩,眸中渐柔。   “该吃饭了,雅和要来帮忙吗?”陆佳蒲浅浅地笑着。   “要帮忙!”楚雅和急忙放下果子,一路小跑跑向了陆佳蒲,踮着脚,伸手就要拿陆佳蒲端着的菜。   “不用雅和拿这个的,雅和去拿筷子好不好?”陆佳蒲弯下腰,温柔地对她说。   “好!”楚雅和一溜烟儿地跑进厨房里拿筷子。   楚怀川却觉得被陆佳蒲看见他在洗衣服有点尴尬,他轻咳了一声,说:“洗衣服还蛮好玩的哈,哈哈哈……”   陆佳蒲忍了笑,柔声说:“先吃饭吧,一会儿一起洗。”   “啊,也好……”楚怀川将湿漉漉的手在裤子蹭了蹭,疾步走过来,帮陆佳蒲端饭菜。   简单的两菜一汤,还有香喷喷的米饭。一家三口吃得十分满足。   楚雅和咂咂嘴,惊讶地说:“母妃,今天的菜饭居然没有糊,还没有忘记放盐,也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   “吃你的吧!”陆佳蒲被这小丫头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大口吃了一筷子米饭。   楚怀川抬眼,看着陆佳蒲低着头的样子,他敲了敲楚雅和的头,一本正经地训斥:“不许瞎说,你母妃做的饭菜比全天下的厨子都好吃!”   楚雅和刚要反驳,楚怀川夹了一块鲜笋塞进了她嘴里。坐在一旁的陆佳蒲望着他们两个抿着唇笑。   吃过了晚饭,楚怀川帮着陆佳蒲将碗筷送去厨房,立在门口看着她洗碗。   “咳,朕还没洗过碗呢。好玩吗?”楚怀川故作好奇。   陆佳蒲如今早已摸透了楚怀川的性子,也不拆穿他如此嘴硬好面子,笑着说:“陛下可以试试呀。呐,这些没洗完的碗就交给陛下了,臣妾去洗衣服。”   她说着,就将碗筷放下,往外走去。   “啊,行!”楚怀川撸起袖子,开始洗碗。   刚走出厨房的陆佳蒲回头望他一眼,笑着摇摇头。刚来这座小岛的时候,陆佳蒲哪里敢让楚怀川做一丁点的事情?偏生他又是个性子别扭,又是好面子,又是嘴硬的。可是时间久了,陆佳蒲发现楚怀川总是皱着眉,脸色越来越不好。   慢慢的,陆佳蒲便明白了楚怀川是觉得他自己没用。   陆佳蒲这才一点一点试着忘记宫中岁月,只把他当成寻常丈夫来相处。她开始把一些简单的家务事交给楚怀川去做,对于他那些口是心非的话也从来不拆穿。两个人谁也不明说,只是逐渐去改变过去的相处方式。   一个是九五之尊的皇帝,一个是娇生惯养的妃子。两个人做起家务事儿来,都糊涂得不成样子。可是纵使衣服总也洗不干净,纵使饭菜时常难吃,纵使日子过得艰难,再不似过去的天家享乐,一家人在一起,却从不会指责对方,更不会因为自己搞砸了事情而自暴自弃,一家人十分怡然满足。   陆佳蒲将楚怀川泡在水里洗了一半的衣服洗好后已经天黑了。她将发红的手放在嘴边哈了口气,让这双手没那么凉了才转身回屋。   她想了想,还是担心楚怀川没有把碗洗干净。她走向主屋的步子就改了方向,转身去了厨房。   陆佳蒲检查了楚怀川洗过的碗,竟然都洗干净了,陆佳蒲不禁有些诧异。   楚怀川抱着胳膊站在门口,不高兴地问:“陆佳蒲,你这是怀疑朕的工作能力吗?”   陆佳蒲倒是没有想到被他抓了个现行,她正不知道怎么回话呢,目光一扫就扫到了一旁的大铁锅。   陆佳蒲一怔,问:“你怎么没把锅刷了?”   “你只让我洗碗没让我刷锅啊!”楚怀川大声反驳。   陆佳蒲被他堵了个哑口无言,她只好点了点头,说:“是臣妾没说清楚了,不怪陛下……”   她说着就去刷锅,她将大铁锅刷了一半,忽然抬头望向已经走到她身边的楚怀川,问:“那筷子有洗过吗?”   楚怀川不吭声。   陆佳蒲抿了一下唇,在灶台的角落找到了今天晚上用过的筷子,果然是脏的……   她便将筷子也一并拿了过来刷洗。   楚怀川嘟嘟囔囔:“洗碗就洗碗居然还要连锅和筷子都刷了……”   陆佳蒲抿着唇忍着笑,假装没有听见。   楚怀川一直等陆佳蒲忙完,才跟她一起回屋。还没回到屋子里,忽然听见“噗通”一声钝响,然后是楚享乐的哭声。   是楚雅和和楚享乐的房间。   楚怀川和陆佳蒲立刻变了脸色,跑进了房间。   楚享乐躺在床上哇哇大哭,而楚雅和则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   “雅和!”陆佳蒲忙跑过去将楚雅和抱在了怀里。   小姑娘额头沁满了冷汗,小小的身子不停地发抖。   “疼,雅和疼,肚子……肚子好疼……”楚雅和断断续续地小声哭着。   “肚子疼?怎么会肚子疼呢?哪里疼?是这里还是这里?”陆佳蒲心里万分焦急,摸着楚雅和的肚子,问她究竟是哪里疼。   可是楚雅和只是哭着喊疼,也说不清到底是哪里疼。   毕竟才那么大点的一个孩子。   楚怀川杵在那里呆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过去把楚享乐抱了起来,抱着他哄了一会儿,直到楚享乐不哭了,才把他放下来。   楚怀川走过来把楚雅和抱起来,将她放在床上。   “会不会那些野果子有问题?”楚怀川心里有点自责,他不应该随便摘野果子给楚雅和吃。   “那、那怎么办?”陆佳蒲无措地望着楚怀川。   他们可请不到大夫!   “没事儿,上次秦锦峰送过来一批药材的,还有对应各种病症的方子,我去看看!”楚怀川说。   “好。”陆佳蒲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楚怀川的身上。   楚怀川匆匆赶到库房去,将几道药方从盒子里翻出来,又对照着上面的方子去翻找药材。   他哪里认识药材。   幸好当初秦锦峰送过来的那些药材都是针对了不同病症分开包好的,楚怀川找到需要的那包药草,急忙去煎药。   楚怀川忙活了小半个时辰,才把药煎好端进屋子里。   在楚怀川去煎药的这段时间里,陆佳蒲把楚雅和搂在怀里,不停哄着她,和她说话,又给她唱了一段家乡的小曲儿。   楚怀川将汤药喂给楚雅和喝,楚雅和喝了一口就瘪着嘴,说:“苦!苦!”   楚怀川便亲自尝了一口,“哪里苦了?雅和可不许娇气。”   “雅和不娇气!”楚雅和一双小手抢过楚怀川手里的药碗,大口大口喝着里面的汤药,竟真的是一口气把里面的汤药都喝光了。   楚雅和喝完了汤药,还自豪地挺了挺小胸脯,得意洋洋。   “哇,雅和真棒!父皇都不能一口气喝光呢,输喽,输喽!”楚怀川夸张地唉声叹气,惹得楚雅和“咯咯”直笑。   躺在床里侧的楚享乐歪着头,望着自己的父皇和姐姐,也跟着笑起来。   楚雅和喝了药以后还是觉得肚子疼,楚怀川不由皱起眉,“那药到底好不好用啊?”   “兴许是药效没那么快吧?我们再等等瞧。”陆佳蒲说得也没什么底气。   幸好过了一个时辰以后,楚雅和的肚子就不疼了,她打了个哈欠,有些困了。陆佳蒲轻声哄了她一会儿,等她睡着了,便回楚怀川一起轻手轻脚地回了他们两个人的房间。   楚怀川离开之后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一双儿女,今日治好了楚雅和的腹痛可以说是侥幸。若是他日他们一家人再有谁生病了可怎么好。   被楚雅和这么一搅闹,已经是下半夜了。楚怀川和陆佳蒲都有些疲惫,两个人沉默地简单梳洗过后,熄了灯,上了床。   一片寂静里,楚怀川摸到陆佳蒲放在身侧的手,将她的一双手塞进了自己的衣襟里。   陆佳蒲的手是凉的,而楚怀川的胸口是滚热的。   “别,凉着呢!”陆佳蒲急忙想要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楚怀川握着她的手腕没准。   陆佳蒲又挣了两下,也没能把自己的手抽回来。陆佳蒲望着合着眼睛的楚怀川,忽然明白了,她便也安分地躺下来,任由楚怀川给她暖手。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陆佳蒲的这一双手不那么冰了,楚怀川才开口:“天冷了,以后在家里洗衣服吧,我给你烧水。”   陆佳蒲本来想说——算了吧,若是烧热水洗衣服怪麻烦的,还废柴火。   楚怀川上次劈柴的时候就伤了手。   可是陆佳蒲知道楚怀川是好意,更知道他这个人好强,便表面答应下来:“好,下次记着了呢。”   陆佳蒲想着大不了日后背着楚怀川去小溪边洗衣服就好。   “睡吧。”楚怀川打了个哈欠。   陆佳蒲却想起另外一件事儿。   “陛下,秦大人已经好久没过来了……”   前几日的时候,陆佳蒲就想说出来了。可是她和秦锦峰曾经是那样的关系,她不想让楚怀川生出一丝一毫的误会,便一直都忍着没说。   楚怀川倒是没介意,他沉思了一会儿,道:“许是被皇姐的人抓住了。”   陆佳蒲不由有几分担心。无论如何,秦锦峰都是因为他们的缘故才会断送了仕途,若如今再连累他送命……   陆佳蒲心里不得不升起一股担心和愧疚来。   “再等等,再等两日没有消息的话,便送道消息出去。”楚怀川道。   听楚怀川这么说,陆佳蒲倒是有些惊讶。难道除了秦锦峰,他还在和别人有联系不成?不过她也没有多问,听楚怀川这么说便略微放心了些,依偎着他沉沉睡去了。   安安已经可以下床了,不过她现在的伤口还是没有长好,每日都疼得很。她也不能长久地站立,更别说走很长的一段路了。   刘明恕让她多练习走路,她也不过是每日从屋子的这一侧走向那一侧。只是在过去的十四年里,她的身子一直是和平平相连的。打从她学会走路的时候,就是和平平一起行动。如今她变成了一个人,而且只剩下一条胳膊,竟是不能平衡地走路。   她走起路来栽栽歪歪的,好像随时都能跌倒一样。   安安好不容易走到门口,不由松了口气。她站在门口,朝着隔壁的房间的窗户望去。隔壁的房间是刘明恕的配药间,此时他正在屋子里配药。   安安有些累了,她依靠在门框上,静静望着隔壁房间里的刘明恕。她看着他熟稔地将不同种药材放在不同盒子里,好像他只要闻一下,或者摸一下,就能在顷刻间分辨出手中的药材是什么。   她悄悄望着刘明恕配药好久,才鼓起勇气,用右手撑着墙壁,一步步朝着隔壁的房间走去。她在隔壁房间的窗前停下来,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刘先生。”   “嗯。”刘明恕应了一声,手中的动作却是丝毫没有停顿。   安安抿了一下唇,低着头,小声说:“我可以跟着刘先生学医吗……”   她的声音很小很小,说到最后悄悄带了一分颤音,而她的脸颊上也落出了几许绯红。   她声音小得寻常人并不能听见,可是刘明恕自幼听觉敏锐,连她声音里那一丝细微的颤音都听见了。他只当安安性格内向,并未多想,道:“可以。”   “真的吗?”安安一下子抬起头来望着刘明恕,狭长安静的眼睛里瞬间爬满了欣喜。   刘明恕抬了一下手,道:“后面架子上有一些医书,你可以挑一些简单的先看看。若是有不懂的地方问我就是了。”   他顿了一下,“你识字吧?”   “识字的!多谢刘先生!”安安忙不迭地点头。她右手扶着墙壁,匆忙朝门走去,因为太着急的缘故,她还踉跄了一下,差一点摔倒。   她磕磕绊绊地走进屋子里,又一次小声地跟刘明恕道了谢。刘明恕没有回头,只是略微点了一下头。   安安又悄悄看了他一眼,才去架子上翻找医书。   刘明恕没有停下手里的时候,也没有转身,对安安说:“不过我也只有接下来的六七日有空教你了。”   “没关系的!刘先生肯教我,我就好高兴了……”安安从架子上翻下来一本最薄的医书,“刘先生六七日之后就要忙起来了吗?”   “倒也不是,只是该离开辽国了。”刘明恕随意道。   安安翻着书页的手却僵在那里。   “哦,这样啊……”安安低着头,慢慢将书打开。   她想很认真地读书,可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医书太过晦涩的缘故,她总是忍不住走神,抬起头来看向坐在窗口背对着她的刘明恕。   接下来的两三日,她也总是来刘明恕这里,择一个角落安安静静地看书,间或抬头望一眼配药的刘明恕。   第一个发现安安异常的是平平。   安安从刘明恕配药间出来,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平平正在她房间的门口等着她。   “平平。”安安将怀里的医书放在一边,然后整个人凑到平平身边。   两个小姑娘紧密地凑到一起,好像还是彼此相连的样子。她们两个紧紧相贴,一起往床榻走去。   无论是平平还是安安,在分开以后都遇到了走路无法找到平衡的难题。而此时她们好像又完整了,又坚稳了。   她们两个坐在床边,平平偏过头来,望向安安,有些担心地说:“安安,他都快要离开了……”   安安的心里瞬间染上一抹慌乱,她胡乱将鬓边的碎发掖到耳后,小声说:“你说什么呢……”   “你想骗过我吗?”平平将手搭在安安的手背上。   当初只是平平的一个目光,安安就能够看出来她喜欢顾希。而如此安安对刘明恕的在意又怎么可能瞒得过平平。   安安咬了一下嘴唇,有些颓然地低下了头。   “我知道他要走了,而且再也不可能回来了……”安安都快哭出来了。   “别难过了,你别哭,别哭呀!”平平好像跟着她一并开始难受了。   安安便伏在平平的膝上小声地啜涕着,“我只想在最后的几日多在他身边待一会儿……”   “要不然我们去找姐姐帮忙吧?我们想办法把刘先生留下来好不好?”平平开始出主意。   安安轻轻摇了摇头,“他要去找那个特别重要的人了,他是不会留下来的。”   安安坐起来,她拉着平平的手,说:“姐姐明天就要回温国公府给钟瑾办满月宴了。我还听说姐姐这次回去还有好多事儿要忙呢。还是不要拿这些小事儿来麻烦姐姐了。”   平平只好点了点头。她瞧着安安红红的眼圈,轻叹了一声,将她搂在怀里。   进入十月,天气就真的开始变冷了,尤其是一场秋雨过后,凉气便更重了。不过屋子里的炭火倒是烧得很足,暖烘烘的。   方瑾枝把陆钟瑾抱在怀里,小家伙已经睡着了,小拳头却依然握着方瑾枝的手指头。   陆无砚进来,将身上的外衣脱下来,也把外面的一层冷意脱下。他立在炭火盆旁,一边烤着手,一边说:“他怎么整日都在你这里,那群奶娘都哪儿去了?”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被方瑾枝抱在怀里的陆钟瑾,皱着眉说:“这家伙太沉了。”   方瑾枝瞪他一眼,“不许胡说,我的钟瑾才不沉。”   她弯下腰亲了亲陆钟瑾的小脸蛋,笑着说:“我喜欢一直抱着他,恨不得一直把他放在身边才好。”   陆无砚立刻走到床边,也不说话,只是把脸凑了过去。   方瑾枝想要笑话他跟个孩子争宠,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他的脸上使劲儿亲了一口。   “好了嘛,这下不偏心了。”方瑾枝好像敷衍完了陆无砚一样,伸手想要将陆无砚推开。   陆无砚挡着她看陆钟瑾了!   陆无砚看着她又低着头望着陆钟瑾,不再理自己了,顿时又开始心里不是滋味了。他想了想,说:“想吃苹果吗?我给你削一个吧。”   “不用啦,我不想吃呢。”方瑾枝随意说。   “还是吃一个吧。”陆无砚意味深长地说。   陆无砚坚持,方瑾枝又不好再三拒绝,就笑着说:“那好呀。”   陆无砚这才满意,他转身走到一旁的方桌前,拿起小刻刀,并果盘里的苹果,开始削苹果。   不过刚削了一下,他就将刀子从苹果上移开,在自己的食指上划了一下,血珠子立刻沁了出来。   他吸了口气,又“哎呀”了一声。   “怎么了?”方瑾枝一惊,转过头来望向他。   “没事,不小心割了手而已。”陆无砚背对着方瑾枝,嘴角噙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方瑾枝急忙将陆钟瑾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踩着鞋子匆匆走到陆无砚身边。她捧起陆无砚的手,看了一眼,顿时心疼得不得了。   “怎么就那么不小心呀!”方瑾枝急得不行,转身就去柜子里翻找伤药和纱布,仔细给陆无砚包扎。   看着方瑾枝低着头认真的模样,陆无砚嘴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下次可要注意了,不许再这么轻易弄伤了自己……”   方瑾枝抬头的瞬间,陆无砚立刻收起嘴角的笑意,扳起了脸。   “疼不疼呀?”方瑾枝蹙着眉问。   “有一点罢。”陆无砚点点头。   方瑾枝便弯着腰,给他吹了吹。   床上的陆钟瑾忽然哼哼唧唧地哭了起来。陆无砚眉头一跳,他抽回被方瑾枝捧着的手,冷着脸说:“去照顾他吧。”   他作势就要往外走。   “你要去哪儿啊?”方瑾枝一边拉着他,一边说,“天都已经黑了,你的手还伤着呢,一定要出去吗?”   “手本来就疼,小孩子哭得我烦……”陆无砚深深看了方瑾枝一眼,意有所指。   恰巧这个时候入茶端着茶水进来,方瑾枝便让她将陆钟瑾抱下去交给奶娘。   陆无砚也不走了,“不是一刻都舍不得离开他吗?怎么就让人抱走了?我还以为你以后要抱着他睡了呢。”   “午休的时候抱着他睡足够了,晚上还是要抱着你呀。”方瑾枝一边笑着,一边推着陆无砚往架子床走去。   顾虑着陆无砚的手伤着,方瑾枝把他推到床上坐下,她放下了床幔,又亲自给陆无砚脱衣服。   衣服解了一半,方瑾枝忽然抬头看他,问:“无砚,东西都收拾好了吗?请柬都已经送到了吗?”   陆无砚揽着她重归纤细的腰身,将她抱到怀里,说:“放心,钟瑾满月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方瑾枝想了想,才又问:“我们明天真的要回温国公府?然后呢?如果分家的话,我们要从温国公府搬出来吗?”   听方瑾枝问到分家的事情,陆无砚的眉宇之间便添了几分严肃。   “本来早就打算分家的,当初你待产,后来又在月子里,我就把事情压了下去。这次虽然是回温国公府举办钟瑾的满月酒,可等到钟瑾的满月酒结束以后,就分家。”   方瑾枝点点头,说:“那我们要搬来入楼吗?还是去别的地方,我方家也有很多处府邸可以住的。”   “住的地方哪里还用你担心。”陆无砚拥着方瑾枝,顺势把她压到了身下。   “瑾枝,我想你。好想,好想。”声音渐低,渐柔情。   陆无砚颔首,吻上方瑾枝的眼睛,又舔了舔她的眼睫,将她湿润的眼睫含在了嘴里。   那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又回来了,方瑾枝眼睫颤了颤,她双手抵在陆无砚的胸口,小声说:“还不行呢……”   陆无砚的动作顿了一下,又长长叹了口气。他从方瑾枝的身上翻下来,将脸埋在方瑾枝的胸口,有些无奈地低声说:“瑾枝,咱们不再要孩子了吧,真的别再要了,一年好难熬,再来一年我要疯啊,而且生出来了还要缠着你……”   陆无砚说着说着,心里又多了几分沉闷。   “可是钟瑾孤单了怎么办?唔,你就真的不想再要一个女儿吗?好不公平的,钟瑾长得那么像你,一点都不像我。我也想要一个长得像我的女儿。”方瑾枝鼓着腮帮子,难得一副小女儿姿态。   自从她生了陆钟瑾以后,陆无砚已经很久没见过她这样可爱的憨态了。陆无砚不由伸出手,用指尖戳了戳方瑾枝鼓起的腮帮子,笑话她:“当初不知道是谁说再也不生了。”   “我说了吗?我才没说过!”方瑾枝装傻充愣,愣是耍赖皮不承认自己说过这话。   她又是翻了个身,背对着陆无砚,丢下一句:“睡觉!”   陆无砚“哎呀”一声,苦着脸说:“我这手怎么又疼了,手指头该不会是要断了吧……”   方瑾枝被他逗笑了。她转过身来,朝着陆无砚的手轻轻拍了一下,“无砚,你这耍赖皮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陆无砚却眉头紧皱,露出更痛苦的神色来,全然不像装出来的。   方瑾枝愣了一下,仔细打量着陆无砚脸上的表情,感觉他好像真的很痛苦的样子。她忙坐直身子,摇着陆无砚的肩,问:“无砚,无砚,你怎么了?”   “痛,好痛!”陆无砚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身体蜷缩了起来。   方瑾枝惊了。 第187章 尾声(七)   “无砚!无砚!”方瑾枝慌了, “我去找大夫,我去找刘瞎子!”   “来不及了,我要死了……”陆无砚蜷缩着, 开始一阵阵咳嗦。   “不会的!你等着我!”方瑾枝起身,从陆无砚身上跨过去, 想要下床。   陆无砚却忽然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力就将方瑾枝拉到怀里,又是一个翻身,轻易将她压在身下。   “你就是我的救命药啊。”他捏着方瑾枝的下巴,吻上她因为慌张而微微张开的小嘴。   他轻易地探入方瑾枝口舌之间, 将丝丝缕缕的甜意吮走,又用牙齿轻轻咬着她的唇瓣,辗转反侧的摩挲。   方瑾枝愣愣看着陆无砚噙着笑意的回眸,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受骗了。   陆无砚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鼻尖,慢慢合上眼。方瑾枝紧张的情绪稳下来, 整个身子也软了下来。她抬手,环着陆无砚的腰,闭上眼睛陪着他一起加深这个吻。   陆无砚扯开方瑾枝衣襟左侧的系带,轻易将手探进她的小衣,将她的柔软拢在手心里。   方瑾枝娇呼了一声, 她匆匆咬着嘴唇,忍下溢出来的颤音。   陆无砚忽然觉得方瑾枝的身子在发颤,还有她细微的颤音也没有逃过他的耳朵。   “瑾枝?”陆无砚抬起头来望着方瑾枝,这才发现方瑾枝紧紧蹙着眉。   “怎么了?”陆无砚探手, 搭在方瑾枝的额头上。   方瑾枝欲言又止,“我、我没事的……唔……”   她咬着嘴唇忍着心疼,可是眉心却皱得更紧了。   “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陆无砚立刻从意乱情迷的状态中抽身而出。   “我……”方瑾枝抓着陆无砚的衣襟,像是寻求庇护一般。   “有件事情我一直都没告诉你,自从生了钟瑾以后,我的肚子总是疼。唔,好疼……”她咬着唇的贝齿将淡粉色的唇瓣咬出了一道浅浅的白色印子。   “怎么不早说?”陆无砚心中一片焦急。   方瑾枝小声说:“我以为是月子里的正常情况……”   “别怕,不会有事的。幸好刘明恕还没走,我现在去请他过来。”陆无砚吻了吻方瑾枝的眼睛,匆匆将她的衣带重新系好,又给她盖好被子才下床往外走。   他心里担心方瑾枝,连外衣都没穿,只穿了一身雪白的寝衣就要往外走。他刚刚走到屏风的地方,身后方瑾枝的呼痛声一下子戛然而止。   陆无砚怔了怔,慢慢转过身去。   方瑾枝盘腿坐在床上,怀里抱着个枕头,待陆无砚回过头来看向她的时候,她冲他扮了个鬼脸。   “方瑾枝!”   陆无砚气冲冲地折回架子床。   方瑾枝急忙将怀里抱着的枕头扔给陆无砚,她掀开被子,迅速躺好,“睡觉啦!”   陆无砚接住方瑾枝扔过来的枕头,一时无语。   方瑾枝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得,陆无砚苦笑着摇摇头,将枕头放到床上,灰溜溜地躺在方瑾枝身边。   第二天一早,方瑾枝在陆无砚还没睡醒前就下了床,去了陆钟瑾的房间。陆钟瑾刚刚被奶娘喂了奶,正在小床上酣睡。   方瑾枝拉了拉他的小手,陆钟瑾咂咂嘴,把手抽了回去。   方瑾枝让奶娘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来,又让人拿来了剪子,她亲自剪了陆钟瑾的胎发,仔细收进孕期就做好的荷包里。   “咱们小少爷真是越来越漂亮喽!”   “这才刚满月呢,五官就张开啦,比别家的孩子几个月都要水灵呢!”   几个奶娘压低了声音夸着陆钟瑾。她们做奶娘的,最是明白讨好主子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夸奖孩子漂亮、健康、聪明。更何况,陆钟瑾的确是她们见过最漂亮的孩子了!   方瑾枝也不在意这六个奶娘说的话是不是奉承,她心里是爱听的,甚至觉得她的钟瑾比这几个奶娘夸得还要好呢!   这几个奶娘把陆钟瑾照顾得的确不错,方瑾枝对她们是满意的。   “把东西收拾一下,一会儿就回温国公府了。”方瑾枝吩咐。   为首的一个奶娘笑着说:“哪里用少奶奶吩咐,小少爷的东西昨儿个就都收拾好喽!”   方瑾枝就多看了她一眼。   她点点头,说:“这次回去许不会久住,你们六个不必一并都跟回去。”   听方瑾枝这么说,六个奶娘没有一个不紧张的,立刻挺直了脊背。她们每个人生怕自己被留了下来,好像被留下来的就是平日里伺候小少爷不尽心的一样。   方瑾枝自然瞧了出来,她柔声说:“你们平日里照顾小少爷都很尽心,这次回去我只先带两个奶娘跟着,其他四个奶娘就先留在这里,等过几日还会接你们过去的。”   听方瑾枝这么说,明白并不是她们想的那样筛选,几个奶娘都松了口气。被留下来的四个奶娘也没有太失落。   这六个奶娘的确是一个比一个尽心,但是这世间不会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这一个月以来,她们的表现也都被方瑾枝看在了眼里。方瑾枝虽然口中说着她们都做得很好,可是还是挑了最满意的两个奶娘跟回去。   方瑾枝月子里的这段时间,天气时常不好,陆钟瑾一直养在屋子里没有抱出去过。今日还是他第一次被抱出屋。   前几日还下着秋雨,今儿个全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方瑾枝亲自抱着陆钟瑾下楼,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暖暖的阳光洒在陆钟瑾白白的小脸蛋上,将他白若羊脂白玉的脸颊映照出一层柔和的光。   “我的钟瑾比刚出生的时候更好看了!”方瑾枝欢喜地亲了亲他的小脸蛋。   走在方瑾枝身边的陆无砚蹙了下眉,道:“马车上太挤了,交给奶娘带着乘坐后面的马车吧。”   两个人眼神短暂的交流之后,方瑾枝还是将陆钟瑾交给了身后的两个奶娘,跟着陆无砚上了马车。   方瑾枝刚登上马车,陆无砚就捏着她的下巴,转过她的头,“来,看我。”   方瑾枝凑过去,很认真地说:“陆无砚,你给我等着!等钟瑾长大了,一定会为我做主,看你还敢不敢再这么随意欺负我!”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方瑾枝一本正经的样子唬住了,陆无砚怔怔松开了手。   原本按照陆无砚的意思,陆钟瑾的满月酒一切从简。可是由于他母亲如今可是大辽的皇帝,就算陆无砚不送请柬,朝中臣子和皇城显贵也会不请自来。   并不需要陆无砚亲自操劳,温国公府里如今当家的二房就把一切准备妥当了,虽然老温国公府上表把爵位给了府里的二老爷。可是二老爷哪里敢得罪如今的大房?   不管大房的陆申机有没有和长公主和离,陆无砚可都是长公主唯一的子嗣,也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帝王。   可以说,温国公府里的二老爷自从陆钟瑾出生,就开始筹备这场满月宴了。   他更是带着几个儿子亲自等在大门外迎着陆无砚。一看见陆无砚的马车停下来,他立刻迎了上去。   陆无砚看出来他的紧张。倘若是前世,就算陆无砚不在意钱财,也会计较。可是经历了两世,他更是见证了温国公府里的人一个个辞世,他如今倒是颇为释然。   “都已经入冬了,二叔公何必亲自出来。”陆无砚在心里轻声叹了口气。   二老爷颇为惊喜,忙说:“今天天气好,不冷,不冷。”   陆无砚略一点头,回身,将方瑾枝从马车上扶下来。奶娘也抱着陆钟瑾从后面的那一辆马车里下来。   二老爷望了一眼奶娘怀里的陆钟瑾连声夸了几句,陆无砚没有多说其他,和方瑾枝一并往府里走去。   府里的女眷早就聚在了一起等着看陆钟瑾,陆无砚刚将方瑾枝送到后院主屋,守在那里的丫鬟就告诉陆无砚,老温国公找他。   陆无砚嘱咐方瑾枝:“若累了就回垂鞘院歇着,别被应酬拖累。”   方瑾枝笑着答应下来,又在陆无砚身边小声说:“曾祖父年纪大了,有话好好说,别轻易发火。”   “不用你担心这些。”陆无砚看了一眼奶娘怀里的陆钟瑾,才往老温国公的住处去。   他还没跨进门槛,就听见老温国公不停的咳嗦声。   “啊,无砚过来了。”老温国公府有些动作僵硬地缓缓抬手,将陆无砚招到身边坐下。   未语,他先叹了口气。   陆无砚抬眼打量起老温国公。温国公今年已经七十九高龄了,如今消瘦得颧骨显露,脊背佝偻。曾经精光烁烁的眸子也慢慢染上了浑浊。   温国公前世就是在这个月月末去的,而今天已经是初十了。当知晓自己的曾祖父即将辞世会是怎么滋味?陆无砚情绪没有太大波动,但也不会今天再顶撞他。   温国公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想把这爵位交给二房不是一天两天的念头了,在你小的时候,我就有了这个想法。”   长长的一句话说完,温国公又咳嗦了两声。   陆无砚神色不变:“家业和爵位都是您的东西,您想给谁就给谁。”   见温国公还是一直咳嗦,陆无砚忍不住将桌子上的茶碗将他推了推。温国公喝了一口茶水,略微舒服了些,才看向陆无砚,说:“你这次回来是打算分家吧。”   许是之前说话太快才咳个不停,温国公再说话的时候就放慢了语速。   “分家是父亲的意思。”陆无砚把陆申机给抬了出来。不过按照他的性子,就算陆申机没有寄那封信,他也是打算分家的。   温国公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才又开口:“陆家人口众多,当家的人得对一大家子的老老小小负责。无论是与别的世家相交,还是管理府里的事情,都不容易。”   “现在才说这话好像有点虚情假意。可是无砚啊,你并不想做这些事情。”温国公说得很确定,“你不想,我又不放心这么一大家子的人,所以才出此下策。”   温国公的浑浊的眼中又流露出几分歉意来,只是这歉意却并不完全是因为陆无砚。   “我知道我活不久了,一想到九泉之下遇见你年少时战死沙场的祖父,就心里愧疚。”他握着拳敲了敲胸膛。   “无砚,如果你要怪,就怪我这个老人家。不要记恨你二叔公。你二叔公这个人没什么大的野心,也没什么大的建树。可是他这个人啊,胆子小,又念旧,还总心软,是你几个长辈里最在乎家人的。把陆家交到他手里,也是图个安稳。”   温国公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慢慢涨红了脸,又是一阵咳嗦。   陆无砚见温国公还想说下去,陆无砚忙止了他言语,道:“您多虑了,无砚并没有打算报复陆家,更不会找二叔公的麻烦。而且今日就要分家,日后桥归桥路归路便可。”   陆无砚这话的意思是分家以后和这边断了联系。   听他这么说,温国公心里难免有点难受。可是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他缓缓点了点头,说:“曾祖父对不住你们这一房,不过在分家这事上却不会亏待了大房。这处温国公府是当年我被封为温国公时,先帝赏赐下来的。我带着陆家的人搬到这里来,咱们陆家的祖宅就空了。”   一连说了这么多,温国公歇了歇,才继续说:“从五年前开始,我让人重新修葺了祖宅。曾祖父知道你习惯了垂鞘院的布置,祖宅的重建都仿了垂鞘院的风格。”   陆无砚挑眉,颇为惊讶地看向温国公。   温国公的眉头却仍然紧蹙着,他又说:“至于家财,曾祖父自然不会亏待你,你们是大房,多分一些也是应当的。”   他又加了一句:“你二叔公和三叔公都是愿意的。”   陆无砚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并非因为温国公多替他考虑了这些就心生感动,而是有一种怅然的感觉。   陆无砚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都是一家人,分家这种事不必太过计较。”   等陆无砚离开以后,温国公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刚刚陆无砚说什么?一家人?温国公难掩心中震惊,居然能从陆无砚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在后院主屋里的方瑾枝,被温国公府里的女眷们团团围住。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夸着陆钟瑾漂亮、可爱。   其实她们是要看陆钟瑾的,方瑾枝不放心陆钟瑾被她们抱走,一直把陆钟瑾抱在怀里,这才被她们围住了。   老夫人几次笑着说:“都散开些,别都堵在那儿,小心闷着孩子。”   她又多次打量方瑾枝的神情,想从方瑾枝的脸上瞧出对于这次将温国公的爵位给了二老爷这件事儿的看法。可方瑾枝一门心思都在陆钟瑾的身上,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什么都瞧不出来。   “看来我是真的来迟了!”陆佳萱匆匆进了屋。她在方瑾枝身边坐下,颇为新奇地望着方瑾枝怀里的陆钟瑾。   “这孩子长得可真像三哥!”陆佳萱忙让丫鬟把给陆钟瑾准备的对镯拿过来。   她本来想给陆钟瑾亲自戴上,可是她发现陆钟瑾没有戴任何项圈、长命锁、手镯。这一屋子的人哪个不会给陆钟瑾送礼物?想来是方瑾枝不想挂那些东西在他身上,就只放丫鬟把东西送过来。   方瑾枝忙谢了她,让入茶将东西收下。   “你怎么才过来呢?”方瑾枝打量着陆佳萱的脸色,陆佳萱的脸色有些苍白,身上的衣服虽然是换了身新的,却忘了佩戴相配的首饰,想来她过来的时候很匆忙。   “今儿个一早,你二哥跟着大军离开皇城了,我是先送了他,才过来的,所以迟了些。”陆佳萱笑着说。只是她脸上的这抹笑意带着点愁思。   任是谁的夫君跑到前线去打仗,身为妻子哪里有不挂心的。   “二哥居然从军了……”方瑾枝微微有些惊讶。她又拉着陆佳萱的手,笑着说:“那可要提前说一声恭喜了,等二哥回来,你可就变成将军夫人啦!”   方瑾枝的声音很甜,说着讨巧话的时候,就显得格外动听。   屋子里的其他人也都学着方瑾枝,提前跟陆佳萱道喜,一口一个“将军夫人”地喊着她。   陆佳萱倒是被她们说得不好意思了,她知道今日是陆钟瑾的满月宴,也不好再说打仗的事儿,忙摸了摸陆钟瑾的小拳头,连声夸着他可爱,把话题又转回了陆钟瑾身上。   不多时,丫鬟禀告陆佳茵回来了。   方瑾枝皱了一下眉头。   她并不想看见陆佳茵,平白无故地添了几分不开心。   陆佳茵不是自己回来的,是和秦老夫人,还有秦雨楠一并过来的。陆钟瑾的满月宴,皇城里有头有脸的人都过来了,秦家也不例外。   在到温国公府前,秦老夫人特意嘱咐陆佳茵,今日是喜庆的日子,脸上要有喜色,不能愁眉苦脸。   可是陆佳茵看见方瑾枝的时候,还是立刻把装出来的笑脸收了起来,露出厌恶和不耐烦的神色来。   秦老夫人看她一眼,叹了口气,便也不管她,任由她去找自己的母亲。三奶奶倒是没注意到自己女儿脸上的异色,把她拉到身边嘘寒问暖。   三奶奶把陆佳茵拉到一旁,小声说:“佳茵,如今锦峰一直关在天牢里也不是法子。母亲觉得你可以去求求瑾枝,让她在陛下眼前求求情……”   “你让我去求她?”陆佳茵睁大了眼睛。   她的声音有点大,惹得一旁的人瞩目。三奶奶忙掐了她的胳膊一下,压低了声音说:“甭管怎么说,服个软求个情,总比守寡强吧?难道你真的希望你的夫君死在牢里?”   陆佳茵“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三奶奶叹了口气,“我不管你了!”   三奶奶竟真的是起身走到秦老夫人面前说话,把陆佳茵晾在一旁,不再搭理了。   陆佳茵不甘心地抬头望向方瑾枝,方瑾枝如今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成婚生子的缘故,原本的少女稚气尽除,容貌越发精致,举手投足之间带了一股优雅的韵致。   那么多人围着她,奉承着她。简直就是众星捧月!   陆佳茵搅着手里的帕子,又不甘心,又嫉妒,觉得上天太不公平,把一切好的东西都给了方瑾枝,而她什么都没有!   “陛下驾到——”   屋子里所有人都从座位里起身跪拜。陆佳茵跪在地上,她抬头,就看见一身龙袍的楚映司拉着方瑾枝的胳膊,免了她的跪礼。   一屋子里的人,老老小小,偏偏一个方瑾枝不用跪。   凭什么!   陆佳茵跪在人群里,只觉得唯独站立在楚映司身边的方瑾枝好像不是站在地面上,而是站在了她的脸上。   “之前朝中事物繁忙,他出生的时候也没时间去看望他。”楚映司的目光落在方瑾枝怀里的陆钟瑾身上。   “母亲今日能过来,钟瑾已经就很高兴很高兴了!”   楚映司伸手摸了摸陆钟瑾白白嫩嫩的脸蛋,笑道:“和无砚小时候简直是一模一样。”   方瑾枝笑着点头。   楚映司这才让屋子里的人平身,“都起来了,今日无需多礼。”   陆钟瑾被屋子里的人吵得有点闹人,忽然安静下来,又从方瑾枝的怀里到了另外一个人的怀里,他有些新奇地睁大了眼睛盯着楚映司瞧。   这段日子,楚映司心里被朝中之事以及和荆国的战事搅得心里烦躁压抑。如今被这样一双干净澄澈得一丝尘埃不染的眸子望着,偏偏又是陆无砚的儿子,和陆无砚小时候简直是一模一样,楚映司的心里好像一下子被触动了最柔软的地方,她的双眸中浮现出难得的柔情来。   楚映司轻轻摇晃着陆钟瑾,一时间好像回到了很多年以前。他一时之间分不清怀里抱着的究竟是陆钟瑾还是陆无砚。   方瑾枝见楚映司十分喜欢陆钟瑾,她心里也是高兴的。   越来越多的皇城女眷到了府中,只是她们一听说楚映司在主屋里,愣是没敢进去,只将礼物送到了,在宾客席上候着。   楚映司在温国公府里停留的时间不久,她抱着陆钟瑾喜欢了一会儿,又和陆无砚单独说了一会儿话,就离开了温国公府,一共也没到一个时辰。   她临走前,秦锦峰的恩师曹祝源和秦锦峰的上司姜大人求见,苦苦为秦锦峰求情。秦锦峰已经被严刑拷问了这么久什么都没有问出来楚怀川的下落。楚映司想了想,既然他什么都不肯说,继续逼问也问不出来什么,不如将他放了,再派人暗中盯住,说不定还会得到点有用的消息。   楚映司便顺水推舟,答应了他们考虑一番。   秦老夫人和陆佳茵还对此毫不知情,这次秦老夫人和陆佳茵一并过来,也是有着想要让陆佳茵求情的想法,只是没有想到陆佳茵怎么都不肯。   秦老夫人本来就知道陆佳茵是什么样的人,也不再多说,只在心里又为秦锦峰叹息一声。   第二日,陆佳茵刚刚起床,就听说姜家少爷过来看望姜晗梓。   一想到姜晗梓,陆佳茵立刻怒火攻心。她猛地一拍桌子,问:“姜家少爷过来看她做什么?那个姜晗梓不是没有亲兄弟吗?”   阿夏急忙将知道的细细禀告:“姜姨娘的确没有亲兄弟,来府里的这位姜家少爷是她的一个庶兄。”   “庶出的?”陆佳茵的脸上又露出了几分鄙夷的神色来。   陆佳茵嘲讽地笑了笑,“想她一个庶出的女儿,姜家也不会来个名正言顺的少爷看望她!”   阿春匆匆从外面进来,她给陆佳茵行了一礼,偷偷打量了一下陆佳茵的脸色,才说:“夫人,姜姨娘请您过去。”   “她?请我过去?”陆佳茵有些惊讶,并且带着一股浓浓的轻蔑来。   “是的,姜姨娘身边的桃子说,是姜姨娘的兄长过来以后训斥了姜姨娘没有好好敬重夫人,没有尽到一个身为妾室的本分。还把姜姨娘给训哭了呢。所以姜姨娘请您过去,想要跟您赔礼道歉呢。”   “没想到姜家的这个庶子还会说几句人话。”听阿春这么说,陆佳茵不由有些沾沾自喜。她挺了挺胸脯,显得更加狂傲了。   阿春又说:“哦,对了。江姨娘身边的那个桃子还说,姜姨娘本来打算亲自过来的,可是她今天早上刚动了胎气,不能走太远,才恳请赏脸过去的。”   “又动了胎气?掉了才好!”陆佳茵冷笑。   “那我就给她这个面子好了。”陆佳茵站起来,理了理裙摆,“你们两个跟着我过去!”   阿春和阿夏跟在陆佳茵的身后,阿夏看向阿春,给了她一个询问的目光。   阿春目光闪了闪,她轻轻拉了一下阿夏的袖子,对她摇摇头。   “你们两个是乌龟吗?慢吞吞的!”走在前面的陆佳茵不悦地说。   阿春和阿夏急忙跟了上去。   陆佳茵趾高气昂地走进姜晗梓的橘湾院,桃子急忙迎上来,规规矩矩地给陆佳茵行了一礼。   “你主子呢?”陆佳茵径自坐在主位上。   “回四夫人的话,姜姨娘本来在这儿等着您来呢,但是突然腹中难受,才到后院歇一歇。吩咐奴婢在门口守着,等您来了,就去通报她。四夫人您稍等,奴婢这就去!”   “罢了。在前面带路吧,我亲自去看看她。”陆佳茵眯起眼睛,十分想要看见姜晗梓狼狈痛苦的样子。   阿夏急忙跟上去,手腕却被阿春忽然抓住。阿夏疑惑地回过头来望向阿春。阿春望着阿夏,对她缓缓摇头,拉着她的手更是微微用力。   阿夏疑惑地望着陆佳茵离开的方向,心里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之前阿春对陆佳茵说的那段话,阿夏已经觉得不对劲了,如今阿春又拦着她,不许她跟过去,阿夏再笨也看出来阿春是被姜晗梓收买了。   恐怕今日姜晗梓是打算报复陆佳茵了。   阿夏有一瞬间的迟疑,到底要不要冲上去把陆佳茵拦下来。她向前迈出了一步,阿春越发用力拉住她,又在她耳边小声说:“你腿上的烫伤留下的疤痕祛了吗?”   阿夏的脚步就僵在了那里,她僵了半天,又缓缓把迈出去的脚缩了回来。   “姜姨娘,你现在就应该多走动走动,我可听嬷嬷说,孕期勤走动,才对身体好呢,不仅对你自己的身体好,还对你肚子里的孩子好呢。”秦雨楠偏过头,对身边的姜晗梓说。   姜晗梓扶着后腰,温柔地说:“你说的是,我以后是要多走动走动,不能懒着。”   阿夏看着姜晗梓和秦雨楠一起从院门口走进来,在她们两个人的身后还跟着六七个伺候的下人。   “啊——”屋子里忽然响起陆佳茵的惊呼声。   阿夏和阿春对视一眼,微微顿了一下,才慌张地往里跑。   “四嫂?”秦雨楠皱着眉,“四嫂怎么又跑到这儿了?”   “我也不知道……”姜晗梓茫然地摇了摇头。   秦雨楠轻声“哼”了一声,“肯定又是来找你的麻烦呗,这才安分了多久,又开始闹了!”   阿春和阿夏还没来得及跑进去,陆佳茵已经慌张地冲了出来,她披头散发,身上的衣服还是凌乱的。她胡乱抱着衣襟,那杏黄的衣襟窝在一起,露出里面水红的肚兜来。   “茵茵!”一个同样上衣凌乱的男子从后屋里跑出来,追上陆佳茵。   他扣住陆佳茵的手腕,焦急地说:“茵茵,是我错了,是我莽撞了,可是我、我……想你了!”   “这……”秦雨楠呆了。   “五哥……”姜晗梓故作惊愕状。   跟着秦雨楠的几个下人都变了脸色,其中一个婆子立刻转身出了橘湾院,一路小跑着去找秦老夫人。   陆佳茵一回头,看着满院子的主子、仆人,心里急得“噗通”、“噗通”直跳。   她挣脱自己被姜五郎握住的手,反手就是一个巴掌抡在他的脸上。   “你算个什么东西居然敢对我图谋不轨!”陆佳茵怒吼着,整个人被愤怒淹没。   姜五郎愣在那里痛苦地望着陆佳茵,他竟是左右开弓,打起自己的脸来。   “是是是,我知道我什么东西都不是,更不应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是……茵茵,我对你的心是真的啊。你难道忘了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欢乐时光吗?”   他不再打自己了,而是红着眼睛,望着陆佳茵。   陆佳茵看着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流出来,整个人都懵了。这还是她头一次看见大男人掉眼泪!   过了办半天,陆佳茵才反应过来。她指着姜五郎,愤怒地说:“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什么和你在一起的欢乐时光!我陆佳茵什么时候跟你这个下贱东西在一起过!”   姜五郎眼中的痛苦更深,他上前一步,忽然抬手将陆佳茵搂在了怀里,哭着大喊:“茵茵,你怎么能对我这么绝情!那些星星那些月亮那些萤火虫可都见证了我们的海誓山盟啊!”   “你放开我!”   陆佳茵拼命挣扎,可是她一个弱女子哪里有男人的力气大?竟是被姜五郎牢牢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   秦老夫人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陆佳茵和一个外男抱在一起。   “你!你在做什么!”秦老夫人指着陆佳茵的手不停地发抖,“我的锋儿如今生死未卜,你居然背着他,背着他……”   秦老夫人气得眼前一阵眩晕,身子更是一阵踉跄。她身边的几个丫鬟急忙扶住了他。   “母亲!”秦雨楠立刻提着裙子跑向秦老夫人,“母亲您消消气儿,别气坏了身子……”   姜晗梓这才扶着后腰走到姜五郎面前,惊慌地说:“五哥,你这是做什么啊?怪不得……怪不得你突然来看我,晗梓还以为五哥是想看望妹妹,没想到……”   姜晗梓拿着帕子擦去眼角的眼泪,一脸失落和难过。   “嗤!”姜五郎这才松开陆佳茵,不屑地看向了姜晗梓。 第188章 方瑾枝   “你算什么东西啊?谁稀罕来看望你?瞧你混的一身寒掺相!之前还看你嫁到秦家, 没想到也是个没出息的,连争宠都不会。啧,现在秦锦峰也活不成了, 谁认你这个庶妹啊?如果不是为了看望我的茵茵,我会来看你?嗤!”   姜五郎大为不肖, 又朝着陆佳茵上前一步,深情地说:“茵茵,反正秦锦峰也回不来了,你就跟着我走吧!我不嫌弃你二嫁,你也别嫌弃我是庶出。咱们呐, 正好!”   “谁跟你正好!你个不要脸的!”陆佳茵气得脸色涨红,她向后连连退去,又跑向秦老夫人。   “母亲!我是被陷害的!您要相信我啊!”她死死抓着勤劳夫人的手,恳求她的信任。   就算她再蠢,也不敢拿自己的名声开玩笑啊!   秦老夫人已经冷静了些, 她站直了身子,推开陆佳茵的手,冷冷地说:“先把你的衣服穿好!”   陆佳茵低头,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尚未系好,里面水红色的肚兜露了一个角。她红着眼睛一边系衣服, 一边怒气冲冲地瞪着姜五郎,怒吼:“你居然敢这样轻薄我!我要你的命!”   姜五郎立刻将眼睛瞪得比她更大。   “陆佳茵!你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你嫌弃我身份不够又没本事,这些都是事实!我不怪你!可是现在你不能出了事儿就把责任全推给我啊!明明是你让我借着看望晗梓的名义过来跟你私会的!”   “你胡说八道!在今天之前我根本就不认识你!怎么可能跟你私会!”陆佳茵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哈!”姜五郎又哭又笑,“茵茵, 我是真的没有想到你居然这么对我。我费了这么大的劲,不就是为了看看你抱抱你吗?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人……说好的同富贵共患难呢?”   姜五郎吸了吸鼻子,两行清泪从眼角流出来。瞧着当真像是为情所困、伤心欲绝。   姜晗梓缓缓说:“老夫人,他虽然是妾身的兄长,可如今这事儿既然出在橘湾院,妾身也希望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免得……真的冤枉了人……”   秦老夫人一直忧心着秦锦峰,更何况她本来就不喜欢陆佳茵,此时更是气得不轻。哪里还有平日里的冷静沉着来。她连声叹气:“这都让人找上门了,还有什么可说的!瞧瞧他们衣冠不整的样子,简直不像话!四郎离家的时候曾令她不许再来橘湾院。她几个月没过来,可偏偏今日你兄长过来的时候,她趁着你不在院子里跑过来,除了事先约好的私会,还能是为了什么!”   “不!”陆佳茵尖利地一声大喊,“不是我自己过来的,是她叫我来的!”   陆佳茵指着姜晗梓,愤怒地吼:“好啊,我知道了,是你这个贱蹄子把我喊过来,又和你兄长设计陷害我!”   姜晗梓被她吼得身子微微发颤,畏惧地向后退了退,一直退到秦老夫人的身边。她惊慌地望着陆佳茵,颤声说:“妾……妾为什么请夫人过来……”   桃子“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老夫人,我们姜姨娘一向害怕四夫人,平日里深居浅出,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根本不敢踏出橘湾院半步。更是每日提心吊胆生怕四夫人找过来,又怎么会请四夫人来作客呢?”   之前陆佳茵几次想要弄死姜晗梓是整个府里都知道的事情,这几个月姜晗梓更是一直躲着陆佳茵,别人在她面前提起陆佳茵,她都会畏惧地发抖。如今,院子里的这群仆人听了桃子的话,又看了看姜晗梓向后缩着的身子,不得不相信桃子的话。   陆佳茵一脚踢在桃子的肩膀上,大声说:“你是她的狗奴才,当然帮着她说话!就是你!就是你去我那里传信的!如今又不认账,就该撕烂了你的嘴!”   她又转身望向身后的阿春:“阿春!把这个死丫头跟你说的话重复一遍!”   “什、什么话……”阿春攥着衣角,有些紧张。   “你怎么那么笨啊!”陆佳茵急了,“当然是姜晗梓请我过来,想要跟我赔礼道歉的事情!”   阿春还没说话呢,一直沉默的秦雨楠幽幽开口:“四嫂,姜姨娘为什么要跟你道歉?姜姨娘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吗?”   “她当然做了对不起的事儿,她!她……”陆佳茵愣在那里,竟是一时语塞。   “够了!”秦老夫人深吸一口气,“我现在只想知道你们两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已经说了我是被冤枉的!”陆佳茵早就气急了,直接冲到秦老夫人面前吼出来。   秦雨楠把她推开,不紧不慢地说:“四嫂,你就不能像个世家女一样好好说话吗?请不要这样毫无礼数,像一个乡间泼妇一样顶撞母亲。”   陆佳茵还没有这么被人当面训斥过!还是她的晚辈!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陆佳茵的脸上火辣辣的。   “你!”陆佳茵抬手,作势就想给秦雨楠一巴掌。   一直站在秦雨楠身后的婆子上前一步,握住陆佳茵的手腕。   “还请四夫人收手。”婆子笑着对陆佳茵说。只是她下手的力道却是不轻,已经将陆佳茵的手腕勒红了。   陆佳茵抽出自己的手,向后退了两步。她恶狠狠地扫视了一圈屋子里的人,说:“好哇!你们秦家欺负人!难不成是想欺负我陆家!”   秦老夫人本来就一直是因为顾虑陆佳茵是温国公府里嫡出的女儿,才容忍了她这么久。如今听陆佳茵直接将陆家抬出来压人,秦老夫人心里反倒是生出了一团火气。   天底下,就没有哪个婆婆愿意被儿媳妇这么压着的!   “好,既然今天说到了陆家,那就更应该把事情调查清楚。免得你说出秦家欺负你陆家这样的话来!但是只有一点,若今日之事是真,你这个高贵的陆家媳妇,我秦家也不敢要了!来人!去请亲家母过来!”   “是!”跟在秦老夫人身后的老妈子立刻转身往外走,去温国公府里请人。   温国公府里的三奶奶今儿个一早起来就眼皮跳个不停,她心里隐约感觉要出什么事情。身边的丫鬟宽慰了几句,她心里才刚稍稍安了一些,就听下人禀告,秦家来了人,要请她去秦家一聚。   这不年不节的,忽然请她去秦家做什么?   难不成是为了给秦锦峰走关系、求情的事儿?三奶奶心里满怀疑惑地去了秦家。   三奶奶一到了秦家,陆佳茵一头栽进她怀里,好一通嚎啕大哭。   “佳茵,你这是怎么了?”   “他们欺负人!他们秦家欺负我!”   陆佳茵只是哭,也没能把话说清楚,惹得三奶奶心里更着急了。三奶奶目光匆匆扫过正屋,秦老夫人、秦雨楠、秦锦峰那个怀了身孕的小妾,还有一个没见过的外男。三奶奶的目光不由落在姜晗梓身上,心想可能又是陆佳茵对那个小妾动手了。   她拍了拍陆佳茵的肩膀,将她拉开一些,轻斥:“哭什么哭,若真是秦家人欺负了你,母亲在这里呢,断然不会让你受了口气。可你倒是告诉母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又是那个小妾冲撞了你?”   刚开始的时候语气里还带着斥责,可是说到后来的时候已经只剩下袒护了。   “亲家母,今儿个的事儿和姜姨娘还真没什么关系。”   “那是为何?”三奶奶皱了眉。   陆佳茵还在哭,三奶奶心里恨她不争气,略微用力掐了一下她的手,给了她一个眼色,警告她不要再哭了。   “这事儿,我说不出口。不过既然佳茵自己不愿意说,那……”她朝着立在屋子里的大丫鬟招招手,“素锦,你把今天的事情从头到尾说给陆家夫人听听。”   “是。”名素锦的丫鬟走出来,她行了一礼,才对着三奶奶将今日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素锦惯是个能说会道的,时常能把一件十分普通的事儿说得妙趣横生。秦老夫人挑她将这件事情说给三奶奶来听,她果然说得绘声绘色,每一个人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脸上是什么表情都面面俱到,甚至连陆佳茵水红色的肚兜都没放过。   她在这边说得有滋有味,三奶奶的脸色却是越来越不好。   “四夫人说秦家欺负人!难不成是想欺负我陆家……”   “够了!”三奶奶打断素锦的话。   素锦看了一眼秦老夫人的脸色,规规矩矩地弯了一下膝,退到一旁去了。   “母亲!你要相信我啊,我真的不会跟一个外男私会啊!是姜姨娘和她兄长设计陷害我啊!”陆佳茵一边说一边哭。   “嗤!”一直抱着胳膊立在一旁的姜五郎冷笑了一声。他小声嘟囔:“当初不知道是谁和自己的姐夫私会,最后演了一出替嫁,成功把自己的姐夫抢到手里了。啧,现在又说绝对不会跟一个外男私会……”   他小声嘟囔,可是他的声音虽小,却足以让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清晰地听见。   “你给我住口!”陆佳茵变了脸色,惊恐地望着姜五郎。   当初设计陷害,从她的亲姐姐陆佳蒲手里抢了秦锦峰这事儿,一直梗在她心里,是她一直不愿意提起,更不愿意被别人提起的事情。如今被姜五郎这么当众提了出来,陆佳茵觉得自己好像被打了脸一样。   还是三奶奶更冷静一些,她一把抓住想要冲上前的陆佳茵,挡在她身前,质问:“我的佳茵对锦峰一心一意,如今说她和别人私会,我这个做母亲是一点都不信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允许别人陷害她!”   秦老夫人被气笑了,道:“亲家母这意思是我陷害她?我秦家世代爬书网,最是在意名声!你的好女儿平日里是什么品性,你不是不知道!不管她做了什么,我这个做婆婆的从来都是关起家门来说,在外人面前从来不会说她一个不好!如今,亲家母倒要指责我陷害她?我日夜想着我的锦峰,怎么会趁他生死未卜的时候陷害他的妻子!”   秦老夫人拍了拍桌子,显然已经是气急了。她向来是软糯的性子,今日一股脑说了这么多,也是对陆佳茵的不满日积月累攒下来的。   三奶奶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她微微放柔了声音,说道:“我哪里有这个意思?分明是担心这件事情有蹊跷,有人从中作梗,想要害我的佳茵吧了。不管怎么说,我断然不会怀疑是亲家母冤枉了佳茵!”   见秦老夫人的脸色也稍微缓和了些,三奶奶又说:“我知道我这女儿是被我惯坏了的,性子骄纵任性了些,可是她不是那种不知廉耻不顾纲常伦理的人……”   “哈,抢了自己姐夫的人居然还有脸说不是不知廉耻不顾纲常伦理的人。”姜五郎幽幽地说。   “你!”三奶奶眯着眼睛打量着姜五郎,“听说你是姜姨娘的兄长?哼,你说你和我的佳茵有私情。可我的佳茵断然看不上你这样的人!分明就是你帮着你妹妹陷害佳茵,毁她名节!”   姜五郎知道三奶奶没陆佳茵那么蠢,也收起了几分漫不经心来。他咧了咧嘴,笑嘻嘻地说:“我和她私会可是被那么多人撞进的。嘿,我们还衣冠不整咧,夫人要不要听听我们在后屋都做了什么?”   “是你抓了我!要扯我的衣服!幸好我跑得快!”陆佳茵立刻反驳。   “哼,”姜五郎挑了挑眉,“我要是真想抓你,你跑得掉?明明是你我私会,你怪我动作粗鲁才不高兴地要走。”   “你胡说!”陆佳茵举起身边高脚桌上的红胆细口花瓶朝着姜五郎砸过去。姜五郎迅速向一旁躲开,花瓶摔到地上,摔了个粉粹。   秦老夫人指着陆佳茵,问三奶奶:“这就是你陆家的女儿?”   三奶奶也在心里骂了陆佳茵一句太冲动,嘴上却仍然给她辩解:“任是谁被冤枉和外男有私情都是受不了的!”   她转身走向姜五郎,冷冷地说:“你既然口口声声说和我的女儿有私情,那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这个算不算?”姜五郎笑呵呵地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   他将锦帕递到三奶奶眼前,道:“夫人该不会不认识自己女儿的绣功吧?再说了,这上面可绣着她的名字。”   三奶奶当然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帕子是陆佳茵的,她刚想一口咬定这不是陆佳茵的帕子,而是别人仿制的,可是她还没张口,就听见身后的陆佳茵大喊一声:“我的帕子怎么会在你手里!”   三奶奶在心里又把陆佳茵骂了一句,想要否认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儿,又立刻改口:“你既然是想栽赃陷害,大可偷了一条帕子。断然不能因为一方帕子就认为我的女儿和你有瓜葛!”   “我手里可不止这个帕子呢!”姜五郎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玉佩来,他提着系着玉佩的红绳,将玉佩悬在三奶奶的眼前,“这个东西,夫人应该不陌生吧?”   三奶奶愣了一下,她转身望向陆佳茵的腰际,陆佳茵是腰际还挂着另外一个玉佩呢。这两块玉佩本来是一对的,也是在陆佳茵及笄的时候,她亲自送给陆佳茵的。   陆佳茵当初还想把这一对玉佩中的一块送给秦锦峰,秦锦峰以不喜欢玉石为由拒绝了。之后陆佳茵一直戴着一块,而另一块就被她收到了盒子里。   “你偷了我的玉佩!你还给我!”陆佳茵作势就要把这块玉佩抢回来。   姜五郎把玉佩藏在身后,瞪着陆佳茵,大声说:“你这个女人怎么能这样,这可是咱们定情时候交换的信物啊!我都没把送你的金簪要回来,你怎么能把玉佩要回去呢!”   “谁跟你定情了!你说什么金簪我不知道!”   “不知道?这不在你头上戴着吗?”   陆佳茵把发间的金簪扒下来,怒道:“这金簪是我自己买的,怎么能是你送的!”   姜五郎大怒,一把将陆佳茵手里的金簪抢了过来,他将金簪顶头的金花扯下来,只留光秃秃的一根金簪,他指着上头的小字,说:“这上面还有我的名字呢!你居然不承认是我送给你的定情信物!”   陆佳茵愣愣地看着姜五郎手里的金簪,那金簪拔掉金花之后的地方的确刻着“茂辉”二字。   一旁的姜晗梓微微“呀”了一声。   被说陆佳茵完全懵了,就连三奶奶也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杵在那里,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秦老夫人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亲家母,你还有什么话可说?自古以来,便有七出一说。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盗窃,去。陆佳茵顶撞我不是一次两次,为一出;几年无子,为二出;与外男私会此乃淫,为三出;多次谋害姨娘心思歹毒手段狠辣乃妒,为四出;更曾与他人传言我的雨楠坏话乃多言,此为五出。”   “这七出之行,她已足足占了五条!”秦老夫人闭了一下眼,“今日我儿不在家中,我就替他做这个主!断了这门婚事!为了陆家颜面考虑,我秦家可以接受和离。可是倘若陆家不愿意,我就代我儿写这份休书!”   秦老夫人说得万分肯定,竟是毫无回转的可能性。   三奶奶也没有想到秦老夫人竟然将话说的这么死,竟完全不考虑站在背后的陆家!他略微一沉吟,道:“亲家母何必动气,如今锦峰还在天牢里死生未卜,眼下我们两家更应该齐心协力将一并将锦峰这孩子救出来才是重中之重。”   言下之意,还是抬出了背后的陆家。   听了她的话,秦老夫人的脸上的确露出了几分迟疑的神色来。   陆佳茵忽然大声说:“凭什么要休弃我?四郎又不在家里,你不能替他做主!我要等四郎回来!”   一个丫鬟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她一边捂着胸口,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四、四少爷回来了!”   “什么!”秦老夫人一下子站了起来。   “四哥哥!”秦雨楠也站了起来,整个人惊在那里。   那个丫鬟喘了口气,接着说:“是曹大人和姜大人把四少爷送回来的!”   姜晗梓还没从秦锦峰回来了这件事情里回过神来,又听丫鬟说姜大人。这个姜大人莫非是她父亲?   “快!快扶我去看看!”秦老夫人匆匆往外走,身边的大丫鬟急忙扶着她。而秦雨楠已经先一步跑了出去。   “四哥哥!”一看见秦锦峰,秦雨楠一下子红了眼睛,一颗一颗珍珠似的泪珠儿顺着脸颊慢慢落下来。   秦锦峰是一个人来宅院的,送他回来的曹大人和姜大人不方便来后院,已经被秦老爷请到了前厅里,千恩万谢。   走进院子的秦锦峰抬起头来,努力对秦雨楠露了个笑脸。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可是掩不住干裂的嘴唇、苍白的脸色、消瘦的身形,还有露在外面的脸和脖子上的鞭痕。   “雨楠,来。”   秦锦峰朝着秦雨楠招招手,秦雨楠直接扑进他怀里,不停地哭。   “好了,好了,不是都告诉过你了,咱们雨楠是大姑娘了,不能再这么轻易哭鼻子。”秦锦峰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将她拉开一些。   秦雨楠这才松开秦锦峰,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锦峰!”秦老夫人望着秦锦峰,眼眶也瞬间红了。   “母亲,儿子不孝,让母亲挂心了。”秦锦峰立刻迎上去,眼中充满了愧疚。   秦老夫人瞧着秦锦峰露在外面的脸和手上的鞭痕,心里像针扎一样地疼,她小心翼翼地抚过秦锦峰的脸颊,哽咽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四郎,你回来了!”陆佳茵欣喜地望着秦锦峰。   秦锦峰转过头,看了一眼陆佳茵,和站在陆佳茵身边的三奶奶,略疏离地点了一下头。他在收回目光的时候,目光不经意间落在藏在后面角落里的姜晗梓身上。他看着姜晗梓高挺的肚子,愣了一下。   姜晗梓怀了他的孩子?他要做父亲了?   一直望着他的秦老夫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姜晗梓,便朝着姜晗梓招招手,把她叫到身前来。她笑着对秦锦峰说:“你还不知道吧,姜姨娘有了身孕,产期也快近了。如今你也回来了,这简直就是双喜临门!”   “四少爷平安回来就好。”姜晗梓弯着膝想要行礼。   她月份已经很大了,动作十分不便。一个弯膝的动作,也十分艰难。见她扶着后腰还要行礼,秦锦峰急忙伸手扶了她一下,道:“既身子不便,就别行礼了。”   陆佳茵脸上的喜色瞬间散去,心里升出浓浓的妒火!   她才是他的妻子,而那个姜晗梓只不过是个小妾!凭什么那么冷淡的对她点一下头,可是对姜晗梓却那么关心!   陆佳茵快要被胸中的妒火淹没了。   “这天气这么冷,被站在这儿了,还是快进屋吧。”秦老夫人忙说。   立在院子里的这些人一并朝屋子里走去,秦老夫人走在最前面,秦雨楠扶着她。秦锦峰跨过门槛的时候,回头看了姜晗梓一眼,见姜晗梓扶着后腰,小心翼翼地跨门槛,微微蹙了一下眉,道:“还是让丫鬟扶着罢。”   姜晗梓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小声说:“不碍事的,孩子不闹人……”   桃子已经从一旁的丫鬟堆里小跑着过来,扶住了姜晗梓,又垂着头连声告罪:“是奴婢一时大意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秦锦峰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   而一直站在门外的陆佳茵看着这一幕,却仿若置身冰窟。她前一刻还因为妒意和怒火,心中好似被烈火焚烧一般,现在又全身发冷,简直就是冰火两重天。   她看着姜晗梓挺着个大肚子往屋子里,离秦锦峰那么近,好像他们两个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一样。   可是她才是秦锦峰的妻子!   杀了她吧,杀了她吧,连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并杀了!   陆佳茵脑中忽然席卷而过这样疯狂的念头,紧接着,她什么也顾不上了,直接冲上前去。   站在陆佳茵身边的三奶奶还没来得及拉住她,等到三奶奶反应过来的时候,陆佳茵已经扑到了姜晗梓的身上,直接将姜晗梓扑倒在地。   屋子里瞬间响起姜晗梓的惊呼声。   秦锦峰、秦老夫人、秦雨楠,还有一直躲在角落的姜五郎,并一屋子的丫鬟都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杀了你!”陆佳茵压在姜晗梓的身上,一双手死死掐在姜晗梓的脖子上。   姜晗梓挽起的长发散开了,发间的珠钗落了一地,她的脸上露出极为痛苦的神情,她一手推着陆佳茵的身子免得她压着自己的肚子,一边抓着陆佳茵的手。   一边的桃子也在拉陆佳茵,“四夫人你快放开姜姨娘啊!”   三奶奶心里暗道一声“怀了”,她想冲上去把陆佳茵拉开,可是看着一屋子的人……再想起之前秦老夫人坚定地说休弃陆佳茵。之前她还可以说借助陆家救秦锦峰出来,可如今秦锦峰已经回来了啊!   三奶奶心里凉了半截,她已经看出来今日之事无法善了,纵使她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救陆佳茵这一回了。   “放、放开我……痛,我的肚子……”姜晗梓的脖子被掐着,她十分艰难才能说出这番话来。   “陆佳茵你疯了吗!”秦锦峰匆匆走过来抓住陆佳茵的肩膀,想要将她拽起来。可是秦锦峰如今一身的伤,就连行走都十分吃力,身上还哪有力气。他不仅没能把陆佳茵拉起来,还因为陆佳茵扭肩,而踉跄了两步。   “四哥!”秦雨楠急忙小跑着过来扶住秦锦峰。   秦锦峰虽然没能把陆佳茵拉起来,可是却成功地转移了陆佳茵的注意力。陆佳茵终于松开了掐着姜晗梓的手,她骑在姜晗梓的身上,转身指着秦锦峰,怒道:“秦锦峰你又为了一个妾跟我发脾气!”   秦锦峰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秦老夫人大声说:“就算是一个妾,她也怀着我秦家的骨肉!再者说,你已经不是我秦家的儿媳了!”   秦锦峰有些惊讶地回头看向秦老夫人。   “锦峰!这个女人在你不在家的时候很外男私会,她犯下累累恶性,母亲今天已经替你将她休弃了!”   “不!我不同意!都是……都是因为这个女人!”陆佳茵发了疯一样地捡起姜晗梓落在地上的发簪朝着姜晗梓的胸口刺去。   姜晗梓惊恐地望着陆佳茵,使出全部的力气握住她的手腕,阻止着那个发簪靠近。   “茵茵!他要休了你不是正好吗?咱们可以远走高飞啊!”姜五郎从角落里出来。他冲过来一下子把陆佳茵抱在怀里。   陆佳茵被他这么一撞,身子朝后栽去,手里的发簪也被姜晗梓抢了过去。姜晗梓望着手里的发簪,光滑的发簪映照出她右侧脸颊上那两道还没有完全消去的疤痕,一股仇恨涌上心头。   姜晗梓的身后是个死角,并没有人,而姜五郎抱着陆佳茵又挡住了众人视线。   姜晗梓收紧手里的发簪,猛地朝着陆佳茵的脸划去,从颧骨一直到嘴角。   陆佳茵撕心裂肺地大喊起来。   在陆佳茵的喊叫声里,姜晗梓将手中的簪子塞进陆佳茵的手心,握着她的手刺向自己的肩头。   肩头上的刺痛,让姜晗梓忍不住闷声低吟起来。   离得最近的姜五郎也愣了一下,他回头看了姜晗梓一眼,立刻把陆佳茵抱起来,一边把她拉开一边哭着说:“佳茵!你为什么要刺伤晗梓啊!啊!你的脸!不过没关系,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在乎!”   “佳茵!”三奶奶看见陆佳茵的脸被划花了,这从冲过去。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人是谁?”秦锦峰稀里糊涂地望着姜五郎。   秦老夫人张了张嘴,一时之间竟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啊!血!好多血!”   “快去请大夫!”   屋子里乱成一片。   秦锦峰推开秦雨楠,费力走到姜晗梓身边,将她拉了起来。   姜晗梓抓着秦锦峰的手,痛苦地说:“我……我好像要生了……”   那发簪刺进她肩头的疼痛也比不过此时腹中一阵又一阵排山倒海似的疼痛。   秦锦峰向下望去,竟看见姜晗梓身下有着一小滩的血迹。   “晗梓!”秦锦峰顾不得其他,直接将姜晗梓抱了起来,小跑着送去最近的寝屋里。   “我的孩子……”姜晗梓捂着自己的肚子,口中溢出一阵阵痛苦的呻吟。   秦锦峰心中一片不忍,他握住姜晗梓的手,劝着她:“别怕,你和孩子都不会有事的。”   因为姜晗梓的产期本来就近了,秦家已经为她请好了产婆。产婆听到消息立刻赶了过来。   秦老夫人又派了两个有经验的婆子进去帮忙。   她也在床边宽慰了姜晗梓两句,才把秦锦峰劝出了产房。   秦锦峰跟着秦老夫人出去以后,立刻去了正厅里找陆佳茵,陆佳茵正抱着她的母亲不停地哭。   “我的脸,我的脸,那个贱蹄子居然敢划花我的脸,我要杀了她!呜呜呜……”   秦锦峰站在门口望着这个样子的陆佳茵,心中一片平静,连曾经的那种疲惫感也没有了。   秦老夫人站在他身后轻叹了一声。   陆佳茵看见秦锦峰站在门口,好像被吓着了一样停了哭。   “四郎,你听我解释……”她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朝着秦锦峰走去,可是她还没走几步,就一阵眩晕,身子朝后栽倒。   “佳茵!”三奶奶急忙扶住了她。   正巧这个时候请来的大夫进屋,三奶奶急忙让他过来给陆佳茵瞧瞧。   “大夫,快过来给我的女儿瞧瞧!她受了刺激,脸上又受了伤,这可怎么好,您快来瞧瞧她这是怎么了,要不要紧……”   秦家也不好把事情做得太绝了,陆佳茵如今的确不太好的样子,秦老夫人也不能拦着大夫不给陆佳茵瞧。   而秦锦峰由始至终都沉默地立在一旁,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大夫,我女儿要不要紧,她脸上的伤……”三奶奶心急如焚。   陆佳茵已经醒了过来,正望着秦锦峰,小声地哭。   大夫为陆佳茵诊了很久的脉才松手,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斟酌了言语:“夫人不是因为受了刺激才昏倒,而是……而是因为有了两个半月的身孕……”   屋子里霎时死寂一般。 第189章 尾声(九)   这大夫姓陈, 时常为秦家的人看个病,认识秦家大部分的主子,也对秦家的事情知道一些。所以, 他知道秦锦峰自打过了年儿就没回过秦家。而两个半月前,正是秦锦峰被举国通缉的时候。   人家大夫诊断出谁家夫人有了身孕都是连连道喜, 而陈大夫因为知道秦家四夫人肚子里的这一胎很有可能不是秦家四郎的,所以他仔细诊了半天,直到额头沁出冷汗,才小心翼翼地把秦家四夫人有孕的事儿说出来。   屋子里所有主子、仆人或打量陆佳茵的脸色,或打量秦锦峰的神情,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全落到站在角落里,抱着胳膊的姜五郎。   姜五郎原本吊了郎当地坐在角落里的一把小杌子上,听了陆佳茵有孕的消息,他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简直能塞进去一个鸭蛋。   姜五郎懵了。   天地良心!今天可是他头一遭见陆佳茵!陆佳茵肚子里的孩子可不是他撒的种啊!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他拿了姜晗梓所有的嫁妆才肯帮忙演这么出戏。可没想假戏真做啊!   这一个个的,看着他的目光让姜五郎有点瘆得慌!   等等……   姜五郎又一琢磨,难道是姜晗梓留了后手,把陈大夫都给买通了?可是事先完全没跟他说过啊!那……   现在到底是认还是不认啊?   “真是欺人太甚!”秦老夫人气得胸脯起伏, 脸色涨红。这简直就是在秦家的脸上打了火辣辣的一巴掌!   三奶奶张了张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就算陆佳茵干了再怎么蠢或恶毒的事情,她都能想法子给她开脱。这是这已经不是与人私会,而是与人通奸了!连……连孩子都有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糊涂!我还为你说话!可是你简直丢我的脸!丢陆家的脸!”三奶奶气得一巴掌打在陆佳茵的脸上。   清脆的巴掌声, 在屋子里分外响亮。   陆佳茵的脸被打得歪到一旁,脸颊上被簪子划破的血口子流出的鲜血流进她的嘴里。   陆佳茵却被三奶奶这一巴掌打得彻底清醒了过来。   “我……”陆佳茵怔怔望着三奶奶,又一一看过屋子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用那种嫌恶的目光看着她。   陆佳茵“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将身旁桌子上陈大夫没有收走的药匣推到地上,里面的东西碎了一地。   陈大夫“哎呦”一声,立刻蹲在地上捡东西。他一边捡东西,一边小声埋怨:“发脾气摔自己的东西啊,摔老夫的药干嘛!”   秦锦峰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微微弯腰,向陈大夫郑重道了歉,又令一旁的两个侍女过去帮忙捡东西。   “还不都是因为他!娶了我又冷着我,把我扔到一边不管不顾!只管那个小妾!”陆佳茵指着秦锦峰,“秦锦峰!我恨你!你就不应该娶我!”   秦锦峰怜悯地看着她,平静地说:“陆佳茵,你是不是忘了是你逼我娶你。你是不是忘了在娶你之前我已经明确告诉过你这一生都不会碰你。是你非要这个秦家四夫人的身份。”   “我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破烂的秦家四夫人身份,我要的一直是你的人、你的心!”陆佳茵哭着去拉秦锦峰的袖子。   “你想要的我就一定要给?凭什么?”秦锦峰甩开她的手。   秦锦峰闭了一下眼睛,让自己更加冷静一些。待到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刚刚眸中升起的那一丝嫌恶也散去了。   “陆佳茵,你只要安安分分的,不管你和谁私会,给谁生孩子都无所谓。我对你没有感情,自然也不要求你忠贞。可你不该一而再再而三的在秦家胡闹,伤害无辜的人!”   秦锦峰指了指产房的方向,“姜姨娘害过你什么?你连一个孕妇都不放过!我秦锦峰今日休弃你不是因为你和别人有私情,而是因为你心思太过歹毒!”   “借口!”陆佳茵哭着摇头,“你怎么就不能喜欢上我呢?我哪里不如姐姐……”   “别跟我提起你姐姐!”秦锦峰愠色稍染,“收拾东西走吧!”   “等……等一下……”姜五郎站起来,他尴尬地笑了一下,“那个……我有话要说……”   在一片阴沉的气氛中,嬉皮笑脸的姜五郎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那个……”姜五郎挠了挠头,“我虽然和茵茵那个……情投意合、两心相悦!可是我们发乎情止于礼什么都没干过!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啊!那些星星那些月亮那些萤火虫可都见证了我们纯纯的感情啊!”   “不是……你们别拿这种看着负心汉的目光看着我啊!我发誓真不是她肚子里娃的爹啊!我……我上个月才认识啊!两个半月以前,她还有别的相好呗……”姜五郎苦着脸向后退了两步。   事已至此,三奶奶虽然恨陆佳茵不争气,可怎么也要为自己的女儿着想。她听了姜五郎的话,咬牙切齿地说:“你若是个男人就负责到底!”   “负责?你该不会是想让我娶了她吧?”姜五郎直接跳了起来,“让我娶她还不如找个好人结龙阳之好呢!我才没她前夫那么傻啊!什么东西都敢往家里娶!”   “你!你不要太嚣张了!我温国公府不会放过你这等轻薄人的登徒子!”三奶奶气得指着姜五郎的手都在发抖。   姜五郎本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听了三奶奶这话直接不乐意了。   他直接大大咧咧走到三奶奶身边,指着她的鼻子,痞里痞气地说:“嘿,把温国公府抬出来吓唬人是不是?上数八代,我家祖宗还是皇亲国戚呢!怎么着?逼秦家娶了你女儿第一回 ,还想逼我娶你女儿第二回?我告诉你,别拿欺负读书人那一套吓唬我!我姜茂辉可不吃这一套!”   三奶奶哪里见过这样的无赖?她气得眼前一黑,直接向后栽去,幸好身边的丫鬟扶了她一把,她才没摔倒。   “母亲,你别说了!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陆佳茵咬着嘴唇,眼中迸出几许倔强来。   姜茂辉暗暗松了一口气,面上却装出悲伤的情绪来,他像模像样地抹了一把眼泪,生气地说:“茵茵,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在我前头怎么还有一个姘头啊?你不是说你只对我动情吗?那些星星那些月亮那些萤火……”   “你给我闭嘴!滚!滚!滚!”   姜茂辉摊了摊手,“算啦,算啦,我待你一片真心,没有想到哇。我还是走吧!”   秦锦峰这才开口:“令尊在前院,五郎不过去打声招呼吗?”   听秦锦峰这么说,姜五郎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他收起脸上的玩世不恭来,往前院去了。   姜五郎在这里嘟囔:妈的,老爹怎么也在?这一票玩大了!   三奶奶拽着陆佳茵的手,恨铁不成钢地问:“你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今天你要是不把话说清楚,你死在面外算了!别跟我回陆家丢人!”   陆佳茵紧紧咬着嘴唇,就是不吭声。她脸上的伤口不断往外流血,顺着她的脖子,流进衣襟里。   秦锦峰已经懒得再管她们母女之间的事情了,他走到床边的桌前,提笔写下一份休书。   “自此,你我便再无瓜葛。”秦锦峰放下笔,转身往外走。   一道人影匆匆跑进来,差点撞到秦锦峰的身上。   “四、四哥……”秦锦崖讪讪地喊了他一声。   “五弟。”秦锦峰略微点了一下头。   秦老夫人不悦地看了秦五郎一眼,道:“你怎么跑到后宅来了,不知规矩。”   秦锦崖咬了咬牙,他一掀衣摆,“噗通”一声跪下来。“四哥!是我对不起你!是我一时糊涂!才和四嫂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   整个屋子里的人都愣住了,事情的发展简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秦锦峰也是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颇为复杂地看了一眼跪在他面前的五弟。   秦老夫人却再也忍不下来,她的眼中溢出热泪,扶着桌子才能站稳身子。   “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啊……都怪我,我当初就不该让锦峰娶你!也不会闹成今日这样……”   秦锦崖的妻子,秦家的五夫人提着一个脏水桶冲进来,朝着陆佳茵的身上泼去。她掐着腰,怒气腾腾地说:“陆佳茵!你先是抢你的亲姐夫,后又与小叔子有私情!你怎么还有脸活下去!”   脏臭的污水泼了陆佳茵一身,她瘫在地上,掩面痛哭。   秦五郎是庶出,他这位夫人也是个泼辣的性子。如今得知陆佳茵怀了她相公的孩子,她整个人都快要炸了。   秦锦崖想要责备自己的妻子太不像话了,可是一想到自己做的事情,他哪里有脸训斥她,只自己低着头,愧疚不已。   整个屋子里都是臭烘烘的味道。   秦锦峰心中略有疲惫,他甩开溅到他手背上的污水,这才转身看向跪在地上的秦锦崖,问:“如今陆六姑娘有了你的骨肉,你打算如何。”   他对陆佳茵的称呼已经改了。   秦锦崖红着眼睛伏地,哽咽着说:“四哥,是我酒后一时糊涂!才和四嫂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   “事已至此,我并不想听解释。她已不是我的妻子,也不再是你四嫂。但是身为秦家男儿,你打算如何?”   “四哥,自小你就教我男儿要敢作敢当。这件事情是我做的,我认!你要怎么打我罚我,要了我的命都行!”   三奶奶冲出来,怒吼:“你现在认有什么用!我的佳茵以后可怎么办!”   秦锦崖咬了咬牙,“如果四……陆六姑娘需要我负责,我可以娶她,保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生安稳。”   “什么!你要娶她!”秦五夫人瞪大了眼睛。   秦锦崖看了一眼自己的结发妻子,继续说:“结发之妻不可抛,锦崖可以娶陆六姑娘,但是只能让她做姨娘。”   他又朝着秦老夫人和秦锦峰每人三拜,隐着痛楚地说:“我知道自己对不起四哥,更是给秦家蒙羞了。我愿自此从宗族除名,不要一分家产,带着妻儿离开,永不回皇城……”   “你怎么能这么糊涂……”秦老夫人指着秦五郎,一时说不出别的话来。虽然秦锦崖并不是她亲生的,可是她一向对家中的几个庶子慈爱有加。   今儿个这事儿一出,等于彻底断了秦锦崖日后的前程。   三奶奶显然对秦锦崖说的话并不满意,她“哈”了一声,“居然想让我陆家嫡出的女儿给你秦家一个庶子做姨娘?你秦家可别欺人太甚!”   三奶奶挡在陆佳茵的身前,决定一定要给自己这个愚蠢的女儿最后做主一次。   秦锦崖犹豫了一会儿,才不大甘心地说:“是,我是做错了事情,可是夫人还是先问一问你的女儿,到底是谁先勾引的谁!”   三奶奶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瘫坐在地的陆佳茵,陆佳茵目光呆滞,好像整个人都傻掉了一样。   “陆三奶奶,您一次次把陆家抬出来,可是您真的确定陆家愿意为陆佳茵做主?”秦锦峰缓缓开口。   三奶奶一时僵在那里。在很多年以前,她在温国公府里的权利已经被方瑾枝抽走了,她的丈夫也和她离了心,她的儿子也因为当年她为自己的弟弟买官职的事儿寒了心……   更何况,陆佳茵所做的这一切实在是太过火了。陆家哪里还可能接陆佳茵回去?如今她又怀了秦锦崖的孩子,除了给他做妾还能有什么路子?   三奶奶脸上一片灰败,已是认了命。   “恭喜!恭喜!”小丫鬟小跑着过来,“恭喜夫人,恭喜少爷,姜姨娘生下一位千金,母女平安!”   秦锦峰一阵恍惚,才抬脚前去产房。   产婆见秦锦峰来了,立刻一边连连道喜,一边将襁褓里的女婴抱给他看。秦锦峰愣了一下,才探手将女婴接过来。   软软的、小小的,才那么一小点。   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糟心事儿堵在秦锦峰的心里,如今见了自己的女儿,他心里倒是慢慢软了下来。   秦老夫人也跟了进来,“快让我瞧瞧这个孩子,哎,有件喜事儿真是不容易……”   老人家最是喜欢孩子的,她从秦锦峰怀里把孩子抱过来,瞧着怀里软软的奶娃子,紧皱的眉头这才松开。   秦锦峰走进内室,姜晗梓躺在床上,桃子在一旁给她擦额上的汗水。见秦锦峰进来,桃子立刻给他行了一礼。秦锦峰挥了挥手,将桃子先下去。   姜晗梓挣扎着想要起来,秦锦峰摁住她的肩,道:“别动了。”   姜晗梓脸色很苍白,她抿着唇,打量着秦锦峰的神色。   秦锦峰在床边静默坐了一会儿,才开口:“前几年在书院的时候,我和你五哥是同窗。”   姜晗梓心里“咯噔”一声。   “我与你父亲的关系,你更是清楚。”秦锦峰垂着的眼眸慢慢转向姜晗梓,“我很了解你五哥这个人,分得清他说的话哪句真哪句假。”   姜晗梓本就惨白的脸色越发毫无血色。   “其实你不必这么做,我今日回来原就打算将她赶走。”   姜晗梓忽然有些释然地笑了,眼泪从她眼中溢出,她低声说:“是不是因为我出身不好就连活着都没有资格?因为我是妾,打骂责罚我都认了。可是她让外男冲进来想要辱我清白,她将我摁在水里想要溺毙!她划花了我的脸,至今疤痕未除!更在得知我有孕的时候踢我害我差点小产!”   姜晗梓的声音慢慢变成低吼:“是,是我做的,我想活下去有什么错!我用我当初的嫁妆求五哥帮忙,毁她名节。可是她有名节吗?当初闺中时,她早已毁了自己的名节!五哥至少只是演戏,也没有像她那样真要毁我清白!对,我趁乱划了她的脸,是我在报复她!”   “好了。”秦锦峰揉了一下眉心,打断她的话。   秦锦峰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陆佳茵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以后不许再做这样的事情。”   姜晗梓含着热泪的眼睛有些呆怔地望着秦锦峰,一时没有理解他这话的意思。当她决定把这件事情认下来的时候,她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可是秦锦峰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秦锦峰给姜晗梓盖好被子才站起来,他立在床边,望着床上虚弱憔悴的姜晗梓,说:“若是以前,我大概会觉得你心思歹毒。可是放在如今,只会觉得你这件事情做得漏洞百出。幸好陆佳茵是个蠢的,自己又犯了别的蠢事。要不然你以为你这点小阴谋不会被拆穿?”   “日后安分做你的姨娘,好好照顾女儿,既往不咎。”秦锦峰顿了一下,“女儿就叫止昔吧。”   姜晗梓呆呆望着秦锦峰,直到秦锦峰离开了才慢慢回过神来。隐约能听见外面几个婆子夸奖她的女儿可爱的话,好像秦老夫人也在那里。姜晗梓慢慢松了口气,缓缓阖上眼。   好像安全了?   她又在心里默默乞盼秦锦峰将来的继室不会是第二个陆佳茵。   ……   刘明恕离开入楼的前一夜,安安彻夜未眠。她蜷缩着身子躺在床上,一边忍受着半边身子一阵又一阵的剧痛,一边在心里黯然难过。她只要一想到从明日起,就再也见不到刘明恕了,她心里就闷闷的。   白日的时候平平曾劝她至少把自己的心意告诉刘明恕,免得一个人在这里害相思苦,而对方却完全不知情。   安安翻了个身,抱着空荡荡的左边袖子。   她自打小就知道自己不是个正常人,只能永远躲在阴暗的角落,永世不让别人发现她和姐姐的存在。那些藏在昏暗箱子和衣橱里的日子,她从狭小的缝隙里抚摸阳光,在仆人的饭菜里寻口粮,在方瑾枝的故事里了解外面的事情。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却永远活着被发现、被焚烧的恐惧里。可是她有两个姐姐呀!有最亲最近的两个姐姐!   活下去,每天和姐姐们生活在一起,纵使永远只能躲躲藏藏,纵使永远看不见外面的一切,她已经很知足了。   后来,有一天方瑾枝告诉她有可能将她和平平分开,让她们做正常人。看着两个姐姐欢喜的样子,她也跟着开心起来。   可是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这辈子都做不了正常人了。   和平平分开前,她是人人喊打喊杀的连体怪物;和平平分开后,她是独臂人,甚至不能像正常人那样健康地活下去,随时都有可能瘫掉半边身子。   她怎么敢去向喜欢的人表达心意。   安安摸出藏在枕头下的锦盒,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心口。锦盒是凉的,她的心是热的。也不知道会焐热了锦盒,还是会凉了心口。   忽然响起一阵扣门声。   “安安,还在睡吗?”刘明恕立在门外。   “没有,我已经醒了!”安安匆匆将锦盒藏在枕头下,急忙起身,去开门。   刘明恕推门进来,怀里抱了些东西。   “刘先生要启程了吗?”安安因刘明恕看不见,才敢抬着头望着他。   “嗯,这就走。”   刘明恕将怀中的东西放在桌子上,缓缓道:“你身上的伤口特殊,想要彻底痊愈还需要一段时日。这里有几盒外用的药膏,还有几道针对不同愈合情况要用的方子,你可根据自己的情况来用。还有,之前给你吃的那种可以止痛的药不可多吃,若不是实在难以忍受,就不要吃了。”   安安重重点头,“我都记下了……”   刘明恕想了想,又说:“若日后你左边身子再复发变得毫无知觉,用药又无用的话,就寄信给我。那些药方下面有一处戚国肃北的住处,寄到那里去。我虽然大多时候四处走动,还是停在那里的时候偏多。”   刘明恕顿了一下,“若是寄出去的信一直没有回音,也可以寄信到宿国,让宿国太子妃转交于我。她……总会知道我在哪里的。”   安安自然知道刘明恕口中的那位宿国太子妃正是戚国的小公主,也是住在他心里的人。   她慢慢低下头,小声说:“知道了……”   “如此,我这就走了。”刘明恕起身。   “刘先生!”安安一下子站起来,叫住已经转身往外走的刘明恕。   “嗯?”刘明恕转过身来,微微侧耳去听,似乎想要把安安的异样听出来。   “那个……”安安心里有点紧张,“这几日我一直在读医术,有好几处不懂的地方想要请教刘先生。”   “你说。”刘明恕便重新坐下。   安安悄悄松了口气,问了几个医书中的问题。这几日她看医书看得很认真,竟没有想到她在医术方面也是有些天赋的。她请教刘明恕的那几个问题,其实她都懂。只是想多挽留刘明恕一会儿……   直到小半个时辰之后,安安才停了请教。她低着头,眸中黯然一片,语气里却带着欢喜:“多谢刘先生指导,倒是不好意思耽误先生启程了……”   “无事,你既然对医术感兴趣多学一些总是好的。入医和入毒的医术都不错,你可以跟她们学一些。”刘明恕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脚步微顿,道:“你身体未痊愈,便不用送了吧。”   “好……”   等刘明恕下楼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安安急忙小跑着跑到窗边,透过大开的窗户,望着院子里刘明恕逐渐走远的声音。   天有些冷,还有风,从窗户灌进来一股风灌进安安的眼睛里,让她一不小心涌出眼泪。   ……   陆钟瑾的满月宴之后,温国公府就开始分家了。温国公的确按照之前对陆无砚说的那样,不仅将陆家的祖宅给了他,更是在各种商铺、田庄之上拨给了他大头。   “无砚,我是觉得咱们大房是人口最少的,还是最有钱的了!”方瑾枝很认真地对陆无砚这么说。   因了她这一句话,陆无砚便直接将多分的东西送了回去,略不耐地让老头子重新平均分,并不想多占。   虽说温国公府提前几年开始重建祖宅,可是依陆无砚那个挑剔的性子,自然要重新检查一遍,又将不满意的地方再修改。   如此忙了两个月,马上就要过年,也快要到了陆钟瑾的百日。府里的二老爷亲自来请陆无砚住到年后再搬。陆无砚觉得如今正是天冷的时候,也不想方瑾枝和陆钟瑾折腾,就答应了下来。   等办完了陆钟瑾的百日宴,又过了年,在正月十六这一日,陆无砚这才带着方瑾枝和陆钟瑾搬家。   陆家的祖宅比温国公府小了一些,但是在重建的时候在两旁有所扩建,瞧着竟是宽敞气派如一座别宫。   辽国皇城为“丁”字形,皇宫位于横与竖相交处,而温国公府在最下方的那一处提。陆家的祖宅虽然不在皇城,而是在于皇城相邻的江云城,却是比温国公府离皇宫要更近一些。倒是方便了陆无砚时常入宫。   方瑾枝推开车门,望着黑漆刷成的“陆府”两个大字,不禁说:“没想到你们陆家的祖宅竟然这么气派!”   “温国公府是楚氏皇家赏赐下来的,而陆家却在这片土地还不姓楚的时候就已经存在的勋贵之家。”陆无砚随口跟方瑾枝解释。   他跳下马车,又把方瑾枝扶下来,道:“走吧,看看咱们日后的家夫人可还满意。”   “等一等!”方瑾枝没跟陆无砚往前走,反而往后张望,直到跟在后面的那辆马车停下来,奶娘抱着陆钟瑾下了马车,方瑾枝才笑出来。   陆钟瑾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爱睡觉了,如今整日哼哼唧唧地哭。奶娘刚把他从马车上抱下来,他又开始转着小脑袋,不停地哭闹。   “把他给我吧。”方瑾枝把陆钟瑾从奶娘怀里接下来,垂眸望着他。   陆钟瑾黑溜溜的眼珠儿瞧着方瑾枝,忽然就停了哭,“咯咯咯”地笑出来。他甚至把小拳头从襁褓里探出来,想要抓方瑾枝发间垂下来的流苏。   “不许乱抓呢。”方瑾枝将他的小手重新塞回襁褓里,“天气这么冷,钟瑾要乖乖听话,不许随便把小拳头伸出来,会着凉的……”   陆钟瑾咂咂嘴,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来。   “看,他听懂了呢!”方瑾枝欢喜地望向一旁的陆无砚。   陆无砚却说:“他明明每天都在吱吱呀呀叽叽喳喳哼哼唧唧的,哪里就听懂你说什么?”   方瑾枝不理陆无砚,抱着陆钟瑾往府里走。   毕竟是新搬家,有好多事情要处理,方瑾枝忙了一大天,天完全黑下来才吃上晚膳。用过晚膳以后,她又陪着陆钟瑾玩了一会儿才拖着一身的疲惫去睡。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方瑾枝也是忙个不可开交。她总想把家里每一个角落都布置得称心如意。偏偏陆无砚也是个苛求完美的人,也没阻止她,反而和她一起忙碌着布置他们的小家。   日子流水一样地过去,等到陆钟瑾快周岁的时候,整个陆府终于变成了方瑾枝和陆无砚想要的样子。   这个时候,方瑾枝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她半夜从床上一下子坐起来,把身边的陆无砚摇醒。   “无砚,无砚,你醒醒!”   “嗯,怎么了?”路无砚有些困顿地打了个哈欠。   “咱们的钟瑾快周岁了!”   “嗯。”陆无砚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方瑾枝急了,又摇了陆无砚两下,说:“可是他怎么到现在都不会说话?”   “啊?”陆无砚有点清醒过来了,“现在不会说话很奇怪吗?那……别人家的小孩都多大会说话的?”   “我怎么记得雅和小公主像钟瑾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会说好多词儿了?”方瑾枝眯着眼睛仔细寻思了一会儿,“陆隐心在这个时候也会喊爹娘了呀!”   陆无砚的睡意全部被赶走了,他坐起来,正色说:“你的意思是咱们的钟瑾比别的小孩子笨?”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担心……”   方瑾枝话还没有说完,陆无砚直接打断她:“这不可能!我陆无砚的儿子怎么可能比别人笨!”   陆无砚掀开被子,翻身下床。   “你要做什么去?”方瑾枝急忙拉住陆无砚的手腕。   “把他小子拎过来,让他说话!”   “别呀!”方瑾枝微微使劲儿,把陆无砚拉回床上,“这都已经是下半夜了,钟瑾睡得正香呢。说话这个事儿又不急在一天,明天再教他说话也不迟呀。”   陆无砚想了想,才点头,道:“一定是那群奶娘不称职,没有好好教钟瑾说话!”   “是是是……”方瑾枝只会顺着他说。方瑾枝心里有点后悔,就根本不应该对陆无砚说起这个事情,还不如她暗中吩咐那几个奶娘平日里多教教陆钟瑾说话呢。   接下来的几日,陆无砚一直把陆钟瑾带在身边,亲自教他说话。可是陆钟瑾还是只会咿咿呀呀,并不能吐出像模像样的词儿来。   陆无砚一直教陆钟瑾说话,教得不耐烦的时候也会发脾气。而陆钟瑾被逼着学久了,竟也是会发脾气。他早已不像以前那样哼哼唧唧地哭了。如今陆无砚凶他,他就扯着嗓子大哭。尤其方瑾枝在的时候,哭得更凶。   “哭什么哭!有本事你倒是哭出眼泪来啊!”陆无砚盘腿坐在地面上的兔绒毯上,在陆钟瑾的脑门轻轻拍了一下。   陆钟瑾皱着眉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他哼唧一声,丢了手里的糖,伸出小小的手来,直接糊在了陆无砚的脸上。   他的小胖手粘了黏糊糊的糖,蹭到陆无砚的脸上,在陆无砚的脸上留下个脏兮兮的小手印。   方瑾枝坐在一旁,正在给陆钟瑾做一件小衣,她看着陆无砚脸上的手掌印愣了好久,才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声,笑得前仰后合,甚至笑到捂着肚子倒在地上。   “有那么好笑?”陆无砚的脸黑了。他说话的时候,扯动嘴角,更能感受到脸上的黏糊糖渍。   陆钟瑾歪着小脑袋瞧着方瑾枝,竟也跟着“咯咯”笑出来。   陆无砚看看方瑾枝,又看看陆钟瑾,心里那股愤怒忽然烟消云散。 第190章 尾声(十)   陆钟瑾的周岁宴是在皇宫里办的。   小钟瑾一早就被奶娘叫起来, 给他换上一身崭新的衣服。小钟瑾也不知道像了谁,有很大的起床气。他一大早被喊起来,十分不高兴。奶娘给他洗脸的时候, 他把盆里的温水泼到外面去。奶娘给他换衣服的时候,他更是大声哭了好几嗓子。   六个奶娘一直把他当成祖宗一样养着, 一听见他哭,都慌了,恨不得拿出十八般武艺来哄他开心。小钟瑾歪着头,瞧着围着他的奶娘们每个人手里拿着玩具来哄他。他黑溜溜的眼珠儿在眼眶里转悠了一圈。   见小钟瑾终于不哭了,几个奶娘都松了口气。可是就在几个奶娘以为小钟瑾就要笑出来的时候, 他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扯开嗓子“哇哇”大哭。   这可吓坏了围着他的六个奶娘。   “小少爷这是怎么了?”   “钟瑾想要什么?咱们去坐小木马好不好?”   “钟瑾是不是饿了?”   “坐在地上多不好哇,钟瑾,咱们起来好不好?”   “小少爷不哭喽……”   陆钟瑾一双胖乎乎的小手捂着脸,哇哇大哭, 还不忘蹬了两下腿儿,像极了受了天大的委屈。   因为今日要早早抱陆钟瑾进宫的缘故,方瑾枝也比往常起得早一些。她刚刚梳洗完,就往陆钟瑾住的浅风阁来。   还没走近呢,方瑾枝就听见了陆钟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钟瑾?”方瑾枝匆匆赶进来。   见陆钟瑾坐在地上, 方瑾枝急忙赶过去,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   跟着方瑾枝一并进来的入茶微微冷了眼,凉凉扫了一圈屋子里的六个奶娘,问:“这是怎么了?”   六个奶娘吓得直接跪了下来。   “也不知道小少爷怎么就突然哭起来了。”   “小少爷今日比往常起得早了, 许是没有睡好,所以才哭的!”   “奴婢们几个都哄了小少爷好一会儿,本来已经把他哄好了,不知道他又怎么突然又哭了。”   “奴婢担心地上凉,想要把小少爷抱起来,可是小少爷不肯起来,奴婢一碰他,他就哭得更凶了。奴婢就不敢把他抱起来了……”   “也许是饿了……”   六个奶娘你一言我一语,都想要把事情解释清楚。她们如今拿的月钱是别处的十倍还多,又是六个人照顾陆钟瑾一个人,哪里去找这样好的差事?这一年以来,她们六个一直都很担心哪一天自己犯了什么事儿,或者没有别的奶娘做的好被赶出去,竟是一个比一个尽心,不敢有半分的马虎大意。   “钟瑾?”方瑾枝把陆钟瑾胖乎乎的小手拿起来,看见他的脸上根本一滴眼泪都没有,不由皱了一下眉。   陆钟瑾洗了洗鼻子,他眨了眨眼睛望着方瑾枝,然后忽然咧嘴笑了。他朝着方瑾枝伸出一双短短的小胳膊来,想要抱抱。   这一回,方瑾枝头一回没抱他。   方瑾枝把陆钟瑾放到长榻上,回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六个奶娘,道:“起来吧,钟瑾身上这身衣服皱了,重新给他找一身。”   几个奶娘应着,急忙起来忙活起来。给陆钟瑾擦脸、换衣服。   方瑾枝一直坐在一旁,托着腮望着陆钟瑾。   陆钟瑾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瞅着方瑾枝,他眨眨眼,眼中闪过了一丝迷惑来。等到奶娘再过来给他洗脸、换衣服的时候,他就不再闹了,安安静静的。   几个奶娘都松了口气。   方瑾枝便站了起来,“喂他吃了东西以后,抱那我那里去。”   方瑾枝出去的时候,没有再像往常那样亲昵地亲亲陆钟瑾的小脸蛋。陆钟瑾歪着小脑袋,越过挡着视线地奶娘,望着方瑾枝。他嘴里哼哼唧唧说不出话来,却朝着方瑾枝伸出小胳膊。可是方瑾枝连头都没有回。   入茶看了一眼方瑾枝的脸色,柔声宽慰:“钟瑾还小,调皮些是正常的。”   “我愁的不是这个。”方瑾枝叹了口气,“以前只觉得那几个奶娘把钟瑾照顾得很好,今天才发现她们的性子都太软了,太哄着钟瑾了。”   方瑾枝有点忧心。   入茶想了想,才说:“做奴婢的总是要小心谨慎一些,等钟瑾再大一点,懂事情了,再慢慢教他也不迟。”   方瑾枝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不过平日里还是不能让他总和几个奶娘在一块……”   几个奶娘终于把陆钟瑾打理好,抱着他,把他送到方瑾枝身边。   陆钟瑾在奶娘的怀里不安分地转身朝着方瑾枝伸出短短的一双小胳膊,他好像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惹得娘亲不高兴了,有点小心翼翼的。   瞧着他这小模样,方瑾枝心里一下子就软了。她把陆钟瑾抱到怀里来,放在膝上。   “钟瑾以后不许再调皮,记下没有?”方瑾枝板着脸对他说。   陆钟瑾伸着小手,抓着方瑾枝发间垂下来的流苏簪,嘴里咿咿呀呀地哼,什么都说不出来。他那双大眼睛起先还盯着方瑾枝的眼睛瞅,可方瑾枝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注意力已经被方瑾枝发间的流苏簪吸引了,欢喜地又摸又笑。   方瑾枝笑着摇摇头,心里想着她的钟瑾还小呢。   她让入茶把梳妆台下面抽屉里锦盒拿过来,将系着桃木符和小木马的红绳仔细系在陆钟瑾的奶奶的纤细小手腕上。   看着陆钟瑾手腕上晃来晃去的桃木符,方瑾枝不由想起了静忆师太。距离她失踪,经过过去快两年了,竟是毫无音信。   “唔哦!唔唔唔!”陆钟瑾这才不看盯着方瑾枝发间的流苏簪看,而是举起自己的小手来,瞧着红绳上系着的桃木符和小木马,又是一阵咿咿呀呀。   “钟瑾不许把它弄坏了弄丢了,听见了没有?”方瑾枝用指尖轻轻点了点陆钟瑾的小额头。   “唔哦!”陆钟瑾抓着方瑾枝的手,指了指方瑾枝手腕上的小金铃铛旁边的桃木符,又指了指自己手腕上的那一块。   他“咯咯”笑个不停,那意思好像在说:娘亲有,我也有!   陆钟瑾人小,又一大早就喊起来,前往皇宫的路上就趴在奶娘的怀里睡着了。   马车里,方瑾枝目光随意落在一处,默默发呆。   陆无砚拉了她一下,将她拉到怀里,问:“怎么了?因为今天早上钟瑾调皮的事情?”   方瑾枝摇摇头,“他还小,调皮些以后慢慢教就是了。我愁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还在犯愁他到现在都还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陆无砚又问。   方瑾枝又摇头,“早一点晚一点都没有关系的,我是在想那六个奶娘虽然对他都很好,可是还是不能让他总和奶娘在一块,咱们还是应该把他放在身边来养着!”   “不行!”陆无砚直接拒绝了,“他夜里太吵了……”   当然,陆无砚并不完全是因为陆钟瑾晚上会醒过来,需要大人照顾,而拒绝将他放在他和方瑾枝的屋子里养着。   方瑾枝不吭声了,许是因为第一次做母亲,她有很多地方都想得不够好。她总觉得陆钟瑾的生活里好像缺了点什么,可是她又想不到。   马车到了皇宫时,陆钟瑾还在睡着。   “把他给我吧。”方瑾枝压低了声音,从奶娘手里把陆钟瑾抱了过来。   小钟瑾从一个人的怀里转到另外一个人的怀里,他有些不适应地扭了扭小身子。可是熟悉的味道和熟悉的温度,让他很快安稳下来。他在睡梦中咂了一下嘴,又叽里咕噜念叨了两句什么,然后趴在方瑾枝的怀里继续睡觉。   陆无砚将包着陆钟瑾的小被子拉了拉,几乎将他整个小脸蛋都遮上了,然后又将方瑾枝身上的石榴红斗篷的兜帽给她遮好。   “小家伙沉了,抱不动了别逞强。”陆无砚带着方瑾枝一边往前走一边说。   “才这么一小点,不重呢。”方瑾枝偏过头来,笑着望向陆无砚。   跟在后面的入茶望着走在前面的一家三口,脸上难得露出一抹笑意,带着点羡慕和祝福。   如今虽然还没有立下太子,可是陆无砚是楚映司唯一的儿子,陆钟瑾也是陆无砚唯一的儿子,朝中文武百官哪个敢不来?   楚映司下了早朝,直接赶到翡璃宫,陆无砚和方瑾枝已经带着陆钟瑾在那里了。   宦官禀告陛下驾到,陆无砚和方瑾枝刚刚起身,楚映司已经大步跨进来了。   “来,快让我瞧瞧小钟瑾。”楚映司自称“本宫”很多年,登帝以后改口自称为“朕”总是不太习惯,如今倒是直接改口自称“我”了。   陆钟瑾被方瑾枝牵着,他仰着头,好奇地望着楚映司。   楚映司将他抱起来,问:“钟瑾不记得祖母了?”   “唔噢噢!”小钟瑾张开软软的小白手,摸上楚映司的脸。   立在一旁的方瑾枝不由把新揪了起来,陆钟瑾很喜欢乱抓,那几个奶娘的脸也没少被他抓破。如今,方瑾枝看着他把那只总是作恶的小手伸向了楚映司,简直就是提心吊胆。   可是陆钟瑾显然比方瑾枝想得还会看人下菜碟,他哪里有乱抓楚映司的脸,分明是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再加上他用那样一双干干净净的眸子盯着楚映司的脸瞧,样子可爱得不得了。   “唔哦哦!”小钟瑾干脆张开双臂搂住了楚映司的脖子,然后在她的脸上“啵!啵!啵!”一连亲了三下。   涂了楚映司一脸的口水,惹得楚映司一阵大笑。   楚映司的笑声好像传染给了陆钟瑾,他在楚映司的怀里不安分地扭了扭身子,更是将一双小手举起来,连连拍着巴掌,跟着“咯咯”直笑。   “无砚,这孩子可比你小时候精明多了,太会哄人开心。”楚映司将怀里的陆钟瑾还给方瑾枝,接过小宫女递过来的帕子擦脸上湿漉漉的口水。   陆无砚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也就这一身皮囊长得像我,这不怕生的性子可半分不像。”   的确,陆无砚的洁癖虽然主要是受到幼年在荆国的那两年影响。可纵使他还没有去荆国,自打懂事的时候,就是个性子冷淡又孤傲不爱搭理人的。   方瑾枝望着怀里的陆钟瑾,想了想,才缓缓说:“我小时候也没他这么调皮呀……”   楚映司慢慢收了笑,她看着趴在方瑾枝怀里的陆钟瑾,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来楚怀川小时候来。   也不知道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楚映司摇摇头,把楚怀川从脑海中赶走,笑着说:“一会儿抓周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宫里的老嬷嬷急忙上前一步,禀告。   楚映司点了一下头,她略一琢磨,吩咐身后的入酒:“回去把玉玺也拿过来。”   方瑾枝猛地抬起头来,有些惊愕地望着楚映司。她悄悄偏过头看了一眼一旁的陆无砚,见陆无砚脸色如常,她这才稳下心来。   别说是方瑾枝了,陆钟瑾开始抓周的时候,朝中文武百官看着大长桌上的明晃晃的玉玺都愣住了。   准备让陆钟瑾抓周的桌子是由两张很大的四方桌并在一起,又在上面铺着一层红色的锦缎。摆放在上面的东西多不胜数,简直是把天下所有的奇珍异宝都摆了上来。可是纵使摆放了再多绝世珍宝,那也是绝对不能和桌子正中的玉玺相提并论的!   这是什么意思?   楚映司难道要越过陆无砚,直接立这个孩子为太子?   难道是楚映司的某种试探?   这些朝臣震惊过来,心里一阵胡乱的猜测。   楚映司将这些臣子的神情看在眼里,只不过她今日心情极好,也不在意,转身道:“把钟瑾抱过来。”   方瑾枝便亲自抱着陆钟瑾,把他放在桌子上。   小钟瑾刚被放到桌子上的时候,咿咿呀呀地叫唤着,又朝着方瑾枝伸出一双小胳膊,想要重新回到娘亲香香软软的怀抱中。   “钟瑾乖,瞧这桌子上有这么多好玩的东西,随便挑一个。”方瑾枝微笑着,动作轻柔地揉了揉陆钟瑾的头。   陆钟瑾朝着方瑾枝伸着小胳膊好半天,见娘亲还是不肯抱他,顿时委屈极了。他瘪着嘴,眼看就要哭出来。   “不许哭鼻子哦,你挑一个自己喜欢的东西,娘亲就抱你。”方瑾枝指了指桌子上的东西,“钟瑾瞧瞧,喜欢什么?”   陆钟瑾这才转过小脑袋看向桌子上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他眨了眨眼,忽然歪着小身子,崛起了半边的小屁股。   ——原来是方瑾枝把他放在桌子上的时候,他屁股地上坐了一个东西。   小钟瑾揉了揉屁股,才不高兴地看向把他屁股硌疼了的东西,竟是一个纯金的算盘。   “瑾枝,喜欢这个吗?”方瑾枝问。   小钟瑾嫌弃地看了手里的金算盘一眼,“啪叽”一声,把它给扔了。   立刻有臣子恭维:“市农工商,小公子不喜欢算盘是喜事!大喜事!”   小钟瑾听见他的声音,好奇地转过身子望着他,又指着他头上戴的官帽,嘴里“唔咿呀”地喊。   楚映司大笑了一声,道:“赵大人,钟瑾似乎喜欢你的官帽。你上前一些,瞧瞧钟瑾会不会选中你头上的官帽。”   这可是个露脸的机会,赵大人立刻应了一声,走到桌子前,讨好地在陆钟瑾面前弯下腰,让陆钟瑾可以碰到他头上的官帽。   陆钟瑾微微张着小嘴儿,好奇地盯着赵大人头上的官帽好一会儿,他转过头,抓起桌子上的一个小鼓槌,朝着赵大人头上的官帽“砰砰砰”敲下去。   敲得赵大人一阵头晕目眩。   “钟瑾,又调皮了!”方瑾枝在一旁低声训斥了一句。   小钟瑾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娘亲,他扔了手里的鼓槌,又往前爬了爬,揉了揉赵大人的头,又给他吹了吹。   那意思好像在说——好嘛,对不起啦,我给你揉一揉,再吹一吹,这就不疼喽!   谁都没有想到他能做出这样的举动来,众人在一瞬间的呆怔之后,都笑了起来。立刻又有几位臣子站出来将陆钟瑾夸耀了一番。   第一个大臣夸陆钟瑾的时候,方瑾枝心里还美滋滋的。可是等第五个、第六个的大臣也站出来夸赞陆钟瑾,并且用词十分浮夸,使得方瑾枝听得都有些脸红不好意思了……   方瑾枝偏过头,悄悄去看陆无砚的脸色,见他一直是一脸的平静,完全不像她这么激动。方瑾枝向陆无砚走了一步,低声说:“他们把钟瑾夸得太夸张了……”   陆无砚扫了一眼桌子上的陆钟瑾,道:“夸得一般般嘛,还没把我儿子十分之一的好说出来。”   方瑾枝呆了一下,古怪地看了陆无砚一眼,不由又退回到原来的位置。她算是看明白了,在家里的时候,陆无砚比谁都嫌弃陆钟瑾,可是在他心里这天下再也没有比陆钟瑾更好的孩子。   小钟瑾在桌子上摸了摸这个,看了看这个。每当他拿起一件东西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他身上,可是没过多久,他又会将手里的东西扔了。   他将桌子上满满的奇珍异宝摸了一小半,竟是没有一件能在他手里拿很久的。   楚映司走到桌子前,道:“钟瑾,你喜欢这个吗?”   楚映司指着的东西正是玉玺。   翡璃宫里所有人都禁了声,紧张地望着陆钟瑾。楚映司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指着的东西又是玉玺,其意不言而喻。   “唔咿呀哈!”小钟瑾的嘴里又说着自己才能听懂的话,他丢了手里的毛笔,朝着桌子正中的玉玺爬过去。   他伸出白嫩嫩的小胖手摸了摸玉玺,嘴里又是一阵“咿呀唔咿”。   小钟瑾很快伸出另外一只手来,两只手抱着玉玺,把玉玺抱在了怀里。   楚映司悄悄松了口气,刚想要说话。小钟瑾却松开了手,他皱着眉,指着玉玺一阵摇头,满脸的不喜欢。   他很快又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爬去,去寻找更好玩的东西去了。   楚映司不死心,又把陆钟瑾抱到了玉玺旁边,放柔了声音,说:“钟瑾,这个东西真的很好玩。”   这一回,陆钟瑾连看都不看一眼,连连摇头,一双小手还推了楚映司两下。   楚映司沉默了一瞬,她抬头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陆无砚,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不过,她倒是再没有逼陆钟瑾挑这个玉玺了。   陆钟瑾又在桌子上玩了好一会儿,才朝着桌角爬起,抱起一小坛桂花酒。   “唔?”他歪着脑袋盯着这个小坛子好一会儿,才将它上面红色的塞子扯了下来。他低着头吻了吻,脸上瞬间露出惊喜的神色。   方瑾枝怔了怔,瞧着不好,她刚想要上前一步阻止陆钟瑾,陆钟瑾已经抱着小酒坛子,把嘴里灌了一口桂花酒。   因为是准备给陆钟瑾抓周用的,所以这两张桌子上的东西除了极少数的东西,大多数的东西都是特制的,制成小孩子轻易可以拿起来的大小和沉重。   小钟瑾喝了一口桂花酒,一双眼睛霎时变得更加明亮了。他指着怀里的桂花酒,嘴里又是一阵叽哩哇啦。   他心里估计是认为这桂花酒比起奶水要好吃多了!   “这……”   谁都没有想到陆钟瑾在这满桌子奇珍异宝里抱起了一个酒坛子,还喝了一口酒。一旁筹备陆钟瑾庄周事物的嬷嬷吓得脸色都白了,这个时候她十分后悔在准备东西的时候应该更仔细一些,怎么能放一坛子酒呢!   相比于那些臣子有些尴尬的脸色,陆无砚倒是觉得无所谓。而方瑾枝本来就对陆钟瑾能抓到什么东西不怎么在意,这个时候她想到那些臣子刚刚恭维的话,再看着他们此时的沉默,心里觉得有点好笑。这些臣子该不会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夸赞了吧?   “唔呃呃呃!”小钟瑾又捧着酒坛子喝了一口,方瑾枝这才上前把桂花酒从他怀里拿走。   她微微蹙眉,对陆钟瑾说:“钟瑾听话,现在还不能喝这个,等你长大了才可以。”   小钟瑾若有所思地盯着方瑾枝看了好一会儿,才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既然陆钟瑾已经选了东西,方瑾枝就想把他抱起来,可是她刚伸出手,还没碰到陆钟瑾的衣襟儿呢,陆钟瑾就扭着小屁股,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爬去。   “呃咿唔唔咿!”陆钟瑾抬着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侍卫。   那个侍卫在得到楚映司的许可下,才走向桌子,他有些局促地看着桌子上的陆钟瑾,想要讨好,却不知道怎么讨好。   陆钟瑾一下子抓住侍卫腰间的佩刀。   侍卫忙说:“这个危险,小公子还是不要玩这个了。”   “唔唔唔!”陆钟瑾忽然瞪了这个侍卫一眼,他的小手死死抓着刀柄不肯松开,甚至将刀从鞘里拉出来一些。   那个侍卫吓得脸都白了,虽然陆钟瑾还小,可是他也有些担心陆钟瑾真的将这把刀拔出来。   见此,方瑾枝急忙从桌子上拿了一把仿制的刀递给陆钟瑾。   “那个没有这个好看呢,我们玩这个好不好?”方瑾枝哄着陆钟瑾。   小钟瑾看了一眼方瑾枝手里的那把仿制的刀,眼中露出嫌弃的神色来,他摇摇头,就是不肯松手。   “哈哈哈,”楚映司大笑,“钟瑾这是看不上仿制的刀啊!来人,将九龙殿的斩楼刀取来!”   那把斩楼刀是兵器谱上排名在前的名器,更是楚氏先祖推翻前朝创建大辽时所用之刀。这把刀不仅是刀中翘楚,更是楚氏皇权的象征。   宫女急忙将斩楼刀取了过来,陆钟瑾看见斩楼刀的第一眼,就松开了死死握着侍卫腰间佩刀的手。   “咿唔嗯呃呃!”小钟瑾朝着斩楼刀伸出手来。   楚映司将斩楼刀递给他,小钟瑾睁大了眼睛,伸手想要将刀从刀鞘中拔出来。只是这斩楼刀哪里是他一个刚周岁的小孩子能拔出来的?   他哼哼唧唧地使出了好大的力气,也没能挪动斩楼刀分毫。   楚映司大笑着把他抱起来,道:“你还小呢,等你长大了才能用它。”   小钟瑾眨眨眼,好像听懂了,也不闹了。   楚映司望着怀里的陆钟瑾,不由又说:“你祖父若是在这里,定要高兴你选了这把刀。”   此时,那些臣子才反应过来,一个个上前来说出滔滔不绝的恭维话。好像已经看见了陆钟瑾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以后的光景,料定了他会成为驰骋疆场的猛将……   然而真过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事实会告诉他们,他们的预料错得有多离谱。   陆钟瑾周抓过后,就被方瑾枝抱回了翡璃宫。那些臣子还在吃陆钟瑾的周岁宴,可是这却与陆钟瑾毫无关系了。   今日陆钟瑾起了个大早,又折腾了半日,方瑾枝抱着他回翡璃宫的路上,他就趴在方瑾枝怀里睡着了。   回到了翡璃宫,方瑾枝将陆钟瑾放到床上,拆开围着他的小毯子,又拉了被子给他盖好。见他睡得很香,完全没有被惊醒。方瑾枝这才拉着陆无砚回到正堂里。   “你说是不是因为他喝了酒的缘故才会睡着了?”方瑾枝问陆无砚。   “我儿子酒量好着呢,才那么两口桂花酒,像水一样。”陆无砚随意道。   方瑾枝想了想,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情来,她忙凑到陆无砚身边,问:“无砚,你小时候抓周抓的是什么?”   陆无砚认真回忆了一番,才说:“不记得了。”   “真不记得了?”方瑾枝挑了挑眉,用怀疑的目光瞅着陆无砚,“莫不是抓了什么烂泥巴臭白菜吧?”   陆无砚嫌恶地瞪了她一眼,才说:“我确实不记得了,倒是你,你小时候抓的是什么?”   方瑾枝脸上的表情却有点尴尬。   陆无砚顿时来了兴趣,笑道:“该不会抓了烂泥巴臭白菜的人是你吧?”   “才没有呢!”方瑾枝立刻反驳,“我……”   方瑾枝撇了一下嘴,才说:“人家小姑娘都会抓一些颜色鲜艳的东西,偏偏只有我抓了一方黑漆漆的砚台……小时候爹娘和哥哥都以为我长大了会变成一个大才女,却没想到是嫁了一个砚台……”   陆无砚一愣,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方瑾枝推了他一下,“小点声,别把钟瑾吵醒了。”   “这是有什么高兴的事情,竟然笑得这么开心?”楚映司一边说着,一边从外面走进来。   “母亲。”陆无砚和方瑾枝都站了起来。   “母亲怎么过来了?”陆无砚问。   “偷闲过来看看钟瑾,钟瑾呢?”楚映司在上首的太师椅里坐下。   方瑾枝忙说:“钟瑾许是太累了,已经睡着了,我这就去把他抱过来。”   “不用了,他既然睡了就不要吵醒他了。”楚映司又转过头来看向陆无砚,问道:“刚刚笑什么?”   陆无砚笑道:“只是说起小时候抓周的事情罢了,对了,我小时候抓的是什么?”   楚映司微微怔了一下,神色颇为怪异地看了一眼陆无砚,又看了一眼一旁的方瑾枝,才说:“你从小性子就冷,又不爱说话,更是厌恶一大圈子人围着你。你周岁那一日,刚把你放在桌子上,你就直接踩着椅子下去,转身往回走。”   “啊?这个倒是真不记得了。”陆无砚听到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觉得有些有趣,他仔细想想,这倒是符合他的风格。   “咳,”楚映司轻咳了一声,“不过后来你父亲拎着你的衣领把你扔到了桌子上,非逼你选一个。母亲还记得你当时像个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当日你抓周的时候是在室外,桌子旁边就是一棵梅树。你……敷衍似地折了一段梅枝。还说:‘就这个,其不要其他’。”   楚映司说完,目光又移向了立在陆无砚一旁的方瑾枝。   听了楚映司的话,陆无砚和方瑾枝都愣了一下。   陆无砚不由道:“这么巧……”   楚映司投来一个询问的目光,陆无砚就把方瑾枝周岁抓周时抓到的是砚台一事对她说了。   楚映司笑道:“原来这世间竟真有一切冥冥注定一说。”   “陛下!”入酒从外面匆匆赶进来,脸上的神色有些严肃。她一直都是个爽朗的性子,平日里也总是大大咧咧的。如今换上这般严肃的神情,楚映司便知道是真的出了事。   楚映司立刻收了笑,问:“何事?”   “抚南谷失守,封将军带领的八万兵马或死或擒,无一归来。”入酒肃禀。   “什么!”楚映司一下子站了起来。   陆无砚和方瑾枝也齐齐变了脸色。   大辽与荆国之间的这场战役已经持续一年多了,期间输赢对半,如今更是四面僵持。   这抚南谷是大辽南边险要之地,它的失守等于辽国南边的三层大门彻底打开了第一道。   “传令下去,令萧将军火速支援。”   陆无砚皱了下眉,问:“抚南谷对大辽至关重要,封阳鸿失了那里,如今生死未卜。而萧将军从军不过三年,将此事交给他,他真的可以胜任?”   “如今国中几位大将各司其职,各自驻守在大辽各处或攻或守,调谁过去都要再三思量。而萧将军如今在淀河坡,也是离抚南谷最近的地方。”楚映司叹了口气,“我倒是希望国中武将个个都有你父亲的本事……”   小周子一路小跑赶进翡璃宫。   “何事如此慌张?”楚映司心里忽然升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小周子擦一把头上的汗,喘息着禀告:“陛、陛下!有来自冈西郡的紧急军情!”   楚映司、陆无砚和方瑾枝同时变了脸色。   冈西郡是大辽西方的大门,也是辽国和荆国迎面正对的地方。不管是楚映司,还是朝中文武百官,亦或是整个辽国的黎民百姓,都认为冈西郡固若金汤,是辽国最为坚固的大门。   因为,驻守在冈西郡的人是陆申机。 第191章 尾声(11)   “呈上来!”   楚映司匆匆撕了信封, 将里面的信纸摊开,陆申机肆意粗犷的字迹映眼,她一下子松了口气。   她心中紧张稍缓, 这才耐心去细看信中内容,越看眉心皱得越紧。   “如何?”陆无砚走过来。   楚映司将信递给陆无砚, 自己陷入沉思中。   “父亲的意思是荆国和燕国勾结在一起?”   “倒也不能确定是他们两国联手,还是燕国想要掺和一脚。”   陆无砚沉吟了片刻,才说:“就算荆国和燕国达成某种交易,此关系必不能牢靠。他燕国还是打了坐收渔翁之利的主意。”   楚映司点点头,道:“无论如何, 冈西郡必不能失。且不说它是我大辽的正门,那燕国在一旁虎视眈眈,若失了冈西郡,观望中的燕国必会对我大辽出手。到时候,大辽腹背受敌, 胜算渺茫。”   她又转过头来,看向陆无砚,问:“无砚,你觉得宿国会是什么态度?”   “自然也是观望中。”陆无砚垂着眸,细细回忆起前世的事情来。   那些小的国家先不提, 如今大国只辽、荆、燕、宿。   荆国和燕国都与大辽相连,一个在辽国的南方,一个在辽国的西方。而宿国和辽国之间却隔着一道海。   前世,陆无砚用了十年余的时间才让荆国、燕国、宿国对大辽俯首称臣。能够取得这样的成绩, 离不开他当初置之死地之后的残暴手段。如今细细回忆前世征战的十年余,陆无砚倒觉得宿国比起荆国、燕国更为可怕。   前世的时候,宿国在四国之中国力最为强盛,可是当朝太子弑兄杀父血洗皇宫,使得宿国动了根基。纵使这样,也不过惹得诸国仍旧观望,原以为一代暴君的诞生,却不想宿国太子在那之后横剑自刎。   诸小国涌进宿国瓜食,泱泱大国毁于一旦。陆无砚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彻底攻下了宿国。   “无砚?”楚映司见他想事情出了神,喊了他一声。   陆无砚回过头来,道:“宿国毕竟隔着一道海,他既还在观望中,我们也不必将其牵扯进来。若牵扯进来,将来免不得再起利益冲突。”   “你说的在理。”楚映司点点头。   偏殿里忽然响起一阵钝响,紧接着就是陆钟瑾的哭声。   “钟瑾!”   方瑾枝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陆无砚身边,仔细听着他们母子说话。听到陆钟瑾的声音,她才一下子站起来,冲进偏殿里去。   陆无砚和楚映司也都跟了上去。   陆钟瑾不知怎么地睡梦中滚到了地上,方瑾枝冲进来的时候,他已经站起来了,他一边哭,一边揉着自己的屁股。   “摔疼了是不是?”方瑾枝忙蹲在他身前,握着他纤细的双肩。   因为楚映司进来后和陆无砚说起军情,偏殿里的宫女和陆钟瑾的奶娘也都被小太监悄悄遣了出去。偏殿里没人看着陆钟瑾,他便一个不小心滚到了地上去。   陆无砚倒是皱了眉,微微带着点训斥:“不就是摔了一跤,有什么可哭的!”   陆无砚用略不满,又含着警告的目光乜着陆钟瑾。   陆钟瑾眼眶里还含着泪珠儿呢,他睁大了眼睛望着陆无砚,哭声也歇了。他这哭声歇得急,不过呼吸间,就打了个嗝。   这个嗝好像把他自己叫醒了,他学着陆无砚的眼神,反瞪了他一眼。然后转身,抓着床沿儿,一股脑爬上了床,背对着陆无砚,重重哼了一声。   方瑾枝“噗”地一声笑出声来。   陆钟瑾好像真的对陆无砚生气了,他往常总是黏着方瑾枝,可是陆无砚在一旁的时候,偶尔也会朝着陆无砚伸出小胳膊来求抱抱。可是如今陆无砚一进屋的时候,他就把小脑袋转过去,不肯看他。   陆无砚皱着眉,心想:才这么大点,哪里懂记仇。哼,睡一觉就忘了!   然而,等到第二日,陆无砚和方瑾枝把陆钟瑾带回陆府后,陆钟瑾居然还在生气。   等到第三日的时候,陆钟瑾还是不理陆无砚。这下子,陆无砚有些不淡定了。   才这么点,就这么记仇了?   陆无砚偏过头,瞧着在方瑾枝怀里“咯咯”笑的陆钟瑾。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这孩子怎么整日黏着他娘亲,却把他这个亲爹给记恨上了……   方瑾枝哄了陆钟瑾一会儿,陆钟瑾抱着方瑾枝的脖子睡着了。方瑾枝这才让奶娘把陆钟瑾抱到他自己的房间去。   哄了陆钟瑾这么久,方瑾枝也困了,便脱了鞋子回床上睡个午觉。   “无砚,你不睡一会儿吗?”方瑾枝打了个哈欠。   坐在圈椅里的陆无砚犹豫了一下,才说:“不困,你睡吧。”   方瑾枝胡乱点了一下头,将脑袋搭在枕头上,不久就睡着了。   等到方瑾枝发出浅浅的酣眠声,陆无砚才起身走到陆钟瑾的房间。几个奶娘是万分称职的,就算是陆钟瑾睡着了,也一定至少有两个守在床边。见陆无砚过来,两个奶娘急忙站起来行礼。   陆无砚略一点头,他走到床边,望着酣睡的陆钟瑾。陆钟瑾睡觉的样子有点像方瑾枝,都喜欢侧着身子,将小手搭在身侧。   “醒醒。”陆无砚推了推陆钟瑾。   陆钟瑾睡得正香,他哼唧两声,翻了个身,继续睡。   陆无砚犹豫了一会儿,直接掀开小家伙身上的被子,把他从小床里抱了出来。   猛地被别人抱起来,陆钟瑾有点不适应。他的眼睛扯开一条细细的缝儿,他迷迷糊糊看了陆无砚一眼,又合上眼,将小脑袋搭在陆无砚的肩上,这是又睡着了。   一瞬间,陆无砚甚至产生了错觉,好像怀里抱着的是小时候的方瑾枝。   “不许睡了,醒醒!”陆无砚加重了语气,又摇了摇怀里的陆钟瑾。   陆钟瑾被他摇醒了,揉着眼睛睁开眼,迷迷瞪瞪地望着陆无砚。他黑黑的眸子里一片迷茫。   陆无砚刚想开口,看到还杵在屋子里的两个奶娘,他略一皱眉,直接抱着陆钟瑾出了屋,将他抱到了书阁里。   陆钟瑾抬着小下巴望着书阁里一个挨着一个的书柜,不过他很快就对架子上的那些书没了兴趣,低着头盯着陆无砚看。   陆无砚被这个小家伙盯得有些不自在,他轻咳一声,抱着陆钟瑾坐在来。陆府里还是如垂鞘院里一样室内都铺着干净柔软的兔绒毯,陆无砚席地而坐,把陆钟瑾圈在腿弯里。   “不许再生气了听见没?我是你老子,训你几句是天经地义的!还有,别整天哭哭啼啼的,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可哭的?”   陆钟瑾歪着小脑袋,疑惑地瞅着陆无砚。   陆无砚敲了敲他的头,警告地语气说:“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知道你能听懂我说什么!”   陆钟瑾还是乖乖站在那儿,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就那样瞧着陆无砚。   陆无砚觉得有点煎熬,又加重了几分语气:“再跟老子闹脾气,看我不揍你屁股!”   陆钟瑾放在身侧的一双小手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屁股。动作之快实在是让人又惊讶又觉得有趣。   陆无砚本是板着脸,见他这样,脸上的表情差点没绷住。   “咳,”陆无砚小声抱怨了一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说话……”   陆无砚重新打量起面前的小家伙来,若说他笨,却是完全不像的,可偏偏过了周岁生日还不会说话。最近几个月,无论是方瑾枝还是几个奶娘都一直在教他说话,可是还是没有什么成果。   陆无砚也曾暗中请教过太医,太医只是说小孩子学会说话的时间是不一样的,过了周岁还不会说话也能说是说话晚,倒不能认定是有问题。   算了。   陆无砚又把陆钟瑾抱起来,抱着他去了书阁隔间的小房间里。在房间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小木马,严格来说并不是木马,因为那是一个四不像。   陆钟瑾睁大了眼睛,显然对这个丑东西十分感兴趣。他朝着它生出一双小短胳膊,想要过去。   见他这个神情,陆无砚挑了挑眉,把它抱了上去。   丑东西“吱呀”、“吱呀”地摇啊摇,引来陆钟瑾一阵清脆的笑声。起先的时候,他还有些害怕,一双小手死死抓着丑东西的长耳朵。可是没过多久,小钟瑾就不知道怕了,他开心地拍起手来,又在身下的丑东西上拍啊拍。   陆无砚心里攀上几分喜色,颇为自豪地说:“这可是你爹给你准备的!”   可是陆钟瑾玩得正开心,根本没听见陆无砚的话。陆无砚不由拉长了脸,他摁住丑东西,让它暂时不要再晃,待陆钟瑾着急地抬起头来望着他的时候,他才把刚刚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甚至在“你爹”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可笑的像是带了点邀功的意味。   小钟瑾偏着头,瞅着陆无砚好一会儿,才冲着他裂开嘴摆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陆无砚这才满意,他松开手,让丑东西继续晃起来。看着陆钟瑾玩得十分开心的模样,陆无砚嘴角的笑意便藏不住了。   陆钟瑾是在午睡的时候硬被陆无砚叫醒的,他又玩了一会儿就困了。可陆无砚不够细心,立在一旁完全没发觉。   小钟瑾抬着头望着陆无砚,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来。   可他平日里总是说着自己能听懂的话,陆无砚早就习惯了,完全没意识到小钟瑾是在对他说话。   陆无砚甚至转过身去,从书柜了随手抽出了一本书来看。   这可把小钟瑾急坏了。   小钟瑾一双小手握着丑东西的长耳朵,慢慢爬下来,一步两步走到陆无砚身边,抬手拉了拉他的衣角。   “爹、爹爹!”   他个子太小了,还要踮着脚。   陆无砚拿着书卷的手一僵,有些震惊地低下头看向脚边的小钟瑾。   小钟瑾还在拽他的袖子,心里想着爹爹怎么傻了!他更奋力地拉陆无砚的袖子,“爹爹!爹爹!”   陆无砚手中的书卷落了地。   陆无砚急忙把陆钟瑾抱起来,“来,再喊一声!”   小钟瑾拧着个眉,不太情愿地说:“爹爹!”   “再喊一声!”   小钟瑾漆黑的眸子里不耐烦的情绪更甚,“爹爹,我困!睡、睡觉!”   “好好好!咱们这就回去睡觉!”   陆无砚抱着小钟瑾刚走出书阁,迎面碰见赶过来的方瑾枝。方瑾枝睡醒以后跑去看小钟瑾,听奶娘说陆无砚把他抱到书阁了,她这才追来。   “瑾枝,咱们钟瑾会说话了!先喊了我!”陆无砚眉梢尽是喜色。   方瑾枝愣了愣,有些不太相信地看向陆无砚怀里的小钟瑾。小钟瑾真的是困极了,他在陆无砚的怀里耷拉个脑袋,不停揉着眼睛。   “钟瑾困了是不是?”方瑾枝揉了揉他的头。   小钟瑾睁开睡眼朦胧的眼睛望着方瑾枝,他的眼睛很快变得可怜巴巴。他朝着方瑾枝伸开短短的手臂,“娘亲抱,爹爹坏!”   方瑾枝一听,心下一惊,忙探手把小钟瑾从陆无砚的怀里抱了过来。她竖着眉瞪着陆无砚一眼,问:“你是不是又欺负钟瑾了?”   陆无砚眉梢的喜色还没散去,猛地被方瑾枝这般质问,他脸上的笑意有一瞬间的凝固,才反问:“我欺负过他?”   小钟瑾猛地转过头来,和方瑾枝一起用力点头。   陆无砚顿时黑了脸,绕过方瑾枝,径自走了。   方瑾枝望着陆无砚离开的背影想了想,才对怀里的小钟瑾说:“钟瑾,咱们一起让一让你爹爹罢!”   半天没回音,方瑾枝垂眸,怀里的小钟瑾已经睡着了。   方瑾枝抿起嘴角,无声地轻笑了一下。她抱着陆钟瑾回到他的浅风阁,把他轻轻放在小床上。   方瑾枝压低了声音吩咐:“钟瑾困得厉害,中午又没怎么睡,让他睡着,不要叫醒他。”   几个奶娘都规规矩矩地应了“是”。   方瑾枝悄悄退出去,还未来得及回到自己屋中,米宝儿一路小跑赶过来,禀告吴妈妈过来了。   吴妈妈过来自然是向方瑾枝报方家生意的账目。方瑾枝如今几乎很少离开陆府,那些方家的生意都交给了她信赖的人打点。不过,那些管事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来跟她报账。来的最勤的,就是吴妈妈了。如今又马上到年末了,铺子、庄子里的事儿格外多。   “……如今这生意可不好做。丝绸、饼茶、文玩、珠宝玉石类的生意利润一直在降,倒是粮食的价格在一直涨。而且今年一开春,税就翻了一倍。今年总的收益比起往年来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方瑾枝想了想,说:“如今四处都在打仗,丝绸、饼茶、文玩、珠宝玉石类的生意不如往年是正常的,可是粮价为何涨起来了?眼下还没到灾民涌向皇城的境地吧?”   “这您就不懂了,农家汉子都去打仗了,田庄自然荒芜,收成也是越来越不好。如今咱们大辽和荆国这场仗怎么也得打个几年,眼下还不明显,再过个一两年,灾情就冒了出来,流民少不了。”吴妈妈叹了口气,“所以啊,很多奸商都从现在开始屯粮,等到灾情起了的时候,再已翻几倍的高价卖粮食……”   方瑾枝就皱了眉,“我竟是不知道还有这等事。”   吴妈妈打量了一下方瑾枝的脸色,笑着说:“奴婢知道您最是心善,断然不会发国难财。可是这翻了一番的税银实在是压在肩上疼得慌。依奴婢的意思,以您现在的身份从中减缓点应该不难吧?”   方瑾枝望着桌子上建盏里奶白的茶沫,她小小抿了一口茶。让茶的温热在她唇舌之间蔓延开,带来丝丝温度。   “别说我现在是无砚的妻子,陛下的儿媳,就算我只是国中普通的一个小商人,也断然不会在这个国难当头的时候只顾自己的小金库。翻了一番的税银自然是为了前线的将士,又岂可逃减?”   吴妈妈本来就很犹豫,只是如今大辽数得上的富商都开始逃避税钱,她虽然觉得不太好,心里却也隐隐动了念头。可吴妈妈是个忠心的,决然不会自己做主,这才来请示方瑾枝的意思。听方瑾枝这么一说,她非但没有觉得损失了一大笔钱财,反而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方瑾枝又问了吴妈妈如今粮价被炒到了什么价格,才说:“咱们也收。”   吴妈妈又不懂了,方瑾枝不是刚刚才说不能在国难当头的时候只顾着自个儿赚钱吗?怎么也要和那些奸商一样故意屯粮?   方瑾枝却已经拿定了主意。   “从今日开始,把方家名下所有丝绸、茶、酒、胭脂水粉、文玩古物、玉石珠宝……还有府邸、别院、酒楼、客栈能卖的卖,能转的转。拿了现银以后,一方面把人力财力用在制造箭弩上,另一方面,将剩余的钱银大量屯粮。屯粮不仅仅是收购皇城和周边几城的粮食。奸商不分大小,小地方也一样有屯粮的商人。那我们就从全国范围内屯粮。”   吴妈妈还没弄明白方瑾枝是什么意思,只是急着问:“等等……您这是要把方家所有的商铺全部投进去?”   “是。”方瑾枝说得很坚定。   “可是方家的产业有多少您最是清楚的,这一时半会儿的怎么能那么快脱手呐……”吴妈妈满脸焦灼。   方瑾枝缓缓道:“哪怕是压了价,能快速转成现银也好。如今还没到时候,那些大商人和皇城里的勋贵手里还有的是银子。若是迟了,就更不好出手了。”   吴妈妈拧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想明白了。方瑾枝并不是借机屯粮捞银子,她这是要在那些奸商屯粮之前先把粮食全给收了!   至于那些箭弩,是供给军中的。   方瑾枝瞧着吴妈妈拧着的眉头一点点舒展开,她便明白吴妈妈这是明白她的意思了。   方瑾枝便继续说:“若是遇见一些奸商抬价,不要在意价格。维持住箭弩制造的基础上,剩下的所有银子砸进去也没有关系。”   听方瑾枝这般说,吴妈妈的眼皮跳了跳。作为方瑾枝手下管着大部分账目的吴妈妈,她很是清楚方家的产业如今已经可怖到如何。更可怖的是,吴妈妈手里管着的账目也并非方家全部的家当。   方瑾枝这是要屯一个国库的粮食啊!   吴妈妈收起心神,屏息道:“老奴明白您的意思了,一定都给办好!”   方瑾枝点点头,“去吧。”   “诶。”吴妈妈应了一声,打起帘子,她前脚刚迈出门槛,又被方瑾枝喊住了。   她回过头来,问:“还有啥吩咐?”   “差点忘了,”方瑾枝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歉意,“把平平和安安的嫁妆留下来。”   吴妈妈怔了怔,这才点头应下。   出楼的眼线很快就捕捉到了方瑾枝名下产业的动向,忙禀了陆无砚。陆无砚略一思量,就想明白了其中缘由。   陆无砚缓步走向后山的梅林,这处梅林里的梅都是新植来的,远不如垂鞘院里的名梅多,可是胜在红色一片,为这皑皑白雪堆积的冬日添了层鲜活。   方瑾枝正在陪着小钟瑾走路。   小钟瑾自从上次从丑八怪上下来,走到陆无砚身边去拉他袖子的时候,就可以自己走路了,只是他走的不够稳,每次走不长就闹着腿软不肯再走了。   方瑾枝瞧着今天天气好,便带着他出来练习走路。   陆无砚倚在一株梅树下,望着远处的母子俩。方瑾枝背对着他,正蹲在那儿朝小钟瑾招手,小钟瑾在她的对面,正一步一步朝着方瑾枝走去。   “累!娘亲抱!抱抱!”   终于走到了方瑾枝的面前,小钟瑾一下子扑进了方瑾枝的怀里。   “钟瑾好棒啊,今天走了这么远!”方瑾枝毫不吝啬地夸奖他,又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这才把他抱起来。   陆无砚踩着积雪走过去。   方瑾枝见他过来,便把怀里的小钟瑾塞到陆无砚的怀里,笑着说:“小家伙的确是越来越重了,还是你来抱着他吧。”   小钟瑾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瘪着嘴说:“不胖!”   “嗯,对。咱们钟瑾不胖,是你娘亲力气太小了。”陆无砚笑话方瑾枝。   方瑾枝挽着陆无砚的胳膊,将头微微倚在他肩上,一家三口踩着积雪往回走。   陆无砚望着远处重叠的山峦,道:“瑾枝,你在收购粮食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方瑾枝“嗯”了一声,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也没有打算对他解释什么。   陆无砚侧眸,深深看了她一眼,复转过头来,继续前行。   这个时候的小钟瑾还是个乖孩子,无论是方瑾枝还是陆无砚都觉得他会一直乖下去。可是等到一年以后,小钟瑾可以四处跑了,又什么都会说了以后,却将整个陆府搞了个鸡飞狗跳。   “钟瑾!把舔舔放下来!”方瑾枝提起裙子小跑着过来。   “哈哈哈!”陆钟瑾一下子松了手,被他抓着的舔舔直接掉进了酒缸里。   舔舔在酒水里“喵呜”了两声,跳到酒缸的边儿,甩着身上的酒水,酒水溅了陆钟瑾一身。   陆钟瑾不高兴,“你说你这是笨猫!酒多好喝呀!”   “咪呜——”舔舔弓着身子,碧绿的眼睛死死盯着陆钟瑾,带着点恼羞成怒的意思。   方瑾枝担心舔舔抓伤陆钟瑾,忙走过去,挡在陆钟瑾身前,朝着舔舔伸出手,“舔舔过来。”   舔舔碧绿色的眼睛逐渐现出黑色的眼仁儿,它的眼睛里浮现里几许挣扎,最终还是一下子跳到了方瑾枝的怀里,撒着娇一样在方瑾枝怀里“咪呜”、“咪呜”地叫唤。   方瑾枝给它抓了抓痒,“你这小东西跑到哪里去了?还以为你找了新家不肯回来了。”   小钟瑾仰着头,望着娘亲跟一只猫说话不肯理他,他不高兴了。他扯了扯袖子,“娘亲!要抱!我也要抱!”   舔舔仰起的小脑袋一下子直起来,警惕地盯着陆钟瑾。   陆钟瑾才不要理它,只用一双水汪汪的黑眸望着方瑾枝,眨巴眨巴的。   方瑾枝还没等说话呢,陆无砚匆匆赶过来,道:“瑾枝,换一身素服,马上回温国公府。”   素服?   方瑾枝心里“咯噔”一声,急忙问:“怎么了这是?”   “曾祖父去了。”   若说起来,温国公前世的时候是在两年前去的,没想到今生还多活了两年,这让陆无砚有些意外。也是因为陆无砚早就做好了他过去的准备,如今得到他与世长辞的消息倒没什么意外。   方瑾枝急忙将舔舔放下来,吩咐了奶娘给陆钟瑾换一身素服,自己也回屋换衣服去了。   陆无砚带着方瑾枝和陆钟瑾回到温国公府的时候,温国公府里已经是一片缟素,伴着隐隐的哭丧声。   “娘亲,他们为什么哭呀?”陆钟瑾抬着头,不解地望着方瑾枝。   方瑾枝揉了揉他的头,柔声说:“因为他们的家人离开了,他们舍不得。”   陆钟瑾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无砚,你们回来了。”已经袭了爵位的二老爷急忙迎了上来。他一身纸白素服,映衬得脸色格外苍白,他的眼眶红红的,带着点湿意。   “二叔公。”陆无砚微微颔首。   跟着后面的方瑾枝牵着陆钟瑾,也行了一礼。   二老爷擦了擦眼角的泪,“道,快进去的,去看看老爷子最后一眼。”   方瑾枝牵着陆钟瑾,跟着陆无砚进去,老温国公的灵柩停在大堂的正中位置,漆黑的棺木没有多阴森的感觉,却让人无形觉得有一股压迫感。   方瑾枝刚进去的时候,就低下头看了看身边的陆钟瑾。陆钟瑾年纪还小,方瑾枝担心他害怕这样的场景。可是陆钟瑾伸长了脖子,瞧瞧这里,敲敲那里,竟是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   这不由让方瑾枝略放下心来。她决定一会儿拉住陆钟瑾,不让他靠近棺木。陆钟瑾还太小了,不懂得什么是死别。那就暂时瞒着他,不让他知道也好。   大堂内跪了一地陆家的晚辈,陆家子孙颇多,如今期期艾艾的哭声参杂在一起,将整个大堂染上了一份悲情的情绪。在这种悲伤的情绪渲染之下,方瑾枝的眼角也略微有些红了。   方瑾枝是自小就来了温国公府,虽说她小时候因为一双妹妹的缘故过得担惊受怕,可是这温国公府却承载了她所有的年幼时光。   虽说方瑾枝和老温国公的接触并不多,可毕竟是相处这么多年的亲人。如今他就这样静静躺在棺木里,再也醒不过来了。   方瑾枝脑海中忽然浮现第一次见到温国公的情景,那是在她刚搬来温国公府不久的时候,在府里的家宴上第一次见到他。那一年的他眼中是深含的精光,他言语极少,只在子孙言论时偶尔点点头,或摇头点播几句。后来方瑾枝记忆里的温国公就是那个提着鸟笼子,一早一晚去后山遛鸟的老人家了。   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就这么轻易地阴阳两隔了。   “不好了!老夫人也跟着去了!”老夫人身边的一个一等丫鬟忙进来禀告。   “母亲!”   跪在温国公府前的二老爷和三老爷急忙起来,冲一般地朝着老夫人的屋子跑去。其他子孙也急忙跟了过去。   老夫人身边的几个忠心耿耿的奴仆伏在床边痛哭不止,直到别人过来拉她们,才把她们从床边拉开。   老夫人为人一向宽厚,不管是对待晚辈还是对待下人都还算不错。如今竟这么走了。   “母亲怎么会这么突然地就走了?明明早上她还好好的……”二老爷抹了一把眼泪,几度哽咽。   老夫人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哭着说:“老夫人早上用过早膳以后,把咱们都遣了出去,说是要睡一会儿,谁都不要进来吵她。奴婢们也候在隔间里,免得她有什么需要又找不到人。奴婢还从围屏望了一眼,见老夫人睡梦里嘴角还带着笑呢……谁想到再进来的时候,老夫人就已经走了……”   她说到这里,就掏出帕子来擦眼泪。   “母亲!”二老爷恸哭不止,“母亲刚走,您怎么也跟着去了,您这是让二痛死啊!”   三老爷抹去眼角的泪,拍了拍二老爷的肩膀,安慰:“二哥,你不要这么想,咱们的父亲和母亲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了几十年了。如今父亲大人先走一步,咱们母亲是舍不得他独行,才一并跟了去。这对他们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圆满。”   其他人也来劝,都说两位老人能够同一日辞世,那是天大的缘分,黄泉路上能够结伴,来世还能再结一段好姻缘。   幸好老夫人的棺木也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家仆们将老夫人的棺木也抬到了大堂,和老温国公府的棺木并排摆在一起。   两个人还活着的时候就交代过晚辈,等他们走的时候要葬到一块。   守了一整日,晚上大家匆匆吃了口东西,轮流歇着。毕竟两位老人灵柩前是不能断了人的。   陆无砚和方瑾枝虽然已经从温国公府搬出去近两年,可是温国公府里的垂鞘院还是原来的样子,谁也没有动过这里的一砖一瓦。   晚上,陆无砚和方瑾枝还是歇在这里。   小钟瑾虽然不明白死亡是怎么回事儿,可是所有人都在哭,阴郁悲伤的气氛还是感染了他。到了晚上,他不肯去找奶娘,搂在方瑾枝的脖子不松手。   “瑾枝不怕,娘亲今天陪着你。”   “真的?”陆钟瑾越过方瑾枝的肩头,看向立在床边的陆无砚,“爹不会半夜把我扔出去?”   方瑾枝刚刚忍下笑,陆无砚那边冷哼了一声。   “不管!我不走了!”小钟瑾钻到方瑾枝的怀里,死死抓着方瑾枝的手。   方瑾枝轻声哄着他,直到把他哄得睡着了,才将他抓着自己的手松开,也没让奶娘把他抱走,把他放在床里侧。   望着熟睡的陆钟瑾,方瑾枝轻轻叹了口气。她总觉得自己有些亏欠这孩子。别的孩子可以日夜缠着自己的娘亲撒娇,可是陆钟瑾却是自小就很少睡在方瑾枝身边的。时常等他睡着了,陆无砚又会让奶娘把他抱走。   他更是没有吃过方瑾枝一口奶水。   “我不管,今晚不送他走!”方瑾枝在陆钟瑾身边躺下,把陆钟瑾小小的身子搂进怀里。   因为她是背对着陆无砚的,便也没有发现陆无砚脸上神色的异常。   陆无砚静默地立在床边,望着床上相依的两个小小身子,心里带着暖意,也带着点不舍。   许久过后,他才吹熄了蜡烛,将床幔放下,在床外侧躺下。   方瑾枝并没有睡着,她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陆无砚的回话觉得有些奇怪。而且陆无砚习惯了抱着她,如今竟是自己静静躺在那里。   莫不是生气了?   方瑾枝小心翼翼地松开怀里的陆钟瑾,轻轻转过身来,在一片灰暗里,望着陆无砚的轮廓。   陆无砚这才侧转过身子,望向方瑾枝。   他抬手轻轻揉了揉方瑾枝的头,开口:“瑾枝,我有两件事情要跟你说。”   “什么事呀?”方瑾枝声音小小的,她怕吵醒了身后的陆钟瑾。她小小的声音里又带着点隐隐的不安。她十分了解陆无砚,她可以听出来陆无砚的语气有些严肃。陆无砚是很少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话的。   陆无砚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直接回答方瑾枝的话,而是问:“你有没有发现今日回来的人缺了谁。”   因为方瑾枝白日的时候一直照顾着陆钟瑾,难免没太在意别人。如今陆无砚问起来,方瑾枝这才开始细细回忆起白天的场景。   陆家的男儿很多已经从军打仗了,自然不能及时回来。而那些出嫁了的女儿,远嫁的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而离得近的…… 第192章 尾声(12)   方瑾枝想了想, 才有些意外地说:“我好像没有看见佳萱?”   不好的预感涌上了方瑾枝心头,她略带了丝焦灼不安地望向陆无砚。   陆无砚“嗯”了一声,道:“之前封阳鸿失了抚南谷被荆国生擒, 母亲派萧将军赶去抚南谷支援,抚南谷虽重新夺了回来, 可封阳鸿却被敌军押回了荆国。萧将军善做主张闯进荆国大营,意欲搭救封阳鸿。然而荆国早有埋伏,萧将军带去的五万精兵无一生还。”   名义上,封阳鸿还是方瑾枝的义兄。这些年,方瑾枝与他接触不多, 可是每次她有难的时候,封阳鸿总是会出手相助。当初传谣封阳鸿战死的时候,方瑾枝着实难过了一阵子,后来听说他没有死只是被荆国收押了,方瑾枝不由为他松了口气。可是两军交战, 自不会善待俘虏,更何况还是封阳鸿这样的辽国大将。   听了陆无砚说了这些,方瑾枝心里又开始为封阳鸿担心。可是方瑾枝又觉得隐隐不对劲,她望着陆无砚,小声说:“我以前就听你说过的, 那个萧将军从军年数不长,经验也不够。如今更是善做主张冒失行动着实不应该,还连累五万将士……”   “可是这和佳萱有什么关系?”方瑾枝忽然又迷惑了。   陆无砚默了默,“你二哥是那五万将士中的一员。”   方瑾枝惊得张了张嘴, 却连一个颤音都发不出来。她还记得当初陆无砚将她送去荣国公府的时候,她起先以为陆无砚不要她了,要把她随便扔给别人家。后来明白陆无砚在为她提身份、找靠山,她这才打算讨好荣国公府里的人。   然而荣国公府里的人根本不需要她去讨好,因为他们对她都是真心实意的。尤其是方大夫人更是把她当成亲生女儿一样。当初方瑾枝顾虑着两个妹妹,才一次次拒绝方大夫人邀她搬过去,想来方大夫人心里也是失落过的。   若说荣国公府谁不欢迎方瑾枝,那就只有方今歌了。   方瑾枝还记得当初第一次见到方今歌的时候,他红着眼睛气呼呼地说:“她不是我妹妹!她休想抢谣谣的东西!”   方今歌从来都不会对她好好说话,从来都不会给她好脸色。方瑾枝就装傻听不懂,任他挖苦。因为方瑾枝知道方今歌只是因为谣谣才不喜欢她,但也只是不喜欢,远不到伤害的地步。   方大夫人让方今歌护着方瑾枝的时候,他也会像个别扭的小哥哥一样护着她。   可是方今歌这些年过得一直都不开心吧,他被缚在愧疚自责中这么多年,又被他的母亲恨了这么多年。   当年谣谣出事的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而已。一个八岁的孩子亲眼目睹了自己妹妹的死,还因此被母亲恨了十几年。   方瑾枝的眼前晃过方今歌与陆佳萱大婚那一日,方今歌灿烂的笑容,他难得露出那样的笑脸来。   方瑾枝的眼角有点湿。   陆无砚有些不高兴了,他大力抹去方瑾枝眼角的泪,皱着眉说:“怎么为他还能哭?”   “真的吗?二哥真的死了吗?”方瑾枝抓住了陆无砚的手。   她的手有点凉,陆无砚就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给她暖着。   “那本来就是荆国的陷阱,等那个萧达合带着五万精兵冲进去后关了城门,火油浇下,万箭齐发,烈焰焚城。”   纵使冷清如陆无砚,也轻声叹了口气。   前世的时候,陆无砚和那个萧达合有过两三次接触,知道他是个畏首畏尾的人,终难成大器。可是他从来并不是一个有主见的人,更不敢自己拿主意。这次怎么会如此莽撞冲动?   陆无砚不得不怀疑这其中有阴谋,又或者萧达合手下的人里面有奸细。   陆无砚正在这里想着萧达合的事情,方瑾枝忽然开口:“我知道你要说的第二件事情是什么。”   “嗯?”陆无砚有些惊讶。   方瑾枝垂了眼睛,轻声说:“我知道的,在我刚刚怀了钟瑾的时候,你就对母亲说过你三年内不会离开的。是因为我和钟瑾吧?但是若你真的要去忙,我和钟瑾也不愿意拖累你的。”   陆无砚还没有吱声,方瑾枝又说:“我知道你想在这两年陪着我和钟瑾,虽然你总欺负钟瑾,也不像个周到的父亲……”   方瑾枝抿着唇笑了一下,“可是没有关系的,我和钟瑾会等你回来的!”   陆无砚有些释然地松了口气。   他也舍不得离开方瑾枝,可是如今国中局势,他不得不离开。他轻轻吻了吻方瑾枝的额角,道:“好好在家里等我,我会早些回来。”   “嗯。”方瑾枝在陆无砚的怀里重重点头。   第二日下午的时候,方瑾枝抽空跑了一趟荣国公府,荣国公府也是一片缟素。   停在正堂的棺木里放的是方今歌的衣物,陆佳萱一声白色丧服跪在一旁,不断往火盆里放纸钱。   她已经没有再哭了,只是她的眼睛红肿一片,目光更是十分呆滞。   “佳萱。”方瑾枝在她身边蹲下来,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的。   陆佳萱木讷地转过头来,看向方瑾枝,涣散的眸光这才一点一点凝聚。   “瑾枝,你过来了。”她的声音低低的,却十分沙哑,竟是把嗓子哭坏了。   方瑾枝刚一进到荣国公府的时候,见着望不到尽头的素白,心里就堵着,等到她见到了方今歌的衣物棺,她的泪已经凝在了眼中。而此时瞧着陆佳萱如此模样,方瑾枝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颗接着一颗落下来。   “两年了,我一直在等他回来。可是他怎么这么狠心,就这么一去不回了啊……”   方瑾枝一下子将瘦了一圈的陆佳萱抱在怀里,两个人一并哭出声来。只是陆佳萱的眼泪早就哭干了,再也没有泪了,她的嗓子里发出嘶哑而痛苦的声音来。   方瑾枝抬起头,望着被风吹起的白绸,心里搅着劲儿一样地疼。   为什么要打仗呢,这天下还有多少人和陆佳萱一样再也等不到丈夫的归来,从此家不成家。   方瑾枝想起陆无砚跟她说的无一生还的五万将士,一股凉意袭来,让她整颗心,整个人都开始发冷。   五万条生命,更是五万个家庭啊!   陆佳萱哭累了,才微微推开方瑾枝,她勉强扯出一抹笑来,说:“去看看母亲吧,她本来就病了,如今更不好了……”   方瑾枝本就难过的心猛地揪了一下。   她走进方大夫人的寝屋时,屋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方大夫人穿着一身雪白的寝衣倚在床头,她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脸色竟是比身上的寝衣更加苍白。   “母亲,这屋子里怎么这么冷,连火盆都不生。也连个伺候的下人都没有。”方瑾枝坐在床边,把方大夫人瘦骨嶙峋的手握着掌心里,轻轻为她搓着。   “我这就去喊人来生火……”方瑾枝刚要起身,方大夫人却反手把她拉住了。   “瑾枝,你说如果我现在追去,还能追到他吗?”方大夫人急迫地喘息了两声,“他是不是在跟我赌气啊?是我错了,真的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十多年。我不该怪他,不该冷着他,更不该恨他……”   “怎么办啊瑾枝!”方大夫人抓着方瑾枝的手越发用力,将方瑾枝的手都抓疼了。   “他小时候啊,骑马的时候腿上受过伤,一到了下雪天就会腿疼。你说他在军中这两年下雪的时候是怎么熬的啊?我给他做了护膝,好多呢,还没来得及给他。上次我看见万宝斋里有一把剑很漂亮,他握着一定好。我就给买了下来,想着等他回来了留给他用。他怪我,我知道啊……自打小的时候,有什么好的东西我都给他哥哥和他弟弟,他私下里说过我从来都不想着他……”   方大夫人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方今歌从小到大的事情,声声带泪,声声带着浓到骨血的愧疚。   “我对不起这个孩子啊!”方大夫人“哇”的一口,吐出好大一口血来。   “母亲!”方瑾枝吓得变了脸色,急忙喊人。   隔壁的丫鬟被惊动了,匆忙赶过来,又是喂药,又是请大夫。   方瑾枝一边小声地哭,一边安慰着她:“母亲,您不要难过了,二哥不希望您这样的。这些年,二哥心里虽然不好受,可是瑾枝知道他是不恨您的。您别这样……”   方大夫人望着屋顶,两眼空洞。无论是她睁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她看见的总是方今歌。   方今歌的哭,方今歌的笑,更多的是方今歌偏执独行的背影。   方瑾枝回到温国公府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荣国公府里一片哭声艾艾,而温国公府里同样是为两位老人送行的哭声。   方瑾枝有些累。   她回到垂鞘院里,陆无砚并不在那里。她又去了陆钟瑾的房间,见他也不在,便问守在屋子里的一个奶娘:“钟瑾呢?”   奶娘恭敬地禀了她,原是小钟瑾被陆无砚抱出去了。   方瑾枝下了楼,沿着青石砖路往外走,刚穿过月门,就看见陆无砚出现在小路尽头,而小钟瑾正趴在他的背上,他的小脑袋耷拉着,已经睡着了。落日的余晖洒在父子俩的身上,就像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渡上了一层温柔的光。   陆无砚抬头看见方瑾枝立在那儿等着,急忙加快了步子。   “睡了?”方瑾枝摸了一下小钟瑾搭在陆无砚肩上的手,还好并不凉。   “回来的半路上就睡着了。”陆无砚背着小钟瑾,和方瑾枝一起往垂鞘院走。   因为就要离开的缘故,陆无砚嘴上什么不说,心里却舍不得,带着小钟瑾出去玩了好一会儿。   陆无砚将小钟瑾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方瑾枝给他盖好被子。小钟瑾睡着了也不老实,小拳头总是从被子里探出来。   毕竟是冬日,方瑾枝怕他冷着,又动作轻柔地将他的小拳头放回了被子里。方瑾枝和陆无砚离开的时候,又吩咐奶娘好生照看着。   两个人回到了屋子,陆无砚一边解下身上的宽袍,一边说:“这几天够累的,去洗个热水澡,早些睡吧。”   方瑾枝在陆无砚背后,一下子抱住了他。   陆无砚的解衣带的手顿了一下,才继续动作。他知道她心里不好受,可是人死以后,那些宽慰的话语总是苍白无力的。   “无砚,你这次要去多久?也会两三年不回来吗?”方瑾枝的声音小小的,带着点难过。许是因为方今歌的事情,才让她后知后觉地开始不安。   陆无砚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次不是打一场仗,如今辽荆全面开战,那是不死不休的结局。所以七八年,甚至更久都有可能。”   离别的滋味不好受,陆无砚舍不得方瑾枝,也明白她定是因为方今歌的事情变得担心起来。陆无砚本想瞒着她,哄着她,可与其让她空等,还不如实话告诉她。   方瑾枝咬着嘴唇,没有再吭声了,只是眼睛里的湿润却是越来越多。   方瑾枝的沉默却让陆无砚轻叹了一声。   他紧紧蹙着眉,许久无言。   他向来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都依着方瑾枝,无论是她说出口的还是没有说出口的心愿,他总能为她做好,让她称心如意。   他明白她的担忧和不舍,可是他不能不离开……   陆无砚忽然笑了一下道:“要不然,你跟着我一并去?”   方瑾枝愣愣望着陆无砚,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我可以跟着你去?”   “可以。”陆无砚斟酌了语句,“不过你可知道军中有多辛苦?一路要去很多地方,有的时候可以慢慢赶路,有的时候却需要快马加鞭。更别说可能会经过地势险要的地方,连做马车、骑马都不行,得踩着污水步行。还有军中饮食更是与你如今家中所用的不同,几乎很少有热食,甚至会让你饿肚子……”   方瑾枝立刻打断他的话:“我愿意!如果你不嫌我麻烦想要带着我,我当然愿意跟去!我不想和你分开,我不想看不见你,更不想过着日夜提心吊胆,等你归来的日子……而且还是那么久……”   像这种一连几年的征战,军中许多将领都会带着小妾同行,可陆无砚舍不得方瑾枝辛苦,他忍不住又问了一遍:“瑾枝,你真的想要跟去?不怕辛苦和危险?”   方瑾枝环着陆无砚腰身的双臂更加收紧,“想去,很想去!我一想到那么多年的分离就害怕,如果可以跟去,无所谓那些辛苦,我都不怕的!”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   过了许久,陆无砚才慢慢应了一声:“好。”   陆无砚转过身来,把方瑾枝染着泪水的脸捧起来,道:“虽然军中辛苦,但是我也想把你带着。”   “你说的是真的?不骗人?”方瑾枝仰着头看他,眼角还噙着泪。   “我何时骗过你?”陆无砚唇畔逐渐笑开,“当然,我还是要再问一遍,毕竟军中不似后宅。无论是吃的用的住的都不会太好,而且也会有危险。”   方瑾枝弯着一双月牙眼笑了,她这一笑原本含在眼眶里的泪就落了下来。她好像没有听见陆无砚的反复发问一样,只是说:“愿意,愿意……”   陆无砚将方瑾枝的身子拉到怀里,轻轻拥着她。   方瑾枝不想和陆无砚分开,陆无砚也舍不得把她独自丢下来。毕竟此次离开,短则一两年,长则七八年甚至更久也是可能的。   实在是太久了   不过陆无砚还是有些担心的,毕竟军中岁月必是辛苦的。方瑾枝又是养在深闺里,她一定会不适应。   陆无砚轻轻摸着方瑾枝的头发,他一定会护着她的。   马上要过年了,因为正是过年的缘故,无论是辽国还是荆国都有暂时歇战的意思。陆无砚也不会在这里时候立刻离开。   因为老温国公和老太太双双辞世的缘故,温国公府今年这个新年一切从简。就连除夕这样的日子也没有半分年味儿。   可是小孩子就不一样了,尤其是那些还不懂事的年纪,他们还不懂死亡是什么,只知道大家聚到了一起,难免喧嚣玩乐。   长辈们瞧着不像话,指责了几句。他们暗地里还是要聚在一起玩。毕竟是小孩子,大人们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陆家本来就人口众多,到了陆钟瑾这一辈,目前已三十多个了。从刚刚会走路的小豆丁到七八岁讨人嫌的年纪也有二十多个。   因为陆无砚喜静的缘故,他和方瑾枝的家里向来人口简单,奴仆更是能少就少。陆钟瑾一下子见到这么多兄弟姐妹,整个人都是震惊的。   他花了好长时间,才分清这些兄弟姐妹谁是谁。   “钟瑾弟弟,你都记下来了吗?这个是绛颜妹妹,这个是绛云妹妹,这个是……”陆隐心站在一旁,认真给陆钟瑾指着。   陆钟瑾连连点头,“记得,记得了!”   他又疑惑地盯着陆隐心看,陆隐心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陆隐心揉了揉头,问:“钟瑾弟弟,你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陆钟瑾歪着头寻思了一会儿,才指向陆隐心身后。   陆隐心疑惑地向后望去,只见入烹抱着小女儿,正站在檐下望着这边。   “娘亲!妹妹!”陆隐心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立刻朝着入烹抱过去。   “别急着跑,慢一点。”入烹蹲下来,揉了揉陆隐心的头,又略责备地说:“怎么能只顾着自己跑,被钟瑾扔到那里不管呢?”   “哎呀!我就顾着看妹妹了!”陆隐心拍了一下自己的小脑袋,一副懊恼的样子。   他立刻转身往回跑,跑到小钟瑾身边,拉着他的手朝着入烹跑去,一边说:“走走走!我带你去看看我妹妹!我妹妹可漂亮了!”   入烹在那里嘱咐:“隐心,慢点走,不要拉着弟弟跑。”   “妹妹?”小钟瑾疑惑地望向入烹怀里的陆落菡。   陆落菡快六个月了,手里正攥着一个银镯子在玩。   陆钟瑾有些疑惑,他低着头,看着一小团的陆落菡,想了很久,才问陆隐心:“她是你妹妹?绛颜、绛云不都是你妹妹吗?”   陆隐心连连摇头,“不一样的!绛颜和绛云是堂妹,落菡是我亲妹妹呀!”   陆钟瑾就更听不懂了。   “哎呀!”瞧着陆钟瑾疑惑的样子,陆隐心也着急了。他使劲儿想着怎么才能把话说清楚,让钟瑾明白堂妹和亲妹妹是不一样的。   “啊!我想到了!”陆隐心一拍大腿,“喊你父母爹娘的才是你亲妹妹,喊别人爹娘的都不是亲的!”   陆钟瑾眨了眨眼睛,好像一下子想通了。他突然喊出来:“不要亲妹妹!爹娘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他的声音有点大,把陆落菡吓哭了。   入烹急忙哄着她,刚把她哄好,一直在一旁瞅着的陆钟瑾忽然探手,从陆落菡的手里一下子抢过了银镯子,转身就跑。   陆落菡“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钟瑾弟弟,你……”陆隐心呆了。一边是自己疼爱的亲妹妹,一边很喜欢的钟瑾弟弟,他忽然变得左右为难起来。   然而陆钟瑾刚跑两步就急急停住了步子,一双小肩膀耷拉着,在陆无砚冷冷的目光里,他不得不迈着小短腿往回走,把抢过来的银镯子重新塞回陆落菡的手里。   陆落菡还是哭,小钟瑾又硬着头皮拉了拉她的手,学着陆无砚哄方瑾枝的样子,哄:“乖啦,不要哭啦!”   陆落菡望着陆钟瑾皱着的眉头,竟真的不哭了。   方瑾枝走过来,弯着腰,瞧了瞧陆落菡,笑着说:“落菡好可爱,应该有六个月了吧?”   入烹笑着站起来,道:“还没呢,还有十天才六个月。”   入烹又瞧了一眼耷拉着小脑袋的陆钟瑾,对方瑾枝说:“我瞧着钟瑾虽然调皮,但是还蛮会哄人的。将来若是有个妹妹,定是个好哥哥。”   陆钟瑾猛地抬头,示威似地说:“不要妹妹!爹娘是我的!”   “钟瑾,不许乱说。”方瑾枝瞪了他一眼。   陆钟瑾不甘示弱地反瞪了方瑾枝一眼,“我不管,你和爹爹要是带回来一个妹妹,我就摔死她!像摔舔舔那样!”   方瑾枝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惊愕,陆钟瑾已经转身往别处跑了。   陆无砚几步追上去,直接拽着他的后衣领,把他拎了起来。   陆钟瑾急得乱蹬腿,想要将鞋底的东西瞪到陆无砚的身上。他知道他爹爹最是爱干净,若是弄脏了他的衣服,他一定会立刻松手的!   可惜呀,他人太小了,陆无砚伸长了胳膊,他那双小短腿就怎么都蹬不到陆无砚的衣服上。   方瑾枝走过来,冷着脸说:“钟瑾,不许再闹了。我和你爹爹有事情要跟你说。”   陆钟瑾乱蹬的一双小短腿立刻停了下来。   陆无砚时常冷着脸对他,可方瑾枝却总是对他笑着的呀!难不成娘亲生气了?陆钟瑾有点后悔了,看来真是他说错话,做错事了?   陆无砚一松手,陆钟瑾直接摔到了地上。   看着陆无砚和方瑾枝转身离开的背影,小钟瑾急忙一骨碌爬起来,揉了揉自己的屁股跟了上去。   回到垂鞘院以后,陆钟瑾仔细打量着陆无砚和方瑾枝的脸色,只觉得爹娘的脸色一个比一个冷。   “好嘛,我错了……”陆钟瑾耷拉着个小脑袋。   方瑾枝朝他招招手,把他招到身前,略放柔了声音,道:“钟瑾,我和你爹爹要离开一段时间。我们不在的时候,会把你送到宫里去,等进了宫,要听祖母的话,好不好?”   方瑾枝说着说着,心里忍不住一阵难受。   她舍不得陆钟瑾。   小钟瑾却一副欣喜地样子,“你们要走啦?去多久?”   小钟瑾脸上的欣喜把方瑾枝满肚子的不舍、难受都塞了回去。   方瑾枝慢慢松开了手。   小钟瑾这才觉得不对劲,他一下子扑到方瑾枝的怀里,哇哇大哭起来,“钟瑾舍不得漂亮娘亲!也舍不得爹爹!呜呜呜,可是钟瑾是好孩子,好孩子要听话……呜呜呜……钟瑾在家里会很听话很听话的!呜呜呜……爹爹和娘亲都要早点回来……”   听着小钟瑾的哭声,方瑾枝肚子里被塞回去的那股难受、不舍,又溢了出来。她搂着陆钟瑾,不由红了眼睛。   陆无砚大步走过来,拽着陆钟瑾的后衣领,把他的小身子往后一拉,将他埋在方瑾枝膝上的脸露出来。   方瑾枝红红的眼睛望着陆钟瑾,一下子僵住了。   陆钟瑾哭得那么大声,可是脸上竟是一滴眼泪都没有,而且他的眼睛里还有一丝尚未掩藏的笑意!   方瑾枝心里千回百转,最后狠狠在陆钟瑾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竟是自小钟瑾长大以来,第一次拍他。   方瑾枝愤愤道:“害得我想了几天怎么跟你说,你倒是……”   方瑾枝大概和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有着同样一个毛病——总觉得自己的孩子是天下第一好的。   所以,当别人告诉她陆钟瑾是如何调皮捣蛋的时候,她总是不太相信的。她的小钟瑾明明那么乖!那么懂事!   可是此时此刻,看着陆钟瑾那张酷似陆无砚的小脸蛋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来,方瑾枝不得不相信这孩子在她和陆无砚看不见的时候,不知道干了多少欺负人的事儿……   方瑾枝偏过头去,显然是生气了,真不想再理这个小家伙。   小钟瑾挣脱开陆无砚的手,笑嘻嘻地扑到方瑾枝怀里,撒娇说:“哇!我娘亲生气的时候都这么好看!”   方瑾枝望着小钟瑾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再打他一巴掌。   没过几天,陆无砚和方瑾枝就把陆钟瑾送进了宫中。   毕竟,相较起来,宫中才是最安全的地方。而且楚映司定会比别人更能护着陆钟瑾。   楚映司是真的喜欢这孩子,她把陆钟瑾抱起来,问:“你爹爹和娘亲就要离开了,钟瑾会不会想他们?”   陆钟瑾雪白的小脸蛋上浮现难过的神情来,他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钟瑾舍不得爹爹和娘亲,一想到要好长一段时间看不见他们,钟瑾心里就像有一只虫子在咬一样难受。可是钟瑾能够来这里陪着皇帝祖母,心里也是高兴的!”   他人小,声细,几句好听的话,被他清脆的声音说出来,更是打动人心。   “钟瑾真懂事!”楚映司望着小钟瑾一脸真挚的样子,连连点头。   立在一旁的方瑾枝却听得心里颇不是滋味儿,这孩子怎么这么小开始就撒谎连眼皮都不眨的?   陆无砚微微侧头,偏过头看着她,压低了声音,道:“有你小时候的影子。”   方瑾枝投给陆无砚一个抗议的目光。   她小时候哪里这么爱撒谎了?方瑾枝在心里不肖地轻哼了一声,她小时候又可爱又乖巧,才不是爱撒谎的皮孩子!   楚映司把小钟瑾放下来,她看着陆无砚,道:“这一次要多加小心,无论如何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做赌。”   “儿子知道。”陆无砚微微点头。   楚映司又看向一旁的方瑾枝,问:“真要跟着无砚去?疆场可不是深宅的后花园,也不是热闹的集市。”   方瑾枝认真点头,“我都知道,我不会给无砚拖后腿的。”   楚映司“哈”了一声:“母亲不担心你会拖后腿,有你跟着无砚,母亲倒是更放心一些。”   头几年的时候,陆无砚曾经领兵了三年。楚映司很清楚陆无砚的带兵风格,陆无砚这个人平日里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可是一到了疆场上好像变了一个人,比他爹还顾自己性命!   但是若有方瑾枝跟着他,说不定他还会顾虑一些。   这也是为什么楚映司在听说方瑾枝要跟着陆无砚一并去的时候,非但没有阻止,还十分赞同。   大军很快出发了,楚映司站在高台上相送。她望着陆无砚逐渐远去的背影,在心里默默为他祝福。   她的衣袖好像被扯了一下,楚映司低着头,就看见陆钟瑾踮着脚,在拉她的袖子。   “皇帝祖母!钟瑾也想看!”   楚映司这才想起来,这处高台四周围着的砖石有成人半身之高。陆钟瑾人小,他看不见。   楚映司将陆钟瑾抱起来,问:“钟瑾看见你爹娘了吗?”   陆钟瑾重重点头。   此时大军已经走了一段距离,那些将士黑压压一片的背影实在难以分辨。楚映司便问:“钟瑾怎么认出来的?”   “最威风的就是我爹娘!”陆钟瑾一脸自豪。   楚映司大笑不止。   等到大军完全消失在视线里,陆钟瑾忽然转过头,有些闷闷地问:“皇帝祖母,我爹娘什么时候回来?”   楚映司把陆钟瑾放下来,牵着他的小手往回走,道:“等到天下太平时,他们就回来了。”   陆钟瑾还不懂什么是天下太平,他连陆无砚和方瑾枝去做什么都不清楚。起先的时候,他听说陆无砚和方瑾枝要离开好长一段时间,他心里是开心的!因为再也没人管着他了,他想干嘛就干嘛!   可是,当陆无砚和方瑾枝的身影真的在他视线里逐渐消失的时候,他心里忽然有点酸酸的感觉。   小小的钟瑾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离别。   静默走了一路,回到皇宫的时候,陆钟瑾忽然开口:“很快就天下太平了,很快的!”   楚映司低头看着他,由衷地笑起来。   ……   外面战事不断,日日上演着生离和死别,而海岛上的生活却平静地不像话。起先的时候,陆佳蒲还会在石头上做标记记日子,日子久了,竟时常忘记。如今,倒也变得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楚怀川立在边海高高的岩石上,望着前方不见尽头的汪洋大海。   陆佳蒲提着一筐脏衣服走向海边,在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小不点。楚雅和一手拽着陆佳蒲的衣角,一手牵着楚享乐。   楚享乐任由姐姐牵着,他低着头,正一边走路,一边看书。他看得太入迷了,并没有注意到前面的母亲和姐姐停了下来,一下子撞到了陆佳蒲的腿上。   陆佳蒲笑着将竹筐放下,道:“说过多少次了,不许走路的时候看书。”   楚雅和则是一边给楚享乐揉着额头,一边说:“下次我提醒弟弟,母妃不要说他了!”   “是享乐做错了,母妃教训的是!”楚享乐背着手,乖乖立着。   陆佳蒲瞧着他这个样子,无奈地摇摇头。这孩子太爱看书了,如今还不到四岁呢,认识的字儿已经和楚雅和差不多了。   海岛上本来就没有多少书,他手里捧着的那一本还是楚怀川亲自给他背写下来的。   楚怀川早就看见他们过来了,他从岩石上下来,笑着走向妻儿。看着楚怀川逐渐走近,陆佳蒲咬了一下嘴唇,眼中浮现几许痛苦和挣扎来。 第193章 尾声(13)   “怎么了这是?”楚怀川立刻收起脸上的笑意, 略急切地问。   陆佳蒲仍旧心中犹豫,她望着楚怀川好一会儿,颓然低下了头。   这个样子的陆佳蒲可不多见。   楚怀川将她垂在身侧的手拢在掌心里, 才惊觉她的手有多凉。他顿了顿,才说:“太冷了, 衣物放在那里先别洗了。”   陆佳蒲还是低着头不说话,楚怀川弯下腰将她放在一旁装着脏衣服的筐楼提起来,朝着海边走去。   “陛下,我好像又有了身孕。”   楚怀川的脚步僵在那里。   凉凉的海风吹来楚雅和和楚享乐在海边嬉笑的声音,陆佳蒲睁大了眼睛, 免得眼里的湿润落下来。她吸了吸鼻子,把鼻尖、眼里的那份氤氲压下来,追上楚怀川。   “其实有雅和和享乐,臣妾已经很知足了。要不然……就不要这个孩子了吧……”   明明已经思量了那么久才下定的决心,可是当陆佳蒲说出来的时候, 心里还是一阵阵撕扯般得疼痛。   她怎么可能留下这个孩子呢?   他们留在这里,能够吃饱穿暖已经十分磕磕绊绊了。等到她月份大了行动不便和月子里的时候,这日子要怎么过?更何况,他们没有大夫没有产婆,总不能让楚怀川学着给女人生孩子吧?   楚怀川转过身来, 他在陆佳蒲面前蹲下,将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听了听,然后他忽然笑了,抬起头望着陆佳蒲, 笑道:“朕连名字都取好了,就叫享福!”   陆佳蒲怔怔望着楚怀川充满笑意的黑眸,一时失语。   她知道楚怀川并不是莽撞的人,也知道他的固执。   “可是……”   楚怀川已经站了起来,他朝着楚雅和和楚享乐,喊:“雅和!享乐!快过来,你们就快有弟弟或妹妹了!”   正光着小脚丫在海边嬉闹的楚雅和和楚享乐闻言,连鞋子也没穿就朝陆佳蒲冲过来。   “弟弟!我要有弟弟了!”   “胡说!我已经有你一个弟弟了,这个已经是妹妹!”   两个小孩子抱着陆佳蒲的腰,开开心心地讨论陆佳蒲肚子里的这一个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   陆佳蒲还是有些不安。   楚怀川只是无所谓地笑了一下:“多大点事儿。”   他作势挽起袖子,“啧”了一声,道:“木匠、泥瓦匠、屠户、厨师、修鞋的、抄书的……啧,不就是产婆吗?又岂能难得了朕!”   陆佳蒲本来满心担忧,可是瞧着楚怀川如此模样,她一下子笑出来,心里那份担忧便也没那么浓了。   她将楚雅和和楚享乐拉开一些,笑着说:“好了,你们去海边玩吧,母妃要去洗衣服了。”   “洗什么洗,以后可不能受凉!以后家务事儿都躲远点!”楚怀川提着脏衣服往海边走,临走前,还叮嘱楚雅和和楚享乐:“你们两个要照顾好母妃,不许惹她生气,听见了没?”   楚雅和和楚享乐点头如捣蒜。   陆佳蒲立在原地望着楚怀川蹲在海边洗衣服的身影,她将楚雅和和楚享乐拉到怀里,心里是莫大的满足和幸福。   她弯下腰来,对楚雅和和楚享乐说:“你们两个在这里玩吧,母妃要回去做饭了。”   楚雅和立刻说:“母妃,雅和已经长大了,您教我做饭吧!以后我来做饭!”   “我能烧火!”楚享乐在一旁说。   陆佳蒲揉了揉他们两个的小脑袋,牵着他们往回走:“好,雅和还有享乐都来帮忙……”   ……   不知不觉,方瑾枝已经跟随陆无砚出征大半年了。当初她选择跟着陆无砚出征的时候,预料了很多种艰苦、危险。然而事实上,守城时,她总会被安顿在官员家中,而出了城行军时,她也是被安顿在后方的马车、大帐里。   军队进退有度,交战时亦从未遇过险阻,一路行去,几无败迹。   当然了,吃穿用度自然与家中时不同。陆无砚和方瑾枝吃的东西与将士的区别大概就是更干净一些。   没来的时候,方瑾枝还略担心自己会给陆无砚添麻烦。来了后才发现几个副将居然都在帐里藏了小妾。方瑾枝曾认真问陆无砚这样算不算不务正事,陆无砚古怪地看了她一样,什么都没说。   后来方瑾枝问别人才知道,一般这种要持续个几年的征战,将领们总会带着小妾随行。甚至有些军中还为士兵准备一批女人。只是陆无砚厌恶那样的乌烟瘴气,他的军中是没有军妓的。   方瑾枝站在半山腰,仰着头看入茶坐在树上摘果子。   “时节不对,这青杏一共才结了这七八颗。”入茶擦了擦尝了一口,皱了一下眉。   “很酸?”方瑾枝也从她怀里拿了一个吃。   只尝了一口,方瑾枝也和入茶一并酸得眯起眼睛。但是方瑾枝还是很开心,她又咬了一口,笑着说:“酸的也比没有好,这都好久没吃到杏子了。”   入茶点点头,在怀里翻了翻,挑出一个稍微红一些的递给方瑾枝,道:“这个或许能甜一些。”   方瑾枝摇摇头,说:“先拿回去吧,试试能不能做一碟杏子酱。”   她们两个缓步下山。   方瑾枝望着山下巡逻的士兵,想起陆无砚来。陆无砚把大军压在这里,亲自带着一小队士兵去前方的伦普城打探情况,已经三天未归了。   “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回来……”   方瑾枝话音刚落,就听见远处的一阵马蹄声,而陆无砚正骑在为首的黑马上。方瑾枝的脸上立刻露出笑容来,恨不得提着裙子奔过去迎他。   可是方瑾枝知道陆无砚这次是为了攻下伦普城才去亲自打探,军中那些副将早就迎了上去,他们必是有重要军情相商。她这个时候不方便过去。   “走吧,我们快些回去。怎么着也得把热水给他准备好。”方瑾枝转身走向最后方的大帐。   入茶跟了上去。   即使在军中,陆无砚那过分爱干净的毛病却一点没改。虽说有的时候军中用水紧张,可是他能把一日二次、三次的沐浴改成一次,已经是莫大的牺牲了。   陆无砚的确在前面的大帐中和几位副将议事到很晚,等到他回到后面的寝帐时,已经天黑了。   方瑾枝迎上去,让入茶把晚饭摆好。   虽说都是些清粥咸菜并一道鲜菇汤,可是他既然回来了,方瑾枝还是想等着他一起吃。   陆无砚看一眼桌子上的杏子酱,问:“新摘的?”   “嗯,后面山坡上有一棵杏子树。本来想多做一些杏子酱给几位副将军送去的,可是杏子一共没结几个,等做成杏子酱就只剩了半碟子。”   方瑾枝脸上的表情颇有些遗憾。   陆无砚尝了一口,酸的要命。可是在每天粗粮的膳食中,倒显得尤为可贵。   “这几日留在大帐里,不要再去后山了。”陆无砚道。   方瑾枝蹙着眉,问:“可是又要开战了?”   “嗯,就在这几日……”陆无砚话说一半忽然皱了眉。他低头,将嘴里的饭吐到帕子里。   竟是有沙子。   “今天这饭谁做的?”陆无砚的眉毛都快要竖起来了。   因为陆无砚格外爱干净的缘故,他和方瑾枝的膳食都是单做的,由入茶仔细洗了又洗才入锅。这饭菜当然是入茶做的。   立在一旁的入茶刚要请罪,方瑾枝有些歉意地开口:“我做的……”   陆无砚看她一眼,便不说话了。他脸上的怒意缓了下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吃饭。   方瑾枝悄悄对入茶眨了一下眼睛,入茶感激地望了她一眼。   入茶本来就不擅烹,只会做最简单的东西。可是跟着方瑾枝的下人不仅得照顾她的日常起居,更要能护着她。所以入茶比入熏更合适。   入茶在心里暗暗想着下次一定不能再出这样的差错了。   因为军中用水不能太浪费,而陆无砚每日都要沐浴,方瑾枝也不好再多浪费水,总是和陆无砚一起洗澡。   方瑾枝褪去衣服,刚踏进浴桶里,陆无砚的长腿就把她圈到了怀里。   陆无砚贴着她的耳朵,问:“想我没有?”   耳朵有点痒,方瑾枝往一旁躲去。水里很滑,她身子一偏歪到一旁,一下子坐在陆无砚身上。   陆无砚“嘶”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你是想把它坐断吗?”   方瑾枝面不红心不跳地顶嘴:“明明是它不规矩,自己变大了。”   她又小声“哼”了一声,说:“而且好好的呢,哪里断了?只不过是有点疼罢了,瞧给你娇气的……”   见陆无砚的脸色越来越莫测,方瑾枝又急忙话头一转,道:“好嘛,我给它揉揉不就成了?”   揉着揉着,方瑾枝明显感觉到它又变大了点。她双眸盈满笑意,甜糯地说:“瞧,治好了!”   陆无砚一下子俯下身,激得浴桶里的水花溅在他的胸膛上。他捏住方瑾枝的下巴,吻上她那张说个不停的小嘴。   方瑾枝被他吻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而且……   这姿势着实不太对劲,陆无砚只管捧着方瑾枝的脸吻着她,方瑾枝只半边身子坐在他腿上,偏偏陆无砚又俯身压下来,使得方瑾枝半边身子悬着,而另外半边身子却开始发麻。   时间久了,方瑾枝有些坐不住了。她伸出手来,想要保住陆无砚的身子,可是水里太滑了,她一个没抓稳,手从陆无砚的腰际滑下来。   可陆无砚浑然不觉,又往下压了几分。   方瑾枝快要从陆无砚腿上摔下去的时候,急忙伸手一抓,把硬硬的东西当成了把守,握在掌中。   陆无砚吻着他的动作一僵。   方瑾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手里握着的是什么,她小声说:“总得让我抓着点什么才能坐稳不是……”   “你可以坐得更稳一些。”陆无砚伸手掐着方瑾枝的腰,往上一提,再扯着她的腿让她没根坐下。   方瑾枝闷哼了一声,才咬着牙说:“陆无砚,你真是越来越不懂怜香惜玉了!”   陆无砚一笑,道:“为夫只是担心夫人摔下去而已。”   他慢慢贴近方瑾枝的唇,轻轻摩挲:“只有这样密不可分才更牢固。”   他说着猛地一动,带起浴桶里的水花涟涟。   方瑾枝“唔”了一声,才伏在他胸口,喘息着说:“将军可不要太伤身,小心明日马背上跌下去惹得人笑话……”   “你这张小嘴可真是什么时候都能说出乱七八糟的话来,”陆无砚用指腹轻轻摸过方瑾枝盈着水渍的湿润唇瓣,“惹得为夫每时每刻都想把它堵上……”   陆无砚复低头,咬上方瑾枝的唇,将她小小的双唇含在口中。   夜已经深了,陆无砚从浴桶里跨出来,随意擦了一下身子,就拿起放在一旁的宽袍披上。他转过身去,望着方瑾枝。   方瑾枝靠在浴桶里,一条沾了水珠儿的白净小臂搭在浴桶边儿上。她低着头阖着眼,已经是半睡半醒了。   陆无砚笑了一下,他走到轻轻拍了拍方瑾枝的脸颊,笑道:“为夫还有力气,要不要转移地方再来?”   方瑾枝连眼皮都懒得睁开,她懒懒地说:“相公大人不记小人过,就绕了我吧。”   陆无砚这才探手把她从浴桶里抱出来,仔细给她擦去身上的水渍,抱回床上去。   方瑾枝还是有些不放心,她拽着陆无砚的衣襟,小声嘟囔:“要睡了……”   “嗯,睡。”陆无砚笑着为她盖好被子,将她小小的身子拥在怀里。   第二天陆无砚起来的时候,方瑾枝还窝在床上不想动弹。陆无砚换好了一身戎装,立在床边瞧她还在睡。他弯下腰,在她的眼睛上亲了一下,柔声说:“这次走大概要五六日,安心等我回来。”   方瑾枝迷迷糊糊地将眼睛扯出一条缝儿看了陆无砚一眼,才稀里糊涂地点头,说:“晓得了,早去早回……”   陆无砚将滑到她肩头的被子替她往上拉了拉,才转身往外走。   陆无砚走出大帐,吩咐立在外面候着的入茶不要叫醒方瑾枝,这才翻身上马,带着整军待发的将士离开大营。   军队离开的闷闷声响不知怎么的将方瑾枝吵醒了,她一下子坐起来,懵怔了一会儿,然后立刻翻身下床,披上衣服跑出去。   方瑾枝刚迈出大帐,守在外面的入茶就迎了上去。   “三少奶奶,您醒了。”   方瑾枝胡乱地点了一下头,伸长了脖子张望着陆无砚离开的方向,她有些埋怨:“怎么都不叫醒我……”   “是三少爷瞧着您还没睡醒,吩咐奴婢不要把您喊醒的。”入茶恭敬地低声解释。   方瑾枝埋怨的并不是入茶,而是陆无砚不肯叫醒她。这个时候,她心里焦急也没对入茶解释,只是胡乱地点了一下头,提着裙子小跑着往前追去。   然而大军早就离开了,她哪里追的上。   方瑾枝立在地儿,瞧着大军黑压压的影子,心里有点失落。   她跑到的地方已经是前面的大帐了,这儿有很多士兵巡逻。还有尚未吃完早饭的士兵,正抱着碗坐在长凳上喝粥。   方瑾枝猛地出现在视线里,这群愣小子不少人看呆了眼。兵荒马乱的哪里还有女人的影子能见到?更何况还是这样的绝色。   但是这群士兵很清楚方瑾枝的身份,也只能暗暗偷看两眼,别的心思是断然不敢有一星半点的。   入茶有意无意地挡在了方瑾枝身前,挡住了那几个士兵的视线。可入茶的姿色在皇城贵女之中本就是上乘,她立在这儿,也引得那群愣小子直流口水。   之前在皇城的时候,方瑾枝还在闺中的时候,每次跟着陆无砚去集市都会带着纱笠遮颜。等到她成亲以后再跟着陆无砚去集市那等地方的时候,只是偶尔才会不带纱笠遮脸。只是如今在军中,规矩便少了许多。   入茶微微蹙眉,在方瑾枝耳边说:“三少奶奶,咱们回去吧。要不了几日三少爷就会回来的。”   在入茶的示意下,方瑾枝轻轻扫过那几个士兵。那几个愣小子被方瑾枝打量的时候,顿时涨红了脸。也不知道是谁先轻咳了一声低下头,其他几个人才一并把脑袋低下去,不敢再乱看。   巡逻的士兵赶过来,为首的一个问:“夫人,可是他们这群人冲撞了您?”   他长得人高马大,又黑又壮,说话的声音也很高,仿佛喊出来的。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反倒把方瑾枝唬住了一瞬。   方瑾枝立刻反应过来,忙说:“没事的,你们继续去巡逻就好。”   方瑾枝还对这个士兵轻笑了一下,士兵黝黑的脸庞不自然烧了一下,幸好他皮肤黑,瞧不出脸红来。   “那属下继续去巡逻了,夫人有事尽管吩咐!”他迈开步子转身,带着身后的一队人继续去巡逻。临走前还给了那几个坐在一旁吃早饭的士兵一个凶神恶煞的警告眼神。   方瑾枝走到那几个小兵面前,瞧了一眼他们碗里的粥,不由皱了一下眉。   这几个小兵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饭量大长身体的时候,可是他们喝的清粥实在是太稀了。   方瑾枝和入茶往回走的时候,问:“这些士兵平日里就吃这些东西吗?”   “也不是的,”入茶便给方瑾枝解释,“若是平日里,士兵们吃的粥用的米就少一些,可若是真的开战,都是吃了米饭干粮的。比如今日三少爷带走的那二十五万兵马都是吃饱了的,不仅有干饭,还有酒肉,而留下来的这五万兵吃的就少一些。”   入茶之前是不知道这些事情的,只是这次跟了过来,和那是士兵打交道多了,才慢慢知道的。   方瑾枝点点头,顷刻明白了过来。   她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巡逻的士兵,还有三三两两坐在长凳上吃早饭的士兵,心里想着还是粮食不够充裕。   虽然她之前提前一年多开始耗尽方家财产高价收粮、屯粮,可是以她一人之力哪里能供应得上军队所需。无论什么时候,战争总是会带来无数的生离死别和苦难。别说是耗尽她方家的家财,就算整个国库补下来,也填不饱所有将士的肚子。   这一路行来,方瑾枝虽然一直藏身在后方,可是她还是见到了不少死伤,还有那些所经之地的流民。她印象很深刻的是曾经过的一个小庄子,那是一个十分安静的小庄子,檐下晾晒的瓜,院子里挂起的衣服,还有田间还没有收的麦子……处处都那么祥和美好。然而那个庄子里的人全部死了,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毫无声息。   方瑾枝轻轻叹了口气,惟愿这场战争早一日结束。   当天夜里,方瑾枝不知道为什么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她自小就习惯了窝在陆无砚的怀里,一手拽着他的衣襟,一手搭在他的腰上睡觉。可是这大半年的军中生活,陆无砚是时常几日不会来,夜里忽然离开也是常有的事情。起先的时候,方瑾枝还不适应。可时间久了,她倒也能慢慢习惯了一个人睡觉。   像今夜这般怎么都睡不着的确是奇怪。   好像有什么声音,闷闷的。   方瑾枝侧着耳朵仔细听了听,才听出来那是军队整齐的行进声。   陆无砚这么快就回来了?   方瑾枝心里正纳闷呢,入茶火急火燎地冲进来,脸上带着一层慌乱。   入茶向来是个冷淡沉着的性子,她此时慌张的样子实在是少见。   “怎么了这是?”本来就没睡着的方瑾枝一下子坐了起来。   “三少奶奶,快,先把衣服穿上。好多荆军围了过来!”   方瑾枝一惊,来不及多想,急忙下了床。她一边穿衣服,一边问:“有多少荆国的兵马?孙副将军在哪里?”   “具体有多少兵马还说不清,可是瞧着黑压压的一大片……”入茶顿了一下,“孙副将军和另外几位将军都起来了,正在前面的大帐里议事。”   方瑾枝刚穿好衣服,一个士兵赶过来,在大帐外禀告孙副将军请她去前面的大帐议事。   方瑾枝带着入茶赶过去的时候,大帐里的几位副将军脸色十分难过,大帐里有七八个人,可是谁都没有说话,显得死寂一片。   见方瑾枝进来,孙副将军急忙起身,问:“夫人,没有惊到您吧?”   其他几个将军也都站了起来。   “无事,孙将军,如今情况如何了?”方瑾枝问。   “启禀夫人,粗略计算,来者俞十万兵马。具体人数还未知。”孙副将军脸上的表情越发沉重。   如今留下来的兵马只有五万,这其中还包括了火头军和伤病。实在是不太乐观……   “报——”   小将从外面一路小跑进来,跪地禀告:“启禀将军,据前方来报,敌军至少有二十万兵马。而且已经将我们包围了!”   “二十万……”   大帐内立刻窃窃私语起来,俨然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五万对二十万,而且敌军显然是有备而来,结局不难预料。   情绪是会传染的,这些久经沙场的将军都变了脸色,更何况是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的方瑾枝。   方瑾枝的心里也有些慌,她不由想起陆无砚。   他知道吗?   他现在在哪?   如果他知道后方被偷袭,他会及时赶回来吗?   一系列的疑惑之后,方瑾枝突然想到既然荆国在这里设了埋伏,那么会不会也对陆无砚此次攻城也设下埋伏?   若陆无砚知道她有危险,一定会急迫地赶回来吧?会不会影响了他的决断?会不会连累他?   方瑾枝的心揪在一起,已经有最开始对于身陷绝境的担忧转变成对陆无砚的担忧。她曾觉得只要有陆无砚在,便是安全的。可是如今竟是第一次觉得敌人的可怕。   “夫人!”孙副将军打断方瑾枝的思绪。   他沉着脸,道:“眼下情况不太乐观,臣会誓死保护您的安危。前面的探子已经探实,敌军虽然四面包围而来,可是四处方位的兵马数量却是不同。等一下臣会佯装进攻,另责令两万精兵护送夫人离开!”   方瑾枝明白即使这般她也不一定能逃脱。   她心里充满了无尽的担忧,望着眼前一张张或决绝或仇恨或悲伤的面孔,方瑾枝又一次憎恨起这场战争来。   荆国兵马踏进大营,无数大辽将士死于刀下。   方瑾枝坐在入茶的马背上回头望去,只见满地尸体,那几个早上还偷偷打量过她的年轻小兵已经成了冰冷的尸体。他们死的时候眼睛还没有闭上,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   明明还没有到秋天,可是深夜的风吹到方瑾枝的脸上,却让她觉得刺骨得寒冷。   越来越多的荆兵追上来,越来越的辽兵倒下。   两万精兵誓死杀出一条血路,待到冲出包围时,两万人已经只剩下一千多人。而且这最后一千多个将士仍在不断地倒下。   当黎明的光芒洒落时,护在方瑾枝身边的辽兵已不足百人。而荆兵已经追上来了。   孙副将军手中大刀砍杀两个荆兵,回头对方瑾枝大喊:“夫人快走——”   话音未落,几个荆兵冲上来,钝重的大刀已将他的头颅砍下。   “不……”方瑾枝的眼眶里盈满泪水,那泪水仿若已经染成了鲜红色。她睁开眼睛是望不见尽头的尸体,闭上眼睛仍旧不能将那些影像赶走。   这些将士平日里或认真操练的样子,或嬉皮笑脸嬉闹的样子冲进方瑾枝的脑海,和这些尸体逐渐交替。   “吁——”   不要命往前狂奔的入茶猛地勒住马缰,马的两条前腿高高抬起,几乎树立起来。方瑾枝紧紧抱着入茶的腰,才没有落下马。   前面也是荆军。   入茶长长舒了口气,抽出腰间软剑,道:“奴婢一会儿会带着您冲过去,若是侥幸冲了出去,奴婢会从马上跳下来。您要及时松开奴婢,然后您要抓紧马缰一直往前狂奔。”   方瑾枝抬头望着黑压压包围而来的荆军,知道生机渺茫。 第194章 大结局(上)   方瑾枝握住入茶的手腕, 轻轻摇头。   入茶怔了怔,焦急地说:“奴婢知道生机渺茫,可是尝试一番总有一线生机。奴婢会拼死为您拖延时间……”   方瑾枝打断她的话:“如果按照你说的办, 或许我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活下去。而若我们被擒,却也同样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活下去。”   “这有什么区别吗?”入茶迷惑不解。   “当然有区别啊, ”方瑾枝嘴角浅浅的笑影影绰绰,“前者你必死啊……”   入茶怔怔望着方瑾枝,一时说不出话来。   “走吧,试试咱们那千万分之一的好运气。”方瑾枝松开一直拽着入茶腰际衣襟的手,撑着马背, 小心下了马。   入茶犹豫了一瞬,也翻身从马背上跃下去。她将手中的软剑收回腰际,行走时,偏又在方瑾枝前面一步,想要护着她。   两个人一并走向手握弓箭、长枪的荆兵, 方瑾枝小声对入茶说:“等一会儿若他们想要直接杀了咱们,你一定要在他们出手前先杀了我。我可不想死在这帮荆国人手里,可我又胆小怕疼,不敢自尽,只能求你帮忙了。”   入茶使劲儿咬了一下嘴唇, 才重重点头,道:“好,若真到了那一步,您在黄泉路上等一等, 奴婢马上就追过去继续护着您。”   方瑾枝被入茶的话引得一下子笑出来:“好哇,咱们一言为定。”   “夫人好胆魄,这个时候居然还能笑出来,若是寻常弱女子恐怕早就吓破了胆。”马背上的荆国将军梁一沣冷笑,“可惜啊,徒有胆识也不能长命。”   方瑾枝望着马背上的荆国将领,道:“这位将军是打算要我的命吗?若是如此,你给一句痛快话。我们主仆也不浪费贵国兵器,自行解决就成。”   方瑾枝心里自然是紧张、害怕的,可是她脸上却一点没显露出来。她在说这话的时候,眸中唇角甚至挂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其实方瑾枝是在赌。既然这些荆兵手握箭弩,明明可以在远处射杀她们,却一直没有用箭弩,而是偏要追上来,想必是打了生擒的主意。至于生擒的目的是什么,要么为了逼问,要么为了要挟。   可不管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只要活着就总有一线生机。   听了方瑾枝的话,梁一沣直接愣住了。他不得不重新打量起方瑾枝来,他将方瑾枝重新打量了两遍以后,才缓缓开口:“夫人可想知道你夫君眼下如何?”   方瑾枝脸上浮着的那层笑意不由淡了两分。   这个人既然知道她的身份,想必生擒她是为了用以要挟陆无砚。方瑾枝转念一想,这个人没有选择直接把她杀了,那么陆无砚此时必定无恙。   方瑾枝不由松了口气。   她脸上的笑意又浓了三分,笑道:“想必在捅将军的老巢罢!”   梁一沣立刻变了脸色,马上质问:“夫人还知道什么?”   方瑾枝脸上表情没有变化,心里却略微惊讶了一瞬。难道她胡乱瞎猜的竟猜对了?她略一思量,给了梁一沣一个更加莫测的笑容。   梁一沣眯起眼睛,带着几分危险地说:“夫人当明白你一介女流,还是敌军大将的妻子,落入我军手中会是怎样的下场。”   他偏过头,扫了一眼身后黑压压的荆兵,笑道:“夫人出生高贵,莫不是想要成为我几十万将士手中低贱的玩物罢?”   在他身后的荆国士兵中接连响起几道口哨声。   入茶厉了眸,向前跨出一步。   方瑾枝将入茶拦下来,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方瑾枝回过头来,对上梁一沣审视的目光,道:“将军费了这么大心思抓住我,想必是有用处的。而我是个怕死的,所以没在逃跑的路上自个儿抹了脖子。可再怕死的人也得有点骨气,将军若将我逼得急了,大不了一头撞死。我活不成,能让将军白折腾这么久倒也值了。”   方瑾枝轻轻松松地笑了一下:“指不定我拖延的这会儿功夫,我那夫君又多杀了几个荆国人嘞。”   方瑾枝说得又轻又快,配着她那清甜软糯的声音,竟像是说着玩笑话一样。   梁一沣大笑,道:“没想到夫人竟是这样一个人,倒是梁某先前小看了夫人。夫人刚刚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再怕死的人也得有点骨气,可是本将军还觉得是人也都有点脾气。夫人如今既是阶下囚,还是收敛着点好!否则,就算本将军下了令,也管不住几十万兵卒。”   “来人!请夫人上马车!”   几个荆国的小兵跑过来,想要抓住方瑾枝。可是他的手还没有碰到方瑾枝,已经被入茶手中的软剑砍断。   “啊——”   “你好大的胆子!”另外几个士兵立刻拔剑,入茶敛了眉,毫无畏惧。   梁一沣抬手,阻止了这些士兵的动作。   “我们有手有脚,不用你们帮忙了。”方瑾枝扶着马车壁,登上马车,入茶在她身后上车。待马车门关上以后,入茶才收了剑。   马车朝着未知的方向驶去,荆国兵马围在马车周围,使得逃跑无望。   “三少奶奶,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们要把咱们带到哪儿去?会一直带去荆国吗?我们要不要逃跑?”纵使沉着如入茶也没了分寸,压低了声音问方瑾枝。   方瑾枝抱着膝倚靠着车壁。之前的逃难,在马背上一路颠簸,她刚刚在和梁一沣交涉的时候还能淡然笑之,而如今上了马车才觉得浑身上下哪哪都疼,全身的骨头好像散架了一样。   她叹了口气,轻声说:“自然是要想法子逃的,只是如今外面全是荆兵,以你我之力根本逃不掉。”   入茶蹙着眉,忧心起来。   方瑾枝更加忧心,她心中不无畏惧,可是更多的,却是担心自己成为要挟陆无砚的筹码。   方瑾枝又叹了口气,说:“不管怎么说,逃跑需要好的体力。我如今是动都动不了了,我先睡一会儿养养精神,你好好守着。等我醒了再换你歇着。”   入茶点点头应下:“奴婢一定好好给您守着。”   方瑾枝合着眼,很快就睡着了。   入茶完全没有想到方瑾枝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睡着,方瑾枝的这份冷静,让自诩沉着的入茶也是自叹不如。   想起如今情景,入茶打起精神来,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大意。她望着一旁睡着了的方瑾枝,不由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来,那些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的事情。   入茶不是平民百姓家的孩子,她出生富裕大户,祖上世代为官。在她很小的时候家中惨遭厄运。   那一日大雨不歇,她躲在柜子里亲眼目睹了全家老老小小被仇人杀害,那些人杀了她的家人还不罢休,偏偏还要辱尸,侮辱过后连全尸都没留下。   她躲在柜子里看着那群残暴的人羞辱家中女眷尸体,又将男子尸体剖腹解肢,她战栗不休、几次昏厥。可是她每次昏厥都很短,醒过来的时候,那些人仍然在外面继续施虐。   她还是被那些恶人发现了,她站在大雨里浑身发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这个时候一队路人忽然敲门进来避雨。当然不会有人给那些过路人开院门,可是那些过路人直接踹开了院门。   想来那些过路人也没有想到院子里会是这样一番景象。   紧接着就是一番打斗,入茶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直到一切都停下来,一双白色的靴子停在她身前。   入茶抬起头来,就看见十一二岁的陆无砚。他冰冷的黑眸不像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当他的目光扫来的时候,入茶畏惧地向后缩了缩。可是她又忍不住抬头去看他。   硕大的伞撑着陆无砚的头顶,让他免受雨水的浇淋,好像他在的地方就可以免去风雨。   陆无砚只是目光轻轻一扫,就移回了视线。他微微侧头,对身后举着伞的入烹说:“把她带回入楼。”   从那以后,她在入楼里苦心学武,一心想着报仇。后来她有幸被挑中,调到垂鞘院里服侍陆无砚。等到她大了一些,就跑去报仇。用十倍、百倍残忍的手段报复那些杀害她家人的凶手。   当她将最后一个仇人弄死,顿时觉得没有再活下去的意义,挥剑自刎。陆无砚阻止了她。   那一日,陆无砚一句话没说,只是轻易地用手中的一枚石子儿打开她手中的剑。   入茶立在原地怔怔望着陆无砚走远的背影,从那一日起陆无砚就是她活下去的寄托。   她很早就知道入烹对陆无砚的喜欢。她也曾问过自己,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喜欢陆无砚。   她想了很久,直到与方瑾枝的接触越来越多,她才得到答案。喜欢一个人当如方瑾枝这般,任性地胡闹、刻骨的想念、强大的占有、纯粹的依赖、无畏的信任,还有不顾一切的追随。   而入茶对陆无砚完全不是这般,她是一个不可能再会对任何人动心的人。想通了自己并不是喜欢陆无砚,而只是把他当成一种活下去的寄托后,入茶反倒是轻松了许多。   陆无砚攻下伦普城的时候隐隐觉得不对劲,这伦普城怎么说也算得上是荆国坚守重城,竟然如此简单就攻了下来,让人不得不生疑。   “陆将军!”一员小兵朝着他一路跑来,他的脸上身上都是血。   看着这个一身伤的小将士,一个可怕的念头窜进陆无砚心里。等到这个小兵将后方的事情一五一十禀了他,陆无砚缓缓闭上眼睛。   他不该将她留在大帐里,他应该将她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擒走她的是谁?”陆无砚的声音冰冷的声音带着一浓浓的杀意。   “启禀将军,是梁一沣!”   “梁一沣。”陆无砚眯着眼睛,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陆无砚留下精兵把守伦普城,另带着二十万兵马追梁一沣。然而陆无砚得到消息的时候梁一沣已经离开很远了,纵使再如何快马加鞭,也未能追上。   前面就是密滦城了,副将军将陆无砚拦下来:“将军,咱们再追就深入荆国了!那密滦城更是守卫森严,屯兵至少四十万啊!”   陆无砚勒住马缰,立在山头,俯视远处坚固的密滦城。   “深入荆国?”陆无砚冷笑,“那就把荆国的一座座城池尽数变成我大辽的地盘。”   陆无砚调转马头,立刻布兵,攻打密滦城。   他追来的这一路,已经攻下了荆国无数城池,所带兵马已由当初的二十万,扩大到近三十万。他本可以收俘更多的荆国士兵,可是他心中焦急,所用策略多以狠辣为主,这才使得收纳的荆兵并不多。   当陆无砚攻下密滦城的时候,辽国与荆国的这场战役中,辽国已经占据了上风。   自此,辽国已经形成由陆申机坚守大辽西方正门,由陆无砚带领兵马攻城略地的作战方式。其余将领防守于各处按兵不动,只待一声令下,互相支援。   陆无砚的战绩不断传回大辽,民间口耳相传,民心大安。   陆申机哈哈大笑,立在城楼高处望着远处荆国的方向,他感慨自己这辽国第一大将的名声恐怕要被儿子抢去了,心里又是怅然又是自豪。   他自然不知道,他今生教陆无砚从军之术不多,前世却教了陆无砚很多军法谋略之术,陆无砚更是有着前世十余年的从军经验。   暮色四合,宫灯逐渐点起。   大殿里仍旧一片灯火通明,楚映司细细阅过落雪般不断送进宫的军情,时而蹙眉,时而大悦。   陆钟瑾端着一碗银耳红枣羹,小心翼翼地放在楚映司的桌头,脆生生地说:“皇帝祖母,这是钟瑾特意吩咐御膳房给您熬的。”   “谢谢钟瑾。”楚映司没有抬头,仍旧埋首长案之上。   陆钟瑾想了想,小跑着跑进偏殿里,回来的时候一双小胳膊抱着一件棉衣,他把一个小杌子推到楚映司坐着的交椅后面,然后踩在上面,小心翼翼地将棉衣披在楚映司的身上。   楚映司愣了一下,侧过身,把陆钟瑾从小杌子上扶下来。她把陆钟瑾抱在膝上,道:“来,钟瑾陪祖母一起吃羹。”   “好!”   陆钟瑾吃了几口就不吃了,他从楚映司的膝上跳下来,趴在长桌上,转过头望着楚映司,说:“皇帝祖母,钟瑾不吵您,就安安静静地看军事图成吗?”   “你才多大点,又看不懂这个。”楚映司笑。   陆钟瑾立刻皱了眉,不甘心地说:“我都三岁了,不小了!”   楚映司哈哈大笑:“好,你想待着就待着吧,困了让入熏带你回去。”   陆钟瑾忙不迭地点头。   楚映司很快又开始忙碌起来,思量着如今局势。无论是陆无砚还是陆申机,他们有时候得到的消息并不准确,这就需要她汇聚四面八方送来的消息,再将重要军情送下去。   陆钟瑾忽然说了句话,楚映司想事情太认真了,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陆钟瑾说的是什么。   那孩子说:“皇帝祖母一个人在这里好孤单,钟瑾想陪着您。”   楚映司讶然地转过头望去,陆钟瑾趴在长桌上,小脑袋耷拉着,已经睡着了。   楚映司放下手中信件,悄声走过去,将陆钟瑾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围屏前的卧榻上,又给他仔细盖好被子。   她重新回到长案前处理政务,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卧榻上的小钟瑾。   即使如今辽国占了上风,伤亡却总是难免。从前线送回来的伤兵越来越多了,他们的家人望着自己的儿子、丈夫、父亲受伤,不觉难受,反倒松了口气。   回来就好啊。   因为,还有更多更多的人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大量的征兵和财政支出,使得这几年辽国百姓的日子越来越艰苦,即使是皇城,也多了许多行乞流民。   难民都朝着方府涌去,平平站在粥棚前,帮着米宝儿、盐宝儿分粥。她按照方瑾枝走前吩咐的那样将囤积的粮食批量拿出来,救济灾民。   平平抬起头来,望着阴沉沉的天色。她回过头对米宝儿说:“瞧着这天色恐怕要下雪了,你去跟卫妈妈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在前街搭起高棚,用来给流民避风雪。”   米宝儿应了一声,将手中的大汤匙交给别的入楼姐妹,转身小跑着去找卫妈妈商量。   平平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朝着后街走去。后街的人也不比这儿等着发粮食的难民少。那儿都是些伤患,大多数都是从前线送回来的伤兵。   安安蹲在地上,将一个伤兵扶起来,检查他的伤势。   略凉的风吹过,将她空荡荡的左边袖子吹起来,然而再也没有人会嫌弃嘲笑她了。   她是如心斋里妙手仁心的小大夫,救死扶伤无数。   当初她将这里起名“如心斋”的时候,米宝儿和盐宝儿哈哈大笑一致认为不像个医馆。安安只是浅浅地笑,还是坚持用了这个名字。   平平懂得安安的心意。   如心为恕,她将刘明恕的名字嵌在了里面。   ……   方瑾枝被押送到荆国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以后了。她到荆国的时候,正赶上快过年的时候。   “夫人,一路奔波想来必是累了。”梁一沣骑在马上,立在马车前。   方瑾枝打量了一眼梁一沣身后的府邸,问:“这是哪儿?将军打算将我关在这里?”   梁一沣“哈”了一声,道:“关在牢房才算得上是关,我大荆怎么会那么无礼。”   别的,梁一沣就没有多说了。   方瑾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才和入茶一起下了马车。这处别院不算大,有一个守门奴仆,两个小丫鬟,还有几个婆子。当然,还有重重包围的守卫。   入茶仔细打量了别院里的下人,在方瑾枝耳边小声禀告:“这里的奴仆都是普通的下人,没有武艺傍身。”   方瑾枝明白入茶的意思,她是在想着逃走。方瑾枝当然也想着逃走,可是这一路,几十万的兵马围着,她和入茶根本没办法逃走。   如今到了荆国,或许也是一种转机。只是并不能急于一时。   方瑾枝望着重重把守的侍卫,道:“不说那些奴仆,只是这些守卫就够麻烦了。而且我们才刚被送过来,他们正是警惕的时候。先不急,先待上一日,瞧出这些守卫换班的情况再说。”   入茶点点头。她转身走到拔步床里,将床榻仔细检查过了,才替方瑾枝把床铺好。   “这三个月都睡在马车上,夫人受苦了,您好好睡一会儿,奴婢给您守着。”   方瑾枝看见久违的床榻,一身疲惫也涌了上来,竟是睡了近一天,傍晚的时候才醒过来。   方瑾枝和入茶吃了饭,方瑾枝对入茶说:“这段日子你也不轻松,去歇一歇吧,我今天睡多了,一点也不困,我守着就好。”   “没事儿,奴婢不累……”   “去吧。”方瑾枝打断她的话。   入茶想了想,还是点了头。她并没有去别的房间,而是抱了被子,直接睡在屋中围屏外的长榻上。   方瑾枝绕过围屏,走进屋中。她将小轩窗推开一些,望着西落的晚霞。正是一年最冷的时候,一股刺骨的风吹进来,吹在她的脸上,让她打了个寒颤。   方瑾枝忽然腹中一阵翻涌,她弯着腰,就是一阵痛苦的干呕。她摸索着走到桌子旁,到了一杯水喝下,腹中搅着劲儿似的难受才缓解下来。   “三少奶奶,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入茶本来就没有睡沉,听见动静,立刻跑进来。   方瑾枝握着杯子的手有些发颤,她勉强将手中的杯子放下,抚上自己的小腹。   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瞧着方瑾枝的反应,入茶也白了脸。入茶急忙走到方瑾枝身边,压低了声音,问:“夫人,确定吗?”   方瑾枝双手撑在桌子上,无力地坐下来,动作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   当初她怀陆钟瑾的时候年纪小,毫无经验,又因为本身月事向来不准的缘故,什么都不懂。而如今她毕竟已经有了经验,路上她的月事一直没来,她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然而今日害喜的反应已经向她证明她的的确确有了身孕。   方瑾枝算了算日子,她肚子里的这一胎应该已经有三个月了。若是再耽搁下去,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就没有办法瞒下去了。   一个被擒住的敌军将领的妻子本来就危机四伏,而如今她又怀了孩子……   这一夜,方瑾枝心事重重,根本没有办法入睡,第二天起来的时候脸色十分苍白。   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守卫在外面禀:“夫人,我们梁将军和封将军要见你。”   方瑾枝忙收起脸上的异色,又用手搓了搓脸,让双颊变得红润一些,才和入茶一起出去。   “义兄?”方瑾枝不可思议地看着坐在太师椅里的封阳鸿。   封阳鸿押了一口茶,乜了方瑾枝一眼,问道:“住得还习惯?”   方瑾枝将满腔的惊讶压下会,重新打量封阳鸿。封阳鸿褪去军装,一身的华服,腰间还配着长刀。   哪里是俘虏的样子。   方瑾枝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眼前的封阳鸿哪里还是她的义兄?分明就是个陌生人!   梁一沣勾了勾嘴角,笑道:“封将军,你这义妹看来不愿意认你啊。”   封阳鸿转了转手中的茶杯,没有说话。   梁一沣并不在意封阳鸿的态度,他看向方瑾枝,道:“夫人想必还不知道吧,擒获你正是封将军的意思。”   梁一沣又“啧”了一声,道:“夫人可知道你那夫君杀了多少荆国人?如今竟然已经到了九南郡。你说,若是没有你义兄的计谋擒获你,本将军还拿什么掐住你那好夫君的七寸?”   方瑾枝一时之间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梁一沣的话像一把刀,逼得她步步后退。她睁大了眼睛望着封阳鸿,高声质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你还是我的义兄,那个少年将军,为大辽子民敬重的封将军吗!”   封阳鸿缓慢转动手中茶杯的动作停下来。   “嫂子和几个孩子一直都在家里等着你回去,嫂子相信你一定回到她身边,几个孩子也一直把你当成大英雄!你对得起他们吗!”   封阳鸿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茶杯里的茶水溅出来一些。他冷冷地看向方瑾枝,警告:“你如今既是阶下囚,还是不要拿出这样的口吻说话比较好!”   他睥了一眼一旁看戏的梁一沣,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些,继续说:“你这一路并没吃什么苦,应当不知道牢狱之刑是何滋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保命是理所应当之事。如今我投靠荆国,不过是弃暗投明明智之选罢了。你既然喊我一声义兄,那我身为义兄倒是要劝你一句,不要做那等糊涂事,好好配合才是上策。”   方瑾枝红着眼睛,望着封阳鸿:“你知不知道为了救你,五万将士无一生还!结果你竟然投敌叛国!你对得起那五万亡灵吗!你对得起那些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将士吗!你对得起大辽子民对你的信任吗!”   眼泪从方瑾枝的眼眶里涌出来,自从被荆国人抓住以后,这是她第一次落泪。好像这几个月的坚强冷静,都因为封阳鸿的背叛而崩塌。   封阳鸿猛地起身,冷道:“今日要带你去皇宫参加国宴,时辰不早了,启程吧!”   言罢,他转身大步迈出去。   梁一沣显然是对这一幕十分满意,他理了理衣袖站起来,对方瑾枝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方瑾枝偏过脸去,胡乱将脸上的泪擦了,才往外走。   梁一沣将方瑾枝安排暂住的这处别院距离荆国有不短的一段距离,方瑾枝和入茶被押送上了马车,朝着荆国皇宫赶去。   入茶掀开窗边的帘子,看见外面有至少三十多人围着马车。以入茶的身手想要干掉这些人并不难,可是难就难在封阳鸿和梁一沣在前面的马车里,而且这里是荆国,只要她带着方瑾枝逃跑,瞬间会从街道各处涌出来大量的官兵。   还不是出手的时候。   入茶将窗边的帘子放下,凑到方瑾枝的身边,压低了声音劝:“三少奶奶,既然封阳鸿已经背叛了我们,您又何必因为他难过掉眼泪。”   方瑾枝的双眸中有些疑惑,她缓缓摇头,同样压低了声音,说:“我不知道,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投奔了荆国。”   入茶有些惊讶:“您的意思是封阳鸿假意背叛?”   “谁知道呢……可能是他的计谋,可能是他有什么把柄落在荆国人手中被要挟,更有可能是他真的叛国了。”   “可是……”入茶有些疑惑,“既然您心里怀疑封阳鸿不是真的背叛了大辽,为何又如此难过?还说出那样的话来?”   方瑾枝轻叹了一声,才说:“若他真的背叛了大辽,我说的那些话,若是能让他心里有那么一丁点难受也值了。而如若他是假意或是被胁迫,我刚刚那么说,便是演给梁一沣看的。”   入茶点点头,在一旁沉默下来。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而是默默想着接下来的事情。今日将方瑾枝带进皇宫里参加荆国的国宴,想必不会是什么好事。   下了马车,梁一沣和封阳鸿走在前面,方瑾枝和入茶跟在后面,在方瑾枝和入茶后面还跟着一队侍卫。   还未走到举行荆国国宴的地方,前面的梁一沣和封阳鸿停了下来,对面前的一位年轻公子行礼,道了一声:“召世子。”   召世子抱着胳膊,上下打量了一下方瑾枝,问:“她就是陆无砚的妻子?”   “回禀世子,正是。”   他打量着方瑾枝的时候,方瑾枝也在打量着他,这个人眼中是毫不掩饰的仇恨。   召世子“啧”了一声,他走到方瑾枝面前,笑道:“若不是留着你的性命还有用处,本世子一定将你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再煮熟了塞进你的嘴里,哈哈哈哈。”   入茶上前一步挡在方瑾枝的身前,警惕地看着召世子。入茶想要抽腰间的软剑,然而她身上的武器早就被收走了,哪里还有什么软剑。   召世子轻蔑地看了入茶一眼,又对方瑾枝勾出一抹仇恨的笑意,转身往前走。   待他走远了,梁一沣转过头来,对方瑾枝说:“这位召世子是五王爷的儿子。”   荆国的五王爷?方瑾枝见过,死在了辽国。   梁一沣看好戏一眼戏谑地打量着方瑾枝,又说:“咱们召世子的父亲和两个兄长死在陆申机的手中,而他的三个弟弟死在陆无砚手中。”   “哈哈哈”梁一沣给了方瑾枝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转身搭着封阳鸿的肩膀往前走。   方瑾枝深吸了一口气,才提步跟上。   宴席中已经坐满了人,荆帝坐在上首宝座中,在他身边坐着宫嫔和皇子、公主,剩下的席位也坐满了朝中文武百官。   随着方瑾枝走近,宴席中谈笑之音淡去,都看向了方瑾枝。方瑾枝感受到这么多打量的目光,脊背挺得更直,她身后是大辽,她不能露出一丁点的怯意。   方瑾枝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可是此情此景,面对着敌国皇室和文武百官,她心里竟是生出了一股豪情,好像在这个时候,为了自己的国家赴死根本就是义无反顾的事情。   梁一沣和封阳鸿跪下行礼:“末将梁一沣、封阳鸿参见陛下!”   “爱卿平身。”荆帝不过刚过不惑之间,却一身肥肉,满面油光,充满了纵欲过度后的丑态。   立刻有武将从宴席间站起来,指着方瑾枝和入茶,怒斥:“大胆!见我帝竟不跪下行礼!”   “我只跪我大辽的皇帝。”方瑾枝沉声道。   “放肆!”更多的武将站了起来。   封阳鸿抬眸看了方瑾枝一眼。   荆帝摆了摆手,示意那些武将坐下,他浑浊的目光移向方瑾枝,他慢慢收起眼中仇恨,悠悠道:“夫人既远道而来,朕十分欢迎。这些虚礼可免,入席罢!”   小宫女迈着小碎步赶过来,指引着方瑾枝走向事先安排好的座位。   方瑾枝刚刚坐下,就感受到身边一道打量的目光。她转过头去,整个人愣住了。   “伯伯怎么也在这里?”方瑾枝下意识问出口,心里已经是凉了一半。   楚行仄没有说话,移开了视线。   坐在不远处的召世子“嗤”了一声,嘲讽地看向方瑾枝:“你居然叫他伯伯?”   召世子又朝着楚行仄抬了抬下巴,轻蔑地说:“废物楚老头,你怎么跟陆无砚的女人扯上关系了?”   楚行仄磨了一下牙,只是闷闷“哼”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楚?   方瑾枝的视线一寸也没离开楚行仄,心里却已经千回百转、五味杂陈。   一个猜测就在眼前,只是上面蒙了一层几乎透明的轻纱。只要轻轻一吹,将那层轻纱吹走,真相就会浮现在眼前。   可是方瑾枝不敢,她不敢将这层轻纱吹开,更不想接受那个呼之欲出的真相!   宴席的桌子是绕了一个圈的,中间的地方空出来。侍卫带着一队锁着手铐、脚铐的人走到正中央来。   荆帝大笑,对方瑾枝道:“欢迎观看我大荆的表演。”   方瑾枝很快就明白这群荆国人为什么会把她带过来了。   那些戴着手铐、脚链的人都是辽国人。   他们行走时脚步缓慢、身躯佝偻,因为他们的身上全部都是伤,没有一处好的皮肤。   这些辽国的俘虏被赶进笼子里,笼子里还有饿了几天的凶狠狼狗。辽国俘虏惊恐地大喊,拼命地挣扎,他们断了指的手死死抓在铁栏杆上,然而还是很快被笼子里饥饿的狼狗撕扯啃咬。   荆国人大声吆喝着:   “好!”   “吃了他!对,一块肉都不剩,哈哈哈!”   “一口咬掉他的脖子,咬烂他!”   ……   方瑾枝看着这些辽国的将士受到这样的对待,心里一阵阵强烈地难受。而荆国人那些冰冷的话语落入她耳中,又激起她心里一阵阵愤怒。   两国交战必有死伤,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对待这些人!他们是人啊!   方瑾枝双手抓在身前的长桌上,在檀木长桌的边缘掐住印子来。她死死咬着嘴唇,强压下心里的愤怒,又逼迫自己绝对不可以在这群恶魔面前掉一滴眼泪!   然而,这些荆国皇室人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当这一批俘虏尽数被狼狗吃进肚子里以后,荆国的侍卫很快将铁笼子拖下去,又带上来另外一队俘虏。   这群俘虏全部跪在地上,他们的嘴吧用筷子撑开,然后荆国的武将们,隔着很远,将手中的石子儿一颗一颗扔进俘虏的嘴里。   他们在比试,谁站得远扔得准。   那些跪了一排的是人啊!   那一颗颗石子儿砸过去,砸在这些俘虏的脸上,或者扔进他们的嘴里。谁要是喉咙动一下,就会把石子儿吞进肚子里。   这些俘虏的目光十分呆滞,好像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游戏。   方瑾枝缓缓闭上眼睛,她高估了自己的接受能力。这种场合,她根本没有办法再看下去!   就算是冷情无心如入茶,看着这样的景象也都变了脸色。   召世子一直打量着方瑾枝的神色,见方瑾枝能坚持这么久,颇为意外。他颠了颠手里的几颗小石子儿,对方瑾枝说:“夫人要不要也来玩一玩?唔,很好玩的。”   他嘴角轻轻勾起,带着戏虐十足的笑意。   听了召世子的话,先前那几个正往俘虏嘴里扔石子儿的武将都停下了手里的游戏,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方瑾枝。   席间其他人也都看了过来。   就连荆帝也开口,他眯着眼睛,笑道:“夫人也来玩一玩罢!”   召世子一步步走向方瑾枝,他隔着一张桌子,一下子抓住方瑾枝的手腕,将另外一只手中握着的石子儿全部塞进方瑾枝的手掌里。他慢慢将方瑾枝摊开的手指合上,冷笑道:“夫人应该明白入乡随俗的道理吧?我父王前去贵国宫中参加国宴时不是也按照你大辽的规矩行事了?”   说到最后,召世子的眼中崩出浓得化不开的仇恨。   方瑾枝想要抽回自己的手,然而召世子抓得很紧,她根本就挣脱不开。   召世子又猛地一拉,就将方瑾枝从椅子里拉出来,推到那几个跪地俘虏面前。   “来啊,试试你的准头。”   更近距离看着那些辽国俘虏时,方瑾枝胸腹之间一阵翻滚,忍不住一阵干呕。   “三少奶奶!”入茶打开抓着她的两个侍卫,冲到方瑾枝身边,急忙扶住了她。   “三少奶奶,您感觉怎么样?”   方瑾枝轻轻摇头,示意入茶无事。其实她是刚好害喜了,不过荆国人大概以为她是受不了眼前的这一幕,并没有看出来她有了身孕。   一直立在一旁的封阳鸿开口:“你若是实在受不了,求个绕,吾皇仁心厚德指不定放过你。”   这段时间方瑾枝的消息是完全闭塞的,没人会告诉她荆国和辽国如今的战事如何了。   可是方瑾枝心里很明白,这些人抓了她,只是吓唬她,甚至连一点刑罚都没有对她用,这只能证明如今陆无砚严重威胁到了荆国。荆国不敢让她死,不敢让她出事。   所以,方瑾枝心里更明白只要她拿出她的演技,装作畏惧战栗的模样哭着讨好求饶,那么这些人只会取笑她一通,将她关押起来,而不是继续逼迫她。   可是方瑾枝不愿意。   她从小就喜欢演戏,眼泪更是她的武器。为了讨好别人,为了更好地生活,为了得到某种东西,为了保护妹妹……   她演了太多的戏,掉了太多真真假假的眼泪。   可如今她站在荆国的皇宫里,面对着这些等着看她笑话的敌国人,她一滴眼泪都不想落下,更不会卑微地求饶!   方瑾枝将召世子硬塞进她手里的石子儿掷到地上,抬首看向高座之上的荆帝,冷冷道:“荆国的国土既已失了大半,你们还有心思玩乐,难道就不怕不久之后也变成和这些俘虏一样的结局吗?”   “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这么跟朕说话!来人啊——”荆帝顿了顿,接下来半句的命令却不知道怎么下。   楚行仄站起来,道:“陛下稍安勿躁,您身为九五之尊何必跟一个不入流的小女子一般计较。还请以龙体为重。”   荆帝却“哼”了一声,颇为不善地瞪向楚行仄,道:“楚行仄,朕邀你来参加这国宴已给足了你面子,可是这里好像没有你说话的份吧!”   楚行仄早几年为了掩人耳目,已经将容貌毁了,在他的脸上有着纵横丑陋的疤。这使得他的脸上很少露出什么表情来,或许就算他流露出或怒或笑的表情,也看不大清了。   “陛下说的是。”楚行仄重新坐下来,目光随意聚在一处,似看非看。   方瑾枝的心里却难掩惊讶。   卫王不是早就和荆国勾结狼狈为奸了吗?怎么……荆帝对楚行仄的态度会是这般?不仅是荆帝,就连之前的召世子对待楚行仄的态度也是十分恶劣。   “报——”   举着紧急军情的侍卫冲进宴席中,他跪在荆帝面前,高声禀道:“启禀陛下,有来自泰陇城的紧急军情!”   “快!快给朕呈上来!”   无论是皇室中的人,还是朝中的文武百官,脸上的表情都变得凝重起来。   方瑾枝知道泰陇城这个地方。这个地方距离荆国的皇都已经不远了。方瑾枝心里不由生出一抹喜色来,难道陆无砚的兵马已经打到了泰陇城?   “陛下!”又有一个宦官匆匆忙忙赶了过来,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双腿都在发抖。   “启禀陛下,今儿个天色刚黑下来的时候,突然有一波人闯进了皇陵,把几位先祖和娘娘的棺木掀开了,又放了一把大火,烧了整个皇陵,如今这火还没有熄灭啊!”   “什么!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荆帝猛地站起来,他心中太过愤怒,以至于他站起来的时候眼前一阵眩晕。   小太监抖了抖肩,急忙说:“启禀陛下,这波人神出鬼没,皇陵的守卫没能捉住他们,只看见他们离开的背影……”   席间更是一片哗然。   这挖人祖坟可是比砍头更严重的事儿!更别说挖的还是大荆王朝的皇陵!这侮辱的可就不是一个家族,也是一个国家了!   臣子中的一个文弱书生喃喃道:“难道那个辽国的陆无砚已经杀进皇城了?”   他更是打了个寒颤。   “不可能!”梁一沣立刻站出来,“那陆无砚如今还在泰陇城,怎么可能冲进我大荆的皇城!”   他说的这话丝毫没有安抚住众人的心,反而让众人心中更加慌乱。那泰陇城距离大荆的皇城可是不远了啊!而且那个陆无砚,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就从边境蛮荒之地一路攻到泰陇城。   这些臣子忽然意识到一股浓浓的危机。   荆帝猛地一拍桌子,怒道:“好你一个陆无砚!先是陆申机,后是陆无砚!”   他大口喘息了一声,才猛地将手边的茶盏拂到地上,对前来报信地宦官吼:“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打探情况!皇陵要是真的毁了,提头来见!”   “陛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召世子站出来,“臣以为眼下之际应该立刻给陆无砚送去消息,倘若他再前进一步,就为他的妻子收尸!”   “朕正有此意。”慌了神的荆帝这才冷静下来,他连忙点了点头。   另外一员武将站出来,他先是对荆帝行了一礼,才说:“依末将的意思,那陆无砚这几个月行军毫不顾忌,我们应该从他妻子身上取点东西震慑他一番!”   召世子拍了拍手,笑道:“这主意好,不过本世子倒是觉得珠钗首饰这些东西没什么威慑力,不若砍去一只手送去。”   封阳鸿摸了摸腰间的佩刀,开口:“世子是不是忘记了陆无砚曾言若他的妻子有半分闪失,大皇子必死无葬身之地。”   召世子一滞,冷道:“封将军今日处处维护她是何用意?难不成你的心还在大辽?”   封阳鸿看向召世子的目光仿若看向蝼蚁:“大皇子是皇室血脉,世子爷不顾大皇子生死,难不成是有别的心思?”   “你血口喷人!”召世子不由变了脸色。   “都给朕住口!”荆帝爆喝一声,封阳鸿和召世子都行了一礼,退到一旁。   荆帝又指着方瑾枝,下令:“来人!将她给朕送回去!严加看管!绝对不允许出现一丁点的闪失!”   听了封阳鸿和召世子的对话,方瑾枝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荆国的大皇子已经落在了陆无砚的手中。怪不得荆国人对她如此客气。   不过方瑾枝心里倒没有多轻松,仍旧忧心忡忡。   方瑾枝和入茶登上马车许久,马车还没有开始走。正当方瑾枝诧异间,楚行仄钻进了马车里。   楚行仄坐在方瑾枝对面的长凳上,自一上来就闭上了眼睛。   方瑾枝蹙着眉,问:“你为什么上来?”   楚行仄沉默了很久,才说:“听人安排。”   方瑾枝显然还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不过楚行仄并没有打算再解释了,他合着眼,仿若老僧入定。   倒是赶车的侍卫在马车外回过头来,说:“你们所住的别院相邻,梁将军才吩咐将你们一起送回去。”   方瑾枝想了想,她所住的那处别院后面好像的确还有一处别院,规模要比她住的那个院子还要更小一些。难道卫王住在那里?   方瑾枝满心的狐疑。   她抬起头来,又警惕地看了楚行仄一眼,不由向一旁的入茶靠了靠,离楚行仄远一点。   入茶也十分警惕,时刻盯着楚行仄。   本来就是不短的一段路,这下子就显得格外漫长了。等到马车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方瑾枝悄悄松了口气,宛如落荒而逃一般跳下马车。   马车门关上,继续朝着楚行仄的住处驶去。   方瑾枝的脚步顿了一下,才继续往院子里走。   一进了屋,入茶就将门窗关好,急忙去鼓弄屋子里的炭火盆,想要让屋子里更暖和一些。如今方瑾枝在这种情况下怀了身孕,今日在荆国皇宫里又是那样紧张的氛围,可不能再让她冷着、累着。   “您等一会儿,马上就会缓和起来了。”   “没事儿,我没有那么冷,你不要急,慢慢来就好。”方瑾枝整个人窝在藤椅里,她踢了鞋子,一双脚踩在椅子里,抱着膝,将脸贴在膝盖上。   屋子里刚刚暖和起来,召世子就带着一队侍卫破门而入。   方瑾枝立刻警惕地盯着他,斥:“世子爷深夜来这里是想做什么?”   召世子径自走进来,十分随意地拖了一把藤椅在方瑾枝面前坐下,他翘着二郎腿,戏虐地看着方瑾枝,道:“那些人只是想利用你钳制陆无砚,可是我不一样……”   他上半身慢慢前倾,逼近方瑾枝,讥笑着说:“我是希望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他眼中的仇恨那么刻骨崩心。   方瑾枝猛地从藤椅里站起来,向后退去。入茶也急忙赶过来,冷目看着召世子,将方瑾枝护在身后。   召世子嗤笑了一声,道:“来人,把那个侍女抓起来!”   他身后的一队带刀侍卫立刻朝着入茶冲过去,纵使入茶身手再好,身上的武器全被收走了,也是无可奈何。那些侍卫将她围住,森寒的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听说陆无砚对你十分疼爱,恨不得捧在手心里。呵……你说他若知道我睡了他的女人,他会是什么表情?”召世子一边朝着方瑾枝走去,一边脱衣服。   方瑾枝随手抓起身边高脚桌上的瓷瓶朝召世子砸过去:“你最好想清楚这么做的代价!”   “呵,能让陆无砚痛苦,死也值了。”召世子轻易避开方瑾枝扔过来的瓷瓶,一下子抓住方瑾枝,将她压在身后的黄梨木香案上。   “你放开我!”方瑾枝奋力地挣扎,抓起香案上的香炉、果盘,一样样往召世子的头上砸去。   香炉在召世子的额头上磕了一块口子,召世子“嘶”了一声,咒骂了一句,又警告方瑾枝:“你给本世子老实一点!”   方瑾枝已经吓坏了,可是她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个疯子得手!   她不管抓到什么东西都往召世子的身上砸,又将发间的簪子拔下来往他眼睛上扎。等到她手中的东西一件一件被他抢走以后,方瑾枝仍旧继续奋力挣扎,抓他,打他,踢他。   可是方瑾枝的心越来越沉,仿若置身无尽的绝望里。   “三少奶奶!”入茶的眼中充满了仇恨,她想要冲出去保护方瑾枝,然而却无能为力。只要她一动,架在她脖子上的刀刃立刻在她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血痕。她恨不得自己有通天的本事,可以把方瑾枝救走。   瓷器摔裂的声音,和召世子的闷哼声,将方瑾枝的思绪拉了回来。下一瞬,召世子已经松开了钳制着方瑾枝手腕的双手,他倒在地上,捂着涌出鲜血的后脑。   楚行仄立在方瑾枝身前,他瞪着蜷缩在地的召世子,气得浑身发抖。   “妈的,老子的女儿也敢动!” 第195章 大结局(中)   “小疯子, 老子忍你很久了!”好像还不解气一样,楚行仄又朝着召世子的身上狠狠踹了两脚。   “世子爷!”召世子带来的那一队侍卫涌上去,将楚行仄拉来, 忙把召世子扶起来。   入茶没了钳制,急忙冲到方瑾枝身边:“您怎么样?”   方瑾枝大口喘着气, 刚刚的挣扎已经耗费了她全部的力气,此时整个人倚靠在入茶的身上。她抬起头,看着面前的楚行仄,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召世子呲牙咧嘴,他将捂着后脑的手放在眼前, 掌心一大片血迹。他指着楚行仄,怒道:“楚老头你他妈嫌命长了是不是!”   楚行仄甩开抓着他的两个侍卫,冷笑了一声:“荆召,陛下刚下了旨意不许她出一丁点的闪失,你这是抗旨不尊。本王命长不长不知道, 你这混小子是别想活了!”   召世子又吸了口气,才恶狠狠地瞪着楚行仄:“你以为本世子没听见?你刚刚明明说她是你的女人!怪不得国宴上你们就是一副旧相识的样子,哼,原来如此!没想到你这老东西色心不小!”   楚行仄瞪大了眼睛,震惊地看着召世子, 震惊的表情盘踞在他疤痕纵横的脸上,倒显得意外滑稽可笑。   方瑾枝也懵了刹那,古怪地看了一眼召世子。这人是被打得耳朵都不好使了?   楚行仄刚刚把召世子砸开的时候,气得浑身战栗, 说那句话的时候也是咬牙切齿的,声音不算高。   落到召世子的耳中,竟然把“女儿”听成了“女人”。   “发生什么事情了?”封阳鸿冲进来,扫过屋中的一片狼藉,心中惊了一瞬。他看了方瑾枝一眼,立刻收回目光,皱着眉看向召世子:“世子这是为何?”   “你算个什么东西敢管本世子的事情?”   封阳鸿冷冷地睥了他一眼,也不再接话,只是抬手招人进来,道:“来人!将召世子请出去!奉陛下旨意,严加看管不许任何人再踏进这间屋子半步!”   “你!”召世子本来就被楚行仄搅了事情气得不轻,他的后脑还在一阵阵发疼,如今这个封阳鸿又来赶人,他就快要气炸了!   “本世子就不走,封阳鸿你个投敌叛国的小人能奈我何!”   “世子搞清楚,是你们大荆的皇帝从牢中把本将军请出来的,你还是不要再多说这样的话比较好。这话如果传进陛下的耳中,陛下可不会再念在五王爷的情分上纵容你!”   封阳鸿猛地一挥手:“来人,把召世子拖出去!”   “封阳鸿你个小人得志的混账东西!”召世子被拖出去的时候奋力挣扎。   被召世子带过来的一队侍卫也是束手无策,只能追出去,谁也不敢插手。他们虽然是侍卫,可是封阳鸿手下的这些人却是久经沙场的精兵。   看着召世子一身狼狈被拖出去,楚行仄的嘴角不由自主露出一抹略愉悦的笑意。   在封阳鸿看过来的刹那,楚行仄及时收起了嘴角的那一抹笑。   封阳鸿朝着楚行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卫王也请速速离开罢!”   楚行仄整理了一下被几个侍卫拉皱的衣襟,背着手,大步往外走去,自他进了屋直到他离开,都没有看方瑾枝一眼。   封阳鸿看了方瑾枝一眼,他本有话想要劝方瑾枝,可是想了想,又把话咽了回去。   “走!”封阳鸿招手,将带来的人尽数带走。   他出了屋以后,方瑾枝还能听见他在外面吩咐手下的士兵严加把守别院,不许再让荆召进来为非作歹。   入茶将门关上,将门闩了,又推了桌子将门抵上。她这才扶着方瑾枝走进拔步床里,扶着方瑾枝坐下。   方瑾枝皱了皱眉,腹中一阵难受,捂着胸口又是一阵干呕。   “您喝点温水。”入茶急忙端了水过来喂方瑾枝喝下。   “本来奴婢应该去厨房给您做点膳粥调理的,只是如今实在不方便,奴婢也不敢留您一个人在这儿……”说到这里,入茶顿了一下。   入茶想到刚刚的事情,她根本没有能够保护好方瑾枝,心里不由产生一股自责来。   入茶本来就不是那种会隐藏情绪的人,因为她以前都是万事不过心,才总是一副淡然的模样,如今她心里有了愧疚,尽数写在了她的脸上。   方瑾枝将手里的瓷杯放在床头的小几上,拉着入茶在自己身边坐下,说:“你不要这样,这不能怪你的。谁都不是万能的,这一路有你陪着,已经十分庆幸了。”   方瑾枝抬手将耳边散落的长发掖到耳后,垂眸轻叹了一声:“以后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但是你要答应我,如果有一天我遭遇了不测,你一定要顾着自己逃走。我知道的,以你的身手想要逃走还是有机会的。”   “三少奶奶,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奴婢怎么可能丢下您苟且偷生?”入茶急忙说。   方瑾枝摁住入茶的手,摇摇头,笑道:“没有呀,没有让你丢下我呀。你要是敢丢下我不管,我一定缝个小人儿,写上你的生辰八字,天天咒你变得越来越丑,越来越笨!”   入茶被方瑾枝的话逗笑了,脸上的愁容也略收了收。   方瑾枝却收起了嘴角的浅笑,她垂着头,轻轻抚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眉眼之中是为母的温柔,还有缓缓流淌着的担忧。   “若是没有这个孩子,我心里倒是更无惧一些。如今有了他,难免受到钳制。眼下无砚还在很远的地方,又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赶来这里。时间一久,我这肚子自然藏不住,今天在国宴上,你也是见到了那群荆国人的险恶,我实在是不放心……”   方瑾枝抬起头来,望向入茶,言辞切切地说:“入茶,若是我在荆国侥幸生下这个孩子,而我又遭到不幸,你一定要想办法帮我把这个孩子送回去给无砚……”   “您别说了!”入茶摇摇头,“不要想得太悲观了,您和小主子都不会有事的。您想一想,今儿个荆国的皇陵不还被人掘了吗?荆国人谁能干这个事儿?想必是三少爷做的。如今小主子才三个月,距离他出生还要好久好久的,三少爷一定能在他出生之前赶来的!”   方瑾枝心里明白,荆国皇陵的事儿就算是陆无砚派人动的手脚,他此时也必然还没有到达这里。如今荆国和辽国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而这两个国家又非小国,想要彻底并吞另一国哪里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这场仗,打个十年八年都是有可能的。   可是方瑾枝也明白入茶是为了宽慰她,她的脸上便也露出了几分笑容来。   她笑笑,道:“好了,先不说这些了,那个召世子应该暂时不会再过来了。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先歇着吧。”   入茶答应下来,她扶着方瑾枝躺下。然后去将满地的碎片扫了,才抱着被子在围屏外的长榻上歇下来。   夜色渐浓,方瑾枝躺在架子床里,望着搭在床顶的天青色床幔,却并不能入睡。   方瑾枝并不是一个悲观的人,刚刚对入茶说的那些仿若交代后事一般的话,不过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她不能只等着陆无砚的搭救,也得自己想想法子。   方瑾枝想到了封阳鸿。   方瑾枝将今日封阳鸿的种种表现细细回忆了一遍,到了现在,方瑾枝也不能确定封阳鸿现在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可是有一件事情,方瑾枝倒是可以确定——封阳鸿冲进来的时候,眼中一闪而过的担忧还是没有逃开方瑾枝的眼睛。   方瑾枝琢磨着,不管封阳鸿是真的叛国还是假意叛国,或许他都是一个突破口。方瑾枝想着,明天倒是可以和他留下来的那些士兵套套话。   想通了封阳鸿的事情,方瑾枝还是睡不着。   她慢慢拉起被子,让自己去想别的事情,可是眼前总是不自觉浮现那一张疤痕遍布的脸庞。   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方瑾枝一直都努力不去想她的亲生父母,就把自己当成是方家的女儿。   方瑾枝是真的想不通楚行仄为什么救她。   这个人最是心思歹毒手段狠辣,更是为了皇权不择手段的乱臣贼子,怎么可能会有一时的心善?若说他对自己的家人好,却也说不通。方瑾枝不知道楚行仄对待他其他的子女是怎么样的,可是当初他不是命令别人将她抛弃吗?   当年他既然狠心抛弃了她,如今又为何出手相救?   方瑾枝实在是想不通。   因为陆无砚的缘故,因为陆无砚口中的那个前世,方瑾枝早就下定了决心和她那一对抛弃她的父母割断一切联系,永远不认他们,也永远都不会和他们再有牵连。   更何况,就算没有陆无砚,方瑾枝也不愿意再去认那两个人为父母。人生来总有很多的不幸和不得已,可是方瑾枝不是个伟大的人,她并不想大度地体谅别人的不幸、不得已。   她只要求自己不亏欠别人的恩情,各相安好。   方瑾枝一整夜都在胡思乱想,想到当年在方家田庄时见到楚行仄病弱的背影;想到千佛寺里,静忆师太沿着千层的石阶,步履蹒跚的渺小背影;想起朝她伸出一双小短胳膊要抱抱的小钟瑾;想到腹中还没有出世的孩子;想起陆无砚离开那天的身影……   长夜漫漫,无法入眠。   第二天,方瑾枝和入茶走出屋子,院子里是层层守卫,他们看管方瑾枝不许她们离开别院,却对于方瑾枝在院子里的走动不干涉。   方瑾枝一出屋,就让入茶去跟封阳鸿留下的那些侍卫套话,可是那些侍卫全部板着脸,一句话都不说,什么都没打探出来。   “眼下该如何是好?”入茶在方瑾枝耳边小声询问。   方瑾枝想了想,环顾了四周,才说:“我们去假山上的那个凉亭。”   那个凉亭地势很高,方瑾枝进到凉亭里,可是更清楚地看清整个别院的布置,还能看见围墙外的地方。   入茶一下子就明白了方瑾枝的意思,认真把别院的布置记下。   方瑾枝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望着远方另外一个别院。楚行仄应该就是住在那里。   一个婆子抱着一篮衣服经过,方瑾枝对入茶使了个眼色,入茶立刻走下凉亭,将那个婆子请了上来。   “夫人有什么吩咐?”这个婆子显然有些不耐烦,对待方瑾枝的语气也是十分地敷衍,甚至带着一层蔑视。   方瑾枝并不在意,她浅浅地笑着,撸下手腕上的一个翡翠镯子让入茶赏给她。   果然天底下所有的下人都喜欢打赏,她捧着入茶递给她的翡翠镯子,眼睛一亮。   “知道这位妈妈洗衣服辛苦,我也不多耽误你的时间。只是有一件事情不太理解,想要请教一下。”方瑾枝缓缓道。   “哦,那你问吧。”洗衣婆子的语气稍微软和了点,不过仍旧带着点不耐烦。   方瑾枝顿了一下,问道:“那位卫王也是辽国人,我原先在辽国的时候就听说他和荆国皇室相交甚好。可是我瞧着他住的那处院落实在是落魄了些,好像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   洗衣婆子“切”了一声,道:“那是早些年他在辽国还有很多势力支持,如今支持他的人早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那些人也都归顺了大辽的新帝。俺们陛下能收留他,赏他一口饭吃就不错了。”   不过是个洗衣婆子,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脸的趾高气扬。   过了好久,方瑾枝才“哦”了一声。   也是,所有的联盟都是在利益的基础之上。前些年荆国将卫王捧为座上宾,不过是因为辽国中有很多人支持卫王,若有朝一日卫王能够登基为帝,荆国会得到某种事先约定好的利益。而如今卫王早势去,荆国还怎么可能如早些年那样对他。说不定,荆国皇帝很快就会要了楚行仄的性命。   想通了这一点,方瑾枝心里变得有些空落落的,她也说不清这种心情究竟算得上是什么。   “哎,你还有事没事?没事我可走了啊!”洗衣婆子抖了抖篮筐里的脏衣服,故意扬了方瑾枝一身。这些脏衣服都是府里那些侍卫的,可不怎么干净。   方瑾枝偏过脸去,掩着嘴轻咳了两声。   洗衣婆子轻蔑地看了方瑾枝一眼,转身往假山下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小声嘟囔:“啧,什么东西,简直浪费我洗衣服的时间……”   入茶凉凉的眸中闪过一抹异色。   这个洗衣服的婆子当天夜里就“不小心”摔进莲花池里淹死了。   “你做的?”方瑾枝有些好笑地望着入茶。   “顺手而已。”入茶一边扫地一边说。   不过是个婆子而已,居然欺负到方瑾枝的头上了。   方瑾枝转过身来,双手搭在椅背上,一边看着入茶扫地,一边说:“咱们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不过啊,入茶我现在越来越崇拜你了。”   入茶扫地的动作一顿,道:“三少奶奶您可别拿入茶打趣,入茶就是个奴婢,奴婢会的东西入楼里的姊妹们都会。”   方瑾枝忽然来了兴致:“诶,你说等回去以后,我去入楼训练个三五年也会变得你们那样一身技艺吗?”   入茶回头看了方瑾枝一眼,方瑾枝嘴角双睫低垂投下两道略弯的月影,梨涡轻陷,挂着点浅浅的笑。双手随意搭在椅背上,一双小脚轻轻晃着,在杏色的褶裥裙裙角下若隐若现。   慵懒得仿若身在家中。   入茶有点不明白如今这样的境地之下,方瑾枝怎么还能这么乐观。大抵乐观愉悦的情绪是可以传染的,入茶沉闷的心里也扬出了几抹轻松。她笑着说:“这习武是要从小开始练的,三少奶奶现在才开始学恐怕要迟了些。而且,您也不能喜欢舞刀弄枪的,您忘了当初三少爷亲自给您打的那副弓箭,早就束之高阁了。”   “对哦,好像是的……”方瑾枝缩了一下肩。头几年,她也羡慕过入楼女儿身手了得,拉着陆无砚教她武艺,可惜她天生不是那个料,学了两天就跑了。   “那句话怎么说?书到用处方恨少。古人诚不欺我!诶,入茶你说……如果咱们从小苦心学武练就一身本事大杀四方,一抬手倒一片,一踢腿又倒一片!或者练就一身绝世毒攻,轻轻那么一吹,就把百八十的荆国人毒倒了!那还有什么人能抓着咱们呀?”   入茶“噗嗤”一声笑出来,说:“三少奶奶,您说的这些都是在小杂书里看的江湖故事吧?”   瞧着方瑾枝瘪了嘴,入茶笑了一下,道:“您昨儿还说没有人是万能的,奴婢负责听从您的吩咐打打杀杀,您只要拿主意就成。”   “可是我现在没有什么主意啊……”方瑾枝摊了摊手,扮了个鬼脸。   接下来的日子,那个荆召竟是真的从来都没有来过。不仅是他,其他人也没有来过别院找方瑾枝。别院里的下人一顿三餐地送来膳食,虽然膳食敷衍,可是对于吃了一年干粮的方瑾枝来说,倒是觉得伙食不错。   日子一天天过去,方瑾枝的肚子也一天一天变大,别院里伺候的丫鬟还是发现了方瑾枝的孕事,禀了上去。   方瑾枝提心吊胆了几日,等来荆国的太医诊脉。太医确定了方瑾枝的喜脉,又开了安胎的方子。   “这安胎药可以用吗?”入茶看着送进来的安胎药有些不放心。   方瑾枝道:“没事,如今我怀了身孕,对于荆国皇帝来说,他会认为手里的筹码又多了一道,不会害死这个孩子。”   方瑾枝喝了安胎药,有些烦躁地走到院子里。她登上假山上的凉亭,望着远处的天际发呆。凉凉的风吹拂在她的脸上,却丝毫没有吹走她心里的躁意。   若她所料不错,荆国皇帝很快就会用她的性命来要挟陆无砚。   方瑾枝站起来,不由自主地望向别院后方,越过围墙,她的视线可以落在后面那个别院偏院里的一角。她能看见的那一角是一个小花园,不过里面没什么花,连杂草都是枯萎的。   这不是方瑾枝第一次将目光落在那里了,然而这一次,她却在那偏院的一角看见了楚行仄的身影。   虽然离得很远,可是方瑾枝一眼就认出了楚行仄的身影。   楚行仄行色匆匆,经过偏院里的小花园,不经意间抬头,看见远处凉亭里的方瑾枝时,他微微怔了一下。   楚行仄的目光投来时,方瑾枝也怔了一下。她很快偏着头,扶着入茶的手,逃也似地下了假山。   方瑾枝刚回到屋中没多久,梁一沣就带着一队侍卫冲了进来。   “夫人,我们该启程了。”   “去哪里?”方瑾枝立刻警惕起来。   “当然是去见你的好夫君。”梁一沣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方瑾枝和入茶很快被塞进了一辆马车,马车又朝着未知的方向行去。方瑾枝轻轻抚摸着自己已经七个月的肚子,心事重重。   她被辽国大营带到荆国的路上就行了三个月,又被扣留在荆国别院里近四个月,如今已经有半年多没有见到陆无砚了。   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陆无砚了,方瑾枝心里自然是欢喜和激动的。可是她也明白荆国人抓了她自然是为了要挟陆无砚,她不愿意成为陆无砚的把柄,心中不免充满了担忧。   “您宽宽心,也许没有那么悲观,说不定三少爷已经和荆国谈好了条件,如今就是将您送回去而已。”入茶在一旁劝着。   方瑾枝蹙着眉,她将窗边的帘子掀开,望了一会儿窗外逐渐退去的景色。她将帘子放下,压低了声音,道:“我瞧着这路眼熟,似乎是当初带咱们来的路。等到夜里,咱们想办法逃吧!”   入茶有一瞬间的犹豫:“真的不等见了三少爷再说?若是三少爷已经和荆国谈好了条件……”   方瑾枝摇摇头,道:“谈好了条件才最是糟糕,无砚必是做了某种妥协。可我不希望他因为我向荆国妥协呀!”   “当然了,咱们也不能贸然行动。我瞧着外面的天色阴沉沉的,许是要下大雪。我记得咱们来的时候曾在一处破庙里避过雨。如果幸运的话,这些人应该还会去那个破庙里避雪。然后咱们再趁机逃走……”   先前被押送回荆国的时候,随行的可是二十万兵马。之后被关在别院里,有着重重守卫把守不说,那里还是荆国的皇城。眼下情况就不同了,梁一沣明显是带着方瑾枝先去一个很近的地方,一共押送她的人也不过四五十人。   傍晚的时候,果然开始飘雪,起先的时候还是小雪粒儿,随着时间的推移,雪越下越大,不到小半个时辰就已经成了鹅毛大雪。   本来就是寒冷的天气,如今又下了大雪,不仅侍卫们不愿前行,连马儿都开始偷懒。   又前行了许久,梁一沣果然令侍卫躲在破庙里暂歇一晚。   士兵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烤着火御寒。方瑾枝和入茶选了一个角落坐下,尽量离这些士兵远一些。   梁一沣刚吃了一只鸡腿,眯着眼睛看向方瑾枝,见她正在发呆,便走到方瑾枝面前蹲下来,道:“本将军十分好奇夫人现在在想什么?唔,害怕?还是高兴马上就能见到你的好夫君了?”   方瑾枝转过头来,眯着眼睛笑了一下,说道:“我在想,不知道肚子里的这一胎是儿子还是女儿,也不知道取什么名字好。最好是那种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都能叫的名字。唔,将军可有什么好的主意?算了……想你这样的莽夫也取不出好名字来。”   梁一沣本是一脸的幸灾乐祸,听了方瑾枝的话,脸上的表情一僵,“哼”了一声,转身走回火堆前,继续吃他的鸡腿。   入了夜,梁一沣吩咐士兵轮流把守,自己躲在佛像前抱着胸舒舒服服睡大觉。   夜里逐渐响起这群士卒的呼噜声,一大群汉子聚在一起,那鼾声仿若打雷一样。   方瑾枝和入茶也靠在角落里合着眼睛装睡,等到后半夜才慢慢睁开眼睛。   方瑾枝看向守在门口的两个侍卫对入茶使了个眼色,入茶了然,立刻悄无声息地起身,避开躺了一地睡觉的荆国侍卫走向门口。   “这样的鬼天气还要守夜,真倒霉!”一个小兵说。   另外一个小兵忙把话接过来,说道:“你小声点,别把将军吵醒了,小心又是一顿军法棒槌,这大冷的天儿可是不好受。你要是困了就先去眯一会儿,我守着就行。”   他等了半天没等到同伴的声音,他诧异地回过头去,猛地看见一双冰若寒潭的眸子,他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入茶手中的刀片已经割断了他的喉咙,而入茶的另外一只手也捂住了他的口鼻,让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入茶握着刀片的手越发用力,直到完全没入他的脖子,鲜血汩汩喷涌而出。入茶仍旧没有松开,直到他的眸子逐渐涣散,彻底死了,入茶才慢慢将他的尸体放倒。   入茶回过头,对方瑾枝点了一下头。   早就已经悄悄站起来的方瑾枝心中一喜,提着裙角,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她不是入茶有武艺傍身,行动之间可以轻易掩藏气息。她只能努力屏息,小心再小心。   躺在地上睡觉的一个侍卫打着呼噜翻了个身,他的手正好搭在了方瑾枝的脚背上。   方瑾枝的整颗心一下子悬了起来,破庙门口的入茶也是如此。   方瑾枝原地等了一会儿,见那个侍卫仍旧鼾声大振,完全没有觉察,她这才小心翼翼地蹲下来,轻轻将他搭在她脚背上的手挪开。   侍卫的鼾声停了一下,紧接着在睡梦中嘟囔了一声,直接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翻了个身,然后又开始打起呼噜来。   方瑾枝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   终于走到了破庙的门口,方瑾枝和入茶同时松了口气。入茶拉着方瑾枝继续悄声往前走,这个时候她们还不敢肆无忌惮地跑。   梁一沣突然在睡梦中醒过来,看见方瑾枝和入茶的背影,他一下子跳起来:“站住!都是死人吗?全部都给本将军起来!快去追!抓住她们!”   早在梁一沣出声的瞬间,入茶就拉着方瑾枝飞快地朝前跑去。方瑾枝一手握着入茶的手,一手扶着自己的肚子,她咬了咬牙,在心里对肚子里的孩子说:加油啊,咱们一起加油。   踩着厚厚积雪的声音和她的心跳声,还有身后追兵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使得方瑾枝心中越来越紧张。   那些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方瑾枝望着身前的入茶,心里忽然升出一个念头来——要不然让入茶自己逃命吧?若是没有她拖累,入茶一定可以安全逃走的……   方瑾枝还没来得及开口,入茶就拉着方瑾枝钻进一条僻静的小巷。她迅速脱下自己身上的斗篷,又把方瑾枝身上的斗篷脱下来,立刻交换。   “三少奶奶,咱们分开跑!”   入茶这是要假冒方瑾枝引开那些追兵。   “这不行!”方瑾枝想要拒绝。   “您说奴婢说,他们这些人不一定能追上奴婢,就算是落在他们手里,奴婢也有脱身的法子。这是眼下最好的方法!”入茶说完,已经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跑去。   “入茶……”方瑾枝咬着嘴唇,迅速红了眼眶。   是,凭借入茶的身手未必能被他们抓住,就算落入那些人的手中,她或许也能安全逃走,可是她也更有可能被那些荆国人直接杀死!她只是一个奴婢,荆国人是不会留着她的性命的!   看着那些人追着入茶而去,方瑾枝告诉自己应该相信入茶的身手。她咬咬牙,悄声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跑去。   方瑾枝在黑暗的夜中跑在雪地里,这里是敌人的国家,她身边没有一个人,心中不无恐惧。可是眼下,她也只能把这份恐惧压下去,尽量寻找一线生机。   马蹄声越来越近,不是从后面追上来的,而是迎面赶过来的。   难不成还有别处的追兵?   方瑾枝心里一急,迅速朝着另外一条小径跑去,这条小径通往一座小山村,或许更方便隐匿行踪!   就在这个时候,方瑾枝的腹中开始搅着劲儿一样地疼着。这下子,方瑾枝心里是真的慌了。   “夫人!”   顾希骑着马一路狂奔终于追上了方瑾枝,他骑马骑得太急了,追上方瑾枝的时候大口喘着气。   “顾希!”方瑾枝差点一下子哭出来。   顾希身后的那一队人马很快赶过来,为首一人从马背上跳下来,指着方瑾枝的鼻子就骂:“你是不是傻啊!真是蠢死了,从小蠢到大啊!你瞎跑什么啊!”   方瑾枝这下子是真的哭了出来。   “二哥!”方瑾枝冲过去,一下子抱住了方今歌,埋首在他胸前,眼泪涌出来,怎么都止不住。   方今歌满肚子责备的话一顿,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他“卧槽”了一声,急忙把方瑾枝推开,怒道:“你抱我干嘛啊?这事儿传回去,陆无砚能剥了我的皮!你想害我是不是!”   “二哥你还活着,我高兴……”方瑾枝又哭又笑,像个小傻子。   方今歌放缓了声音:“好了,好了,别哭了,走。”   “好。”方瑾枝哭着重重点头。   方今歌又看了她一眼,嘟囔一句:“都是当娘的人了,有什么好哭的,也不嫌丢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牵着方瑾枝,领着她往落在后面的马车走去。方今歌扶着方瑾枝上了马车,道:“他们一会儿就能追上来,安生在马车里待着,听见打斗声也别出来。听见了没?别给我添乱哈!”   “我晓得的!”   在方今歌关上马车门的刹那,方瑾枝忍不住说:“二哥,你小心一点!”   方今歌关门的动作一顿,道:“少啰嗦啦,烦!”   马车门被方今歌使劲儿关上,方瑾枝的心里却变得踏实起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方瑾枝的错觉,总觉得赶马车的人回头看了她一眼,而这个人又给她一种略熟悉的感觉。   只是夜色很黑,赶马车的车夫头上又戴着斗笠,方瑾枝瞧不见他的脸。   没过多久,荆国的兵马就追了上来。荆国的兵马追上来的时候,方瑾枝的心里为入茶担忧起来。她好想让方今歌去找入茶,可是她知道这个要求太过分了,方今歌如今也是自身难保。   她只能在心里祈祷入茶没有被荆国人抓到。   方瑾枝靠在车窗边,掀开挡在小窗户前的竹帘,朝外望去。方今歌带的这队人马不到二十人,而追上来的荆兵却是越来越多,不断有人倒下去,情形十分不乐观。   等到黎明降临的时候,方今歌带着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打斗的声音就在近处,不知道是哪一方的人撞到马车上,鲜血染红了马车壁,从方瑾枝半开的窗户溅进来,溅了方瑾枝一手。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啧,居然想逃跑,也太不把我大荆放在眼里了!”   是荆召的声音!   方瑾枝微微将马车门推开一些,看见在荆召的身后是千余人的兵马!而方今歌这边的人手已经所剩无几了。   马车夫回过头来,道:“进去!”   他的声音也让方瑾枝觉得十分熟悉,可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紧张的缘故的,方瑾枝一时之间完全想不起来。   车夫的斗笠下的脸庞一晃而过,他很快转过头去,方瑾枝只隐约看见在他的脸上有一道竖着的刀疤。   不过方瑾枝很快就收起了心神,没有再多想这个车夫,而是担心起眼前的情形来。   怎么办?   他们这边的人马这么少,根本就不是荆召的对手!   方瑾枝望着前方马背上的方今歌,心里开始犹豫,她是不是应该主动出去?只有这样才能不连累方今歌……   “二哥……”方瑾枝忍不住出声叫住方今歌。   方今歌连头都没回:“别烦我!”   方瑾枝一怔,心里的难受稍微缓解了一些,她也冷静了下来。如今的情况,就算她主动站出去,荆召也绝对不会放过方今歌、顾希这些人的。   方今歌着实是有些烦躁,他回头看了方瑾枝一眼,嘟囔:“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居然得和你一块死。得得得,黄泉路上,你别再缠着我了!讨债鬼……”   他又给车夫使了个眼色,才转过头来,他慢慢抽出腰间的刀朝着荆召“嗤”了一声:“少废话,看小爷的刀!”   他打马而上,朝着荆召冲过去,顾希带着其他人全部冲上去,尽是不要命的架势。   也就是在方今歌冲上去的瞬间,马车夫猛地抓住方瑾枝的胳膊,把她带上马,护在怀里,朝着方今歌杀出的豁口冲出去。   方瑾枝回头望去,方今歌的身影逐渐掩在密密麻麻的荆兵之中。那么多的荆兵,可是他毫无惧意,甚至脸上带着纵欢的肆意大笑。   “二哥……”方瑾枝眼里的泪珠儿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只要他能坚持半个时辰,援兵就到了。”车夫的声音猛地冲进方瑾枝的耳中。   方瑾枝怔了怔,才仰起头看向车夫。   天亮了,她能够看清他的脸了。在他的一边脸颊上,有一道竖着的刀疤,从左眼眼角一直向下,直到嘴角。   方瑾枝闭了一下眼睛,让蓄在眼中的泪珠儿滚落下来。   “十一表哥……”   陆无矶紧紧抿着唇,他沉默着握紧马缰,朝着前方冲去。穿过一片树林,陆无矶摁住方瑾枝的头,将她的头压下去,他弯下腰,将方瑾枝护在身下,穿过横着伸出的枯枝。   当穿过这一片树林,陆无矶直起身子的时候,风带来方瑾枝低低的话语:“对不起……”   她欠他一个道歉,欠了很多年。   陆无矶握着马缰的手僵了一下,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终于开口:“翻过前面的那座雪山,你就能见到陆无砚了。”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陆无矶自嘲地笑了一下,“当年真幼稚。”   他将马缰硬塞进方瑾枝的手里,翻身下马。   “抓紧了!”他在马背上狠狠拍了一下,马儿吃痛,带着方瑾枝朝着前方狂奔而去。   “陆无矶!”风带来方瑾枝充满哭腔的呼唤。   陆无矶扯动嘴角,露出一抹释然的笑。   方瑾枝不会骑马。   她伏在马背上,死死抓着马缰,任由穿过的树枝划过她的衣袖,在她的胳膊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口子。   “一定可以没事的,所有人都会没事,所有人都会没事的……”方瑾枝紧紧咬着嘴唇,直到嘴里一片腥甜。   马儿奔跑的速度逐渐慢下来,方瑾枝茫然地抬头,眼前是延绵不断的雪山。   积雪太厚了,马儿带着方瑾枝又走了一段,十分疲惫,不肯再走了。   方瑾枝从马背上下来,雪山上的积雪很厚,有的地方没过脚踝,还有的地方甚至没过了膝盖。   方瑾枝牵着马,朝着山顶走去,她记得陆无矶的话——“翻过前面的那座雪山,你就能见到陆无砚了。”   “无砚……”   无论是腹中的疼痛,还是胳膊上的伤口,亦或是全身上下的疲惫,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方瑾枝咬着嘴唇,深一脚浅一脚奋力往前走。   她走啊走,走到下午的时候,还没有登上山顶,反而听到了马蹄声。她以为是方今歌和陆无矶追上来了,她欣喜地回过头去,脸上的欣喜便僵在了那里。   梁一沣。   不仅是梁一沣,还有另外几个荆国的将军,以及楚行仄。在他们身后,还有几十个士兵,想来是雪路难行,还有很多士兵来不及追来。   方瑾枝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生出一种泄气的情绪。   梁一沣身上有伤,显然是经历了一番激战。他的脸色十分难看:“夫人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联系救兵逃跑!本将军倒是不知道夫人是什么时候联系到那群人的!掘皇陵的事情是不是也是你指使那个方今歌做的!”   梁一沣以为方今歌那一队人马是和方瑾枝商量好了的,方瑾枝也懒得跟他解释。   梁一沣从马背上跳下去,冲到方瑾枝面前一个巴掌打在方瑾枝的脸上。   方瑾枝躲避不过,整个人跌倒在雪地里。她第一时间下意识地护住肚子,尽最大的能力保护住肚子里的孩子。   梁一沣是真的气炸了,是在他押送方瑾枝的路上出了这样的事情,荆国皇帝已经降了他的军职!   “孩子?你很想护住你的孩子?老子偏让你为你的逃跑付出代价!”梁一沣红了眼,抬脚朝方瑾枝的肚子踹过去。   方瑾枝整个人蜷缩着,用力护住自己的肚子。   然而梁一沣的动作停了下来,梁一沣愤怒地转身,瞪着楚行仄:“姓楚的,你想干什么!”   楚行仄深吸了一口气,他一手抓着梁一沣的肩膀,另外一只手垂在身侧握成了拳。他握成了拳的手松开,再握紧,再松开……   他猛地抬手朝着梁一沣的脸打下去。   用尽全力的一巴掌打下去,梁一沣整个人懵了一下。   “妈的!老子忍你们这群荆国狗很久了,真他妈够了!”   “楚行仄你不想活命了!”梁一沣一拳朝着楚行仄挥过去,楚行仄被打翻在地,他倒下的时候直接拉着梁一沣,两个人滚打在雪地里,你一拳我一脚。   “楚行仄!你疯了!你忘了你要借助我大荆的帮助夺位!”梁一沣一拳打在楚行仄的胸口。   楚行仄一个翻身,将梁一沣压在身下。   他骂了一句娘,拳头朝着梁一沣的脸上劈头盖脸而下:“老子打死你们这群荆国狗,再凭真本事造反!”   楚姓一族自小习武,楚行仄年轻的时候也是一身武艺。梁一沣这种东西,几拳就能轰死。只是他如今年纪大了,又一身的伤,才只能像个无赖一样和他滚打在一起。   方瑾枝坐起来,也顾不上脸上火辣辣的疼了,她望着滚打在雪地里的楚行仄,心里只有一种情绪——担心。   方瑾枝原本以为跟上来的那些士兵都是梁一沣的人,却没有想到有一半是楚行仄的人。在楚行仄和梁一沣打架的时候,两方属下也很快厮杀起来。   楚行仄和梁一沣滚打到方瑾枝脚边,梁一沣掐着楚行仄的脖子,怒吼:“老子杀了你这个辽国狗!”   楚行仄几次想要将他掀翻,却没能成功。他被梁一沣掐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一道身影闪过,梁一沣立刻尖声大叫起来,立刻松开了掐着楚行仄脖子的手。   方瑾枝爬过去,握紧手中的发簪一下又一下地扎进他的后背。   楚行仄看了方瑾枝一眼,骂了一句:“杀人都不会,这野孩子真蠢!”   他夺了方瑾枝手中的发簪,朝着梁一沣的咽喉猛地刺去。鲜血一下子喷出来,溅了楚行仄一脸。   楚行仄立刻闭上眼睛,免得血喷溅到他的眼睛里。他连脸上的鲜血都来不及擦,抓起方瑾枝,朝着雪山顶,一瘸一拐地跑去。   方瑾枝看了一眼他腿上的伤口,默默跟上去。   万里皑雪,一片苍茫,吹到脸上的风也是伴着雪粒的。   不知道走了多久,方瑾枝再也听不见后面的厮杀声了,好像整个白色的天地间,只有她和楚行仄两人。   快要走到雪山顶了。   前方有一棵已经枯死的树,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你这野孩子走路慢吞吞的,老子不管你了,自己走吧!”楚行仄甩开方瑾枝的手,骂骂咧咧地朝着那棵枯树一瘸一拐地走过去。   他终于走到了树下,楚行仄倚着枯树干坐下来,他抱着胳膊阖着眼,甚至打了个哈欠。   他走不动了。   方瑾枝看了他一眼,转身朝着前方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一股脑走了很久,又突然一下子停了下来。   方瑾枝转过身去,望向远处那棵孤零零的枯树。楚行仄的身形显得那么小,在他的身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方瑾枝抬手,使劲儿擦去脸上的泪,又一步步折返回去。   楚行仄费力撩开沉重的眼皮,看着站在他身前气喘吁吁的方瑾枝。   “老东西,你救我一次,那我也救你一次,从此两不相欠!”方瑾枝将楚行仄拉起来,把他的胳膊搭在自己瘦弱的肩膀上,扶着他朝着前方行去。   楚行仄瞪大了眼:“没教养的野孩子!叫谁老东西呢!”   方瑾枝“哼”了一声:“我才不是野孩子!”   楚行仄比她更大声地“哼”了一声:“爹娘都不要的私生女就是野孩子!”   方瑾枝一气,直接把他扔到雪地上,怒道:“那还不都是因为你这个毫无良知的老东西!叫你一声老东西都是客气了!”   楚行仄也不起来,躺在雪地上咆哮:“老子在逃命!身后跟着黑压压的追兵!满门抄斩的罪!你哥你姐你七大姑八大姨全死了!你刚出生第一天老子怎么养你!我又挤不出来奶水喂你!谁都想要老子的人头换银票换官爵!能把你给谁!”   “借口!全都是借口!如果是你别的女儿,你才不会丢下不管!”方瑾枝也朝他吼了回去!   楚行仄不吭声了。他看了方瑾枝一眼,气势熄了下去。楚行仄也不知道当时若是楚月兮,他会不会丢下不管。   他手握兵权权势滔天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给他塞女人。他是不会允许那些外面的女人留下子嗣的。偏偏沈文娴是个意外,她若小产恐怕就得丧命,而楚行仄又得留下她的性命。   “对,你说的都对。就是借口,老子就不想要你这个野孩子!”楚行仄大大咧咧躺在雪地上,“滚滚滚!给老子滚!”   方瑾枝站在一旁看着楚行仄像个无赖一样躺在地上,心里恨得不行。她狠狠踢了楚行仄一脚:“老东西,你给我起来!”   “别再这么称呼老子!你个没教养的野孩子!”   方瑾枝吸了口气,道:“楚行仄,你别给我为老不尊!”   楚行仄快气炸了:“居然直呼其名!真是个野孩子!”   两双十分相似的大眼睛互相瞪了一会儿,楚行仄从地上爬起来,将手搭在方瑾枝的肩上,低声嘟囔:“野孩子!”   方瑾枝扶着他朝着前方走去,愤愤道:“楚行仄你这个老东西!”   ……   楚映司看着手中的军情,整个人立在那里僵了好久。   “陛下,如今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候,您可得拿个主意啊!”   “陛下,如今燕国发动周边诸小国朝着我大辽全部发起进攻,而我大辽如今的兵马有半余不在国中,这可如何是好啊!”   “陛下,荆国和燕国这是早有预谋啊!如果不出兵支援,陆公子带领的兵马恐怕无一能回啊!”   “陛下,可是如果派兵支援陆公子,我大辽正门恐不保啊!陆将军已经艰难死守了两个月啊!”   陆将军是陆申机,而陆无砚虽然带着兵马,却并没有军职,人们为了分辨其二人,所以称陆申机为陆将军,而称呼陆无砚为陆公子。   楚映司摆手,让这些慌了阵脚的臣子安静下来。她慢慢转过身,不想让这些臣子看见她脸上快要绷不住的表情。   陆无砚遇埋,如果派兵支援,大辽正门恐不保,依着陆申机寸土不让的性子,他会死在驻守的边境。   燕国已对陆申机发起连续两个月的攻城,若支援陆申机,陆无砚生机渺茫。   这是让楚映司在丈夫和儿子之间做选择。   “陛下,对荆国的进攻可以日后再议,可是若陆将军失守,我大辽正门一开,燕军长驱直入,恐……后果不堪设想。依臣之见,应全力支援陆将军……”   大殿之内一片死寂,都在等着楚映司的定夺。可众臣子都知道,这个选择对于楚映司来说有多艰难。   楚映司深吸一口气,她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没了痛苦、脆弱,只剩帝者的威严。   “准奏。”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楚映司抬头,视线越过黑压压跪地的臣子,望着立在大殿门口的陆钟瑾。陆钟瑾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正用一双黑亮的眸子望着她。   “钟瑾,到祖母这里来。”   陆钟瑾穿过伏地的臣子走到前面,他依礼跪地:“钟瑾参见皇帝祖母。”   楚映司招招手,将陆钟瑾招到身前,朗声道:“即刻起,封陆钟瑾为太子。”   楚映司将陆钟瑾抱在龙椅上,她大步走出大殿,回到寝宫之中脱下身上的龙袍,穿上多年未上身的戎装。   ……   陆佳蒲脸色十分苍白,她吃力地下了床。她刚刚生产,需要扶着桌椅、墙壁,才能前行。   “母妃!”楚雅和急忙小跑着过来,“父皇交代了您不能下床的!”   陆佳蒲揉了揉楚雅和的头,说:“雅和听话,扶着母妃到前面去。”   楚雅和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秦锦峰是前天来到这个海岛的,正是因为他的到来,楚怀川和陆佳蒲才知道外面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堂厅里,秦锦峰看着愁眉不展的楚怀川,道:“国中兵力有限,倾尽全力支撑已是不易。陆无砚那边恐怕是……”   楚怀川抬起头来,悠悠道:“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秦锦峰有些惊讶,急忙问:“什么办法?”   “只要燕国撤兵,国中自然就能倒出手来支援陆无砚。”   “可是这个时候燕国怎么可能会撤兵?”秦锦峰还是不解。   楚怀川玩世不恭地抿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来,道:“引开不就成了。”   “引开?如何引开燕国的兵马?”   楚怀川还未说话,他目光一扫,就看见陆佳蒲站在门口。他立刻皱着眉迎上去,轻斥:“你怎么下床了!还要不要身体了!”   陆佳蒲呆呆望着楚怀川的眼睛,问:“陛下,您想做什么?”   楚怀川微凝,蹙眉看向陆佳蒲,自己好像被她看透了?   陆佳蒲从完全猜不透楚怀川的心思,到如今从他的一个眼神、一抹笑容里,就能看出他的决定来。   这大概就是夫妻情吧。   陆佳蒲望着楚怀川,眼泪顷刻之间涌上来。与她的眼泪相伴的,还有浓到彻骨的痛楚。   “您答应过永远都不会丢下臣妾的啊……”   “佳蒲……”楚怀川心疼地抚着她的脸颊,用指腹一点一点抹去她的泪,他望着她的目光,带着此生全部的眷恋,“这是朕欠无砚的啊……” 第196章 大结局(下)   雪虐风饕, 朔风凛凛,侵肌裂骨。   方瑾枝就要快走不动了,她咬咬牙, 将楚行仄快要滑下去的手臂又往上提了提。   楚行仄撩开沉重的眼皮看她一眼,“啧”了一声, 道:“你这野孩子力气可真小。”   “楚行仄你这个老东西能不能安静一会儿!”方瑾枝生气地甩开他的手,楚行仄受伤的腿几乎没了知觉,他直接跌倒在地。   楚行仄也不起来,大大咧咧地坐在地上。他仰着头看着气喘吁吁的方瑾枝,皱着眉说:“你这野孩子能不能不这么称呼本王?”   他顿了一下, 又说:“就像以前那样叫本王伯伯就成,或者称呼一声王爷也成!”   方瑾枝白了他一眼:“王爷?你瞧瞧你现在这个样子,哪里像个王爷!”   楚行仄脸上的表情僵了僵,他重重“哼”了一声,道:“等本王东山再起!”   “你居然还想着造反?”方瑾枝睁大了眼睛, 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造反怎么了?几百年又是一场改朝换代,哪个开国帝王不是造反得来的尊荣!这天下能者得之!”   方瑾枝斜斜地睥着他:“你有这能力?”   “你……”   楚行仄气得眼珠子快要从眼眶里蹦出来,嘴巴也半张着大口喘着气,白气一团一团从他嘴里呼出来。   方瑾枝有点担心他直接喷出来一口血,气死。她略微放缓了点语气, 说:“没那能力就不能安生活着?安安分分当你作威作福、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妻妾成群、子孙满堂的王爷不好吗?自己不惜命还连累别人!”   许是想起了那被满门抄斩的父母、妻儿,楚行仄喘息的动作一顿,那气焰也逐渐消下去。顿染一身老态。   方瑾枝又看他一眼,小声嘟囔:“还连累我哥哥……”   想起方宗恪, 方瑾枝又开始生气,她气呼呼地说:“出了这雪山,你是死是活我可管不着,你怎么去找死都随你!可我哥哥如今四海为家逍遥快活,你可不许再拖他下水!”   “你哥哥?”楚行仄皱起了眉。   方瑾枝蹲在楚行仄面前,十分认真地说:“算是我求你了,看在我哥哥为你卖命十五年的份上,你就放过他别再拉着他为你送命了!”   楚行仄眯起眼睛打量起面前方瑾枝的神情来,他缓缓问:“你哥哥如今四海为家逍遥快活?”   “那可不!上回哥哥还给我写信,说他去了陈国,见了万里河山的壮美才明白以前打打杀杀的愚蠢!”方瑾枝又加重了语气,“听见没,打打杀杀是不对的!”   楚行仄目光有些复杂地看了方瑾枝好一会儿,才“哈”地笑了一声:“你哥那么没用,本王才懒得拉他回来!等出了这雪山,本王凭着真本事自己去造反!”   “懒得跟你说!”方瑾枝搓了搓手放在嘴边哈了口气。她站起来,踢了一下楚行仄的膝盖:“老东西起来!赶路!”   听着方瑾枝一口一个“老东西”,楚行仄心里窝了一团火。他想再训她几句,可是一抬头,看着她小小的身子站在雪地里,缩着肩,不停搓着手哈气,还挺着个大肚子。   他就把顶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他撑着地站起来,解下身上脏兮兮的外袍扔到方瑾枝身上,嘴里还骂骂咧咧地:“什么鬼天子,老子要热死了!”   方瑾枝把身上的袍子扯下来,顿了顿,又给扔了回去:“谁稀罕穿你的破衣服!你也不自己看看上面有多脏!”   楚行仄气炸了,他不由分说把衣服套在方瑾枝身上:“太重了!老子不穿!脏你也得穿!你不替老子穿着,老子就不走了!”   方瑾枝想要去扯衣服,楚行仄摁住她的手。   两个人两双神似的大眼睛互相瞪了一会儿,楚行仄才慢慢松开手,他主动将手臂搭在方瑾枝的肩上:“赶紧走!”   方瑾枝也不再说话,扶着他往山下走去。茫茫雪途,只有他们两个人留下的一串脚印。   冬季的白天总是很短,很早就天黑了。   脚下的路逐渐由斜坡变成了平路,方瑾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们终于走出了雪山。   她抬起头来,望着远处的小村落里的灯火,心里一下子激动起来。   “我们终于下山了……”方瑾枝吸了吸鼻子,她还记得陆无矶对她说过的话,只要翻过这座雪山就能看见陆无砚了,陆无砚就在前方的小村落里对不对?   “那边有巡逻的士兵。”楚行仄压低了声音。   方瑾枝收起情绪,扶着楚行仄躲在不远处的枯树后面。到了平地,树木便多了起来,可如今是冬日,树木都是枯的,幸好天黑了,才能藏住他们两个人的身形不被发现。   看着那队巡逻的士兵走过,方瑾枝脸上激动的笑僵在那里。   是荆兵。   因为她知道雪山的这一边是陆无砚,所以才能够坚持这么久,可如今等待她的并不是陆无砚,而是大批荆兵。好像心里涌出来的所有热情一下子被当头浇了盆凉水。方瑾枝扶着身前的树干,才勉强让自己站住。   楚行仄看她一眼,也皱起了眉。过了这么久,他的伤腿稍微有了知觉,他将胳膊从方瑾枝肩上拿下来,捏了捏自己的伤腿,想让它快点好起来,至少能自己走路。   方瑾枝的肚子又开始疼了,她捂着自己的肚子,逐渐弯下腰,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她的额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儿。   “不管怎么说,先进村子去!你这身子扛不住了!”楚行仄道。   “哎呀,这是要生了?”后背突然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来。   楚行仄警惕地回头,见是一个砍柴回来的农夫,应当是前面小村庄里的住户。   楚行仄立刻眯起眼睛,装出几分温和的笑容:“这位小兄弟,你可是前面庄子里的人?”   “是咧,这不刚砍完柴回来嘛。”他好奇地打量着方瑾枝。   楚行仄道:“你也瞧出来了,本……我女儿情况不大好。敢问你们庄子里可有产婆?是否欢迎外人借住一晚?不管如何,这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嘿,赶巧了。俺家婆娘就是产婆!你女儿这还没到月份吧?哎呦喂,这可够危险的了!快快快,快走!”   方瑾枝腹中的疼痛稍微缓和了一些,她抬起头望着农夫,虚弱地问:“请问这位大哥,前方庄子里怎么这么多士兵?”   “现在不是和辽国打仗嘛,辽国带兵的那个……陆公子为了救他的妻子闯皇宫,被乱箭射杀啦!这不怕剩下的辽兵作乱嘛,才四处巡逻……”   方瑾枝眼前一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整个人仿若呆傻了。   鲜血在她身下蜿蜒,渗进大雪里,不断向外晕开。   农夫大惊:“我的妈呀!这是要小产啊!可不能坐雪地上啊!你闺女这是怎么了啊?”   然而方瑾枝浑然不觉,就连腹中一阵又一阵的疼痛都显得没那么折磨人了。她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脑中一片空白。   “你起来!”楚行仄去拉方瑾枝,方瑾枝也没有反应。   楚行仄甩开她的手,他看了看,从农夫背着的木柴里抽了两根夹在伤腿上,又撕了衣服死死勒紧。   “你家在哪!”他忍着痛站起来,直接把方瑾枝抱起来,朝着前面的小庄子跑去。   “跟我来!”农夫也吓着了,跑着带路。   流血逐渐染红了方瑾枝的裙子,湿湿的血迹晕开,染在楚行仄的胳膊上。胳膊上鲜血湿热的温度让楚行仄觉得有点灼人,他抱着方瑾枝的手在发抖。   他低下头,看见方瑾枝缓缓闭上了眼睛。   楚行仄大惊:“孩子!你醒醒!醒醒!老子就剩你一个亲人了,你可不能再死了!你赶紧醒过来!老子再也不骂你野孩子了!”   楚行仄的话,方瑾枝都听见了。可是方瑾枝真的太累了,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守在村子里四处巡逻的士兵看见楚行仄和方瑾枝,他们急忙派了一个人回去禀告。   这个小村子叫做雪隐村,一共二三十户的人家,这里地处偏僻,他们靠着打猎、耕田自给自足,只在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才会离开这儿,去很远的集市采买。如今是冬季,连初一、十五也不出去了。   方瑾枝和楚行仄遇见的这个农夫叫张勇,张勇的媳妇儿是整个村子里唯一的一个产婆。   张勇家的媳妇儿一看见方瑾枝的情形,就道一声“坏了”。方瑾枝怀孕七个多月,如今这是要早产。路上颠了一路,还受了凉,眼下更是大出血的征兆。更危险的是她失去了知觉,昏了过去。   “你一定要救救她!你一定要救救她!你一定要救救她……”楚行仄反反复复地说着。   “我尽量!你先出去!”张勇家的媳妇儿把楚行仄赶出去,忙让大女儿帮着烧水、递东西,忙活起来。   张勇家的媳妇儿握着方瑾枝的手,在她耳边反反复复说:“夫人呦,勇敢点!你可得醒过来啊!不为了你自己,也得为你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啊!”   “她眼皮动了!”她的大女儿忙说。   眼皮是动了,可是完全没有苏醒过来的迹象。   张勇媳妇儿叹了口气,忙交代自己闺女:“你在她耳边一直说话!按我平常教你的那样说!”   可是张勇家的媳妇儿心里明白方瑾枝的情况实在是不太乐观。这小产、大出血都有可能救活,可是她能感觉到方瑾枝求生意念太过薄弱,好像是她自己放弃了生机一样。能保住小的就是幸运的了……   楚行仄在外面急得走来走去。   张勇将身上背着的干柴放下,交代小儿子去端些温汤、粗粮粥。   “这位大哥,你这也别急,先喝点热粥。你瞧瞧你这腿肿得老高。”   楚行仄低头看一眼,这才觉得整条左腿麻裂烈地疼。他扶着桌子在长凳上坐下,对于小男孩端过来的热粥,却是一点吃不下。   他看着偏屋紧闭的房门,皱着眉:“这怎么一点声都没有……”   倒也不是一点声音没有,张勇家媳妇儿和她女儿一直在絮絮说着话,只是方瑾枝一点声音都没有。   “轰——”   楚行仄正望着房门焦急,大门忽然被踹开,一队官兵直接冲进院子里来。   楚行仄暗道一声不好,他转过头去,却在看见为首一人时愣住。   “几位官爷,你们这是作甚?”张勇急忙迎上去,他的小儿子躲在了角落里。   陆无砚直接将他推开,冲进堂厅中。   “你不是死了吗?”楚行仄愕然站起来。   陆无砚看了楚行仄一眼,大步经过他身边,直接冲进偏屋里。   “哎呦喂!这里正生产呢!官爷你进来做什么?”张勇媳妇儿大惊,忙站起来,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床前。   “瑾枝……”   第一眼看见方瑾枝的时候,陆无砚脑子里“轰”的一声,整个人僵在那里。   她瘦了,瘦了一大圈。   陆无砚无法想象方瑾枝这一路吃了多少苦,是他来迟了……   “我是她丈夫,求你救她。”   陆无砚一步步走到床边,他在床边坐下,将方瑾枝冰凉的手捧在掌心里。   他俯下身来,吻上方瑾枝紧紧阖着的眼睛。   她的额头她的眼睛,和她的双手一样,都是冰凉的。   屋子里的血腥味儿越来越浓,张勇的大女儿打了一盆又一盆的温水进来。张勇媳妇儿抬头看了陆无砚一眼,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又把话咽了回去,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止血。   黎明前最是黑暗。   在整个天幕黑成浓墨时,偏房里响起一道微弱的哭声。张勇媳妇儿长长舒了口气,她还以为这个孩子救不活了。   她用女儿递过来的棉布将虚弱的婴儿包起来,捧到陆无砚面前,欣喜地说:“恭喜这位军爷,是位千金!”   陆无砚木讷地转头,望着襁褓里的女婴。因为早产的缘故,女婴很小很小的一团,头脸上还沾着血痕。   张勇的大女儿在床边小声喃喃:“她、她好像死了……”   方瑾枝的手从陆无砚的掌中慢慢滑落了下来。   “瑾枝!瑾枝……”   方瑾枝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再也听不见他的呼喊了。   陆无砚将方瑾枝冰凉的身子搂在怀里:“别走,别走……求你了,求你不要让我再经历一次失去你的痛……”   他的泪落下来,落在方瑾枝的嘴角。   “钟瑾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回去,不要走,不要扔下我们……我没有办法再承受一次了……”   接到消息的入医和入毒匆匆赶进来,她们两个将陆无砚从床边拉开,道:“让奴婢们看看三少奶奶的情况!”   陆无砚跪在地上,泪水滚落。   “如果还是要注定失去你,那这重生的一世有多可笑!不要这么残忍,我已经经历了一次你的死,不要再这样对我,不要再扔下我……”   入医和入毒直起身来,她们对视一眼,面露不忍:“三少奶奶早就没了气息……”   陆无砚慢慢弯下腰,佝偻着,以额触地。唯有热泪在冰凉的地面上绽开。   绝望,大抵便是如此。   ……   “皇帝祖母,您要去哪儿?”陆钟瑾小跑着追上楚映司。   在他身后跟了一大群官员。   楚映司蹲下来,抱了一下陆钟瑾,低声说:“钟瑾,如果祖母没有回来,答应祖母做一个好皇帝,保护好这个国家。听见了吗?”   陆钟瑾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才说:“好!钟瑾听祖母的话。”   楚映司释然地笑了,她揉了揉陆钟瑾的头。她直起身,翻身上马,带着两万兵马出城而去。   她是大辽的帝王,所以她不能不顾国之安危派兵支援陆无砚。   可是她是陆无砚的母亲,千里来相救,万死不辞。   楚映司赶到荆国的时候,望着信中的消息,震惊不已。“瑾枝死了?”   入酒在她身边艰难地点了一下头:“今天早上去的,入医送来的消息说三少爷如今不大好……”   不用亲眼看见,楚映司也能想象到陆无砚如今的情景。   楚映司沉默了片刻,道:“走!立刻出发去雪隐村!”   雪隐村虽是大荆的国土,可是它地处雪山另一侧,几乎算是边缘地带。荆国也不会在那里驻兵把守。   之前方瑾枝见到的那些荆兵,其实是陆无砚手下的辽兵。因不想杀了村民,又以免打草惊蛇,陆无砚才令手下换上了荆兵的衣服。   陆无砚只带了一千兵马乔装成荆兵,驻扎在雪隐村里。而他剩余的三十七万兵马则安顿在大后方的永临谷。   只是如今因为燕国的加入,荆国和燕国的兵马正在逐渐包围陆无砚手下的这些兵马。这些兵马驻扎在永临谷时刻等着前方陆无砚的消息,然而自从前一天夜里开始,他们再也接不到陆无砚的消息了。   楚映司原本打算和陆无砚里应外合,破一道生机。可是当她知道方瑾枝死了,立刻猜到陆无砚恐不能冷静下来。她斟酌了再三,带着两万的兵马朝着荆兵薄弱的地方冲去,当她冲进荆兵的包围时,身边两万的兵马只剩下了七八千人。   她直接冲进辽兵的大营,辽国那些副将看见她亲自来了,都好像看见了希望。楚映司安抚了军心,片刻不耽搁,朝着雪隐村而去。   楚映司看见陆无砚的时候,心里像是被刀子剜去了一块肉,又浇了一把盐。又疼又酸。   她这儿子最是高傲不可一世,而如今他跪在那里,整个人像失了魂儿一样。   他身上脏兮兮的,尘土、血迹,还有斑驳的泪痕,再也不是那个一尘不染的陆无砚。   “无砚……”楚映司蹲在他身边,心疼地将儿子搂在怀里。   陆无砚死水一样的眸波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望向木板床上的方瑾枝。楚映司随着他的目光望向方瑾枝,她叹了口气,道:“无砚,别这样……让瑾枝安心地走吧……”   入医抱着女婴进来,女婴有点发烧,总是不安分地乱动。   楚映司把女婴抱在怀里,心疼地红了眼睛。她把女婴抱到陆无砚面前,哽咽着说:“无砚,你不能这样啊,看看你们的女儿,瑾枝也会希望你照顾好你们的女儿的……”   陆无砚喉结动了动,声线沙哑:“这是对我的惩罚,当年我就应该陪她一起死,就不用再经历一遍……”   “无砚,你在说什么?”   “上苍才不会那么慈悲,谁都不能得到救赎……”陆无砚继续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   楚映司终于心疼地忍不住落下泪。   “陛下!”入酒从外面急匆匆进来,“荆国和燕国已经开始发动进攻了,足足八十万的兵马,我军死伤无数……”   楚映司愤怒地站起来,道:“大不了鱼死网破!传朕旨意,全军备战!”   陆申机立在城墙高处,他望着远处荆国的方向,握紧垂在身侧的拳头。他得到消息楚映司去找陆无砚了,而他们母子已被荆、燕两国的兵马团团围住。   死战的军令一下,楚映司是打算用被困的不到四十几万兵马浴血奋战,就算不能得胜,也要荆、燕两国遭受重创。   陆申机缓缓握住腰间的刀柄,他真的很想不管不顾带着兵马杀过去。他略微收回视线,将目光落在远处燕国驻扎的军队。如今燕国派了大将军带了二十万兵马前去荆国支援,而剩下的五十万大军就杵在大辽正门前虎视眈眈。   他身后是大辽的国土,他不能走。   燕国的军营大帐里,燕帝和几位大将军饮酒作乐,显然是对如今必胜的局面满怀信心。   “陛下,如今楚映司亲自去了荆国。不信他陆申机坐视不理。等到他妻子、儿子被围困,他陆申机带兵前去支援时,正是我大燕攻入辽国的大好时机!”   另外一个大将军却摇摇头,道:“这个陆申机可不是个莽撞的性子,依末将之见,他是不会抛下大辽正门不顾,带兵去救人的。”   燕帝抚须大笑,道:“无妨,就算他陆申机不去支援,此役荆、辽两方必定受到重创。不怕他两国不肯割地求饶!”   “陛下英明!”   “哈哈哈哈……”   “陛下!”一员小将一路小跑跑进大帐内,“启禀陛下,有来自昌口城的紧急军情!”   “昌口城?”燕帝站起来,大帐内的将领们都齐齐变了脸色。   若说眼前之地是大辽的正门,那么昌口城就是燕国的正门。因为地势的缘故,昌口城还不算是易守之地。   “难道是宿国趁虚而入?”立刻有人猜测。   “呈上来!”燕帝将军情一把抓过,细细看去。越看脸色越难看。   “辽帝带着兵马沿小路攻下了风庐城,距离昌口城已不远。”燕帝缓缓道。   “辽帝?辽帝如今不是在荆国雪隐村吗?”一位大将军不解地问。   燕帝摇头,道:“不是楚映司,是楚怀川。”   大帐内一片哗然。   “楚怀川不是早就死了?”   “是啊,这人怎么又起死回生了?”   “难不成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计谋?”   “陛下!”谋士站出来,“依臣之见,此事非同一般。当年传言楚怀川死于宫中一场大火,这件事本来就有蹊跷。莫不是辽国从多年前就开始谋划今日之局?”   “爱卿此话可解?”燕帝皱着眉,仍旧是一头雾水。   “臣以为辽国的目标会不会是我大燕?或者……是辽国和荆国联合起来想要吞并我大燕的计谋!”   此话一出,大帐内的气氛又凝重了许多,窃窃私语声不断。   燕帝大惊:“爱卿的意思是说荆国与朕结盟是假,调我大燕兵马远离国中,使国中无兵……”   想到这里,燕帝脸上一片惨白,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跌坐回椅子里。   他带着五十万的兵马驻扎在这里给予陆申机压力,又令国中大将带着二十万兵马深入荆国国中帮扶。而此时燕国国中兵马不过十万。倘若这个时候敌军攻打大燕,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另一个大将军站出来,道:“臣以为事情并没有那么悲观。辽国三十万大军留在这里,还有三十万在荆国。又能调动多少兵马绕远前去燕国?再者,我国与荆国联盟,十分清楚荆国已投入了八十万大军,他大荆又如何再生出别的兵马来?依臣之见,不管楚怀川为何又活了,他声东击西,想要我大燕撤兵才是真!”   “爱卿此言有理。”燕帝点点头,“如今荆、辽二国根本不可能再出太多的兵马。”   先前的谋士皱着眉,又继续说:“陛下,不怕万一就怕一万。倘若真的是荆国与辽国联手又当如何?再者,宿国可是一直未动啊!”   另外一员谋士也站出来,道:“陛下,臣以为我大军离开国中已近三个月,国中不能一直无兵啊!不说宿国,就说那些虎视眈眈的小国若是趁机作乱,也必有损伤。”   “更何况,那楚映司的皇位本就不算正统,而楚怀川才是大辽真正的皇帝。倘若这个时候斩杀或生擒楚怀川,对我大燕更有利处。”   “陛下,荆国并非良善之国,背信弃义之事没少做。如今我大燕与荆国结盟,待灭掉辽国之后,说不定他荆国还会过河拆桥。我大燕不必为他荆国冒险。再言,这场战役无论是荆国胜还是辽国胜,我大燕都是渔翁!”   这话倒是说到燕帝心坎里去了,他点点头,道:“收兵!回燕!”   燕国得到消息的时候,陆申机也得到了楚怀川占领风庐城的消息。陆申机有些错愕。   这怎么可能呢?   楚怀川手里根本就没有兵马!那风庐城其实很小,可是过了风庐城就是昌口城。燕国不得不忌惮。   陆申机错愕间,又有士兵前来禀告燕国撤兵了。陆申机急忙登上城楼,望着五十万兵马浩浩荡荡地离开。   “再探!”   等到傍晚,那五十万的燕兵真的撤走了,完全不似狡诈之计。陆申机沉思许久,大概猜出燕国担心国中有难,才会撤兵。以燕国之狡猾,本来就想坐收渔翁之利,这段时间多是震慑之用,真正真刀实枪厮杀的都是荆国的兵马。   在天光大亮之前,陆申机终于下定决心,令手下心腹大将坚守在这里,他则亲自带了二十万兵马前去支援陆无砚和楚映司。另外,他又派人带着三万兵马追去燕国,支援楚怀川。   只能拨三万了。   燕国撤兵的消息传到荆国,着实是让荆国方寸大乱。围剿辽兵的八十万兵马中就有二十万燕兵,这二十万燕兵得到消息立刻撤退。气得荆兵大骂燕国不守信用。   建立在利益基础上的联盟最是脆弱,燕国撤兵,使得荆国不得不多想,甚至要揣摩燕国是不是站到了辽国那一边。   只是事已至此,再无收手可能,荆帝只能下令继续死战,势必杀死楚映司!   楚映司看过军情密保随手将其扔给属下,她转身回了屋,先是去看望陆无砚的女儿。这女婴出生的时候差点没活下来,如今也是虚弱得厉害,偶尔还会发烧。幸好有入医和入毒两个不比宫中太医本事小的大夫日夜守着她。   “这孩子怎么样了?”楚映司弯着腰,望着入医怀里的孩子。   “烧已经退了,只是一直吃羊奶也不是办法。更别说奶羊也不多了。”   这个小山村本来人口就少,一时之间也找不到给这个孩子喂奶的妇人,只能牵了一只瘦羊,挤了奶水来喂这孩子。如今正是寒冷的时候,母羊的奶水也不多,这本来就虚弱的孩子竟是时常饿肚子。   眼下这情况,楚映司也没办法,她出了屋,去了后院。   陆无砚立在院子里,目光虚无地望着远处。   “无砚,已经过了一天了,让瑾枝入土为安吧……”   陆无砚的眸光终于起了一丝涟漪,他没有说话,转身进了方瑾枝在的房间。   楚映司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也没跟进去。   第二次经历方瑾枝的死,并没有消减陆无砚的痛楚,反而成倍扩大,将这种痛楚撕扯地更加剧烈。   陆无砚坐在床边,他抬手缓缓抚过方瑾枝的脸颊,低声说:“瑾枝,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走了……”   陆无砚抚过方瑾枝脸颊的手指忽然一僵。   温度?   陆无砚的手指开始发抖。   他重新小心翼翼地抚过方瑾枝的脸颊,带着巨大的震惊。   “瑾枝?瑾枝!瑾枝!”   陆无砚嘶吼一般喊着她的名字,直到方瑾枝的眉心一点点蹙起来。   陆无砚努力闭了一下眼睛,让眼中的泪落下来,让视线变得更清楚一些。   他跪坐在床边,一息不动地望着方瑾枝。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每一声都是乞盼。   “发生什么事情了?”听见陆无砚的声音,楚映司和入医、入毒冲进来。   “天呐!”入医和入毒冲过去,探过方瑾枝的鼻息和脉搏,满眼的不可思议。   “诈……诈尸了?还是……回光返照?”   入医和入毒是惊的,她们没经历过这样的情况,完全是一头雾水。楚映司松了口气,她带着入医和入毒悄悄退出去。入医和入毒出去了以后还是一脸不可思议。昨天早上的时候,方瑾枝明明已经咽了气啊!   陆无砚把方瑾枝的手捧在掌心里,放在唇边。   他望着方瑾枝,低低地呢喃:“你回来了是不是?你回来了是不是……”   方瑾枝的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低弱,却又声嘶力竭。   “瑾枝?瑾枝?”   “三哥哥……”   虚弱的,却又万分熟悉的声音,方瑾枝的声音……   方瑾枝又开始呻吟,她抽出被陆无砚捧在掌心里的手,双手捂着头,紧皱眉头,痛不欲生。   “三哥哥,不要恨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害人……”   陆无砚从方瑾枝苏醒过来的狂喜里稍微清醒了些,他忙去握方瑾枝的手,心疼地追问:“瑾枝?你在胡说什么?谁恨你?我怎么可能恨你?”   “不要,不要……不要恨我……我错了……”眼泪从方瑾枝的眼里涌出来,她整个身子甚至开始畏惧地发抖。   “瑾枝!”陆无砚上前来把方瑾枝挣扎颤抖的身子抱在怀里,“别怕,别怕,都过去了,没人能再伤害你,也没有人恨你,我在这里,你三哥哥在这里……”   “三哥哥,你不要恨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他们骗我,我不是故意害死长公主的……”方瑾枝呆呆地靠在陆无砚怀里,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   陆无砚陪着她一并落泪。   过了好久,方瑾枝的情绪才慢慢缓和了一些。   她又往陆无砚的怀里钻了钻,畏惧地小声说:“三哥哥,我做了好多好多的梦,梦里有苦有甜,可是大多数都是美好的。我……我居然梦见我嫁给你了……”   陆无砚轻轻拍着她的手一顿。   陆无砚忽然想到,方瑾枝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称呼他“三哥哥”了。陆无砚的声音有点发颤,他问:“瑾枝,你记得钟瑾吗?”   “三哥哥,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梦?好巧,在我的梦里,我们的孩子就叫钟瑾……”方瑾枝在陆无砚的怀里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望着他。   陆无砚将方瑾枝的身子拥进怀里,哽声说:“那不是梦啊,都不是梦……”   “不是梦?”方瑾枝盈着泪水的眸中浮现出浓浓的困惑。   “痛……我的头好痛啊……”方瑾枝捂着头,疼得呻吟不断。   哪里是误诊,方瑾枝明明是真的死了。而此时,两世的记忆在她的脑中横冲直撞,搅得她头痛欲裂、大汗淋漓。   陆无砚唯有更加用力地抱紧她:“不要急,慢慢想。我不恨你,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都过去了,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所有的苦难都过去了……”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方瑾枝的头痛才慢慢减缓,期间她两次疼得昏过去。   方瑾枝抬起头来,望着陆无砚,眼中仍有一丝困惑:“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梦呀?”   陆无砚捧起她憔悴的脸颊,心疼地说:“不管前世还是今生,那些苦难都是梦,所有的幸福欢愉才是真。”   方瑾枝有些懵懂,她逐渐安静下来,伏在陆无砚的怀里。又是许久的沉默后,她忽然一下子坐起来,惊呼:“孩子,我的孩子!”   “钟瑾还在家里,等我们回去了就能看见他了。”陆无砚柔声道。   “不……不是钟瑾!”方瑾枝摇头,她低下头抚上自己平坦的肚子,失魂落魄一般。   陆无砚这才反应过来,因为以为方瑾枝就此离开,陆无砚悲痛欲绝,根本就没有注意过那个孩子。   他笑着吻了吻方瑾枝的额头,柔声说:“别担心,她好好的,我这就去把她抱来。”   陆无砚下了床,刚要走,方瑾枝却用尽全力抓住了他的袖子。陆无砚回过头去,就对上方瑾枝那双哭红的眼睛里一片浓浓的不安。   “你、你……真的不恨我吗?”眼泪又从方瑾枝的眼中滚落下来。   以前陆无砚跟方瑾枝说过他是重生一世的人,再经过两世记忆的冲击,方瑾枝已经将两世的因果全部想明白了。   陆无砚心如刀绞。他难以想象当年方瑾枝为他赴死时,心里竟一直以为他因为长公主的死恨她吗?原来前世她至死,心里都是苦的。   前世时她跳下马回头望着他的笑颜冲到眼前,她那一日的笑,就是此后十余年致命的毒药。   陆无砚回到床边,用指腹轻轻抹去方瑾枝的泪。   “恨啊,怎么能不恨呢?恨你自作主张的死别。自你走后,十余年再无喜怒哀乐,不过行尸走肉一具。”   方瑾枝大声大声地哭,眼泪不断涌出来,流进嘴里,成为亦苦亦甜的滋味。   陆无砚用力将她抱在怀里:“方瑾枝,今生你只能与我一同赴死。你若敢再先走一步,我变成厉鬼也绝不放过你!”   方瑾枝在他怀里哭着重重点头。   ……   陆无砚走出去,让入医将女儿抱进去送给方瑾枝,他则是走进大帐中。楚映司正在和几位副将军议事。   见他进来,大帐内的几个人都停下讨论看向他。   楚映司知道方瑾枝醒了过来,对于陆无砚才说也是救了他一命。她先开口,将燕国退兵的事情对陆无砚说了,又告诉陆无砚,准备和陆申机里应外合,将这六十万的荆兵一举歼灭。   “倒也未必只有此一条路。”陆无砚一开口,就让大帐中的人齐齐有些惊讶。   楚映司有些欣慰地望着陆无砚,知道陆无砚终于恢复如常了。自己的儿子因为一个女人变成那个样子,又因为那个女人的起死回生而跟着“起死回生”。楚映司心里倒是生出几分复杂的滋味来。   陆无砚心里倒是有些歉意,之前因为方瑾枝的事情,他完全顾不上军中之事了。   陆无砚坐在椅子里,道:“之前我派人假扮我去荆国皇宫中行刺,虽然最后失败了,但是如今还是有不少人以为我死了。而且接下来第二波、第三波、第四波的刺杀还会陆续进行。接下来的日子荆帝必定不敢露面,又加紧防范。这个时候就可以制造些荆帝已死的谣言。”   大帐内的一员副将皱着眉发问:“可是如何让荆国军中将士相信?”   陆无砚道:“封阳鸿虽然归顺了荆帝,可是荆帝却不敢在这个紧要关头让封阳鸿领军出征,倒是把封阳鸿派到城中巡逻。”   “封将军果然是假意投降!”   诸将士听陆无砚这么说,脸上具是一片喜色。   “如此,让封将军将传言送出去,就再好不过了!到时候荆帝知道他好好活着,别人都以为他死了,他不得气死?哈哈哈哈……”   陆无砚的嘴角勾起一抹略冷的笑意,道:“也未必是谣言,倒也六分把握杀了他。”   此言一出,众人更是惊讶。   就连楚映司眼中都流露出几分不解的神色来,一国之君岂是那般容易刺杀的?   陆无砚挑眉看她,笑:“母亲是不是忘了儿子手里还有十万兵马,这十万兵马已经自三年前起,陆续潜入荆国,成了荆国普通百姓。”   楚映司怔住。   在好些年前,楚映司曾担心过将来有一日楚怀川或者下一任帝王忌惮她的权势,又谋害陆无砚,曾偷偷为陆无砚屯了十万的兵马……   想到楚怀川,楚映司的心里又揪了一下。她十分清楚楚怀川平日里装糊涂,可他每次出手偏要搅个天翻地覆。   这个孩子又要干什么?   可无论他要干什么,楚映司都知道他此时必定十分危险。她如今自顾不暇,只盼着楚怀川一切平安……   陆无砚在大帐中与诸位将军议事,直到暮色四合才回去。他刚走进院子里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他停下脚步,问跟在他身后的入毒:“可有看见楚行仄?”   入毒摇摇头,道:“没有啊,我和入医赶来的时候就没看见这个人。”   陆无砚不由皱眉。   当时方瑾枝的情况十分危险,他只顾着冲进偏屋里陪着方瑾枝,竟是全然没顾得上楚行仄。陆无砚想了想,如今楚行仄大势已去,眼前更重要的事情是与荆国的交战,就暂且把楚行仄的事情放下了。   毕竟,他已经听说当日是楚行仄抱着方瑾枝一路跑进雪隐村的。那个人,毕竟是方瑾枝的父亲。   陆无砚不再想楚行仄,他掀开绛色的帘子,踏进屋中。   方瑾枝侧身躺在床上,正在给女儿喂奶。   陆无砚一身的疲惫在看见床上的母女俩时,霎时烟消云散。他放轻了步子走到床边坐下,温柔地望着方瑾枝。   方瑾枝有意无意地遮了遮胸口的衣服。   她这细小的动作自然没有逃过陆无砚的眼睛,陆无砚不由蹙眉,道:“你这是作甚?我又不是没见过。”   方瑾枝怔了一瞬,才有些无奈地抿唇轻笑,她说:“不知怎么的,脑子里乱得很。一会儿是前生,一会儿是今生。一会儿觉得我们是夫妻,一会儿又觉得我们好像还没有成亲……”   “我们怎么会没成亲……”陆无砚的话说了一半,却忽然顿住。他忽然想到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没有跟方瑾枝拜过堂,喝过交杯酒。   陆无砚抬手轻轻抚摸着方瑾枝披在背上的墨发,柔声道:“瑾枝,待到事了,我重新娶你一次如何?”   方瑾枝望着女儿的目光一凝,她抬起头来望着陆无砚,眉眼之中含着几分欣喜。   若说遗憾,那便是她两生都没能穿上一身大红的嫁衣嫁给陆无砚。   “好……”方瑾枝垂下眼睛,却藏不住眼睛里的笑意。   陆无砚这才将目光移向床上的女儿,笑着说:“村子里没有奶娘,母羊也没多少奶水,你若再不醒过来,这孩子就快要饿死了。”   方瑾枝却古怪地说了一句:“幸好是一个女儿。”   陆无砚想了想,才明白方瑾枝话中的深意。她这是在说当年他不准陆钟瑾吃方瑾枝的奶……   陆无砚默了默,道:“眼下形势所迫,等到回了家,还是奶娘喂养她。”   女儿也不行。   ……   战事起。起先的时候,两方气势旗鼓相当,可是荆兵在几次传来荆帝被刺杀的消息后,人心惶惶,军心便散了。军心一散,气势立颓,败迹已现。   两个月后,当封阳鸿提着荆帝的人头带兵而来时,剩余荆军弃甲投降。   楚映司松了口气:“投降好啊,再这么打下去,不知又要堆积多少白骨。”   陆申机则是大笑,道:“这个封阳鸿不错!”   陆无砚的眉目之中也难得露出几分轻松来。   “启禀陛下,有来自风庐城的军情!”   陆无砚、楚映司和陆申机脸上的笑意俱是一僵。   楚映司急急看过密报,信纸缓缓落在地上。   “怀川……”   楚映司闭了一下眼睛,忍住眼中氤氲,她垂在身侧的手逐渐握成了拳。待到她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的眼中已经一片澄澈。她朗声道:“整顿兵马,攻打燕国!”   ……   楚怀川手中的确没有兵马,他出了海岛之后,寻到旧时支持他的亲王,借了八百精兵。凭借着这八百精兵使计谋,偷袭了风庐城,又送消息给燕国。   而此时,他身边士卒已不足百人。   楚怀川坐在城楼上,他翘着二郎腿,嘴里哼着小曲儿,望着远处的风景。   侍卫走上城楼,恭敬禀告:“陛下,都已经布置好了。”   “燕兵何时会到?”楚怀川问道。   “启禀陛下,再过一个半时辰就会到了。”   “啊。”楚怀川应了一声,继续吃瓜子儿。   另外一个侍卫犹豫了半天,他走上前来,跪在地上,道:“陛下,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走?往哪儿走?”楚怀川笑着虚扶一把,让他起来。   身后就是昌口城,如今燕兵虽大部分离开燕国,可这昌口城里必是重兵把守,凭着他不过百人的队伍如何逃开?前面又是燕帝带回来的几十万大军。   再言,如果他现在逃了,燕兵必不会轻易入城。   他“啧”了一声,道:“倒是害了你们陪朕一起送命。”   城楼之上所有侍卫同时跪下,齐声道:“能陪同陛下为国捐躯义不容辞!”   楚怀川抬手,感受了一下风的存在,心想当真是老天相助。   待燕兵开始攻打风庐城,楚怀川令剩下的士兵于城墙之上发射连弩,然不久后,败迹立现。   城楼高处的楚怀川做仓皇状,带着剩余兵马后退逃窜。   “追!擒杀辽帝赏千金官升三级!”燕帝大手一挥,带着兵马冲进风庐城。   黑压压的兵马冲进城门,楚怀川的嘴角露出一抹奸计得逞的邪笑。   火弩射进城中,埋着火药、浓油的地面迅速引燃。   楚怀川在一片滚滚浓烟里抬起头来,他望着被大火染红的天空,轻叹了一声,低声道:“皇姐,剩下的事情可就交给你了。”   他被浓烟呛得咳嗦起来,待胸腹之间稍微缓和些,他又咧起嘴角,哈哈大笑:“看谁还敢再说朕是昏君!哼!”   这一场火,使燕国损失二十万精兵,以及诸多将领,就连燕帝也在这场大火中失了一只眼睛。   燕帝大怒,然而还来不及多加喘息,陆申机和封阳鸿带领的马兵已经杀了过来。   而此时,楚映司已经回到了大辽,重新稳固朝堂。陆无砚则是暂时留在荆国,收拾残局。   方瑾枝此番着实伤了元气,好生养了小半年。而她和陆无砚的女儿也因为早产的缘故,身子一直都不太好,待小半年后才慢慢好转起来。   方瑾枝抱着女儿走到院子里,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晒晒太阳,她低着头瞧着怀中的女儿,发现女儿的肤色起了变化,白嫩嫩的。   小家伙显然比她哥哥乖巧多了,窝在方瑾枝怀里甜甜睡着。方瑾枝用指尖轻轻点着她的鼻尖,都没能把她吵醒。   陆无砚走进院子,一看见母女两个,脸上就浮现一层暖融融的笑意。   “回来啦?”方瑾枝抬眸望着陆无砚,浅浅地笑着。   “嗯,荆国的事情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再过十来日我们就可以回家了。”陆无砚笑着说。   一听说很快就要回家了,方瑾枝的眼睛立刻弯起来,投下两道弯弯的月影。   有陆无砚的地方就是家,可是她想小钟瑾了。   她已经快两年没见到陆钟瑾了。   陆无砚何尝不知道方瑾枝的心思?不仅是方瑾枝,他心里也想着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家伙。   方瑾枝望着怀中熟睡的女儿,忽然想起陆钟瑾曾经说过的话——   “不要亲妹妹!爹娘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我不管,你和爹爹要是带回来一个妹妹,我就摔死她!像摔舔舔那样!”   方瑾枝有些担心地望着陆无砚,说:“钟瑾会不会不喜欢妹妹?咱们这次离开这么久,一回去就给他抱了一个妹妹……”   方瑾枝的眉头快要拧起来了。   陆无砚也蹙了一下眉,这事儿,他也说不准。   他低下头,望着白面包子一样的女儿,道:“咱们女儿这么乖,这么好看,钟瑾多看看就能喜欢了吧……”   他说的也是没什么底气。陆钟瑾这孩子虽然人小,脾气却是真不小。   听了陆无砚这样的语气,方瑾枝心里更没底了。   陆无砚忙笑着说:“当初他许是随口一说,而且当年他还小,不懂事。咱们不要胡乱猜测了。对了,咱们的女儿还没有名字呢。”   “钟瑾的名字都是你取的,女儿的名字就没主意了?”方瑾枝笑着问他。   陆无砚无奈道:“这孩子来得突然,提前也没想过。这一时之间倒是没什么主意。既然钟瑾的名字是我取的,女儿的名字便你取吧。”   陆无砚顿了一下,道:“取个好听一点的。”   方瑾枝果真歪着头认真思索起来,她苦想许久也没想出个合适的名字。正苦恼时,她不经意间抬头,望着天上雪白的云。   方瑾枝笑了,道:“瞧着咱们女儿白净得仿若一朵云,她又总是这样贪睡,就叫眠云好不好?”   “你取的名字自然是好的。”   “对了,有人要来见你。”陆无砚忽然说。   “谁呀?”方瑾枝诧异地望着陆无砚。   陆无砚则是抬了抬下巴,望着小院大门的方向。方瑾枝疑惑地转头望过去,就看见方今歌站在那里。   “二哥!”方瑾枝一下子站起来。   方瑾枝怀里的小女儿皱着眉哼唧两声好像被吵醒了,方瑾枝也来不得哄她,直接把她塞进陆无砚的怀里,她提着裙子小跑着冲到门口。   “诶,你慢点。别毛手毛脚的,我又不是不进来。”方今歌大步跨进院子里来。   方瑾枝激动地拉着方今歌的胳膊,红着眼睛说:“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方今歌抬头看了一眼远处正低着头哄着小女儿的陆无砚,急忙甩开方瑾枝的手,又对她摆口型:“麻烦鬼,不许再抱我了!”   方瑾枝一下子笑出来,她原本已经涌上来的眼泪就这样被方今歌的一句话给噎了回去。   陆无砚这才抬头望向方瑾枝的背影,好像因为方瑾枝看见方今歌又激动又笑的反应惹得有点不太高兴了。   “二哥,当初你是怎么逃掉的?”方瑾枝一边带着方今歌往院子里走,一边问。   “你二哥本事大呗。”方今歌十分随意地说。   说话间,他们两个人走到陆无砚身边。方今歌伸长了脖子瞅着陆无砚怀里的小眠云。小眠云又睡着了,小嘴巴还吐了个泡泡。   看得方今歌睁大了眼睛,十分新奇。   “啧,我有点眼红。”他十分认真地说,“能借我玩玩吗?”   陆无砚凉凉看了他一眼,抱着小眠云转身就往屋子里走去。   方今歌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小眠云,待陆无砚抱着小眠云进了屋,把房门关上了,他才收回目光。   方今歌小声念叨了一句:“忒小气!”   方瑾枝哭笑不得地说:“等回了皇城,二哥可以和佳萱生自己的孩子呀!”   方今歌这么一想,也对。他点点头,又乐了。   方瑾枝却略微收了收脸上的笑,有些不安地小声问道:“二哥,陆无矶怎么样了?”   方瑾枝心里有点紧张。   “好着呢。”   “真的?”方瑾枝有点不相信,“那他现在在哪儿?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他要回陆家吗?”   面对方瑾枝一连串的发问,方今歌愣了一下,才说:“真的,当日他受了点伤,不过如今已经养好了。荆国败仗之后,他就走了。他说他不想回陆家,随便走走看看。”   方瑾枝讷讷点了点头,心里松了口气。   方今歌看她一眼,急忙笑着把话题引开,引到了小眠云身上。方今歌不舍得告诉方瑾枝陆无矶已经不在了。   当日他和顾希身边仍有侍卫,坚守等着援兵。可是陆无矶却只身一人,还将马给了方瑾枝。他拼死拖延时间,等到方今歌找到他的时候,他的尸体已经凉透了。   方瑾枝有让陆无砚打探入茶的消息,可是全部都一无所获。今日见了方今歌,方瑾枝又问了他。然,方今歌也摇头,他根本就没见过入茶。   方瑾枝心里有些闷闷的。   终于要离开荆国了。启程那一日,方瑾枝坐在马车里,掀开车窗边帘子,望着向后退去的荆国,心中难免唏嘘。   “就这么离开荆国了……”   陆无砚纠正她:“如今已经没有什么荆国了,这里已是我大辽的国土。”   陆无砚懒洋洋地倚着两个软软的靠枕,十分懒散。   “是是是,是我说错了。”方瑾枝笑着放下帘子,在放下帘子前的那一刹那,方瑾枝好像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方瑾枝瞬间变了脸色,她怔了怔,重新掀开帘子,望着远处骑马而来的身影。   “是入茶!”方瑾枝拉了拉陆无砚的手,“快,快让车队停下来,是入茶追来了!”   入茶气喘吁吁地追过来,方瑾枝已经从马车上下来了。   “入茶!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   入茶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她浅浅地笑着,道:“奴婢说过,凭着奴婢的身手,是不会有事的。”   方瑾枝忙不迭地点头,她又问入茶:“你这半年都去了哪儿呀?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入茶默了默,才说:“奴婢当初的确受了点轻伤,在城里藏了一个月。后来准备来找您的时候,恰巧遇见了静忆师太。”   方瑾枝脸上的笑意僵了僵,她微微怔了片刻,才问:“那……后来呢?”   “当初静忆师太遇见了点麻烦,奴婢就想着帮一把。然后就拖延至今日才追来。”入茶道。   “麻烦?”方瑾枝心里揪了一下,忙问,“什么麻烦?她现在怎么样了?”   瞧出方瑾枝的担忧,入茶急忙说:“当时她病了,急需几种比较少见的药材,奴婢就去帮忙找寻。如今已经大好了,她留在了一个很不错的小村子,日子过得倒也还好。”   “哦,这样……”方瑾枝点点头。   她忙笑起来,拉着入茶启程。大军不能长久地耽搁在这里。   上了马车以后,方瑾枝又望了一眼窗外的景色,在心里愿她安好。她与静忆师太都选择遥遥地祝福,不愿意再相见了。   大军越走越远,一直躲在树下望着的静忆师太叹了口气,祝福方瑾枝余生安康。她回身,回到自己暂住的小村子。   路上,她经过一个小集市,战后的小集市人不多,她一眼就看见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   虽然楚行仄毁了自己的容貌,可是静忆师太还是把他认了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跟了上去。   楚行仄身无分文,又瘸了一条腿。他一瘸一拐地走进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寺庙里,最近他晚上都住在这里。   有点冷,他缩了缩肩,蜷缩着躺在角落里的干草堆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终于夺了天下,成为一代帝王,万人朝拜。   真是个美梦。   静忆师太悄无声息地走近,她握紧手中的匕首,狠狠刺入他的胸口。一刀、两刀、三刀……   鲜血喷溅出来,喷了她一身一脸。   楚行仄致死都没有醒过来,他沉醉在自己称帝的美梦里。   过了好久,等静忆师太终于确定楚行仄死了,她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哭尽了这些年的所有委屈。   一双靴子出现在她的视线里,静忆师太抬起头来,对上叶萧心疼的眼。叶萧蹲下来,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说:“文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   陆钟瑾的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他盯着方瑾枝怀中的陆眠云,小胸脯起起伏伏。   方瑾枝和陆无砚脸上的表情有点尴尬。   陆无砚甚至有些求助似地看向楚映司,楚映司大笑着转身,丢下一句要去处理政务。   方瑾枝忙将怀里的小眠云交给一旁的陆无砚,她走到陆钟瑾面前把他搂在怀里。   “钟瑾,娘亲总是梦见你长高了变漂亮了,见了你才知道,梦里的都是假的,一个千的梦也抵不过把你抱在怀里……”   陆钟瑾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他像模像样地伸出小胳膊拍了拍方瑾枝的后背,道:“这么大的人了,可不许哭哭啼啼的,太不像话了!”   方瑾枝被他逗笑了,敲了敲他的小额头,说:“还教训起我来了!”   陆无砚也抱着小眠云走了过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长高了一大截的儿子,问:“真不看看你妹妹?”   陆钟瑾的眼中浮现了一抹挣扎,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如果比享福好看我就接受她!如果没有享福好看,我就不要这个妹妹!”   “享福?”方瑾枝有些困惑地瞧着他,不知道他说的是谁。   陆无砚却知道,他眼中的喜色逐渐淡去,跟方瑾枝的解释:“是怀川和佳蒲的小女儿,比咱们女儿早出生几日。”   提到楚怀川,方瑾枝脸上的笑意也凝了凝。   “你们怎么了?”陆钟瑾困惑地望着自己的爹娘。   “没事,”方瑾枝牵起陆钟瑾的手,“走,咱们回家去。”   方瑾枝牵着陆钟瑾,陆无砚抱着小眠云,一家四口往前走去。   陆钟瑾却仰起头来,看了看方瑾枝,又看了看陆无砚,他内心挣扎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有件事情想说……”   陆无砚和方瑾枝都停下来,在他面前蹲下来。   陆钟瑾涨红了脸,他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钟瑾调皮了,从树上摔下来,然后……享乐那个爱多管闲事的非要跑来救我……我……我压坏了他的手……”   陆无砚和方瑾枝都有些惊愕。   陆无砚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入医。入医急忙上前来禀告:“已经医好了,日后不会影响正常的生活,只是……不能再提重物,也不能习武。”   “这叫医好了?”陆无砚的眼中染出了三分愠意。   可他也知道这火气有些没道理,使楚享乐如此的正是他的儿子。他回头看向陆钟瑾的目光里就藏了浓浓的责备。   陆钟瑾低着头,“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入医看得不忍心,忙帮着说情:“小少爷也不是故意的,这段日子一直愧疚着,先前还喊着要砍断自己的手陪着他一起……”   入医的话在其次,看着陆钟瑾低着头不停哭的样子,陆无砚心里慢慢软下来。近两年没见的儿子,哪里舍得一回来就训他。   陆钟瑾闯了天大的祸,他都会一笑置之。偏偏是楚享乐,偏偏是楚怀川的儿子。楚怀川为什么死?还不是为了引开燕兵,为了给他解围。   “好了,不要哭了。你要记得他的手是怎么伤的。若日后他有难,你就算是死也要还他这份恩情。”   陆钟瑾哭着抬起头,断断续续地说:“他、他们说……皇帝是最大的官。他、他们还说太子之位本……本来是享乐的。我……我不要当太子了,我把太子之位还给他好不好?呜呜呜……”   方瑾枝瞧他哭得这么伤心,心都快被他揉碎了,忙将陆钟瑾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心疼得不得了。   另一边,陆佳蒲正在和楚映司辞行。   因为楚怀川出岛的缘故,楚映司还是找到了海岛上的陆佳蒲和三个孩子。她哪里舍得让他们再吃苦,忙把人接到了宫中。   陆佳蒲一身重孝丧服,她跪在地上,恳切地求:“民女恳请陛下成全,民女会照顾好几个孩子,这……也是他的遗愿。”   一想到楚怀川,陆佳蒲的眼角便湿了,她偏过头,努力忍了眼中的泪。已经落了太多的泪,以后都不能再哭了。再哭也没人给她擦眼泪,没人抱着她哄着她。以后没有人陪着她了,她要一个人照顾好几个孩子。   楚雅和背着楚享福,拉着楚享乐一起跪下:“求陛下成全。”   楚映司闭了一下眼睛,还是难掩眼中酸涩。他们是楚怀川的妻儿,她怎么敢不照顾好他们?可是楚怀川大概是真的厌倦了宫中生活,她又怎么敢再勉强他的妻儿……   “罢了……”楚映司颓然挥了挥手。   ……   陆佳蒲抱着楚享福,又让楚雅和牵着楚享乐,离开皇宫。   楚映司给了陆佳蒲府邸,不过陆佳蒲拒绝了,她只想带着儿女回到那个海岛上。   “母妃?咱们以后都不回来了吗?”楚享乐仰着头望着陆佳蒲。   陆佳蒲揉了揉他的头,温柔地说:“享乐又忘了,以后要改称呼了。”   “娘亲……”楚享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这是要去哪儿?”背后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轻松声音。   陆佳蒲整个人僵在那里,她一点一点转过身去,在看见楚怀川的时候,忍了好多天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怎么都止不住。   “父皇!”楚雅和和楚享乐飞奔过去,抱着楚怀川的大腿开始哭。   “哎呀呀,别哭,别哭,这怎么一个个都哭了呀,这让朕先哄谁啊……”   楚享乐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忍着哭腔地说:“男子汉大夫不用哄,父皇先去哄娘亲和姐姐!”   楚雅和也用手背擦了眼泪,说:“雅和长大了,也不要父皇哄。父皇去哄娘亲就好!”   楚怀川揉了揉他们两个的头,这才朝着陆佳蒲走去,他伸开双臂,把他的傻姑娘拥在怀里:“傻姑娘,朕答应过你啊,不管生死都不会丢下你啊……”   陆佳蒲伏在他怀里哭得肝肠寸断:“骗子!你连我都骗!”   “朕想给你个惊喜嘛……”楚怀川抬起头,他眨眨眼,忍住眼中的泪。   他不是想骗她,只是他也不确定自己真的能活着回来。   楚怀川又嬉皮笑脸地将陆佳蒲拉开一些,指着自己的脸给她看,道:“你瞧,朕这如花似玉的脸落了疤,你可不能嫌弃朕呐!”   在他的脸上的确有一块小指甲大小的烧伤。   陆佳蒲被他的话逗得笑出来,可是当陆佳蒲看见楚怀川脖子上一直蔓延到衣襟里面的烧伤时,她就笑不出来,又开始哭了。   “哎呀呀,别哭,别哭喽,乖哦……”楚怀川像哄小孩一样哄着陆佳蒲。   待把陆佳蒲哄得止了泪,一家五口人才朝着回海岛的方向走去。   然而他们还没走多久,就被得到消息匆忙赶到的陆无砚拦了下来。   楚怀川耷拉个脸,道:“嘿,看在朕干了这么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份上,你能不能别抓朕回去当皇帝?”   陆无砚一接到消息就骑马赶了过来,此时还有些喘。他盯着楚怀川,一时没吭声。   楚怀川“啧”了一声:“朕……呸,改自称!我知道你不想当皇帝,可我也不想当了啊,我家里的猪好久没喂了,再不回去要饿死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可别逼我哈!”   陆无砚望着楚怀川的眼里逐渐染上几分带了温度的笑意。   真的是楚怀川。   陆无砚笑着说:“你可以走,但是你儿子得留下。”   楚怀川错愕地回头看向楚享乐。   又一年,辽灭燕。自此,曾经的荆国和燕国都归到大辽的版图。大军回城,天下同庆。   楚映司退位,将皇位传给楚享乐。同时,陆申机也辞去军职。二人离开朝堂,仗剑江湖。   原本陆申机的一品上将军一职给了封阳鸿。朝中空缺许久的左相一职,由楚怀川钦点,落于年纪轻轻的秦锦峰肩上。   六岁的楚享乐登基,国中武有封阳鸿,文有秦锦峰,倾力扶持。   楚享乐登基以后的第一道圣旨,不顾规制,封陆无砚为广阳王,封陆钟瑾为南建王,各赐封地。   当然,他还太小,并不懂这些。这是楚怀川交代他的。   楚享乐坐在龙椅上,看着黑压压的文武百官,他心里有点委屈。他好想回家去哦……   可是父皇让他做好皇帝,那他应该听话才对。他悄悄清了清嗓子,像模像样地抬手,脆生生地说:“众爱卿平身!”   ……   陆钟瑾还太小,并不会去自己的封地,而是跟着陆无砚和方瑾枝。   陆无砚和方瑾枝离开皇城前往封地前,还有一件事情要做——喝平平和顾希的喜酒。   顾希如今军功无数,已经是三品的大将军了。而平平则彻底接管了方家所有财产,虽然之前因为战事把家底败得差不多光了,可是她有信心让方家的商号重新起来。   安安看着平平如此幸福,她由衷地替平平感到高兴。晚上她没有跟去闹洞房,因为如心斋里有一位重病的患者等着她医治。   她匆匆赶回如心斋,惊奇地发现那个患者竟然痊愈了。   米宝儿指着街角的方向,道:“刘先生刚刚回来过,刚走!”   安安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急忙追过去。她追了很久很久,终于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追上了刘明恕。   刘明恕停下脚步,侧耳听了听,诧异地问:“安安?”   “是……是我……”安安的眼中浮现浓浓的喜意。   刘明恕赞赏地点头头,道:“这次路过,碰巧知晓你开了医馆。听闻你医术精湛,着实为你高兴。”   安安的右手攥着衣角,她抬头望着刘明恕,小心翼翼地说:“我……我会的只是皮毛而已。刘先生,你可有想过收徒?”   刘明恕有些讶然。   安安攥着衣角的手更紧了几分,她忙说:“本想跟着刘先生学艺术,若是刘先生不方便也无妨……”   她说着,便有些失落地垂了眼睛。   刘明恕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倒不是不能收你为徒,只是我注定了四处漂泊,不会留在这里。你若真想拜我为师,只能跟着我四处走,然而……”   “我愿意啊!”安安直接打断刘明恕的话,她听见自己的心一直在跳个不停。   刘明恕的眉心一点点蹙起来,他侧着耳,似想要听出安安的情绪来。许久的沉默之后,他才说:“可。”   ……   方瑾枝坚持一整天都陪着平平,直到将她送进洞房。出了顾府,方瑾枝轻声“哼”了一下,对身边的陆无砚说:“某人可不要忘记答应的事情。”   陆无砚笑着紧握她的手,道:“当然不会忘。”   陆无砚和方瑾枝的婚宴还是选在了当初他们成亲的同一日。直到掀开遮颜的红绸布,陆无砚才松了口气。   “还好,这一次你没被人劫走。”   方瑾枝抬起头来望着陆无砚,眼中盈了一层湿润。   两世的记忆流水而过,两世的陆无砚在方瑾枝眼前慢慢重叠。   前世,能嫁给他,是她痴想的梦。   今生,喜宴上的缺席,是她的遗憾。   【正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久久小说网(www.jjxsw.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找好书,看好书,与大家分享好书, 久久书友1号群 466610122 久久书友2号群 28353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