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久久小说网(www.jjxsw.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嫡妻谋略》 作者:茗荷儿 文案: 出身文定伯府的杨妡相貌柔美性情温婉,按理说,能娶到她,真是八辈子烧了高香了。 可他却避她如蛇蝎,恨不能闻风便逃。 杨妡气不打一处来:我还偏就嫁定你了…… 红鸾帐内,他咬着她的唇呢喃,“你到底是谁?” 杨妡反问:“你不知道娶得是谁?” 他对牢她的眼眸,笃定地说:“你不是她!” “为什么?” “因为,”他哽一下,复垂首…… 因为上一世,他从未近过杨妡的身。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穿越时空 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杨妡 ┃ 配角:杨婧、魏璟、魏珞等等 ┃ 其它:茗荷儿 金牌作品简评: 出身文定伯府的杨妡相貌柔美性情温婉,按理说,能娶到她,真是八辈子烧了高香了。 有人却避她如蛇蝎,恨不能闻风便逃。可是,每当她落入险境,每当她走投无路,总是那人救她于水火之中……杨妡气不打一处来:我还偏就嫁定你了。作者秉持一贯清新自然的文风,情节跌宕起伏情感真挚细腻,把男女主从疏离到亲密的心路历程刻画得淋漓尽致! ========================= 第1章 识破 初夏时节,天刚蒙蒙亮,松鹤院早早就掌了灯。 身穿秋香色杭绸褙子的文定伯夫人魏氏淡淡扫一眼炕边齐刷刷站着的四位女孩,冷声问道:“五丫头又没来?” 正撩起帘子迈步进来的二太太张氏身形顿了顿,不等搭话,世子夫人钱氏已笑着解释,“才受了惊,许是没好利索。” 话音刚落,有个天真稚气的声音道:“昨天我还看见五姐姐跟丫鬟们在花园里荡秋千捉蝴蝶呢。” 是才满六岁的六姑娘杨婧。 旁边身穿水红色比甲的三姑娘杨娇“噗嗤”一笑,似是意识到不妥,忙拿帕子掩住了唇边笑意。 穿鹅黄色比甲的四姑娘杨姵暗中瞪她一眼,不悦地说:“五妹妹闷在屋里整整两天,就不兴出去散散心透透气儿。” 杨婧正要分辩,魏氏不耐烦地打断她们,“好了,都坐下吧。” 女孩们按照序齿顺次坐下,中间那把空着的椅子显得格外突兀。 魏氏看着不喜,沉着脸问张氏:“周太医不是来诊过脉了,说脉相强健没什么症候,怎么又不舒坦了?” 张氏支吾着不好作答,昨天夜里二老爷缠着她闹了半天,早上险些没爬起来,还真不知道杨妡为什么没有来。 魏氏倒也没指望她回答,淡淡地道:“今儿也就罢了,明天可不能再误。咱们杨家姑娘走出门去,哪个不赞声好,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咱们诗书传家有规有矩,规矩可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得来的,没有百八十年的底子,就算再是财大气粗地位显贵也买不来这好名声……你们几个都听好了,杨家人同根连枝,一荣俱荣,倘若真有那些个不晓事的,咱们杨家也绝不会姑息放纵从而连累他人名声。” 姑娘们恭声应着。 这是在敲打钱氏,去年杨家大姑娘的亲事就经过好一阵子波折,最后虽是魏氏拍板定下了,可结果却不甚美满。大姑娘过得不如意,对娘家便心存有怨,钱氏落得个两边不讨好,魏氏心里也梗着刺儿。 训过话,魏氏这才朝座下最年长的二姑娘杨娥道:“开始吧。” 屋里顿时传来整齐的诵读声音,这是文定伯府的规矩,每天清晨必须读半个时辰的女四书。 张氏舒口气,悄悄对钱氏使个眼色,钱氏知其意,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张氏便静默无声地退了下去。 只这空当,天色已然大亮。 经过朝露的滋润,花园里的花木枝叶翠绿,空气里洋溢着朝花的甜香。 得月阁旁边盛开的紫薇花团团簇簇看着便让人心喜,尤其那株难得的翠薇,花瓣蓝中透着紫,平常最得张氏喜爱。 张氏却生不起欣赏的念头,匆匆地沿着青砖铺成的小路,到了晴空阁,进门便问:“妡丫头可起了?” 大丫鬟青菱行个礼支支吾吾地回答:“已经叫过两次,奴婢再进去叫。” 张氏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进内室,瞧见旁边梳洗用的面盆巾帕均已准备妥当,情知青菱所言非虚,满腹的心火突然就不知该往何处发作,只在绣墩上坐了。 青菱行至床前,轻轻撩起帐帘挂在床边银钩上,低声唤道:“姑娘,快醒醒,都卯正了。” 床上人翻了个身,伸出条雪白似嫩藕的手臂,“别吵,好青儿,再让我睡会儿。” 声音甜腻娇柔,根本不像是八~九岁女孩的腔调。 张氏“腾”一下站起来,想起昨天青菱提到的种种,脑海中隐约闪过个荒谬的念头,念头一起便似生了根似的,挤着钻着往心底扎,想散竟是挥散不得。张氏犹豫片刻,做了决定,沉声吩咐青菱,“让厨房蒸一碗酥酪,蒸一碗火腿蛋羹,跟早饭一并送来,我在这边用饭。” 青菱躬身退下。 瞧着乌黑长发中掩藏的白净小脸,怎么看怎么单纯稚气,张氏深吸口气,坐在床边,伸手推了下锦被裹住的人,“妡丫头,该起了。” 杨妡迷迷蒙蒙地睁开眼,不情愿地嘟哝着,“天还没亮,起这么早干啥?” 乍醒未醒的她衣衫凌乱,肌肤粉润,迷离的双眸流转着懵懂的慵懒,这副娇态要多勾人就有多勾人。 张氏张大了嘴,越觉得脑门突突跳得厉害,扬声道:“已经卯正了,其他姑娘早就去了松鹤堂。” 杨妡瞧清床前张氏,冷汗立时沁出来,忙伸手笼好衣衫裹紧被子,趁机掩住心中慌张,再抬起头,眸中已是往日的童稚,“娘,您怎么过来了?” 张氏审视般盯着她的眼眸,缓声道:“松鹤堂已经开始了,老夫人不见你过去发了好一顿火。” 松鹤堂已经开始了,大清早晨的开始干什么? 杨妡根本摸不着头脑,立刻又软了神情,娇憨道:“夜里发汗折腾了好一阵子,所以早晨起晚了,待会儿我便去跟祖母告罪。” 张氏已看到她额角细密的薄汗,便道:“既是身子不爽利就打发人请太医,顺道往松鹤堂那里告个假,免得让老夫人不喜……”顿一下,扬声召唤人进来服侍杨妡洗漱,又使人去请太医。 青菱与青藕都是二等丫鬟,在杨妡身边伺候三年多了,动作极为麻利,很快给杨妡穿戴整齐——杏子红的比甲,白绫立领小衫,湖蓝色素面湘裙,乌漆漆的头发梳成双环髻,两边各插只丁香花簪头的金簪。 打扮虽然简单却掩不了她相貌的妍丽,整个人水嫩娇艳得如同外面明媚的好风光。 这么漂亮乖巧的小姑娘,任是谁看了都会情不自禁地和缓几分。 尤其,她模样像了张氏七八分,一双明眸雪后晴空般清澈宁静透着亮儿。 张氏心有些许松软,伸手接过小丫鬟提来的食盒,“你们都下去吧,我这里不用伺候。”亲自将里面的菜肴粥饭一样样摆出来,柔声对杨妡道:“睡到现在才起,饿了吧?吃吧,都是你爱吃的。” 桌上四碟小菜两样粥,两个蒸碗还有一碟核桃卷酥和一碟豆沙包。 杨妡先给张氏盛了粥,然后端起面前的酥酪,掂起汤匙小口小口挖着,眉眼弯起,“真好吃!” 张氏一口粥梗在嗓子眼儿上不去下不来。 杨妡从小就不吃羊奶。 张氏在杨妡之前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因年轻不晓事四个月时候掉了,将养了两三年才有了杨妡,张氏千小心万小心,还是不满八个月就生了下来。 先前定好的奶娘还没生产,张氏奶水又不足,府里特地买了只奶羊回来,杨妡饿得嗷嗷直哭,可煮好的羊奶硬是半口不喝,怎么灌进去又怎么吐出来。 没办法,只好抱到钱氏那里蹭杨姵的口粮。 因吃过同一个奶娘的奶,杨妡与杨姵这对堂姐妹的关系非常好。 此时,看着杨妡幸福满足的模样,张氏终于忍耐不住,“啪”一声把筷子顿在桌面上,“你到底是谁?” 杨妡目瞪口呆,手里的碗险些捧不住。 张氏直视着她,缓慢却清楚地说:“我的女儿从不吃羊奶,也不会翘着兰花指拿汤匙,更不会用那种狐媚子腔调说话,你到底是谁?怎么会占了我女儿的身子?我的女儿呢?” 杨妡脸色顿时惨白如雪,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好半天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 三天前,她年满二十五,杏娘终于应允薛梦梧替她赎身。 薛梦梧在玉屏山附近买了块地,特特带着她去商量盖什么房舍种什么花木,在哪里养鸡鸭,在哪里架秋千,正说得兴起,突然觉得心口一凉,有支竹箭自她身体穿过。 再醒来,她就被张氏搂在怀里心肝肉地叫。 这三天,她过得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好容易揣测着分清了身边的丫鬟,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本打算先安定下来再谋后算,没想到这么快就露了馅。 杏花楼的姑娘从来都是夜半睡傍晌起,谁会天还没亮就扰人清梦? 而且酥酪是稀罕物,每天就她们几个声名响的才能捞着一碗,别人只有眼巴巴看着的份儿,怎成想原主儿竟然不吃这个? 第2章 无奈 杨妡低眉顺目地跪着,心里既害怕又觉得委屈。 怕得是张氏既然自己是附体的魂灵,不知会怎样惩治她。都说鬼魂怕火,会不会把她架在火上烤? 杨妡胆子颇大,蛇鼠虫蚁都不怕,却怕火怕箭。 在这两样上,她都吃过大亏。 而委屈的却是,分明她也是受害者好不好? 她根本不想寄居在这个九岁小姑娘身上,她要跟薛梦梧成亲,做他明媒正娶的娘子,给他生儿育女……熬了十年盼了十年,眼看梦想就要成真,冷不丁,一切成了空。 这会儿薛梦梧还不知是怎样伤心呢? 想起他,杨妡就落了泪。 泪珠如雨,簌簌地顺着脸颊往下淌,悄悄湮没在杏子红的比甲上,虽不闻泣声,可她抖动的双肩透露出来的哀伤却是真真切切。 张氏有些不忍,别管芯儿是什么,可面前这皮相却是实打实从自个身上掉下来的肉,是自己捧在手心好容易养大的。 杨妡从小身子弱,会吃饭开始就没断着吃药。近两年渐渐长大了,身体才强壮了些。 三天前,她带着去田庄玩,杨妡失足从山坡上滚了下来。 在场的农户都说已经断了气儿,肯定是不行了,要她准备后事。 她不信,抱着杨妡冰冷的身体在菩萨像前跪了一夜哭了一夜,天色将明时杨妡醒了。 郎中瞧过说毫发无损,回府后又请太医诊了脉,也说身体康健得很。 这是她求着菩萨从鬼门关拖回来的闺女,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闺女,怎么芯里就换成别人了? 而且太匪夷所思了,说出去谁信? 昨天青菱提起杨妡不对劲的时候,她没怎么当回事,觉得死里逃生一回行为反常也是有的。可再怎么反常,九岁姑娘身上也不可能有方才那种媚态……她只有刚成亲头一个月,在房里跟杨远桥说话才会那样。 张氏强压着的火气又突突往外冒,她微阖双目深吸口气,默默地想着,追根究底没用,不管她是谁,只要占着妡儿身体一天,妡儿就没法回归本位。当务之急就是把这人魂灵赶出去,再想法找妡儿回来。 思及此,张氏伸手拉起杨妡,“别哭了,哭坏了身子也是我闺女受罪……我不管你是成心还是无意,总之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顶着我闺女的脸四处晃悠。广济寺有位方元大师,佛法精深,能看古今通鬼神,明儿一早咱们就去请他看看,最好能有个法子,你还回你自己原身,我等我闺女回来。” 杨妡猛地抬头。 她自然听说过方元大师的名头,他不仅精通佛理佛法,棋艺也是万中无一,薛梦梧做梦都想跟大师手谈一局,辗转求过许多人,甚至还曾求到俞阁老的公子头上,可连大师的面儿都没见到。 张氏这般一说,真就能见着方元大师? 杨妡有些怀疑,可又有些期盼。 要真能各回各身,那再好不过,即便她原身活不长久,至少能回去看一眼薛梦梧,或者还能知道三天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怕她离开这身,却又回不到原来的地方……可如今人在屋檐下,她不过是个九岁孩童,张氏是她嫡母,她根本无法干涉张氏的决定。 杨妡满腹心事,就着张氏的手起身,低低应道:“好。” 张氏又叮嘱道:“这事你知我知不可外传,传出去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杨妡已经二十五岁,岂不知其中干系重大,谨慎地点了点头。 经过这番闹腾,两人都没有心思再吃饭。 张氏唤人进来将杯碟撤了,话中有话地对杨妡道:“既是夜里没睡好,就待在屋里歇歇,或者看会书写会字,只别出去乱跑免得伤神,实在闷了,跟丫鬟们翻花绳跳百索都成。” 这是怕她见到别人一不小心说错话做错事。 杨妡心知肚明,她这两天没有四处走动也正是因此,毕竟这个府邸于她而言是完全陌生的。 想想真是不可思议,她怎么就糊里糊涂地变成了杨妡? 而且,她活着的时候是天启十二年,可昨天她试探着问青菱,发现这会才是天启二年,足足差了十年。 天启二年,她十五岁,才刚开始接客。 那天是八月十六,刚过完中秋节,月亮像银盘似的明晃晃地挂在天边。 厅堂里长案上摆放的各式银锭子也明晃晃的。 她与另外两个同天□□的姑娘一并躲在帐帘后面偷看那些即将成为她们恩客的公子少爷。 伺候她的青儿悄声问:“姑娘看中了哪个?” 相比其它妓馆,杏花楼的老鸨杏娘算是开通,会让她们自己挑个顺眼的人来完成这头一夜。 她一眼看到了穿鸦青色长衫的薛梦梧,其他人或围着杏娘或搂着其余姐妹说笑,唯独他手执檀香扇,唇角噙一抹浅笑,静静地站在角落里,意态安闲从容笃定。 她喜欢这样斯文淡定的人,就好像凡事都在他手心里掌控着一样。 不出所料,他果真进了她的房。 跟平常人嫁娶一样,杏娘也准备了红烛、置办了酒菜,喜笑颜开地在旁边说了成套的吉祥话。 她既紧张又害羞,低着头不敢开口,就听薛梦梧柔声道:“你别怕,我会好生待你,不教你后悔选了我。” 他不是京都人,话语带着特别的腔调,但是很好听。 说罢,他吹熄红烛,却将窗帘拉开。 如水的月光透过轻薄的绡纱倾泻进来,他伫立窗边取过洞箫低低柔柔吹一曲《相思引》。 都说“月下观君子,灯下瞧美人”,他沐浴在月色里,清俊淡雅气度高华,犹如画中人。 她看迷了眼,听迷了心,完完全全在他修长灵活的指端沉醉…… 整整十年,她只接过薛梦梧这一个客人,与他享尽鱼水之欢。薛梦梧待她也是如珠似宝,教她作画,提点她琴艺,每每谱成新曲,第一个唱的就是她。 想起往事,杨妡怅惘地叹了口气,随即又苦笑不已。 她现在占用的是小姑娘的身体,九岁孩童正值天真烂漫,怎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好在丫鬟们都被打发出去了,屋里并没有旁人。 恹恹地走到书案旁,胡乱翻了翻,案面上除了女四书之外就是《孝经》《心经》并几本颜真卿的字帖,连杜子美或者王摩诘的诗作都没有,更别提柳三变和周美成的词。 铺开的宣纸上有原主小姑娘抄的半本《孝经》,一笔字倒是不错,结字方中见圆架构整密沉稳,美中不足就是力道不足运笔略有凝滞。 杏娘也曾给几位心思敏捷的姑娘请过夫子教授琴棋书画,她先前临赵孟頫的字帖,跟了薛梦梧之后改习柳体字。 字迹虽有柳体的奇骏挺秀,但到底流于柔媚,不若小姑娘写的端庄大气。 可见,她跟原主小姑娘不管是口味还是习性差别都颇大,即便没有今天的酥酪之事,时日一久,也不免被人看破了去。 杨妡心中微动,研了一池墨,正提笔要仿着小姑娘的笔迹写几个字,突然听到院子里传来叽叽喳喳的嬉笑声,“为什么不让见,难道五妹妹还在躲懒没起,还是说我不该来?” 接着是青菱的赔笑声,“奴婢不敢,是太太早先吩咐让姑娘好生歇着……” “你放心,我进去看一眼,要是五妹妹睡着我转身就走,绝不会扰了她。” 就听脚步渐近,湖水蓝的棉布门帘被撩起,青菱探身进来笑道:“四姑娘过来了。” 紧接着自她身后转出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姑娘。 看个头跟自己差不多高,脸蛋微圆,腮边两只梨涡,长得一副喜庆相,就是皮肤略有些黑,不似杨妡这么白净,尤其穿着鹅黄色的比甲,更显肤色发暗。 正是四姑娘杨姵。 杨姵大大咧咧地走到案前,瞥一眼铺开的宣纸,“刚看到桂嬷嬷送周太医出门,我猜想你必定醒着。既然身子还没利索,巴巴地抄经干什么?” 杨妡还没想好该如何回答,杨姵接着又问:“太医怎么说,到底是什么病症?” 张氏走后不久周太医就来了,张氏身边的桂嬷嬷在旁边看着,说是惊悸不宁、气短神疲。 这话倒也不错,杨妡来到这陌生之处,真正是寝食不安,既记挂着先前与薛梦梧的相约,又害怕露出痕迹被人当成妖怪焚烧。 此时,便原样说给杨姵听,“……受惊没回过神来,留了几粒现成的丸药让每天睡前服用一粒,另外喝菊花茶也能安神定心。” “我就说吧,你再不会躲懒的人,六妹妹偏生说你昨天还在花园子玩闹,也不知受了谁的挑唆。”杨姵没好气地说,言语中很是不平。 想来杨姵跟原主小姑娘关系不错。 杨妡试探着问,“祖母可说什么了?” “不全是因为你,听着好像跟大姐姐沾点边儿,”杨姵撇撇嘴,“反正我娘脸色不好看,祖母也训了好一通话,还罚咱们几个抄五遍《女戒》,整整五遍啊,明儿一早就得送过去……我特地来跟你说一声,别到时候交不上去又累得祖母不喜。” 《女戒》是曹大家所著的闺训,杨妡听说过却从来没读过,杏花楼的姑娘也没人看这个,有闲工夫不如读些诗词歌赋,届时也能搏个才名抬抬身价。 杨妡压根不想抄《女戒》,再者她的字也不容她抄,便笑道:“娘怕我被什么不好的东西冲撞了,说带我去广济寺上香听经再求个护身符,明天许是不能过祖母那边。” “广济寺?”杨姵一下子跳起来,“我也想去,我这就找我娘……你还记得吧,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广济寺后山的杏子正好熟,甜得恨不能咬掉舌头。每年就数那边的杏子熟得早,等明儿咱们还吩咐小厮打些下来吃。” 杨妡抚额,明天见到方元大师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哪里有心思惦记杏子,不由摇头苦笑。 杨姵看她两眼,忽地走近,狐疑地盯着她的双眸,“你真是被冲撞了吧,怎么笑得这么古怪?” 第3章 进山 难道自己跟原主相差这么明显,连这么个小姑娘都能看出来? 杨妡愕然,背后“嗖”地沁出层细密的冷汗,却强做镇静,不悦地道:“我头疼得难受,你还取笑我,我哪里古怪了?” 杨姵连忙笑着赔礼,“我随便说说,别当真……也不是古怪,就是觉得跟平常不太一样。你头很疼吗,那你快躺下歇会儿,我赶紧去找我娘,明天千万等着我,别自己偷溜了。”说罢,急匆匆地离开。 杨妡走到妆台前对着镜子挤出个笑容,想一想,又学着杨姵的样子咧开嘴,反复几次终于明白,自己欢场上行走的时候太久,早就习惯戴着假面示人,没法再像杨姵那样真真切切发自心底的开怀大笑。 孩子其实最灵敏,固然分不出真笑假笑,却能够感受到两者的不同。 可想而知,如果真要寄居在原主身体上生活该是多么的不容易,恐怕没几天阖府上下都就看穿了自己。 想到这节,杨妡愈加烦躁,只恨不得快些回到原来的身子,过自己习以为常得心应手的生活。 吃完中午饭,张氏身边的桂嬷嬷笑呵呵地过来,“回姑娘,太太已经安排好了,特地吩咐奴婢过来禀报声。明儿辰初出发,要在庙里过一夜,后天中午吃完斋饭再回来,姑娘捡着爱看的书带上两本免得无聊。” 果然文定伯府面子大,张氏早晨突发的念头,才半天,就已经安排妥当了。 杨妡不免感慨,问道:“只我跟……娘亲去,还有别的人吗?” 桂嬷嬷笑道:“老夫人说难得出去,除了世子夫人主持中馈脱不开身,几位姑娘少爷都一道跟着去拜拜佛祖,请几道平安符。” 那岂不是要去很多人? 杨妡对杨家不熟悉,可想想也知道,自己行五,底下还有个六妹妹,单姑娘就这么多,再加上少爷呢? 到时候别走散了才好。 再者,自己的事情本是要瞒着人的,这么多人跟着,到时候也不一定能不能瞒得住。 杨妡怔忡着目送着桂嬷嬷离开,等回过神来,见身边几个小丫鬟正眼巴巴地盯着自己。 想必是惦记着出去玩儿。 杨妡不懂府里规矩,却不愿露了怯,沉声吩咐青菱,“你看着安排。” 青菱睃一眼杨妡,当着她的面扬声道:“姑娘出门历来都是带一个大丫鬟两个小丫鬟,这次我跟红莲、红芙两人跟着,你们留在家里照样当自己的差,别以为姑娘不在就上房揭瓦,有不明白或者难为的事情就听青藕的,她给你们做主。” 丫鬟们有的欢喜有的遗憾,俱都应下。 待众人散开,青菱特地把红莲和红芙叫在杨妡跟前单独敲打,“叫你们两人跟着是觉得你们机灵有眼色,你们记着,这次出门不比往日,凡事长个心眼,多做多看少说话。要是捅了篓子,别说太太饶不了你们,就是姑娘这边也说不过去。” 红莲与红芙均是十一二岁,以前也跟着杨妡出过门,可从没见青菱如此郑重过,闻言对视一眼,齐声道:“姑娘放心,我们记下了。” 青菱静静等了会,见两人神情严肃,又吩咐道:“赶紧去收拾东西,红莲准备姑娘的衣裳首饰,红芙准备器皿用具,都经点儿心,别到时候用什么东西找不到。” “是,”两人连声应着,自去收拾物品。 青菱拿起案上的《女戒》试探着问:“姑娘要不要带上,等从广济寺回来,少不得还得抄了送到老夫人那边。” 杨妡抬眸,对牢青菱的眼睛,低声问:“你可觉得我跟以前不同?” 青菱直直地迎着她的目光,说起其他来,“我是在姑娘五岁那年过来伺候的,还差三个月满四年。姑娘自小就守规矩,每天戌正入睡卯初起床,几乎不曾误过,而且姑娘怕黑,夜里虽不留人在榻前伺候,可旁边总会留盏灯。” 杨妡明白了,她来的第一夜嫌灯光刺眼,就把灯给吹了。 青菱又道:“我是张家的家生子,爹娘都在张家伺候,太太见我还算老实,特地回府要了我来伺候姑娘,姑娘且放心,多余的话我半句不会往外说……连太太的陪嫁桂嬷嬷都不晓得。” 意思是,这府里只有她跟张氏知道她是个换了芯子的人。 杨妡暗舒口气,问道:“明天是怎样的情况,你说给我,我也好有个准备。” 青菱却似不愿回答,想了想才道:“明天你跟太太坐一辆车,我在车上服侍,到了护国寺安顿下来直接去找方元大师。” ——如果把她的魂魄赶走,往后的事就跟她毫无关系了。 杨妡知趣地没有再问,倒是拿起那本《女戒》无聊地翻了起来。 文定伯府女眷出行,阵仗照例小不了。 头一辆翠盖朱缨八宝车坐了老夫人,二姑娘杨娥跟车陪着,第二辆朱轮华盖车原本只安排了张氏与杨妡同坐,谁知杨姵非要挤进来,张氏没办法只能由着她去。 其余三姑娘跟六姑娘并六姑娘的奶娘坐一辆车,再往后便是丫鬟们乘坐的马车以及盛放箱笼的车,浩浩荡荡足有十几辆。 少爷们尽数骑马带着护院小厮,半数走在前头开路,一半跟在后面殿后。 听着窗外辚辚的车轮声和喧杂的叫卖声,杨妡忍不住心动,好几次想探头看看外头跟自己生活过的京都是否一样,可看到旁边正襟危坐的张氏只得按捺住。 倒是杨姵看出她的心思,悄悄将窗帘掀开一条小缝,很快又掩上,“到四条胡同了。” 张氏瞪她一眼,低声道:“你们俩都坐好了,要想逛,哪天回了老夫人大大方方地逛,别学那起子没见过世面的,鬼鬼祟祟的。” 杨姵朝杨妡使个眼色,立刻挺直了腰背。 杨妡闻言心里却是大震。 四条胡同往西走一个街口是东江米巷,再往北拐个弯是双榆胡同。杏花楼就在双榆胡同拐角处,与翰林院斜对着,做的就是翰林院和六部的生意。 有一刹那,杨妡几乎想跳下车跑过去看看,杏花楼的老鸨是否还是杏娘,当红的妓子可否有个叫宁馨的。 宁馨是她先前的名字。 那些公子少爷都叫她“心肝儿”,唯独薛梦梧会低喃着唤她“阿馨”。 杏花楼旁边还有家叫做烟翠阁的青楼,两家姑娘争得厉害。 每当夜幕降临,两家廊檐下竞相挂起红灯笼,杏娘会吩咐几个模样好的妓子站在门口,捏着丝帕或者摇着团扇朝向外面浅笑。 烟翠阁也是一样。 薛梦梧揽着她的细腰站在二楼的平台上挨个儿评头论足,“这个太过扭捏,那个自命清高”,最后总会来一句,“阿馨,她们与你相差远矣!” 也不知薛梦梧如今怎样了? 杨妡摇摇头挥去缠绕在脑海里的往事,斜眼看到张氏双目半阖,口中念念有词,隐约听着像是什么经文。 是在为真正的杨妡祈福? 亲生的闺女莫名其妙被换了芯子,想必她才是最不好受的那个。 杨妡想起乍乍醒来时,张氏哭喊着搂住自己的情形。 当时她觉得尴尬又无措,只能闭上眼睛假装昏迷,现在想起来,狂喜到极致表现出来岂不就是大哭? 杨妡忽地心就软了,拎起暖窠里的茶壶倒了一盏递给张氏,“您喝口茶。” 张氏神情复杂地看杨妡一眼,默默地喝了两口。 再行不多久,马车渐渐停下来,有个清朗的声音在车外道:“母亲,广济寺到了,祖母要坐软轿上山,要不要给您也叫一顶?” 张氏撩起车帘,笑道:“不用,我同你几位妹妹一道走上去便是。” 杨妡趁机看清了那人——相貌很周正,穿一袭绣着翠竹的素白长袍,袍边坠着块水头极好的碧玉,乌黑的头发用同样成色的玉簪簪着,有些许发梢被风微微扬起在他耳旁飘动,斯文又带着几分不羁。 年岁很轻,十五六的样子,应该不是张氏所出。 假如她没看错的话,张氏才刚过花信之年,生不出这么大的孩子。 那人注意到杨妡的目光,含笑问道:“路上鞍马劳顿,四妹妹跟五妹妹身子可还好?” 虽是笑着,笑容却未达眼底。 杨妡微笑,听杨姵热络地说,“才这点儿路,哪里就累了,再坐一个时辰也成。” 那人眼底真正显出笑,又看向张氏,“母亲上山慢点走不用太急,我去吩咐小厮把箱笼抬上去。” 张氏点点头,“去吧。” 那人躬身做个揖正要离开,杨姵俯在窗口叫住他,“三哥哥,记得把我和阿妡的箱笼放在一处,我们要住同一间房。” 那人笑应,“好,我记住了。” 这会儿杨姵的丫鬟松枝拿着帷帽从后面马车过来,青菱也替杨妡戴上帷帽,小心地扶她踩着车凳下了车。 杨妡趁机问她:“这位三少爷叫什么名字,不是娘亲生的吧?”因见青菱不太想说,又补充道,“待会见到几位姐妹,说不定会聊起哪些话题,我别说漏了嘴。” 青菱飞快地瞥张氏一眼,低声答:“三少爷名叫杨峼,是先头二太太所生。” 原来张氏是继室,难怪杨峼对她态度尊敬却不亲热。 杨妡了然,默默念几遍杨峼的名字,忽地想起来,以前似乎听薛梦梧提到过这个名字。 可到底因什么事情提起他呢? 第4章 随缘 杨妡绞尽脑汁没想起来,杨姵已牵住她的手往山门走。 广济寺在京都名声并不太响亮,论尊贵有护国寺,论久远有戒台寺,论香火有潭拓寺,可广济寺胜在地理位置好,离着皇城近,进出多是有头有脸的贵人,非常清静。 山门的两侧各有数棵合抱粗的老槐树,浓密的树荫遮住了寺庙围墙,看着就让人神清气爽。 穿过殿宇,再经过一大片竹林,有七八排小巧的宅院,是广济寺专门为香客准备的暂住之处。 院落是两进三开间带左右厢房,少爷们带着小厮住在倒座房,第二进则留给了女眷。 杨姵如愿以偿地跟杨妡住在了同一间。 进到房间,杨妡再一次震惊了。 床上铺的被褥,挂的帐帘,桌子上摆的茶杯、矮几上供的花觚,甚至洗脸用的面盆无一不是府里带过来的。 难怪出门时会有那么多马车。 这才是到广济寺,要是出了京都,岂不要把晴空阁整个带上? 趁着杨妡四下打量的空当,红莲已端来清水伺候她洗漱,红芙将要换的衣裳准备好了。 虽然只短短一个时辰的车程,可衣裳裙子都压上了皱褶,肯定要换,头发被车壁蹭毛了,也要重新梳过。 杨家姑娘不管在何处都得打扮得体面齐整。 两人收拾妥当,便一道往正房的厅堂给魏氏问安,杨妡终于见到了原主小姑娘的姐妹们。 怎么说呢,相貌有美艳的有清秀的,大致都还不差,穿着也齐整,可就是太规矩了,毫无美态。 不管是年岁大的杨娥还是年纪小的杨婧都正襟危坐在椅子上,脊背挺直,目不斜视。 杏娘最恨她们摆这种姿态,常常恶狠狠地骂,“装什么洋相,想看正经的,男人自会回家看自个婆娘,犯得上花银子到这里来。你们个个都记着,眼神要柔要媚要会说话会勾人。” 笑的时候自然要秾艳夺目,哭的时候也不能扯着嗓子干嚎,要目中含泪,让泪珠儿一滴滴顺着脸颊滚,妆容是丁点儿不许乱。 这样梨花带雨才楚楚动人招人心怜。 想起杏娘的话,杨妡心头忽然升起个念头,也不知杨家姑娘们哭起来是什么样子,会不会跟那些到杏花楼闹事的太太奶奶们似的,云鬓散乱胭脂花粉糊一脸。 一时禁不住好笑,忙忙地用丝帕掩了嘴角,挨着杨姵坐下。 自打杨妡进门,张氏就一直提心吊胆,短短几步路,她硬是扭着腰肢如同弱风拂柳,眼神也不定,滴溜溜地乱转,更别说捏着帕子掩唇的姿态……杨家何曾有过这样搔首弄姿的姑娘? 好在魏氏赶路似乎有些倦怠,并不曾注意到。 张氏松口气,赔笑对魏氏道:“母亲,姑娘们都齐了。” 魏氏打起精神,四下打量番,目光落在杨妡身上,沉声道:“出门在外,又是佛门圣地,都规矩些,别坏了自家名声。” 这番话,昨天魏氏已经嘱咐过一遍,但杨妡没听到,这会儿便是特意说给她听的。 杨妡连忙坐正身子,低低应是。 张氏等魏氏说完,起身道:“母亲先稍作歇息,我领着妡丫头去拜见方元大师,讲经堂另有高僧给姑娘们讲经,里面已经安排妥当,也吩咐了小沙弥在外头看着,不会让闲杂人等闯入。” 广济寺她们隔两年就来一回,回回都平安无事。 魏氏并不在意,没精打采地挥手让众人离开。 杨妡随在张氏身后出了院子往南走,快到大雄宝殿时穿小径来到西院的静业堂。 门口站个七八岁的小沙弥,见到两人也不问姓名来意,径自双手合十,朗声道:“两位施主有礼,大师已在堂内恭候多时。” 张氏含笑谢了他,再瞧眼身旁的杨妡,目光晦涩不明,却是什么也没说。 静业堂院子不大,正中一株老松树,枝干遒劲针叶茂密几乎遮住了小半个院落,树下摆着石桌石椅,一位穿着缁衣的老和尚正独自摆棋谱。 听到脚步声,老和尚头也不抬地念出一句偈语,“万发缘生,皆系缘分。”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 杨妡正疑惑着什么意思,就见张氏噗通跪了下去,头低低地俯在地上,悲声哀求,“我女儿如今身在何处,请大师指点迷津。” 方元大师视若无睹,直到摆弄完棋子,才抬起头,露出清癯的脸庞。 杨妡讶异地发现,他的眼眸竟然是墨蓝色的,而且眼窝深陷,使得眸光尤为深邃湛然有神,像是能看透世间万物般犀利透彻。 被这种眼神骇着,杨妡双膝一软,紧挨着跪在张氏身旁。 方元大师淡然浅笑,声音和缓平静,宛如自九天玄空传来,“施主何出此言,你女儿不就在你身边?” “不!”张氏大声否认,直起腰已然满脸泪水,“大师佛法高深目光如炬,想必已经知道,她只是强占了我女儿的身体,并非我亲生的妡儿。” “非也,非也,”方元大师摇头,“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命中注定她跟你有这一段缘分,这是天意。” “不可能,如果真有缘分,她一早就该托生在我肚子里,可见并非天意,我的妡儿才是我真正的女儿。大师慈悲,请把这位姑娘送回她本来的所在,好让我的妡儿能够回来。” 杨妡随着哀求,“请大师怜悯,如今虽锦衣玉食,可这并非我该过的日子,我想回到从前回归原身。” 方元大师温声道:“上天如此安排自有他的道理,老僧一介凡人窥探天意已是不该,绝无可能逆天行事。佛曰,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二太太,以前母女情分已然缘尽,这位才是你真正的缘分,且尊天命,不得忤逆。”说罢,将目光投向杨妡,“今生种种皆是前生因果,杨姑娘既来之则安之。” 边说边将棋子收入瓮里,飘然离去。 杨妡犹在回味方元大师的话,冷不防旁边张氏站起来劈手扇向她的脸颊,“你走,你去死,把我的妡儿还回来!” 她下手极重且急,杨妡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脸颊跟火烧似的,*辣地疼,泪水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 而张氏已扬长而去。 杨妡呆呆地坐在地上,就见门口那个七八岁的小沙弥走近,同情地问:“施主可要帮忙?” 杨妡捂着脸颊想了想,低声道:“可否找我的丫鬟过来,最好带上妆粉……我在文定伯杨家行五。” “好,我这就去,施主请稍候。”小沙弥不假思索地答应,一溜烟跑了出去。 杨妡缓缓起身,拍拍裙裾沾染上的尘土,在石凳上坐下。 虽已临近正午,石凳仍是凉,寒意丝丝缕缕地自身下弥漫开来,杨妡整个人如同浸在冰窟里,冷得难受。 又是满心的委屈。 但凡有办法,她也不想在杨家待着好不好? 每天卯初起,赶着去松鹤堂做早课,然后抄经书背《女戒》,这倒罢了,最难为的是一天到晚拘在二门里,轻易不得出去。 哪里比得上她从前的生活? 虽说是妓子,可薛梦梧对她情深义重,愿意每月给杏娘奉上大笔银钱。 她需要弹琴唱曲,但不必逢迎其他客人。 闲暇时,薛梦梧会带她到街上吃可口的点心,买好玩的物件,春天到桃花坞看桃花,秋天去菊花苑赏菊花,也会在清冷的冬日,他抚琴她起舞。 日子过得几多惬意几多逍遥! 越想越觉得不忿,索性俯在石桌上,哀哀地哭了个痛快。泪水浸过脸上掌掴处,痛得愈发难受。 也不知哭了多久,忽听耳边多了个陌生的声音,“佛门净地,姑娘缘何在此哭泣,可是有何为难之事?” 杨妡顿时发作起来,一把抹掉眼泪,抬头就骂:“我哭不哭跟你有什么关系?哪条戒律说不能在寺庙哭泣?” 骂完才发现面前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星眸朗目面如冠玉,穿件极为华丽的宝蓝色直缀,头上戴着白玉冠,手中攥一把象牙镶金边的折扇,目光温柔,透着浓浓的书卷气。 少年“啊”一声,吃惊地问:“五妹妹怎么了?” 很显然认识她。 会不会是府里的人? 杨妡虽疑惑,可心中到底气难平,毫不留情地怼回去,“用你管?我就是想在这里哭一哭,有本事你请主持来把我撵出去。” 少年丝毫不着恼,语气反而愈加温和,“五妹妹若有烦心事,不妨去听两卷经,这样哭泣被人瞧见恐有闲话。” 杨妡仍是没有好声气,仰着下巴鄙夷地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咸吃萝卜淡操心。” “好,那我走了,”少年唇角露出无奈的笑,“如今天气虽暖,树荫下终究凉,而且时辰不早了,想必老夫人那边要摆饭了,五妹妹还是早点回去为好。” 杨妡扭转身子不愿搭理他。 少年失笑,摇摇头迈着方步离开。 一顿火气发完,杨妡略略舒畅了些,掏出帕子拭掉眼泪,不免想起青菱的话。她提过,府里的人来上香或者听经,寺里会封了山门,把不相干的人都赶出去。 这少年称呼魏氏为老夫人,显然不是府里的少爷,也不知是什么来头,怎么混进来的? 正想着,就见先前的小沙弥引了青菱过来。 青菱不曾想到杨妡会是这般狼狈的模样,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小沙弥,“小师傅,能否请你帮忙端盆水来?” 小沙弥打开纸包见是窝丝糖,立刻眉开眼笑,很机灵地说,“多谢施主,我这就去……不告诉别人。” 不过片刻,小沙弥晃晃悠悠地端了只铜盆来。 青菱谢过他,绞了帕子服侍杨妡擦脸,一边道:“……哭得眼睛都肿了,脸上的印子一时半会儿怕也消不了……武定伯府的几位少爷经过此处,听说咱们府在上香,特地进来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留了饭……两家是世交又是亲戚,必然要相见的,这可怎么是好?” 杨妡冷声道:“我哪里知道,想必二太太有法子……” 否则何必下这么大力气? “姑娘!”青菱止住她,“为人子女不可非议长辈。” 杨妡抬眸盯向青菱,讥刺道:“这话你不觉得违心?你服侍你家姑娘这些年,可曾见二太太动过她一指头?” 二太太没把她当闺女,她自然也不会把二太太当娘亲。 这又算是哪门子的长辈? 再者她没有还手已经不错了,难不成被打了左脸,还得巴巴地将右脸送过去打。 青菱哽一下,开口道:“旁人可都知道姑娘是太太捧在手心养的女儿。” 杨妡默了默,阖上眼,任由青菱敷粉涂胭脂,良久徐徐吐口气,“我去求方元大师……” 第5章 遇见 说罢,并不理会青菱,径自到静业堂门口寻到小沙弥,“我想见大师,能否请你通传一声?” 小沙弥塞了满嘴的糖,却仍是有礼地双手合十,含含混混地说:“大师不轻易见外人。” “我就在院子里头算什么外人?”杨妡有意欺哄他,“要是你不帮我通传我就直接进殿了,反正先前也是你放我进来的。对了,刚才你不在,可是有人闯进来过……” 小沙弥果然有些惊慌,飞快地咽下口中糖碎,“施主稍等。” 未几,蹦蹦跳跳地回来,“大师请施主进去,”声音忽地又低了,“刚才真有人来过?” 杨妡也压低声音,“嗯,但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小沙弥感激地笑了。 沉闷阴暗的殿里,迎面供着无量寿佛,方元大师盘膝而坐,手中持一串念珠,缓缓地拨弄。昏黄的烛光跳动,仿佛替他镀上了一层金光,格外的肃穆庄严。 杨妡油然生起几分敬畏之心,耐心等他诵完,才开口道:“我有事相求。” 方元大师抬眸,墨蓝的眼底满是慈祥,“意念放下万般自在,施主以后大有福报,不必执着于前生。” “非也,”杨妡翘翘嘴角,“大师,我所求不过一顿斋饭。我饭量不大,一碗薄粥一碟小菜足矣,没有小菜,稀粥也可以果腹。” 方元大师微怔,眸中渐渐溢出笑意,“寺中虽清贫,斋饭还是有的……施主灵慧,当知道人心换人心,你尽到自己本分,自有福泽加身护佑于你。” 是劝她将张氏当作娘亲,将文定伯府当成自家相处。 杨妡沉默片刻,道:“多谢大师。” 方元大师颌首,轻轻敲了下面前的木鱼,从殿外进来一个年纪稍大的沙弥,恭敬地俯身问道:“大师有何吩咐?” 方元大师指指杨妡,“到客舍给文定府那边送个信儿,说我与五姑娘参禅,顺便留饭。” 沙弥飞快瞟一眼杨妡,应声而去。 杨妡谢过方元大师,出了殿门仍在院中石凳坐下。 青菱不明所以地望着她,杨妡本不想搭理,可思及方元大师所言,淡淡地道:“大师留我用过斋饭再走。” 方元大师极少见客,更遑论留饭。 青菱讶然,看向杨妡的眼神骤然亮了起来。 斋饭清淡却很可口,而且还配了盘黄澄澄的杏子。 杨妡胃口大开,一碗米饭吃了个干净,又吃了两只杏子,直到脸颊不像先前那般*才回了住处。 杨姵正无聊地跟丫鬟桃枝翻绳,瞧见杨妡,立刻丢下手中花绳嚷道:“怎么去了这大半天?”又低下声音,嘟嘟哝哝,“跟个老和尚有什么可谈的,多无趣?你不知道,魏家表哥来了,祖母留他们用饭,大表哥还问起你,二姐姐气得手里丝帕都快扯烂了,偏生三姐姐还在旁边点火架秧子,当心二姐姐在祖母跟前说你闲话。” 杨妡马上想到刚才在静业堂见到的那个衣冠楚楚相貌不凡的少年,既然能进到寺庙来,兴许就是魏家几位少爷其中的一个。 生成那般模样,想必那个大表哥长得也不错,难怪原主的几位姐妹会含酸掂醋。 杨妡在杏花楼待了十好几年,怎可能猜不出小姑娘们的心思。 看来,规矩再严的人家也挡不住知慕少艾。 杨妡莞尔,不意牵动腮帮子,顿时“嘶”一声。 “怎么了?”杨姵问道。 杨妡不欲她细看,忙捂住挨打的那半边脸,“吃杏子酸了牙。” 杨姵恍然想起来,一边抱怨她“就知道自己吃不想着给她留一个”,一边拉着她往外走,“找人打杏子。” 杨妡根本不想见人,只好搬出魏氏来,“祖母定然不许。” “你忘了祖母吃过午饭总要歇晌的?”杨姵性子爽直心眼却不少,低低笑道,“再说我也不是自个去打,我到前头求三哥哥,就说打几只杏子招待表哥们。” 话说完,想到杨妡跟杨峼关系冷淡,便松开她的手,“算了,不用你,你只等着吃就成。” 杨妡乐得留在屋里,对着镜子照了照,脸仍是肿的,也就是杨姵大大咧咧的,换成别人早就看出来了。 她将妆粉洗掉,吩咐青菱要了盆新打上来的井水,绞了棉帕敷在肿胀处,靠在床头叠好的被子上,趁机问起魏家的事。 这半日,青菱见她虽不如原本的姑娘那么乖巧听话,可行事却果敢知机,并非莽撞妄为之人,稍加犹豫便把自己所知尽数说了出来。 原来杨家跟魏家在太宗皇帝那代就有交情,真算得上是世交了。 在万晋朝,文官比武将容易升迁,但对于勋爵来说,武官更容易些。放眼满朝四公十二侯二十四伯,除去恩荫之外,其余都是凭借军功得爵。 只有一个例外,就是当年凭《兴国策》惠及天下苍生,又凭三寸不烂之舌游说天下有名侠士魏一刀归于代王麾下的杨文英。 代王得位后封杨文英为文定伯,封魏一刀为武定伯。 两人一文一武辅佐朝政,又是比邻而居,还沾着亲戚,关系非常紧密。 文定伯夫人魏氏是老武定伯的亲妹妹,换句话说魏氏就是现在的武定伯魏剑鸣的亲姑母,魏家的几位少爷应该称呼魏氏为姑祖母。 而杨妡的父亲杨远桥头一个妻子是魏剑鸣的亲妹妹魏明容,也就是魏氏的亲侄女。 魏明容生了三少爷后,在生杨娥时因难产伤了身子,好容易熬过杨娥周岁便撒手西去。 杨远桥续娶张氏,魏氏怕张氏苛待杨娥就把杨娥养在了松鹤堂。 饶是如此,魏氏平常也没少给张氏上眼药,话里话外说她对前头两个子女不上心。 杨峼长在外院被杨远桥看得紧,魏氏又把杨娥当成眼珠子,张氏想关照也插不进手,何况还怕被人误解。故而,张氏一颗慈母心尽数用在自己嫡出的闺女身上。 偏偏杨妡占了她的窝,生生地将张氏心尖尖上的肉给挖了。 杨妡微闭着双眼听青菱说完,心头感慨不已,默默思量片刻,坐直身子,“带我去二太太那里看看。” 张氏正躺在床上长吁短叹,听到丫鬟锦红禀报,毫不犹豫地回绝了,“跟姑娘说我累了,正在歇息。” 杨妡才不管这些,沉着脸往里闯。 锦红虽诧异杨妡的做法,可又不敢真拦,抖着双手无计可施。 青菱挽着她的胳膊悄声道:“姑娘有几句体己话给太太讲,咱们且到外面避避。” 锦红知道青菱在张氏眼里不一般,虽说是二等丫鬟,可比有些头等丫鬟都体面,便半推半就地随了她出去,却不敢远离,就站在院子里。 杨妡直入内室,迎面看见张氏佝偻着身子侧躺在木床上,满头的金玉钗环已卸掉,早起时精致的发髻乱七八糟地散着,浑身笼罩着让人无法忽视的悲哀与绝望。 这是一个失去爱女的母亲。 杨妡心骤然软下来,慢慢走到床前,低低唤了声,“娘。” 冷不防被骇着,张氏一个激灵坐起来,见是她,本想唤人撵她出去,总算尚存一丝理智,压着声音道:“滚!” 杨妡在床边坐下,直视着她,“娘是打算一辈子不见我?只不知娘想怎样跟祖母与父亲解释?” 张氏愣住,双手捂在脸上,泪水扑簌簌地从指缝滚落下来,声音嘶哑而无助,“求求你,你还我女儿!” “娘想让我怎么做?”杨妡轻声问,“跳河、自缢还是撞墙,是不是我死了,您亲生的闺女就一定能回来?” 张氏泪水流得更急,却拼命捂着嘴尽量不发出声音。 杨妡动容,垂了头看着自己细嫩如青葱的手,沉默片刻,抬眸道:“只要你愿意,我就是你的女儿……大师说,天命难违。你想得开也好,想不开也好,以后我会尽心尽力做你的女儿,也希望你能有同样的心思……其实我原本比你小不了几岁,马上就要嫁人了……你要实在过不去这个坎儿,就好生把身子调理好,再生养一个。” 杨妡又换了衣裳,现下是穿件嫩黄色的比甲,里面鸭蛋青的中衣,乌鸦鸦的墨发上插一支初绽的紫薇花,显得她白净的肌肤更见晶莹。 模样仍是以前的娇憨乖巧,眼眸也如往日般澄清黑亮,这黑亮里却蕴着许多说不明的意味。 没有恶意,只见真诚。 张氏只觉得胸口发酸眼眶发涩,眼泪又滚落下来。 好半天,吸口气稳住心神,淡淡道:“老夫人最不喜欢紫薇花,还是摘了吧。” 杨妡取下那朵花,捏着花柄在指间转了转,“青菱说娘喜欢。” 张氏避而不答,默了默,才开口,“讨好我有什么用,讨好老夫人才是正经,婚姻大事都攥在老夫人手里,我也做不得主。” 杨妡启唇淡淡一笑,“可是娘生了我……我既担着闺女的名分,自然会孝顺娘,再者即使我费尽百般心思,恐怕也不能在老夫人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吧?所以,在这府里,我只有娘,娘也只有我。” 张氏讶然地看杨妡两眼,她以前也曾这样叮嘱女儿,女儿听话,天不亮就到魏氏跟前尽孝,没少被杨娥挤兑。 便是如此,魏氏也从没高看女儿一眼。 没想到眼前这人倒是通透。 或许方元大师所言没错,她们果真有母女缘分。只是她亲生的女儿呢,也不知在哪里,能不能另有个疼她爱她的娘亲? 张氏又默默垂会儿泪,良久,哑声道:“待会请主持给我那苦命的孩儿供盏长明灯,你要是有放不下的人也一道供上……一天的缘分也是缘分,过去的了了,以后踏踏实实过日子。” 这样也好,还了前生的情,从今而后,她就是文定伯府的五姑娘。 杨妡想一想,开口,“记挂的只有两人。” 她五六岁上就被卖到杏花楼,根本不知道自己亲生的爹娘是谁。杏娘虽然引她入风尘,但也养大了她,算是头一个与她有恩的人。 另一个就是薛梦梧。 “那就供上三盏,”张氏答应着,忽地又问,“你以前住在哪里,家里是做什么的?” 第6章 侍疾 家里做什么? 能说是开青楼吗? 杨妡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张氏接受她已然不易,万不会接受亲生女儿的身体被青楼女子占用。只要她照实说出口,张氏肯定变脸,说不得还会豁出去把她给烧了,但不说也不行,好容易劝服了张氏,总得拿出点儿诚意来。 杨妡思量片刻,避重就轻地道:“也住在京都,家里做点小生意,勉强能够糊口。” 难怪举手投足总有股扭捏做作的小家子气,肯定是经常抛头露面又没人好好教导。 以后且不能如此,现下年岁小还成,过上一两年到了说亲的时候,哪家勋贵能看中这样拿不上台面的儿媳妇? 张氏细细打量眼杨妡,沉声道:“把脊背挺直腿放正了,别斜着歪着,走路时候不许扭捏,还有看人的时候抬起脸来正大光明地看……老夫人的娘亲出自京都大儒徐家,最注重规矩教养,你即便不存心讨好她,可也不能落了她的眼。” 杨妡挺挺胸背,浅浅笑一笑,“是,娘。” 张氏淡淡挥挥手,“你去吧,我静一会儿。” 吃过晚饭,张氏就请主持点了长明灯。 长明灯供在大雄宝殿后殿的释迦牟尼像前,灯光黯然如豆,将佛像的影子拉得老长。 张氏跪在蒲团上一遍遍念《金刚经》,神情虔诚而庄重。 杨妡默默地跪在旁边听着,只觉得心里一片平和。 这一跪就是大半夜,等到张氏终于念完九九八十一遍经文,杨妡的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似的,酸麻得走不动路。 夜风清冷,吹在身上凉飕飕的,青菱手里的灯笼也被吹得摇摇晃晃。 杨妡仰头瞧前头张氏,见她身形挺直修长,如同晴空阁门前那一片翠竹,有种静默无声的美。 一路无言,走到所住小院,张氏停下脚步,简短地说了句,“这几日你先跟着我。” 杨妡本能地点点头,还待再问,张氏已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 杨妡虽已二十五,但这副身体却只九岁,整整一天奔波劳碌已是无比困乏,胡乱洗把脸就沉睡过去。 第二天一早,青菱急匆匆将她唤醒,“姑娘快起来,马上要收拾东西回府。” 杨妡还没回过神来,迷迷蒙蒙地问:“怎么了,不是吃过晌饭才回?” “太太病了,刚请寺里医僧把了脉,说是受凉染了风寒,老夫人吩咐赶紧回去请相熟的太医再诊诊。” 杨妡一个激灵坐起来,突然就明白了张氏昨晚说的话。 张氏生病,她理应侍疾,就只能跟着她。 下人们手脚很伶俐,只小半个时辰便将所有物品都装进箱笼里,一家人浩浩荡荡地回府。 杨妡仍与张氏同车,杨姵怕过了病气,被老夫人吩咐着跟三姑娘她们同车。 张氏斜靠着车壁,身上搭床薄毯,双目阖着,两腮显出不自然的红色……杨妡抬手试试她的额,果然是发热了。 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低声道:“娘何苦如此,生病可非小事。” “我三舅家中开医馆,我多少懂点药理……”张氏睁眼看看她,又疲倦地闭上,喃喃道:“半个月工夫,把你身上那些毛病去去,府里的人和事儿也该知道……现在,你到老夫人跟前转上一圈她就能看出差漏来……既然顶着妡儿的名头,就替她好生活下去。”话至此,又带了泣意。 杨妡默然,张氏所说没错,她连杨姵都瞒不过,又怎能瞒得了人老成精的魏氏? 张氏的病好了重,重了好,足足反复了半个月才渐有起色。 杨妡日夜在张氏屋里侍疾,除了每天打发青菱到松鹤堂问安外,再没往魏氏跟前去,也没在姐妹们中间露面。 魏氏怕风寒过给几位孙女,也拘着她们不到二房院转悠。 张氏病是真的,却真心没这么严重,杨妡侍疾也是真的,可除了端汤端水之外,更多的就是跟着张氏学规矩,改毛病,临摹原主字迹,熟悉府里各处事务,总算把几位少爷姑娘给弄明白了。 现在的文定伯杨归舟是杨文英的嫡孙,生有两子,均为魏氏所出,长子也就是世子爷杨远山,娶妻钱氏。二子杨远桥则是杨妡的父亲。 府里姑娘共六位,二房的有杨娥、杨妡还有个庶女,就是薛姨娘生的三姑娘杨娇,而长房则只有杨姵是钱氏嫡出,大姑娘杨婉和六姑娘杨婧都是庶出。 少爷共四位,其中长房有三位,二房只有三少爷杨峼一个男丁,是杨远桥的原配魏明容所出。 所以不管魏氏还是杨远桥,都很看重杨峼兄妹。 可想而知,张氏在府里的处境并不好,虽是明媒正娶,可上面有强悍的婆婆管制,下面有原配的两个子女挤兑,地位可能只比薛姨娘强那么一点点。 也难怪张氏才二十六七的年纪,眼角已有细细的皱纹,肌肤也有松弛之状,远不如当初杨妡二十五岁时候的光滑细致。 杨妡越发同情张氏,暗暗生出帮她在府里站稳脚跟的心思。 等到张氏终于好利索能够出门见人,已经是六月中了。 杨妡起了个大早,捧着厚厚一摞簿子去见魏氏,不出所料,众位姐妹都在。杨妡屈膝行过礼,奉上簿子,“这阵子虽然没来,但祖母布置的功课却不敢落下,请祖母审阅。” 魏氏随手拿起一本,见是装订得整整齐齐的《女戒》,再下面还有几本《金刚经》。 杨妡笑道:“在广济寺时,方元大师曾说,许多穷苦人家有心向道,却无经书可读,如果抄写经书散出去,也是积攒功德之美事。我年纪小,压不住福分,还请祖母代为发散出去。” 说压不住福分,就是要把抄经书的功德算在魏氏头上。 老人最喜欢在佛祖面前积功德。 魏氏也不例外,脸上顿时露出慈祥的笑容,“好孩子,知道你是个孝顺的,伺候你娘这些天,看累得下巴都尖了,回去好生歇两天,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厨房里做。” 杨妡眯了眼,甜甜笑道:“谢祖母,我还真有道想吃的菜,记得去年也是这个时节,厨房里做过荷叶羹,上面还浮着荷花瓣儿,又好吃又好看。” 杨娥“哧”一声,“不就是鲈鱼丸汤吗,有什么稀奇的?” “是吗?”杨妡歪着头稚气地问。 魏氏笑着应和,“可不是,把鲈鱼去了刺,单把肉剔下来剁成肉泥,汆成丸子,去年王大家的不知道怎么生了个念头,揪了片荷叶和几朵荷花瓣放了进去。鲈鱼丸你没想起来,这个倒记得清楚……五丫头既然提起来了,问问厨房里有没有鲈鱼,咱们中午就吃这个。” 杨娥笑着吩咐下去,又道:“祖母偏疼五妹妹,但也不能冷落别的姐妹,六妹妹喜欢吃什么,也只管点来。” 杨婧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想吃红烧狮子头。” 魏氏不怎么喜欢这个庶出的孙女,但因她年龄最小,总还能包容点,于是笑着答应,“行,你们几个想吃什么?” 杨娥、杨娇和杨姵分别点了菜,都是尽着魏氏的口味点的。 松鹤院的丫鬟珊瑚拿笔记下,找人送到厨房准备。 大家正嘻嘻哈哈地说笑,忽见帘子晃动,丫鬟玛瑙进来回禀,“回老夫人,武定伯府的常嬷嬷来请安。” 常嬷嬷是武定伯夫人秦氏身边的人。 魏氏忙道:“快请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四十出头的婆子随在玛瑙后面进来,先给魏氏磕了头,然后给众位姑娘行过礼,笑呵呵地掏出一张大红烫金帖子来,“府里没别的好景致,就是一池荷花开得娇艳,正赶上二爷一家回来了,想请姑娘们都过去消遣一天,顺道也见见新来的几位。按理,那边该过来先给老夫人磕头,可二太太病了这些日字,想想还是等几日入了族谱再一并认亲行礼……有失礼数之处,万望老夫人海涵。” 武定伯魏剑鸣是魏氏的亲侄子,两家跟一家差不多,有什么不能包涵的? 何况,魏家的恩怨,魏氏也不是不明白,便问:“定下入族谱的日子没有?” 常嬷嬷答道:“这个月太仓促,下个月是鬼月,暂且定在八月初,正好入了族谱一家人团团圆圆过个八月节。” 魏氏点点头,打开帖子看了看,是六月十八,大后天,笑着应了,“行,到时让老大媳妇和老二媳妇带她们都过去。” 常嬷嬷又磕个头,告辞离去。 几位姑娘听到能出门做客顿时喜形于色,可碍于规矩不敢多言。只杨娥底气足,问道:“舅舅家里到底为何请客?” 魏氏本不想说,但看杨娥已经十三,杨娇也十一,该懂这些人情世故了,便道:“是你二舅母带着几个孩子回来了……你二舅战死宁夏已经六七年了,早几年让他们回,说是孩子小经不住鞍马劳顿。你二舅家里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现在最小那个怕也十三四了,说不定……”是为了亲事才回来的。 话到嘴边,想起面前都是不曾定亲的女儿家,又生生咽了回去。 杨娥了然,淡淡笑道:“表哥表姐们一直生活在西北,也不知道能不能跟我们合得来……还是大舅家的更亲近些。” 说罢,腮边已带上浅浅红晕,娇羞动人。 魏氏心知肚明,安抚般拍了拍她的手。 自松鹤堂回去,杨妡拐到二房院跟张氏说起常嬷嬷送帖子的事来,又特意提到杨娥的表情。 张氏道:“老夫人有意把二姑娘嫁回娘家,魏家的几位少爷,就属长房阿璟最出挑……人长得斯文俊俏不说,读书也有天分,连你大伯都夸他的时文做得好。春天他满十六,武定伯已经上书给他请封世子,就等着户部批示了。”说罢,低叹,“可惜,你还小,年纪相差太多了。” 杨妡挑眉,“娘不会也相中魏家大少爷了吧?” 第7章 口角 那可是魏氏替杨娥选的夫婿。 在杏花楼,姑娘们虽然用尽手段争抢恩客,但恩客相中了人,其余人再横插一杠子是要挨揍的,最不济也得罚百两银子。 杏娘常说,有本事从对面烟翠阁那里抢人,在自家窝里争食算什么能耐? 这段日子,杨妡陪在张氏身边,虽是母女的身份,有时候又像朋友,张氏说什么话杨妡也能附和上去,两人倒真是生出些情意来。 听得此问,张氏并不隐瞒,直言道:“那般人物,不但是我,就是你大伯母也看在眼里,只碍于你祖母没法提罢了……其实说起来,差七岁也不算什么,年纪大点会疼人。” 看来魏家大少爷还真是个香饽饽,这么多人抢。 杨妡暗自嘀咕,忽地眼珠一转问道:“祖母既是有意,为什么没早定下来?难道魏家不同意?” “那边说魏璟想进学,没打算太早成亲,”张氏犹豫片刻,压低声音,“武定伯是亲侄子,肯定听老夫人的,秦氏向来唯伯爷马首是瞻,关键是魏璟死扛着不松口,说长相不合心意……” 是因为这个? 杨妡目光闪了闪。 杨娥虽说肤色有些暗淡,但眉眼生得非常俏丽,打扮起来,绝对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儿。 没想到魏璟竟然看不上,也不知他自己是副什么样的德行。 如此一想,杨妡忽地对大后天的宴请有些期待起来。 倏忽两天过去,到了魏家宴客的正日子。 高门贵族对这样的花会宴请都非常重视,其一是男人们碍于政局不便明目张胆地交往,内眷们就可以趁机联络感情互通消息,其二花会也是相看未来媳妇或者婆家的好时机。 虽然杨妡还不到说亲的时候,张氏依然再三叮嘱让她打扮漂亮了,越漂亮越好。 杨妡对女红厨艺基本一窍不通,琴棋书画算是略有涉猎,唯独梳妆打扮再拿手不过,闭着眼也能把自己捯饬好看了。 可毕竟是头一次顶着杨五姑娘的名头出门,杨妡仍是听从张氏的话早早起来漱洗。 杨妡的首饰盒有四只,清一色的黑檀木,尺许见方,盒盖上分别雕着填漆的梅兰竹菊图样,其中梅盒里装着幼时的长命锁金手镯等物,兰盒里是逢年过节亲戚朋友的赏赐馈赠,竹盒是她平常戴的首饰,菊盒则是出门见客戴的。 四只盒子都盛得满满当当。 这才是九岁,倘若长得十五,岂不要盛满八只这样的盒子? 杨妡不止一次感慨,生在富贵人家也真是不错,至少不为吃穿发愁。 待杨妡净过面坐到妆台前,青菱打开菊盒,挑出两套样式差不多的赤金镶红宝头面,与事先备好的粉色比甲水红色罗裙一道给杨妡过目,“这套凤钗显得庄重,这套蝴蝶钗显得活泼,姑娘想戴哪套?” 杨妡哪套都不想戴。 粉色配金看起来虽富贵喜庆,但老气且土气。她才九岁,又不是十九二十九。 杨妡摇头,吩咐青菱把罗裙换成月白色绣着粉色月季花的挑线裙子,又打开妆盒,亲自选了只小巧的珍珠花冠。 青菱见状犹豫道:“这花冠姑娘戴过好几次了,这会出门再戴,怕老夫人觉得姑娘不看重魏家。要不换这只珠钗,上面镶着玛瑙石,更鲜亮些?” 杨妡唇角弯一弯,“你看着就是。”说罢,侧头将刘海留出来,其余头发结成三股辫,一圈圈往头上绕,边绕边用簪子固定住,最后定型成五瓣梅花状。 那只珍珠花冠正戴在头顶,左右鬓间各插朵粉色小绢花。 青菱看得入神,惊讶道:“真好看,这叫什么发髻?” “落梅髻,”杨妡深吸口气,低声答。 这个发型是薛梦梧替她画像时画出来的,她觉得好看,琢磨了好几天才梳成。薛梦梧说她像是梅仙下凡,取名落梅髻。 杏花楼的姑娘看了都跟着学,后来就连街头上的良家女子也学着梳,在京都很是时兴过一阵。 想起那个面容俊雅温文如玉的男人,杨妡心头便是一痛,前世的所有她都可以舍弃,唯独薛梦梧,她怎么也不愿意忘记。 这世间恐怕再无别人能像他那样,愿意把平生所有都用在她身上。 杨妡再叹一声,收回思绪,审视般盯着镜子中的自己。 肌肤若雪,秀眉似黛,脸颊嫣红像云霞,双唇水嫩如凝脂,模样比她之前在杏花楼更美三分。尤其因年纪尚幼,一双秋水般的黑眸清澈明净,不染半点尘埃。 倘若有机会再去杏花楼,准保也能教薛梦梧看直了眼。 如今她身在伯府轻易不能出门,怎可能见到他? 即便见到了,她已不再是往日的容貌,薛梦梧是不是还会像以前那般温柔待她?他会喜欢先前的自己还是如今的自己? 杨妡心念突生,对着镜子飞了个媚眼,镜中单纯稚气的女孩脸上便多了成熟女子的柔媚,惑人之极。 这副样貌,别说男人,就是青菱见了也觉得心跳有片刻的凝滞,忙掩饰般笑道:“姑娘这么打扮真好看。” 是太好看了。 杨妡笑笑,端详她几眼,“你打散头发,重新梳个流云髻肯定也比现在漂亮。” 青菱目光亮了下,转瞬回复暗淡,“我这样习惯了,换成别的发式不自在。”她虽然爱漂亮,可也知道身为下人,切不可太注重打扮,说不定二太太或者老夫人会以为她生了别的心思。 杨妡并不知道青菱的想法,只以为她不相信,也没在意,对着镜子再瞧几眼觉得没有错漏之处,便去了松鹤堂。 张氏还没到,世子夫人钱氏和杨姵已经在那里了,钱氏不等她行礼就一把拉到跟前上下打量着,“听说你娘病这些天把你累瘦了,还真是,下巴都尖了,不过更显漂亮……咦,谁给你梳得头?好看,衣裳配得也好。” 魏氏只大概瞟了眼,觉得杨妡穿月白裙子,头上饰物也少,显得太过素淡,可听钱氏这般说,着意看了看,还真比往常更俏丽些,便点点头,“是不错。” 杨妡弯了眉眼,做出乖巧状,“是祖母教养得好。” 钱氏笑道:“瞧妡丫头这张嘴,是不是抹了蜜?” 杨妡老实地点头,“早起喝了一大杯蜂蜜水。” 魏氏早晨是习惯喝蜂蜜水的,闻言也露出笑意来,“这个实诚孩子,你伯母逗你呢?” 旁边的杨娥见状,低着头,手中丝帕紧紧地攥成了一团。 杨家姑娘模样都还可以,肤色却稍嫌黯淡,杨娥、杨姵还有杨娇都是如此。 为了这次花会,杨娥可是煞费苦心,用了整整两天时间把所有衣裳都试了一遍才配出来这套最扬长避短的。 玫瑰红的褙子,鹅黄色的二十四幅湘裙,梳了堕马髻,头上戴着魏氏特地找给她的赤金镶宝蝴蝶簪。簪子做工极好,蝴蝶眼睛是黑曜石的,两对翅膀均为细如牛毛的金线缠绕而成。走动时裙摆一摇一荡,蝶身也跟着颤巍巍地摇动,像是展翅欲飞。 她对着镜子得意了一早晨,满以为会把一众姐妹都比下去,自己拔个尖儿,没想到杨妡完全不按理出牌。 往常出门,杨妡也是精心往端庄里打扮的,她年纪小,气势不如杨娥足,穿金戴银的真不算出挑,所以杨娥压根就没把她放在眼里。 没想到,杨妡今天这么随意地穿着,却偏偏又那么惹眼? 平心而论,杨娥跟杨妡算是各有千秋,她端庄气派,杨妡娇俏可爱,尤其她已初显少女的模样,胸鼓腰细,很有几分窈窕姿态,而杨妡上下仍是浑圆一团孩子气十足。 但杨娥太过郑重其事,而杨妡又太过随性,两人站在一起,她那点隐藏的小心思便彰然若现。 杨娥一时气苦,不由脱口问道:“五妹妹梳的发髻从来没见过,倒是新奇得很,母亲给五妹妹新找了个梳头丫鬟?” 杨妡已看出她脸色微妙,心里先警戒起来,“没有,是我自己胡乱想出来的。” 杨娥淡淡一笑,“难为五妹妹要给母亲侍疾,还有心思琢磨发式……梳得这么齐整,怕不是练了一天两天吧?” 这话细究起来还真是诛心。 旁边杨姵听着觉得不对劲儿,脸色一沉就要怼回去,杨妡扯扯她的袖子,老老实实地回答,“嗯,练了足有七八日,总算能梳得像样。”转过头,对魏氏甜甜地笑,“我还琢磨着要给祖母做条好看的额帕,只是手太笨,还没有绣成……祖母,我想找个针线房的绣娘教我女红,不知行不行?” 杨姵赶紧附和,“我也想一道学。” 其实府里原本有个绣娘专门教她们女红针黹,但绣娘回乡奔丧再没回来,去年魏氏因大姑娘杨婉的事儿搅得脑仁疼,也便疏忽了这事。 眼下孙女主动要求上进,魏氏岂会不同意,当即叫了身边的贾嬷嬷过来,“针线房里除了郑二家的,还有谁的手艺好?” 贾嬷嬷笑着回道:“何勇家的和吴庆家的都行,但何勇家的眼神不如以前好使了。” 魏氏拍了板,“待会儿让吴庆家的过来回话,要是得用的话,让四丫头五丫头跟她学学针线活儿,还有六丫头也该学着拿针了。” 杨妡连忙道:“谢谢祖母,等孙女练好了,给祖母缝件最精致的裙子,让别人家的老封君见了都羡慕您。” 魏氏喜得眉开眼笑。 杨娥冷着脸低声嘟哝,“等你练好,还不知道那年那月呢?” 杨妡只作没听见仍是笑着,冷不丁抬头,瞧见院子里张氏正往里走,忙到门前掀了帘子,热络地招呼,“娘,早!” 杨娥也收敛神色,曲膝福了福,“问母亲安。” 张氏进门就看到了杨妡,只觉得眼前一亮,却是笑着对杨娥道:“不亏是母亲亲手教导的,瞧着浑身的气度,把一众妹妹都比下去了。” 她不说相貌,只说气度,倒正合了魏氏心思。 魏氏还真觉得一众孙女里,就属杨娥有当家主母的架势与气派,便笑道:“二丫头,这里你年纪最长,今儿往魏家去,你好生管束妹妹们,别让她们惹出是非来。” 杨娥睃杨妡两眼,笑着应是。 待杨娇与杨婧赶来,魏氏重新板起脸把先前说过无数遍的话又说了遍,不外乎要守规矩重礼节,不得妄言乱语,不得随意走动,更不许与人发生口角等等。 见姑娘们都齐声应了,才和缓了语气道:“知道你们都懂事知礼,我也不过是白嘱咐你们,时候不早了,早早过去帮着待客。” 魏家只魏珺一个姑娘,也是秦夫人所出。 杨家与魏家是通家之好,往年办花会,杨家姑娘都会帮忙招待客人。 张氏担心杨妡应付不来,在马车上又特特地嘱咐她,“……你们姑娘在一处少不得吟诗作画,你不必勉强,做不来就推说不会,魏珺性子随秦夫人是个和气大度的,要是有其他不饶人的,你且避让些,自有魏珺处理……遇到不相识的人就跟着姵丫头来,她怎么称呼你怎么称呼。再有,别私自走动,不管到哪里都结个伴儿,跟姵丫头一起最好,实在不行就拉上三丫头或者六丫头,只别落了单。” 杨妡牢牢记着,笑道:“娘放心,我也不是小孩子,凡事自有分寸。” 第8章 做客 论起京都的地角来,最富贵的莫过于什刹海和积水潭附近。 杨文英和魏一刀得爵时,积水潭那边早就被占上了,两人一商量,在澄清坊的荷花胡同圈地盖了宅院。杨家在东,魏家在西,中间有条丈许宽的私巷,来往非常方便。 相比文定伯府只杨远山与杨远桥兄弟二人,魏家的人事要复杂得多。 魏家是武官,已三代驻守宁夏。 魏氏的兄长魏泽也是如此,成亲没多久就将发妻毛氏留在京都,只身往宁夏去了。男人独自在外怎可能没人照料,所以在那边纳了高姨娘。 魏泽在宁夏待了二十年,高姨娘生了两儿一女,毛氏也得了一儿一女。 随着年岁渐老加上伤病缠身,魏泽打算告老还乡,但放不下宁夏多少年来的经营,准备从三个儿子中挑出一人承继他的事业。 本来承继父业这种事应该是嫡子的责任,但毛氏只有魏剑鸣一个亲生的儿子,万一出事,偌大家业岂不就完全落在庶子们手里,所以她坚决不同意魏剑鸣去西北,最后将高姨娘生的魏剑声留在在宁夏。 如今魏泽已故,魏剑鸣袭爵,不过他身不能扛肩不能挑,空担了个武将的爵位,但连刀~枪都没摸过,更遑论上战场杀敌,在朝政中根本插不上话,地位很是尴尬。 而魏剑声在宁夏却是风生水起,极受将士们拥戴,只可惜时运不济,不等朝廷犒赏的诏书到达,他就死在瓦剌人一次偷袭中。 彼时,他的孩子年岁还小,军功自然落在了别人头上。 这次要回京都的就是魏剑声在宁夏的妻子王氏和她的三个子女。 魏泽已死,毛氏仍在便不能分家,但魏剑鸣只有一子一女,而魏剑声有三个子女,便是留在京都的另一个庶子魏剑啸也生了两个儿子。 可想而知,毛氏见到枝繁叶茂的庶孙们心里会是多么的郁闷。 尤其魏剑声的长子魏玹还比魏璟大一个月。 魏璟洗三时正好收到魏剑声写的信,说他得了一子,当时宾客们都祝贺毛氏得了嫡长孙,她就顺水推舟默认了。 十几年来,魏璟也一直以武定伯嫡长子的身份自居。 现在魏玹等人要上族谱,生辰八字肯定瞒不了,若按序齿排行,魏璟势必要屈居第二。虽然改变不了他身为嫡子将来袭爵的事实,但长者为尊,有个兄长压在前面还是不那么爽快。 杨妡一面听着张氏的叮嘱,一面为秦氏和魏璟心酸,难怪那天常嬷嬷说得隐晦,本来日子过得挺安生,突然又来这么一大家子跟自己夺家产争地盘的人,怎可能好受得了? 魏杨两家离得近,马车从杨家角门出,到魏家角门停,也就一炷香工夫。 常嬷嬷正等在门口迎客,恭敬地行礼问安后,引着众人往里走。 杨姵已经来过许多次了,并不觉得如何,杨妡却一路东张西望好奇得很。 魏府的风景与杨府大不相同。 杨府隔三差五有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沿着抄手游廊还种了各式花草竹木,处处是风景,处处见匠心。 魏府却整齐划一简洁利落,青砖铺的小路笔直往前,两边或是冬青丛,或是青草地,偶尔有几棵树,也稀稀落落地不成浓荫。 过去约莫一刻钟,行至中门,花草才渐渐繁盛起来,大抵都是常见盆花,并无珍稀品种。 杨妡颇觉失望,说是赏花,可就这几色花草,真生不起鉴赏之心。 所幸没走多远,便有面极为宽阔的月湖呈现在眼前,湖面荷叶翠绿一望无边,碧波荡漾间粉荷摇曳,亭亭玉立。 湖边有座八角亭,一半建在岸上一半立在水里,站在亭中,俯身便可够到湖中荷叶,亭里安着石桌石椅隐约可以看到上面已摆放了不少茶点。 亭子往北是处两层水阁,青瓦粉墙,拙朴中透着雅致,水阁前面站了十数人,正中的是个身穿银红色比甲的美妇人。 见到她们,美妇人紧走几步携了钱氏与张氏的手,嗔道:“你们真沉得住气,再不来,我可就派人去接了。” 这般热络熟稔,显然就是武定伯夫人秦氏。 钱氏笑着打趣她,“就你心急,才刚辰正,哪有大清早就上门做客的?” 秦氏笑道:“想得美,还想当客人,我盼你们来是有差事吩咐的。”说罢,唤一声杨娥,“对不对,小娥?” 杨娥笑吟吟地回答:“舅母差遣,自是不敢不应。” 其余众人随之见礼,“见过表舅母。” 杨妡等人从魏氏这边论,合该称秦氏为表舅母,而杨娥的母亲是魏剑鸣的亲妹妹,所以叫秦氏为舅母。 秦氏含笑应了,指着水阁道:“快进去,屋里凉快,趁着别家客人没到,你们先见见二舅母和二舅家的表哥表姐。他们远道回来,从没在京都待过,以后少不了麻烦你们照应。” 门口几位已经跟着过来,其中一人躬身长揖,“见过两位姑母和表妹们,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钱氏笑着虚扶一把,“快快免礼,两三个月没见,璟哥儿个头又窜了一大截。” 秦氏答道:“净傻吃傻喝了,学问却不见长。” 那人直起身子无奈道:“娘,好歹在姑母和表妹跟儿子留点体面。” 这声音似在哪里听过? 杨妡探头望去,岂不正是广济寺精业堂见到的那人? 难怪被人惦记上了,他生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看起来性情也挺好,那天自己极是无礼他也没见愠色。 确实值得一争。 杨妡唇角绽出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正巧魏璟朝这边看来,视线恰恰对在一处,魏璟目光骤亮,笑容也带上了浅浅羞意。 杨妡愣一下,这目光她瞧得清楚,其中有什么意思也猜到了几分。 难不成魏璟看不上杨娥是因为瞧中了原主小姑娘? 原主虽然相貌最出挑,但是才刚九岁,远不到能吸引少年人的年纪。 这下可真正有意思了。 杨妡正思量着,忽然察觉另有一道视线如针芒般直刺过来。 刚才走过来时,杨妡已注意到那边站着四位少年男子,两位脸白两位脸黑,很显然脸白的是长在京都养尊处优的魏剑啸家的少爷,而脸黑的就是从宁夏回来的魏剑声的子嗣。 只不知盯着她瞧的又是哪一人? 杨妡微侧了头,装作无意地看过去,立时就找出了那人。 那人不躲不避,坦然无惧地盯着她。 十四五岁的年纪,身形修长,略略有些瘦削,麦色的面颊上带着西北特有的暗红,脸上轮廓分明,眉宇间干净疏朗。 看起来应该是个挺知礼数的孩子,目光却肆无忌惮,还带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与恼意。 杨妡确定前生并没有见过他,而今世据张氏说,魏剑声娶妻生子都是在宁夏,这是他的妻儿头一遭回京都,所以跟原主小姑娘也是素昧平生。 真不知他哪里来的仇怨? 杨妡毫不示弱地回瞪过去。 那人似是很惊讶,立刻移开了目光。 杨妡低头暗笑,自己前生活到二十五岁,还怕这个半大小子不成?再敢这么无礼地盯着自己,准保叫他好看。 魏璟本就时不时偷看杨妡,此刻见到她笑容,目光愈加明亮,越过一众姐妹,朗声问道:“上次在广济寺听姑祖母说广元大师留五妹妹参禅,不知是参悟的什么佛理?” 诸人视线顿时都落在杨妡身上,尤其杨娥,目光像刀子般,又冷又利。 杨妡不由好笑,那天他明明看到她在静业堂哭,该猜出参禅不过是个托辞,偏生这会还这么问。有心想再怼他几句,可当着一众长辈,只能仰了头,漫不经心地回答:“哪里是参禅,是我有几句经文不懂,胡言乱语一通,不知大师怎么就起了兴致……这次算是得了教训,以后不懂可不敢随便说话,听经听得我头都晕。” “你这孩子,”张氏瞪她一眼,“大师指点是你的福分,不许说这种浑话。” 秦氏笑道:“她们这年纪,也太难为人了,我小时候就不爱听经。” 众人嘻嘻哈哈地进了水阁分宾主顺次坐下。 秦氏先着人请了魏剑声的遗孀王氏过来。 杨妡本以为长在西北又独力拉扯三个儿女,会是个泼辣爽利的女子,没想到王氏身姿纤弱,眉目如画,只是肌肤略显苍白了些,加上神色间难掩的愁郁,让她有种弱不胜衣的清丽。 王氏长相纤细,说话也温柔,细细软软的,“见过两位表嫂,本来一早就该上门拜见的,只是我原本身子就弱,这一路赶回来,又累得嫂子替我延医问药……”眼一红,泪珠顺势滚下,颤巍巍地挂在腮旁,扑一下掉了,另一滴紧接着落下来,越发的娇弱。 这一招哭是杏花楼姑娘们必须学的。 杨妡从前也对镜练习过无数次,可她自认做不到王氏这般炉火纯青教人心怜。而寻常妇人,就算像张氏这样的大家女子哭起来也免不了涕泗交流妆容失色,何曾会这般楚楚动人。 一时心念顿起,这王氏不会也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吧? 第9章 作画 杨妡侧脸瞥了眼适才盯着自己的那个少年。 那人目光空洞神情淡漠,也不知在想什么。 趁他没主意,杨妡飞快地收回了视线。 秦氏又开始介绍余下之人,魏剑声的长子叫魏玹,今年十七,次子也即是盯着杨妡看的那人名叫魏珞,十五岁;魏剑声唯一的女儿叫魏琳,刚满十四。 魏琳跟王氏截然相反,相貌虽美却略显粗糙,身形也壮实得多,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很好相处的样子。 介绍完毕,众人论过序齿,相互厮见过,魏璟带着少爷们往外院去,秦氏的女儿魏珺笑盈盈地道:“我娘跟姑母她们留在水阁,咱们往闻荷亭去,那边景致最好。我娘还让人排了曲子,让他们远远地弹,待会儿人来了,咱们喝着茶水对诗作画。” 姑娘们都喜欢热闹,岂有不同意的,当即起身往外走。 杨妡悄悄拉住杨姵,“我有话跟你说。” 两人渐渐落在后面,杨妡在湖边站定,一本正经地道:“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得保证绝不对别人说。” “什么事儿?”杨姵噗嗤一声,可瞧杨妡郑重的样子,急忙收起笑意,指着满塘荷花正色道:“我跟花神娘娘起誓,绝不会对别人说,若违此誓,教我掉进湖里淹死永世不得托生。” 杨妡才似放下心来,压低声音道:“我觉得我这里坏了,”抬手点点脑袋。 啊!哪有说自己脑壳儿坏了的。 杨姵睁大眼睛又想笑,却拼命忍住了,赔着小心问,“你不是闹着玩儿吧?” 杨妡岂看不出她强忍着的笑意,瞪她眼,皱了眉头苦恼地说,“自从上次病过之后就觉得记不住东西,府里的人还好,祖父祖母一并兄弟姐妹都认识,可来到这里,脑子里一下子就空了,除了大表哥外,几位表兄都辨不清哪个是哪个……你说,待会要是客人来了,她们会不会笑话我是傻子。” 杨姵狐疑地问:“真的假的?” “是真的,”杨妡愁眉苦脸地道,“你看刚才跟新来的表哥站在一处那两人,我知道是三表舅家的,也知道他们的名讳,可就是分不清谁是谁?” “真摔坏脑子了?”杨姵惊呼,“怎么不告诉婶娘请太医来瞧?” 杨妡摊开手无奈地说:“谁说没有,你又不是不知道,前前后后诊过好几次脉,太医都说毫发无伤,而且要不是今天来这儿,我何曾知道自己落下这病根儿?你先帮我瞒着,兴许过阵子就想起来了呢……我娘大病初愈,不想再让她跟着担心。” 杨姵同情地看着她,思量片刻,应了,开口道:“戴羊脂玉发簪的是四表哥,戴碧玉簪的是五表哥,他们两人长得像,而且咱们原本见面次数也不多,记不清也没什么……待会客人来了,你要是真记不起来,我就悄悄提醒你。” 杨妡笑笑,记下了。原来右腮有只酒涡的是魏琤,眉头挨着紧的是魏瑜,难为张氏事先说解释那么多,总不如当面看一眼来得真切。 得到杨姵的保证,杨妡心里有了底,从容不迫地走进闻荷亭。 魏琳与杨娥已到二门去迎接客人,杨婧正踮着脚尖看乳娘替她够荷花,杨娇跟魏珺一问一答地谈论西北的人情风物。 杨妡含笑听几句,插话问道:“听说在宁夏独自走夜路要特别小心,如果有人冷不丁拍你肩膀,千万不能回头,是不是真的?” “是有这个说法,五妹妹怎么知道的?”魏珺惊讶道。 杨姵被吊起兴趣来,追问道:“干嘛不能回头?” 杨妡故意卖关子,先不回答,慢悠悠给自己斟了半盏茶小口小口地喝,急得杨姵抓耳挠腮。杨娇也竖起耳朵问:“是有什么说法吗?” 杨妡喝罢茶,掏帕子擦擦唇角,这才笑道:“因为拍你的是头野狼,你一回头它正好咬住你喉咙。”作势去掐杨姵脖子。 杨姵根本不防备,骇得脸色都白了,少顷回过神来,抓着杨妡胳膊就拧她痒痒肉。杨妡咯咯笑着连声告饶,好容易安抚住杨姵,又问魏珺,“宁夏果真很多野狼,你见过没有?” 魏珺抿嘴笑道:“大哥他们打猎经常猎到,不过我家住在镇上,我倒是从没见过狼,狼也精得很,不会往人多热闹的地方去。” 听魏珺提起魏玹,杨妡顿时想起那个眼神无礼的魏珞。 前世无仇今生无怨,她又安安份份地并无出格之举,他为什么那样盯着自己? 因心里存着疑惑,杨妡有意接近魏珺,便笑着问:“听说宁夏的女孩儿不像京都这边总拘在家里,时不时能出门玩,你可曾遇到过什么好玩的事儿?” 魏家笑道:“那边规矩是松快些,平常姑娘家禀过父母便能出门,不拘是逛铺子、逛酒楼还有赏花游湖都可以,但我娘说我迟早得回京都来,要早早立起规矩来,把我拘得紧,也不怎么出门,每天不外乎做针线或者看书写字。” “我们也一样,”杨姵不无同情地说,“天天就是这些事儿,等再长两年还得学管家理事,想想就无趣……不过你比我们强,从宁夏到京都这一路也见识过不少风景,我们还不曾出过京都呢。” “这倒是,”魏珺认同地点头,“我们是过了二月二走的,那会儿宁夏还天寒地冻的,到榆林时就已经桃红柳绿了,到太原时正好槐树开花,我们还吃了槐花饼子,等到京都,都是夏天了。” 几人聊得正热闹,见杨娥引着三人正缓缓走来。 杨姵睃一眼杨妡,见她满脸空茫,侧头对魏珺道:“中间穿大红袄子的是安国公府孙辈的十三姑娘蔡星竹,左边穿银红袄子的是十一姑娘蔡星梅,另外那个穿浅碧色裙子的是孟阁老的二孙女,叫做孟茜。秦夫人是安国公夫人的外甥女,论起来也都是亲戚。” 魏珺感激地说:“多谢四妹妹介绍,否则我真是两眼一抹黑了。” “谢什么,应该的。”杨姵客气道,伸手捅捅杨妡,“春天赏桃花,你跟蔡星梅因为作诗拌过嘴,要不要上前招呼声?” 竟然曾经争吵过的? 杨妡探头多看了两眼。 蔡星梅约莫十一二岁,个头不高,肌肤白净细腻,眉眼小巧秀丽,说不上特别漂亮,但看着和蔼可亲,不像是能与人发生争执的样子。 杨妡本想问下杨姵,可当着魏珺与杨娇的面儿不好开口,遂笑盈盈地站起来道:“都过去的事了,谁还总记在心里不放?走吧,咱们去迎迎。” 杨姵跟着起身,打趣她,“这会儿知道大度了,那天可是抓着人家诗文里一个错处就不放。” 杨妡心思转得快,已猜出个七七八八来,嘟着嘴不满地说:“她错就是错,为什么非不承认?” 杨姵无奈地看向魏珺,“蔡家向来诗书传家,她家的姑娘都有才名,也在乎这个,阿妡瞧出来私底下告诉她就是,偏偏被人挑唆着当众说出来。” 蔡星梅面皮挂不住,羞恼之下才发生了口角。 魏珺只笑不说话,杨妡却对这个四姐姐多了层认识。 看着快言快语像是没有心计的样子,心思倒是通透,又思及她在广济寺撺掇杨峼找人打杏子的事来,不由暗想,在杨家恐怕还属杨姵活得最自在。 既不惹魏氏厌烦,又不招姐妹们嫉妒,而且还能最大限度地满足自己的想法。 这边想着,已经与杨娥等人汇在一处。 杨妡绝口不提前事,热情地对蔡星梅等人道:“你们怎么凑到一块了,也不早点过来,我们等了好一阵子。” 蔡星梅乍看到她还有些不自在,红了红脸道:“本该早到了,可前面双榆胡同有人打斗堵了路,好容易等到五城兵马司的人来才通……倒是正好遇到孟姑娘。” 孟茜老气横秋地说:“大庭广众之下差点闹出人命,京都也不比往年清静了。” 杨娥笑着挽了她的手臂,“这些跟咱们又不相干,亭子里备好了纸墨,上次那幅桃花图我没得着,今儿你得好生画幅清波碧荷补偿给我。” 孟茜笑道:“有蔡家两位姐姐和小娥在,哪儿容得我献丑。” 几番谦让,孟茜与蔡家姐妹并杨娥均进了亭子,各取纸笔准备作画。 杨妡手捧一杯清茶,静静地看着几人作画,倒瞧了个清楚仔细。孟茜跟杨娥差不多大,五官秀美,戴着对赤金嵌宝梅花簪,身上罗裙老远看着像浅碧色,近处瞧了却是碧中带了蓝,跟一汪湖水似的,是极珍贵的素影纱。 蔡星竹比蔡星梅小两岁,身量中等,椭圆脸带着婴儿肥,说话时眉眼弯弯,看着很讨喜,又因穿着大红袄子,更有一股福相。只是袄子似是小了些,显得有些紧。月白色裙子洗得干净整洁,但襕边已微微泛出黄旧来。 与旁边的孟茜一比,更显寒碜。 看来安国公府果真如张氏所说那样,已经没落了。 可蔡家姐妹神情俱都淡定从容,更难得运笔行墨间有种读书人特有的儒雅,落落大方的。 杨妡便暗暗叹了口气。 少顷,魏琳引了淮南侯府两位李姑娘过来。 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李兰心穿水红色袄子,梳双螺髻,带赤金牡丹簪;李兰慧穿豆绿色袄子,梳双环髻,戴赤金丁香发簪。两人都是容长脸,眉似远山,目若秋水,穿一色的月白裙子,非常漂亮。 进了亭子,少不得引见给魏珺,众人又是一番契阔。 说话间,作画的四人次第放下笔,有丫鬟过来将画挂在柱子上供大家品鉴。 同样是画荷,四人侧重点各个不同。 杨娇的画是两片荷叶之上,一株荷花开得饱满张扬;孟茜画得是满池荷花伴着荷叶,簇簇拥拥热闹非凡。相较于前两人的生机蓬勃,蔡星竹画得是枝残花败的秋荷,看上去满目萧瑟。 最特别的是蔡星梅,她以莲叶为背景,着重画了水中嬉戏的几尾游鱼。 鱼儿画得生动活泼,极是传神…… 第10章 冲动 鱼戏莲叶啊……杨妡心中一动,想起薛梦梧曾贴着她的耳边呢喃,说莲既是“怜”,亦是“恋”。 鱼戏莲叶,便是鱼水之欢。 就是那天,他教她作鱼戏莲叶画,他一手搂着她的细腰,另一手握住她的手,两人身子挨着身子用了好半天才画完那幅图。 蔡星梅怎地就想起做这样的画? 杨妡不由环视一下四周,见诸人正挨个点评画作的优劣之处,并无人面有异色。唯独杨娥微怔了下,什么都没说。 也是,都是养在深闺的女孩,且年纪都不大,何曾知道这些。 杨妡自嘲地笑笑,凝神聆听众人点评。 便在此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悠扬绵长的尺八,紧接着叮叮淙淙的琴音响起,如同深涧泉水随意自在。 杨妡蓦地变了脸色。 这琴声,她绝不会听错……薛梦梧左手食指受过伤使不得劲儿,宫音比起其它四音要弱一些。 想起自己魂牵梦萦的人如今就在不远处,杨妡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咬咬唇,深吸口气,颤声问道:“奏曲的人在哪儿?” 魏琳笑着指了指,“就在那边的拂柳亭,琴声隔了水面传过来,格外清雅吧?” 杨妡神不守舍地点点头,顺着魏琳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湖边垂柳如烟,隐约可见一角青灰色的亭角飞檐。 只隔着二十余丈,走过去就能看到薛梦梧,看看他十年前的样子,是否跟洞房那夜一般无二地风流倜傥,或者还会有机会跟他说几句话。 杨妡再忍不住,拔腿往亭外走。 青菱见状,赶紧跟了上去。 杨妡腿短,却走得急,步子迈得飞快。青菱先不明所以,看见前面的柳林便料定了几分,低声劝道:“姑娘,那边是男客吟诗作词之处,现在又有外面来达到伶人在,万万去不得。” 先后说过几次,杨妡置若罔闻,只作没听见,眼看着离柳林越来越近,青菱无计可施一把拽住杨妡胳膊往后拖。 “你放开,”杨妡低嚷,却因青菱比她大好几岁,无论身高还是气力都远大过她,硬是挣不脱,气急之下,泼皮性子上来,朝着青菱胳膊就咬,青菱吃痛却不松手, 半扶半推着将她带到偏僻处,“扑通”跪了下去。 杨妡红着眼死死地盯着她,“让开!哪有奴才耽误主子行事的?” “姑娘三思,”青菱虽是跪着,腰板却挺得直,“只要走过柳树林,姑娘的名声就毁了,或者姑娘不在乎声名,可太太在乎,杨家人在乎……姑娘不做杨家人倒罢了,可顶着杨家姑娘的名头,我绝不会放任姑娘妄为……太太原本在府里就艰难,倘若姑娘再不顾惜,太太这日子就更没法过了。” 声音虽低却坚决,大有舍我其谁的气势。 浓重的无力感与挫败感油然而生,杨妡心头一酸,眼泪簌簌滑落下来。 平心而论,她真的不愿在杨家受那么多规矩条框束缚着,可她才刚九岁,不在杨家,就只能卖给别人当丫头或者再到青楼里去。 谁能保证她会遇到第二个杏娘或者第二个薛梦梧? 杨妡越想越绝望,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掩面抽泣起来。 青菱不拦不劝,仍是跪着,只待她哭声渐弱,起身扶她,“姑娘哭够了就去漱洗一下,时候久了怕有人寻来。” 杨妡反手甩开青菱的手,青菱双腿跪久了仍是麻的,被她这么一甩,踉跄几步,摔在地上。 杨妡不由心生歉意,却没动,站了片刻问道:“哪里有洗漱的地方?” 青菱拍一下裙裾上的尘土,淡淡地说:“来时路边有更衣之处,我带姑娘过去。” 离湖不远,有处简单的三间小屋,往常魏家宴客都会布置成女眷更衣换洗的所在。 刚走近,便有两个十岁左右的小丫鬟迎上来,恭敬地行个礼,“见过杨姑娘。” 杨妡点点头没作声,青菱则给两人各塞了一个封红,含笑道:“劳烦端盆清水来。” 小丫鬟清脆地说:“已经备着了,皂角棉帕还有膏脂妆粉都齐全。” 青菱谢过她,扶了杨妡进去。 三间屋子,中间是明屋,摆着面盆皂角等物,另有面半人高的西洋镜,东西两间都是暗的,东屋放了两只描金漆的马桶,用屏风隔着,西屋则是更换衣衫之处。三间屋子都点了熏香,布置得很周到。 杨妡先到东间如厕,然后才净手。青菱上前伺候,杨妡看到她腕间两道深深的牙印,已经泛成了青紫,有几处甚至渗出血丝来。 她当时真是急了,没想到用力这么重。 杨妡不免心虚,便没用青菱沾水,自己拧帕子洗漱,重新梳过头发。 对着镜子再看,比刚才泪痕斑驳的样子已经齐整了许多,可眼底的红肿却是遮掩不住。 杨妡挑了点面脂匀在脸上,没有敷粉,低声对青菱道:“回去吧。” 闻荷亭里,众人已点评完画作,正有说有笑地围在石桌旁让丫鬟们伺候着吃菱角。 杨姵最先看到杨妡,大声嚷道:“去了那么久,再不回来我们可全吃了?”话音刚落才注意到她红肿的双眼和沾了尘土的罗裙,忙低了声问,“怎么了?” 其余人都抬头看过来,自然也将杨妡的异状收在眼底,却都识趣地没有多问,笑着招呼,“快来吃,刚摘下来的,鲜嫩得很。” 杨妡道谢,敛袂坐下。 杨娥将众人神情看在眼里,她年纪大,与杨妡也是同父姐妹,自是知道她不可能做出出格之举,因怕别人胡乱猜测,便没好气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杨妡嘴一撇,眼圈又红了,“不留神摔了一跤。” “看你那点出息,”杨姵松口气,低声斥她句,“可伤了哪里,要不要请太医瞧瞧?” “不用,”杨妡摇头,“不怎么疼,就是怕被人瞧见。” 是因失了脸面才哭。 魏琳闻言笑道:“五妹妹放心,下人不敢乱说话,咱们姐妹也没人笑话你。” 杨姵恼怒地瞪杨妡一眼,转向青菱,厉声喝道:“你怎么伺候的?” “是我不当心,青菱是扶了的。”杨妡忙开口。 青菱已跪倒在地上,“奴婢护主不力,愿受责罚。” 杨娥冷冷地看着她,“掌嘴十下,罚半年月钱,回去找桂嬷嬷认罚。” 听起来像是好意,青菱是张氏的人,桂嬷嬷也是张氏身边的嬷嬷,可越是这样桂嬷嬷越不敢徇私,反而会做到十成十。 青菱面如死灰,低声应着,“是!” 魏琳便问杨妡,“你带了替换衣衫没有,要是不嫌弃,我以前的衣裳还在,有几件没怎么穿过,你先去换了我的?” 青菱忙道:“回表姑娘,带了衣裳,在外头马车上。” 杨娥斥道:“还不去拿?” “奴婢这就去,”青菱低头退出亭外,跟魏琳指使的小丫鬟一道往外走。 杨妡想一想,急步追出去将她叫到一旁,悄声道:“你能不能顺便帮我打听下,那些吹奏的伶人是从哪里请来的?” 青菱讶然抬头,看到杨妡眸里的坚持与恳求,沉默片刻点点头。 没多大工夫,青菱取回裙子来,趁着伺候她换衣的时候道:“是千家班的伶人。” 杨妡从没听说过这家戏班,问道:“千家班很有名?” 青菱回答,“说是家外地戏班刚到京都不久,因想闯出名堂来,前几天给安国公府的少爷奏过曲儿,表少爷听了觉得好才请来的,原本打算好生唱两折戏,秦夫人嫌闹腾,便只叫了三个吹奏上的人。” 杨妡默默算着日子,现在是六月底,还有不到两个月就是她前世开//苞的日子。 想到此,一个念头突兀地蹦了出来。 薛梦梧在戏班弹琴,满打满算一个月能有一吊钱的进账,而她的初夜,杏娘开出的低价是一百两银子。 只有奉上一百两银子才有资格成为候选人。 短短这些时日,薛梦梧是怎么筹到了那么多银两外加一身得体适宜的行头? 况且,寻常人有了银两头一件事就是买屋置地,再娶个好人家的姑娘过正经日子,有几个会花在一夜*上? 杨妡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 前世,她跟薛梦梧恩恩爱爱过了十年,薛梦梧从没提起他的银子从哪里来,又花到哪里去? 她只知道他精通词曲琴艺高绝,一阕词填出来杏娘会喜笑颜开地免去他当月宿资,也知道他偶尔给王孙公子奏曲,一场宴席也能拿到不少赏赐。 再多就不清楚了。 反正薛梦梧对她好,她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好。 再世为人,杨妡突然想知道薛梦梧当初为何会看上自己?杏花楼环肥燕瘦,漂亮女子比比皆是,她并非最出挑那个,也并非最有才那个。 纵然头一夜,是她选中的他,可往后的日子,薛梦梧大可以再找别人。 还是说,薛梦梧真就对自己情有独钟了? 杨妡神思不属地吃过宴席,便随钱氏张氏回了杨家。 刚进角门,杨娥浅浅笑着对张氏道:“母亲,我跟五妹妹有事跟您说,去您那里坐会儿可好?” 张氏略略诧异,却笑道:“好啊,正好你舅母让带回来几只贡上的西瓜,说是又沙又甜,正好切开尝尝。” 杨妡敏感地发现青菱双手垂在身侧,悄悄地攥成了拳头状…… 与此同时,武定伯府外院一处古朴拙致的院舍里,黑檀木的太师椅上摊着一方素绸帕子。帕子正中绣着枝粉色月季花,左下角用银线绣了个“宁”字。 正是杨妡与青菱撕扯时掉落下来的。 帕子沾了土,男人也不嫌弃,掂起一角轻轻在鼻端嗅了嗅,轻笑道:“都说杨家姑娘稳重端庄,这位五姑娘却半点儿不沾边,便是帕子上绣个宁字,也没看出安宁来。” 可她的模样实在勾人,细腻如瓷的肌肤,精致如画的眉眼,偏生眼眶里还蕴着泪,又娇又媚,只恨不得让人疼到骨子里去。 寻个机会,总得好生尝尝那滋味是不是跟想象的一般可口…… 第11章 报复 杨妡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帕子丢了,她正泪眼婆娑地坐在青菱床前。 桂嬷嬷这十下掌掴着实用力不轻,青菱半边脸肿得不像样子,青里透着紫,极是瘆人。 刚才在二房院,杨娥轻描淡写地说:“今天五妹妹不知怎么摔着了,弄脏裙子不说,哭得眼都肿了,所以我做主罚青菱掌嘴十下扣半年月钱,母亲觉得可还公允?” 张氏吃午饭时看到杨妡换了裙子却没看出她哭过,还以为是不当心洒了茶,没料到其中竟有这一出,遂关心地问:“妡儿没事吧?” 杨妡忙为青菱求情,“没看到脚下有石子绊了下,没事儿……事出突然,而且青菱已经伸手扶了,娘暂且饶她这回吧。” 张氏看杨妡脸色红润容光焕发,知道确实没事,正要开口,就听杨娥道:“如果是刚进府的小丫头训斥几句也就罢了,青菱可是妹妹身边的大丫鬟,今儿她能疏忽让妹妹摔了跟头,明儿就能因为疏忽短了妹妹的衣食用度,后天就能因为疏忽让妹妹屋里的东西流到外头去……小事不罚,等酿成大祸就晚了,母亲万不可因心慈而放纵下人,否则祖母与父亲岂能放心二房院的内宅?” 张氏被噎得哑口无言。 这话无疑是往张氏胸口捅刀子。 就因她是继室,还没进门,魏氏就急火火地把杨娥抱到松鹤院,还时不时地插手二房院内宅。 直到现在,杨远桥有难为之事不先跟张氏商量,而是到松鹤院听魏氏与杨娥的主意。 张氏尚且如此,杨妡就更不用提了,直接比杨娥矮了一头,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青菱已料定会是这种局面,平静地跪在张氏面前道:“奴婢护主不力,愿意认罚。” 惩罚就在廊前,抬眼就可以看见。 桂嬷嬷还是放了水的,没用竹篾子,直接撸袖子动手。头两下力气用得虚,杨娥凉凉地说:“桂嬷嬷到底上了年纪,要不禀告祖母重新寻个得力的嬷嬷在母亲身边侍候?” 桂嬷嬷听见,再不敢徇私,一巴掌接着一巴掌不说用了十成气力,至少用了八~九成。 掌完后,青菱满嘴往外冒血沫子,仍是强撑着回屋里挨个给主子们磕头谢罪。 杨妡没忍住,当时就红了眼圈,杨娥却云淡风轻地说:“我罚你是想让你记着自己的本分,别觉得进府年岁久了就忘了谁是主子?今儿先小小惩戒一下,再有下次伺候不周,别说母亲放不过你,就是我也不会轻饶。” 青菱说不出话,只不停地磕头。 过了片刻,杨娥才点点头,“下去吧。” 杨妡坐立难安,好容易等杨娥离开,她就迫不及待地到了下人居住的后罩房寻青菱。 红莲是个有眼力价的,早用井水绞了冷帕子给她敷脸。红芙则颠颠地到外院找府医要伤药。 见到杨妡在旁边哭,青菱强忍着疼痛含糊不清地说:“这不是姑娘该待的地儿,姑娘还是早点回吧,传出去又是奴婢的罪过……” 杨妡低声道:“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 “姑娘别这么说,”青菱歇一会儿,攒足力气又道:“姑娘好歹听奴婢一句话,往后无论做什么事情,姑娘多考虑考虑。今儿要是真进了林子,奴婢能不能留下两说,便是太太也不免跟着吃挂落。” 杨妡哽咽着点点头。 她是真不知道杨家竟有这样的规矩,主子犯了错,惩罚的会是丫鬟。当初杏花楼,她也没少出错,可杏娘要打要罚都针对她本人,并不曾连坐到青儿身上。 没想到换了地方,规矩是截然不同了。 杨妡不想因自己的举动再给青菱带来麻烦,遂起身道:“你好生养着,这些日子不用当差,被罚没的月钱我会补给你。” 青菱听后觉得不妥,可脸颊实在疼得厉害,脑子里乱哄哄的,加之不愿杨妡在下人房里久待,便没多话。 杨妡翻来覆去一夜没睡踏实,终是不甘心,天明后,听红莲提到青菱夜半时候起了热,越发觉得意难平。头发也没好生梳,粗粗梳个双丫髻就往松鹤院去。半路上遇到来杨姵。 青菱挨打根本瞒不了人,吃夜饭的时候就传遍了整个府邸。 杨姵见杨妡神情恹恹地,低声劝道:“就算你心疼身边人也得高高兴兴的,被人瞧出来又有得话说,待会见到二姐姐,记得跟她道谢。” 杨妡深吸口气,记着了——她的人被打,她还得向打人的道谢。 走进松鹤院,魏氏身边的丫鬟玛瑙利落地撩起帘子招呼,“四姑娘,五姑娘来得可早,老夫人正喝蜂蜜水。” 魏氏几十年的老习惯,早起洗漱完毕先喝上一盅蜂蜜水,润喉润肺。 进门后,果然看到杨娥正笑语晏晏地递上帕子伺候魏氏擦嘴。 杨妡先给魏氏问安,又含笑对杨娥道:“多谢二姐姐昨日费心指点,今儿丫头们就听话多了。” 杨娥笑道:“谢就不用了,妹妹别记恨我就成。” 魏氏自然也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点头道:“你们年纪小,少不得被下人们哄骗或者怂恿,正该时不时地立立威,也好让她们懂得规矩。” 倘或杨娥本意真是如此,杨妡也会念她的情,可昨天那架势,分明是立威给张氏与杨妡看得,分明是在彰示二房院内宅真正的主子。 杨妡暗自腹诽,眼角瞥见杨娥的丫头采茵端了茶汤过来,心中念头顿起,似是不在意地侧个身,采茵手中不稳,茶盅“当啷”落地。 杨妡怒斥:“怎么回事?” “我,我,”采茵讶然抬头看到杨妡双眸中的冷厉阴沉,支吾两句,却不敢明说是杨妡碰撞所致,忙矮了身子跪下,“奴婢不当心,请姑娘恕罪。” “不当心?”杨妡冷笑声,劈手给了她一个嘴巴,“你今儿不当心洒了二姐姐的汤水,明儿就会不当心倒掉她的药,后天说不定还会不当心给二姐姐饭菜里下毒……你要是刚进门的小丫鬟也就罢了,可你伺候二姐姐这么多年,是不是觉得二姐姐既要在祖母跟前尽孝,又得主持二房院中馈没工夫管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纵使杨妡身量小,可她着实用足了力气,掌心*辣地疼。 采茵莫名其妙遭此横祸,脸颊更疼,泪水忽地就涌出来了,眼巴巴地望着杨娥。 杨妡怒道:“你不服气么?二姐姐昨天就是这么教导我的,”抬眸看向杨娥,“二姐姐,你说我该不该教训这丫头。” 杨妡记性好,把昨天杨娥的神情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 杨娥脸色紫涨,双唇紧闭,银牙几乎都咬碎了,好容易挤出一声,“五妹妹教训丫头没错,不过不该自己动手,免得手疼……叫个丫头便是。” “多谢二姐姐指点,”杨妡微笑,忽地扬了声音唤,“玛瑙!” 早在采茵摔了茶盅时,玛瑙就拿着笤帚簸箕等在门口,听到杨妡传唤自不敢不应,忙颠颠上前。 杨妡指着采茵道:“二姐姐吩咐了,把她拉下去掌嘴十下……要重重地打,不重记不住教训。” 玛瑙将两姐妹的话听了个全套,可她是魏氏的丫鬟,不敢擅为,偷偷瞟向魏氏。 魏氏脸色阴晴莫辨。 杨姵见状,似笑非笑地说:“莫非二姐姐跟五妹妹指使不动你?” 玛瑙神情一凛,拉起采茵走到廊下,撸了袖子一五一十地打。 这空当三姑娘杨娇跟六姑娘杨婧先后进来,连带着廊下等候的丫鬟婆子都瞧了个正着。 各人都明镜儿似的,知道五姑娘为替青菱报仇,特意来跟二姑娘叫板,采茵是倒霉正撞在刀口上。 昨天青菱是在二房院挨得揍,只有张氏屋里几人见到,而现在几位姑娘都在跟前,大家都眼睁睁地看着。 采茵羞愧交加,青藕却无比地舒畅,怎奈不好显露出来,只沉默地盯着脚前的地面替玛瑙记着数字。 十巴掌很快打完了,玛瑙拉着脸颊红肿的采茵进来复命。 杨妡冷声道:“今儿算是小小的惩戒,以后要好生看清脚下的路,认清眼前的人,别稀里糊涂地一会儿摔了茶盅一会儿碎了杯碟。” 声音稚嫩却响亮,直直地传到院子里众人耳中。 等吃过早饭,这一幕毫无意外地也传遍了府邸。 张氏不无担心地说:“你也真是,平白招惹她干什么,这下子怕是祖母对你也不喜了,以后的亲事怎么办……等上一年半载她也该出阁了,嫁出去的姑娘手再长还能伸到娘家后院不成?” 那可未必,即便杨娥不伸手,没准还能撺掇着杨峼将来的媳妇闹事儿。为了一劳永逸,还是趁早让她歇掉心思才好。 杨妡正捏支炭笔,在白绵纸上细细地描石榴花的图样,闻言浑不在意地说:“在祖母跟前,我无论如何越不过二姐姐,我何必费那么多心思讨好她?现在说亲事还早,而且我跟阿姵差不了几天,有好亲事肯定是先尽着阿姵的。再者说了,我就是再惹她嫌,她还能把我卖了不成?就算为了府里的名声,祖母也不会十分苛责我。” 张氏斥她一句,“没大没小的,怎地如此说你祖母?” 杨妡笑呵呵地说:“我就是这个意思,讨不讨好祖母并不重要,可我不能让跟着我的人寒心,否则她们还怎么帮我办事?” 张氏怔一下,“你小小年纪,怎么想那么多……” 第12章 教训 张氏闺名一个“巧”字,祖父张梁曾经做过安州的知州,后因病早早过世。父亲张鉴也是饱读诗书,但时运不济,在科举上面却屡屡受阻,只得了个秀才功名,现在安肃县做训导。 张梁与安国公曾有来往,张氏便与秦氏相识,还被邀请到武定伯府做客。 彼时,魏明容过世不足一年,杨远桥正在守妻孝。 守完一年妻孝,他就该续娶了。 男人很少有空房的,一来杨远桥还年轻,二十刚出头,离不开女人伺候;二来,杨家早晚要分家,杨远桥屋里不能没人操持,虽说有个姨娘,可姨娘既不能出面招待客人也没法出门应酬,基本没用;第三则是自古丧母长女难嫁,为了杨娥的亲事,就算是摆设,杨远桥屋里也该有这么个人。 毛氏一眼就相中了张氏。 张氏长得非常漂亮,漂亮的人通常会让人觉得没脑子,而且她性情和软,说话行事半点锋芒没有。 毛氏又特地请人打听过,觉得实在不错,便与魏氏合计。 魏氏自然相信亲嫂子,所以就定下让张氏给杨远桥做续弦。 张氏姐妹四人她行三,前头两个姐姐嫁得都一般,大姐夫读书读了二十年连童生试都没过,现在仍在埋头苦读。二姐夫奋斗几年之后改行行医,开了家小医馆。 见文定伯府来提亲,张家便欢欢喜喜地把张氏嫁了过来。 张氏本来就不是爱逞强掐尖的人,加之出身低,乍进杨府不免束手束脚地不敢争权。好容易熟悉过来,又有了喜讯,她自然是把精力先放到孩子身上。 耽搁这几年工夫,杨娥已渐渐长大,在魏氏的支持下,渐渐掌了二房院的半个家。 张氏便处在这么个不尴不尬的地位上。 ** 杨妡描完石榴花,新换一张纸,挑了兰草的图样问:“再绣条兰草帕子给父亲可好?” 张氏抿着嘴儿笑,“先绣完刚才那条再说,依你现下的工夫,便是绣出来你父亲也不会要。总得绣完二三十条帕子,等年根上,你手底下有了数,才好送他。” 杨妡不以为然,“哪里用得了那么久,兰草简单,只三片叶子。” “你呀,”张氏嗔道,“单是配色就不容易,你看中间颜色深,往外就成了浅绿,最边上还有道金绿的边,得一点点比着配出来才行。” 听着跟作画差不多。 为画一朵红牡丹,杨妡也曾用朱砂、红丹、胭脂还有银朱等等好几样红来调色,可调好之后用不同画笔渲染即可,而绣花得靠密密麻麻的针法绣出渐变和层次来。 杨妡瞧瞧自己细白如葱管的手指,上面已有好几处针眼,顿时哀叹。 张氏笑道:“都这样过来的,你上手还是快的……冬月是老夫人生辰,你不还应允做额帕裙子?还有给阿姵的香囊,我的帕子,再加上你父亲……” 细算起来,欠得外债还真多,杨妡苦笑,“那会儿是哄老夫人开心随口说的,不用当真吧?” “不管因为什么,应了的事情就得尽力做到,”张氏正色道,“别的先放放,等练熟了先把额帕做起来,也算是你孝敬老夫人的寿礼。” 杨妡笑着应是。 两人正有说有笑地商量着,忽听院里锦红一声惊呼,接着传来沉重又急促的脚步声,很快进了厅堂。 杨妡正觉奇怪,就见湖水绿的门帘已被撩起,露出张端肃阴沉的脸。 是二老爷杨远桥。 杨妡赶紧起身招呼,“父亲安。” 杨远桥一怔,似是没想到她在这里,可脸色仍没有好转。 张氏笑着问:“难得老爷今儿下衙早,晚上想用点什么,我吩咐厨里预备。” 杨远桥铁青着脸吐出四个字,“待会再说”,目光转向杨妡,声音冷淡漠然,带着三分质问与训斥,“今天在松鹤院,你指使祖母的丫头教训你姐姐的丫头了?” 原来是给杨娥找场子来了。 如果自己没在这儿,这火气肯定要冲着张氏发作。 不问青红皂白就找自个儿妻子麻烦,还算男人吗? 杨妡默默鄙夷番,低了头回答,“采茵摔了茶盅,把姐姐的汤水洒了。”想一想,补充道,“姐姐心善,我就替她惩戒……” 话音未落,就听头顶淡漠的声音道,“说实话!” 杨妡抬头,对上杨远桥眼眸,那眼里分明是浓浓的审视与怀疑。 而旁边张氏焦急地给她做口型,“跪下,认错。” 杨远桥既然来问罪,肯定已然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纵是这样,可他仍然偏袒杨娥,杨妡心中不忿,索性直盯着杨远桥道:“姐姐昨天也教训了我的丫头。” 张氏大急,拼命给她使眼色。 杨妡视若不见,续道:“昨天我走太快踩到石子,青菱扶我不及,她本无错,姐姐却赶着过来请母亲责罚于她,青菱被打的满嘴是血,脸也肿了。” 杨远桥沉声道:“你姐姐是为你好。” 杨妡撇下嘴,“假如换做父亲,您的小厮无意一个疏忽,大伯非得拉到祖父跟前大施惩戒,说是为父亲好,父亲是如何想法?” 张氏见势不好,快手快脚地端了托盘过来,赔笑道:“老爷,先坐下喝口茶。” 杨远桥接过茶盅,轻轻顿在桌面上,声音倒是和缓了些,“你是怎么想的?” 杨妡惯会看男人脸色,知道父亲火气已消,言语更直接了些,“姐姐要真为我好,就应私下告诉我如何管束下人……我连自己的丫鬟都没有管教的权利,都护不住,她们怎可能服我,怎可能忠心服侍我?别人又会怎么看待我,怎么看待母亲?反正我的人,我要亲自管。” 杨远桥啜一口茶,盯着杨妡沉默片刻,忽而翘了唇角,“阿妡长大了。” 原来父亲并非完全不在乎她,那为什么刚进来时脸色那般可怕? 杨妡心念一转,甜甜笑道:“我已经九岁半,当然长大了,爹爹夜里跟我们一道用饭吗?让厨房做荷叶鸡可好?” 杨远桥点头应好。 张氏在旁边一直提着心,此时见杨远桥露了笑,忙笑着插话,“这个菜费火候,我赶紧去吩咐。” 等她走出廊外,杨妡往前两步,低声问道:“爹爹,是祖母不高兴了?” 她身量矮,杨远桥纵然坐着也比她高出一大截,垂眸便瞧见她半仰着的小脸。 肌肤娇嫩得如同刚剥开的鸡蛋,白里透着粉,一双乌漆漆的黑眸宛如白水银里蕴着黑水银,乌黑清亮。因是关切,眸里含着浅浅恳求,像只小奶猫似的着人爱怜。 杨远桥在吏部文选司任职,掌文官的品级与选补升调之责,虽然官阶不高,但是个要职肥差,经常有官员说项求情。他烦不胜烦,就养成端方严肃的性子。 在衙上如此,在家也是这样。 先前杨妡怕父亲,每次见面问候过要么就急急离开,要么就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几乎不曾这般靠近过。 杨远桥也真不知女儿已经出落得这么漂亮。 此时看着她俏丽不失娇憨的神态,听到她细细软软地唤“爹爹”,杨远桥恨不得心都化了,声音越发温和,“你倒是大了胆子,可想过没有,这样闹腾,置祖母与姐姐的脸面于何处?”边说边抬手去摸她的发髻。 杨妡内里是个成年女子,本能地躲了下,随即意识到不妥,只好讪笑一下,问道:“祖母以为是母亲挑唆的?” 杨远桥只以为女儿惧怕自己,倒也没多想,沉默会儿点点头,片刻开口,“不管如何,你随意指使祖母屋里的下人,当面让姐姐难堪也是言行不妥,明儿一早去给祖母和姐姐赔个不是。” “好”,杨妡痛快地点点头,又娇声道,“祖母错怪母亲,那爹爹要不要跟母亲赔不是?” 看着她亮晶晶的双眼,杨远桥失笑,轻拍一下她肩头,“你呀,真是胡闹。” 杨妡在杏花楼学的就是对男人撒娇讨巧,此时见杨远桥心情不错,便不依不饶地再唤,“爹爹……” 杨远桥纠缠不过她,面色红了红,应了,“行,回头给你娘赔礼。” 回到晴空阁,杨妡微笑着扑到炕上。 她可没忘记杨远桥说赔礼时脸上转瞬即逝的羞意,也没忽略吃饭时,杨远桥时不时看向张氏那种隐晦的眼神。 他以为杨妡是小孩子,其实在这种事情上,他未必真有杨妡见多识广。 想必这会儿,杨远桥已经开始用行动赔礼了。 这般多几次,没准张氏就能再怀孩子。 不管再生个儿子或者女儿,总归是张氏亲生的,她的压力会小很多,而张氏的日子也就好过点儿。 只是联想到以前跟薛梦梧被翻红浪的情形,杨妡心里不免有些难耐,思及自己被拘在内宅里,想打探点消息也没路子,又添几分烦恼。 翻来覆去好半天才渐渐睡去。 许是成了习惯,纵然夜里没睡踏实,第二天仍是卯初就醒了。 天色有些阴,沉沉地压下来,像是要下雨似的,沉闷地叫人喘不过气来。 魏氏醒得也早,已经喝完了蜂蜜水,正坐在大炕上跟杨娥和钱氏及杨姵说话。 杨妡逐一问过安,又诚恳地对杨娥道:“二姐姐,父亲训过我了,他说各人丫鬟自有主子管教,别人不好插手。昨天是我做得不对,二姐姐大人有大量,宽恕我这回。” 说着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福礼。 这是赔礼吗? 说各人丫鬟各人管教,岂不是说她也有错。 杨娥侧坐在炕边,盯着她的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来,半天没法回答。 杨妡抓过她的手,一边摇,一边可怜兮兮地央求,“姐姐还在生气所以不原谅我么?要是父亲知道,肯定又得训斥我。”说着,手底用劲,越发摇得厉害。 杨娥胳膊差点被摇断,脸上勉强挤出个笑容来,“我没生气,咱们是姐妹,有什么可见外的,丫鬟们做得不对,你帮我教训两句是你的好意,也是她们的福分。” 杨妡点点头,郑重道:“姐姐别客气,再有这样的事儿,我仍帮姐姐处理,不过姐姐要操心的事情多,我屋里的丫头就不麻烦姐姐了。” 杨娥气得差点说不出话。 杨姵却偷偷朝杨妡翘了翘大拇指。 钱氏看在眼里,暗中打量了杨妡好几眼。 回去的路上,便问杨姵,“这些天五丫头胆子大了,口齿也伶俐,跟换了个人似的,你常跟她一处,没发现她跟以前有什么不同?” 因为杨娥心里憋着气,早上领着妹妹们背《女则》的时候被魏氏提点好几次,杨姵正沉浸在杨娥被训的欢喜中,听到钱氏此问,本能地要回答杨妡摔了脑子,又记起自己发过的誓,便摇头敷衍,“没有不同,还是老样子。” 钱氏笑笑没再作声。 到了岔路口,两人分开,钱氏回大房院,杨姵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拔腿往晴空阁走…… 第13章 同类 进了屋子便盯着杨妡瞧。 杨妡也刚回来,出了满身薄汗,正坐在炕边拿着帕子拭汗。 经过这一个多月,她早不是先前战战兢兢的模样,而是坦荡迎着杨姵的目光任由她打量,少顷问道:“看出花儿了没有?” 红莲沏了茶过来,杨姵抿了口,嘟着嘴道:“你瘦了,你看咱俩这袄子是清明节时候一道做的,我穿着有点紧了,你怎么看着空荡荡的。” “我苦夏,吃得少”,杨妡苦笑,她整日提心吊胆地过,吃不好睡不安怎可能胖得了?可这话却没法对杨姵说,只笑着打发走红莲等人,将昨天描的十几张花样摊在炕桌上,“这些最实用,我娘说先跟着绣娘把这些挨个绣两遍,技艺差不多就练成了。咱们先从简单的来。” 杨姵没看花样,又盯着杨妡扫两眼,“我娘真没说错,你就是变了。” 杨妡思量片刻,推心置腹地对杨姵道:“我这次死里逃生,紧接着又伺候我娘半个多月,着实吓破了胆,也想通了许多事情。你说咱们这一辈子说不定哪天就死了……” 杨姵伸手捂住她的嘴,“呸呸,什么生啊死的?” “好,不说死,”杨妡笑着继续道,“咱们现在过得不错,衣食都有人伺候,可过几年说不定要嫁到哪里去?祖母重视杨家的好名声,天天要求背《女四书》。我觉得真不如学学裁衣做饭有用,万一哪天落魄了,还能多门手艺谋生,《女四书》能吃饱饭么?” 杨姵听得懵懵懂懂,又感觉杨妡的话似乎有些道理,便笑道:“不管你干什么,我跟你一处就是。” 两人一同禀过魏氏,没几日,花园里得月阁就被收拾出来,由针线房吴庆家的教她们女红。 杨娥原已学过两三年,针法技法都会,又是说亲的年纪,便不跟他们掺和,其余四位姑娘包括杨婧每隔一天从巳初学到午时。 吴庆家的约莫二十六七岁,已经生过三个孩子,但身材保持得相当不错,脊背挺直腰肢纤细,身上湖蓝色的袄子虽然已经有些发白,却洗得干干净净,带着股好闻的栀子花味儿。 完全不同寻常生育过的妇人那般邋里邋遢。 杨妡暗暗点头,莫名对她生出几许好感,对绣花更多了些兴趣。 头一天上课,吴庆家的拿出几十绺丝线让大家认颜色。认清了便学分线,先分两股,再分四股,八股,最后要把分成八股的线纫到细如牛毛的针里。 杨妡自诩是个心灵手巧的,也跟着张氏学过半个多月针线,仍是手抖得厉害,硬是纫不进去。 吴庆家的见状,笑道:“五姑娘放轻松,先看看花儿歇会眼。” 她不提还好,一提杨妡顿时觉得两眼酸痛,眼泪都快流下来似的。 所幸得月阁所处位置极好,自洞开的窗棂放眼望去,草木葱茏绿意蓬勃让人赏心悦目。 吴庆家的细声道:“五姑娘不用太紧张,有时候越是在意,心越偏,反而更纫不进去。” 这话听着别有深意。 杨妡细细咂摸片刻,笑道:“多谢。” 吴庆家的忙摆手,“五姑娘别客气,我只是下人,当不得姑娘谢。” 杨妡笑笑,依着她所言,试了两次,果然轻轻松松地纫了进去。 连着两次课,就只练习穿针分线,第三次开始讲最基本的起针行针,临走时留了功课,每人在素绢上绣一只红苹果,不要求配色针法,只要针脚匀称笔直即可。 隔天再上课,众人把自己的绣活都呈上来给吴庆家的评点。 杨娇曾和杨娥一道学过些日子,底子还在,不但绣了红苹果还绣了两片绿叶,有模有样的,得了吴庆家大力称赞。 杨姵与杨妡基本是新手,绣得虽看不出来是苹果,好歹也是红球。 唯独杨婧绣得毛毛糙糙,素白绸子上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左看右看瞧不出什么形状。 杨姵“噗嗤”笑出声来,“六妹妹绣得是苹果,怎么看着像刺猬?” 这么一说还真是有点刺猬的模样,杨妡也随着笑,“再绣上头和眼睛就更像了。” 杨婧面皮挂不住,一下子就恼了,抓起吴庆家跟前的素绸连带着几绺丝线尽数扔在地上,哭喊道:“你们欺负人,我不学了。” “六姑娘仔细伤了手,”吴庆家的忙拦住她,安慰道:“万事开头难,六姑娘刚拿针,绣成这样已是相当好的,多练习几次,针脚就匀称细密了。” “不学,白费工夫学这没有用的玩意儿,我才不稀罕。”杨婧继续发飙,将台面上盛针线的五只笸箩全扒拉下去,剪刀尺子等物散了满地。 隔壁等候的丫鬟们见势不好,匆匆上前帮忙收拾。 杨婧发疯似的乱挥乱踢,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脚踢在红莲额头,顿时红了一片。 杨妡瞧见,脸色一沉便要发作。 杨姵伸手拦了她,吩咐松枝带红莲下去请府医,转身板着脸对杨婧道:“六妹妹,你这是作什么?” 杨婧叫嚷着,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我不想学,你们非逼我来,还欺负我。都是你们不好!” “就是句顽话,谁欺负你了?再说你不想学就走,又没人拦着……看看你这样子,哪里还有半分体面?多大点事值得你又哭又闹的?”杨姵训完杨婧,又吩咐正手忙脚乱捡东西的抚琴,“送六姑娘回霞影轩,告诉叶姨娘说六妹妹该好生管管了,要是她教不好,就让林姨娘代为管教,正好林姨娘也闲着。” 她毕竟是大房院的嫡女,发起火来很有几分气势。 杨婧再不敢分辩,恶狠狠地瞪杨妡一眼,跟着抚琴走了。 杨妡完全没有在意杨婧的眼神,就是颇感意外。 她跟杨婧接触得少,平常只在松鹤院能见到,觉得她挺懂事的,没想到竟有这么蛮横无理的时候。 而且杨家姑娘哭闹起来果真半点美感都没有,连鼻涕都流出来了。 杨姵见她愣神,鄙夷道:“你不知,她小小年纪学得跟叶姨娘一般做派,真不如跟着林姨娘好。” 叶姨娘出身青楼,是个清倌,弹一手好琵琶。 杨远山与同僚喝酒,听过她两支曲子赞不绝口,第二天同僚就连人带卖身契送到府里来。 起先没有名分,生了二少爷杨峋后提了姨娘。 林姨娘则是钱氏陪嫁过来的丫鬟,有年杨远山外出游学,钱氏主持中馈脱不开身,叶姨娘那会儿怀着身孕,钱氏便让她跟着伺候,一年之后,挺着大肚子回来,生下了大姑娘杨婉,随后也提成了姨娘。 经过这番闹腾,吴庆家的有些心虚,局促地说:“要不今儿就先到这里,我去跟桂嬷嬷回话。” 杨姵无谓地说:“不管你的事,该怎么教还怎么教。” 吴庆家的定定神,将事先已描好的图样拿出来,笑道:“上回学了行针,这次就讲苏绣里头两简单的行针针法,直针和缠针。”边说边掂起针慢慢地做着示范。 绣花绷子架在中间,三位姑娘围在旁边看得目不转睛。 正专注的时候,外面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和丫鬟们低声的劝阻。 紧接着,帘子被撩开,闯进来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子。 女子话不说一句,抡起绣花棚子就摔在地上,紧接着又扇了吴庆家的一巴掌,“好你个欺软怕硬的奴才!” 这一下打得狠,吴庆家的不防备险些摔倒,愣怔着问:“叶姨娘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叶姨娘冷笑声,伸着兰花指姿态优雅地从怀里掏出丝帕擦了擦手,扬着下巴,慢条斯理地说,“你一个奴才还学会看人下菜碟了,都是杨家的姑娘,凭什么别人能学,六姑娘就被赶回去?” 杨妡看不下去,开口道:“是六妹妹自己不想学。” 叶姨娘转过身来,视线落在杨妡脸上,明显滞了滞。 杨妡暗呼不好,莫名地心虚了下。 她在杨家将近两个月,已经开始适应杨家五姑娘的身份,不但在下人们看来没有破绽,甚至在魏氏跟前待一两个时辰也毫无问题。她自认足可以瞒天过海,只除了叶姨娘。 因为她们是同类。 但凡出自青楼的,不管是破了瓜的还是清倌,能出来见客,都事先受过好几年的调~教。 杨妡前世从五六岁上开始学站姿学走路学仪态,然后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凡此种种,目的就是勾住男人的心绊住男人的腿,而留住男人最关键的就是要媚,要骚。 这种媚与骚已经刻在了骨子里,举手投足间不经意就会流露出来。 纵然她时不时地警戒自己要行端立正,而且做得也相当不错,可在有同样经历的叶姨娘眼里,仍是瞒不过去。 就像她一眼就能看透叶姨娘的惺惺作态一样。 可在这种情形下,即便再心虚,她也不能表现出半分…… 第14章 心思 杨妡悄悄攥紧手心,挺直脊背,迎上叶姨娘的目光,淡淡地重复一遍,“六妹妹觉得绣花没用,白费功夫,跟吴庆家的不相干……这里并没人欺负她,只不过是我跟阿姵说了两句顽话,回头我自备了礼跟六妹妹道歉。” 叶姨娘目光烁烁地盯着她,像是寻找同类的孤狼,眼眸里有探寻有审视,甚至还暗藏着几欲喷薄而出的笃定。 少顷,取帕子掩了唇角,目间蕴几丝妩媚,吃吃笑道:“原来是这样啊,六姑娘一路跑回去哭得跟什么似的,直说被欺负了。我还道姐妹几个素日最是友善和睦,肯定是瞎了眼的狗奴才仗势欺人……” “叶姨娘觉得是仗了谁的势?”叶姨娘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自门外走进两人,正是钱氏与桂嬷嬷。 却原来是打杂的小丫鬟见势不好,急匆匆跑到大房院请了钱氏过来。 叶姨娘脸变得快,立刻换成恭顺的模样垂手站着,“夫人不知道,有些奴才惯会看人下菜碟,六姑娘时不时地被人欺负。” 钱氏不悦地说:“姑娘们的事儿无需姨娘跟着操心,要是你实在闲得没事干,世子爷的冬裳还没裁,做两套出门穿的,两套家常穿的,另外做四双袜子四双鞋,不用太赶,霜降之前做成就行。还有峋哥儿的鞋袜,你也一并打点了。” 叶姨娘低声应了。 钱氏这才扬声问道:“怎么回事?” 有个口齿伶俐的丫鬟把适才情形原样说了遍。 钱氏板着脸对杨姵与杨妡道:“都九岁了,越长越回去,都会取笑妹妹了,待会儿就去跟六丫头赔个不是。”又对杨娇道,“这里你是最大的,妹妹起了纠纷你就该劝着拦着。” 杨娇低着头不说话。 钱氏看她两眼,转向叶姨娘,“六丫头实在不爱动针线那就算了,没得逼着胡乱攀扯人……你说孩子小说不清楚,你这般年岁了还不懂分辩个好歹急火火地乱窜,还记不自己什么身份吗?” 挨个训完,钱氏缓了声音,“多大点事儿闹成这样,一个个都不省心,传出去府里的体面还要不要了?以后都注意点,要是再犯,可不像今儿这么轻飘飘地过去了。” 说罢转身往外走。 叶姨娘犹豫着跟上去,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头对杨妡道:“这事儿真正是六姑娘不懂事,赔礼倒不用,五姑娘要不嫌弃,经常到霞影轩坐坐。我别的不会,就一手琵琶还能见人,世子爷听了也夸好,倒是愿意弹给姑娘们逗个乐儿。” 杨妡浅笑道:“多谢姨娘美意,大伯母吩咐了赔礼还是要赔的,琵琶我不懂,听不出好坏,就不劳烦姨娘了。” 叶姨娘并不强求,柔媚地笑一笑,翩然离去。 杨姵看着她的背影,低低骂一声,“装腔作势!”又愁眉苦脸地说,“娘也是,赔什么不是,又得害我破费,早知道就不多那两句嘴了。” 杨妡笑道:“咱们确实有错,不该取笑六妹妹,她毕竟还小,破费就破费吧。” 两人叽叽喳喳商量一阵子,杨姵挑了朵宫纱堆的绢花,杨妡选了只银质的小鱼当作赔礼,送到了霞影轩。 这才半上午发生的事儿,没过两刻钟杨娥就听说了。 她正捏了馒头屑逗弄瓷缸里养的金鱼,金鱼贪吃又不知道饱,见到馒头屑便蜂拥着过来抢。 杨娥轻声道:“不知饱足的东西,早晚有后悔的时候。”说罢,将手中碎屑尽数洒了进去,抬头吩咐采芹,“去霞影轩跑一趟,说她的情我领了,六妹妹的事儿不用急,得空我会跟祖母提。” 采芹应一声,挪着细步出去了,没多久便回来,俯在杨娥耳边低声嘀咕几句。 杨娥“嗖”地变了脸色,“她魔怔了,怎可能有这样的事儿?” “叶姨娘说她也不十分真切,就感觉五姑娘不对劲儿。这一路我也想过,以前五姑娘往松鹤院来得多勤,而且姑娘怎么挤兑也不见她吭声,现在真是嚣张起来了……就摔了一跤,能差这么多?这里面真是透着邪。” 杨娥沉默许久,才开口道:“你看看三哥可在家,能否请他过来趟,先别提什么事情。” 杨峼约了同窗到积水潭赏荷,在外头吃过午饭才回,听说杨娥有事,连衣裳都没换,径自到了松鹤院。 魏氏正在歇晌,也就没惊动她,加之杨娥已是大姑娘,杨峼纵是亲兄长也不好往她的闺房里去。 两人便站在院子里的大槐树底下说话。 离得近了,杨娥闻到杨峼身上隐约的酒气,关切地问:“三哥吃了酒,要不要让人煮醒酒汤来?” 杨峼笑着摇头,“没多吃,二两的小壶,两人对半分,每人只吃一两,不妨事。你找我何事?” 午后炎阳透过斑斑树叶照射下来,杨峼的脸被光斑照着,半边明半边暗,宝蓝色的直缀穿在身上从容又儒雅。 因是赶得急,额角处沁出细密的汗珠,闪闪发着碎光,一双眼眸充满了关切与爱护。 杨峼已经过了童生试,今年秋天会参加乡试,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考个举子回来。 这样杨峼在府里说话的分量会更重。 而她能依靠的人就又多了一个。 杨娥微微笑着,仰了头低声问:“三哥读书多,不知听说过借尸还魂或者魂灵附体?” 杨峼勃然变色,“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一个姑娘家打听这些干什么?” “一时好奇,就是想知道有没有这种事情。”杨娥头半歪着,嘟了嘴,略带几分撒娇。 “自然没有,”杨峼答得斩钉截铁,“要真有的话,古往今来多少能人贤士,多少圣主明君还不都依托别人复生了?你若没事,多陪祖母说会话,别整天胡思乱想。” 听到杨峼这般回答,杨娥长吁口气,说不出心里该庆幸还是失望。 庆幸得是,杨家没有出这种匪夷所思之事,她不必跟着受牵连,而失望得却是不能借这个由头牢牢地钳制住杨妡。 杨娥自始至终就没有喜欢过杨妡。 杨妡从小就生得好,穿件大红缂丝的袄子,粉雕玉琢般,笑起来一口牙没长齐。奶娘抱着她到松鹤院请安,众人都围着她看逗她玩,魏氏也乐呵呵地夸她福相,完全忽略了站在旁边的自己。 杨娥又气又恨,觉得张氏抢走了父亲,现下杨妡又要抢走祖母。 趁魏氏抱着杨妡逗弄的时候,她挤过去假装看妹妹,用力捏了杨妡的小胳膊一下。杨妡吃痛,挥舞着双手找张氏,不小心扯下魏氏的发簪,把头皮都划破了。 罗嬷嬷赶紧上前掰杨妡小手,杨妡受惊越发哭得厉害,从此就怕了魏氏,看见魏氏就哭。 魏氏也不怎么待见杨妡。 杨娥觉得这样挺好,甚至在听说杨妡摔下山坡昏迷不醒的时候还高兴了下。 杨妡本来就不该生下来。 二房院是她娘亲魏明容一手整治管理的,只能有杨峼与她两个孩子,以后也是要完完整整地交到未来的三嫂手里。 不管是杨妡还是张氏,都只能靠边站。 这阵子,杨妡是越来越嚣张了。 先是在打扮上夺了她的风头,后来还敢惩治采茵来报复自己,尤为可恨得是,父亲只是轻描淡写地让她赔了个不是,而魏氏却什么都没说。 是不是他们也觉得杨妡所做没错? 杨娥紧紧咬了下唇,不管叶姨娘所疑是真是假,她总得做点什么,好让祖母与父亲都厌了杨妡,让她永不得翻身,最好老死在家庙里。 ** 杨妡自然想不到杨娥的算计,此时的她正站在长案前,扯着袖子研墨。 夏日午后最教人沉闷,但晴空阁正对着西次间的院子种了数十竿翠竹,推窗便可见到青青竹叶,格外多了些清爽。 吃中饭时,杨妡还因叶姨娘忐忑不安,可吃完饭她就想通了。 叶姨娘纵然怀疑,可一无人证二无物证,只要她咬紧牙关不承认,谁敢说她不是杨妡? 除非她有本事把原主小姑娘找出来。 可方元大师说过,原主自有她的去处,叶姨娘又该到何处去找? 想通此节,杨妡心头一阵轻松,便打算抄两遍《女诫》。 今儿早晨背第四篇《妇行》她背得不太熟练,被魏氏瞪了好几眼。明早该轮到《专心》篇,她要是再背不顺,恐怕就得挨罚了。 提笔写下头一句,杨妡便在心底恶狠狠地骂了句,“一派胡言。” 男子可以再娶,女子却不能嫁给两个丈夫,丈夫是妻子的天。天是无法逃离的,所以丈夫不能离开。 这样说来,如果嫁了个短命鬼,还得替他守一辈子寡? 这世道女人本就不容易,寡妇的日子更难过。曹大家是不是脑子有病,她分明也是女人,却写这种东西,不是为难自己吗? 还有魏氏,天天逼着孙女们背这些,这还是亲生的祖母吗? 杨妡抄一句骂一句,待到抄过两遍,竟然一字不漏地背会了,而暮色也渐渐笼了下来…… 第15章 算计 杨娥没睡好,辗转反侧了大半宿才迷迷糊糊地合了眼,第二天睡意惺忪地顶着两只黑眼圈起来。 采芹见她脸色不好,心疼地说:“要不跟老夫人说一声,今儿且告一天假,姑娘再眯会儿。” “不用,”杨娥摇摇头,“洗把脸就好了,免得祖母知道跟着担心,吃过饭再歇也是一样。” 采芹知道她素来决定了的事情不容更改,便不再劝,端来铜盆俯身绞了棉帕。 水是兑过的,温热的帕子覆在脸上,就感觉五脏六腑都熨帖了一般。 杨娥舒服地吸口气,擦了两把脸,吩咐道:“再换盆冷水。” 适才一热,如今一凉,整个人立刻精神起来。 趁采芹给她梳头的工夫,杨娥扬声道:“去看看祖母用过蜂蜜水没有,姐妹们可过来了?” 外头小丫鬟听见问话,撩了帘子进来回答:“回姑娘,老夫人今儿起得比往常晚,刚梳完头,三姑娘和五姑娘过来了。” 那就是还没喝。 往常都是杨娥伺候魏氏喝。 杨娥催着采芹把头梳完,急急到了东次间,果然见炕桌上摆着茶碗,因怕凉,上面扣了盖子。 杨娇与杨妡各站一边,离得老远。 丫鬟们都在内室伺候魏氏梳洗。 杨娥冲两人笑笑,彼此打过招呼,隔着碗试了试温度,“祖母肠胃不好,吃不得冷东西,我让灶上再温一下。” 杨妡与杨娇对视一眼,都没有作声。 她们在松鹤院向来谨慎,尤其关乎魏氏的吃喝,更是从来不沾手。 杨娥原也不是问询,笑着端了碗离开。 厅堂西北角架了座四扇的屏风,屏风后面有道小门通往后罩房,最东头两间就是松鹤院的小厨房。 杨娥走到屏风后面,四下瞧了瞧,从怀里掏出方帕子,打开来,里面包着一片绿色椭圆形叶子。她隔着帕子将叶子对折挤出些许汁液,飞快地在茶碗里蘸了蘸,然后若无其事地去厨房打了个转又回来,笑着解释,“厨里熬了薏米粥又炖着猪脚汤,腾不出锅来,先问问祖母能不能喝?”说罢将碗仍旧放在炕桌上。 略坐了会,起身道:“忘记告诉采芹喂鸟了,我去吩咐声,待会祖母出来,就劳两位妹妹侍候祖母喝了。” 她说话时眼睛盯着杨妡,杨妡只得点头答应。 魏氏是在杨娥领着背诵《专心》时发作的,先是舌头发麻,很快蔓延到喉咙,针扎般火烧火燎地痛。 杨娥一直暗里注意魏氏神情,见状忙问:“祖母,怎么了?” 魏氏难受地指了指咽喉,“难受,请府医过来。” 杨娥大声地吩咐人请府医,又叫来玛瑙恶狠狠地问:“你怎么伺候的,祖母都用过什么东西?” “没吃什么?”玛瑙吓傻了,战战兢兢地跪着,支吾半天才想起来,“老夫人早起时还好好的,跟往常一样,就只喝了蜂蜜水。” 杨娥倏地将视线投向杨妡,“是不是你,你伺候祖母时动过什么手脚?” 杨妡淡淡回答:“我根本没碰过那碗。” “二姐姐没在,所以我就伺候祖母喝蜂蜜,有什么不对?再说我能懂什么手脚,二姐姐这样说话?”杨姵小脸绷得紧紧的,怨恨地看着杨娥。 杨娥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来了,正好魏氏从内室出来,她便将碗端给了魏氏。 杨娥顿时头如斗大,怎么哪儿都少不了杨姵,明明她都算计好了。暗里腹诽着,脸上露出焦虑的歉意,“四妹妹,对不住,我是看祖母……一时情急说错了话,你别往心里去。” 她既然这样说,杨姵当然不好怪她,便侧了头去看魏氏。 魏氏看着比刚才更痛苦,连接喝了好几盅温茶都压不去嗓子眼里的灼热。 几位姑娘都没经过事,什么也干不了,只能焦急地等着府医。 还是杨娥最先冷静下来,低声吩咐玛瑙,“祖母想必是吃了不好的东西,熬绿豆汤怕来不及,去厨房里要碗羊奶过来。” 玛瑙提着裙子一路小跑着端了羊奶回来。 杨娥端着喂给魏氏,“祖母,您先喝点,再吐出来兴许就把肚子里不好的东西带出来了。” 魏氏觉得有道理,一口气喝完,又摁着肚子将喝下去的茶与牛奶吐了出来。 折腾着吐过两回,府医拎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因魏氏年事已高,姑娘们都还小,一时顾不得避讳,先给魏氏按了脉,又看过舌苔,诊断道:“应该是误食了不当东西,看着没有大碍,这几天吃点清淡之物压压,再喝些绿豆汤即可。要是嗓子疼,我这里有几丸丸药,老夫人含在口中,能有镇痛之效。” 魏氏点点头,谢了府医。 连着两顿,魏氏只以白米粥为食,到傍晚时,已近乎痊愈,阖府众人都松了口气。谁知第二天,竟又复发,魏氏不得已又催吐,连着三天,都是早晨病重傍晚见好。 钱氏带人将小厨房查了个底儿朝天,又挨个拷打审问,结果一无所获。 厨房里所用物品与食材的来龙去脉都记得一清二楚,四位厨娘都是多年的老人,近几日并不见异状,尤其这两天,不管是熬汤还是煮粥,至少两人在场,绝无单独行动之时。 钱氏没办法,将其中脾性差的两人打发出去,又发落了松鹤院两个赶巧做错事的小丫头了事。 经过这番闹腾,松鹤院是人仰马翻,钱氏是焦头烂额,杨娥因为侍疾累得憔悴了不少,府里人都夸她孝顺,并没人怀疑到她头上。 待到五六天过去,魏氏终于渐渐康复,开始能够进些鱼肉等食物,杨娥趁着没人,悄悄把帕子里包裹的叶子埋进窗台上养文竹的花盆里。 叶子是滴水观音,杨远桥的书房里就养着一盆。 那天她跟杨峼说完话,吩咐厨房做了道杨远桥爱吃的绿豆沙送过去,趁他不注意揪了片叶子。 杨娥在《天宝本草》中读过,滴水观音可用来敷疔疮与疥癣,但汁液也有毒,严重得甚至能毙命。 她本想给杨妡点教训,可念头一转用在了魏氏身上。当然,她会很注意分寸,因为魏氏对她相当亲厚,而且魏氏是她在府里最大的靠山。 所以,每次她只敢稍微蘸一下,然后赶紧让魏氏催吐。 魏氏没有性命之虞却着实受了些苦楚。 这日魏璟前来探病,顺便问起中元节的打算。 中元节前后三日,护国寺有高僧讲经,口袋胡同还有庙会。因为那天去护国寺听经的人多,客舍一屋难求,往年都是两家合用一处屋舍歇晌,顺便魏珺也好有个作伴的人。 今年因为魏氏连着病了好几日,魏璟吃不准杨家是否去听经。 说话时,钱氏与杨娥也在,钱氏就劝:“母亲松散一下也好,顺便跟舅母说说话。” 魏氏原本懒得动弹,斜眼瞥见旁边垂首站着的杨娥,笑着应了,“去,都去,每年就这几天热闹,没准还能见到几个老姊妹。” 魏璟喜道:“祖母也记挂着姑祖母,听了肯定高兴。护国寺那边早预留了客舍,我再派人过去跟知客僧说声,到时候咱两府一起过去。” 魏氏乐呵呵地说:“行,外头爷们儿的事你跟峻哥儿商量,女眷这边你表婶就操办了。” 魏璟笑着应诺,又从怀里掏出本册子,恭敬地呈给魏氏,“前几天自朋友处见到本经书,是独孤业拓自香积寺石碑,我临了两册,一本给了大表哥,这本送给五妹妹,兴许她看了另有心得。” 独孤业是前朝的书法大家,字迹大小不一,歪斜不整,素有乱石铺街之说,偏偏又给人特殊的美感。当初因众人不能欣赏其字迹之美,存世作品并不多,故而弥足珍贵。 杨娥听见此言,身子一僵,双手不自主地绞在了一起。 魏氏略略翻了翻,笑着收下了。 待魏璟与钱氏离开,杨娥取过经书细细地看,只觉得心头发酸双目发涩,一个个歪斜的字就像刀子似的直往心尖上戳,一时无法控制,含酸带醋地说:“平白无故地,表哥送五妹妹经书,被人知晓恐有闲话,祖母为何要应允?” 魏氏知其心意,笑道:“不过是本经书,里面既没夹带也没私语,又是堂堂正正过了我的手,怎么送不得?你呀……妡丫头才几岁,懂什么?八月中是乡试,考完后不管中不中,这事我都要跟你外祖母提一提。” 杨娥顿时脸绯似云霞,低了头,半晌才细细地道:“祖母与外祖母说话,干我什么事儿?” 魏氏“呵呵”地笑了。 杨娥趁机道:“这次去护国寺,祖母真得好生请高僧读两卷经去去晦气,说起来家里最近可是十分不顺,五月里五妹妹摔了,紧接着母亲病了大半个月,前阵子我跟五妹妹有点争执,再就五妹妹跟六妹妹闹矛盾,然后祖母又病了这些天……往年何曾有这些腌臜事儿,虽说不该胡思乱想,我寻思着是不是请人来看看,没准是那里犯了忌讳或者有什么相冲相克之处,也好躲避着些。” 魏氏闻言,默了片刻,叹道:“还真是流年不利……等见了你外祖母我跟她商量商量,她懂得多。” 杨娥笑一笑,“那我帮您想着,免得到时候忘了……” 第16章 帕子 杨妡收到册子一眼没看就递给青藕。 青藕认真仔细,掌管着她的衣物首饰和各样物事用品,便问道:“也放在书房?” 杨妡无所谓地说:“跟其它经书放一块儿就行。” “不着急,我看是什么经文?”张氏叫住青藕,随意翻了几页,唇角露出浅浅的笑意,“璟哥儿这笔字真没得说,独孤业的字最难学了,只学字体没有风骨很容易流于下品。”挥手遣走青藕,压低声音问:“你觉得璟哥儿是什么意思,怎么单单给你送了一本?” 杨妡没应声,魏璟确实不错,可她心里没别过劲儿,总觉得魏璟是个比她小七八岁的孩子,压根生不出爱慕之情。 张氏见她不答,自说自话,“我估摸着他十有八~九是动了心思,你相貌随我,满府的姑娘属你生得最好。什么时候我探探他的口风,如果真是这样,咱们也不能把好事往外推,对不对?” 杨妡笑嗔道:“娘,我还不到十岁。” “又不是现在就出嫁,即便这会儿订了亲,也得等及笄之后才能出阁,太早嫁人不好。”张氏眼下倒是完全接纳了杨妡,有时候觉得还挺好,两人能商量事儿,也不用忌讳她听不懂。默一会又道,“璟哥儿说过要先举业再成家,一时半会儿不见得会说亲,等过上两三年,你也差不多了……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处,会疼人。” 会疼人? 应该是吧? 在广济寺那天,平白无故地受她一顿抢白,半点怨言也没有,还关切地问她是不是遇到了难处。 杨妡眼前顿时浮现出魏璟修长挺拔的身材和清俊文雅的面容。 如果嫁给他,勉强也能接受,毕竟他比现在她的年龄还大七岁,否则找个年纪相当的夫君岂不要呕死人了。 杨妡笑道:“娘看着好就成,不过,祖母那边可不会松口。” 提到魏氏,不免想起她这场莫名其妙的病。 杨妡总觉得蹊跷,往常杨娥做什么事情从来不解释的,那天却反常,先说去温一下蜂蜜水,后来又得喂鸟,还特地叮嘱她伺候魏氏。 而且,魏氏发病,杨娥丝毫没考虑就说是她动的手脚。 幸好那天杨姵来得巧,否则还不被杨娥咬住不放? 杨妡隐约感觉魏氏这场病跟杨娥脱不开干系,可她既无人证又没物证,再者杨娥的孝心大家有目共睹,她就是磨破了嘴皮别人也不会相信。 种种疑虑,杨妡尽数埋在了心底,连张氏都没说。 ** 魏氏既然决定中元节照样去护国寺,张氏便催促着杨妡收拾东西。 这次不过夜,被褥面盆等物不用带,但更换衣裳需要带两身,还有相配的首饰,胭脂妆粉都得准备齐全了。 青藕这才发现杨妡的帕子少了一条,帕子是红芙的手艺,共六条,上面的绣花各自不同,但左下角都绣了个“宁”字。 杨妡说,福寿康宁,前三样都是命定的,唯独安宁是自个争取的。 所以让红芙绣了这个字。 眼下,其余五条帕子都在,唯独少了绣着月季花那条。 青藕“刷”地惊出一身冷汗,急匆匆地去问杨妡。 杨妡浑不在意地说:“丢就丢了,又不是没得用,带三条足够。” 青藕跺一下脚,“姑娘所用之物哪能大意,倘或被外人捡到却说是姑娘相赠,姑娘名声岂不受损?” 杨妡恍然大悟。 她是真没想到这点,以前杏花楼的姑娘时不时把自己手绢儿肚兜儿甚至汗巾子送给恩客作念想,有时候那些公子哥儿也会主动抢了去,没有谁会跟名声联系起来。 她虽然没往外送肚兜,可手绢儿真没少丢,伺候她的青儿紧着做都赶不及,后来干脆不绣了,就往杂货铺买现成的,买回来绣个“馨”字上头,任由别人抢。 此时听青藕提及,杨妡托着下巴想了想,“……记得到魏家做客那天带着的,正好跟裙子相配,后来好像再没看见,你问问青菱。” 青菱挨打之后又发了热,前后折腾了十几天才好利索。 幸好钱氏待人宽厚,加上府里最近也不得安生,才没人盯着让她搬出去养病。 这会儿听说杨妡丢了帕子,青菱也急了,仔细回想半天,肯定道:“就是在魏家丢的。” 时隔这么久,再回头去找肯定是找不到的,反而会落下痕迹。 青菱毫不迟疑地叫来红芙,“把这些帕子上绣的宁字都拆了,另外绣上福字,不,别绣字了,绣紫藤纹,能把针眼遮过去就行。” 绣过东西的丝绸,即便拆了也会留下针眼,有心人见到不免会拿来做文章,最好的方法就是另外绣成其它图样。 红芙点头应着,不到两日便将帕子改头换面。 而中元节也到了。 杨妡上次带了青菱,这次便换成青藕,另外仍是带了红莲。 跟往常一样,女眷们要在角门上车。 杨妡过去的时候,发现魏家的车驾已经到了。 许是武将出身,魏家几位少爷长得都很健壮,尤其是刚从宁夏回来的那两位,打眼看着身材有些瘦削,可仔细一瞧就能看出单薄的夏衫里面结实的肌肉。 只除了魏璟。 魏璟斯文俊秀,肤色也比他们白,站在中间颇有点鹤立鸡群的意味。 杨妡看着他便想起以前常听到的浑话,“鸨儿爱钞,姐儿爱俏”,不由莞尔。 略带稚嫩的笑容蕴着女子的柔美,宛如五月枝头的石榴花一般娇艳明媚。 魏璟被这笑容晃花了眼,差点撞到前面的马匹上,忙慌里慌张地避开。 杨妡乐不可支,视线不可避免地随着落在前头那人身上。 是个中年男子,骨架很大,可气色却有些虚,眼底泛着纵~欲过度的青紫。 看穿着气度,显然不是文质彬彬的武定伯魏剑鸣,那么就只能是高姨娘那个留在京都的庶子魏剑啸了。 魏剑啸注意到杨妡的目光,唇角弯起,露出个耐人寻味的笑容,接着自怀里掏出条帕子,轻轻擦了下并不曾沾染灰尘的手指。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帕子一角被抖开,露出银线绣成的“宁”字。 竟是被他捡到了。 杨妡心头一震,就听身边红莲低呼,“姑娘,帕子。” 杨妡沉声道:“别看,不是咱们的。” 红莲很机灵,借着扶杨妡上车之际,收敛了方才的讶异之色。 杨家的男人在前面引路,魏家男人则缀在车尾断后。 马车擦着魏剑啸的身边略过,杨妡几乎能听到他喉咙发出的低笑。 倘或杨妡真是个九岁的孩童,未必能看透魏剑啸笑容的深意,可她已经二十五,自小就在欢场里摸爬滚打,对这种神情再熟悉不过。 那是豺狼对即将到口的猎物势在必得的微笑。 魏剑啸已经三十好几,而她的原身才九岁,还是个孩子。 杨妡突然觉得后背一片森冷,不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张氏察觉到,侧头问道:“怎么了?” 迎上她关切的目光,杨妡心里一暖,可杨姵也在车上,不好说出实情,只伸手挽了张氏臂弯,头靠在她肩头,娇声道:“没事,就是待会儿不想逛庙会了,我陪娘听经吧。” 庙会上龙蛇混杂,而经堂里多是善男信女,又在寺中,有沙弥照管。 之前张氏只提到魏剑啸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可并没提到他有何劣迹,想必他也是个爱惜声名,行事谨慎之人。 那么只要她寸步不离张氏,就决计不会教他欺负了去。 杨姵闻言撇撇嘴,“你还真修禅啊,上次听了大半天没听够,这次还得听?好容易出来一趟,我是一定要逛庙会的,我都想好了,下车后先吃焦圈,喝碗豆汁儿,然后吃艾窝窝、豌豆黄还有螺狮转儿。”边说边扳着手指头。 张氏笑道:“艾窝窝和豌豆黄府里也能做,还干净。” “府里厨子做得不地道,不如庙会上好吃。婶娘有所不知,庙会上的豌豆黄最红火,去晚了根本吃不到。” 张氏无奈地摇摇头。 她也是从孩童时侯过来的,岂会不知道,饭食都是别家的好,东西都是抢着吃得香。庙会上的小食好吃就在于个热闹。 杨姵说得兴起,又提起耍杂戏的,“踩高跷、耍猴戏倒罢了,平常看得多,记得去年有个嘴里能喷火的,哎呀看着吓死人,亏阿妡一边捂着眼不敢看一边还不肯走……非得等火烧完了看看那人脸烧糊了没有。” 去年的事情,杨妡自然没有半点印象,便不插嘴,只跟着笑。 正说得兴起,就感觉身子往前一栽,马车忽地停下来,紧接着传来车夫的怒喝声,“你这小兔崽子,不要命了。” 杨妡悄悄将车帘掀开一条缝隙,侧着身子往外看,看见自家护院从人群里揪出一个约莫十岁的半大少年,扭了他的胳膊往马车这边走来…… 第17章 藏话 杨妡一把合上帘子,听到窗外车夫恭谨的声音,“太太、姑娘可安好?刚才有个孩子突然从马前跑过去,躲闪不及仓促停车,太太恕罪。” 接着护院厉声呼喝,“找死啊,跪下!要是车里太太姑娘伤着了,你一百条命不够赔。” 少年“咚咚”磕着头,“太太饶命,我娘病重等着我抓药回来,一时没注意马车,太太饶我这次,我不是故意的,” 张氏本是心善之人,听到此言便吩咐杨妡两人戴上帷帽,撩了车帘,“再着急也不该这么莽撞,要是马车收不住撞了你可怎么办?” “是,是,”少年恭声应着,又不住地磕头。 张氏见他衣衫褴褛,而自己不过受了点惊吓,并不曾有何伤处,便道:“行了,你走吧,以后当心些。” “谢太太,”少年如释重负,抬起头来。 杨妡蓦地就是一怔。 这少年,她认识,叫做元宝,就住在杏花楼后面的养马巷里。 他娘得的是痨病,什么重活干不了,在家里瘫了好多年。虽然他家里所有物品都卖掉看病,可他娘仍是故去了。 想到此,杨妡扬声唤住他:“你且慢走。” 元宝一惊,神情有几分惶恐,却仍弯了身子等待下文。 杨妡轻声吩咐青藕,“看着是个孝顺的,许他些银子给他娘治病。” 青藕诧异地扫了眼外头破衣烂衫的少年,自荷包掏出几块碎银下了马车,对元宝道:“我家姑娘心善,拿去给你娘看病吧。” 少年大喜过望,对着马车又磕两下头,“姑娘大恩大德,我一定会报答姑娘。”大着胆子飞快地往车里看了眼,只看到帷帽之下影影绰绰一张面容,并不真切。 耽搁这会儿工夫,后面已拥堵了七八辆马车,有好几个管事模样的人过来询问情况。 张氏自然不便挨个回答,幸得有先来一步的魏璟帮忙应对。 车夫很快又驾了车。 杨妡摘下帷帽放在膝头。 张氏便道:“妡儿虽是一片好心,可今日这事做得却是不妥。那孩子走路不谨慎差点撞了车,你却许给他银两,万一被人学了去,往后出门撞车的人就多了。” 杨姵也跟着道:“没错,本来就是他不对,这样倒显得是咱们理亏似的。你这是乱发好心。” 杨妡笑笑没回答。 她不是乱发好心,而是怀有私心。 前世元宝走投无路,曾到杏花楼自卖其身给他娘治病。 刚巧那天杏娘发了笔大财,一高兴扔给他个二两的银锭子,“就你瘦得跟竹竿似的,风一吹就倒,这点身子骨能干什么,买了你也是白吃饭,这银子你拿着给你娘瞧病吧。” 元宝磕了头离开,半年后又到杏花楼,跟杏娘说:“我娘已经去了,我来还债,您有什么事情吩咐我就成,我不要工钱,也不在这吃饭。” 说完拎起笤帚就扫院子,扫得尘土飞扬。 杏娘又气又笑,骂道:“你不洒点水就扫,得呛死个人?”言语间是留下他了。 那时候元宝也就是十岁出头的模样,又黑又瘦,个子也矮,倒是勤快也有眼色,把院子里的活儿包了大半。 杏花楼的姑娘做得是夜里生意,早上起得晚,懒得动弹,经常使唤他到胡同口买烧饼,买豆汁,他乐颠颠地跑得勤快,不管是酷暑还是严寒,半点怨言都没有。 姑娘们过意不去,便把恩客们落下的扇子、荷包等物打发给他,有时候也让小丫头给他做双鞋,缝条手帕。 杨妡就曾让青儿给他买过一身青灰色裋褐,他隔着门帘给她磕头,“谢阿馨姑娘。” 元宝在杏花楼干了五年,身子结实了,个头也窜出一大截,杏娘不舍得再用他,“都成大人了还在这混,以后别指望娶个正经媳妇了。” 给他二十两银子撵了出去。 元宝在杏花楼不远处开了家铺子,卖针头线脑梳篦头油,每每杏花楼的姑娘去,总是打了对折再抹去零头。 没得两年工夫,换了间大门面,仍是在双榆胡同。 薛梦梧也认识他,还曾夸赞道:“难得脑子好使还有情有义,以后肯定有出息。” 杨妡被困在文定伯府轻易不得出门,倘如能有这么个人在外面帮她打听个事情,岂不既方便又隐秘。 前世,元宝既然能应诺到杏花楼还债,今生想必也会记着这份恩情。 而且,她特意使唤了青藕而不是红莲,因为青藕在府里时候久脸面熟,她嘴唇右下角有颗黑痣,非常明显,府里人都知道。 只要元宝存了这份心,肯定能找到。 即便找不到,她所损失的不过是三两多银子,可魏璟听说事情的缘由之后,看向她的眼神又温柔了两分。 显然跟张氏一样,把她当成热心行善了。 ** 随着离护国寺渐近,路上行人愈来愈多,马车走得也越来越慢。 街道两边已经支撑起许多摊子来,小贩们的叫嚷贩卖声此起彼伏,混杂着路人的讨价还价声,相熟人家的招呼应答声,不绝于耳。 杨姵兴致勃勃地说:“你听外面多热闹,这次出来了,下一次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出门,一起玩玩多好?” 张氏惦记着跟秦夫人说体己话,也劝杨妡,“四处逛逛也好,看到新奇喜欢的物品就买回去。” 听着外面的喧闹,杨妡颇为心动,犹豫片刻应道:“好吧。” 杨姵喜形于色,笑道:“咱们先吃再逛还是先逛再吃?” 张氏笑着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指指窗外。 因为人多,行人们已被挤到路中间,就擦着车边走,几乎伸手便能触到车帘。 护院们都下了马,神情戒备地护在马车两旁。 在车里高声说话,很容易被外面的人听见,这对高门大户的女子来说,是极失礼的事情。 杨姵低笑声,不再开口。 好容易挤过口袋胡同,众人在护国寺胡同口下了车。 杨远山等人要谈诗论道,魏氏带着张氏等女眷则去讲经堂听经,而小一辈的姑娘少爷压根没有进寺庙的打算,只想奔着庙会去。 魏璟早做好了打算,笑道:“咱们十几人再加上小厮丫头肯定玩不到一处去,而且也容易丢,把工夫都耗在找人上了,倒不如各自结成伴去逛,只别忘了未正时分在护国寺门前大槐树底下碰面,午饭可在庙会上吃,要是想用斋饭,午时的时候到寺里去用,我跟知客僧交代过了。” 众人都点头说好。 当下,杨峼带着杨娥一道,大少爷杨峻带着杨姵与杨妡,杨娇与杨婧则跟着二少爷杨峭。 魏家只两个姑娘,魏珺和魏琳都跟在魏璟身旁。 既已分派妥当,魏璟再叮嘱一遍集结的时间地点,就让大家散了。 杨妡把帷帽递给青藕。 青藕要留在马车上看东西,只红莲随身伺候。 庙会上人多,带着帷帽行动不便,而且也惹人眼目,还不如不戴。 以前杨妡赶庙会,曾被人趁乱把头上一根金钗拔了,这次她便没戴贵重的翡翠玉石,只插了两朵精巧的绢花。 杨姵穿戴得也比往常素淡,看起来跟普通人家的姑娘并无二致。 两人直奔吃食摊子。 杨峻早料到如此,已让两个小厮在前面开路,而他紧紧地跟在后头,唯恐不小心落下一个。 杨峻是钱氏所出的嫡长子,今年十九,已经定下太常寺寺卿的孙女儿,明年三月就成亲。 时辰尚早,吃食摊前人并不多。 杨姵挨个摊子转了转,将想吃的各样食物吩咐给小厮,她与杨妡坐在桌旁等。 东西上来的很快,有碗豆粥、大馅馄饨、炸豆腐、扒糕、豆汁和江米面艾窝窝,摆了满满一桌子。 杨妡先前不觉得饿,看到饭食,馋虫一下子被勾了起来。 两人对着满桌子点心小食吃得不亦乐乎,忽见杨峻猛地起身,躬身行礼,“三表舅。” 杨妡抬眸,是魏剑啸。 他竟然也过来了。 杨妡正要请安,魏剑啸挥手拦住她们,“尽管吃,无需多礼”,笑着在桌旁坐下,状似随意地问,“哪样点心最好吃?” 杨姵指着扒糕,“表舅尝尝这个,很劲道而且酸甜爽口。” 魏剑啸笑着摇头:“我不爱吃酸的,倒想尝尝馄饨是什么馅儿的?”侧头看向正嘟嘴吹馄饨的杨妡。 因馄饨是热的,杨妡双唇呈现出娇艳的红色,被她白净柔滑的肌肤衬着,水嫩欲滴。小巧的鼻梁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映着那双秋水翦瞳愈加黑亮。 整个人就像初春早绽的桃花,等待他去采撷,又像是才出锅的包子,诱惑着他去品尝。 魏剑啸越看越爱,几乎移不开眼睛。 杨妡却如坐针毡,完全失了胃口,好容易咽下口中馄饨便放下羹匙,将碗递给红莲,“你吃了吧。” 杨姵诧异地问:“不好吃吗?我觉得挺好的,馅大皮薄。” 杨妡勉强笑笑,“尝尝味道就行了,留着肚子再吃点别的。” 这会儿,小厮已经又要了一碗端到魏剑啸面前,魏剑啸夹起一只慢慢嚼了,笑道:“果真好吃,煮得正当时,馅儿皮儿都很嫩,得细细品才能尝出好来。” 这话里分明还藏着话。 杨妡听了,只觉得毛骨悚然浑身发麻…… 第18章 相逢 魏剑啸三口两口吃完馄饨,取出那条绣着月季花的帕子细细拭了唇角,对杨峻道:“味道真是不错,我再去别处逛逛。” 杨峻忙起身相送,杨妡与杨姵也跟着站起来。 魏剑啸笑笑,“你三舅母最喜欢闺女,可惜生了两个都是臭小子,懊悔得不得了,你俩要是得闲就常到府里坐坐,跟你三舅母说说话。” 杨妡没说话,杨姵笑答:“改日一定去看望三舅母。” 魏剑啸道:“择日不如改日,就明天吧,你三舅母爱热闹,可惜身子弱,平常不怎么出门,正好讲讲庙会的事儿。” 杨妡脸色大变,正要拒绝,杨姵已经开口,“多谢三舅舅盛情,等回头问过母亲再说。” “理该如此,姑娘家就是听话省心,”魏剑啸夸赞两句扬长而去。 大热的天儿,杨妡又出了一身冷汗,缓了好一阵,才慢慢回神,无意识地拿起筷子去夹碗里的豆汁。 “你魔怔了?”杨姵“咯咯”地笑,惊觉她神情呆滞,急切地问:“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中暍?” 杨峻也关切地问:“给你要碗绿豆汤消消暑?” 杨妡摇头,“没事,就是晒得有些难受。” 杨姵忙往旁边挪了挪,“过来些。”她那边挨着树,有树荫。 杨妡换成羹匙喝了口豆汁,平静了下,问道:“你真的要去三舅家?” “才不去,”杨姵绝口否认,因想起杨妡脑子记不得许多事,解释道:“咱们可没少去那府,都是大舅母招待的,几时见过三舅母?即便见过一次半次,她也不曾与咱们亲近过……三舅舅就是随口说说,又不是真的疼爱咱们,去找那个不自在干啥?” 杨妡再想不到杨姵是因这个而拒绝,可这理由又正合了她的心意,胸口堵着的大石骤然撤去,一下子挽了杨姵的臂弯道:“阿姵,你真好。我跟一样,非常讨厌三舅舅,不想去。” 杨峻听见,沉着脸喝止她们,“不得非议长辈。” 杨姵撅嘴道:“真的这样,我又没说假话。” 杨妡接口,“而且,他一个大男人随身带绣月季花的帕子,我吓了一跳,差点以为他捡了我的。”说着,掏出自己的帕子抖开。 旁边红莲瞧见,本欲开口阻止,嘴唇翕动一番又作罢。 杨姵“吃吃”低笑,“真是挺像的。” 杨峻扫一眼,无奈地摇摇头。这个三表舅正事不干,往勾栏窑子跑得倒勤,说不定又拿了哪个相好的东西。偏生这两个小姑娘鬼机灵,竟然看在眼里了。 长辈行事不端,晚辈心生不敬倒也无法苛责。 杨峻低声叮嘱两句,“你们心里明白就是,非得说出来让人听见?” 杨姵顺竿往上爬,“大哥又不是外人,怕什么?” “是呀是呀,大哥最好了,”杨妡跟风附和。 杨峻扳着的脸便绷不住,唇角露一丝浅笑,问道:“还想吃什么,再去买了来。” 杨妡这才发现,杨家姑娘大多是中人之姿,少爷们却颇为俊朗,比如杨峼、还有眼前的杨峻,都英挺而不失清雅,最得姑娘们喜爱的那种长相。 只恨她前世长在青楼,接触的纨绔子弟多,竟没听闻杨峻前程如何,是否入仕为官? 但她确确实实听说过杨峼的名字,好像还是件颇为轰动的事情。 可到底是什么呢? 完全没有头绪。 小厮又买来几样小食,杨妡捡着想吃的尝了几口,余下的赏给红莲与松枝。觉得特别可口的便打包两份,准备带回去给张氏与钱氏。 几人吃饱喝足,过来吃东西的人开始多起来。 正好她们腾出桌子去看杂耍。 杂耍在口袋胡同最西头,占了好大一片地方。有胸口碎大石,有单手劈青砖,还有个彪悍的壮汉袒着上身,浑身缠了三五道麻绳,然后猛地吸口气大喝一声,麻绳应声而断。 杨姵羞得不好意思看。 杨峻却不断摇头,“好一身硬工夫,有这个本事理应为国效劳,他却在街头卖艺,可惜呀可惜。” 杨妡闻言便着意地打量了壮汉两眼,不料竟发现在人群的另一端,安国公府蔡家姐妹俩也在。 蔡星梅穿水红色袄子,梳着堕马髻,鬓边插两支赤金梅花簪,梅花花心镶着黄豆粒大小的红宝石,被炎阳照着闪闪发光。旁边蔡星竹则穿了件豆绿色袄子,梳着双丫髻,戴了两支鎏金镶南珠的簪子。 打扮得比去魏家做客那天要体面。 想起蔡星梅已有十二岁,该是说亲的年纪,说不定长辈约定了人家借庙会的机会相看。 杨妡莞尔,回身要指给杨姵看,错眼间,瞧见个鸦青色的身影。 怎么可能? 怎可能会在这里见到他,那个时不时在她梦里出现的人? 杨妡揉揉双眼,再望过去。 那人约莫二十出头,生得眉似远山鼻若悬胆,因眼窝略凹,一双眼眸深邃幽黑。尤其凝视着别人的时候,眼神格外的专注认真。 前生杨妡就无数次沉醉在这样动人的目光里。 千真万确,他正是薛梦梧! 朝夕相处十年之久,他的每个神情她都记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杨妡心跳如擂鼓,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恨不能立时奔过去扑进薛梦梧怀中哭个痛快。只是双脚软得厉害,浑身的力气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似的,根本迈不开步子。 只怔怔地盯着那个人。 这时候,壮汉已然表演完毕,有个六七岁的男童端着瓦罐绕场收赏钱。 杨姵拉起她的手,“走吧,往前边看看。” 杨妡泥塑般纹丝不动。 杨姵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蔡家姐妹,正要招呼,突然从人群外挤进一人,舒展了长臂飞快地拔下蔡星梅头上金簪,随即矮下身子往外跑。 “哎呀,”杨姵被这突来变故吓了一跳,回头冲杨峻嚷道,“大哥,那边有个偷儿,抢了蔡十一的簪子。” 杨峻立刻戒备起来,沉声问道:“在哪儿?” “就在那边,往东边跑了,”杨姵伸手指向对面。 却见那偷儿没跑几步,已被个青衣男子当头拦下,男子看似文弱,却像习过功夫一般,身手非常敏捷,不过三两下就将偷儿摁倒在地,顺势踹了他一脚,夺回金簪。 动作如行云流水,利落干练。 蔡家姐妹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急急赶了过去。 青衣男子跟丫鬟简短地交谈两句,将金簪交给丫鬟,又对着蔡星梅拱手揖了揖。 蔡星梅似是认识他,先讶异了下,紧接着露出腼腆羞涩的笑容,曲膝还了礼,又窃窃跟丫鬟低语几声,侧转开身子。 男子浅浅笑了,笃定又从容,一如从前在杨妡面前的样子。 杨妡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心里蓦地涌起浓重的酸涩。 她从来不知薛梦梧是会武的,也不知他竟然认识蔡星梅,而且,那两人看起来,才子佳人竟是颇为合拍。 一时,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正怔忡着,听到杨姵的声音,“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去,当然是要去的。 杨妡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两人小心地避开人群往那边走,正见薛梦梧扭着偷儿双臂走过来,恰恰碰了个对面。 杨妡觉得心又不受控制地跳起来,跳得那么快,那么急,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口中蹦出来一般,目光也自有主张地落在薛梦梧脸上,缱绻缠绵。 薛梦梧感受到她的目光,回视她一眼,很快又移开,目光里藏着丝丝寒意,淡漠而疏离。 杨妡如坠冰窟。 她曾无数次想象再见到薛梦梧会是怎样的情形,他不认识自己没关系,只要他肯和颜一笑,她愿意主动攀谈。 而现在,她却再也没有了开口的勇气。 恍恍惚惚中,已是擦肩而过。 杨姵拉着她来到蔡家姐妹面前。 蔡星梅脸上还带着未曾褪去的红晕,笑道:“这么巧?” “我们就站在对面,要不是刚巧看到偷儿,还不知道你们也在,”杨姵快言快语地问,“那个捉偷儿的壮士是什么人?身手真厉害。” 蔡星梅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羞答答地说:“是甘州进京赶考的书生,半路失落银两,便搭上戏班子一路进了京。” 旁边蔡星竹插话道:“说来也巧,他那个戏班子先前还在我家奏过曲儿……幸亏薛公子仗义相助,否则姐姐失了簪子,回去指定……”似是意识到不妥,赶紧闭了嘴。 杨姵心知肚明,问道:“你们就两人来,怎么也不让护院跟着?” 蔡星梅尴尬地笑笑,“底下还有年幼的弟弟妹妹……其实我们带的人原也不少,只是不曾想过会有人当街偷抢。” 蔡家儿女多,蔡星竹行十三,下面还有十六十七,都才五六岁,更需要人管。 杨姵岔开话题问道:“你们还要逛哪里,要不要一同去,那边我大哥在。” 蔡星梅受此惊吓已无心再逛,便道:“母亲说定中午在寺里吃斋,时辰不早,我们也该过去了。回头得空,到我们家里玩,我六哥又买了几株新品种菊花,等开了就给你们下帖子。” 杨姵笑着应好,几人就此别过。 见她们离开,杨妡一下子垮了脸,适才堆起的笑容已然散去,白净的小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相衬的酸楚与悲凉。 杨姵被她的神情骇着,圆瞪了眼问:“阿妡,你别吓我,你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阿姵,”杨妡唤一声,忽地抱住了她…… 第19章 庙会 “阿姵,你会不会永远对我这么好?” 杨姵失笑,“当然,咱俩可是吃同一个奶娘的奶长大的。平白无故地,你问这个干什么?” “问问还不行?”杨妡俯在她肩头靠来靠,忽地自嘲般笑来,真没想到,她二十多岁的成年人有朝一日竟会在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身上寻找安慰。 可听杨姵这般讲,心里仍是感动不已。 在杨府,除了张氏,杨姵就是对她最好的人。 从今而后,不管怎样,她总是要护着这个名义上的姐姐。 杨妡很快地敛了情绪,做出兴高采烈的模样道:“你不是说庙会有许多新奇的小玩意儿,咱们去逛逛?” 杨姵自然说好。 沿着口袋胡同直走过去,穿过卖绫罗绸缎、针头线脑的摊位便是卖各样绢花发簪、布老虎拨浪鼓等小物件的货摊,甚至还有卖蛐蛐、小兔子、小奶狗的。 杨妡对这些不感兴趣,架不住杨姵喜欢,也便耐心地陪着她挑选。 两人有商有量地选了九连环、桃木根刻的笔山、竹枝镂空的笔筒,杨姵又买了对灰毛小兔子。 一路下来,小厮双手拎的满满的,红莲跟桃枝也各提了两袋点心。 杨峻好脾气地问:“还有什么想要的,如果没有就回去了,晒太久怕头晕。” 两个姑娘确实也有些累,便从善如流顺着原路回到停放马车的地方。 想必庙会的喧闹,护国寺胡同倒是清净得多。 车夫们闲着无事,有的靠着树干打盹儿,有的凑在一处玩骰子,其余人都没回来,只除了魏家那个曾无礼地盯着杨妡看的魏珞。 他懒散地坐在车辕上,手里攥一把刻刀,正低头雕刻着什么,袍子胡乱撩在一旁,露出里面月白色的膝裤。 两条腿既长且直,垂在车旁。 听到脚步声,他警觉地抬头,眸光在杨妡身上定了定,很快地转向杨峻,唇角露一丝浅笑,“大表哥,两位表妹。”长腿一伸,从车架上跳下来。 “你早回来了?”杨峻含笑走上前,视线停在他手中刻刀上,“你会木刻?” 魏珞笑道:“说不上会,就是没事时候刻着玩儿。” 杨妡偷眼望去,他手里一只野雁已经初具雏形,伸长脖子,张着双翅似乎要腾空而起。 杨姵也注意到,笑着问道:“三表哥刻得是水鸭子?” 杨妡“噗嗤”笑了,悄声道:“那是大雁。” 杨姵闹了个大红脸。 魏珞笑着解围,“京都这边雁不多,四表妹不认得也是应该,”说着手掌一翻,不知怎么就出来一只野鸡,“这个已经刻好了,给四表妹玩吧,大雁很快就好,五表妹稍等会儿。” 杨姵高兴地道谢接过。 杨妡也跟着上前行礼,“有劳表哥,不用太赶,我不急。” 魏珞笑一笑,“很快的。” 两人离得近,相距不过三尺。 杨妡平视过去恰能看到他胸口,被浅薄夏衫包裹下紧实的腱子肉,随着他的心跳一起一落。莫名地感觉不安与恐慌。 明明他才十五岁,身量比杨峻挨了足足一个头。 可她与杨峻站在一起只感受到如坐春风般的和煦,而在魏珞面前,却有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压力。 好在,魏珞很快又回到车辕边,低头继续刻那只野雁。 杨妡暗舒口气,跟杨姵凑到一起看野鸡。 平心而论,魏珞的雕工真是不错,野*冠高耸,双目圆睁,看上去活灵活现生动逼真。 杨姵爱不释手。 杨妡笑道:“听说野鸡很好看的,比家养的鸡漂亮多了,要不给它上上色?” 如果上色的话就得买了赭石朱砂等物,还得买相应的画笔,杨姵面上有几分犹豫,“会不会太麻烦了?” 杨峻闻言道:“你要是喜欢就试试,颜料和笔我那里都有,不过要是上不好可就洗不掉了,你想清楚点儿。” 杨姵思量片刻,终是按捺不住自己动手的渴望,应道:“我尽量仔细点就是,再去跟父亲要幅野鸡画照着。” 杨峻宠溺地拍拍她的头,“都随你。” 见主子们没在说话,青藕笑着上前禀道:“回少爷姑娘,方才寺里遣人过来说老夫人用过了午饭正歇晌,未正还有一场经,估摸着申初才能完,让姑娘们逛累了就到客舍歇会儿。” 原本的打算是魏氏歇完晌就往回走,难得她竟然来了兴致想再听一场,杨峻自不会违背,便笑着对杨妡道:“我送你俩过去,”扬声对魏珞道,“三表弟暂且在此等会,要是有人回来,就告诉他们声。” 魏珞简短地应一声,三步两步过来,掌心一摊,上面是只婴儿拳头大的野雁。 杨妡伸手接过,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他的手上。 麦色的肌肤,密密布了层薄茧,尤其虎口处,比旁处更明显些——只有长期握剑的手才会有这样的茧子。 他肯定很痴迷于习武。 杨妡不由仰头,正对上他的双眸,幽深黑亮,宛如一潭古井平淡无波,瞧不到底儿。 只数息,古井便起了波澜。 魏珞目光转冷,似恼似怒,又像有几分恨意,一言不发地甩手就走。 杨妡瞧得清楚,心中也起了火。 她没招他惹他,就这大雁也是他主动要送的,她根本不曾求过,何至于被他甩脸子。一时性起,恨不得把这大雁当头扔到他后脑勺上。 只苦于旁边除了魏杨两家的马车,还有别府车驾在。 等哪天寻个合适的机会,她定要好生质问他几句。 两人到了客舍,不期然竟看到了杨娥,原来她并没有去逛庙会,而是一直陪在魏氏身旁伺候。 这么孝顺的孙女儿,就算有足够的证据表明是她害魏氏生病,恐怕大家也不愿意相信。 杨妡无奈地摇摇头,笑着将买的糕点送给她一份。 杨娥当面拆开油纸包尝了几块,连声夸,“好吃,这绿豆糕府里也做,比这个糯却没有这个酥……五妹妹有心,多谢。” 看上去毫无芥蒂似的。 杨妡陪着说了会儿话,见青藕端来铜盆,便去梳洗更衣,重新梳了头发换了衣裳。 直到申正,两家人才往回赶。 张氏脸色瞧着不太好,不像来的时候那般开心。 杨妡不便多问,跟杨姵两人将在庙会上买的点心物件一样样显摆给她看,又拿出魏珞雕的两个木刻,“没想到三表哥有这个手艺,比庙会上卖得还更好些。” 张氏端详一番,放在鼻下闻了闻,“有股子清香,像是崖柏,市面上可没有这种好木头,你们可得承这份情。” 杨妡与杨姵面面相觑,她俩只认得屋里常见的花梨木、檀香木,再就柳木杉木,更多的就不知道了。 没想到,这个东西还挺值钱。 一路说说笑笑,没多久就到了荷花胡同。 杨妡跟着张氏进了二房院。 张氏没隐瞒,直言道:“老夫人跟那府老封君提起二丫头的亲事,说嫁到别处不放心,最好还是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才好。老封君说回去就敲打敲打阿璟,让他给个准话儿。” 原来是这事儿! 杨妡好笑,“娘是因这个不高兴?魏家表哥固然不错,可京都青年才俊有多少呢,除了他难道就嫁不出去了?” “别人哪有阿璟知根知底啊,”张氏叹口气,“不单是这个,老夫人跟老封君说起最近家宅不宁,老封君荐了明心法师,请他来看看吉凶,有没有八字不合犯太岁的……我捉摸着不对劲儿,怕牵连到你就不好了。” “明心法师,是和尚还是道士,可以进内宅?”杨妡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张氏解释道:“细究起来他既不算和尚也不是道士,是个阉人。早年在宫里伺候过太后娘娘,跟着吃斋念佛,太后娘娘薨逝,他自请到护国寺诵经祈福,后来不知怎地开了天眼,学会一身看相观风水批八字的本事。十几年前还到长公主府里看过,因为是没了根的,进出内宅也用不着太避讳。” 杨妡了然,隐约觉得这事儿跟杨娥脱不开关系,默了片刻道:“就算他看出什么,我咬紧牙关不认就是了。再者,生辰八字是我生下来就有的,要冲撞早就冲撞了。” 张氏脸色丝毫不见好转,“要是他得了好处非扯到你身上,就算你不认,为了阖家安宁,未必就不能把你送到家庙里……我人微言轻,在府里说不上话。要不,把实情告诉你爹,他若肯应,什么都好办了。” “娘,不要,”杨妡忙拦住她,“先别告诉爹,容我想想办法,要是告诉了爹,爹头一个容不下我,可就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杨远桥不比张氏。 张氏只得她一个亲生的女儿,而杨远山有四个子女,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倘或魏氏非说她八字不详,留在府里克着魏氏身体不健。 在娘亲跟闺女之间,谁都知道杨远桥会选择什么。 杨妡不敢冒这个险。 思量好一会儿,杨妡开口问道:“娘,您身边有没有可靠的人,我想让他送封信。” 张氏点点头,“今天赶车的那个,吴庆,他办事就挺妥当,嘴也紧。” 杨妡脑中顿时出现一张老实忠厚的面容,原来他就是吴庆,教她绣花那人的当家男人。 吴庆家的能过得干净体面,想必这个吴庆是个靠得住的。 杨妡道声好,紧接着听张氏又问,“你往哪里送信……” 第20章 往事 杨妡尚未开口,就听院子里脚步沉重,紧接着门帘被撩起,杨远桥阔步而入。 张氏无心追问,忙起身招呼,“老爷回来了。” 杨远桥淡淡应一声。 杨妡看他神情虽淡淡的,眼眸里却有种与年龄不太相衬的雀跃,联想到他与伯父杨远山等人一道谈经论道,想必是遇到了旗鼓相当的对手或者有了心得感悟,便笑着问道,“爹爹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 杨远桥怔一下,只以为孩童心思敏感,并未作他想,笑着拍拍她的肩,“就你是个鬼精灵……今天是挺高兴,在护国寺见到两位大儒,收获颇多,可惜寺中不便饮酒……这一别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听到他们的高见。” 言语中不无遗憾。 “我今天也高兴,”杨妡忙安慰他,把自己买到的东西献宝似的拿出来,“点心孝敬给祖母,拐杖给祖父,两把扇子给伯父与爹爹,笔山给大哥和二哥,笔筒给三哥。” 考虑得很周到,几乎人人有礼物。 杨远桥微微颌首,扫一眼面前的东西,虽然材质比不上府里用的那么珍贵,但做工还算精巧雅致,尤其那只笔筒,直接用竹竿镂刻而成,表皮呈现出自然的斑驳之态,极具野趣。 杨妡将两把湘妃竹扇骨的折扇铺开,笑着问道:“爹爹喜欢哪一把?” 一把扇面上绘着悬崖苍松,松枝遒劲舒展,针叶茂盛浓密,枝桠间偶有白雪堆积,与松针的墨绿相映成趣生机勃勃。 另一把却是遍地黄沙中横着半截枯木,枯木一端突兀地开了朵红花,花朵的鲜红与背景的苍茫形成鲜明的对比,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前一把好,正合现下文人们的喜好,后一把实在是有点难以接受。 杨远桥不意杨妡会选择这么两把扇子,问道:“是你挑的扇面?” “嗯,是我选的,”杨妡拉长尾音,伸出柔嫩如葱管的手指,娇声道,“花了四两银子,整整四两。” 一把扇子二两,听起来很贵。 可扇面是若尘所绘。 若尘是个穷酸秀才,年轻时也曾放荡不羁,后来家道中落又顽疾缠身,苦于生计被迫卖画。他的画穷人买不起,富人看不上,一年到头卖不出几幅,还时不时被巷口卖豆汁的老汉取笑。 一气之下,他便把画好的几十幅画都烧了,最终抑郁而死。 谁成想,仅过两年,他的画竟然奇迹般地抢手起来,价格比以前更是翻了百倍不止。 而现在若尘显然还在落魄中。 卖杂货的摊贩游说杨妡的时候,把扇骨扇棱夸得天上有地下没的,却绝口没提扇面半个字,恐怕也是认为画得不好。 杨妡没犹豫就买了,可惜摊面上也只这两把是若尘所画,再找不出第三把。 因见杨远桥似乎并不喜欢,杨妡嘟了嘴问:“爹爹觉得不好看吗?” 杨远桥并没觉得有多好,这是女儿一片孝心。 他往后院来得少,加上性情严肃,跟四位子女都不算亲近,也极少收到孩子们孝敬的礼物。 难得最小的女儿逛街还能想着自己,加上她可怜巴巴期待夸奖的小眼神……杨远桥毫不犹豫地说假话,“不错,画得不错。” 杨妡自然看出他的想法,心底偷笑声,唇角绽得更开,“那当然,花了我四两银子。” 这下不但杨远桥听出来就连张氏也明白了,杨妡这是在要银子。 杨远桥笑问:“你今儿花了多少银两?” 杨妡扳着指头算了算,“一共八两零八百文,是大哥哥会得钞,我不想用大哥的银子。” 杨府的姑娘少爷月钱是五两,少爷们另外有二两银子的纸墨钱。 杨姵与杨妡买这些零零碎碎的将近二十两,都是杨峻付得账。 杨远桥明白了,笑着掏出荷包,取出两只五两的银锭子,“峻哥儿那头我另外还他不教他吃亏,这两锭是我补给你的月钱,以后出门遇到好玩的去买了便是。” 杨妡毫不客气地收下,扯着杨远桥的衣袖摇了摇,甜甜笑道:“谢谢爹,等我把绣技练成,给爹爹绣个扇套,爹爹也好随身带着。” 杨远桥含笑答应。 屋内其乐融融,气氛好得不行。 杨妡突然想起要写的信,与其让张氏找吴庆,还不如直接托付给杨远桥,这样即便以后败露,魏氏也怪不到张氏头上来。 想到此,杨妡仰着脸切切地问:“爹爹,我有封信,您吩咐人帮我送出去可好?” 杨远桥满口答应,“行,信呢?” 杨妡歪头一笑,“我这就写。”说着扬声唤人送来了笔墨,就着炕桌铺开纸。 趁杨妡写信,杨远桥走进内室,张氏紧跟着去伺候。 杨远桥淡淡道:“我约了人吃酒,换件衣裳就走,夜饭不回来吃,你跟妡儿吃吧。” “嗯,”张氏低声应着,从橱里取出玉带白的直缀,缀着羊脂玉的宝蓝色腰带,再配两只石青色香囊,伺候着杨远桥穿戴好,因想起那把折扇,便道:“妡儿还小,老爷要不喜欢那扇子就不用带,别纵着她。” 杨远桥唇间露一丝浅笑,“你把妡儿教得很好。” 这还是杨远桥头一次夸她。 张氏微愣,手足便有些无措,“妾身,妾身应该的。”说话时,脸庞因局促而呈现出粉色的云霞,双唇不安地抿了抿,水嫩欲滴。 成亲十多年却还如刚见面时候那般的羞涩不安。 杨远桥心头一荡,伸手勾起她的下巴,低头吻了下去。 这可是大白天,而且闺女就在外间……张氏圆睁了双眼,支吾道:“老爷,别……” 杨远桥越发兴起,将她抵在墙边亲了个痛快才不情愿地松开,“今天是鬼节,我会早点回来……夜里早点安歇。”说罢,对着床头花梨木底座的穿衣镜整整松垮的衣领,阔步走出去。 张氏傻傻地站着,片刻回过神来,摸摸滚烫到几乎燃烧起来的脸颊,到净房拧了条棉布帕子擦了两把,才觉得舒缓了些。 杨远桥正站在杨妡身后看她写信。 杨妡本是非常坦然,可有这么个人看着,一来怕信的内容不妥当,二来怕字迹露馅,手腕稍犹豫,笔端便呈凝涩之势。 杨远桥笑了笑,迈步走开,等杨妡写完,才道:“颜体字大气端庄,柳体字柔美灵秀,两者习其一便可,我瞧你的字形似颜体骨若柳体,反而□□尽失。” 杨妡红着脸解释,“先前姐妹们一道跟着夫子习《颜勤礼碑》,后来夫子辞馆,我觉得柳体字不错,就自己照着临帖。要不以后我还接着临颜体字好了?” 杨远桥点点头,“刚学写字,切忌贪多嚼不烂,先专心学会一种再学别的。” “谢谢爹爹教导!”杨妡娇憨一笑,见墨迹已干,仔细叠好递给杨远桥,仰了头切切地问:“这两天就送出去,爹爹可别忘了。” 信是给方元大师的。 上面写着自打上次听过大师教诲,杨妡已经尽心尽力去做,但最近家里不□□宁,又说长辈要请人看风水批八字,各种事情让她没法静心思索,求问大师如何才能保持平常心顺应天命。 就这么点家常事,有什么紧要的,还如此郑重地嘱托? 杨远桥失笑,低头瞧见女儿娇俏的神态还有那双乌漆漆的闪动着热切期盼的眼眸,顿觉心软如水,手指点一下她的鼻尖,柔声道:“爹这就叫人去送。”侧头睃一眼张氏,低声道:“我去了。” 杨妡送杨远桥出门,回头瞧见张氏颜若桃花的粉面,心里有几分明了,却又不便说破。唤丫鬟进来将笔墨收拾了,又吩咐人把各样物品一一送出去。 几人都有回礼,多是笔墨等文具,就属杨远山回礼最重,给了她一只翡翠雕成的荷叶笔洗。 杨峼则回给她半包芝麻糖。 很显然并没想到她会送礼,没什么可回的便随手包了半包糖。 不过既然能想着回礼,就说明他并非不同情理之人。 杨妡掰下一小块,正要往嘴里放,张氏上前一把打落,“他送的东西你也敢吃……在你之前我还怀过一胎,有次在松鹤院,杨峼端给我一碗汤,当时我嫁过来没多久,还想着跟两个孩子亲热亲热……可从松鹤院回来肚子就开始疼,太医说是沾了附子粉,保胎药吃了两个月终是没留住。你爹说我既知有孕就不应再用妆粉,我那会年轻本来就不爱涂脂抹粉,再者我稍懂医理,哪里不知道附子粉能致滑胎。” 杨妡愕然,“是那碗汤?” 张氏苦涩地笑笑,“谁知道?你爹说我不当心,老夫人倒是吩咐查,最后推出个小丫头顶了罪。反正自那以后,我没沾过那兄妹俩的东西,他们也没往这边送过,一直相安无事。” 杨妡想起几次见到杨峼时,他清俊冷漠的模样。难怪杨峼对她从来不亲近,原来还有这么段往事。 可那会儿,杨峼不过五六岁,五六岁就有这种心计害人? 杨妡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 瞧着面前的芝麻糖,默默地叹口气。 突兀地,一个念头猛地浮上心头,会不会是她? 第21章 姨娘 转过天,杨妡给魏氏请过安,刚走出松鹤院,迎面遇到了杨峼。 杨峼穿灰蓝色道袍,发间别根拙朴的竹木簪,长身玉立,清俊的脸庞薄唇紧抿,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见到杨妡,他习惯性地勾勾唇角扯出抹浅笑,便要擦肩而过。 “三哥,”杨妡唤住他,行个礼问道:“多谢您送的芝麻糖,不知是从哪儿买的?” 杨峼立刻提高了警惕,谨慎地回答:“在棉花胡同,书院旁边的一家铺子。怎么?” “很好吃,不太甜但是很酥,铺子里有没有别的口味?我想请三哥带点花生糖还有核桃粘。”杨妡含笑回答,又补充道,“要是没有就算了。” 杨峼不意她会有这样的要求,惊讶地看过去。 她穿件很平常的水粉色袄子,梳着双环髻,鬓边戴朵式样新巧的粉色绢花,笑容甜美干净,娇嫩得如同三月枝头的初初绽开的桃花。 一双眼眸宛若山涧清泉,清澈明净,就这么认真专注地等待他的回答。 杨峼一时竟找不出借口回绝,仓促回答道:“我去看看,要是有就带回来。” 杨妡笑着道谢,又福了福才往晴空阁去。 她仔细考虑过,杨家迟早得分家,二房院肯定要落在杨峼手里。杨远桥要是能活得久,可以稍微护着张氏,要是不能的话,张氏就得在杨峼手下讨生活。 几次见面,她并不觉得杨峼是那般狠毒心肠的人,或者说他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儿不屑于内宅这些腌臜龌龊。 所以,她想试着改善一下与杨峼的关系。 张氏想得却是,杨妡没有同胞兄弟,以后在婆家受了欺负,连个撑腰的都没有。 如果真能跟杨峼处得好,至少也有人帮忙说句话。 杨妡回到晴空阁,见红莲正收拾针线笸箩并上次布置下来的绣活儿。 见她回来,红莲顿时想起昨天的事情,低声道:“姑娘有所不知,其实每个人的针线活都是不同的,有经验的绣娘一眼就能看出来,就好比昨天那帕子,也就是四姑娘不善女红,而大少爷又是男子,所以瞧不出破绽,要是松枝仔细看看,肯定知道两条帕子是出自一人之手。” 杨妡吓了一跳,“真的?你怎么不早说?” 红莲道:“还没来得及开口,姑娘就拿出来了,也把我吓得不轻。” “那怎么办,总不能把这几条帕子全扔了,”杨妡皱眉,“呃,扔了也没用,我身上的裙子,随身戴的香囊少不了红芙的针线……唉,还真是个麻烦。” 要是被个正人君子捡到也罢了,总会藏起来或者暗中毁掉。 可是却偏偏落在魏剑啸手里,而他专在人多的地方显摆帕子,保不齐哪天就落了人的眼。 杨妡气得暗骂几声,只恨不得把那人活剥了皮烤来吃了。 正说着,青菱手里捏着几条帕子进来,笑着呈给杨妡,“昨天红芙又赶出三条来,式样都一样只花色不同,我们商定绣七八条带字的,再绣七八条不带字的,往各处交好的姐妹那里都送一送。姑娘手头的这五条暂且用几天,我这里也在绣,等绣完了还请姑娘把旧的赏给我们用。” 这样一来,好几处院子都有类似的帕子,而且都是丫鬟们在用,便是魏剑啸亲自拿着找上门来,只要她们不认,谁又能说清是谁掉的? 杨妡细细思量一番,觉得可行,笑着应了。 青菱在屋里看家,杨妡仍带着红莲往得月阁去。 杨姵与杨娇已经到了,正在听吴庆家的点评的功课。上次布置下来的是一朵花,不但要求针脚匀称细密,还得绣出花瓣由浅及深层次不一的红。 杨妡取出自己的绣活呈上去。 吴庆家的眼前一亮,称赞道:“好一朵水灵灵的芍药花,颜色配得极好,要是用立针绣而不是平针,花瓣会更饱满更逼真。要不咱们今儿就学立针?” 杨娇凑近了仔细瞧,见针脚有疏有密,边缘收得毛毛糙糙,远不及她自己的来得齐整,可杨妡乍乍铺开那一刻,远远瞧过去却真的是格外生动鲜活。 一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苦涩。 当年魏明容生下杨娥后,身体受损不能在房里伺候,毛氏给她出主意,在院子里挑个相貌平凡容易拿捏的丫头收在屋里。 杨远桥幼承庭训,觉得男儿该支应门庭放眼外头,基本不干涉内宅之事。再者,纳小收房是当家主母的事情,他尊重结发妻子,便不曾有异议。 这便有了薛姨娘。 杨娇相貌不出众才学又不显,一门心思只在女红及厨艺上下工夫。原想等杨娥出阁后,她凭这个讨了魏氏的好,以便寻门合适的亲事。 没想到,杨妡拿针才不过月余,在绣花上已经显露出天分,真真的叫人不忿。 可心里再难受,杨娇面上也不显半分,老老实实地跟着吴庆家的学习。 而杨婧自打那次闹腾过,就没有再来过得月阁。 此时的她正跟叶姨娘一道染指甲。 摘了凤仙花的花瓣,捏一小撮盐,用研钵捣成糊,堆放在指甲上,再用棉布挨个指头包起来,过大半个时辰,指甲就染好了。 如果碾碎时再加点明矾,可以好几天不掉色。 杨婧张着十指,仰头问叶姨娘,“二姐姐真能让我住进松鹤院?要是祖母不喜欢我怎么办?” 叶姨娘仔细地将手中线头打个结,“二姑娘应了的事情,许是十有八~九。她没两年就出阁了,老夫人那里没人陪伴,你只要好生孝顺她,她怎会不喜欢你?” 杨婧点点头又问,“那我还要不要再学针线?” “学那个有什么用?”叶姨娘不屑地撇撇嘴,“你看姨娘一辈子没拿过针,还不是照样绫罗绸缎地往身上穿?底下那么多丫鬟婆子,不使唤她们干活,还留着白吃饭?阿婧,你得记着,学这个学那个都没用,最重要得是学会讨好人,讨好那些有用的人,比如老夫人还有你爹……只要有你爹护着,别人说什么都不相干。” 杨婧似懂非懂,稚气地回答:“我知道,爹爹爱听曲子,所以姨娘不管高兴不高兴每天都弹给爹爹听,以后我会尽力讨好爹,讨好祖母。” 叶姨娘启唇低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你爹这边有我呢,你呀,要多往松鹤院跑几趟,即便没事也得跑,别人问起就说惦记祖母……你年纪小,怎么说都成。” 只要杨婧能在松鹤院站住脚,一门显贵的亲事是跑不了的。 她才不像林姨娘那么傻,把杨婉的亲事完全交到钱氏手里。 钱氏对庶女会有什么好心思? 明明有从三品的武官上门求娶,她不答应,非得把杨婉许配给个落第的秀才。 幸好魏氏看不过眼,拍板应了武官。 否则杨家长女嫁给个没权没势的穷秀才,以后的姑娘还怎么说亲? 个个依样学样地嫁到破落户去? 叶姨娘抿着嘴轻舒一口气,她小时候家里真正穷过,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姐妹三人就一身稍微体面的衣裳,谁出门谁穿。 街头的马大娘可怜她,带她到妓馆门口,指着里头穿红着绿的女子问道:“想不想跟她们那样穿漂亮衣裳?” 当然想! 回家后,她哭着闹着要跟马大娘去,爹娘没办法,含泪许了。 从此她再没回过那间破草屋。 前两年,有次陪钱氏逛铺子,无意中看到她三妹在街边卖鸡蛋。三妹比她小两岁,还不到三十,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袄子,蓬头垢面,一双手又黑又糙,看着像是四五十岁的老妪。 犹豫好久终于没敢上前相认。 她是真怕相认之后,三妹会隔三差五地来打秋风,被人知道她出自那样的破门烂户,岂不丢死人了? 再说,三妹已经嫁人有了子女,要是让她那些孩子缠上杨峭,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当初爹娘非说妓馆是吃人的地方,死活不同意她去,现在看来,过得最舒心的还是她。 叶姨娘端起炕桌上绘着仕女图的甜白瓷茶壶细细打量番,就这套茶壶茶盅,放在以前,她爹娘不吃不喝两三年都攒不出来。 可现在呢? 叶姨娘轻轻松开手,茶壶落地,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杨婧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 外头丫鬟匆匆跑进来,急切地问:“姨娘可伤了手?” 叶姨娘微微浅笑,“一时手滑,这套茶具怕是不能用了,一并扔了吧……” 第22章 惊愕 申正时分,阳光不再像正午那般炽热,而是带了些许温柔,铺洒在地面上,斜斜地拉长了花树的影子。 杨峼手提两包点心,步履轻松地穿过花园往松鹤院去。 还差二十余天就要秋闱,今天夫子找来去年的策问卷子让他们几个准备乡试的学子试答,他做的时文令夫子赞赏有加,还私下告诉他,考试的时候就按照这个水平发挥,中得文魁应该没问题。 高兴之余,他就到了那家点心铺子,除去给杨妡带的花生糖和核桃粘,又给魏氏买了几样软和好克化的糕点。 前头转个弯就是松鹤院的正门,杨峼不觉加快了脚步,忽然听到旁边树丛背后传来女子切切的私语声。 “桂嬷嬷说过好几次,不许私下往外传递东西,如果不出事还好,出了事情岂不将我干娘牵连进去?”听声音像是魏氏身边的碧玺。 另一人道:“我也不想连累姐姐,可实在没法子,我觉得我活不长久了,家里老娘等着银子治病,这半年统共就攒了三两银子还有姑娘先前赏的两根银簪。求姐姐帮我这一次。” 碧玺“呸”一声,“好端端的,什么生啊死的?” 另一人带着哭音道:“昨儿夜里我又梦见绿松了,她看着我笑,笑得特别古怪……应该死的是我,那天我瞧见二姑娘在屏风后头,她把一片绿叶往老夫人的茶碗里蘸了蘸,老夫人就病了……” 杨峼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屏住了气息。 只听碧玺厉声打断她,“你胡说什么?老夫人生病是厨房里饭食没做好,加上绿松手脚不干净,跟二姑娘什么关系?” “是真的,我正提着水壶要往厅堂走,看得千真万确,吓得我赶紧躲到墙角蹲着,水洒了我一身……我不知道她看没看到我,反正她又进厨房了,我趁机回去换衣裳。后来绿松被打得半死撵出府去,我才想起来,那天就我跟绿松穿的官绿色袄子,可我又换了湖水蓝的,二姑娘可能看到我了。绿松是替我死的,她迟早会找我索命。” “别说了,绿松死是她身子骨差,没捱过去,”碧玺声音越发狠厉,“你记着,东西我拜托干娘给你送出去,可这事不管真假都要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能说,否则咱们两人都得死。” 那人语无伦次地说:“多谢姐姐成全,我不会跟别人说,谁都不会,做梦也不说……可是我怕,每次二姑娘盯着我,我心里都发虚。姐姐有所不知,二姑娘她,她素日看着可亲,私底下极是严苛。” “别说了,出来太久怕有人找,”许是见她吓得可怜,碧玺舒缓了语气,“快回去吧,等吃过夜饭空闲时,你偷偷把东西给我。” 就听见衣裙悉悉索索,两人渐渐远去。 杨峼惊得说不出话,呆呆地站在原处,脑子里一片空白。 魏明容过世时,他已经开始记事了。 记得魏氏一左一右搂着他跟杨娥温声道:“以后就住在祖母这里,有祖母在,谁也欺不了你们两个去。” 他跟杨娥都住在松鹤院,魏氏亲自喂养他们,细心周到,不曾有半点疏漏。他长至七岁要搬到外院去,魏氏特地将她身边的王嬷嬷拨给他伺候,还当面对杨远桥说:“我不管你以后会不会再有子嗣,阿峼是你的嫡长子,二房院就该是他的,你好生给我看顾着,别让人欺哄着阿峼不长进,也别短了他的吃喝委屈了他。” 魏氏对他已是如此,对杨娥更加用心,五岁给她开蒙,六岁请夫子教她写大字,七岁特地找了个手艺好的绣娘专教她女红。不管是大姑娘杨婉还是三姑娘杨娇,都是跟着杨娥沾得光。 而平常的衣裳首饰更是不间断地给杨娥添置。 魏氏恨不得把心都掏给杨娥,杨娥怎么能这样……罔顾人伦狼心狗肺? 明明是七月半的天气,还正热着,可杨峼却觉得背心湿冷一片,两眼发黑,双腿也好像面团捏成一般软绵绵地动弹不得。 微阖了眼靠在树枝上歇了片刻,终于积蓄了些力气,杨峼下意识地不想往松鹤院去,回转了身往后走。 迷迷登登地也不知身在何处,忽见有人向他行礼,“见过三少爷。” 是两个身穿湖绿色比甲,面相很生的丫鬟。 杨峼一个激灵醒来,发现自己走到空水桥边,穿过柳林就是杨妡的住处。 看看手里提着的点心包,杨峼定定神,朝晴空阁走去。 刚走近门口,便听里面传来欢快的说笑声。 “青菱姐姐,你也不说说碧荷,就会躲懒,姑娘吩咐她挑拣花瓣,这都半下午了,一篮子素馨花还没挑完……顺便帮我倒杯茶,嗓子快冒烟了。” 接着是个稍带稚气的声音,“还好意思说我呢,连杯茶都懒得倒,就知道支使别人。青菱姐姐,别理她,让她自己倒。” “你们俩都消停点儿,姑娘还在这里呢,叽叽喳喳地没个正形儿。赶紧把手里活利索了,后头晾的衣裳该收了,再有姑娘玉佩上的络子戴了两个多月了,总得打两条替换着,别总指望红芙……三少爷,啊,三少爷来了。” 青菱迈着碎步急急地迎出来,曲膝福了福,“三少爷安。” 杨妡提了裙角跟着出来,白净的脸颊上挂着甜美纯净的笑容,“三哥哥。” 曾几何时,杨娥见到他也是这样匆匆地迎上前,满含着期待。 杨峼心里一动,提起手中纸包,“你要的点心。” “啊,太好了!”杨妡欢喜地接在手里,眸光愈加明亮,“辛苦三哥了,大热的天跑这一趟,快去沏茶。”后一句却是对青菱说的。 被她的盛情所感,杨峼不由踏进门槛,目光一扫已将院子看了个大概。 跟杨府其他姑娘们的住处一样,都是三间小院。 西边墙头爬了一排蔷薇,虽已至暮夏,仍开得非常热闹,团团簇簇的,引来许多蜂蝶闻香。正对西次间是十几竿翠竹,竹竿上缠绕着青蔓绿萝,绿意生凉。翠竹影里摆着石桌石椅,桌上摊了半桌素馨花,另一半放了只竹编的绣花绷子并针线笸箩。 院子东边靠墙三间厢房,墙角零星种着月季花,不甚名贵却是生机勃勃。 趁他打量的工夫,杨妡已沏好了茶。 青菱端来铜盆,伸手绞了帕子半跪着递给杨峼,“三少爷擦把汗。” 盆里兑过开水,帕子热乎乎的,覆在脸上只觉得热气透过毛孔渗进了五脏六腑,适才的冷汗一消而尽。 等到暖暖的热茶入口,整个人完全活了过来。 杨峼长舒口气,捧了茶盅慢慢啜着,忽而道:“毛峰味道重,五妹妹沏茶时别放这么多,我那里有些恩施玉露,回头给你送些来。” “我不懂喝茶,”杨妡顿觉有些尴尬,小心翼翼地开口,“是沏得太浓了吗?” 杨峼温和地解释,“我喝正好,五妹妹年纪小,怕受不住这么酽。” 杨妡恍然,脸红了下,心里有些许感叹。 没想到杨峼看着冷淡,却并非不通人情,假以时日,应该能和睦相处吧。她不求他像杨峻对待杨姵那般纵容疼爱,至少别当成陌生人,两不相干。 想到此,杨妡把手里绣花绷子递过去,“我给爹爹绣的帕子,三哥觉得如何?” 杨峼扫一眼,见是素白绢面上数茎佩兰,说不上精巧倒也算雅致,便点点头,“不错。” 杨妡顺杆往上爬,“要是三哥不嫌弃,我给三哥也绣一条?扇套也成,不过一时半会绣不出来,吴娘子说下个月才教。” 杨峼含笑拒绝,“不用……书院里都是公子少爷,不好带出去让人看见。”说罢起身,“多谢妹妹清茶,我还有事不便久待。” 杨妡恭敬地将他送至门外。 没走几步,杨峼突然想起两包点心都落在了晴空阁,不由转身回望,就见青砖粉墙的晴空阁被晚霞照着,像是笼了层金色的薄纱,安详静谧。 有几株翠竹越过了墙头,衬着盛开的蔷薇,清雅而不失热闹。 清风徐起,隐约又传来小丫鬟清脆的笑声。 想起那条温热的帕子,杨峼眸光渐深,涌出晦涩不明的意味。 大夏天,寻常人该用清凉的井水绞帕子,而杨妡却有意兑了热水,想必是看出他的脸色不好来。 也不知是她的主意还是她身边丫鬟的主意,到底安了什么心? 念头闪过却又哂笑,她才九岁,便真是存着坏心,怎可能瞒得过自己? 怕是自己想太多了。 可一转念,恍惚又记起树丛后面听到的话。 杨峼心顿时沉了下去,匆匆自二门走出内院,没回自己的住处,径直寻到府医,开门见山地问:“前阵子,祖母生病到底是因何而起?” 第23章 脾性 府医沉吟一番,“因我去时老夫人已经吐过两回,脉相摸不太准,估摸着厨房不当心混了葱兰等物,或者误沾了绿萝、滴水观音的汁液。幸而二姑娘当机立断,给老夫人催吐,否则病情没那么容易好转,恐怕还得缠绵些日子……我已叮嘱过老夫人,日后入口之物需得慎而又慎,老夫人年纪在这儿,不若年轻人恢复得快。” 绿萝? 刚才在杨妡院子里就看到缠绕在竹枝上的绿萝,难不成会是她? 可碧玺她们说得明明是杨娥。 杨峼心中五味杂陈,谢过府医去了杨远桥的书房。 晨耕笑呵呵地迎上前,“老爷还没下衙,三少爷有事?” 杨峼淡淡道:“记得父亲这里有几本药书,《佰草集》还有《神农本草》,我想借来一看。” “三少爷稍坐片刻,我这就找来。”晨耕引了杨峼至案前坐下。 趁着晨耕找书的空当,杨峼打量了下案旁的滴水观音。 滴水观音长势极好,根茎挺直,叶片油亮,因盆里水汽足,叶尖上慢慢沁出一粒水珠,水珠愈来愈大,颤巍巍地挂着,片刻落在盆中土里,发出细微的扑簌声。 杨峼顺着水珠往下看,不由愣住,盆口附近一杆枝茎不知缘何少了片叶子,只留光秃秃地枝干,茬口不算新,却也并非太久。 “找齐了,还有本《天宝本草》,二姑娘才还回来不久,不知道三少爷需不需要?”晨耕抱着一摞书自书架后绕出来。 杨峼心头又是一跳,“二姑娘什么时候来借过书?” “有阵子了,不过半月前才送回来,正好我还没放回原处就一并拿过来。” 杨峼挑出三本连并那本《天宝本草》道:“先看这些。” 晨耕“嗯”一声,找出本册子,提笔将这几本书名及出借日期记上,让杨峼画押。 杨峼趁机扫了几眼,果然看到前面几行有个“二”字,字迹秀气端正。杨峭基本不往杨远桥这边来,这个“二”不是杨娥又能是谁? 杨峼的心重重地沉到了谷底…… ** 一夜急雨,天蒙蒙亮时,放了晴。 雨后的花园草木葱翠空气清新,低垂的枝叶上滚着雨珠,被晨阳照着,折射出五彩的光芒。青石板路面的石缝里冒出无数青苔,嫩绿湿滑。 杨妡一手提着裙角一手捏了两枝桂花,小心翼翼地避开路面上坑坑洼洼的积水,往松鹤院赶。 不曾进门,先听见杨娥不紧不慢的声音,“今儿六妹妹来得可早,见玛瑙吩咐人炖燕窝,帮着挑了好一会子燕毛。” 接着是杨婧脆生生的声音,“平常没起这么早,都是那几个响雷把我吵醒了,就想着过来看看祖母睡得好不好?正好见几位姐姐都忙着,以前我总在祖母这儿蹭吃蹭喝,早就该尽尽孝心。” 魏氏嗔道:“祖母知道你们的孝心,不过婧丫头正是长身子的年纪,合该多睡会儿,那些个活计自有下人做,别纵着她们偷懒。” 杨妡走至门前,理了下裙裾,撩开帘子,屋里众人便朝她望过来。 杨娥一眼瞟见她手里的桂枝,笑道:“又来了个孝顺的。” 杨妡故作不明其意,愣了愣解释道:“晴空阁旁边那株桂花树坐了花骨朵,老远就能闻到香味,我约莫这两三日就能开,特地挑了枝形状好的给祖母供在屋里,省了用熏香。” “去找花瓶供起来,”魏氏仔细瞧了眼桂枝上鼓胀胀的花苞,吩咐玛瑙拿去插瓶,笑呵呵地重拾刚才的话茬,“都是好孩子。” 杨娥接话道:“是因为祖母教导得好。” 魏氏听了越发欢喜,满脸的皱纹舒展了许多。 背完《女诫》,姑娘们陪魏氏用过早饭,又插科打诨说笑了会儿才各自散去。 魏氏要虔心诵经,杨娥回到自己屋里,捏一把馒头屑,逗弄瓷缸里的金鱼。馒头屑落下,金鱼蜂拥而至,瞬间吃了个精光,然后舒展着宽大的尾鳍摇摆而去。 “姑娘,”采茵走近,轻轻唤了声,“申婆子刚来复命。” 杨娥“嗯”一声,将手中馒头屑尽数洒到瓷缸里,眼看着金鱼争抢一光,抬头问道:“她怎么说?” “前天夜里就送过去了,因昨儿她有差事脱不开身,直到这会才来回姑娘……是章嬷嬷亲手接的,说老封君心里有数,让姑娘放宽心,二房院的内宅容不得别人兴风作浪。左右就这三五日,先让那头兴几天。” 说到此处,采茵顿一顿,不见杨娥回应,稍犹豫,又开口,“听园子里剪枝的婆子说,昨儿下午三少爷往晴空阁去了,待了有一阵子才出来。” “三哥去那里干什么?” 采茵答道:“应该去送点心,进去时三少爷手里拎着两个油纸包,出来时没有。” 杨娥心中一梗,没好气地道:“知道了。” 采茵觑着她脸色不太好看,踮起脚尖悄悄退了出去。 平白无故地,三哥给那贱人送什么点心,自己这个亲妹妹还没有呢? 杨娥气恼,抓起手边雕刻成狮子模样的玉石镇纸“啪”一声重重拍在长案上,瓷缸里的水晃了晃,金鱼惊得四散,纷纷藏到水草从里。 采茵隔着门帘听到,偷偷探进半边脸瞧了瞧,对旁边采芹使了个眼色。 采芹心领神会,挪着细碎的步子飞快地离开,少顷提了水壶回来。 水是刚烧开的,壶嘴呼呼往外散着热气。 采茵已备好了茶壶茶盅,又找出个绘着美人观月的瓷罐,低声问:“这是上次三少爷送的恩施玉露吧?” 采芹点头,拔开塞子,捏出一小撮,散进茶壶里,不过数息,清幽的茶香伴随着水汽氤氲开来。 头一道洗茶的水倒掉,采芹重新续上水,斜着茶壶注满了茶盅,用托盘端着,在门口唤了声,“半上午了,姑娘口干了没有,我沏了新茶来。” 停了停,撩开门帘进去细声道:“水稍稍有点烫,姑娘且待会儿喝。” 杨娥已铺开一张宣纸在抄经书。 采芹识趣地将托盘放到案头,伸手拿狮子镇纸将宣纸一角压上。 杨娥再写两个字,待得笔尖墨干,才淡淡地道:“我这里不用伺候。” 采芹应声退下,对采茵摆摆手,无声地道:“没事了。” 杨娥的脾气,她们都清楚,最见不得别人比她好。 上次杨妡梳的落梅髻碍了杨娥的眼,采茵是将魏氏送的赤金镶宝头面拿出来给她消得气。 杨妡再漂亮如何,始终得不到魏氏欢心,就如跳梁小丑徒惹人笑话。 这次是因为三少爷送了杨妡点心而发怒,最好的方法就是提醒她杨峼送过茶叶来消气。 点心有什么好,府里厨子都能做,而茶叶却是三少爷的同窗千里迢迢从湖北带过来的。三少爷尝过之后觉得更适合女子,特地转送给杨娥。 论起来,茶叶岂不比点心贵重得多? 采茵她们不知道的是,就在此刻,二门有个婆子正奉杨峼之命,将半包恩施玉露送到了晴空阁。 平静无波地过了三日,明心法师终于到访,罗嬷嬷亲自往二门将人迎进松鹤院。 明心法师见到魏氏,拂尘一甩双手合十,含笑问道:“有二十年没见了吧,老安人身体可好?” 魏氏笑应,“法师好记性,早先给德安皇太后贺寿时候见过,算起来真是二十年了。托法师的福,大病没得过,可小病没断着,勉强还能再活几年。” 明心法师又笑,“老安人从面相上看可是有大寿数的,也有财运,以后且等着享儿孙福吧。” 魏氏“呵呵”地笑,“借法师吉言,要是儿孙不孝顺,我可找您讨说法。” 明心法师志得意满地道:“我看相批卦二十年,刚进府邸就感觉紫气氤氲,一路过来只见人兴草旺正是财运茂盛之气,这会再看到您这福相,万万错不了的。” 杨家建府时,杨文英着实下过功夫,曾寻访到一位隐世高人前来指点过,府中几处主要建筑互为依附,恰成聚宝态势。 数代下来,杨府面上不显,家底确实一代比一代雄厚,魏氏虽不清楚具体有多少家财,但从祭田每年都增加便可见一斑。 听到明心法师这般说法,魏氏已自信了几分,笑叹声,“不瞒法师,往常年家里还算顺遂,今年不知为何纷争颇多,古语说‘家宅不宁破财招鬼’,所以才请法师前来看看到底何处不妥当,怎生化解才好?” “老安人睿智,知微见著,有多少人就因为小处不重视,从而酿及大祸,”明心法师称赞一番,沉吟道:“老安人住处正气极盛,便有魑魅魍魉轻易也无法近前,容我到外头一看。” 魏氏道声好,亲自引着明心法师往园子里走。 出门的时候恰遇到杨娥回来。 明心法师见她气度虽端庄,但颧骨略高,人中上下均尖,从面相上看,这人待人刻薄气量狭小,而又克子损胎,生育不顺。 想是这般想,明心法师面上却半点不露,笑呵呵地从怀里掏出枚羊脂玉的玉环,“一个小物件,不值什么银子,但是经护国寺无印大师开过光,给二姑娘玩。” 杨娥道谢接过,笑着问道:“祖母是往哪里去,孙女跟着长长见识可好?” 魏氏自不会拒绝,点头应了。 花园往北有处山坡,名夕照山,不过百丈高,半山腰建了座八角亭叫夕照亭。 一行人在夕照亭站定,明心法师放眼四望,掐着指节低吟几句口诀,正色道:“宅邸依山靠水,园中小溪自西而东,上不见源头下不见水去,是极佳的风水格局。按理尊府不该有口角纷争之事,不知近些日子府里可有新人来或者故人去,乃至于人力改变了风水?” 魏氏摇头,“家中最小的孙女也已经六岁了,长孙明年春天才娶亲。” 杨娥眸光一闪,低声道:“说起来,五月里五妹妹假死过一次,醒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也不知是不是?” “且慢,”明心法师止住她,伸手指向西北的空水桥,“你所说的五姑娘是不是住在那边?” 杨娥讶异地问:“大师如何知道?” 明心法师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西北乃是坤位,主家庭和谐家宅运势,刚才一错眼好像看到似有浊气翻滚……” 第24章 惩罚 有浊气不就意味着府里上好的风水被干扰? 杨娥识趣地不再插话,低头悄悄勾起了唇角。 魏氏按捺不住,急切地开口,“请法师明言,这浊气可有解救之法?” 明心法师却卖开了关子绝口不提浊气,转而解释起刚才提到的风水格局,“水流不见源头叫做天门开,不见水去叫做地户闭,天门开意味着财源广进,地户闭则是财不外流。从此处看来,园中小溪就是在那处石桥之处转而朝南,隐藏了踪迹。” 魏氏一听就明白。 园子里的水引自映月湖,曲曲弯弯顺流东下到空水桥时转而往南,经过留芳闸复回映月湖。映月湖畔杨柳堆烟,留芳闸隐在杨柳丛中,也便藏住了溪流去处。 明心法师续道:“三年寻龙十年点穴,石桥就是聚风藏气的紧要处,非大造化之人不能压得住。不知附近院落里所居之人可肖牛,且是八月出生?” 魏氏想一下杨妡生辰,笑道:“果然不错,亏得法师提醒,还有二十余日就是我那孙女的生日。” 杨娥听着话音不对,轻咳声,插嘴道:“大师刚才不是说浊气?浊气怎么会是穴点,而且要大造化之人才能压住?” 明心法师“呵呵”笑两声,大着舌头道:“我是延绥人氏,浊重不分,以前直着舌头想改硬是没改掉,还差点因此掉了脑袋,如今年岁已大,更改不掉了。重气能避邪淫驱小人……十二生肖里,除去龙虎,当属牛最重,且稳重尽责,故而能守得此要害之处。” “旁边晴照阁还有四妹妹,四妹妹也肖牛,生在五月,五月正是水长草肥之事,岂不更有造化?”杨娥再问。 明心法师摇头,“非也,五月草肥,八月粮收,八月牛吃的是粮,要比五月牛更矜贵些。当然,如此紧要之地,有两牛守护更为妥当。” 魏氏闻言脸色晦涩不明,默了片刻,问道:“依法师之言,我那五孙女是金贵命,可又怎会牵连那么多纷争?” 明心法师脸上露出莫测的微笑,叹一声,才开口,“府上可有肖猴之人?” 怎么没有,杨娥便属猴,而且还是尾巴尖上的猴子,腊月出生。 魏氏缓缓点头,“有”。 杨娥听闻牵扯到自己,更是竖起耳朵双眼紧盯着明心法师。 明心法师心知肚明,却只作没看破,笑道:“众人皆知猴性顽劣,如果所料没错的话,事端大多由肖猴之人挑起……按五行来说,猴属金,金克木,老虎与兔子属木,故而肖虎或者肖兔之人不可与肖虎之人共住。老一辈也有话传下来,叫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就是这个道理。” 杨娥听了又惊又怒,面皮跟火烧了似的烫得厉害,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洞钻进去,又恨不得赶快唤人把这个不男不女的阉人撵出去。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外祖母毛氏说过明心法师确实懂命理卦象,但他是穷苦出身,做阉人一辈子,最看重黄白之物,只要许他些银钱,他黑的能说成白的,白的能说成黑的。 为了外孙女过得舒心,毛氏送出去一对前朝定窑的莲瓣纹细口瓶并两百两的银票,合起来怕也有五百两银子。 明心法师座下童子痛快地收了,口口声声说法师知道如何行事。 因怕有失,杨娥还特地画了园中方位草图,独独把杨妡那处点出来,吩咐申婆子送到毛氏那里。 这两天她日夜期盼,就等待明心法师进门揭露杨妡命中带凶克长乱家,然后她见机挑唆几句,让魏氏把那个贱人发落到家庙中,再不得回府。 她千算万算,却没想到明心法师口中说的完全不一样,杨妡不但天生富贵还成守护家宅平安的功臣了,早十几年她没出生,难道府里就不平安了? 想到此,杨娥再压不住心底愤懑,脱口问出来,“我有事请教大师,五妹妹今年九岁,再之前晴空阁一直空着,岂不是就没人守护空水桥了?” 明心法师淡然一笑,“守护者不必非得是人,有辟邪通灵之物也可,只是此乃天机恕咱家不便相告。”说罢,收了笑意,双手合十念声佛号,对魏氏道:“老安人可还有其它吩咐?” 魏氏瞪一眼杨娥,赔笑道:“法师所说猴虎相冲之事不知如何化解,另外肖虎之人还与什么相冲?” 明心法师笑道:“这事儿不难,老安人大可放心,就只约束了肖猴者慎言慎行即可,她既不四处惹事,尊府自然安宁。至于肖虎之人,除去与猴对冲之外,也忌讳蛇。另外俗语说龙虎斗,但从命理上看,并无相害相刑,但也非相合相宜之相,肖虎者与马、狗最合……老安人再不安心,回头我让童子送座羊脂玉的麒麟放到床头,便可驱邪扶正。” 魏氏连连道谢,亲自将明心法师送到二门,外院里已有人备好厚重的谢礼相赠。 自二门回到松鹤院,杨娥觑着魏氏脸色,扑进她怀里撒娇,“这什么法师,僧不僧道不道的,满嘴里浑说,祖母不会真信了吧?孙女陪着祖母十多年,何曾妨了祖母?” 魏氏宽慰道:“祖母怎会不知你的孝心,这些年也得亏有你替我打点,省我多少心力。”话出口,莫名又想起明心法师之言。 魏氏肖虎,杨娥肖猴。 平常在松鹤院,魏氏懒得费神,也是为了教导杨娥管家,一应琐事大多交给杨娥处置。 岂不正应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俗语? 越想越觉得生疑。 前两天杨娥还撺掇着请高僧请道长,又盛赞明心法师通周易懂命理,这会突然又背后非议他信口胡说。 而且,头先两次口角与杨娥还真脱不开干系。 心里虽嘀咕着,可杨娥毕竟是自己一手养大的,魏氏仍和蔼地拍拍她的背,温言道:“法师所说也不无道理,女孩子合该清闲贞静守节整齐,你年纪比她们几个都要大,平常莫与她们一般见识。” 杨娥身子僵了僵,祖母这是什么意思,也是觉得自己言行有亏? 本能地站起来想要反驳,转念间已换了心思,乖顺地应着:“谢祖母提醒,以后定会让着诸位妹妹,好好爱护她们。” 魏氏欣慰地点点头,“眼看就及笄了,上次我跟你外祖母提过你的事,就等秋闱之后商议璟哥儿了。你呀,得空把手里的物件清点一下,该绣的东西也得准备起来。” “祖母,”杨娥面红似飞霞,嘟着嘴娇声道:“祖母惯会取笑人家,二表哥跟我有什么相干?我,我没法陪您了,您让罗嬷嬷陪您说话吧。” 魏氏“呵呵”笑着,挥挥手,“去吧,我不用人陪,稍微打个盹也就快吃饭了。”待杨娥出了门,她脸上的笑容骤然垮下来,目光也开始变得深沉。 *** 纵然明心法师在夕照亭说得那番话并没几人听到,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到半天工夫,府里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听到了风声。 张氏总算放下了心头大石,而且颇为高兴。明心法师惯常在京都权贵之家的内宅走动,他又不是个口风特别紧的,如果能偶尔提到杨妡的上好命相,一传十十传百,那么杨妡的亲事就不愁了,自有人上赶着登门求娶。 只是心里也有些疑惑,明心法师是隔壁府邸毛氏帮忙请来的,理应吹捧杨娥才对,怎么没说杨娥两句好话,倒是把杨妡的命格说得贵重无比。 也不知前些日子杨妡说要送的信是给谁的,会不会跟这事有关系? 张氏存心等杨远桥回来问问,便挑亮蜡烛,拿了杨远桥未做完的一双袜子继续绣。 戌正三刻,杨远桥带着浑身酒气回来,张氏见他脸色酡红,忙起身招呼,“老爷吃了酒,要不要吩咐厨房煮点醒酒汤来?” “不用,一斤装的小坛子我们四人喝,每人不过二两半,这点酒醉不了人,”杨远桥踉跄着止住她,伸展双臂让张氏服侍他褪去外袍。 很明显是已经有了醉意。 张氏无奈地道:“宿醉过后头该疼了,喝点汤能多少醒一醒。” 杨远桥往炕上一歪,抓了只靠枕掖在身后,嘟哝道:“醒酒汤里放许多醋,又酸又苦,谁能咽得下?” “老爷既不想喝便不喝,府里哪个能迫着老爷,偏生说这许多话。”张氏嗔一声,将外袍搭在椅背上,往净房里端来铜盆,弯了身子绞帕子。她穿了件银条纱的阔身袄子,才刚过臀,弯腰的时候便露出白净的腰线,惹人遐想。 杨远桥顿觉浑身热了几分,再抬头瞧她的脸,本就精致的面容在烛光辉映下更显娇媚,温婉的眸底蕴着点点喜意,不若往日那般拘谨。 杨远桥接过帕子胡乱擦把脸,笑着问道:“今儿可有什么喜事?” 张氏不好对杨远桥明讲,便拿起杨妡送来的绣活儿搪塞,“妡儿把扇套绣好了,你瞧瞧能不能用,要是不能,待我与你另作一个。” 两人离得近,张氏已经梳洗过,除去了脂粉卸掉了钗环,只余甜腻的女儿香,桂花般,丝丝缕缕地往他鼻子里钻。 杨远桥心猿意马地就着她的手端详两眼,素绢底子上两三支佩兰,针法仍生疏但配色极好,里面又用细棉布缝了内衬,可见是用过心的,便道:“妡儿一片孝心不好辜负,明儿我就戴上,你要是想做就帮我另做一个……”不等话完,一把拽过张氏往身下压,大手已从袄子下缘探进去,覆在那处高耸隆起的所在,“看看你肚兜是什么花样,就照那个绣。” 她今天穿的肚兜是婴戏锦鲤,难不成要给他绣个这样的扇套? 可这样的花样,即便绣成,他也没法戴出去啊? 张氏正思量,突觉胸前一凉,却是银条纱的袄子被扯开,宝蓝色底子的肚兜也歪了半边露出细白的肌肤,紧接着又是一热,又是那处红润被他噙在了口中。 窗户半开着,屋里又亮着灯,院子里还有丫鬟等着使唤,只要她们抬眼就能看到炕上的情形。 张氏窘迫得要死,可越是窘迫感觉越是敏锐,竟比往日刺激欢愉得多。 她的反应感染了杨远桥,不多时,杨远桥便弃甲缴械,软了士气。 歇过数息,杨远桥起身胡乱扯过一件衣物擦了擦,也不给张氏穿袄子,赤条条地抱了她往里间去,及至床前,一手撩开帐帘,另一手搂住她滚到床上,欺身上去寻到她的唇又啃又咬。 张氏禁不住挑逗,又由着他的性子闹腾一回,两人才偃旗息鼓。 清洗过,两人头挨着头枕在一处,张氏依在杨远桥臂弯里,瞧着窗外清淡淡的月色柔声道:“中元节那天我在护国寺发了誓愿,要是能再怀上一胎就给观音重塑金身。我想给老爷再添个儿子,女儿也成,今天明心法师进府里来,还夸妡儿命里富贵,要是生个像妡儿那般懂事乖巧的闺女也极好。老爷觉得呢?” 杨远桥看着月色下她模糊不清的眉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都好……六部附近有家医馆,坐馆郎中最拿手的就是千金科,等过两日我休沐,带你去诊诊脉。” 张氏温柔地应了声,“好!”忽地又想起来,问道:“那日妡儿是给谁写的信,写的什么?” 杨远桥想起杨妡那封不着边际的信,轻声笑道:“是方元大师,上次听说方元大师留她参禅我还心有怀疑,这会倒是信了。信里没别的,就发了通牢骚,难得大师愿意读且捎了口信回来……看来妡儿真是有福缘受佛祖庇护。” 张氏跟着笑了笑,很快地进了梦乡。 听着她绵软悠长的呼吸,杨远桥却是再睡不着,轻轻将手臂自张氏颈间抽出,展开薄毯给她掩了身子,又将她散乱的墨发顺到枕盘。 她睡得沉,丝毫不觉,唯身上甜腻的桂花香混了欢好之后独有的奢靡而变得越加浓郁,教他迷醉。 他并非耽于欢爱之人,成亲这些年,晚饭大都在外院用,夜里也歇在书房,每隔五六日才往内宅来一趟。这阵子女儿长大了,倒是对他依恋起来,时不时扯着他的衣襟软声问:“爹爹夜里与我们一道用饭吗?” 她声音娇而软,又生得冰雪可爱,秋水般明澈的眼神尽是孺慕之情,教他生不起拒绝的心。 竟然渐渐习惯陪着娇妻爱女用饭,觉得饭菜也比外院的香,也越来越发现张氏的温存与小意。 这样的小意让他变得如同血气方刚的少年那般牵连着家里,就如今日,原本吃了酒是想早早在外院歇了的,可双脚却自有主张似的将他带了回来。 之前跟魏明容便没有这样的感觉。 从小他就知道杨魏两家每代都要结亲,杨远山为了家族求娶钱氏之后,他肯定要娶魏明容。 魏家是行伍出身,体格健壮,性情粗放。魏明容也不例外,身上没多少肉但生了一副大骨架,性子也开朗,喜或者不喜就摆在脸面上。 杨远桥觉得挺好,他在外头汲汲营营周旋在同僚上司之间,回到家累得不行,实在没有精力再去猜测女人的心思。 两人相敬如宾地过了七八年,孩子也生了两个,竟然又换成了张氏。 张氏性情与魏明容截然不同,处处小心步步谨慎,有什么事情全藏在心里。杨远山看在眼里却懒得去问。 都是些鸡毛蒜皮之事,扯来扯去兴许还牵扯到魏氏与两个子女。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他更不愿意在内院浪费精力。 但张氏抱起来实在舒服,像是上好的绸缎柔软顺滑,任由他摆弄成各种形状,又像刚出锅的包子白白嫩嫩,教他吃完第一口又想第二口。 他恋上了她的身子,自然而然地也关注到她的情绪。 在子嗣上,他自觉有愧于张氏。 成亲前,毛氏与魏氏均跟他谈过,让张氏在五年内不得生育,理由很简单,杨峼还小,若是生个女儿还好说,不过是多一副妆奁,要是生下儿子,恐有争夺家产之虞。 毛氏说得恳切,“不是不让你生,薛姨娘能生几个就生几个,一样是你的儿子……张氏也可以生,且缓上几年。” 薛姨娘生得再多都是庶子,跟家产不相干。若是张氏生了,就是妥妥的嫡子,倘或张氏再有坏心,将杨远山的心拢了,时不时吹点枕边风,杨峼便是嫡长子也未必能落到好处。 自古嫡庶不分长幼无序是乱家之源,杨远桥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张氏头一胎不保,他心知肚明,只能听之任之冷眼旁观。 张氏却因此长了心眼,怀第二胎的时候便没做声,直到显怀后才请太医诊脉。那会儿已经四个多月了,太医说是女儿,后来就顺利生了下来。 现在杨妡快满十岁了,张氏却再没有过孕。 杨远桥并非没怀疑有人动过手脚,可一想事情或许牵连到魏氏,追查的心也就淡了。 这会儿张氏重又提到孩子,杨远桥也想要,他只有杨峼一个儿子,如果再生个男孩最好不过,可若是女儿也不错,张氏相貌出众,孩子像了她定然也是个极漂亮的。 这样等杨妡出阁,他还有一个承欢膝下。 辗转反侧许久,杨远桥才渐渐有了睡意,复将张氏拢在怀里,一手搭在她的细腰上,另一手却握住她胸前丰盈轻轻地揉搓着…… *** 杨妡自然也听说了明心法师的话,没当回事,只抿嘴笑了笑。 那天方元大师给她捎的口信是无需多虑顺其自然。 她就知道赖上方元大师准没错,是他说的既来之则安之,也是他说的她有福报,要是轻而易举地被明心法师瞧破踪迹,那她哪来的福报? 杨妡乐呵呵地掂起两只早熟的葡萄,仔细剥去皮塞进口里嚼了,眯着眼笑,“真的很甜,吃完这碟子再往阿姵那里去要些来。” 青菱闻言笑道:“听说庄子上统共只送来两篓子,府里上下各处都没得多少,四姑娘惦记着姑娘爱吃,把自己那份分了一半过来,姑娘便是去要恐怕也没了?” 杨妡眸光转一转,坏笑道:“我往阿姵那边看看,要是有就先把她的吃完,这碟先收着回头咱们躲在屋里偷偷吃。” 这副无赖又自作聪明的样子倒真像九岁孩童。 青菱忍俊不禁,笑着问道:“姑娘也没个由头,就说是去吃葡萄?” “我才没那么直白?”杨妡撇撇嘴,指了案头才做好的面脂,“用面脂换葡萄,算起来还是我吃亏……谁让我跟她吃过一个奶娘的奶呢,不跟她计较了。” 青菱无奈地摇摇头,取过一瓶面脂用匣子盛了,又伺候杨妡重新梳过头换过衣裳,才一道出了门。 经过这几个月,杨妡已经习惯了一天换两三身衣裳。 平常在晴空阁可以随意穿,但去松鹤院务必要穿得齐整,免得魏氏瞧见不喜,往二房院或者其他姐妹住处也必须穿得体面,一来怕不当心遇到外客,再是被下人看到也不好,少不得在背后嚼舌头根子。 去到晴照阁,见松枝正剥葡萄皮伺候杨姵吃,她面前缠枝莲纹玛瑙碟里装了满满当当一碟紫葡萄。 杨姵斜靠在美人榻上跷着两脚,葱绿色的绣鞋一点一点地荡着,见到杨妡,她立马跳起来欢喜地招呼:“你的葡萄吃完了吗,我娘嫌酸不爱吃又给我送了些来,正打算使唤人送给你呢。” 杨妡得意地睃青菱一眼,毫不客气地挤到榻上,抓过几粒葡萄吃了,才取出面脂,“呶,做成了。” 杨姵急切地拔开塞子,一股清香顿时扑面而来,淡雅却持久。翘了指甲轻轻挑一点抹在手背上,只觉得滑嫩滋润,比她素日用的还要细腻些,不由喜道:“你是怎么做的?” 杨妡“切”一声,“先前不是跟你说过吗?先把素馨花洗净捣出汁液,混着牛髓并米酒一同熬,再将细纱抽丝,把熬出来的糨子滤掉渣滓,然后混了黄蜡再熬一遍就成。” “真不嫌麻烦,”杨姵惊叹,上下打量着杨妡,“果然有佛缘的人就是能干,从哪里学来的本事?” 还能从哪儿? 自然是杏花楼。 每年的腊月及正月是杏花楼最清闲的日子,姑娘们闲着没事就鼓捣各种膏脂,那会儿只梅花开,所以她做梅玉膏最拿手。 杨妡笑着又吃几粒葡萄,“今儿我让人打了一些桂花来,等做两盒桂花味的试试,过阵子菊花开,不过菊花香味不好闻,一般人受不了,梅花倒是可以。” 杨姵道:“下回再做叫上我,我也跟着学学。” 杨妡自是应好。 两人叽叽喳喳说半天话,吃了大半碟葡萄,杨妡才辞了杨姵离开。 眼见着暮色已然来临,杨妡转而往二房院去陪张氏用晚饭。 二房院已点了灯,门口大红色的灯笼被风吹得东摇西摆,地上的光晕也随着晃动不停。 隐隐地,有炖肉的香气传来,杨妡默默地咽了口口水,拾阶而上。 刚踏进门槛,就听到院子传来敲打重物的“咚咚”声,夹杂着粗重的喘息以及杨远桥压抑着的怒喝,“你知不知错?” 杨妡大吃一惊,三步两步绕过青砖影壁,迎面瞧见杨峼直挺挺地跪在廊下,而杨远桥手里举着竹尺一下下抽打在他背上。 怎么回事? 杨峼做了什么竟然惹动父亲大怒? 杨妡完全摸不到头绪,脑子仍在回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可身体早一步做出反应,近前跪在了杨峼旁边。 地不凉,却硬,透过夏日单薄的膝裤与罗裙咯得她双腿疼。 杨峼抬眼看一眼下,目露几分惊讶没有开口,杨远桥却喝道:“妡儿,走开。”嘴里喊着,手底仍不停,抡圆了竹尺“啪啪”往杨峼背上抽。 竹尺约莫两尺,带动着风声呼呼作响,而前端已染上暗红血迹。 杨峼许是受不住,脊背弯了下来,双手撑住地面,微微地抖动着。 杨妡不忍目睹,眼泪刷地流下来,仰着脸软声道:“爹爹,爹爹。” 杨远桥冷眼瞧一眼她,烛光摇曳下,巴掌大的小脸泪水四流,澄清的眸子蓄满惊恐与求肯,那模样要多可怜便有多可怜,一时有些心软,可视线扫到旁边的杨峼,又是气恼,扬起竹尺喝道:“不打不成器,枉你读那么多圣贤书都喂了狗了。” 杨妡见势不妙,膝行往前抱住杨远桥两腿,“爹爹,别打了,三哥还得下场考试。” “考个屁!”杨远桥气得骂一句,竹尺不停歇地抽下去,“品行不端,就是当了官也是祸害百姓。” 眼看着竹尺即将落下,杨妡也不知哪根筋不对,猛地扑过去护住了杨峼。 杨远桥急忙收手,却已来不及,竹尺重重地落在杨妡身上。 “啊!”杨妡惨叫一声,朝着杨远桥哭喊道:“疼,爹爹,爹爹别打了,真的疼啊。” 要说杨妡刚才流泪还有两分作伪,现在却真真切切地疼哭了。 杨远桥再下不去手,扔了竹尺喝一声:“畜生!还不赶紧滚回去。” 旁边一直垂手站着的张氏如同听到天伦之音,急步冲过来抱起杨妡,“妡儿,哪里疼?快,快请府医。” 杨妡抽泣着摇摇头,“我没事,三哥……” 张氏转头看向杨峼,他仍是双手撑地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他面前的地上沁出一小滩水渍,辨不出是汗还是泪。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张氏蓦地心软,扬声喝道:“都是死人,还不把三少爷扶到屋里?” 有两个丫鬟上来欲扶。 “不用,”杨峼这才动了动,抬头止住她们,“我自己能起。”挺直身子,一手撑着地,一手扶着膝头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杨远桥冷声道:“既是能动就赶紧滚回去,站在这里碍眼。” “老爷!”张氏悲愤地喊一句,可当着儿女下人的面不好反驳杨远桥,又回头呵斥丫鬟,“赶紧吩咐人抬竹轿。” 她毕竟是继母,让杨峼进她的屋确实不便。 杨远桥没再阻止,冷哼一句,“看你教养的好儿女!”甩了袖子大踏步出去。 杨峼定会儿神,对张氏弯弯腰:“母亲,我先回去,明天再来请安。” “你这孩子,”张氏哽一下,“伤成这样怎么回去,竹轿片刻就来,稍等会儿。” 杨峼摇头,又看向杨妡,“多谢妹妹……以后莫再如此,我是男人打两下没什么,你还小,别伤了身子也别落下疤。” 这话说得真叫人心酸。 杨妡才收回的泪水又扑簌簌往外滚,只哽咽着唤一声“三哥”就再说不出话。 “我没事,”杨峼淡淡一笑,回转了身子往外走。 天色已然全黑,摇摆的灯笼照着他的身影也摇摇晃晃,远远瞧过去,单薄又瘦削。 张氏咬咬牙,吩咐桂嬷嬷,“带两人远远跟着,毕竟打二房院出去的,别让人看了说话。” 桂嬷嬷点头,随手指了两个丫鬟跟着出去。 张氏拉了杨妡进屋解开她的衣衫,不小心碰到伤处,杨妡“嘶”一声倒吸口凉气。 张氏忙挑亮烛心。 杨妡扭过头看,牵动了胳膊跟着疼,却只看到右肩处肿起细长一条青紫,动一下胳膊也跟着疼。 张氏慌了神,左按一下问,“疼不疼?”右按一下再问,“疼不疼?” 杨妡“哎哟哎哟”地叫,“本来还好,娘摁得疼。” “我根本没使劲儿,”张氏恨道:“你爹正在火头上,求两句情也罢了,逞什么能?好在没破皮,看样子骨头也没事。要是不当心,你胳膊保不住再哎哟叫疼也没用……明天淤血发出来会更疼,你忍着点吧。” “没那么严重,”杨妡嗯嗯应着,“我觉得爹后来收了劲儿,也不知……” 话没说完,就听外头丫鬟道:“回太太,府医来了。” 张氏伸手替杨妡掩好衣襟,扬声道:“快请。” 府医已大概知道事情由来,隔着丝帕替杨妡诊了脉,“从脉相看没有大碍,稍微受了惊吓,临睡前喝碗安神汤即可。不知身上伤势如何?” 张氏据实说了。 府医取出两只广口瓷瓶,“红木塞是化瘀膏,每日早晚涂一次,涂个六七日就好,黄木塞是田七粉,太太暂且收着,若是有点小伤小痛可以及时止血。” 张氏道谢接过,吩咐素绢送了府医出去,自己给杨妡上药。 杨妡一边龇牙咧嘴地吸气,一边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爹爹为何生气,三哥怎么了?” 张氏压低声音,“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听说是因为三少爷在老夫人院里对丫鬟动手动脚。” “不至于吧?”杨妡回一声,“三哥不像那种人,再说,看中个丫鬟收在房里便是,爹发那么大火干什么?” “你不懂,”张氏叹一声,解释道:“收房也不是这么个收法,见到个貌美丫头就往怀里拽。得先禀明长辈,长辈允许了才成……而且,三少爷调戏得是二姑娘房里的丫鬟还是在松鹤院。” 哪里有兄长朝自己妹妹屋里丫鬟下手的? 为了维护杨峼,势必要把责任推到丫鬟身上。 可是又有“有其仆必有其主”的说法,丫鬟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举动肯定会连累杨娥声誉,就连魏氏也会落得个管教不严的名声。 传出去,整个杨府都跟着丢人。 原来其中还有这些讲究,根本不是以前在杏花楼听说的那样,大家公子身边好几个美貌丫头,想睡谁就睡谁,还有说年满十五六岁,早早就安排丫鬟伺候人事。 杨妡暗叹声,只听得肚子咕噜噜地叫,这才想起还没吃晚饭。 张氏也觉出饿来,连忙叫人催饭。 这会儿桂嬷嬷撩帘进来,回禀道:“跟到二门,见三少爷的小厮在等着,就没再跟。路上遇到府医,三少爷吩咐先往这边给姑娘诊脉,五姑娘可有碍?” “没大妨碍,不过总得休养两日,待会往外院传个话,让三少爷好生养伤不用过来问安,再到松鹤院给妡儿告个假。” 桂嬷嬷应了自去照办。 夜里,杨远桥仍回二房院歇息,见张氏还没睡便问:“妡儿没事吧?” “万幸骨头没断,”张氏心中存了气,便没给好脸色,可又念着杨远桥是一家之主,终不敢太过分,又解释,“肿了好大一条,这几天是没法握笔拿针了……你也是,自个骨肉也舍得下那般狠手。” 杨远桥默了默,“明天拿了父亲名帖请个太医过府好生瞧瞧……我没想到妡儿会护着阿峼来不及收。妡儿仁义,我不会亏了她,回头我给她打副时兴的头面戴。” 不但杨远桥想不到,就是张氏也没预料到杨妡会那样做。 见杨远桥面上懊悔,张氏心里松动了几分,叹道:“不说妡儿,就是阿峼,总归是个孩子,做得不对你教导他就是,眼下不过十余日就秋闱,怎生撑得下来?” “这个畜生!”杨远桥低骂,“平常觉得他还算稳重,没想到做出这种无赖之事,不好好教训一顿怎么长记性?这种心性,考不中也罢!” 张氏识趣地给他端了杯茶水,待他饮得几口,低声道:“明天太医来了顺便给阿峼也瞧瞧,天气热,别再引出别的症候来。” 杨远桥将茶盅往桌上一顿,片刻才从鼻子里哼出口气,“嗯!” 茶水自盅口溢出,张氏忙去拿布擦拭,却被杨远桥大手揽入怀里,抱起来便往内室走。 一路行过去,外衫罗裙散了满地…… 第二天张氏险些没起来,匆匆梳洗打扮好就赶往松鹤院。 刚到门口就听里面传来姑娘们整齐的诵读声,她缓口气,悄悄走到廊下与钱氏站在一处。 钱氏朝里面努努嘴,低声道:“刚才发了好一通火,待会儿指不定要留你问话。” 张氏点点头,做个无辜的表情,问道:“昨天那丫头怎么处置的?” “打了十板子,连夜叫来人牙子卖到外地去了……京都肯定留不得。” 岂止是京都留不得,恐怕命也留不得了。 十板子打下来又不给请人诊治,能活下来算是命大。 就像上次的绿松,回到家没几天就死了。 这种事,她们见得不少,又不是自己贴身伺候的丫鬟,早就麻木了。 等了没多大工夫,里面声音渐停,早课结束了。 玛瑙出来低声吩咐小丫鬟向厨房传饭,钱氏与张氏则心有默契地撩帘进去伺候。 气氛比往日沉闷得多。 姑娘们也察觉到这点,用过饭都早早告辞离开。 魏氏漱过口,“啪”将茶盅往炕桌上一顿,冷冷地望着张氏道:“你这个母亲是怎么做的?” 第25章 惊讶 张氏愕然,面颊顿时火辣辣地热起来。她知道魏氏心情不好会发作人,却不知矛头直接就对准了她,连钱氏都不避讳。 不由嗫嚅道:“母亲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魏氏直盯着她,唇角微弯,浮起鄙夷的笑,“平常我只当你老实,没想到竟存着这份恶毒心肠,你是不是早容不下那兄妹俩了,非得挑唆着阿峼被打死才高兴?” 张氏恍然大悟,这是因为心疼杨峼,怪她没拦着杨远桥,便解释道:“母亲有所不知,老爷教导阿峼时,我先后劝过三次,后来老爷动了怒,说我要再多嘴一句,就加罚十下。阿峼平常知书达理,对我也是尊敬有加,我怎会巴望着他死?” “你还有理了?我再问你,你可知道阿峼今年多大了?” 张氏吸口气,“十六,十月底就十七了。” “亏你还记着,”魏氏冷笑声,“阿峻刚满十五,你大嫂就替他张罗房里人,整整寻摸半年多,才找了个稳妥可靠的。阿峭要晚点,也是十六岁开得荤。阿峼眼看就十七了,你可曾替阿峼考虑过?”说罢抓起茶盅劈头朝张氏泼过去。 张氏躲闪不及,半边身子都淋湿了,茶水极快地渗进轻薄的绉纱袄子里,激得浑身一阵激灵。 钱氏原本在屋角站着,见状忙退到外面,叫来个丫鬟,悄声嘱咐了几句。 张氏满腹委屈,只觉得鼻头发酸眼眶发热,咬咬唇强忍下眼泪辩解道:“母亲,从我进门,阿峼就在您身边养着,您说我是新妇,紧要得是伺候好老爷。阿峼七八岁上搬到外院,您吩咐王嬷嬷跟着过去,他的吃穿一概不用我插手,还特地叮嘱我莫要前去打扰阿峼读书。阿峼十二岁,王嬷嬷归乡养老,您又对我说阿峼已经长大了,不用人贴身服侍,外头自有媳妇经管他的衣食。这一晃儿十几年过去了,我何曾管过阿峼的事儿?” 魏氏哽一下,讥笑道:“你不管倒成你的理儿了,你当这母亲两字是白叫的?十六七岁正是年少慕艾乍懂人事的时候,但凡屋里有个人伺候,他何至于被个粗使丫头勾搭了?他要不成器,你们二房院能好得了?告诉你,阿峼即便死了,你也生不出儿子来。” 这竟是什么话? 有婆婆这么诅咒儿媳妇的吗? 难不成她生得就不是她的孙子,就不姓杨? 张氏悲愤交加,恨不得掉头就走,可碍着规矩仍是尽量恭顺地问:“儿媳不知怎么办,请母亲明示。” 魏氏将脸扭到一边,凉凉地道:“你这也不管那也不会娶你回来有什么用?捡根木头回来还能劈成柴呢?” 张氏实在忍不住,赌气回道:“母亲既是不满意,那就让老爷写封休书,我收拾了嫁妆回家去。”说罢,将门帘一摔,大步往外走。 没走两步,就听到屋里瓷器落地的声音,接着是魏氏的怒骂,“滚,趁早滚!腾出地方老二找个更好的!” 听到这话,张氏积蓄已久的眼泪就跟开了闸的洪水般喷涌而出,转瞬流了满脸。 好在厅堂并没人在,她飞快地掏出帕子拭了拭泪。 这时钱氏自外面进来,手里拿件湖蓝色怀素纱的袄子,“你那衣裳沾了水,半边都是印子,才刚让素罗回去取了件,到偏厅换了。” 张氏憋回去的泪忽地又涌出来,伸手掩了面低声道:“嫂子,你说我该怎么办?两头不落好,母亲又这样……我是真没脸活了。” 钱氏不说话,揽住她的肩,半推半拉地带到偏厅,才低声道:“什么活不活的,母亲昨儿是气着了,又心疼阿峼挨打,都是气话,你别往心里去……快洗把脸我帮你梳梳头,下人嘴都碎,传出去还不知成什么样了。”说着亲自弯腰绞了帕子。 张氏怎好让她侍候,忙接在手里,胡乱地擦了擦脸,又打散头发让钱氏帮忙梳了。 眼看着瞧不出异样,才往外边去。 好容易撑着回到二房院,终是忍不住躲在内室呜呜咽咽地哭了个痛快。 桂嬷嬷与素绢均不知发生了何事,面面相觑着不敢入内。唯跟着张氏往松鹤院去的素罗听了半耳朵,悄声说给两人听,“在老夫人处受了责难。” 婆婆训斥儿媳妇天经地义。 三人虽不甘,却也无二话,静静地等在外面。半晌,听屋里哭声渐停,才端了清水巾帕等物进去伺候。 偏巧二门上的婆子又引了太医过来,张氏不便出面,遂吩咐桂嬷嬷带着往晴空阁去。 张氏重又梳洗过,随后也去了晴空阁。 太医却已离开,杨妡正坐在院中石凳上跟杨姵头挨着头挑拣桂花。杨妡右肩吃力,便只用左手,两人笑语宴晏有商有量的,极其和睦。 青菱笑着将太医留下的玉肌膏呈给张氏看,“说这个比化瘀膏管用,宫里娘娘们也用的,另外也摸了骨头,说没事,将养两天就好。” 张氏看杨妡气色也不像有事的样子,已是放了心,因想起还得让太医去看看杨峼,也不知太医知不知道。 便简短地嘱咐青菱几句,带着素罗往外院去。 刚才哭过一场,张氏想得明白,归家是不可能的。别说父兄容不容自己回去,就是她也不忍心连累他们被人指指点点。 而且有个大归的姑姑在,侄女们的亲事怕是要艰难许多。 何况还有杨妡牵连着。 杨家的姑娘无论如何不会让她带着走。 再想想,归家之后又能有什么出路,即便再醮也不一定有个好去处。这杨府总算还和睦,钱氏待她一向宽厚友善,杨远桥也是愈来愈黏着她,只除了魏氏。 她既然打算仍要待,杨峼这事就必须得处置妥当了,正好趁机问问他的意思,免得又被魏氏挑理。 这次倒赶得巧,正碰上杨峼的小厮冬明送太医出来。 太医少不得又将杨妡并杨峼的症状细细说明一遍,又再四叮嘱切勿让杨峼伤处沾了水,再就是结痂时不得抓挠。 张氏一一听得认真,吩咐冬明牢牢记住。 杨峼已得知张氏过来,特特地站在院中相迎,见到张氏便是一揖,“我已经大好了,不敢劳母亲拖步,母亲且请进屋喝杯粗茶。” 转身时,张氏瞧见他灰蓝色道袍背后已然又沁出血来,显然是刚才弯腰挣开的。 张氏不知心里是何种滋味。 杨峼对她一向淡漠,但礼数上却从来不差半分,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再挑不出失礼之处,这次也是,拼着挣开伤口也得出来行礼相迎。 岂不知,要是魏氏知晓,恨不能又得把她骂个狗血喷头。 想起适才被魏氏的那通挤兑,还有那杯迎面泼来的凉茶,张氏恨得牙根痒痒,沉着脸吩咐冬明,“赶紧伺候三少爷上药,若被老夫人知道,别说你得不了好,便是我也跟着吃挂落。” 杨峼何等聪明,立马听出话音来,忙道:“母亲且请宽坐,我换过衣裳再出来。”又吩咐小厮秋晖,“给太太沏壶毛尖,别太酽。” 秋晖应声而去,少顷端过茶来。 素素淡淡一只白瓷茶盅,面上绘了疏影横斜一枝梅,汤水澄碧里面立着七八根舒展开的茶叶。 张氏小口啜着,四下打量起厅堂的摆设。 中堂一幅泼墨山水画,然后黑檀木的一桌四椅,博古架上养了盆文竹,再就是一套牧童横笛的茶具。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这还是张氏头一次来竹韵轩,没想到竟是这么的简单,还不如她娘家兄长的书房来得奢华。 没多大工夫,冬明自内室出来,恭敬地道:“少爷刚上完药不太方便走动,太太可否移步到里头说话?” 张氏点点头,带着素罗一并进去。 内室也是素淡,一座四扇的屏风将屋子隔成两半,隐约可见里面挂着虫草帐帘的木床。外间墙边摆着书架,靠窗是座长案,案上整整齐齐地摆着笔墨纸砚,杨妡送得竹竿笔筒也在其中,林林总总插着十几支笔。靠北墙则安着罗汉榻。 此时杨峼已换了件颜色略深的靛青色袍子,姿态别扭地坐在罗汉榻上。 张氏淡淡开口,“你屋子也太冷清了,回头我开了库房让人挑几样摆件送过来。” “母亲不必麻烦,”杨峼笑着拒绝,“我志在读书,玩件太多只会让人分心,现今我有湖笔端砚,相比许多同窗已经好太多了。”顿一下,又道:“我见父亲用的折扇不错,要是五妹妹那天出门,请她也帮我挑一把。” 张氏不由低笑,“你父亲本是嫌弃扇面画得不好,碍于妡儿面子不得不戴着,难得你能看上眼。” 杨峼笑道:“我觉得那画极好,有种枯木逢春绝处逢生之感,要是五妹妹不介意,倒想跟父亲讨了来。” 说笑几句,张氏思量番,斟酌着语气道:“有件事是我耽误了,其实原本不该这会儿提,差几天你就下场考试,怕扰了你心思……可正赶上这个时机,就想问下你的意思。” 杨峼看出她的迟疑,笑道:“母亲有话但说无妨,科考一来考学识也是考心性。再者,今年是恩科,明年才是正科,若不行明年再考就是。” 天启帝登基两年有余,为广罗人才,连设两年恩科,第三年是正科,这就意味着连续三年都有科考。 张氏点点头,“那我就直说了,你已年近十七,大少爷与二少爷在你这个年纪屋里已经有人伺候,你想过没有,想找个什么相貌品行的?” 杨峼脸色蓦地红了,露出几分不自然的羞色,少顷抬头大大方方地说:“多谢母亲想着,我心中已有了人……嗯,嗯,就是祖母屋里的碧玺姑娘。” 张氏惊讶得差点跳起来。 碧玺长相不如玛瑙漂亮,性情不如珍珠温柔,平常也不怎么在跟前伺候,什么时候落了杨峼的眼? 再者,他既是相中碧玺,又去勾搭杨娥屋里的丫鬟算怎么回事? 一个两个都出在松鹤院,魏氏知道必然又得发怒。 杨峼看出张氏的为难,笑道:“此事不劳母亲费心,等秋试之后我自己跟祖母讨人……倘或母亲问起,您就说我心里有了主张。” 张氏怔怔地看过去,面前这张脸跟杨远桥还真是像,修眉俊目清雅斯文,唯他因年幼之过,眸光不若杨远桥那般深,却已是超出年纪的老成。 想起昨夜他挺直脊背一声不吭地捱了十几下时候的倔强与孤傲,张氏油然升起怜惜之情,叹道:“你既凡事有成算,就如昨日那般情形,在你父亲跟前低下头认个错又如何,何苦生生捱那些责打?” 杨峼默一默,低声道:“母亲,我觉得自己没错……” 第26章 周旋 从竹韵轩出来,张氏整个人都是懵的,明明挺聪明智慧一孩子却很是执拗,绝口不提自己有错,却又觉得这顿揍挨得对。 教人猜不透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回到二房院,没想到杨远桥下衙早,隔着洞开的窗棂正瞧见他一边摇着折扇一边翻看着炕桌上的书。 他已换下官服,穿了件玉带白的圆领袍,束发的玉冠也摘了,用根竹簪别着,发梢披散下来垂在肩头,被风吹着,轻轻地在耳畔拂动。 整个人清雅隽秀,宛如魏晋时期的水墨画。 张氏胸口滞了滞,下意识地停下步子。 她喜欢这个男人,从掀开喜帕见到他深沉如夜空的双眸那刻就喜欢了,所以才心甘情愿地伏低做小侍奉他的双亲,忍让他的子女。 一低头就是十年。 这会儿,却觉得满心满腹里都是委屈。 张氏深吸口气压下眼眶几欲滚出的泪,撩帘进屋,尽量平静地问候道:“老爷下衙了,今儿可是早。” 声音里明显带着泣意。 杨远桥却根部没听出来,头不抬眼不睁地“嗯”了声。 听到这漫不经心的回应,张氏不觉心凉,失魂落魄地站了片刻,转身往西次间书房研出一池墨,取了支中毫,再裁两张宣纸,一并捧至炕桌上。 杨远桥终于抬起头,问道:“这是做什么?” 张氏垂了首,“休书,老夫人觉得我上未能侍奉好双亲,下没有教导好子女,所以让老爷休妻,另寻温顺知礼的来侍候老爷……老爷这就动笔吧。” 杨远桥眸间露丝笑,转瞬掩去,低头寻着她的眼,对牢了问道:“你什么意思,想大归?” 张氏侧头躲开他,“我怎么想的有何用,老爷若想休我,我便是死缠烂打还能改了老爷心意不成?” “你我夫妻,生共枕死同龛,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我能做到自是依你。”杨远山温声道。 能不能还不是他的一念之词? 张氏心酸地想,话语里也带着几分赌气,“半路夫妻,即便死了,陪你的也不是我。” 声音虽小,杨远桥却听清了,脸色沉了沉,“我不是你结发的男人吗?”稍顿片刻,“你跟明容确实不同,她性格爽朗,跟母亲大嫂相处极好,内宅也治理得井井有条。我在外奔波,她在内操持家事,丝毫不用我分心。我经常会想,假如我们不是夫妻,做兄弟也极好,而你……” “老爷写休书吧,”张氏打断他的话,心里苦涩到不行,与他原配发妻相比,自己既不能讨了魏氏欢心,也不能赢得子女敬爱,简直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那便依你,”杨远桥轻叹声,回身坐正,将宣纸铺开,抬笔蘸了墨,不假思索地写下“与妻书”三个大字,接着另起一列,换成小楷,“妻,张氏巧娘,时年二十有八,成亲十一年另七月,未能奉迎公婆教养子女……” 张氏偷眼去瞧,只看到此处便觉心似刀绞双眼模糊一片,泪水再也止不住顺着脸颊直往下滚。 杨远桥瞟她一眼,笔锋未停,继续笔走龙蛇至写完整篇才撂下笔,甩开折扇扇干墨迹,塞进张氏手中,“拿去吧。” 张氏捧着纸,觉得像是捧着千钧重物,双手抖得如筛糠,双腿软得像面条,似乎站不住似的。 杨远山于心不忍,轻声道:“看看吧,还有哪里不对?” 这样戳心窝子的话还需要看第二遍,忍受第二次的折磨? 张氏掏帕子擦了泪,摇头道:“不用了,我这便去收拾东西。”将纸胡乱团了塞进怀里,举步往里间走,打开衣柜对着满满当当的衣裳发呆。 左边两只格子是杨远桥的,右边两只格子是她的,底下抽屉里是袜子、腰带及香囊,摆放得叠得整整齐齐有条不紊。 张氏怔一下,抽出条蓝底包袱铺开,将自己的衣裳放上去。 杨远桥跟在后头进来,见状把左边他的衣裳也放了上去,与她的摆在一处,“你真想让我当个倒插门的女婿?” 张氏惊愕地望向他。 杨远桥低叹,自她怀里掏出那张纸,展平了捧到她面前,“你不顾及我的面子就罢了,可不能不顾及岳父与两位舅兄。” 张氏瞪大了眼细读,在先前文字下面,紧接着写的是,“然种种不足皆有其因,余认为她既不曾犯口舌之罪,又无盗窃淫污之行,更兼性情温婉仁慈良善,余心悦之久矣……”接下来却是表了决心,“我是绝不会休弃她的,如果她执意要离开,那么我就跟着去当个倒插门的女婿。” 杨远桥轻声道:“不是我不肯上门,一来是舍不得孩子,二来怕舅兄面子上过不去。” 张氏呆呆地看着他,忽地扔了纸扑到他怀里,孩子般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 “巧娘,”杨远桥拥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道:“委屈你了,我知道母亲迁怒于你,我不会休你,你也别提归不归家的话。” 张氏不做声,只肩头耸动得愈加激烈。 杨远桥又道:“母亲年纪大了,你暂且忍耐着,要是不忿就冲我来不必憋在心里委屈自己……小娥很快就及笄,过不了两年就出阁了,阿峼我想让他外出游学几年,等二十岁上成亲也使得……你要心里不自在,就在屋里歇几天,我跟母亲那边提一提。” 张氏沉默着,良久点了点头。 有了杨远桥在前头顶着,张氏足足五天没往松鹤院去,杨妡要侍疾也没去,肩伤一养好,就被张氏迫着练习针线活儿。 第六天头上,魏府送了帖子请杨家阖府听戏。 魏家这阵子可没安生,阖家壮年男子一并千里迢迢去了山东祖籍将魏剑声的两个孩子写进,又重新排定序齿。 京都这头就是魏玹为长,魏璟为次,再就是魏珞、魏琤与魏瑜。 上次请杨家人过府只是亲戚间先认识一下,这次则是大张旗鼓地向京都人介绍魏家二房,但凡交情不错的人家都请到了。 张氏借口生病懒了五天,不好听到请客就痊愈,所以仍以生病为由推了,杨妡却不好推,是一定要去的。 宴客那天一早,杨妡梳妆完先到二房院给张氏过目。 她穿件嫩粉色素面杭绸袄子,豆绿色水波纹湘裙,头发挽成圆纂盘在脑后,戴只镶了玛瑙石的珍珠花冠,并两只珠簪,耳坠也用了珍珠,小小的两粒贴服在白净的耳垂上。 打扮简单却清丽,像是酷暑里的一阵微风,看了让人无比得舒服。 张氏只觉眼前一亮,赞道:“好看,就是不能把新打的首饰全部显摆出去。”这几天杨远桥给母女俩都添置了头面,张氏是套赤金红宝石的,杨妡则是珍珠镶着玛瑙石的。 杨妡吃吃地笑,“要不娘跟着去显摆显摆?” “就知道挤兑我,”张氏嗔一声,替她理理鬓边碎发,“可记住了,出门做客万不能这样说话,得恭顺守礼,多微笑少开口,别私自乱走。” 杨妡一一应了,便往松鹤院去。 杨娥不知为何舍弃了大红也穿了件粉色衣衫,不过她肤色本就发黄,被娇嫩的粉色衬着愈加地暗沉,像是没有睡好似的。 杨姵则穿着玫瑰红的比甲,月白色挑线裙子,梳着双螺髻,发髻底边插了对丁香花簪头的赤金小簪,活泼又大方。 魏氏将几个孙女挨个打量一番,最后让杨娥换成湖蓝色比甲,金簪改成紫英石簪子,才率着众人浩浩荡荡地往魏府去。 跟之前一样,杨家人到得最早,秦夫人与王氏及另一个三十出头的中年妇人一道在二门处迎接。 秦夫人与王氏上次都见过,很显然那妇人便是魏剑啸的妻子陆氏了。 陆氏相貌颇佳,与张氏不相上下,可眉梢眼底总像笼着淡淡轻愁似的,唇角也往下扯着,给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秦夫人带了诸人去徳正院给毛氏请安。 毛氏比魏氏大个四五岁,面相却老得多,尤其眼底两只眼袋,跟注了水似的,沉甸甸的,头发也白了大半。 见到杨娥,先把她搂进怀里亲热了会儿,又笑着将其余姑娘挨个夸了个遍。 及至杨妡,更是牵了她的手,“真是个齐整的好孩子,听说命相也好,还得过方元大师青睐,难得啊难得……唉,小小年纪便有这种福气,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语至最后,声音极轻手劲却大,尖锐的指甲恨不得掐进杨妡的手背里。 杨妡岂能白吃这痛,脸上笑着,眼眶里却有泪珠在滚,声音也发颤,“老夫人,福气我受不受得住得看天命,可您这手劲我却受不住了。”抽出手,小心地在唇边吹了吹,又不露痕迹地在众人面前晃了晃。 她的手白且嫩,那道紫红的指甲印格外明显。 毛氏脸上有些挂不住,“呵呵”笑一声,“上了年纪手上没了分寸,我看看破皮没有,用不用上点药?” 杨妡笑道:“就有道血丝,没什么打紧的……不知道二姐姐的手要不要紧?太医刚给我一瓶玉肌膏,回去也帮你抹一下。” 众人不自主地往杨娥手上看去,干干净净的,何曾有半点指印? 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齐齐低了头,唯独魏珞目露惊讶,很着意地盯着杨妡看了片刻。 秦夫人忙打圆场,对魏氏道:“时辰不早了,怕有客人来,姑母在这儿陪母亲说话,我带嫂子及孩子们去迎迎。” 魏氏本也有话跟毛氏讲,也笑道:“去吧,免得在跟前孩子们拘束。”目光落在杨妡身上,带了几分警告的意味。 杨妡只做没看见,与杨姵一道跟在钱氏身后。 魏璟特意放慢脚步,等杨妡赶上来,笑着解释,“祖母这几天夜里睡不好精神不济,一时手重了些,其实她也是因为喜欢五妹妹,没想到五妹妹这么娇……我那里也有玉肌膏,待会打发人送过来。” 话语里,颇有几分不满于杨妡的小题大做。 杨妡岂会听不出来,婉拒道:“不用,其实没什么的,就是当时实在疼的忍不住。”低头看了看手背。 魏璟也瞧见了,方才的指印已淡了许多,却仍有道月牙般的红,被白净的肌肤衬着,非常刺目。一时怨怪她的心淡了,却又开始心疼她受此苦楚。 杨妡不愿与他多做纠缠,暗中捣下杨姵臂弯,使了个眼色。杨姵心知肚明,略思索,朝着前面魏珞唤道:“三表哥暂且留步。” 钱氏立刻警惕起来。 魏珞回过头。 他今天穿的是鸦青色杭绸直缀,腰间缠着靛色腰带,发髻也用靛色布带束着,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无半点金玉之物。 早晨的阳光斜照过来,他麦色的脸上泛出金色的光芒,黑眸深沉表情淡漠。 却在一瞬间,浮起个温和的微笑,“表妹有何吩咐?” 杨姵歉然道:“实在对不住,上次表哥刻的水鸭子,本想上上色,可看着容易做起来却难……” 杨峻笑着接话,“她两人鼓捣好一阵子把水鸭子涂成四不像,觉得实在不好看又要洗掉,结果……”摊摊手,“已是目不忍睹。” 钱氏松口气,瞪杨姵一眼,“你也是,表哥费心刻出来的,就这么胡闹?” 魏珞无谓地笑笑:“婶子言重了,给了表妹就是表妹的,再者上了色确实好看许多,不过水鸭子还是以灰黑居多,颜色艳丽得倒是少。”视线扫过杨妡,在她手上停了停。 杨妡察觉到,狠狠地瞪了回去。 及至岔路口,姑娘跟少爷们便要分道扬镳,少爷们去外院,女眷则到花园去。 这次因为人多,姑娘们占了水阁与闻荷亭,妇人们则改到离湖稍远的含翠阁相聚。含翠阁往东走十余丈,是随心楼。随心楼前面的空地上已搭好了戏台子,专等时辰到了就开唱。 入了八月,月湖里的荷花已然败落,就连荷叶也稀稀落落地泛着黄。 好在,天气仍是热,坐在闻荷亭要比水阁清爽得多。 约莫辰正两刻,客人们陆陆续续赶来,除去上次来得几位,更有好几个杨妡叫不上名字的,好在魏珺也不认识,杨姵便热心地逐一介绍。 其中蔡家姐妹来得最早,两人都精心打扮过,比早先在庙会上看到得更加惹眼,尤其蔡星梅穿件玫红色绫袄,藕荷色八幅湘裙,裙摆绣着月白与鹅黄色的忍冬花,衬着她纤细的腰肢,弱柳拂风般婀娜。 几人寒暄过,蔡星竹快言快语地问魏珺:“听说请了千家班来唱戏,不知道唱得是哪出?” 魏珺尴尬地笑笑,“我也不太清楚,还是前天看花园里搭戏台才知道请了戏班子。蔡姐姐可知道千家班什么戏最拿手?” 她一个刚进府的庶女,又不是善于钻营的性子,消息必然不太灵通。 蔡星竹了然地打着圆场,“我也是听六哥提起才知道你们请的是千家班,他们只在家里唱过一折《法门寺》,不过里面闺门旦真正是漂亮。” 杨姵睁大眼睛问道:“真的?男人扮起来比女人还好看?” 蔡星竹肯定地点点头,“你亲眼看过就知道了,根本看不出是男人。” 杨姵一脸不可置信。 杨家诗书传家,从不曾请过戏班子进府,偶尔外头爷们想消遣一番,也只是请几个弹唱上的,在外院弹奏一两支曲子。 反观安国公蔡家因祖上做过皇帝伴读,备受恩宠,生活极为奢靡,即便现在已经没落到只剩个空架子,可该享受的一样不缺。比如那位蔡六爷,在纨绔子弟中就赫赫有名,宁可拿着衣裳瓷器去当,也得花费上百两银子买只据说会唱曲儿的八哥鸟,或者一掷千金只为了几盆名种菊花。 逢年过节,蔡家也少不了请当红戏班子去唱几天堂会。 张氏提到蔡家,曾经很感慨地说:“那家人过得真是随性,今天吃饱不管明日挨饿。” 被蔡星竹这么一提,闻荷亭里几位姑娘都对千家班起了兴趣。 恰好戏台子暖场的锣鼓喧天震地地敲起来,杨姵急忙拉起杨妡,“快去占个好地方。” 杨妡正好也想知道薛梦梧会不会再来,两人便手牵着手儿往随心楼去。 随心楼正对戏台的四扇木门尽都打开,屋里摆着五排椅子,另摆了数碟茶水点心及应时瓜果,布置得非常周到。魏氏与毛氏并几位年长的夫人太君已在最当间的椅子上就坐。杨姵觑着钱氏身旁恰有两个空位,赶紧与杨妡挤了过去。 没多大工夫,慢长锤的过门儿响起来,紧接着起了二黄慢板,杨妡听着里头有胡琴声,却听不出是否是薛梦梧所奏,侧了头问钱氏,“伯母,这唱的是什么戏?” 钱氏笑道:“法门寺中拾玉镯里的一折,最考验闺门旦的工夫。” 跟蔡星竹说的一样。 一段欢快的柳青娘之后,主角孙玉姣登场亮相。只见俏生生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站在戏台中央,穿着大红通袖袄葱绿色撒脚裤,眸光灵动身段窈窕,声音清脆悦耳,宛如黄莺出谷。 杨姵俯在杨妡耳边悄声道:“真的欸,明明就是个女子啊。” 杨妡抿着嘴儿笑,杨姵看不出来她却瞧得分明,那人喉结处敷了暗粉,上臂处有肌肉若隐若现,更重要的是,因为天热,撒腿裤略略薄了些,时不时能看出腿间那一坨物件的轮廓。 可这话却不能说,杨妡只低声回答:“别看脸,你看他的手,注意到没有,骨节很突出,咱们哪里有那么宽大的手?” 杨姵仔细端详两眼,笑道:“就数你眼尖。” 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后,杨姵就失了兴趣,前后顾盼一番,发现除了蔡家姐妹大多数姑娘家都没来,遂扯扯杨妡衣袖,“没意思,我听得快睡着了,咱们出去看看孟茜她们在干什么,要不玩飞花令也行。” 杨妡正凝神辨认胡琴,笑着推脱道:“你先去,我听听孙玉姣到底怎么了,过会就找你。” 钱氏看着杨姵离去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阿姵比你大两个月,还不如你一半稳重,天天跟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也就在老夫人那里能稍安稳点。” 杨妡笑道:“我觉得阿姵最好。” 钱氏唇角弯一弯,“你们俩半斤八两谁也不嫌弃谁,”垂首瞧见杨妡手背上的红印,低声道,“你也是,忍忍就算了,非得嚷开了惹人的眼。” 杨妡眨着明亮的杏仁眼,不满地说:“我平常待在府里并没招她惹她,她为啥特特针对我?伯母想想,就算是我忍过这次,她还能念着我的好不成?保不定下次还这样欺负我。” 钱氏沉默片刻,叮嘱道:“往后过这府里还是小心点为好。” 杨妡点头应了,却见有个穿官绿色比甲姜黄色罗裙的丫鬟笑盈盈地过来,“五姑娘,四姑娘那边说没意思,找您过去。” 钱氏笑骂道:“这孩子一时半刻不消停,阿妡你不用管她,接着听戏。” 杨妡笑呵呵地说:“算了,这念白真是沉闷,我还是到外面玩去。”提着裙角,小心地绕过椅子走到外面。 丫鬟笑道:“四姑娘跟李姑娘和孟姑娘她们在萃芳园斗草,我专门在随心楼这边伺候不能脱身,姑娘寻个下人带过去便是。” 话音刚落,就有另一个同样穿官绿色比甲的丫鬟应道:“我送五姑娘过去,姑娘这边走。” 丫鬟十岁左右,长相很秀丽,就是脸上没什么表情显得很木,一看就不是近身伺候主子的。 杨妡浑不在意地点点头,招呼了红莲一同跟着。 萃芳园并非在湖边,而是往园子里头去了,先时还经常能看到三三两两游园的姑娘,后来越走竟越似偏僻了似的。 杨妡心生警惕,狐疑地问:“还没到?” 丫鬟笑着指指不远处,“那不就是?” 前头是座三开间的小院,青屋顶白灰墙,屋檐下的匾额上写着“萃芳园”三个字,门前站着个同样打扮差不多年岁的丫鬟,招呼道:“五姑娘可算来了,里面人都等急了。” 杨妡疑窦顿消,笑道:“谁让她们躲在这么个僻静地方,一路走过来也要一刻钟了。” 丫鬟轻轻推开木门,朝里面喊了声,“五姑娘过来了。”让了杨妡进去。 杨妡刚跨过门槛,就听身后“噗通”一声响,红莲突然倒在地上,紧接着木门“咣当”被合上。 杨妡意识到不好,连忙去推门,却听“当啷”铁链作响,竟是落了锁。她赶紧蹲下,拼命摇晃着红莲,“起来,快醒醒,你怎么了?” 红莲跟死了般毫无动静。 杨妡又抬脚踢木门,“开门,开门,来人啊,快开门。”铁锁哗啦直响,却不见人应。 身后却传来男子的声音,“五姑娘省省吧。” 从屋里施施然走出一人,穿件紫红色团花直缀,长相还算周正,唯眼底青紫的眼袋彰示了纵欲无度,浑身还散发着熏人的酒气。 正是魏家老三,魏剑啸。 “再怎么喊别人也听不见,听见也没人敢过来。”魏剑啸“呵呵”笑两声,“屋里备了茶水点心,五姑娘进来坐坐?” 杨妡紧靠着院门,警惕地盯着他,“三舅舅最好放我离开,我祖母与大伯母还等我吃饭,过会儿肯定会寻到这儿,别闹得亲戚脸上不好看。” “亲戚,哈哈,亲戚就该亲热亲热,”魏剑啸丝毫没把她的威胁放在眼里,反而越发觉得她招人疼。瞧这发狠发赖的小模样,待会儿尝起来还不知道有多美味? 魏剑啸笑着,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一步步地逼近,直到伸手便能触到她的身子。杨妡差点被吓傻了,恍惚间反应过来,拔腿就逃。怎奈她年幼腿短,院子又小的全无藏身之处,没两个来回,已被他抓住胳膊,半拖半拉地拽到了屋里。 许是惊吓过度,又许是明白硬拼没有胜算,进了屋子,杨妡反倒冷静下来,摇晃着胳膊低声道:“三舅舅,你攥得我胳膊疼,能不能先放开?” 魏剑啸根本不怕她逃,痛快地应道:“只要你听话,我就放开,否则……”大手刮一下她柔嫩的脸颊,“别怪待会儿三舅舅疼得你哭。” 杨妡忍着恶心躲开他的手,劝道:“三舅舅,我们两家数代亲戚,你又是长辈,还是放了我的好……否则,除非我死,家中父亲兄长肯定会替我做主,我们杨家女子不是任由别人欺负的。就算三舅舅狠心杀我,一个大活人平白无故地死了,难道我家人不会追究,不会报官?三舅舅吃多了酒,方才只是一时糊涂,仔细想想肯定会放我走吧?” 魏剑啸赞赏般点点头,“嘴皮子挺溜,不知道嘴下的工夫怎么样?五姑娘且放心,我不会杀你,事成以后,会好端端地把你送回去。你是个聪明姑娘,肯定不会乱说……实话告诉你,经过我调~教过的女孩就没有敢胡乱攀咬的。不信待会出去你问问门口那两个,看她们肯不肯说实话。” 是指骗她来还有守在门口的那两个十岁左右木木登登的丫鬟? 那么小的年纪就被糟蹋! 难怪她们看到她时,脸上的神色那么奇怪,有同情有怜悯甚至还有幸灾乐祸的欣喜。是不是多一个人受罪,她们就觉得得到了安慰? 杨妡咬着下唇,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屋子。 这三间是通着的大开间,只用架屏风做了隔断,厅堂摆着桌椅,许是好久不曾住人,桌面上落了一层薄尘。北墙有扇木窗,窗棂半开,只要踩着椅子就能从窗户离开。 杨妡心头一跳,却没有动。 魏剑啸连窗子都没有关,势必是笃定她没法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的。 而现在,的确也不是好机会。 杨妡探了头往屏风里头看。 內间安着架子床,被褥看起来很新,没有帐帘,雪白的褥单上搭了条大红色的腰带,腰带极长,一头垂在了地上。 此外再没有他物。 这时,身后传来打亮火折子的声音,杨妡转头,瞧见魏剑啸点燃了蜡烛。 几近正午的大白天,却要点灯……杨妡悚然心惊,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第27章 脱身 以前杏花楼曾经有个叫做彦章公子的恩客,但凡接待过他的妓子没有人愿意接第二次。 可他出手阔绰,加之背后的靠山开头大,杏娘不敢开罪他,只好强迫妓子应酬。 幸而薛梦梧每月供奉杏娘不少影子,杨妡才得以幸免。 其余人却是叫苦不迭。 与杨妡交好的柳眉曾掀了衣襟让她瞧,浑身除了啃咬拧掐的红痕外,竟然还有层层叠叠的烫伤。烫伤鼓起来,里面兜着一泡水,看着甚是可怖。 杨妡心疼得不行,张口就骂:“你是死人,就这么任凭他折腾你?” “我跪过求过都没用,力气又没他大,不止这样……”柳眉一把扯开颈项处的盘扣解开,白净的颈间赫然一道青紫的勒痕,“若我不依,他说就把我买了去送到军营里。” 柳眉恨彦章恨得要死,可彦章好似认定了她一般,连续几次都指了名让柳眉伺候。 终于有一天,柳眉“突发绝症”故去。 伺候她的小红哭着告诉杨妡,柳眉死时脖子上勒着腰带。 想起往事,又眼看着魏剑啸端了烛台往床边走,杨妡只觉得浑身发冷,双腿像是站不稳似的抖个不停。 魏剑啸将烛台放在床头几上,回头朝杨妡笑,“用不用我帮你脱衣裳?” 杨妡上牙抵着下牙,打着颤儿道:“不用。”伸手,慢慢解开袄子的系带,脱了下来。 袄子里头是银条纱的短衫,银条纱极是轻薄,隔着短衫宝蓝色肚兜上绣着的粉色月季一清二楚。 还有她纤细柔软的胳膊以及初现线条的腰肢。 魏剑啸静静欣赏片刻,笑一笑,竖了眉毛道:“裙子呢?” 杨妡咬牙去解裙子,可手实在抖得厉害,带子打的结怎么也扯不动。 “看来五姑娘是想让我帮忙了?”魏剑啸笑着上前一步,把杨妡逼到床边,伸手便要扯她裙裾。 杨妡连忙闪开,“我自己能来,三舅舅,三舅舅还没脱?” “哈哈哈,”魏剑啸朗声笑着,“真可人疼,是不是等急了?”一把将自己紫红色的直缀扯下来,团成团扔在地上,俯身压向杨妡。 杨妡等得就是这个时机,她咬紧牙,抬起膝盖用足了全身力气狠命往他腿间一顶。 魏剑啸惨叫声,弯腰捂住了裆部。 杨妡丝毫不敢迟疑,抓起旁边烛台扔到床上,然后飞速地捡起地上袄子,根本顾不上穿,急急忙忙搬了椅子,不等放稳就踩上去,推开北窗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落地时,脚踩到石子,硌得脚心生疼,她无心理会,没命般撒开腿就往前跑。 直跑出去数十丈,嗓子眼干涩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杨妡才停下脚步,伸手扶住墙边低下头不住地干呕。 吐过几口腥甜的黏痰,猛回头发现墙边被阳光映照的地方,有道黑影慢慢地靠近。 是有人来了。 她惊恐地抬起了头。 入目是鸦青色的衣摆,再往上,看到了那张疏离淡漠的麦色面孔。 不是魏珞是谁? 只见他幽深的黑眸里翻滚着疑惑、不解、鄙夷或许还有点点的怜惜,复杂难懂。 杨妡分辨不真切,却清楚地察觉到,他的目光自她脸庞下移,落在身上。而她,尚未来得及将袄子穿上……该不会,面前这人也是无耻卑劣之徒吧? 难不成才脱离猛虎的恶爪又要落进猎人的陷阱。 杨妡心头涌起无限的绝望,下意识地合了眼。 假如,假如真的被欺负,她就是化作厉鬼也不放过这些人,一个都不放过! 正悲愤着,听到他冷淡的声音,“衣衫不整地出来,还是不是个姑娘家?” 睁开眼,看魏珞侧转着头已别开了目光。 杨妡飞快地将手里揉搓得不成样子的袄子穿好,再抬头,瞧见他身后两个穿着官绿色比甲的丫鬟,正急急地赶过来。 正是适才在萃芳园门口的那两个神情叵测的丫鬟。 杨妡刚松懈的心立时又提了起来,这会儿她已是筋疲力尽,半步都动不了,无论如何斗不过这两人,也跑不过这两人。 深吸口气,仰头望着魏珞,低声求肯,“她们是来抓我的,求你救我。” 才说完,丫鬟已走近,屈膝冲魏珞福了福,又笑着对杨妡道:“二姑娘只说了句顽话,做不得真,姑娘怎地就一个人跑出来?这会儿二姑娘悔得不行,三太太又特地备了点心,说给姑娘赔不是。” 一派胡言,都是特意说给魏珞听,想把杨妡带回去的假话。 杨妡目光紧紧地盯牢魏珞,“我不去,我要回去听戏。” “五姑娘……”丫鬟再劝,“姑娘便是听戏,也得先跟太太说一声,里面都等着呢。如果姑娘不去,我们不好复命。” 声音很坚持,是一定要带着她走的。 魏珞瞧一眼杨妡,又上下打量丫鬟番,厉声斥道:“杨姑娘身为贵客,想去哪里还得听你们奴才指使?”转而又看向杨妡,“你要听戏怎么还不走?” 杨妡低声道:“我不认得路。” 魏珞脸上怀疑更盛,抿了抿嘴没说话,举步便走,走两步,回身道:“跟着。” 杨妡迟疑片刻,瞧了眼神情木讷的丫鬟,挪着碎步追了上去。 魏珞步子快,杨妡小跑着才能跟上,原本她脚底就疼,这会儿痛得更甚,却是半点不敢抱怨。 行至方才的小院,杨妡慢下来,唤道:“表哥,我的丫鬟在里头,能不能把她救出来?”话说完,讶异地“咦”一声,方才屋檐下写着萃芳园的匾额已然不见,只余光秃秃的白墙。 这是怎么回事? 见魏珞脚步未停地往前走,杨妡顾不得多想,咬牙又唤,“表哥!” 魏珞只作没听见,直走到处开阔之地,才淡淡地道:“自身都难保还想着别人,你要是有事,你那丫头照样活不了……顺着往前走,到尽头石桥处右拐就看到月湖了。” 湖边人多,若有异样,她大声呼救便是。 “多谢表哥,”杨妡应着,一边抻着袄子上的皱褶,一边按照他指的方向慢慢往前走。 走到石桥旁,果然看到了月湖,甚至还能看到闻荷亭有三五个女子正靠着栏杆说话,杨妡忐忑不安的心顿时安定下来,沉心想了想没再往前,自阴凉处寻了块大石坐下。 又过得一阵,路尽头出现了红莲的身影。 杨妡立刻跳起来迎上去,问道:“你没事吧?” 红莲疑惑地问:“姑娘怎么在这里,找到四姑娘了吗?” “你都不记得了?”杨妡诧异地问。 红莲摸着后脑勺,一脸茫然地说:“记得啊,咱们不是来找四姑娘吗?嗯,我记得进门之后,不知怎么就迷糊了,刚才起来没看到姑娘吓了我一跳,进屋找了也没有……我以前没来过这里,幸好遇到个面善的小厮,问清路才过来了。”说着“嘶”一声,“后脑勺疼,脑子也迷糊,不会摔傻了吧?” 杨妡已完全冷静下来,安慰道:“不会,等回府请府医来看看。刚才的事我也说不清楚,都忘了吧,就当没发生过……咱们没往萃芳园去,就在这边下五福棋来着。”说着折根树枝在地上粗粗地划出横竖各六道线,又寻些石子小棍摆放其上。 红莲惴惴道:“我不会下,姑娘要不要先教了我?” “我也不会,”杨妡摇头,“以前见别人下过……在哪本书上见过。你放心,没人会让你下。” 红莲心思倒快,很快反应过来,点点头,“我明白了。” 杨妡复在大石上坐下,低头瞧见自己凌乱皱巴的裙子,将事情经过及应对之策细细想一遍,开口道:“这会许已过了午时了,咱们不好往前头去,等着别人寻来……青菱与阿姵找不见我,定是会四处寻的,我且在这里眯一眯。”说罢头枕着胳膊歪在大石上,大石被烈日晒得暖洋洋的,舒服得她好像一闭眼就能入睡似的。 迷迷糊糊中,听到纷乱的脚步声过来,接着是青菱压抑着的怒斥:“让你跟着姑娘,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看看弄得这全身?” 杨妡睁眼起身,果然看到了青菱,还有杨姵、钱氏和秦夫人身边的常嬷嬷。 钱氏瞧着她睡眼惺忪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怎么在这里睡着了,石头又冷又硬,当心身上侵了寒气。” 杨妡揉着眼睛解释,“下了会棋,本想坐着歇会儿,谁知道竟睡过去了……早晨起太早,没睡够。” 杨姵恼道:“亏我巴巴地等你半天,你倒在这里躲清闲,害得我们好找。” 钱氏止住她,吩咐青菱,“去拿了你们姑娘的衣裳过来换上,”又看眼红莲,“这个也不像样子,哪里见得了人。” 常嬷嬷上下打量红莲几眼看好尺寸,笑道:“我有两件旧衣裳估摸着姑娘能穿,这就去拿来,姑娘将就着换上。” 红莲忙屈膝行礼,“多谢嬷嬷。” 杨妡笑道:“你穿了嬷嬷的衣裳,少不得要赔两身给嬷嬷。” “不敢,不敢,五姑娘说笑了。”常嬷嬷点头哈腰地回去,少顷拿了衣裳过来。 杨妡与红莲在附近寻到更衣之处,将衣裳换过,这才与钱氏等人一道往随心楼用饭。不期然地又见到那些穿着官绿色比甲的丫鬟。 杨妡这次认清了,在随心楼伺候的比甲掐着姜黄色的牙边,裙子也是姜黄色的,而魏剑啸身边那两个,比甲上没有牙边,裙子是月白色的。 杨妡暗记在心里,因见戏台子仍在,旁边摆的锣鼓家什却不见了,便问钱氏,“伯母,那个孙玉姣后来怎么了?” 钱氏笑道:“你还惦记着呢,肯定是……花好月圆,恶人肯定会受到报应,好心人总有个好的归宿。” 杨妡便想起魏剑啸,那个畜生也不知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总之她不会放过他,定会要他好看。又思及魏珞,他是怎生把红莲救出来的,他去的时候魏剑啸还在不在? 怔忡着用过午饭,再叙会儿话,杨姵感慨她诗句不如孟茜读得多,蔡家姐妹称赞那闺门旦扮相好嗓门亮,魏琳与魏珺则客气地说招待不周,希望诸位见谅等话语。 喝过一巡茶,也便告辞离开。 在角门等着上车的时候,正看到一个手提药箱明显做郎中打扮的人匆匆出门,嘴里还骂骂咧咧地,“有本事别叫我来,玩意儿不中用还怪到我身上,活该断子绝孙!” 有门房追出来道:“有女客在,少说两句吧,又没少了你的银子,再胡吣就抓你送官。” 那人“呸”一声,慌慌张张地离开。 上车坐定,杨姵好奇地问:“魏府是谁病了,赶在这个空当请郎中,什么玩意不中用?” 平常人家宴客的日子,哪有请郎中过府的,确实也太奇怪了些。 钱氏沉着脸,毫不客气地斥道:“小孩子家家的,是你该打听的吗?” 杨姵平白无故被训一顿,立刻撅起了嘴,到下车也没缓过脸色来。 脸色不好的还有魏氏,一张老脸阴沉沉的,马上要下雨似的…… 第28章 亲事 杨妡强忍着脚下疼痛,身姿端正地回了晴空阁,进到内间,立刻踢掉鞋袜扳过脚掌来看。白兮兮嫩生生的脚心,赫然几处或大或小的红痕,有处深的已经见了血。 红莲忙问:“姑娘几时伤的?” “别问了,只把太医给的药膏拿来,”杨妡仰倒在床上,大口喘着气,“魏府跟我八字不合,每次去都得受皮肉之苦,以后再不去了……今天之事别告诉我娘,免得她担心。” 红莲应着,翻出药膏来,挑出一点正要往手背上抹,杨妡止住她,“手上不用,就把脚底抹抹即可。” 药膏清凉温润,减缓了不少疼痛。 杨妡不往别处去,也没再穿袜子,光着一双天足将明天要诵背的《女则》细细读了遍。 及至暮色将沉,才慢慢踱着步子到了二房院。 杨远桥也在,见了她笑着问道:“妡儿今日玩得可开心,听了什么戏?” 杨妡乐呵呵地回答:“拾玉镯,唱戏那人生得极美貌,就是咿咿呀呀地听得我犯困。”说着捂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杨远桥一眼就看到她手上红印,抓过来问道:“手怎么了?” 杨妡嘟着嘴将事情原封不动说了遍,“她说不当心,可我觉得不是。” 张氏探头瞧了眼,低呼一声,“这么深的印子,得使多大劲儿啊?”默一默,终忍不住心疼,又道:“老封君偌大年纪,妡儿还不满十岁,就算哪里做得不对,指出来就是了,何必……” 杨远桥握着杨妡绵软柔嫩的小手,越发觉得那道指甲印子碍眼,叹口气低声嘱咐,“以后见了远远行个礼就是,别往跟前去……实在不行,少去两趟罢了。” 杨妡乖巧地应了。 此时的松鹤院已经摆了饭,一道酱焖猪脚、一道清蒸桂鱼,一道肉丝茭白,一道蚂蚁上树,外加两碟爽口小菜。 猪脚炖得极烂,入口即化,桂鱼蒸得清淡柔嫩鲜香可口,都是魏氏平常爱吃的。 杨娥夹了一筷子鱼,细细剔去刺,放至魏氏面前小碟中,劝道:“鱼不咸不淡口味正好,祖母尝一尝。” 魏氏没滋没味地吃了,瞧一眼烛光下端庄大方的杨娥,欲言又止,少顷端起碗,自行挑了块猪脚,“不用管我,你也快吃吧。” 杨娥笑笑,也端了碗,闷声不语地吃完了饭,等漱过口,才小心翼翼地问道:“祖母是因为我的事情烦心?” 魏氏叹口气没否认,“这次秋试璟哥儿不打算下场,说是前些天回老家耽搁了不少工夫,考中的可能不大,想再等几年。” 再等几年? 明年不就是正科吗,今年没把握,可依照他素日才华,只要稍加巩固,明年完全没有问题。可他要再等几年,意思是明年也不打算考? 上次在护国寺,外祖母毛氏说,魏璟决意取得举人功名之后才议亲。 魏璟是男人,到二十岁上娶亲也没什么,可她马上就要及笄了,根本等不起。 是不是魏璟压根不喜欢她,才想拖延下去? 杨娥立时想起魏璟上次单独送给杨妡经书,又想起上午在德正院门口,当着那么长辈同辈的面,毫不避讳地说拿药膏给杨妡。 心里像是梗着一根刺,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堵得难受。 片刻,才找回心神,强作平静地问:“二表哥是不是有了心仪之人?我瞧他对五妹妹就极好……” “胡说!这种事情可不许乱说,要传出去,杨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魏氏最痛恨得孙女们搬弄口舌损坏名声,沉着脸斥责两句,见杨娥神情凄然,神情便缓了缓,“五丫头年纪还小,总得由长及幼,先议定你的亲事,再三丫头、四丫头然后才轮到五丫头……这话不是你该说的,以后千万别再提。阿璟没福气,凭着你这般模样品性的人不爱重,总有他后悔的时候……俗话说,强扭的瓜儿不甜,以后你多跟着你母亲……跟着你伯母出去走动走动,魏家这头就算了。” 杨娥心下黯然,却只能垂首低低应声“好”。 恰此时,玛瑙在门外扬声道:“三少爷过来了。” “快请进来,”魏氏脸上郁色顿散,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在这些儿孙中,杨峻作为嫡长孙最受器重,而魏氏最喜欢的却是三少爷杨峼。 门帘撩起,穿着象牙白道袍的杨峼阔步而入,身姿如松星眸朗目,连带着屋里的烛光似乎也亮了几分。 魏氏和蔼地问道:“怎么这个时候来,吃过饭没有,都用了什么,要不要再添一些?” 杨峼含笑一一作答,“孙儿自二房院来,夜饭跟父亲一道用的,突然想起几件事需跟祖母商量,”说着瞥了杨娥两眼。 魏氏知其意,笑着对杨娥道:“累了一整天,你回去歇着吧,夜里灯盏不比白天亮堂,别看书或者做针线免得伤了眼。” 杨娥恭声应着,退至门外。 门帘垂下,她有意停了停,听到屋里魏氏的笑声,“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小娥的面儿讲,你们俩是嫡亲的兄妹,不比别人。” 杨峼沉着地回答:“因跟小娥有关,当面讲多有不便……头一件,我想是不是让小娥搬到园子里住比较好?” 杨娥闻言,身子一颤,手指紧紧地抓住了裙边禁步,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魏氏问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并非突然,上次明心法师前来我就有此打算了,今日在外祖家跟阿璟聊过一阵,觉得小娥还是搬出去好。” 魏氏“哦”一声,杨娥屏住气息正要侧耳细听,却见玛瑙端了托盘过来,忙掩饰般抻了抻裙角,急步离去。 回到住所,只觉得酸楚不已。 杨峼到底是怎么想的? 别人都削尖了脑袋拼命往松鹤院挤,他却怂恿魏氏让她搬出去。前阵子明心那个出尔反尔的阉人刚散布出她与魏氏属相对冲的流言,他这样做岂非就证实了明心所言非虚? 而且,待在松鹤院,不用出门,府里大小事情一件不落地都会报过来,她还时不时地拿个主意裁定点是非,所以府中下人对她多有敬畏从不敢怠慢。 再者,家里姑娘们的亲事都有魏氏决断,她费心经营这些年才巩固了自己在魏氏心中的地位,倘或搬出去又有人顶替了她该如何是好? 不管从哪点来看,她搬走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还是她的亲哥吗? 杨娥越寻思越觉得生气,伸手一拂,长案上纸笔器具俱都扫落在地,当啷作响,迸出无数碎片。 采茵与采芹哆嗦了下,片刻才鼓足勇气,赔笑道:“灶上备着银耳羹,姑娘暖暖地喝一盏吧?” 杨娥面黑如铁,厉声道:“出去。” 两人面面相觑,刚走几步,又听杨娥道:“把冬明叫来,我有话问他。” 采茵叫苦不迭。 现下天色已黑,各处门户都着人值守,进出比白日更严。就算她们能出得二门将冬明叫了来,冬明也进不到松鹤院来,难不成杨娥还要黑灯瞎火地出去问话不成? 这可是在魏氏的眼皮子底下,魏氏又最注重规矩。 两人满心为难,又不敢当面抗拒招起杨娥的怒火,只得喏喏应着在院子外头溜达。 时已八月,正午虽仍炽热难当,早晚却是凉,更兼夜风徐起,吹得两人缩首溜肩叫苦不迭。 好在杨峼在松鹤院并没待多久就出来,采茵忙迎上前,支支吾吾地说:“三少爷,二姑娘想叫冬明来问话,许是想打听您的事情,眼下实在不方便喊人……” 杨峼一听就明白,温声道:“二姑娘还没歇息?你进去通报吧,我在这里等着。” 采茵如闻天籁,忙曲膝行礼,“多谢三少爷,”提着裙子急匆匆往屋里走。 杨娥仍在生闷气,听到采茵禀报,心中郁积才散了些,抓起条披帛往肩头一披,吩咐道:“把屋子收拾了……就说你清扫时候不当心。” 采茵咬唇应道:“是!” 这两个月来,杨娥已经发过好几次脾气,每次都是丫鬟“不当心”打碎了,赔偿的银子也从她们头上出。 杨娥心情好时,会拿出银子补给她们,可有几次却是忘记了。 她们也不敢提,只能忍着。 杨峼来回踱着步子,极有耐心地等,昏黄的烛光自屋檐下挂着的灯笼透射出来,将他的身影拉得时长时短。 杨娥姿态优雅地踱步出来,及至近前,仰头娇声问道:“三哥跟祖母说了什么,为何非得避开我?” 杨峼亲热地拍拍她的头,帮她拢紧披帛,“说来话长,今天太晚了,等明儿我散学回来就告诉你。” “那你还特地叫我出来?”杨娥撅着嘴不依不饶地说,“三哥不告诉我,我睡不安生。” 杨峼勾唇宠溺地笑笑,“别想太多,三哥总是为你好。” 杨娥沮丧道:“哼,你不说罢了,待会儿我就问祖母去。” “你呀,”杨峼无奈地叹,却仍未松口,“今天累了一天,早些歇着吧。我也回去睡了,明儿要早起去书院。” 杨娥没办法,又不敢真的去打扰魏氏,只得悻悻回了房,辗转反侧许久才渐渐入睡。 杨妡倒是早早就上床睡下,岂料睡到半夜却发了梦魇。 梦里是在冬日的玉屏山,一处偏僻的农家小院。 身材高大的男人举着火把,毫不留情地从窗口扔进去。 火点着糊窗纸,呼啦啦就着起来,里面传来女子惊恐的叫声,“青枝,青枝!” 又有人喊,“门封住了,出不去,救命啊,快来人!” 她衣着单薄,躲在水缸后面,牙齿冻得吱吱作响。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没有人进去救人,也没人冲出来。 借着火光,她看见男人垂着的右手,大拇指上戴了只祖母绿的扳指…… 第29章 争论 仍是在玉屏山, 春光明媚碧草茵茵。 薛梦梧揽着她的细腰, 指了山脚好大一片地, “盖座三开间的两进院落,头一进我带着儿子读书认字, 第二进你教给女儿梳妆打扮。院子里, 东边养竹, 西边种花,再养一缸金鱼, 女儿家多看看游鱼,眼神会格外灵活明亮,还架一座秋千,我抱着你荡……”压低声音,贴近她的耳畔, “与你共赴巫山。” 薛梦梧说一句, 她赞一声,只听到最后却是羞红了脸, 俯在他肩头, 压抑不住的心跳。 便在那时,有破空声传来, 薛梦梧急忙推她一把,竹箭直直地从她心口穿过…… 又好像是在杏花楼, 宽大的雕花木床,雪白的细棉布床单上柳眉赤条条地躺着,颈间一条大红撒花汗巾子铺在她胸前, 魏剑啸端着烛台,嘴里是淫邪地笑,“来啊,三舅舅疼你。” 又似在二房院,杨峼跪在廊前台阶上,空中飞着一把竹尺,竹尺“噼里啪啦”不停歇地抽在杨峼身上,殷红的血顺着台阶流了满地,她青蓝色的绣鞋被洇得通红,眼看就要没过她双腿。 杨妡抱着头,惊恐地大嚷,“别打了,别打了……” 耳边乱哄哄的,脚步声远了又近近了又远,面前暗沉沉的,人影晃来晃去看不真切。 杨妡定定神,拼命睁大了眼睛,看到了杨远桥关切的面容,看到张氏红肿的双眼,还有跪在床边的青菱青藕。 梦里血流满地的情形又出现在眼前。 杨妡心有余悸地抖了下,恳求般唤道:“爹爹。”刚开口却发现嗓子哑得要命,被浓烟熏过般,火烧火燎的。 杨远桥“嗯”一声,拿棉帕拭去她额间细汗,温柔地道:“做噩梦了?不怕,爹爹在呢。” 杨妡咽口口水忍了疼,切切求道:“爹爹,别再打三哥了。” 杨远桥微怔,忽地红了眼圈,哑声道:“好,爹爹再不打了。” “看你,就是那天把妡儿吓着了,到现在都没缓过来,”张氏小声嘀咕着,推开杨远桥,凑上前问道:“妡儿,哪里不舒服,肚子饿不饿?” 杨妡摇摇头,“不饿,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申初了,一整天没吃东西,怎么会不饿?”张氏回身吩咐青菱,“都起来吧,去厨房给姑娘要碗白米粥,再两碟小菜。” 待丫鬟们离开,杨妡挣扎着起身,靠着墨绿色靠枕上,神色委顿地问:“我是怎么了,没觉得生病,就是嗓子疼。” “还说呢,”张氏在床边坐下,“昨天半夜三更开始闹腾,不是喊救火就是嚷救命,要不就拳打脚踢,谁也不让近身,府医开的安神汤也不喝,洒得满床满被。你爹又吩咐人请太医,费半天工夫熬的药也没灌进去……弄得府里人仰马翻的,再不好你爹就得去护国寺请大师了。” 杨妡歉然地望着杨远桥,“爹爹受累了,我一定好好孝顺爹侍奉爹。” 杨远桥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么乖巧贴心的话,顿时感慨不已,长叹声,摸摸杨妡散乱的发髻,片刻温声道:“你先换过衣裳吃点东西,爹爹过会儿再来瞧你。” 杨妡垂首,见自己中衣上溅了许多褐色斑点,想必就是张氏所说的药汁,急忙拉高被子盖住,只露出一只脑袋,小声地道:“爹爹快去吧。” 杨远桥忍俊不禁,又站片刻,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丫鬟们抬了热水进来,红莲伺候杨妡粗粗擦了身上薄汗,另换上干净衣裳。 青菱也端回饭来。 杨妡这会儿觉出饿来了,把一小碗粥吃得干干净净尚不饱足,“再有点鱼肉就好了。” 张氏抿着嘴笑,“过不多久就该吃晚饭了,到时候少不了你吃的。” 吃完饭,杨妡精神头好了许多,因见张氏眼眸不少血丝,便道:“我没事了,娘夜里定然没睡好,回去歇会儿吧。” 张氏自觉精神颇有些不济,正要出去,钱氏领着杨姵来探病。 杨姵瞧见杨妡,提着裙角跑进屋,一把抱住她上下打量番,又是哭又是笑地说:“你没事吧,可吓死我了?二姐姐说你是被恶鬼俯上身,要请法师驱鬼烧符水喝。” “就你话多,”钱氏忙喝止住她,“小娥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哪里就当真了。”说着转向张氏,“昨天在那府园子里睡了,许是冲撞了花精树精,我让张嬷嬷过那边往各处都烧纸上了香,咱们园子四处也拜了拜。可见真是管用。” 张氏连声道谢,杨妡听闻,开口道:“我还应着赔常嬷嬷两身衣裳,娘待会让人送过去吧?” 杨姵道:“不用了,我娘赏给她两匹上好的料子,足够做好几身衣裳。” 钱氏苦笑声,因见杨妡的确见好,朝张氏使个眼色。 张氏会意,嘱咐杨妡两句,“你们俩好生玩儿,别拌嘴吵架,阿姵是客人,你得有点主人的自觉。” 杨姵笑道:“婶婶放心,我跟阿妡什么时候拌过嘴?我不用她让,我会让着她。” 钱氏嗔道:“亏你还好意思说,你是姐姐,不该让着阿妡?”又叮嘱两人番,与张氏一前一后到了二房院。 分了宾主坐定,钱氏低声道:“母亲今早商议我,说在园子里给二姑娘找个住处搬出来,我问过二姑娘的意思,说哪儿都相不中,就看好了晴空阁。” 张氏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她什么意思,是想让阿妡给她腾出地方来?” “也未尝不可,这样就可以让阿妡住到松鹤院去。人都是越走动越亲近,我瞧着阿妡有主见,要是把母亲笼络住了,以后也可结门好亲。” 张氏犹豫不决,她虽是杨妡的娘亲,但在将来的亲事上说话却没什么分量。倘或真像钱氏所言,为了杨妡一辈子的幸福,的确应该去讨魏氏欢心。 而且杨妡聪明会讨好人,这才两个月的工夫,已经把杨远桥这个亲爹给笼络住了。 可从内心来讲,她还真不舍得让杨妡去松鹤院。 正思量,忽地又想起一事,“老夫人怎地想起让二姑娘搬出来了?” “说是该议亲了,少不得有媒人进出,二姑娘在跟前不方便。”钱氏端起茶盅浅浅啜口茶,“魏府那头十有八~九给拒了,母亲还让我打听京都有没有合适的人家呢?” 张氏歉然道:“辛苦嫂子了。” 按道理杨娥的亲事该由她来张罗才是,可魏氏跟杨娥肯定都不放心交给她,只能麻烦钱氏。 钱氏无谓地笑笑,“不碍什么,原本二少爷也到了年纪,正好一并打听着。” 二少爷就是叶姨娘所出的杨峭,今年十七。 张氏便道:“腾屋子的事情不着急吧,我考虑考虑,明后天就给你答复。” 钱氏笑应了,也便告辞。 送走钱氏,张氏看天已不早,便熄了小憩的念头,对着镜子稍稍梳理了头发,又往晴空阁去。 隔着老远,看到杨峼正跟杨娥在空水桥边说话,杨娥一径说一径跺着脚,想必是不太如意。 张氏不欲打扰两人,遂拐个弯绕了个大圈避开了。 杨峼看到张氏了。 上次他在树后听到草丛里两个丫鬟说话之后,就有了戒心,特地选了此处与杨娥会面。空水桥地势高,且四周没有遮挡,但凡有人经过他都能看得清楚。 而两人的谈话,正如张氏猜测得那般,非常得不愉快。 杨娥几乎都快被杨峼气疯了。 通常杨峼大约申正就能到家,到家后稍坐休息就去松鹤院给魏氏请安。所以杨娥申正时分就准备好茶点等着了,谁知,杨峼却使唤个丫鬟告诉她到空水桥来。 她匆匆赶到,正好瞧见杨峼笑容满面地自晴空阁出来。身后跟着的杨妡也笑盈盈的,手里还拎着点心。 点心肯定是杨峼买的,因为只有荣盛斋的点心才用那种略带赭色的麻绳捆扎。 荣盛斋就在书院旁边。 杨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劈头就道:“三哥说散学回来就找我,我足足等了两刻钟,岂料竟是给别人送点心耽搁了。” 杨峼失笑,“五妹妹怎么成别人了?她昨夜生病,我顺路探望一下也是应当。先前你嫌荣盛斋的点心不够甜不爱吃,要不我也一并给你买两包。” “五妹妹,五妹妹,叫得倒是亲热,她算哪门子妹妹,你是不是忘了我才是你一母同胞的妹妹?”杨娥撅着嘴不以为然地盯着杨峼。 杨峼笑叹一声,虚揽了她的肩,“我当然知道,这府里只有我跟你才是最亲的……可五妹妹也是父亲的女儿,如果听说她生病却不闻不问,也是我这当兄长的失职。” 杨娥含酸带醋地道:“三哥真是个好兄长,我可没忘记,是那个贱人占了父亲的心,还生下个小贱人,你认她做妹妹,我却是不认的。” 话音刚落,就见杨峼沉了脸,揽着她肩头的手忽地用力,将她抓到跟前,冷冷地说:“小娥,谁教你这样口出秽言?这还是个大家闺秀说出来的话吗?你要知道,张氏嫁过来的时候娘已经去世了,即便父亲不娶她也会娶别人,即便没有个五妹妹,兴许会有个四弟或者五弟。张氏进门十余年,并不曾苛待你我,也不曾挑唆父亲疏远你我……” “怎么没有?”杨娥尖叫,“父亲的心已经长偏了,你知不知道?前几天,父亲给那人买了一整套头面,昨天又在她床前守了大半夜。以往我生病,父亲可曾到床前看过一眼?又几时给我买过首饰?有句话说有后娘就有后爹,前两天你才挨了板子,伤疤还没好利索吧?” “小娥,”杨峼缓了声音,劝慰道:“五妹妹年纪小,父亲多疼她一些也是应该。你身为姊姊,不能处处计较,再者五妹妹乖巧懂事,便是你我也应该好好照看她。” 杨娥冷笑一声,“好一个尽职尽责的兄长,你处处为她说话,怎么就不替我考虑考虑?我本在松鹤院待得好好的,你为何撺掇祖母让我搬出去?你说别人知道了会怎么看我?” 杨峼耐心地道:“我是为你好,你往日与妹妹们来往得少,搬出来正好多走动走动;再者,松鹤院断不了人来人往,你个闺阁女子在旁边多有不便;还有,你马上要及笄了,快的话一两年就要出阁,正应该把物品准备起来,有了自己的住处岂不方便得多?即便我来寻你,也无需再惊扰祖母,你觉得呢?” “好!”杨娥咬牙道,“就算你是为我好,可你……以前我最敬重三哥,觉得三哥是真正的君子,可三哥却堂而皇之地非礼绿桂,自己的丫鬟与自己的兄长不干不净,三哥是想置我的声名于何处?听说三哥又想跟祖母讨碧玺,但凡三哥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也不该如此行事。” 杨峼静静地盯着杨娥。 已近黄昏,晚霞将西天晕染得绚烂无比。四周都笼上了一层鸽灰的暮色,唯杨峼的脸因被夕阳照着,散发出淡淡的光辉。 黑眸折射了霞光,深邃明亮,而声音却暗哑低沉,“你当真觉得我所作所为连累了你的名声?” 杨娥叹道:“都说有其仆必有其主,下人做出丑事,轻则别人说我管教不严,重则兴许会以为我也是这般轻浮之人……我的名声岂又会好了?” 杨峼淡淡地再问一句,“你既然不明白我行事缘由,总该知道绿松是因何而死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一个重要的人物彦章公子就要揭秘了~~有没有妹子愿意猜猜他是谁? 是已经出场过的。 猜中有奖哦~~ 第30章 彦章 杨娥眼中流露出一丝慌乱, 却仍是讥笑着道:“她行事鬼祟, 三番两次不得允许往厨房里窜, 打她十板子是给她长个教训,谁能想到她命薄……” “没错, 她命薄成了别人的替死鬼。”杨峼叹口气, 望着桥下泛着金色光波的溪水, “她往父亲书房里摘了滴水观音叶子,然后在屏风后面挤出汁液滴进汤碗里……她读过《天宝本草》知道滴水观音有毒, 也知道催吐能解毒。” 杨娥惊愕地张大了嘴,脸慢慢泛白,身子也抖个不停,摇摇欲坠般,仿佛下一刻就要跌倒在地上。 杨峼轻声道:“要想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 明心法师所言颇有道理,小娥真应该谨言慎行, 心正身直……我去松鹤院陪祖母用饭, 你待会也回去吧。”说罢举步走上空水桥。 杨娥瞧着他笔挺的身影,双腿一软, 猛地抱紧了桥边栏杆才勉力支撑起身子。 *** 杨娥不愿意搬出松鹤院,而杨妡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张氏, “娘,我在这里多自在,离您和阿姵都近便, 要是搬到老夫人那里,想跟您说句话都碍手碍脚的。而且,每天早上那两个时辰已经拘得我难受,要是一天到晚在她面前晃悠,我还不得憋屈死?” “哪有这么说话的?”张氏笑骂她一句,却觉得很有道理,便不再勉强她。 钱氏得知后,心里一喜,急忙去问杨姵的意见。 杨姵听说杨妡不去,她也不想去。 钱氏气道:“你是长房嫡女,又比她大,反倒处处跟她学?张氏虽出自书香门第,但家世不高见识有限,你祖母的母亲,就是你曾外祖母却是前朝大儒徐怀书的女儿,那才是家学渊源,如今有些上了年纪的老安人提起来还记得徐家的门规。你祖母这几年性子有些左,可见识风度仍旧不浅,你不见二姑娘站出去,谁不夸声端庄大方?” “没觉得,”杨姵不服气地梗着脖子,“我可没看出二姐姐哪里大方了,就觉得她不如阿妡漂亮,也不如阿妡会打扮。” “好看有什么用,妾才以色事人,当家主母要得是端庄是贤德,是当家理事。”钱氏恨铁不成钢地虚点一下杨姵的脑门儿,“天天跟阿妡搅在一起,都鼓捣什么,不往好里学。” “练字、绣花,做膏脂,再就阿妡教我梳头发……天天忙。” “这还叫忙?”钱氏哭笑不得,“正事儿一点都没有,过两天阿妡生辰,你别是忘了吧?然后十一月老夫人做寿,腊月是二姑娘,你有空倒是精心备份礼。” “我记着呢,”杨姵漫不经心地回答,想一想又道:“娘说得不对,女人自然要贤德有才,可会打扮也很重要。就好像,街上讨饭的乞丐,大家见了唯恐躲避不及,谁还愿意问问他是不是有才能?而且,那会儿娘给大哥相看大嫂,头一件不也是先看相貌如何?” 钱氏被噎得一时竟无言以对。 杨峻说亲时杨姵才五六岁,她觉得岁数小听不懂,跟魏氏商议时就没有避开她,没想到竟给她记到了现在。 可话确实没说错,但凡相看,没有不先挑长相的,相貌合了眼才打听品行家世。 钱氏叹一声,没好气地说:“行行行,一个个翅膀硬了都学会顶嘴了,你们爱干啥干啥,只别惹出事来就成。” 见钱氏松口,杨姵立刻抱住她的胳膊摇晃着撒娇,“娘放心,我是您教养出来的闺女,只会给您长脸,哪可能惹事?” 钱氏听了极受用,唇角溢出一丝笑,却“切”一声推开她,“快走吧,我这里一堆事儿,没空跟你磨牙。” 既然两个嫡出的都不爱往松鹤院去,钱氏又想起两个庶出的,到魏氏跟前一说。魏氏嫌弃杨婧闹腾,“我年纪大了,受不住小孩子闹,也没那个精力管,三丫头老实安静,让她住过来,得空给我念两卷经书捶捶腿。” 一句话定了杨娇。 杨娇与薛姨娘喜出望外,急忙收拾两三样绣活送给钱氏做谢礼。 霞影轩的叶姨娘却气得差点咬碎银牙,指上套着的玳瑁义甲泄愤般拨动着琴弦,恍如暴风骤雨乱无章法。 杨婧听出不对劲,娇滴滴地问:“姨娘怎么了,是不是这两天爹爹没来?” 往常只要杨远山连着三五日不过来,叶姨娘就会拿琵琶泄愤,久而久之杨婧也知道了。 “还不是因为你没本事?”叶姨娘抬头看着眼前相貌稚嫩却已有三分姿色的女儿,重重叹口气,“嘱咐过你多少次,要经常往松鹤院走动,多笼络笼络珍珠玛瑙她们。要是学到娘的一成本事,这会儿也不会让那根木头桩子占了先。” 骂几句消了气,放下琵琶将杨婧搂在怀里,又宽慰她,“我在练支新曲子,你要没事,往你三姐姐那边走一走。过几天你三姐姐就搬到松鹤院了。” 杨婧惊讶道:“二姐姐不是答应让我搬过去,怎么换成三姐姐了?” 叶姨娘温声道:“是因为你三姐姐认得字多,方便给你祖母读经,等过两年你多学些字,就可以接替她了。” 杨婧觉得有几分道理,应一声,垂头丧气地离开。 叶姨娘卸下义甲,往妆盒里一扔,恨恨道:“平日装腔作势人模人样原以为是个能耐的,不过如此?只可惜平白无故往里填送许多好东西,又白白得罪了那两位,这笔账可得讨回来才成。” *** 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被人窥见,杨娥心惊胆颤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唯恐哪天再有人背后捅出来。当钱氏再次征询她住处的时候,她没敢坚持要杨婧的晴空阁,而是选定了流云轩。 流云轩离夕照山不远,几乎算是园子里最偏僻的所在,不过周遭种了成片梅树,春日花开时,远远看去如云如霞,所以得其名。 杨妡并不在乎谁要搬进松鹤院,也不关心杨娥到底住在哪里。她正翻着一摞花样子,打算挑一个给杨峼绣只考袋。 选中的有两个图案,一个是节节高升,一个是鲤鱼跳龙门,都寓意绝好。 一时便有些为难,迟迟拿不定主意。 张氏见了不由掩唇而笑,“你觉得能绣出来哪个就是哪个?” 节节高升是几竿翠竹,非常简单,但绣不好就是一节节的绿色方块,根本没有修竹的清韵。 鲤鱼跳龙门则是在水面绣个龙门,金色鲤鱼一跃而出,底下另有青鱼草鱼等跃跃欲试。这种花样不需要讲究□□,照猫画虎绣出来即可,但实在是太过复杂,但是各种鱼就得绣三四条,上面的鱼鳞层层叠叠半点不能乱。 很显然,依她现在的技艺,哪个都不可能。 杨妡唉声叹气地发愁。 张氏给她出主意,“让吴庆家的给你把轮廓绣起来,这样竹叶的丰姿便有了,你只填充里面就行,最多韵味不那么足,但好歹也是竹子。” 杨远桥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见杨妡仍是犹豫,笑道:“好不好总是个心意,你有这份心,你三哥只会高兴还能挑剔你不成?” 最多就是弃之不用,仍用先前童生试的那只。 理由也是现成的,用那只考袋过了童生试,正好借着运气再考乡试。 这后面的话,自然不会说出来。 杨妡听了有道理,刚要点头,就听外面素罗扬声禀报,“三少爷过来了。” 却是杨峼自书院回来前来问安。 杨妡亲自上前打帘,只可惜她人小个矮,掂了脚尖也只撩到一半。 杨峼觉得好笑,弯腰进来,道了谢,给杨远桥与张氏行过礼,又犹豫着开口,“父亲,我考虑了几天,觉得这次乡试还是不考了。” 张氏惊诧地抬头,看到杨远桥已沉下脸来,严肃地问:“理由?” 杨峼恭谨地回答:“一是司法判文上平常所知有限,怕不能够发挥好,二来身体没有恢复好,后背时时做痒不能专心。勉强去考,即便能中,名字也不会太高。” 杨远桥一言不发,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显然这两个理由都不能让他满意。 杨峼心知肚明,低着头,身子绷得笔直,已经做好了承受怒火的准备。 屋子里有种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正在这会儿,杨妡忽地“咯咯”笑道:“那太好了,我绣花还不熟练,要是等到明年,三哥就能带着我绣的考袋应试了。”说着将选中的两个花样呈在杨峼面前,“三哥喜欢哪一个?” 张氏忙给杨妡使眼色,让她不要插话免得惹怒杨远桥。 杨妡视若未见,笑呵呵地等着杨峼选择。 这一打岔,适才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淡了许多。 杨峼轻舒口气,感激地笑笑,“都不错。上次见同窗有用喜中三元的,要不就麻烦妹妹帮我绣个那样的?” 喜中三元是在挂了三个桂圆的枝上停着只展翅欲飞的喜鹊。 三个桂圆就是三元,也有三元及第的意头。 杨妡忙道:“可以,可以,回头就让吴庆家的教我,这一年专门练这个,到时候三哥定然能三元及第。” 杨峼长揖道谢,“那就借妹妹吉言了。” 杨远桥冷哼了一声,他老谋深算,岂听不出杨峼明着选图样,其实是说给他听的。意思是倘若他应许,杨峼一定会发奋努力争取头名。 既然他有这样的态度与决心,杨远桥再不好发火,只沉声道:“本来以为依你跟彦章的才学,这次应该很有把握高中,如此双喜临门,两家可以一同热闹几天,没想到你二人却都不应考,唉!” 彦章? 会不会就是杏花楼的那个彦章公子? 这两字,如同惊天响雷划破长空。巨大的恐惧与惊讶压迫得杨妡说不出话,后心立时沁出一层薄汗,手上一抖,绣花样子便飘落在地上。 张氏弯腰捡起来笑道:“好意头,好意头,真应了妡儿的话,三元及第了。” 杨妡无心回应,直直地盯牢杨峼问道:“彦章是谁?” 杨峼察觉到她的紧张,有意放缓了声音,温和地说:“就是阿璟,他春天过了童生试,夫子给他取字彦章。” 彦的意思是有才学有德行。 魏璟? 杨妡惊讶的几欲呼喊出声。 那般温文尔雅气度超凡的少年,怎么可能是他? 想起初见时,在广济寺,他温声问她有什么为难之处,被她无理挤兑也丝毫不恼,还特特地她送经书。 那么好脾气,好心性的人,根本不可能。 杨妡是一万个不相信,晃会神,掩饰般笑笑,“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还有同名的人吗?” 杨峼笑道:“别处我不知,在京都士林这边,好像就是阿璟吧,二表哥才学兼备颇多人赏识他,被人提及也不足为怪。” 杨妡望着他清俊儒雅的脸庞,挺拔如松的身姿,心念电转间突然想起来,前世薛梦梧为何提到杨峼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到底为什么呢? 有没有妹子愿意猜猜薛梦梧因何提及杨峼,猜中有奖哦,截止到下一章发文前,试试吧~~ 第31章 商议 杨峼真的才学颇好, 乡试自然是考中了, 在会试中名次也极高。 可殿试前几日, 杨峼却气势汹汹地把彦章公子给胖揍了一顿,打断了一条腿不说, 好像还无法人道了。彦章在士人中声名颇好, 平白遭此横祸, 便有人打抱不平将此事写成奏折,辗转递到金銮殿前。 皇上盛怒, 褫夺了杨峼功名,永不得再录用。而彦章公子身残有疾,也与官场失之交臂。 薛梦梧感慨得便是此事,多少人苦读数十年都不能金榜题名,这两人正年轻有为志得意满之时, 被一场争吵断送了前程。 前世, 杨妡只关心彦章公子是不是真的不能人道了,并没问过杨峼是谁, 究竟为何打斗, 更没有关心过杨峼出路如何。 如今想起来,魏杨两家是世交, 杨峼与魏璟的交情也不错,能让他不顾殿试而出手打架, 恐怕就只能是因为杨娥了。 会不会杨峼终于知道了魏璟的暴行,盛怒之下才没有顾及到其他。 杨妡能想到的只有这个原因。 这一世,杨娥对魏璟仍是情有独钟芳心早许, 也不知会不会如愿所偿地嫁给他? 杨峼会不会为了妹妹仍然不顾自己的锦绣前程? 杨妡对杨娥没有半点好感,可同为女子,还真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她往火坑里跳。况且,便是为了杨峼,杨妡决定尽力阻止这门亲事,不要让杨家任何一个姐妹嫁过去。 杨峼亲眼看着杨妡的眼神由惊恐转为迷离,由茫然变作坚定,到后来则是一片澄明。 说来奇怪,他以前极少注意到这个安静少言的妹妹,只觉得她除了长得漂亮并没有其他可取之处。这一阵子相处多了,发现她真正是秀外慧中,是不惹人讨厌的聪明。 就如方才,杨远桥已经动怒了,张氏垂首站在旁边不敢作声,杨妡却笑意盈盈地问他那些话。 杨峼了解父亲,他对儿子严厉,对几个女儿却很宽容,或者说是很不重视。 杨妡即便说错话,他也不会责骂,更不会动手。 一番打岔,缓解了紧绷的气氛,让杨峼有机会表明心态,也给杨远桥留出考虑的余地。 最后皆大欢喜。 倘若杨娥在此,恐怕也会跟张氏一样,战战兢兢地躲在旁边吧。 杨峼暗叹口气,行礼告退。 此时已经上了灯,屋檐下两只红灯笼在地上投射出昏黄的光晕。 杨妡送杨峼出门,在院子门口停了脚步,仰头问道:“三哥,你以后做官的话,想到哪个部?” 杨峼失笑,“我现在连孝廉都不是,谈做官太早了。” 杨妡歪头,扳着手指头道:“明年考过乡试,后年考过会试,然后殿试上金榜题名,就能做官了呀。” 非常的理所当然。 “哪有那么容易?”杨峼忍俊不禁,见灯光下的杨妡面容精致,灵动的双眸蕴了灯火,亮晶晶地格外惹人喜爱,不由伸手想拍拍杨妡发髻,稍顿下又缩了回去,笑道:“乡试我有把握,会试却不然,单江西与浙江两省的士子就不容小觑。” 杨妡不以为然道:“那三哥也能考中……明心法师说我命理贵重,说出来的话定然灵验。” 杨峼自己都没多大把握,没想到杨妡对他却有十足的信心,一时觉得好笑又有些感动,笑着问道:“你觉得到哪个部更好?” 杨妡还真没考虑过,也不太关心他到底想去六部中的哪一部,就想问问他有什么远大志向,假如再发生前世的事情,提醒一下他别太意气用事。 想给杨娥出气有得是法子,为何偏要两败俱伤? 仓促之下也没多想,便道:“哪里都成,官越大越好。” 这下杨峼没忍住,真给逗笑了,微俯了身子问道:“为什么?” 他们离得近,杨妡闻到他身上清浅的松枝香味,非常好闻,却又觉得不妥,下意识地后退了下,“当大官能见到皇上,有什么话就能亲口告诉他。” 听起来虽是童言稚语,可细想之下却是非常有道理。亲手上书直达天听比中间经过无数人转手要牢靠准确得多,更能反映民生疾苦。 杨峼索性蹲下身子,平视着杨妡,正色道:“五妹妹说得对……前阵子我读过好几本水利河工的书籍,水患虽来自天灾,但也是人祸。我以后想去工部修河堤修水坝当大官,能见到皇上的大官。” 杨妡被他盯着有些不自然,稍稍扭动下身子,甜甜地笑着说:“三哥肯定会是个好官。” 正说着,素罗等人捧着食盒鱼贯走来,杨峼起身,拍一下杨妡肩头,“三哥尽力……你进去吃饭吧,别让父亲与母亲久等了。” 杨妡点点头,走了几步再回头,发现杨峼站在远处目送着她,昏黄的烛光铺洒在他身上,身姿如松清雅似玉…… 回到屋里,见食盒里的饭菜已一样样摆在桌上,杨远桥坐在主位,掌心捧一只茶盅,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张氏则沉着脸站在旁边,神情肃穆。 杨妡立刻就感受到了不同以往的沉闷气氛,笑了笑,正想开口,便听张氏喝道:“跪下!” 杨妡不知所以,看眼张氏又看眼杨远桥,什么也没问,听话地跪了下去。 张氏脸色缓了缓,声音却仍旧严厉,“妡儿,你是怎么学的规矩,父亲与兄长在说正事,哪里有你插嘴的余地?在二房院,或许我会容你放纵,要是到了别处呢,长辈正说着话,你中间插一句,别人岂不笑话杨家姑娘没有礼数?或许引出祸端也未可知……这个毛病得改,必须改!” “是!”杨妡立刻应了,又转向杨远桥,“女儿知错,请爹爹责罚!” 杨远桥沉吟一下,温声道:“妡儿,你母亲说得在理……你有所不知,许多事情都是因无心之语而酿成大祸。你回去写五百个大字,明天我下衙回来过目。” 五百个大字并非容易之事,而且杨妡早晨要到松鹤院晨读,然后到得月阁学针线,能静下心写字的时间实在不多。 吃过晚饭回去,杨妡片刻不敢耽误,命令丫鬟们挑亮灯烛,铺纸研墨开始写,只写到亥正才撂笔,第二天寅初就起身,写了将近一个时辰,总算凑够了四百字。 在松鹤院晨读的时候还挺精神,可练习绣花的时候就有些撑不住,绣不了几针,上眼皮就自有主张地跟下眼皮粘到了一处。 吴庆家的为人极和善宽容,见状便道:“五姑娘夜里没睡好?这样没精打采的也记不住,先回去休息,等什么时候空了,我再给你补上这课。” 杨妡如得赦令,谢过她匆匆回到晴空阁,却是没打算睡,吩咐青菱要一盆冰凉的井水,再沏杯酽茶,重新提了笔再写。 正当她奋笔疾书的时候,魏家秦夫人却来到杨家,在二房院跟张氏说话。 两人本是旧识,各自成家后婆家来往又多,情分更比往日亲近,说话也随意。 不免就提到魏璟不打算秋试之事。 张氏叹道:“我家老爷数次称赞阿璟才学,原以为这次能进一步,倒是可惜了。” “谁说不是?”秦夫人脸上现出几分愠色,“最近家里事情也太多了,先是回乡祭祖来回耽搁了大半个月,回京后天天挑灯看书,一看就到下半夜。本想熬这么十几日,把耽误的工夫补一补,等考试前好生休养几日,不说考个头几名,但中举还是很有把握的。没想到老三又病了,一天好几回地支使人请大夫,请了好几十个了也没治好,天天拿下人撒气不是打板子就是扇耳光子,都抬出去好几个了……府门口时时有人等着看热闹,你说这要闹出人命来,伯爷不也跟着受连累?所以阿璟就忙着前去调停,可按倒葫芦起来瓢,哪还有半分考试的心。” 自打去年,武定伯魏剑鸣就把家里俗务交了半数在魏璟手上,所以家中有事,头一个忙碌得就是魏璟。 张氏同情地说:“可不是,阿璟虽说年近十七,可没成家总还是个孩子,魏家三爷怎么就不能体谅些……对了,他生得什么病,很难治?” 秦夫人犹豫片刻,压低声音,“说是伤了子孙根,不能那啥了。” 张氏“啊”一声,惊讶地掩住嘴,“怎么可能?都这般年纪了,还能出这事?” 秦夫人瞥她一眼,鄙夷地道:“怎不可能?老三本来就不安分,房里事烂得跟臭水沟的污泥似的,隔三差五就叫唤着下人不够使,要添人。府里各处使唤的都有定例,他要加人就自个出银子……买回来都是八~九岁,十岁出头的小姑娘,隔不了几天,走路的姿势都变了。” 张氏愣一下,很快明白,红着脸怒骂道:“这个遭天谴的畜生,他怎么能下得去手?那害人玩意儿早就该断了,就是能治也别给他治。” “谁说不是?要我干脆就不给他请郎中,自己作得孽自己受。说起来他这遭是碰上硬骨头了,总有贞烈女子不愿意被他糟蹋。也不知谁有那么大胆子,老三媳妇怕他怕得要命,定然是不敢的,要我知道是谁,先得敬她三杯。”秦夫人轻抿口茶,细细尝了,赞道:“是庐山云雾,清香甘甜,”再喝几口,放了茶盅续道:“老二早早死了我不太清楚,可回来这两个瞧着也不是善茬。大的那个也倒罢了,小的这个整天拉着个脸不见一丝笑,有天我往外院去正与他打个照面,天哪,小小年纪一双眼沉得跟三四十岁似的,看得我心头发毛。那个老贱人生养出来的孩子能有个好的?幸亏已经过世了,否则她一个老的带着好几个小的,岂不闹翻天?” 当初高姨娘依仗先伯爷的宠爱隔三差五跟毛氏斗法,闹腾得家里乌烟瘴气,走得近的亲戚都清楚。张氏也略有耳闻,不由叹道:“嫡庶向来难融洽,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你呀,多生两个儿子就好了。” 秦夫人苦笑,“我是想生,可也要生得出来啊,这一把年纪不指望了,只求阿璟能娶房会生的儿媳妇,我等着抱孙子就成。” 张氏眸光一亮,试探着问:“不是老封君跟我家老夫人早就有了打算?” “她们是约定好了,可阿璟死活不同意,”秦夫人俯过身,唇角带一抹浅浅笑容,“当着面跟我婆婆说,如果非要逼他娶,他可以娶,但是娶回来当菩萨供着当公主敬着,不能让自己一身凡俗之气沾惹了她……把我婆婆气得够呛,可再气也是亲孙子,还不是得依了他。阿璟又说,他不想早早成家,至少得年过二十,考出个进士再考虑说亲。你想他今年不考,明年不考,等下一科就是四年之后了,正好二十岁……我暗中端量着,他心里是有了人,年纪还不大。” 说着似笑非笑地睃张氏一眼。 看到秦夫人近乎暗示的眼神,张氏的心怦怦直跳,她早就觉得魏璟是上好的女婿人选,但前头有老夫人与杨娥挡着,杨妡无论如何是越不过去的。 可看现在秦夫人这般说法,岂不就是说魏璟自己相中了杨妡。 张氏欣喜若狂,恨不得当即点头,给魏璟与杨妡这对金童玉女给定下来。 秦夫人见状,唇角弯一弯,从怀里掏出只羊脂玉的玉佩来,“明儿阿妡生辰,给她戴着玩儿。” 张氏不敢接,“妡儿的事我做不了主,得听老夫人的。” 秦夫人笑道:“我怎么会不知道,这玉佩没别的意思,就是个生辰贺礼,不过想求你件事,别太早给阿妡说亲,好歹等上三四年,等那位出了阁,咱俩慢慢再议!” 张氏犹豫片刻,将玉佩握在了手里……” 第32章 纵火 送走秦夫人, 张氏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 揣着玉佩就往晴空阁去, 要跟杨妡分享这个好消息。 青菱急匆匆迎出来,“姑娘写完大字, 刚歇下了。” 张氏进屋, 看到红莲正把写满了字的宣纸摞在一处, 红芙在旁边一张一张地计着数,顺便把写得不太工整的挑出来。 而杨妡在里间架子床上睡得正香, 呼吸绵长悠然,乌漆漆的墨发散在枕边衬着那张小脸粉嫩白净,唇角微微翘着,似是梦里也在笑。 张氏越看越觉得自己这闺女漂亮,比府里其他姑娘都好看得多, 跟杨娥相比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想起魏璟竟然拒绝杨娥, 而心仪自己的杨妡,张氏就像三伏天喝了杯冰镇的杨梅汁, 从心里往外透着清爽畅意。 她万万没想到的是, 杨妡得知这个好消息不但没有半分喜意,反而紧张地扯了她的袖子, “娘,您不会真的答应了吧, 我宁可死也不嫁给他。” 张氏惊诧得像是大白天见了鬼,伸手摸摸杨妡额头,“你是不是睡迷瞪了, 阿璟那样的人才与家世,谁不看在眼里?要不是我做不得主,肯定一口就应下来。这会儿也不用担心,秦夫人先表明了态度,等二姑娘出阁,她就请媒人堂堂正正地来求亲,谁都碍不着。” 要是前几天张氏提起来,杨妡肯定也是愿意的,可现在……她怎么开口解释,说她之前在杏花楼,所以知道魏璟在房事上暴虐无状? 杨妡扶额,叹口气,“娘可忘了,魏家老封君看我可是很不顺眼,上次就恨不能给我掐掉一块肉,真嫁过去还不知道怎么磋磨我呢?” 张氏不以为然地说:“她是太婆婆,到底隔了一层,自有秦夫人应对,你只需要伺候好夫君跟婆婆就成。” 杨妡连忙阻止她,“娘,您只让我少言慎行,自己却说个没谱……还有好几年,谁知道当间会出什么岔子,求您了,以后别把我跟魏璟扯到一起,倘若他发急病死了,难不成我还得守望门寡?” 张氏被噎得一愣,笑骂道:“你这孩子,平白无故地咒人家干吗?”可想想也是这么回事,早早传扬出去没什么好处,便又道:“明儿你生辰,家里小孩子生日都不摆席,你有什么想吃的,我吩咐厨房早早备下。” 对于吃食,杨妡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并不太在意,可有两样以前常吃的,现在想起来也经常流口水。 一样是白汤杂碎,就是把心肝肺肠等五脏炖烂,熬上一锅鲜蘑汤,等客人来了,舀一勺汤,加一勺内脏,再放上各式调味料,捏一小撮香菜末,吃起来鲜香无比。 另一样则是冷面汤。把面条煮熟用凉水抄干,用盐醋酱油等拌了,夏天时切一根嫩黄瓜,冬天则是白菜心,舀一勺酱黄豆,讲究点的再加半勺酱肉末,好吃得能咬掉舌头。 两样菜在杏花楼旁边的双榆胡同都有得买。 卖白汤杂碎的是三十多岁姓佟的两口子,女人管盛汤,男人放调料,顺带着卖酥油火烧。 卖冷面的则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老汉,姓张,大家都叫他张老头。 往常杨妡晚起,都是喊了元宝去买。 元宝跑得快,端回来还是热的,一碗杂碎进了肚,浑身都暖洋洋的。 重活一世,也不知佟氏夫妇以及张老头会不会仍在双榆摆摊子? 而且,三天前刚过完中秋节,她想知道杏花楼有没有个叫宁馨的女子,初夜给了薛梦梧。 想到此,杨妡弯起眉眼露出甜甜的微笑,“我没什么想吃的,不如咱们出门一趟挑点好看的首饰布料吧?” 张氏笑道:“你父亲刚给你打一副头面还嫌不够?想要什么东西,吩咐管事采买就是,再不成列出单子让铺子送到府里挑。” 杨妡无奈地叹口气,放软声音求恳道:“明天是我生辰,突然想起我原先的爹娘,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在原先的住处……我也没想着能与他们相认,就是远远地看一眼也觉得安心。” 张氏沉默片刻,想起自己亲生的女儿。 不知道她如今在哪里,长成什么样貌,是不是也跟杨妡般惦记着自己,想远远地看一眼。 眼眶忽地就红了,问道:“你先前住在哪里?” 杨妡不敢说是双榆胡同,就说了旁边的榆树胡同,神情紧张地盯着张氏。 张氏显然并不了解那边,脸色丝毫没变,点点头,“我去吩咐人安排车马。” 等到吃夜饭的时候,张氏才显出几分不安,嘀咕道:“你以前怎么住在那个地方?龙蛇混杂的,明天可得谨慎点,一定得把帷帽戴好,免得被人瞧见面貌。” 杨妡急忙应了。 第二天吃过长寿面,又收了姐妹们送的香囊荷包手帕等礼物,杨妡便与张氏一道出门。 杨姵自然也要跟着。 三人各带一个伺候的丫鬟,坐在同一辆车里,护院倒是跟了四个,随在马车旁。 去榆树胡同必须要经过双榆胡同,因时辰还早,杏花楼与烟翠阁都做得是夜里的生意,这会儿路上很是清静。 杨妡戴上帷帽悄悄掀了车帘。 杏花楼依然如故。 粉色围墙,青瓦屋顶,歇山单檐,屋檐下挂着匾额,上面三个大字“杏花楼”,二楼围着一圈雕花木栏杆,漆成浓厚的墨绿色。 清雅精致。 这时候楼里传来柔媚慵懒一女声,“去要碗冷面,多加半勺酱肉,洒点蒜沫子,不要香菜,快点去,都饿扁了。” 只见个刚留头穿蓝布袄子的小丫头走出来,四下寻摸番,匆匆往北跑去。 这般熟悉的对话,这般熟悉的场景。 杨妡胸中涌起无限感慨,纵然杏花楼为人不齿,可毕竟庇护养大了她,是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 马车徐徐前行,停在榆树胡同。 张氏细细打量下两人衣着,又将帷帽往下拉了拉,温声道:“这边几间铺子还不错,咱们进去瞧瞧。” 面前是家卖水粉胭脂并手钏簪环等小物件的杂货铺,隔壁是家文具铺子,再往前则是绸缎铺,还有间酒楼,叫做天兴居。 杨姵刚进杂货铺就被吸引住了。 这里的首饰成色不算好,但做工却非常精巧新奇。 苏州那边过来的新样子,往往是青楼妓院里先兴起来,然后传到外面去,有时候就连宫里都不如这边快。 因为贡上的东西要精雕细琢精挑细选,先后经过好几人的手检验,等宫宴上显摆起来,再传到王公贵族之家,青楼女子早已穿戴上了。 文房四宝也很讲究,尤其以纸笺的花样最多,单是薛涛笺就有淡绿梅花、浅粉桃花、水墨莲花等五六种花色,还有带香味或者不带香味等区别。 杨姵与杨妡均挑了许多纸笺,就连张氏也选了两盒蕴了花香的墨锭。 几家铺子逛下来,已近正午。 张氏已让人在天兴居定好雅间,便带着她们前去。 天兴居脸面颇大,一楼是堂间,已经坐了七七八八,大多是书生打扮的年青男子,也有男女同坐的。二楼则隔成了十数间雅席,张氏定下的是靠街的上好位置。 丫鬟们跟着进去伺候,护院则等在门口守卫。 三人坐定喝过茶,又在店里伙计的大力推荐下选好菜式,正等着上菜,突然听到外头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伴随着呼呼的马鞭破空的声音,紧接着又是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三娃子,三娃子,你怎么了,哪里疼?” 毫无疑问是马匹冲撞了行人。 杨姵好奇心切,撺掇着杨妡想凑到窗边看看,张氏瞪她们一眼,吩咐素罗:“让人看看怎么回事?” 外头护院应一声,“蹬蹬蹬”下了楼梯,没大会儿上楼,站在门外低声回禀,“是安国公府七爷跟淮安侯二少爷等人跑马伤了人,许是踩断一条腿,正等着郎中来看……武定伯府三少爷也在。” 张氏“咦”一声,吩咐道:“问问魏公子需不需要帮忙,要是需要,找两人跟着下去。” 都是亲戚,见到有事肯定要帮衬下,客气几句,否则就是不近人情。 护院应声下去。 张氏起身走到窗前,将木窗轻轻推开一道缝,杨姵与杨妡也跟着凑过去。 果然瞧见地上一滩血,有个穿灰蓝裋褐的少年侧躺在地上唉哟直叫,旁边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正扑天捶地地哭得厉害。 好几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哥围在旁边,其中便有魏珞。 他仍是穿鸦青色圆领袍,漫不经心地玩着手里马鞭,脸上带着置身事外的轻松随意。旁边一身穿紫红色长衫的人正凑近了他,低低说着什么,看样子非常熟稔。 从西北回京都还不足两个月,竟然就与这些人打得如此火热。 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杨妡撇下嘴,正要收回目光,却见郎中提着药箱急匆匆地赶来。围观的人群立刻散开,少年转过身,恰好让杨妡看清了他的面貌——浓眉大眼耳廓口方。 这个人她见过! 杨妡立刻想起梦魇那天曾经做过的一个梦。 其实那并不是梦。 那个雪夜,玉屏山下的大火,她亲眼看见过,也是从那天起,她开始怕火,夜里必须吹了灯才能入睡。 那年玉屏山上早梅开,文人墨客们各自带着相好的乐姬舞姬前去赏梅,薛梦梧带了她也去。没待多久,她腹痛难忍,只能提早下山。 山路难走,及至走到山脚,天色已晚,加上又开始落雪,两人见附近有家农户,便前往借宿。 农户只一主一仆两位女子,丫鬟出门接待了他们,本不愿意留宿,但见杨妡脸色惨白,又得屋里主子吩咐,遂勉强同意留她暂住一夜,而薛梦梧却不能留。 无奈之下,薛梦梧只得冒雪再行三里往前头村落里寻住处。 夜半时候,杨妡腹中又痛,披了衣衫出门大解,正打算净手时,看到一高一矮两道黑影举着火把前来,慌忙之中她蹲下身藏在了水缸的阴影中。 男子身材高大魁梧,一把嗓子如铜钟般毫不避讳地冲着屋里喊,“夫人,你当真不想回去,连将军最后一面都不想见?” 良久,屋内的女子才出声,“人已死,见不见有什么不同?请你代我给他上一炷香也算相识一场。” 男子“嘎嘎”怪叫两声,“将军为夫人日夜兼程拼却性命,夫人却这般冷酷无情。既如此夫人休怪云某不义,将军对夫人一腔深情,想必黄泉路上定会愿意让夫人陪伴。” 说罢,将手里火把朝屋顶扔了过去。 她听到屋里夫人的喊声,“青枝,你快走,他要对付的人是我,你出去。” 也听到那丫鬟惊恐的呼喊,“门封住了,出不去。” 那男子面无表情地盯着熊熊燃烧的大火,“想得美,你们一个都别想跑,将军生前不得人伺候,你们都得跟着去伺候他!” 火光映出他的面容,浓眉大眼耳阔口方,颊旁一道长长的刀伤,极为骇人。 而他垂着的右手,手臂粗壮青筋突起,大拇指上戴了只祖母绿扳指。 只有射箭打仗之人,为了张弓拉弦才把扳指戴在大拇指上。 杨妡不由心惊,她万万没想到,这一世竟会在这里见到那个纵火的男子,那个为了将军活生生烧死两个女子的男人。 也不知被烧死的那两人到底是谁? 她只记得,丫鬟名叫青枝,长相很普通却是有一把子力气,能毫不费力地拎起两桶水,那个夫人却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 说起来,她实在是亏欠了这两人。 她们好心收留了她,而她知道有人来袭,却未能大胆地给她们示警……正思量着,魏珞许是察觉到楼上有人窥视,冷不防抬起头,正对上杨妡未及收回的目光。 他的眼眸深且黑,瞧不出丝毫情绪,可又因辉映了正午炎阳,亮晶晶的格外有神。 杨姵见魏珞看过来,扬手招了招,魏珞脸上便浮起个温暖的笑容。他低声跟旁边那人说了几句,大步朝天兴居走来…… 第33章 疑惑 很快便有急促却沉着的脚步声传来, 护院在门口低声禀告, “魏家三少爷来了。” 素罗去开了门。 魏珞阔步而入, 对牢张氏揖了揖,又朝杨妡姐妹拱拱手, 笑着提起楼下之事, “约好到西郊秦家别院打马球, 路上赶得急了些,秦二的马鞭挂倒了那人, 原本没多大点事,谁知安七不当心纵马踩了上去。” 透过那浅淡的笑,杨妡几乎能看到他从眼底透出的寒意。 张氏却是根本没有察觉,惊呼道:“可伤着人没有?” “应是无妨,我先前看了看, 人还好着, 就怕腿会被踩断,现下郎中正诊治着……秦二跟安七都带了随从, 他们会出面解决, 用不着我出头。不知表婶跟表妹怎地到这里来了?” 张氏舒口气,睃一眼杨妡笑道:“你五妹妹生辰, 两人吵着出来逛铺子。” “啊,原来是五妹妹芳诞, ”魏珞又对杨妡拱手,“原本不知不曾预备贺礼,五妹妹切勿见怪。”说着右手一翻, 自袖袋掏出样东西,递给杨妡,“不敢说是贺礼,就给五妹妹当个玩意儿。” 竟然又是只大雁,情态却与上次那只不同。 上一只是振翅欲飞,这只却是弯了脖子回首相望,眼眸中似有无尽的眷恋与不舍。 杨妡道谢接过,视线不可避免地又落在他手上,除去上次见到的密密的薄茧外,他的大拇指套了只白玉扳指。 许是因为扳指太大,上面缠了几圈红线,非常的突兀。 很显然,他不但惯于用剑,也是经常张弓射箭的。 正在打量,只听杨姵开口问道:“表哥身上天天带这些东西?” “左右闲着没事,用来打发时间,”魏珞又掏出只兔子,笑着递给杨姵,“这个给你。” 杨姵得了兔子开心得不行,“多谢表哥,这次我肯定不会胡来。” 魏珞笑道:“没事,本来就是玩的东西,只要表妹高兴就成。” 笑容明显比刚才多了些诚意,目光也温暖许多。 杨妡敏感地察觉到,只有在面对杨姵时,魏珞才会真心实意地微笑。 上次在庙会也是! 这时,店小二端了菜肴进来,魏珞知趣地告辞:“不打扰表婶与表妹用餐,我下楼看看什么情况。” 因屋里都是女子,张氏自不好挽留,便嘱咐几句,“好生看看那少年的伤,该舍银子就舍银子,以后你们骑马可得当心,不说摔着自己就是撞到别人也不好。” 魏珞恭敬地应着离开。 素罗代张氏送他至门口,回来时,悄声禀告道:“安七爷与秦二爷伤了人本想一走了之,表少爷说不过十几、几十两银子的事儿,要是走了,这附近离着六部近,围观者肯定有六部的人,各位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保不齐被人参奏一本给家里大人惹麻烦,所以他们才留下给受伤的少年请了郎中。” “合该如此,”张氏赞同地点点头,“穷苦人家看病疗伤不容易,赔些药钱正是应当。”说着不免想起秦夫人说过的话,说魏珞一双眼沉静得可怕,根本不像十五六岁少年人的眼。 在张氏看来,哪里就这般夸张了。 虽说魏珞礼数太过周到显得老成,可总脱不开少年习性,换成杨峻或者魏璟,怎可能随身带着木刻小动物送给人玩儿? 侧眼瞧见杨姵手里的兔子,张氏笑着赞道:“刻得还真不错,难得连胡子都丝毫不乱”。 杨姵应道:“对啊对啊,三表哥手真是巧,上次阿妡就说他可以在庙会摆摊卖……不知道下次再见到他,会不会带几样新的,其实我最喜欢小猫和小狗。” 杨妡抬手点一下她的脑门,“你这就叫得陇望蜀,得寸进尺。” 杨姵捂着脑袋嚷疼,又想伸手还击。 张氏竖起手指“嘘”一声,低笑着喝止:“行了,都安生用饭,让外头人听见了笑话。” 天兴居的饭菜偏重扬州口味,有点甜。 张氏跟杨姵吃着还好,杨妡却不太喜欢,她更喜欢鲁菜,咸鲜味足。但吃惯了府里厨子做的京都口味的菜,换个新鲜菜式也还不错。 杨妡静默无声地品尝着菜肴,脑袋里乱哄哄的全是魏珞厌憎疏离的眼神,可那天她从萃芳园衣冠不整地逃出来,他看着自己,虽说是冷漠,却明明还有一丝丝的关心与怜惜。 想起自己前世活了二十五年,又是在迎来送往的欢场谋生活,三教九流各型各色,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却竟连个十五六岁少年的眼神都看不透识不清。 不由自嘲地叹了口气。 正思量着,门外传来纷乱吵杂的脚步声,店小二高声道:“前面雅七空着,正适合诸位吃酒。” 是旁边的雅间来了客人,客人似乎还不少,椅子响了好一阵才归于安静。 没多时又传来嬉笑声,“咱几个都舍下银子,却唯独薛兄消受了美人恩,待会定要多喝几杯,庆贺薛兄小登科。” 紧接着有人回答,“一定一定,幸得诸位承让,教我占了先机,惭愧惭愧!” 话语里,带着不属于京都口音的腔调,赫然就是薛梦梧! 杨妡不由竖起了耳朵。 先前说话那人道:“咦——话不可如此说,我是绝对没有谦让的,只可惜人才不如薛兄风流倜傥,未能得偿所愿。薛兄既已尝过滋味,可愿给诸位说说是如何采到头一抹红?” 杨妡心头一跳,正要细听。 张氏已红涨着脸低声道:“别吃了,赶紧走。” 杨妡马上放下筷子,杨姵正吃着,浑不知发生了何事,疑惑地问:“婶娘,怎么了?” 张氏拍拍她肩头,“突然想起家里有件急事,你喜欢哪样菜吩咐小二包起来带回去,或者以后得空再来吃。” 杨姵虽不解,却极识趣,笑道:“那太好了,下次还跟着婶娘出来。” 隔壁好像也听到了这边的声音,猜出是女客,声音越发肆无忌惮,“说出来让哥儿几个都过过瘾,这刚开的花骨朵到底是怎样鲜嫩怎样可口?” 这会儿先前没明白的丫鬟都隐约知道了什么,个个红着脸不说话,动作极快地伺候杨姵与杨妡戴上了帷帽。 走出天兴居,杨妡发现适才聚集围观的一群人早已散去,唯路面仍有斑驳血迹彰示着曾经发生过冲撞。 杨妡心里一动,扬手唤护院过来:“被踩伤的那人怎么样了,可严重?魏家三少爷几时走的?” 护院“啧啧”叹道:“那人真是命大,不但五脏六腑没事,腿也好好的,就是摔伤了皮肉,少不得吃点苦头。秦二爷赏了银子,母子俩谢天谢地地走了……魏三爷跟那些人一道往西边去了。” 杨妡点点头扶着红莲的手上了马车。 杨姵听到她跟护院的对话,笑着打趣,“我以为你又得给人施舍银子。” 杨妡斜她一眼,“我是想给,可也得找得着人……不过也论不到我给,三表哥不是在嘛,还有那几个闯祸的,哪个手头没银子?” 两人低声说笑几句,因见张氏正襟危坐面色不虞,互相对视一眼,知趣地闭口不言。 时过正午,双榆胡同已开始热闹起来,隔着车帘能听到沿街传来或娇媚或甜腻的嬉笑声,又有扬琴伴着洞箫奏出缠绵婉转的曲子,好几次杨妡差点按捺不住想聊开帘子看,又生生忍住了。 回到二房院,张氏打发走下人,立刻沉下脸:“以后再不许去那种地方,以前的事儿也不许再提,都什么不干不净不三不四的东西?过去的把它忘了,你就是堂堂正正的文定伯府姑娘,生在杨府长在杨府的杨五姑娘!” 一句话如醍醐灌顶,杨妡立刻醒悟到自己的错处。 这几个月,她始终纠缠于前世,纠缠于杏花楼薛梦梧,岂不知,过去的宁馨已经死了,与宁馨相关的恩怨情仇也已经了断。 眼下她是杨妡,要过得是杨妡的日子,跟杏花楼与薛梦梧完全不相干的日子。 未来会怎样,她不知,张氏也不知,要靠她自己用心一步步地走下去。 想到此处,杨妡“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恭顺地应道:“女儿明白!” 张氏见她这般乖巧,先前准备劝服她的一席话尽都咽了回去,温声道:“我知你聪明,就不多啰嗦了,以后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先仔细想清楚再去行……快起来吧,仔细地上凉。” 杨妡起身,亲自服侍张氏换过衣裳,散了发髻,才回晴空阁。 对着镜子梳头时,杨妡想起魏珞送的大雁,便将先前那只也寻出来,摆在一处。 冷不防发现,这两只看着似乎是一对儿的。 先前那只明显高大健壮,脖子也长一些,像是公雁,今天得的那只则更娇小,该是母雁。两只靠在一起,公雁扑扇着翅膀不是想飞,竟是欢喜雀跃,而母雁弯了脖子则是娇羞。 都是崖柏的木料,而杨姵那只兔子是核桃木刻的。核桃木远不如崖柏珍贵,且没有那种独有的清香。 平白无故地,魏珞送她一对大雁做什么? 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杨妡无心深究,不管怎样,她实在不想嫁到魏家去,单想想魏剑啸那个无耻之徒就够恶心了,还有个明显不喜自己的毛氏,还有魏璟……现下他分明还是个温文尔雅的清俊少年,听张氏说连房内人都不曾有过,又怎地变成那般暴虐? 杨妡百思不得其解,摇摇头将两只大雁尽都收在盒子里。 接下来几日,杨妡不再胡思乱想,每天只循规蹈矩地往松鹤院请安、跟着吴庆家的学针线,再就与杨姵一处练字,做做膏脂,夜饭仍是到二房院去吃,却连着好几日不见杨远桥。 天启帝登基刚两年,百废待兴人才稀缺,故而连开两届恩科。春天会试高中的进士经过半年多的培训磨炼已有几人显出肱骨之相。 每年的冬月与腊月是考政论绩选派官员之时,而九月开始杨远桥就要忙着调查各处需升贬或者调任的官员,又得举荐合适人选,故而十天倒有六七日留宿衙门不得归家。 杨妡与张氏乐得清闲,趁机商定了送给魏氏的生辰贺礼以及送给杨娥的及笄礼。 给魏氏的是额帕,杨妡选中墨绿色素锦料子,里面衬上细棉布,外面用银线绣一圈宝相花,再请银铺的匠人镶上几块猫眼石。 给杨娥的则是一对嵌绿松石的赤金小簪,花样也是杨妡画出来的。 这几天,杨妡就按照吴庆家的指点,专心地练习绣宝相花。等她终于把额帕绣好,已是八天之后,恰好杨远桥休沐便主动提出将额帕送到银楼。 杨妡见杨远桥与张氏均都穿了出门衣裳,情知两人要一道去,便识趣地没有要求跟着,而是到了杨姵所在的晴照阁。 杨姵也在准备寿礼,她是要送六十六本《金刚经》,这会儿正聚精会神地抄写。 给长辈送礼讲究个“诚”字,杨妡不便代她抄经,就在旁边研墨。 及至抄完一页,杨姵放下笔,揉着手腕道:“累得我手疼,脑仁也疼……刚才那页差点就写成了,谁知打个喷嚏手一抖,前面的工夫都白费了。”将手伸到杨妡面前,“今天用的是桂花香脂,有股甜香,但不如素馨花的香。” 她肤色发黄,手型却极好,十指尖尖,关节处一排小肉涡,这样的手预示着人有福气。 杨妡笑着捏一把,“瞧你这双小猪蹄子。” 两人笑闹一阵,便往花园里玩儿,刚进九月,草木枝叶就开始衰败,这时节树叶大都黄了,风一吹,呼啦啦往下落,远远望去竟有几分凄凉之意。 杨姵嘟囔道:“先蔡星竹还说请我们去她家赏菊,到现在也没下帖子来。她家养了上百盆菊花,开起来不知有多好看,真是说话不算话。” 杨妡笑道:“你想去就去呗,干嘛非得等人家请你?” “哎呀你这脑子什么时候才能好?”杨姵白她一眼,“要是孟家也就罢了,蔡家都败落得不行偏偏还死撑一副空架子,仓促上门她家拿不出东西招待,回头咱们一走,她指定得挨骂。” 唉,天下之大,还真是无奇不有。 杨妡长叹口气,“那就算了,等什么时候她家预备好了再说。” 两人正说着话,忽见红芙提着裙子匆匆自花园另一头过来,许是走得急,气息也有几分不匀,呼哧呼哧地道:“绕了一圈可寻到姑娘了,老爷回府这会儿正在晴空阁等姑娘。” “咦?”杨妡奇道,“老爷说可有什么事儿,太太也一道没有?”杨远桥极少往晴空阁去,杨妡所能记起的就只有她梦魇那次。 红芙摇头,“就是老爷一人。” 杨姵道:“不管什么事情,回去看看就是了。”拉起杨妡的手大步往回走。 杨妡气喘吁吁地回到晴空阁,刚进门就看到青菱青藕在廊下站着。 青菱低声道:“老爷看着面色不太好,也不让人伺候。”急走两步打起帘子。 杨妡进门,果见杨远桥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捧一盅茶,神情凝肃,不知道在想什么。 杨妡吸口气,故意扬起声音,欢喜地上前,“爹爹回来了,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 杨远桥展臂将她揽至身前,低头细细打量着她的眉眼,半晌不曾出声。 杨妡的心猛地慌了。 杨远桥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何这般盯着自己…… 第34章 报复 杨远桥看出杨妡的慌乱, 重重叹口气将她搂在怀里,“妡儿, 你想不想要个弟弟或者妹妹?” 他的男子的气息自头顶传来, 杨妡本能地僵了下,挺直了脊背, “我已经有了六妹妹, 还想要个弟弟……娘的肚子里有了宝宝了吗?” “没有,”杨远桥哽一下,将她搂得更紧,“爹爹也想再有个儿子或者像你这般的女儿……可是爹爹以前做错了事……” 杨妡心底一紧, 很快反应到张氏可能永远不会有孕了。 她挣扎着脱开身子问道:“爹爹做错了什么?” 杨远桥迟疑着没有开口,却是拉起她的手,“去瞧瞧你娘,她中午就没有吃东西。” 他的手大且暖, 因常年握笔写字, 指腹有层薄茧,摸上去有些硬。 杨妡有些许不自在, 又不敢挣脱,好在出门时,杨远桥撩起帘子, 顺势也便松开了她。 两人一前一后往二房院走。 午后的花园静寂无声,落叶可闻,和煦的秋风如同情人的手,温柔地自耳畔拂过。 因考虑到杨妡腿短, 杨远桥有意放慢了步子,恰走在她身前半步远的地方。杨妡抬眼就可以看到那穿着玉带白直缀的身影,颀长挺拔。 雁叫声声,打破了此时的宁静。 杨妡驻足,仰头去看,只见蔚蓝色的天际缀着缕缕白云,一行南飞的大雁如同宣纸上挥洒的墨点,远的瞧不清形貌。 杨远桥停下等她,忽地开口,“我与你娘成亲时也是秋天,那天早上还落了雨,没想到迎亲时就见了晴。听老人说这婚事就跟天气一样,开头或者不顺遂,慢慢就雨过天晴越来越好……我觉得挺有道理。” 他们成亲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杨远桥还记在心里,可见他对张氏亦是有情谊的吧? 杨妡没法接话,只默默地听着。 杨远桥却不再往下说,等走到二房院门口,便止住步子,“你进去劝劝你娘,我去书房,记着让她吃点东西。” 不待杨妡应声,拔腿就走。 杨妡目送了他离开,才走进院门,迎面瞧见一屋子丫鬟尽都站在院子里。素罗如同见到救星般急急迎上来,“姑娘,太太哭了小半个时辰,劝都劝不住。” 杨妡扫一眼众人,低声斥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都杵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丫鬟们四散离开,却没人往正房里进。 素罗撩起门帘让杨妡进去。 果然有断续的细小的抽泣声传来。 杨妡静待片刻,吩咐素罗,“让厨房备着白粥,再煮几只鸡蛋。”这才走进里间。 张氏听到脚步声,止了哭泣,头却越发往被子里缩了缩。 杨妡坐到床边,低声唤道:“娘——” 张氏听出是她,坐起身一把抱住她,哭喊道:“我苦命的儿啊,娘的命是真苦啊!” 杨妡任由她抱着,叹道:“娘哭得我六神无主,有什么事儿说出来,咱们也好商量。” “再商量还能有什么法子?病根入体十年了,太久了,根本瞧不出当初用得什么药。还是个千金科的圣手,说宫体受损,很难受孕。”张氏语无伦次地说着,忽地声音一冷,“我头一胎没保住,怀你的时候就分外小心,从没在松鹤院吃喝,但凡有太医前来诊脉,都是等你爹看过药方再去抓药……生你之后,也是只用小厨房的厨子并未假手他人,外头的人是断不可能进来的……” 联想到杨远桥所说的做错了事,杨妡已猜出几分真相,抖着声音问:“是爹爹?” “我也希望不是他,可除了他还会有谁?”张氏绝望地低喃一句,忽然咬着压根大嚷出声,“他害我不能生养,我也不能放过他,我要让他断子绝孙,既然要断干脆就断个干净,大家都断!” 她圆睁着眼咬牙切齿,脸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显得狰狞且狼狈,杨妡莫名地觉得浑身发冷,又觉得心酸。 前一世,她虽不曾生育过,却不止一次梦想过跟薛梦梧成亲后生儿育女,所以完全能够体会到张氏的感受。 “娘打算怎么做?”杨妡伸手握住张氏的手。 手极凉,半点温度都没有,仿似刚从冷水里浸过,完全不同于适才杨远桥掌心的温暖。 杨妡鼻头一酸,眼泪忽地涌了出来,她拢了双手用力揉搓着张氏冰凉的手,企图让她暖和点,一边哽咽着问:“娘是怎么想的?” “断子绝孙,”张氏斩钉截铁地又重复一遍,“这一代,下一代,再生不出孩子!明天我要去我三舅家,我三舅开医馆,他那里一应药物都齐备,又隐秘……妡儿,你帮我。” 杨妡有片刻的愕然。 两世为人,她自认有许多阴暗的小心思,可都只是想想而已,从没有真正地害过谁。 而现在,张氏让她帮忙。 想起重生这几个月张氏对她的爱护,杨妡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其实,她跟张氏一样,在这府里,最大的倚仗只有杨远桥,现在杨远桥靠不住了,她们只能彼此依赖。 见杨妡答应的这般痛苦,张氏情绪缓和了些,抬手轻轻拂着杨妡的发,歉意地道:“我知道让你为难,可我没办法,我咽不下这口气。” “那就不要咽,把气出出来。”杨妡坚定地附和着她,又笑一笑,软声道:“娘吃点东西吧,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出气儿。” 张氏点点头,起身去净房梳洗,杨妡趁机吩咐素罗等人端来饭菜。 杨妡陪着张氏略略用过小半碗饭,又温言解劝半天,见张氏脸上已多少有了笑模样,眼眸也不似方才那般绝望凄凉,才起身告辞。 走出二房院,青菱手捧着石青色缎面披风迎上来,“起风了,姑娘穿得单薄,快披上。” 此时夕阳已经西移,低低地挂在西天,将周遭云彩晕染得五彩斑斓。远近的亭台楼阁也披了层金色的霞光,迷迷蒙蒙的瞧不真切。 杨妡环视一下四周,有片刻的惘然,少顷回过神,低声道:“我往书房寻父亲。” 青菱愣了下,“天快黑了,二门上婆子定然不许,要不我去寻大夫人要对牌?” 杨妡听若未闻,径自往前走,青菱没法子只得随后跟上。 二门值守的婆子果然拦住了她们,“掌灯之后内院之人不得无故外出,外院的人也不能随意进去,想进出得有对牌才成。” 青菱赔笑道:“婶子且通融一下,我家姑娘不往别处去,就到二老爷书房转转,很快就回来。” 婆子笑道:“不是我不通人情,规矩在这儿摆着,没对牌就是不成,我拿着这份工钱就得当这份差。” 杨妡抬头认真地端详她几眼,“好个尽职的奴才,我且问你,叶姨娘隔三差五往世子爷书房送汤送水,可都拿着对牌?” 杨府内宅是钱氏掌管,叶姨娘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天天跑到钱氏那边要对牌。 婆子支吾道:“那不一样,那是世子爷吩咐送的,咱也不敢拦着是不是?” 杨妡脸一沉,不等开口,青菱已经上前扇了那婆子一个嘴巴子,“走,去大夫人那边评评理,在你这刁奴眼里,嫡出的姑娘竟然还不如一个妾。” 婆子冷不防挨了这下怎肯罢休,又知杨妡虽是嫡出,可在府里着实没什么地位,素日又娇娇弱弱不善言谈,也便没讲她放在眼里,当即撸了衣袖准备报了这一掌之仇。 正跳着脚准备往青菱脸上招呼时,忽听身后有人喝道:“当着主子的面这是干什么,还有没有规矩?掌嘴!” 杨妡侧身一瞧,却是杨峼正好从此经过,忙曲膝福了福,“三哥。” 杨峼言语温和地问:“怎么回事?” 杨妡低声道:“我想见父亲,说没有对牌不让出去。” “黑天确实不方便,以后出来多带两人免得被人欺负了……我送你过去。” 此时冬明已毫不留情地掌掴了婆子三下,又点着她脑门道:“再让你眼里没有主子?白长一对牛眼,留着当摆设,不想要早说?” 婆子已是四十好几,被冬明这个十六七的小厮教训着,脸上热辣辣地疼又臊得紫涨,跟秋霜打过的茄子似的,好在天色已暗,看得并不太清楚。 杨峼根本没搭理她,默默地在前头引路,杨妡亦步亦趋地跟着。 风真正是大了,杨峼青莲色的袍子被风吹起,呼啦啦地正响在杨妡跟前。 杨妡想起张氏斩钉截铁的话,心底忽地涌上一层悲哀。 这个三哥,或许她就要永远失去了…… 走不多远,便是杨远桥的书房竹山堂。 竹山堂一溜三间,屋里黑漆漆的,唯有廊下两盏精巧的竹制灯笼随风摇曳。 晨耕尽职尽责地守在门口,见到几人拱手行个礼,“老爷去了松鹤院尚未回来,不知少爷姑娘事情紧不紧急,要不在屋里稍等片刻?” 杨峼不置可否地看着杨妡。 杨妡低声道:“三哥自去忙吧,我等父亲回来。” 杨峼点点头,对晨耕道:“好生照看着五姑娘,给姑娘一杯白水,夜里喝茶免得走困。” 晨耕进屋点了灯将杨妡让至案前坐下,果然只端了杯白水来。 杨妡喝两口,转头打量着屋里的陈设。最东头一间关着门,门上落了锁,另外两间通着,靠西墙放着好几只顶天立地的大书架,里面汗牛充栋地全是书。西窗根下另架一只长案,上面摆着笔墨纸砚文房四宝。 案旁供一只青花瓷的大花盆,里面养着滴水观音,过不多时,叶尖就慢慢沁出水珠,吧嗒一声落在盆内土中。 杨妡好奇地伸手去接,晨耕忙劝道:“碰不得,这滴水观音就是摆着好看取个好意头,上面渗出来的水却歹毒,不当心碰到手上起一片红疹子。” 杨妡倒吸口气,“还好你提醒我,要不就着了道了。” 刚说完,只听外头脚步声响,却是去而复返的冬明,手里提一盏气死风灯,“三少爷打发我看看姑娘回了没有,路上黑,让我给姑娘照个亮。” 不等杨妡吩咐,矮身在门外石阶上坐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晨耕说话。那盏气死风灯搁在他脚边,幽幽地发着光。 杨妡突觉心头一暖,长长地叹了口气。 又等了好一阵子,杨妡困得眼皮快睁不开了,又因没吃晚饭,肚子也空得发慌,杨远桥才步履蹒跚地回来。 他脸色乌黑,沉重得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天空…… 第35章 梦境 见到杨妡, 杨远桥眸中露出三分喜色,和蔼地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等了很久, 你娘怎么样,吃过饭没有?” 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 杨妡没有回答, 仰头问道:“爹爹吃饭了吗?怎么在祖母那里待这么久?” 杨远桥伸手刮一下她精致如细瓷般的脸颊, 耐心地回答:“本是去松鹤院,后来又往隔壁你外祖母家跑了趟,先前还有点饿,这会饿过劲又不觉得了。” 杨妡原打算质问的几句话顿时堵在了胸口问不出来, 却又替张氏悲哀,睁大了眼睛故作单纯地道:“娘一直在屋里哭,她说我不会再有弟弟妹妹了,真的吗?” 杨远桥眸光暗淡了下, “你娘生病了, 我会再寻访几个高明的郎中,等你娘病好, 就能有弟弟妹妹了……你娘不容易,你要好生孝敬她。” 杨妡低下头,只觉得鼻头发酸, 心里五味杂陈。 杨远桥惦记着要给张氏治病,张氏却盘算着如何让他断子绝孙。 可是没有因哪来的果,杨远桥这是自作自受吧? 杨远桥并没察觉到她神情的变化,探头瞧瞧屋角更漏, 温声道:“太晚了,你该歇息了,小孩子不能晚睡。走,咱们一道回去。” 冬明见杨远桥亲自送杨妡回去便没跟着,只把脚前气死风灯递给青菱。 青菱道谢接过,迈步走在了前头。 夜风清冷,树影婆娑,带着萧瑟之意,更兼不时有枯叶坠落,更添几分凄凉。 杨妡紧拢着披风仍是不胜寒凉,打了好几个寒战。 杨远桥察觉到,伸手牵住了她,热力源源不断地从他宽厚的掌心传过来。 杨妡又想落泪了。 前世她没爹没娘,杏娘养大了她,可也没少责打训斥她。她没工夫矫情也没心思矫情,除了做戏给人看,极少哭。 现在,张氏疼爱她,杨远桥宠着她,就连寡言少语的杨峼也开始关心她,可为什么她却管不住眼泪了呢? 时不时就觉得心里堵得难受。 还不如当年没心没肺活得快乐。 二门仍是先前那个婆子当值,灯光昏黄看不真切她的脸是否消了肿,却听到她的声音明显尊敬了许多,“给二老爷、五姑娘请安。” 杨妡擦着她身边经过时,轻声说了句,“好好当差,别看错了人,免得丢了差事。” 婆子咬着牙根应了。 到了内宅,杨远桥先把她送到晴空阁,转身欲走的时候,杨妡拉着他的衣襟问道:“爹爹是要去书房?” 杨远桥摇头,“不是,我回去看看你娘,”说着蹲下身子,平视着杨妡,“做了错事得先认错再想出补救的法子来解决,不能躲着不见。”又伸手轻轻拍一下她的脸颊,温声道:“回去用热水烫烫手脚,早点睡。” 杨妡点头,从青菱手里接过气死风灯,“爹爹照着亮儿。” “我不用。”杨远桥笑着拒绝,亲眼看杨妡进了院子才离开。 青藕已经备好了热水,因惦记着杨妡没吃饭,又温了碗南瓜粥在暖窠里,只是时候太久,只略略有点温。 杨妡不愿再折腾人,兑着热水用了几口就放下。 趁着她烫脚的工夫,红莲低声道:“今天二老爷跟老夫人吵起来了,老夫人摔了茶碗,还罚在松鹤院廊下跪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晚上摆饭的时候才让二老爷走。” 那就是杨远桥挨了罚连饭都没顾上吃就去了魏府。 他急着到那边干什么? 杨妡思量片刻,问道:“二老爷受罚,三姐姐可知道,她在干什么?” “三姑娘在屋里没出来,不过二老爷就在廊下跪着,松鹤院进出那么多人,想不知道也难。” 杨娇此举不难理解,杨远桥极少干涉内宅之事,而家里姑娘的亲事又攥在魏氏手里。肯定她是怕惹得魏氏不高兴连累到自己头上。 杨妡无声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一早,松鹤院来人传话说魏氏身体有恙,晨读就免了,但每人要抄一遍《孝经》,明天带过去。 杨妡平常练字时候就是抄经,常用的《金刚经》、《心经》和《孝经》都备得足足的,故而完全没放在心上,吃过早饭就去了二房院。 杨远桥已经上衙了,透过半开的房门,杨妡瞧见张氏合衣躺在床上,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了。 素罗悄声道:“昨夜又哭了许久,直到下半夜才睡,早晨又没吃饭。” 杨妡问:“父亲可吃过?” “老爷起得晚,匆匆塞了两只花卷就走了。” 杨妡点头,推门进了内室。 张氏已经醒了,侧头见是她便要起身。 杨妡见她双眼红肿,扬声吩咐素罗取来一只剥了皮的鸡蛋,微笑道:“娘再躺会儿,眼皮肿着难受,我替娘滚一滚。” 张氏正觉得眼睛干涩肿胀,闻言依然躺下,不过一会儿觉得舒服了些,起身吩咐素罗,“出去找吴庆家的,问他外头有没有交好的车夫,让在荷花胡同拐角那边等着。” 杨妡问道:“娘要出门?” “嗯,找你三舅公,对了,你帮我收拾两件衣裳,我夜里兴许回不来,再找两件姑娘家戴的首饰,不要嵌宝,就平常戴的,你三舅公家里有个孙女儿,比你大两岁。” 杨妡依着吩咐打开衣柜,将应时衣裳找了两件出来,“要是大伯母或者父亲问起来,该怎么说?” 张氏满不在乎地说:“就说有事出门赶不回来。” 杨妡道:“我陪娘一起吧?” “不用你,”张氏低声道,“待会儿你就找阿姵去玩,只当作不知道就行。这样以后事情败露了,也与你不相干。” 杨妡叠衣裳的手就顿了下。 张氏拍拍她,“回去吧,我最迟不过明儿傍晚就能回来,总不会丢下你不管。” 杨妡迈着细步,磨磨蹭蹭地离开。 一整天她都心神不宁的,夜里也没睡好,好在张氏没有食言,第二天正午便回了府。 杨妡听闻,急匆匆地赶过去,盯了张氏仔细瞧。 “看什么,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张氏微笑着,却是红了眼圈,少顷叹口气,“看来方元大师并没说错,你我当真有母女的缘分……”哽一下低了头,再抬起来,神色已经如往日一般平静。 “你瞧,药我带回来了,泡在酒里或者混在菜里都成,吃上六次准叫他断子绝孙。”张氏从怀里掏出只瓷瓶,小心地往纸上倒了点儿。 粉末是淡淡的褐色,闻上去有股草木的清香,杨妡凑近了再看,张氏推她一把,“离远点,里头掺着雷公藤地龙粉还有苍耳籽,虽说是给男人用的,女人沾了也没啥好处。” 说罢,找来一小壶桂花酿,倒出一盅,又将纸上粉末倒了些许进去,摇晃匀了,对着窗口细细地瞧,“确实看不出来,不知有没有味道,我先尝尝。” 端起酒盅往嘴边送,不等喝,泪水已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滴滴答答落在酒盅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娘,要不您别尝了,我尝。”杨妡心酸不已,软声劝道。 “胡说,你身子骨没长成,哪能沾这种东西?”张氏嗔她一眼,问道:“妡儿,你可觉得我心思狠毒,是个坏心肠的女人?” “不!”杨妡毫不犹豫地摇头,“不管娘做什么,我总是跟娘一处。” 张氏凄然地笑笑,仰脖一口将盅里的酒喝了个干净,“嗯,没味儿,也没觉出哪里难受。你三舅公的医术不错,以前家里四个姐妹,他独独看中了我,说要是我嫁给他当儿媳妇,他就把一身医术传给我……幸好没成,要不三舅公看我现在这么狠心,岂不懊悔死?可你三舅公还是最疼我,只要我所求,他就答应……我那会儿怎么就听了父亲的话嫁给你爹呢?” 不知是酒气上头,还是心事太多,张氏絮絮说起闺阁旧事,笑一阵叹一阵,却是再没哭。 待得天色渐黑,张氏赶她回去,“今天你回你屋里吃罢。”边说边将纸上剩余粉末尽数倒进酒壶里,用力晃了晃。 杨妡咬咬唇,笑道:“我陪着娘,也好敬父亲一盅。” 张氏摇头,很坚决地说:“不用你,我跟你爹好好喝两盅,成亲这些年,我们还没有单独喝过酒……你不在,可以多喝几盅,正好问问他,是不是娶我进门,打得就是不叫我生养的主意。不生养的女人才最听话,能够任由他捏圆捏扁,还想问问他,当初我掉的第一个孩子,是不是也是他动的手?” 语到最后,声音已变得尖利高亢。 杨妡再没坚持,告辞回了晴空阁。 夜里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想着二房院张氏与杨远桥。也不知两人是否真的喝了酒,有没有再争执,杨远桥是否看出张氏的异样来? 即便现在杨远桥不知情,如果以后知道了怎么办? 杨远桥这边好说,那么杨峼呢?张氏会不会做了点心让她送给杨峼,她该不该去送? 越想越睡不着,索性穿好衣衫下床。 外间矮几上的灯烛不知何时已经燃尽,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到值夜的红莲合衣躺在罗汉榻上,似是睡得正香。 杨妡拢一条披帛悄悄拉开了门闩。 月色浅淡如水,斜斜地铺洒下来,在地上泛起银白的光辉。翠竹被风吹动,枝叶摇晃簌簌作响。 到底是晚秋,风里已经有了萧瑟的寒意。 杨妡不敢出去,只在院中站了片刻就感觉冷风刺骨,慌忙进了屋。 红莲被惊醒,见状吓了一跳,赶紧灌她两杯温茶。 杨妡复又躺下,觉得头开始发沉,睡意也渐渐袭来。 梦里好像真在喝酒,却不是二房院,而是一间陌生的屋子,宽门大窗非常敞亮,桌上点着红烛,床上铺着喜被,窗户上贴着红喜字,就连椅子上也搭着大红色的椅袱。 竟然是处新房。 而新娘子就是她,蒙着喜帕忐忑不安地坐在床边。 屋里再没别人,只有个看不清面目的丫鬟在她耳边低语,“……酒里已放了药,等姑爷回来,姑娘假意与他喝一盅,姑爷定会睡得人事不知。我这里备了鸡血染就的白帕子,到时候塞在姑爷身下,谁还敢说有假?” 她仍是担心,双手不停地抖。 丫鬟索性用力握住她的手,坚定地说:“姑娘不用怕,万事有我,定能护得姑娘周全。” 两人正商议着,就听外面传来沉重有力的脚步声,伴随着浓烈的酒气,一个身穿大红色喜服的男人阔步而入,直直地走到床边。 不知怎地,她头上的喜帕突然就不见了。 男人抬手托起她的下巴,傻傻地瞧着她,“阿妡,你真美……”他的眸子映着烛光,里面有小火苗在跳动,又黑又亮,毫无醉意。 她吓得要死,磕磕巴巴地说:“将军,你要不要再喝点酒?” 却见他起身脱下大红喜服,里面竟然还有件红色袍子,领口与袖口密密地缀着金线绣成的云雁纹,袍身处没绣并枝连理,没有交颈鸳鸯,竟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大雁。 男人低声解释:“大雁最是痴情专一,一只亡另一只绝不肯独活。” 好端端的大喜日子,他却说起死不死活不活,她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这次能不能发成功,快被JJ气疯了 第36章 挑唆 杨妡睁开眼, 隔着帐帘,隐隐约约地瞧见红莲已起了身, 正蹑手蹑脚地往床边走。 “什么时辰了?”杨妡问道。 “卯初一刻, 姑娘今儿倒醒得早。”红莲撩起帐帘,挂在床边银钩上, 又将昨夜准备出来的褙子罗裙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 杨妡刚坐起来, 就觉得脑子里像是有千万根针扎着似的,又疼又涨,不由“唉哟”了声,用手扶住了额头。 红莲忙伸手去试, 也跟着“哎呀”一声,“这么烫!定是夜里受了寒,姑娘再躺会,我去找青菱姐姐。” 刚说完, 青菱便进了门, 试一下杨妡额头,回身就骂红莲:“昨儿睡觉前还好端端的, 你怎么伺候的,夜里也不惊醒点,常过来看看给姑娘掩好被子?傻站着干什么, 还不快吩咐人请太医,还有使人往松鹤院和二太太那里都禀一声。” “我本是要去的,但姑娘身边没人伺候,就想先等姐姐过来……”红莲分辩两句, 见青菱脸色不好,便住了声,急匆匆走出去。 杨妡笑着对青菱道:“你唬她干什么,我躺着没事,就是起身时头疼,许是夜里出了身汗,凉着了。”因想起昨夜的梦,又吩咐声,“你把盛大雁那只匣子拿过来。” 青菱先端来热茶,看着杨妡喝了大半,才将匣子取了来。 两只大雁亲密地依偎着,与梦里那人衣衫上的图样虽不一样,却给人莫名的相似感。 杨妡摆弄片刻,张氏与府医先后到了。 府医仔细地诊过脉,笃定地道:“脉相有些浮缓,是外感风邪,寒气入体所致,风寒并不严重,我开个方子,喝上一剂出身透汗就好了。不过五姑娘思虑过重,伤神劳体,长此以往神思不属精力不济,于身体大为不益。” 张氏沉默片刻道:“劳烦先生开个方子。” 府医先开了风寒方子,斟酌一会又写了个纾缓开解的方子,告诉张氏,“药补只能治标不治本,要多劝五姑娘心思别太重,经常到院子走动走动也好。” 张氏看过方子应了,吩咐个小丫鬟送他回去顺道跟着拿药。 回到内室,瞧见杨妡已半坐了靠在靠枕上,巴掌大的小脸分明仍是一团稚气,可眸中却是心事重重。 张氏伸手理一下她鬓间碎发,叹道:“都是娘不好,让你跟着操心。” 杨妡笑道:“我天天除了吃就是玩儿,哪里操心了?倒是娘为了我吃苦受累不得安生。” 张氏怔怔打量她片刻,长长出了一口气。 少顷丫鬟按方拿了药回来,趁着青菱煎药的工夫,杨妡与张氏一道用了早饭。 腹里饱足,杨妡觉得困意上来,不知不觉就阖了眼。 梦里好似还是那间张灯结彩铺红挂绿的喜房,男人已褪下外衫,中衣领口敞着,露出健硕的胸膛,隐约可见腹部微微隆起的肌肉。 男人温和地问:“你吃过东西没有,饿不饿?要不要喝水?” 她摇头,“不饿,也不渴……嗯,有点渴,我陪将军喝盅酒吧。” 男人幽黑的眼眸亮晶晶地盯着她,“刚才在席上已喝了许多,再喝就不成了。要不,我给你倒一盅?” 她连忙拒绝,“不用,我吃不得酒。” “那就早点安歇,”男人侧头看向那个面目不清的丫鬟,“你下去吧。” 丫鬟朝她别有深意地看了眼,行礼退下。 屋子顿时变得狭窄逼仄起来,温度似乎也高了许多。 男人站在她跟前,将她困在床边。 往前就是他高大的身体,往后则是绣着百年好合的大红锦被。 她双手揪着领口,紧张地抖个不停,不知道是要解开还是要捏拢。 “你别怕,我不会伤着你,”男人低低安慰她,“我喜欢你,阿妡,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你穿水粉色袄子,头上戴着珍珠花冠,就像桃花仙子下凡。”边说,边伸手拂向她脸颊。 他指腹密布着薄茧,慢慢擦过她的脸滑下脖颈,触到颈间的盘扣,便要去解。 她突然就干呕起来,弯了腰扶着床边呕了半天什么都没吐出来,抬头却已是满脸泪水。 她无力地滑倒在地上,跪在他脚前求恳,“你别碰我,求你别碰我,求求你。” 她的头碰着他的鞋,是双精致的麂皮靴子。 他飞快地移开,在屋子里如猛兽般疯狂地转了几圈,然后蹲在她面前,拉她的手,“你起来吧。” “不!”她尖利地叫一声,一把甩开他的手,警惕地护住了领口。 她瞧见他的眸中的光彩渐渐地暗淡下去,然后他猛地起身,一把抬起屋子中间的圆桌,“当啷”摔在了地上…… 杨妡一个激灵醒来,只觉得背后汗涔涔的湿冷一片。 那满桌的杯碟茶壶落地的声音仿佛还在眼前,碎瓷片扎破她手背的痛楚仿佛就是刚才,可这些总归比不过那一瞬间她看到那个男人拇指上的祖母绿扳指来得震惊。 那扳指分明就是玉屏山下纵火的男人套的那只。 因为扳指中央有道极明显的冰裂纹,横贯在扳指正中央,生生破坏了祖母绿的美感。 杨妡茫然地摇摇头,挥去这可怕的梦境,却听脚步声响,侧了头去看,是青菱端了药碗过来。 出过刚才这身汗,杨妡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可想着早点痊愈,便毫不犹豫地把药喝了。喝罢喘口气,吩咐青菱找了干爽衣裳来换下,又重新换过床单,这才觉得舒服了些。 此时的松鹤院,姑娘们刚陪魏氏用完早饭正凑成一堆儿闲谈。 三姑娘杨娇不无关切地说:“也不知五妹妹怎么了,最近总是生病,明心法师不是说她命理贵重吗,命旺的人合该体健才是,待会儿咱们一道去瞧瞧她。” 六姑娘杨婧天真地附和:“好啊好啊,不过就怕吵了她养病惹她厌烦。五姐姐以前脾气最好了,总是笑眯眯的,现在我却是有点怕她。” 魏氏手里攥一串菩提子摩挲着,貌似正在听她们说话,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杨娥冷眼看着两人坐在魏氏脚前原本属于她的位置,沉默不语。半个多月前,她也是这样给杨妡上眼药,以前自己觉得是天衣无缝,现在看着却好像是跳梁小丑,要多可笑便有多可笑。低头默默地端起茶盅,闲适地喝了一口。 杨姵自然也听到了杨娇与杨婧的谈话,嘴一撇笑眯眯地说:“五妹妹染个风寒就能扯这么多,想去看就看看,不想去就不去,别为难自己。” 杨娇脸上显出几分愠色,偷偷睃魏氏两眼,笑道:“那就先打发个丫头去问问,等五妹妹精神好点了就过去……也免得过上风寒,吃药受罪没什么,就怕连累祖母及母亲她们跟着操心,说起来也是不孝。” 魏氏根本没把她们的话听进耳朵里,她满脑子想得就是杨远桥怒气冲冲双目发红以至于差点发狂的样子。 她只有杨远山与杨远桥两个儿子,杨远山现在国子监任博士,专讲《诗经》,每天沉浸在酷爱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中,过得如同隐士仙人。 相比杨远山的风光霁月,杨远桥从小就聪明机灵,会察言观色,更得她的喜爱。 她给杨远山娶了工部侍郎钱家长女,钱氏性子沉稳善于理家,把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丝毫不用杨远山分心。而魏明容则开朗爽直,许给精明老成的杨远桥非常合适。 看两个儿子过得融洽和睦,魏氏很感欣慰,也极为自豪。 只可惜魏明容没有福气,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虽说是命不由人,魏氏仍觉得亏欠了嫂子毛氏。好好的姑娘嫁过来才几年,怎么说走就走了? 所以当毛氏提出给杨远桥续娶张氏,魏氏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毛氏提出张氏头五年不得生产时,魏氏也答应了。 谁知张氏是个好生养的,不满一年就有了身子,魏氏咬咬牙借着杨峼的手给了她一碗活血汤。果然孩子就丢了。 再过一年,张氏又有了身孕,这次她长了心眼瞒得紧,等魏氏察觉,她已经四五个月开始显怀了。 这么大的月份落胎对女人来说很伤身子。 好在太医诊出是个姑娘,魏氏这才安了心。 杨妡洗三那天,毛氏来添盆,还带了一包药,上面附着方子,说每日一剂,服上一个月三年内就不再有孕。等过完三年,药效自消。 方子很简单,就是四物汤的配方多加了一味芸薹菜,不但能避孕,而且能活血化瘀消肿散结,对孕妇很有好处。 魏氏看完转手给了杨远桥。 谁知道时隔九年,杨远桥竟气势汹汹地前来质问她,为何坏了张氏身子,是不是觉得他子嗣太多福气太盛? 魏氏活这么大年纪没被人这么抢白过,吃了此话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抓起面前茶壶朝他砸过去。 前阵子她气急之余确实骂过张氏生不出儿子的话,但那都是无心之余,偏偏杨远桥就抓了话柄来挤兑她。 自己怀胎十月生出来,辛辛苦苦拉扯大,然后费尽心思给他娶妻生子的儿子,为了个外姓女人竟跟她吹胡子瞪眼? 魏氏接受不了,拍了桌子让滚出去跪着。 那天魏氏一口饭也没吃,夜里也没合眼,大睁着眼睛把往事细细捋了遍,才知道是嫂子毛氏骗了她。 可又有什么办法? 毛氏嫁过来不久,她娘亲就过世了,毛氏待她真正是长嫂如母。 她头一次来月事,是毛氏告诉她如何处理,如何准备行经物品;她及笄,是毛氏张罗着操办;她成亲又是毛氏一手操持着嫁妆。 就算毛氏骗了她,可也是为了杨峼跟杨娥,是为了杨家的子孙。 张氏不能生养又是多大的事儿,杨家总不会休离她便是,而且杨峼不也称她一声母亲? 实在不行,找个好生养的丫头收房,生个儿子记在她名下不就行了? 说起来,杨远桥也有十年没收过屋里人了。 就这么个不敬姑婆不教子女善妒好胜的女人却挑唆着杨远桥忤逆长辈。 魏氏气得五脏六腑都疼,对她生出来的杨妡越发没了兴趣…… 第37章 生事 杨妡到底年幼火力壮, 一副药吃下去发了通汗,风寒就好了, 张氏却仍拘着她不让出门, 要彻底好利索了才成。 杨妡便窝在晴空阁足足养了五日,松鹤院那些关于她的口角争执零星传到她耳朵里, 她只是淡淡一笑, 完全没放在心上。 可是对张氏那天与杨远桥相对小酌之事却始终无法释怀,拐弯抹角试探了许多次,张氏不想让她费神总是不接茬。 杨妡实在忍不住,索性挑明了问道:“娘, 那天你可问清了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氏眉间浮一丝愠怒,转瞬即逝,嗔道:“小孩子家打听那么多干什么?府医说思虑过多容易伤身, 往后那些事不用你管。” “府医说的是寻常小孩子, 我这不是命理富贵嘛,怎么能跟一般孩童比?” 杨妡弯了好看的杏仁眼笑着开口, 忽地想起慧极必伤一词来,心头惊了惊,面上却不露, 仍笑道,“再说,两个人合计总比一个人苦思强。” 这几天张氏实在也是憋得难受,再找不到别人可以倾诉, 思量片刻叹了口气,“那一壶酒喝了个见底儿,你爹认了,说原本娶我时没打算让我早生,头一个孩子就是他动的手脚。生了你之后,坐月子时,他吩咐小厨房的人用四物汤炖鸡,里面多加了云薹菜和斑蝥…… “可我根本不信,那天郎中诊完脉,你爹两眼直得跟见了鬼似的,连着问了好几遍是不是诊错了。如果真是他,戏能演得那般像?他是替老夫人顶罪呢,也是……古语说子不言父过,他是万万不会说是老夫人干的…… “那天你爹去松鹤院,事情我多少也听说了,老夫人骂你爹为个娘们所治,耳朵根子软。又说想要嫡子不简单,多纳几个妾收几个小,生上七八个儿子,都记在死去的嫡妻名下……呵呵,这就是有名的徐家教出来的姑娘,不过如此。” 杨妡轻轻转着腕间红玛瑙的镯子,淡淡地说:“我觉得老夫人是太平日子过久了,闲得难受,得给她找点事干干才好。” 张氏道:“眼下府里没别的事儿,大少爷明年三月成亲,新房都粉刷好了,等过完年再布置也不迟。这会儿刚入冬,赏雪赏梅要等冬月底,给二姑娘张罗亲事也得那个时候。” 杨妡笑道:“这些事情大伯母自己就料理得井井有条,哪里用得着老夫人……得给她找点上心的事儿。”眼眸转一转,问道:“娘在府里有没有靠得住,而且能担事的人?” “就只有吴庆,他本是我陪房吴嬷嬷的儿子,人老实又能干,可惜只得了个赶车的差事。”张氏看杨妡笑得叵测,狐疑地问,“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方才听说老夫人出自徐大家,而且天天督促我们背女四书,肯定德容言功样样出众。我家以前……”杨妡顿一下续道,“就是双榆胡同拐角有家杏花楼,那里姑娘年过二十五岁,花上百八十两银子就可以赎身,不管是自赎还是别人赎都行。里面有些姑娘真有几分才学,能歌善舞能书会画,祖父朝事辛劳,没准身边需要个伺候笔墨的人。” 张氏瞪大了眼睛,惊得说不出话,片刻狠狠地瞪杨妡一眼,“你一个姑娘家出得什么馊主意,哪有晚辈给长辈张罗这事儿的,以后不许再提。” “娘——”杨妡解释,“没说给祖父张罗,就是姑娘家不愿再在青楼度日,终于攒够银钱赎了身准备过清白日子,可是因为衣食无继,走在路上不小心晕倒在祖父的车驾前……读书人不就喜欢劝别人幡然醒悟改过自新吗?我觉得祖父一向心善,肯定愿意给人姑娘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等等,”张氏止住她,默默思量会儿,“哪里有那么巧的事儿,刚好就晕在你祖父跟前?而且,你祖父都五十又八了,谁家姑娘愿意伺候?” “这不就用上吴庆了吗?要他做的事儿有两件,头一桩先打听个诗文好的从青楼赎身的姑娘,第二桩问清祖父的行程,要是他能亲自赶车就最好了。至于祖父的年纪,我觉得祖父也不算老,再说有个安稳的住处,肯定有人愿意。”杨妡斩钉截铁地说。 不但有人愿意,而且大把的人抢着去干。 妓子赎身银百八十两说起来不多,但穷苦人家绝对掏不出这个钱;有钱人家不在乎银子,可他们宁可时不时到青楼找年轻妓子尝鲜,也不愿要个残花败柳。妓子倒是能自赎,可赎了又怎样,孤零零地一个人,无儿无女,年轻时还好,老了谁肯伺候你?有些人宁可在青楼老去,也不愿离开。 好在杏娘为人还算仗义,并不强行撵人,年纪大的没法接客,就让她们帮着调、教小女孩子,从站行坐卧一样样地教起。 所以,能有个傍身之处,而且还是个体面的地方,谁会不愿意? 张氏被杨妡说得心动,可她毕竟出身诗书人家,讲究得是礼法道德,何曾做过这种惊世骇俗之事,犹豫了四五天才拿定主意,跟杨妡商量细节。 这种事情,杨妡前世在杏花楼虽没亲自见过,但听说过不少,说起来有板有眼有理有据。 张氏依着样儿吩咐了吴庆。 吴庆既没去过青楼,也没跟妓子搭讪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寻到一人。 杨妡不免感慨自己手里没人,要是换成元宝,肯定一两天工夫就能办得妥妥当当。 也不知元宝娘的病情怎样了,若是好转那也算一件功德,若是不好,想必不久元宝就会来找青藕。 但不管怎样,杨妡都不会让人去打听。 元宝精明,不能让他以为是杨妡设套,得他主动投奔过来才好。 既然找到了合适的女子,吴庆又打听好文定伯日常出入路线,终于在个菊花残枯叶落的深秋,文定伯杨归舟带着一名因饥饿而晕倒的妇人回了府。 魏氏亲眼看过那妇人,穿着很寒酸,青莲色的褙子快被洗成了湖水绿,月白的裙子泛出陈旧的黄色,相貌也普通,面黄肌瘦的,非常憔悴。 妇人感激涕零地跪在魏氏面前,说愿意卖身为奴伺候魏氏起居。 魏氏身边上有罗嬷嬷,下有珍珠玛瑙,哪里会用这么个粗手笨脚的女子? 杨归舟便将人安置到他的书房,雅正楼。 说来也奇怪,妇人到了杨府才五六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面皮白净了、眼神灵动了,换上合体的衣裳之后纤细的腰身也显露出来了,走起路来腰身轻盈俏皮似是弱柳拂风极有韵味。 伺候杨归舟伺候得也经心。 杨归舟写字她研墨,杨归舟沏茶她烧水,杨归舟安歇她铺床……只是没几天就变成了暖床。 杨归舟本来到松鹤院的次数就不多,有了妇人之后更是夜夜留在雅正楼,要不吟诗要不弹琴,殊途同归,到最后总会倒在雅正楼內间宽大的黑檀木床上。 杨归舟年老体衰,架不住妇人舍得下身段,变着花样伺候他,让杨归舟觉得比年轻时还要精神百倍。 渐渐地府里便有了风声,先是在外院流传。 杨远山是头一个听说的,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借着商讨事情之际去了趟雅正楼。 妇人在墙角低眉顺目地站着,看似漫不经心,却非常有眼色。杨归舟提笔,她立刻过来铺纸,杨归舟扫一眼茶盅,她马上斟茶,难得的是茶水不冷不热,刚好入口能喝。 杨归舟为国为家操劳了半辈子,难得能有人这么精心周到地伺候。 看着春风满面精神焕发的父亲,杨远山终是什么话也没说,铩羽而归。 没多久,魏氏就知道了,双眼一黑差点没晕过去。 她跟杨归舟成亲四十年,两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从来没发生过争执。固然是因为杨归舟是读书人,生性文雅不爱争吵,但也是因为魏氏端庄大方进止有度,还生了两个出色的儿子。 周遭亲戚没有不羡慕魏氏的。 没想到临老了,年纪一大把,儿孙都满堂了,杨归舟竟然跟别人焕发了第二春,这不啻于在魏氏脸上扇了两巴掌。 魏氏再沉不住气,带着罗嬷嬷并珍珠玛瑙闯进了雅正楼。 妇人正对镜梳妆,肌肤细嫩柔滑,头发乌黑油亮,袖口特意收短了两分,露出一小截嫩藕似的皓腕,腕间套一只翡翠镯子。 翡翠水头极好,绿油油的,在雪白肌肤的映衬下似一汪清潭。 腰身也收过,纤细柔软,盈盈不堪一握。 这哪里是当初看着粗拙蠢笨的妇人,她简直比那个青楼出来的叶姨娘还年轻娇媚。 “你这个狐狸精!”魏氏错着牙挤出这么一句,根本就不罗嗦,直接吩咐珍珠,“见了主子连招呼都不打,眼里还有没有主子,给我掌嘴!” 不等珍珠上前,妇人一把扯开自己衣裳露出里面宝蓝色绣着并蒂莲花的肚兜,又三下两下打散发髻,往地上一坐嚎啕大哭起来。 珍珠惊呆了,诧异地看看自己双手,天地良心,她真的什么都没干。 魏氏也愣了片刻,她活这么大年纪,惩罚过不知多少下人,还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不过也只数息工夫,她就反应过来,冷笑道:“少在我跟前装疯弄傻,给我打!” 珍珠与玛瑙对视一眼,朝妇人走过去。 本来玛瑙只是想在妇人挣扎的时候抱住她,没想到,两人刚刚走近,妇人已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两人脸上各挠了一下。 妇人要弹琴,指甲留得长,这一下又抓得狠,珍珠脸上顿时显了血丝。珍珠瞧不见,只觉得热辣辣地疼,玛瑙却看了个清楚,思及自己的脸,顿时怀了些怯意。 自古主子惩治下人,下人哪里有敢还手的? 魏氏愈加愤怒,指使着珍珠玛瑙将妇人抱住,她要亲自掌嘴。 妇人冷笑声,根本没把这几人放在眼里。 她在青楼长大,青楼里谁不会打架,尤其对付这种死要面子官宦人家的女眷,简直太容易了。 妇人撸起袖子一个人对付珍珠玛瑙毫不费力,还能抽空掐一把魏氏。 而魏氏对她这般撒泼简直毫无办法,举着右手干站着,硬是找不到掌掴之处。 正纠缠在一起厮打,忽听门口传来一声怒喝,“都住手!” 却是守卫雅正楼的小厮见魏氏闯来,心知不好,怕打碎了屋里的摆设器具或者文书案章,去把世子爷杨远山请了来。 愣怔之下,妇人先松开揪住玛瑙领口的手,低头理了下头发,再抬头,先前的泼辣凶悍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楚楚可怜盈盈动人。 一张俏脸泪痕犹存,一双美目珠泪欲滴,青丝散乱衣衫半开,隔着肚兜能看到浑圆的轮廓随着她急促的心跳而惴惴跳动,说不上美艳却是勾人,教人恨不得上前将她搂在怀里肆意宽慰。 杨远山藏住心思,将目光转向珍珠两人。她二人虽然脸上各有抓痕,但鬓发整齐衣衫也好端端的,丝毫不显狼狈。 而魏氏,更是毫发无伤,可能因气得紧,双眼通红,露出狰狞之相。 很显然,吃了亏的只有那妇人。 杨远山暗叹口气,上前扶了魏氏,“娘怎地到这里来了,不过是个奴才,吩咐人教训几句就是,犯不上动气,伤了身子?” “教训!我何曾教训得了她?”魏氏恶狠狠地瞪向妇人,妇人轻蔑一笑,这笑又激怒了魏氏,她抖着手厉声道:“阿山,找人把她拖出去卖了,卖得越远越好。” 父亲还健在,儿子就私自发卖他的妾室,不说是不孝,传出去也不好听。 杨远山梗住,低声劝魏氏,“娘先回去,这里有我处理,待会儿我禀明父亲就把她撵了。”边说边强行拽着,将魏氏扶了出去。 魏氏回到松鹤院越想越气,又觉得手臂隐约作痛,撸起袖子瞧,就见前臂上好几处青紫的掐痕,也不知那妇人力气怎那么大,隔着衣裳也能掐出红印来。 魏氏气不打一处来,根本等不及杨归舟回来,吩咐罗嬷嬷道:“带几个洒扫上的婆子,拿绳子捆了,堵着嘴,赶紧送出去……告诉人牙子,专门往私娼寮子卖。她不是狐媚吗,让她狐媚个够。” 话音刚落,就听杨归舟冷冷地道:“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第38章 惩治 魏氏侧头一看, 杨归舟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神色肃穆表情阴冷, 加上身上大红色官服未换, 更显威严。 魏氏心头颤了颤,可他们成亲四十年就没红过脸, 多年的夫妻情分且有两个儿子撑腰, 魏氏也没当回事,淡淡地说:“都一个多月了,你那天带回来的妇人还是半点礼节不懂,见着主子不说行礼, 连个招呼都不打……又生得狐媚,看着不像良家妇人,不如趁早发卖出去,免得留在府里碍眼。” 杨归舟进屋在太师椅上坐下, “哼”一声, “无知妇人,馨月是良籍, 哪里轮得着你发卖了?还往私娼寮子里卖,你这心肠也实在恶毒。” 馨月早就说了,她自幼被卖到青楼不得不应酬客人, 但她却出污泥而不染,始终坚信人间自有真情,会有良人与她共度此生。熬了十几年,终于攒够了赎身银子开始新生。 这么洁身自好一姑娘, 好容易逃出泥潭,魏氏怎么就忍心将她往火坑里推? 幸好他今天回来得早,也幸好小厮在门口等着,一见他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 他先回了雅正楼,推门正见馨月坐在窗前,正呆呆地看着外面。窗外艳阳高照,而她只穿着素淡的天水碧褙子,显得孤单又冷清,与外头形成了极强烈的对比。 杨归舟心疼不已,加重了步子。 馨月茫然地转回头,愣了片刻才醒悟过来,急匆匆地起身去沏茶,又要找衣裳伺候他换。 她的眼中分明还带着泪,她的腮边分明还有伤痕,可她什么也不说,眼里心里就只有个他。 杨归舟心软如水,唤住她,怜惜地道:“你受委屈了。” 馨月脸上浮起可怜兮兮的笑容,头一个劲儿摇,“没有,没受委屈。夫人很可亲,教我礼数,夫人身边几个姑娘也和气……可我,我实在是太笨了,不会说话。可能惹了夫人生气,我这就去给夫人磕头赔礼。我怕夫人赶我走……我不是怕过苦日子,缺衣少食的日子我能熬,可我舍不得伯爷。您夜里读书读得晚,谁跟您添衣沏茶?” 多么重情知意又忍耐大度的姑娘! 杨归舟感动得差点落泪,魏家世代行伍,闺女们也都是爽直性子,从年轻时候他就没从魏氏嘴里听过这样贴心贴肺的话,现在都是老夫老妻了,更不可能如此深情。没想到自己眼看都要花甲之年了,竟会听到这番话。 杨归舟紧紧揽住她的头,柔声宽慰,“你放心,我不会赶你走,也不会让你没名没份地跟着我。” 说罢,他转头往松鹤院走,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魏氏的那番话。 都已经是他的人了,她这个妒妇竟然还敢往那种地方卖? 杨归舟气得胡子直翘,可碍于多年的素养,该尊重魏氏的时候还是要尊重,深吸口气,按压下心中不满,淡淡地说:“馨月已委身于我,挑个好日子让她过来敬茶,再就是旁边跨院闲了好多年,趁着年前空闲找人收拾出来,该添置的就添置,她年纪尚小,又无父无母的不容易,别委屈了她。” 魏氏一口老血险些没吐出来。 又不是黄花大闺女,睡就睡了吧,当个暖床丫头使唤着也就罢了。没想到竟然还要上名分了,还得好生收拾了屋子别委屈着,什么玩意儿值当这样对待? 一肚子话忍了又忍,出口时已经缓和了许多,“伯爷要喜欢留在身边就是,这么郑重其事地操办起来不太好,孩子们都大了,峻哥儿马上就要成亲……说出去不好听。” 前脚祖父纳妾,后脚孙子娶妻,差不了几个月,让别人怎么想。 “嗯,是不好听,”杨归舟点点头,捋捋胡子,“清江侯比我大一岁,八月头上刚得了个胖小子,行八;苏阁老比我小两岁,这个月刚抬了第五房姨娘进府;工部那个高尚书,今年六十四了吧,续弦娶了个十八岁的大姑娘……我今年五十八,总共才两个儿子,身边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幸好家里没女儿,不过孙女儿接连着都大了,说出去实在不好听。” 魏氏气道:“伯爷这话什么意思?又碍着孙女什么事儿?” 杨归舟轻蔑地瞥她一眼,“徐大家教养出来的也不过如此,还整天德容言功挂在嘴边,我怕孙女儿不好说亲。” 魏氏脸色白了红,红了又白,她平生最引以自豪的就是母亲出自大儒徐家,没想到却被杨归舟如此轻视,憋了许久的气终于发作出来,扬声怒道:“就为个来了没几天的狐媚女子,伯爷竟如此羞辱我?这还没给名分呢,真要给了名分岂不要爬到我头上来,伯爷是想宠妾灭妻么?” 杨归舟反而散了火气,气定神闲地开口:“善妒、口舌,七出中犯了两条,正好休了你续娶馨月,哪来的宠妾灭妻?” 魏氏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转天,杨府就传出魏氏生病的消息,好像还病得不轻。太医院的太医轮着番儿往松鹤院跑,魏氏仍旧没有起色。 早上的晨读自然中断了,杨妡就能偷懒多睡半个时辰。 张氏却没这么好运,作为儿媳妇,她与钱氏理当在跟前侍疾。 钱氏还好,魏氏并不苛责她,而且钱氏主持府里中馈,天天忙得脚不点地,真正侍候的时候不多。张氏则不行,魏氏一股气尽数发在她身上,想法设法地折腾她,端茶嫌茶水太烫,捶腿嫌手劲儿太重,读经又嫌声音太小。 张氏被搓磨得苦不堪言,每每回到二房院,一头扎在炕上就起不了身。 杨妡看在眼里,心疼得不行,拿出以前给客人推背捶腿的本事帮张氏松缓,杨远桥倒也知趣,下衙回府就往松鹤院伺候,把张氏给替换下来。 魏氏一病十几天,连生日都耽搁了。 杨妡费尽心思准备的贺礼也没送出去,正好省得破费。只是看着张氏日渐憔悴的模样,总觉得心里难受。 思来想去,终想出个稳妥法子,屁颠屁颠地去告诉张氏。 张氏实在是累惨了,也不管孝顺不孝顺,忙不迭地就答应了。 松鹤院大小丫鬟十几人,单是能进屋伺候的就六个,其实原本用不着张氏那般劳累,但魏氏就喜欢折腾她,每每留张氏伺候时,就把别人都打发走。 歇过一夜后,张氏精神抖擞地去了松鹤院。 跟往常一样,魏氏吩咐罗嬷嬷在外头守着煎药,指使珍珠往厨房看着做菜,使唤玛瑙去库房找东西,总之就留了张氏一人在屋里。 先是让张氏读经,张氏没读,看着魏氏轻声道:“老夫人,我给您讲个故事吧,您听说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以前有个当婆婆的,最爱搓磨儿媳妇,您猜怎么着,儿媳妇不堪折磨走了,那婆婆瘫在床上没人伺候,生生饿死了。” 魏氏冷“哼”声,那是穷人家的婆婆。她身边这么多下人,没了张氏一样缺不了人伺候。想一想,吩咐张氏倒茶。 桌上就放着茶壶,还是张氏临来前珍珠沏的,这会儿水温刚好。 张氏背对着她倒了一杯,假装自怀里掏东西,抖抖索索地倒了进去,转回身,脸上带出几分浅笑,“我再给您讲个故事,还是婆婆搓磨儿媳妇,儿媳妇不堪折磨,做饭时候往饭里加了□□。” 魏氏看着她的笑,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又想起她鬼鬼祟祟的动作,心里只犯嘀咕,沉了脸道:“放着吧,我待会儿喝。” 张氏端着茶盅往她嘴边送,殷勤地劝着,“老夫人趁热喝,待会就冷了,冷茶伤身。” 魏氏一把推开,怒道:“我说等会儿喝。” 张氏也不接,任由茶盅落地,“当啷”碎成两半。 外头罗嬷嬷匆匆跑进来,见张氏局促地垂手站着,猜想定是魏氏嫌冷嫌热挑三拣四,张氏受不住气摔的。当下叹口气,拿笤帚将碎瓷扫起来,笑道:“二太太可烫了手,要不唤府医来瞧瞧?” “没有,”张氏摇头,“都是我手笨没拿住茶盅,要不嬷嬷重倒一杯,我去外头看着煎药吧?”俯了身,恭敬地对魏氏道:“我定然会仔细地看着药,别掉进去不妥当的东西。” 魏氏大骇,忙喝住她,“不用你去,你还是屋里伺候吧。” 觉得还是把她留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好, 罗嬷嬷见状仍出去看着火炉煎药。 张氏笑眯眯地拿起美人锤,摩挲几下,开口道:“我给老夫人捶捶腿。”掀开魏氏腿上搭着的毯子,轻轻捶了下去。 魏氏没好气地说:“早上没吃饭怎么着,就这点儿力气?” 张氏重了些,慢条斯理地说:“接着刚才那个故事讲,恶婆婆也是要儿媳妇捶腿,一会儿嫌重一会儿嫌轻,儿媳妇没办法,在上面钉了钉子,捶一下扎个血窟窿,捶一下扎个血窟窿……”猛一下用了狠力,魏氏“嗷”地叫起来,劈手夺过美人捶仔细地看。 美人锤用湘竹制成,早被磨得油光水滑,别说是钉子,连根小竹刺都没有。 魏氏吓得心口“怦怦”地跳,不敢再让她锤,却也没说让她走。 张氏好整以暇地在桌旁坐下,替自己倒盅茶,慢悠悠地喝了,又掏出面靶镜,对着镜子涂脂抹粉,一边涂一边笑道:“其实恶婆婆最可恨地是什么,她不该给儿媳妇下药让儿媳妇不能生养。因果报应是天道,儿媳妇生不出孩子也不可能让婆婆有后,所以半夜三更趁夫君熟睡,把他掐死了,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反正要绝后,那就绝吧,这就是报应,老夫人您说呢?” 魏氏惊恐地抬头,正对上张氏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魏氏以后不敢听故事了,怎么破? 第39章 求和 张氏本就生得白, 又涂了层厚厚的妆粉,脸色愈发白得瘆人, 双唇却抹成殷红, 而且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唇角还点了两处红点。 就这样突兀地凑到魏氏面前, “喝他的血, 吃他的肉,这就是报应!” 魏氏本就心虚,被这么一吓,只觉得身下似有温热的水样东西淌泻而出, 她既羞且气且怕,怒指着张氏的脸尖叫,“你,你走开, 别过来。来人, 快来人!” 张氏莞尔一笑,听话地退后几步, 掏帕子将唇角红点拭了去。 罗嬷嬷挪着碎步冲进屋里时,只看到张氏坐在椅子上对着靶镜涂抹,而魏氏圆睁着双眼似是见到鬼一般, 嘴唇哆嗦着,双手抖个不停。 “老夫人,怎么回事?”罗嬷嬷近前,关切地问。 魏氏像是看到了救星, 伸手用力指向张氏,“让她出去,让她出去,这个毒妇要害我害我儿子!” 罗嬷嬷疑惑地看着张氏,见她眸中似是含泪,猜想她定然又受了委屈,借补妆来掩饰,遂同情地摇摇头,低声问魏氏,“让二太太出去看着药炉?” 魏氏气急败坏地否定,“不!不行,不能让她在这儿,赶紧撵出去,不许再进松鹤院。” 张氏收了靶镜,恭敬地跟魏氏行个礼,“那我就出去了。”朝罗嬷嬷无奈一笑,头也不回地离开。 魏氏长长舒口气。 罗嬷嬷道:“我去找人把珍珠她们叫回来,屋里没人伺候不成。” “先等会儿,”魏氏掀开搭在身上的薄毯,“给我找身衣裳。”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不可言说的气味。 罗嬷嬷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随即意识到什么,极快地敛了神色,若无其事地打开衣柜,寻出要更换的衣裳伺候魏氏换好,又将被褥床单一应物品尽数换过。 忙完这一通,才想起廊下火炉上架着的药罐子。 罐子咕嘟咕嘟地冒着水汽,清苦之中夹杂着焦糊的味道——这锅药肯定是不能用了。 张氏才不去管松鹤院的鸡飞狗跳,她正步履轻松地穿过花园往晴空阁走。 尚未走近,便听到欢快的嬉闹声。 却是杨姵与杨妡带着丫鬟们在跳百索。杨姵结实,一口气跳七八十下不成问题,杨妡则孱弱得多,才跳三十多下就气喘吁吁地捂着肚子喊累。 张氏想起府医的话,吩咐青菱道:“以后看着姑娘每天跳两刻钟,然后绕着花园走两圈。” “啊?”杨妡惊呼一声,讨价还价,“一刻钟足够了,两刻钟得要人命。” 杨姵笑道:“阿妡你确实太弱了,一场病连着一场病,那么苦的药你都不怕,还怕跳百索?以后我陪着你一起跳。” 既然那两人都这么说,杨妡反对也没有用,只得苦笑着答应。 又跳一阵儿,两人都热出一身薄汗,杨姵回去换衣裳,杨妡也与张氏一起回了晴空阁。 张氏掩饰不住内心得意,笑道:“终于出了口恶气,老夫人撵我出来时,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快……也不知她明儿会不会再用我?”斜眼瞧杨妡,“你哪里想出这么多馊主意?” 杨妡“咯咯”笑,“穷人孩子早当家,每天跟着爹娘出去摆摊,不知道见识多少人,经过多少事儿。” 张氏重重点头,“如此我也便放心了,以后你定然不会教自己吃了亏去。” “那是自然,”杨妡得意地笑,“我命理贵重嘛,而且还有个不叫我吃亏的娘亲。” 张氏瞧着她如花骨朵般明媚娇艳的笑容,唇角跟着翘起,吩咐红莲道:“去找素罗,让她把前几天买的两匹杭绸拿过来,给你家姑娘裁衣裳穿。” 没多大工夫,素罗与红莲各抱一匹布言笑晏晏地进来。 一匹是娇似云霞的浅粉,一匹是嫩胜连翘的鹅黄,正适合杨妡这个年纪穿。 过年的衣裳早就交给针线房预备了,张氏想做春裳,等三四月份春暖花开,各府少不得举办花会诗会的,正好让杨妡四处显摆显摆。 但凡女人,不管年纪是老还是幼,就没有不喜欢打扮的,杨妡两世为人都热衷于此,见状便兴致勃勃地出主意,“鹅黄配别的颜色不好看,就跟柳绿最搭,要不做一条月华裙,十二幅的裙幅,鹅黄间着柳绿,袄子做月白色,上面密密绣一圈连翘花,这样不显得素淡,又跟裙子相配……袄子别太长,刚过腰就成。” 张氏边听边笑,“你就瞎鼓捣吧,要是做出来不好看你也得穿,否则白瞎我这布料。” 这边娘俩有说有笑其乐融融,松鹤院却是阴云密布死气沉沉。 魏氏拉着杨远桥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儿啊,切记回去一定要把那毒妇休了,这几天也别在二房院住,否则她真能要了你的命。” 杨远桥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张氏起伏如山峦般的曲线,绵软得几若无骨的身体——只要她肯,就真的能要了他的命,但是她不愿意。 不由长叹口气,无奈地说:“要休也得有个理由,巧娘哪里不好了?” “成亲十余年没生出个儿子,这就是理由!”魏氏气得嚷道,“还有,你知道她说什么,说要给我往饭里下砒~霜,要用钉子一下一下锤死我,要掐断你的脖子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杨远桥一下子垮了脸,“娘从哪里听到的这些话,巧娘是这种人吗?再者,她为什么没生儿子,娘最清楚不过……如果娘实在容不下巧娘,那就把儿子一道撵出去。” “你,你这个孽畜!”魏氏气不过,抓起旁边美人锤,对准他脸颊就扔了过去,“你就这么跟娘说话?” 打完了,犹不解气,又抓起身后靠枕劈头盖脸帝打了一通。 杨远桥不闪不躲,任由魏氏打了个够,方慢悠悠地说:“看娘这力道想必身体已经无碍,这几天衙门公事繁忙,我夜里得写文书就不过来瞧您了,您多保重身体。”转身撩了帘子就走。 魏氏听着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想起她这一场病,杨归舟除了每天打发人问一声之外从没上门来瞧过她;想起大儿子天天风花雪月诗词歌赋地过,极少照面;想起奴才不中用,不在屋里伺候不说,连药都能熬糊了,而这素来贴心的二儿子又被那个狐狸精迷昏了头,说出这番忤逆的话。 顿时悲从中来,咬着被角嚎啕大哭。 此时天已渐暮,各处屋舍院落次第掌了灯。晚来风急,吹得枝干晃动,摇曳不停。 二房院也点了灯,远远地就看到屋檐下两盏大红灯笼发出暗淡却温暖的光。 杨远桥加快步伐,三步两步走进院子。 糊窗的桑皮纸上清楚地映出张氏的身影——她低着头,后背弯成一个美好的弧度,手臂有节奏地一起一落,间或会停下来,揉一揉后颈,舒展一下身体。 如此的安详与静谧。 适才在松鹤院的烦躁与不安,经过花园时的寒冷与萧瑟尽都散去,这身影就像是暗夜里的一盏灯,吸引着他想靠近想拥有,想紧紧地呵护着不容熄灭。 杨远桥轻舒口气,进了东次间。 张氏果然在绣花,昏黄的烛光映照在她脸上,她的脸仿似镀上了一层金光,熠熠生辉,神圣而不可亵渎。 手里一块鲜亮的浅粉色布料,很显然是给杨妡做衣裳。 杨远桥心里略略有几分失落,挑亮烛芯,柔声道:“夜里灯暗,做针线久了伤眼,等明天再绣。” 张氏淡淡“嗯”一声,并没有抬头,也没有问过是否用过饭了,更没有像以往那样殷勤地端茶倒水嘘寒问暖。 事实上,自从两人喝过那次酒,张氏眼里就像没他这个人似的,从不主动跟他说话。 夜里睡觉也是,若他到床上歇着,张氏就会抱着被褥到炕上,他跟了过去,张氏就又回到床上。 总之,是不愿再跟他同床同枕了。 杨远桥沉默片刻,扬声唤了素罗进来,“去厨房看看,不拘有什么饭,端过来一些,快点。” “老爷还没吃饭?”素罗大惊,飞快地睃张氏一眼,低头应道,“我这就去。” 因为魏氏生病,少不得挑三拣四要东要西,大厨房忙不过来,这阵子二房院都是自己单独开伙做饭。 这阵子除了一个灶头拢火温着热水外,其余几个灶头都熄了火,灶上婆子也各自回家休息,只有一个值夜的媳妇炒了把黄豆,做在灶前咯嘣咯嘣咬着吃。 听素罗催得急,媳妇忙引了火,就着热水下了碗面疙瘩汤,又切根葱丝,打上个鸡蛋,用香油调了味儿算是好了。 杨远桥腹中饥饿并不嫌弃,呼哧呼哧吃得香。 张氏冷眼瞧着,心酸不已。 她夜里跟杨妡一道吃的,六个菜,有荤有素有鱼有肉,两人吃不完又散给了丫头们吃,而杨远桥却只有一碗面疙瘩汤。 一转念,又有些怨恨。 若非是他,自己怎会到现在都没能生出个儿子来。当初,他怎不先拿着药让太医瞧过再用?就那么相信魏氏不是安着坏心眼? 恨恨地收了针,将针线笸箩收拾好,下炕另点一盏灯,端着到里间去,眼不见心不烦。 杨远桥吃过面,去净房洗漱过,换了衣裳走到床边,见张氏手里捧着一本书,眼睛却直直地盯着某一处出神,根本没再读。 轻轻将书抽走,对牢她的眼眸道:“巧娘,以前的事情是我错,我太大意了,你怨我恨我也是应当……可我们还得一起过,你今年二十八,我们还得过六十年,就这么一辈子谁也别理谁?” 张氏仰了头,淡淡地说:“没法过就不过,你休了我另娶就是,想生儿子生儿子,想生闺女生闺女,再不然,看中了哪个丫头尽管收房,与我全不相干。” 杨远桥眸中蓦地燃了火,俯身压向张氏的唇,“我早说过不休妻,收房可以,你给我找一个人,姓张名巧,丁卯年四月十二日出生,像你这般模样像你这般性情的人。找到了我就收,找不到还就是你了。” 张氏用力推他推不动,又抬脚去踢,边踢边哭,“杨远桥你欺负人,你凭什么让我去找?” 泪水顺着她柔滑的脸颊簌簌而下,滚落在枕旁。 杨远桥眸光动一动,咬了牙狠狠地回答:“就凭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使劲摁住她双手,一抬腿又压在她身上,钳住她两腿,低头吮她的泪,“你说,要我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张氏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我不能生,你也别想生,你把自己阉了,或者……”顿一顿,“你先放开我。” 杨远桥松了手。 张氏赤着脚从妆台抽屉底层将纸包取出来,里面药粉尽数倒进茶壶里,晃一晃,斟满一杯,自己先喝了一口,递给杨远桥,“是不孕的药,喝了你就没法再生,你喝不喝?” 杨远桥讶然地看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杨远桥是喝了还是没喝? 猜一猜吧,有奖励哦~~截止到明天中午12点哈 第40章 及笄 杨远桥讶异地看着她, 转瞬间接过茶盅,毫不犹豫地喝了个底儿朝天。放下茶盅, 拦腰将张氏抱到床上, 俯身上去,扳过她的脸, 一字一顿地说:“除了你, 我没想跟别人生。” 张氏闭着双眼不说话,泪水不间断地自她浓密似鸦翎般的睫毛底下汩汩涌出,止都止不住。 杨远桥叹一声,拉过被子给她盖上, 大步走了出去。 张氏听到脚步声远去,只觉得满心凄凉,有几分委屈也有几分忐忑,委屈的是他说过那些话拔腿就走, 连知会一声都不肯;忐忑的却是, 这下他终于知道自己是个恶毒的女人,适才冲动之下喝了药, 说不定已经后悔去找府医了。 慢慢地收了泪,坐在床边,她的绣鞋只剩一只右脚的, 左脚那只慌乱中也不知踢到哪里去了。 只低头寻找,又听到门响,只见杨远桥提了只木桶进来,木桶水汽氤氲, 显然是刚烧的热水。 杨远桥见张氏起了身,柔声道:“你先坐着,我给你兑点水擦把脸。”将水提到净房,少顷端了盆出来,蹲在床边笨手笨脚地绞帕子。 分明是件极其容易简单的事情,他硬是把水溅得满地,衣襟也湿了半边。 张氏无奈地道:“算了,我自己来。” 杨远桥笑道:“往日都是你侍候我,今天我侍奉你一回。”将绞好的帕子递给她,重新换过盆,“顺便把脚也烫一下,”捉过她双脚,硬是塞进盆里。 看着他的大手温柔地给自己搓脚,张氏百味杂陈,古往今来只有女人服侍男人,何曾见过男人伺候女人。 能得他这么服侍,哪怕只有今天这一回,她也认了。 这一夜虽无云雨,两人却是相拥而眠,又窃窃说得许多私房话才各自睡下。 第二天张氏仍按着时辰往松鹤院去。 小丫头玳瑁在门口拦住了她,“二太太,老夫人说今儿就不用您伺候了。” 张氏心有预料,却故作诧异道:“是吗,前几天老夫人都是指名让我端茶倒水的,别人伺候她不放心,我进去看看。” 玳瑁还不满十岁,脸涨得通红,想拦又不敢拦,一遍遍地重复,“是真的,老夫人是这么说的。” 张氏不再为难她,却也不想马上就走,站在院子门口笑道:“你去叫罗嬷嬷出来,我问问她。” 玳瑁如得赦令,小跑着将罗嬷嬷请了出来。 罗嬷嬷比玳瑁说得得体多了,“今儿老夫人大有起色,说这些天都仰仗二太太悉心照顾,别再把二太太给累倒了。二太太且回去歇着,别让孝心都让您给尽了,这边姑娘们也都念叨着想来照看老夫人呢。” 张氏又关切地询问两句魏氏的病情,才乐呵呵地回去继续绣花。 连着几日,张氏天天不落地往松鹤院跑,却一次都没进去过。她倒是清闲了,钱氏却累得筋疲力尽,连带着杨娥与杨娇都是日日不得空闲。 冬雪下了一场又一场,说话间便到了腊月初四,杨娥及笄的日子。 为了这个捧在心尖上的孙女,魏氏就是重病也得强撑着起来做面子,何况她的病大半是装出来的。 及笄礼安排在花园里的晴岚雅筑,晴岚雅筑本是夏天观景赏花的所在,正房三开间是打通的,非常敞亮,而东西各带一间耳房,又能供宾客们临时歇息。 此时晴岚雅筑北面靠墙已铺好大红地毯,摆上了矮几并四五个墨绿色的姑绒坐垫,待会这里就是插簪梳发之处。 为了杨娥的及笄礼,魏氏可是煞费苦心,本打算请安国公夫人做主宾,又觉得安国公夫人庶子庶女多,活得不太如意,后来换成了孟茜的祖母,孟阁老夫人。孟老夫人年纪六十余二,体态微胖,天生一股喜庆相,与孟阁老成亲四十多年,生了四子三女,非常有福气。 赞者请了淮南侯夫人李氏,李氏也是两亲俱在儿女双全的全副人。至于有司通常是由及笄者的姐妹担任,便选了表妹魏琳。 到了吉时,魏氏先寒暄几句感谢大家到场,伴随着笙竹,杨娥从东耳房出来,朝观礼的宾客福了福,面朝西坐在姑绒坐垫上。 李氏拿着梳子象征性地给杨娥梳了几下头,孟老夫人则在矮几上摆着的铜盆里净了手,将早就预备好的簪子给她插上。 这还是杨妡第一次参加及笄礼,看着场中肃穆庄严的气氛,竟然有些莫名的激动。 插过簪,杨娥回东耳房换上素衣襦裙,出来给大家再行个礼,这意味着杨娥已经长大成人,可以嫁人生子,担负起女人应有的责任了。 毛氏满眶热泪地看着,等笙竹一停,立刻唤了声“小娥”,将杨娥紧紧搂在怀里,哽咽着说:“总算等到这一天,如果你娘还在,不知道有多高兴呢?你这没娘的可怜孩子,外祖母不求别的,就盼望着你能苦尽甘来,找到个好归宿。” 来宾无不是亲朋好友,都知道杨娥自幼丧母,闻言唏嘘不已,有些心肠软的妇人已经捏着帕子拭起眼泪。 杨妡顿感无趣,毛氏表现祖孙情深也就罢了,何必将别人牵扯上,好像杨娥这十几年没饭吃没衣穿,喝着西北风长大似的。 真盼着杨娥好,怎不劝说她那个出色的嫡孙把杨娥娶回魏府,想怎么疼爱就怎么疼爱。 毛氏这番话实在欠考虑,魏氏听了神情有些讪讪的,张氏却很坦然,面色如常地跟身旁秦夫人私语。 察觉到杨妡的目光,张氏淡淡一笑,摇摇头意示无妨。 杨妡收回视线,冷不防瞧见青藕在门口朝她使眼色,遂提了裙角,慢慢往外走。 她今天穿了大红锦缎比甲,比甲领口与袖口缀着一圈兔毛,兔毛细密而蓬松衬着她的小脸白净细嫩,眉眼精致如画,底下也是极浅极淡的丁香色罗裙,裙摆处也镶了白色兔毛。穿着虽臃肿,却更显出稚气可爱来。 一时便引得许多妇人追着她的身影瞧。 杨妡浑然不觉,出得门外,将大毛斗篷披在身上,双手拢着呵口气:“什么事儿?” 青藕压低声音,“刚才有个人来找我,就是上次到护国寺庙会路上冲撞马车的那个小子,也不知道怎地打听到这里来,说要借十两银子。” 杨妡一听就知道是元宝,不假思索地说:“借给他。” “给他?”青藕讶异,“上次已经给了三两多,这次一开口就是十两,姑娘月钱也才五两。” 杨妡道:“他既然能找到你,说明是个有本事的,照足数目借给他,这话也说给他听。” 青藕犹豫番,不太情愿地走了。 杨妡仍回原处坐下,不期然对上毛氏不满又略带警告的目光。 真是莫名其妙,杨妡暗自嘀咕一句,本想移开视线,想起上次被她掐得手背疼,便毫不示弱回瞪过去,嘴里做个口型,“老不死的!” 毛氏愕然,面皮顿时涨得紫红,伸手颤巍巍地指着杨妡道:“小兔崽子说什么?” 一语惊了四座,厅中诸人都顺着毛氏手指的方向看过来。 杨妡只作没看见,低头兀自拨弄腕间手镯,似是玩得入神。 毛氏更气,怒喝一声,“畜生,还敢装聋作哑,有种当着在座夫人的面把你刚才说的话重复一遍。” 杨妡仍是不搭理她,直到杨姵戳戳她的肘弯才茫然四顾一眼,对着毛氏恭敬地问:“老夫人,您有事儿?”目光迷惑不解,却又隐隐藏着挑衅与睥睨。 毛氏顿时想起高姨娘依仗武定伯宠爱与她斗法的情形,恍惚间又回到了当年,声嘶力竭地喝道:“你这个装腔作势的贱人!” 杨妡倏地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摇摇头,苍白着脸看向杨娥,无助地问道:“二姐姐,老夫人为什么这样说?” 杨娥冷不防被点名,立刻愣在此处,如果没有旁人在,她会毫不犹豫地说:“因为你贱!”可现在,厅堂里都是至交好友,都是有头有脸的夫人小姐。 她该怎么回答? 杨娥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口。 杨妡又看向魏氏,“祖母,我哪里做错了?”话音刚落,泪珠儿已跟断了线的珠子地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湮没在雪白的兔毛中。 魏氏头疼欲裂,当着众人的面,她不可能不为孙女说话,只得对毛氏道:“嫂子,我瞧你脸色不太好……” 不等毛氏解释,杨妡哽咽道:“孙女无辜受此屈辱,真是没法活了。”瞅准厅内柱子便撞过去,幸得张氏就在旁边站着,一把将她拦住,连声劝慰,“妡儿,你没错,这不是你的错。” 说罢,直直地对着毛氏道:“毛夫人,我家阿妡刚满十岁,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实在当不起您这句贱人,您这是往死里逼我们阿妡……请您收回去自用!”扑通就跪在毛氏跟前。 魏氏喝道:“老二家的,你这是干什么?又这么对长辈说话的?” 张氏哭泣不已,“母亲,阿妡是我怀胎十月又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平白无故被泼一头脏水,媳妇没想干什么,就是想请教毛夫人,阿妡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您这样辱骂她。” 前来观礼的妇人大都带着女儿,有好几个跟杨妡年纪相仿,甚至还有更小的。推人及己,要是自个闺女被这般辱骂,自己势必也要讨个说法的。 众人目光都聚集在毛氏与张氏身上。 毛氏本就是个没脑子的,否则她也不会以正妻之势跟个姨娘吵闹几十年。换成别人,根本不屑于跟妾室吵,甚至连话都懒得说,把规矩一条一条摆出来压着姨娘就稳居不败之地。 此时,她已知自己又犯了说话不过脑子的毛病,但碍于面子根本不可能跟张氏赔礼,一张老脸紫了红红了紫,实在想不出办法,只能头一歪,身子软绵绵地往下倒。 杨娥这会儿不支吾了,连声喊人将毛氏抬到东耳房,又吩咐丫鬟到外院请府医。 宾客见状,自不好留下叨扰,吩咐告辞离开。 孟阁老夫人与孟茜之母母孟太太一道回去,途中便感慨道:“你整天惦记着魏家公子如何人才出众,如何学富五车,以后别再提此事。” 孟太太红着脸低声道:“以往去过几次,没觉得老夫人这样……这样不着调,许是一时糊涂了。” 孟夫人道:“不管是一时糊涂还是原先就不清醒,偌大年纪了,在这种场合还口无遮拦。以后拘着阿茜少往魏家去。” 孟太太不迭声地应了。 张氏见宾客散去自然不会再傻乎乎地跪着,拉上杨妡便回了二房院。 杨妡笑呵呵地说:“娘,您看魏家老夫人那样子,恨不能活剥了我的皮,以后千万别把魏璟跟我扯在一起,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张氏眼一红,戳着她的脑门子道:“你心怎么这么大,就这还能笑出来?刚才怎么寻死觅活的?” “这不是看您正站在柱子旁边吗?”杨妡笑道,“要不我怎么单选了那根柱子,而且要是您不拦我,我就借势撞到秦夫人身上……总之也得让她厌了我才成。” 张氏恨恨地道:“不想嫁也不会非迫着你嫁,干嘛把自己弄得跟过街老鼠似的,非得人人都厌憎你?” 杨妡低了头,少顷抬头苦笑,“我实在受不了那些人,明明恨你恨得不行,表面非笑眯眯地装出一副和善相,就想把她们的皮扒下来……其实我也不十分明白,我何曾做过天怒人怨之事,值得魏府老夫人这么待我?” 回到晴空阁后,杨妡照样问杨姵,“我真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魏府老夫人怎么就看我不顺眼了?” 杨姵剥一只橘子,慢条斯理地说:“这是一定的啊,首先你娘抢了她的女婿,其次你抢了她外孙女的父亲,再就是你长得太漂亮了。本来毛夫人跟二姐姐抱头哭得多感人,你偏生站起来抢人家风头。” 杨妡再一次感慨,杨家这许多姑娘中,最属杨姵看得透彻过得滋润,分明是极聪明的人,偏偏能糊涂就糊涂,纹丝不露。 有时候,杨妡也怀疑,或许杨姵早就看出自己并非原先怯弱听话的小姑娘,可是她从不打听也只字不提。 感慨过,杨妡笑道:“天天不是双环髻就是双丫髻,我给你重新梳下头,保证你你现在好看。”不由分说,将杨姵发间钗簪卸下来,打散了头发。 杨姵身体健壮,头发也养得极好,浓密黑亮,不像杨妡的,看起来也黑但是没光泽。 杨妡上下端详杨姵几眼,心中有了数,将她鬓边头发结成辫子垂在腮旁,头顶的头发尽数拢在一起,斜斜地梳成飞云髻,再用珠钗将发根处固定住。杨姵本是活泼的性子,因而就多了几分温婉,果真比先前要漂亮些。 杨姵生气地撅嘴,“怎么不早告诉我,早点梳成这样也好在那些夫人面前亮亮相。” 杨妡道:“我也是刚寻思出来的,你这会儿头发长了些,早一个月还梳不成呢,再留长些,可以多盘一道,这个飞云髻更紧实,现在有些松垮。” 杨姵对着镜子左右照照,“这样就挺好,你赶紧教了我,哦不,教给松枝,让她学会了明儿照样给我梳。” 杨妡没办法,只得把头发再度打散,手里动作放慢,一步步教给松枝。尚未梳好,就听厅堂红莲轻快的声音回禀,“姑娘,三少爷过来了,正在门口等着。” 杨妡手下一顿,答道:“就说阿姵也在,请三哥哥进屋坐。” 红莲应声出去。 杨姵看着镜子里的杨妡,幸灾乐祸地笑,“三哥该不会是来找场子的吧?”杨妡挤兑了他外祖母毛氏,又搅和了杨娥的及笄礼,杨峼肯定也会心怀不满。 杨妡想一想,笃定地回答:“不会,三哥不是那样的人……” 第41章 自荐 杨峼刚进门就听到里屋传来叽叽喳喳的说笑声, 紧接着杨妡出来,急匆匆行个礼, “三哥, 我正给阿姵梳头发,您稍等会儿喝杯茶, 马上就好” “你去吧, ”杨峼莞尔,接过青菱端来的茶盅,捧在手里下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他不是第一次到晴空阁,但前两次都是在院子里说话, 倒是头一次进到屋里来。 屋里布置得很别致,博古架上没放瓷器或玉石摆件,而是摆了一溜庙会上买来的竹编或者藤编的桌椅板凳以及鸡狗猫兔等东西。还有一对布老虎,两只碎花布做成的大公鸡。 墙角高几上养了两盘水仙, 因着屋里热气足, 水仙已结出花骨朵,散发着淡淡幽香。 处处彰显出小姑娘家的匠心与巧思。 没多大工夫, 杨姵与杨妡一道出来。杨姵笑眯眯地拨弄下腮旁辫子,歪着头问:“三哥,你觉得我梳这样头发好看吗?比起昨天怎么样?” 杨峼讶然, 他极少注意姐妹们的衣着打扮,根本不知道昨天杨姵梳成什么样子,可为了哄她高兴,便毫不犹豫地点头, “比昨天好看。” 杨姵一眼就识破他的假话,笑道:“三哥最会哄人,你说跟昨天哪里不一样了?” 杨峼怎可能答出来,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杨妡跟着“咯咯”笑,给杨峼出主意,“以后阿姵再问,三哥就说都好看,各有各的好。” 杨峼点头受教。 笑过闹过,杨妡看向杨峼问道:“三哥有事儿?” 杨峼支吾着说不出来。 他刚从杨娥那边的流云轩过来,杨娥见到他委屈得不行,一边诉说张氏母女如何挤兑毛氏,一边哀叹自己好好的及笄礼被杨妡毁了,又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三哥,及笄礼是一辈子的事儿,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以后别人提起来只会说五妹妹不敬不孝,哪里会提到我半分,我这个及笄礼不就白过了。” 今天宾客多,在晴岚雅筑伺候的丫鬟婆子也多,上午发生的那点儿事,吃过午饭就传遍了整个府邸。 杨峼叹一声,“外祖母有时候性子太过耿直,当时那种情形,你该拦着才是。” 杨娥低头不语。 今天是她的大日子,姐妹们本都该让着她,让她出头拔尖,杨妡偏生穿得那么夺目,而且不安安生生地坐着,非得四处走动显摆自个容貌。 所以刚开始她看到毛氏冲杨妡发难,心里还暗自欢喜。没想到后来毛氏竟然失控,连“贱人”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话都嚷了出来,她一下子给傻了,以至于杨妡问她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这会儿杨峼问起,她抱怨的话脱口而出,“我哪里拦得住?都怪五妹妹,外祖母上了年纪的人了,让她说几句怎么了,说得对就改正,说得不对以后也是个警戒。她倒好,明知道是我及笄,偏生闹死闹活的……外祖母都气得晕倒了,肩膀摔了好一块青紫。” 杨峼看着她含恨带怨的双眸,心底忽然涌起无限悲哀。魏明容去世时,杨娥才刚一岁,府里长辈怜惜她自幼丧母不得母爱都宠着她,同辈的兄长姊妹也都让着她。魏氏更是,恨不能将她捧在心尖尖上。 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自私自利唯我独尊的性情。 按理说,晴岚雅筑之事,最委屈的莫过于杨妡。当着那么多夫人小姐,平白无故地被人一通骂,而且还是用那么不堪的词,换成谁都没法忍气吞声吧? 尤其杨妡年纪还小,被气哭也是情理之中,怎可能是故意扰乱杨娥的及笄礼? 杨峼温声安慰杨娥几句,又细细地讲了些待人接物、与姐妹相处的道理。 杨娥神情木然,双唇倔强地抿着,也不知到底听进去没有。 杨峼无语地摇摇头,从流云轩出来就到了晴空阁。 没想到杨妡根本没把上午的事儿放在心上,反而跟杨姵有说有笑的。 杨峼沉吟片刻,开口道:“今天外祖母失态,让五妹妹委屈了,我替她给妹妹陪个不是。”躬身对杨妡一揖。 杨妡侧身避开, “跟三哥不相干,”顿一下,正色道:“三哥是志向远大之人,不要把精力耗费在这些内宅琐事上。三哥放心,我虽然不主动惹事,但也绝不忍气吞声,总是会把受到的委屈还回去……说起来也没多大点事儿,以后亲戚间议论起来,被非议那个肯定不是我。” 杨峼一愣,不由着意地打量她几眼——家常穿的天水碧夹棉袄子,湖蓝色的罗裙,头发梳成简单的纂儿盘在脑后。脸上脂粉未施,却是唇红齿白,一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明净透亮,带着些许与年龄不太相称的沉静。 小小年纪却说出这样通透的话。 杨峼微微一笑,伸手理顺她腮边几根乱发,“妹妹说的对,三哥受教了。本来也是打算大哥成亲后约同窗到江南一游,自古江南出才子,又有许多知名书院,想一一拜访。” 杨妡笑道:“那三哥几时回来,别错过明年秋试。” “不会,跟同窗一起,兴许还能结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届时一同回京,误不了会试。” 杨姵也跟着笑道:“三哥遇到什么新鲜好玩的可要给我们带回来。” 杨峼含笑答应。 杨妡打趣她,“你不说给三哥准备议程,先忙着伸手要东西。” 杨姵“切”一声,“大哥三月初六成亲,三哥怎么才得三月中旬才走,慢慢准备也不迟。我给三哥做两双袜子,你准备送什么?” 杨妡撅了嘴卖关子,“不告诉你。” 杨峼看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地斗嘴,适才郁积在胸口的浊气顿时一消而散。 晴岚雅筑的事儿也传到了住住雅正楼的馨月耳朵里。 月上中天时,馨月伸出洁白如嫩藕的手臂慢慢地给杨归舟捏着肩膀,不解地问:“听说大户人家挑儿媳妇都很讲究,当初徐大家的姑娘怎么就选中魏家老夫人了?” 杨归舟身体得到了满足,心情也变得不错,耐心地解释,“毛氏之父与先先武定伯乃是同袍,两人一同镇守宁夏共过生死,酒酣耳热之时就交换信物结成了儿女亲家,后来毛氏父亲又因替武定伯挡箭身亡。要是没有挡箭这回事兴许找个理由就把亲事退了,可先是有约,后是有恩,徐夫人再不满也不可能背信弃义。毛氏做事虽冲动,为人却不坏……今天或许事出有因。” 馨月浅浅笑道:“馨月愚钝,可我总觉得毛夫人已是花甲之年,即便有天大理由也不能那样对待五姑娘,而夫人竟也半句话没有,倘或是我,怕要寒了心。也不知道五姑娘以后好不好说亲?” 在自己家里,当着自己的面,自己的孙女被个外人辱骂,魏氏不但不主持公道,反而隐隐有责备孙女之意。 杨家几位姑娘都眼睁睁地看着,推人及己,肯定对魏氏有所失望。 宾客们也都看在眼里,未必不会对杨妡有偏见,即便没有,也会觉得杨妡在杨家不被重视。 求亲的人自然就少了。 杨归舟人老成精,稍思索便明白,眸色渐冷,却终是考虑到要在馨月面前给魏氏留点面子,没有骂出“蠢妇”两个字。 馨月点到为止不再多言,倒是起身倒了杯温茶伺候杨归舟喝了。 魏氏既然已经大好了,纳姨娘的事情也得提上日程。 过完腊八,馨月就到松鹤院给魏氏敬了茶,正式搬到松鹤院的西跨院去住,成了月姨娘。 魏氏可不像毛氏那样没脑子,自降身价跟个姨娘争风吃醋。 头一天月姨娘早早地过来请安,魏氏正由罗嬷嬷伺候着梳头,便想给她个下马威,遂吩咐玛瑙,“说我还没起,让她在外头等着。” 玛瑙原话传给月姨娘。 月姨娘笑笑,乖顺地站在了廊前。站不到一炷香工夫,也不知怎么,忽然就倒在了地上。 腊月天,地冻天寒的,躺久了会出人命。 玛瑙不敢耽搁,忙吩咐人将月姨娘送了回去,又特特请了府医瞧病。府医诊过脉之后,说是体虚外加寒气入侵所致。 杨归舟下衙听说月姨娘请安没能进门,在外面冻得晕倒了,气得把魏氏常用的一只绘着牧童短笛的粉彩茶盅摔了。 待得七八日,月姨娘身体好转又颠颠地请安。 这次魏氏不敢让她在外面站着,就让她屋里伺候茶水。月姨娘穿身浅淡的柳绿色夹棉袄子,腰肢纤细,走起路来如弱柳拂风。魏氏看着不顺眼,喝一声“倒茶!”月姨娘手一抖,刚沏好的茶就泼在了自己腕上。 魏氏恨得牙根痒痒,又让人请了府医来。 等到杨归舟下衙,月姨娘伺候他与魏氏用饭时,有意无意地露出了手腕。 雪白皓腕上一片红,只要眼睛不瞎的人都看得见。 月姨娘实话实说,说是自己不小心烫得,可她眼中盈盈蕴着泪珠,时不时瞟向魏氏,那眼神要多胆怯就有多胆怯。 杨归舟岂能瞧不出,“咣当”一声撂了饭碗。 从此月姨娘再不到魏氏屋里请安。 两次斗法,魏氏都落了下风,气得心口疼。偏偏隔壁月姨娘最爱弹琴,琴声飘飘悠悠地越过墙头飘进了正房,直往魏氏耳朵里钻。 曲子要么是欢天喜地的杏花天,要么是缠绵悱恻的长相思,怎么钻心怎么来。 魏氏天天寻思着好好教训月姨娘一顿,根本没有心思再教导姑娘们诵读女四书。 杨府坚持了十年之久的晨读被迫中断。 叶姨娘听闻,感慨许久,她自诩也是满身与正室斗法的本事,只苦于无用武之地。自打她进门,钱氏就当着杨远山的面前说不用她请安,也不用她立规矩,怎么随意怎么来,只别忘记她当姨娘的身份。 这些年,钱氏就没把叶姨娘放在眼里,就跟府里没这个人似的,倒是换得杨远山不迭声地夸赞,夸钱氏大度,有宰相撑船之风。但凡叶姨娘吹点枕边风,杨远山都是偏向着钱氏说话。 晨读中断,姑娘们面上不说,可心里都笑开了花。 至少不用每天早上顶着冷风提着灯笼往松鹤院跑,而且还能晚起小半个时辰。 杨妡更是睡到大天亮,恨不得连早饭都缩在被窝里吃。 只是再冷的天气,杨姵也记着张氏的吩咐,风雪不误地拉着杨妡到花园里走动。 一天天日子过得飞快,倏忽间就到了除夕夜。 团圆饭前,杨府阖家到位于花园西北的祠堂祭祖。杨归舟带着儿孙们进供着摆着祖宗牌位的里间烧香磕头。魏氏则带着钱氏与张氏在外间准备三牲香烛等物,而杨妡杨娥这些迟早要嫁到别人家的姑娘们只能静静地站在外面等。 北风呼呼地刮,祠堂四周遍植苍松翠柏,更显阴森。 杨妡冻得瑟瑟发抖,几乎坚持不住了,杨归舟等人才红着眼圈自祠堂出来。 团年饭摆在松鹤院。 罗嬷嬷与珍珠玛瑙等人已摆好了杯碟碗箸,只待人到齐就上菜。 几位姨娘恭顺地贴着墙边站着,一年中,她们只有这个时候才能在阖府上下的宴席上露个面,故而个个打扮得整齐又体面。 杨妡淡淡扫一眼,林姨娘与薛姨娘都是丫头提上来的,举止都很本分,低眉顺眼的。叶姨娘却双眼乱转,打扮也出条,穿了件颜色极艳的茜红色满池娇杭绸褙子,罗裙却是用了纯正的宝蓝色。茜红配着宝蓝,想不让人注意都难。 纵使叶姨娘穿着夺目,却仍是掩不住月姨娘的风采。 月姨娘穿藕荷色夹袄,裙子是墨绿色十六幅湘裙。这两种颜色都很挑人,穿不好的话极显老气,可穿在月姨娘身上却完完全全将她白净的肤色纤细的腰肢衬托了出来。尤其衬上她沉着淡定的神情,如墙角野菊般,不打眼,可见了就难以忘怀。 不用问就知道,月姨娘定然是出自杏花楼。 杏娘的教导就是远看着要静,近瞧了要骚,玩起来要野,上床后要浪。没得跟对面烟翠阁似的,见到个男人就往上扑。 所以杏花楼当红的姑娘大都是看着娴静文弱,其实内心很能放得开。 杨妡正打量着,忽见月姨娘抬头往自己这边扫了眼,唇角露出浅淡的微笑。 杨妡只作没看见,神情淡然地坐到了杨姵旁边。 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宫里举行大朝会,杨归舟与杨远山进宫朝贺,魏氏与钱氏有诰命在身也得进宫给皇后拜年。 杨妡与杨姵在家里把过年添置的衣裳挨个试了遍,又搭配上各色首饰梳成不同发髻,每人搭配了五六身能见客的出门衣裳,真正也忙得不停。 大年初二,武定伯魏剑鸣带着魏府老少爷们齐齐来拜年。 时隔数月,杨妡又一次见到了魏剑啸。他穿紫红色团花锦袍,方正的脸上一团和气,手里捏一把封红,笑着给杨家姑娘一一分发。 及至发到杨妡跟前,他含着笑的眼眸倏地狂热起来,像是燃着一团火,恨不能立时把杨妡烧得灰飞烟灭。 杨妡心头一悸,屈膝福了福,少顷昂起下巴,清脆地道:“祝三舅舅新春大吉,万事顺遂。” 魏剑啸“呵呵”笑着,目光紧紧地盯着杨妡,“借五姑娘吉言,一定顺遂,一定顺遂!” 杨妡毫不示弱地回瞪着他,片刻移开视线,这才注意魏璟不知何时走到自己身边,同样递给她一个封红,温柔地说:“恭贺五妹妹新春。” 杨妡含笑接过,“多谢二表哥。” 一冬未见,魏璟觉得杨妡似乎又漂亮了些,圆乎乎的下巴有了动人的轮廓,眉目间也开阔了许多,隐约露出少女的风姿。 她已经十岁了,有些打算早的人家都开始相看人了。 杨妡长这么好看,应该有许多人愿意求娶吧。 想到祖母毛氏提及她时眼中不加掩饰的憎恶,魏璟心中就如压了一块重石,沉甸甸的地痛。 原本他并没怎么留意杨妡,就觉得她生得颜色极好,却很沉默。 没想到广济寺一见,杨妡的样子就深深地刻进了他的脑海。 那天,他见有个女子哭得伤心,出于好心劝说一句,没想到竟然是杨妡。 她抬起头,眼中分明蕴着泪,眸底又像燃着火,俏丽的面颊滚着两行晶莹的珠泪,看上去楚楚可怜,言语却是毫不客气,“我就在这里哭一哭怎么了,有本事你让主持把我赶出去?” 魏璟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水般的柔弱,火般的炽热,既有孩童般稚嫩的面孔,又有妇人般动人的柔媚,几种完全不相干的特点毫不违和地交融在她身上。 那一刻,他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魏剑啸冷眼瞧着,忽而唇角露一丝笑,趁着旁人不注意之际,悄悄凑到魏璟耳旁,“我能帮你得到五姑娘……” 第42章 灯会 魏璟愕然。 魏剑啸低笑着拍拍他的肩, “好眼光,杨家几位姑娘就属五姑娘生得最好, 咱们魏杨两家代代结亲, 我看你跟五姑娘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魏璟被说中心事,脸色红了红, 又飞快地摇摇头, “祖母不可能答应。” 杨妡既不可能,他又拒了杨娥,杨家剩下的嫡女只有杨姵。 魏璟朝杨姵望去,见她正乐呵呵地跟杨妡说着什么。两人并肩而立, 年岁相仿,个头也差不多,冷不丁一看,眉眼间还有少许相似, 可杨妡硬是比她多了些女子独有的媚。 这种媚说不清道不明, 唯独用心才能感受到。 魏璟无望地长叹一声。 魏剑啸笑道:“都说英雄一怒为红颜,你还没试过怎么先泄了气。我有办法帮你, 今儿夜里你找我,咱爷俩好生喝两盅。” *** 这个年应该算是杨妡头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年。 以前在杏花楼,过年时候分外冷清, 都是几个交好的姐妹凑在一起吃酒玩笑,打马吊或者双陆,每天过得浑浑噩噩。 她有薛梦梧陪着日子不那么无趣,但有几年薛梦梧归乡探家, 她也只能跟姐妹们凑。 张氏爹娘都在保定府安肃县,娘家是没法回,但京都还是有几门亲戚,除去开医馆的三舅之外,她大姐夫家也在京都。 杨妡便跟着张氏串亲戚,先是去了三舅家,杨妡称之为三舅公。三舅公妻子已故,家中两子,长子继承父业,与三舅公一道打理医馆,次子去年考中孝廉,在山东登州府文登县活动了一个县丞的职位,目前携妻带子都在任上。 开医馆的长子育有一子一女,其子名齐韩,今年十六,也准备读书举业,女儿名齐楚,比杨妡大两岁,唇角有颗米粒般大小的美人痣,生得眉清目秀的,却很害羞,不等开口先就红了脸。 张氏进门后先彼此拜过年寒暄几句,三舅公就带她到书房诊脉,只留了杨妡与齐楚在厅堂。 齐楚局促地扯着衣襟没有要开口的打算,杨妡只好没话找话地问她平常喜欢干什么,有什么喜好。 齐楚道:“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平常不是做针线就是下厨做饭。” “你真行,还会做饭?”杨妡两辈子都没进过厨房,诧异地问。 “嗯,”齐楚似乎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这没什么,左右邻居家里的姑娘都会做饭,不过我做得很好吃,我哥也说,比外面馆子里的还好。”说着指了桌上两碟点心,“那也是我做的,你尝尝。” 杨妡掂起一块桃花形状的糕点咬了一口,不由眯起眼睛,“好吃,又香又酥,你是怎么做得?” 齐楚脸上骤然迸发出光彩,欢喜地介绍,“很简单,就是和半斤面加六只鸡蛋半斤糖,用引子发上两个时辰,面开之后,揉成团,就着模子卡出来,然后在锅底烙熟。我这是做的脆的,你要是喜欢软点的,可以加点蜂蜜,再有里面加上红豆馅或者红枣馅都成。” 杨妡听得一头雾水,她根本连怎么和面都不知道,更遑论发面揉面,完全是门外汉。 齐楚见状,热心地说:“我给你写下来,你一步步照着做就行。”拉着杨妡去她房间,果真将做桃花饼的步骤仔仔细细地写了出来,写完又道:“你还想做什么,我一并写给你。” 杨妡忙道:“先不用,等我把这个练会了再说。” 等得墨干,杨妡将纸折好塞进荷包里,复跟齐楚回到厅堂,见张氏与三舅公已自里间出来。 张氏脸色很平静,可杨妡仍敏锐地察觉到她眼底的一丝丝失望。 回去的路上,杨妡便问起来。 张氏淡淡道:“上次你三舅公也说我宫体受损,说帮我查查医书看有没有可用的方子,今天倒是写了一个,也不知有没有效用,让先吃着看看……正月里不好煎药,所以就没拿回来,等下次去再取。” 杨妡听完,默了默,从荷包里掏出齐楚写的纸来,笑道:“我也得了个方子,表姐教我做桃花饼,我觉得恐怕要辜负她的好意。” 张氏凑近瞧了瞧,“你也该学点灶上活计了,虽说以后不一定用上,但会做总比不会强。” 杨妡笑道:“那我跟阿姵一起学,只要您别骂我糟蹋东西就成。”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未及家门,张氏心中的抑郁便消散了去。 隔两天,张氏又带她去大姨母家。 大姨母住在金城坊,与杨府相隔颇远。两人吃过早饭就启程,巳正才到,路上足足走了一个时辰。 大姨母比张氏年长六岁,该是三十四五岁的年纪,可看起来却显老,满脸皱纹不说,头发也白了许多。穿件秋香色的潞绸褙子,褙子许是刚从箱底翻出来,上面还带着因久压产生的褶子。 见有客来,屋里蹬蹬蹬蹿出好几个孩子,从十一二岁的半大小子到三四岁的鼻涕虫都有,把不大的厅堂挤得满满当当。 好在张氏早有准备,每人都备了一份厚礼。孩子们得了礼物连声谢都没有,又一溜烟地跑了。 杨妡不由皱了下眉头。 大姨母却根本没觉得什么,上下打量眼杨妡,目光落在她颈间,“这项圈是鎏金的吧,怕得有二两重,这么大人按说戴项圈的少了,刚好你大外甥媳妇快生了,给了她倒合适。” 有这么跟人要东西的吗? 有一刹那,杨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要开口拒绝,却见张氏目露求恳地朝她使眼色。 杨妡不情愿地摘下项圈,“这是十成十的足金,二两六钱重,回去父亲不见这项圈,说不定怎么埋怨我呢。” 大姨母对着窗口细细瞧过,又放进嘴边轻轻咬了咬,“还真是足金,不过肯定没二两六,最多二两。这会儿今年的束脩就不用愁了。” 原来是想给孩子读书所用,杨妡心里平衡了些,就听张氏道:“姐夫今年还要考?” “自然要考,”大姨母点点头,脸上跟着绽出希望的光芒,“你姐夫说今年把握很大,前阵子,街头卖字的老秀才还夸你姐夫文章做得好……等你姐夫考中进士做了官,我也打根你这样的金簪戴。” 杨妡又一次惊呆了,竟是大姨父要考,他已年近不惑却连童生试都没过,猴年马月才能考中进士,等做上官岂不就七老八十了? 而且如果是伯父杨远山或者父亲夸他也就罢了,街头卖字的秀才夸,这也能信? 张氏显然也是这么想得,小心翼翼地道:“如今科考实在不容易,要不我借你些银两,你跟姐夫开个铺子做点小生意,眼看着孩子们都大了,这院子也得修一修。” 大姨母当即沉了脸,“三妹,你自己穿金戴银的,怎么就不巴望着我好?你姐夫当了官,也好给你撑着腰,要不你成亲都十年,连个儿子生不出来,早晚不被人休了……你看你,现在虽然过得体面比我强,但我有五个儿子一个孙子,以后有得是人给我养老,你呢?难不成孤老一生?” 杨妡忍无可忍,插话道:“我娘有我,不缺人养老。” 大姨母撇下嘴,“你一个丫头有什么用,早晚是别人家的人,”转头对张氏道,“依我说,趁你现在手头宽裕,不如拉扯拉扯你几个外甥,总归是自家人,他们过好了也忘不了你这个姨母。” 就那几个拿了东西连声谢都没有的人,会忘不了拉扯他们的姨母? 杨妡才不相信,侧头看张氏似有几分心动,忙捂了肚子,“哎呦,肚子疼,赶紧回家吧。”死拉着张氏出了门。 等到上了马车,才松开手,问道:“娘不会真打算拉扯那几个表哥表弟吧?您可千万别信,他们能供养大姨母就不错了,别指望还供养您。” “我没打算让他们养老,”张氏嗔怪地看着她,“我就是觉得你大姨母过得实在艰难,祖孙三代二十几口人住那么个小院子……以前做闺女时,你大姨母没少照看我,带着我们读书做针线。也是她遇人不淑,你大姨父一门心思科考,败光了家产,把你大姨母的嫁妆也用光了……你说,我过继一个怎么样?” “娘,千万别!”杨妡急忙阻止她,“大姨母家最小的孩子都十一二了,怎么养都养不熟。而且,咱家还有三哥,别说祖父祖母不同意,就是父亲也为难。您要实在怕没人养老,我留在家里伺候您。” 张氏瞪她一眼,“留在家不成了老姑娘?我就是随口说说,没这么打算。” 杨妡犹不放心,叮嘱道:“想想也不成,往后还是少往大姨母这里来,最多逢年过节让吴庆送几两银子……也别太勤,养刁了胃口你哪天不送,说不定还落得埋怨。” “你大姨母不是这样人,以前做姑娘,家里买了料子,你大姨母都是先紧着给我们做衣裳,有了好吃的,也是紧着我们吃……一看到她,我就想起从前的日子。” 杨妡没有这种体会,前世是孤零零一个人,这几个月就跟杨姵处得好,想起杨姵,杨妡松了口风,“那就救急不救贫,要是她家有急用自然要接济,如果还是为了科考应付生活,那就别管。这二十多年,光大姨父用掉的纸笔估计就能置办一处大宅院了……这人总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张氏没作声,靠着车壁微阖了双眼。 杨妡明白,她又被大姨母戳中了伤处,没有儿子傍身总归硬不起来。 好在张氏并非死钻牛角尖之人,只苦闷了小半天,第二日便精神抖擞地与钱氏一同接待来串门的亲朋好友。 杨妡怀疑杨远桥夜里肯定许了什么好听的话,可也只是怀疑,她可不好去打听张氏的房里事。 人来人往地热闹了几天,就到了上元节。 杨府的规矩是正月十五吃团圆饭,正月十六阖家出门赏灯,今年也不例外。说是阖家,其实也就小一辈的姑娘少爷们愿意出去。 灯会就在东安门外,离杨府不远,乘马车才一刻钟的工夫。 等她们到达金鱼胡同时,魏家人已经到了。 跟上次庙会时一样,姑娘们各自结成伴,由少爷们陪同照顾。 只是这次杨峻没在,杨姵悄悄告诉杨妡,“大哥吃过饭就出门了,娘说一准到卢家门口等着了。” 杨峻未过门的新娘子是太常寺寺卿卢有为的孙女。 上元节是难得的,准许男女见面的好机会,杨峻肯定不想错过。 杨妡心知肚明,偷偷笑道:“说不定待会能看到大哥和……大嫂,可得好好敲他一笔。” 正笑着,见魏璟优雅从容地走过来,“别人都走了,咱们也快过去吧,免得好看的花灯都被他们抢了去。” 杨姵连声应好。 杨妡回头看诸人果真三五成群地往灯会那边过去,也便没有异议。 穿过金鱼胡同,迎面一座两层楼高的灯塔扑面而来,上面挂着大大小小各式各色足有上百盏灯,璀璨绚烂,将周遭照得如同白昼。 灯塔下行人摩肩擦踵熙熙攘攘,将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杨妡低声告诉杨姵,“待会儿要是挤散了千万别慌,你瞧见旁边的酒楼客栈没有,那里人多,别人不敢怎么着,你吩咐松枝或者许点银两给小二回府报信。要是挤不过来,就随便找个摊位许他们十两银子,让他们回府报信,那些人摆一晚上顶天也就赚七八两,来回跑一趟最多半个时辰,他们有银子得,肯定愿意……你身上带银子没有?” 杨姵指指松枝,“都在她身上。” 杨妡撸下腕间银镯给杨姵套上,“就是只普通镯子,赏人或者丢了都没关系,以后出门自己也带点银子应急。” 杨姵笑着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全,我跟松枝约定好了,要是找不见我就往吃食摊子那边寻,我肯定不离左右。” 两人手拉着手,从灯塔下的人群间挤过,外面就宽松了许多。 街道两边的店铺各自搭建了灯楼以吸引行人驻足,有些还挂出灯谜,猜中者可进店挑选指定价格的物品。 杨妡略略扫了几眼,见纸条已被扯下许多,剩下的都是很难猜的,便没打算费脑子。 杨姵只惦记着小食更是志不在此。 只有魏璟猜出几个,不过店铺里没有看中眼的东西,便没挑选,倒是跟店主要了两只南瓜灯,分给杨妡与杨姵。 一路行过去,渐渐有香气入鼻,杨姵顿时来了精神,扯着杨妡衣袖道:“是炒年糕,里面放了茱萸,你闻到辛冲味儿没有?” 杨妡笑道:“就你鼻子灵,我分不出是炒年糕还是炒别的。” “肯定是年糕,”杨姵不容置疑地拉着杨妡往前,没走几步果真看到了炒年糕的摊位,不由分说地就要了一盘年糕,两人头顶着头一道吃。 魏璟见状眸光闪了闪,三叔果真没有料错,杨妡与杨姵真的会在这种小摊位上吃东西。 一时心里又是紧张又是雀跃还有隐隐的不安。 魏剑啸说,可以事先串通摊主往饭里下点药,杨妡肯定会头晕,他便建议到客栈歇息,然后派人往杨府送信。 杨家人见到两人衣冠不整地独处一室,这亲事肯定能成。 只不过会委屈杨妡为妾。 即便祖母毛氏再不喜杨妡,可只是纳妾,定然不会太过拦阻,最多他再娶了杨娥或者杨姵就是。 最好是杨姵,杨姵跟杨妡关系好,肯定不会欺负她。 便是杨娥也无妨,就跟以前说的那样,他将杨娥当观音菩萨供着,只宠着爱着杨妡,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想到此,再看到灯光下杨妡精致如画的面容,看到她因沾上茱萸而嫣红的双唇,看到她嘟了嘴呵气,娇憨动人,柔媚勾人,魏璟只觉得周身的血液似是刚烧开的水,咕嘟嘟地冒着泡,在身体里奔走乱蹿,找不到可以宣泄之处。 他深吸口气,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缓步走过去,笑道:“这就吃上了,前面还有好多铺子。” 杨姵抬头,乐呵呵地说:“不着急,我们一家一家吃过去,我晚饭故意没吃饱……” 第43章 还情 魏璟儒雅地笑, “你还想吃什么,我让人去买了来, 前头人多, 当心被冲撞了。” 杨姵毫不犹豫地回绝了,“多谢二表哥, 这会儿我也说不好, 还是溜达着看看再说。” “那也好,”魏璟从善如流地回答。 在年糕摊子不远处,有座两层楼的客栈。 正月里,客栈生意都不太好, 难得今儿来了个大主顾,一口气包了二楼尽头的五间客房,又不想平常客人那么要茶要水地使唤人。掌柜和小二乐得清闲,一左一右站在客栈门口看灯。 二楼客房里, 有人轻轻将木窗推开一条缝儿。萧瑟的北风顿时跟久违的情人般忽地扑拥过来。 “这大冷的天, ”他缩缩头,低骂声, 将窗子又开大一点儿。喧闹的人群,璀璨的花灯尽都落入他的眼底。 目光一寸寸地搜寻过去,灯光交汇处, 那个让他咬牙切齿的身影终于跳进了他的视野。 她本就生得白,被明亮的灯光照着,更是欺霜赛雪般,让人移不开视线。穿了件大红色羽缎斗篷, 斗篷帽沿上镶一圈雪白的兔毛,许是吃得热了,斗篷带子没系,就那么松松垮垮地披着,露出里面宝蓝色织锦褙子和湖水绿的罗裙。 步履轻松随意,腰肢纤细柔软,带动着罗裙如同泛着波浪的湖面,一起一伏,勾得人心痒难耐。 “骚货!”他伸出舌头舔舔嘴唇,邪淫地笑了笑,“待会儿有你好看的,让你尝尝爷的厉害!”骂骂咧咧地掩上了窗户,又大喊一声,“小二,再添个火盆,要冻死爷?” 杨妡对此浑然不觉,她正犹豫着该往哪边去,往左走是豌豆黄,往右边隔着两个摊位就是她心心念念的白汤杂碎。 杨姵喜甜食,尤其是豌豆黄,百吃不厌,而白汤杂碎那边只有两个空位子,待会儿肯定会被人占上。 果然只迟疑这一小步,已经有人往杂碎摊子那边走了。 魏璟时时注意着杨妡神情,见她惆怅,忙上前道:“两位妹妹且稍等,我这就让人买两碗杂碎过来。” 杨姵笑道:“一碗就行,我不爱那个东西。” 杨妡见他殷勤,自己也着实馋,也笑道:“要多一点香菇,多一点肺,不要肠子。” 魏璟点点头,低声嘱咐了跟随的小厮去买。 不大一会儿,热气腾腾的白汤杂碎端了来。 汤水奶白,香菜青翠,羊心羊肚切成整齐的细长条浸在汤里。 这久违了的熟悉的味道让杨妡莫名地有点泪湿,急忙借着水汽掩了去,笑着问杨姵,“你尝一口,很好吃。” 杨姵手中捏着豌豆黄,凑到跟前仔细瞧了瞧,“要是有成片的羊精肉你给我一块,那些心肺什么就算了。” 杂碎吃得就是内脏,哪里会有精肉? 杨妡白她一眼,“你在旁边看着吧,我可是要吃了。”用汤匙搅拌一下,喝一口汤,嚼一块肉,半碗杂碎下去,浑身暖洋洋的往外散着热气,而头也晕晕乎乎地发沉。 “有点困,真想回去睡一觉。”杨妡支起胳膊托着头。 杨姵嗔她一眼,“你这是犯懒,肚子吃饱了就不想动,今天可不行,我还没饱呢,而且说好了买几盏猴儿灯挂着。” “好吧,听你的。”杨妡有气无力地站起来,没走几步,觉得身体越发沉重,好似迈不动步子似的。她回头看看,招手叫了红莲过来,一把拽住她,“我头晕得难受,走不动了。” 杨姵见状,连声唤魏璟,“表哥,表哥……阿妡不舒服,能不能请个郎中过来。” 魏璟连忙道好。 只这会儿,旁边卖酥油茶的摊贩不知因何与客人起了争执,客人气极掀了油茶摊子,引得许多行人驻足观望,将原本还算松动的大街堵得水泄不通。 魏璟四下打量番,对杨姵道:“四妹妹,你先在刚才吃豌豆黄的摊位旁等着,千万别乱走动,我把五妹妹送到那边客栈歇一歇,回头就来找你。” 杨姵看着四周拥挤的人群,再看看歪在红莲身上根本直不起来的杨妡,情知魏璟一人绝对无法兼顾她们两个,遂点点头,“表哥不用管我,先请郎中给阿妡瞧病。我不会乱走。” 魏璟仍不放心,指了跟随自己的小厮,“你留下来照看四姑娘,要是四姑娘有个三长两短我剥了你的皮,又吩咐另一个,赶紧请郎中到那边客栈,要快!”说罢矮身蹲下,对红莲道,“我背五妹妹过去。” 红莲瞧一眼杨妡,想起她素日最不喜魏家人,摇头道:“不麻烦表少爷,我背着姑娘就行。”咬牙将杨妡负在背上。 魏璟并不勉强,只叮嘱道:“我在前面开路,你当心些别摔了五妹妹。” 两人一前一后挤过人群进了客栈。 掌柜与小二都看热闹去了,并没人上前招呼,魏璟熟门熟路地引着红莲往楼上走。 上到二楼,红莲猛地察觉到不对劲,转身就要下楼,怎奈她背着杨妡根本走不快,一把被魏璟拉住,紧接着不知何处闪出个黑影,手里攥一条帕子,死死地捂住她口鼻。 红莲只闻到一股酸腥之气,就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 杨姵坐在豌豆黄的摊位前,一会儿惦记着杨妡不知怎样了,一会儿担心小厮请不到郎中,忽而想到此处离杨府不远,应该让人坐马车将府医带过来。 左思右想等得心焦,因见人群松动了许多,便起身道:“走,到客栈看看。” 小厮忙拦住她,“姑娘再安心等等,说不定我家少爷正往这边走,万一走了两岔,少不得又担一场惊。” 杨姵想想也是,复又耐着性子坐下,眼巴巴地盯着客栈的方向瞧。冷不防看见个熟悉的身影经过,岂不正是魏珞? 杨姵忙扬声呼喊,“三表哥,三表哥!”叫得四五声,魏珞才听见,大步走了过来。 杨姵顾不得寒暄,指了客栈道:“五妹妹不舒服,二表哥带了过去歇息,也不知现下怎样了。” 魏珞眸光闪了闪,思量片刻才道:“四妹妹且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 “我也一道去,让二表哥的小厮留在这儿就好。” 魏珞摇摇头,安抚道:“我很快就回来寻你。”转了身往客栈走。走至门口,抬头瞧见廊檐下的匾额,上面“悦来客栈”四个抹了金粉的大字,在街旁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他怎么可能忘记,前一世,就是他刚回京的头一个上元节。 他在街角吃红油馄饨,冷不防瞧见魏剑啸与魏璟推推搡搡地自客栈出来,魏璟脸上闪着兴奋的红光,握着小马鞭的手因激动而抖个不停。 他一时好奇进了客栈,客栈里很清静,掌柜与小二也不见人影。他楼上楼下溜达了一圈,正要离开,忽地听到最尽头的屋子里传来女子压抑的哭泣声。 那时他不懂得事情利害,出于好奇就走近了些,正打算细听,就看见张氏与杨远桥气冲冲地从楼下上来,连招呼都来不及打,擦着他身边冲进了屋子。 再后来,毛氏做主,将杨妡许配了他。 他猜想杨妡是受了欺负,可他并没反对,反而有些隐隐的欢喜。他喜欢那个漂亮却十分害羞的五表妹。 真的,头一次见面,她穿着粉色袄子像个桃花仙子般走近,脸上带着含羞似怯的笑容。 那一刻他就上了心。 以至于每次看到她局促地站在诸多表姐表妹中间不言不语,他心里都会隐隐作痛,忍不住想宠她,想呵护她,想让她开怀大笑,想她如山间野花那边肆意绚烂地生活。 始料未及的是,他欢欢喜喜地将她娶进门,她却带给他无穷的耻辱与羞愧。 前世,他受尽屈辱,在杨家也从不得正眼相待。 唯独杨姵给过他安慰。 杨姵嫁得很好,高高在上被无数人阿谀奉承,有次在花园里无意碰到,她停了步子特意跟他说,“五妹妹心里有苦衷,魏将军多担待……人心都是肉长的,您再多给她些时间。” 他仔细考虑过,即便杨妡如此排斥自己,可他仍喜欢她,怜惜她,愿意多花些时间与她相处。只是天不遂人愿,没过几个月,他便死在战场上。 他变成了孤魂野鬼四处游荡,突然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回归了原身,就在从宁夏回京都的路上。 再度为人,他想这一世将杨妡当成普通表妹就好,不会特意亲近她,更不会再娶她。 今晚他特地留在家里不来赏灯,就是为了避开前世之事。 只是心里总有种莫名的愧疚催促着他,教他心思不宁坐立不安,仿佛再多停一刻他就会陷入万丈深渊似的。 也罢,她前世也不得快乐,就当他欠了她的,藉此来补偿。 他牵了马,一路狂奔而来。 原本杨姵不开口,他也打算去客栈看看的。 杨姵的话,只是让他更多了个说服自己的借口……就当还她前世的善待之情。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感冒, 头疼得难受,只码出这些,妹子们凑合着看,等好点了再多更~~ 待会儿可能改错字修BUG,妹子们就不用再点了。每天还是约定中午12点。 第44章 拒绝 杨妡慢慢睁开眼睛, 入目是雪白的粉墙和头顶石青色的帐帘。 全然不同于晴空阁她的卧房。 这是哪里? 杨妡倏然一惊便要起身,这才发现双手被捆在了身后, 不但是手, 两脚也被结结实实地捆在了一起。她披的那件大红羽缎斗篷胡乱地扔在地上,好在, 褙子罗裙都完好无损地穿在身上。 “红莲, ”杨妡提气呼唤两声,就听脚步声响,两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一张紧张中藏着关切,是魏璟。另一张则是满脸淫邪的笑, 因为离得近,她清楚地看到他眼里的红血丝和眼底因为纵欲而显出的青肿。 不是魏剑啸是谁? 这两人怎么会在一处? 杨妡先是愕然,紧接着晕睡前的事情如潮水般涌上来,还用问吗?肯定是魏璟做好套子把她骗了过来。 她该怎么办? 上一次完全是侥幸, 趁魏剑啸轻视她而脱身, 现在呢,身旁还有个魏璟。红莲也不知在何处, 她怎样应付虎视眈眈的两个男人? 杨妡微阖了双眼,尽力控制住心里的恐慌与惊怕,少顷睁开眼, 故作不解地问:“表哥,我怎么会在这里,你帮我请了郎中没有?为什么捆住我的手,绳子勒得我疼。” 魏璟脸上显出羞愧的赧色, 朝魏剑啸看了眼,支支吾吾地说:“那个……三叔说不用郎中……”顿一下,对魏剑啸央求道,“要不把五妹妹手上绳子解了吧,她一个柔弱的女孩子,肯定跑不掉。” “不行,这贱人心眼多得很,绝不能大意。”上次他就是觉得她年纪小,看着也不甚强壮,没当回事所以才中了道儿,以至于他的命根子至今硬不起来。 今天一定得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魏剑啸恶狠狠地瞪杨妡一眼,从怀里掏出条素绢帕子,在杨妡面前抖了抖,笑道:“怕五姑娘说话累着,还是消停点好……这还是五姑娘的旧物,我一直随身带着,没事儿就拿出来看看,呵呵呵。”捏着杨妡两腮,将帕子塞进她嘴里。 杨妡根本反抗不得,只恶狠狠地盯着他。 魏剑啸得意地笑了笑,俯身从床边找出一条马鞭,马鞭是牛筋制成,约莫两尺长,黄杨木做柄上面还嵌着金刚石,非常精巧。他甩了几下,抖出两声清脆的“噼啪”声,递给魏璟,“呶,把她衣裳扒了。” 杨妡立刻反应出魏璟要做什么,浑身的汗毛倏地竖了起来,眸中流露出惊恐求恳之色。 “用这个干什么?”魏璟看看马鞭又瞧一眼杨妡,正看到她眼角一滴晶莹透亮的泪珠顺着脸颊滑下,心顿时抽痛了下,犹豫道:“还是别脱衣裳,女孩子声名要紧,而且还是……还是亲戚,要是传出去,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呵呵,你也知道是亲戚?你也知道女孩子名声重要,怎么先前把我骗来的时候没想起来?”杨妡嘲讽一笑,想破口大骂又苦于嘴被塞着,只在心里骂了千遍万遍,方才解了些气,垂眸仍做温顺状,两手在身后不停地拉扯,却感觉不到绳子有半丝松动。 魏剑啸静静地看着她,唇角噙一丝浅笑,意态悠闲,像是在欣赏一幅绝世名画,又像是猫捉到耗子端量着何时下嘴,忽而注意到杨妡身后的动作,“啧啧”叹两声,“五姑娘,别费力气了,我劝你还是乖乖听话地好,阿璟对你一往情深定然会把你疼个够。”转头看向魏璟,怂恿道,“阿璟,你还犹豫什么,我见过的刚烈女子多了,要死要活的也不是没有,只要你把她弄得服服帖帖,看她敢多半句嘴?只怕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再说就算张扬出去,别人顶多说你一句人不风流枉少年,五姑娘呢,不听话就剪了头发当姑子,要是听话呢,老老实实地进门伺候你,还不照样恩恩爱爱?我看五姑娘是个聪明人,肯定知道怎么做。” 杨妡闻言,一颗心如同在冰水里浸过,一直凉到了心底。 魏剑啸所言不错,魏璟是毛氏心肝上的肉,毛氏宁可要她死,也绝不会允许别人败坏魏璟的声誉。魏氏恐怕也是如此,即便她是亲孙女如何,魏璟还是娘家侄孙呢?他是要承继武定伯府的人,关乎到魏氏娘家合族的声誉。 两厢相比,不用猜就知道魏氏的心会偏向哪边。 魏璟心思渐渐活络起来,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就在眼前,任他为所欲为。只要他伸手碰过她的身子,她就打上了他的烙印,再不可能落到别人手里。 如无意外,毛氏是绝不肯让自己娶她进门,而她迟早会嫁给别人,对着别人娇憨地哭,对着别人柔媚地笑,想到那副场景,魏璟的心隐隐作痛,他不要没有她的生活。 算了,不管那么多。 即便被人知道,他不过多个风流的名声,至于她……他总是会要她,捧在手心里疼她。 魏璟下定决心,抖抖索索地上前解她褙子上的系带,杨妡挣扎着躲避,猝不及防地,他触到了她的颈项。 魏璟像着了火似的缩回去,忍不住回味着这瞬息间的美妙触感……温暖、柔滑,比上好的羊脂玉还要细腻。 魏剑啸见他迟疑,怂恿他,“你不是喜欢她吗,你想不想要她?想不想看她乖顺地跪在你面前,向你求饶,讨好你,舔你的脚?女人就是犯贱,不打服她,她永远不老实。”说着再度将小马鞭塞进魏璟手里,“动手抽她,别太使劲,抽出血来就不好了,留下红印就成,你不知道,那情形就像白雪上洒落的梅花瓣,要多美有多美。用蜡烛更带劲,可以滴出五个梅花瓣来,比雪中红梅好看得多。上啊,试试你就知道多刺激了。” 他说一句,杨妡身体就颤抖一分,及至后来,便如秋风中的枯叶般,瑟缩地抖个不停。 魏剑啸越发开心,“呵呵”笑着,“知道怕了吧,你求我,求我啊!”一把扯下杨妡口中帕子,扼住她的下巴,狂喊道:“跪下求我!” 杨妡“呸”一声,盯着魏璟咬牙切齿地道:“枉你读那么多圣贤书,礼义廉耻都没有了?你可曾想过后果,你的师长你的同窗都会瞧不起你,你们家亲戚女眷都会远远地躲着你,你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我告诉你,你若敢碰我一下,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话说完,只觉得唇角一丝腥甜,想必是下唇被牙齿咬破了。 魏璟呆愣片刻,瞧见她眸中燃烧着的怒火,瞧见她因唇边洇红的雪渍,猛地清醒过来,脸上立时沁出一层薄汗,将马鞭一扔,仓促地弯下腰,“五妹妹,对不住,我……我对不起你。”没头苍蝇般转了一圈,好容易寻到门,急匆匆地离开。 “啧啧啧,”魏剑啸拍着手道,“好一副伶牙俐齿,阿璟就是个傻子,他以为就此罢手就能洗干净了?岂不知这房间是他出面订的,迷~药是他吩咐人买的,也是他把五姑娘带到这里来的。幼稚!可笑!不过走了也好,我跟五姑娘好好叙叙旧情,上次的事儿想必你还没忘吧,用不用我再提醒你几句?”上前两步,俯身抓住杨妡衣领,“我可不想阿璟那么怜香惜玉。”手下用力向外一扯,衣领发出清脆的“嘶啦”声。 看着那双布满血丝的,逐渐靠近的双眼,杨妡真的怕了,声嘶力竭地喊道:“救命,救命!” “喊破天都没用,老子已经说好了,今晚上要好生乐呵乐呵,谁都不许过来打扰。你叫啊!”魏剑啸笑着,“啪”扇她一嘴巴子,“快喊,再叫我再扇你一巴掌。” 杨妡吃痛,眼泪都流下来了,反而死了心,用尽最大力气喊道:“来人,救命!”认命地闭上眼,等待又一个耳光的到来。 “这个臭婊~子!”魏剑啸扬手便要抽下去,却听门口传来一声怒喝,“住手!” 魏剑啸回头一看,笑了,“阿珞也看中这小骚货了,你们哥几个眼光倒是一样,来,三叔让你先来。” 魏珞沉着脸一言不发,俯身抓起床脚掉落的小马鞭,毫无预兆地朝魏剑啸抽过去。 “有话好好说,你个兔崽子上来就动手算怎么回事?”魏剑啸冷不丁受了两鞭,头上立刻肿起两道血红印子,他忙抬手阻拦,臂上又被抽了几下。 魏珞力道足,疼得魏剑啸嘶嘶乱叫,他一边躲一边骂:“阿珞,你这狗娘养的,眼里还有没有长辈?为个贱~货你六亲不认?” 魏珞不吭声,手下毫不放松,一鞭接一鞭地专门对准魏剑啸的脑袋抽。 魏剑啸虽值壮年,长得也魁梧,可他早被掏空了身子,怎抵得过正是初生牛犊的魏珞,他又吃了手里没有武器的亏,被抽得嗷嗷直叫,满脸开花,抽个冷子打开门逃走了。 杨妡躲过一劫,忽地生出后怕来,眼泪如同开了闸的河水般呼啦啦地往外淌,瞬间流了满脸。 魏珞静静地看着她,双手筛糠般抖个不停,心中亦是怕着,假如自己晚来片刻会怎样?杨妡肯定就被三叔欺负了。 前世,是不是发生了同样的事,所以杨妡才会害怕他躲着他,才会…… 魏珞倒吸口气,不想再回忆过去,稍平静片刻,将手中马鞭扔下,自怀中掏出短匕,将杨妡手脚上的绳索都挑开,沉声道:“别哭了,赶紧把衣裳穿好。” 杨妡强忍着手腕的酸麻拭了泪,双手撑着身子坐起身,垂头看了看,除去领口因衣衫破了露出一小截脖颈外,再无其它失礼之处。将领口掩了掩,仰了头冷眼婆娑地道:“多谢,还有上次,也多亏了你……你想要什么,我做牛做马一定会报答你。” 想要什么? 魏珞凝望着她的泪眼,跟前世一样,她仍然美得让他心悸,美得让他心动,美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想让你再嫁给我。” 话到舌尖,却被他生生卷了回去。 重活一世,他不想走过去的老路,他想过平平淡淡的,不为她牵肠挂肚的日子。 别开头,魏珞淡淡开口,“我受四妹妹所托,不必谢!”顿一顿,声音愈加地冰冷,“你要真想谢我,就离我远远的,越远越好,别让我瞧见你……” 第45章 露馅 他是什么意思? 杨妡讶然地张大了嘴反应不过来, 一时竟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魏珞已经侧过身,执起桌上茶壶摇晃几下, 倒出半杯来, 低头闻了闻,指着墙角道:“用湿帕子擦把脸还有太阳穴, 应该就能醒, 不行的话,使劲掐人中。” 杨妡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才注意到红莲正人事不醒地倒在那里。她急忙下地,可两腿酸麻得厉害, 差点摔倒,又赶紧扶住床边才站稳身子。 略定了会,拖着沉重的双腿,将先前塞嘴的帕子打湿, 慢慢向墙角挪去。 魏珞静静地盯着她艰难前行的身影, 直觉得她与以前不一样了,可仔细瞧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模样还是以前的模样, 声音也是往日的声音,而且跟过去一样,动不动就掉眼泪。 眼泪有用的话, 找上千妇人到战场上哭就行了,何必要壮年男儿真刀实剑地敌人拼命。 魏珞心里虽鄙夷,嘴上却没说出来,而目光也仿似自有主张般钉在她身上, 不愿意移开。直到杨妡快要转过身,他才侧了头,冷冷淡淡地道:“你要是没有大碍的话就赶紧出去,四妹妹在外头定然等急了。” “嗯,”杨妡应一声,扶起红莲低声问道:“你能走吗?” “我没事,”红莲扶着头茫然地转了转,“就是头有些晕,过会儿就好了,”目光忽地落在杨妡颈间,惊愕道,“姑娘!是表少爷?他怎么你了?” 杨妡俯身捡起斗篷披好,仔细地系紧带子,又默了片刻,开口道:“被畜生挠了下,没别的事儿,出门别声张。见了阿姵就说二表哥请来了郎中,说是一下子吃得急了,在客栈歇了会儿就没事了。然后二表哥送郎中出门的时候遇见个同窗,正在一同说话,然后三表哥就来了。” 红莲情知内有隐情,却知趣地不问,用力点点头,“我明白该怎么回话。” 魏珞将杨妡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再度打量她几眼,忽地推开门“蹬蹬蹬”先一步下了楼,对门口的掌柜道:“今天的事儿都给我忘了,嘴巴闭紧点,要让我听到半点风声,小心你们的脑袋。”手中握了短匕,轻轻往桌角一划,顿时断去半只桌角。 掌柜与小二对视一眼,战战兢兢地说:“不敢,小的万不敢多言。” “那就滚到里头去,过一刻钟再出来。” 掌柜尚在愣怔,小二已经反应过来,慌忙拽着掌柜一同躲进了柜台后面的屋子。 杨妡与红莲互相搀扶着走下楼梯,迎面正看到魏珞站在门口,街道上耀目的灯笼将他的面容照得无比清晰——浓密的长眉,高挺的鼻梁,嘴唇紧抿着,幽深的眸子里映着灯火,面容肃穆且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严。 这侧影哪里见过似的? 杨妡细细地想,蓦地记起来,前一世她是见过魏珞的。 不记得是哪年了,反正是个六月,杏娘给每人都添置了一身轻薄的素纱衣衫。那天是什么大军得胜回朝,刚巧裁缝店送了衣裳过去。几人便都换上新衣倚在栏杆处等着大军到来。 先头打旗的方队过后,是四名骑着高头大马身着黑色甲胄的将军,其中魏珞是最年轻的一个。 柳眉就曾俯在她耳边低笑,“瞧见那个小将军了没有,鼻梁那么高,都说鼻梁高,那里也大,活儿好。你想不想试试?” 她仔细地看了眼,果真高且挺,显得眼窝格外地深邃。只是当时她已经有了薛梦梧,而且她喜欢书生多过武夫,便笑着回她,“你想试就把他勾上来啊。” 柳眉当真解下腰间香囊朝着魏珞扔了过去,娇笑道:“好哥哥,得空过来玩儿,妹子等你哟。” 只可惜她手头太不准,没打着魏珞,反而扔到后面一位既矮且矬的军士身上。军士一把捞过香囊揣进口袋里。 其余人有样学样,纷纷把身上帕子香囊甚至还有旁边晾晒的肚兜往下扔,对面烟翠阁的妓子也跟着学,惹得哄笑一片。 那个月杏花楼的生意格外好,杏娘乐得天天合不拢嘴。 只是柳眉心心念念的魏珞始终没去,也没能得到机会验证他到底是不是器大活好。 再后来没几个月,柳眉就故去了。 而杨妡再也没听说过关于魏珞的消息。 此时,若非刚好是这个角度,刚好看到他的侧影,或许她还想不起他来。 只是不免又忆起柳眉,这总是件令人悲哀的事。 心念电闪之间,杨妡忽然想到,前一世会不会有同样的事情发生?魏璟与那个畜生一道欺辱了原主,所以魏璟才变成人前人后截然不同的两种面貌? 可前世魏珞在哪里,有没有救过她? 张氏是不是知道这件事,她又是怎样想法? 一个接一个的疑问如同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转动,杨妡只觉得烦乱如麻,根本理不清头绪,正迷茫着,有人尖叫着扑到她身前,“你到底怎么样了,怎么这么久才出来,我都快急死了?” 声音里带着惶恐的泣意。 是杨姵! 杨妡心中一暖,伸手搂了她拥抱片刻,又佯作嗔怒道:“亏你问得出口,都怪你拉我吃那么多东西。郎中说我体虚血亏,吃太多,气血跟不上……都丢死人了。反正这事儿你谁都不能说,要是说出去,我决计不会理你的。”板着脸恶狠狠地瞪着她。 杨姵赔笑道:“我肯定不会说,谁都不告诉……你这会儿好点没有,要不咱们早些回去,你好生歇着。” 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杨妡不知如何开口,直觉得胸口鼓胀得厉害。来之前,杨姵还兴致勃勃地说要吃遍所有摊位的小吃,又说买六盏花灯,屋里各处都挂一盏,还说挑几张新奇的花样子,等女红练好了给两人各缝一身好看的衣裳。 眼下自己已经耽搁许多工夫,她半句不曾抱怨,还体贴地要一同回去。 她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好? 杨妡吸口气,嘟着嘴道:“我还没逛够,今天又不宵禁,咱们晚点回去也不妨碍……先去买花灯吧,我是要兔儿灯、猴儿灯还有莲花灯,你要哪些?” 魏珞站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川流不息的行人,寒风带来两人叽叽喳喳的说笑声,他不由自主地弯了唇角,目光朝着风来处望去。 杨妡正踮起脚尖指着高处一只绘着貂蝉拜月的灯笼,急切地喊:“店家,店家,我要那只,快帮我拿下来,还有那只昭君出塞的。” 摊位前挤着不少行人,摊贩顾得了这边顾不上那边,杨妡连喊好几声,摊贩都顾不上回应。 杨妡无奈地跺脚。 这时一只手从她头顶掠过,取了灯笼下来递到她面前,“是这只吗?” “嗯,多谢!”杨妡粲然一笑,仰起头正对上魏珞深潭般幽黑的双眸。 此时天上明月皎皎,地上花灯灿灿,却都抵不过她一个笑容来得耀目。 魏珞有片刻的失神,很快地侧过头,沉声吩咐松枝,“这里人多,小心照应姑娘。”不等松枝回应,已经大步走开。 杨妡看着手里花灯,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 这人口口声声让她躲远点,他自己却颠颠地凑上来,口是心非! 一念起,心跳忽地停了半拍。 他是不是喜欢她? 可想起他瞧着她时不加掩饰的闪避与厌憎,念头很快淡了去。 即便他有那么一丝半点的喜欢,也当不得真,她是决不会嫁给魏家去。那个家就没有一个好人,只除了秦夫人和…… 杨妡情不自禁地朝着魏珞看去。 他站在大树下,虽然树叶均已落尽,可枝桠仍是浓密,树影将他的面容结结实实地隐藏起来,惟见隐隐约约的轮廓。 腰细腿长,高高瘦瘦,分明还是个未曾长成的少年。 这一夜杨妡陪着杨姵逛了个尽兴,等想起要回府时,已近亥正,吴庆还尽职尽责地在金鱼胡同等着。 杨姵看见马车,便长长地打了个呵欠,笑道:“累了,也困了。” 杨妡心虽老,身子却仍是十岁,又受过惊吓,也有些熬不住。 两人正要上车,忽听到胡同口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魏珞甚是警戒,张手将两人护在身后。 人影渐近,就听来人叫道:“就在这里了。” 不意竟是杨峻与杨峼。 杨峻翻身下马,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训斥,“都三更半夜了,玩疯了是不是?要不是看到阿璟提起来,我还以为你们早归家了。哪家的姑娘野到现在不回去?”转头又训松枝与红莲,“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也不劝着姑娘?回去自请三板子。” 杨姵嘟哝着嘴,分辩道:“哪里黑灯瞎火了,明明亮得很,再说也没有多晚,灯市上还很多人,又有三表哥在,难得出门一次,怎么不就能多玩会儿?” 魏珞忙道:“是我的错,玩着玩着就忘了时辰,以后再不会如此。” 杨峻淡淡瞥他一眼,冲杨姵喝道:“还不赶紧上车?” 杨姵再不敢磨蹭,拉着杨妡上了马车。 “完了,这下大哥生气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告诉大人?”杨妡并不害怕被人斥责,就是嫌麻烦,要是被魏氏知晓,少说又得抄十遍二十遍《女诫》。 “肯定不会,”杨姵安慰道,“大哥看着凶,其实最疼我了。” 杨妡点点头,忽地想起魏珞来,悄悄趴着车窗往后瞧,只见月色如水,并未瞧见有人跟上。 也难怪,毛氏对高姨娘恨之入骨,对她的子孙肯定也没好脸色。魏珞又从宁夏回来没几个月,彼此算不上多熟,杨家人怎可能待见他? 想必魏珞也心知肚明。 可是他却先后两次自魏剑啸手里救了她,也不知回府后魏剑啸会不会拿他出气。 杨妡胡思乱想一阵,就听到身边传来轻缓悠长的呼吸声,杨姵竟然睡着了。 这家伙! 杨妡又好气又好笑,因怕她冷,便将身上斗篷解下,轻轻地搭在她身上。 不多久,马车停在角门处。 杨妡先一步下了车,笑道:“阿姵睡了,要不要唤醒她?” 杨峻无奈地摇摇头,“算了,让她睡。”上车,将杨姵抱了下来。 几人簇拥着进了门,未走几步,杨峼忽然开口,“大哥先送四妹妹回去,我跟五妹妹有几句话说。” 杨峻浑不在意地应了声继续往前走,杨峼却转而朝着他居住的竹韵轩走去。 杨妡不明所以,跟在他身后低声问道:“三哥有何事?” 杨峼停住步子,目光落在她颈下,杨妡倏尔一惊,骤然明白,她的衣领被魏剑啸扯破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回老家扫墓顺便看望长辈,不知道有没有时间码字,所以明天很可能断更,先行道歉~~ 第46章 讨价 被明亮的月光照着, 杨妡颈间露出的那一小截肌肤白得惊人。 她急忙抬手拢住衣领。 杨峼迈步走进屋子,很快出来, 递给她一件灰鼠皮的短袄, 待她披好,才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谁欺负你了?” 月色下, 他神情肃穆,眼眸里有藏不住的怒色,“是谁?你告诉我,咱们杨家的姑娘不是任人欺负的, 我定会替你找回公道。” 杨妡斟酌着正要开口,听到他又道:“先前不是跟阿璟在一起,怎么又遇到魏珞了,是不是魏珞那小子干的?我看他鬼鬼祟祟的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阿璟, 魏珞, 孰近孰远,一听就知道。 杨妡本欲出口的话立刻咽了回去。 就是说了又如何, 杨峼会相信吗? 杨峼与魏璟是嫡亲的姑表兄弟,自小一同长大,说是亲兄弟也不为过。倘或是杨娥的话, 兴许杨峼还会相信,换成她呢? 杨妡连三成的把握都没有,只能硬着头皮说:“我好端端的,没有谁欺负我, 三哥不要再问了。” 见她这般倔强,杨峼不便勉强,低低叹一声,“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去歇着。” 杨妡垂了头道:“多谢三哥。” 银白的月亮像圆盘般高高地挂在墨蓝色的天际,周遭万物都沐浴在月色里,泛出柔和的光辉。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杨妡脚下时短时长的黑影,问道:“二表哥什么时候来过?” “差不多小半个时辰了,他说遇到个同窗一起聊了几句,回头就找不到你们了,问你们回府没有。看他满脸担忧的模样,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儿,所以才跟大哥急三火四地过去……你们也是,胡乱跟个人就走……虽然都是亲戚,可相识时日少,又是从那种不讲规矩的地方过来的,哪里比得上阿璟知根知底的,以后别随意相信人。” 杨妡忽地问道:“二表哥就值得相信,万一有天他欺负我呢?” “不可能!”杨峼斩钉截铁地否认,“阿璟性情高洁温文尔雅,再者两家孩子自小一同长大,几时见他对你们起过不轨之念?” 杨妡张张嘴,却没作声。 此时此刻,魏剑啸正斜靠在韵香楼的罗汉榻上,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那个狗娘养,枉我对他那么好,上好的崖柏眼也不眨地就给了他,他竟是个六亲不认四理不通的畜生,就为个臭娘们看把我抽成这样?要不是我躲得快,两只眼睛怕也保不住了,又不是他亲娘,也不是他媳妇,至于吗?” 旁边魏璟手里攥只瓷瓶,正小心地用银勺挖了药膏出来给他上药,听他骂得不堪,遂劝道:“三弟许是情急之下手里没数,这事确也是三叔做得不对,不该那样对……”声音压低了些,“对五妹妹。” “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你?”魏剑啸嚷一声,不意牵动伤口,“嘶”低呼一声,又道:“万事俱备,就差最后一步,你小子却临阵逃脱,我能不帮你善后?正准备给五姑娘松绑呢,也不知魏珞那畜生从哪里蹦出来,二话不说上来就给我两鞭子。不是我说你,你以后要承继家业,做事得有点魄力,好容易看中个女人,要了也就要了,又不是不负责。三叔也是从你这般年纪过来的,正年轻气盛血气方刚,身边也应该有个女人伺候了,等我先把这头料理好,过两天再带你去开开荤,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男人。” 魏璟脸色红了红,不无担心地说:“要是三弟把此事告诉父亲该如何是好,又或者五妹妹张扬出去,我岂不是颜面尽失,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告!让他去告,我还正想跟他好好算算这笔账,这顿揍我不能白捱了,好端端地被个晚辈揍了,我咽不下这口气。”魏剑啸叫嚣着,“阿璟,你放一万个心,这事儿三叔绝不牵连到你头上,但你得想法帮我把魏珞撵出府去,最好除了族,爱往哪儿往哪儿去。” 魏璟惊愕道:“这才入了族谱不到半年,哪能说除就除,再者没有好的借口。” 魏剑啸恨恨地道:“我跟这小子不对盘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总得让他吃点教训。” 两人窃窃商议半天,终于打成共识。 第二天一早,魏剑啸捂着腮帮子去找魏剑鸣,张口就给魏珞扣了两顶大帽子,一是不敬长辈,二是寻花问柳有辱门风。 魏剑鸣吃惊地问:“阿珞才刚十五,怎么就寻花问柳了?” 魏剑啸便唾沫横飞地说出缘由,大致就是他约了某个寮子的一个妓子赏灯,赏着赏着来了兴致,便就近寻间客栈准备好好快活一番。岂知被魏珞看在眼中,魏珞早先也曾对那个妓子感兴趣,但妓子嫌他年幼没搭理他,魏珞便怀恨在心,趁着两人云雨之际,用鞭子抽了他一顿。 “就这么个畜生,小小年纪毛还没长齐就学人寻花问柳,幸亏遇到的是我,如果遇见的是别人,咱们魏家的脸面全都丢尽了?大哥,您看看我这脸,即便好了也得落下疤,以后我还怎么出门见人?又怎么给人解释,就说我跟侄子争风吃醋,结果被侄子教训一顿?” 魏剑鸣知道魏剑啸素来喜欢在花堆里鬼混,面子早没了也就剩张皮勉强遮遮羞,眉头皱了几皱,心想不能只听魏剑啸一面之词,总得两方都打听一下,看看到底谁是谁非,遂扬声吩咐小厮唤魏珞来对质。 魏珞来到后,魏剑鸣将魏剑啸适才所言重复一遍,问道:“此事是真是假?” 魏珞已猜出几分缘由,淡淡地道:“我的确抽了三叔几鞭,不过是事出有因,三叔强行欺侮的并非妓子而是良家女子。” “欺侮?我还用得着欺侮?向来都是你情我愿的,我几时强迫过女人?再者你说是良家女子,倒是说来听听,是哪家好人家的姑娘?”魏剑啸一脸得逞的奸笑。 魏珞冷哼一声,对魏剑鸣道:“伯父再上,实在是关乎姑娘名节,我不方便说出口。” 魏剑啸讥笑道:“又没有外人在,何况大哥并非多嘴之人,怎么就说不得了?是你怕说出来被人拆穿谎言吧?” 魏剑鸣目光炯炯地盯着魏珞。 魏珞紧闭着双唇一言不发,上一世他过得不好,杨妡也不曾好到哪里,上有毛氏的冷淡,下有王氏的责难,他又时常不在府里,只留她独自应对。她疏远他也是正常。这一世,他不想再牵连到杨妡。 魏剑啸见他不说话,越发得了意,嘲弄道:“知道你就说不出来,小小年纪好处不学,天天尽跟些泼皮无赖行鸡鸣狗盗之事,早晚有一天让你惹下祸端来。”转头对魏剑鸣道,“大哥,这种人留在府里就是祸害,趁着他尚未成器,早点撵出去为好。” 魏剑鸣沉默不语。 作为魏府唯一的嫡子,魏剑鸣自小没少听毛氏抱怨,后来也看过好几年毛氏与高姨娘斗法,心里对两个庶弟早就怀恨已久。 魏剑啸倒罢了,这些年长在他眼皮子底下,整天不学无术,两个儿子也不成器,顶多就是耗费些银钱,等毛氏过世,寻个机会一脚踢出去便是。 而魏剑声却是的的确确立过战功的,老武定伯旗下士兵不少拥戴他的,现在魏玹与魏珞回京不到半年,他就将人赶出去,未免授人以话柄,于他脸面上也不好看。 正犹豫着,魏璟恰好来此。 魏剑啸忙问道:“阿璟,你跟阿珞年岁差不多,想必知道阿珞平常跟哪些人在一起玩乐。” 魏璟瞧两眼魏珞,又看眼父亲,低声道:“我跟三弟也不常在一处,听说他跟安丰和李啸他们玩得不错。” 安丰就是安国公府的七爷,蔡氏姐妹的兄长,最是个喜欢章台走马的纨绔。李啸则是淮南侯府的次子,生性好勇斗武名声也不咋地。 魏剑鸣见魏珞不否认,心里已有成算,思量片刻道:“事关府里颜面,我跟老夫人商议之后再做定夺。” 魏珞突然开口,“大伯不必为难,您许我千两纹银,我离府便是。从此而后,生老病死再不与府里相干。” “你这孩子,”魏剑鸣佯怒,“你是魏家子孙,怎可能与魏府不相干?你虽然犯错,以后改正便是,不要说离府不离府的,再者,你要那许多银子作甚?别又挥霍了才好。” 魏珞淡淡一笑,“千两纹银供我买处房舍,买两房下人再有日后娶妻下聘所用。据我所知,府里少爷即便是庶子,娶亲也得三千两聘礼,我要得并不多。而且,你们大可编个合适的理由将我除族,不管是什么,对你有利即可,我绝无二话。” 魏剑鸣颇为心动。 区区千两银子就能撵走二房一个儿子,确实很划算。 可作为一家之主,他不能轻易答许,依旧沉着脸道:“这事我一人也做不得决定,回头跟老夫人商议商议。” 魏珞冷冷笑道:“还请大伯尽快决定,三天之内还是这个价,三天之后可就得涨到两千了……” 第47章 实情 既是魏珞自请离府, 毛氏岂有不应的,当天夜里就做了决定。 秦夫人与魏剑啸的妻子陆氏本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都不出声, 唯独王氏哭得梨花带雨,匍匐在毛氏脚前哀哀恳求, “母亲, 阿珞还是个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哪里就容得他自作主张了?而且他来京都不到半年,何曾知道到何处结识勾栏瓦巷的女子?阿珞自幼丧父, 少不得倚仗大伯与三叔教导他,如今……话传出去,阿珞年幼,自是论不到门楣上, 可别人不免议论, 咱府里可真是大义灭亲,什么样的屎盆子都能往自己家人头上扣。” 一行分辩一行哭泣, 只哭得跟个泪人儿一般。 秦夫人听了隐隐皱眉,这事儿被抖搂出去,的确对魏府并无好处, 尤其现在魏剑鸣当家,别被人指责待侄儿刻薄。想一想,开口劝道:“请母亲再斟酌一二,阿珞纵有天大的不是, 总归是一家人。他这般年纪,怎能独自过活?” 毛氏冷着脸开口,“都说他小,可这点年纪学什么不好,学人家章台走马?学人家忤逆长辈?你们看过老三的脸没有,哪有小小年纪这般狠辣的?你们现在心软,等到哪天他把魏家面子都丢尽了,还有什么话说?咱们魏家得爵不容易,当年跟隔壁杨家一同经过多少风雨才持续到现在,不能因为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好汤。”默了片刻,声音放软了些,“那就这样吧,把秋声斋拾掇出来给他,再拨两个人过去伺候,要是旁人问起来就说他要科考举业,在那里潜心苦读,也算成就他的脸面。” 秋声斋是所三开间带两耳房的一进院落,位于花园西北角,早些年曾借给进京投奔的穷亲戚住过,里面锅碗瓢盆被褥器具一应都齐全,不过秋声斋离祠堂近,周遭种着成片的松柏,大白天过去都感觉阴森可怕。自打穷亲戚搬走之后,里头再没住过人,也少人打理,眼下也不知成了什么样子。 可毛氏已经做出了让步,再多说也无用,众人均都沉默了,唯独王氏仍俯在地上小声抽泣。 魏剑鸣将长辈的决定告诉了魏珞,“……中间有道角门通着,跟在府里一样,外头人提起来你面子上也好看,将就着住几年,好生养养性子,等老夫人消了气,仍回来住着。” 魏珞淡淡一笑,“多谢伯父,等我搬过去就把角门封了吧,我有没有脸面无所谓,别影响二哥跟三叔长进就好……得空还请伯父到衙门走一趟,那处院子过到我名下才住的安心。” 魏剑鸣碰了个软钉子,脸面险些挂不住,忍着气道:“你既然这样执拗我也不好说什么,回头让阿璟带着管事去走一趟,我把话撂在这里,你哪天后悔了,别哭着回来找我。” 魏珞笑道:“那就明天,早办完早利索。” 第二天魏璟便带着印章图纸等物与魏珞一同往顺天府衙作交接,许是觉得愧疚,魏璟还额外将秋声斋后面一片大约两亩地的菜园子划给了他。 等官府重新造册写了屋契,两边各自描红画押,最后盖上官府大印,魏珞将自己那份契书收好,对魏璟道:“二哥以后还是离三叔远点为好,三叔那人满腹坏水,别因他毁了自己大好前程。” “我,我……”魏璟脸色红涨,吱吱唔唔地道,“我自会辨明事理,三弟也好自为之吧,以后有什么为难之事,我能帮的肯定会帮。”话说完便急匆匆地离开。 魏珞看着他身着宝蓝色锦袍,近乎狼狈逃窜的身影,默默地摇了摇头。 前世,魏璟真的是前程似锦,身为武定伯府世子,又有出众的才学,春闱里名次极靠前,甚至有人说他极可能名列一甲。 只可惜被杨峼揍了一顿,从此与官场失之交臂,而且连子嗣也不能再有。 毛氏既痛且气,卧床不起,不到半年便撒手人寰。 魏剑鸣丁忧在家,思量许久,决定从魏剑啸的孙子辈中选一个过继到魏璟名下…… *** 听了魏珞那句话,魏璟大惊失色,感觉藏在心底的秘密被发现了似的,回府之后,顾不得跟魏剑鸣回禀事情处理的经过,先一步进了自己院落。遣退跟随的小厮,掀开床上铺着的褥子,在褥子与垫子夹层掏出一本画册。两手哆嗦着打燃火折子,将画册点着,扔进了炭盆里。 火苗卷着火舌燃烧起来,画册上用炭笔勾勒得男女被映照得越发清楚,有的是女子被蒙了双眼,有的是女子被捆住手脚,还有的女子赤了身子,上面条条伤痕。 那夜自灯会回来,他帮魏剑啸上过药之后,魏剑啸就找出这本册子翻给他看,告诉他男女间的花样有多带劲儿,又替他懊悔不该半途而废……这几天,他夜夜看着画册入眠,想象着杨妡跪在他面前痛哭、哀求、乖巧地侍奉他。 看着火苗一层层卷上来,那些纸页在火中打着滚儿,魏剑啸心跳如擂鼓,发狂般一把将册子从炭盆里拽出来,用力踩灭了上面的火焰。 册子被烧了不少,好在后面几页只有边缘被烧了,上面图画仍能看得清楚。 魏璟蹲在地上,手指抚在女子不着寸缕的身体上,脑海中不可避免地想起那夜触及杨妡颈项时的美好感觉。 那样的柔滑细腻,如同上好的细瓷。 可转瞬间,眼前又出现了杨妡愤怒的眼眸,像火箭般戳进他心底。 魏璟觉得自己要疯了,心中像是有两个小人在争斗。一个说,他实在是因喜欢杨妡不得已而为之,以后肯定会对她好,而另一个却不停地鄙视自己,说自己枉读多年圣贤书,简直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两个小人争论不休,魏璟脸色越来越灰败,终于忍不住嘶喊一声,奋力将画册撕得粉碎,复又扔进了炭盆里,眼睁睁地看着画册完全烧成灰烬。 过了良久,魏璟才洗把脸重新换过衣裳走出了屋门。 毛氏巴不得魏珞当天就搬走,离得远远得免得惹自己心烦,可秦夫人顾及脸面,想着人既然要走,无需把事情做得太绝,所以打发小厮将秋声斋破烂的窗户修缮好,重新上过漆。又吩咐婆子事先烧了炕,将屋内的器具用品一一擦拭洗涮了一遍,被褥帐幔等等俱都换成可用的。 五天后,魏珞将自己屋里的物品整理好,尽数搬了过去。 魏家的几位姑娘少爷均遣下人送了礼物以贺乔迁之喜,有的送笔墨,有的送砚台,有的送盆花,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总之礼数都到了。 唯独魏珺是亲自来的,站在秋声斋仍显荒废的院子红了眼圈,“早知道仍留在宁夏不回京都了,在这里有什么好,祖母不待见,伯母婶子也当咱们是外人,平常做点什么还得小心翼翼地看别人脸色,哪儿比得上在宁夏舒心……三哥也别怪娘,娘实在是尽了心的,但是说话没有份量。” 魏珺与魏珞并非一母同胞,魏珺与魏玹乃王氏所出,魏珞则是庶生,其生母早早就过世了。 王氏待魏珞不算好,但也并没有薄待他,故而兄妹三人相处还算融洽。只因魏珺性子爽朗大方,又兼与魏珞只差一岁多,两人在一起玩得时间更久,更合得来。 魏珞微笑地看着她,“在京都有京都的好,至少出色的男子比宁夏多,过不了两年你就该出阁了,这阵子且勉强忍耐着些。”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上一世魏珺是嫁给了工部营缮司一个姓袁的郎中的儿子,那人虽然官职不显,但家风颇好,魏珺嫁过去头一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深得婆家器重。倒比魏琳要幸福美满得多。 听到魏珞这般说,魏珺哀伤尽散,面上却显出赧色,“三哥就知道取笑我,除了隔壁姑祖母家几位表哥,我可没见过哪个出色的。而且,表哥们都太文弱了些,我担心他们能不能张得了弓。” 魏珞想起未来的那位夫婿,只有比杨家少爷更瘦弱,长得跟竹竿似的,不禁加深了笑意,“又用不着他们上战场打仗,文弱点也没什么。” 两人说笑会儿,魏珺告辞回去,见到王氏道:“娘放心,三哥好得很,并没有颓废哀伤之意,我看着比往常还欢喜。” 王氏掏出帕子轻点一下眼窝,悲悲切切地说:“胡姨娘去得早,我只把他当成自己所出,眼看着他被撵走,自己却半点劲儿使不上,真是愧对你爹,也对不住胡姨娘所托。” 魏珺劝道:“娘别难过了,咱们在府里什么地位,三哥怎会不知道?他对你只有感激的份儿,怎可能抱怨?” 王氏长吁短叹片刻,叮嘱道:“往后你多去那边看看,顺便也瞧瞧你三哥跟什么人交往,别真的跟那些泼皮混混玩在一处,被他们带坏了。早先宁夏那边陈将军说有事会写信,也不知有没有信来,我这心里总是放不下。”边说又红了眼圈。 魏珺忙劝慰道:“我经常过去看看便是,陈叔说有事写信,如果没写定然是没事。娘不用担心,而且,就是打仗离着京都也是十万八千里,过不到这边来。” “你这孩子,当年你爹豁出命去守住了边境,我哪里能放得下……”王氏又唉声叹气半天,才慢慢收了哀色。 *** 魏家的事儿,没几天就传到了杨家人的耳朵里。 杨妡正在绣香囊,准备在里头放些冰片樟脑等香料,一来犯困时可以安神醒脑,二来可以驱散蚊蝇飞虫。 她选了墨蓝色锦缎做底子,上面绣两朵白玉兰,既简洁又大方。 此时,她正屏着心神绣玉兰花嫩黄色的花蕊,便听张氏悠悠叹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前两次见面觉得宁夏回来那个魏老三挺知礼数,没想到竟做出那般丑事,为个勾栏女人把亲叔叔给揍了一顿。武定伯也是心善,这种人就该早早除族,免得家族蒙羞……” 杨妡闻言手下一抖,针刺破指尖,沁出一丝血珠,杨妡忙噙在口中吮了,问道:“娘说谁被撵了?” 张氏鄙夷道:“就是那个魏珞,跟魏剑啸为个女人争风吃醋,被武定伯撵出府……也没出府,还住着府里院子。” 杨妡大震,因怕张氏担心,灯会上发生的事儿她并不曾说出来,可眼下听到魏剑啸颠倒黑白冤枉魏珞,心中的不忿再也压制不住。她把绣了一半的香囊放下,忽地跪在张氏面前,沉声道:“娘,我有事告诉您……” 第48章 求医 杨妡难得有这般一本正经的时候, 张氏心头紧了紧,抬手拉杨妡, “有事就说事, 跪着干啥?” 杨妡没起,却是挺直了脊背, 正色道:“娘, 是紧要事儿。”说着将灯会那晚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遍。 张氏越听越心惊,越听脸越白,待听到魏剑啸撕扯她衣领时,禁不住“啊”一声, “那可怎么办,你怎能躲得过他?” 杨妡摇头,哽一下复道:“我也是害怕,以为就这般被羞辱了, 没想到三表哥突然闯进来, 拾起地上马鞭将表舅打了出去……娘,不瞒您说, 上次在魏家,表舅也令人诳我过去,我侥幸逃出来, 又得三表哥相助这才逃得一劫。先后两次,表舅定是怀恨在心,才胡言乱语地污蔑三表哥。娘,您好生劝劝秦夫人, 让三表哥回去吧,他比三哥还小两岁,哪里就能独自过活了?” 张氏只顾着抓了杨妡衣领追问,“他到底碰了你没有,有没有被欺侮了去?”待得到杨妡一再保证,方松口气,思量了好大一会儿,摇摇头,“这话娘不能说。” 杨妡低呼出声:“为什么?分明表舅才是理应被赶出去的那个,难道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表哥受冤屈?” 张氏拉她起身,无奈地说:“那娘该怎么说,那边说的是叔侄俩人争风吃醋,这会我又说是你被魏剑啸欺负,魏珞救了你。你的名声还要不要,往后你还怎么嫁人?魏珞那孩子的恩情咱们记下了,以后一定要报答,这事你切莫再提,就如你跟阿姵说的那样,只是吃多了在客栈歇息片刻,别的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杨妡忽地流了满脸泪,她咬着唇恶狠狠地道:“可我没法当作没发生,这些日子,我夜夜睡不踏实,闭上眼就看到表舅那张令人恶心的脸……娘,我不能任由他们欺负,我得报仇,让那两人一辈子被人唾骂,不得好下场!” “妡儿!”张氏厉声喝止她,“过去的事情就忘了,不要再提了。”话语缓一缓,“魏杨两家是世交,在朝政上也是共进退,要报仇就得撕破脸,杨家除了你我两人,再没有别人愿意因此坏了两家矫情。再者还关乎你的名声,那两个畜生死一百遍一千遍都不足惜,可你怎么办?不能因为他们把你的终身也搭上啊?” 杨妡早料到会如此,此时听张氏说出口,心里仍有满腹的委屈与悲凉。 张氏看着她倔强的神色,叹口气安抚道:“恶人自有天收,他们得不了好报。你真要报仇也不能急在一时,咱们慢慢想办法……往后那府里你就别去了,即便有事娘也替你拦着,能离多远就躲多远。” 杨妡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可心中那股愤懑与不平却始终难以驱散。 她记得上一世魏璟是没有好下场的,但是魏剑啸结果如何她却一点都不知道。这样猪狗不如的畜生,如果天不能收,她就亲自把他收了。 跟张氏说完话,杨妡郁气未散,索性披了斗篷出去散步。 正月天,寒风仍是刺骨,空水河早就结了冰,空水桥旁的柳枝斜斜地垂着冰面上,有几枝被冻在冰面里。 杨妡顽劣心起,扯着柳枝用力往外拽,谁知柳枝冻得脆了,没拽出来反而扯断了,险些将她闪个大跟头。 一时散了气,杨妡转头往晴照阁去。 杨姵铺了满桌子宣纸正俯身练字,见杨妡来,乐呵呵地问:“你看我这副对联写得怎么样?” 杨妡俯身读道:“十年苦读有所得,一朝功成报社稷,还行还行。” “我娘说魏家三表哥搬到秋声斋读书准备科考,我把这副对联给他当贺礼,好不好?” 原来魏家对外是这样说法,倒是会给自己遮羞。若非张氏没把自己当孩子看,想必自己听到的跟杨姵一样。 杨妡冷笑声,再细细端详两遍。杨姵习得是馆阁体,字体大气厚重,又因前阵子为了给魏氏贺寿着实苦练过许多日,一笔字写得颇具风范,不由点头赞道:“挺好的,挂在门上也好激励三表哥上进。” 杨姵笑道:“既然你也觉得好,那我就正儿八经地写了。”说着让松枝裁出两副大红对联纸,浓浓地研了墨,屏息静气,笔走龙蛇般一气写成,最后又在落款处用小篆写了空照山人敬上。 杨妡“咯咯”地笑,“你什么时候起了这么个名号?嗯,还挺有韵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大儒呢?” “刚刚想出来的,”杨姵得意道,“你住晴空阁,我住晴照阁,合起来就是空照,正好算做咱们两人一道送的贺礼。” “也成,”杨妡点头,“你写对联,我那里还有一盒没开封的新墨,一道让人送过去好了。” 两人议定,等对联墨干,小心地包着纸卷好放进盒子里,又唤个小丫头往晴空阁找青藕取了新墨来,包好交给了松枝。 松枝拿着到大房院给钱氏过了目,钱氏才吩咐外头走动的婆子送到魏珞那边。 秋声斋在魏府西北角,有道小门直接通着两府中间的私巷,倒比往常更近便点。不到一刻钟,婆子就回转来带了口信,“三表少爷亲手接了,说谢谢府里两位姑娘,过两天他买万盛斋的点心请姑娘们吃。” 钱氏笑笑,叫人原样把话传给杨姵两人。 没几天就是二月二,接连下了两场春雨,天气一下子暖了起来,空水河边的柳林也抽了新芽,远远望去,嫩黄黄的。 钱氏和魏氏因为杨峻的亲事忙得脚不点地,府里的姑娘们倒因此闲了下来。 杨姵忽地爱上了柳编,天天拉着杨妡在柳林里打转,东西没编几样,才发出的嫩条却被她俩祸害了不少。 这日两人又折了一大把柳条正打算回屋编花篮,杨姵突然用臂弯拐了下杨妡,努努嘴,“你瞧!” 杨妡侧头望去,不意瞧见了杨归舟新纳的月姨娘。 乍暖还寒的季节,月姨娘只披了件浅粉色素缎披风,北风撩动了披风,露出里面穿的真紫色的夹棉袄子和墨绿色素缎罗裙。 内里的沉重凝肃与外面的娇嫩鲜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有种让人窒息的美。 杨姵低呼,“这衣裳还能那样配,不过真是好看。”说着压低声音,“月姨娘那么年轻,会不会再生个孩子?” 杨妡瞟一眼月姨娘,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没准儿现在就有了呢,月份小看不出来罢了,我娘说得五六个月肚子才能鼓出来。要是真有了,家里可就热闹了,咱们得叫个小奶娃娃是叔叔或者姑姑。” 杨妡笑着摇头,杨姵不知道,可她心里却明白,在青楼里待久了的女人十有八~九是不会有孕的。 她们每天涂抹的脂粉或者食用的羹汤里,说不定那样东西就加了避子的药,天长日久下来,想要有孕是难上加难。 这也是到了年岁的妓子赎身难的原因之一,不能生育的人,娶回去做什么?除非那家人本就有儿子,纯粹看中了美色,不想再有孩子争夺家产。 想到此,杨妡便是一惊。 她这阵子做的膏脂便是记忆里杏花楼用的方子,不知道会不会对身体不好。若只是她用便也罢了,可万万不能牵连杨姵。 一念起,杨妡再顾不上杨姵,急匆匆地与她分手来到二房院,进门就问张氏,“娘何时往三舅公家里取药,我也一道去。” 张氏道:“最近府里忙得不可开交,等过了这阵子再说。” “还是早点取回来,娘也好早点开始喝药,而且我也有事请教三舅公,”杨妡顾不得打哑谜,直接道:“先前我从书里看到个做膏脂的方子,觉得容易上手就试着做了些,也用了一阵子,今天忽地想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合用,怕对身子有损伤。” 但凡膏脂,少不了附子粉、铅粉、丹砂以及龙脑麝香等物,如果份量不对,很容易久拖成症。 张氏自是明白,先让杨妡将方子写下来大致看了看,果然有轻粉、滑石、麝香等物,便道:“那明天就去,我先问问你大伯母,看能不能匀出马车来,实在不行就只能到外面雇车。” 素罗得命去了大房院,少顷回来道:“明儿老夫人要带着二姑娘和三姑娘往淮南侯府,大夫人要去全福人那里商定时间,怕是匀不出来,问太太若是不急,后天行不行?” 杨妡迫不及待地说:“那就到车行雇车。” 张氏无奈点头,吩咐了素罗去办。 文定伯府有相熟的车马行,素日阖家出行也时常雇车,便当得很。 第二天一早,张氏便跟杨妡出了门,不巧的是,三舅公与表舅都出诊了,只有齐韩齐楚兄妹在。 张氏的药早就备好了,齐韩从三舅公书房里取来就是,杨妡用的方子却是要等三舅公回来诊断。 齐楚便陪杨妡在厅堂里等,不免问起上次的桃花饼。 杨妡暗自惭愧,自从得了方子她连面都没试着和过,更遑论做出桃花饼来,只得搪塞道:“这个太难了,我面都没和好,每次不是软了就是硬了,根本做不成你说的那样圆滑柔软的面团。” 齐楚“咯咯”直笑,“你先放两碗水一瓢面,搅匀了试试,若是觉得稀就稍稍抓一把面粉加上,若是觉得硬,就用手掬一把水,且不可多加,否则真就和不出来了。” 杨妡左耳朵听了右耳朵出,根本没往心里去,时不时地问一句,“三舅公到哪里出诊了,没说几时回来?” 齐楚摇头,“我没打听,只听我娘说中午不用等祖父用饭。你到底要看什么方子?” “是个膏脂方子。”杨妡取出来递给她。 齐楚瞧了瞧,笑道:“原来是这个,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让我哥看看不就行了?” “表哥能行?”杨妡有几分怀疑。 齐楚道:“祖父本打算我哥若是考不中也行医的,所以逼他读了不少医书,有时候医馆里忙起来,我哥也得帮人诊病,看个膏脂方子肯定没问题。” 杨妡半信半疑地跟着齐楚走进倒座房的医馆。 医馆里有个中年妇人在等待就诊,而齐□□在替一位老年男子诊脉,看他试脉的架势,倒是有模有样的。 趁着齐楚跟妇人寒暄之际,杨妡偷眼打量了一下医馆,只见长长的案台后面竖着好几只黑漆柜子,柜子直通到顶,做成数十只小抽屉,每个抽屉都标了记号,写着药草名字。 案台一面摆着戥子,一面放着文房四宝,另外摞了一大摞医书。 靠西墙的地方拉着布帘,隐约看到里面摆了一张木床,许是扎针所用。 正打量得入神,忽听沉重的脚步声传来,有人快步进来,急切地问:“有没有止血的金创药或者三七粉?” 这声音很是熟悉。 杨妡转身望去,正与来人打个照面,那人穿鸦青色袍子,一双眼眸幽深黑亮,几乎望不到底儿。 不是魏珞又是哪个? 第49章 独处 杨妡本想出声招呼, 思及他上次说过让她有多远躲多远的话,便闭了嘴, 装作没看见般坐到齐楚身边。 魏珞脸上显出明显的愠色, 冷冷地扫她一眼,问齐韩, “有没有金创药?” 需要金创药的都是外伤。 齐韩上下打量他几眼, “有,病患在何处?” 魏珞撸起衣袖,侧转身,有意无意地挡住了杨妡的视线, “就是这里。” 杨妡狐疑地瞧过去,果然见他鸦青色道袍的襟边沾了几滴血渍,像是才伤不久,血渍仍是鲜红的。 三舅公的住处在西江米巷, 离杨府并不算近。 他怎地在这里受了伤? 杨妡满心狐疑, 只听齐韩吃惊地“呀”了声,接着一条不规整的白色布条垂下来, 上面全是殷红的血,几乎将布条都染遍了,看着触目惊心。 竟是伤得如此重! 齐韩一边小心地揭开布条, 一边吩咐齐楚,“绞条温水帕子,再把药箱拿来。” 齐楚提着裙角往厨房走,方才杨妡已看到药箱就在案台旁边的书上, 便紧走几步捧到齐韩面前。 事急从权,齐韩顾不得客套,径直吩咐,“把剪刀给我,再把那只黄塞子的瓷瓶打开,细棉布剪下两尺。” 药箱里有五六只大小相近的细口白瓷瓶,可塞子上包裹着的布却颜色各异,杨妡寻到那只黄的,用力拔开木塞,一股浓郁的三七粉的味道扑面而来。 齐楚端来铜盆,齐韩用帕子将黏连在血肉上的布条洇湿,再用剪刀小心地挑开。饶是他的动作已非常轻柔,可血液仍是澎涌而出,顺着手臂往下淌,在魏珞麦色的肌肤上留下道殷红的印迹。 杨妡捧着药瓶不敢直视伤口,只盯着铜盆,每绞一次帕子,盆里的水就红一些,到后来竟然变得暗红一片,也不知到底流出多少血。 正思量着,忽听齐韩沉声道,“药!” 杨妡忙把瓷瓶递过去,齐韩对准伤口往上撒,只听魏珞“嘶”倒抽一口气,胳膊也颤抖了下。 想必是疼极了。 杨妡偷眼瞧去,正见他咬着下唇,额角一层薄汗密密地散发着光芒。 齐韩动作极快,见伤口血已止住,用细棉布一层层绕上去包了个严严实实,又嘱咐道:“明天这个时候来换药,记着千万不能沾水,也别用力太过崩开伤口。这几天多用点补血养身的汤水。” 魏珞“嗯”一声,摸索着从怀里掏出块碎银扔在案台上,“我没空来换药,你把药给我,我自己换。” 齐韩将瓷瓶里药粉倒了大半在纸上,刚包好,忽地想起来,“你要是不怕疼,我这里有药膏,药膏止血生肌效用更好,就是粘劲大,往下揭的时候要费些力气。” 魏珞淡淡道:“一并给我吧。”说着将撸起的袖子放下。 杨妡这才注意到,春寒料峭的二月,他竟然就只穿着一件单衫。 齐韩找出药膏,与药粉一块交给魏珞,又细细交代了用法,正掂起戥子称碎银,魏珞已掉头出了门,连个“谢”字都没有。 透过门缝,杨妡瞧见他解开马缰绳,翻身跨坐马上,扬起马鞭用力挥了下,根本没将齐韩的嘱咐放在心上。 齐韩也看到了,摇摇头道:“这些人就爱逞勇斗强,以后少不了苦头吃。”转头又向杨妡道谢,“多谢表妹相助。” 杨妡怔怔地望着门外,片刻才反应过来,笑道:“举手之劳谢什么,待会儿我倒是真要请表哥帮忙。” 齐韩笑笑不再客套,专心给那位等待着的中年妇人诊脉。 妇人长得五大三粗的,说话也直爽,不等齐韩问话,先自喋喋不休起来,“我身体一向结实,平常能顶个大老爷们,这几天不知怎么了,浑身上下不自在,站久了就觉得发虚发晕,齐小大夫,您快帮我瞧瞧咋回事儿,家里一堆活计等着呢。” 齐韩瞧瞧她脸色,又仔细诊过脉,问道:“今儿你吃过饭了吗?最近可沾过油水?” 妇人忙点头,“早起吃了,喝了一大碗清水粥,油水没沾过,家里米面都见底了,眼瞅着揭不开锅了,哪里还捞着喝汤吃肉。” 齐韩叹口气,“婶子没病,就是吃得少了身子虚,回去问问大叔舍不舍得把家里下蛋的母鸡宰一只给婶子补补,再买半斤红糖,每天冲了红糖水喝一碗。” “齐小大夫,我这病不用吃药?”妇人狐疑着问。 “不用,”齐韩笑道,“也不收你诊金,回去熬得稠稠的米粥吃上一碗管保你头不晕了。” 妇人拖着虚弱的脚步慢慢离开。 杨妡将写好的膏脂方子连并自己素日涂抹的膏脂一并递给齐韩,“表哥帮我瞧瞧,这膏脂能不能用?” 杨妡最近一直临摹《颜勤礼碑》,一笔字已经有模有样了。 齐韩先夸一声“好字”,才低下头仔细揣摩。 杨妡正坐在适才妇人所坐之处,与齐韩相距不过尺余,倒将他瞧了个清楚。齐家人肤色都好,非常白净,齐楚这样,齐韩也是。 因为肌肤白,显得那双长眉便格外地黑。鼻梁不算挺,鼻头又带点圆,这样便少了些凌厉之气,而多了几分亲和。 唇不薄不厚,唇角略略上翘,跟张氏一样,自带三分笑意。 许是察觉到杨妡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齐韩脸上浮起可疑的羞色,头压得更低了些。 杨妡见他害羞不由好笑,问道:“表哥觉得怎么样?” 齐韩猛地抬头,瞧见她如春花般妍丽的笑靥,怔了下才答,“看方子没什么不妥当,你用多久了?” “从七月开始用的,先是制了素馨膏脂,后来用桂花做过,还做过菊花的,不过菊花不好闻,做成了也没用,上个月制了梅花膏脂,还没来得及用。这瓶里就是一直用的桂花膏。” 齐韩打开瓷瓶闻了闻,又挑一点抹在手背上对着光细细看了看,点头道:“没事儿,不过你年纪尚小,里面滑石与麝香可酌情减一减……你要是不放心,我替你把把脉。” 杨妡痛快地伸出手,将袖口往上提了提。 因出门做客,杨妡今儿穿着鹅黄色亮缎滚着兔毛边的披风,里面是件浅粉色褙子,领口和袖口都绣着细密的绿萼梅,腕间套了只红玛瑙的镯子。 镯子有些大,显得她细白的手腕越发精致小巧,再衬上粉色袖口,嫩绿的梅花,像是一副美不胜收的图画。 齐韩又红了脸,迟疑片刻才将手搭上她的腕,中指定关、食指定寸,可无名指探了好几次也找不到尺脉,顿时神情发窘脸色更红。 杨妡只觉得好笑,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齐韩定定神才找准脉,屏息探了数息,低声道:“表妹心思太重了,肝气稍有郁结,往后要多往好里想往远处看才行。” 门口似有人进来,听到里头人说话,特意放轻了步子。 杨妡并没在意,笑道:“我没想太多,夜里睡得好,白天也过得很高兴,怎么会肝气郁结?” 齐韩扫一眼来人,再度伸手给杨妡试了脉,“从脉相看确实如此,不过不严重,平常多四处走动走动有好处。” 跟之前府医说得毫无二致。 可见齐韩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杨妡正要开口,只听身后人道:“你一内宅女子不安生在府里待着,到处瞎跑什么?” 杨妡愕然回头,竟然又是魏珞。 刚才不是挥着马鞭风驰电掣地走了吗,怎么又回来? 而且连衣裳都没换,袍摆袖口处处是血渍,走在大街上也不怕吓着人? 齐韩笑着招呼他,“刚才你那块银子有八分重,用不了那么多,我应找回你三百文。” 魏珞没搭理他,看着杨妡问道:“怎么过来的?” 平白无故地打听这个。 杨妡觉得奇怪,仍是如实作了回答:“坐富茂车行的马车。” 魏珞了然,难怪门口没有杨府的车,又没有护院跟着,原来是雇了外头的车,面色依然冷淡如冰,“没事赶紧回去,少在外头闲逛。” “用你管?”杨妡毫不留情地反驳回去。她老老实实遵从他的话,能有多远走多远,他倒好,上赶着过来教训她。 魏珞淡淡地盯着她。 杨妡半点不示弱地回瞪着他,只是她身量本就矮,加之是坐着,气势上先就输了。可她输阵不输人,硬是仰着脖子与他对峙。 魏珞好整以暇地俯视着她,她跟前世一般无二的漂亮,尤其那双眼,清得如同深涧的潭水。只是,以前那水沉寂无波,总似笼着层水雾,而现在,她美丽的眸子里燃烧着火焰,这火使得她生动而鲜明。 跟之前一样,猝不及防地就灼热了他的心。 魏珞先自乱了阵脚,仓促移开视线 杨妡得意地抖抖裙裾站起来,不屑地撇撇嘴,到底自己是活过两世的人,怎可能在这个半大小子面前认输。 见她如此情态,魏珞心中热热一荡,唇角轻启,低低吐出几个字,“小丫头片子,也不怕仰得脖子疼。” 小丫头片子。 若不是主子对奴才的轻视之语,那就只有长辈对亲近的晚辈才这样说。 杨妡睃他一眼,只作没听见,跟齐韩道:“既然膏脂没事,我那就继续用了。” 齐韩点点头,“用也无妨……对了,正月空闲时,我倒是做过一些给阿楚擦手用,你问她还有没有得剩,不过就是防止手皴,并无香味。阿楚闲来也做的,以后让她多做点与你用。” 杨妡笑着道谢,只听魏珞在头顶又道:“没事赶紧回去。” 杨妡翻着白眼瞪他,“马车未正过来接,我娘说留下用过饭才走。” “前头不远有家苏州会馆,苏州菜做得很地道。” 杨妡一口回绝,“不想吃,表姐已经做饭了,我想吃表姐做得菜。” “是啊,家妹手艺不错,”齐韩听着两人一问一答知是相识之人,笑着问魏珞,“不知尊姓大名如何称呼?如果不嫌弃,也请留下尝尝家妹的手艺。” “好,那就叨扰了,”魏珞满口答应,拱拱手,“在下姓魏,单名一个珞字。” 杨妡惊得险些跳起来,分明齐韩就是客套两句,他竟然就顺着杆儿往上爬,还答应得那么痛快? 齐韩也对牢他抱抱拳,“我姓齐名韩,魏兄先宽坐,我跟家母说一声,多加两道菜。”撩了门帘匆匆往后院去。 医馆里便只留下杨妡与魏珞两人相向而立,近在咫尺,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魏珞比杨妡高出许多,杨妡平视过去,正瞧见他衣袍的领口,上面既没有繁琐的绣花,也没有宽大的襕边,就只是简单的用灰蓝色丝线收了边。 莫名地,杨妡觉得有些紧张。 不同于之前在庙会那次,他站在她面前的那种巨大的压力,而是屋里莫可言说的气氛让她无措,以致于手脚都无处安放似的。 杨妡掩饰般轻咳一声,问道:“你怎么伤了胳膊?” 魏珞毫不在意地说:“去锦衣卫找熟人,跟他比试了一下。” 进京才几个月,在锦衣卫也有了熟人?而且既然受伤,锦衣卫衙门里会没有伤药,还特地跑到这么个小医馆里? 杨妡心头冒出许多疑问,只苦于交情尚浅不可多言,默了片刻,忽而郑重地行个礼,“多谢你先后两次相救,也向你赔罪,要不是因为我,也不会连累你被撵出府。” 魏珞浅浅一笑,“与你不相干,我本来就不想在那府里待。” 杨妡低声道:“可总是因我而起……分明是三表舅做错事,为什么要赶你出府?这也太不公平了,你且看着,总有一日我会教他身败名裂,为世人所不齿。” “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安生过你的日子行了,管这么多干什么?”魏珞微皱了眉头,“这事我去办,不用你在里头瞎掺和。” 杨妡气道:“我怎么是瞎掺和,分明是你掺和,我哪里用得着你管?” 魏珞淡淡开口,“我管过的事,肯定会管到底。我管过的人……” 也会管到底。 后半句却是没说出来,在舌尖打个转就生生咽了回去。 可是心里想得清楚明白,这一世他仍是愿意娶她,只要,只要她肯亲他一次。 也不一定要她亲,只要他亲她的时候,她不躲开,即便将来面对的仍旧是屈辱,他也愿意娶回家守着她…… 第50章 赔礼 杨妡自不知他心里这许多想法, 只觉得他语气嚣张得很。 他管过的事儿就要管到底? 她不过随口知会他一声,又不是要征询他的意见, 瞧他不屑的样子, 好像她会碍着他的事儿一般。 她还真就不信了,就凭自己一己之力怎么就不能让魏剑啸身败名裂? 心里存着气, 索性不愿搭理她, 回转身子欲往内院走。 魏珞低声喝止她,“站住。” 杨妡头也不回地道:“你不是说过,让我有多远走多远,我不在这儿碍你的眼。” “你真这么听话?”魏珞给气笑了, 那一瞬间,真想脱口问她,“那我让你亲我一口,你亲不亲?” 只是, 瞧着她才及自己胸口的身高, 单薄得尚未长成的身子,才萌芽的龌龊念头立刻被狠狠地摁了下去。 收敛神思, 正色道:“三叔交给我,你老老实实待在府里,以后出门记得带上护院。” “我偏不!”杨妡扭头扔下一句, 撩开门帘走出门外。 门帘晃动,使得她的身影也仿佛一跳一跳的。 魏珞在原地站了片刻,长长叹口气,大踏步地离开。 齐楚正跟表舅母赵氏在厨房里忙活, 张氏也不擅厨艺,但不好在饭厅里干坐着等吃,便在厨房门口跟齐韩说话。 见杨妡过来,齐韩便往医馆里去陪魏珞,张氏问道:“是阿珞伤着了?” 杨妡点头,“他说跟个朋友切磋功夫,不当心被刺中了胳膊。” 张氏摇头叹道:“真不明白他们的心思,好好读书写个文章多好,非得舞刀弄枪的,刀剑不长眼,稍不留神就伤着。还是阿韩好,书读的好,又有一手好医术。” 赵氏笑道:“这孩子上来脾气也倔得很,九头牛拉不回来。” 正说说笑笑,齐韩从医馆出来,问道:“那位魏兄弟走了?” “走了吗,我也不知道,”杨妡浑不在意地说,“走了更好,免得彼此不自在。” 没多大工夫,齐表舅出诊回来,恰好饭菜均已备齐。杨妡上前行过礼,男女就分成两桌各自用饭。 女眷在饭厅里吃,齐表舅与齐韩两人被挤到书房里。 还别说,齐楚的手艺真正不错,虽说只是几道家常菜肴,可道道精致可口,比起杨府的厨子也无惶多让。 杨妡便吃边赞,把齐楚夸成了一朵花。齐楚虽是羞怯,却很高兴,又热心地要把几种菜的做法写给杨妡。 张氏笑道:“不用多,妡儿能学会一道菜也足够受用一生。” 一顿饭吃得宾主皆欢,饭罢杨妡告辞时,不但得了齐楚的菜谱,还捎带了两瓶擦手的膏脂。 她们走得匆忙,不曾留意到,马车驶过街角时,从路边面馆里走出个身着鸦青色长袍的男子,策马远远地跟在了车后。 回府途中,杨妡问张氏,“舅公家里那么多人吃穿,表舅母跟表姐又得洗衣又得做饭,为啥不买两个下人,一些粗重活计让下人做就成了。我看表姐的手指节都有些粗。” 张氏嗔道:“说起来轻巧,齐家那个医馆也就勉强能糊口,你舅公乐善好施,周遭邻居家里贫寒的去看病,都是白舍药草不收诊金。阿韩还得读书,一年十几两银子的束脩,哪里有余钱请下人?” 杨妡默了默,忽地想起魏珞来,如今他自己住,也不知谁给他做饭缝衣,总归不会是先前跟着他的那两个小厮吧? 随口又问:“娘觉得表哥怎么样?” 张氏笑道:“百里挑一也选不出那样的好人才,要相貌有相貌,要学识有学识。我真想把你嫁过去。你舅公、表舅和舅母都见过,肯定会把你当闺女疼。阿楚也不是爱招惹是非的性子……可惜就是家世低,你祖母万不能同意。” 杨妡本意是想问问张氏对魏珞的看法,不意她竟说起齐韩,又扯到她的亲事上,便也只好听着。 张氏意犹未尽,续道:“当初阿婉说亲,你伯母原本看中了你伯父的门生,那人也是空有一身才华,门楣太低。你祖母不同意,说阿婉是家里头一个姑娘,她嫁个穷酸秀才,后头的姑娘们还怎么说亲?难不成一个个都嫁给那种不入流的小门户?” 杨妡只听说魏氏因杨婉的亲事对钱氏不满,却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又问道:“那大姐姐最后嫁给谁了?” 张氏叹道:“嫁给京卫姓钟的一个指挥佥事,听说家里闹腾得不行。” “怎样闹腾了?”杨妡好奇地问。 张氏犹豫不决地看杨妡两眼,最终按捺不住女人多话的天性,絮絮道:“这个姓钟的本是行伍出身,因行军打仗耽搁了亲事,后来调至京卫就想找个世家女子成亲。原本他这样想也不为过,可他四处托人说亲的同时,屋里却没闲着,先后抬进三位姨娘。你伯母就是打听到他这点才不愿意,但架不住魏家老夫人说,男人没有不沾腥的,屋里哪能少得了女人,只要没有庶出的儿女就不错了,杨婉又是庶出,哪有这么登对的亲事等着?你祖母最听魏家老夫人的话,这不就拒了这边应了钟家……没想到偷惯腥的男人改不了偷吃的毛病,有了屋里这些尚不知足,又把主意打到杨婉陪嫁丫头身上。杨婉不愿意,那人上去就是一巴掌,脸都肿了半边。” 杨妡愕然,“若是这样,大伯母就该把大姐姐接回来才对。” “谁说不是?杨家姑娘岂能让人欺负成这样?可你祖母不同意,说咱家里数代就没有大归的姑娘。你大哥二哥等人去找过几回,姓钟的当面发誓保证绝不再犯,可人走后照样动手,又能怎么办?”张氏长叹一声,“以后你千万别嫁个武夫,这蛮人动起手来是混不讲理的。” 杨妡哭笑不得,“娘,您别提起个人来就想到我身上,我又不急着说亲,还差好几年呢。” 张氏也意识到自己的无心之语,笑眯眯地道:“也不算早。过几个月你伯母带着杨娥出门,让她把你们也带上,慢慢挑个合心意的。我倒是不一定非得要你嫁个高门大户,只要性子温和,知冷知热地会体贴人就好。” 杨妡深感同意。 杏花楼就曾接待过不少军士,平常看着还行,稍喝点酒就露出蛮人表象,嘴里吆五吆六地不干净不说,一言不合就拔刀子动拳头。即便对女人也少有耐心,恨不能当场就撕了别人衣裳往桌子上摁。 最能体贴人的还是读书人,一起弹几支曲子吟两首诗,对着月光饮半壶酒,再发生点什么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 杨姵听说杨妡回来,连衣裳不曾换就赶过来,一个劲儿地抱怨,“二姐姐跟三姐姐出门,你也出门,就只剩我跟六妹妹,这大半天都憋闷死了,连个人说话都没有。下次出去,你需得带上我才行。” 杨妡“咯咯”笑,把带回来的两瓶膏脂分了一瓶与她,又展示齐楚写的做菜方子,把齐楚的手艺夸得天花乱坠。 杨姵听得跃跃欲试,当即表示也要学着做菜。 两人既要上进,钱氏自不会拦着,将花园里平常不怎么用的厨房拨给她们使,又拨了两个婆子打下手,至于油盐酱醋等物均从钱氏私房走账,并不曾动用公中物品。 钱氏顾不得她们,张氏倒是每天都往小厨房去,去一回就骂她们一顿,正经饭菜没整治出来,粮米却糟蹋了不少。 打杂的婆子很会说话,“也不算尽数糟蹋,前儿姑娘们蒸得夹生饭,我拿回去重新煮了粥,小孙子一个劲儿夸好吃。” 就这般忙忙碌碌地,转眼杨峻娶了卢家姑娘进门,杨家阖府上下热闹了好几天,紧接着就该给杨峼践行。 魏氏最心疼的就是这个孙子,千叮咛万嘱咐地把杨峼送到二门。而杨妡等同辈的兄弟姊妹则要送出角门。 各人都有礼物相赠。 杨姵送了六双袜子,杨妡准备了四只香囊,里面放着不同的香料,以备不同时候使用。 杨峼一一道谢接过。 杨娥先前在二门陪着魏氏落过泪,此时眼圈仍红着,见状撇下嘴,暗自嘀咕道:“也不知里头放了什么,谁敢用啊?” 声音虽不大,可身边几人都听到了。 杨峼沉着脸斥她一句,“这话能随便说?” “我只是好心提醒三哥,用前仔细检查一下里头的东西。” 杨娥翻着红眼委屈地说。 杨妡只作没听见,侧头问杨姵,“三哥几时启程,怎么还不走?” 杨姵摇头,“我也不知。” 杨峻闻言笑着解释,“阿璟也一道去,等他来了就走。” 话音刚落,果见东边魏府几位少爷策马而来,当中穿宝蓝色锦缎长袍的就是魏璟。 自打灯会那天,杨妡再没见过他,此时望去,他消瘦了许多,原本丰神俊朗的模样竟有些形销骨立,弱不胜衣般。 杨妡实在不愿意见到他,又不想落了痕迹,便侧着头假装看树上两只唧唧喳喳的喜鹊。 魏璟却是五味杂陈。 纵然杨府角门簇拥了许多姑娘丫鬟,可落在他眼里,那些就好像虚无缥缈的背景,中间被衬托的单是杨妡一人。 她穿鹅黄色的袄子,浅笑盈盈,顾盼生辉,纵然此时春意正闹,也抵不过她如花笑靥。 只是,那如同石榴花般明媚的笑容在对上他的视线后,转瞬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潭水般的淡漠。 魏璟心底涌起浓重的苦涩,他翻身下马,跟杨峻等人寒暄过后终抑制不住走到杨妡面前,长揖到底,“上次无意开罪了五妹妹,一直未有机会给妹妹赔礼道歉,还请五妹妹见谅。” 要赔礼也得拿出点诚意来,自己一身清白险些被毁,他这么轻飘飘一句道歉就算完了? 还说无意开罪,他那是无意吗? 先是哄骗她帮她买小吃,又事先备好迷~药,还定下客栈房间,再指使小厮拦住杨姵。 他这个无意可真是费尽心机啊? 而且,偏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赔礼,是要迫着自己答应,还是想趁机把事情抖搂出来毁了自己名声? 杨妡气得心头火乱窜,冷哼一句强压下心头怒火,昂头朝天,淡淡地道:“道歉有用,官府里设着牢狱□□干什么?杀了人,赔个礼不就是了?” 魏璟顿时涨得满脸通红,僵在那里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 杨娥看着心疼,凉凉地说:“五妹妹也忒小气,就算天大的错,二表哥都当面给你赔礼了,你还想怎么着?” 杨妡再忍不住,只待杨娥话音落下,便走过去,用尽全身力气“啪”地扇了她一个嘴巴子,然后屈膝福了福,“二姐姐,我不小心打了你,还请二姐姐见谅。” 周遭人都懵了,不可置信地看着这边。 杨娥更是被打得找不着北,捂着腮帮子呆呆地盯着杨妡,少顷反应过来,哭喊道:“你凭什么打我?我要告诉祖母,这事儿跟你没完。” 接着人群里传来清朗的男子声音,“二姑娘也忒小气,就算是天大的错,五妹妹都当面给你赔礼了,你还想怎么着?” 跟杨娥适才所言毫无二致。 杨妡循声望去,就见一匹枣红色骏马旁,魏珞身着鸦青色长袍,神色淡然眼眸黑亮,唇角若有若无噙一丝浅笑…… 第51章 借书 晨起的朝阳斜斜地投射过来, 他麦色的肌肤散发出温暖的光辉,而那双黑眸越发地璀璨明亮。 那一瞬间, 杨妡突然感觉心跳猛地停了半拍。 “她分明就是成心的, 哪里是无意?”杨娥大喊,一张嘴扯动脸腮, 更觉出火辣辣地疼, 根本顾及不到仪容,泪水顺着面颊喷涌而出。 杨妡淡淡地看向魏璟,“二表哥,你说我是成心还是无意?我就不小心打了她一巴掌, 能算得上天大的错吗?” 魏璟愣在当地,完全不知如何回答。杨妡只是打了一巴掌,杨娥就打算不依不饶,自己犯下那么重的错, 又怎能奢望她就此揭过一笔勾销? 又提及有意无意的, 他自己所作能是无意的吗? 魏璟脸色红了青,青了白, 好一阵子才道:“五妹妹想必是在跟二妹妹玩闹,当不得真,二妹妹就不要计较了……至于我, 我定然会给五妹妹一个交代。”说罢,翻身上马,当先冲了出去。 跟随他的小厮颠颠地追赶上去。 杨娥见状俯在杨峼身前哭得更凶,她明明是替魏璟说话, 魏璟不但不领情,反而让她忍气吞声地认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杨妡就是成心的,他为什么说是玩闹? 一时竟然分不出到底脸更疼还是心更疼? 杨峻见状,开口道:“阿璟已出发了,阿峼也快走吧,路上当心,有空的话多往家里写几封信,免得祖母跟二叔那么惦念。” 杨峼点头,拍拍杨娥肩头,“行了,多大点事,别哭了。以后记着,要谨言慎行,说话前多掂量掂量后果。”侧转头又对杨妡道,“五妹妹也是,总归同气连枝的亲姐妹,能宽容就宽容些。” 杨妡见他说得诚恳,笑着点点头,“三哥放心,还是先前说过的话,我不主动招惹人,可也不容别人招惹我,总得留点教训,免得三番两次地不长记性。” 才刚十岁出头的孩子,生得粉粉嫩嫩满脸童稚,却说出这番老成的话。 杨峼梗一下,笑道:“那就就此别过。”示意冬明将马牵来,朝众人做了个罗圈揖,策马离开。 杨峻等男子本打算是要送魏璟与杨峼两人出城的,没想到突发此状况,只得作罢。杨娥见靠山离开,收了泣声,泪水盈盈地看向杨峻,瘪着嘴委屈地唤,“大哥,您得说句公道话。” 杨峻扶住她肩头叹一声,“有话回去再说,大街上人来人往地被人看了笑话。” 杨娥心不甘情不愿地扶着采芹的手进了门。 杨峻回头冲魏府众人挥挥手,笑道:“都回吧,咱们哥儿几个改日再聚。” 魏家几位少爷都不是外人,俱都应好,各自上马掉头回府。唯独魏珞磨磨蹭蹭留到最后,朝杨妡看过两眼,才翻身上马。 进得府中,杨娥人已不在,想必已经回了内院。 杨姵不无担忧地说:“二姐姐肯定到祖母跟前告状去了,这顿罚是少不了的,没准还会罚跪。不如我陪你前去请罪,好生告个饶,没准祖母觉得咱们态度好还能网开一面放过你这次。” “我不去,”杨妡断然否定,“我没准备好,而且兴许二姐姐不去告状呢,我巴巴地找这份罪干什么?” 话出口,已觉得不可能。往常自己行得正立得直,她还时常挑刺,这次被她拿了把柄,更是要借题发挥。而以魏氏素日对杨娥的宠爱,还真有可能罚跪,她得赶快回去穿上厚膝裤才好,否则没多大会儿,膝盖就受不了了。 杨姵见她拒绝,无可奈何地说:“你就爱逞一时痛快,那么多人都看见是你先动的手,想遮掩都遮掩不住,她愿意说就让她说呗,当作没听见不就是了……对了,二表哥怎么你了?” 杨妡怔一下,开口道:“就是赏灯那天……阿姵,这会儿我没法跟你细说,你只要记得,二表哥无缘无故肯定不会跟我赔礼道歉。等以后,我再告诉你。”想一想,又道:“你先回去,我去看看父亲在不在。” 杨姵点点头,径自往二门走,杨妡则转而往竹山堂去,没走几步,瞧见杨峻在前边站着。 见了她,笑眯眯地问:“去找二叔?” 杨妡没什么好隐瞒的,点头“嗯”了声。 “这会知道怕了,想起来找二叔当靠山?” 杨妡见心思被识破,却也没恼,认真地解释 “我没怕,要是重来一次我还会这样做,我只是,只是不想白白受顿责罚,我又没做错什么?人都有脾气,总是忍着让着,别人还以为我好欺负。” 对于这个几乎与杨姵形影不离的小堂妹,杨峻很有好感,此时看她神情严肃,虽然觉得好笑,但仍是赞同道:“你说的对,有时候应该反击一次,但也得讲究时机和场合,得教人挑不出理来……待会要是你去松鹤院,让丫头跟你大嫂说一声。她是刚进门的新妇,祖母或者能给她几分薄面。” 卢氏是长孙媳妇,进门没几天,她出面求情,魏氏肯定应。 杨妡喜出望外,急忙道:“多谢大哥,祝大哥与大嫂早生贵子永结同心。” 不妨杨妡会说出这么一句,杨峻脸色红了红,失笑道:“你这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就学人说话?以后行事多动动脑子,我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去。”说着,亲昵地揉揉她的头发,大步离开。 你这小丫头片子。 平平常常几个字却如响雷般在杨妡心头炸响,她还记得半个月前,在三舅公的医馆里,魏珞也曾这样唤过她。 亲昵,又有些无可奈何,教人有种被疼爱被宠溺的感觉。 杨妡心怦怦跳得厉害。 思及方才,他在晨阳中看着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又想起他毫不顾忌地帮她挤兑杨娥,杨妡终于确定,他是喜欢自己的。 一时有些暗喜,可又有几分沉重,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交错在一起,教她茫然无措。 不知不觉中,已来到竹山堂门口。 晨耕见到她,连忙上前招呼,“五姑娘。” 既然来了,肯定要进去看看,而且若是能说服父亲替自己说情就不用麻烦卢氏了。新妇虽然面子大,可万一魏氏因此对卢氏有了偏见那就太对不起杨峻对自己的一番情意。 杨妡打定主意,笑着问道:“父亲可在里面?” 晨耕道:“五姑娘来得巧,二老爷就今儿下衙早,刚回来,我这就给您通报。”说着推门进去,没多久便出来,乐呵呵地说:“老爷请您进去。” 杨远桥已换了家常穿的道袍,正坐在书案后面随意地翻看着一本薄薄的册子,见到杨妡,扔下册子笑道:“过来干嘛,想借书看?” “不是,”杨妡走到书案旁,朝杨远桥福了福,“爹爹,有件事我想请您评评理……”将先前门口发生的事情简略地说了说,问道:“别人犯了错,我一定得原谅他?如果不原谅就像二姐姐说的那样,是我心胸狭窄不大度?” 她如秋水般明澈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杨远桥,目光迫切而又执着,显然是一定要问出个答案来。 杨远桥心软如水,伸手将她揽到身边,很认真地回答:“不是,有些错误可以弥补,可有些错误永远弥补不回来,原谅也罢不原谅也罢,全在乎你,二姐姐不应该妄自论断你。你是怎么看的,你觉得自己做错了没有?” 杨妡还是先前对杨峻的回答,“我觉得没错。” 杨远桥盯着她看几眼,启唇笑道:“唔,那你过来只是为了让我评理,没有别的原因?” “有,”杨妡顿一顿,如实道:“祖母心太偏。” 杨远桥朗声大笑,伸指轻轻点一下她的脑门,“那么多鬼心眼儿,到底像了谁?” 杨妡低声回答,“不知道。” 杨远桥笑容更甚,虚揽着她的肩,“你先回去,等会我去跟祖母说。可你也得知道,动手打人总是不对,尤其还是在大街上当着外人的面,二姐姐年长,你得尊敬她……不管别人对错,你理当约束自己的行为。” 杨妡“嗯”一声以示明白,想想又觉得不放心,她先回去了,要是杨远桥有事耽搁了,岂不还是得挨罚。遂道:“要不我在您这里看会书,等吃过晚饭再回去?” 杨远桥猜中她心思,指着罗汉榻道:“你往那边去,安静点儿,别扰了我看书。” 杨妡连忙答应着,正要过去,又听杨远桥问道:“阿璟怎么开罪了你?” 杨妡有片刻的犹豫,在这府里,她唯一能全然信任的就是张氏,不单因为两人共同保有她身份的秘密,而且因为张氏对她倾注了原主小姑娘的感情,是母亲对女儿全心全意的爱。 至于杨远桥,她不确定,当家族利益与她发生冲突时,他会怎么取舍。而现在却又是个绝好的机会,让她看清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或者还能为自己争取些权益。 思量一阵,杨妡咬了咬唇,半真半假地道:“去灯会赏灯那天,在客栈里,趁着红莲送郎中出门,二表哥唐突了我……” 杨远桥脸一沉,喝问道:“他做什么了?” 杨妡牢牢地盯住他,低声道:“他摸了我的脸,说要娶我,我不应,大叫着喊人,他就跑了……爹爹,我不要嫁给二表哥,也不要嫁到魏家去。” 杨远桥明显松了口气,却为难道:“你们的亲事都是祖母定,我跟你娘说了也不算,最多就是提个建议。” “可是,如果祖母让我嫁给大姐夫那样的人呢?”杨妡眸中浮起浓浓的恐惧。 杨远桥于心不忍连忙安慰道:“不会,不可能。” 杨妡不放心,“万一呢?爹爹,您答应我,要是祖母跟您商议亲事,您千万得好生打听打听,或者您问问娘的意思……娘对我才是最好的。” 才十岁的年纪,就想得那么长远。 杨远桥本想打趣她没羞没臊,可瞧见她童稚的脸上深切的忧色,心头颤了颤,伸手抚上她的头,温声道:“你放心,爹爹不会随意把你许人,总会跟你娘商议。” 杨妡得了杨远桥保证,这才安下心来,笑着说声,“多谢爹爹”,提着裙角步履轻盈地走向罗汉榻。 杨远桥望着她明媚的笑容纤巧的身影,心里微动,扬手唤来晨耕,“请府医去二姑娘那里瞧瞧可曾伤着了,再往老夫人那里回禀,说五姑娘不敬兄姐,我罚她在这边书房伺候十日,从辰初到酉正,多学点孔孟之道,另外二姑娘言行不慎,罚她闭门思过十日,抄五遍《女诫》。” 晨耕愣一下,低声应着离去。 闻言,杨妡唇角却是翘了翘,天天从辰初酉正,魏氏想找茬也没机会了,等过上十天,这事自然也不好再提了。 想到此,杨妡急步走到书案旁,殷勤地问:“爹爹,您要不要写字,我给您研墨?要不,我给您沏茶或者捶背?” 杨远桥心情大好,却故作不耐地挥挥手,“去,一边待着,别烦我。” 杨妡连忙应好,蹑手蹑脚地回了罗汉榻。 此时的杨娥刚上了药,正在魏氏跟前捏条帕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眼窝,一边低低道:“我不是为难五妹妹,实在是她的气性太大了,就在大街上,当着两府还有旁人的面儿,说动手就动手,被人瞧见不说她跋扈,倒以为咱们府里上百年的好名声都是假的。” 她越说,魏氏脸色越沉,阴得跟快要下雨的天气一般。 旁边描花样的杨娇看似毫不在意心无旁骛,暗地里却微微笑了——斗吧斗吧,没有你们的吵闹,哪里能显出我的安稳沉静来? 杨娥不遗余力地给杨妡上眼药,忽然门帘晃动,珍珠探身进来,屈膝福了福,“禀老夫人,两位姑娘,外头二老爷吩咐人来传话,说罚了五姑娘在书房伺候笔墨,又让二姑娘闭门抄书。” 魏氏惊讶地抬起头,正如杨府的女人不管外院事务一样,杨府的男人也极少插手内宅。 尤其是杨远桥,因为新帝登基急需提拔官员,这三年他忙得几乎转不开身,更是从没管过这些琐事。 想到此,便问:“谁来传的话?” 珍珠恭声道:“二门的申婆子陪着二老爷身边的晨耕,话是晨耕说的。” 那就是说这是杨远桥的本意了。 杨娥又不傻,一听便明白,刚收回的泪水喷涌而出簌簌落下,委屈地道:“祖母,爹爹他,爹爹他也太偏心了。” 自己儿子难得开口,魏氏心里再不满,当着孙女的面也得替他维护几分,暗叹一声道:“别哭了,刚上的药给冲掉还得再抹……你父亲原说得也不错,一个巴掌拍不响,五丫头纵然不对,你也并非没有错,要不她怎么就单单对你一人动了手?” 杨娥闻言更觉伤心,却不敢十分辩驳,只拿帕子捂着嘴“呜呜”地抽泣着。 早起角门外发生的事儿就这般收场,赶到吃晚饭的时候,府里各人基本都听说了,有的欢喜有的讶异,还有的暗搓搓地准备从中再架一把火,或者把这潭浑水搅一搅。 魏杨两府离得近,下人们抬头不见低头见。过得一日,魏府里有心打听的人也便知道了。 魏珞赤着上身,衣服胡乱地塞进腰间,胸腹间鼓起的肌肉上密密散布着细汗,在夕阳的照射下,莹莹地发着光。 手里一张角弓拉得满满的,竹箭搭在弦上,箭尾缀着红缨,被风吹着轻轻摇动。 忽闻林间鸟雀啼鸣,他侧头,略略眯下眼,手松箭发,伴随着翅膀扇动的呼啦声,鸟鸣戛然而止。 小厮承影飞奔出去,须臾提了两只鸟雀回来,笑嘻嘻地说:“夜里给爷烤了吃?” 魏珞没作声,抬眼望着湛蓝得不染半点尘埃的天空,淡淡道:“明儿去隔壁,跟杨二老爷借几本书看……” 作者有话要说:  魏珞是去借书呢借书呢还是借书呢? 第52章 争吵 承影惊得张大了嘴好半天合不拢。 他跟随魏珞已近七年, 就没看到魏珞读书,唯一的一次还是从宁夏回京都途中, 魏珞病过两天, 或许是因为无聊,曾打发他到外面买过两本舆图游记之类的书, 现在那两本书早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冷不丁听魏珞提起借书, 他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相比承影,泰阿则机灵多了,脑筋转一转就联想到魏珞让自己打听杨家姑娘的事情,轻轻咳一声, 清脆地应道:“是!” 因见到魏珞腰间被揉成一团的长袍,又问:“爷明儿穿哪件衫子?出门做客理当穿得齐整点,也显得人精神。” 魏珞低头打量下自己,想起每次见到杨妡, 她漂亮得体的打扮, 开口道:“去问问张大娘,我那件青莲色的袍子洗了没有?” 秋声斋眼下只四人, 除去魏珞与小厮承影、泰阿,另外还有个四十左右岁的妇人。妇人专管做饭浆洗,因夫家姓张, 平日便称作张大娘。 张大娘男人早就病故,家中只一个儿子也已经娶亲,媳妇生了个闺女刚满四岁,如今正怀着第二胎。 原本是个挺和美的小家庭, 哪知天有不测风云,开春时,儿子在给别人帮工时不慎摔伤了腿,花掉一大笔银钱不说,以后再也干不得重活计。 为贴补家用,张大娘就自卖其身到魏府打杂。 这次魏珞出府,除了贴身伺候的两个小厮外,单单要了她过来。 此时张大娘正在厨房准备晚饭,听到泰阿问话,忙熄了灶间的火,匆匆出来回道:“已经干了,就放在衣柜上层……不过我瞧着少爷身量比秋天时长了不少,去年裁的衣裳怕是都短了,前阵子那两件鸦青色的,一件沾了血洗不出来,另一件袍身划了道大口子,补起来也没法穿,少爷得空得新裁几身,夏□□裳也得添置。” “那就麻烦张大娘看着办,不用花哨,鸦青色就行,另外得穿着要舒服。”魏珞掏出一块碎银递给她,“先紧着用,不够再找我要,以前那些没法穿的衣裳你做主处理了。” 那些衣裳虽然旧的旧小的小,但都是好料子,剪了做鞋面,或者缝缝补补给儿子穿也体面。 张大娘痛快地答应着,接了银子。 没多大会儿,饭菜做好摆在了厅堂当间的太师桌上,魏珞在首位就坐,承影与泰阿打横相陪。 饭是香喷喷的白米饭,菜有三盆,荤菜是炖得香烂的猪大骨,素菜是红油笋丝和酱油拌荠菜,外加一大盆猪骨汤。 魏珞从盆里挑出两块肉多的大骨单放在盘子里,对张大娘道:“带回去给腊梅。” 腊梅就是张大娘那个四岁的孙女。 自打搬到秋声斋,便是如此。魏珞正长个子,张大娘每天不是炖鸡就是炖肉,承影两人与他同桌吃喝,张大娘要回自个家中吃,魏珞便事先挑出几块让她带回去。 等他们吃完,张大娘收拾好碗筷,沏上一壶茶温在暖窠里,再在大锅里温上一锅水留待魏珞睡前烫脚,然后将明早煮粥用的糯米、红枣等物泡上,小菜腌上,这才用自家那只粗瓷碗把大骨端着回去。 第二天寅正,魏珞准时起身,在后面林子里打过两趟拳,再舞半个时辰剑,等到厨房飘出米粥的浓香时,他从井里提半桶水上来,就着井水擦擦身,等将身上收拾利索,张大娘便将饭菜摆上了桌。 吃过饭,魏珞并不急,估摸着杨远桥已经上衙,也不带小厮,从秋声斋旁边的侧门出来穿过私巷,慢悠悠地走到杨家。 门房见是魏家少爷,只恭敬问安行个礼,也不多话,就放他进了门。 魏珞熟门熟路地走到竹山堂,迎面看到晨耕正尽职尽责地站在门口,隔着不远杨妡身边那个叫红莲的丫头坐在马扎上打络子,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见到魏珞,两人上前行个礼,晨耕躬身问道:“表少爷来找二老爷?他刚上衙没多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不知您有什么吩咐?” 魏珞沉吟道:“没什么特别的事儿,听说二老爷这里书多,想问问有没有行军布阵的书,借来看几天。” 晨耕挠头想了想,“我记得有本《太公兵法》,还有本《心书》,不过许久没人看了,一时记不起放在哪儿,表少爷稍等片刻,我进去找找。” 魏珞自然不急,他还巴不得晨耕慢点找,遂笑着点点头,慢慢在门口踱着步子。 三月半的天气,阳光温暖和煦,春风柔和清爽,不知何处飘来桃花的清香,淡雅怡人。 竹山堂的木窗半开着,隔着窗扇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情形。 魏珞从东踱到西,终于找到个合适的位置,驻足向里瞧。 杨妡手捧一本书,窝在太师椅上正看得入神。 她今天穿了件青碧色的通袖袄,墨发梳成双环髻,却有两绺编成了麻花辫,用同色缎带系着,低低地垂在腮旁。发间戴两支镶着绿松石的发钗,白皙而小巧的耳垂上挂着绿松石的耳坠子,淡雅素净。 杨妡平常穿得娇嫩,难得今儿素淡,格外温婉柔美。 每次读完一页翻动下一页时,随着她脸庞的移动,麻花辫会轻轻扫动她的脸颊,耳坠子也随之荡来荡去,平添许多俏皮与灵动。 魏珞看得移不开眼睛。 看过几页,杨妡将书翻着平铺开,起身寻到砚台注半池水,扯着袖口开始研墨。 袖口上移,露出腕间水汪汪的碧玉镯子和白皙如嫩藕般的小臂。 魏珞立刻想起,齐韩借诊脉之际按在她手腕的情形,不由地沉了脸,低低“哼”一声。 杨妡在屋内完全不曾察觉有人偷窥,打络子的红莲却瞧出不对劲来。 她本以为魏珞在随意踱步没当回事,可过阵子抬眼看见他直愣愣地盯着屋里不动,再过阵子抬头见他仍往屋里瞧,脸上还带着笑。 红莲立即警惕起来,收了络子,起身走到屋里悄悄对杨妡道:“魏府三表少爷来借书,在外头站着看了好一阵子,神神叨叨的。” 杨妡闻言猛地抬头,正对上魏珞的眼。 魏珞不闪不避,神情从容淡定,唇角噙一丝浅笑,坦荡得就好像适才偷窥的并非是他,又或者偷窥是件非常正大光明的事情。 杨妡反倒有些尴尬,定定神,脸上挂出甜美的笑,远远地唤一声,“三表哥”,低头仍是研墨,并没有走出去的打算。 魏珞垂了眸,慢慢踱着步子重新寻一处地方,仍旧透过木窗往里瞧,就看见红莲铺开一张纸,两头用白玉貔貅镇纸压了。杨妡则提笔蘸墨,对照着书,边看边往纸上抄。 书案宽大,显得她愈发瘦小,完全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魏珞长长叹一口气,“这才十岁,几时能够长大?”惆怅地收回视线,调转了身子,看向旁边那片翠竹。 文人多爱竹,杨家乃诗书传礼人家自然也不例外,尤其杨远桥,因为做官之故,更欣赏竹之本固、性直、心空之气节,不但在自己书房窗前种了好大一片竹子,在杨峼院子也种了一片,就连杨妡窗前也有一小片。 此时竹枝已抽新芽,竹叶翠绿鲜嫩,油亮亮的非常养眼。 魏珞心中一动,从怀里掏出短匕,割下一段竹枝,三五下做成只竹哨,放到唇边试了试,哨音短促有力很是响亮。 晨耕终于找到书,颠颠地抱出来,问道:“还有本《将策》,表少爷需不需要?” 魏珞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多一本少一本无所谓,笑着接了,“好,我三五日就还回来。” 晨耕笑道:“这几本书二老爷一般用不着,您多看几天也无妨,只是二老爷有个规矩,借书需得画押,以后要是想起来用,也好有个寻处。” “那是自然,”魏珞点头,随晨耕进到屋里。 晨耕找出借书簿子,就着杨妡适才研成的墨,蘸了笔将三本书的书名誊上,递给魏珞。 魏珞画完押,走到案前打算将笔架到笔山上,侧头瞧见杨妡正在写字,有意停住多看了眼,岂料只看一行脸色就变了,只觉得脑门突突跳得厉害,一股心火不受控制地往上窜。 一把夺过她面前的纸,三下两下撕得粉碎,“你小小年纪整天都看些这个?” 杨妡辛辛苦苦抄写这半日,不防他有此动作,气得将笔一扔,怒道:“管你什么事儿?” 笔上蘸着墨,被她这么一扔,墨汁甩出来,正溅到她鼻尖上。 魏珞看了好笑,面上却依然冷着,“我就是管定了,你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觉得有理了?” 他身量高,这么居高临下地盯着她,黑亮的眼眸散发出不容反抗的威严。 杨妡又气又怒,自己不就是看个医书吗,碍着他什么事儿? 她本就是能撒泼的人,只碍于如今的身份,加之循规蹈矩了近一年,浑话说不出来,气势上却不肯输给他,仰着头,昂起下巴,鄙夷道:“我爱看什么就看什么,我爹娘还不曾管过我,你又操得那份儿心?有这个闲工夫管好你自己。” 好看的眸子里燃着愤怒的火焰,又有种厌弃般的恨恶。 魏珞一时气急撕碎她的纸,本想再好生劝她几句,不料听到这番话,沉静的双眸顿时笼了层寒意,脸色愈加阴沉。 两人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旁边晨耕与红莲完全摸不着头脑,刚才还好好的,也就数息的工夫,怎么就争吵起来了。 两人虽不知什么情况,却是明白得赶紧熄火,不能让争吵升级。红莲过去护在杨妡身旁低低劝着,晨耕则对着魏珞打躬作揖,“表少爷,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魏珞抱了书,对着杨妡冷冷地道:“你若不用我管那就罢了,你好自为之……拿镜子照照自己的脸!”又扫红莲一眼,“好生看着你家姑娘”,大踏步地往外走。 “我长什么样子自己清楚得很,你倒要称称自己几斤几两。”杨妡怒气冲冲地喊。 魏珞刚走到门口,闻言顿住步子,转身回来。杨妡心下害怕,忙往后退了退,藏在红莲身后。 魏珞见状更觉气哭,将手里竹哨往书案上一扔,再不多言,铁青着脸离开。 杨妡不是小孩子对竹哨本不稀罕,加上心里还存着气没发尽,抓起竹哨就朝魏珞扔过去,只可惜她力道小,又没准头,刚刚扔到门口就落在了地上。 晨耕忙过去捡了起来。 见魏珞离开,红莲舒口气,因瞧见杨妡鼻梁上的墨点,忙掏帕子蘸着清水给她拭去,一边赔着小心问:“好端端的,怎么突然生气了?” 杨妡踢着地上碎纸片愤愤道:“谁招他惹他了,不可理喻!”想起魏珞二话不说撕她纸张时候的凶恶,以及灯会上抡起马鞭毫不留情地抽向魏剑啸时候的狠辣,叹一声,闷闷不乐地说:“我娘说得对,跟这种武夫根本没有道理讲,讲也讲不通。” 晨耕识趣地沏了新茶过来,恭敬地给杨妡倒一杯,赔笑道:“姑娘喝口茶消消气,您要抄什么书,尽管吩咐我,就是我字写的不好,姑娘别嫌弃。” 杨妡颓然坐下,摇摇头,“算了,不用了,今天的事儿别告诉我爹,说出去丢人!” 晨耕想想,觉得就是一半大小子跟一小姑娘吵架,说出去不免让人以为杨妡跋扈,瞒着倒是更好,便笑着点头,“姑娘放心,我心里有数。”说罢,仍到门口站着。 杨妡看着桌上散乱的碎纸片,随手掂起一片,上面正写着两个字——斑蝥! 第53章 裁衣 斑蝥也叫花壳虫, 书上说产于南地,体表有毒, 捕虫人在七八月份, 趁着清晨露水未干,用网捉之, 然后沸水烫死, 晾干磨成粉出售。 斑蝥粉可入药,能破血消癓、清除积癣,但是如果与蛤蚧、淫羊藿等一同熬制成丸,则就是极有奇效的房中药物长春丸。 不但斑蝥, 腽肭脐、紫河车以及滇中产的缅铃也都有类似效用。 以前杏花楼所用的房中药花样颇多,有焚烧嗅味的助情香、有含在口中的沉香合、有固于腰间的蜘蛛膏,有封在肚脐的保真膏,更有直接涂抹在器具上的三厘散、掌中金等。 杏娘有个相熟的郎中, 专门替她熬制各种房中药。 魏剑啸不是贪恋房中之事吗, 杨妡便打算一次让他玩个尽兴。只是她如今养在深闺,再想得到这些药物是难上加难。 上次因为魏氏刁难张氏, 她出主意让吴庆找个赎身的妓子偶遇杨归舟,这已经是冒险之举。而且她可以解释是因为以前跟着爹娘出门卖货听说的。 这次却不同,她能开口让张氏想法给她寻找房中药吗? 那些热毒之物就是从她口中吐出一个字都不成。 杨妡记下来是想等元宝几时再来寻她, 好吩咐他去办,或者趁去三舅公家的时候,偷偷摸摸顺一两样,慢慢凑齐了, 按照书上方子自己熬制。 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杨妡不着急,她有足够的时间慢慢筹划。 没想到打算得好好的,竟然被魏珞看了个正着,而且一把撕了个粉碎。 本来毫不相干的两人,她感激魏珞两次出手相救她于危难之时,也愿意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报答他,可这并不意味着事事要听他的,被他管着。 那天魏珞说得明明白白,不需要她报答,只要她见了他远远躲开,能走多远走多远。 年纪轻轻的记性就那么差,才两个月就忘记了? 杨妡气鼓鼓的,连喝两盏茶才勉强压下心头怒火,却是再没有心思重新抄录。 魏珞也窝着满肚子火气。 他是怎么也想不到杨妡才刚刚十岁,平常看着乖巧可爱,背地里却偷看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只看看也罢了,竟还得誊写下来,这是想留着天天琢磨? 倘或被人看到,她的脸面往哪里搁? 他一片好心却换来她的讥诮讽刺。 尤其她眼眸里的厌恶疏离与防备,就好像前世他每次想靠近她的反应毫无二致。 魏珞满腹怒气又是满心悲苦,铁青着脸走出杨府,回到秋声斋,将三册书往案上一扔,三两下褪去身上衣袍,只着了下裤,抓起墙上长剑往屋后走。 一套剑法舞得虎虎生风水泄不通,直到出了满身透汗,地上落满了翠绿的枝叶,这才收了剑。 到井旁提上半桶水,当头泼下去,一股子心火终于散了。 等魏珞重新换好衣衫,泰阿与承影各抱两匹布自外头走进来。 张大娘随后跟着,见到魏珞就乐呵呵地说:“共买了四匹布,足足能做八身衣裳,四件春秋穿,四件夏天穿。” 魏珞扫了眼,一匹细棉布、一匹府绸、一匹杭绸还有匹斜纹布,都是鸦青色。点点头问道:“银子够不够?” “够了,还富余三百文。”张大娘答着,吩咐泰阿两人将布放到西梢间,又取出一件旧衣齐着肩头在魏珞身上比试,口里念念叨叨着,“肩要宽出两指来,袖子得长半寸,少爷还是太瘦,要多吃肉,赶明儿我买几只小鸡崽在后头养着,什么时候吃就宰一只。” 泰阿听了“哈哈”笑,“大娘,您刚才说少爷衣裳要长多少?” 张大娘寻思片刻,想不起来了,笑骂道:“你这促狭鬼爱打岔。”重新展开衣裳比划。 泰阿苦着脸喊冤,“明明是您自个量着尺寸又说炖鸡,跟我有什么关系?” 张大娘不理他,口里默默念叨着几个数目字,紧着进屋比照了旧衣裁出一身来,这才松口气,复出来对泰阿道:“赶紧的,闲着没事把屋后空地平整出一块来,这会儿正好种菜,旁边垒个鸡舍,明天我就去看看有没有买鸡崽儿的。” 泰阿不甚情愿地去了。 魏珞在旁边瞧着,脸上终于显出一丝笑意。 前世张大娘也在他院子里伺候,不过是在厨房打杂。 杨妡几乎不曾与他一道用饭,也极少打听他的行踪。 有一次他回来几近半夜,肚子里实在饿得慌,便亲自往厨房里觅食,那天正值张大娘值夜,好在灶上留着火,锅里温着水,张大娘来不及做别的,就给他下了一锅热热乎乎的面疙瘩汤。 汤里卧着两只荷包蛋。 他端着碗就在厨房里吃,张大娘一边给他添饭一边让他慢点吃,看着他的目光充满了慈爱,就像母亲对待自己的儿子。 那以后,他就留了心,只要张大娘值夜,厨房里定然留着火备着饭。 只为了那点深夜的温暖,这一世,他早早将张大娘要到了自己身边。他之所求也不过是能有个人提醒他天冷加衣,能与他同桌共食,能守着同一盏灯,她在灯下缝衣,而他在旁边瞧她。 两世为人,这个平凡的心愿他都不曾得偿。 前世的杨妡会得一手好女工,他见过她的手艺,帕子上绣成的月季花能引来蝴蝶。她也能做点心,隔三差五会做玫瑰饼核桃酥去讨好王氏。 魏珞不喜甜食,而杨妡也不曾做过羹汤。 杨妡给他印象最深的就是,秋日阴雨连绵,她披件青灰色披风站在廊下,一把纤腰瘦得不盈一窝,浑身上下笼着无尽的愁绪,就好似月湖里衰败的枯荷,死气沉沉。 好几次,他都想冲过去抱住她,亲吻她,让她鲜活起来,让她因他哭因他笑,可每每他走近,她都像受惊的兔子,飞快地躲避起来。 所以,她看雨,而他只能隔着雨雾,偷偷地看她。 思及前世,又想起适才,魏珞一颗心冷了热,热了冷,翻腾好半天才慢慢平静下来,进屋拿起适才借的书册读。 他本是假借书之名去见杨妡一面,没想到跟杨妡发生争执,却意外地发现《将策》非常实用,里面不但有行军布阵之策,更有治兵御下之道。 这一看便入了迷,渐渐地将杨妡抛在了脑后。 而杨妡在书房也是自得其乐,杨远桥藏书颇丰,从正史到杂说,从策论到话本应有尽有,她对史书不感兴趣,倒是翻腾出好几册很有趣味的稗官野史,每天读得津津有味。 唯一感觉无聊的就是杨姵。 这日她闲着没事便跑到二房院跟张氏诉苦。 张氏笑道:“你来得巧,刚把裙子缝好,试试怎么样?”却是她前阵子跟杨妡缝出月华裙来之后觉得真是不错,因想到杨妡与杨姵形影不离的,就给杨姵也做了一条。 杨妡肤色白,用的是娇嫩的鹅黄间柳绿,杨姵肤色暗,用了浅丁香间着月白色。 “妡儿说你前几天新裁了件月白色袄子,襟边绣着紫丁香,就配那件穿。要是觉得素淡,就戴上那个镶紫玉的项圈,穿起来肯定好看。” 杨姵听得心动,迫不及待地吩咐松枝,“快把我那件袄子和项圈拿来,我穿上试试。” 松枝一溜烟跑了回去,少顷气喘吁吁地回来,把东西递给了杨姵。 杨姵与杨妡身量相差无几,就是杨妡孱弱了些,而杨姵腰身圆滚滚的,显着很结实。 月华裙是十六幅的,裙幅很宽,腰身收得高,看起来腿长了许多。而月白色袄子刚刚及臀,上面的紫丁香与裙子上的丁香色浅浅呼应,倒是勾勒出一些曲线来。 杨姵非常满意,站在穿衣镜前转过来转过去地看,好容易才舍得脱下来,对张氏道:“婶娘,去蔡家的时候我就穿这身,怎么样?” 张氏笑着点头,“好看,妡儿也穿月华裙,到时候你们俩一对姐妹花把别的姑娘小姐都比下去。” 这都快到四月了,桃花已经开败,杨姵终于等到了安国公蔡家的帖子,说在三月二十六请杨家阖府去赏花。 这两天,针线房忙乎得够呛,给杨妡杨姵等人各做了两身,却给杨娥和杨娇每人添置了六身,而且样式和绣花也更精致。 杨姵知道那两人是要相看亲事,可心里总有些不太服气,这会儿得了张氏做的裙子,顿时笑逐颜开,连连点头:“嗯,肯定的,那天我还得让阿妡给我梳头,她梳得比松枝好。” 再过五日,罚期已满。 杨妡终于解了禁,一大早就颠颠地到松鹤院去,正巧杨娥跟卢氏也在。 杨妡先给魏氏问过安,又朝杨娥福了福,“二姐姐,上次是我考虑不周,不该在大街上动手,爹爹已经罚过我了,您大人有大量,饶过我这会吧。” 杨娥听着话音不对。 什么叫考虑不周,不该在大街上动手,那就是说,在府里动手是应该的? 她柳眉一竖,怒气上来,正要质问两句,卢氏已笑盈盈地拉着两人的手合在一处,“一家子姐妹哪有隔夜仇?事情过了就过了,明天到安国公府,咱们要和和睦睦开开心心的,可不能让人以为咱们姐妹间有芥蒂。” 魏氏原打算斥责杨妡几句的,听闻卢氏的话,斥责变成了敲打,“这次就算了,以后做事都得动动脑子,要少言慎行,出门做客更是如此。” 杨妡干脆地应着,“是,我明白,一定好生听祖母的话。” 卢氏唇角微弯,着意地看了杨妡两眼。 第二天,杨家姑娘都在屋里先打扮齐整,然后到松鹤院给魏氏过目。 魏氏眯缝了眼,挑剔地盯着炕边站着的五个孙女,杨婧倒罢了,才刚七岁,打扮得好赖没什么关系。杨妡是最出众的,皮肤娇嫩似水,眉眼精致如花,身上饰物并不多,可就是明晃晃地耀人眼。杨姵也不差,头发侧梳成飞云髻,戴两支小巧珠钗,月白色袄子配浅丁香裙子,有种飘逸灵动的美。 相较而言,杨娇算是中规中矩,比往常多戴了几样饰物,杨娥却是最差的,穿着大红色绣牡丹花图样的褙子,头上戴着整套的赤金头面,显得老气横秋就像个已成亲的妇人。 真是越想求好越不得好。 魏氏脸色瞬时变得不好看,侧眼瞧见旁边也是仔细打扮了的张氏,心里那股子火气立刻有了目标,沉声道:“老二家的,都称你一声母亲,你这心里还分出了三六九等不成?等五丫头缝衣裳,怎么就不能给二丫头三丫头缝一身?” 张氏平白受此无妄之灾倒也没恼,笑盈盈地说:“老夫人教训得是,儿媳妇言行素来跟老夫人看齐,还以为人心本来就长得偏,没想到竟是儿媳想岔了。等回头就给二姑娘和三姑娘缝,顺道也给老夫人做一身……”默一默,转头对钱氏道,“这会儿天真的暖了,看花园里各种藤蔓茂盛得不行,嫂子往后到花园去可得小心点,不当心碰到身上就发痒。以前听说有人用蘸了绿萝汁液的丝线缝衣裳,穿在身上白天黑夜地痒,把皮都挠破了还是止不住。” 钱氏不知所以,随口应道:“有些是这样,不能随便碰。” 杨妡觉得好笑,不由弯了唇角,偷眼看向魏氏,却发现她的脸色更黑了。 耽误这些工夫,眼看着已到了辰正,魏氏没再多话,吩咐众人赶紧出发。 杨妡仍是与张氏及杨姵同坐一辆马车,快走到蔡家门前的胡同时,正瞧见有个鸦青色身影骑匹枣红色骏马擦着马车过去。 看身影就知道是魏珞,杨妡暗暗“哼”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魏珞发火很正常,就像家长看到孩子在看小H书似的,不但看,而且还认真地记笔记,估计家长应该第一反应就是把小H书撕了。 魏珞就是这种心理~~ 第54章 厌憎 本朝开国时曾分封了四位异姓王爷外加四公八侯二十四伯, 如今六代帝王过去,先前的四王只剩下滇王还在, 其余的都被褫夺了封号贬为平民, 而四公也起起落落换过两茬,唯独安国公却历经数代始终屹立不倒。 安国公府坐落在仁寿坊, 就在隆福寺北面隔着两条街, 占据了整个芝麻胡同。 进得角门后,男客绕过影壁前行至前院,女宾则沿着抄手游廊往内宅走。 安国公府占地极大,杨府及魏府虽然各处都引了活水, 但只有园子里挖了湖,而却大大小小好几处湖,有的旁边植了翠竹,名曰竹影湖, 有的四周围着垂柳, 名曰柳烟湖,还有一面呈月牙状, 叫做新月湖,依湖又建亭台楼阁水榭轩堂,处处彰显出国公府的地位与气派。 杨妡头一次来蔡家, 两眼好奇地四处打量着,低声问杨姵,“不是说没落了,看着不像啊?” 不等杨姵回答, 张氏瞪她一眼,声音压得越发低,“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远远看着气派,往近里看就不行了。” 走了约莫两刻钟,才走到二门。 适才引她们进来的婆子悄然退下,换成了个穿着青灰色比甲的大丫鬟,笑着招呼道:“几位夫人、太太、姑娘请这边走,今儿天气好,清惠长公主说屋里待着憋闷,故而把宴席摆在新月湖旁边。” 杨妡心中一凛,以往往杏花楼去的达官显贵不少,从没有见过皇室中人,长公主对她来说更是遥不可及的存在,没想到今天竟能见到真正的金枝玉叶,一时有些忐忑也有些兴奋,连忙竖起了耳朵,就听钱氏笑着问道:“长公主已经到了?” 丫鬟笑道:“早两刻钟到了,正跟秦国公夫人和长平侯夫人说话。”言外之意,杨家人来得有些晚。 钱氏面上露出几分讪然,若非魏氏闹那一通,恐怕她们也能早点赶到。 说话间,丫鬟将几人引至新月湖畔。 杨妡立刻惊呆了,沿着湖边种了数十株杏花,此时花正盛,放眼望去宛如粉色云霞,如梦似幻。这还倒罢了,就在杏林旁边种着成片的鸢尾,紫色的鸢尾花星星点点地缀于青翠碧绿的草叶之间,有早来的姑娘穿行在其中,宛如画中人。 鸢尾花旁有座五开间的屋舍,屋舍窗户尽开,透过窗棂能清楚地看到里面人头攒动衣香鬓影。 杨妡亦步亦趋地跟在钱氏身后进去,就见三间打通的畅厅上首坐着一位跟张氏差不多年纪的妇人,旁边另有三位美妇作陪。 钱氏率众人行礼,“见过清惠长公主。” 清惠长公主矜持地笑道:“不必多礼,”目光扫过钱氏身后的一排女孩子,神情变得温和起来,“早听说杨家最出息姑娘,不但模样性情还有才华学识都是好的,过来让本宫仔细瞧瞧。” 杨娥为首,几位姑娘按着序齿排成一排,顺次走到清惠长公主面前。 清惠长公主先夸了杨娥的气度,又夸杨娇的安静,再夸杨婧的可爱,最后两手一边一个握住了杨姵与杨妡笑道:“好一对姐妹花,都这般漂亮乖巧,不亏是杨老夫人调~教出来的。”吩咐身后女官端过一只朱漆雕花托盘。 托盘底层铺着墨绿色姑绒,姑绒上摆着十几样玉佩、手镯、发钗等饰物。 “初次见面,一点小东西给姑娘们戴着玩儿。”清惠长公主貌似随意地拿起托盘上的饰物,一一分发下去。 杨妡注意道,只有她跟杨姵是手镯,其余三位都是玉佩。 拜见完长公主,钱氏又领着她们给其余夫人问安行礼,有些以前见过,有些则是头次见,头次见的夫人大都准备了见面礼。 一圈下来,杨妡收获了不少东西,心里也是讶然不已。安国公府着实不简单,京城数得着的头面人物几乎都来了,包括三位侯夫人,七位伯夫人还有几位世子夫人,至于那些新兴权贵更是认都认不全。 细细想来,恐怕只有宫里设宴才能把这些王侯贵族尽数请到。 安国公府几十年没有出色的子弟入仕,在朝政中几乎也没有话语权,怎可能有这般大的能耐? 杨妡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偷偷问张氏。 张氏思量片刻,低声答道:“兴许就是没人入仕,帝王放心,权贵们也能毫无顾忌地与蔡家交好。国公爷一年的俸银只三五千银子,朝廷又不是养不起。”侧头四下看了看,声音更低,“蔡家办这场宴会也能赚不少,像咱们府是蔡家下帖子请的,那边很多官员都是塞了银子才能求得一两张请柬。” “啊!”杨妡低呼出声,随即便明白。 她们只当是来散心玩耍的,可有些人却把宴会看成结交权贵的好机会。而且都带了适龄的女儿过来,保不齐就能结门好亲事。 两人正窃窃私语,就听钱氏道:“你们母女俩有多少话在家里说不完,又到这里说?”指了杏花林旁边的亭子,“那边蔡家姑娘正找阿妡过去不知道干啥呢。” 张氏忙对杨妡道:“去吧,要文静点,别乱闹伤了和气。” 杨妡笑一笑,“您放心吧,我有分寸。” 小心地提着裙角,带了红莲往倚红亭去。 亭子里只七八个人,除了蔡家姐妹、李家姐妹就魏珺、孟茜跟杨姵,全都是往常熟悉的。 蔡星梅笑道:“十二妹妹带人往流芳阁作诗画画去了,天天作诗没意思,咱们玩个乱联复原吧。” 说罢,有丫鬟取过一根绳子系在亭中廊柱上,绳子上挂了十个字,分别是雨、鸟、花、湿、停、光、语、高、去、风。 杨妡倏然变色,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个游戏她也曾玩过,就是这十个同样的字,跟薛梦梧一起玩的。 当时是个六月天,她只在肚兜外穿了件单薄的纱衣。 薛梦梧说,如果她对的出来,他就罚酒三杯,如果她对不出来,就得将纱衣脱了,任他为所欲为。 她学识怎比得上薛梦梧,自然是输了。 薛梦梧毫不留情地把她抱到床上,剥了个精光…… 没想到再世为人,会从蔡星梅口中听到这个游戏,杨妡仿佛想到了什么,又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心怦怦跳得厉害。 蔡星梅笑着宣读了规则,“用这十个字说一幅对联,不拘怎么对,能讲通就行。我这里备了彩头,能对出来的奖赏簪子一支。” 便有丫鬟取过三支木簪,轻轻地放在石桌上。 “是百年桃木根刻的,虽然不值钱,胜在意头好,还能辟邪安神。怎么样,有想出来的没有?” 几人觉得有趣,都默默地记下这十个字,翻来覆去地对仗。 少顷孟茜笑道:“我来一个,雨去花光湿,风停鸟语高,意思说得通吧,风停了就显出鸟声高来。” “通顺!”蔡星梅拊掌赞同,递给她一支簪。 紧接着李兰心叫道:“我也有了,雨湿花光去,风高鸟语停。” 蔡星梅点头,“这也通,风太大,鸟儿都不叫了。”笑着递给李兰心一支簪,又掂起最后一支木簪,笑吟吟地问:“还有谁?” 杨妡微阖下眼,沉声念道:“雨湿花去光,风高鸟停语。”得了最后一支簪,簪头是九朵簇拥开放的蕙兰。 难得这么小一支木簪能刻出九朵花来,而且九朵蕙兰形状大小各不相同。 杨姵觉得稀奇,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称赞道:“真是精巧,也不知三表哥能不能刻出来这么好看的花。” 魏珺闻言便道:“我哥平常喜欢刻猫狗等动物,真没见过他刻花,要不回头央他刻一个看看,要是好,也寻了好木头刻簪子。” 听她们提起魏珞,杨妡翻翻白眼没有作声。 刚好清惠长公主身边的女官笑意盈盈地走过来,“前头公子少爷们约好在校武场比赛射箭,长公主说前去捧场凑个热闹,问姑娘们有没有兴趣一道。” 清惠长公主邀请岂有不应的,再者都是十多岁的小姑娘,心里已隐隐约约有了对少年男子的好奇,当下异口同声地答应了。 安国公府祖上也是善文略通骑射的,因而特意圈出百尺见方的地方用来督促家中子弟习武打拳。这些年过去,校武场早就名不符其实,好在地面仍是平整,四下看台上的木椅也还健在,没有因风吹雨打而朽坏。 此时,木椅上已经铺了墨绿色椅袱,正面看台上还额外支起了遮阳用的篷布。 蔡星梅寻到个眼界开阔之处招呼她们坐下,杨妡这才发现杨娥跟魏琳早就来了,已经占据了正面稍偏一点的好位置。 而更多的姑娘正三五成群地往这边走,有几位年轻妇人因为好奇也跟着来了,可惜钱氏跟张氏都没在。 校武场边竖着十个做成人形的箭靶,数十位公子少爷正在场中或擦拭弓箭,或察看箭矢,认真地做着准备。 在这些锦衣玉食的王孙公子中,身穿鸦青色道袍有着麦色肌肤的魏珞显得格外扎眼。他一手拿弓,肩上背着箭囊,神情散淡,跟旁边杨峭和一位身穿宝蓝色锦袍的少年聊得正欢。 杨姵也瞧见了,笑着指给杨妡,“二哥,还有三表哥,也不知比赛有没有彩头,希望他们都能拔得头筹。” 杨妡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要是几年之后在战场上历练过的魏珞应该没有问题,可现在,就冲他那火爆脾气,未必能静得下心练习箭法。不过依他的力道和身手,肯定不会垫底。 杨妡不关心这些,便百无聊赖地四下打量,待瞧见蔡星梅不觉蹙了眉。 她怎么会知道这个乱联复原的游戏? 难不成也是薛梦梧告诉她的? 可是,就算上次庙会,薛梦梧替她抢回了发簪,一个国公府的姑娘跟一个落魄书生也没有机会接触太多? 杨妡百思不得其解,就瞧见方才传话的那个女官又过来,笑道:“杨家四姑娘,五姑娘?” 杨妡笑着点点头。 “长公主请两位过那边,那边看得清楚些。”女官笑盈盈地指着篷布下的看台,那里清惠长公主不知何时过来了,正和蔼地朝着她们微笑。 杨妡心中不解,却不好推辞,道了谢,与杨姵一道跟在女官后面过去。 接着又有四个女孩被请到了清惠长公主身边。 坐定之后,杨妡才发现,这里是离那些备赛的公子少爷最近的地方,抬眼就能将场里众人看得一清二楚,而那些人只要回头自然也能把看台上的人看清楚。 心念电闪之间,杨妡忽地明白,清惠长公主选中她们是要给底下的某人相看的,也不知那人是谁。 正思量着,见魏珞恰回头朝这边看过来。 四目对接,杨妡清楚地看到魏珞脸色立刻夸下来,两道浓眉紧紧蹙在一起,好像见到她是一件多么令人憎恶令人讨厌的事情。 杨妡气不打一处来,飞快地别开脸,低骂声,“切,也不好生照照镜子,好像谁愿意看你似的?” 第55章 低落 魏珞将她脸上表情的纤毫变化都看在眼里, 心头一沉,眸光更深了些。 杨峭见他突然止声, 疑惑地转头, 便瞧见坐在清惠长公主附近的杨妡姐妹俩,含笑点点头以示招呼。 杨妡朝他还以微笑, 刚巧那位身着宝蓝色锦袍的男子也回过头来, 看到她精致的眉眼,如石榴花般明媚动人的笑靥,目中流露出几分惊艳。 杨妡察觉到,得意地斜睨魏珞一眼。这一眼既有少女的懵懂, 又隐着成年女子独有的柔媚,极为惑人。 魏珞脸色更黑。 在他印象里,前世就是在安国公府,当今圣上的幼弟瑞王李昌铭相中了杨姵。可那次, 他与杨妡早早就定下了亲事, 杨妡并没能坐到清惠长公主身边,而是与一众不相干的女子混坐在一处。 李昌铭根本没有机会看到她。 这一世, 很显然清惠长公主对杨妡颇有好感。 而杨妡的美又有谁能抵得过? 偏生她还不自知。 也不见得,兴许她已经知道了,就是故意对着李昌铭微笑, 以谋求好感。毕竟,嫁给李昌铭,进门就是王妃,不管是魏璟还是魏剑啸, 再不可能伤害到她,杨家众人也会围着她捧着她,就像前世的杨姵一样。。 或者,杨妡会因而开心舒畅,不再像前世那般整天抑郁寡欢。 想到此,魏珞黯然转回头,掏出条帕子,细细擦拭着长弓的弓身,擦完,手指捏着牛蹄筋制成的弦,轻轻勾了下。 这时几个身着靛青色裋褐的小厮手里挥动着红色小旗示意众人安静,安国公阔步走进校武场,先对清惠长公主这边拱拱手,然后大声下场宣读了比试规则。 大致就是场内人随机分成两批,每批十人,每人五枝箭,目标是百尺开外的木靶,命中红心最高的三人再次对决,选出冠亚季军来,各有奖品相赠。 宣读完,有小厮用木棍在地上划了条横线,第一批的十人率先站在先后,各自搭箭张弓做好了准备。 射程并不远,只要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弱书生,都能射到预定距离,但命中红心者却寥寥无几,更有几人将箭射到旁边靶子上。小厮认真记过数,大声报出各人成绩,只有福建总兵章矗的儿子章栋射了个满堂红,五箭均中靶心,赢得场内一片欢呼。 魏珞、杨峭及李昌铭都在第二批。 杨家人重视诗文不注重骑射,加之杨峭长得也实在弱了些,连弓都拉不满,堪堪能将箭射到靶边。 出人意外的是,脾气暴躁的魏珞跟养尊处优的李昌铭竟然表现相当出色,同样射了个满靶。 毫无悬念地,魏珞、李昌铭以及章栋三人需要另行比试。 这次仍是每人五支箭,箭靶不再固定在地上,而是找了三个小厮分别举着来回走动,也是命中率高者获胜。 看台上都是养在深闺的柔弱女子,平常连杀鸡宰鹅都没看过,看此场景,不免为那三名小厮捏了把汗。 场内顿时安静下来。 安国公见状,笑着下场,再度扬声解释,“诸位权且放心,今天比试所用箭矢都已除掉箭头,倘若失了准头,小厮们最多受些皮肉之苦,绝无生命之虞。” 杨姵低声跟杨妡嘀咕,“我看不一定,刚才那些箭不也是去了箭头的,都能穿透木靶,要是不小心扎进心口,就算能保住性命,肯定也疼得要死。不知道这边府医在不在,如果出事赶紧救治才好。” 杨妡四下张望几眼,看到校武场西北角有几位男子远远地站着,便道:“我觉得那边穿土黄色长衫的瘦子应该是府医,长得像根老山参似的。” 杨姵顺着看过去,“噗嗤”笑出声来,“还真有点像。” 两人正相对偷笑,忽听众人欢呼叫好,却是李昌铭已经拉开弓,五支箭齐中靶心,箭尾散开成梅花状,犹在抖动着。 “真厉害!”杨姵啧啧赞叹,又不无担忧地说,“也不知三表哥成不成?” 杨妡没作声,看向场中第二个张弓的章栋。 前四支倒也不错,都射中了靶心,可惜临到最后关头,许是太想求胜的原因,撒放时手指抖了下,竹箭稍偏,射在木靶边上。 众人一阵惋惜。 轮到魏珞上场了。 他先转了转左手大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而后从容不迫地自肩后箭囊里抽出五支箭,放在嘴边吹口气,顺次搭在弓上。 他这是干什么? 刚才李昌铭是一支一支射出去的,魏珞是想五箭齐发? 杨妡“嗤”一声讥笑,到底能不能行啊,别只会摆个花架子才好。 杨姵也吊着口气,低声道:“我觉得有点悬。” “输了才好,免得那么嚣张。”杨妡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下,忽而转头对杨姵道,“你没觉得三表哥很令人讨厌?” “不觉得啊,”杨姵随口回答,正瞧见魏珞在举弓之前,又转头似有意又似无意地往这边看了眼,立刻朝他挥挥手。 魏珞脸上露一丝笑,双手缓缓将弓举起抵在身前,勾弦,推弓至满,不等瞄准,手松弦回,五支箭飞一般直射出去。 明明五支箭是同时离弦,可到达箭靶时却有先有后,五支箭箭头连着箭尾,直入靶心。 计数的小厮也惊呆了,瞪大眼睛仔细看了看,也不说话,扛着木靶绕场转了圈,跑到正面看台时,有意放慢了步子,以便让清惠长公主瞧个清楚。 看台上欢声雷动,杨姵更是雀跃不已,连声赞道:“神了,三表哥太厉害了。” 李昌铭五支箭攒成梅花状已是不易,而魏珞五子连珠也相当有难度,两人各有拥趸。 安国公笑眯眯地道:“既然难分伯仲,那就再比一场。”跟身旁小厮低语几声,小厮点点头,掏出一把铜钱数了数交给安国公。 安国公大声道:“共三十枚铜钱,每人只一支箭,谁射中的铜钱多谁就赢。” 规则既出,看台上都唧唧喳喳地议论起来。 杨姵皱着眉头道:“这不是难为三表哥吗,竹箭又不是针线,射中一只已经不容易了,难道还会转弯?” “不知道,看着吧,反正规矩定下了,两人都一样。”杨妡笑着回答。 两人再不作声,目不转睛地看着场中两人。 相比看台上诸人的紧张与兴奋,场内的魏珞与李昌铭却轻松得多,两人亲热地凑在一处不知谈些什么,只见魏珞朝李昌铭拱拱手,李昌铭则笑着捣了下魏珞肩头。 说完话,两人离得稍微远了些,各自取出一支箭搭在弓上。 那边小厮见已准备好,将手里铜钱用力往天上一扔,撒腿跑了开去。 杨妡尚未反应过来,就见两支箭颤巍巍地插在对面的木桩上。 小厮大声报了数,魏珞射中四枚铜钱比李昌铭多一枚。 魏珞将弓背在肩头,双手抱拳朝李昌铭拱一拱,“承让!”又回身遥遥地对清惠长公主做个揖。 杨姵大声喊道:“三表哥真神!” 魏珞听到她喊声,启唇浅笑,笑容入了眼,真切而生动。 就连杨妡也不得不承认,此刻的魏珞,英武得令人无法直视。 不知怎地,她竟然有些莫名的苦涩。 细细想来,魏珞平常寡言,对杨家几位姑娘并不亲近,尤其对她总是摆个臭脸子,好像她前世欠了他的银钱似的,可独独对杨姵友善且亲近,就如方才那温暖的笑,魏珞几时对她这般笑过? 如此一想,更觉愤懑,连魏珞最终得到什么奖品都无心关注。 杨姵根本没察觉她的小情绪,不迭声地问:“阿妡,你刚才看到竹箭怎么穿过铜钱的吗?隔着那么远,我连铜钱都没看清。” 看着她不加掩饰的喜悦与敬仰,杨妡略略垂了头,低声答道:“我也没看见。” “今天真是大开眼界,赶紧回去讲给我娘她们听听。”杨姵拉起她的胳膊,两人跟清惠长公主道了谢,仍回新月湖那边用饭。 午宴摆了六桌,菜肴精致而奢华。往常杨家宴请,上过鱼翅通常就不会再有海参,而蔡家不但两样都上了,还有一盘鲍鱼炖排骨。 杨妡恹恹地没胃口,杨姵却吃得香甜,劝道:“你尝尝熊掌,一点儿都不腻,蔡星梅说这次特地请了一个苏州厨子和一个鲁菜厨子,那道葱爆海参就是鲁菜。” 杨妡敷衍地“嗯”一声,夹了块熊掌,浓香带着丝甜味,果真非常可口毫不油腻。她慢慢地嚼着,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在三舅公的医馆里,魏珞曾说过,那附近有家苏州会馆,做得苏州菜很地道。 他是想要带她去吃吗? 念头乍起,杨妡沉闷的心情忽地雀跃起来,可侧眼瞧见杨姵,才始欢喜的心又低落下去。 胸口骤然梗得难受,像塞了块大石一般,沉甸甸地坠在心头。 这是种全然陌生的感觉,喜悦、期待、恐慌、胆怯甚至还有丝丝的愧疚交缠在一起,教她不知所措无所适从。 茫然地用过饭,又茫然地跟蔡家众人道别。 直到上了马车,杨姵才注意到她的异状,担心地问:“你脸色不太好,哪里不舒服?” 杨妡垂眸低声回答:“昨夜睡得不安稳,加上早上起得早,有些困。” 杨姵知道杨妡经常睡不安生,遂体贴地说:“回府还得两刻钟,你先在我肩头靠一靠……你的安神丸还有没有了,要不再让府医配一些,等睡不着的时候吃上一粒,或者让厨房温一杯羊奶。” 这就是杨姵,总是这么关心她体贴她。 杨妡默一默,长吸口气,将头靠在杨姵肩头,“阿姵,过几天就是你生辰了,你想要什么礼物?” “随便,你送什么我都不嫌弃,”杨姵乐呵呵地说,忽地问道:“我要什么你都给吗?” 杨妡郑重地点点头,“嗯!”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卡文,总是表达不好女主此时的感觉。妹子们先凑合着看,稍晚点我再修一修~~ 下一章进度会加快~~ 第56章 定亲 张氏瞧着两人一问一答的样子, 唇角撇了撇别开眼。 回府后,张氏将杨妡叫到二房院, 低声问道:“长公主叫你们陪她看比箭, 可曾说过什么?” “没有,”杨妡摇头, “只让女官问了些喜欢喝什么茶吃什么点心的话, 再没说别的。” 张氏思量片刻,开口道:“今天安国公府这宴会是给瑞王相亲呢,长公主让人把你们六人的生辰八字都要走了……肯定你们六人中能出一个王妃。” 杨妡已猜想到,并没觉得惊讶, 只问道:“瑞王大概多大,怎么会让安国公府操持宴会?” “估计十六七岁,”张氏也吃不准,“要是你的八字能合上就好了, 进门就是王妃, 以后谁都不能小看你。” 杨妡默一默,印象里只记得那人宝蓝色锦袍上绣着的仙鹤云纹, 相貌如何却是一点没想起来。 事实上,她压根也没仔细瞧过那人,她全副注意尽数放在了魏珞身上。 想起魏珞, 杨妡心头微酸,面上却带着笑,“娘真是的,最开始说魏家二表哥是多么多么好, 后来又把齐家表哥夸得花儿似的,这会子又惦记着什么王爷了。您可是有个准主意没有,别隔三天变一变?” 张氏佯怒,“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你?”顿一顿,又道:“别看你跟阿姵一唱一和说得好听,可到关键时候就显出真章来。我猜测你伯母肯定知道了瑞王选妃的事儿。亏你还早早起来给阿姵梳头,她竟是一丝口风都不透?” 杨妡赔笑道:“就是事先知道也没什么,成不成最终还是看八字,姻缘都是天定的。” 张氏脸色仍不好看,“话虽如此,可要是早点知道,你也好早做准备。至少换条裙子,这裙子漂亮归漂亮,但太娇了,显得不庄重。” “漂亮就好,”杨妡笑呵呵地道,“娘不用愁眉苦脸的,方元大师还有那个明心法师不都说我命相好,您就等着跟我享福就成。” 张氏终于露出丝笑意,叹口气道:“我才不指望享你的福,我就是想你能过得平平安安顺顺当当的。” 杨妡陪着笑了会儿,别有用意地提起魏珞在校武场的表现,“没想到箭法真是高明,以后肯定能有出息……娘觉得三表哥怎么样?” 张氏无谓地道:“他有没有出息跟你也不相干。别说他现在已出了府,就是仍旧在魏府,他也只是个庶子的庶子,你却是咱们二房正经的嫡女,他根本高攀不上,换成阿娇倒还合适……你别是看上他了吧,还是他拿着恩情要挟你?我跟你说,要报恩有得是法子,或者帮他办事,或者给他银钱,犯不着赔上自己下半辈子。他今天在蔡家露出这么一手,说不定就被哪家将军看上了,早晚得上战场打仗,这要是成了亲,你在家独守空房不说,没准哪天就成了寡妇,让你哭都没处哭去?” 见张氏说得这么绝对,连半点余地都没有,杨妡心中更觉黯然,却强作出笑颜道:“我只随口这么一说,娘就连将来当寡妇都想到了。您可千万别咒我?” 张氏气得狠狠戳一下她的脑门,“哪有你这么说话的,我是跟你讲道理,别觉得他会拉弓射箭就迷了眼……你年纪还小,用不着这么早考虑这些。” 杨妡苦笑,“我哪里考虑了,翻过来覆过去还不都是娘在说?” 张氏细细回想一下,果然是自己说太多了,便笑道:“我就提个醒,你不是觉得困,趁吃晚饭还早,回去眯一会儿,别睡着,免得夜里再走了困。” 杨妡笑着告辞,刚走出院门,脸上的笑容就绷不住,顿时垮了下来。 站在空水桥边看着潺潺东流的河水,心头苦涩不已。 很显然张氏绝不会同意,杨姵也不知是什么想法,倘若她看中了魏珞,自己断然不能再动心思,而且魏珞又是那么阴晴不定的人,谁能猜出他的心意如何? 罢罢罢,算了吧,反正不急在一时,离嫁人还有好几年,或许还能遇到更合眼的男子。 杨妡勉强说服自己抛开这些烦恼事儿,重新收拾了心情回到晴空阁。刚进门就看到杨姵在厅堂坐着,许是等了有些时候,桌上茶盅已经见了底。 杨妡忙招呼丫鬟,“怎么没人续茶?” “不用,”杨姵拦住她,“我已经喝过两盅了,嫌她们在旁边碍眼,就没用伺候……阿妡,我有话跟你说。” 她脸上有难得的严肃与郑重。 会不会是跟魏珞有关? 杨妡心头一跳,掩饰般笑着问道:“好话还是不好的话,不好我不听。”拽着她的胳膊走进东次间,歪在炕边抓一只靠枕倚着,又扔一只给杨姵,“说吧,什么话?” “阿妡……”杨姵支吾着,似乎很难开口的样子,“阿妡,我不想要生辰贺礼,只要你别生我的气。” 杨妡没回答,笑盈盈地牵过她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杨姵的手柔软细嫩,因为肉多的缘故,指根凹下四个圆滚滚的小窝,是双很有福相的手。 杨姵像是得到鼓励般,低声道:“今天,其实是清惠长公主替瑞王选王妃,我前天就知道了,可我娘不让我告诉你……她说你太漂亮了,走到哪里都能吸引别人,我不如你好看,就只能好好表现,要显得端庄大方……在校武场时,我其实没那么好心,是特意说给旁边女官听的。阿妡,我心里很难受,不应该瞒着你……咱们还能跟以前那么好吗?”话到最后,已带了泣音,眼圈也有些红。 这就是杨姵啊,真正善良的杨姵,就因为隐瞒这件事而内心不安的杨姵。 杨妡觉得眼眶有些热,吸口气摇摇头,“不能,”顿一下又补充,“咱们要比以前更好才对!” 杨姵先是伤心,紧跟着大惊,眼泪忽地涌出来,抱住杨妡哽咽道:“是我不好,我没想当王妃,可是……” “没事的,伯母是为你好,她的话应该听。”杨妡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边掏出帕子给她拭泪,“以前我有事情瞒着你,你也从来没生过我的气啊。” “那不一样,”杨姵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把脸,“别的都是小事,嫁人才最重要,什么都比不得这个。” 杨妡笑着点点她,“没羞没臊,小小年纪就想嫁人。” “是我娘说的,我才没想过。”杨姵急忙分辩,又就着帕子擤了擤鼻涕。 杨妡佯作厌恶地避开些,“哎呀,可惜我的帕子了,回头你陪给我两条新的,得你亲手绣,这样才能显出诚意。” 杨姵连忙答应。 事情就此过去,连着一个多月,清惠长公主那边都没有消息传出。 杨妡跟杨姵并不当回事,两人的感情真的比先前更好了些。 张氏与钱氏心里着急,但面色不显,唯独杨娥按捺不住心里的得意,趁着给魏氏请安的时候,跟杨娇道:“看把那两人兴得,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咱家出了王妃了,这不啥事也没有,乌鸦染成花儿也变不了凤凰。” 杨娇不紧不慢地说:“二姐姐快别这么说,都是一家子姐妹,要是四妹妹跟五妹妹真成王妃,咱们不也能跟着沾光吗?” 杨娥本想与杨娇同仇敌忾,没想到反被挤兑一句,气得甩了袖子就走。 不大一会儿,这话就传到魏氏耳朵里,魏氏沉默片刻,喃喃自语道:“这丫头怎么越大越不懂事了呢?” 进了五月就是端午节,清惠长公主那边派人送了粽子,并给姑娘们送了节礼。 每人一对五彩绳和一只五毒香囊,除去颜色式样各有不同外,并没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五月十七杨姵生辰,杨妡在吴庆家的帮忙下,足足费了半个月的工夫才绣成一条裙子当成贺礼。 因不是整寿,府里各人都送了些小玩意权作庆贺,钱氏也没大肆铺张,只出了三两银子让厨房整治出十几样小菜,让五位姑娘们在晴照阁玩闹了半天。 这次姑娘们相处倒是平安,没有闹出吵架拌嘴的事情。 转天宫里便来人宣读旨意,说瑞王李昌铭选中杨姵为妃,只待杨姵及笄,就另择吉日成亲。 杨府得爵百年有余,虽是富贵,可府里从来没出过王妃。 钱氏激动得差点落泪,魏氏也一个劲儿地念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杨归舟也没法保持淡定了,连忙翻开黄历找出吉日,准备进祠堂祭祖。 正当杨府人仰马翻地准备大肆庆贺时,宫里又接连下了两道旨意,分别册封淮南侯七姑娘李兰慧以及礼部王尚书的孙女王家宜为侧妃。 却是两年后就要成亲。 李兰慧跟王家宜都是十三岁,正是两年后及笄。 既然选定杨姵为正妃,偏偏又让侧妃先进门,要知道进门先后非常有讲究。先进门的可以事先熟悉府里情况,而且因正妃没来,极有可能暂时掌管中馈。 这也倒罢了,最令人担心的是侧妃先生下子嗣来。 虽然王府跟伯府都是嫡子承爵,但有个庶生的长子却是件非常不妙的事情。 喧腾了好几天的杨府顿时沉寂下来,杨归舟顾不得搂着月姨娘颠鸾倒凤,而是将两个儿子以及长孙杨峻都召集到松鹤院连夜商议对策。 当今圣上还是皇子时并不显山露水,但先帝病重时却异军突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赢得了先帝信任,荣登宝座。 杨归舟在朝中地位并不算高,到如今也没摸清圣上的路数。倒是杨远桥在选拔官员上看出了几分端倪,建议杨家静观待变,别太张扬以免树敌。 最后得出的结果就是不摆宴席,只请交好的几家亲戚聚一聚,而对杨姵的教育却被放在了首位。 诸如针黹烹饪这些不用花费太多精力,稍会点就足以应付,琴棋书画要加强,更重要的是从现在开始要读史书。 治家犹如治国,要想得到瑞王信任和器重,对国事朝事一窍不通是万万不行的。 杨远山擅长诗词歌赋等风花雪月的东西,杨远桥对史书更为精通,所以就定下每隔五日,让杨远桥给杨姵讲史。 从此杨姵的日子就过得有点难捱,每天抱着枯燥的史书看不说,隔三差五还得写篇心得感受,跟应考的秀才差不了多少。相比之下杨妡则逍遥多了,每两天跟吴庆家的学针线,兴致来了就到厨房鼓捣点心菜肴,再就往园子里采了各种花瓣熬制膏脂。 日月如梭,转眼就是七月。 外出历练的杨峼风尘仆仆地回了京都,带来许多江浙特有的新奇玩意儿不说,还单独给杨妡带了封信…… 作者有话要说:  谁写的信呢? 肯定不用猜大家都知道,就勉为其难地猜猜吧,有红包奖励哈,时间截止到下一章发文~~~ 第57章 许诺 浅绿色的洒金信皮淡雅素净, 上面写着规整方正的五个字,五姑娘亲启。 杨妡没接, 抬眸, 笑着看向杨峼,“是给我的?” 杨峼笑答:“阿璟说以前有些误会, 但又没法当面说, 就写了封信解释一下。” 杨妡挑眉,“三哥,倘或这信是给二姐姐的,您也会代为转交?” 杨峼微愣, 解释道:“阿璟素来风光霁月,为人绝对信得过,肯定没有见不得人的事情。”顿一下,补充道, “你跟小娥都是我的妹妹, 我不会厚此薄彼。” 杨妡重复一遍,“要是二表哥这信是给二姐姐的, 三哥也会看都不看,直接就转交过去,是吗?” “这个……”杨峼支吾着不能回答。 先前他没考虑, 现在突然醒悟道,如果信是给杨娥的,他肯定要先读过,觉得没有问题才会转交。 见此情形, 杨妡已不需要他的回答,冷冷地道:“既然三哥觉得信里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就请三哥先把信交给祖母或者母亲过目,若是长辈答应了,我才能收,否则就是私相授受,我担不起这名声。” “这个,”杨峼又开始支吾,“阿璟说不便给外人看。” “三哥这话有意思,祖母跟母亲几时成外人了?”杨妡讥讽一笑,“既不能给长辈看,三哥还是把信退回去吧。” 杨峼脸上显出几分为难,“不瞒五妹妹,我跟阿璟拍过胸脯,一定把信送到。如今食言而肥,绝非君子所为。” 杨妡脸上笑意更盛,“这么说,三哥是一定要坐实我私相授受的名声,才成就你的君子之名?好,那我收下便是。”伸手将信从杨峼手中抽出来,仔细端量下信皮上的字,侧头吩咐青菱,“烧了吧,就在这儿烧,当着三哥的面儿。” 青菱毫不犹豫地打燃火折子,将信皮点着,扔进香炉里。 信纸许是熏过香,被火苗灼烧着,散发出怡人的香气,不过数息已然烧成灰烬。 杨峼直直地盯着纸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片刻才回过神来,对杨妡深深一揖,“这事儿是我考虑不周,我是觉得跟阿璟一起长大,对他极为了解,他绝不会做出礼法不容之事。我给妹妹赔个不是。” 杨妡笑道:“这也不算什么,三哥并未将我当妹妹看,自然考虑不周全。”侧头又吩咐青菱,“将我前几天做好的考袋找来。” 青菱极快地进屋寻了出来。 考袋用得是墨蓝色的锦缎料子,上面绣着喜中三元的图样。 七月初杨妡就开始动手绣,先后绣了好几幅都不满意,最后央求吴庆家的帮忙绣出大概轮廓,她花费了七八天工夫才绣好。 杨妡双手捧着考袋递到杨峼面前,“不知道能否入了三哥的眼,不过我相信以三哥的才学,这次秋闱肯定能拔得头筹。” 杨峼细看那图样,只见桂圆饱满丰润,喜鹊精神抖擞,就连树上的枝叶也是碧绿欲滴。 他情知杨妡是费了心思的,不由心里愈加惭愧,慌忙接过,连道谢都不曾说,匆匆地离开。 此时此刻,武定伯魏府徳正院。 魏璟直挺挺地跪在毛氏跟前,哀求道:“我心里只有五妹妹一人,除了她,我再不愿娶别人,祖母,您就答应了吧?” “不行,”毛氏断然拒绝,随后苦口婆心地劝,“阿璟,你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自小就听话懂事,这次怎么这么执拗?娶妻当娶贤,杨五长得一副狐媚子相,言行举止都上不得台面,怎可能当得起一家主母?连小娥半分气度都赶不上,你说你瞧中她什么了,脸长得好看能当饭吃?” “祖母,五妹妹她不仅长得好看,也有……礼数,广济寺的方元大师和以前那个明心法师不都说她命相富贵,兴许娶回家真能旺家旺财。” 他不提明心法师还好,一提起他,毛氏顿时想起自己被退回的银票来,怒气更盛,厉声道:“阿璟,若是别人,祖母肯定豁出去老脸给你娶回来,可杨五,此事绝无可能,你不要再提了。” 魏璟脸上露出绝望的悲凉,“可是祖母,我之前唐突过五妹妹,该当对她负责。” “唐突?”毛氏追问,“你怎么着她了?” 魏璟立刻想起那个回味过无数次的场景,他的手无意中触到她的脖颈,指尖温软柔滑的感觉。 面对盛怒中的毛氏,他不敢说出当时情况,只避重就轻地道:“上元节灯会,五妹妹头晕,我摸过她的脸。” “这个臭不要脸的贱货,”毛氏一下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破口大骂起来,“是不是她勾引了你?看她那样儿就知道没安好心思。这种不要脸的贱人还敢进咱家的门?且等着,明儿我告诉你姑祖母,这种姑娘趁早赶到家庙去,免得败坏门风。” “祖母!”魏璟悲切地喊,他只当说出自己不端的行为,毛氏会就此妥协,却不想更惹得毛氏震怒,反而把黑锅背在杨妡身上。他吸口气,哽噎地道:“祖母若不应,那我还是出门游学去,等十几二十年过去,找个寺庙出家算了。” 头重重磕在地上,不过三五下,额头已肿起好大一片。 毛氏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微阖了眼,用力咬紧牙关,片刻,开口道:“好,那我就依了你,不过得有个条件,明年春闱你需得金榜题名,否则这事再不许提。” 魏璟大喜过望,高声道:“祖母放心,孙儿定当努力,即便考不中一甲,也必然能进二甲。” 看到他喜形于色的模样,毛氏浑身好似脱了力一般,颓然挥挥手,“你去吧。” 终于得了毛氏应允,魏璟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好容易捱过两天,等额头青紫消了,便迫不及待地往杨家去,想告诉杨妡这个好消息。 等进了门,才想起自己平白无故地绝不可能进到杨家内宅,便转而走向竹韵轩。 杨峼正因未能完成他的托付而不安,见到魏璟,便愧疚地说:“我考虑不周,负了你的信任。” 魏璟浑不在意地说:“不怪你,五妹妹是闺阁女子,哪能随便收外男信件,算起来改是我强你所难,是我行为欠妥。” 杨峼惭愧道:“我也有错,这事我原不该应允你的。” “算了,过去就过去了,”魏璟大度地摆摆手,问起杨峼看的书籍来,“八股跟文书我觉得都不成问题,就是策问有所欠缺,记得你提过几本水利、农事的书册,能否借我看两天?” 杨峼忙把案头自己整理出来的摘抄纪要递给他,“这是我收集的近几年的策问题目,也有关于水利农田的心得,你这会看书怕来不及,如果相信我的话,就只看看这些。” 魏璟笑道:“你策问比我好,又不存芥蒂地借给我看,我哪里会不相信你?”稍停会儿,想到毛氏终于松口杨妡之事,几乎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想与杨峼分享,只苦于事情没过明路,不好贸然散布出去,便生生忍住了,却咧了嘴笑,“咱俩是至交又是亲戚,以后只会越来越近,我不相信你就再没人可信了。” 杨峼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只以为是远游归来,见到亲人高兴,并没往他处想,便将自己看书过程中不太明白的地方提出来,两人探讨一番,魏璟才乐颠颠地回府。 接下来几日,魏璟真是头悬梁锥刺股地苦读,恨不能一天当成两天用,毛氏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天天嘱咐厨房用心炖了汤水伺候。 好在没多久就是秋试,魏璟满怀希望地进去又信心十足地出来。 待到月底,秋试成绩出来,杨峼与魏璟均名列前三十。 毛氏激动得老泪纵横,在菩萨像前点了三支香,念叨着她过世老头子的名字,絮絮叨叨地说:“你睁开眼看看吧,阿璟中了举人,马上就能做官了,阿峼也有出息,你的亲孙子亲外孙都是好样的。” 念叨完,连衣裳都顾不得换,叫了软轿就往杨府去,准备跟魏氏商量两家一同设宴庆贺之事。 魏氏最近是扬眉吐气,先是家里出了个准王妃,接着孙子考中进士,就连许久不进松鹤院的杨归舟,也在她那里连接歇了三回。 这么大的喜事,魏氏恨不得连摆五天宴席以昭告天下。 可惜得是,两位老夫人商量得热火朝天,杨峼与魏璟却都不同意,两人说春闱就在三月,只有半年时间准备,中间还隔了个春节,走亲访友得耽误不少工夫。 要想庆祝就等明年春闱成绩出来,好好地热闹一番。 杨归舟捋着胡子赞道:“胜而不骄,能稳住性子,好!好!” 他这一拍板,宴请就不了了之,但家宴还是难免的。 毛氏亲自操持,吩咐厨房杀猪宰羊,置办了一大桌丰富的菜肴为魏璟庆贺。魏璟端着酒盅,话里有话地说:“祖母且放心,我定会让您得偿所愿不教您失望,您也别忘了许诺我的话。” 毛氏脸色变了变,强撑着道:“阿璟,祖母这般年纪了,还会诳你不成?” 秦夫人在旁边听着不对劲,待家宴散后,趁着侍奉毛氏就寝时,小心翼翼地问:“母亲跟阿璟说什么呢,怎么没听明白?” 毛氏侧头瞪她一眼,“都是你教养出来的好儿子,被个狐狸精弄得五迷三道的。以后少跟张氏来往,有什么样的娘亲养出什么样的闺女,娘儿俩都是狐媚子样。” 秦夫人暗地里腹诽,“张氏可是您当年亲眼挑中的人,又说她生得娴静又说她性情温柔,夸得跟朵花儿似的,非鼓动姑母给二表弟娶进门,时隔多年却翻脸不认人把屎盆子扣到自己头上。” 可毛氏毕竟是婆婆,而且是孀居多年的婆婆,在魏剑鸣心目中地位是非同小可的重要,秦夫人不便顶撞她,便软声道:“说起来姑母家的几个女孩儿都不错,五姑娘又是二房嫡女,配阿璟也配得。” “放屁!”毛氏在秦夫人面前丝毫不加掩饰,粗口说爆就爆,“她算哪门子嫡女,小娥才是货真价实的嫡女,嫡长女……阿璟的事儿不用你管,我就这么一个嫡亲的孙子,绝不会害了他。” “可……要是阿璟真考中进士,您可千万别出尔反尔伤了他的心。阿璟这脾气,上来犟得跟头牛似的。” 毛氏不耐烦地说:“我过得桥比你走得路还多,没有两全之策能随便给阿璟开这个口?实在不行,纳进来当个姨娘……你赶紧回去吧,我这里不用你伺候。” 秦夫人欲言又止,忧心忡忡地出了德正院,左思右想不放心,便带着丫鬟出了二门,往魏璟住的琴心阁去。 隔着老远,就看到琴心阁糊着绡纱的窗子透出点点烛光,很显然魏璟还没睡下。 丫鬟上前轻轻叩了叩门上铜环,有小厮应声开了门,见是秦夫人,连忙行个礼,“少爷在看书,我这便进去通报一声。” 秦夫人拦住他,“不用了,我就过来看看。记着别让少爷看书看太久,燕窝要天天炖,万不可省,要是吃完了就告诉我。” 小厮不迭声地应着。 这时,绡纱上映出了魏璟的身影,手里托着书,脑袋摇来晃去地读得专心。 秦夫人站在院中无限忧愁地看了片刻才转身离去。 此时的杨妡已进入了梦乡,清冷的月光透过姜黄色的帐帘照射进来,她的脸庞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仔细地瞧,才隐约发现她眉峰轻蹙,似是笼着一抹轻愁。 杨妡丝毫不曾料到,自己的终身已在暗地里,被毛氏做了决定…… 第58章 撒手 第二天一早, 杨妡等着杨姵一道往松鹤院请安。 不曾走近,就听得铮铮淙淙的琴声传来, 清越悠扬, 非常动听。 杨妡驻足,听出是虞山派琴曲《良宵引》, 以前她与薛梦梧经常对月弹奏。弹琴者技艺颇佳, 将月夜清风、良宵雅兴的安闲恬静表达的淋漓尽致,细腻委婉。 琴声自松鹤院传来,不由分说定是月姨娘在弹奏。 杨妡嘴角微弯,很快敛住, 跨进了门槛。 魏氏脸色阴沉地坐在大炕上,身前的蜂蜜炖银耳只喝了半盅就撂在那里,杨娇低眉顺目地捏着美人锤在给魏氏捶背。 杨妡问过安,笑着对杨娇道:“三姐姐, 换我来, 我也表表孝心。” 杨娇想一下,将美人锤递给她, “祖母近些天腰背疼,五妹妹稍微用点力气。” “好,”杨妡应着, 脱鞋上了炕,对魏氏道:“要是祖母觉得疼或者轻了,就告诉我一声。” 魏氏翻翻白眼没吭声。 窗外琴声悦耳,听在她耳朵里却像穿心的剑, 扎得她肉疼。 这阵子她算是听出门道了,每当夜里那两人翻滚过,第二天月姨娘就会心情舒畅地当院抚琴。 起先弹些《凤求凰》、《相思引》曲子,魏氏朝杨归舟发作过两回,“姑娘们天天在这里晨读,她弹那些淫词艳曲是什么意思?” 月姨娘可怜兮兮地答:“馨月蒙伯爷怜惜,心里欢喜,不注意才忘了形,只是凤求凰乃千古名曲,几时成了淫词艳曲了?” 杨归舟无言以对。 月姨娘倒是识趣,话虽如此说,却果真换了曲子,换成了《风入松》、《清夜吟》曲曲都是月下漫步,花间对酌的畅意悠闲。 西跨院与正房仅一墙之隔,琴声飘飘悠悠,好像长了腿似的,专往魏氏耳朵里钻。 魏氏空有一腔怒气发作不出来。 正郁闷着,忽听琴曲换成了《秋夜长》,这是首闺怨曲子,本是表述妇人为远征的夫君赶制战衣,依依难舍的情怀,可在月姨娘弹来,却格外多了些缠绵旖旎之情。 魏氏重重吐口气,感觉捶在背上的美人锤也变得缓慢起来,一下一下正合在琴声的节拍上。 魏氏再忍不住,劈手夺过美人锤怒道:“你这是干什么?” 屋里几位姑娘根本摸不着头脑,大眼瞪着小眼面面相觑。 杨妡一下子落了泪,泪光盈盈地问:“孙女哪里犯了错?可是用力太大了?” 魏氏有口说不出,愤愤地瞪她两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们都回去吧。各自抄五遍《孝经》,明天送来我过目。” 几位姑娘静默无声地行礼离开。 出了松鹤院,杨妡掏帕子擦了擦脸。 杨姵同情地道:“也不知祖母是怎么回事,突然就发那么大脾气。” 杨妡低叹一声,“我惹得祖母不快,总归是我的错……可我也不想,就想尽尽孝心,也让三姐姐松快下胳膊。捶得时候久了,其实也挺累人的。” 两人说着话,走到空水桥边分手,杨姵要回去读史,杨妡则往二房院去。 张氏正捏着鼻子喝药。 杨妡见桌上一碟蜜桔,忙剥了两只,待张氏咽下药,手疾眼快地将桔子瓣塞了进去。 “这药真是苦,”张氏吃完两只桔子,喝了半盏茶,抱怨道:“一天喝两次,几时喝到头。左右也没法生了,真不想再喝。” 杨妡笑着劝道:“三舅公是要娘调养身子,又不是为了生子。眼下吃点药,总比老了受罪强。” 张氏唉声叹气,“等吃完这副,我要缓上两个月,现在满屋子飘着药味,你爹也不爱来了。” “爹是因为忙,阿姵也有好几天不曾见到爹,刚才还高兴呢,说要是爹天天歇在衙门就好了。” 张氏闻言失笑,叹口气,“你们这些丫头,这会儿看着还一团孩子气,过不了几年一个个都就成亲当娘了。阿姵已经有了着落,也不知道你将来会嫁到哪里去?” 杨妡见张氏又要往自己身上扯,连忙寻个借口告辞了。 吃晚饭的时候,杨远桥竟然得空回了府,陪张氏用过饭开口道:“妡儿今天又受了委屈,没掉眼泪?” 张氏也听说了早起在松鹤院的事儿,扫一眼杨远桥,轻描淡写地道:“不过被老夫人斥责几句,算什么委屈,以后这种时候多得是……就怕府里奴才看人下菜碟,攀高踩低的,不把妡儿放在眼里。” 杨远桥沉吟片刻,站起身,“我去松鹤院走一趟,你抽空好生开导开导妡儿,别把祖母的话往心里去,祖母年纪大了,有时候脑子犯糊涂。” 张氏淡淡点了点头。 杨远桥健步如飞走得很快,临到松鹤院时,步子却慢了下来。 他心里很清楚,魏氏为何不待见张氏母女,其实也并非针对她们,不管他续娶的是谁,魏氏都免不了鸡蛋里面挑骨头。 他倒罢了,张氏是成年人,受点委屈也能忍得,可杨妡还是个孩子,怎能禁得起长辈三天两头地责骂。 上次在杨娥的及笄礼上,当着一众来宾的面,毛氏用那么不堪的话怒骂杨妡,他已经险些动怒。 这次倘或他再不替杨妡说几句公道话,他还配做父亲吗? 杨远桥思量下措辞,迈步跨进了门槛。 进得屋里,也不管旁边还有丫鬟在,“噗通”就跪在魏氏脚前,“不孝子给娘请罪。” 珍珠玛瑙等人极有眼色,见状纷纷退了下去。 魏氏没好气地说:“快起来吧,这又是闹得哪出?” 杨远桥起身,恭敬地说:“听说妡儿今天又惹得您生气了,都说子不教父之过,她人小不懂事,我这当父亲的却不能不懂事,特地来问问娘,阿妡哪里做错了,回头我也好教导她。” 敢情杨远桥是来给杨妡找场子来的。 魏氏脸色立刻沉下去,可又实在没法说出实情来,遂板着脸问道:“你这是在质问娘?” “不敢,儿子哪敢质问娘,我就是觉得妡儿太过顽劣,娘这一辈子为了我们兄弟,也为了这个家辛苦一辈子,如今年岁已高身体也不太好,实在不忍心让娘再花心思管教她……往后妡儿就交给儿子管吧,儿子肯定好好教养她。” 魏氏“哼”一声,冷冷地扫杨远桥两眼,开口道:“你既有这份孝心那就你管,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既然管了就管到底,她的亲事我也绝不过问。” 自古就没有大老爷们替闺女说亲的,而张氏自小不在京都长大,认识的人有限,现在觉得她苛待杨妡,以后别到时候说不着好亲又哭天抢地地回来求她。 听魏氏提及亲事,杨远桥有几分迟疑,可想到杨妡曾就说亲一事可怜兮兮地恳求过他,心一横,便道:“妡儿的亲事就交给张氏吧,她嫁进来这些年也不曾为府里出过力,以后也该多替娘分担分担。” 魏氏冷笑道:“既然个个都有孝心,那三丫头的亲事也交给你们,反正也是你二房的姑娘,由你们操心去,我只管着小娥和阿峼,他们两个我不放心。” 杨远桥硬着头皮答应了,还要再说,便听魏氏倦怠地道:“我累了,想早点安歇,你回吧。顺道告诉五丫头,明儿不用过来请安,我身子不舒服。” 张氏听闻杨妡的亲事由自己做主,心里既高兴又忧愁,高兴得是自己能安着自个心意挑个顺眼的女婿,忧愁得是,她确实交往的人家不多,到底该从哪里挑人? 一夜辗转反侧没睡踏实,累得杨远桥也萎靡不振的,第二天顶着两只乌青的眼险些没起来床。 张氏愧疚地说:“要不今天老爷在书房里歇着,我缓两天就好了。” 杨远桥失笑,“妡儿刚满十一,还有两三年工夫,慢慢打听着就是,倒是阿娇已经十二,你多上点心。” “嫂子这半年没少带二丫头三丫头往外跑,回头我问问她都看过那些人家了。薛姨娘那边我也问一声,好歹是她肚子里生出来的,问过她的意见,免得以后落埋怨。” 杨远桥赞许地点点头,“考虑得挺周到,咱们屋里的事儿,你慢慢掌起来,以后孩子们大了各自娶妻生子,两房早晚得分家。到那时候就得靠你支撑起内宅来。” 张氏笑道:“那会儿阿峼肯定就成亲了,等让他媳妇掌家,我管不来这些琐事。” 两人絮絮说会体己话,杨远桥看着差不多该去衙门了,换过衣裳出了门。 张氏转身去了晴空阁。 杨妡听到此事大喜过望,觉得自己离魏珞似乎近了些,可这点小心思又不能说破,只苦苦压抑着。 张氏叮嘱道:“虽然以后由我管教你,可也不能由着你的性子来,你不爱读《女四书》那就不读也罢,但女红针黹务必得练好了,还有烹饪也得会。娘不求你跟阿楚那般精通,但至少做出来的饭能入得了口。” 杨妡连连答应,“放心吧娘,这些我都会用心学,此外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我也要学起来。” “看把你能的,”张氏乐呵呵地说,“能学好一样就不容易了,你先慢慢练着,我去你伯母那里坐坐。” 杨妡送张氏出门,回来的时候禁不住心里的欢喜,提着裙角打了个胡旋儿,将裙子转成一朵盛开的牵牛花,三步两步跑回屋里,铺了笔准备列出需要的东西来。 琴棋书画她虽然不精通,但都是学过的,尤其是画,她最擅长的就是工笔人物以及花鸟,以前薛梦梧作画还时不时让她代笔画凤凰画牡丹。 以后,她得把作画的技艺慢慢捡起来。 时光如梭,转眼到了腊月,进了腊月门就开始忙年。 张氏的药已经停了一月有余,杨妡便鼓动着她去三舅公家里取药。 张氏笑道:“别以为你的心思我猜不到,这次甭想跟着去玩儿,我自个跑一趟,顺便带点年节礼,你安生地在家里待着。” 杨妡忽地泄了气,苦着脸道:“我没打算去玩,是想让表姐再教我几道菜,上次写的方子我都练成了。” “我给你带回来,还需要什么一并说说。” 杨妡忍了几忍,终于没把腽肭脐三个字说出来。 腽肭脐就是海狗肾,最是温肾壮阳填精补髓。 上个月,元宝又来要银子,杨妡吩咐青藕给了他五两,并要求他偷偷买点斑蝥。元宝果然不负所托,没两天就送了来。 斑蝥能除疥消疮,少买点也能应付过去,可腽肭脐只能给男人所用,也就只那一个功效。她一个姑娘家要这玩意儿就完全说不过去了。 杨妡便将主意打到了三舅公医馆那几排高大的柜子上,如果能把齐韩或者表舅支出去,她就可以偷偷拿一丁点儿。 反正往医馆去的病患大都是穷苦人,认识字的不多。 不料,打好的如意算盘被张氏毁了。 杨妡只得窝在晴空阁另想其它法子。 腊月初三一早,张氏就带着桂嬷嬷以及素罗乘府里马车去了三舅公家,杨妡原以为张氏肯定要吃过中饭才回来,不成想巳正刚过,张氏就怒气冲冲地回来了,还带了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估计你们肯定都不知道张氏带了谁回来~~ 第59章 齐楚 杨妡既惊且喜, 上前拉住来人的手,“表姐怎么有空来了?” 齐楚眼圈一红, 泪水便顺着眼角滚落下来。 张氏道:“你先带阿楚回去洗把脸, 这几天她跟你一道住,我知会你伯母声。过会儿你们也给你伯母和祖母问个安。” 杨妡应着, 将齐楚带回晴空阁。 青菱甚是知机, 先吩咐红莲等人去提温水,又告诉青藕寻人将杨妡偶尔小憩用的罗汉榻搬到西次间,铺好被褥枕头。 因见齐楚穿着单薄,且她身量比杨妡高出半头, 显然没法穿杨妡的衣物,便把自己平常舍不得穿的灰鼠皮褂子找出来,笑道:“这是先两年太太赏给我的,一直没大穿, 今儿格外冷, 表姑娘若不嫌弃,先凑合穿几天。” 齐楚忙摇头, “不用,我不觉得冷。” 杨妡明白,府里下人多得是只看衣裳不看人的, 看到齐楚这打扮还不定在背后嚼什么舌头,遂接过给齐楚穿上,“屋里有火盆不觉得冷,可外头不行, 一热一冷最容易伤风。” 齐楚家里便开着医馆,岂不懂这个道理,加之她出来仓促,确实没穿外头衣裳,便不再推辞,红着脸跟青菱道了谢。 杨妡帮她梳过头发,先带她去了松鹤院。 魏氏在外人面前总是非常和蔼,这次也不例外,慈眉善目地拉着齐楚的手夸了夸,又赏给她一支金钗作为见面礼。 金钗对于齐楚来说实在太过贵重,她立刻羞红了脸不知道应不应接,偷眼看向杨妡,杨妡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齐楚这才行个礼道谢接过。 自松鹤院出来,直接就到了大房院。 钱氏跟张氏妯娌十几年,早就知道张氏家境不富裕,在京都的两家亲戚也都不是什么大富人家。她与张氏关系颇为融洽,也有心卖个好儿,便准备了一支水头颇好的翡翠镯子给齐楚当见面礼。 齐楚这次有了数,面色虽是红,态度却大方了许多。 钱氏见她举止并不像有些小户人家那般扭捏,相貌也生得小巧秀气,不由心生喜欢,拉着她絮絮说了些家常话,暗地里却将她身量肥廋仔细记了个清楚,待杨妡两人走后,寻出两匹锦缎送到针线房让赶紧裁出来。 杨妡又带齐楚到杨姵那里坐了坐,等复回二房院,就看到大炕上铺了满炕衣裳,素罗与素绢正一件件在身上比着给张氏看。 杨妡惊讶地问:“娘你这是干啥?” 张氏打发走丫鬟,笑道:“阿楚没带换洗衣裳,我怕现做赶不及,寻思找几件旧衣裳改改给阿楚穿……正好你们回来,让阿楚试试,以前我身上没这么多肉,挺瘦的。” 当年张氏嫁妆虽不多,但因是嫁到伯府来,家里还是给凑了三十六抬,其中大多是布料衣物。 嫁过来之后,府里每季都添置四身新衣裳,天长日久攒下来确实不少。 杨妡眼力毒,将适合齐楚穿的眼色式样挑出来先放到一旁,齐楚则把魏氏跟钱氏跟的见面礼拿出来要给张氏。 张氏笑道:“给你的你就收着,以后添在嫁妆里。” 说起嫁妆,齐楚眼圈又红了,咬着唇道:“姑母别说了,我是死也不肯嫁的,大不了留在家里当老姑娘。” 杨妡疑惑地问:“怎么回事?” 张氏犹豫片刻,貌似很难启齿般,“都是你大姨母……” 杨妡眼前立刻浮现出那个身材臃肿、面貌苍老、对着窗口咬金项圈的妇人,气道:“她怎么惹着你了?” 齐楚只顾得流泪。 张氏再叹两句才说了原委。 却原来是那个一心科举的大姨父勾搭上个寮子的女子,两人私会过许多次,大姨父不知怎的染上一身脏病,还过给了大姨母。 大姨母为省医药银子,就让四儿子雇了辆驴车陪自己找三舅公诊病。四儿子瞧见正忙活着做饭的齐楚,立马动了心,借着往厨房寻东西,说了几句浑言浑语。 齐楚面皮薄,又觉得是亲戚没敢撕破脸。 哪知没过三五日,大姨母又带着四儿子来,说求娶齐楚。 大姨母家什么情况,表舅母岂会不知,碍于面子不便马上回绝,说要跟三舅公回来商议之后再说。 大姨母就坐下不走了,夸夸其谈说大姨父如何上进,明年一准能考中秀才,齐楚嫁到她们家是高攀了。 又说四儿子是如何能干,如何受贵人赏识,周遭邻居没有不敬着他的。 长辈在厅堂说自己的亲事,齐楚不好旁听,就到厨房里准备饭菜,四儿子又寻了过去,拉拉扯扯地往怀里带,“早晚都要成亲,先让我香两口解解馋。” 齐楚岂容得他胡来,伸手抄起擀面棍就打过去。 四儿子毕竟是男人,擀面棍没打在身上,反而激起了他的兽性,一手箍住她的手,一手撕扯她的衣裳。 好在齐韩看见了,上前将四儿子喝止住。 表舅母知道此事,立刻翻了脸,拖着大姨母往外撵,“您回去吧,不用等父亲回来,这亲事绝无可能,我家阿楚高攀不上你们。” 怎成想大姨母就是个无赖,在医馆门口跳着脚骂,骂齐楚不守妇道跟四儿子已经私定了终身,又骂三舅母见利忘义不守信用,看自己家穷就悔婚。 表舅母岂能任由她骂,到厨房端了盆水朝着大姨母就泼过去。 大姨母这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可四儿子却不算完,他天天闲着没个正经事儿干,时不时就跑到医馆门口说自己与齐楚如何地两情相悦耳鬓厮磨。 齐家表舅去寻过官府,可官府说这种事儿他们也管不得,最多找两个衙役将人赶走,没什么大用。 张氏往三舅公家里去的时候,正好又看见四儿子带着两个混混儿在那里叫嚷。齐楚在屋里哭得肝肠寸断,直喊着要拿剪刀抹脖子以示清白。齐韩则要拿菜刀与四儿子三人拼命。 表舅母拦了齐楚拦不住齐韩,那么刚强的人竟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张氏看着心酸,但她一女子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匆匆放下东西取了药,顺便把齐楚接了来。 杨妡明白,四儿子这种人就跟鼻涕似的,沾上就不容易甩掉。 其实对付这种无赖最简单不过,找人狠狠揍一顿,管保服服帖帖的。 而三舅公一家都是老老实实的读书人,齐韩又是打算科考为官的,倘若真要找人教训四儿子,花点银钱事小,就怕落人话柄,以后拿了这事要挟齐韩。 三舅公不舍得因为四儿子毁掉齐韩前程。 想必四儿子也是因此才肆无忌惮地齐楚,莫非他真以为齐楚坏了名声嫁不出去就能便宜他? 杨妡本来就不喜欢大姨母一家,此时更添许多厌憎,决定势必要替齐楚出了这口恶气才好。 她想着是出银子让元宝找人,只是此时临近年关,元宝家中有病重的老娘,倒不好在这个时节支使他。 只能先忍几日,等年后再说。 张氏吩咐素绢等人连夜改出两身衣裳来给齐楚,没过两天,针线房也送了新衣过来。 齐楚收到这许多衣物感动不已,她本就勤快,又想着给钱氏等人回礼,便自告奋勇地让杨妡带着到小厨房做菜。 小厨房里打杂的蒋婆子正抓一把炒黄豆坐在灶前悠闲自在地吃着,见两人来,急忙起身恭敬地问:“不知姑娘今儿做什么菜,我马上预备起来。” 之前杨妡做菜,钱氏怕她伤了手,不让用刀,所以都是蒋婆子把菜切好,所用葱姜等都准备好,她只往锅里翻炒就行。 齐楚却是不需要,笑着回答:“不麻烦嬷嬷,我自己来就好,要是嬷嬷得空,就请帮忙看着灶里的火。”不顾水冷,亲自将菜肉洗好,摆放在案板上。 然后该切片的切片,该切丝的切丝,手起刀落,动作如行云流水非常麻利。 蒋婆子看了不住嘴地赞叹,“表姑娘好刀法,老婆子做了三十多年的菜也没学得表姑娘这手刀工。” 齐楚听到夸赞,脸不由又红了,低声道:“我也没有特意练过,就是在家里经常做饭,习惯了。”嘴上说着话,手下片刻不停,将菜肴尽数备好,让蒋嬷嬷引了火。 两口锅同时烧,煎炒烹炸,没多大工夫,一道接一道的菜就盛了出来。 鱼丸豆腐汤,汤水奶白,汤底放了红色的枸杞,汤面漂着翠绿的葱末,看上去令人胃口大开。 红烧排骨色泽金红,酱汁浓郁,上面也洒了香葱末以作点缀。杨妡素日不太爱吃肉,可闻着诱人的香味,也暗暗咽了好几次口水。 六道菜都做好,杨妡挑出两样魏氏爱吃的,用小碟另外盛了,吩咐丫鬟送到松鹤院去。又给钱氏送去两碟,余下的则用食盒盛着,一并提到二房院。 杨远桥已经下衙,正在考校杨峼的学业,许是杨峼答得不错,杨远桥唇角微弯,颇有几分满意。 待见到杨妡进来,他脸上笑意更浓,抬手从杨妡发间挑出一丝葱叶,打趣道:“每次下厨总怕别人不知道似的,非得带出来?” 杨妡笑道:“今儿我没做都是表姐做的,说是孝敬爹和娘。” 齐楚屈膝行个礼道:“因不知姑父口味轻重,估摸着做了几样,请姑父莫要嫌弃。” 杨远桥道:“到这里来就跟自己家一样,不用拘束,有什么短了缺了的,只管跟你姑母讲。”因瞧见旁边垂手而立的杨峼,遂介绍道:“这是你母亲表兄家的姑娘,姓齐。” 杨峼已听说家中有女客来,一直没有谋面,此时听齐楚说话轻轻柔柔的甚为温婉,便大着胆子偷看一眼,不料正对上齐楚目光,立刻移开目光,垂下头,拱手招呼,“齐家表妹。” 齐楚本就容易害羞,此时脸色更红,曲膝福了福,“表哥!” 杨妡见齐楚发窘,便打圆场道:“爹爹快些用饭吧,待会儿怕菜凉了,我跟表姐辛苦这半日也得早早回去吃饭。” 说罢跟杨远桥与杨峼分别打过招呼,拉了齐楚的手往外走。 杨峼低着头,只觉得有片青碧色的裙角飞快地从眼前晃过,隐约有股清雅的花香。说不清是什么花,浅浅淡淡的,非常好闻。 他不由抬头,正瞧见那穿着青碧色罗裙的身影袅袅地转到影壁后面。 这时,素罗上前提了食盒,将里面的菜往饭桌上摆。 杨峼正要告辞,杨远桥道:“你留下来一道吃饭,饭后我还有话问你。” 杨峼低低应了,走近前一看,甜白瓷碟子盛着的六道菜,道道精致诱人,还有一盆嫩白的豆腐汤,汤水红绿相间煞是好看。 杨峼顿时想起适才无意中对上的那双眼眸,羞羞怯怯的,似是受惊的小鹿,乌溜溜地泛着湿意,心头不受控制般跳了跳。 齐楚在杨家住了半个多月,几乎天天泡在厨房里,不是整治汤水,就是做各种点心。 有几样菜,魏氏也吃着好,特地吩咐厨子跟着齐楚学。 待到腊月二十二,过小年的前一天,张氏才吩咐桂嬷嬷与素绢两人将齐楚送回去。魏氏与钱氏俱都各有赏赐。 伴随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天启四年的春节热热闹闹地来了。 正月里,张氏在杨妡的劝说下没往大姨母家中去,只去了三舅公家。 半个月没见,杨妡颇为想念齐楚,见了面当即抱在一处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表舅母拉着张氏进了内室,恳请地道:“等到六月阿楚就十四了,先前邻里有不少来说亲的,我觉得还小就给拒了。可自从那祸害来闹过,一个说亲的都没有。我估摸着阿楚的亲事不会顺利……想托你帮忙给阿楚相个人家,家世好赖没什么,阿楚不是吃不得苦,我就希望对方能好好待阿楚,阿楚是个好孩子,长这么大从来没让我操过心。”说着声音有些哽,眼圈随之红了,“你说,大姐怎么就教养出那么个祸害来,我好端端的闺女让他给毁了,有时候夜里做梦醒来,真恨不得豁上我这条命跟那祸害同归于尽。可父亲说,要是我真杀了人,阿韩的前程也就毁了……” “三舅说得对,你可别乱来,”张氏急忙劝道:“你要是放心,等过了上元节我再来接阿楚去住些日子,正好家里三丫头也说亲,一个也是看,两个也是看,顺手的事儿。” 两人既已说定,张氏也没留饭,与杨妡打道回府。 马车停在角门,红莲伸手扶着杨妡下车,杨妡便瞧见,有个衣衫单薄身材瘦削的少年双手抄在袖子里,正站在墙根向阳处等着有人出来。 杨妡心中微动,元宝终于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齐楚是用来打脸魏氏的~~ 第60章 邀请 杨妡步履匆匆地往晴空阁赶, 走到空水桥,正遇到青藕往外走。 “姑娘可算回来了, ”青藕舒一口气, 急切地道,“上次那个元宝又来了, 我担心他还是要银子。这几次下来, 拿走的银子都十几两了。” “我明白,”杨妡止住她,“今天我想见见他。” “啊?这怎么成?”青藕惊呼,“他……他万万进不得内院。” 杨妡道:“你出去跟门房说, 他是你远房表弟,将他引到竹山堂旁边假山那里,我在哪儿见他。” “可我没有表弟。” 杨妡笑道:“你只这样说,门房不会多加盘问。” 青藕喏喏应了, 扶着杨妡往二门走。二门婆子见杨妡才刚进来又出去, 心中诧异却不敢多问,只赔着笑道:“今儿风大, 姑娘将斗篷系严实些,别着了风。” 杨妡假作抄书,寻了《天宝通草》出来装模作样地读了片刻, 不大一会,听见门口青藕与晨耕的说话声,忙披好斗篷出来。 绕过竹林就是座太湖石垒成的假山,元宝站在背风处不停地跺着脚, 瞧见杨妡,不顾地上冰寒,“噗通”就跪下了,连磕三个响头,方开口道:“谢姑娘接济,姑娘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杨妡看着他单薄的衣裳就觉得浑身发冷,忙道:“你快起来吧,你娘病好了?” 元宝黯然道:“我娘冬月底过世了,已经烧了七七,我共欠了姑娘十六两七钱四分银子,如果姑娘不嫌弃我粗笨,我愿意留在姑娘身边做牛做马。” 青藕闻言斥一声,“胡说八道,姑娘身边都是丫鬟伺候,要你这个小子何用?” 元宝慌忙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以后听姑娘使唤,姑娘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绝没有二话。”抖抖索索从怀里掏出张纸,“头年求胡同口卖字的秀才写的卖身纸,手印也摁上了。” 青藕接过递给杨妡,杨妡展开扫了眼,上面写着元宝的姓名籍贯,生辰年月,还有自愿卖身的字样,最后赵元宝姓名处摁着个暗红的血指印。 杨妡复递给青藕让她收好,然后对元宝说:“你的卖身契我先收下,我身边不能留男人伺候,不过有两件事想让你去做。” 元宝点头哈腰道:“姑娘尽管吩咐。” “第一,打听下金城坊盆儿胡同有户姓彭的,男人读了二十年书连秀才都没考中的那家,打听他家四儿子平常在哪些地界儿进出,都结交了些什么人?第二,打听那附近有没有专门□□消灾的闲帮,怎么个收费法儿,妥不妥当?打听好之后就来找青藕——她是你远房的表姐。” 元宝甚是机敏,连连点着头,“行,行,姑娘放心我肯定做得好。” 杨妡笑一笑,对青藕道:“你送你表弟出去吧,耽搁太久不好,我到书房等你。” 青藕应着引了元宝往外走。 杨妡看着他们离开,略站片刻,正要回头,差点撞到一人怀里,她急忙止步,定睛一看,发现竟是许久未曾谋面的魏珞。 自从上次在安国公府的校武场见过,一晃眼已经过去七八个月了。 感觉他似乎又长高了,身体看着结实了许多,肩宽腰细。数九寒天连件披风都没披,只穿了件鸦青色斜纹布的长衫。 衣着虽单薄,周身气势却丝毫不弱,杵在杨妡面前,跟座大山般高大魁梧。 杨妡仰头看着他。 若是不见倒也罢了,并不觉得如何,可见到了,埋藏在心底尚未完全熄灭的火星就好像见了风似的,呼啦啦就燃烧起来。 既思量又挂念,还有说不出道不明的委屈,掺杂在一起,竟是无限的酸楚。 魏珞迎视着她的目光,黑亮的眸子幽深沉静,瞧不出其中的情绪。片刻,沉声问道:“那小子是谁,叽叽歪歪说这半天?” 开口便是质问。 杨妡满腹的柔情顿时散去,没好气地说:“跟你什么关系?” 魏珞淡淡道:“我看到了就要管。” “切,狗拿耗子。”杨妡白他一眼,转头往竹山堂走。 魏珞在她身后凉凉地说:“你信不信,不出两天我就能把那人揪出来,只要狠揍一顿,我看他说不说?” “那你就去找,把他打死算你本事……白学一身武艺专门欺负没爹没娘的孤儿,真厉害!有本事呀有本事!”杨妡头也不回地鄙夷道。 “那也不如你,”魏珞脸一沉,跟着讥讽,“一个大家闺秀跑到外院给个乞丐磨磨蹭蹭说半天话,五姑娘多厉害。” “我愿意,用不着你管!”杨妡低吼,急走两步,又回头怒道:“实话告诉你,我不是大家闺秀,从来就不是,我就是我!我想跟谁说话就跟谁说话,就是不想看见你!” 晨耕听到喊声忙过来瞧,看到两人斗鸡眼似的瞪着对方,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心底哀叫声祖宗,对杨妡赔笑道:“外头冷,姑娘往书房里坐会儿。” 杨妡指指身后魏珞,“赶紧把他打发出去,偷偷摸摸地看着没安好心。” 晨耕恭声道:“姑娘有所不知,表少爷本是老爷约了过来演算什么阵法的。” 却原来,魏珞读过那几本兵书后受益颇多,只苦于他学识确实不怎么好,有些地方看不明白,便来请教杨远桥。 杨远桥能看懂文字,但对用兵之道不太清楚,两人经过一番讨论,取长补短,倒是从中悟出不少乐趣。 最近两人又开始排演上面所载阵法,魏珞确实是应约而来,不过是来早了大半个时辰。 杨妡闻言,赌气道:“那就让他一边待着,看见他就心烦。”甩手进了书房。 石青色的夹棉帘子撞到门框上,发出“咣当”一声巨响。 晨耕吓了一跳,张张嘴,对着魏珞打千作揖,“表少爷大人有大量,别跟姑娘一般见识,她毕竟还小……您两位见面就吵,小的夹在中间实在难作人。” “就你这德性还作什么人?”魏珞哼一声,吩咐道:“你沏壶热茶,我进去看看。”伸手撩了门帘。 杨妡心里既是生气又觉得委屈,正捏着帕子擦眼泪,听到门响,只以为是青藕回来了,头也没抬,只哽噎着问:“送走了,可曾许他些银子买件御寒的衣裳?” 魏珞闻言,胸口一梗,心底涌上莫名的酸意,停下步子,讥诮道:“五姑娘是大善人,还惦记人家没厚衣裳穿,敢问那小子到底是谁啊?” 杨妡不意是他,三下两下擦干眼泪,昂起下巴,挑衅般看着魏珞,“你有本事,自己打听去,两天之内找出人来?” 她才哭过,眸中还残留着泪意,一双乌漆漆的眸子温润透亮,明明生得一副楚楚动人的相貌,偏生斗鸡般挓挲着翅膀。 魏珞既觉好笑,又生爱怜,右手悄悄握住衣袖想替她拭去腮旁那滴清泪,身体却偏生后退两步,唇角勾一丝浅笑,“若我真能找出来,你许我什么好处?” “切,这话好没道理,能找出来是你的本事,找不出来是你无能,跟我什么关系?”杨妡斜斜地白他一眼。 那眼眸似恨且怨,水光盈盈。 魏珞心中热热地一荡,缓了声,问道:“上元节,你去不去赏灯?” “不去,”杨妡根本不过脑子,一口回绝。 “吓怕了?”魏珞眸中含笑,“你别是被吓得这辈子不敢去赏灯了吧?你放心,有我……” 有我在,没人伤得了你。 只是话不曾说完,杨妡便打断他的话,扬声,一字一顿道:“我——不——稀——罕——去!不——稀——罕!” 端了托盘正要进门的晨耕听闻,连忙撩帘进来,见两人站得远远的,脸上仍是带着气,而杨妡腮边泪痕犹存,分明又闹出不痛快来。 他暗暗叫声苦,将托盘放下,利落地倒出两盅茶,一盅端在杨妡面前,“姑娘喝口热茶,顺顺气儿,”另一盅递给魏珞,“表少爷暖暖身子。” 魏珞一口喝完,也不做声,转身走出屋外,晨耕屁颠屁颠地跟了出去。 杨妡双手捧着茶盅,片刻,低叹声,浅浅啜了两口,又倒半盅茶在帕子上,拭了拭脸。 不大会儿青藕回来,低声道:“人走了,给了些零碎银子和一把铜钱。他倒是会做人,拿出八分银子打点了门房。”说罢,瞧见杨妡略带红肿的双眼,忙问:“姑娘怎么了?” 杨妡“哼”一声,“你带面脂没有,让晨耕寻些温水我擦把脸。” “带了,是桂花味的,姑娘不是嫌弃味道甜腻?” 杨妡淡淡地说:“凑合着用用。” 青藕“哦”一声,出门吩咐晨耕去了。 杨妡又叹口气,青藕老实归老实,可太不懂变通了,真不如红莲用着顺手。以后还是少带她出来,让她专心把屋里看管好就成。 思量这一会儿,晨耕已端过半盆温水来。青藕伺候杨妡净了面,又涂上面脂,看着瞧不出异样,这才扶了杨妡出门。 魏珞站在竹林旁边,手里拿半截竹子,正用刻刀比比划划地不知道想刻什么? 杨妡盯牢他背影瞧了两眼,默不作声地离开。 一行走,心里却生出些悔意。 细细想来,魏珞先前问话也并非那么无礼。他今年也才十七岁,就是个愣头青,自己白长这些年何苦时时跟他斗气? 可是每次见到他,整个人就跟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似的,根本控制不了情绪。 不禁又想起上元节,有过去年的事情,张氏很少再让她出门。 何况,今年又有齐楚来,估计是不可能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灯会,要不要去呢? 第61章 牵手 正月十六那天, 张氏让桂嬷嬷与素罗去接齐楚,她跟钱氏在屋里说话。 从进了腊月门钱氏就没闲着, 年前是忙年, 然后给各府送年节礼,年后则是迎来送往, 到各处串亲戚。 好容易过了十五, 年味稍稍淡了些,钱氏这才有工夫发发牢骚,不可避免地就提到杨娥的亲事,“真是愁死个人, 已经十六岁了,八字都没一撇。我真不是说,从三月到腊月整整大半年,足足跑了二十多家, 愣是一个都没相中。静海侯家世不错吧, 老夫人嫌弃那家闺女多,小姑子多, 怕二丫头受气;工部乔尚书家里姑娘少,老夫人嫌人家是新贵,没有底蕴;定国公倒是开国时候就得了爵位的, 老夫人觉得那家少爷面相不好,看着短寿……挑来选去还真有家不错的,就是国子监黄祭酒的嫡次孙,黄祭酒为人再风雅不过, 两个孙子也都是人中龙凤,学得一身好才学,连老爷都说是门好亲事。可老夫人说啥?老夫人说婉丫头嫁了个正四品的官,二丫头不能被婉丫头比下去。黄祭酒才是从四品,他孙子不曾弱冠,到哪里谋得一官半职?” 张氏只听着并不言语,待钱氏说罢,笑着替她倒一盅茶,“嫂子费心了。” 钱氏端起茶盅抿了两口,不满地说:“替你劳碌大半年才换得一盅茶,你得好生请我吃顿酒才行。” “好说,”张氏吃吃地笑,“回头把阿楚接来,让她跟妡儿整治一桌,妡儿如今也能做几道菜了。” 钱氏双手捧了茶盅,无意识地摩挲片刻,叹道:“也不知阿姵到底是好是坏?先前我觉得瑞王就是个闲散王爷,阿姵少不得一份荣华富贵,可如今想想,他选得那两个侧妃,心里就松快不起来。” 李昌铭娶杨姵为正妃,淮南侯府李兰慧跟礼部王尚书家的王家宜为侧妃。杨远山在国子监任职,门生遍天下,淮南侯则是武将世家,祖上因军功得爵,至今在辽东尚有余威,而王尚书乃内阁群辅之一,手握实权。 仔细想来,若说李昌铭心里没点想法,还真令人难以信服。 可一旦有想法,受连累的首当其冲便是杨姵。 “阿姵生得一副福相,肯定安稳无忧。”张氏不便对杨姵的亲事置喙,只能空洞地安慰两句。 钱氏本非爱钻牛角尖之人,闻言笑道:“承你吉言……等二月里天暖和些,咱们到广济寺去转转,求个护身符。” 张氏想起在广济寺点的长明灯,也该续上香油钱了,遂连声答应,“等寺里桃花开了就去,顺便赏赏桃花松散两日。” 两人正说着话儿,珍珠过来找钱氏说魏氏有事儿,钱氏只得匆匆离开。 钱氏前脚刚走,后脚桂嬷嬷就带了齐楚进来。 张氏嘱咐齐楚道:“大夫人往老夫人那边去了,许是有事商量,要是丫鬟拦着,你就在院门口磕个头,说几句好听的,千万别短了礼数。” 齐楚连声应好,就往晴空阁去请杨妡陪着。 可巧杨姵也在,三人便一道前往。 丫鬟果然在松鹤院门口拦着,说魏氏现下歇着了不方便见人,让齐楚过阵子再来。 齐楚笑道:“姑母吩咐过,进府头一件事就是给老夫人拜年,我先磕个头吧,待会再来请安。”说罢,就跪在冷硬的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下。不过磕的时候是用手垫着头的,除了裙子沾了土之外,并瞧不出异状来。 待三人离开,丫鬟如实回禀了魏氏。 魏氏闻言,淡淡对钱氏道:“倒是会来事儿,也不知是不是跟老二家的一样,满肚子坏水儿。” 给魏氏磕头,说明齐楚的孝心与诚心。 而用手垫着头,则是不给人指摘魏氏的机会,大正月的,脑门顶着几道青红,别人得知真相,便是明里不说,暗地里也会觉得魏氏刻薄。 齐楚这般做法,正好讨了魏氏欢心。 杨妡三人离开松鹤院,又溜溜达达到了夕照山脚。 流云轩周遭的梅树只几株腊梅开得早,其余绿萼梅、宫粉梅都连花骨朵还没坐。 可便只有寥寥数枝腊梅,那馥郁的花香也足以让人流连忘返。 杨姵绕着梅树转了两圈,仰头叹息,“可惜花开得太少,否则摘下几十朵做成膏脂,肯定早晨抹了到夜里香味也不散。” 杨妡笑道:“真贪心,一张口就是几十朵,昨儿我听大嫂说今日要来赏梅,都让你摘了,当心大哥揍你……而且这香味也太浓了,真抹到脸上,别人还以为咱家开脂粉铺子呢。” 齐楚捂着嘴笑。 杨姵撵着去掐杨妡胳膊,“你这张嘴,专会拿我逗乐子。”她力气小,加之冬日衣着厚实,杨妡根本不觉得疼,只觉得痒,“咯咯咯”笑个不停。 齐楚叹一声,“你们家里姊妹多真好,我家只我一个,平常连个玩耍的人都没有……要我哥是个女孩就好了。” 杨姵“哈哈”笑,“你是这样想法,兴许你哥还巴望着你是个弟弟呢。” 杨峼自杨娥所在的流云轩出来,只听梅林那边传来清脆悦耳的嬉笑声,循声望去,就见梅树下三个翘着脚尖折梅花的身影。 杨姵与杨妡都穿着大红羽缎的斗篷,在冬日里格外醒目,唯独齐楚仍是穿着先前那件灰鼠皮褂子,底下是湖水绿的夹棉裙子,看上去很不起眼,却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就像是田间雏菊,兀自静静地开放,美丽又具有极强的生命力。 杨峼迟疑片刻,迎着三人走去。 “三哥哥,”杨姵先发现了他,扬声招呼,杨妡紧跟着欢快地问:“三哥来找二姐姐吗?” 齐楚却立刻红了脸,屈膝行个礼,低低问候,“三表哥安。” 她生得白,那红便愈加明显,如同春日枝头早绽的桃花,粉嫩娇艳。 杨峼从没见过这么容易害羞的女子,不由放缓了声音,温和地道:“表妹不必多礼,你们是要折梅花插瓶?” 杨姵指了枝头花苞最多的那枝嚷道:“正好三哥来,帮我折那两枝。” 杨峼伸手替她够下,俯身问齐楚,“表妹看中了哪一枝?” 果不其然,齐楚脸颊又晕上层粉霞,垂了头,轻轻柔柔地说:“看阿妡喜欢哪一枝吧?” 杨妡左瞧右看,选不出来,笑道:“三哥帮我挑两枝,要比阿姵的花骨朵还多。” “花骨朵多并不一定好看,还得枝干疏朗错落有致才好。”杨峼失笑,仰头四下瞧了瞧,折下三五枝递到杨妡手中,“既是折了梅,顺道往长辈那里送一枝,也是你们的孝心。” 杨妡歪头调皮地问:“那三哥就不用送了吧?” “没你这么过河拆桥的,”杨峼佯恼,因瞧齐楚有些不胜寒意的样子,又道:“玩够了就早些回去,酽酽地喝完姜汤,夜里不是要赏灯?” 听见赏灯杨姵就泄了气,自定亲后,魏氏与钱氏拘她拘得紧,极少让她出门。去年赏灯几乎玩到半夜才回来,今年肯定是不成了。 杨妡也不确定能不能去,便问杨峼:“三哥去吗?” 杨峼笑着摇摇头,“过不了多久就是春闱,我留在府里看会书,就不跟你们凑热闹了。” 杨妡心头暗了暗,杨峼既不去,杨峻要陪卢氏,就剩下杨峭照顾不来这许多姐妹。而张氏断不容她再跟魏府的少爷们一同观灯。 想必夜里是去不成了。 也不知魏珞去不去,他那天特意问起来,是想一道去的吧? 有什么话不能好生说,非得用那种让人讨厌的语气。 杨妡又是气又是恼,脸颊却慢慢地热起来。这是一种从来不曾经历过的感觉,即便前世她与薛梦梧恩恩爱爱近十年,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候。 明明是厌着他,恼着他,偏生会时不时地想念他,又惦记着想见他,可见了面,说不到两句话又被他气得心肝疼。 如此的矛盾,如此的纠结,让她不知所措。 吃过午饭歇了晌,杨妡与齐楚一道往二房院。 张氏也刚歇晌醒来,正坐在妆台前让素罗伺候着梳头,问道:“怎么不多睡会儿,夜里赏灯歇得晚,别到时候犯困。” 杨妡不可置信地张大双眼,“娘许我们去灯会?” “你不打算去?”张氏在镜中瞧见她的模样,笑道,“你不去就算了,我跟你爹带阿楚去,阿楚从来没去过灯会吧?” 齐楚细声细语地说:“没有,就只在我家前头大街上看过灯……要是阿妡不去,我也不去。” “去,去,我去,”杨妡生怕张氏反悔,一连应了好几声,“去年我就看中两盏宫灯,可惜没买成,今年一定要买到,我跟表姐每人一对,挂在床边。” 张氏笑笑,“行,咱们早些吃了晚饭早些走。” 杨妡欣喜若狂,回去之后就折腾衣裳。折腾完自己,又把齐楚的十几件尽数摊在炕上,挨个搭配着试了,挑出最满意的一身,笑道:“表姐晚上就穿这身,外面披鹅黄素缎的斗篷,灰鼠皮的显老。” 齐楚没什么意见,含笑应了。 用过晚饭,两人齐齐到二房院去,不意杨娇与杨峼也在。 杨娇只淡淡地招呼两声,就低眉顺目地在旁边站着,杨峼却略带尴尬地解释,“父亲说松弛有度才是治学之道。” 杨远桥乐呵呵地说:“科考考得是素日积累,不在这一天半天的工夫上,今儿咱们全家一道去赏灯。” 张氏随后补充,“二姑娘身子不爽利就不去了,阿妡别忘记给你二姐姐也买两盏花灯。” 杨妡脆生生地回答,“好!” 女眷们除了齐楚外各带一个丫鬟,共七人挤在一辆马车里,杨远桥与杨峼则各带了两个随身小厮骑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赶往金鱼胡同。 下车后,杨妡四下打量着不见魏府车驾,想必他们还不曾来。 杨远桥叮嘱几位姑娘,“要是挤散了不用怕,看准了前头有家聚朋酒楼,沿着胡同就到了这里停放马车的地方,或者就在酒楼门口等,打发个伙计来报个信儿。”回头又对丫鬟小厮们说,“都长点眼神,仔细看好姑娘们,要是有个差池,小心揭了你们的皮。” 众人齐齐应着。 张氏自然是要与杨远桥一道走的,三位姑娘便紧紧地跟在后面,走不多时,两拨人渐渐地拉开了距离。 灯会入口仍是两层楼高的灯塔,今年的样式与去年有所不同,灯塔正中是一对巨大的龙凤灯,两侧各有十余串九子连珠灯,层层叠叠铺泻下来,宛如灯的瀑布,美轮美奂。 齐楚惊讶得挪不动步子。 明亮的灯火映照在她脸庞,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光,朦胧而柔和,瘦弱的身躯被鹅黄色素缎斗篷裹着,纤细而柔软。 杨妡站在她旁边,两人叽叽喳喳地评点着,“莲花灯精巧,双鱼灯灵动,猴儿灯最好笑。” 杨峼看得移不开目光,无意中侧头瞥见杨娇独自在前面走,想一想,不太情愿地跟上去唤道:“三妹妹且等一等,别走散了。” 杨娇停住步子,回头扫一眼在路边摊前闲逛的杨妡两人,唇角带一丝不屑的浅笑,淡淡道:“我本不想来,年年看灯会,哪有什么新奇东西,三哥也是被迫来的吧?一家子其乐融融,说出去多和睦?” 杨峼立时沉了脸,扬手将冬明秋晖叫来,“你们好生看着表姑娘和五姑娘,三姑娘身体不适,我送她回府。” 杨娇愕然抬头,“三哥你……” “不想来就回去,没人勉强你。”杨峼冷声回答,又补充一句,“我跟你不一样,我很愿意出来散散心。”不容杨娇再说,一手拽住她胳膊,半推半拉地回到金鱼胡同,对车夫吴庆道:“先送三姑娘回府,我跟着再回来。” 杨妡根本没有察觉到杨娇不见了,她跟齐楚挨个摊子逛过去,灯谜一个没猜中,倒是买了不少绢花、丝线、花样子等女孩喜欢的物件。 一路逛到吃食摊位附近,杨妡抢了三个位子刚刚坐定,就瞧见有道黑影笼下来,抬眼便是魏珞略带笑意的脸。 那笑容,笃定而从容,像是一早会知道她肯定来灯会,又肯定会来这边吃东西。 杨妡顿时想到自己 “不稀罕来”时候的斩钉截铁,狠狠地瞪他一眼,而脸颊却渐渐热了起来。 魏珞笑问:“你想吃什么,我去买来。” “艾窝窝、大馅馄饨、白汤杂碎还有糖饼,”杨妡毫不客气地报出名来,又悄声对齐楚解释,“是魏家表哥,先前还让你哥看过伤。” 齐楚紧张的心顿时松下来,笑道:“难怪,我听阿姵说你们往年都是一同来赏灯的。” “嗯,”杨妡点头,“今年不是跟爹娘一起吗?不过就算一起来,早晚也都挤散了。” 这时,魏珞把买的东西端了过来。 红莲还记着去年的事儿,悄声提醒杨妡,“姑娘少用些,免得头晕。” “我不多吃,这不还有你们吗?”杨妡笑着将每样都分成两份推在两人面前,唯独白汤杂碎却是抱在自己手里,“我只吃这个。” 魏珞远远地退在旁边看着她满足的笑靥,只觉得飘飘忽忽一颗心仿似骤然找到了栖息之处,心里踏实而温暖。 杨妡喝完一整碗杂碎,掏帕子拭拭唇角,犹觉不太饱足,想着再买一碗,忽见前头人群熙攘,有身穿甲胄的士兵潮水般涌来,不耐烦地催促摊贩,“收了收了,把这地儿让出来。” 摊贩不明所以,正要分辩,被士兵一把推搡开,“赶紧点儿,别挡道。” 摊贩一个趔趄,险些撞在杨妡身上。 杨妡吓了一跳,只见魏珞急步过来,伸臂拦住了摊贩,对杨妡道:“许是圣上驾临,咱们快点离开。” 齐楚惊呼,“皇上?是皇上要来,咱们为什么要走,不等着见见皇上吗?” “等也见不到,”魏珞匆匆解释一句,伸手握住了杨妡的手,“跟我来。” 他的手宽厚有力,掌心带着层薄茧,摸上去有些刺人。 杨妡怔一下,忽地想起来,前世有一年,皇上确实临时起意到东华门灯会准备与民同乐…… 第62章 大火 前世, 圣上的御辇刚到东华门,被这个消息振奋的黎民百姓簇拥着想一睹天颜, 推推挤挤中, 有家卖布匹的摊子被推倒。灯笼烧了布匹,又引燃了旁边摊子, 到最后竟引发了大火, 烧毁房屋无数,单是被烧死的就近百人,更遑论因踩踏推搡而受伤的路人,更以千计。 那次薛梦梧回乡, 她闲着无聊,本打算约柳眉一同赏灯的,可是柳眉闹肚子,俩人就没去成。 听到消息时, 柳眉非缠着她要去两盘逍遥香, 以作救命谢礼。 想起往事,杨妡顿时恐慌起来, 下意识地往街面瞧了瞧。士兵们仍在驱赶摊贩以便让路面宽敞些,可观灯的行人却是毫不减少,而街道两旁, 店面门口,铺天盖地的全是花灯。 灯会有多壮观,燃烧起来就会有多可怕。 杨妡不禁打了个寒颤。 魏珞察觉道,紧紧攥一下她的手, “没事儿,有我在。”又对齐楚与红莲道,“都拉住手跟紧了。”伸手推开身前阻挡的行人,慢慢往路旁移动,直至走近一条巷子里,才松开杨妡,解释道:“人太多太挤,怕是会起火,如果没事还好,一旦着火就顺着这条巷子往北走,千万别往原路返,到时候我会找你们。”话音刚落,瞧见跟过来的冬明与秋晖,吩咐道:“你们一个去找二老爷与二太太,让他们赶紧避开,另一个留在这儿照看她们。” 杨妡忙问:“你呢,你去哪里?” “我去找五城兵马司的人,让他们备着水,然后尽量把行人疏通开。”魏珞匆匆答一句,又叮嘱道:“记着,一直往北走,冬天刮北风。”说完,急匆匆地离开。 齐楚紧紧挽着杨妡胳膊,狐疑地问:“魏家少爷说得这么可怕,真会起火吗?” “不知道,”杨妡也说不清楚,重活一世,许多事情改变了,她真的不确定是否一定会起火,可是她却知道,等人群真的因恐慌而拥挤起来,自己这副身体不被推倒就是好的。 观景与性命相比,她永远选择的是保住自己的命。 齐楚便不再问,目光直直地望着巷口,脸上半是怀疑半是渴望。 杨妡深表理解,这是齐楚头一次来灯会,正玩得兴致勃勃,突然就不让玩了,心里肯定觉得沮丧。 而且,起火对她来说,也只是个猜测。 换成大街上任何一个人,如果此时对他说好端端的灯会没多久就要变成火海,他肯定也不会相信,反而会觉得你魔怔了,尽说胡言乱语。 杨妡叹口气,对齐楚道:“灯会有三天,今儿没玩够等明天再来。” 齐楚笑着点点头再没作声。 四人静默地站在巷子里,间或有被驱赶的摊贩骂骂咧咧地推着独轮车经过,很快又离开。 远远地,有鼓乐声传来,只见大街上行人发疯似的往西跑,嘴里还激动地叫着,“皇上来了,皇上来了。” “真是皇上!”齐楚惊叫,“咱们去看看吧,一辈子可能就这么一次机会,就算看不到他的模样,看看他乘坐的马车也好。” 红莲与冬明眸中也都露出热切的光,只是他们素来听惯了吩咐,并不曾开口相求。 杨妡有些不忍,低声道:“就到巷口看一眼,别往远处去。” 齐楚应着,飞快地跑到巷口掂着脚尖张望一番,又跑回来,垂头丧气地说:“离得太远了,什么也看不见,全是人。” 杨妡低笑,“离近了也看不见。” 想想看,单是她们伯府里的姑娘素日出行都带着丫鬟婆子,跟车的还有护院,作为九五之尊的皇上还不得里三圈外三圈地护卫? 正思量着,就见天空骤然明亮起来,映衬着明月也失去了光辉。 巷口传来急促纷乱的脚步声,夹杂孩童的哭闹和女人尖利的呼喊,“救命,我的孩子”;又有人大吼,“奶奶的,都挤什么,看着点儿人”;还有人高声叫着,“赶紧提水来救火,快!” 果真起了火。 杨妡心底一沉,正要开口,就见巷口突然涌进一大群人,有个大汉在不停地招呼,“别乱跑,往这里走。” 有个衣襟沾了火星的男子匆匆忙忙挤进来,“救命啊,救命!” 风吹着火苗,忽地着起来,男子慌张无措,没头苍蝇般四处乱窜,身上火苗险些燃到另一人身上。 大汉怒骂:“娘的,瞎跑什么,滚!” 男子手忙脚乱地扑打着火苗,被大汉一脚踹倒在地,就势滚了两圈,火终于灭了。 也只数息工夫,风里已带了焦糊的肉味。 更多的人发现了这条巷子,拼命地往里挤。 杨妡忙对齐楚道:“贴着墙边往北走,快!”不等说完,身后人已挤过来,她们便是不想动,也只能随着人流往前一路小跑。 冬明张开胳膊死命护在她身旁,免得被人唐突或者推倒。 巷口大汉粗暴的喊声远远地传来,“别跑,赶紧滚,往地下滚!” 想必又有人身上沾了火。 跑出老远,终于到了尽头,前面出现了三条岔口,拥挤的人群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四散离开,杨妡这才得以歇息片刻,紧贴着墙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齐楚日常劳作惯了,看起来娇弱但比杨妡强壮得多,此时一边拍着杨妡后背给她顺气儿,一边后怕地说:“幸好魏家少爷事先预料到,要不咱们晕头转向地根本不知道往哪里跑,不被火烧也得被挤掉半条命……也不知姑母跟姑父他们怎么样,还有三姑娘。” 冬明忙道:“三姑娘身子不舒服,少爷老早送她回府了……太太那边有老爷,还有晨耕与晚钓,不会有事儿。” 也是,杨远桥定然会护着张氏的。 杨妡顿时松一口气,可思及魏珞,又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坠得慌。也不知他现在在哪里,到底是什么情况?是不是也跟这大汉似的,忙着解救疏通人群?还是亲自提了水在帮忙救火? 千万不要出事才好。 想到此刻,杨妡抬头望去,只见灯市那边的天空仍是通红如白昼,浓黑的烟雾突突地往南边飘。 火仍是没有扑灭。 而适才随着人群小跑沁出的热汗却渐渐散去,被汗浸过的中衣紧贴在后背上,冷且湿。 杨妡紧紧斗篷,双手合抱在胸口哆嗦了下。 齐楚也是一样,浑身湿冷得难受,却伸手拥了杨妡,低声道:“别站着不动,稍微跺跺脚就不冷了。” 杨妡点点头,待要抬脚却觉得小腿发酸,脚底胀痛,只得苦苦忍住。 又等了好半天,再没人从巷子里经过,而天上火烧的红色已淡去,逐渐呈现出月色的清辉,齐楚提议道:“咱们回去看看吧,我觉着火应该灭得差不多了。” 四人慢慢顺着原路往回走,走不多远,迎面过来道高大的身影。皎洁的月光挥洒在他脸上,鼻梁挺直,双眸幽黑。 “表少爷?”冬明唤道。 魏珞“嗯”一声,“你们没事吧?”视线顺次望过来,落在杨妡身上定住了,双眸里渐渐晕出一丝浅笑,“害怕了?” 被他的目光笼着,杨妡忽觉身上寒意顿时散去,脸颊却慢慢地生出些热来,就如先前,他紧紧地将她的手包在他掌心,那般的温暖与踏实。 “没害怕,”杨妡回答,“就是担心……” 魏珞笑道:“刚才看到秋晖了,他说二老爷跟二太太在圣驾刚到时,看着人多就避开了,这会在马车那边等着,放心吧。” 杨妡又问:“三哥呢?” “秋晖已经去找了,他一个大男人肯定不会有事。” “那就好,”杨妡下意识地应着,原本她想趁机说出担心他来着,可他根本不给机会。杨妡心里无奈,只好仰头笑笑。 她乌漆漆地眸子被月光映着,像是白瓷盘里滚着两粒紫葡萄,分明是清湛湛地透彻,偏偏又有令人无法忽视的柔媚。 那一瞬间,魏珞几乎要伸手将那一双美目盖上,再不叫别人瞧见。 胳膊抬了抬,终又放下,心里却不由忆起抓住她的手时候的滋味,又小又软,柔若无骨,温顺地乖巧地任由他握着。 魏珞忽地又升起那个执著了许多的念头,假如他亲亲她,她会不会躲开或者恐惧地想哭? 杨妡完全想不到魏珞会有这样的心思,她只觉得他就像个巨大的火盆,散发出无穷的热来,让她整个身体都暖洋洋的,如同置身云端之上。 无意中侧头,瞧见他深眸下面高挺的鼻梁,不由想起柳眉那番关于器大活好的话。 假如……假如仍在前世,柳眉肯定会想法试一试的,不用特地做什么,只待走到他身旁,假作踩到裙角趔趄一下,趁他弯腰相扶时,伸手抓上一把大概就知道了。 这个招式,柳眉用过好几次,每次都屡试不爽。 只不知倘或魏珞真被人抓了会是怎样反应? 会勃然大怒一下子把人甩开,还是会将计就计共度良宵? 杨妡莫名觉得魏珞不可能甘于被人算计,保不齐火气上来真把人给活剥了皮。 正胡思乱想,不留神脚下踩到石子,身子歪一下眼看要摔倒,魏珞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手臂,“当心!” 作者有话要说:  要不要按着柳眉的方法试试呢? 第63章 误解 杨妡连忙解释, “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魏珞失笑, “平白无故地, 谁会特意摔上一跤?”松开手,回头吩咐红莲, “好好扶住五姑娘。” 红莲上前两步, 搀上杨妡臂弯。 正月十六,月圆如银盘,将周遭屋舍照得明晃晃的,诸人脸上都泛起银色的光芒。只路面因被旁边围墙挡着, 却是瞧不真切。 说来也怪,先前经过时分明没有这么多石子的,可回去时杨妡却接连被绊了好几下。 有两次红莲险些没扶住,幸得魏珞在旁相助, 才没有摔倒。 但杨妡始终没敢趁机伸手试试, 前世她都做不出这种事情,这一世就更不可能了。 可有魏珞走在身边的感觉实在是好, 就连这长长的巷子似乎也短了许多。 及至走出巷口,就见满地狼藉。 街面处处可见焦黑的痕迹,糊灯笼的绢纱和薄纸在风中飘舞, 有摊贩蹲在路边守着自己烧毁的摊子无声地叹息,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提着灯笼沿街翻找,期望能捡到些许银钱或者首饰。 伴随着凛冽的北风,传来死者家眷痛苦的哭喊。有爹娘痛哭自己的孩子, 有男子哀悼逝去的妻子,也有年幼的孩童扯着嗓子喊娘。那稚嫩的哭泣在寒夜里显得尤为凄凉。 杨妡不忍目睹,有意无意地加快了步伐。 远远地,灯塔下有几道身影在晃动,看身形极为熟悉。 纵然早知道张氏安然无恙,杨妡仍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提着裙子跑了过去。 不等近前,张氏已哭着迎上来,“我的儿啊,可算找到你了。” “娘,”杨妡也是泪盈于睫,俯在张氏胸前哀哀哭泣,“我好端端的,您别哭,你有没有伤着?” “没有,你爹嫌人多,早早就避开了。”张氏止住泪,从头到脚将杨妡端详个仔细,又转头看向齐楚,“你呢,磕着碰着没有?” “我好着呢,一根头发丝都没少。”齐楚庆幸道:“幸好魏家少爷老早提醒我们了,要不还真不知道会怎样。” 张氏这才看到旁边正跟杨远桥说话的魏珞。 魏珞拱手揖了揖,“天色已晚,我估摸五妹妹跟表姑娘都累了,早些回去歇着。我先行一步。”说罢,抱拳作了个罗圈揖,阔步离开。 月色的清辉笼罩着他的身影,高大却又沁出丝丝的落寞,杨妡忍不住喊一声,“表哥”,提了裙子追过去。 魏珞转身,瞧见她精致如画的面容,好看的眼眸里映着月光,似是从天而落的月中仙子。不由弯起唇角,低声道:“别跑,免得摔了。” 杨妡在他身前站定,只觉得心里翻滚着万千话语,却说不出来,屈膝规规矩矩地行个福礼,“多谢表哥。” 颠颠追过来就为了个“谢”字? 魏珞觉得好笑,又隐隐有些失望,抱拳拱了拱,“举手之劳,不必挂齿。”说罢,又轻声地问,“你让赵元宝打听彭家老四干什么?” 啊!他果然找到元宝了,不会真把人打死了吧? 杨妡急忙问道:“你把元宝怎么了?” 魏珞脸上霎时蒙上层怒气,“你一个姑娘家整天惦记别人干什么?再说赵元宝瘦得跟小鸡崽似的,家里房子四处漏风,你图他什么?” “你!”杨妡不意魏珞会说出这番话,气得头大,恨不能给他两个嘴巴子解解气,只可惜她矮他甚多,未必能抽到他脸上去。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脑子进水还以为别人跟你一样呢,无聊!”杨妡气冲冲地丢下两句,回到张氏身边。 张氏脸色有些阴沉,却是没作声。 杨远桥道:“大家都相安无事,实属万幸,阿珞说的没错,天色不早了,你们都回去吧,我再等等阿峼。” 张氏有心陪着等,可见杨妡跟齐楚都鬓发散乱精神萎靡的样子,点点头,“好,老爷别担心,我也回去看看,兴许阿峼已经回府了呢。” 当下,晨耕跟着马车护送张氏等人回府,晚钓则陪着杨远桥等杨峼,而冬明自然也要留下等他主子。 坐上马车,张氏看两眼杨妡,不满地斥道:“都十一岁,眼看要十二了,怎么还不稳重,大街上提着裙子跑,不怕人笑话?” 杨妡赔着笑脸解释,“我是突然想起来还没给三表哥道谢。” “这是大人的事儿,明天你爹自会备了礼谢他。” 杨妡摇摇张氏胳膊,“可我也应该当面说声谢谢,不能悄没声地就走了。” 齐楚闻言懊恼道:“阿妡说得是,我也该当面道个谢才对。” 张氏想想也有道理,脸色松缓下来,声音仍是冷淡,“这次没多少人看见也就罢了,以后不许这样,出门在外处处都要庄重。” 杨妡与齐楚对视一眼,拉长了声音应道:“记住了,娘放心,以后肯定庄重。” 张氏“哼”一声不愿搭理她。 不知是她多心还是果真如此,自打听杨妡说起魏珞劈头盖脸抽得魏剑啸抱头鼠窜后,她就觉得不对劲儿。 一边是亲叔父,一边是没多大关系的亲戚。 魏珞要不是对杨妡存着非分之想,肯定不会那样大义灭亲,至少给彼此留点脸面。 当然杨妡生得好,别人相中她也无可厚非。 可张氏不希望是魏珞。 他戾气太重,倘或再跟杨婉那个夫君似的,动不动就是一拳,杨妡能受得了? 既然魏氏把杨妡的亲事交给她,她就得好生挑个顺心如意的,最好在国子监选个有才学的读书人,家世差点也不怕,有杨远桥这个岳父帮衬着,早晚能熬出头来。 张氏默默思量着,耳朵里又听到杨妡叽叽喳喳地提起魏珞。 “我看表哥身上衣裳烧了好几个洞,不如让红芙她们缝两件衫子赔给他,娘手头有没有合适的布匹?” 张氏没好气地说:“谢礼不用你操心,你爹会置办……再说做衣裳也不能由你出面,明天让桂嬷嬷拿了料子吩咐针线房去做,你紧跟着掺和什么?” 杨妡笑道:“我没想那么多。” 张氏伸手戳几下她的脑门,“你走走心吧,”侧头对齐楚道,“你也是,说话行事前得想仔细了。要是你们生在普通市井人家我也就不管这么多了,可在高门大户里就得多守着规矩。你看四姑娘不都不出门了?回去之后,你们每人抄五遍《心经》静静心,把女红针黹还得练起来。” 杨妡悻悻地应着。 回到晴空阁,青菱她们早等急了,若不是这次杨妡是跟着杨远桥出门,恐怕就要惊动外院小厮去寻人了。 见两人终于进门,青菱赶紧伺候杨妡换衣裳,又吩咐人端了滚烫的洗脚水来。 趁着杨妡两人泡脚的工夫,红莲绘声绘色地把灯会着火的情形说了遍,她口才好,直听得青菱等人捂着胸口后怕,连连地道:“以后再不去这种地方了,怎么热闹都不去,动不动就要人命呢。” 杨妡笑道:“也就这一次赶巧了,以往可曾听过这种事儿,都是小孩子被拐卖的。” 青菱低叹,“总算姑娘知道还有拍花的,去年这个时候也差点把我们急死……以后姑娘再出门,我可一定要跟着,红莲这蹄子就知道纵着姑娘乱跑。” 红莲无故被连累,“哎呦”一声正要喊冤,被青菱支使着倒洗脚水去了。 经过这一夜折腾,杨妡累得够呛,洗过脚后就觉得困意上来,稍稍喝了半杯羊奶,就一头扎到床上睡了。 这觉睡得香甜,等她睁开眼已经日升三竿了。 青菱伺候她用过早饭,才低声道:“三少爷昨晚伤了腿,早上老夫人到二房院把太太好一顿训斥。” 杨妡惊诧地差点跳起来,“怎么伤的,严重吗?” 青菱摇头,“没听说。” 杨妡立刻披上斗篷往外走,“我去瞧瞧娘,你让表姐先抄着经书,我已经有了三遍,再写两遍就够数。” 青菱帮她笼好帽檐,将带子系紧,吩咐红莲跟着去。 二房院静悄悄的,并没有魏氏吵闹过后的喧嚣。 杨妡止住素罗的通报,悄没声地进了厅堂。 没想到杨远桥也在,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捧着茶盅不知道在思量什么,竟是出了神,连杨妡进来都没察觉。 杨妡轻咳一声,“父亲安,今儿没上衙吗?” 杨远桥这才回过神,笑了笑,“告了一天假,”上下打量杨妡一番,“昨晚没吓着?” “没有,喝过羊奶就睡了,一直到辰初才醒。”杨妡笑盈盈地回答。 杨远桥点点头,指了东次间,“你娘在里头。” 杨妡掀了门帘进去,见炕上摊着四匹布,张氏正扯着布角对比颜色。 看她神情淡然平静,根本看不出被训斥过的委屈与不满。 杨妡压低声音问道:“听说祖母过来了,娘没事吧?” 张氏笑一笑,瞥一眼门外,“你爹在,我能有什么事儿?左耳朵听着右耳朵出去,老夫人说些啥我都没往心里去……你爹倒是委屈得要命,可老夫人是他亲娘,再怎么委屈也得受着。” 杨妡放下心来,又问:“三哥怎么伤了,要不要紧?” “说是听说圣驾亲临,赶着上前一睹圣颜,因是踩在一处木架子上,被推搡着不当心摔了下来,脱了臼。幸好他脑子还活泛,赶紧到旁边铺子门口躲着了,否则再被人踩上两脚,腿断了不说,人也得脱去半条命……秋晖找到他,又寻了个郎中正了骨,咱们回来没多久你爹他们就回了……不要紧,就是脚腕肿起好大一片,这半个月是不能出门了。” “那还好,别误了春闱就行,”杨妡笑道,“三哥也是,想看圣上模样,等殿试的时候不就瞧见了?” 张氏附和道:“你爹也这样说,还说阿峼不稳重……”话说半句又咽了回去。 其实杨远桥的原话是这样的。 他说魏珞比杨峼小一岁,做事却比杨峼有成算多了。如果换成杨峼跟杨妡等人在一处,说不定会撺掇了几人一起往前凑。 想想有可能引起的后果,张氏也心生惧意,对魏珞的恶感也减轻了些,所以指使丫鬟们挑出四匹布,打算给魏珞裁几身衣裳。 当然这话是万不可在杨妡面前提的。 杨妡也没追问下文,只问道:“三哥要不要喝药,祖母没吩咐您这边煎药?” 张氏又笑,“她哪里放心我这个后娘煎药,连碧玺都不用,就让珍珠在松鹤院煎,她放眼皮子底下看着,煎好了再送过去。” 杨妡见张氏真没把魏氏斥责之事往心里去,笑道:“那就好,娘乐得轻省。我去找阿姵了,得往前头看看三哥。” 张氏点点头,“顺道问问二丫头、三丫头和六丫头,要去就一起去。” 杨妡应着就往晴照阁去,半路上遇到了杨姵。 杨姵正是约她一道往前院去的,笑道:“你不用费那个心了,我已经打听过,二姐姐一早就去了,三姐姐身子倦怠许是染了风寒,怕过给三哥,连松鹤院都没在,就养在薛姨娘屋里,说等身子好了再去探望。六妹妹倒是在祖母跟前陪着,想必等药熬好了一块儿过去。” “那咱两人正好,”杨妡毫不在意,看着松枝两手空空地,问道:“去探病不带点东西?” 杨姵皱眉,“没想起来带什么好,那些九连环孔明锁,三哥肯定不乐意玩,点心是府里做的,再就笔墨纸砚,也都是管事采买进来的。” 杨妡想想还真没什么可送的,就道:“把昨天折的梅枝送一瓶过去吧,三哥读书倦了就赏赏梅。” 杨姵失笑,“那还是三哥亲手折的吧?他若想要,折多少不行,巴巴地送这个……”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再说不是还带着梅瓶呢?我那只梅瓶舍不得送,你把你的送去好了。” “你不舍得,我就舍得了?”杨姵瞪她一眼,无奈地吩咐松枝,“把矮几上那只梅瓶抱来。” 杨妡“咯咯”地笑,“就知道你最好了。”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慢慢往往外走着,没走多远,忽听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青藕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屈膝朝杨姵福了福,对杨妡道:“姑娘,我那远房表弟有事找我……” 第64章 气恼 赵元宝? 杨妡骤然记起昨晚魏珞的话, 脸色变了变,恨不得赶快找他问个清楚, 可杨姵还在旁边, 却不能撂下她急火火地去见个外男。 笑一笑,杨妡开口道:“既是你表弟来, 那你就去见一见, 别耽搁太多工夫,屋里还一大堆事儿。” “哦,”青藕应着,不等走两步, 转回身又问,“要是他再跟我要银子怎么办?” “要是三两二两的你便许他,要是多了,你就说你的月钱都放在我这里, 不好轻易惊动我便是。” 青藕思量会儿才明白, 往二门去了。 杨妡瞧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 因见杨姵好奇,便解释道:“青藕的表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她在这里当差,隔两个月就来找她索要银两, 她碍于亲戚情面不能不接济,可她们一个月才一两银子月钱,也架不住这么个借法,干脆教她推脱掉。” 话到此, 正巧松枝抱着梅瓶过来,两人便往竹韵轩去。 杨峼正歪在罗汉榻上,手里抱一卷书读得认真,听到冬明回禀,一瘸一拐地走到厅堂,拱拱手,“劳两位妹妹前来探望,恕三哥未能远迎。”又招呼冬明,“快沏茶去,记着少放茶叶别太酽了。” 杨妡盯了他的脚瞧,果然右脚肿起一大块,连鞋都塞不进去,只能趿拉着,露出浅灰色绣着方胜纹的袜子,方胜纹绣得有些歪,上下都不曾对齐。 正是先前他游学时,杨姵给他做的。 杨姵见他仍然穿着,不好意思地说:“三哥,快扔了吧,等我做两双好的,最近我的女红长进了不少。” 杨峼笑道:“好好的为啥要扔,都是好料子,我穿着挺舒服。” “那我再给您做两双,”看到杨峼喜欢,杨姵很高兴,又问起昨晚的事情,“冬明跟秋晖干啥去了,也不知道扶一把?这得多长时间才能好啊,别耽误春闱。” “他们另有差事没在旁边,”杨峼叹一声,自嘲道:“是我太过大意,俗话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看着人那么拥挤,我该避开的,却偏偏仗着自己年轻,身体底子也不差,以为即便有事也伤不着我,却偏偏……唉,听说母亲也因此受了连累。”转头瞧向杨妡,“还请五妹妹代我在母亲面前赔个不是,我本是自己任意妄为,与母亲并不相干。” 杨妡淡淡道:“说不说都一样,娘被连累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更不是一次两次……依我之见,这话三哥该说给祖母听。” 杨峼默了默,尴尬道:“早上祖母来时,我已经如实说了,可祖母……” “是啊,祖母心疼三哥,肚子里憋着气儿,总得找人发作出来,可不就找了软得捏呗。三哥也不用过意不去,这些年连我都习惯了,娘想必也习以为常。” 杨峼脸色更红,喏喏道:“等我脚好些了,再去跟祖母说一声,母亲自进府并不曾亏待我们,实在不该代为受过。” 杨妡扯扯唇角,讥诮道:“三哥素来身正心明想得透彻,别人却不见得如此,没准还以为娘故意使坏,撺掇了旁人将三哥的脚崴了。” 杨峼正要开口,因见冬明端了茶壶进来,便要起身去接,谁知冬明体恤他脚不得劲,手往回一收,托盘歪了歪,茶壶的水便溢了出来。 冬明急忙躬身赔不是。 杨峼斥道:“快下去吧,连这点事儿都做不好,在姑娘面前丢人现眼。” “是,是,”冬明再揖一揖,撩起门帘退了下去。 杨峼亲自给两人斟了茶,赔笑道:“我素日不怎么爱吃点心也没备着,等明儿让冬明去买点给两位妹妹送去。” “不必麻烦,”杨姵摇头笑道,“我们来探病,这会倒成来叨扰三哥了。对了,这端茶倒水的活儿干嘛不让碧玺做,总比冬明使着顺手。” 杨峼似是考虑了下,开口道:“碧玺只管着浆洗缝补,没让她进屋里伺候,这边出入多是男子,不方便。” 碧玺是魏氏身旁的二等丫鬟,杨峼特特要到竹韵轩来,不是为了收房吗?怎舍得让她干杂使丫鬟的活计? 何苦来哉,这也太不会怜香惜玉了吧? 杨妡心下诧异,却没出声询问。 因怕耽误杨峼读书,杨妡两人不便久待,喝完杯中茶就起身告辞。出门时,偏巧就遇到了正从外面回来的碧玺。 碧玺见到两人,忙行礼招呼。 杨妡趁机将她看了个仔细。 碧玺穿着远不如以前在松鹤院体面,脸色也不似先前红润,一双手更是糙得不成样子,指节又粗又大,还生了不少冻疮。 可见杨峼所言不假,碧玺平日定然做得都是粗重活计。 杨妡百思不得其解,狐疑地再度回头,发现碧玺走路的姿势——并非是妇人那种走法,显然还是个冰清玉洁的姑娘家。 正思量着,感觉杨姵用胳膊肘拐她一下,“你今天吃了戗药,怎么好似对三哥有成见似的。” 杨妡很以为然地点点头,“是啊,我娘昨天担心了大半夜,今天一大早又被祖母骂了个狗血喷头,你说我心里气不气?三哥又不是小孩子,眼看十八岁,都要比我爹还高了,崴下脚跟我娘有什么关系?我都替她冤得慌。” “也是,”杨姵同情地附和,叹口气,“还真是没办法,祖母就喜欢冲你娘撒气,以后真应该让三哥劝劝祖母。” “谁知道三哥说话作不作数,原先我觉得他行事挺靠得住,可自打上次,我就信不过他了。” 杨姵好奇地问:“怎么了,三哥得罪你了?” “嗯!”杨妡重重点头,回身吩咐红莲与松枝离远点,一本正经地对杨姵道:“你还记得三哥自江南游学回来,送给咱们许多好玩的团扇纸笔等玩意儿?” “记得啊,你不也挺喜欢的吗?” “是喜欢,可三哥还带给我一封信——是魏家二表哥写的信!” “信里写什么了?”杨姵急切地问,“把你骂了一顿?” 杨妡无语,真想扒开杨姵的脑子看看里面是怎么长的。 这个时候,她关心得不应该是三哥为何要送信吗,或者这信根本不合规矩好不好? 杨妡赌气道:“我不知道,没打开看,当着三哥的面儿烧了。” “干嘛不看?”杨姵奇道。 “我怎么能看,这是私相授受,私相授受懂不懂?随便个男人写封信来,你就要拆开看看?《女诫》白读了?” 杨姵不解地问:“不是二表哥写的吗,二表哥怎么是随便的男人?” 杨妡真的惊呆了,摇着杨姵的头,瞪大眼睛问道:“他的信就能看?他不是外男?” “你摇得我头疼,”杨姵拨拉开她的手,笑道:“二表哥哪里算外男了,他跟大哥、二哥和三哥都是我爹启蒙的,从小就在咱们府里乱窜,前几年内宅也是随便进的……跟家里兄长没什么两样。” 原来是杨姵眼里,魏璟与杨峼杨峻等人并无多大差别,是不是杨峼也这样认为,所以才毫无顾忌地把信给她? 杨妡彻底懵了,凑近杨姵耳边道:“我可没觉得他跟大哥二哥一样,他就是个恶心的小人,还摸过我的脸。” 杨姵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他也摸过我的。” 杨妡愕然,不敢置信地问:“什么时候,在哪儿,有别人看见没有?” “忘了什么时候,反正不是四岁就是五岁……他还抱着我够树上的杏子。” 杨妡差点气笑了,无限怨念地嘟囔,“四五岁,四五岁,可他摸我脸的时候我已经十岁了。你说,你现在还能让他摸脸?” 杨姵想想那个场景,摇了摇头,忽然问道:“上次二表哥给你赔不是就是因为这个?” 杨妡点头,“你说,这算不算无礼,我该不该生气?就那么轻飘飘地道个歉就算完,我怎可能原谅他?你说,三哥替他带信我能不生气?再怎么亲近,二表哥也是表哥,不是亲哥,想写信可以,过了祖母或者我娘的手,我肯定会看。可私自送过来,这不是毁我名声吗?” “别生气,”杨姵伸手捋捋她后背,“三哥肯定不是有意的,他就是没想到而已……欸,我跟你说件事儿你别生气,我怎么觉得二表哥是看上你了。” 杨妡“切”一声,轻蔑道:“他想得美,我可没看上他,登徒子!” “呃,其实二表哥挺好的,人长得好,学问做得好,脾气也好……反正以前我娘经常念叨他。” 杨妡抬手止住她,“别说了,这是万万不可能的,就是冲着毛老夫人我也没有那个念头。反正我不会再理他,看见他我就恶心,我提醒你离他远点,你不听我也没办法。” 杨姵“噗嗤”笑道:“还真是生了气,我也不理他就是。” 杨妡情知她是劝慰自己,可实在不愿意把魏璟与魏剑啸做出的丑事说出来吓着杨姵,只没精打采地说:“随便你吧。” 杨姵连忙认真地重复一遍,“我听你的,以后肯定离他远远的。” 两人一路嘀嘀咕咕地进了内院,又往薛姨娘那里看望杨娇,却被薛姨娘拦住了,说杨娇风寒没好,怕过给她们,没让进屋探视。 两人并不在意,跟薛姨娘寒暄两句,便告辞离开,绕着花园转悠半天,最后在空水桥边分手,各自回了各自住处。 青藕已经回来了,伺候着杨妡脱下外头斗篷,才道:“赵元宝已经打听清楚了,彭家那四儿子没什么固定去处,就是往各处赌场斗鸡馆子还有那种见不得人的地方转,替人看场子或者跑腿催债赚个赏钱,平常结交的也都是些混混……专门□□的不少,要的银钱也有高又低,多的几十上百两银子,少的三五两就成。不过,那些闲汉都靠不住,要么嘴碎到处宣扬,要么就是手里攥个把柄,日后用来要挟人。” 想想也是,做那种行当的人,都是些街头混混、流氓闲汉,有几个守信重诺的? 难不成齐楚这口气就出不成了? 杨妡重重叹口气,只听青藕又道:“赵元宝还说,以后他不能来得勤了,最近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今儿一早他还没起床就被人从被窝里提溜出来警告,让他长点心别捅出麻烦来不知道收拾。赵元宝怕姑娘得罪了人不知道,让姑娘以后出门小心些。” 杨妡眼眸一瞪,忙问:“赵元宝怎么样,没挨揍吧,没说谁上门警告他?” “说是姓罗的三爷。” “那个混蛋!”杨妡没忍住,脱口一句骂,什么姓罗的三爷,不就是魏珞那个讨人厌的? 青藕吓了一跳,偷眼瞧瞧杨妡,继续道:“赵元宝没怎么样,添置了一身土黄色的裋褐,看着挺精神。这次没要银子,他说上次姑娘给的还有得剩,他打算用来当本钱摆个小摊子卖点针头线脑的小东西……平常都在双榆胡同那边,每个月十五就到咱府门口转转,姑娘要有什么吩咐,递个信儿给他就成。” 跟前世一样,赵元宝还是走上小本生意这条路。 杨妡很无奈,眼下以她的情形不可能提供给赵元宝更好的出路,他还是得自个儿闯荡。 更让她生气的是,她本来想把赵元宝当条暗线打听消息的,怎么就让魏珞这讨厌的家伙给搅和了? 以后她真要有什么事情,哪里还敢吩咐赵元宝? 这个魏珞太爱管闲事了! 上次她抄几行医书,被他一把撕了不说,还连嘲带骂的,这次她等了近两年工夫终于等到个能干的人手,他到底从哪里把赵元宝揪出来的? 而且,每每在她心中生有些许旖旎情致的时候,都会毫不留情地被他打击到。 可他偏偏不自知似的。 等她心思淡了,他又出来在她面前晃悠,往她平静无波的心湖里扔上几粒小石子。 真不知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杨妡气不打一处来,手里的丝帕揉了搓,搓了揉,几乎快不成样子。 她决定以后离魏珞、还有魏璟以及所有的魏家人都远远的……记得前世魏珞班师回朝的时候才二十岁,现在他都十六了。 从小兵卒子一路晋升到将军,没有个三五年是不可能的。 这样想想,魏珞该往西北去参军了吧。 早点去吧,越早越好,等他走了,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我家俩祖宗学校运动会,作者君去当义工伺候闺女班的小祖宗们吃喝拉撒,顺便当啦啦队员。 闺女参加的项目是400米跑,真心捏一把汗~~ 为了给闺女攒点好运气,给每个正分留言的妹子来一发红包,时间截止到下一章发文哈。 顺祝各位读者小天使周末愉快,都嗨起来~~ 第65章 断指 过了上元节, 天气就开始不好起来,一场接一场的下雪, 常常是这场雪的残雪不曾化净, 上面又开始覆盖层新雪。 关于灯会的那场火,听说五城兵马司一个副指挥因救火有力得到了嘉奖, 其余再没有消息传来。 也没人提起被烧毁了店铺或者房屋的百姓如何生活。 而夕照山脚的腊梅却开得愈加灿烂, 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那股馥郁的浓香,因沾染上雪意,尤为清冽。 杨妡与齐楚冒着严寒去折过两枝腊梅,手指头差点被冻掉, 两腮酡红地就回来了。 这样恶劣的天气,杨峼正好在屋里养伤,等到正月过去,二月二的春雷响起, 他基本上就算康复了。 养好之后, 杨峼头一件事就是去给魏氏请安。 魏氏慈爱地看着他,越看心里越欢喜, 嘴上却嗔怪着,“大冷的天,路上又湿滑, 跑过来干什么?” 杨峼揖道:“大半个月没见到祖母了,祖母这一向可好,夜里睡得安生不安生?趁养伤的工夫,我又替祖母抄了五十遍《金刚经》, 等天儿暖和了,替祖母散出去。” “你这孩子,不安心读书,费那个工夫抄经干什么?”魏氏拉长着脸,佯怒道。 杨峼清雅一笑,“一是给祖母祈福,二来也是练字,夫子也说过,圣上写得一手好字,若能在习字上下功夫,到时候圣上查阅试卷会占便宜。” 魏氏这才释然,叹道:“总算赶在春闱前好了,否则的话,我便让你父亲把你背到考场去,谁让他对你不经心?” 杨峼趁机道:“是我自己胆大妄为,跟父亲母亲不相干,尤其是母亲,她对我一向和善而且宽厚,并不曾薄待我。倒是我跟小娥时不时连累到她,细细想来,很有些愧疚。俗话说家和万事兴,父亲常说咱们杨家能一代比一代兴旺就是因为家事和睦,不起嫌隙之故。” 魏氏听出他的话音,脸色逐渐冷淡下来,沉声道:“阿峼是说祖母不对,不该指责张氏?” 杨峼连忙赔笑,“祖母见多识广,能教导我们是我们的福气,不过就事论事,灯会这次,母亲并无过错。” “是你父亲跟你说什么了?”魏氏冷哼一声,“就知道他耳朵根子软,吹吹枕边风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怎么能跟张氏不相干。好端端一家人出去,三丫头不舒服早早回来了,你活蹦乱跳一大男人被搀着回来,就她一家三口不疼不痒的。要是她尽心,就应该多派几个人服侍你,否则怎么能从木架子上摔下来?” 杨峼几乎无言以对,他终于理解上次杨妡为何对自己态度不好了。换成自己的娘亲无缘无故被斥责一顿,他心里肯定也会在意。 看魏氏这态度,仿佛他越解释。魏氏越生气,越以为是张氏从中作梗。 以后祖父祖母过世,大房院跟二房院迟早要分家,那么他肯定要与张氏一个屋檐下过。 张氏现在为人和善,可天长日久积怨只会越来越深,万一以后他成家娶妻,张氏将怒气同样发作在儿媳妇身上,闹得家宅不宁,日子真就没法过了。 还有杨娥,以后总得要回娘家小憩,现在看张氏百般不顺眼,以后还怎么归宁?难不成就一辈子再不回娘家? 矛盾的唯一根源就是张氏不该嫁给父亲,可父亲总是要续娶,不是张氏也会有别人。换个人未必有张氏这般好说话。 杨峼是真不明白魏氏与杨娥到底是怎么想的,天天为难张氏,难道她们的日子就能过得好一些? 好在魏氏看在杨峼快要科考的份上,没再继续借题发挥,而是细细地问过他书背得如何,有几分把握,又劝他不用太在意,反正年岁也不大,有些人考到八十连童生试都没过。而杨峼已经有了举人的身份,让杨远桥稍微活动一下,也能谋个不错的官职。 考进士不过是锦上添花,能考中最好,考不中也不为过。 杨峼耐心听着,又替魏氏念了两卷经书尽到了孝心,才告辞离开,转而又去了二房院。 不巧杨远桥不在,只张氏在。 张氏便笑道:“总算是好了,没有误了春闱。剩下没几天,就不要天天读到半夜三更的,好生养养精神和气力,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厨房做,你伯母那儿有根五十年的参,我前两天跟她讨了,你打发丫鬟或者小厮去取,细细切成片,考试的时候如果熬不住就含上一片。” 考虑得很周到,可处处又透着小心,不管是吃食还是参片都避而远之绝不沾手。 杨峼既是感动又觉心酸,恭敬地道:“我都记下了,谢母亲费心。” 张氏却觉得维持这样的距离就很好,不管是对杨峼或者杨娇,只要魏氏或者杨远桥吩咐,该尽的责任她愿意尽,可绝不上赶着去主动掺和。 人心隔着肚皮,她不想给自己惹事。 她愿意费心费力的只是杨妡,还有那个让人心疼怜爱的齐楚。 思及齐楚,张氏一下子想起二月十一,三舅公满六十岁。 六十是大寿,应该好生庆贺才是。 张氏紧赶着准备贺礼,到了十一正日子那天,带着杨妡与齐楚去了三舅公家。 不等走近,张氏就看见医馆门口围了一圈人,正中好似有个妇人在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叫嚷着什么。 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哭喊,齐楚忧心忡忡地看着车外,“别是有人又来闹事,有时候患者病情太重,祖父没法诊治,那些人就会穿着孝衣在门口哭丧。平常倒也罢了,偏生今天是祖父生辰,多闹心啊。” 张氏叹道:“开医馆就这样,以前你二姨母家中也有这样的情况,有些病就是华佗再世也治不好。” 因医馆门口围着人,马车便在稍远处停下,齐楚不等红莲搀扶,先跳下车,挤到人堆里看。 这一瞧,悔得差点连肠子都青了,忙不迭地往后退。 坐在地上撒泼的大姨母虽是嚎哭,眼睛还挺尖,一眼就瞧见了齐楚,好像身上还穿了件上好的锦缎料子的衣裳,顿时站起来,伸手去抓齐楚,“你这个专门勾人的小娼妇,跟我儿子有了首尾又翻脸不认,害得我儿吃那么大苦头,你却穿金戴银的四处招摇……” 齐楚闻言,气得身体只发抖,嘴唇哆嗦着便要冲进去跟大姨母对质,杨妡一见急忙抱住她,低声道:“你进屋去,犯不上跟她一般见识,而且这种事儿真吵不清楚,反而辱没了你。你信我,我早晚要她好看。” 齐楚红着眼圈道:“不,我豁上这条命也得分辨清楚,不信就叫了稳婆当场来验身,我是不是个姑娘家?” “你疯了!这种话都往外说,”张氏听着不像,连忙吩咐素罗与松枝,“快扶表姑娘进去。” 好端端的姑娘验什么身,就是验出清白来,名声也是毁得一塌糊涂。 待齐楚进屋,张氏思量会儿,开口道:“各位乡亲各位街坊都散了吧,齐家医馆开了二十多年,没少得各位帮衬,今儿就再请各位行个方便,都堵在这里影响别人看病不说,也妨碍各位赶路。” 话音落下,围观人群便松动了许多,开始渐渐散去。 大姨母隔着人群瞧见张氏,叫道:“张巧娘,你可得给我做主啊,这齐家不是东西,好好的亲事不结就算了,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也不知从哪里找了些凶神恶煞,生生把我儿的手指头砍断两根……齐家还不认帐,你说不是他们指使的又是谁?可怜我的儿啊,两根手指头,齐着根儿断的……” 杨妡闻言心里一动,隐约猜出几分来,遂扶住张氏道:“娘,不用管,咱们也进去吧。” 张氏犹豫不决,只听大姨母又道:“张巧娘,这事你不能不管,咱们可是亲姊妹,从小我拉扯你长大,你不能没良心……” 这下真是沾了一身腥,张氏是进退两难。 想管吧,明显是大姨母不占理儿,当街撒泼坏齐家名声,可要真不管,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亲姐姐这副样子。 杨妡看出张氏的为难,无奈地说:“娘,您可千万别心软,想想表姐……实在过不去,给她锭银子打发回去算了,该看病看病,该吃药吃药。” 张氏心一横,低声道:“你去把素罗叫过来,她带了银子。” 杨妡点点头正要进去,忽听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不过数息,一匹枣红马骤然而至,马上是道鸦青色的身影,脊背挺直如白杨,手里抓着一个佝偻成虾子状的男人。 骑枣红马,穿鸦青色衣裳,又这般的淡漠冷傲的,除了魏珞还有谁? 杨妡不由咬咬唇,停住脚步,偷眼去瞧他。 魏珞却似没看见他似的,浑不在意地将手里男人往地上一扔,那人屁滚尿流地爬到大姨母身边,哭喊道:“娘,赶紧回去,我不是告诉过你,别再来了,你来一次我少一根指头,你是巴不得我两只手都没了?” 竟然就是那个彭家四儿子。 大姨母忙拉起他,朝着魏珞怒道:“你摔我儿子干啥?”转头,关切地拍拍四儿子身上尘土,“摔疼了没有?你放心,娘在这儿呢,有娘在,谁敢动你一指头?” “你想试试?”马背上,魏珞的声音淡然冷漠,隐隐带着股懒洋洋的闲适,要多嚣张就有多嚣张。 “就是你伤了我的儿?”大姨母上下打量几眼,见魏珞年岁不大,约莫十七八的样子,遂两手叉腰,斥道:“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欺负我儿?” 魏珞手里将马鞭束在手里,气定神闲地回答:“不为什么,就是听说你儿子品行不端言语无状,想给他个教训。” 理由就是如此简单直接,一点儿粉饰都没有。 有旁观者低笑出声。 大姨母心口一滞,拿出适才坐在地上撒泼的劲头,指着魏珞鼻子骂,“你算是哪根葱,毛都没长齐还在这儿装相,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儿也用不着你教训,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魏珞淡淡一笑,“你说对了,我这人就有这样优点,爱管闲事。” 杨妡闻言,撇撇嘴,低声嘟哝,“自己知道得还挺清楚。” 抬眼,再望过去,就见魏珞利落地翻身下马,自怀里掏出平常用的那把刻刀,伸手轻轻擦拭着刻刀的刀刃。 彭家四儿子脸上立刻变了颜色,拉着大姨母胳膊没好气地说:“娘,赶紧回家,别在这儿闹腾了,还显不够丢人现眼,快回去,要不我这手就废了。” 大姨母恨铁不成钢地说:“看你这怂样儿,光天化日之下,四周又有这么多街坊邻居,他不怕进牢狱就只管动手。你娘我还不是为了你,天天念叨着娶媳妇,你还想不想要阿楚了?” 不及四儿子回答,就见青色身影闪动,紧接着,四儿子尖利的嚎叫声响起,“啊!啊!” 杨妡吓了一跳,看到四儿子脸色煞白举着右手瑟瑟地抖个不停。他右手本来少了根小指,这会又少了根大拇指,只有三根指头杵着,怪异得很,而拇指指根处,兀自突突地往外冒着血。 地上,鲜血浸染之处,赫然一根断指横在四儿子面前。 大姨母不可置信地看看地上断指,视线转向魏珞,见鬼般叫道:“你——你怎么敢?” 魏珞冷漠得不带丝毫温度的声音传来,“我早提醒过你,你彭家的人来吵闹一次,我就砍你一根指头,现在还剩七根,你有本事就尽管来?” 彭家四儿子“噗通”跪在地上,“这次不管我的事儿,都是我娘自作主张,我绝不会再来,好汉,英雄,你饶过我。” 头“砰砰砰”磕在地上,霎时青紫一片,而身下有水样东西慢慢地浸润开来,散发出异样的骚臭。 尿骚混杂着血腥,那气味令人反胃。 张氏看着面前母子两人,忽觉眼前一晕浑身发冷,而胸口好似有东西上下翻滚,她忙伸手扶住墙边,“哇”地呕吐出来。 “娘,”杨妡大惊失色,急忙搀住她臂弯,“娘怎么了,快进去让舅公看看。” 大姨母听到此言,眼前一亮,也拉起四儿子紧忙往医馆里走,一边走一边嚷,“三舅,救命啊,救救我的儿,流这些血,眼看要死了啊。” 刚才还对着齐楚娼妇贱人的骂,这会怎么又喊起三舅来了? 这个大姨母怎么半点脸面都不要。 杨妡气得牙根痒痒,三两步进了医馆,马上合上大门上了门闩,就听大姨母先是“咚咚”拍门,没两下就消停了。 张氏无奈地摇摇头。 杨妡无心顾及外头的情况,弯腰着急地问:“娘,你怎么样,哪里难受?” “说不出来,就是嘴里腥甜,一个劲儿犯恶心,刚吐过倒是好了些。”张氏有气无力地回答。 杨妡将她身子放正,靠在椅背上,“娘稍等会儿,我找三舅公,”说罢提着裙角急匆匆走进院子,迎面瞧见素罗正往外走。 杨妡忙问:“你赶紧倒杯热水给我娘,我找三舅公,他人呢?” 素罗指指厅堂,“在里面。” 杨妡撩帘进去,看三舅公穿件崭新的墨紫色长袍,脸上却无半分喜意,正捋着胡子叹气。 “舅公,”杨妡匆匆招呼声,“您快看看我娘,她刚吐了,脸色也不好。” “啊?”三舅公急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医馆,抓起张氏手腕就摁下去,试了会儿,狐疑地瞧瞧张氏面色又试一次,片刻,神情严肃地说:“巧娘,你跟我来。” 当先出去,进了书房。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张氏病情不好? 杨妡一颗心顿时七上八下地吊了起来,险些没把张氏扶起来,定定神,才挽起张氏胳膊也跟了进去,“舅公,我娘到底怎么了?” 三舅公瞧一眼她,捋着胡子不说话。 很显然是不想当着她的面前说。 杨妡看出他的意思,无可奈何地走出书房,本想扒着门缝听一听,转念想起,现下医馆里没人,正好趁机顺点药材。心念既生,便毫不犹豫地溜进医馆,对着几面顶天立地的大柜子,一列一列地从上往下打量,很快看到了贴着腽肭脐两字的抽屉。 她心头一喜,便要搬椅子过去够,只是刚刚搬动,就听门口脚步声响,齐韩撩起门帘自院子急匆匆地进来。 杨妡做贼心虚,被吓了好一大跳,拍着心口喘息道:“表哥急三火四地干嘛,冷不丁进来吓死我了。” 齐韩朝她晃晃手里纸包,没好声气地说:“我娘身体不舒服,家里缺味药,我到前街回春堂抓了回来。” 难怪刚才她与张氏在外面站了这会儿工夫也不见人出来,竟然是表舅母病了。她本以为是齐家不想看到大姨母才不肯露面的。 杨妡关切地问:“表舅母身子一向硬朗,不知得的什么病,要不要紧?” 齐韩脸色黯了黯,指指脑袋,“是这里的毛病,都是被那个所谓的亲戚气得,三天两头过来吵吵……现在没啥大事儿,但以后不能着急上火,否则很容易复发,头疼得一次比一次严重。” 杨妡了然。 这还是大姨母跟她那个畜生儿子惹出来的事儿,顿时气道:“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让他们进门,看病看病倒给自己招一身病……外面人都散了吗?” “散了,门口没人,就是满地血,有人受伤了?” 杨妡将适才魏珞把彭家四儿子手指砍了的事儿说一遍,愤懑地说:“大姨母还想让舅公给她儿子看指头,我把门闩了。她想得美,先头还满嘴喷粪,转脸就找舅公看病,以为三舅公脑袋被门挤了……” 齐韩滞一下,脸上露出尴尬的笑,片刻才道:“表妹说话……唉,幸好你闩了门,否则真说不准。祖父常说医者仁心,凡上门求医者,能救则救能帮则帮,不能随意拒之门外。” “什么?三舅公还真是被门……”杨妡脱口而出,话到舌尖硬是把后半句咽了回去,改口道:“表哥可别学舅公,就是当郎中也得有点气骨,有些人就是该死!” 话音刚落,却见张氏走了进来,脸上神情似喜非喜,仔细瞧去似乎还残留着泪痕,“妡儿,咱不吃饭了,稍等会儿阿楚这就回府。” 杨妡仔细觑着她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娘没事吧?到底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接档存稿文,求个预收,谢谢妹子们~~ 第66章 高中 张氏嗔道:“小孩子家家的打听什么?你在这儿等着, 我跟你舅母说两句话……别叽叽喳喳地吵着你表哥做事。”说罢,又对齐韩道, “妡儿口无遮拦, 别跟她一般见识。”撩起帘子离开。 杨妡情知适才嘀咕三舅公的话被张氏听在耳里,讪然地笑了笑。 齐韩心知肚明, 笑道:“我觉得表妹所言很有道理, 连孔圣人都说,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对于那些罪大恶极之人,即便见死不救也无可厚非。” 杨妡连连点头, “还是表哥开明!” 齐韩笑笑,转身一个个拉开抽屉,将所需药草取出来,摆成一溜, 挨个称取所需份量。 杨妡视线在盛放着腽纳脐的抽屉上扫过好几眼, 终是没敢开口索取,只在旁边默默地看着齐韩配药。 未几, 齐楚红着眼圈进来,唤一声“阿妡”,仰头看着齐韩哀求道:“哥跟娘说一声, 我还是不去了吧……不是姑母家不好,我在姑母家住着凡事不用操心,还有丫鬟随时伺候……可是娘病着,家里不能没个做饭洗衣的人。” “怎么没有?难道你不在家, 我们还干饿着不成?”齐韩放下手中戥子,拍一下齐楚肩头,“家里有我,肯定委屈不了娘亲,你尽管放心地在姑母家住,等过上三五个月,这边消停了,我再接你回来。” 齐楚簌簌落着泪,只是不肯。 齐韩便板了脸道:“你这般执拗,娘知道又得跟着上火,病怎么能好得利索?” 齐楚这才止住声,哀哀道:“我去就是,可家里有什么事情,你一定得告诉我。爹右腿伤过,阴雨天容易疼,别忘记将沙子炒了给他敷一敷。” “我知道,”齐韩好笑,“家里三代行医,不说祖父跟父亲,就是我也比你强,切忘不了这事。” 等张氏回来,三人便告辞离开。 出门时,杨妡特地看了眼路面,先前的一滩血已变成暗红色,看着不再那么惊心怵目,只是沿路留下的点点血斑有些令人生畏。 三人照旧坐了马车回府,在车里,张氏温声劝慰齐楚,“你娘的病没事儿,三舅说有个一两天就好了,就是以后不能生气上火。你娘最疼的就是你,你要好了,她岂有不好的?等回去找几块好料子给你娘裁身新衣裳,她看着你的手艺长进,心里自然欢喜。” 齐楚点头应好。 杨妡不由问起给魏珞的衣裳,“也不知针线房做好了没有,还是早点送去好。” “许是好了,等回府你去问问,”张氏支使素罗,又别有深意地扫了杨妡两眼,叹一声,“性子太粗暴了,这手指头也不跟树叶似的,今年掉了明年再长,你说……唉,我看跟婉丫头嫁的那位有得一比,都是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的人。招惹不起啊,招惹不起。” 杨妡猜测这番话是说给自己听的,面上却不露,伸手掂起裙边络子系着的玉佩,漫不经心地摩挲着上面的花纹,少顷开口道:“大姨母家那儿子纯属罪有应得,我也就是个女子,要是我是男儿身,少说也得打断他那……” 打断他那三条腿,再让他满街乱窜专门干那些丧天良的事儿。 齐楚没有看到那场景,不解地问:“魏家少爷怎么了?” 杨妡便细细说了遍,“那种人就得打得他服,不服他不老实。这次也不知能不能长点记性?” 齐楚咬牙,恨恨地道:“十根指头都砍了也是轻的,怎么就不一刀子捅死他?” 张氏沉默良久,无奈地开口,“不管怎样,那也是你们的表哥,这会儿成了半个残废,你大姨母家的日子还怎么过?” 杨妡讥讽道:“大姨母污蔑表姐时,怎么不想想表姐的日子怎么过?再说,大姨父不是马上就考中了吗,等中了进士做上官,家里要什么没有,怎么没法过了?” “你呀,真是得理不饶人。”张氏瞪她一眼,取过只靠枕倚在身后,缓声道:“姑娘家在外头别这么牙尖嘴利的,该和善还是要和善些……太咄咄逼人了不好嫁。” 杨妡忙狗腿地笑笑,“娘说得对,我都记着呢,在外人面前肯定细声细语和声和气的。” 张氏微阖着双目不理她,明明身上倦怠得很,心潮却始终难以平静,三舅公的话时不时在她脑海里回响。 在书房里,三舅公告诉她,诊出来的是喜脉,已经四十多天了。 她惊讶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舅,你不是诊错了吧?” “我行医近四十年,要是连喜脉都看不出来,门口那块牌匾早让人砸了。”三舅公恼道。 张氏犹豫着问:“可是,上次那药里面有雷公藤地龙粉,你亲口说的吃了再不能有子嗣。” 三舅公叹一声,笑道:“伤人子嗣是损阴德的事儿,我哪能干?可看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多少年没见你这么哭过了,我这当舅舅的怎么忍心不答应你?里面确实有地龙粉,却是把雷公藤换成了葶苈子,能平肝熄风。” 张氏又道:“那我的身子不是难以受孕?” “说起来也是你的造化,那方子是我从广济寺方元大师那里得来的,大师说古书上这么记着,但是否有效也无人尝试。我看这几味药相需相使,不见得能吃好但肯定就吃不坏,所以就给你试试……看来是你命里有子。” 马车粼粼,等回到杨府已经到了饭点儿。 齐楚看张氏脸色不太好,主动要求去厨房做两道拿手菜给她尝尝,张氏趁机留了杨妡说话,“不是病,是喜脉。” 杨妡大喜过望,“真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张氏脸一红,笑道:“还不到两个月,哪能看出来,总得到了四五个月才知道。”说着让杨妡取过大迎枕来,舒舒服服地靠上去,轻叹道:“我是万没想到会有孕,菩萨显灵保佑我能再得麟儿”,话到此时,眼圈立时红了,顿一下,吩咐道:“回头你帮我抄几卷经供奉给观世音菩萨,再早晚上几炷香,求她保佑我此胎顺当……再烧几卷给我那世的孩子。先前我对方元大师的话是半信半疑,如今却是信了,兴许还真是命中注定……唉,求菩萨开恩,保佑我那孩子在另一世活得平安顺遂。” 杨妡见张氏伤感,轻轻握了她的手,低声安慰:“娘放心,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我都会好生照看他们,护着他们,不被别人欺负。” “就长了张巧嘴,还有个不肯吃亏的性子。” “不肯吃亏不好?”杨妡笑笑,又顺势问道:“以前的我总是被人欺负吗?” 张氏默默思量片刻,开口道:“她听话懂事,性子温软,也是随了我……家里姑娘但凡分点新奇物件、挑些时兴料子,她都是捡了别人挑剩的,被人挤兑了也从不还嘴。有时候想想,那么点儿的小人儿,处处被人压着踩着,也真让人心疼。”想起往年,杨妡被她教导得受了不少委屈,张氏又红了眼圈。 杨妡忙劝她,“娘,您肚子里有孩子,千万别难过。以前谁欺负了我,我早晚欺负回去,不让自己吃亏。” 张氏听她这般说,脸上哀色褪去,取而代之是有种而来的喜悦。 恰好齐楚做好饭,让素罗跟着一道拎了过来。 张氏悄声叮嘱两人,“我有孕的事儿先瞒着,谁都别告诉,等显怀之后实在瞒不住了再说。” 主意既定,张氏就假借身体微恙,窝在二房院养胎,先前跟钱氏说好的一同去广济寺上香也不了了之。 魏珞的衣裳已经做好了,共四身,杨远桥又将自己收藏的几本兵书一道打发晚钓送了过去。 作为回礼,魏珞送了两只野鸡和两只兔子来。这乍暖还寒的季节,也不知他从哪里得了这些野味。 野鸡是死的,张氏送到松鹤院一只,另一只在自个小厨房炖着喝了汤。两只兔子却是活蹦乱跳的,杨妡不喜欢养,杨远桥便打算宰了吃。 张氏却觉得兔子生仔快且一窝能生好几只,是个好意头,不愿意因口腹之欲而杀生,就养在了二房院。每天看着小丫鬟拿着白菜叶子或者萝卜缨子逗弄它们,也是种乐趣。 日子过得非常顺遂,有时候夜里杨远桥有所图,张氏会假借精神萎顿或者身体不适拒绝他,杨远桥也不曾恼怒,反而愈加体恤迁就她。 再过三五日就是会试的时间。 杨峼不再困囿于竹韵轩苦读,而是时不时到花园里或者湖边散步以纾解心胸。 魏氏得知,便一日三餐地让杨峼到松鹤院吃,每次都准备十几个菜,恨不能把杨峼撑到走不动路。 而一巷之隔的魏府,秦夫人却是睡不能寝食不下咽。 每次去外院看到魏璟挑烛苦读,却又目光闪亮地说自己不累,她的心就像是打翻了的酱料铺子,五味杂陈。 既盼着春闱早点到来,魏璟别再夜夜熬到三更,可又希望春闱再晚点再晚点,免得他得知被毛氏哄骗受不了这个打击。 在秦夫人日夜煎熬下,会试这天终于到了。 毛氏亲自给魏璟准备了考篮,上面蒙着的布用了石青色锦缎,上面绣着喜上眉梢的图样,喜鹊精神梅花艳丽,非常的显眼。 这只考篮做成之后特地在观音像前供过七七四十九天,得了菩萨的福佑。 魏氏本也打算给杨峼准备的,杨峼婉拒了。 他说:“上次用得那只是五妹妹做的,答题的时候觉得特别顺当,这次还想用那只。” 魏氏觉得有道理,毕竟不管方元大师还是明心法师都对杨妡青眼有加,说她是福相,说不定真会给杨峼带来福运。 杨峼自松鹤院出来又去二房院辞行。 杨妡毫不犹豫地说:“三哥放心去考,肯定能金榜题名,不用想别的。” 杨峼笑着摸摸她的头道:“那就借五妹妹吉言,贡院附近有家广式点心铺子,等我考完给你带叉烧包和烧卖回来。” 杨妡乐呵呵地说:“还想要虾饺。” 张氏嗔怪地瞪杨妡一眼,对杨峼道:“不用理她,专心答题,等考完那天让吴庆驾车到贡院门口接你。” 杨峼笑道:“也行,正好早点回来,虾饺要趁热吃味道才好。” 会试要考三场各三天,前前后后要九天,然后留出九天给考官批阅卷子,等贡院门口贴出大红榜单时,已经到了三月六号。 杨远桥特地告假去看榜,回来时候喜得嘴巴都合不拢了,手里抓着衣摆急匆匆地冲进了松鹤院,高声道:“娘,好消息,阿峼中了第三十八名,彦章名次还高些,在第十九名。” 魏氏欢喜得“哈哈”笑,不料引出一口浓痰差点迷了心窍,幸亏珍珠见机快,忙给魏氏捋胸口,又狠狠地恰了两下人中才把气儿顺过来。 众人都吓得变了脸色,魏氏却道:“知道阿峼考中,我就算立时闭上眼也不算什么。” 杨峼泪盈于眶,跪在魏氏面前道:“祖母万不可这样想,孙儿还不曾孝敬过您,等我有了俸禄一定打支时兴发簪给祖母戴。” 魏氏高兴得眼泪汪汪地道:“祖母不要这个,等殿试之后,我给你好好寻门亲事,你早早生个孙子,就比什么都让我欢喜。” 听到魏氏提起亲事,杨峼脑中突然闪过一抹青色的窈窕身影和一张娇柔如天边云霞的面容,不由就怔了怔。 毛氏那边也美得不行,听到消息头一件事就是进了内间小佛堂,跪在菩萨像前拜了又拜。 魏璟得知考试名次,紧悬着的心顿时松懈下来,他片刻也不愿意等,匆匆忙忙换过衣裳去了德正院,问道:“祖母,咱们几时往姑祖母那边去提亲?” 毛氏脸上闪过丝恼怒,很快漾出慈爱的笑,让魏璟在对面坐下,温声道:“都十八岁了,怎么还是半点沉不住气?眼看就要殿试了,等殿试名次出来,说不定还能更上层楼。这三五个月都等了,还差这几天?看你这轻狂的样子,以后怎么承继家业?” 魏璟赧然,却不加掩饰地说:“殿试我有信心,定然会好生准备……我不是想明儿就提亲,只是觉得应该准备得隆重点正式点,免得五……姑祖母以为咱家心不诚。” “祖母活了这一把年岁,心里还能没数?这事儿就不用你操心了,快回去歇着准备殿试吧,针线房给你裁了两身新衣,试试那身好看到时候就穿哪身。”毛氏笑着催促道。 “那就劳祖母费心了。”魏璟满心欢喜地告辞。 隔着窗子看到他清贵文雅的身影离开,毛氏“啪”一声将手里茶盅顿在炕桌上,恨道:“那个狐媚玩意儿,一顶粉轿抬进来就是,还要备礼求亲,想得美!还没进门就把阿璟迷得七荤八素的,真进了门还不得张狂死?总不能让她得了势去,得灰头土脸地进来才知道什么是规矩……”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小天使们也太聪明了吧,为什么都知道张氏怀孕了?为了奖励你们,必须要发个红包,就是上章留言的妹子哈。 么么哒,亲爱的你们。 第67章 遇见 当今圣上刚三十出头, 正年富力强,自觉至少还能再执掌三十年江山。因眼下所用大都是先帝选拔的臣子, 用起来不是特别顺手, 近两年便着意提拔有能力的青年才俊。 故而殿试结果出来,杨峼与魏璟的名次都上升了不少。杨峼升到第十九名, 而魏璟则名列第五, 差点就是二甲的小传胪。 殿试次日是琼林宴,宴席摆在礼部,由礼部尚书坐主席,礼部侍郎、翰林院阅卷考官以及受卷、弥封等诸位参与会试的官员与新科进士们一道赴宴。 官场上素来讲究“门生”以及“同科”等裙带关系, 进士们都卯足了劲儿表现自己拉拢朋友,魏璟也不例外,端着酒盅意气风发地挨个席上敬了敬酒。 等到回府时,已经薄有醉意。 第二天就是万人瞩目的状元游街。状元郎穿着现赶制的大红袍子, 戴着金花乌纱帽, 手捧圣旨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榜眼与探花错后半个马身, 其余二甲进士一排四人,按着名次又顺次错后半个马身。 队伍所经之处,处处欢声雷动, 处处鞭炮轰鸣。 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民众,更不乏年轻女子折了早开的桃花挥舞着往那些俊俏的进士身上扔。 一时人人身上沾了粉色的桃花,就连那些年纪颇大的进士也因女子准头不好,而得了许多桃花。 魏璟脊背挺直地跨~坐在马上, 忽地想起自恩荣宴归家后,母亲提到要带着几位妹妹跟杨家女眷一道出来看热闹,已经订好了酒楼。只是他当时酒意正醺,竟忘记了定的是哪家酒楼。 想到杨妡或许就在街旁的某个地方含情脉脉地盯着自己,魏璟周身如同燃烧着的火炭,充满了热力与希望。 于是身姿更加端正笑容更加清贵,俏生生的眉眼晶亮亮朝着街道两遍逡巡,真正是顾盼生辉神采飞扬。 旁边的姑娘妇人们看到他清俊无双的风采,恨不得把自己连同手里的桃枝一道扔进他怀里。 魏璟始料未及的是,杨妡根本就没出门。 张氏犯恶心,早起用的饭尽数吐了,她与齐楚正在厨房忙活着做几道爽口的小菜,根本没有心思看状元游街。 自外头回来,钱氏与卢氏走到松鹤院,兴高采烈地跟魏氏说起游街的情形。 钱氏眉飞色舞地说:“真不是我夸自家人,这近百名进士里头,有年纪大的也有年纪小的,有胖的也有瘦的,计较起来就属阿璟和咱家阿峼出众,真的,鹤立鸡群似的,不想注意也难。” 魏氏乐得满脸褶子都挤到一起去了,“听听这话,还不叫自夸?就没有个比阿峼相貌好的?” 卢氏凑趣道:“其实有几个相貌还不错,但气度不行。” 都说寒门出学子,进士里大半都来自平民之家,何曾见过这种盛大的场面,尤其还有不少不会骑马的,坐在马背上心惊胆颤地怕摔下去出丑,自然就显得束手束脚,不及那些出身富贵的看着大方。 钱氏又道:“看进士游街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回头二叔选官的时候让他经点心,看有没有家世不错且没定亲的,先相看相看。” 魏氏心中一动,杨娥她打算一定要嫁到高门里,杨姵已经是准王妃了,她俩不用愁,其余杨妡并两个庶女,如果挑个家世好点的进士嫁过去也不错。 中了进士就能做官,再让杨远桥暗中活动活动,很快就能升迁。 魏氏打定主意,只是还不曾跟杨远桥说,毛氏就找上门了。 缘由是魏杨两家准备合起来摆几天流水席大肆庆贺一番,为了宴席办得体面,毛氏不惜劳苦,亲自来找魏氏商量,趁机就提起魏璟的亲事,“……不知怎地就瞧中了五丫头,先前我怕阿璟分心,就先应了他,说等他考中进士就上门求亲。没想到阿璟考那么好,差两名就进了一甲,你说这么出色的孩子,又是世子,以后要承继爵位……如果是小娥,我是百分百的满意,立刻就能备礼上门提亲。可是五丫头……贞娘你别不爱听,”毛氏喊着魏氏的闺名,“五丫头太轻佻,长相又随她娘,生就一副姨娘相,这样的人我哪敢娶回去顶立门户,当个妾室还差不多。” 魏氏先头听毛氏夸魏璟还笑盈盈的,毕竟魏璟也是她侄孙子,跟亲孙子不差多少,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劲儿,“嫂子,你说小娥端庄大方天生是当家主母的料,我认;你说五丫头轻佻不庄重我也没话说,可让她当妾我却是不应。如果换成三丫头或者六丫头,庶出的姑娘当个姨娘也就罢了,五丫头是嫡出,万不可能给人当妾。” 更何况放榜那天,杨峼当着阖家大小的面,端端正正地给杨妡作了个揖,“多谢五妹妹吉言,秋闱跟春闱都这般顺利,五妹妹功不可没。” 杨妡忙侧身避开,说:“我哪里有什么功劳,是三哥学问做得好。” 杨远桥却笑着附和,“该谢该谢,原本我也没想到阿峼一次就能考中,就妡儿有慧眼说肯定能中。” 魏氏听了颇多感慨,她跟杨远桥想法一样,觉得杨峼先练练手,考不中下次再考,所以千叮咛万嘱咐的就是放轻松别有压力,唯独杨妡对杨峼是信心十足。 看来明心法师所说也并非完全空口无凭。 如此想着,更觉不能让杨妡当妾。 可是毛氏根本没把魏氏的话当回事儿,她想到杨妡让她在一众夫人小姐面前丢脸就恨得牙痒痒,说话也毫不客气,“那个贱人算什么嫡出?” 魏氏脸色沉了沉,“嫂子以后说话过点脑子,上一次不就吃了嘴快的亏……你说,五丫头是老二亲生的闺女,她是贱人,那老二算什么?” 倘或这话由别人说毛氏兴许能考虑考虑,可这些年魏氏对毛氏一直很尊重,毛氏在这个小姑面前当嫂子当惯了,丝毫没犹豫,怒气冲冲地说:“跟老二没关系,她是张氏那贱人生的,天生就犯贱,上次小娥及笄,你可知她做了什么?” 毛氏自从上了年纪,最恨的就是别人当她面说“老不死”这几个字,偏偏杨妡还是无比轻蔑无比憎恶地做出这个口型,她一怒之下就失了态。 魏氏不关心杨妡做了什么,却对毛氏的话愈加不满,什么叫跟杨远桥没关系,难道杨妡是张氏背着人生的?那杨远桥头顶不就戴了绿帽子?对男人来说,这比杀了他都严重。 魏氏强压住心火,不耐烦地说:“嫂子既是相不中五丫头,就娶了小娥回去,岂不称心如意?” “我怎么不想?可那小兔崽子说只要跟小娥定亲,他立刻到外面游历再不回这个家门,谁愿意娶谁去娶……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有时候连我的话都不听,你说我舍得让小娥被他这般糟践,而且我还想早点抱重孙子。”毛氏絮絮叨叨地说,忽而眼珠子一亮,压低声音道:“要不就来个移花接木,说是迎娶五丫头,到时候把小娥嫁过去,反正拜过堂了,他想翻腾也翻不出天来?最多也就把五丫头许他当妾不就行了?” 这是什么意思,觉得杨家的姑娘嫁不出去,一个个排着队等她挑拣?而且还是买一个送一个? 魏氏火气有些压不住了,仿佛不认识般上下打量番毛氏,忍了好几忍,开口指责道:“嫂子,您能不能别想起一出是一出?小娥已经十六了,妡丫头不到十二,身量差着半个头,就是蒙了红盖头也能看出不是一个人。阿璟又不是傻子,要是拜堂的时候就闹腾起来,那脸也就丢大发了,你我两家一辈子都洗不清,一辈子让人笑话。再说,小娥能这么等上三年,等到十九岁才冒着别人的名儿出阁?再者滕妾前八百年就不行了,没有姊妹两人嫁一个男人的?” 毛氏没了招,摊着双手无可奈何地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事嫂子从根子上就做得不地道,”魏氏毫不客气地说,“嫂子真看不中妡丫头,就别给阿璟画这个大饼。眼下就只两条道,一是应诺三聘六礼地迎娶妡丫头,二是嫂子去相看别的人家,别打我家姑娘的主意,妡丫头绝对不能当妾。”说罢,端起茶盅,扬声唤玛瑙进来倒茶。 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 “贞娘你……”毛氏再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被魏氏撵客,气得老脸红了白,白了红,迈腿下了炕,连鞋都没穿好,趿拉着就往外走,“不当就不当,凭我家阿璟的人才,什么样的媳妇找不到,又不是非你们杨家姑娘不行?” 魏氏气得心口疼,连送出屋门都没送,任凭毛氏嘟嘟哝哝地离开,好在玛瑙识趣,恭恭敬敬地代魏氏送了客。 看着毛氏离开,魏氏沉默着坐在大炕上把往事一件件一桩桩地捋,从开始毛氏建议给杨远桥续娶张氏,到张氏坐月子毛氏送补药来,再到杨娥及笄那天毛氏破口大骂,思来想去觉得满心满口的苦涩,可这苦却没法对别人说,只能自己往心里咽。 只是,终是气难平,打发珍珠请了钱氏过来。 钱氏正忙着安排宴请事宜,听说魏氏叫她,放下手里的事儿急匆匆就赶了来。刚进门,玛瑙给她使个眼色,“刚才魏家老夫人来了,正生着气。” 钱氏心里有了数,轻手轻脚地撩帘进去,含笑道:“刚吩咐人把那扇六折的屏风抬了出来,这么多年没使了,还跟新的似的,在太阳底下一照,上面的刺绣都闪金光。” “那是苗绣,当年上上代的武定伯平苗乱带回来的,快一百年了。”魏氏脸色缓了缓,强忍着郁气把毛氏的来意说了说。 钱氏惊得半天没合拢嘴,小心翼翼地问:“娘应了?” 魏氏不答反问道:“你说怎么办?” 钱氏斟酌着语气道:“娘别怪我嘴拙不会说话,我觉得舅母压根都没看起咱杨家姑娘。阿璟人是不错,可既不是亲王又不是郡王,咱们还得上赶着当妾?再者,阿峼眼看就是官身了,有个当姨娘的妹妹也不好听啊,还有二姑娘,因为阿姵高嫁,阿峼又高中,这两天不少人给我递话,这节骨眼上出这档子事,也连累二姑娘的亲事。” 魏氏神情阴晦不定。 钱氏稍犹豫,又道:“如果五丫头真当妾,我看两家亲戚也就到此为止了。二叔再跟魏家往来是以什么身份呢?” 妾的亲戚根本就不算亲戚! 魏氏叹口气,无奈地摇摇头,“这事我没答应,不过魏杨两家世代通婚共进同退,不能到下一代就断了。” 钱氏冷笑声,大着胆子道:“以前不都是咱家娶魏家姑娘?阿峭跟阿峼都没成亲,娶了阿琳就是。再不然,阿峻多纳个姨娘也没什么,问问舅母愿不愿意把阿琳抬过来……我猜想舅母定然是不能应的。” 魏氏重重喘口粗气,忽而笑道:“原来你也不是善茬子,先前都是装得老实。行了,你去忙吧,这次请了不少阿峼的同窗还有同科,席面一定得精致,千万别出岔子被人挑理儿。” 钱氏笑着应了。 且说毛氏也是窝着一肚子火儿回去。 她倒没反思自己的做法是如何的不对,反而尽抱怨魏氏是如何的不通情理。自个孙子不也是魏氏的侄孙子,就是遂了他的意又能怎么样? 杨家姑娘金贵,可杨婉还是长女,不也动辄被人打骂? 就杨五那副德行,让她当妾也是抬举她了。她不当,有得是人求着当妾。 想是这般想,可进得府里,又发愁没法跟魏璟交代。 原先她想得简单,以为跟魏氏一说,魏氏肯定满口答应,说不定还陪送着嫁妆把杨五送过来,根本没想到魏氏会拒绝,而且拒绝得丝毫不留情面。 正焦头烂额之际,迎面就遇到了魏璟。 魏璟已知毛氏去了杨府,喜滋滋地上前搀了毛氏问道:“祖母是从姑祖母那边回来的,姑祖母怎么说?” 看着孙子闪闪发光充满期冀的眼神,毛氏心底发虚胸口发涩,怎么也不忍心告诉他实情,只得含含混混地说:“你放心,肯定办得尽善尽美。” 她暗指得是后天的宴席,而魏璟直接就联想到他与杨妡的亲事上,心头顿时涌上无限的欢喜,对牢毛氏长揖到底,“多谢祖母周全……我也有阵子没见到姑祖母了,等后天宴客我早早过去给她老人家请个安。” 毛氏连忙道:“问个安就成,其余别多说。” 魏璟欢喜得点头,“我明白,事情尚未过明路,我不会多说。”说罢,依旧搀扶着毛氏,体贴地问:“祖母前阵子腰疼,这几天好点没有,回去我给祖母好生捶一锤。” 毛氏强颜欢笑,“有这个孝心就行,听说你同科的进士最近不少回乡的,你抽空多跟他们叙叙交情,该饯行的就饯行,该送程仪的就送程仪,别总惦记着内宅这点事儿。” 魏璟脸色一红,急忙应是。 到了宴客那天,魏璟果然早早就到了杨府。 他穿件新缝的紫红色直缀,头戴紫金冠,腰系白玉带,上面别着荷包香囊等物,看上去越发风姿卓然清贵逼人。 杨峼也穿着新衣,却是件青莲色的直缀,上面用黑线绣着亭台楼阁,远远看去宛如一幅水墨画。 两人见面,不由相视对笑。 杨峼笑着称呼他的字打趣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彦章今日穿着好比新郎官啊,是不是要双喜临门了?” 魏璟以为杨峼已知自己与杨妡议定了亲事,脸色红了红,笑道:“你不用羡慕我,等忙过这阵子,家里肯定会给你相看起来,也不知哪家姑娘有这个福气,不会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吧?” 魏璟说得是自己,杨峼闻言却立时想起那抹孱弱纤细的青色身影,心中微动,低声道:“但愿我能有这好运气!” “肯定肯定!”魏璟伸手拍拍他的肩,两人说笑着往二门去。 魏璟在杨家常来常往,又有杨峼陪着,守门的婆子便未拦阻,只笑着给两人道贺。魏璟心里畅快,随手扔出一块碎银。 婆子估摸着差不多有一两,喜滋滋地揣进了怀里。 此时正是春光明媚,花园里枝叶茂盛花朵娇艳,魏璟边走边赞,“好一派春~色,那边柳树也长得好,如烟似雾,这边杏花开得盛,似云似霞。” 杨峼笑道:“时辰尚早,不如咱们从园子里传过去,正好也欣赏欣赏这醉人美景。” 两人商定,避过大路而取道小径,一路分花拂柳吟诗作对颇为自在,兴致正浓时,忽闻旁边桃林里传来女子清脆的低语,“那处桃花有些败了,再往高些,那里刚开还嫩着,要那个才好。” 这声音婉转如莺啼,正是魏璟梦里听过无数次的那管。 魏璟一颗心“砰砰砰”跳得厉害,不由停步探头望去,就见团团簇簇的桃花中,一抹鹅黄的身影正拉伸了腰肢去够桃花,那张宜喜宜嗔的俏脸被桃花映衬着,愈加娇艳动人。 而树下,柳条编成的篮筐里已经盛了半篮子桃花瓣。 显然一大早杨妡正带着丫鬟来采桃花。 可见两人真是有缘,他足有三个月不曾进到杨府内宅,可偏偏一来就遇到了她。 魏璟心潮澎湃似浪涌,根本压抑不住心底的欢喜,出声招呼道:“五妹妹……” 第68章 撕破 杨妡听到话语转头见是他, 连招呼都不打,挎起地上篮筐掉头就走。 魏璟一时情急, 忙上前两步, “五妹妹留步,上次唐突五妹妹, 是我的过错, 我知道说一万句都是空口白话没有用……我只是想告诉妹妹,等成亲后……” 杨峼再想不到魏璟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唬得脸都白了,一把捂住魏璟的嘴就往后拖, “你魔怔了,胡说八道些什么?” 魏璟挣扎着,“呜呜”出声,“……定会全心全意对妹妹好, 再不会收房纳妾。” 杨妡定住, 瞥一眼杨峼,轻声道:“三哥且请松手, 我有话要问。”侧头吩咐红莲,“你到小径瞧着,要是有人过来, 给我提个醒儿。” 这才对牢魏璟问道:“二表哥刚才说什么?” 魏璟喘口气,抖抖衣袖,温声道:“刚才是我失礼,可你我乃是未婚夫妻, 原也算不得什么。” “二哥再说一遍。”杨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愕地睁大了双眼。 她生得貌美,惊诧之下脸上带了些许酡红,更显生动。 魏璟眸中流露出不容忽视的惊艳,弯了唇角,声音愈加温柔,“想必妹妹还不知道……上次我无意唐突了妹妹,一直想给妹妹一个交待,自江南归来后,我请求祖母来府上求亲,祖母起先不肯,后经我再四央求,终于应允只要我考中进士,就允你我成亲。前两天祖母已经来跟姑祖母求过了,想必过几日就交换庚帖。” 寥寥数语,仿佛惊天巨雷在耳边炸响,杨妡脑中有片刻的空白,只觉得浑身无力,双手抖得如筛糠般,柳条筐一下子落到地上,适才摘的桃花瓣洒了满地。 过了好大会儿,杨妡才回过神,愤怒地盯着魏璟道:“我跟你到底什么仇什么冤,你害我一次还不算完,还想害我一辈子?” 魏璟立时懵了,手足无措地看着杨妡,“我说过要给你个交代,所以就想三聘六礼地娶你过门,这怎么是害你?” 杨妡气得杀了他的心都有,只想扒开他的头看看里面到底都装了些什么,就这么浆糊般稀里糊涂的脑子,是怎么考中第五名的。 不由咬着后槽牙道:“你家老夫人四六不分黑白不明,我巴不得这辈子不见她的面,你可好,是不是嫌我过得舒坦了,特意让我去受搓磨?” 魏璟恍然,脸上现出清俊儒雅的微笑,“五妹妹且放心,先前只是误会,祖母并非不讲理之人,只要你好生侍奉,她必然会对你疼爱有加。” 杨妡冷笑一声,“我有我要孝顺的人,没那个闲工夫侍奉别人。二表哥,我是真不明白,你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凭什么你就认为我被你轻薄之后,还愿意嫁给你?” “我,”魏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嗫嚅道:“我以后会承继伯府,如今又有功名在身,祖母说曾有好几户人家来递过话,可我……我只心仪五妹妹。” 这人还真把自己当盘菜,是不是觉得娶她是种恩典,她应该巴巴地俯在他脚前磕头谢恩? 杨妡心头火一阵一阵往脑门蹿,真恨不得用前世学的那些市井脏话痛骂他一顿,只是残存的一丝理智阻止了她。 深吸口气,平静了心情,正色道:“承蒙二表哥看得起我,你愿意娶,可我根本不想嫁,也根本不想看见你。别以为这事就算完,过去的债,我早晚总是要讨回来。”说罢拎起篮筐便要走。 魏璟伸手拦在她身前,哀求般道:“五妹妹,我是真心待你,除了你谁都不想娶,以后也只对你一人好。” 杨妡避开他的手,昂起下巴,斜睨着他,一字一顿道:“我不需要,也不稀罕。我也是真心厌恶你,就是脑子进了水,猪油蒙了心也不可能嫁给你。今儿我把话放在这里,如果你非要定亲,我宁可豁出性命不要,立马到外院宴客厅,当着一众宾客的面儿把当初的事情说出去,让大家都知道你是怎样的道貌岸然衣冠禽兽……二表哥,你要不要试试看?” “不!”魏璟本能地回答,话出口,脸色立时变得煞白,神情也灰败下来。 杨妡轻蔑道:“如果你敢作敢当,我还敬你是个男人,可惜……”头也不回地离开。 杨峼冷眼看着这一切,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却清楚地意识到魏璟的确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而杨妡正如她曾经说过的,不会主动欺负别人,可也绝不会任由别人欺负她。 别说杨娥在她手里总是吃亏,就连魏璟,不也是被辱骂得一文不值吗? 杨峼心中五味杂陈,默默地将目光投向魏璟。 魏璟失魂落魄地盯着杨妡离开的方向,清晨的阳光斜斜地透过花木的枝条投射过来,他紫红色锦袍上面银线绣成的宝相花发出闪闪亮光,极为耀目,可他脸上却一片灰暗,完全没有了先前的意气风发。 杨峼暗叹一声,抬手拍拍他的肩头,“走吧,不是还要往松鹤院去?” 魏璟如同看到救命稻草般,一把抓住杨峼,“阿峼,你信我,我真的不是有意轻薄五妹妹,我只是心仪于她,情不能自禁。你知道,有一次她也是这样对我发脾气,脸上虽然带着泪,可比往常更美,美得让人心颤……阿峼,我一定要娶她,一定要得到她。” “别说了!”杨峼甩开他的手,义正词严地道:“阿璟,五妹妹真没说错,你这样怎么算得上一个男人?你若是真心爱慕她,就得设身处地替她想一想,你口无遮拦言行无状,这是要置五妹妹于何地?倘或别人听到这番话,会怎样想她?” 魏璟痴痴傻傻地站了许久,方回过神,声音暗哑地道:“今儿就不去拜见姑祖母了,宾客想必该到了,咱们出去待客。” 杨峼郑重地嘱咐道:“待会出去你可得打起精神来,今天请的客人既有我父亲与伯父的同僚,又有咱们同科的进士,往后在官场上少不得互相照应。其他都是小事,你暂且放到一边,前程才最要紧。” 魏璟长长舒出一口气,“我晓得,肯定不会把前程当儿戏……可我也不会放弃五妹妹。” 杨峼欲言又止,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人转身顺着原路返回,当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小径尽头时,在桃林深处,突然传来衣裙的窸索声。 接着桃枝晃动,在团团簇簇的桃花中,露出一张含笑的脸。 那笑容,别有意味…… 作者有话要说:  午夜福利,当当当…… 请问本章最后偷听那人是谁呢?猜一猜吧,猜中有奖哈,时间截止到下一章发文前。 不过妹子们还是以健康为主,尽量别熬夜。 晚安,爱你们! 第69章 挑事 采茵忐忑不安地看着杨娥, 心里一个劲儿犯嘀咕。 她今年十七,在杨府已经待了十年, 这十年的经验告诉她, 偷听到主子们的私密事儿绝非好事。 很多丫鬟就是因为无意窥见了不该知道的东西,才含冤丧命。 杨府的规矩是丫鬟们年满十八~九岁就会放出府, 或者配给小厮, 采茵最多等到杨娥出阁便可以回老家找她爹娘。 她舅舅家的表哥会等她成亲。 此时,看到杨娥脸上那略带诡异的笑,采茵心头莫名地跳了跳,赔着小心道:“姑娘, 清晨寒凉,您站这儿有一会儿了,别沾了湿气身上。” “嗯,这就回去, ”杨娥应着, 将手中纱袋递给她,“好好挑一挑, 花瓣萎了的就捡出来扔掉,尽着好的用。” “是!”采茵低眉顺目地跟在她身后出了桃花林,刚拐上小径, 又听杨娥沉声道:“记着,今儿的事情我要是从旁处听到,就撕了你的嘴!” 采茵赶紧跪下,“姑娘放心, 我什么也没听见,根本就来过这里。” 杨娥俯瞰着她,笑一笑,“起来吧,被人看见像什么话?”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流云轩,采茵自去跟小丫鬟们一道挑选桃花瓣,杨娥独自待在内室恨一阵,笑一阵。 恨杨妡生得狐媚相,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勾住了魏璟的心。 恨魏璟空有过人才学,怎么跟凡夫俗子一般竟然也是以貌取人。岂不知,就杨妡那副轻狂模样,能理得了事管得了家? 而自己,除了相貌稍差一点儿,其余德行才学还有言语举止,那样不比杨妡强了去? 笑得却是,那两人虽不知做过何种事情,可终究是见不得人的。 杨妡不是不愿意嫁给魏璟,不愿意被毛氏管教吗,那么只要她把事情捅出去,杨妡就得乖乖进到魏家的门,而且还是一顶粉轿抬进去,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不但是她,还有她生的子女都要低人一等。 “天道有轮回,看你这次再怎么嚣张?”杨娥低头看着自己纤细柔嫩的双手,忽地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且说杨妡将魏璟痛骂一顿,怒气冲冲地回到晴空阁,可想起魏璟所言心里既是担忧又是气愤。 恨不得立刻冲到松鹤院去问问魏氏,当初不是说好了她的亲事由张氏做主,为什么还私自应允毛氏? 难不成她说过的话就跟放过的屁一样,风一吹就散了? 只是现在张氏怀着身孕,杨妡万不能再给她惹事。 用冷水洗了把脸,又抄过两遍心经,心里那股怒气才渐渐平息下来。 这空当,红莲与红芙两人又重新采了许多桃花瓣来。齐楚带着她们仔细挑过,又过水洗了三遍,然后摊在竹篦子上控掉水,用蜂蜜腌渍起来,过得三五日,就可以用来做桃花饼的馅料。 杨妡在她们将花瓣摊着控水的时候,与齐楚一道去了二房院。 张氏刚又吐过,正歪在炕边,让素罗伺候着漱口。 杨妡心疼地说:“每日吃了吐吃了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儿,这才两个月,难不成一直吐到生?怎么能受得了?” 张氏笑道:“没那么严重,我怀你的时候也是开始吐,等过了头三个月胃口就开了。说来也怪,你爹在家的时候能强些,还从来没当着他的面儿吐过,可见这个孩子机警。” “机警什么?”杨妡没好气地说,“我看就应该在爹面前吐,也好让爹知道娘怀胎多么不容易。等爹上衙之后,咱们躲在家里大吃大喝。” 张氏听了乐不可支,虚点着她笑,“就你能想个花儿出来。” 齐楚细声细语地附和,“我觉得阿妡说得在理,要不姑父哪里知道姑母的辛苦?姑母您想吃点什么,我去给您做。” 张氏精神一松,倒真觉得有了食欲,便道:“不用另做,早起喝的白粥就挺好,再切点腌萝卜条,撒上炒芝麻,滴两滴香油,然后多拌醋,放点糖。” 齐楚笑眯眯地说:“行,我这就去弄。” 杨妡忙道:“我跟你一起。” 齐楚止住她,“就这点事儿一会儿工夫就得,你陪姑母说话。” 杨妡便不勉强,假作无意地跟张氏道:“今儿外院宴客,你没告诉爹,让他顺便给表姐相看个好人物。” 张氏抿着嘴儿笑,“还用得你说,早几天你伯母就打过招呼了。二丫头那边我管不着,剩下三丫头、阿楚还有你,你也不用装害羞,眼瞅着快十二,正该相看起来了……你爹已经答应,肯定会好生掌掌眼。” 杨妡低笑:“我不是装的,是真害羞。不过,祖母不会横插一杠子突然给我定了亲吧?” 张氏思量会儿,摇摇头,“她就算想定也会事先与我商量,不可能越过我就私下拍板,再者她早就说过不管你,单是二丫头和你三哥就够她忙活了。” 如此看来,魏璟所言并不真切,毛氏来找魏氏并不一定就是定亲的事儿。 杨妡顿时松一口气,可又觉得不放心,郑重哀求张氏一遍,“要是秦夫人来提亲您可千万别应,我没法到魏家去,去了就会死。” “胡说八道!什么死啊活的?”张氏狠狠地瞪她一眼,安抚道:“娘又不是没长脑子,好端端的为啥把你往火坑里推?再说天底下好男人有得是,听你伯母说,那天状元游街,有几个进士长得还真是一表人才……咱们府上也就是抹不开脸面,像那些新贵,老早就盯着杏榜,专等榜下捉婿了。” 两人说会儿话,齐楚便端了饭菜来,白粥重新温过,“滋滋”冒着热气,腌萝卜上加了桂花酱,另外还洗了几根野荠菜,用来蘸着酱料吃。 张氏胃口大开,将一整碗粥尽数吃了下去,对齐楚道:“你娘生得好女儿被我沾了光了,我看你也别惦记着回去,把妡儿送过去就成,你俩换换。” 齐楚红着脸只是笑,杨妡却道:“娘尽想美事儿,您把送了去,说不得转天表舅母就得给送回来。” “还算有点自知之明,”张氏乐得开怀大笑。 张氏本来是想把杨妡许配给齐韩的,可那天跟表舅母谈过话之后就打消了这个心思。 杨妡撑不起齐家来,张氏也舍不得让她受苦。 表舅母亲口说过,他们家不可能住儿媳妇的宅子,用儿媳妇的丫鬟,就算是张氏给了银钱重新帮他们购置宅院,表舅母也万万不能接受。 那就意味着杨妡要洗衣做饭要打扫屋舍,而且三舅公上了年纪,表舅母身体还不好,照顾这两人的重担也得压在杨妡身上。 表舅母话说得坦诚,就是齐楚,她也舍不得让她这么劳累,何况杨妡,从小养尊处优的,那里能受得住? 张氏细细想过只得作罢。 杨家的流水席摆了整整五天,每天宴请不同的客人,差不多京都大半文人名士都来吃过酒。 杨峼与魏璟身为主人,陪宾客们吟诗颂词弹琴作画,赢得了不少赞誉。尤其魏璟,凡是有人敬酒,一概来者不拒,众人都夸他豪爽仗义,真正能敞开胸怀与之相交。 只有杨峼知道,魏璟是强颜欢笑借酒消愁。 每当宾客散尽,魏璟都会在竹韵轩醉上一阵儿,等消了酒再离开。 如许四天,到了第五天散席之后,魏璟跌跌撞撞地回到府邸,吩咐小厮又搬来一坛酒,自斟自饮喝了个烂醉,吐得床榻间一塌糊涂。 秦夫人得知,端了醒酒汤到外院看他。 “你是谁?长得真像我娘,”魏璟笑嘻嘻地道,一把掀翻汤碗,“我没醉,喝这玩意儿干啥,酸不溜秋苦不拉几的。”说着甩着袖子,琅琅有声地念:“人生得意须尽欢,会须再饮三百杯,来,再来一杯。” 秦夫人见状又好笑,又恼怒,又是心疼,扬声斥道:“都醉成这样了,还喝什么喝?去,拿热帕子给二爷擦把脸,散散酒气。” 小厮急急忙忙端来铜盆。 秦夫人亲自绞了帕子,让小厮拉扯着魏璟,将帕子覆在他脸上。 帕子温热的湿意让魏璟有片刻的清醒,他拉住秦夫人的手,悲切地叫一声,“娘……儿子到底哪里不好,为什么五妹妹那么厌恶我?” 秦夫人大惊,当即打发走下人,温柔地问:“你说什么?” “祖母说,姑祖母已经答应了亲事,可五妹妹亲口说她宁可死也不愿嫁给我。娘,我是犯过错,可我答应对五妹妹好,我不想要别人,就想要她。娘,您去求二太太,要是没有五妹妹,您儿子也活不成了。” 偎在秦夫人身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秦夫人心如刀绞,魏璟自小懂事,从六七岁上就不在自己面前哭了。刚学骑马那年,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下来,腿骨都折了,但是因怕她伤心,硬是忍着没掉一滴泪。 那么点点的小人儿就知道体恤自己,可见今儿实在是伤透了心,忍不住了。 秦夫人轻轻拍着魏璟肩头,柔声道:“好孩子,娘明白你的心思,可你不能这么糟践自己,你照着镜子瞅瞅,这副醉醺醺的样子谁能相中你,以后千万别醉酒了……我这就给你祖母讲,你姑祖母最听你祖母的话,咱们备上礼请个媒人诚心诚意地去求,俗话说求亲求亲,哪个好人家的姑娘不得求上两三回才能应?” 魏璟半醉半醒地应了。 秦夫人唤了小厮进来伺候他换过衣裳,看着他睡踏实了才愁眉不展地离开。 一路忧心忡忡,思量万千。 她曾经探过张氏的话,张氏不愿意的原因无非是怕毛氏苛待杨妡。 想想也是,毛氏看见杨妡就没有顺意的时候,那一年是把人家嫩生生的手掐出道血印子来,那一年是当着好几十夫人小姐地面骂娼妇贱人,这还是亲戚,倘或真娶到府里来,岂不被她给生撕活剥了? 换成她是张氏,肯定也不愿意嫁到这么户人家来。 可魏璟又真是上了心,那么大的人哭得跟孩子似的,秦夫人怎么能忍心不遂他的愿? 边走边想,边想边走,短短一段路竟然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 进到二门,秦夫人径自去了德正院。 毛氏还没睡下,正捋着佛珠听丫头给她读经书,闻言气得手底没收住劲儿,龙眼般大小的佛珠骨碌碌散了满地。 秦夫人忙弯腰去捡,就听头顶毛氏狠厉的声音道:“就这么个贱人还真翻了天了?明天我去找你姑母好生说道说道,阿璟这么出色的人物,能看上那贱货是她的福气!” 又来了,张口闭口就是骂,谁受得这么粗俗的人? 秦夫人深吸口气,直到将地上佛珠尽数捡起,才慢慢直了身子。 第二天,毛氏吃过饭换了身衣裳,正准备吩咐轿子去杨家,就听丫鬟传道:“杨家二表姑娘过来给老夫人请安了。” 毛氏喜出望外,忙道:“快请进来。” 话音甫落,门帘被撩起,身穿大红色杭绸褙子的杨娥笑盈盈地进来,屈膝福了福,“外祖母安好。” 毛氏一把搂住她,“好孩子,我正要过那府去,你怎么想起过来了?” 杨娥笑道:“惦记外祖母了,自打过年时候见过您,这都三个多月了,也不知道你身子骨儿好不好,所以就跟祖母说想来看看您……听说前几天您去看祖母了,我本打算去松鹤院给您请安的,可换好衣裳就听说您走了,怎么那么匆忙?” 想起那天被魏氏撵走的情形,毛氏心里就窝火,神色上便没隐藏,气呼呼地道:“还不是因为阿璟的亲事?唉,算了,你一个女孩子家不好听这个。” 杨娥左右看看,摒弃下人,压低声音道:“外祖母,其实我也是因表哥的亲事来的,听说他相中了五妹妹?” 毛氏板着脸道:“谁挑唆你听这个,好好查问了打出去,勾引着主子往歪道走。” 杨娥忙安抚她,“外祖母放心,我岂是那种容易被下人哄骗的人?再说这事儿真没别人告诉,是我自个儿听到的……表哥跟五妹妹私下碰过面,而且……” 作者有话要说:  答案是杨娥,O(∩_∩)O 本次只奖励答对的同学哦~~~ 至于答错的妹子,每人给你们一个吻,mua~~下次加油↖(^ω^)↗ 第70章 教训 毛氏神情一凛, “你可听清楚了,阿璟真的曾轻薄过她?” “听得真真儿的, ”杨娥撇撇嘴, “轻薄是五妹妹说的,不过当时情况别人都没看见, 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兴许表哥是被勾引得也未可知。” “嘭!”毛氏拍一下太师桌,“好个颠倒黑白的贱人,我就说嘛,阿璟向来进退有度, 从来不曾对哪家姑娘有过不轨之举,就是无意遇到,也连忙低头避开。那个狐媚子连身子都没长成,阿璟怎么会去轻薄她?肯定就是她言语轻狂, 才教阿璟中了她的道儿, 到现在还念念不忘。”语罢,搂了杨娥在怀里不住嘴地说, “好孩子,幸亏你来得及时,再晚一步我真要备着礼去求亲了。这样货色, 纳她为妾也是抬举了她。” 杨娥附和着叹道:“外祖母心善,既然表哥对五妹妹有情,两人又发生过这样的事儿,干脆就成全两人罢了, 也是成全两府的体面,否则被有心人传出去,两府的姑娘都跟着受连累。” “好孩子,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换做我,是半点儿不想看见那个贱人,你说得对,不为别的,我总得为阿璟和你考虑。” 杨娥见毛氏已听在心里,又开始往回找补,笑着道:“我也是远远地听了那么一耳朵,怕听不真切,外祖母再问问表哥。对了,三哥当时跟表哥在一起,我去问问三哥,两下对起来,如果真有那么回事,还得请外祖母从中周旋,万不可坏了五妹妹名声。” 毛氏感慨番杨娥的善良懂事,吩咐厨房做了几道杨娥素日爱吃的菜,留她用过午饭,才依依不舍地送了她走。 杨娥一走,她就唤人将魏璟请了来,也不说是杨娥说的,径自就问:“听说你跟杨五私下见过,还互相拉拉扯扯的,可有此事?” 魏璟昨夜酗酒没睡好,吃过午饭就开始补觉,这会刚刚睡醒,正是精神抖擞的时候,觑着毛氏脸色不善,又想到杨峼说过,真为女子好就得设身处地替她考虑的话。顿时绝口否认,“没有,只过年和灯节的时候见过她,可当时有长辈在,另有别的兄弟姐妹一道,绝不可能私下相处。再者五妹妹年幼,进出都有张二太太领着,或者几位表哥陪着,又怎么可能单独出门?” 毛氏上下打量着魏璟,见他穿身雨过天青色的细葛布道袍,发间随意簪着青竹簪子,腰间系着青布带子,打扮虽随意,却掩藏不住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清雅高贵。 越看越觉得欢喜,不由缓了神色,声音却仍是冷着,问道:“你说的可是真话?” 魏璟浅淡一笑,“祖母明鉴,我几时哄骗过您?” 便是现在也没欺骗,因为去年的上元节,魏剑啸也在。 毛氏想一想,觉得魏璟还真是从来没说过假话,便信了他,垂头丧气地道:“没别的事儿,你去吧……前两天你饮酒饮得多,这几天稍歇歇,听说一个月后翰林院要馆选,你若能选中,前途也比你爹强多了。” 魏璟笑着应道:“祖母放心,我会尽力准备。”拱手行个礼,阔步离开。 却说杨娥回到府邸,先去松鹤院将毛氏给她带的东西一一让魏氏过了目,又简略说了说在魏府做了什么,吃了什么,陪魏氏说会儿话,才回到流云轩。 换过衣裳,便带着采茵往竹韵轩走。 其实方才她在魏氏那里也可以说出来的,只是,同为杨家姑娘,她怕给魏氏留下个搬弄口舌的印象。 杨峼却不同,他是二房院嫡长子,有责任管教教导下面的弟妹。 再者,在魏氏跟前,杨峼说话更有分量,更容易被魏氏相信。 边走边斟酌着措辞,等到了竹韵轩,杨娥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词。可惜杨峼没在,冬明说杨远桥将他叫至竹山堂商议事情。 杨娥只得在院子里等着,越等越着急,越等越心焦,足足等了两刻钟,才等到杨峼归来的脚步声。 见杨娥在,杨峼有些意外,却很高兴地问:“怎么想起到这里来了,有事儿?父亲赏给我半包今年的明前茶,正好沏给你尝尝。” 杨娥对茶并无特别的喜好,心思也不在品茶上,使个眼色屏退下人,顾不得适才想好的话语,单刀直入地道:“三哥,我听到你们说话了。” 杨峼笑着问道:“什么话?父亲说的你听见了?” “不是,是家里宴客那天,在桃林旁边二表哥跟五妹妹说得话。我就觉得不对劲儿,上次你们外出游学,二表哥还特意跟五妹妹赔罪,原来两人暗中早有了勾当。三哥,这事非同小可,切不能瞒着长辈,得早些告诉祖母想个法子掩饰过去,别因为五妹妹一个人毁了家里姐妹的名声。” 杨峼摇头道:“此事已经过去,再提恐怕会生是非,如今知道的人不多,只我们几人,别传到外面,碍不着名声……如果提起来,不但于五妹妹声名有碍,阿璟的前程也跟着受影响。” “可是……聘者妻奔者妾,二表哥既然喜欢五妹妹,那就成全他,让五妹妹给他当妾呗?” 杨峼当即拉长了脸,冷声问道:“小娥,你就是这么想的?五妹妹也是你的妹妹,你觉得家里有个当妾的姊妹很荣耀,还是说希望我以后在阿璟面前矮他一头?” “二表哥不是那种人,况且,五妹妹当妾也是她行为不端轻狂无状,她自甘下贱,别人有什么办法?”杨娥昂着头,轻蔑地说着。 “你从哪里学来这满嘴的浑话,《女四书》上就写了这个?”杨峼气急,抬手给了她一个嘴巴子。 杨娥捂住腮帮子,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三哥,你竟然打我,你竟然为了那个贱人打我?她有什么好,父亲偏疼她,二表哥喜欢她,就连三哥你,眼里也只有那个无耻恶毒的贱人?”泪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喷涌而出,很快地淌了满脸。 杨峼心下不忍,缓了神色道:“小娥,五妹妹虽亲,可终究隔了层肚皮,我待她怎能跟你比?但这次确实是你的错,你都十六了,已经老大不小了,难道不明白女子为妾的苦?同是姐妹,你怎么就巴望她不好?” 杨娥咬牙犟道:“对,我就是见不得她好,谁让她那么恶毒?我永远忘不了,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我耳光,这是她的报应,我就要看着她被踩在脚底下一辈子翻不了身,一辈子不能再回这个家,让她们母女两个再见不得面。” “闭嘴!”杨峼抬手又掴她一下,“五妹妹再恶毒,可她没害过人,没往祖母碗里下药。你以为你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其实早被别人看在了眼里……小娥,你太令人失望了,祖母恨不得把你养在心尖尖上,你却忍心害她生病。如果娘亲还健在,她该是多么心疼与难过。” “不!如果娘亲在,就没有那个贱女人,也不会生下那个小贱人,娘会疼我,爹也疼我……你认那个贱人当母亲,我不认!我要去找外祖母,外祖母肯定帮我!”杨娥发疯般叫喊几声,双手掩住脸,“咚咚”跑了出去。 采茵与冬明远远地在门口说话,见她冲出来,吓了一跳。 杨峼紧跟着出来,吩咐采茵道:“快跟着姑娘别让她乱跑,要是有人问起就说……就说想到了已故的二太太,心里难受。” 采茵慌乱地应着,等跑出几步才回过神来,先二太太过世时,杨娥才一岁左右,哪里就记得住了,说出去也没人肯信啊。 好在,杨娥到底是顾及颜面,没走多远就止了泣声,可脸颊两处红肿的指印却消不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正当采茵急得六神无主时,杨峼手里提一只帷帽跟了过来,低声对杨娥道:“今儿是我冲动了,不该动手,我跟你赔不是,可你也得仔细想想,自己到底错在哪里……这帷帽是你头两年戴过的,兴许小了,勉强戴上遮掩下,回去之后好生洗把脸,别让祖母看了忧心。” 杨娥不搭理他,一把扯过帷帽戴在了头上。 杨峼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忽地又想起杨娥才从魏府回来,而外祖母毛氏——那是根本没法用常人心思去猜度的长辈。 父亲杨远桥曾晦涩地提到,魏府老爷子不该因一时意气娶了毛氏,结果两个子女都没有教导好,而且家宅也不宁。 现今的武定伯魏剑鸣,杨峼是知道的,就是个碌碌无为的昏庸之辈,而毛氏跟高姨娘妻妾争斗在亲戚间一直是笑柄,到现在还有人津津乐道。 就是那次,杨峼隐约猜度出父亲与母亲魏明容的关系并不十分融洽,或者说关系非常淡。 想到毛氏很有可能给杨娥出了什么馊主意,杨峼心头顿时涌起一股沉重的无力感…… 因为魏明容早逝,不管是毛氏还是魏氏都对杨峼兄妹格外的疼爱与娇惯,杨峼还好,早早地搬到外院去住,而杨娥就是被两府的老人家宠溺着长大。 尤其是毛氏,隔三差五就接她过那边住,恨不得天天搂在怀里问张氏有没有打骂她,有没有苛待她,有没有给她脸子看。 就连杨峼过去,毛氏也会撸起他的袖子看身上有没有伤痕,再三告诫他别穿张氏做的衣裳,别吃张氏送的点心。 杨峼有时候都哭笑不得,张氏极为识趣,关于他们兄妹的事情一概不伸手,就这样也能惹得一身骚。 可鉴于毛氏一片慈爱之心,他也只好听着。 而杨娥之所以长成这样,其中未必没有毛氏的责任。 杨峼长叹一声,站在原地默了片刻,拔腿进了内院往晴空阁走去。刚进院子,就见杨妡手里捏一柄玉杵正奋力捣梨花汁子,而齐楚跟两个小丫鬟头挨着头在廊下挑拣花瓣。 杨峼脸上浮起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温柔,笑着问道:“五妹妹越发能干了,这是干什么呢?” 杨妡笑答:“做擦手的膏脂,梨花味淡不像桃花那么香,爹爹也可以用……等做成了,也给三哥一些。” “那我就先行谢过了,”杨峼寒暄两句,四下逡巡番,郑重道:“我有事跟五妹妹说。” 杨妡闻言知雅,笑道:“那就里面说话,我请三哥喝茶。” 青菱见状,急忙吩咐红莲守在了门外。 杨峼暗中点点头,跟在杨妡身后进了厅堂。 青菱沏好茶,很快地退了出去,顺道将门掩上。 杨妡直视着杨峼,很认真地说:“三哥请讲!” 被她黑白分明的眼眸瞧着,杨峼忽地有种无所遁形地感觉,犹豫片刻,才将适才杨娥的话简略地说了说,“……我不知外祖母会打什么主意,只能提醒妹妹平常多加小心……也有个不情之请,这事请妹妹别告诉父亲。小娥虽然错得离谱,但毕竟是嫡亲的胞妹,我……” 杨妡低着头,细白的手指轻轻划着罗裙上月季花的纹路,片刻抬头问道:“三哥,假如有天我与二表哥势同水火,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三哥会站在哪一边?” 她跟阿璟? 杨峼愣住,思量会儿才道:“要真有那么一天,定然是阿璟不对,我,我会帮你。” 可见魏璟在杨峼心中地位仍是非常重要,否则他不会犹豫。不过能有这样的回答,杨妡已经颇感意外,轻声笑了笑,“谢谢三哥,我还想问,只有千年做贼没有万年防贼的,我该怎样小心?” 杨峼无言以对。 杨妡极少出门,就是到外院也不过是往竹山堂去,再没有别的去处,所要小心的就只要内宅,换句话说,就只有杨娥,或者还有他自己吧。 毕竟上次是他带着魏璟去内院的。 杨妡倒也没勉强杨峼回答,只是又谢过他一遍,“三哥放心,我承您的情,不会告诉父亲。” 杨峼点点头,逃也似的离开了晴空阁。 夕阳西移,将天边的云彩晕染得五彩斑斓。 霞光透过糊着绡纱的窗棂透射进来,昏黄而暗淡。 杨妡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茫然地看着暮色一层层地笼罩下来,只觉得满身是汗周身发冷,整个人像是浸在冰水里,挣扎着找不到可容她抓住的浮木。 这一刻,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张氏经历过的无助……公婆靠不得,丈夫信不得,唯一能给她安慰的就是女儿。 可是有一天,连女儿也变成了陌生人。 换作是谁,都不会一下子就接受。 可现在张氏对她那么好,把她当成亲生闺女一般看待。 杨妡突然就落了泪,掏出帕子胡乱地擦了擦,披了件薄绸披风,急匆匆地往二房院走。 二房院已经掌了灯,屋檐下两只红灯笼发出温暖的光,因被风吹着,地上的光晕随之摇曳不停。 杨远桥还没回来,张氏站在灯前,用发簪挑蜡烛的烛芯。 她精致美丽的脸被烛光照着,温润柔和,熠熠发着亮光。 杨妡低低呼口气,笑着问道:“娘,您还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我去给您做?” 张氏回过头,笑道:“半下午才吃过,还没觉得饿,不过是陪你爹稍用点。这会该放饭了,你回去吃吧,等久怕凉了,累得阿楚也跟你吃冷饭。” 杨妡走上前,伸手揽住张氏腰身轻轻抱了抱,“娘要是想起什么爱吃的就告诉我,别饿着弟弟。” 张氏抬手拍她脑门一下,“去,快回吧,待会儿你爹回来又得拉你说个没完。” 杨妡亲昵地在她肩头靠了靠,“可我还是最亲娘,以后也最孝顺娘。”说罢,又笑一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男主就会出场 两人的亲事差不多应该搞定,妹子们别着急啊,你们一定猜不出是怎么定亲的~~ 第71章 决定 一晚上, 杨妡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瞪大了眼睛看着头顶的帐帘。 窗棂映着月光呈现出银白的亮色, 窗根下的月季花已经坐了花骨朵, 散发出幽幽清香。 想起杨峼说的话,杨妡长长叹口气, 厨房里每天备好的饭、针线房每季裁制的新衣, 还有自己平常用的首饰,穿过的小衣,真存心算计,可动手脚的地方太多了。 远远地, 听着街上的梆子声响了一边又一边,杨妡才迷迷糊糊地阖上眼。 似睡非睡中,听到有脚步声渐行渐近,又好似有轻浅的呼吸在耳边响起, 杨妡一个激灵坐起来, 就听杨姵的惊呼声,“一惊一乍的, 吓死我了。” 杨妡气道:“你才吓人呢,睡得好好的在我耳朵边儿喘气……什么时辰了?” 杨姵回答:“差一刻卯正。” “这么早过来干嘛?”杨妡萎靡不振地说,“老夫人那边又不晨读, 我昨天一晚上没睡,还想睡。” 杨姵打着呵欠道:“我也没睡好,做了一晚上噩梦,吓得我天刚亮就过来看看你。” 杨妡转头仔细打量下杨姵, 果见她神情萎顿,眼底还有些红,看着像是哭过,便关切地问:“做了什么梦?” 杨姵犹豫着不想说,默了默,才低声道:“我梦见你死了,好几个梦都是……下大雪的时候你的院子突然起了火;咱们在安国公府看射箭,突然有支箭射到了你身上;还有咱们去护国寺后山,走着走着你不知怎么就滚了下去……” 杨妡听得毛骨悚然,只觉得后背心阵阵发冷。 “我娘说梦都是反的,你别担心,我就是突然吓了一跳才匆匆忙忙过来的,”杨姵见她脸色不好,连声安慰,又笑笑,“我还梦见你给魏家三表哥成亲呢,人家喜服上都绣鸳鸯,他却绣了对大雁……你上花轿时没怎么哭,可你身边的丫鬟哭得厉害。” 杨妡强压下心里的惊惧,笑笑,“我才不会当真,活得好好的,哪会那么容易死,而且我命相贵重……我得活到八十八,重孙子都娶了媳妇,一大家人跪在我面前给我贺寿。到时候你可得送点好礼给我,寻常寿礼我不收。” “只要我活着肯定送最好的礼,”杨姵“咯咯”笑,掩嘴打了个呵欠,“你还睡不睡了,要是睡我也一起躺会儿。” “你到里面去,”杨妡将身子往外挪了挪。 “我睡外面,”杨姵脱下外衫,只穿了中衣钻进被窝无限怀念地说:“好几年没跟你一起睡了,以前我睡觉总把你踢下床,你别趁机报复。” “我才不像你似的不老实,”杨妡探身合拢帐帘,轻声道:“睡吧。” 没多久,就听到杨姵来悠长而均匀的呼吸声。 杨妡却骤然没了睡意,杨姵的话像走马灯般在耳边回旋。 那些事情,她都曾经历或者听说话过——院子着火是她亲眼所见,而前世她死于竹箭穿身,从山崖上跌落,则是原主小姑娘经历的事儿,也就是那天她进到了这副身体。 至于魏珞身上大红色绣着大雁的喜服,她在梦里清清楚楚地看见过。 大红喜服、面目不清的丫鬟、摆着酒壶的桌子——原本以为已经忘记的梦境,突然又无比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还有蒙着盖头的女子,瑟缩在床脚,先是哀哀地恳求,再是惊惧的叫喊,然后桌上酒壶酒盅都被掀翻在地,碎瓷片溅上她的手,扎出点点血痕。 那痛是如此的真切,好像就置身于那间大红色的喜房。 杨妡惊诧不已,侧头去看,发现杨姵身体抽搐好似又被魇住了,而她的手紧紧扣在自己手上,指甲掐进肉里,显出三个月牙形的掐痕。 杨妡轻轻挪开杨姵的手,替她掩好被子,翻个身,也合了眼。 这一次倒是睡得沉,直睡到正午才醒。 青菱边伺候两人洗脸边道:“早起就没吃,再不起连午饭也错过了……大夫人来瞧过一回,太太也来过一回,说要往护国寺寻些符纸四处烧烧……如今天暖了,园子里花神娘娘开始活动了,吩咐姑娘们夜里少出去走动,免得冲撞花神娘娘。” 杨妡笑道:“伯母怎么知道阿姵在这里?” 松枝在旁边回,“清惠长公主派人送帖子来,端午节在北海有龙舟赛,长公主包了酒楼雅间,请姑娘们去看赛龙舟。原本夫人想请姑娘见见来人,没想到在这边睡了,就没让叫醒姑娘。” “哎呀,这可糟了,”杨姵懊恼道,“说不定长公主以为我素日都睡到日上三竿呢。” 杨妡笑道:“不用担心,伯母肯定会圆过去,不会让你在长公主跟前丢人。”说着又问松枝,“府里姑娘都去吗,也不知长公主还请了谁?” “咱府上是二姑娘、四姑娘和五姑娘,其他就请了淮南侯李家和王家,好像都只请了嫡出姑娘。” 听说王家女儿多,单是嫡出就五六个,加上庶女得十二三人,跟安国公蔡家差不多。与其嫡庶纷杂不清,真不如只请了嫡女清静些。 杨妡点点头,笑着打趣杨姵,“这次是跟着你沾光,能占个好位置看。” 杨姵红着脸瞪她一眼,“你再说?你再说我就把我做的那个梦告诉婶娘。”话出口已觉得不妥,悄声道,“三表哥是庶子,你俩再不可能的,我怎么梦到你们?” 杨妡板起脸佯怒,“不许再提了,羞不羞,做梦梦见成亲,是不是你自己想嫁了?” 杨姵连忙捂住她的嘴。 两人说说笑笑着用过午饭,杨姵自回晴照阁去,杨妡则独自在西次间的书房里发呆。 午后微风吹动窗前翠竹,竹影婆娑,竹声窸窣。 竹身上有藤萝攀附,细细地伸展着丝蔓。 杨妡开了窗,让风徐徐吹进,带着月季花的清香。 昨夜她就想过,能阻止毛氏及魏璟打她主意的最好方法就是尽快地定下一门亲事。可不管钱氏还是张氏,都将心思用在了几个年长的姑娘上,谁都不曾正儿八经地带她相看过。 仓促之中,上哪里找个人定亲? 再者,与其找个完全陌生的人,还不如——魏珞。 虽然两人身份上有差距,可只要她愿意,还是有法子嫁给他,只是想起梦里的情形,又思及张氏的态度,杨妡顿时犹豫起来。 而且,从上次在三舅公门前见过,这一晃又是两三个月没见到他的人了,府里也没人提到过他。 自打定下端午节去北海看龙舟,魏氏与钱氏又开始忙碌起来,吩咐针线房给杨娥与杨妡各缝了两身新衣,添置了两套头面,因为杨姵的生辰就在端午之后没几天,所以格外多了两身衣裳。 杨娥对于能跟清惠长公主近距离接触颇为期待,不愿在端午之前多生瓜葛,倒也安分守己,每天除了日常的女工之外,还背诵了不少关于端午的诗词佳句,准备在长公主面前一展才学。 杨妡却是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的,除去二房院基本不去别的地方,天天窝在晴空阁和齐楚一道绣五毒香囊,打五彩络子。 转眼就到了端午节。 三位姑娘各自打扮齐整往松鹤院跟魏氏道别。 几人都穿着针线房新裁的衣裳,料子是上好的缂丝,式样也是苏州那边刚传过来的,杨娥跟以前一样头上戴了好几样金饰,端庄大方,杨姵戴了对宫纱堆成的绢花,活泼开朗,杨妡则戴着珍珠花冠,娇俏可爱。 魏氏打眼一看,杨妡今天表现不错,并没有特意抢两位姐姐的风头,笑着点点头,嘱咐杨娥,“今天出门非同以往,清惠长公主头一次下帖子,你是个大的,好好照顾管束两位妹妹。”又告诫杨妡,“要听姐姐的话,切莫招惹是非,长公主问话要想清楚再回答。” 杨妡清脆地应了声,“好!” 京都人并不时兴赛龙舟,往往隔上三五年才举办一次。当今圣上登基之后,这还是头一次办,故而吸引了不少百姓前往观看,把一条本就不算宽的路堵得水泄不通。 不少勋贵的马车都停在北海前面的羊房胡同,再步行过去。好在羊房胡同离北海非常近,用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就能到。 杨妡三人仔细地戴好帷帽,在护院的保护下小心翼翼地挤过人群,过了永安桥人群顿时稀少了许多,有身穿黑色罩甲的锦衣卫穿梭往来,在四处巡逻维持秩序。 清惠长公主定下的酒楼名叫积翠阁,因站在二楼能看到北海对面山上层层叠叠的绿树而得名,门前摆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刻貔貅,貔貅之间用汉白玉砌成八阶石阶通向大门,富丽堂皇。 许是已经清过场,积翠阁门口几乎没有人经过,只站着两位女官和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其中一位女官正是上次领着杨妡等人到长公主身边看射箭的那个,正跟男子说着什么。 男子背对她们,瞧不见模样,看背影非常魁梧。 见三人走近,女官笑着迎上前,男人也跟着转过身来……麦色的肌肤,高挺的鼻梁,紧抿着的双唇,不是魏珞是谁?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而且好像跟女官很熟稔似的。 杨妡惊讶地看过去,他肩宽腰细身姿笔挺,站在那里结实得像一座大山,可以挡住任何风刀霜剑,尤其又因面朝东南,眸中映了朝阳,温暖而柔和。 杨妡一下子想起在魏府那次,她从魏剑啸手中逃出来,跑得差点脱力,猛抬头就看到他在眼前。 还有在悦来客栈,她被捆绑着躺在床上,看着魏剑啸一寸寸的逼近,她几乎能闻到他口中的酒气,就是那刻,魏珞推门而入。 杨妡心底忽然涌起一股冲动,想扑进他怀里,大声地说想嫁给他。 她名义上的亲人那么多,可每每在她身处困境几乎绝望的时候,是魏珞将她从地狱拉出来。 身份不般配又如何,成亲之后或许不快乐又如何,她愿意将一辈子都赔给他,还这两次的情。 只要跟他在一起,她甘之如饴。 杨妡强压下心中万千头绪,正要出口招呼,却见魏珞已然转身阔步离开。杨妡顿觉鼻头一酸,眼泪似乎要涌出来似的,连忙掩饰般垂了头,跟在女官身后默默地踏上石阶。 刚走两步,听身后有人问道:“四妹妹跟谁过来的,可有大人陪同?” 却是去而复返的魏珞。 杨妡顿一顿,听到杨姵的回答,“没有,马车停在羊房胡同,护院都在桥那边没让过来,就只丫鬟跟了来。” 魏珞点点头,笑道:“等散了之后,你们在这儿稍等片刻,我送你们回去。” 杨姵笑着道谢:“好,那就劳烦表哥了。” 眼看魏珞又要离开,杨妡咬咬唇,微阖了双目,破釜沉舟般做出一个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  有种预感下周会轮空没有榜单,这就意味着读者妹子们不能在或者网页上找不到这篇小文文了。 所以请没有收藏的妹子收藏一下本文,O(∩_∩)O谢谢 第72章 求亲 准备上台阶的时候, 她特意用脚踩住了裙角,整个人往前倾, 一下子扑在台阶上, 冷硬的汉白玉硌得她生疼,眼泪霎时涌了出来。 女官急忙问道:“五姑娘怎样了, 腿能不能动?” 杨妡疼得说不出话, 只默默地流泪。 是真的疼,长这么大,她还从未吃过这种苦。 女官自然也看出她并非假装,四处张望番, 对魏珞道:“魏公子,劳烦您往回龙阁那边瞧瞧,太医到了不曾?” 因怕龙舟翻倒有人溺水,太医院会派出两名太医值守。可现在龙舟赛尚未开始, 女官也不确定是否有太医。 “不会这么早来, ”魏珞神情不定地打量眼杨妡,大踏步走上前, 隔着靴子捏下她的脚踝问道:“疼不疼?” “疼!”杨妡哭着点头。 魏珞换另一边,又问:“疼不疼?” 杨妡仍然点头,“疼!” “表哥, 五妹妹的脚没事吧?”杨姵关切地问。 魏珞温声回答:“骨头应该没断,许是崴了,回去让郎中看过才能知道。”犹豫片刻,沉声问道:“你能不能走?” 他的眼眸又黑又亮, 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杨妡有片刻的心虚,却借着眼泪极好地掩饰了自己,“我试试!” 女官与红莲一边一个搀她起身,杨妡刚抬脚,又疼得坐回地上,眼泪扑簌簌滚个不停。 魏珞吸口气,忽地俯身抱起她,“我送你回府。” 杨姵忙道:“我也一道回去。” 魏珞摇摇头,轻声道:“王爷待会儿会过来给长公主请安。” 言外之意,这次清惠长公主请她们来是想创造个与瑞王见面的机会以增加感情,顺道也让王妃与侧妃熟悉一下。 杨姵心知肚明,侧头看向杨娥,“二姐姐,你……” 杨娥探头看着积翠阁屋檐下的牌匾出神,像是被上面的书法吸引,根本没听到杨姵的话。 魏珞也没指望她回答,跟女官点点头道:“有劳你在长公主面前代为致歉,两位杨姑娘也拜托你了。”说罢,大步离开。 杨娥缓缓呼出口气: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本想设计杨妡给魏璟当个妾,早晚被毛氏磋磨,没想到上天有眼,这会杨妡连妾都做不成,给个庶子当妾去吧。 真是大快人心! 杨娥高兴得差点没掩藏住喜意,连忙掏帕子捂住了唇角。 魏珞抱着杨妡健步如飞,红莲提着裙角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一路小跑。 及至永安桥旁,杨妡唤住他,“稍等等,让红莲把我帷帽拿来。” “这会儿知道要脸面,怕丢人了?”魏珞停步,低头再问:“前面人多,你能不能自己走?” 杨妡脸一红,双眸却直直地对牢他的眼,非常坚决地说:“不能!” 为什么要自己走,她喜欢被他抱着,仰头就可以看到他喉结一起一落,附耳就能听到他强壮有力的心跳,而他身上薄带汗味,混杂着皂角的清香。 那是让她心安的气味。 魏珞不意她会如此直接地回答,愣一下,讥讽道:“有本事你就别戴帷帽。” “不戴就不戴!”杨妡咬下唇,毫不犹豫地答。 她的唇柔嫩水滑,因为刚才咬得用力,呈现出樱桃般的殷红,上面两个明显的齿印。 稍低头,就能亲上。 魏珞心一横,便要垂首凑上去,却听到身后红莲呼哧呼哧的喘息声,立刻掩饰般侧转过去。 红莲近前给杨妡戴上帷帽,整理好面纱,那张红唇便被掩藏在薄纱之下,影影绰绰地诱惑着他。 过了永安桥,人顿时拥挤起来,魏珞如临大敌般避开两旁行人,不让杨妡被别人碰着,心里不免庆幸,还好没让她下来,否则原本脚上没伤,不小心被挤到或者被踩到说不定就带了伤。 隔着面纱,魏珞瞧不清杨妡的面目,只隐约看出个轮廓,何处是眉那里是嘴,而杨妡却把他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那般的小心翼翼,那般的呵护备至,若说他根本不在乎她,她才不信? 可平常干嘛装出一副避若蛇蝎冷冷清清的样子,这样耍着她,好玩吗? 杨妡心生恼意,隔着面纱张嘴咬到他的手臂上。 魏珞吃痛,“嘶”一声,将杨妡放到地上,问道:“你干嘛?” “我饿!”杨妡闷闷地回答,定睛一看,发现已经到了羊房胡同,前面不远,两个护院正跟车夫在说笑。 很显然,魏珞是想要她自己走过去。 杨妡站在原地不动弹。 魏珞问道:“怎么了?” “腿疼,”杨妡简短地回答。 魏珞讥讽,“别装了,你根本没事儿。” “手也疼,”杨妡伸手,柔嫩的掌心被石阶蹭出道道划痕,有几处甚至微微见了血。 魏珞略略扫几眼,面无表情地走向吴庆。 杨妡无奈地叹口气,她明白自己身体的状况,腿脚都好好的,没崴也没断,可身上的疼也是真真切切的,尤其是两只膝盖下面,正磕在台阶上,疼得钻心,跟磕断也没什么两样。 可魏珞摆明了不要搭理她,她只得扶住红莲的手,一步步往那边挪。 好在,吴庆已驾车往这边赶,杨妡没走几步就来到车前,踩着车凳上了马车。 宽阔的车厢里只她们主仆两人。 两个护院跟来了一个,与魏珞一左一右护在马车两旁。 既然没人管着,杨妡就开始放肆,悄悄地掀了车帘往外瞧,瞧得就是魏珞那边。 看似偷偷摸摸怯怯生生的,手指捏着车帘,好像一有动静就马上放下帘子,可事实上杨妡就是要肆无忌惮毫无顾忌地看。 人都是有直觉的,若被人盯久了,肯定会感受得到,而习武之人的直觉尤为敏感。 杨妡不信,魏珞会一直假装不知道。 果然,没多久,魏珞耳旁开始泛起淡淡的粉色,猛地回头,恼怒地瞪了杨妡一眼。 杨妡笑笑,得意地撇撇嘴,慢慢垂下车帘。 北海就在太池液旁边,吴庆赶车沿着长安街走,不过两刻钟就回到杨府。 吴庆搬下车凳,红莲先下车,再回身将杨妡扶了下来。 魏珞根本没下马,神色淡然地抬头望天。 杨妡想一想,挪着碎步走到马前,仰着头,挑衅地问:“你敢不敢把我抱进府?” 红莲在她身侧,听到此言,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魏珞也有些呆,俯瞰她数息,淡淡地回答:“别指望!”马鞭轻扬,在空中甩个漂亮的鞭花,策马离去。 “这个浑人!”杨妡低骂一声,慢慢进了角门。行至偏僻之处,对红莲道:“我是一定要嫁给三表哥的,不为别的,只因为他几次三番地救我,若没有他,我也不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今天的事情,你只做没看见没听到,我有我的打算。” 红莲顺从地点点头。 她以前听桂嬷嬷讲过戏本子,里面都是说英雄救了小姐,小姐为了报恩以身相许,两人共结连理。 魏三少爷救过姑娘,姑娘有这种想法也无可厚非,只是亲事都由长辈做主,姑娘在大街上说那种话实在与身份不符。 可既然姑娘这样交待了,她也只得答应。 两人前脚回了晴空阁,张氏后脚就得知消息,急匆匆地挺着大肚子赶了过去。 她已经四个多月,有些显怀了。以前穿得笨重看不出来,这几日天气渐热,她换上单衣,肚子便遮不住了。 杨远桥似乎也看出来了,虽不曾开口问,可夜里歇息时,总有意无意地将手搭在她腹部,轻轻地抚摸着。 看到张氏,杨妡心虚地垂了头,低声解释,“不小心踩到裙角,摔倒了。” “伤哪儿了,请府医没有?”张氏关切地问。 齐楚在旁边回答:“阿妡没让请府医,我正要帮她看看。”说着挽起杨妡裤腿,又将她袖子卷到肘弯上面。 两只膝盖跟肘弯都摔得一片紫红,有几处已经泛出乌青来。 “还有这里也疼,”杨妡撩起衣襟,正对着胸口也有两块红,尤其因为她肌肤白皙嫩滑,那青紫便格外明显,看上去触目惊心。 伤在这些地方确实没法让府医看,而且也没伤筋动骨,张氏松口气,可瞧着伤处终是心疼,气道:“这么大人,怎么走路不看着点儿?” “裙子长了,不防备被绊了脚。”杨妡赔笑解释,又道:“娘先外面坐坐,我换件衣裳。” 张氏看她新穿的褙子沾了不少土,起身到了厅堂。 杨妡立刻握住齐楚的手,哀求道:“待会儿我跟娘说件事,她听了肯定生气,你在旁边千万劝着她,别因此伤了身子。” 齐楚不解地问:“不能不说?” 杨妡咬唇,“即便我不说,娘也会从别人那里知道,想必更生气……我也是没办法,但凡能有别的出路,我也不会如此鲁莽行事。” 齐楚看出她脸上不同以往的坚定,无奈答应,“好,我答应你。” 杨妡换好衣裳,深吸口气,出去厅堂,对牢张氏跪了下去,“娘,我摔倒时,是魏家三表哥帮我摸了骨,也是他抱我送到马车上。” “你!”张氏愕然瞪大了眼。 杨妡睃一眼齐楚,续道:“此事二姐姐与阿姵都在场,还有长公主身边的女官……娘,如果三表哥来求亲,您就许了吧。” “你是不是故意的?”张氏一听就明白了八分,用力给了她一个嘴巴子,“跟你说了千遍万遍都不听,竟然这么作践自己?”挺着肚子站起来,又要打。 齐楚连忙拦住她,“姑母,您先坐下,有话好好说。” 杨妡松开捂着腮帮子的手,“娘仔细手疼,您千万别气,我自己来。”说着左右开弓朝自己脸上打了六七下。 一张雪白的小脸瞬间布满了红彤彤的掌印。 “行了,你这是成心气我呢?”张氏满腹的火气顿时散去,泪水却蓦地涌出来,滴滴答答地往下落,“要是没人看见不声张也就罢了,偏偏还让二丫头瞧见……他要是不打算娶你,你怎么办,上赶着给人当妾?” “娘,”杨妡有苦说不出,难道她能说毛氏与杨娥合起来算计自己?张氏知道肯定更气,往大了闹腾出去说不定会累及肚子里的孩子。 只好是自己背了这黑锅,往后慢慢再找她们算账。 想着,便道:“若他不娶,我就留在家里伺候娘,照顾弟弟。莫不是娘也要赶我出去?” 张氏扑簌簌眼泪流得更凶,“他若不娶,我告诉你爹,逼着他娶……可是,你说那么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要是跟阿婉家的那位似的,动不动挥拳头,那可怎么好?”低头拭几把泪,突然斩钉截铁地说:“如果他三聘六礼地求亲,那么你就嫁,如果他只是纳妾,就别指望了,娘养得起你。成亲后,如果他对你不好,干脆就合离归家,不管老夫人应不应,我亲自把你接回来,大不了分家,咱们二房院单独过。” 杨妡泪如雨下,膝行两步,俯在张氏膝头哀哀地哭,“娘,是我不孝!” “你呀,怎么就那么傻?”张氏捧起她的脸,轻轻摸一下洇红的指印,“也真下得了手,自己打也那么狠心?” 杨妡扯扯嘴角,“我就是声儿大,没怎么用劲,娘打得那下可是真的疼。” 张氏气得想狠狠点她脑门一下,又舍不得,推一把她,“赶紧洗把脸,该上药上药,明儿这脸就没法看了……等着吧,等二姑娘回来,老夫人那边饶不过你。” 杨妡既然做得出来,也已经预料到后果,原以为张氏这边是最难说服的,没想到张氏为着她,先自心软。 至于其他人,杨妡没往心底放,只打定死猪不怕开水烫,任由别人说去,她心中自然会记着账。 没想到一下午都没见老夫人召唤,杨妡觉得纳闷又隐隐窃喜,吃过饭就早早熄了灯。 不管怎样,先睡再说,万一老夫人半夜叫她,她总得养足了精神应对。 正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时,忽觉屋里多了道不属于自己的悠长呼吸,杨妡一个激灵坐起来,便听黑暗里,有人低低问道:“你那话什么意思?” 那声音,杨妡闭着眼睛就能听出来,不由气恼,没好气地回答:“没什么意思?” “你耍着我玩儿呢?” 杨妡没回答,只拢好衣领,循声望去。 端午节的夜晚,无月也无星,屋里暗沉沉的黑,影影绰绰有个黑影,站在地当间。 杨妡对着黑影恨恨地道:“你是猪!” 魏珞冷冷道:“你三番两次捉弄我,有意思?我招你惹你了?” “有意思,谁让你爱管闲事,这是报应!”杨妡强硬着回答。 “不可理喻!”魏珞低低道一句,转头欲走。 杨妡察觉到,不由失望,又有些气,伸手抓起床头茶盅朝他扔过去,“你就是猪,笨死算了。” 魏珞听到风声,展臂捞起茶盅,不料杯中还有半盏残茶,尽数泼在他身上。 有几滴溅到他脸上,凉凉的。 魏珞被冷茶一激,忽地反应过什么,他回过身,慢慢走至床前,将茶盅仍放回床头矮几,盯着黑夜里,那张依然美丽的面容,低声问:“你腿还疼吗?” 杨妡赌气道:“假惺惺的,不用你管。” 声音里分明含着几分委屈。 魏珞愣一下,猛地俯身亲到她唇上,不等杨妡反应过来,飞快地又退开,“明天,最晚后天,我请人来提亲。” 说罢逃也似的离开。 杨妡后知后觉地“嘶”一声,伸舌头舔舔下唇内侧,尝到一抹腥甜,果然嘴唇磕到牙齿上,碰出血来。 杨妡气得低声骂:“这个浑人……” 第73章 警告 有这么亲吻的吗? 连个预兆都没有, 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过来,若非她正闭着嘴肯定就碰到牙齿了。而且, 不等她反应过来撒腿就跑。 既是怕又何必往上凑, 还用那么大力气,是要把她生吃活剥了? 杨妡低低嘟哝, 却隐隐有些欢喜, 这样莽撞的样子,肯定是没亲过别人,估计也没被人亲过。 莫名想起柳眉关于器大活好的话,器大尚且有待验证, 可活好肯定是假的,也不知……以后还能指望上他吗? 一念闪过,脸倏地热辣起来,就像刚被张氏掌掴似的, 热而且胀。 杨妡忙伸手摸到床头茶盅, 举杯欲饮,这才想起那半盏残茶已被她一气之下泼了出去。黑影里瞧不见, 不知道那人衣裳湿了没有。 湿了也活该,谁让他摸黑闯她闺房,没喊人来捉他已经不错了。 忽地又想到, 临睡前,青菱四处检查过,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他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况且, 他来杨府次数有限,只过年时候给魏氏拜年紧过内宅,却是如何得知她住在晴空阁。 还好是来到了东次间……如果贸然闯进西次间,岂不唐突了齐楚? 杨妡满心的疑惑又有少许后怕,翻过来覆过去,辗转了好一会儿才睡去。 而位于秋声斋的魏珞却兴奋得睡不着。 暗沉沉的林子里,乱无章法地舞着剑,脑子里晃动的却全是杨妡娇小的身影、精致的面容和她昂着头得意的挑衅,“你敢不敢抱我进去?” 这有什么不敢的? 她又不沉,分量跟刚出生的小马崽差不多,样子也差不多,粉粉嫩嫩娇娇软软的。尤其那双乌漆漆的眼眸盯着你看时,会看得你心都化了。 他之所以拒绝不过是碍于她的名声。 在北海是迫不得已,总不能去喊个护院过来抱她,可在府门口,进去唤两个婆子抬顶软轿出来就成。 怎成想她话中竟是别有含意? 女孩子就这样,有什么话不能明着说,非得遮遮掩掩的? 若非他觉得不对劲儿,连夜过去问了问,这会儿肯定还猜不出她的心思。 想到此,魏珞又有些不确定了,杨妡是真的想嫁给他吧? 他说要请人提亲,但杨妡并没答应,可也没拒绝。 魏珞暗自后悔出来的太快,应该问个清楚明白才好。 可当时他已经昏了头脑,真的,他站在她床前,离她不过尺许近,她身上有股浅淡的香味,不似栀子那么浓郁,也不像桂花那么甜腻,可比栀子与桂花都好闻,丝丝缕缕地往他鼻孔里钻。 她的呼吸清清浅浅,像是月夜最和煦的微风,轻轻柔柔地往他耳朵里飘。 还有那双好看的眸子,暗夜里瞧不真切,只隐约觉得似有水光波动,幽幽怨怨如泣如诉。 那一刻,他根本没法控制自己,压抑许久的念头像是刚烧开的水不停地往外冒着泡儿,他顾不得多想,也来不及细看,猛地俯下了头。 就感觉双唇触及之处温软柔滑,比极品的狐皮都柔软,比上好的白玉都细腻,还微微有股甜味儿。 身体的某一处像是受到神灵召唤般嗖地昂起了头,这感觉让他惶恐。 慌乱中只能逃窜离开。 也不知杨妡是不是生气了? 但他亲她的时候,她并没有躲开,也没有尖叫,兴许没有生气吧? 或者是她没来得及躲开? 可是不管怎样,他既然亲了她,她就是他的人了。 魏珞收了剑,伸手摸摸自己的唇,咧开嘴巴无声地笑了。 *** *** 杨妡本以为会很难入睡的,没想到这一觉却睡得沉,连梦都没有做一个,直睡到天光大亮,听到青菱叫了好几声才困倦地睁开眼。 “刚才老夫人那边打发人叫姑娘过去,”青菱神情紧张地说,一边将早已准备好的衣裳抱过来,“好像也到二房院传了太太。” “娘也去?”杨妡一个激灵坐起来,“怎么不早叫醒我?”急匆匆地穿好衣裳下床。 才落地就觉得膝盖处传来刺骨的疼痛,昨天被石阶磕到的痛楚好像突然被唤醒了似的,又酸又麻。 杨妡“嘶,嘶”倒抽着凉气,龇牙咧嘴地走到妆台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顿时无语。 经过一夜,脸上的掌印不但没消,反而又红又肿更加明显。 “这怎么见人?”青菱叹一声,寻出面脂,杨妡止住她,“脸还疼,别耽搁时间,赶紧走吧,把昨天的帷帽拿来我戴上。” 哪有在自家内宅戴帷帽的,被人看见还不笑话死? 青菱犹豫会儿,瞧瞧她的脸,仍是寻来给她戴在了头上。 杨妡忍着腿疼,急三火四地往松鹤院走,走到半路遇到了张氏。 张氏瞧她戴着帷帽就知道不对劲儿,掀开薄纱一瞧,气就上来了,瞪着青菱问道:“怎么肿成这样了,怎么不拿鸡蛋给姑娘滚一滚?” 杨妡忙笑,“是我没让,寻思着今儿说不定还有一场揍,兴许祖母看我可怜能下手轻点儿。” 张氏欲言又止,气道:“这会儿倒是机灵,怎么扯到那人身上就傻了,什么糊涂事儿都干……你就是猪油蒙了心。”伸手想戳她脑门子,可有帷帽遮着没法下手,只得作罢。 两人一个挺着大肚子,一个腿脚不灵便,索性放慢了步子,用了足足平常两倍的时间才到了松鹤院。 张氏走在前面,先进门,屈膝福了福,“母亲安。” 魏氏一抬眼就愣了。 她上次见张氏体态丰腴,还以为是吃多长胖了,没想到才过去大半个月,肚子竟然鼓起来了。她又不是没生产过,自然知道是有了身子,神情便有些阴晴不定,默了默,问道:“几个月了?” 张氏低眉顺目地回答:“快五个月了。” “是男是女?” “还不知道。” 魏氏又问:“怎么不早说一声,也好请府医看看。” “不敢说,”张氏挺直脊背,平静地道:“观世音菩萨托梦,我本来不该有孕,但菩萨可怜我被人陷害却仍然保持良善,就赐了这个孩子给我。如果这个孩子再保不住,杨家二房就会断子绝孙,永世不得轮回……” 魏氏一激灵,又听张氏续道:“……所以没敢张扬,寻思等胎坐稳了再说。为了老爷子嗣,我万不敢大意,老夫人见多识广肯定也知道,菩萨最是灵验,专门惩恶扬善。先前听说有个老太太心存恶念,把儿媳妇折腾的不能有孕,结果她先头几个儿子孙子不是病死又是摔死,还有被马车轱辘生生压死的。这就叫恶有恶报!” 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 魏氏听得后背心阵阵发冷,强自镇定会儿,仔细端量着张氏神态。张氏肌肤白净,脂粉未施,看上去仍是先前那副温婉模样,可眼眸里藏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狠劲儿。 跟以前那个胆小谨慎的张氏大不一样。 魏氏微阖下眼,想起二房迄今就只杨峼一个男丁。现下杨峼已经成年,而杨远桥岁数也实在不小了,应该再添个儿子,遂缓了神色道:“既然菩萨托梦你就听着,可该看府医也得看,有府医帮衬着才能顺顺当当生下来……你别站着,到椅子上坐坐。” 张氏一怔,以为听错了,抬眸打量着魏氏神情又不似作假,却也没坐,往旁边让了让。 魏氏便将目光投向杨妡,冷不丁又吓了一跳,问道:“脸怎么了?” 杨妡毕恭毕敬地回答:“昨儿行事欠妥,理当受罚。” “你啊,我千叮咛万嘱咐,出门在外一定要处处小心,怎么就摔了?”魏氏恨铁不成钢地说,“二丫头跟五丫头都说,不但见到了瑞王,就连圣上、皇后娘娘并两位皇子也拨冗召见了她们,这是多大的体面。” 尤其大皇子刚刚十二,比杨妡大不了两个月,凭杨妡的姿色,说不定也能嫁到宗室去。 “我已经注意了,可……我也不想,以前还从来没看过龙舟赛呢。”杨妡嘀嘀咕咕地回答。 魏氏本是带着气,但看到杨妡脸肿的跟猪头似的,而且说起来她也并非有意,长个教训也就罢了。 其实昨天傍晚,杨娥回府就把事情添油加醋地跟魏氏说了,先说杨妡怎么故意摔倒,怎么让魏珞把脚摸了个遍,最后又怎么被魏珞抱在怀里,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北海。 魏氏气得险些晕过去,拍着桌子找人去二房院叫张氏,谁知小丫鬟半道遇见了杨远桥,结果张氏没来杨远桥却来了。 杨远桥听罢魏氏所说,淡淡道:“一人之言不足以置信,将今天跟着的都叫来问问。” 先问的杨姵,杨姵说:“五妹妹踩着裙子摔了,疼得站不起来,因太医没来,三表哥怕伤着骨头就摸了摸骨。事急从权,也是情有所原。” 而车夫吴庆则跟护院都说,当时只看到五姑娘站在路边,魏府三少爷过去叫了马车,并未见逾距之举。 杨远桥道:“事实摆在这里,说起来妡儿并无大错……娘若是不信,明日再问妡儿,今天太晚,她受伤受累,兴许已经歇下了。” 所以,魏氏才忍了一夜没有发作,等天亮才让人叫杨妡过去。 如今看杨妡坦坦荡荡,又已经受过责罚,只好就此作罢,正要打发两人回去,就见珍珠撩帘探头进来,急匆匆地道:“伯爷带了两位男客正往这边走,一位是魏家三少爷,另一位不认识。” 杨妡一听魏珞前来,眸光骤然亮起来,忙掩饰般低了头。 魏氏睃一眼她,淡淡问道:“那位不认识的长什么样儿?” 珍珠道:“二门常婆子打发个小丫鬟传的话儿,没说。” “行了,待会儿就请进来吧?”魏氏挥挥手让珍珠下去,看着张氏道,“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儿,你是怎么打算的?” 作者有话要说:  魏珞请了谁来提亲? 有奖问答哈~~~ 明天假期,作者君要出门浪去,更新可能会晚,先告个假。 春暖花开,妹子们不荡漾起来吗? 第74章 表态 张氏淡淡道:“看看对方来意再说。” 魏氏点点头, 让玛瑙进来给她顺了下头发,又对着镜子看了看, 觉得周身还算齐整, 就走到厅堂。 张氏也跟着过去,走到门口时, 对杨妡道:“你老老实实地等着, 别探头探脑让人笑话。”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传来纷杂的脚步声,然后是小丫鬟们清脆的问候。 张氏忙垂下门帘,将杨妡挡在了东次间。 文定伯杨归舟已将人让了进来。当头那人穿一袭雨过天青色的怀素纱, 腰系白玉带,斜插着一柄象牙骨折扇,气度轩昂尊贵不凡。 正是瑞王李昌铭。 张氏大惊,忙随在魏氏身后行礼, “民妇见过王爷。” “不必多礼, 都坐下吧,”李昌铭很随意的摆摆手, 在正中首位坐了,“刷”一下甩开折扇,“今天我是来保媒的, 本王觉得阿珞跟府上五姑娘正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文定伯也这样认为,是吧?” “呃,这个, 三少爷确实年少有为……”杨归舟觉得这话实在不好接,说不是怕驳了瑞王面子,说是又觉得有些勉强,支支吾吾好一阵儿也没出来下文。 好在李昌铭并没非得强求他表态,继续道:“本王这是头一遭做媒,势必要来个开门红。文定伯心里也愿意,但要跟老夫人以及二太太商议一下,所以本王就跟着进来听个结果,你们先商议,随便商议,本王就随便听听。” 魏氏与张氏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 当着这么尊大神的面,她们怎么商议?而且王爷说了,头一遭做媒,想要个开门红,这是说亲呢,还是抢亲呢? 魏氏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半天没吭声。 李昌铭见状,问道:“怎么都不说话?没事儿,就当本王不存在,你们随意。” 哗啦啦地摇着扇子扇风。 杨妡隔着棉布门帘听得清清楚楚,只觉得哭笑不得。昨夜魏珞说请人提亲,她只以为是请个官媒来,没想到竟然请了这么个不着调的主儿。 她在蔡家校武场上见过李昌铭一次,具体长什么模样记不太清了,印象里应该是个气度颇佳的少年,而且箭法非同一般地好,仅次于魏珞。 可说话行事怎么这样出人意外呢? 杨妡试探着想掀开门帘瞧瞧,可又有些犹豫。 并非是因张氏适才的话,而是觉得自个儿现在顶着一张红肿的猪头脸,要是被魏珞瞧见,岂不糗大发了。 正跃跃欲试,听到魏氏终于开了口,“阿珞是因为昨天的事儿而起意求亲?其实不相干,你是我侄孙子,阿妡是我孙女儿,两家向来亲如一家。如果真要见外,姑祖母是不是还得备份厚礼登门致谢?” 魏氏这番话还是挺有水平的,魏杨亲如一家,魏珞抱了杨妡就等于哥哥抱了妹妹,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真要计较,那我们就备礼道谢,没有把非得把孙女儿配给你的道理,除非你真能说出个章程来。 “并非如此,”魏珞连忙解释,“我对五妹妹仰慕已久,正好又有此机缘,便斗胆前来求娶。” “阿珞这话可就见外了,自家兄妹有什么仰慕不仰慕的?还劳烦王爷跑这一趟?王爷事儿多,不如您先忙,我们自家的事儿关上门儿自个就解决了。”后面这话却是对李昌铭说的,先把他打发走,然后再丁是丁,卯是卯的跟魏珞分辨。 “老夫人别客气,我不忙,”李昌铭摇着折扇笑道,“皇兄没指派我差事,天天跑马射箭也没啥意思,正好借这个机会打发时间……刚才老夫人所言极是,两家本就交好,再结门亲,岂不是好上加好?哈哈,本王说得有没有道理?” 魏氏强作出个笑颜道:“亲上加亲不是不行,但俗话说的好,量媒量媒,得讲究个般配,我家五丫头是二房嫡女……” “依老夫人这么说,本王乃皇室贵胄,跟贵府四姑娘……” 魏氏立刻吓出一身冷汗来,她怎么就忘记这茬了呢,好在她话来得快,脸上堆着笑道:“还有古话说低娶高嫁,说起来我家四丫头是高攀王爷了。” 李昌铭连连点头,“嗯嗯,还有这一说,唉,可惜皇兄家里两位公主了,依老夫人的说法,估计嫁不出去了。” 公主生在天家,到哪里去找更高的门户? 魏氏刚散去的汗顿时又冒了出来,这才醒悟到李昌铭所说开门红的话并非戏言,他是真要说定这门亲事的。 如果换成魏璟,她二话不说就能成全,可面前的魏珞只是个庶子,又是被赶出家门的,除了秋声斋那处屋舍外别无长物,不管怎么说杨妡也是正儿八经的嫡女,嫁个这样的人实在太委屈她了。 思量会儿,魏氏长长叹一声,“王爷尚无子嗣,可能不懂我们为人长辈的心思,只盼着儿孙们能生活安康,五丫头自幼衣食无忧,是娇养着长大。可阿珞这头,不瞒王爷,他既无长辈支持,又无同辈帮衬,只怕五丫头会跟着受苦。” 此言一出,不但杨妡没料到,就连张氏也吃了一惊。 她只以为魏氏平常心眼偏得厉害,并不待见杨妡,没想到关键还是肯为杨妡考虑的。 张氏所忧愁的除去魏珞是个武夫外,也有这方面的顾虑。杨妡过惯了使奴唤婢的日子,如果魏珞能谋得一官半职还好,否则跟魏剑啸似的四处晃荡,以后拿什么养家? 杨妡也颇为好奇,她自是知道魏珞日后会出人头地,受众人敬仰,不必担心吃穿。可魏珞眼下的状况,他怎么就有信心来求亲呢? 想到此,实在按捺不住,轻轻将门帘掀开一道缝儿。 就看到魏珞对着魏氏深深一揖,诚恳地说:“老夫人且请放心,我既然想娶阿妡,定然会护着她照顾她,假如只有一块肉,那就阿妡吃肉我喝汤,倘或只有一碗米,那我吃稀的,阿妡吃稠的……” “切,好东西都在汤里了,谁愿意吃肉?”杨妡暗中腹诽,却忍不住弯了唇角,“真是猪!” 只听魏珞又道:“今日我且当着王爷、伯爷、老夫人以及二太太的面前起誓,若能娶得阿妡,以后我定当事事以她为先,决不会教她受到半分委屈,以后也绝不会纳妾收房,唯阿妡一人……求老夫人与二太太成全。”说罢,竟是双膝跪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哎呀!”杨妡低呼,手无意识地松开,门帘摇晃了两下。 张氏察觉到,猜出杨妡心思,暗暗叹口气,温声道:“你先起来吧,姻缘乃大事,我们也不能现下就给你个答复,且容我们商议两天再做打算。” 李昌铭“咦”一声,“这不正是在商议吗,或者应或者不应,不如咱们就地表个态。文定伯你是什么意思?本王觉得阿珞心意至诚,实在难得,又有一身好功夫,将来定然是国之栋梁,对吧?” “对,对,”杨归舟本能地附和。 李昌铭笑着竖起食指,又问魏氏,“老夫人意下如何?本王早就听说杨府姑娘个个恭顺有礼贞德贤淑,阿珞能够娶得五姑娘实在是三生有幸,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老夫人觉得是还是不是?” “这……”魏氏犹豫道,“我们杨府姑娘出门在外,再没人说个不字的……” “那就是了,”李昌铭又竖起中指,转向张氏,“二太太,文定伯跟老夫人都表了态,您可有异议?” 门帘又悄无声息地晃动了下。 张氏默了默,笑道:“我听两位长辈的。” 李昌铭拊掌笑道:“哈哈,既然三位都同意,这不就成了?以后本王也可以有双媒人鞋穿了。”自怀里掏出块玉佩,笑着递到魏氏手中,“这是阿珞的信物,姻缘既已说定,以后可不得反悔,你们也赶紧找个物件出来,待会儿本王还得跑马。” 刚才还说跑马没意思,这会又改口了,魏氏咬咬牙,吩咐珍珠也取来一只玉佩,交到李昌铭手中。 李昌铭转手递给魏珞,“好生收着。” 说罢,又催促两家写下各自生辰八字,等墨干放进荷包里,“等本王回去吩咐钦天监好生测算一下,务必选个良辰吉日出来。” 张氏屈膝福了福,“有劳王爷。” “不必客气,我是愿赌服输,帮人就要帮到底。”李昌铭“刷”收了折扇,扇背点一下魏珞,“走吧,别误了时辰。”举步就往外走。 魏珞停了下,对张氏道:“我适才所言句句均是真心,二太太且请放心。” 张氏淡淡道:“亲事能定也能退,就算真正成亲,如果真不合适还可以合离,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只请魏三爷日后能够常常想起今日所言……还有,议亲总得按着规矩一步步来……” “我明日另请了媒人来。”魏珞连忙应着。 待杨归舟带了两人离开,魏氏无奈地摇摇头,“这瑞王一点正形都没有,婚姻也能当儿戏,糊里糊涂结下这门亲,以后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浪得忘形了,仓促之间写了这些,妹子们先凑合着看,估计明天会大修~~该发的红包也等明天发,有点累了~~ 第75章 询问 张氏答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昨天老爷说过句话,阿珞心性坚忍, 定非池中之物, 如果他来求娶,老爷是肯的, 可能也就开头几年日子会清苦些……大不了多贴补些嫁妆。” “嫁妆不是个大事儿, 府里统共三位嫡出的姑娘,公中不偏不倚每人给一万两,四丫头那边有你大嫂贴补,再加上王爷送来的聘礼, 就算留一半陪一半,那也少不了。二丫头有先头明容留下的嫁妆,保准也是体体面面的……都是一家姐妹,有的嫁王爷, 有的嫁白身, 光是闲言碎语就能把人淹死,我是怕五丫头心里不平。日后怨我也就怨我, 儿女都是生就的冤家,我也不差这一桩,可存着怨气出阁, 以后怎么有法儿过日子?” 杨妡隔着门帘听见,身子微震,思量片刻,撩帘出去跪在魏氏跟前道:“祖母大可放心,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我懂,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有些人锦衣玉食却天天吵闹不休,而有些人饭食刚刚够吃却过得喜乐顺遂。三表哥现下是穷,可他那里清净……我知道自己不讨长辈喜欢,就盼望着两口子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 魏氏怔怔地看她半天,沉了脸斥道:“大人的事儿你少跟着掺和,闲着没事回去多抄几遍《女诫》。” “是!”杨妡悻悻然起身,回头仍寻了帷帽戴上,慢腾腾地往外走。 魏氏转向张氏,“姑娘家就该天天绣花写字弹弹琴,早早教给她这些有什么好处?怪不得府医天天说她心思重,你听听这是十一岁姑娘该说的话?” 真是无妄之灾! 张氏吸口气没作声,只听魏氏续道:“我知道你们因为婉丫头的事儿觉得我狠心冷情,为了富贵把婉丫头嫁给那么个畜生。你却不知,那年媒人上门说亲顺便带了聘礼单子,上面单是赤金头面就四套,还不算其他珍珠玉石的,婉丫头盯着单子半天没作声。这亲事是她自己选的,可回门那天又在我面前嘀咕姑爷脚臭腌臜,一脱鞋能熏臭满屋子……既贪图人家银子,又不愿意伺候人家,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儿?而且,真把婉丫头接回来,让她跟着林姨娘月月靠五两银子月钱活,你觉得她愿意?” 张氏还真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隐情,惊讶片刻,开口道:“妡儿素有主见,不会反悔。” 魏氏冷笑道:“事已至此,便是悔也没用。我把话放在前头,咱们杨家就从来没有过大归的姑娘,不能因为一个两个而连累杨家名声。” 张氏犹豫会儿,终是没有把二房要分家这话提出来,默默地离开了松鹤院。 且说魏珞与李昌铭离开杨府,回了秋声斋,李昌铭四下打量番这个小院落,“啧啧”叹道:“瞧瞧,就这么个方寸之地,一穷二白的,拿什么娶人家娇生惯养的姑娘?你也真好意思开这个口?这亲事除了我出马,再无第二个人能给你说成。上次赌约这就算完,以后别再跟我面前念叨……对了,下午去西郊跑马,你去不去?” 魏珞随着他的身影看去,真的,除去三间老旧屋舍就是屋后的两亩空地,靠着墙边搭了只鸡笼,里面四只肥硕的母鸡正扯着脖子咕咕地叫。 不由地想起了杨妡。 嫩生生的肌肤,乌漆漆的眼珠,每次都打扮得漂亮而精致,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 自己这简陋的屋子,真能养得起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前一世,她听从长辈的话,温温顺顺地上了花轿,拜堂行礼,谁知道等夜里要安置的时候,她突然就哭着求他放过她。 这一世,会不会重蹈覆辙,她看到这穷酸的环境,立刻生出悔意? 想到这个可能,魏珞脸色顿时黯淡下来。 李昌铭见他许久不答,又问一遍:“到底去不去跑马?” “不去,”魏珞断然拒绝。 “喂,过河拆桥不是这样的,你没忘记刚才是谁凭借三寸不烂之舌硬是逼着人家把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许给你的吧?” 李昌铭扇子摇得哗啦啦响,“我面子都不要了,你还不去?切切,太不仗义了。” 魏珞斜一眼他,自屋里取出两把长弓,“再比试一局如何,若你赢,你什么时候叫我跑马我都奉陪,要是我赢,今年秋天我要去宁夏,你帮我写封引荐信。” “此话当真?”李昌铭“刷”地合上折扇,“就算洞房花烛,我叫你出来也不推辞?” 魏珞傲然点头,“只要你赢!” 李昌铭核算一下,不管是赢还是输,自己总没什么损失,将袍摆一撩,掖在腰间,掂起其中一张弓,“去他的,我还真就不信了,难道次次输给你?划个道儿出来,怎么个比法?” 魏珞指着屋旁松柏林,“听到里面鸟叫了吗?每人三支箭,谁射中的鸟多谁赢,准备好了吗?” 李昌铭试了试弓弦,又挑出三支竹箭,对着林间比划两下,笑道:“行了,来吧。” 承影从地上抓起一把石子,用力朝松林扔过去,紧接着呼啦啦飞出一大群麻雀。 “好家伙!”李昌铭低呼一声,“嗖嗖嗖”三箭出去,三只麻雀应声而落。 他得意地看向魏珞,“你怎么样?” 魏珞也收了弓,浅浅笑道:“回去写信吧,我得从百户做起,从小兵一步步往上爬太慢了。” 李昌铭气道:“娘的,张口就正六品,你怎么不从总兵做起,一步就能登天。” “你要能有那个本事,我无所谓。”魏珞面无表情地说。 宁夏是九边重镇之一,总兵乃正二品武官,拜征西将军印,不管是任命还是调遣,需得经过内阁合议并要圣上首肯才成。 两人说话的工夫,承影已提了箭回来。 只见他左手三支箭,箭尾涂了朱漆,是适才李昌铭用过的,每支箭上挂一只麻雀,而右手拿着的三支箭上,每支箭串了两只麻雀。 李昌铭眼都直了,恨恨地撂下一句话,“以后我再跟你比箭就是猪!” 魏珞立刻想起杨妡狠狠地骂他是猪的话,冷峻的脸庞立刻浮起温柔的笑意,动作利落地将竹箭上的麻雀褪下来,吩咐承影,“拿去让张大娘烤了。”回头又对李昌铭道,“你可得抓点紧,我八月底出发。” “要去就趁着天暖和早点去,八月底走的话,到宁夏至少九月中,就该冷了。” 魏珞笑道:“我在那儿长了十几年,冷不冷的早习惯了……八月是五姑娘生辰,我等她过完生辰。” “没想到你还是个情种,”李昌铭想起怀里写着两人生辰八字的纸,摇头晃脑地说,“我走了,回去让钦天监早点给你们合算出个大吉的日子,对了,那个什么官媒你也别找了,明儿我让府里长史去谈。” 王府里设有长史司,总领王府庶务,有左右长史各一人,并辖典薄、典膳、典宝、纪善等。长史往往对这种人情往来极为熟悉,有他们出面自比官媒更体面稳妥。 魏珞笑着谢过他,与承影泰阿一并用过午饭,又记起适才担忧之事,思量片刻,寻出杨远桥先前所赠的两本兵书,晃晃悠悠来到杨府,径自往竹山堂去。 晨耕点头哈腰道:“表少爷来得不巧,老爷刚下衙就被太太请到内院了,要不您改日再来?” 魏珞寻思着张氏应该跟杨远桥商量上午之事,便道:“不用,反正闲着,我多等会儿也无妨,”说罢,也不进屋,在竹林旁边安放的石凳坐了,翻几页兵书,却根本看不进去,索性掏出刻刀,折一节竹枝,做成一只竹哨,放进嘴里呜哩哇啦地吹。 竹哨声音清脆,听起来颇为欢快。 晨耕笑道:“没想到这玩意吹起来还挺好听。您上回不是也做过一只,五姑娘一气之下摔地上摔裂了,我就给扔了。后来,五姑娘遣人回来找,害我挨一顿责骂。要不,您这只送我,我将功赎罪?” “没门儿,”魏珞斥一声,又吹半只曲儿,问道:“五姑娘经常过来?” “不经常,有时候十天半个月来一回,有时候好几个月不来一次。倒是四姑娘来得勤,每十天就过来听老爷讲史。” 魏珞心中微动,再做一只竹哨,哨身刻一只大雁,递给晨耕,“这个给五姑娘,问她还喜欢什么,我得空给她刻。” “谢表少爷,”晨耕千恩万谢地应了,又道:“其实五姑娘待人挺和善,要是表少爷早这么好说话,也不用每次都跟斗鸡似的谁也不让谁。您是不知道,我们当下人的就怕主子着恼,上回二姑娘来,我不当心洒了茶,险些捱了板子。” “谁让你手脚不利落点儿?”魏珞不爱听他啰嗦,站起身道:“我先回了,明天二老爷几时下衙,我明儿再来。” 晨耕道:“这几天都是未初回来,要不您稍晚点儿,未正来,我跟老爷说一声。” 魏珞点头离开。 黄昏时,杨妡往二房院请安,杨远桥将竹哨递给她,“晨耕孝敬你的。” 杨妡一看上面图样就知道是魏珞的手笔,鄙夷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要这玩意儿干嘛,要不等以后给弟弟吹。” “那也成,你先替他收着。”杨远桥睃一眼张氏,忽地重重叹一声,拍拍杨妡肩头,“一家有女百家求,我这个闺女长大了……”言语里竟然颇多伤感。 杨妡仰头笑道:“爹爹不想我嫁,那就别应呗?” 她脸上红肿因擦过药已消了许多,但上面药膏仍在,红一块褐一块。 杨远桥既心疼又觉得好笑,大手轻轻触一下她脸颊,“胡说八道,谁家闺女不成亲,留在家里当老姑娘?爹就是随口一说,你快回去吧,免得饭凉了……临睡前再用鸡蛋滚一滚,过上一夜明儿就该好了。” 杨妡应一声告辞,走出二房院后,摊开掌心瞧一眼竹哨,有心想吹来试试,可想到上次魏珞做成之后试过音,也不知这只有没有吹过,脸颊霎时火烧般热辣起来。 犹豫片刻,终于放至唇边,轻轻吹一声,竹哨清脆如鸟鸣,杨妡赶紧放下,小心地收在袖袋里。 直到吃过晚饭,杨妡脸上的红晕仍然未褪,齐楚关切地问:“是不是药膏药性太强,要不干脆洗了吧?我看着红肿已经快消了,睡一夜怎么也会好。” 杨妡本也觉得强了许多,便从善如流,把药膏洗掉,用鸡蛋来回滚了一刻钟,又薄薄地涂了层面脂。 正准备脱掉外衫,突然就听到外面传来清脆的鸟鸣声,杨妡身子颤一下,隐约猜到了什么,却不敢相信。 鸟鸣停了片刻,又开始叫,似期待又似渴望。 杨妡凝神听了片刻,心一横,举步便往外走。 红莲忙问:“都夜了,姑娘往哪里去?” 杨妡低声道:“吃太多怕积了食,在门口溜达一会儿就回。” 红莲不放心,提了灯笼追出去。 夜色尚浅,一弯新月清清冷冷地挂在西边的天空,星子也是疏朗,浅浅淡淡的。杨妡站在晴空阁门口,四下张望着,远近各处屋舍还亮着灯,不时有人语声低低传来。 才刚过了戌正,时辰也太早了些,他怎么敢过来? 兴许真是她听错了吧? 杨妡轻轻舒口气,对红莲道:“走到空水桥再回来,不多待。” 红莲提着灯笼在前,杨妡慢慢地跟在后面。 这时,鸟鸣声又响起来,杨妡这次听得清楚,声音是从柳林传来,毫不犹豫地循声过去。 没走几步,听头顶有人低声道:“让你丫鬟把灯灭了,”紧接着枝叶摇动,魏珞自树杈间跃下,堪堪站在她面前。 红莲听出魏珞的声音,识趣地灭了灯笼,退后几步,守在树林边上。 说不出为什么,明明是想念他的,可看到他的人,杨妡心头不受控制地来了气,就想让他娇着想听他哄着,于是沉了声问:“你知不知道这是内宅,天天往里闯,还没完了呢?” 声音虽恼,却明显地带了娇意。 魏珞根本没领会到,忙不迭地解释:“我有话跟你说,但是没有别的法子见到你,你放心,我会小心不让人看见。” 杨妡哼一声,“快说!” “我今天来求亲了,就想问问你,你是不是真的想嫁给我?我除了秋声斋三间破屋子之外什么都没有,你会不会反悔?” 这种问题他也问? 杨妡仰头瞧过去,树影里,隐约看到他双唇紧抿着,深邃的眼眸直直地盯着自己,明显有几分紧张。 一时又是恼又觉得心软,没好气地说:“你是猪啊,你平常不是挺机灵的,不知道动脑子想想?” 魏珞急切地说:“我就是想过了才来问你,我肯定会好好对你,不教你受半分委屈,可是……” “那我就告诉你,我不想嫁,肯定会反悔,你回去吧。”杨妡打断他的话,又觉得不解气,伸手捏在他前臂狠狠掐了下,掉头往外走,走没两步,回头说一句,“我不爱吃肉,想吃你自己吃。” 再走两步,回头见魏珞仍傻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明明是那么高大魁梧的身影,可隐在树林里,就好像是个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 杨妡心头一酸,转身复走回去,气呼呼地说:“我腿还疼着,你让我走来走去地好意思?我且问你,今儿我是第一天认得你?我是那么随便的人,听见个哨子响就眼巴巴地出来?” 也不待魏珞回答,急匆匆地走出柳林回了晴空阁…… 第76章 私语 刚回厅堂坐下, 杨妡又觉得后悔,魏珞才只十七八岁, 这个年纪的小子不懂得女儿家的心思也是正常, 自己合该好生告诉他就是,怎地又突然动了怒? 明明, 明明是那样地想念着他。 一念起, 顿时有些坐不住,低声吩咐红莲,“你出去看看表少爷还在不在,如果在就问他明儿什么时候来, 就说,就说我明天要往竹山堂寻书看。” 红莲毫不犹豫地去了,没多大工夫回转来,悄声道:“表少爷还站在那里呢, 他说约莫辰正跟瑞王府的长史一道来, 又说原本他未正也是要到竹山堂的。” 咦,这人怎么就跟瑞王扯上干系了? 杨妡颇觉奇怪, 就魏珞那不开窍的榆木脑袋好似挺会结交人的,记得来京都没几个月就跟蔡星梅的兄长还有李兰心的兄长浑在一处,这会竟又搭上瑞王的线了, 也不知他到底是愚钝还是聪明。 第二天,杨妡刚吃过早饭正跟齐楚坐在廊前说闲话,就见杨姵一路小跑地进来,神秘兮兮地说:“阿妡, 你猜我刚在祖母那里见到谁了?” 杨妡笑而不语。 杨姵惊讶地睁大眼睛,“你已经知道了?亏咱俩那么好,你竟不肯告诉我。” 齐楚完全摸不着头脑,不解地问:“见到谁了,是怎么一回事儿?” 杨妡再大方也不好意思开口,忙起身道:“阿姵你快坐,我给你沏茶。” 杨姵知其意,也不说破,笑着俯在齐楚耳边,“是魏家三表哥,来跟阿妡提亲的,祖母已经允了,这会儿在商议什么时候过小帖,什么时候换鸾书。” 齐楚惊喜交加,问道:“是不是肤色有些黑,长得高高大大,不太爱说话那人?” 杨姵连连点头,“表姐见过他?” “在灯会时候见过,帮我们买过小食,而且多亏他事先提醒,我们才躲过那场大火。” 杨姵转转眼珠儿,对端着托盘出来的杨妡道:“哼,还瞒得死死的,是不是灯会的时候就眉来眼去了?” 杨妡掂一块核桃酥塞进她嘴里,“那个什么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赶紧消停消停。” 杨姵差点噎着,喝了口茶水才咽下去,气得揪住杨妡衣襟,去挠她痒痒肉,闹过一阵儿,安生下来,悄声道:“三表哥虽然比不过二表哥,但也挺好的,只是……门第虽然一样,但身份不般配,祖母怎么会同意这桩亲事?” 杨妡低笑,“他请了个有权有势的媒人——瑞王亲自保得媒,祖母哪好拒绝?” “啊,难怪有位内侍在跟祖母议事,还特地跟我打了声招呼。”杨姵恍然,随即懊悔道,“我竟不认识那人,早知道也该多少打赏一二,免得他以为我不懂人情。” “没事儿,咱们平常跟王府没有往来,就是有应酬也论不到咱们出面,不认识也是情理之中。”杨妡连忙安慰她,又隐隐觉得嫁给王爷也算不得什么好事儿,有那么多人情往来,稍有差池就会引人误解。 杨姵点点头,“也只能这样想,我娘说,过完生辰就教我管家理事,到时候咱们一起,把府里各处事务都熟悉起来,免得以后被人欺哄。” 三人聊一会儿闲话,杨姵便回了晴照阁。 杨妡则与齐楚一道,给张氏尚未出生的婴儿做小衣。 这一胎张氏非常小心,不但没用过大厨房的饭菜,连衣裳也不打算让针线房做,全是二房院自己准备。 杨妡得闲的时候也帮着做。 中午是在二房院陪着张氏一道吃的,张氏便提起上午议亲之事,“……真不亏是王府的人,做事极细致,什么时候纳吉什么时候下聘都定了两个日子让咱们挑,聘礼粗粗定下八千两,说以后只会添不会减。” “这么多?”杨妡脱口问道,“三表哥怎可能有这么多银子?” 张氏笑笑,“先写着吧,聘礼多显得好看,你脸上也有光,如果实在拿不出来,我还攒了差不多一千两的私房,到时候添上去。” 杨妡摇头拒绝,“您还是给弟弟留着吧,我自己想办法,再者二房也不止我一个姑娘,您贴补了我,别人怎么看?便是父亲也难作。” 张氏淡淡道:“我犯不着去管别人,只管好你就行了。” 杨妡想一想,开口道:“娘先借我一百两银子用用,等过阵子我就还你。” 张氏奇道:“你每个月五两月钱还不够花?” “够花,但我还有别的事儿,先不能告诉您,反正总会还您就是。” 张氏便没多问,从抽屉取出两张五十两的银票给了她,叮嘱道:“还不还另说,千万不能拿去放印子,也不能做伤天害理之事。” 杨妡笑着应了,因见张氏已略有倦意,便与齐楚一道告辞。 齐楚仍回晴空阁,杨妡则出了二门来到竹山堂,却见到魏珞已经在了,跟晨耕站在门旁,一问一答地说着什么。 夏日午后,几乎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他穿件鸦青色的道袍,道袍略略瘦了些,将他健硕的胸膛和强壮的手臂完全显露出来,道袍领口处沁了汗,颜色比别处更深一些。 这大热的天儿,就不会找个阴凉地儿,非得站在日头地下? 杨妡莫名又来了气,强压下去,温声对晨耕道:“多谢你昨天送我的竹哨,老爷还没回来?我进去找本樊川居士的诗集看。” 晨耕笑呵呵地说:“我也是借花献佛,姑娘喜欢就好……诗词集子在靠西墙里面的架子上,姑娘请自便,要是够不着就吩咐小的。” 杨妡径自进了书房,红莲瞧瞧魏珞又瞅瞅晨耕,笑道:“姑娘一路走来怕会口渴,能不能麻烦您去沏壶茶来?” 晨耕忙道:“不麻烦,我这就去。” 红莲识趣地站了在门口晨耕所在的地方。 魏珞没犹豫,迈步走进书房,目光一转,看到了被高大的黑木书架映衬得分外瘦小的杨妡。 因为天热,她穿了件轻薄的银色绉纱袄子,系条水红色罗裙,袄子很短,刚刚盖过罗裙上沿,倒显得身子更纤细了些。 魏珞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低声问道:“你找到了吗?我帮你够。” 杨妡本就是来跟他说话的,看哪本书无关紧要,就随意指了最上面一排,“中间那册薄的。” 魏珞展臂抽出来,递给她,“是这本?” 他的手大且厚,虎口处有密密的茧子。 杨妡立刻想起灯会时候被他握着的感觉,微微的刺痛却又无比安心,低低“嗯”一声,仰了头问:“我昨儿跟你说的话,你想了没有?” 魏珞垂眸,看到杨妡美丽不可方物的容颜,和粉嫩如同春日桃花似双唇,直觉得心“砰砰”跳得厉害,话没经过脑子就说了出来,“我一定会好生待你。” “你!”杨妡气恼,抬手去拧他手臂,“你就气死我吧,你到底明不明白?” 她明澈的双眼燃了火焰,生动而鲜明。 魏珞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随即察觉到不妥,又似着火般,倏地扔了出去。 杨妡猜出他的心思,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又觉得欢喜,脸颊慢慢地热辣起来,轻轻往里挪动几步,将身子完全隐在了书架后面的阴影里,柔声道:“你可仔细听清楚了,往后我再不说第二遍。” “嗯,”魏珞认真地回答,忽地又“嘘”一声,“晨耕回来了。” 杨妡屏息,果然听到红莲在跟晨耕说话,“先别进去,姑娘跟表少爷在里头。” “哎呀,不会又打起来了吧?”晨耕紧张地低呼一声,“这两位见面就吵,身边就不能离开人。” 红莲无可奈何地说:“不用你操心,姑娘跟表少爷已经定了亲。” 晨耕惊讶道:“真的假的,那日子还有法儿过,岂不是天天吵天天闹?” 杨妡恼怒地瞪魏珞一眼,低声道:“都怪你。” 看见她眼波流动的娇媚,魏珞心中激荡不已,压低声音,柔柔道:“以后我都会让着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再不跟你吵闹。” 这还像话,并没有笨到家。 杨妡红着脸,继续刚才的话,“你听着……我真心想嫁给你,只要你对我好,我便不后悔。”话到最后,已声如蚊讷几不可闻。 好在魏珞素常习武,耳力较常人要好上许多,倒是听了个清楚明白,情动之下便要将杨妡搂在怀里,只是瞧着她才及自己胸口的身高又生生忍住了,低声叹道:“那你得快点长大。” “你……” 无耻! 杨妡立刻就懂了魏珞的意思,生生将几欲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而脸愈加地红,似是要滴出血来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面色,复抬头,对上魏珞双眸,悄声道:“往后我再不到这里来,你也别往内宅找我,这不合规矩……你先出去吧,兴许我爹快回了。” “要有人来我就听到了,”魏珞犹豫着问道:“那我有事找你呢?” “没事儿,也不许找!”杨妡轻推他一把,“快出去……反正过不了两个月就是中元节,咱们可以一道去庙会玩儿。” 魏珞低声应着,恋恋不舍地走了出去。 杨妡又待了片刻,感觉神情自如了些,才胡乱地又挑两本书,唤晨耕进来入了册。 及至出门,便看到魏珞已站在了竹林旁,那双幽深黑亮的眸子缱绻地盯着自己,杨妡心头顿时涌上无限柔情,慢慢走到魏珞跟前,柔声道:“我回去了,你记着我跟你说的话。” 魏珞点点头,“我记着了,不会忘。” 杨妡笑一笑,迈步离开。 不过两天,杨妡与魏珞定亲的消息就传遍了杨府,很快魏府上下也知道了这件事。 魏璟正准备翰林院馆选,听闻此事,大惊失色,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匆匆赶到竹韵轩,进门就问:“阿峼,五妹妹已经定亲了,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小天使们,节日快乐~~~ 第77章 掐花 杨峼见他神情, 已知有些不妙,笑着请他上座, “来, 我给你沏茶,前几天父亲赏我的云雾, 口味极清淡, 我就只尝过一次再没舍得喝。” “不用了,我没心思喝,”魏璟抬手止住他,“我只问你, 五妹妹真的定亲了,跟魏珞?” 杨峼微微点头,“我也是昨天才听说,颇有点意外。” 魏璟一把抓了他手臂, “你陪我进内宅, 我有话跟五妹妹说。” 杨峼皱眉,“男女有别, 不好私下见面,你有什么话,或者我可以代劳。” “不!我要当面说, ”魏璟骤然提高了声音,“阿峼,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魏珞早已不是我们府里的人了, 早在去年就被赶出府去,家里人怕丢面子才一直瞒着,只说他在秋声斋准备科考举业。他本来才是个庶子,压根就配不上五妹妹,如今除了秋声斋那处破旧的屋舍,统共就只几百两银子傍身,连处正经宅院都置办不起,五妹妹花骨朵般的人物,怎能委身于他?” “这个……”杨峼不怎么关心魏珞,还真的不知道内情,犹豫着道:“亲事是祖母跟母亲共同商定的,祖母想必已经知道了。” “那倒未必,你许是不知道端午节赛龙舟那天,五妹妹不当心摔了,魏珞给她察看过脚,姑祖母最注重规矩,想必被他威胁,怕带累府上姐妹声名不得已才应的。”魏璟深吸口气,挺直胸膛,问道:“阿峼,你我自幼一同长大,你说说,我与魏珞相比孰优孰劣?且不说我以后要承继爵位,我还是今年的进士,以后定然要走仕途,而魏珞诗词不通时文不懂,天天只会舞刀弄枪斗鸡走狗,拿什么来养家?” 杨峼无奈道:“可是亲事已经定了,退亲的话对五妹妹声名有碍。” “我不嫌弃她,真的,我愿意三聘六礼地娶她,”魏璟急切地说,“只要五妹妹肯应,我立刻找媒人上门。” “算了阿璟,”杨峼想起在花园里杨妡斩钉截铁的态度,拍拍魏璟肩头,“上次五妹妹已经说得清楚,你别多生是非了。” “不行,我不忍心地看着她往火坑里跳,我必须得跟她说清楚,他们根本不般配,”魏璟语无伦次地说,忽然大步往外走,“你不帮我,我自己去。” “彦章!”杨峼高声喊着他的字,“即使你能进到内院,五妹妹也不会见你,你要真心对她好,就不要再给她惹事了。你说,倘或被下人看见,会传出什么闲话来?” 魏璟固执道:“可我也不能眼睁睁地任由她嫁给别人,她是我的……去年灯会,若不是我一时心软,她早该成了我的人。” 杨峼不可置信地看着魏璟,劈手就是一拳,正打中他的鼻梁,“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他出手急,魏璟不防备,只觉得鼻头一酸,立时有温热的液体字鼻孔汩汩流出,魏璟胡乱抹一把,见手上血液殷红,怒道:“五妹妹应该嫁给我才对,魏珞就是一庶子,一莽夫,他能豁出脸面威胁姑祖母,我也能!” “你敢?难怪五妹妹对你那样厌恶,你满肚子诗书都喂了狗了?”杨峼怒不可遏,又一拳捣向魏璟面门,魏璟伸手格开,振振有词道:“可我是真的仰慕她,而且最后也没成事,又有什么错?” 杨峼不言语,只顾一拳接一拳地挥过去。 他素日多闷在屋里读书,手中着实没什么力气,魏璟也不是个强壮的,两人半斤八两,出手也乱无招式,从屋里一直打到院子里,最后双双滚倒在地上,犹互相撕扯着衣襟。 冬明与秋晖知道两人交好,起先听到争吵声并没太在意,眼看着两人在院子还打斗不停,这才倏然变色,赶紧将两人分开。 好在魏璟理智尚存,因见有小厮在,没有再浑言浑语,又见自己满身狼藉,实在没法再往内宅去,便悻悻地朝杨峼道一声“告辞”,扭头离开。 回到屋里,小厮扶葛见状吓了一跳,忙不迭地问:“世子爷,您这怎么了,不是往杨府去的吗?” 魏璟没理会,冷冷道:“打水我洗脸。” 扶葛急忙端来铜盆,因想起秦夫人吩咐过不让魏璟用冷水净面,又往里兑了些温水。 魏璟净过脸换了衣裳,看着镜子里自己一袭宝蓝色的锦袍风度翩翩长身玉立,岂不比黑炭似的魏珞强百倍? 可杨妡为何就那么厌憎自己,却对与魏珞定亲不吵不闹? 要说其中魏珞没施什么龌龊手段,他万万不相信,也万万不能任由他奸计得逞。 想到此,魏璟穿过祠堂,抄近路往秋声斋走,不料角门挂了锁,他拍了半天都不见人来,只得绕到府外,从私巷那处边门进去。 魏珞光着上身正在屋后劈柴,他力气大,手臂粗的树枝就好像面条似的,一斧下去,毫不费力地就劈成两半。 因天热,他健硕的胸膛沁出细密的汗珠,很快汇在一处顺着腰腹间肌肉的纹路往下淌。 魏璟鄙夷地环视一下四周简陋的环境,在心里暗骂一声“莽夫”,开口唤道:“阿珞!” 魏珞早察觉到他来,将斧子往木墩上一磕,从旁边树杈上拽下棉帕,胡乱擦了擦脸上汗水,懒洋洋地问:“有事儿?” 魏璟开门见山地问:“听说你跟杨府五姑娘定亲了,你觉得五姑娘能愿意嫁到这个破烂不堪的院子来?” 要是之前,魏珞听到这话兴许心里还咯噔咯噔,可那天杨妡当着他的面亲口说愿意,他就吃了定心丸,当下淡淡道:“跟你有关系?” 魏璟傲然道:“当然有关系,五姑娘是我看中的人,你跟五姑娘退亲,我给你五百两银子,你再少添点就能买处像样的宅子,再寻门亲事也不难。” “呵呵,在你眼里五姑娘就值五百两银子?”魏珞嘲讽一笑,“别做梦了,你就是给我五千两五万两银子,我也不可能退亲……没别的事儿就赶紧滚,我这里不欢迎你。” 说罢,将帕子依旧搭在树杈上,拎起斧子咔嚓咔嚓地劈柴火。 魏璟在魏府是唯一的嫡子,可以说是万千宠爱集一身,尤其高中进士以后,更得长辈欢心和同辈的羡慕,无论是府里的人还是府外的人,谁见了不给三分薄面? 却不料魏珞竟是爱答不理出言不逊。 魏璟先头不曾完全消散的火气忽地蹿了起来,恨恨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使了什么手段,不就趁人家摔倒偷偷摸了下脚吗?实话告诉你,五姑娘早该是我的人,去年灯会我就拉过她的手,摸过她的脖子,你捡别人剩下的……” 话音未落,就见斧头跟长了眼似的直奔自己面门而来。 魏璟惊慌失措,一时双腿发软,竟顾不上闪避,眼睁睁看着斧头擦着自己脚尖落在地上,鞋子前缘被割掉,露出脚上穿的灰色袜子。 而后背心顿时湿了一大片。 魏珞面沉如水,冷冷地盯着他,“记着,以后要是再敢胡言乱语满嘴喷粪,我这斧子可没长眼,下次你不一定有这么好运了。滚!” 魏璟心口兀自怦怦跳得厉害,却冷笑着道:“我是武定伯世子,是今科进士,你不过一介白身,能把我怎么样,告诉你,只要你敢动我半根指头,就等着吃牢饭吧。” “是吗?”魏珞铁青着脸上前一步,手指如铁锁般扣在他喉间,越收越紧,“你想不想试试,看看如果我杀了你,会不会吃牢饭?” 魏璟只觉得咽喉火辣辣的疼,呼吸也像不通畅似的,眼看就要喘不过气来了,身子一歪就跌倒在地上。 魏珞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现在知道了?我捏死你,跟碾死只蚂蚁没什么不一样。” 他的眸子又冷又阴,像是凝结了厚厚的寒冰,魏璟莫名地感到心悸,咬咬牙,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看着他仓皇逃窜的背影,魏珞脸色一沉,劈手拍在身旁大树上,大树晃悠不停,哗啦啦落下许多树叶。 去年灯会,他赶到悦来客栈时,只看到魏剑啸在,没想到魏璟竟也有份儿。 方才那一瞬间,他真想使使劲,把魏璟的喉结捏碎,让他从此在地狱里不得永生。 可想到杨妡,他们才刚刚定亲,还没有好好在一起过,如果因为魏璟而断送自己的性命,实在太不值了。 而且,他若坐了牢狱,杨妡怎么办?没准还真能落到这个畜生手里。 这次暂且放过他,可日后他一定得替杨妡把这笔账讨回来。 且说魏璟惊慌失措地回到自个院子,刚进门就看到院子中间站着位男子,男子个子挺高,穿件紫红色直缀,体态稍稍有些发福,此时正摇了折扇出神地看着树荫下一盆兰花。 见魏璟回来,男子微微一笑,抬手,毫不留情地将刚刚绽开的花骨朵拧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刚写完,就这么点儿,很抱歉 妹子们猜猜,最后出现的这个男人是谁呢? 第78章 夜色 魏璟惊呼出声, “三叔,这花我费尽心思养了三四年, 好容易坐了花骨朵, 你怎么就……哎呀,可惜了……也不知明年还能不能再开。” 花骨朵娇嫩如玉, 略略带着嫩黄。 魏剑啸轻佻地放在鼻端嗅了嗅, 手指一弹,花骨朵落在地上,他毫不留情地踩上去用力碾了碾,那抹嫩黄顿时被碾成了土黄色。 魏璟连叹几声可惜, 问道:“三叔怎么了,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再不顺心也不能糟蹋花儿啊。” 魏剑啸怜悯地看着他,“我是替你不平,一盆养了三四年的花儿被掐了, 你觉得可惜, 那你心心念念想了两三年的人儿被别人抢了,难道就半点不难过?” 魏璟神情黯然。 岂止是难过, 简直就跟心头肉被割掉一半似的。本来毛氏口口声声答应了替他求娶,秦夫人也说要尽力而为,他满心希望地等待长辈寻个好时机再议亲, 没想到半路跑出个魏珞截了胡。 魏剑啸长叹一声,“……不是我说你,阿璟,你太优柔寡断, 有时候就该当机立断,你说去年灯会,如果那时候听我的,现在岂不早就美人在怀了,还有阿珞什么事儿?” 魏璟突然就想起那个夜晚,屋里虽然只点了一盏灯,可外头亮如白昼,灯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将一切照得清清楚楚。 杨妡身穿宝蓝色织锦褙子,柔软纤巧的身子地躺在客栈床上,美目盈盈含泪,红唇娇嫩欲滴,无助地盯着他。 他上前解她褙子,无意中触到脖颈的那一小片肌肤,柔滑细腻,比上好的羊脂玉还要温润。 假如,假如那天他真的得手,现在还有魏珞什么事儿? 杨妡就该属于他,就该是他的。 魏璟心头升起无限懊恼,抬腿一脚将花盆踢翻,泄愤般将茂盛的枝叶踩得稀烂。 “算了,跟花草较什么劲儿,”魏剑啸安慰般拍拍他肩头,“这事儿也不全怪你,你从小饱读诗书,是个正人君子,自然不愿意做那种事情,不过今儿三叔跟你交交心,孔孟之道其实就是说给外人听听装点门面的,就好比君王口口声声说重民爱民,推行仁政,可那个帝王上位不满城流血死人无数?说自然应该说得好听,可做呢,怎么尽兴怎么来?还有阿珞,平常不也是叫二哥叫的干脆,但抢亲可是半点没让?你想想,连三叔都知道你中意五姑娘,你们几个后辈接触得多,难道他不知道?不过是先下手为强罢了。” 没错,魏珞绝对是故意的,祖母老早就应允他只要得中进士就到杨府求娶,母亲也答应了找人说媒,府里很多人都心知肚明,他怎可能不知道,他必定知道,却横刀夺爱。 可垂眸瞧见自己皂色靴子前边的口子,又想起铁钳般的手指扣在咽喉处的窒息,魏璟越想越沮丧,越想越懊悔,颓然捂住耳朵蹲在了地上。 “别想了,多想无益,”魏剑啸俯身拉起他,“都说一醉解千愁,走吧,咱们爷俩找个清静地方好生喝几盅,醉一场然后把这些事儿都忘掉……” 魏璟下意识地点点头,进屋换过衣裳鞋子,本待叫上小厮扶葛跟着,魏剑啸笑道:“叫他干什么,碍眼碍事,有三叔在,还怕醉酒回不了家?” 两人并肩出了府,往西走一条街,再往北穿过两条胡同,拐角处便有一家馆子。 店面不大,布置得却很干净而且清雅,桌子就是原本的木色,只上一道清漆,墙边钉着木头隔板,摆了数只粗制的陶泥罐子,里面零零散散插几枝应时野花,意趣十足。 店里以扬州菜为主,口味清淡又略带点甜,尤其一碗文思豆腐,里面放了香菇冬笋鸡脯肉,均切成细丝,豆腐软嫩汤水清醇,及其鲜美。 魏剑啸又要一坛七香酒,两人细斟慢饮,渐渐酒劲儿上来,魏剑啸就开始满嘴粗话,先骂毛氏不地道,自个儿嫡长孙的亲事不上心,又骂魏珞不厚道,明知魏璟心仪杨妡,偏偏半道截胡。 这几句话正说在魏璟心坎上,默默地又喝一盅。 七香酒乃七蒸七酿制成,酒香浓郁,后劲儿也颇大。四两的坛子,魏璟喝了大半,已薄有醉意,便道:“三叔,我头有些晕,回去歇了吧。” “好,”魏剑啸应着,伸手揽了魏璟肩头,摇摇晃晃地出了门,却没有回府,而是转到后面的教坊胡同。 教坊胡同因教坊司在此而得名,一条街上除了青楼就是妓院,每到夜里,丝竹咿咿呀呀,嬉笑连绵不断,空气里处处飘着脂粉香。 魏剑啸俯在魏璟耳边道:“女人都是贱货,你把她捧在手心娇着宠着,她不理你,非得用了强才肯服帖……你瞧那边穿红衣的,有没有点五姑娘的意思?” 魏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灯笼下面,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女子双面容似花,身姿如柳,穿红色纱衣,影影绰绰露出纤细的腰肢,微笑时眉眼弯弯,还真有两分神似杨妡。 不由脱口唤道:“五妹妹!” “过去瞧瞧,”魏剑啸半推半拖地将他拽到屋里。 老鸨见魏璟虽然酒醉,但气度仍是不凡,头戴白玉冠,腰束白玉带,一看就是富家公子,顿时笑开了花,忙不迭地催着红衣女子上了楼。 魏剑啸将魏璟扶进房间,悄声嘱咐两句,笑着下了楼,要一壶沏得酽酽的老君眉,自斟自饮。 此时,杨府二房院,杨远桥正跟张氏窃窃私语,“……有三人家世不错,学问也好,约了他们探讨诗文,顺便饮酒赏花,你要是得闲就过去瞧瞧。” “最主要得品行好,阿楚性子腼腆,势必得找个脾性温和的,家世与学问倒是其次。至于阿娇,薛姨娘说没什么意见,一切由我做主,我却是没精力多管,老爷多费心……阿娇是个孤傲性子,想必自有主见,老爷还是先问过她,免得以后落了埋怨。” 杨远桥应着,手指顺着她的肩头一寸寸滑下去,停在腹部,低低叹一声,“你还不想知道是儿是女?” 张氏干脆地答:“不想。” “早点知道,也好早做打算,最起码孩子小衣裳该预备起来。” “妡儿跟阿楚已经做着,小孩子不分男女,大红大绿都能穿。” 杨远桥轻轻摸着她隆起的肚子,沉默会儿,问道:“怎么突然就怀上了,不是说喝了那药就不能生了?而且你……” 张氏“啪”一下打落他的手,“你怀疑孩子来路不正?那好说,或者休妻或者合离,你随便选,我无所谓。” “我不是这个意思,”杨远桥急忙解释,“咱们成亲十几年,我还不了解你?我是想知道,当初你给我吃得就是假药,你故意哄我,是不是已经原谅我了?” “不是,我没哄你,”张氏正色道:“我以为真的能致人不育,可三舅说他行医是为救人,不是害人的,所以给了我假药……至于我,我是受了方元大师恩惠,等生下孩子,势必要去拜谢的。” 杨远桥神情黯淡了下,温声道:“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顺便请大师给孩子赐个小名。” 张氏淡淡“嗯”了声。 杨远桥忽地支起肘弯,俯身压向张氏,寻到她的唇,急切地吮住,口齿不清地说:“巧娘,我欠你的必定是还不清了,我以身报答,怎么样?” 他的唇火热又不失温存,紧紧地贴着她的,张氏“唔唔”两声不能作答,好容易待他松开,忙道:“不必!”岂知又被他趁势侵入口里,不停不休地纠缠着她的舌头。 几乎快呼吸不过来才放开她,低喘着问:“那你怎么才肯原谅我?” 张氏平静下心情,问道:“就这样不好吗?” “不好,”杨远桥展臂自她颈下穿过,揽住她肩头,箍在自己臂弯里,低声道:“现在我看书,你不再偷偷瞧着我笑,休沐时晚起,你也不偷偷亲吻我,还有以前我的衫子都是你亲手所缝,从不用针线上的人,可现在都是针线房做了送来……” 张氏打断他的话,“我身子重,做不来针线。” 杨远桥拂开她脸上碎发,对牢她眼眸道:“我不会累着你,不用你做针线,刚成亲时,你叫我哥哥……好几年没听你这样叫我,你再叫一声……” 张氏身子一震,泪水慢慢盈满了眼眶。 她自然没忘记刚成亲那些日子,那阵子她初懂人~事,刚巧杨远桥也旷了许久正饥渴着,两人好得跟蜜里调油似的。 杨远桥耐心细致地教导她,哄着她做各样动作,面红耳热之际,她听了他的哄骗唤他“哥哥”。 可后来,头一个孩子没了,杨远桥也渐渐忙起来,虽说隔三差五也歇在一处,但终究是没了往日的情致。 杨远桥默默吮去她眼旁的泪,低声道:“你既不肯,我不勉强你,可我心里还想着从前,巧娘,我的好妹子……” 夜色渐深,明月高悬,演乐胡同仍是衣香鬓影活色生香,如水的月光偷偷撩开某间屋子窗帘的一角,探头进去。 不着寸缕的女子跪在地上哀哀泣道:“公子饶过我,你说什么我尽都答应,只求你饶我这次。” “你服不服,你还敢不敢违逆,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快说!”魏璟用力在她臂膀拧一下,女子忙道:“愿意,一千一万个愿意。” “哈哈哈,我就知道,我比那庶子强了岂止千倍万倍,你等着,等我娶你,好好疼你,”魏璟狂笑不止,一面伸手又掐一下。 楼下丝竹咿咿呀呀,将他的狂笑以及女子的哭泣尽数掩盖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这么晚,不好意思,以后我尽量往前调整一下~~ 第79章 挑唆 月影东移, 星子转淡,窗上糊着的绡纱渐渐呈现出灰白的亮色。 魏璟慢慢睁开双眼, 入目是艳俗的绘着并蒂莲花的粉帐, 鼻端传来燕好后独有的奢靡气味,隐隐还有合欢香的余味。 这并非自己的房间! 魏璟一个激灵坐起来, 寻到已揉搓得不成样子的中衣穿上, 又披了外衫,一把撩开帐帘。 就看到有个穿着杏子红短袄的女子倚窗而立,眉目间笼一丝轻愁,不知道看什么正看到入神。 魏璟脑中轰然一声炸响, 昨夜荒唐而又狂野的情形立刻出现在脑海里,女子赤着身子匍匐在他面前,他拧她掐她咬她,迫她求饶, 逼她下跪……所有因失意带来的郁气与烦躁尽数发泄在她身上。 她那般柔弱的身子, 也不知怎么样了? 魏璟心中油然升起一种愧疚与悔恨,移步走向女子。 女子恍然惊觉, 忙俯前跪倒,急切地问:“公子恕罪,奴并非有意怠慢, 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你别怕,快起来,”魏璟伸手拉她,手握及她的臂, 女子“嘶”倒抽口冷气,连忙缩回胳膊,“我自己能起。” 魏璟撩开她衣袖,只见满臂青紫,除去掐痕之外,还有两弯明晃晃的齿印。他咬得重,已经渗出血来,成为暗红的一圈。 “实在对不住,我……我昨夜吃多了酒,”魏璟深深一揖,垂眸看到袍襟系着的玉佩,一把扯下来递给她,“这个给你,权作赔礼,我,我是一时荒唐,并非有意为之……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接了玉佩,盈盈下拜,低声道:“贱名月娥,谢公子赏。”说罢抬起头,魏璟趁机看清了她的相貌,在日光下看着不若灯光下美,可清清淡淡一张脸,颇有几分姿色。 但跟杨妡并不相似,也少了她那份独有的韵致。 魏璟喟叹一声,对着床头镜子整整衣衫,阔步离开。 下到厅堂,见魏剑啸坐在太师椅上,面前摆一碟包子,两碟小菜再一碗粥,正慢条斯理地吃早饭。 看到魏璟,魏剑啸脸上浮起意味深长的笑,“阿璟气色不错,看来昨夜睡得很好,这会儿心里痛快些了吧?来来,尝尝这槐花包子,又香又软颇为可口。” 魏璟赧然,可心底郁气散尽,着实畅快许多,遂不推辞,掂起一只包子,斯斯文文地吃了起来。 魏剑啸面上笑着,眸底却闪过一丝阴寒——他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别指望。 要知道这事儿是有瘾的,跟吃阿芙蓉似的,有头一遭就有第二遭,直到被人撞见而后身败名裂。 别问他为什么知道,因为他是如此,他的父亲老武定伯魏泽也是如此。 当初还在宁夏时,有一年,他五岁还是六岁,因生病就歇在高姨娘屋里,夜半时,魏泽醉醺醺地回去,掀开被子就解姨娘衣衫。 姨娘推拒不肯,说孩子尚在。 魏泽就把他抱到了旁边碧纱橱里,许是太急切,连纱帘都忘了放下,于是床上的一切都落入了他的眼底。 他看到魏泽捆住姨娘手脚,燃一支合欢香,把香头一下下往姨娘身上戳,边戳边亲热地喊着心肝儿宝贝儿。 姨娘一动不动,唯眼中泪水汩汩滑下,在窗外月光映照下,发出晶莹的光芒。 他像是魔怔了似的,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仍躺在大床上,旁边姨娘慈爱地看着她笑。 他以为自己做了个噩梦,没再理会,直到又过了几年,他在姨娘脖颈处看到肋痕,又瞧见姨娘腕间有牙咬的痕迹,那久违了的情景重新浮现出来,他恍然明白是怎么回事。气愤之下,拿着长剑要去找魏泽拼命。 高姨娘哭着抱住了他,“阿啸,不要。你打不过他,而且这是我愿意的……只要我伺候好了他,他愿把爵位传给你。你二哥尚勇好战,借你爹之力升迁不成问题,你自幼体弱,提不动刀剑,又耐不下心来读书,我怎么也得为你谋划个前程。” 他信了。 及至回到京都,才发现自己傻得可怜,而高姨娘也傻得可怜。 爵位向来传嫡长,何曾有嫡长尚在就传给庶子的先例? 尤其魏府被毛氏把持多年,府里下人都是她的心腹,他们母子立足都难,更遑论出头? 二哥魏剑声重回宁夏。 高姨娘带着他在府里受尽白眼,为了活得体面,高姨娘还是要尽心尽力地伺候魏泽。 夜里过得有多屈辱,白天她便有多受宠。 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高姨娘有魏泽撑腰就开始跟毛氏争权斗法,往厨房针线房安插人,毛氏虽然蠢笨,却将魏剑鸣保护得很好。 终于魏泽离世,魏剑鸣得了爵位。 高姨娘绝望之下,很快也撒手人寰。 魏剑啸亲自给她换衣装殓,姨娘身体尚是丰腴,可浑身一处接一处的青紫,一层叠一层的伤疤,他一边抚摸着姨娘的身体一边暗暗发誓,既然得不到这个府邸,那么他就要把它毁了。所以他宁可豁出去自己,也得让所有魏泽的子嗣都不得善终,为天下人耻笑! *** 此时,杨妡也正与齐楚一起陪着张氏用早饭。 张氏神情略略有些疲倦,可精神却极好,眉梢眼底尽都显露隐隐的春意。齐楚浑然不觉,杨妡心里却明镜儿似的透亮,不由替张氏高兴。 食色乃人之天性,女人经过男人滋润才会容光焕发,对胎儿也好。 重活一世,杨妡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张氏过得舒畅顺意。 吃过早饭,杨妡服侍张氏稍作安歇,然后与齐楚一道往得月阁跟吴庆家的学针线。 杨娇已经到了。 因杨姵现在忙,隔两次才能来一回,学针线的就成了她们三人,吴庆家的将苏绣最基本的缠针、切针、滚针讲完之后,现在开始教套针和散错针。她教习很是上心,每每教了新针法都会布置课业让回去练习。 上次课业是让绣个楼阁或者亭台。 杨娇正对了光察看自己的绣活,她绣得是夕照亭,郁郁葱葱的树木之中,一角青色屋檐斜斜飞出,颇为雅致。 杨妡则绣的是空水桥,桥边杨柳低垂,桥下一衣带水。 吴庆家的先看了杨娇的,夸道:“三姑娘技艺长进不少,配色也配得好,不过苏绣讲究山水分远近之趣,楼阁具深邃之体,绣样中山与亭并重,少了主次虚实之分。” 接着又评点杨妡的绣活,“还不错,美中不足绣柳烟的线太粗,只要一丝掺杂着两丝,用乱针法绣,那股杨柳堆烟的韵味就出来了。” 一根丝线通常有八股,一丝就是其中的一股,得有个专门帮着分线的人才能跟上绣。 稍用心琢磨就是杨妡绣得要比杨娇好一点。 杨妡不觉如何,她本来学过画,而且实际年龄比杨娇大许多,能静下心来坐得住,理应绣得要好一些。 可杨娇却有些沉不住气,探头瞧了瞧杨妡的绣样,笑盈盈地道:“五妹妹绣得真是不错,这阵子肯定没少练习,我估摸着这幅绣活如果拿到市面上怕能值十几两银子,倒是不愁日后嚼用了。” 吴庆家的颇为意外地看了眼杨娇。 这话乍听起来没什么错,还变相夸了杨妡的技艺。可是,高门贵族家的姑娘,便是针线活儿落在外男手里都不行,何况还是拿出去卖?岂不就是讽刺杨妡许的亲事不好,魏珞无权无财,以后要靠杨妡刺绣养家。 杨妡暗笑一声,故作天真地问道:“十几两银子才两个多月的月钱,也不值当做什么,还累得眼睛疼,三姐姐以后还是别往外卖了。” 杨娇脸色顿白,羞恼道:“胡说什么,谁往外卖绣活了?” 杨妡微微一笑,“我看三姐姐那么了解行情,还以为卖过绣样,是我误会了。” 杨娇板起脸淡淡道:“我是关心你,怕你以后吃不上饭。” “谢谢三姐姐,”杨妡扬起手中绣活儿,“我手艺好,不担心,再者我最近又学了好几道菜,大不了开间吃食铺子,肯定饿不着。三姐姐也该预备起来才是,不过也不用急,亲事不是还没有影儿吗?” 这话正戳在杨娇的痛处。 她比杨娥小两岁,到九月就满十五岁,万晋朝的女子大多及笄后一年内就出嫁,杨娇的年纪实在是非常尴尬。 而杨娇又没法跟杨娥比,魏氏与钱氏都时时刻刻放在心上,恨不能天天张罗着给杨娥说亲。 杨娇的亲事是张氏管着。张氏有孕在身,最近这几个月连府门都没出一步,等身子重了,更没法出门,细究起来,至少要等生产之后,孩子满了百日才能四处走动。 最早也是明年的此时。 杨娇想想就觉得心酸,顿时意兴阑珊,对吴庆家的道:“我头有点晕,先回去了。” 吴庆家的知其意思,却不说破,笑道:“好,那就回去歇一歇,这会儿日头正毒,三姑娘贴着阴凉地儿走,别晒着。” 待杨娇离开,又对杨妡道:“这次还是练习散错针,就绣喜上眉梢吧?”从随身带的一大摞花样子里面挑出喜鹊站在梅枝上的图样。 杨妡以前给杨峼绣考篮时候绣过喜鹊,便毫不犹豫地应了,取出炭笔,细细地照着样儿描。 却说杨娇自得月阁出来并没有回松鹤院歇息,而是带了丫鬟在花园里慢慢踱着步子。 先前她欢天喜地地搬到松鹤院,本是贪图能说门好亲,但魏氏把她的亲事交给了张氏,她便也懒怠应付魏氏,倒是颇有些后悔,早知道还是自个儿住更自在些,起码不用天天给魏氏捶腿捶背,还得诵读经书。 正暗自伤怀,忽听不远处的树丛里传来女子的说话声,“……二姑娘在老夫人膝下多年,得过老夫人亲自教导,向来端庄方正行至有度,断不肯跟五姑娘一般行那卑劣之事。不过,有时候旁门左道反而更取巧……二姑娘用不着担心别人的看法,就如五姑娘,做出这种丑事,也只咱们府里知道,谁也不敢往外传以免自个儿沾了腥。国公爷六月中生辰,今年六十整寿,府里早商议要大办,肯定前来贺寿的宾客不少,这机会难得,二姑娘可得好生抓紧了……” 也不知是谁,竟然出这种馊主意。 可听着又好像很有道理。 别的不说,杨妡不就因为跟魏珞有过亲密接触才定下亲事的吗? 杨娇心顿时活泛起来,不由探头望去,正看到一片玫瑰紫的裙角…… 第80章 失色 布料是开春时候府里刚购置的府绸, 府绸布面匀净又柔软,比杭绸要轻薄些, 很适合夏天做裙子穿。 很显然这人应该是府里的主子。 可钱氏跟张氏绝对说不出这种教唆撺掇人的话, 细细一思量,杨娇已经猜出了那人的身份。 就是杨娥迟迟没说话, 好像在犹豫不决。 而那女子又忍不住开口, “府里六位姑娘就属二姑娘最像老夫人,不管行事还是待人,都远胜过别人去……可是,说句不好听的, 姑娘今年就该十七了,越拖年纪越大,到时候更不好找。别人不把姑娘放在心上,姑娘总得自己打算, 别因一时拉不下面子把终生的幸福都耽搁了。” 又过片刻, 才听杨娥淡淡地说:“姨娘请回吧,我的亲事自有祖母做主就不用姨娘费心了。姨娘若觉得这个主意好, 大可让六妹妹试一试。” 罗姨娘悻悻道:“姑娘不领情那就算了,当我白说。”气呼呼地回转了身子。 透过枝叶的缝隙,杨娇瞧见罗姨娘的脸, 眉梢高吊,银牙紧咬,明显有恼怒不平之意。一把细腰扭得倒急,紧挪着步子走了。 又过得一会儿, 树丛那边传来裙裾的窸窣声,杨娥离开了。 杨娇呆呆地站在原地,罗姨娘的话始终在耳边回响不停,“……别人不为姑娘着想,姑娘总得替自己打算打算……六月底府里宴客,肯定不少世家公子前来拜寿……” 好半天,杨娇才回过神,慢慢朝薛姨娘的院子走去。 还没走近,就见薛姨娘穿件崭新的青碧色褙子喜滋滋地从小路另一头过来。 “这么巧,我正打算请姑娘过来坐坐,”薛姨娘脸上的喜色根本遮不住,一把拉住杨娇的手往院子里走。 “姨娘……”杨娇微愠,将手自薛姨娘掌中抽出来,淡淡问道:“姨娘有什么事儿?” 薛姨娘微怔,可想想适才躲在杨远桥书房内间偷偷看到的三个年轻男子,心里又欢喜起来,悄声道:“老爷请了三人来府里做客,太太刚领着我去看了眼。” 杨娇心中一动,“都什么人?” 薛姨娘进了东次间,打发丫鬟在外头守着,低声道:“都是进士,很快要上任的官老爷,两人是今年刚考中的,一人是去年考中的。老爷说,家世都还不错,虽非大富大贵,但也是使奴唤婢,穿金戴银的。” 单是有下人伺候,戴支金钗就满足了? 姨娘终究丫鬟出身,眼皮子就是浅,就连打扮也不会,青碧色的褙子配水粉色罗裙,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还不如青楼出身的罗姨娘,她虽说心思不正,起码知道人得要往高处走。 自己虽说是庶女,可也是堂堂文定伯的孙女,即便不如杨姵那么幸运能嫁给王爷,也不像杨婉似的一下子就成四品官员的夫人,但至少得嫁个差不多门第的。 这三人除了一人家中祖父在保定府任同知外,另外两人家里就没个当官的,想必以后升迁也难。 杨娇哀怨地叹口气,问薛姨娘,“父亲可是决定了人选?” “这不回来跟你商量吗?老爷说都是知道上进的,品行也好,就是家里有近有远,有的是长子有的是幼子,单看你的想法。依我说,那个姓赵的不错,保定府离京都不远,而且他是幼子,不用侍奉长辈不担责任,成亲后跟着他外放任职,多自在。” 听着倒是不错,可杨娇始终放不下罗姨娘出的那个主意,支支吾吾道:“……祖父生辰,家里宴客,京都不少世家会来贺寿……” 薛姨娘当即变了脸色,“那人一肚子坏水能想出什么好主意,她这是给二姑娘做套呢。你想想,大夫人带着二姑娘已经拜访过不少人家,有合适的早就应了,若是不合适,你便是做出什么丑事,人家也不会明媒正娶,最多一顶粉轿抬进府……以后再没有出头之日。二姑娘尚且如此,你本就是庶出,哪家勋贵的公子少爷会三聘六礼地求娶?姨娘不好当,现下太太还是个慈善的,要是遇到那种恶毒主母,比奴才下场都不如,如今有现成的阳关大道,可千万别往火坑里跳……你自己不爱惜自己倒罢了,以后生了孩子呢,也叫他们一辈子低人一等?” 杨娇悚然心惊,细细想过一番,低声道:“姨娘说得是,这事儿就依了姨娘……只不知那姓赵的长相如何?” 薛姨娘唇角勾一抹笑,“比不得你大哥三哥他们俊秀,但也是个俏郎君,面皮儿细白,比魏家三少爷耐看。” 杨娇脸上这才露出绯红的羞色,赧然地点了点头。 而张氏却对三人都不太满意,“秦公子是长子,底下有三个未成亲的弟妹,而且长媳总得留在家中伺候公婆,不好跟到任上;楚公子离家太远,绥德跟京都风俗大有不同,单吃饭就吃不到一块儿去,以后少不了磕磕绊绊,阿楚孤零零嫁过去,又没个撑腰的,不行,不行。” 至于赵公子,家中虽然没有妾室,可已经有了通房丫头,而且听赵公子的意思,这个通房伺候他七八年了,这次进京赶考也跟了来。 通房地位卑贱,但是跟赵公子一起长大,情分肯定非比寻常。 齐楚如果性格强势还好,能拿出当家主母的气势压过她,可她开口就脸红,说话细声细语的,还不被人欺负了去? 杨妡连连点头,“娘说的对,还得另外再相看。” 齐楚本没什么主意,听到两人都这样说,便红着脸低声道:“让姑母费心了。” “应该的,婚姻嫁娶关乎一辈子,只要你们能过得安生,这会子多费点心思也是应该,就怕我白忙活一场还招你们怨恨,”张氏温声说着,不免瞪杨妡一眼。 杨妡无辜受连累,连忙苦着脸道:“娘看我干嘛,我可从来没怨恨您,以后也不会,都敬着您还怕来不及。” 张氏哭笑不得,恨恨道:“有这副机灵劲儿,早早讨得老夫人欢心,何至于……”顿一顿,“阿珞也过来了。” “他来干什么?”杨妡双眸闪亮,急切地问,“爹爹不是请人来会文,他插不上话吧?” 张氏道:“你知道就好……唉,咱们府里从你祖父到你父亲,再到你大哥三哥等人都是有功名的,以后怕也说不到一处来,两下尴尬。” 听起来张氏对魏珞仍心存不满,杨妡便笑:“没话说就不说,可以跟大姐夫说……对了,大姐夫再欺负大姐姐,就可以让他去讨个说法。” 张氏顿时想起魏珞一刀砍掉大姨母家四儿子手指头的事儿,沉着脸道:“行了,本来就是个没有分寸的,你再上赶着撺掇,真闹出事来,婉丫头准记恨你。” 杨妡默一默,软声求肯道:“娘,别人怎样待他我不管,可以后他若进府里来,您别给他脸子看。” 张氏瞧她难得郑重的神情,心头软了下,叹口气,“事已至此,我平白讨那份嫌干什么,就是为了你,我也不会冷着他……刚才我还让素罗往针线房送去两匹布料,比着阿珞先前的尺寸再阔出两指,我看他好像又长了个子,正月里送去的衣衫穿在身上有些紧了。” “多谢娘,”杨妡眯了眼笑,情不自禁地记起上回在竹山堂说悄悄话,那时候他的衣裳就显得紧,上臂以及胸口肌肉的轮廓完全显露出来,一双大手宽厚有力,看着就让人觉得安心。 明明那么高大魁梧的男人,却连她的手都不敢握,烫手山芋般就扔了。 想一想,还是挺挂念魏珞的。 要是能有个借口到外院看他一眼说上两句话就好了。 而且还真有件事想告诉他,上回跟张氏要的那一百两银子,她交给赵元宝当本钱开店,虽说她感觉赵元宝应该重信知义,但要是魏珞能隔断时日去看看,想必会更放心。 再者,摆摊做生意少不了被地痞闲汉勒索,魏珞闲着没事可以常过去走走,给他撑撑腰。 想到此杨妡就有些坐不住,正好见张氏流露出些许疲惫,便与齐楚一道离开。 刚出门,见到杨峼正往这边走,他步子很大,脸上有明显的急切。 “三哥,”杨妡迎上去,乐呵呵地唤道,“外头的宴席散了吗?魏家三表哥走了不曾?” 杨峼下意识地往齐楚那边看了看,见她屈膝行礼后已经自发自动地避到旁边,心里略感失落,很快掩饰住,含笑答道:“早半个时辰散了,客人均已离开,魏珞还在竹山堂跟父亲说话。” “太好了,我正好有事要跟他说,这便去父亲那里。”说话时,好看的杏仁眼弯成月牙般,跟面对魏璟时候的情态完全不同。 杨峼愣一下,问道:“妹妹刚从二房院出来,母亲可在屋里,是否在忙?” 杨妡如实答道:“没忙,就是刚才有些困倦,不知道有没有歇下。” “那我晚些时候再来,”杨峼正欲转身,又停住步子,自言自语道:“我先进去问问,兴许母亲并没安歇。”说着连招呼没打就跨进了门槛。 杨妡从没见过杨峼这样失态,笑着对齐楚道:“三哥到底怎么了,看着慌里慌张的不对劲儿。” 齐楚随口附和,“确实,以前见面总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可能真是急事……你要往外院去?” 杨妡点点头,“表姐先回去,我说两句话就回,对了,告诉青藕她们把早起摘的素馨花收起来,要是晒太干就没法用了。” 齐楚应声好,径自回去晴空阁。 杨妡则带着红莲往竹山堂去。 魏珞还没走,正站在书案旁与杨远桥说着什么。书案上原本放着的笔墨纸砚都挪到了一旁,取而代之的是乱七八糟的竹枝与石子。 魏珞先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她,先前严肃的神情立刻变得温暖,眸光也骤然热烈起来。 杨妡察觉到,脸不由自主地红了下,低低招呼声,“三表哥”,凑近前好奇地问杨远桥,“这是在干什么?” “在推算诸葛先生的八阵图,”杨远桥起身,长长地伸个懒腰,解释道:“八阵里面大阵包小阵,隅落钩连,既有六爻又含八卦,如果能参透此阵,届时战场对敌可立于不败之地,可惜呀,可惜,书中只记了个残阵……你来有事儿?” 杨妡睃一眼魏珞,坦坦荡荡地道:“我听说三表哥没走,正好有两句话说给他。” 杨远桥见她笑容明亮目光清澈,抬手点一下她脑门,“你们说,我出去松散松散筋骨,别耽搁太久,虽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但该避讳的仍是要避讳。” 杨妡脆生生地回答:“我知道,爹放心。” 说来也怪,原本甚是宽大幽静的书房,可待杨远桥离开,一下子变得局促而逼仄,杨妡感觉手脚都无处安放似的,深吸口气,静了心,低声问道:“爹爹请的客人都是读书人,你跑来干什么?” 魏珞老老实实地回答:“既然父亲打算交好之人,我先过来认识一下,以后免不了要交道,多交往几次就熟悉了。” 说得有几分道理,杨妡正要夸他两句,可想到他的称呼,脸立时热辣起来。 才刚定亲,这就改口叫上“父亲”了。 “都哪儿跟哪儿,别乱叫,”杨妡羞恼不已,伸手捏住他的臂,用力拧了下。 隔着轻薄的夏衫,她能感觉到他身上无穷的热力,源源不断地发散出来,又传到她的身上,一时竟不舍得移开。 杨妡手劲儿不大,便是用上十足的力气,魏珞也不会感觉疼,反而怕她手疼,轻轻地捉过她的手,拢在自己掌心里。 这并非他们第一次拉手,上次在灯会,他也这样紧紧地攥着她,但那次,他全副心神都在即将到来的大火上,根本顾不得理会其它。 这一次却全然不同。 魏珞只觉得掌心包裹之处,她纤巧的手指柔若无骨细嫩滑腻,一颗心时上时下,跳得乱无章法。好容易定下神,温声问道:“你要说什么话?” 杨妡低声道:“就是上次那个赵元宝,我给了他一些银钱在双榆胡同开铺子,我怕他被街头闲汉勒索,耽误我赚银子。” “我闲着过去看看就是,”魏珞笑着回答,“反正近些日子,我也经常往那边去。” 双榆胡同除了杏花楼与烟翠阁外,就是几家店铺,店面都不算大,多是做两家青楼以及附近六部的生意。 不知魏珞去那里干什么? 杨妡疑惑地仰了头,秋水般明澈的眼眸里尽是不解。 魏珞完全不想隐瞒,悄声道:“我看到王氏去过那里。” 杨妡想了会儿才反应出,他口中的王氏应该是他的嫡母,魏珺的母亲。 一个刚来京都两年的内宅女子往那种地方去,虽然有点奇怪,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或许是偶然路过,顺便逛逛周围的铺子。 上次张氏不也带着她跟杨姵去过吗? 魏珞思量会儿,又道:“她去跟一个姓薛的书生碰面。” 姓薛的书生? 杨妡大惊失色,会不会是薛梦梧? 第81章 心迹 随即掩了神色, 问道:“你会不会看错了,二太太应该也不怎么出门, 哪里会认识书生, 或者远房的亲戚也不一定。” 魏珞沉吟着,摇摇头, “我跟王氏生活了十几年怎可能看错?但她确实极少出门, 以前也不曾来过京都,要想认识个陌生男子不太容易,很可能以前就认识。” 分明是他的嫡母,他却生疏地称之“王氏”。 杨妡不由诧异, 低声问道:“你平常也是这么称呼二太太?” 魏珞垂眸,瞧一眼才及他胸口的杨妡,笑一笑,“我很少提到她, 当人面称她太太, 私下里就称王氏。” 杨妡知趣地没有多问,默默沉思片刻, 突然想起来,王氏带着三个儿女回京是在两年前的五月,而薛梦梧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来的吧? 因为她第一次参加魏府宴会的时候, 青菱打听过,薛梦梧刚跟着千家班进京不久,说是要准备科考。 杨妡莫名地有种预感,薛梦梧很可能根本就没有参加考试。 前世薛梦梧除了诗词歌赋, 其它诸如时文策问等基本都不看,而她也没听说他要科举。 而今世,依他的文采,考个二甲应该没有问题,最不济,也能是三甲同进士。 但上次杨远桥曾拿回这次考中的名册,里面并没有薛梦梧的名字。 那他辛辛苦苦不远千里来京都干什么? 杨妡心底有万千疑虑却没法说出来,垂了眸,正瞧见魏珞与自己握在一起的手。 他的手大,肤色黝黑,紧紧地拢住她的,结实的手腕足有她的两个大,衬着她的手更加纤细白净。 一黑一白,一大一小,看上去很突兀,却又奇异般和谐。 不知是因为天热,还是紧张,他掌心细细密密全是汗,把她的手都濡湿了。 杨妡突然就不愿再去纠结薛梦梧,不管他进京为了什么,不管他跟谁好,只要别妨碍到她,她就当作生命里从来没有过这个男人。 事实上,在杨妡几近十二年的过往里,的确也没出现过薛梦梧。 她以后要跟魏珞一起过。 杨妡轻轻将手从魏珞手中抽出,顺势在他衣衫上擦了把汗,“你热吗,出这么多汗?” “没觉得热……我身体好,不怕冷也不怕热。”魏珞捻一下掌心的汗,憨憨道,“可能是热。” 杨妡忍俊不禁,“你傻呀,连自己热不热都不知道,说你是猪,猪都觉得委屈,你觉不觉得委屈?”说话时,嘟了嘴,巴掌大的小脸一派稚气,可眼眸里分明藏着娇,藏着媚。 魏珞从没见过这样的杨妡。 前世的她美则美矣,可永远是清清冷冷怯怯弱弱的,独处的时候还好,会眉间笼一抹轻愁望着院子里的花草发呆,只要有人来,她就像受惊的小鹿般,惊恐地躲到一边。 那样美丽怯弱的杨妡,让他心动也让他心碎,让他只敢远远地看着,不敢靠近半步。 而现在的她,笑容明媚灿烂,像五月枝头绽放的石榴花,热烈而又秾艳,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面前。 魏珞心底热热地一荡,脱口说道:“我不委屈。” “你……”杨妡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娇嗔道:“你也不动动脑子,我是骂你呢。” 魏珞咧嘴笑道:“没事,只要你高兴,打我也成。” 杨妡怔住。 这人,怎么傻傻憨憨的呢? 以前他虽然不怎么爱说话,见到她还都是爱答不理的,但也不是这样的痴傻。 为什么突然就笨成这样? 幸亏还有身蛮力气,否则不被人欺负死? 杨妡彻底无语,嘀嘀咕咕道:“我不跟你说话了,多说两句会被你气死”,手一甩往外走,走两步停住,复回到他身前,叮嘱道:“要是别人骂你,你就骂他,骂不过就动手揍,要是别人打你就更不能忍,该还手就还手,不能白白吃亏,记住了吗?” 魏珞笑着点头,“你放心,我吃不了亏。” 笑容自心底发出,入了他的眼,他的眸好似夜空闪烁的星子,亮得惊人,里面盛着满满当当全是她。 就这么居高临下、直直地映进她的眼底。 杨妡蓦地生出一丝羞涩,掩饰般回转身,极快地走出去,水红色的罗裙在她身下回旋出层层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在魏珞心头。 隔着窗子,看着她纤弱的身影袅袅婷婷地离开,魏珞百感交集,只觉得胸口胀鼓鼓的,像是兜满了风的船帆。 前世,他是个愣头青,三番五次被人算计,最终连性命都赔上了,成了孤魂野鬼。 在回京都的马车上,当他终于确定自己再世为人,他绞尽脑汁地逐年逐年地回忆着过去的事情。不管好的还是坏的,只要能想起来,就尽力记住。 正因为有了这些记忆,所以他很容易就结交了安国公府的蔡七和淮安侯府的秦二。 蔡七和秦二是京都有名的纨绔,人缘很广,在官府里非常吃得开,而且颇为仗义。 然后他再凭借一手绝好的箭术攀上了李昌铭。 前世他跟李昌铭就一道出征,他们年纪相仿,正血气方刚,先是彼此看不顺眼,后来一同偷袭过敌营,烧过瓦剌人的粮草,还往他们的水源里下过毒,几次死里逃生,终于惺惺相惜结成好友。 带兵的主将郑南天一向贪功,好几次上表故意略去了他的名字,是李昌铭替他夺回军功,他才得以风风光光地回京。 这一世他要随心所欲风风光光地活,不再像以前那么憋屈,他要成为人上人,让所有轻视过自己的人仰望。 所以,他时常提醒自己,以前犯过的错,今生绝对不要再犯。 再次见到杨妡,虽然他三番五次地告诫自己离她远点,绝不再跟她有任何瓜葛,可每当午夜梦回,总感觉她好像就在附近,穿一袭素衣,瘦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刮走似的,静静地看着窗外月色。 再理智的抗拒也敌不过他内心对她的渴望,重活一世,他仍想守着她护着她,哪怕跟前世一样,永远无法接近她。 幸好,上天垂怜,让一切都来得及。 她没有被魏剑啸凌~辱,也没有被魏璟欺负,她会大笑、会生气,会恼怒地说他笨,会嘟着嘴撒娇。 也会仰了头,用那双天生含着三分娇媚的眸子盯住他瞧。 她身量不及他肩头,每每仰头,那双红唇就毫不设防地呈现在他面前,水嫩娇软,仿似熟透了的红樱桃,只要他低头,便可品尝到那觊觎已久的滋味。 可是他不能,也不敢,不管他在别人面前如何云淡风轻,唯独在她面前,杨妡永远是高高在上的桃花仙子,而他始终是那个不受人待见的庶子,是无意中被天上掉的馅饼砸中的卑微少年。 魏珞满心喜悦满腹感慨,而匆匆走向内院的杨妡也满心满腹全是感动。 她口口声声骂他笨,其实心里何尝不知,是因为他太过在乎太过紧张才显得笨拙。 那么高大如山峦的男人,有一把子力气,有百步穿杨的神技,却像个孩子似的由着她骂,还傻乎乎地笑着说,只要她愿意,打也成。 前世她是个妓子,虽有薛梦梧看顾,可也少不了受人轻贱被人低看,今生她俯身在簪缨之家的孙女身上,也时不时被姐妹排挤打压。 何曾想到,会有人在她面前这般的小心,这般的卑微。 尤其他凝视她的时候,眼眸里浓得化不开的情意,哪怕是个瞎子都能感受得到,何况是活过两世,加起来已近三十岁的她。 想到此,杨妡突然觉得眼眶发热,泪水控制不住般盈了满眶,连忙假借欣赏路边盛开的紫薇花,悄悄掩饰了去。 此刻的二房院,气氛却有些凝重。 杨峼匆匆来找张氏,是想表明心迹求娶齐楚的。 张氏与薛姨娘到竹山堂时候,他也在,听得千真万确,张氏对杨远桥说,“……多问问他们家里人的喜好和脾性,如果合适就给阿娇和阿楚定下来。”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震得他差点跳起来。 整整一场文会,他作诗文不对题,作画少了□□,就连素日弹得极熟的《风入松》也弹错了两个音,惹得杨远桥大为不满。 送走宾客,他就迫不及待地进了二门,生怕晚了一刻,张氏就会决定出人选。 没想到,他刚表明来意,张氏一下子沉了脸,“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思,是不是阿楚有过不轨之举?” 杨峼唬了一跳,忙不迭地解释:“没有,表姑娘行事素来有分寸,从不曾有逾矩之处,偶尔见到也都有妹妹在跟前,从没私下说过话先前在这里陪父亲用饭,有两道是表姑娘的手艺,后来灯会我伤了脚,妹妹曾带着表姑娘做的点心去看望我,是以对表姑娘心生仰慕,听说母亲要替表姑娘说亲,一时情急就 ” 张氏松口气,却斩钉截铁地道:“你们俩绝无可能,门第相差太大,别说我不应,即便我同意,老夫人那里也说不过去,再者老夫人早就说你的亲事她亲自操办,现在已经张罗着四处给你相看人家,听说都是京都有名的大家闺秀……老夫人对你的看重,想必你也知道,比起大少爷也不差什么,所以阿楚这边就算了,我就当今儿你没提过这事,你安心等着老夫人的信儿就行。” “母亲”,杨峼忽然跪地,恳切道:“我没法当作没这回事儿……您想必已经知道,父亲正为我活动文登县丞的职位,父亲说有八成准儿,如果能成的话,秋天我就赴任,以后几年都会在任上,我想有个能撑得起来的帮我管着内院。再者,表姑娘是母亲的表侄女,以后定会尽心尽力地侍奉母亲……还有是我的小人之心,假如表姑娘能够有孕,母亲必然也会费心照看……” 张氏闻言,一下子就呆住了。 第82章 上火 这番话说得实在是入情入理, 假如张氏没有怀孕,杨峼娶谁或者不娶谁, 她并不太在乎, 可现在她有孕在身,生个女儿倒还罢了, 至多养到十五六岁给她准备好嫁妆嫁出去就成, 可要是个儿子呢? 以后要跟长兄长嫂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甚至还会涉及到家产的问题。 现在杨峼羽翼已丰,在京都文人中很有几分名气,再过十几年, 想必官职也会升上几级,假如他要对幼弟不利,或者暗中使个绊子,自己亲生的儿子怎可能有出头之日? 假如齐楚真的能嫁给杨峼, 那真是再好不过。 齐家人都是端方正直仁慈良善的性子, 再做不出忤逆长辈兄弟相残之事,而且正如杨峼所说, 以后家里定然会非常和睦,她完全不用担心年迈之后没人养老。 张氏脸上现出几分松动,随即想到魏氏, 又长长叹口气,温声道:“阿峼,你起来吧……阿楚性子软,没法撑起你的后院, 这事就算了。你切莫再纠缠,倘或老夫人那里听到一星半点风声,阿楚就没法在家里待了,女孩子声名要紧。” 尤其齐楚先前被大姨母四儿子那么一闹腾,虽然她身正影直,但在街坊邻居眼里也不免沾上污点。倘或再因杨峼之事被赶回去,那她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杨峼猜出张氏心思,诚恳地说:“母亲请放心,我既仰慕表姑娘,定不会教她声名受损。我只问母亲一句,假如我说服祖母答应这门亲事,母亲是否会应允?” 张氏望着他,见他面容清俊,颇似杨远桥,而一双合谋沉着从容,正目光烁烁地等着自己的回答。 张氏犹豫片刻,终于点点头,“我答应你!” “多谢母亲成全,”杨峼唇间勾一丝笑意,双眸紧跟着闪亮起来,“母亲既已答应,想必父亲也不会阻拦,只待寻个合适的机会告之祖母便成。” 言谈间,像是有着十足的把握似的。 张氏突然有些怀疑,连忙道:“你怎样劝说老夫人是你自己的事儿,可别学……别做出有失身份的事情,你要为官,官场上最注重声名,而阿楚跟妡儿也不一样,她经不起流言蜚语。再者,即便死缠烂打地娶回府,老夫人那里也不可能轻易作罢,兴许会天天留在身边立规矩,阿楚受不得那般搓磨。” 杨峼正了脸色,很严肃地说:“母亲教导得是,我会堂堂正正地跟祖母说,绝不会使乖弄巧,倘或表姑娘受到半点连累,教我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张氏忙道:“行了,行了,别说这些生啊死的,”挥挥手,“你且去吧,要是说不成就罢了,只能是缘分不到,切莫强求。” 杨峼默默站得片刻,终是没作声,行礼告辞。 张氏目送着他颀长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青砖影壁后面,暗叹两声,进了东次间,歪在了大炕上。 原先是有几分睡意的,可听了杨峼所言竟是半点睡不着,大睁了双眼瞧着炕边柜子上繁复的万字不断头花样出神。 魏氏的心思她明白,肯定要娶个高门大户的孙媳妇,一来杨峼的人才与学识配得上,门户低了怕委屈他;二来则是有个能干的岳家相助,杨峼的仕途能更顺遂。 齐楚不但出身低,又是张氏的表侄女,魏氏本就看张氏不顺眼,更不会容自己最钟爱的孙子娶张氏的侄女。 思来想去,竟连万分之一的希望都没有。 张氏因齐楚发愁,完全没想到自己正被人骂得狗血喷头。 骂她的不是别人,正是魏府老夫人毛氏。 近些天毛氏过得非常不如意,自打魏珞跟杨妡定亲之事传出来,魏璟看她的眼神就少了往常的亲热与尊敬,虽然仍是天天往德正院请安,但都是应付差事般招呼一声匆匆便走,从不肯多说两句话,更不像以前那边嘘寒问暖,问问夜里睡得如何,早晨胃口如何等等。 毛氏心知肚明,魏璟这是心里存着气,觉得自己食言而肥。可她也没想到魏氏竟会那么固执,就杨五那狐媚相,给魏璟当妾也是抬举她了,魏氏竟然不同意,还说什么杨家嫡出的姑娘不当妾。 一个继室生的,算哪门子嫡出? 她杨家姑娘珍贵,魏家姑娘却不。 就这两天,毛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王氏所出的魏珺定了门亲事,男方不是别人,就是安国公府蔡七蔡其哲。 蔡七今年二十,以前娶过一房妻室,成亲刚八个月就病死了。蔡七守了一年妻孝,如今妻孝刚三个月,正张罗着续弦,毛氏不知打哪儿听到这个消息,忙不迭地把魏珺推了出去。 王氏觉得还好,她来京都时日少,京都的勋贵都没认清,又是个寡妇,凡有宴请或者红白喜事极少有人写帖子请她,而秦夫人自己还有个魏琳未出阁,哪能顾及到魏珺。 与其蹉跎成老姑娘,还不如趁着年轻嫁了。 就算是个继室,就算蔡七纨绔,那也是勋贵之家,跟清惠长公主以及瑞王颇近的安国公府。 而魏珺却是真的不愿意。 她虽然没见过蔡七,可关于他的事情听得却不少。最有名的就是他发妻的死因,据说是蔡七突发奇想,与两个丫鬟在房里行乐,因动静大了点被发妻看到。蔡七不但毫无惭色,反而热情地邀请发妻一并参与,发妻羞愧难当一头撞在拔步床的床架子上。 因请太医耽搁了,撞伤迟迟未好,不到十几天的工夫,发妻就撒手人寰。 蔡七却跟没事人似的,即便在妻孝期间,也没少出去寻花问柳。他的行径直接就牵连到府里其他人,蔡星梅今年也十五了,同样没有定亲。 魏珺千不肯万不愿,去找大哥魏玹,魏玹嚅嚅道:“祖母决定的事情,我也没有办法。” 魏珺转而找魏珞,魏珞听罢,盯着她看了片刻,问道:“太太什么意思?” 魏珺泪流满面地说:“娘说爷们没有不沾腥的,等年纪大点就好了。可我……三哥,你认得蔡家七爷,求他放过我吧,我宁可死也不情愿。” “那你就死吧,”魏珞淡淡地说,又补充道,“但别真的死了,而且得闹出动静来,闹得越大越好。既然知道你不愿,蔡七必定不会强求。” 魏珺细细琢磨半天,又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当天夜里就投了缳,好在她屋里丫鬟机警,早早将人救了下来。 但又是请太医诊治,又是到外头抓药,又是安慰魏珺,将整个府邸闹腾得不得安生。 消息传出去,没过两天安国公府那边将婚书退了回来,话说得极不客气,“结亲接的是秦晋之好,你看这寻死觅活的,倒成结仇了。我家七爷也不是找不到人,这上赶着不是买卖,拉倒吧,免得真成了亲再闹出事,反而毁了我家七爷名声。” 毛氏闻言气了个倒仰,指着鼻子骂魏珺,“想死怎么不死个干脆利索?”又对王氏道:“自己养的闺女自己管,以后别到我眼前晃悠。” 魏珺性子爽直,想得也开,只当没听见,该吃吃该喝喝,暗地里却咧开了嘴。 王氏却满脸忧虑,凄凄楚楚地道:“闹过这一场以后还怎么嫁人……你也是,成亲之后使点手段拢住男人的心也就罢了,唉……肯定找不到家世比这更好的人家了。” 魏珺不以为然道:“这算什么好人家?我宁可嫁个沿街叫卖的货郎或者嫁给种地的田舍翁也不愿将就那种人。” 王氏滴答滴答淌眼泪,“你就气我吧,我把你们拉扯大了,一个个翅膀都硬了,阿珞犟着宁可被赶出去也不低头认错,你也是,不把娘的话放心里了。既如此,我也管不了你的事,让阿珞管,以后你的亲事也交给他。” 魏珺赌气道:“不管就不管,大不了我也搬到秋声斋,跟三哥做伴。” 先是被魏璟气着,又被魏珺气着,毛氏上火上来好几天,牙花子都肿了,好容易天天迫着秦夫人侍疾,败火清毒的药吃了好几幅,终于清了心火。 不成想又听说张氏怀了身孕,足足五个多月了。 毛氏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攥着秦夫人的手问道:“怎么可能?这个娼妇,她怎么能怀孕?” 她手劲大,秦夫人觉得手腕就快被拧断了,强作出笑脸道:“张氏跟二表弟关系颇融洽,去年一直吃着药调养身子,有孕也是意料中事。” “不可能,”毛氏终于松开秦夫人的手,利落地下炕,趿拉上鞋子,“你给我找衣裳,我得亲自去看看,肯定是弄错了。” 秦夫人一面翻着衣柜,一面笑道:“哪里会弄错,五个多月,肚子都明晃晃的,就是不用把脉也看得出来……母亲既然去探视,就这么空手也不好看,不如备点礼等明儿一早过去。” 毛氏听着在理,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去准备吧,都是亲戚也不用太贵重,说得过去就行。” 秦夫人答应着出了德正院,拢起袖子一看,白皙的腕上赫然一道红印,不由倒抽口气,嘟嘟哝哝地道:“老夫人手劲也太大了,难怪前两年阿妡忍不住叫唤,这谁能受得了?” 忍了气,自去准备明天所需礼品。 见秦夫人离开,毛氏的火气顿时压不住了,连张氏带杨妡一道骂了个狗血喷头,发泄完,颓然坐在炕边想了想,打开炕柜最底下的抽屉,翻腾阵子找出本泛了黄的花样子,抖了抖,从里面落出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 毛氏挪到炕里头,对着窗子将纸展开,胳膊抻得老长,终于看清了上面的字,舒口气,扬声唤来贴身大丫鬟春桃,“把这方子重抄一份,再往药店抓药。” 春桃取过纸笔,就着炕桌研好墨,按照毛氏所说将药方抄完,亲自出门将药抓回来。 “放着就行,你去吧,”毛氏挥手打发了她,打开药包凑近闻了闻,又从适才的抽屉里取出个年岁颇久的香囊,里面盛了只瓷瓶,毛氏晃了晃,倒出些黄褐色的药粉掺杂在药包里,“还想生儿育女,做梦!” 第83章 断绝 第二天吃过早饭, 毛氏换上见客衣裳,带着秦夫人备好的礼品, 坐着轿子就到了杨府。 魏氏听闻, 赶着让罗嬷嬷去二门将毛氏迎了进来。 两人虽然上次因杨妡之事话语十分不投机,但两人交好了几十年, 加上有段时日没见面, 乍乍看见还是很亲热,拉着手寒暄了好一阵子。 魏氏听说毛氏这些天上火,又嘘寒问暖地问起她的身体情况。 毛氏以为魏氏跟之前一样仍是跟自己低了头,心中略略有几分得意, 抬脚上了炕,幸灾乐祸地叹口气,“上次说让五丫头给阿璟当个妾室,你还不乐意。看吧, 嫁给那个小兔崽子, 一没钱财二没权势,还是被赶出府的, 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不是我说你,贞娘,你倒是图什么?就图个正室名堂好听?要这样, 大街上多得是没成亲的好男儿,随便扒拉一个也比那人强。” 魏氏听着不愿意,可念在毛氏向来嘴上没把门的,也不好立刻翻了脸, 无奈道:“嫂子,您也知道,这门亲事是瑞王亲自上门求亲,一应问名纳彩都是王府长史张罗的,要是大街上的男人能请得动瑞王,其余几个姑娘我都愿意嫁……” 新皇登基刚三年,很多人都摸不清圣上脾性,便将主意打到圣上一母同胞的瑞王身上,谁知瑞王是个混不吝的,对了自己的脾气便笑脸相迎,若是话不投机,连应酬都懒得应酬,直接赶出去。 就这么一个人,先是相中了杨姵不说,还亲自为杨妡保媒。 别人看在眼里,都觉得瑞王是在跟杨府示好,对杨府几个在外头有差事的男人颇为奉承。 杨归舟天天精神抖擞荣光焕发,连走路也轻快了许多。 见魏氏抢白自己,毛氏没好气地说:“行了,不提这事,听说张氏怀上了?几个月了,是男是女?” 提起孩子,魏氏心里也存着气,淡淡答道:“快六个月了,不知道是男是女,怀胎这么久,张氏就没让府医把脉。” “她这是干嘛呢?怎么不让府医看?”毛氏立刻来了精神,“该不会没怀上,假的吧?” 魏氏真心对毛氏无语了,“肚子都鼓起来了,什么真的假的?” 毛氏觑着魏氏神情像是不怎么悦意的样子,悄声道:“你怎么就让她怀上了呢,要是个姑娘也就罢了,如果是个儿子,阿峼怎么办?依我的意思,赶紧让府医把把脉,也好定下留不留?” “什么留不留?”魏氏倏忽变了脸色,“嫂子,这缺德事做过一次就够了。上一回你说峼哥儿和小娥年幼,怕张氏从中使坏,我便依了你,这十好几年过去,峼哥儿都该成家立业了,又有功名在身,要是这么个大男人还忌讳个幼弟,那他将来肯定没大出息,还不如就把二房交给那个小的……再说,老二都三十好几了,膝下就峼哥儿一个儿子,也是时候添丁了。” “贞娘,你不是把阿容忘了吧?”毛氏听着不对劲,老脸拉得老长,“你可是当着我的面答应阿容,以后肯定完完整整地把二房交到阿峼手里。阿峼眼看着就要外放为官,少说也得十年八年才能往京都里调,要是张氏真生出个儿子,老二天天守着家里的小儿子,心能不往小的身上偏?到以后分家产,还不定谁占便宜,二房院屋里的摆设还有不少阿容的嫁妆呢。” 魏氏冷声道:“嫂子你要不放心,我这就叫人把阿容当年的嫁妆单子找出来,一样一样对着,你拿回去。我们杨家不缺银子,向来就没有用儿媳妇嫁妆的例……再说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峼哥儿要真是个有志气的,就不该惦记着爹娘的家产。” “我拿回去干什么?这是留给阿峼和小娥的,我不拿,但也不能便宜到别人手里。”毛氏拍着炕桌道,“贞娘你真糊涂,这叫嫡庶不分,以后就等着败家吧。” 两人说着说着又要呛起来,只听门外珍珠道:“大夫人和二太太过来请安。” 却是钱氏正在二房院说话,听到毛氏来访,不来问个好说不过去,而张氏既然知道了,只好也跟着走一趟。 毛氏的目光就紧紧地落在了张氏身上。 张氏穿件杏子红的宽身褙子,因为衣裳薄,挺起的腹部完全显露出来,尤其她体态还算轻盈,就只肚子尖,便越发明显。 再瞧张氏脸色,肤色仍是白,但鼻侧生出好几粒红色痘痘,非常醒目。 老一辈儿都说肚子浑圆是女儿,肚子尖凸是儿子,又说怀女儿皮肤好,生儿子皮肤差。 毛氏觉得有八成把握是个男孩,心里开始焦躁,脸上却堆出一副笑来,拍拍身旁椅子,“巧娘身子重,来这里坐下。” 张氏对毛氏自来有几分防备,闻言笑道:“谢舅母看座,我怕热,门边凉快些。”离着远远地坐了。 毛氏笑道:“听说你有了身子,我也没准备别的,你表嫂找出两匹软和的细棉布给小孩子做中衣,我这里还有个老方子,是三十年前一个游方道士给的,说服用之后有宜男之效……昨天特地吩咐人重新抄了份,又出去配好药,你找人煎了喝,连服三次准保一举得男。”说着将药方连并包好的药一道递了过去。 两人离得远,张氏又不宜走动,珍珠倒是有眼色,双手接着送到张氏面前。 张氏大致扫了眼,见药方上面写着的几样药材都极平常,并无忌讳之物,可仍不愿意接,笑盈盈地道:“我都六个月了,是男是女早长成了不可能变动,喝了也没有用。不如嫂子收着,等大少奶奶有了动静给她喝喝试试,到时候给老夫人添个重孙子,咱家里可就是四世同堂了。” 钱氏听着有道理,脸上的欢喜便掩藏不住,笑着接了方子,端详道:“游方道士的方子有些真好使,但有的就是为了骗人财物,少不得再请府医瞧瞧。” 方子是好方子,不一定真的宜男,但几味药材都是滋补的,照方抓药肯定吃不坏。 毛氏神情笃定地说:“老大家的尽管放心,以前我用过,就生了你大表哥,后来给秦氏用,生了阿璟。你打发人照方子去抓药,里面的当归川穹最是滋养母体,吃了绝对没坏处。” 张氏笑道:“嫂子费那事干啥,我又用不上,这包药直接拿去给大少奶奶便是。” 毛氏吓了一跳,她是不想要张氏有孕,但万万不可断了杨峻的后,杨峻是长房的嫡长子,以后要承继杨府,一旦闹出事来,就没法收场了。 闻言连忙接口,“巧娘,这是特特给你准备的,就别推辞了,回头大少奶奶有了身子,我再送来。” 张氏想一想,吩咐珍珠,“那你帮我收着,老夫人不是张罗着给三少爷说亲?要是快的话,年底把喜事办了,到明年说不定这药就有了用武之地。三少奶奶一举得男,我也就当祖母了。”说完拿帕子捂着嘴低笑两声,“上次菩萨托梦就说,我这胎旺家,要是顺利生产,家里人丁必然兴旺。” 魏氏顿时想到张氏未曾出口的另外半句,“要是这胎不能顺利,杨家二房就断子绝孙!” 心头不由紧了紧,目光逡巡一番,已经有了数。 张氏肯定知道上次之事,所以铁了心不肯要这药,反而留给杨峼,而毛氏目光躲躲闪闪,明摆着就是心虚。 魏氏气不打一处来,毛氏也太过分了,就许她死去的闺女怀胎,别人就不能怀?如果说上次还有情可原,这回呢?这是成心不想让杨远桥好过。 大房杨远山已经有了三个儿子,而杨远桥就杨峼一根独苗,好容易张氏有孕,她宝贝着还来不及,毛氏竟然又想作祟。 而且,断人子嗣真的是损阴德,下十八层地狱都不为过。 魏氏强压下心头怒气,冷着脸,对珍珠道:“把那药好生收起来,等留给峼哥儿媳妇,好歹也是他外祖母一片心意。” 珍珠应声是,拿着药包就往里间去。 毛氏岂能留着祸害自己嫡亲的外孙子,趁珍珠经过身边,劈手夺了过来,紧紧攥住,大声嚷道:“好心换个驴肝肺,热脸贴个冷屁股,你不要拉倒,我拿回去。” 钱氏与张氏听她说话粗俗,均皱了眉低头不语,魏氏仍乐呵呵笑着,伸手接那药包,“嫂子说哪里话,谁不要了,嫂子的心意我们都明白,你也知道,我的心跟你的心一样,好东西都留给峼哥儿。” 毛氏明知她是在冷嘲热讽,可半句话没法分辩,恨恨地将药包扯开,把里面的药往地上一摔, “行了,我知道我说话行事不合你们的意,我以后不来就是,还乐得清静。”手一甩,怒气冲冲地往外走。 经过张氏时,瞧见她的肚子,也不知哪根筋不对,伸手就推了她一把,“你这贱货!” 好在张氏始终提着心,见势不好,一把抱住旁边的钱氏,才堪堪没有摔倒,饶是如此,后背心已惊出一片冷汗。 魏氏再没料到毛氏都六十岁的人了,还会做出这种举动,一时顾不上别的,连忙吩咐珍珠,“快去请府医。” 珍珠出去使唤人,玛瑙便拿了簸箕跟笤帚过来打扫地面。 魏氏道:“先别扫,等府医看过再说。” 钱氏拍拍胸口,后怕道:“舅母这性子怎么越来越……前几年没这么左性?巧娘,你有没有事,要不上炕歪会儿?” “没事,就是受点惊,”张氏面沉如水,淡淡道:“毛夫人就是看我不顺眼,变着法儿让我死,”抬头看向魏氏,“老夫人想必也看见了,我才刚三十,还想多活两年,老夫人开恩容我自请下堂,再按着毛夫人心意给二老爷挑个好的。” “胡说!”魏氏气得斥道,“一个两个的不省心,你想走就走,我不拦着你,可孩子得生在杨家,杨家子嗣不能落到外头去。” 正说着,府医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进来,看到满地散落的药材吃了一惊,却没作声,恭恭敬敬地挨个行了礼。 魏氏不耐烦地说:“别讲究那么多,你快看看孩子怎么样?” 因是府医,平常也见过,屋里也没架屏风,张氏就这么伸了腕出来,低声道:“有劳先生。” 府医仔细号过脉,点点头,“适才是惊着了?脉相有些急,但并无大碍,稍缓缓就好。” 魏氏问道:“这胎是男是女?” 府医沉吟番,嘴里念念有词,“左疾为男,右疾为女,男女脉同,唯尺各异,阳弱阴盛,左主司官,右主司府,左大顺男,右大顺女……从脉相看,十有八~九是个麟儿。” “阿弥陀佛,”魏氏喜得念声佛,又指了满地药材,“你再看看,这药妥当不妥当?” 府医蹲下~身子正在辨认。 珍珠进来禀道:“三少爷过来了……” 第84章 流言 杨峼回府时, 在角门处见到了毛氏。 毛氏正要上轿,看到杨峼气不打一处来, 恶言恶语地说:“阿峼, 有后娘就有后爹,你爹跟你祖母都指望不上, 你要是还念着你亲娘, 还是个有出息的就弄死那人肚子里的贱种。” 当着门房还有四个轿夫的面儿,就说出这种狠毒的话。 杨峼听得莫名其妙,仔细一琢磨猜出几分缘由,连衣裳没顾得上换, 紧赶着就到了松鹤院。 进屋就瞧见府医蹲在地上念念有词,魏氏与钱氏面色又几分紧张,张氏却极坦然,神情淡漠地看向窗外。 府医将那些比较大的药草扒拉到一旁, 跟珍珠要来一张纸, 仔细地将地上的药粉撮起来,先凑近闻了闻, 又对着光看了看,再用手指捻一点送至舌上舔了下,赶紧吐掉, 沉声道:“那些都是滋补的药材,应是无碍,但这粉末里头有乌头、附子和野葛,孕妇服用大为不利, 便是常人沾上,也有可能致命。” 乌头与附子同属一植株,乌头是主根,附子为子根,均有大毒,而野葛又称断肠草。 这不但是想让张氏堕胎,还想要了她的命。 张氏冷笑一声,起身道:“多谢先生相告,我头有点疼,先回去歇一歇。”也不看魏氏,径自往外走。 素罗正在院子门口等着,见张氏出来,忙上前搀了她的胳膊。 刚走两步,就听身后脚步声响,却是钱氏跟着过来,扶住了张氏另外一边胳膊。 素罗知趣地退后几步。 钱氏叹口气,低声道:“刚才的事儿别往心里去,只管好生养着身子,顺顺当当把孩子生下来。有个儿子傍身,谁也不能把你如何。” 张氏浅浅一笑,“多谢嫂子,我知道,眼下我看重的也只有妡儿和肚子里这个,别的都没当回事。” 钱氏瞧她神情,果真平静如水,连丝愠意都没有,一时也不知是好是坏,默了默,拍拍她的臂,“能想开就好,我还得回去看看,母亲这次气得够呛。”说罢,对素罗道,“好生伺候着。” 魏氏果真气得够呛,等府医一出门,就控制不住了,“啪”一下将桌上茶盅拂到地上,指着满地药材道:“这就是你外祖母送来的宜男之药,死活非得让张氏煎了喝。你是不是也这样想的,怕以后有个弟弟争夺家产,所以就容不下她肚子里的孩子?” 杨峼“噗通”跪下,“祖母息怒,孙儿不敢。知道母亲有孕,我只觉得凡事有个兄弟能够分担,肩上压力轻了许多……也替父亲与母亲欢喜,不出意外的话,我年底就要外放,不能在父母跟前尽孝,他们能有个幼子陪伴,会解除许多寂寞。至于家产,除去公中的外,父亲为官清廉,能用的就只每月十几两的俸禄,哪会有家产,再说我堂堂七尺男儿,能扛能挑,完全可以靠自己两手挣出份家业来……今日我就当着祖母说个清楚,二房院的家产我一文不要,尽数留给幼弟。祖母若不信,我愿在菩萨面前立誓。” “行了,快起来吧,立什么誓?”魏氏一把拉起他,既是欣慰也有几分无奈,“你外祖母越活越活回去了,也不知脑子是怎么想的,她那边一堆乱麻理不清静,还非得往你父亲房里伸手。虽说是有翁婿的情分,可你娘都过世这些年了……这样折腾下去,你娘在下头也不得安生。” 杨峼沉默着不说话,片刻才道:“我先去给母亲赔个不是,回头再劝劝外祖母。” 杨峼到二房院时,张氏刚跟杨妡与齐楚说完松鹤院的事儿。听闻杨峼求见,张氏瞟一眼齐楚,无奈地摇摇头,“阿峼待人还真不错,只可惜有这么个外家,不知道跟着受多少连累,”默一默,对杨妡道:“想必是来赔礼的,我懒怠见他,你去打发了吧,就说这事儿跟他不相干。” 杨妡跟着素罗出去,见杨峼正站在影壁前瞧着上头凿出的巨大“福”字发呆。 听见脚步声,杨峼侧头,看到杨妡颌首以作招呼,紧跟着问道:“母亲可安好?” 杨妡应道:“嗯,好着呢,就是没精神,正歪在炕上打盹儿。” “那就好,”杨峼松口气,又叹道:“这事儿是我外祖母的错,她年纪老迈脑子有些糊涂……原本是来替外祖母给母亲赔个不是,可刚才想想竟是没法开口,幸得弟弟无恙,倘或有事,说什么都没用。” 杨妡淡淡道:“说是赔情不过是自己求个心安罢了,好比你杀了人,就是磕一千个响头,那人还能活过来不成……娘心里明白,这事跟三哥不相干,只是魏家老夫人那边,一笔一笔的账我都记着,总得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杨峼怔怔地盯着杨妡片刻,开口道:“五妹妹是个不吃亏的人。” “不是我不吃亏不肯忍让,”杨妡唇角微弯,露出个浅淡的笑容,“是有些人最爱得寸进尺,这次让她一寸,下次她便欺你一丈,半点余地不留,非得把你逼到绝路上不可。实话跟三哥说,如果弟弟真没了,我是定然要魏家老夫人以命偿命的,三哥若是到魏府去,还请将此话告诉给老夫人,让她好好记着。” 杨妡相貌真是好,柳叶眉杏仁眼,笑起来眉眼弯弯极为讨巧可爱,打眼看上去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可杨峼硬是自她天生带着三分媚意的眸中窥见到狠绝的冷意,不由心惊,又隐隐有丝庆幸:还好外祖母没有得逞,否则谁又说得准杨妡会不会真去拼命? *** 半下午的时候,杨远桥自衙门回来,还没进二门就听说了松鹤院的事情,顿时怒不可遏,“蹬蹬蹬”直往松鹤院去,不等丫鬟通报,面沉如水地一直走进厅堂。 魏氏正歪在大炕上歇晌,因为心里有事本也没睡着,可看杨远桥这样子又成心想抻抻他,便稍停了片刻才慢慢起身,又对着镜子理了理发髻。 杨远桥静静地坐在太师椅上,并没有急躁,反而先恭敬地问了安,然后疑惑不解地问:“儿一直有个疑问想求证,儿到底是不是母亲亲生的?” 魏氏当即板起脸怒道:“你不是我亲生的,还是石头缝儿蹦出来的不成?” “那我就不明白了,十多年前张氏有孕,母亲撺掇着阿峼给她端了一碗汤,孩子没了;后来有了妡儿,母亲亲手交给儿一包药,说是固元养气的,可是张氏却宫体受寒,十年不曾有孕;这次承蒙菩萨保佑,张氏再度得子,听说在母亲屋里差点被人推倒……儿子苦思冥想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什么,母亲既然巴望着儿子绝后,何苦要给儿娶妻,何苦要续弦,就让儿子终老一生算了,免得连累别人。” 魏氏被噎得半天没上来话,支支吾吾道:“还不都是因为你舅母?” “那母亲就一次一次看着舅母陷害张氏?母亲乃外祖母亲自教导,深得徐大儒门风,而舅母就是长在田间没读过书的乡野女子,儿子不明白得是母亲怎么就如此听舅母的话?下次舅母想杀了我,是不是母亲还会在旁边递刀子?” “孽畜!”魏氏怒道,“你就是那么想你娘,把你娘看成杀人帮凶?” “难道不是?”杨远桥反问,忽而跪在地上,恳求道:“儿求母亲放我一条生路,儿不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母亲,分家吧,儿子带着张氏找个僻静地方过安生日子。” “别指望,我跟你爹都在,绝不可能让你分家。” 杨远桥冷声道:“那好,母亲把舅母带来的东西给我,我到魏家门口当着大家伙的面烧了去,从此断掉这门亲。” “你……你这是忤逆不孝!就算不是你的岳母,那也是你的亲舅母!”魏氏气得几乎说不出话,如果真跟魏府交恶,那她就没了娘家,没了靠山,说不定杨归舟也会指责她。 “亲舅母?”杨远桥冷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仇人呢……反正有儿子没舅母,有舅母就没儿子,母亲非觉得舅母更重要,那么等父亲生辰过完,我立刻带着张氏出去住,母亲也好清静点,免得看着张氏不顺眼。” 不等魏氏吩咐,杨远桥自己起了身,拍拍衣襟几不可见的尘土,慢悠悠地离开松鹤院。 魏氏颓然坐下,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久久地沉默着。 杨远桥回了二房院,张氏刚歇晌醒来,因怀着孩子不敢太用冰,便坐着窗口摇着团扇扇风。杨远桥拧一条温水帕子替她拭了汗,又接过团扇轻轻摇着,“如今父母都在,假如分家的话,先拿出六成归长房,其余四成再重新分,我估摸着最多能分到二成,恐怕还不到,你是怎么想的?” 张氏瞥他一眼,问道:“伯爷跟老夫人都同意?” 杨远桥摇摇头:“眼下是不同意,可我跟母亲说了,要么分家要么跟隔壁魏府断了往来,母亲定然不愿意……分家之后肯定清静不少,你就不用跟着受气,只是吃穿用度不比现在宽裕,我怕委屈了你。” 张氏垂首,低声道:“没什么委屈的,没出阁时,每季添置一身新衣就欢喜到不行,现在每季缝六身八身也不觉得高兴。” “好,等父亲寿诞后我跟他谈一次,如果行的话,我再去寻合适的宅子……保定赵府这几日就托人来提亲,你辛苦些,先把阿娇的亲事定下来。她的嫁妆不用你费心,我交给薛姨娘去办。” 张氏轻轻“嗯”了声。 隔了两天,赵府果然找了媒人来,是六科给事中张正茂的太太。六科不过是个正七品的官阶,但职权颇大,掌封驳、规谏﹑补阙﹑拾遗等,可以直达圣听。 对于二房的一个庶女来说,算是给足了面子。 魏氏说是不再掺和二房嫁娶之事,但架不住她控制欲强,二话不说就请了魏府秦夫人做女方这边的媒人。 秦夫人行事还算妥当,加之张氏不愿多费心神,乐得放手由魏氏张罗。 当下两家交换了庚帖,各去找人合八字。 但凡高僧、道士以及相师在测算姻缘时,只要不是大凶大恶之兆,都乐得成人之美,批作天作之合或者琴瑟相和。 此次测算也是如此,上上吉的签语。 杨娇的亲事就此算定下来了。 魏氏又了却一桩心事觉得颇为得意,再一琢磨,姑娘家只剩下杨娥跟杨婧还没着落,杨婧刚九岁,不用着急,而杨娥眼瞅着就要十七,实在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得抓点紧才成。 谁知就在这时,京都却悄悄流传开一件事。 流言往往是当事人最后知道,杨归舟被蒙在鼓里好几天,还是一位嘴快的同僚不小心漏出话风被他听到了。 追问之余,杨归舟气得胡子抖个不停,铁青着脸回到家,劈手将魏氏刚沏好的一壶热茶扫到地上,手指虚点着魏氏鼻梁,“你……你那些好亲戚,不把杨家的门风败坏了不算完?” 魏氏老脸涨得通红,问道:“伯爷有话好好说,进屋就摔摔打打算什么?” 杨归舟怒道:“我能好好说吗?朝中上下都传遍了,你那个嫂子挑唆着阿峼把嫡母肚子里的孩子给弄死……” 第85章 计划 魏氏大吃一惊。 这种事情可以说是不孝不悌不仁不义, 别说绝无可能在官场立足,就是在市井间也要被人指着鼻子骂。 空穴无风, 这话到底是如何传出来的? 魏氏急忙让珍珠到外院请了杨峼过来。 杨峼面色非常平静, “……那天正好在角门遇到外祖母上轿子,外祖母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她说我要是个男人就把母亲肚子里的弟弟弄死……想必门房跟轿夫都听到了。” “那些吃里扒外的家伙, 回头一个个都发卖了去。”魏氏咬着牙恨恨地道。 杨峼淡然道:“也不见得是他们,外祖母嗓门一向大,当时角门也正有人经过……再说京里既然传开了,卖不卖不差什么。” 魏氏一个头两个大, 心里只把毛氏恨得要死。 毛氏要害张氏的孩子,她只觉得不应该,而现在毛氏是要断杨峼的官路,这不啻于往魏氏心尖尖上捅刀子。 杨峼苦读十余年, 不就是为了能谋得一官半职? 杨峻是长房长孙, 以后能承爵,而杨峼没有承爵的机会, 只能在官场上一步步地捱。 谁知道就闹出这样的事来? 毛氏这张嘴,真该给她上把锁。 看着杨峼无可奈何的样子,魏氏眼圈一红差点哭出来, 忽地就想起杨远桥的话,也许真该跟魏家断了往来,让毛氏就在她那一亩三分地里折腾算了。 杨峼见魏氏难过,反倒笑了笑, 安慰道:“祖母别着急,其实也没事儿,只要母亲平平安安地把弟弟生下来,不就说明流言是假的了?即便外祖母说过那话,可我决计不会做亏心之事,便是有人想做文章也没法下笔。” 魏氏想想也是,连着念了两声“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让张氏顺利诞下麟儿。” 虽然杨峼的解劝让魏氏宽慰许多,可流言毕竟在京都流传开了,杨峼的名声多少受到了损失,最起码先头曾托人递话的几户人家,忽地就大张旗鼓地相看起亲事来。 钱氏自然明白,那是人家在表明态度,不考虑杨峼,要重新选婿了。 好在到了六月,杨家又出了件喜事,卢氏有了身孕。阖府上下自杨归舟到杨峻,都乐得合不拢嘴,钱氏更是高兴得不行,一天好几次往卢氏那边跑。 因为这桩喜事,加上杨归舟的生辰将至,钱氏完全顾不上杨娥的亲事。 杨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去松鹤院的时候不免就带出几分怨气,话里话外挤兑钱氏没把自己的事情放在心上。 魏氏也正因卢氏有孕而欢喜,便替钱氏分辩道:“你大伯母进进出出为你忙活了一年多,这会儿你大嫂有孕,她年纪轻又是头一胎,你大伯母多照顾她也是应该,你就别跟着添乱了。” 杨娥憋了满腹的酸楚,便想到毛氏那里寻求点安慰。 魏氏对毛氏余怒未消,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没事就抄几卷经书帮你大嫂供上,一个姑娘家不安生在家待着,就知道四处串门子。” 杨娥被魏氏这么一抢白,眼圈当即红了,可她倒是识趣,知道此时魏氏绝对不想见人流泪,遂强忍着给魏氏行礼告退。 出了松鹤院,眼泪便忍不住簌簌而下,她怕给人看见不敢往大路走,只寻了处僻静地方默默饮泣。 刚站定,便听附近传来女子清脆的嬉笑声,“每年就这处素馨开得最好,色泽白不说,香味也比别处纯正些,咱们只捡了那些快开的花骨朵采,也不用很多,抹在身上的不能太浓,浓了就太过刻意失了本色。” 听声音就知道是杨妡。 自己心头苦涩到极处,而她竟然还兴高采烈地采花制膏脂? 杨娥恨极气极,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泄愤般将那片素馨花踩了个七零八碎。 杨姵惊呆了,气不忿想上前理论,杨妡一把拉住她,劝道:“不用理她,咱们再往别处采。” 两人看都没看杨娥,带着丫鬟提了竹篮头也不回地离开。 雪白的素馨花经过这番踩踏被泥土沾染,又混杂了草茎绿色的汁液,看着狼狈不堪。 杨娥忽然就坐在地上哭起来,越哭越是伤心,既对魏氏愤懑,又无比地想念毛氏。如果换成毛氏,肯定早就把她搂在怀里心肝肉地哄着了,卢氏怀孕算什么,哪个女人不生孩子? 还不定是男是女呢,而且刚刚上身,能不能平安生出来还两说? 一边哭,一边不满地嘟哝。 采芹隐约听到,大惊失色,却不敢上前劝慰,只警戒地四下打量着,免得被人窥见。 终于哭够了,杨娥掏帕子擦擦眼泪,仍是抄小路回了流云轩。 采芹伺候她重新梳洗过,又将她身上被草汁染绿的裙子换掉,打散头发另外梳了。 杨娥瞧着镜子里的自己,新月眉柳叶眼,鼻头小巧双唇水嫩,除去肤色稍嫌黯淡,怎么看也算是个清秀佳人。 而且戴上精致的赤金凤钗,更显端庄大方。 虽不若杨妡漂亮得跟狐狸精似的,但与杨姵跟杨娇比却是不遑多让,为什么这姻缘路上却是如此不顺畅? 她自懂事开始,一直觉得自己以后是要嫁给魏璟的,不但是因为魏杨两家历代通婚,而且毛氏也多次暗示让她嫁回去,在她的庇护下生活。 杨娥当然愿意,魏璟是多么出色的人物,比府里几位兄长都俊秀清雅得多,才学也是极好的,更重要的是,不管嫁到哪家去,都不可能比在魏家更自在更舒服。 没想到魏璟竟然不同意。 想起那天在花园里偷看到的一切,杨娥心里就发冷。 在她心目中清贵如高山遗雪般的魏璟,低声下气地求恳杨妡,说只要她答应嫁他,可以任她驱遣,而且永不纳小。 杨妡却鄙夷不屑地拒绝了他。 她梦寐以求得不到的东西,杨妡却嗤之以鼻。 杨妡有什么底气,她怎么敢这样?就凭一个被赶出府门,只会拉弓射箭的庶子? 杨娥对着镜子咬了咬唇。 不管魏璟喜不喜欢她,她是决定要嫁过去的,要得到毛氏的庇护,要成为武定伯世子夫人,站在高处看着杨妡在尘埃里挣扎,为衣食奔波,而她定要狠狠地踩上一脚,杀杀她的傲气。 想到此,杨娥带着胜利者的姿态笑了,唇角弯一弯,吩咐采芹,“去请罗姨娘过来……” 此时杨妡她们刚采回素馨花,正吃着齐楚刚做好的盘香饼。 齐楚特地做了甜、咸两种口味,甜的里面放的是玫瑰豆沙,咸的里面放了葱油。 杨姵边吃边嘟哝,“二姐姐也真是,没招她没惹她,突然就窜出来,那么好一片素馨全让她踩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鬼附身?待会一定得跟我娘说一声,找个道士做个道场,冷不丁得吓人一跳。” 杨妡笑道:“算了,大伯母忙的够呛,咱们帮不上忙不说,还要格外添乱,等过了这阵再说。” “怎么不帮忙,祖父生辰咱们可是要待客的,”杨姵咽下口中食物,浅浅抿口茶,“家里已经定了德庆班,在凝碧楼唱两折子戏,公子少爷们许是要到夕照亭去吟诗作画,咱们就别往那边去了。我娘说就在芙蓉阁摆上茶点招待姑娘小姐,正好空水河里有鱼,我还想让人准备几副鱼竿或者渔网,咱们钓鱼玩儿。” 芙蓉阁离空水桥不远,离晴空阁和晴照阁都非常近,倒是很便宜,杨妡随口答应,“好啊,等钓上鱼来还可以烤着吃。” 杨姵立刻圆睁了眼,“好主意,好主意,我这就告诉我娘。” 钱氏闻言,笑骂道:“都这么大的姑娘了,天天除了吃还是吃,净会寻思歪点子。行,既然闲着没事干,那天姑娘们的吃喝就交给你了,要是招待不周唯你是问。”说是如此,却吩咐了管事婆子,“空水河里的鱼少,她们就是忙活半天不见得能钓上来,让人买几篓活鱼先放进去,再找几个会钓鱼或者网鱼的媳妇子在旁边伺候着,万一钓不上来也有得吃。烤鱼的炭、铁网子和各种签子都准备妥当,别到时手忙脚乱地扫兴。” 管事婆子连连答应,“夫人放心,这事儿都是做熟了的,不但是鱼,便是牛羊肉也叫人腌一些,各式菜蔬果子定然也都妥妥当当的。” 杨姵喜得抱住钱氏胳膊扭来扭去,谄媚地道:“娘真好,天底下最好的娘,秀外慧中能文能武,考虑还这么周全,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钱氏绷不住笑,点了她脑门道:“少在这儿添乱,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杨姵欢欢喜喜地离开。 钱氏隔窗看着她的背影叹气,“都十二了,还这么没心没肺地就知道吃玩,真是丁点儿心事都不担。” 明年,李昌铭就要纳两个侧妃进府,而后年杨姵十四,王府会遣嬷嬷来教导她宗室各样的规矩。等出阁之后就更不自由了。 杨娇跟杨妡也是,过不了几年先后脚就嫁人了。 姑娘家的好日子就这几年,自然是杨姵怎么高兴就怎么来,反正家里宴客的日子不多,便是由着她们的性子散漫上一天又如何? 杨姵得了钱氏支持越发兴得慌,拉着齐楚合算那天待客要备哪些酒菜,哪几样点心。 宴客时当然不会让齐楚亲自下厨,而是钱氏既然发话姑娘们的中饭由杨姵安排,杨姵就得尽心尽力地准备周全了。 两人商议了足足两天,添了减减了添,终于定下个四冷四素八荤的菜单子,兴致勃勃地交给钱氏看。 钱氏点点头,吩咐丫鬟另外誊写了,又在旁边备注上,哪些是大厨房做了送过去,哪些是二房院小厨房里准备,哪些是烤鱼的媳妇们添置。 每一样东西每一道菜都能找出相对应的人来。 齐楚见了不由咋舌,“夫人想得真周到。” 钱氏笑道:“人多事儿多容易乱,记清楚之后要是出点意外很快就能追到根上,该担的干系谁也脱不掉……以后你们嫁到大家庭里,少不得也得这样管起来。” 杨姵与齐楚忙活着吃食,而杨妡却觉得,来客都是大家闺秀未必人人都愿意那么吵闹,以前常玩的吟诗做对还是得预备着,而且不能让这边的喧哗扰了思路,于是又另外将晴照阁不远处的闻莺亭也吩咐人打扫出来,到时候摆上文房四宝,想写诗的就写诗,爱作画的就作画,各随其乐。 离寿筵还有三天,杨妡三人再加一个杨娇将待客时候需要准备安排的事情又商议了一遍,觉得万无一失再无错漏之处,才把最后定好的单子交给了钱氏。 钱氏仔细过了目,夸赞道:“想得还挺周到,看来都有管家的天分,正好现在府里忙,家里两个孕妇要人照顾,等寿诞过后一人分派给你们一处地方管着,早早把管家的事儿学起来。” 她们这般忙碌,杨娥也没闲着,跟罗姨娘私下见了好几次,也细细地拟定了计划。 而文定伯杨归舟的六十寿诞在众人的期盼中终于到了…… 第86章 见过 一大早, 杨妡就穿戴整齐与杨姵一道去了松鹤院。 谁知他们还不是最早的,院子里已站了许多丫鬟, 见她们进来, 齐齐上前行礼。 其中有几个脸面看着很生。 通常客人不会这么早就到。 杨妡正觉诧异,就听杨姵惊喜道:“大姐姐这么早就来了?” 那几个面生的丫鬟笑应道:“也才刚到一刻钟, 老爷跟夫人惦记着府上老太爷, 就早点过来。” 是说杨婉与她夫婿。 杨妡入府两年有余,还从没见过这个早早就出阁的大堂姐,颇有几分好奇,含笑点点头进了厅堂。 杨归舟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 穿件绣着五福捧寿图样的灰色道袍,乌发高束成髻,插一根墨色竹簪,神情清癯目光有神, 看起来仙风道骨般。 杨妡行过礼, 目光流转,便瞧见了杨婉。 杨婉正值桃李之年, 眉眼跟杨娥有点像,肤色也暗淡,就连穿着也跟杨娥极为类似, 穿件玫瑰金的褙子,头上一对明晃晃的赤金凤钗。 她身边的男子侧身站着,瞧不见面容,就只有个健硕的背影, 一看就知道是行伍出身。 许是察觉到有人在窥探自己,男子猛地回过身,锐利的目光顿时锁在杨妡身上。 杨妡大吃一惊,本来听张氏讲述,她以为这个大姐夫钟光启应该会像魏剑啸似的,眼底充满了纵欲过度的红血丝,没想到他目光甚是清明,完全不像声色犬马之人。 唯紧蹙的眉间时不时闪过的一丝隐忍与不耐,显示出这人绝对是个急脾气。 杨妡忙屈膝福了福,“大姐、姐夫安。” 杨婉笑着应道:“有一年多不见,阿妡出息得越□□亮了,听说已经定亲了。” 杨妡佯装羞涩地点点头,再抬头,无意中瞧见钟光启耳后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青色胎记。 不由地心头一紧,这个人她以前见过! 那是柳眉死去的第二天,杏花楼来了一群军士,吆五喝六的不但点了好几位妓子陪酒,也让她在旁边弹琴唱曲。 她因为柳眉的事儿愤懑不平,不免就带到脸上。 就有个军士“咣当”将酒盅扔到她面前,骂骂咧咧地说:“娘的,爷花了银子就是来看你这张死人脸?” 上前一把揪住她胸前衣襟,右手狠狠捏住她腮帮子,满嘴污浊的酒气扑向她,“面皮儿倒挺嫩,夜里就你伺候爷。” 军士手劲都大,她疼得眼泪哗哗往下淌,却还得赔着笑道:“大爷,你看姐妹们都排了队等着伺候您,嬷嬷嫌我手笨嘴拙不让我丢人现眼,我就一手琴弹得还凑合,要不我再给爷弹两曲好听的?” 这时钟光启上前揽过军士肩头,盯着她看了两眼问道:“你是哪里人?” 杨妡自记事就长在杏花楼,长大后也曾问过杏娘自己的来历,杏娘只说花五两银子从个落难妇人手里买的,其他一概没打听,不过那妇人倒是说一口地道的京都话。 于是战战兢兢地回答:“就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 钟光启又审视般上下打量她一番,对准她眼眸,“不像,你从西北来的!” 她正待反驳,杏娘带了两个妓子风风火火地进来,把她臭骂一顿赶了出去。 后来只听说,那天杏娘又加了两道菜送去两坛好酒才将那群人哄住。这酒菜钱,最后着落在杨妡身上,她拿出三两银子交给杏娘。 杏娘指着她的鼻子骂:“哭丧什么?就是你亲爹亲娘死了,也得给我笑着唱。” 杨妡正沉浸在往事中,忽觉衣袖被扯了下,却是杨姵挤眉弄眼地示意她往门口看。 却是杨娥到了。 她今天穿件水红色的窄身袄子月白色挑线裙子,裙子上绣着几朵盛开的粉色月季花,墨发低低地盘在头顶,用只精巧的珍珠花冠压着。 整个人看上去很清爽素净,完全不是她以往的穿衣风格。 杨姵悄声道:“今天怎么换了打扮?对了我记得你也有条差不多的裙子,月季花底下也绣着绿色的枝叶,看上去很像。” 确实挺像的。 而且发髻也像,只不过杨妡盘得落梅髻是先将头发梳成三股辫儿再盘起来,这样容易固定住,而杨娥是直接盘的,发髻很松,单用珍珠花冠肯定压不住,怕是撑不住半天就会散。 两人虽觉杨娥有点怪,却也没往心里去。 少顷,人已到齐。 杨远山作为嫡长子走到前头整了整衣冠,与杨远桥一道跪在杨归舟面前,朗声道:“儿贺父亲六十华诞,祝父亲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说罢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钱氏与张氏错后半步,紧跟着跪下。 张氏身子重,不等双膝着地,杨归舟已伸手虚扶一下,“老二家的就算了,别勉强,到旁边歇着去。” 张氏低声道:“多谢父亲,儿媳恭贺父亲寿诞。”让钱氏搀扶着站在旁边。 然后杨峻率孙子辈一众男女照样跪在杨归舟跟前,磕头拜寿。 丫鬟们将众人准备的贺礼一一呈给杨归舟过目。 杨远山等人的贺礼都是精心准备的,有名贵瓷器,有前朝名琴,总之既得奢华又要清雅,而杨峻等人则或送名人字画、或送珍贵笔墨,或者是玉刻的寿星翁,总之也颇费工夫。 至于杨妡杨姵等姑娘,大都送得针线活儿,杨娥做了一双鞋,杨姵送了两双袜子,杨妡则绣了两方棉帕。 杨归舟诸样看过,捋着胡子“呵呵”笑道:“你们的孝心我都领了,看到你们一个个成材成器,比送我什么贺礼都高兴。”长篇大论地教导了半天礼义仁孝等话,才走进饭厅。 厨房里备了长寿面,每人一碗,众人按男女分成两桌用过早饭便按照事先计划好的各自散去。 杨妡搀扶着张氏慢悠悠地落在后面,可巧,出门的时候正看到魏珞与瑞王李昌铭在婆子的带领下,急匆匆地往松鹤院走。 杨妡先给瑞王行过礼,再抬头,视线落在魏珞身上就有点移不开。 他今天仍穿鸦青色长袍,却是张氏后来让人送去的那件,袍摆用墨绿色丝线绣了丛翠柏,看上去如山峦般沉着从容,即便是站在衣饰奢华气度高贵的瑞王身边也毫不逊色。 杨妡抿嘴一笑,大大方方地问:“表哥,你进去磕过头马上就出来还是要等会儿,我有件事情问你。” “就出来,”魏珞笑着回答,回身看了看,指着路边道,“上来日头了,你往阴凉地儿站着。” 杨妡含笑点点头。 张氏面上有些不悦,带魏珞与瑞王进了松鹤院,低声斥道:“人来人往的,有什么话非得这会儿说?一个姑娘家,半点不知道庄重。” 杨妡腆着脸笑道:“娘,就现在才能说,难不成得没人的时候?您肯定也不许私下见啊。” 张氏气道:“成亲前就不能见面……你到底想说什么?” 杨妡想问的是,他是否打听到薛梦梧为何来京都,为何在杏花楼附近转悠。可这话却不能对张氏说,便嘟着嘴娇声道:“我想让他在院子里种棵桂花树,架一架木秋千,养上两挂紫藤,要是还有空地就再种一挂葡萄,现在种上,正好过两三年就能结葡萄。” 张氏语塞,“就为这事儿?你就折腾吧,什么时候把人折腾烦了,你就高兴了。” “才不会,”杨妡笑笑,压低声音,“我这会儿先试试,要是他尽心干,我就得寸进尺再吩咐别的事情,要是他不耐烦,那我就老实点儿……要不,不知道他什么性情,以后怎么处?” 张氏惊讶地盯她片刻,从鼻孔里“哼”一声,“净是些歪理儿,《女四书》抄了不下七八十遍,都抄哪里去了?”却是没再多话,往树荫下站定了。 没多大工夫,魏珞自松鹤院出来,远远看见身穿杏子红短衫的杨妡俏生生水灵灵地站在树荫下,满心的欢喜就藏不住,强忍着镇定下来,一步一步走近。 晨阳暖暖地铺泻下来,他的眸光映着朝阳,亮得令人无法直视。 张氏瞧得仔细,默默叹口气,假借欣赏花木,稍稍走远了些。轻风带着花香,也将两人的话语断断续续地卷了过来—— “葡萄有紫的,又圆又大,还有种是绿的,有点长,很甜,宁夏那边种的多,我让人扦插几根枝子送过来……对了,我以前还吃过一种非常小的,有种花香味儿,我托人找找看……” 张氏不由弯了唇角,暗道:“倒是个有心的,愿意为这点小事费神,只盼望着别是一两年的热火劲儿,以后也能耐下性子这般用心才好。” 张氏没想到的是,魏珞岂止用心,他是恨不得把杨妡的话当成圣旨办。 此时听着她娇娇软软的细语,又看到她仰着头明亮柔媚的眼眸,只怕是她说声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想法去够了下来,更遑论只是载葡萄种树,总得遂了她的心愿才成。 杨妡看出他的心思,感慨不已,声音越加柔和,“……今儿要在空水河捞鱼上来烤了吃,你要留在府里吃席面吗?” 魏珞笑着摇头,“待会到外头跟岳父说两句话就走,不吃饭……你当心别烫了手,别让签子扎着,等以后我也给你烤鱼吃。” 两人嘀嘀咕咕说了会,杨妡斜眼瞥见杨峼陪着魏璟及另一位面生的少年走近,本能地不想与他们照面,便笑道:“时候不早了,你去吧,我也要回去准备待客。” “好,”魏珞答应着,又看她两眼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而魏璟,其实隔着老远就看到魏珞与杨妡在一处说话了…… 第87章 惊变 浓绿的树荫间, 她穿杏子红的衫子就是那万丛翠中一点红,分外惹眼, 身下月白色的罗裙被风吹动, 裙摆好似清风拂过波浪,荡起层层涟漪。 她纤细娇弱如春花, 而魏珞却粗笨鲁莽如蠢牛, 两人站在一处要多突兀就多突兀。 偏偏两人还离得近,而且杨妡还仰了头朝魏珞笑,那笑容比月湖里盛开的荷花都秾艳,便是他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甜蜜。 魏璟心头涌起无限苦涩。 杨妡好似从来不曾这样贴心贴肺地朝自己笑, 最多就是弯了唇角浅浅一笑。 凭什么,论相貌、论学识、论人品,他那样比魏珞差了,她怎么竟瞧不见自己的好处? 一朵嫩生生鲜花为什么非得往牛粪上插? 魏璟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又突突往脑门上蹿, 顶得他头晕脑胀脸颊发烫, 恨不得立刻赶到杨妡面前问个清楚明白。 可不等走近,就见杨妡转身扶着张氏从另一条路离开。 张氏瞧着杨妡明显容光焕发的脸庞, 无声地笑了笑,又板起脸问道:“嘀嘀咕咕这半天,阿珞没应?” “应了, ”杨妡弯了眉眼,双唇翘着露出四颗细瓷般洁白的牙齿。 这笑容晃了张氏的眼,张氏嗔道:“笑不露齿,嘴咧成这样让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杨妡抿着嘴儿, 续道:“他问我秋千架子设在东边还是西边,葡萄种在屋前还是屋后,又啰啰嗦嗦说他以前在宁夏吃过的葡萄,要托人扦插枝子运过来……一个大男人什么都拿不定主意。”顿一顿,娇声道,“娘,他说回头画个秋声斋的草样子送来,让我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他反正现下没要紧事情,就先办了。” 张氏一听就明白,两人这是说话没说够,找借口互传书信。本来是想一口拒绝的,可看着她殷殷的目光,又觉得两人已经定下亲事,只要不做出格的事,传个书信也不算过分。彼此有了情分,往后的日子也能和美些。 便正色道:“既然有正经事,写封信也没什么,让他送到竹山堂便是。可得有一条,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应该知道轻重,知道什么话该写什么话不该写。倘或闹出笑话来,丢脸得可是你自己。” 杨妡郑重答应,“娘放心,我知晓分寸,绝不会授人以柄。” “你好自为之吧,跟阿珞也说声,要是他还顾及你的声名,就谨慎点儿。”张氏再叮嘱她几句,眼看着二房院就在前面,径自回去了。 杨妡则举步去了芙蓉阁。 此时的杨娥正在流云轩吩咐小丫鬟惜蓝换衣裳。 惜蓝刚十二岁,跟杨妡身量差不多,看起来也是瘦瘦弱弱的。 采茵帮她穿上杏子红的短衫和月白色裙子,又仿着杨妡的发式梳了头发,戴一对小巧的珠簪。 衣裳都是杨娥没怎么穿的旧衣,料子非常好。 从背影看,便有了几分杨妡的气概。 本来杨娥是想亲自上阵的,可在松鹤院看见杨妡,感觉实在差太多了。个头高大半个头不说,自己体态也丰腴些,不若杨妡那般纤细。 只要不是瞎子,就根本认不错人。 所以只好颠颠地回来换人。 好在院子里的丫鬟七八个,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有,找个跟杨妡身量相仿得并不难 杨娥审视般打量一下惜蓝,又从镜子里看了看自己,问采茵,“二表哥这会在哪儿呢?” 采茵低声回道:“刚从松鹤院出来,又出了二门,想必是要等其他人来了还能进内院。罗姨娘在二门布置了人,等人一进来马上告诉姑娘。” 杨娥点点头,又问:“五姑娘呢?” “淮南侯府两位李姑娘来了,五姑娘正在芙蓉阁陪她们说话。” 杨娥深吸口气,轻轻挥了挥手,“你们下去吧,我静一静。” 采茵拉着惜蓝应声出门。 惜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怯生生地问:“采茵姐姐,姑娘为啥让我换衣裳?这料子太娇,穿着干活不得劲,还有怕把簪子丢了,我就是把月钱全拿出来也赔不起。” 采茵沉声道:“不为什么,就是让你试试好不好看。上午你什么也别干,在西厢房等着吧,一会儿我叫你。” 惜蓝挪着步子慢慢进了西厢房。 采茵侧头瞧见廊檐下站着的采芹,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在她们看来,杨娥此举简直是被猪油糊了脑子,最最愚蠢的做法,可杨娥偏偏被罗姨娘挑唆着,像是吃过秤砣般铁了心。 这几天,她们真正是寝食不安,开口相劝是绝对劝不听的,反而会沾得自己一身腥,而向松鹤院告密,任凭哪个主子都容不下背主的奴才,她们照样没有好果子吃。 只能硬着头皮听从杨娥吩咐,心里暗暗盼着,千万让杨娥遂了心愿,她们也好趁机求个恩典,早点发送出去。 两人沉默着站在院子里,过了会儿,有个未留头的小丫鬟颠颠跑进来,细声细气地道:“门上王嬷嬷让我来送个口信儿,说采茵姐姐托她买的花样子买到了,可惜今儿忘了带,等明天给姐姐送来。” 这是事先定好的暗语,意思就是说魏璟等人已经进了二门。 采茵心知肚明,进屋自碟子里挑两块点心塞到小丫鬟手里,“点心是赏你的,告诉王嬷嬷我知道了,我现在不急着用,什么时候送来都成,让她费心了。” 小丫鬟道过谢,一蹦一跳地离开。 魏璟与四五位公子正意态悠闲在欣赏着杨府花园的花木,跟随他们引路的就是二门上的王嬷嬷。 今天宾客多,杨峻杨峼等人忙不过来,魏璟既是亲戚、对杨府也熟,便充当了半个主人的角色。 钱氏一早吩咐过,公子少爷要往夕照山吟诗作对,嘱咐各处院子的姑娘尽都约束好下人,不要乱走免得冲撞了。 故而这一路倒是清静。 杨府布置本就颇具匠心,尤其夏日草木茂盛各式花朵竞相盛开,于清雅之中又呈现出勃勃生机,美不胜收。 尤其那一树西府海棠,往年五月底花已经败了,今年不知为何晚了十几天,到现在仍是满树粉红,如晓天云霞明媚动人。 便有一位高声吟道:“几经夜雨香犹在,染尽胭脂画不成,古人诚不我欺。” 其余几人赞叹不已,魏璟也与有荣焉,笑道:“谁说草木无情,便是这海棠也因文定伯寿诞而迟了半月,可见解语花名副其实啊。” 几人说说笑笑地往前走,忽然听到路旁树丛悉悉索索,从小径上猛地蹿出个八~九岁未留头的小丫鬟。 小丫鬟见有外男,转头便往里钻。 王嬷嬷一声大喝,问道:“鬼鬼祟祟地干什么,没看到表少爷和几位公子在赏花?” 小丫鬟忙俯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见过表少爷,见过公子……我,我刚不小心把姑娘的帕子挂树枝上了,本打算找个姐姐帮我够下来,并非有意冲撞,表少爷恕罪。” 这不过小事一桩,何况正值文定伯生辰,没有必要打打杀杀地扫兴。 魏璟完全没放在心上,温声道:“行了,没事了,起来吧。” 小丫鬟千恩万谢地起身,回身走两步,又期期艾艾地道:“能不能劳烦表少爷帮我够下来,我怕姑娘等急了。” “怎恁多事?”王嬷嬷怒道。 魏璟见小丫鬟目光水波盈盈,马上要落泪的样子,顿生怜悯之心,笑道:“举手之劳,我替你够下来便是,”又对诸位公子道,“几位先行一步,我稍后便来。” 魏璟循小径走三五步,果然瞧见一条粉色帕子挂在紫薇树的树杈上,正随微风颤巍巍地摇动。 魏璟踮起脚尖试了试,仍差尺许才能够着,四下一打量,用力折下一根树枝,仔细挑着将帕子挑了下来。 “多谢表少爷,”小丫鬟欢呼一声,急忙抖开帕子看有没有勾丝之处。 魏璟便瞧见,在帕子一角,用银色丝线绣了个工工整整的“妡”字。 字体娟秀柔媚,像极了那张春花般娇艳的脸。 而帕子被香薰过,有种好闻的甜腻花香。 魏璟心头热热地荡了下,随即想起适才她跟魏珞站在树荫下说话的情形,两人离得那么近,魏珞伸手就可以拂到她的脸。 以往杨妡总是口口声声地说男女授受不亲,为什么跟魏珞却那么亲近? 魏璟又升起找到杨妡好生质问她几句的想法,淡淡问道:“你是五姑娘身边伺候的?” 小丫鬟不答,一个劲儿地道谢,“表少爷心地真好,才华也好,我们屋里的姐姐都替姑娘可惜,姑娘生得那么漂亮,怎么就……不耽误表少爷的工夫,我赶紧去寻姑娘。” 魏璟紧跟着问:“五姑娘在何处?” 小丫鬟指指前头,“就在那边,刚看到帕子不见了,吩咐我回来找。”说完行个礼转身走了。 魏璟咬咬牙,跟在了小丫鬟后面。 一路隐约有锣鼓家什的敲打声,声音越来越大,走到得月阁附近便越发清晰。 魏璟来时已经看到,戏台正搭在湖边,夫人们坐在望月亭或者得月阁,既能赏景也可以听戏,一举两得。 想必戏快开始了,已经起了西皮小开门。 若在平时,魏璟定然会想到夫人太太们就在附近,此处绝非谈话之地,稍有动静就会连累两个人的名声。 可现在,他只感觉心里燥热,满脑子想得就是找到杨妡问个清楚明白。 小丫鬟个子不高,脚底倒挺快,转眼不见了踪影,魏璟正四下打量,忽听小丫鬟清脆悦耳的声音,“不知怎么挂在树枝上了,好一个找,幸亏表少爷经过给够了下来。” 魏璟一喜,探头去瞧,果然看到了那抹纤细柔弱的身影——杏子红的衫子,月白色罗裙,袅袅婷婷地站在树下,浓郁的绿叶衬着那抹身影,要多娇俏就有多娇俏。 清风徐起,“杨妡”似是不胜寒意,身子略略颤了颤。 魏璟察觉到,心疼到不行,柔声问道:“妹妹是不是病了?我也是病了,因为……”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疾步过去挨到“杨妡”身边,“因为妹妹相思入骨,寝食难安。” “杨妡”抖得越发厉害。 魏璟心一横,展臂将“杨妡”抱在怀里。 “杨妡”咬着牙关咯咯响,“表,表,表少爷……” 魏璟低头一瞧,怀里的人脸面很生,根本不是杨妡,正手足无措,便听旁边传来一声尖利的惊叫,“表少爷,别……” 魏璟完全摸不清状况,傻愣愣地站着。 这时也不知哪里冲出个身影,一把将脸生的女子扯出去,自己一头扎进魏璟怀里,双手紧紧地箍在他的腰间…… 第88章 决定 就听到有人惊讶地怒喝一声, “璟哥儿,小娥, 你们这是干什么?” 魏璟茫然抬头, 看到神情晦涩不明的毛氏以及满脸不可置信的秦夫人,本能地将怀里之人往外推, “祖母, 母亲,不干我的事儿。” 杨娥脸靠在他怀里,做出一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样子,片刻才恍然醒悟般, 哭喊着朝毛氏跪下,“外祖母,表哥他……我没脸见人了。”头一歪便要往旁边矮树上撞。 毛氏岂容她撞,忙道:“快, 快拦住她。” 采茵赶紧上前一把抱在杨娥腰际, 拼命往后拉。 杨娥挣扎着仍往前撞,毛氏斥道:“小娥, 你好好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出来, 外祖母定然替你主持公道。” 杨娥泪眼婆娑地扫一眼魏璟,泣声道:“我正要往芙蓉阁去招待宾客,哪知表哥突然过来……外祖母,我, 我……您让我清清白白地死了吧。” “胡说!”毛氏斥一声,“璟哥儿,你说怎么回事?” “我,”魏璟支吾着,四下一打量,不但穿着杏子红短衫的女子不见了,就连够手帕的丫鬟也没了踪影,立刻醒悟到是中了杨娥的道儿,忿忿道:“祖母,我并非有意,实乃事出有因,有人故意陷害我。” “陷害你?你不是往夕照亭去,难不成有人把你绑了来?” 魏璟百口莫辩,又不好说他对杨妡情痴成魔,特地来看她的,遂低了头一言不发。 毛氏悠悠叹一声,“你们呀,一个是我嫡亲的孙子,一个是我嫡亲的外孙女,我岂能不巴望着你们好?若知道,早给你们定下来就好了,何至于现在……我这就去跟你姑祖母求亲,早早成了亲,也不用这般偷偷摸摸地。唉,你们都听着,今儿的事一个字不能漏出去,要是我听到半点风声,虽说我不是这府的主子,照样能处置了你们。” 采茵等人低声应着,“是!” 秦夫人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心里是五味杂陈。 她一直以为魏璟是毛氏唯一的嫡孙,在毛氏心中应该是百般重要,没想到竟是比不上杨娥这个外孙女。 魏璟是秦夫人亲生的儿子,她怎么看不出魏璟的无奈与冤屈,而且他前阵子还因为杨妡定亲醉了好几日,万万不能移情别恋,马上就与杨娥搂抱在一起。 再者正如毛氏所说,如果真喜欢杨娥,早两年就给他们定亲了,还不是因为魏璟死不同意。 要说今天这事若是没人作套,她是再不相信的。 否则毛氏是个戏迷,最爱听德庆班的青衣旦,老早就到得月阁占靠前的好位子了,怎可能突发其想要赏花,而且偏偏就在这四周打转儿。 想到杨娥有可能串通了毛氏做套儿,秦夫人恨得牙根痒痒。她正张罗着给魏璟说亲,有意的人家也有四五户。 杨娥真想嫁,正大光明地托人来求亲,女方主动上门的也不是没有,何必把魏璟当傻子般玩弄于股掌之上。 既然杨娥这般作践魏璟,等她过门,也得好生给她立立规矩才是。 毛氏与秦夫人自去找魏氏商议,而杨娥则回到流云轩重新净脸上了妆粉,慢悠悠地往芙蓉阁去,一路走一路窃喜,果然外祖母还是最疼自己。 她只不过给毛氏写了封信,说府里人不管她,不重视她的亲事,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嫁给魏璟,守在毛氏身边最安心,然后说了自己的打算。毛氏满口答应,一切都包在她身上,管保让杨娥遂了心愿。 毛氏出马,还是有很大把握的,因为魏氏几乎不曾驳回过毛氏面子。 杨娥喜气洋洋地到了芙蓉阁,里面人不多,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喝茶。 魏琳笑着问道:“你怎么才来,跑哪里躲懒了,你再晚来会儿,我就打算去寻你了。” 杨娥忙拎起茶壶,转着圈儿给诸人续过茶,答道:“这盅茶算是我给诸位赔礼,我真不是故意迟到,刚才是往厨房里看菜单子,还有有忌口的,也一一嘱咐过,没留神就迟了。你们要是不宽恕我,待会儿就罚我多喝一盅。” “一盅哪行,得罚三盅才好。”魏琳笑道。 杨娥爽快地答应,“行,三盅就三盅,总得把你们陪好了才是……其他人呢?” 魏琳指了外面,“那些爱闹的跟着四妹妹去钓鱼了,那些风雅的跟五妹妹往闻莺亭作诗去了,就只剩下我们这些无趣的没人理。” 芙蓉阁这边是杨娇在招待,可杨娇本就不是那种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人,再加上是个庶女,身份比较低,在诸位宾客面前自觉矮了半头,故而就只跟往常相熟的几位庶女一起说话,却把魏琳等人忽视了。 杨娥一想就知道,笑着挽起魏琳的手,“孟茜肯定是在闻莺亭,咱们去瞧瞧她画了什么大作不曾。” 魏琳正跟孟茜一位不出五服的表叔家的儿子议亲,差不多有了七八分眉目。 既然以后要嫁进孟家门里,这会儿正好多跟孟茜亲热亲热。 而杨娥则是想到杨妡面前示示威,即便现在还没说定,可那也是早晚的事儿,决计出不了篓子。 两人携手往闻莺阁去。 孟茜不在作画,反而兴致勃勃地在品鉴对联。 杨妡给出的上联是轻舟荡漾逐云梦,这里的云梦是湖北一个地名。亭子里的廊柱上已挂出好几幅下联,有绿柳婆娑照洞庭,有快马奔驰过岳阳,有欸乃悠扬过若耶,还有楼台观景览大荒。 对仗均是平平,并无十分工整之作。 杨娥笑道:“五妹妹从哪里想出这么个上联,咱们闺阁女子见识有限,地名去得也少,真是难为人,我觉得合该拿到夕照亭让三哥他们对才是。听说单是今科进士就来了好几人,肯定有工于对仗的。对了,魏家三表哥苦读这些时日,明年会不会下场试试,考个童生试应该不难吧?” 杨妡闻言甜甜地笑,“我也不知道呢,二姐姐实在想知道,就打发人往夕照亭问问三表哥。或者三表哥什么时候下场考试让人给二姐姐送个信儿,免得二姐姐惦记着。” 杨娥被噎得张口结舌。 她根本不关心魏珞何时下场,说这话的重点是魏珞连童生都不是,就是个名副其实的白丁,为什么杨妡听不明白呢? 而且仿佛其他人也都没注意她话里的重点,个个盯着她等着回答。 杨娥气恼不已,却强作出笑颜道:“我这不替你着急吗?三表哥能有出息,你也跟着荣光。” 杨妡仍是笑着,“多谢二姐姐关心,二姐姐到底年长几岁,宁可放下自己的事情不顾,单想着关心下面的妹妹,真让人感动……我倒是替二姐姐急得很啊。” 言外之意,杨娥若是没事就替自己打算打算吧,别人都定亲了,只有她嫁不出去,还闲得管别人。 因杨娥没有压低声音,杨妡也就依样学样用了平常的声调,旁边几人不费力就听得一清二楚,个个明着在品鉴对联,暗地里却竖了耳朵听两人说话。 杨妡是真没有把名声太放在眼里,尤其现在亲事已定,更视声名如浮云。 虽然魏氏曾多次强调杨家姑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着外人的面儿,就是装也得装出和睦友善的样子来,可眼下是杨娥主动挑衅,而杨妡从来就不是愿意隐忍之人,能回击的就当面怼回去,一时反击不了的,就留待日后慢慢算账。 杨娥却是面皮儿涨得紫红。 她被人宠惯了,阖府的姑娘不管是长还是幼,不管是嫡还是庶,再没有地位比她更重要的,就连杨姵在定亲之前也得恭恭敬敬喊她一声“二姐姐”,唯独杨妡接二连三地下她的面子,此刻更是毫不留情地揭她伤疤。 瞧着杨妡那张白净如羊奶,柔嫩如细瓷的脸,杨娥恨不能伸手给她挠花了,再让她如此嚣张。 可当着众人的面,杨娥终是不敢,虚点了她的面颊,笑叹道:“五妹妹真是牙尖嘴利的,让人又疼又爱,可有时候也气得慌……你们刚才对的对联挑出魁首了吗,我这只镯子成色还不错,给大家当个彩头。” 撸起袖子将腕间颜色透澈如云霞的玛瑙镯子褪了下来。 先前大家评选就是图个热闹,因为有个彩头倒真正用心点评起来,倒最后竟是“快马奔驰过岳阳”最工整拔得头筹。 杨妡乐呵呵地说:“不好不好,没有东道主自个得彩头的,要说出去还以为我跟二姐姐是串通好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呢。” 众人齐声笑道:“没有这一说,你对得最工整,理当你得。” 杨妡推辞两句,又端端正正地给杨娥行个礼,将镯子套在了腕间。她肌肤白,被红玛瑙衬着,越发欺霜赛雪般,非常漂亮。 杨娥再想不到镯子会落在杨妡手里,她以为孟茜文采好,理当归孟茜呢,一时心疼得像是被割了肉一般,好半天露不出笑模样。 杨妡也会来事,既然得了镯子少不得也得拿出点东西来分给别人,就吩咐红莲回去捧了七八支自己素日做的绢花,另外熬制的膏脂也拿过几瓶分了分。 一时人人欢喜非常。 此时的松鹤院气氛却有些凝重。 杨归舟待客人贺过寿之后就到外院跟几位多年来的知交对弈去了,而魏氏跟钱氏则陪着女眷们听戏,今儿唱得是《桑园会》,也就是秋胡戏罗敷,是德庆班最拿手的青衣戏。尤其那一出西皮流水甚是知名。 魏氏正听得入神,就见毛氏沉着脸过来,拽了她就走,“有个紧要事儿跟你说。” 魏氏现在有点打怵这个嫂子了,生怕她当着众人的面说出什么不妥当的话来,尽管不情愿也不得不跟着回了松鹤院。 毛氏直入主题,“璟哥儿跟小娥的亲事得早早定下来,小娥到年底满十八,实在不能拖了,她是明容拼了命生下的闺女,你们不经心,不把她的事儿放在心上,可我不能不经心。” 魏氏一听就觉得堵得慌,去年差不多整整一年,钱氏真是差点把京都跑遍了,就这还不经心? 可她不想置气,耐着性子问:“阿璟不是不同意?” “由不得他,你说亲姑姑家的女儿,再亲没有这么亲的,小娥相貌品行也不差,现成的好姻缘他还不要……这次真是由不得他,我跟小娥做了个套儿,璟哥儿跟小娥搂搂抱抱被我抓了现行,他就是再不愿意,小娥声名都毁了,还能怎么着?” 魏氏惊得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你跟小娥算计阿璟,小娥竟然同意?” “有什么不同意的,主意还是小娥出的?”毛氏不以为然道,“反正也没外人瞧见,传不出闲话来。” 有祖母算计自己亲孙子的吗? 魏璟又不是傻子,可是堂堂进士,差一点就是小传胪,哪怕当时懵了头,日后一寻思肯定会回过味来。 杨娥这般嫁过去能有个好儿? 魏氏真不知道该说毛氏没脑子还是杨娥没脑子,想到自己费尽心思教导杨娥,从她一岁多就守在身边带着,手把手教着写字读书,养了十几年竟出息成这种不分是非不知好歹的人,魏氏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嘴巴子。 思量片刻,颓然道:“事已至此,就定下来吧,往后小娥就交给嫂子了,千万让阿璟担待着些。即便没有夫妻情分,总也是表兄妹,能让就让着点。” 毛氏拉着脸道:“大好的亲事你说这么丧气干嘛?有我在,小娥肯定受不到半点委屈,你只管把她风风光光嫁过来就成。” 魏氏默默地点了点头,忽地又想到,杨远桥说过,要是不跟魏家断绝往来,他们二房就要分家单过。 眼下,她还真想跟魏家断了,可是又不能……到底断不断呢? 第89章 商议 魏氏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 念着外头还有宾客,便强压下心头万千思绪, 微笑着走出松鹤院。 《桑园会》正好唱到尾声, 秋胡的母亲将儿子斥责一顿,命他向罗敷赔礼, 夫妻重归于好一家团圆皆大欢喜。 戏唱罢, 差不多也到了饭时,钱氏笑盈盈地将诸位女眷请到了花厅。 此时,空水桥那边杨姵等人正玩得热闹。 她们这些大家小姐连鱼竿都少见,更遑论钓鱼, 凑在一处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将鱼都吓跑了,半天也没钓上一条。 眼看着时辰不早,旁边媳妇们换上半截身子的水靠走到水中,一网下去捞上十多条鱼, 连续撒了七八网, 足足装满了三大篓。 篓子没封口,有几条鱼蹿出来在草地上蹦来蹦去, 吓得姑娘们花容失色惊呼不已。 叫声隐约传到夕照亭,便有人好奇地打听怎么回事。 杨峼笑着解释,“四妹妹跟五妹妹一时兴起要钓鱼来烤, 可能钓上大鱼了。” 有几个爱热闹的撺掇道:“她们娇生惯养的哪里会烤,倒不如让人把鱼送到这里,咱们倒是尝个新鲜。” 一言既出,倒有不少人赞同。 杨峼只得打发人去请示钱氏。 钱氏闻言笑骂两句, “都是些不嫌麻烦的,凭着现成做好的饭菜不吃……那鱼没滋没味的烤着有什么吃头?” 席间妇人大都带了儿女来,素知自己孩子脾性,笑道:“他们平日何曾短了吃食,就是图个热闹好玩。” 钱氏想一想,对来人道:“既是烤鱼,少不得还要将架子、木炭、铁钎子等物送过去,夕照亭那边不方便,不如让三少爷将人带到空水桥那边。”回身吩咐了自己身边得力的马婆子,“让少爷们在河西边,姑娘们在河东边,各样东西一分为二,两边不偏不倚。再多叫几个婆子照应着,别烫了手戳了脚,也别闹起来失了形状掉河里去。” 来人与马婆子俱都应了,各自回去行事。 席间妇人心知肚明,说是叫婆子照应着,不过也是怕姑娘少爷们单独混在一处不好听,有几个老成懂事的人看着,彼此都放心。 捞鱼的媳妇们远远地将鱼剖肚刮鳞,清洗得干干净净得送回来,因见马婆子过来吩咐,便自发自动地分成两拨,又将一应物事两下里分了。 空水河说是河,其实不过两丈宽,姑娘们见公子过来,收起先前的顽劣胡闹,复又变得优雅大方,个个捏着帕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旁。 说好的自己动手烤鱼就变成了媳妇们烤,她们吃。 本来安排了四个媳妇服侍,一下子变成了两个,便有些跟不上趟儿。尤其姑娘们吃烤肉吃得少,都觉得新鲜,这边肉刚烤好,那边盘子早就空了。 齐楚见媳妇们忙碌,且她干坐着也没什么意思,便主动过去帮忙。她善于烹饪,虽然以前没动手烤过,但试过两回就上了手,烤得有模有样的。 六月底本就是盛夏,此时又是正午,饶是坐在树荫下都觉得热,何况还是站在炭火旁。没多大会儿,齐楚就热得大汗淋漓满脸潮红。 隔着空水河,杨峼看到那抹忙碌不停的身影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一众姑娘都坐在那里等,唯独她一时一刻不闲着,分明她也是府里正经客人,又不是下人,便是杨妡不在此处,杨姵难道不能劝她歇着。 这怎能是待客之道? 如此想着,脸上就有些不好看。 旁边有人笑道,“杨兄也看出来了,那女子心机颇深,只可惜太过拙劣不堪入目。” 杨峼侧头一看,此人姓孟,名孟彧,乃孟阁老隔着房头的侄孙,这次春闱也名列二甲,不过名次稍微靠后了些,在百名开外。 “哦,”杨峼尾音略扬,沉着脸问:“不知孟兄有何高见?” 孟彧轻摇折扇,鼻孔朝天“哼”了声,笃定地道:“先看此人穿着打扮便知出身不算太好,再观其动作神态,想必对灶上活计比较熟悉,像你我这种门户,何需家中姑娘下厨?即便进得一回两回,也不可能亲自动手做这种粗活……再有,旁人都坐着,偏偏她独自忙碌,我看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定然是想用这种方式引人注意,以便攀附个富贵人家。可惜呀可惜,像咱们这种人家,娶妻要娶个门当户对的,能够在仕途上有所帮助,谁会打算娶个厨娘回府……手段拙劣,脑子也不太清明……” “我们府上的客人,岂容得你这种小人之心来忖度?”杨峼越听越生气,只觉得心中怒火腾腾往上蹿,不等孟彧说完,劈手照着他面门就是一拳。 孟彧根本不防备,鼻梁一酸,便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鼻孔往下淌,再低头,鲜红的血滴滴答答沾染了衣袍前襟,顿时火气也上来,一把揪住杨峼衣襟,“你什么意思,啊,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什么意思?” “背后非议他人,你算什么君子?”杨峼怒火未消,同样也揪了孟彧衣襟,与他缠斗在一处。 旁边众人都愣了,这两人前一刻还肩靠着肩亲热地聊天,怎么转眼就动了手。虽是惊讶,但也不能眼看着两人再打,急忙上前将两人分开。 孟彧明显是吃了亏,鼻血流了满脸满身,非常狼狈,杨峼也没好到哪里,他今天穿件象牙白的长衫,被孟彧沾了鼻血的手一抓,立刻现出血红的指印,惨不忍睹。 马婆子奉命照看两边,她只顾着姑娘这头,听到那边喧嚷转身一看,吓了一大跳,抖着两手喊人,“快去请府医,快请府医。” 旁边已有小厮飞奔而去,接着又有腿脚伶俐的小丫鬟往花厅里跑。 钱氏听丫鬟说得可怕,心头一紧,面上却丝毫不敢露,笑着劝了轮酒,才抽身往空水桥这边来。 孟彧鼻血已止住了,两人就着河水洗过脸,脸上好看了许多,正巧府医过来,瞧了脸色又把过脉,开口道:“没事儿,兴许是天热心火燥,多喝点绿豆汤消消暑。” 钱氏闻言知无大碍,松口气,对杨峼道:“你一向稳重有分寸,今儿家里宴客,合该好生招待客人,怎地还起了口角,还不赶紧给孟公子赔个不是?你们俩到底是因为什么?” 杨峼睃两眼孟彧,没吭声。 孟彧翻着白眼也不说话。 钱氏没办法,气道:“快带孟公子换件衣裳,回头好生敬孟公子两盅,话说开就好了,别跟小孩子似的赌气。” 杨峼这才朝孟彧拱拱手,“孟兄随我来。”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 钱氏又到女孩子这边嘱咐几句,“没什么事儿,因为哪本书上的句子见解不同起了争执,不用管他们,你们吃你们的。” 姑娘们到底乖巧得多,笑道:“夫人放心,那两人就是一时着恼,说不定没多大工夫就好了。” “肯定是,看着跟大人似的,还都孩子心性,”钱氏笑应着,又特地叮嘱杨姵好生待客,然后顺便往芙蓉阁转了转。 芙蓉阁也摆了两桌,都是那些不爱热闹又经不得晒的姑娘在此,由杨娥与杨妡招待着,倒是欢欢喜喜和和气气的。 未正时分,终于散了席,丫鬟们将杯碟撤下,另沏两壶新茶上来,钱氏陪着稍微说会话,客人们便纷纷告辞。 等将客人送走,又吩咐下人把所用桌椅一一清点入了库,钱氏筋疲力尽地回到大房院正要往炕上歪一歪,就听丫鬟进来回禀说魏氏有请。 钱氏没办法,只好拖着沉重的步子往松鹤院走。 魏氏神情淡然地把毛氏与她的谈话说了说,又提起分家之事,“你怎么看?” 钱氏惊讶地半张着嘴合不拢,良久才叹一声,斟酌着道:“舅母……真不能用常人之心来猜度,如果表弟行事果敢倒也罢了,可表弟像舅母居多……这样下去魏府肯定得乱。咱们也不说断了来往,慢慢远着便是,往后那府里的事儿就不能往里掺和。也不知舅母会将亲事定在几时?” “我寻思着不是今年年底就是明年开春,最晚不迟过三月,反正嫁妆是现成的,抽出一两个月的工夫就能预备得妥妥当当,可惜小娥这孩子……”魏氏惆怅地摇摇头不想再提,转而道:“峼哥儿怎么跟人动了手?” “两人都不说,婆子不在跟前也说不清,就说先头看见在一处说话,冷不丁阿峼就给了孟家少爷一拳,正打在鼻梁上,看着血流得不少,倒不太要紧。我吩咐阿峻了,回头找件合适的东西送过去,就算替阿峼赔个不是。” 魏氏点点头,“你做得对,总归是峼哥儿先动手,又是在咱府上,不能结了仇去……你没打听下孟茜的事儿?” 钱氏又是一声叹,“孟夫人说看中了真定府一户人家,是孟阁老同科进士的孙女,虽然官声不显,但家里人品行都好,孟茜嫁过去只有被捧着,绝不会受气被欺负。其余几人也探了口风,要么也在相看人家,要么就不接话茬,不往儿女亲事上提。” 魏氏淡淡道:“那就算了,咱们峼哥儿一表人才,还怕说不上好亲?” 话虽如此,心中却是惆怅不安,看来杨峼的亲事也不会顺当。尤其他秋天很有可能外放,若是不赶在外放之前定下来,他一去三两年之内不能回京,那什么时候才能成亲? 都怪毛氏,怎么能在大街上说那番话? 杨峼是绝不可能残害弟弟的,可别人听了会如何想,肯定猜出杨峼与继母不合。如果嫁过来,说不定会受继婆婆搓磨。 正经心疼闺女的人家,谁愿意让闺女夹在夫婿与婆婆之间受气? 魏氏忧愁片刻,见钱氏神情有些恍惚,便道:“辛苦你了,回去好生歇两天,这阵子不用过来请安,我也乐得清闲几日。” 钱氏笑一笑,不好意思地说:“多谢母亲体谅,说实话,许是年岁大了,还真有点吃不消。那我先回去了,您也歪着养会儿神,中午吃得晚,夜里吃点用饭也成。” “行了,我知道。”魏氏扬扬手,“你去吧,我把明容的嫁妆单子对对,该消的消了,该清理的清理,到时让小娥一并带过去。” 钱氏本想与她一道对,可觉得两边太阳穴突突地跳实在是精力不济,歉然地告辞离开,不成想,刚出松鹤院的大门,马婆子便迎上来,悄声地道:“空水桥那边的铁架子炭炉子都没收上来,瑞王爷和魏府三少爷来了,正用着……四姑娘和五姑娘也在。” 钱氏心头一紧,低骂声,“都哪儿跟哪儿的事,怎么一点不知避讳?松枝她们在不在跟前?”一边说,一边加快步子往空水桥走。 此时太阳已经西移,将天边云彩晕染得绚烂无比,霞光斜斜地铺照在空水河上,河面波光粼粼,像有无数光点在跳动。 魏珞背对西边,夕阳正巧笼在他肩头,似乎给他镀上了一层金光,使得那抹身影越发高大起来。他手里拿两根铁签子,正熟练地翻滚着上面插着的鱼。 而河边另生一堆火,上面似乎架了只兔子,烤得滋滋往下流油,瑞王扎挲着双手,跳着脚道:“香,真香,什么时候能熟?” 魏珞笑道:“你把它翻个面儿,免得煳了,一会儿用筷子戳一下,能戳进去就差不多了。” 两个男人忙活得手忙脚乱,杨姵跟杨妡则远远地坐在树下桌子旁,悠闲自在地喝着茶水吃着点心。 并没有像她先前猜测得那样凑在一起。 而且又都是定下亲事的,偶尔见个面也不为过。瞧着瑞王这架势不像个难处的,也愿意纡尊降贵地做这种粗笨活计,倒真正是难得。 钱氏莫名地翘了唇角,低声吩咐马婆子,“估计着时候差不多就让他们散了,还有让丫鬟们勤打着扇子,天儿快黑了,蚊虫都出来了,被叮咬着就得自己受着。” 马婆子连声应了,却也没上前,只跟其他媳妇一道默默地站在远处。 杨妡自是没察觉钱氏曾偷偷来瞧过,她全副的注意力完全放在那个强壮如山峦般的男人身上…… 第90章 夜话 明明还是个不曾弱冠的少年, 却有种令人无法忽视的沉着与镇定,仿似一切事情都难不倒他似的, 可私下相处时, 他分明又是个完全不懂得□□的懵懂少年。 不会温言软语地说话,不会细心周到地哄她, 甚至……杨妡蓦地想起那天他突如其来地贴上她的唇, 以至于她的唇撞到牙齿,生生破了皮。 脸便似西天云霞,一层一层地晕染上粉色。 杨姵见她看得入神,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叹道:“王爷养尊处优不会这些事是应当的,可三表哥也太能干了,魏珺说他们以前极少吃烤肉,一个劲地说烤肉比炖肉香, 而且他们也很少吃鱼, 不会剔鱼刺。” 杨妡也想起来,往常跟魏珺同桌赴席, 她确实基本不动桌上的烧鱼。 可看魏珞的架势,娴熟而利落,就好像烤过千百次似的, 也不知是从哪里学会的手艺? 杨妡突然就对魏珞以前的生活有些好奇,想了解他的过去。 此时,鱼跟兔子肉均已烤好,魏珞将兔子腿上最肥美的两块肉剔下来, 又细细地切成小块,再将鱼后背上的大骨剔掉,略略挑了挑刺,分别放在碟子里,吩咐松枝道:“让两位姑娘趁热吃,鱼肉有刺,吃得时候当心。兔子肉酸寒性冷,用过这些就行了。” 李昌铭在旁边听着,神情古怪地盯了魏珞半天,嘴里“啧啧”有声,“长进了哈,都会怜香惜玉了,以前可没见你如此细致过。” 魏珞将手中半截兔身往他面前手中一塞,“快吃吧,不早馋得流口水吗?” 李昌铭拣着肉肥之处狠狠咬一口,“好吃,不错,就是不够入味,下次去皮之后先腌上一两个时辰,滋味更鲜美……你哪儿学的这门手艺,回头再去打两只野鸡也烤着吃,山上还有狍子和野鹿,鹿肉美味。” 魏珞不由弯了唇角,“知足吧,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生的也得吃。” 李昌铭自然不知道,上一世,他烤肉的手艺比魏珞更好,而且他会吃,走到哪儿身上都会带着椒盐茴香等物。 宁夏颇多野物,他们口中淡了就会召集十几人去打猎,打了黄羊就炖着吃,打了野兔或者大雁就烤着吃。永宁那里有条临河,河里有鲤鱼、鲫鱼还有大头鲢,春夏的时候他们拿长~枪叉鱼,等冬天河水上冻之后,就在河面凿了冰窟窿捞鱼。 鱼捞上来就在河边拢一堆火,有时候连鳃跟内脏都不去就直接烤,跟随他们的军士哪个不会烤鱼? 尤以李昌铭手艺最好,一边往鱼身上洒调料一边翻着面儿烤,直烤到鱼身金黄鱼肉喷香,隔着老远就能闻到。 至于生肉,他们也是吃过的,被瓦剌人围了十几天,周遭能吃的草跟树叶都拔着吃了,后来就抓田鸡抓耗子。因为要掩盖痕迹不能生火,只能连血带肉地往嘴里塞。那个时候,大家谈论最多的就是,如果能侥幸活着,回去的第一件事是干什么。 不外是饱饱地吃一顿,痛快地喝一顿,然后搂着婆娘死命地干一顿,或者到妓院肆意地快活一场。 包有就看着他说:“大人,到院子找个姑娘吧,这里姑娘实诚,比京都的放得开,伺候得也经心。” 他们平常叫妓院就是院子。 李昌铭也说:“阿珞,你是我亲连襟我也得说,去找一个,二十多的大老爷们连女人滋味都没尝过,万一这么死了,你亏不亏,能不能闭上眼?” 他们都知道,他娶个妻子就是摆设,容不得他碰,容不得他摸,更没有让他搂着好好睡过一晚。 魏珞不知道,假如他活着回去到底会不会找个院子里的姑娘睡一夜,因为第二天他就死了。 瓦剌人终于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数百人围住他们放箭,又有人从高处往下滚石头,李昌铭杀敌杀得红眼,根本不顾及后背有箭射过来。 那会儿魏珞想,李昌铭有杨姵惦念着,还有个两岁多的儿子,而自己,杨妡素来清清淡淡的,想必死了她也不会流一滴泪,反而是种解脱。 所以他拼着自己受死为李昌铭挡了那箭。 然后他作为一个孤魂野鬼在黄泉路上溜达过,在奈何桥边徘徊过,可能还是终究觉得亏,不能瞑目,又重新活过来了。 这一世,他想要正儿八经地成个家,想有个女人为他做饭,为他裁衣,夜里能让他搂在怀里热热乎乎地睡,然后生儿育女相伴到老。 不管是高门大户的小姐也好,还是平民百姓家的闺女也好,只要她真心对他,他一辈子不负她。 只是,再多的打算也抵不过他对杨妡的执念。 在水阁门口,当看到杨妡穿着嫩粉色的比甲如桃花仙子般盈盈走来,那一刻,他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排斥过,拒绝过,甚至故意躲避过,终究还是依从了内心的渴望,他还是想要她。 终于又如愿以偿地与她定亲。 魏珞不敢想,以后会不会还重复过去的路,可心里隐隐又有着期盼,这一世,杨妡会冲他笑,会朝他发火,会跟他撒娇,既然有了好的开始,应该也会有个好的结局吧? 思及此,魏珞禁不住朝杨妡那边望去。 杨妡正细细地品尝着松枝端过去的烤肉,皮喷香酥脆,肉细嫩香软,比起平常炖的别有滋味。 松枝笑着将魏珞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遍,“……兔肉性寒让少吃点,要是喜欢,下次再打了来吃,还有野鸡烤着也好。” 难得那个粗人还会说出这般体贴的话。 杨妡看着切成小块的肉,和明显已经剔过的鱼,心里好似抹了蜜似的,面上却不显,将桌上刚切好的一碟西瓜递给松枝,“给王爷他们送过去,顺道问问三少爷,要是晚上没事儿,能不能帮我们做个竹哨?” 杨姵听闻,鄙夷道:“都多大了还玩那种东西,我不要,你自个儿玩吧。” 红莲也听到,飞快地瞥了眼杨妡。 松枝将西瓜送过去,又转达了杨妡的话。 李昌铭不觉得如何,魏珞双眸却骤然明亮起来,璀璨得如同天上闪耀的星子。纵然再迟钝,他也猜出来,杨妡并非是要竹哨,而是约他夜里相见。 魏珞抬头望天,见夕阳不知何时已经完全落下,隐隐约约一弯残月淡淡地缀在蓝灰色的天际。 “嗡嗡”叫着的蚊虫不知从哪里飞了出来,见到亮光纷涌而至,成群成团地绕着火堆打转。 远处的马婆子也察觉到了蚊虫,正要上前提醒杨妡等人,就看到李昌铭与魏珞已自地上起身,将火堆灭了,再远远地跟两位姑娘打个招呼便告辞离去。 旁边的媳妇便称赞道:“难得王爷这么尊贵的人儿,一点架子都没有,说话也和气,行事也有分寸,四姑娘有福气。” 马婆子情知媳妇是特意说给自己听,为着讨好钱氏,但她也觉得瑞王着实可亲,虽说贸然闯进内宅不妥,可半点出格的事情都没做,丝毫没让下人们难作。 他能如此,岂不就是因为看重四姑娘? 而瑞王亲自给魏珞保媒,又单单跟他一处来,想必是存着提携魏珞的心,再者四姑娘与五姑娘素来交好,往后也得敬着点五姑娘。 马婆子越发起了敬畏之心,毕恭毕敬地走到桌子前,满面笑容地道:“两位姑娘,天色已黑,蚊虫都出来了,要不收拾了回屋歇歇?” 杨妡本也打算回去,笑着起身,与杨姵各自回了屋。 夜色很快笼罩下来,院子里灯笼次第亮起,杨妡净过脸,将白□□裳换下,另穿了件家常的银条纱袄子,发髻也打散了,松松地编成两根三股辫,用支银簪箍在脑后。 红莲挑亮烛心,扫一眼坐卧不宁的杨妡,笑道:“今儿午饭吃得晚,姑娘夜里又吃了鱼肉兔肉,闷在屋里怕积食,要不出去溜达一会儿?” 青菱斥道:“净出馊主意,天都黑了,不说冲撞了花神娘娘,单是蚊子就能咬一身包。” 杨妡道:“我穿得严实不碍事儿,再把端午节时候做的香囊戴上,里面放了樟脑薄荷还有艾草,也能驱蚊。” 青菱见杨妡打定主意,不再阻拦,找了三四只香囊,不但在腰间系了,手腕上也套两只。 杨妡“咯咯”笑,“这样出去我就成大香包了。” “夜里没人瞧见怕什么” 青菱也觉得好笑,却丝毫不敢大意, “姑娘不知道外头蚊子毒着呢,我前天被咬了,立马肿起铜钱般的大包,到现在还痒着,又不敢挠,挠破了就是一块印子,好几个月消不了。” 杨妡细皮嫩肉的,若是叮一下,红肿更明显,宁可让她这样古怪着出去,也不能天亮之后发现满头红包。 杨妡听她说得有理,只得应了。 因只在附近转悠,红莲怕提着灯笼招飞虫,便没提。两人借着清浅的月光以及屋檐下昏黄的烛光慢悠悠地走。 没走几步,就听到柳林里短促悠扬的竹哨声,杨妡低声吩咐红莲,“我过去说几句话,很快就出来,你当心别让人瞧见。”说罢,朝竹哨传来的方向走去。 月光浅淡,透过茂盛的枝叶缝隙斜照下来,更显微弱。 杨妡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冷不防被垂下的柳条绊着,身子紧跟着往前倒,险些便要落地,却有双有力的手攥住她的腕,将她稳住了。 杨妡“嘶”一声,甩开他的手,“用那么大力气干什么,骨头都被你捏断了。”撸起衣袖让他看。 魏珞眼力好,便是月光微弱也瞧得清楚,她嫩白如鲜藕的腕间赫然一道红印,旁边系了只小巧的宝蓝色香囊,衬着那皓腕越发纤细娇软。 一时又是心动又是心疼,还隐隐有些懊悔,“是我不好,我怕你摔着,着急了些……很疼吗?” “嗯,疼死了,”杨妡嘟了嘴,仰头看他,“你替我揉揉?”伸了手臂往魏珞面前。 魏珞轻轻握住她的腕,适才情急没顾得上品味,现在却清楚地感受到掌心中她的肌肤嫩滑如羊脂,柔软似无骨,又微微带了些凉意。 他周身的血液立时像沸开的水,不断地往上翻涌,想放开舍不得,可握着,心里又着实难受,脑子自有主张般不停地怂恿着他去抱她亲她紧紧地搂着她。 真是种幸福的折磨。 魏珞纠结半天,忽地从怀里掏出个瓷瓶并一张纸,顺势松开她的手,“这是瑞王府配得药,我跟他讨了瓶,可用来防蚊驱虫,你夜里出来或者白天到树荫下就擦一点儿,能管一个多时辰……这是秋声斋的草样子,匆匆忙忙地描的,现下院子都是空的,后面也一片空地,你想盖什么或者添什么就画上去,回头交给晨耕,我等上竹山堂去取。” 光线太暗,杨妡也没有展开看,将纸原样收了,却拔开瓷瓶塞子,用指甲挑出一点膏脂来,柔声道:“我戴了香囊不怕,给你抹一点吧。” 魏珞忙道:“不用,我皮糙肉厚的,叮两下也看不出来,用不着。”话音刚落,就觉得手背一凉,却是杨妡将膏脂抹在他手背,轻轻地揉开了。 魏珞着火般“嗖”地抽回来背在身后,磕磕巴巴地问道:“兔肉好吃吗,等下次猎到野鸡,我给你烤鸡。” 杨妡笑道:“事可一不可二,这次烤肉已经是家里大人格外通融,下一次还不定什么时候。” “等成亲之后,我天天烤给你吃,”魏珞脱口而出,提到成亲,心头顿时火热起来。 “成亲?想那么长远……”杨妡低低调侃一句。 眼下是六月底,到八月她满十二,至少还得等三年,她及笄过后才能成亲。 现在提真是太早了。 杨妡轻笑声,貌似不在意地问道:“对了,你上次打听二太太跟那个姓薛的公子为什么碰面,有眉目了吗?” 魏珞乐得换个话题,偷偷将掌心的汗在衣襟擦了擦,“有了点眉目,他们是要找人。” “什么人?”杨妡心头一跳。 “应该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姓宁……”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到成亲前,都会是女主撩男主,男主不敢接招的模式 女主虽然有颗成熟的心,但外表还是小萝莉,写起来非常有压力~~~求理解! 第91章 冷汗 杨妡顿时沁出满身冷汗, 脑子却转得飞快,前一世她死的时候是二十五岁, 在杨府重活刚两年, 两世加起来是二十七,并不满三十岁。 而现在是天启四年, 若按前世宁馨的年龄来算, 她才刚十七岁。 算来算去,总不可能是自己。 杨妡暗暗松口气,故作轻快地问:“这个姓宁的是他们家亲戚?” 魏珞点点头,“薛梦梧, 就是那个姓薛的书生说是他一个表姐,本是京都人,十几年前远嫁至宁夏,不想夫家遭难, 他表姐身怀六甲时只身回京都寻爹娘, 但是她爹已经病死,她娘改嫁到别处了……薛梦梧说受父母之托打听表姐的消息, 也不知在哪里听说的,表姐曾经把个女孩子卖到杏花楼,薛梦梧现下找的就是那个被卖的女孩子。” 难不成薛梦梧找的就是前世的自己? 杨妡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听起来倒是有几分靠谱,自己便是四五岁上被卖到了杏花楼。 所以,前世薛梦梧才对自己那么好? 只是细细一想,又觉得根本不可能, 这样算起来两人之间差了辈分,是为世人所不容的,而且如果真是亲戚,薛梦梧该想办法替自己赎身才对。 他们在一起整整十年,他用在她身上的银钱几近千两。 薛梦梧擅作画,尤以工笔美人见长,有时候一幅画挂出来,被某个公子王孙看中,能得二三十两纹银。 杏娘所图只为钱财,即便不情愿让正当红的自己赎身,可薛梦梧多画几幅画,多许杏娘一些银两,她未必不会同意。 可薛梦梧始终没提赎身之事,直到她年满二十五才谈到这个问题。谁知她命不好,刚自杏花楼出来,就丧了性命。 当年的薛梦梧为什么不早点给她赎身? 从前的她也从来不曾问过,只觉得有薛梦梧的庇护,不用夜夜应付不同的客人已是幸运之极,尤其薛梦梧斯文体贴,待她甚是温柔。 杏花楼的姑娘哪个不羡慕她? 如今细思起来才发现处处是疑点,而以往种种更如一团乱麻,杂无头绪。 杨妡越想越迷糊,目光流转间,显露出茕茕孑立的茫然。 魏珞察觉到,关切地问:“阿妡,你怎么了?现在起了夜风,是不是觉得冷,你回去吧。” “没事儿,”杨妡强挤出个笑容,“我不冷,就是……那个女儿找到了吗?”话出口才发觉声音紧得几乎发抖,而身子像风中枯叶般不停地颤着。 魏珞捉过她的手,紧紧地拢住了。 她的手凉,可他的却极暖,指腹带着层层薄茧,用力的时候,刺得她手背有些微疼痛。 这温暖与疼痛让她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杨妡乖顺地任他握着,仰了头,轻声道:“我就是觉得姓宁的表姐很可怜,身怀六甲还跋涉千里回京都,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肯定不舍得把自己的孩子卖了……希望姓薛的书生找到那个孩子,早点替她赎身,好好待她。” “现在还没找到,杏花楼的人说从来没见过姓宁的表姐,更没买过孩子。”魏珞温声回答,“薛梦梧还没死心,最近仍在双榆胡同打转,贼眉鼠目的不像个好人。” 没有就好,希望他一辈子不要找到。 杨妡被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掩饰般摇摇头,问道:“你往双榆胡同去,看到赵元宝没有,他都卖些什么东西?” 魏珞唇角翘起来,望着她的目光温暖而温存,“你从哪里认得这个人,真正是块做生意的料子,先前他只卖些针头线脑手绢头巾等小物件,你上次给他银子之后,他就赁了间铺子。前几天刚去苏州进了一大批布料,我经过几次,见里面人不少,看样子挺兴隆的……我让包有在那边照应着,包有有把子蛮力,一人抵好几个人使唤。” 杨妡轻笑,“包有包有,他为何取这么个古怪名字?” “他家里穷,他娘生他时,家里一粒米都没有,他爹还是跟邻居借了米面好歹让他娘坐了月子。满月时,他爹就取了这个名字,巴望他什么都有,什么也不缺。”魏珞笑着解释,随即想起来,续道,“其实这个人你见过,你还记不记得,有次在双榆胡同,蔡七跑马伤了人?” 杨妡几乎马上就想起了那个浓眉大眼耳廓口方的少年。 这一世,她见过他,上一世,她也见过。 在玉屏山下,她借宿的农家,就是包有纵火烧死了将军夫人和丫鬟青枝。她清楚地记得,白雪皑皑的月夜,火光冲天而起,屋里传来尖利到近乎凄惨的叫声。 而包有,无意识地转动着拇指上那只祖母绿扳指,神情淡漠地看着这一切,。 可包有跟魏珞怎么会凑到一处? 难不成,那个被烧死的就是魏珞的妻子? 念头闪过,杨妡蓦地又惊出一身冷汗。 想一想还真有可能,魏珞确实因战功而得封将军,班师回朝时受到无数追捧。 前世她见死不救,这一世来了报应,也叫她丧身火海。 杨妡猛地愣住,突然想知道那个被烧死的将军夫人到底是谁,会不会就是原身小姑娘? 这一世重复了前世,仍是她嫁给魏珞。 但,她又怎么去求证,该向谁求证? 而且,假如真这样,她到底还要不要跟魏珞成亲? 这个世间,所有人都懵懂无知地生活,唯独她是两世为人,目睹过那些可怕的情形。 杨妡只觉得头又大了,自己仿佛置身于茫茫雪海,视野之内尽是白色,不见半点人烟。只有她形只影单地站着,找不到可依靠的人。 正迷茫中,听到魏珞温和的声音,“那天过后,我又找上门探望过两次,他体格真是好被马蹄子踩一下根本没伤着筋骨,而且天生一把子力气,附近几个混混都在他拳头底下吃过亏,正巧他就住在双榆胡同附近,我就拜托他照应一下铺子……对了,赵元宝隔几个月就往江南去,他说那边衣裳式样比京都好看,首饰样子也漂亮,等他下次去的时候要不托他带几支簪子给你?” 杨妡本能地拒绝,“不要!”定定神,又道:“府里姑娘的钗簪都是外头银楼里送过来选的,要不就是长辈所赐,件件说得清来历,不可能随便戴别人给的首饰。你要送了簪子来,是想要人知道我与你私相授受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魏珞一脸着急地解释,“我是看你平常不怎么戴首饰,就想送几只给你……要是不方便戴,你就先收着,等以后成亲戴也成。” 这么高大魁梧的男人,看上去果敢又刚毅,唯独对她,如此的小心翼翼呵护备至。 她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 再者,被烧死也未必就是她,至少她就没有个叫青枝的丫鬟,以后也不会有。 杨妡木木呆呆地望了他片刻,心一点一点地活络过来,弯了唇角,轻声道:“我不喜欢金簪银簪,你如果看到有卖好看的石头或者珠子,就帮我挑几对,别太贵了,不懂行情的人很容易吃亏上当……我回去了,你也回去好生歇着,在外头跑一天不累吗?” “不累,”魏珞憨憨地笑,紧紧握一下她的手,很快松开,“你回吧,等中元节咱们一道去庙会,我给你买些好玩的东西。” 杨妡“嗯”一声,转身出了柳林。 夜确实有些凉了。 杨妡衣衫被汗浸过,晚风一吹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非常难受。她片刻不愿多待,叫声红莲匆匆回到屋里,就吩咐洗澡水。 红莲见她脸色不好,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吓得脸都白了。 好在青菱已将洗澡水备好,杨妡试了试嫌凉,又添上两瓢热水,才让红莲伺候她褪下衣衫。 红莲趁机上下打量她一番,周身上下白净细嫩,并无意外之处,只除了右手的腕间有圈淡淡的红,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出来。 可见,并没有发生什么。 红莲轻舒口气,悄悄退了下去。 青菱已将杨妡要更换的衣裳准备好,见红莲出来便冷了脸道:“黑灯瞎火地怎么玩到现在才回来,也不瞧瞧什么时辰了?我刚打发红芙去找你们,你没看到她?” 红莲其实看到红芙出去了,但没敢出声招呼,只低了头心虚地说:“没看见,兴许走两岔了,要不我出去把她叫回来。” “不用了,这么找来找去的,惊动了人还有什么脸面?我跟她说了,不管找没找到,附近转一圈就赶紧回来。你呀……姑娘身子弱,夜里还时不时有不好的东西出没,倘若姑娘被冲撞了,有你哭得时候。” 红莲咬咬唇,没再开口。 杨妡完全没有听到两人的谈话。 木桶里温热的水祛除了浑身的冷意,也消散了因出汗而产生的黏腻。 她双手扶着桶沿儿,两眼微阖,静静地思量着,中元节她不想去护国寺庙会了,她得去广济寺找方元大师问个清楚明白。 上一世,她不到三十就亡故,这一世不管将军夫人是不是她,她都不想早早死。 要真是这样的话,还算什么命理富贵有福报? 她要跟魏珞白头到老,要跟他生儿育女,这才是真正的福报。 想到方元大师,杨妡心里有了些许底气,即便她两世都是命运多舛,大师能知古今通鬼神,肯定有能力帮她化解。 即便他不愿意,她也得使劲磨,直磨到他答应为止。 这一夜,杨妡睡得有些晚,而隔壁魏府的正房院,厅堂里的灯烛也没有熄,秦夫人正坐在椅子上默默垂泪。 魏璟神情淡漠地站在她面前…… 第92章 赎身 秦夫人哭一阵子, 抹把眼泪,恶狠狠地说:“阿璟, 你要是不愿意就别娶, 明天我就给老夫人说,当妾可以, 正妻绝对不行。什么猫三狗四的, 是嫁不出去了吗,使这下三滥的手段非往屋里塞,我倒不信了,你就非不应, 老夫人能硬按着你的头拜堂不成?” “娘,算了,您别平白跟着受斥责,也别说什么妾不妾的, 就按祖母的意思娶回来便是……反正不是五妹妹, 娶谁都一样。” “可是……”秦夫人看着相貌清俊的儿子,满心里都是苦涩, “娶妻当娶贤,她可是占着你嫡妻的名分,以后你不管再看中谁, 最多也就是个妾,要在她面前立规矩。” 依着毛氏宠爱杨娥的劲儿,会容得魏璟纳妾吗? 即便纳回来,也会闹得家宅鸡犬不宁吧? 秦夫人几乎能想象到魏璟屋里妻妾争风的情形, 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又滴滴答答往下淌。 魏璟叹口气,上前揽住秦夫人肩头,“娘放心,我屋里的事儿会处理好,已经夜了,您早点儿安歇,我回去看会儿书,还差一个月就馆选了。” “你去吧,别看太晚,厨房里炖了燕窝,记得趁热吃。”秦夫人眼泪汪汪地送走魏璟,越想越是不甘心。 上次毛氏哄骗魏璟,说只要他考中进士就替他求娶杨妡,魏璟日夜苦读终于榜上有名,毛氏却出尔反尔,非得逼着人家好好的姑娘来做妾。 杨家不但不同意,就连明媒正娶也不愿意。 当初魏璟有多努力,那会儿就有多失望,连醉好几天,人都瘦得脱了形。 过了三个月,魏璟好容易缓过劲来,开始上进准备翰林院馆选,毛氏又弄了这一出。 她到底要干什么,也不动脑子想一想。 杨娥能想出这种馊主意来,以后还能指望她身正影直地教导儿孙吗? 府里有这一老一小把持着,魏家早晚都得败落。 秦夫人满脑子苦闷,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魏璟也没睡,手里捧一卷史书,看了半天都没翻过一页。 扶葛探头进来瞅了一眼,很快又缩回身,将窗边艾草换了一扎点上。 屋里顿时传来艾草独有的苦香。 魏璟颓然将书放下,合衣倒在床上,嘴角沁出一丝冷笑。 今天,自毛氏说完给杨娥主持公道那话,他就回了府。路上遇到三两个丫鬟,他觉得满身燥热,竟有些撑不住想要上去搂抱一番,强撑着回屋灌过一壶凉茶又拿冷帕子净过脸,身上那股莫名的热才散去。 魏璟又不是傻子,将事情头尾一想就猜出个七七八八,再跟秦夫人两下一对证,真相就原封不动地显露出来。 引他上钩的帕子应该是沾过药粉的,要不怎么会有那么甜腻的桂花香,而且小丫头特地在上风处抖了抖,露出上面绣着的名字。 然后他就跟猪油蒙了心似的,不管不顾地跟在小丫头的后面,甚至在看到“杨妡”柔弱的身影时,他身体的某一处还悄悄地抬了头。 否则,旁边还有丫鬟在,他怎可能当人面轻薄“杨妡”。 再者,当时凝碧楼戏台刚开场,锣鼓喧天的,怎么别人没听见那声尖叫,偏偏毛氏就恰巧经过听见了? 毛氏真正是个“好”祖母,杨娥也真正是个“好”表妹。 两人合着伙儿算计他,他当然得“好好”对待杨娥,遂了她的心愿。 魏璟“呵呵”冷笑,猛地吹熄了蜡烛。 夜空墨蓝,月色浅淡,使得天际缀着的繁星愈加明亮,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像极了杨妡那水秋水剪瞳。 魏珞打两趟拳,自井里提上半桶水,哗啦啦浇在身上。 天热,井水便显得格外凉。 这凉意将他才始出得一身热汗尽数驱散,从内而外地清爽。 承影忙不迭地将棉帕递过来,低声问道:“张大娘锅里留着大骨汤,您要不要喝一碗?放到明早怕是要坏了。” “好,”魏珞应着,用棉帕把身上水珠擦干,也不顾裤子是半湿的,大大咧咧地坐在石凳上,仰了头望着天上繁星出神。 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种莫名的感觉——杨妡似乎对薛梦梧非常关注。 记得上次他无意中提到,她就像受了惊似的,而这次,有一瞬间,她的脸白得可怕,仿佛马上要晕倒似的,手也凉得吓人。 为什么呢,难不成她认识他? 可想想就知道根本不可能,薛梦梧到京都没两年,而杨妡又养在深闺,一年之中除去有数的几个日子能出门,其余时间都在内院,即便想认识也没有机会。 突然地,魏珞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杨妡跟自己一样,也是重活一世的? 转念一想,便否认了。 初次见面的时候,他看得分明,杨妡根本不认识自己。再者,倘若她重活一世,肯定会对魏璟避而远之,灯会那天就不可能随魏璟过去。 还有上一世,两人相处并不和谐,她待他有多淡漠多畏惧,两个人都知道,再世为人,她会愿意嫁给他? 也不知她前世最后如何了,听到他亡故的消息,有没有为他流一滴泪?或者,会觉得轻松了很多,终于能够摆脱他,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只要做得隐秘,再不会有人知道。 魏珞轻轻叹口气,就听身后脚步声响,承影端了大盆过来。 “里面还有不少肉骨头,我把浮油撇掉重新热了热,”说着泰阿拿着三只碗并一碟馒头也自屋里出来。 三人也不点灯,借着月光星光啃完骨头喝完汤,心满意足地擦擦嘴。 魏珞低声吩咐,“这几天去打听一下五姑娘。” “打听什么?”承影问道。 “随便,能打听到什么就是什么,喜欢的东西,讨厌的东西,小时候的事情,不拘什么都可以。” 泰阿想了想,道:“我们也只能在外院打听,可内宅女子的喜好基本传不到外头,怕是根本打听不到有用的消息。如果问太多了,于五姑娘声名有损,爷想要知道什么不如直接问杨二老爷。” 魏珞沉思片刻,“你说的对,是我考虑不周,你们也别特意打听了,平时留心着就行。我找个由头问问二老爷。”说罢,起身进了屋。 承影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问:“爷打听五姑娘干嘛?” “你脖子上面长得什么,不会动动脑子?”泰阿弹一下承影脑门,“自然是问清楚了以后讨好五姑娘,你没注意,爷对五姑娘的事儿格外上心,就为个葡萄枝子跑了趟大兴,又跑趟昌平,还往宁夏写信。你好生学着点儿,以后五姑娘嫁过来,肯定会跟着好几个陪嫁丫鬟,你表现得好,没准五姑娘就准许你娶一个。” “真的假的?”承影“嘿嘿”傻笑两声,“我就隔着老远看过五姑娘两回,也没注意她身边丫鬟长什么样,有没有好看的?” 泰阿又弹一下他的脑门,“自己打听去。” 魏珞耳力好,隔着洞开的窗棂听到两人嬉闹声,想象着杨妡嫁过来之后的生活,慢慢弯了唇角。 *** 有了毛氏跟魏氏的操办,杨娥的亲事进行得非常顺当,无论问名还是纳吉、纳征都遵循了古礼,极为体面。 婚期也定好了,十月二十八,双月双日的大吉日子,剩下不到四个月的准备时间。 按照万晋不成文的风俗,女子出嫁最好在十五到十七岁之间,满了十八就可以称作老姑娘了。说出去不太好听。 只是时间有点赶。 毛氏把内院风景最好的来仪阁安排给魏璟做新房,不但让匠人粉刷了墙壁,更换了门窗,还加盖了一排后罩房。 杨府这边,魏明容的嫁妆尽数留给了杨娥,包括一整套的花梨木家具。 魏氏拿出公中的一万两银子给她添置了两间地角极好的店铺和四百亩地,还余下三千两,魏氏又私下添补了些,凑成六千两,当作压箱银。 嫁妆解决了,剩下的只有喜房内的各样绣活儿。 诸如喜帕、喜帘以及椅子上搭得椅袱等物在喜铺里都能买到,唯一需要杨娥亲自动手的就是嫁衣。 魏氏特地从针线房挑了四个手艺好而且父母均在儿女俱全的绣娘给杨娥打下手。 凡此种种琐事,张氏一概未参与,秦夫人也没插手。 魏璟也只是冷眼看着,不曾发表任何意见,却在个月色极好的夜晚又去了位于教坊胡同最尽头的知春院。 老鸨见到他,知趣地将他让进月娥的房间,置办上四道清雅小菜并一壶酒送了过去。 月娥苍白着脸跪在地上,颤巍巍地给他斟满一盅酒。 魏璟慢慢啜一口,柔声问道:“小娥,你身上的伤好了吗?” 月娥身子僵一下,没有回答。 自从端午节不久魏璟头一次来过之后,他又来过三回,前两回还好,动作虽粗鲁却并没伤了她,上一次是十天前,他真正动了手,一边撕扯着她的头发一边扇她耳光,嘴里还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骂。 她疼得几度昏死过去,又被他打醒。 终于熬到天亮,她再度醒来,发现他跪在床边,正耐心地给她上药。药是好药,抹在身上清凉舒爽,那些淤青伤痕早就淡了,可心底的伤口却始终难以愈合。 魏璟见她沉默,便不再问,伸手拉她起身撸了衣袖,月娥挣扎两下挣不脱,泪水忽地涌出,顺着脸颊滚滚滑下。 魏璟瞧她白嫩的胳膊上青痕犹存,却不像那天那般骇人,掏帕子替她拭了泪,“我替你赎了身可好?” “不!”月娥厉声拒绝,泪水流得更凶。 在知春院,好歹有老鸨支应着,而且四周都是房间,他或许能稍微顾忌些,倘或给他赎了身,带到处偏僻屋舍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岂不被他折磨死? 魏璟见她流泪,楚楚可怜中尽显柔弱,声音放得愈加和缓,“你跟了我吧,我给你置办一处宅子,买几个下人伺候着,你给我生个孩子……你放心,我再不会那般待你,不会再没轻没重地弄痛你。” 月娥狐疑地看着他,眼里尽是不信。 魏璟想一想,取下簪发的玉簪,往桌子上一磕,玉簪应声而断,落在地上。魏璟正色道:“皇天在上,我彦章以此立誓,今后必善待月娥,若违此誓,便如此簪。” 月娥伸手将两截玉簪捡起,重新对好了放在桌上,低声问道:“公子这是为何?以公子人才,想要什么样的良家女子得不到,何苦消遣于我。再者,我并非自由身,妈妈指望我们赚钱,怎肯轻易撒手?” “我说话当真,你只需替我生个儿子就行,生出来我亲自教导,别的不用多问,我定然保你一生无虞……这几天我先去打点住处,你把你需要的东西收拾好,老鸨那边我自会跟她交涉。” 月娥觑他神态严肃,有几分信了,双膝一软复跪在地上,“奴家若真能脱离此处,定一日三次在观世音菩萨面前为公子祈福,望公子平安康泰诸事顺遂。” 听到“诸事顺遂”四字,魏璟眸光转冷,很快便掩藏起来,拉了月娥的手,“你陪我吃一盅,吃完了早点歇息……” 第93章 纠结 转天, 魏璟衣冠楚楚容光焕发地自知春院出来,回府换了件衣裳, 没耽搁, 径自往东长安街附近寻房屋经纪。 翰林院就在承天门东,靠近六部的地方。 魏璟对馆选颇有几分把握, 将宅子选在东长安街, 届时出入要方便许多,又能掩人耳目。 此时,杨妡正准备到角门坐车去广济寺。 早在半个月前她就跟张氏说定,中元节不去护国寺庙会, 而是往广济寺去拜见方元大师。张氏因意外有孕,正想感谢大师,而且以前曾在那里为杨妡原身点过长明灯,也该再续几年香油钱, 所以满口应了。 张氏身子笨重不便出门, 遂将这两件事分别嘱咐给杨远桥和杨妡。 本来也想让齐楚一道去散散心,齐楚说杨妡既已出门, 张氏独自在家不免寂寞,便留下照顾张氏。 杨娥准备嫁妆脱不开身,杨娇本不打算去, 可被薛姨娘劝说着,只得换过衣裳也跟了去。 如此,杨妡与杨娥各带两个丫鬟同坐一辆马车,而杨远桥带着两个小厮并四个护院骑马相随, 真正算得上是轻车简从。 出得角门,杨妡抬眼就瞧见与杨远桥站在一处的魏珞。 仍是素常穿的鸦青色长袍,腰间束着靛青色腰带,除去头上别着根玉簪外,浑身上下再无饰物,连男子常戴的玉佩荷包甚至折扇都没有,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杨妡莞尔,缓步过去,先对杨远桥行个礼,甜甜地问候,“爹爹安,”又转头望着魏珞笑,“表哥安。” 她穿件豆绿色杭绸比甲,白绫立领小衫,青碧色的八幅湘裙,上面绣着嫩白、鹅黄的忍冬花,衬着她纤弱的腰肢盈盈不堪一握。而头发简简单单绾成圆髻,带着往常那只珍珠花冠,耳边也缀了对小小的珍珠耳环,简简单单清丽无比,像是清晨擦过湖面吹来的风,清凉温润。 魏珞眸光闪了闪,盯牢她瞧了两眼,才弯起唇角,“五妹妹。” 杨娇跟着过去给杨远桥行了礼,可瞧见魏珞时,目中不由露出一丝轻蔑。 她虽然是个庶女,不如杨妡漂亮不如杨妡乖巧,可要嫁的夫君却胜她百倍。眼前这人有什么好,一无功名二无差事,至于长相,如果扔到煤堆里也不知道能不能捡出来。 想到此,杨娇抿着嘴儿笑一笑,踩着车凳率先上了马车。 魏珞根本没理会杨娇,他全副注意力都放在杨妡身上。 纵使泰阿没有特意打听,可还是知道了些许消息,其中流传最多的就是,两年前她曾经从玉屏山摔下来过,已经断了气,据说二太太张氏抱着她跪在观世音菩萨像前求了一夜,第二天她竟然缓过来了,而且毫发无伤。 府里人都说杨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话很快得到了验证,广济寺的方元大师极少现于人前,却特地邀她参禅并留饭。明心法师也曾说过,杨妡命理富贵,是有大福之人。 魏珞特地往玉屏山跑了趟。 玉屏山在京都西郊,骑马约莫大半个时辰。山不算高,上面有亭台有楼阁,更是种了不少梅树,颇得文人墨客的喜爱,每逢暮冬或者早春,他们就呼朋唤友结伴而来饮酒作乐。 张氏的田庄在玉屏山下,差不多一百五十亩的山林地,由四家佃户照看着。 提起杨妡,妇人们印象很深,“……长得很俊俏,就跟画上画的一样,就是害羞不怎么爱说话,以前再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闺女。幸好福大命大,真的,当时摸着身子都快冷了,谁知道竟活过来了……真是菩萨显灵,保佑二太太和五姑娘长命百岁。” 自玉屏山回来,魏珞思量了好久,再去竹山堂时就隐晦地问起杨妡的喜好。 杨远桥倒也没瞒着,乐呵呵地说:“女大十八变,相貌长开了,性子也变了,以前看见我就躲着,现在巴巴从我这里寻摸好东西,这不刚买的一只花斛被她顺走了,说上面美人好看。”说罢,瞧见旁边的折扇,“刷”一下展开,“倒是有孝心,买这把扇子给我,扇骨还行,这画却拿不出去,只能在家里用用。” 扇面是遍地黄沙中横着半截枯木,枯木一端突兀地开了朵红花,朱砂与赭黄均为浓墨,互相映衬着,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落款处是若尘的名字。 魏珞知道若尘,前世他的画曾是千金难求,就连李昌铭想买一幅都寻摸了好久才得偿心愿。 难道杨妡真能慧眼识英才? 想一想,再着意打量几眼,含笑问道:“五妹妹眼光很独到,是什么时候买的?” “去年?不对,是前年,前年护国寺庙会上,她买了两把,一把孝敬了大伯父,一把孝敬了我。阿峼也看好了,提过几次想要,可真是阿妡一片孝心,我不能辜负了,就没给……你也觉得好看?” 庙会是中元节,她在玉屏山摔着是五月份。 魏珞浅笑着点点头,“这画寓意很好,枯木逢春,意味着绝境处有生机,不错。”而眸光却渐渐深了。 一个念头突兀地从脑中闪过,虽然荒诞虽然不经,却由不得他不信。 既然他都能死而复生,杨妡又为什么不可以? 只是现在的杨妡绝非从前那个,那么她到底是谁,又从哪里来,而原本那个害羞寡言的杨妡又到了哪里? 是不是因她强占了原主的身体,才使得原来的杨妡无法回归本位,不能安享天伦之乐? 也不知杨远桥与张氏是否察觉到。 杨远桥肯定是没有的,他提及杨妡仍是眉飞色舞一片拳拳父爱,而张氏呢? 她可知道天天围在自己身边打转的女儿已经是另外一个人? 魏珞心中百味杂陈,百感交集。 杨妡是他的执念,是他的魔障。 他记得深切,在前世,秋雨萧瑟,她一身素衣站在廊檐下,茕茕孑立,干净得不染半点尘埃,就像冬日供在青花瓷盘里的水仙,纤细娇弱。 而今生,她容颜不改,仍是往日的精致动人,可性情却变了。 她会娇,弯了眉眼,清澈的眸子里隐一丝娇藏一丝媚,声音娇娇柔柔,“手疼得厉害,你帮我揉揉。” 她会气,仰着头昂起下巴,身量不高气势却不弱,圆睁着的杏仁眼里全是怒火,“我爱看什么就看什么,你操得那份儿闲心?” 她会恼,粉嫩似桃花的指尖隔着衣衫一下一下掐在他臂上,“你是猪啊,你到底懂不懂,你笨死了。” 她也会害羞,低着头,白净的脸颊染着粉色,声音细小如蚊吶,“我真心想嫁给你,只要你待我好,我便不后悔。” 她柔若无骨的小手包在他的掌心,细腻柔滑。 每每思及那天情形,魏珞的心便似烙铁烙过般,滚烫而熨帖。 前世的杨妡是他永远无法触及的痛,只能远远地看着,而现在的她,鲜明又生动,教他怜教他爱,恨不能捧在手心里宠着,养在心尖尖上疼着。 想到原本羞羞怯怯的小女孩很可能像孤魂野鬼般四处游荡,他会心疼难受,可转念一想,若是先前的杨妡回来,现在这个水灵灵活泼泼的她又不知会到哪里去,一颗心便好似生生被切掉一半,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思量来思量去,魏珞纠结了好几天都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告诉杨远桥。 而中元节已经到了。 当杨妡俏生生地自角门出来,魏珞感觉自己心跳猛地停了半拍。 他曾经听人说过,被鬼怪附身要做道场喝符水,还要架起来用火烤,直到将鬼怪驱除为止。而鬼怪离开,肉身也差不多去了半条命。 眼前这个女孩,生得如春花般娇媚动人,笑起来有一对浅浅梨涡,会软了声音,甜甜地唤他“表哥”。 他真要那般待她吗? 不!魏珞情愿自己喝符水被火炙,也不愿她受到一丝半点的伤害。 见马车已离开,魏珞回过神,翻身上马,追了过去。 吴庆将车驾得急,车帘摇晃,稍侧头就能看到外头的情形。 杨娇靠在车壁,眼观鼻鼻观心,明显一副不愿开口说话的样子。杨妡自然懒得上赶着搭理她,往窗边靠了靠。 杨远桥在头前带路,魏珞错后半个马身跟着,透过车帘就能看到他的身影。 因是中元节,许多人要往护国寺听经赶庙会,吴庆怕路上堵塞,特地绕远走了条僻静的小路。 看外面没什么人,杨妡索性将车帘掀开一条缝,肆无忌惮地往外瞧。 街边无风景,她看得是魏珞。 因为一路骑马,他脸庞脖颈沁出一层薄汗,被阳光映着,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杨妡心一动,唤道:“表哥。” 魏珞已察觉她在看自己,本是强忍着不回头瞧,此时听她唤,便缓了马速,佯恼道:“往里面坐一坐,不许把头探出来……什么事儿?” 杨妡笑笑,把手中帕子递过去,“表哥擦把汗。” 叠的方方正正一张素绢帕子,角上绣了丛鹅黄色的忍冬花。 魏珞侧头,看到她乌漆漆的双眸,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眸光清澈,却天生带着三分媚,直直地缠住了他的眼。 魏珞吸口气,接过帕子,顺势将车帘拢上,“就快到了,别探头探脑的。” 就听车里低低一声笑。 魏珞心头热热一荡,没用帕子擦汗,而是小心地收在怀里。 再行不多时,便到了广济寺。 因香客大都往护国寺去,广济寺反而比往常清静。 趁着杨远桥跟知客僧商谈重塑观世音金身之事,杨妡去了后殿点着长明灯的香火堂。 一排三盏灯,最东边写着杨氏女的字样,是为原主小姑娘供奉的。 中间一盏写着杏娘。 而最西边那盏写着薛氏两字。 当初为避张氏眼目,杨妡没敢写薛梦梧的真名,只用了姓氏。 杨妡默默看了片刻,俯身,将最西边那盏灯吹灭了,拿出张氏给的银票对对管香火的沙弥道:“中间这盏再点五年,东边那盏一直点着吧,这是香油钱,如果不够了找人往文定伯府送个信儿。” 沙弥扫一眼杨妡,接过银票,双手合十,低念一声,“阿弥陀佛……” 第94章 试探 杨妡重新回到大雄宝殿, 等着杨远桥与知客僧商议完才一道出来。 魏珞则坐在树荫下的石阶上,两条大长腿随意地舒展着, 手里拿半截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竹筒, 正用刻刀认真地雕刻着什么。 杨娇方才去求了签,正低头看着签文, 她一向神情淡漠, 并瞧不出是欢喜还是忧伤。 杨远桥笑着问道:“阿娇求得是什么,签上怎么写的?” “求着玩儿的,”杨娇一把将签文攥在手心,敷衍地笑笑, “父亲的事情办完了?” 杨远桥瞧出她不想给人知道,并不强求,温声道:“商定了,等天气凉起来请匠人鎏一层金即可……走, 咱们往方元大师那里看看。” 几人一道走向静业堂。 门口小沙弥仍是先前那个, 但较之两年前长高了许多,也壮实了些, 双手合十,恭敬地道:“大师正在见客,请几位施主稍候片刻。” 杨远桥应声好, 往旁边树荫下站了。 不多时,便听脚步声响,那人走路不抬脚,鞋子蹭着地面, 发出拖拉拖拉的声音。 杨妡骤然转过头,正见一位二十出头的男子走出来。 那人中等身材,穿月白色长衫,眉似远山鼻若悬胆,眼窝略略凹陷,一双薄唇紧紧抿着——不是薛梦梧又是谁? 杨妡再想不到会在此处见到他,一时失态,直直地盯了他望过去。 薛梦梧敏锐地察觉到,回视过来,见是个相貌极漂亮的女孩,不由弯起唇角,笑着点了点头。 魏珞自见薛梦梧出来,视线就没离开过杨妡的脸,将她神情尽数收在眼底,心里暗叹:果然她是认识他的。 杨远桥全然没有注意,见薛梦梧离开,就跟小沙弥道:“我是文定伯杨府第二子,特来向大师致谢,烦请小师傅进去通报一声。” 小沙弥进去打了个转儿,很快回来,朗声道:“大师说万事自有缘法,请施主无需挂怀。若施主执意要谢,就等小公子出生之后,分发几卷经书供人诵读。” 杨远桥微愣,心道大师果真佛法高深,张氏并未四处张扬此胎为男,而别人也断不会在方元大师耳边提起此事,他竟能掐算出来,真乃高人。 听得小沙弥如此说,忙不迭地答应了。 杨妡却是不依,她还惦记着自己会不会被烧死,趁杨远桥跟小沙弥客气之际,闪身走了进去。 小沙弥忙出声阻拦,“哎哎,施主留步。” “我有事儿找大师,”杨妡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就听屋里传来一把苍老的声音,“既然来了,就让她进来吧。” 小沙弥忿忿不平地跺了跺脚。 杨妡回头朝他挑衅一笑,抬脚迈过门槛。 此时已近午时,艳阳高照,殿内仍沉闷阴暗,无量寿佛面前供案上点着数根蜡烛,烛火飘摇,映出佛像的影子也飘忽不定。 方元大师盘膝坐在蒲团上手里捏一串佛珠,少顷回过头,问道:“生死富贵自有天定,施主何需多虑。” 记得上次他还是满头墨发,相貌清癯精神抖擞,这才两年不见,他头发大半斑白了不说,面颊也苍老得厉害,先前墨蓝的眼眸像是蒙了层雾霾,呈现出沉沉死气。 杨妡吓了一跳,关切地问:“大师生病了,看过郎中没有?” 方元大师摇摇头,“不用,我寿限已到,看也没用。” “怎么没用?我去请个太医给大师开个方子,用人参炖了鸡汤天天喝上一碗,能多活好几年……说句逾距的话,佛门虽然讲究茹素,可人不能天天吃菜叶子,还是稍微沾点油水为好。实在不愿意,那就每天含片人参,能强身健体。” 方元大师微微一笑,伸手指了对面蒲团示意她就座,缓缓道:“我今已一百又八岁,用再多人参也于事无补。” 一百零八,一百零八……她前世才活到二十五,如果今生真的被烧死的话,至多也是二十出头,两世加起来不到人家活的一半岁数。 杨妡无限怨念地想了片刻,开口道:“大师还是接着吃素吧,当我没说……我今天也跟着大师吃素。” 方元大师莞尔,点点头,朝外扬声喊了句,“杨五姑娘留饭,待会儿多送一碗斋饭。” 外面有人应了。 杨妡道:“多谢大师赐饭,我还想问您,我这辈子到底能活到几岁死?” 方元大师笑道:“前次我已说过,尽己责听天命,自有福佑加身。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何必强求,不该是你的,即便强求也求不到,就像刚才那位施主。” “他求得是什么?”杨妡忙问。 方元大师但笑不语。 杨妡碰了个软钉子,却也不着恼,笑眯眯地仰了头看那面目庄严的无量寿佛。 少顷,有沙弥送来斋饭。 此次比上次更简陋,不过大半碗白米饭,一碟香油拌绿豆芽,一碟黄瓜配豆酱,再一碗清可见底的菜汤。 杨妡问道:“外头我的家人还在不在,他们可有饭吃?” 沙弥道:“空净师弟已说了大师交代留饭,已有知客僧请他们去用斋饭,知客堂的斋饭要比这里丰盛些。” 杨妡放下心,沉默地用过饭,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瞧见烛光下方元大师老迈的面容,停下步子问道:“大师,我几时再来看您?” 方元大师笑一笑,“不用,你且记着,要心中有佛,常存善念。” 杨妡点点头,屈膝福了福。 走出昏暗的大殿,入目阳光明媚绿树葱翠一片勃勃生机,杨妡心底忽然升起几分悲凉,回头再瞧一眼大殿,慢慢往院外走。 门口小沙弥还记恨着她,翻个白眼双手合十,极不情愿地道:“施主慢走。” 杨妡道:“你不用瞪我,你忘了上次我给你窝丝糖吃。” 小沙弥记性颇好,立刻回道:“我还帮你打洗脸水,还帮你叫丫鬟来。” 杨妡觉得好笑,便道:“既然你我都有了交情,你为何不让我进去?” 小沙弥不忿地说:“你们来除了求这个就是求那个,大师如今精神不济……”说着声音一哽,带出几声泣意。 杨妡了然,低声道:“我原是不知,给你赔个不是,反正大师不让我再来瞧他。你好生修着佛法,下次我遇到难题,就来求你开解。” 小沙弥听了,脸一红,“我不行,大师说我至少修行二十年才算入门。” 杨妡笑道:“那也无妨,以后我再来,再不济我还有后人,总之你不许推三阻四地拦着。” 正说笑着,便见小径尽头,魏珞迈着大步急急走来,红莲提着裙角小跑着跟在后面。 看到两人谈笑晏晏,魏珞有些讶异却又有些释然,淡淡道:“岳父说早点回去顺便拐到护国寺那边赶个庙会,他们还在用饭,我吃得快,先过来接你。” 杨妡跟小沙弥道过别,随着魏珞往知客堂走,一路只觉得魏珞似是有些不对劲儿,可仔细想又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只得作罢。 先前杨远桥见杨妡私闯静业堂,本是为她捏着把汗,又觉得教女不严脸上无光,不想沙弥竟然说方元大师留饭,可见大师并不曾见怪,且对杨妡仍是另眼相待,心头顿时松快下来。 因想到张氏独自在家不曾出来见这热闹,而且她产期大致在十月中旬,就想给张氏以及幼子买几样新奇的小玩意儿,故此想早点回府,顺路往庙会看一眼。 杨妡到了知客堂,正好杨远桥等人用完午饭,便不耽搁,直接下山坐车。 晌午过后,庙会上的人比午前少,但仍是人山人海拥挤不堪。 杨娇自打求签之后就没什么精神,此时也不想逛,便留在车上歇息。 魏珞主动提出带着杨妡。 庙会上规矩本就松散,不少年轻的小夫妻拉着手逛街,杨远桥并非迂腐之人,略略叮嘱几句,又约定好时辰,就由得他俩自行玩去。 杨妡中午吃得简单,见到街道两旁琳琅满目的小食铺子就拔不动腿,怂恿着魏珞帮她买了碗白汤杂碎,坐在桌旁有滋有味地吃。 吃了大半碗,觉得吃不下了,就往卖杂物的摊子前逛,走不多远便瞧见上次她买扇子的摊主。 杨妡目光一亮,急步走过去,一把一把扇子打开了问:“您这里有没有若尘画的扇面?” “没有了,他的扇面不好卖,姑娘看这把,正经湘妃竹的扇骨,扇面是刘奕辰的山水,还是洒金的,多喜庆……姑娘来一把,便宜,才二两银子。真的,单一幅刘奕辰的山水画就不值这个价儿,你要真想要,三两银子两把。” 杨妡摇头,“我就想要若尘的,不拘扇子,要是有他写的斗方或者画作都可以。” 摊主想了想,自旁边麻布袋子中寻出个卷轴,“这倒是若尘的,画是好好的,就是前几天不小心把裱糊的纸弄破了,正要重新去裱,你若要,六两银子不还价。” 杨妡抻开卷轴仔细瞧了瞧,落款果真是若尘,字体并印章跟先前买的扇子毫无二致。 眼下若尘尚未成为出名,想必也没人愿意临摹他的画。 杨妡不假思索地让红莲付了银子。 魏珞看在眼里,愈发坚定了先前猜测,思量来思量去,心一横领着杨妡拐进旁边小胡同,低声问道:“你喜欢若尘的画,为什么?” 杨妡正沉浸在捡了大便宜的喜悦中,笑着回答:“好看啊,你不觉得,而且以后会很值钱。” 魏珞咬咬唇,又问:“你还记得天启五年发生了什么事儿?” 天启五年? 杨妡迅速地在脑子里过了遍,“没大事啊,发生了什么?”话出口,已觉出不对,现在才是天启四年,他为什么问起明年的事情。 脑中顿时“嗡”一声,手中卷轴跌落在地。 魏珞追问:“你不记得了,再想想。” 天启五年,甘肃地动,连累宁夏十余城镇遭殃死伤愈千人,又逢瓦剌人入侵,天灾连着人祸,不但百姓苦不堪言,就是他们这些军士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魏珞当时身在宁夏,印象特别深刻,他没想到得是,杨妡是真的不知道。因为杨妡远在京都,又身处杏花楼,宁夏与甘肃的悲苦完全不能阻挡她们吃喝玩乐。 只是魏珞接二连三的追问,杨妡已生出警惕,掩饰般怒骂一声,“你脑子魔怔了,明年的事情谁会知道?”转身就往庙会走。 魏珞拔脚要追,瞧见地上卷轴,忙俯身捡了起来,只这一会儿功夫,杨妡已消失在人海中不见了踪影。 红莲原本远远地站着,见杨妡与魏珞先后离开,赶紧追上来,问道:“姑娘呢?” “拿着,”魏珞将卷轴往她手里一塞,急急往前走,见不远处一个穿月白色绫袄豆绿色比甲的女子,他一把拉住她,“阿妡。” 女子“呀”尖叫着跑了。 魏珞没头苍蝇似的乱蹿,见到个身形相像的就上前抓,连番认错了四五人,换来无数痛骂。 却始终没见杨妡的人影。 他傻傻地站在大街当间,漫无目的地四下张望着,可庙会上本就人多,杨妡身量又矮,走在人堆里根本看不到。 心一点一滴地往下沉。 杨妡年纪小,又生得那般出众,要是被人拐骗了去……魏珞又悔又恨,用力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只觉得头顶的天都塌了。 就算杨妡是重活一世如何,就算她并非原主又如何,只要能找到她,他必定死死守住这个秘密,不去追根究底,也不让别人发现。 只要她能回来…… 第95章 退亲 杨妡悄悄自卖布匹的摊位后面探出头, 深吸了口气。 适才魏珞接二连三的问题实在太过震撼, 她慌乱之余根本没想出如何应对,只得仓皇避开。躲藏这一会儿倒是想明白了, 不管魏珞是试探也好, 还是真正确定了,她总归死咬住不承认,谁又能奈她何? 何况还有张氏,张氏定然会一力保护她。 只是, 魏珞究竟怎么看出来的,为什么要问起天启五年, 是不是他也真正经历过天启五年的事情? 杨妡足有七八分把握确定魏珞必然藏着什么秘密, 但是她前生就知道魏珞以后成了将军, 今世认识他才两年, 对他日常习惯根本不了解, 又如何求证? 难道要派个人去宁夏打听? 这根本不可能, 别说她现在手里没钱没人, 就是有, 也不值当费这个事。宁夏天高皇帝远,路途又不太平, 谁肯去呢? 或者问问魏珺? 他们是未婚夫妻,她打听魏珞的事情也算顺理成章。 转念又一想, 他们两个的亲事怕是要黄了。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很难拔~出来,她无法忍受身边人无时无刻地窥探着自己。 而且, 魏珞既然有此怀疑,想必也不愿跟个疑似鬼怪之人共同生活,说不定还怕她是个妖怪吸食他的阳气呢? 杨妡想笑,却笑不出来,又仔细考虑片刻,才整整衣裙,从悬挂着的布匹后面慢慢走出来,若无其事地顺着街边摊位一个一个逛。 魏珞已急得有些发疯,傻子般得横冲直撞,他本长得壮实,面目因绝望而呈现出几分狰狞,行人见了只以为他是疯癫之人,无不躲避着他走,倒给他留出很大的空间。 魏珞迈着大步渺茫地四处搜寻着,突然眼前一亮。 就在旁边卖九连环、孔明锁等小玩意的摊位前,一位女子聘婷而立。月白色的绫袄,豆绿色比甲,青碧色的八幅湘裙,素淡又清雅。乌黑似墨的发间,戴一只精巧的南珠花冠,小巧而白净的耳垂旁也缀着南珠耳环。 岂不正是杨妡? 魏珞揉揉眼,又看过去。 那高不及他胸口的身量,那纤细不盈他两手一握的腰肢,还有即便静静站着,却自带三分灵动与柔媚的背影……真的是她! 魏珞疾走两步,到近前处却有意缓了步子,屏住气息,正要开口招呼,就听杨妡沮丧地说,“这个太难了,我不要了。”将九连环放回摊子上。 “姑娘再看看这种,这种不难,一学就会,而且是黄铜做得,才一百文。”摊贩殷勤地递给她另外一只。 “不要了,太难。”杨妡摇摇头,她身上没带银子,红莲又不在身边,逛摊位就是打个幌子,原本就没打算买。 转身就要离开,差点撞上魏珞胸口。 “阿妡,”魏珞颤巍巍地唤一声,只觉得胸口发堵鼻头发酸,有水样的东西顺着眼眶直往外蹿,恨不得展臂一把将杨妡搂在怀里嵌在骨子里,再也不放开。 残存的理智提醒他,现在是在闹市,便生生遏制住那个念头,舒口气,柔声道:“五妹妹想要哪只,回头我教你。” “不用,”杨妡面无表情地绕开他高大的身体,接着往前走。 魏珞亦步亦趋地在她身后跟着,他腿长步子大,而杨妡要逛摊子走得慢,没多久他便走到了前头,就停住等着她。 这般走走停停,便到了庙会尽头。 杨妡见周遭人已不多,仰起头平静地问:“表哥问我那些是什么意思?” “我,”魏珞正犹豫着该如何回答,杨妡又问,“表哥是把我想成了什么人,若是这样,两人绑在一处也着实无趣。赶明儿表哥就找人把亲事退了吧。”转身进了巷子,往停放马车的地方走。 她说得快且急,魏珞根本没反应过来,但最后一句却是听明白了,只觉得胸口似是被重锤擂过般,好半天喘不过气来。 定定神,三步两步追上去,一把攥住杨妡的腕,“我不退亲!我不退亲!” “表哥且放开,”杨妡垂眸看着抓住自己的那双粗糙有力的大手,轻声道:“还是退了吧,免得以后疑神疑鬼地过不好。” 声音轻,神色却是淡,像结了层冰,冷冷清清的,全无温度。 杨妡极少有这种淡漠的神情。 最开始,她憎恨他讨厌他,那种恨恶与怒气明明白白燃在眼眸里,再后来,她撒娇她羞怯,那火就成了水,温温柔柔娇娇软软的,教他不能自已。 而现在——魏珞不想放,却被她疏离的神情骇着,慢慢松了手。 杨妡再不多话,径自往前走。 魏珞瞧着她纤弱的背影,愣了片刻,才没精打采地跟上去。 杨远桥已经回来了,正摇着折扇在树荫下乘凉,见到杨妡空着手,惊讶地问:“什么也没买?” 杨妡笑道:“没看到好玩的,就只吃了几样小食。” “我也买了些点心在车上,你看看有没有爱吃的。” 杨妡应着上了车,果然看到五六包各样点心,并拨浪鼓布老虎等小玩意儿散乱在座位上。她不饿,也没心思吃,便没打开,将东西归置整齐。 这时,却听车外杨远桥一声惊呼,“你这是干什么?” 杨妡撩帘一瞧,见魏珞直直跪在杨远桥面前,声音低沉而坚定,“岳父,我既与五妹妹定亲就决不退亲。” 杨远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睃一眼马车,俯身拉他,“你这哪来的话,已经定好的亲事怎能说退就退,快起来。” 杨妡被杨远桥这一瞪,莫名有些心虚,“嗖”地放下车帘。 杨娇也瞧见了,轻蔑地“哼”了声,淡淡道:“堂堂七尺男儿,跪天跪地跪君王跪亲师,哪有为个女儿就下跪的?” 杨妡不想搭理她,只作没听见,心里却着实酸了下。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她也是没想到,魏珞竟会当着一众人的面下跪,而且还说出这番话来。 少顷,红莲抱着卷轴气喘吁吁地回来,看到杨妡完好无损,轻舒一口气,瞧瞧往旁边坐了。 再歇息片刻,瞧着日头已经西移,众人便打道回府。 这一路,杨妡倒是老实,坐得端端正正的,再没往外瞧过,就连下车进府也没多看魏珞一眼。 回府后先往二房院看了看张氏,有心把魏珞的事说一说,但瞧着杨远桥兴致勃勃地回来,杨妡便识趣地告辞了。 吃过夜饭,就听院外竹哨急促,杨妡没理睬,胡乱地擦洗过准备歇息。 红莲替她绞头发,低声道:“在庙会上表少爷没看到姑娘,差点急疯了……那模样,真是可怜。” 杨妡夺过她手里棉帕,“不用你伺候,出去吧。” 红莲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 杨妡对着镜子,一缕一缕将头发擦干,只听得外面竹哨声不停歇地吹,吹得让她心烦意乱,索性吹灭灯,将头埋进了被子里。 第二天用过早饭,杨妡又去了二房院。 张氏见到她就问:“昨儿怎么回事,什么退亲不退亲的?” 杨妡没说原话,只告诉张氏,“……表哥问三问四地试探,怕是怀疑我并非娘亲生的……早晚给他看出破绽来,要不亲事就算了吧。” “你是不是哪里言行不妥当,怎么让他看出来了?”张氏吓了一跳,“退亲并非不行,可毕竟对名声不好,再说,你总得有个正儿八经的借口吧?如果两下里都同意还好,悄没声地就退了,若是阿珞坚持不同意,怕还有得缠磨,而且还是瑞王保得媒……你呀,真不让人省心,”长长地叹一声,“当初死活看中他的是你,这会儿要退亲的还是你。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先等两日看看阿珞到底什么态度。” 杨妡也觉得自己确实太不慎重,又见大热的天儿张氏挺着臃肿的肚子,即便在屋里也热得满脸细汗,心头顿时涌起些许悔意,轻轻摇了折扇给张氏扇风,“方元大师真神了,既没看到娘的怀相,更没把过脉,竟能猜出怀得是弟弟。娘之前就认识大师吗,怎么结识的?” “说起来还是你曾外祖父就是我的祖父种下的善因,”张氏思量一番,“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听我父亲说,大师千里迢迢自西域过来,因他不是中原人,一路受尽不少挫折,我祖父施舍给他斋饭又给他请医延药收留过几日。大师说他法号方元,要往广济寺去,以后家里有事可去寻他……我家住在保定,闲着没事谁会特地往京都来,还是我大哥送我出嫁,拐到广济寺见过他一面。上次跟你一起还是我头次见他。” 真是难得,方元大师名满京都而张氏却没有挟恩图报。 杨妡清楚地记得前次往广济寺,张氏是如何跪在大师面前痛哭哀求,半点没提及当初施舍过斋饭等事。 如果换成其他人,恨不能四处宣扬给大师关系匪浅了。 杨妡又陪张氏说了会儿闲话,才告辞离开。 连续两夜,晴空阁外面竹哨声一直响个不停,直至亥时方停。 杨妡硬了心就是不出去,早早就吹灯歇下。 第三天也是,杨妡吃过饭歪在大炕上看了会书,因怕伤眼睛,只看了十几页就草草洗个澡,换过衣裳睡觉。 刚灭了灯,就见床前多了道黑影。 杨妡吓了一跳,不等喊叫,那人已近前,低声道:“阿妡别怕,是我,我来跟你说句话。” 七月十八,月色正亮着,把他的面容照得清清楚楚——鼻梁挺直,双唇紧抿,唯一双黑眸映着月光,格外地明亮。 “表少爷本事越发大了,竟连闺房都敢闯了。”杨妡冷笑,扬声喊道,“外头谁在?来人。” 外间值夜的是红芙,正好还没睡,忙趿拉着鞋子进来,“姑娘,怎么了?” 杨妡沉声吩咐:“把灯点上,看窗户关好没有,怎么觉得像是有人走动……” 第96章 和好 红芙点上灯, 举起烛台四下瞧了瞧,笑道:“门窗都关得紧紧的, 哪里有人走动, 而且外头还有守夜的婆子, 姑娘放心睡。” 杨妡“嗯”一声,喝了半口温茶, 拉好被子躺下, “灯别吹, 先这么点着。待会儿我睡着了你再进来吹。” 红芙笑着应好, 拿剪刀将烛芯去了些, 看着灯光黯淡下来才掩上门出去。 杨妡颇有些诧异,既然门窗都好好的, 魏珞到底自哪里进来, 这转瞬间的工夫又是怎么出去的? 正疑惑着, 烛光突然灭了,紧接着一双手捂住了她的嘴。 魏珞闪身出来,半蹲在床前, 急切地说:“阿妡你别嚷, 听我说完。那天是我错, 不该胡乱猜测, 我……你别说退亲的事儿, 我不答应,我已经架好了秋千,葡萄也种了两棵, 这几天就去找桂花树。你说过,只要我待你好,你就不后悔,阿妡,我会好好待你,你不许反悔。” 不等杨妡开口,很快地消失了。 杨妡被他一双大手捂得险些喘不过气来,好容易得了自由,张嘴大口大口呼吸几下,低声嘟哝道:“还说对我好,差点憋死我。” 可思及他的话,又莫名地想哭。 这般想着,泪水已经自有主张地滚落下来,转瞬湿了枕畔。 红芙推门进来,听到轻轻的饮泣声,赶紧把灯点上,问道:“姑娘?” “没事,”杨妡含混不清地答,“肚子有点疼。” 她上床时就觉得肚子不太舒服,这会儿提起来好像更难受了似的。 红芙忙问:“是怎样疼法儿,东西吃得不合适,还是受凉了,我这就让人请府医。” 杨妡拦住她,“等下,我先去下净房。” 红芙又点一盏灯放进净房。 杨妡小解过,发现亵裤上有淡淡的红色,顿时明白,是来了癸水。 上一世,她快到十三才来月事,本以为这世也差不多,没想到竟是提前了一年。 这下倒不用劳师动众地请府医。 红芙笑着道喜,“姑娘长大了。”到西厢房将青菱叫过来,两人七手八脚地撤掉冰盆,煮了红糖水,又寻出行经物品告诉杨妡如何使用。 这番折腾将齐楚给吵醒了。 齐楚得知,道过喜,细细教给她经期注意得一些事项,两人又窃窃说会儿话才各自睡下。 夜里睡得晚,第二天便起得迟。 杨妡估摸着杨远桥已经上衙,便吩咐将饭送到二房院,她与齐楚过去陪着张氏吃。 没想到杨远桥竟然没走,乐呵呵地指着炕上杂七杂八一堆东西道:“阿峼送到竹山堂说给你玩的,昨天我在衙门值夜没回来,刚让晨耕他们送了进来。” 杨妡粗粗扫一眼,里面有九连环、孔明锁、摩罗、痒痒挠儿、针线笸箩还有一叠花样子和几朵绢花,差不多她那天在庙会上看过或者问过价钱的都买了。 难为他竟能记得住。 早知道她就该拣着贵重的玉佩、瓷器看几眼,就不信他还能有那个闲钱全买下来? 杨妡腹诽着,心里已有些许感动,面上却不满地撅了嘴,“这是给弟弟买的吧,我能玩这些东西?” 话虽如此,打发红莲收起来送回晴空阁。 张氏看在眼里,很着意地打量了杨妡几眼。 少顷青藕提了饭来,杨远桥已经用过早饭就先自离开往书房去了。 杨妡陪张氏吃完饭,提及自己昨晚来了月事,张氏叹道:“都大姑娘了,以后别想起一出是一出,偶尔使个性子当稀罕,要是天天如此,谁耐烦得了?” 杨妡岂不懂这个,用杏娘的话来说,这就是蹬鼻子上脸,男人欢喜的时候愿意纵着你,一旦恼了,别说赚不来银钱,少不得受些皮肉之苦。 只是懂归懂,可看到魏珞仍是忍不住比平常骄纵些。就像那天在庙会上,她有意躲藏起来,固然是因为当时没想好怎样应对魏珞,但在心里,也隐隐期盼着他为她担心为她着急。 听到张氏此语,又想起昨夜魏珞捂了她的嘴所说那些话,杨妡默默低了头。 这会儿晨耕又送了口信进来,却是杨峼的差事大致定下来了。 倒也是巧,原先三舅公的幼子齐鸣就在文登县任县丞,如今三年过去,有望调到莱阳任知县,因得知杨峼想到文登,就在文登知县面前说了他不少好话。 如此杨远桥在京都活动,底下又有齐鸣帮忙举荐,两下往一起使劲,差不多已经板上钉钉,只待颁发正式的公文。 万晋朝的惯例,公文下发之后,留给新官上任的时间视路途远近,约莫一个月到两个月之间。 如果杨峼在八月前接到公文,那么他必须在九月前赶到任上,否则就是贻误公务。 听到这个信儿,魏氏先就慌了神,赶紧吩咐针线房别的放一遍,首要得是给杨峼赶制衣衫,春夏秋冬每季至少四身,还有贴身穿的小衣袜子,都得准备得富富余余。另外还有带的行李,冬夏两季的被褥全都买松软的新棉花重新缝制。 然后打算着带过去的下人。 碧玺肯定要去的,再带两个伺候笔墨缝补衣衫的丫鬟,带两个做饭煲汤的婆子,小厮至少要四个,最好再跟一个老成点的管家,帮他打点迎来送往的俗务。 魏氏扳着手指头跟钱氏数算人选,很明显杨峼院子里现有的下人远远没达到这个标准,而现买的丫鬟一时半会也不顶用,最好就是从用熟了的下人里头挑几个忠厚老实又能干的带着。 别处的魏氏觉得不放心,便打算从松鹤院里选。 钱氏劝道:“母亲身边得用的也就四五个,先前碧玺的缺还没补上,要是再赏两个给阿峼,您就没人用了。再者,您身边丫鬟年岁都不小了,这样赏出去,别人还以为怎么回事呢,岂不连累阿峼说亲?” 松鹤院珍珠与玛瑙都十七岁,琥珀跟绿玉则十五六岁,这样年纪赏给杨峼,别人只会以为是赏给他的通房。 杨峼本就受毛氏那番话连累,亲事不太好找,倘若再传出屋里三个通房的流言,更说不上好亲事了。 魏氏听了有道理,便放弃了调~教好的大丫鬟,准备从年岁小的几个丫鬟里找。 杨峼得知魏氏大张旗鼓地为自己张罗,哭笑不得地说:“县丞就是个芝麻大的八品小官,我几个上一科的同窗只带一个小厮背个行囊就走马赴任,我用不着那么多东西。” “怎么用不着?”魏氏怒道,“你长这么大就没离了我眼前,身边没个妥善人照看着怎么行?而且也不是一天两天,一去就是三年,说不定还得六年,不打点妥当了,我怎么能放心?” 杨峼见话说到此,心一横,双膝跪在地上,低声道:“祖母,孙儿心仪一女子已久,请祖母成全。” 魏氏先是一愣,接着一喜,忙问:“是哪家女子,快说说,如果合适,祖母定当为你求来。” 杨峼沉吟下,终是答道:“这个……就是住在府里的齐家表姑娘。” 魏氏脸上的喜色瞬间转成暴怒:“哼,我就知道她弄个表姑娘进来没安好心,原来打得是这份主意。阿峼,要是换成别人,你既有这份心我肯定成全你,可齐家这位万万不成……她到底是怎么勾搭你的?说出来,我这就让人把她赶出去。” “祖母!”杨峼大惊,连忙解释,“表姑娘身直影正从不曾有逾距之举,是孙儿,孙儿自己心生杂念。” 魏氏见杨峼神情,料想他所言非虚,脸色缓了缓,开口劝道:“阿峼,你正值年少慕艾的年纪,有这种心思倒也正常,但结亲讲究门当户对,咱们不一定非找个勋贵家的姑娘,至少也得是个官宦之家,在朝中能说得上话,这样你的前程才顺遂……齐家表姑娘看着模样还行,可家里就开个小医馆,能帮上什么忙?你收了这份心,回头祖母再帮你相看好的。” “祖母,您说的孙儿都明白,可孙儿另有想法。如今我已年近二十,很快就往京外赴任,少则三年多则五六年不能回京。时间紧急,别说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即便找到了公侯或者勋贵家的姑娘,有几个愿意跟随我到任上受苦,尤其还是个八品的小官? “孙儿在外这些年总得有人服侍,难不成要先生下几个庶子?祖母知道家宅最忌讳长幼无序嫡庶不分……可若是不生,等两任过去,我都二十七八了,身边连个儿子都没有,祖母您能乐意? “再退一步,即便公侯家的姑娘愿意跟了去,可我平常来往的同僚都是小官员,就连知县也才是七品官,听齐家表舅说知县家里总共用着五六个下人,公侯家的姑娘您也知道,哪个不是七八个丫鬟伺候着?这叫上司怎样看我? “祖母,您再想想,假如换做小娥,您舍得让她嫁过去?何况此次我也不打算带许多人,只带了冬明秋晖足矣。”杨峼顿一下,又道,“齐家表姑娘做得一手好汤水,我曾在父亲那里尝到过,几道菜肴都美味可口,而且她家里开医馆,多少懂些医理,我若是有个头疼脑热,她知道如何照顾。再者,她是母亲表侄女,这门亲事一结,别人想必不会再信我对母亲怀有恶念。” 魏氏细细琢磨,觉得杨峼所言的确有道理,可低头看一眼眼前相貌堂堂风度翩翩的孙子,又觉得娶那么个小门小户的姑娘实在亏欠了他。 好半天不曾言语,只长长叹口气,伸手拉了杨峼起身。 杨峼见魏氏稍有松动,再下一剂猛药,“父亲近些日子再看宅院,打算等弟弟满百日就搬出去住。如果真是这样,我也算不上什么尊贵人儿,又岂能攀得上那些高门大户的姑娘?” “他敢?”魏氏暴怒,“我跟你祖父都活得好好的,他分得哪份儿家?要想走可以,家里财物一样不能带出去。” 杨峼低声道:“父亲原本也没打算要家中财产,小娥还差三个月出阁,三妹妹亲事定在明年三月,还差半年。这两桩事情办妥,我又不在家居住,算起来就只四个人,花费不了太多。我肯定是要跟着父亲的,以后的妻儿也会与母亲同在一个屋檐底下,若是娶了表姑娘,至少我就不用因内宅之事分心。” 话里话外都是齐楚如何如何地合适。 魏氏听了心烦,挥挥手道:“你容我考虑一下。” “是,”杨峼恭声应着,“祖母慢慢想,我尚有一个多月离京,不着急……过年时有十天休沐,我再告几天假,要是可能的话,就回来看望祖母。” 说是不着急,言外之意不就是想赶在离京之前定下来,然后过年时候抽几天回来成亲,届时一并带去任上? 魏氏愈加烦闷,催着他离开,却又吩咐珍珠将钱氏请了来。 钱氏见魏氏肯商量此事,便知她心里已有了三分松动,再者不管于公于私,这门亲事还都不错。 于公,齐楚性子软和不是那种飞扬跋扈的,以后相处起来容易。 于私,齐楚家世不显,杨峼本就受尽魏氏宠爱,钱氏打心眼里就不希望杨峼找个太过显贵的,免得把杨峻与卢氏也压过去。 这样想过,遂笑道:“阿峼真是长大了,心思比我都细密……而且,自己相中的人,以后相处也融洽,总比强压着成亲要和顺。” 意思就是,也觉得杨峼之言很有道理,这是门好亲事。 魏氏仍是不甘,思量来思量去,有心把毛氏请来商议,可思及她前几次不着调的行为终是打消了这个主意,倒是将杨远桥叫来臭骂了一通。 杨远桥梗着脖子道:“我上次已经跟母亲说过,舅母那边您舍不得断,我就只能搬出去。实在是被表舅母折腾怕了,想想她哪天再来不当心瞧见我这幼子,我这颗心就安不下来。” 魏氏听了只觉得后背心发冷,可仔细想想,依着毛氏的左性,还真保不准对个孩子下手,只得一边哭一边骂:“……都是些不肖子孙,娶了媳妇忘了娘。你倒是顺了心意自由自在地过,也不替阿峼考虑一下,分家出去他还怎么说亲?谁来伺候你娘我?” 杨远桥不以为然道:“阿峼跟我说相中了表姑娘,我觉得不错,等两人成亲生了孩子,让您这孙子来伺候您。” 魏氏哭哭啼啼道:“一个个翅膀硬了,自己拿得主意了,你们爱怎么着怎么着,以后都别来找我。” 杨远桥一听就明白,自己分家这事妥当了,而杨峼的亲事也妥当了。 消息传开来,张氏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魏氏怎么就转了性子答应了。可既然答应就是好事儿,只是齐楚再不方便继续在杨家住了。 张氏打发桂嬷嬷并素锦将齐楚送回齐家,并提起有意求亲之事。 表舅母并没觉得杨家甚至杨峼有多好,但张氏这个婆婆和杨妡这个小姑子却着实不错,而且即便到文登任上,临县有齐鸣可以照应着,倒也没有不好之处。 如此,两家里各请媒人,很快就核对好八字下了定礼。 杨姵与杨妡都极高兴,杨娥听了却是怒火冲天,跑到晴空阁很是闹腾了一次。 杨妡没与她一般见识,杨远桥听说将她狠狠地责骂了一通。 转眼就到了中秋节,过完中秋节没几天就是杨妡满十二岁的生辰。 跟往年一样,因不是整生日就没有大办,早上在二房院吃了长寿面,夜里想宴请府里姐妹,杨娥一口回拒不来,杨娇则托病只送了礼。 杨妡乐得清闲,跟杨姵并几个丫鬟热闹了下。 吃过饭,杨妡吩咐人将杯碟等物收拾好,又让青藕把今儿收得的生辰礼一一登记入册,忽然就听到了清脆的竹哨声。 算起来自打上次差点被魏珞憋死之后,足足一个多月没见到他了。 杨妡有心仍不搭理他,可心里却是惦念,想一想便披了薄绸披风出去。 八月二十,月色清亮,柳林里影影绰绰地显出魏珞高大的身影,见到她,迫不及待地迎过来,一双眼眸顿时变得又黑又亮,“阿妡,阿妡。” 声音里几多欢喜。 杨妡瞧得清楚,也听得清楚,心头不由酸了酸,在离他一步开外的地方站定,冷冷清清地问:“什么事儿?” 魏珞热切地打量着她柔弱的身影,低声道:“我没想到你能出来,你不生我的气了吗?” 这叫人怎么回答? 既然她没非得要退亲,既然她愿意出来见他,那就是不生气了,难道非得说个清楚明白? 杨妡气结,扭头想走,魏珞情急,连忙拉住她手臂。 他力气大,杨妡被他拉扯着根本收不住腿,一头扎进他怀里,鼻梁正撞到他胸口。 杨妡只觉得鼻头一酸,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你!”杨妡恼怒地瞪着他,“你能不能轻点儿,撞得我鼻子都歪了……早晚死在你手里。”边骂边擦了眼泪往他衣服上抹。 许是刚冲洗过,他身上一股清淡的皂角味儿,胸口健硕的肌肉将衣衫绷得紧紧的,隔着轻薄的衣料,能感受到他一起一伏的心跳,“砰砰砰”,有力而急促。 杨妡心中一动,张臂搂在他窄瘦的腰间,头轻轻贴在他胸口处。 一股女儿家独有的幽香淡淡袭来,而怀里便是那柔软温热的身体,魏珞脑中“嗡”的一声,扎煞着双手,好半天虚虚地揽在她腰间,想抱却不敢抱,生怕用力太过再箍得她疼。 几多欢喜几多痛苦! 魏珞觉得,自己才真的要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的红包应该都发了,没收到的妹子请留言给我,JJ时不时地抽~~~ 第97章 不甜 不过数息, 杨妡自魏珞怀里直起身,指着他手里纸包问道:“这是什么?” “到贡院那边买了些芝麻糖, 你要不要吃一块?”魏珞递给她。 杨妡不接, “你不能帮我打开?” 魏珞忙将纸包打开一角, 取出寸许见方一小块来。 “夜里吃不了这些,”杨妡将芝麻糖掰成两半, 一半自己吃了, 另一半顺手塞进魏珞口中。 魏珞不喜甜食, 本想拒绝, 可不敢不要, 嚼了几下觉得又香又甜,倒不是那么难以下咽。吃过糖, 又郑重道歉, “上次是我不对, 以后再不提那些事儿。这阵子,我把秋声斋按你说的重新收拾了,后面盖了排后罩房, 北边另外起了三间给承影和泰阿住。前面院子种花, 后面院子种菜, 桂花树栽了两棵, 怕不好活, 还挖了个六尺见方的鱼塘,等放进几尾鱼种一塘荷花,夏天时候看着养眼。” 倒是挺快的, 这也才不到两个月。 杨妡“嗯”一声,“辛苦你了。” “不辛苦,房子请了工匠,我就是打个下手,没费什么工夫。”魏珞憨厚笑笑,默一会儿,“我是来说一声,要到宁夏去。” 杨妡一愣,立刻问道:“去干什么?” 魏珞低声道:“明天就走……天启五年开春,甘肃有地动,宁夏有外敌,正用人之时,我去谋个前程,回来好风风光光地娶你过门。” 天启五年……他是什么意思? 正如她所猜测得那般,是重活了一世? 杨妡大震,不可置信地望着魏珞。 魏珞仿似没有察觉她的目光,续道:“我带包有跟承影过去,泰阿留在秋声斋,你要是有什么事儿就找人告诉他,他脑子活做事机灵。赵元宝那边也不用担心,包有有两个结义兄弟会帮忙照应。” “你几时走,几时能回来?” “明天就走,瑞王应许给我个百户的官职,最多三年,等你及笄时候我就回?” “明天走,你现在才说?”杨妡急道,“怎么不悄没声地走?早说两天,还来得及给你添置几件衣物。” “我怕你还生我的气,”魏珞嗫嚅道。 杨妡气得几乎无语,“我这会儿还生气,你怎么又来了?” “我有些话告诉你,”魏珞振振有词地答,见杨妡又圆瞪了眼,忙道,“不用做衣裳,那边穿不着长衫,白放着。我收拾了一个包裹,该带的都带了。” 都是出远门,杨峼去山东,魏珞去偏院的宁夏。 魏氏大张旗鼓地又做衣裳又缝被子,亲自点了十余人跟着伺候,而魏珞就背一个包裹带着两个随从。 这差别也太大了。 杨妡心底升起无限怜惜,仰起头,娇声道:“你可得好生照顾自己,平平安安地回来。” 魏珞笑道:“你放心我会处处小心,而且已经历过,我懂得分寸,就是挂念着你……你以后出门要当心些,实在不行让泰阿跟着,他会点儿拳脚功夫,比你三哥靠得住……至于三叔跟魏璟,你身在内宅诸事不便,而且又是女子,暂且由他们去,等我成了官身,定然会替你出气。” 杨妡点头应着,想起他前世虽然是得了军功凯旋的,但自她重生以来,并非所有的事情都是按照先前的轨迹,心中仍是忐忑不已,伸手握住他的,轻轻摇了摇,咬着唇道:“我把话说在前头,如果你回不来,我可不守寡,定然是要另嫁的,还有,要是你少了胳膊缺了腿也不行,我也不嫁,必须得完完整整地,一根毫毛也不能少。” “好,”魏珞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手底使劲,将她揽在怀里,紧紧实实地环住了,他的头俯在她耳侧,低低道:“阿妡,上辈子咱们就是夫妻,这辈子还是……我会待你好,咱们好好地过。” “嗯”,杨妡温顺地答应,忽而用力掐了魏珞手臂一下,抬起头,“既然上辈子就是夫妻,为什么你还让我躲得远远的,有多远躲多远?” “我……”魏珞一时语塞,不知怎么解释才好。 杨妡气呼呼地又问:“是不是你压根就没打算娶我?”想起以前他总是充满仇视与淡漠的眼神,而且还得她使了苦肉计才能成亲,杨妡火气蹭蹭往上窜,张口狠狠咬住他上臂。 她发了狠,下口便不留情,直到嘴里尝出淡淡的腥甜才松开,将头埋进他怀里,低声道:“疼也忍着,给你留个记号,免得你忘了说过的话。” 魏珞这才察觉她的用意,只觉得满腹的柔情涨鼓鼓得如同兜满了风的船帆,胸口梗得几乎说不出话,片刻,柔声道:“不疼,我很欢喜。” 杨妡苦笑不得,嗔道:“都见血了还不疼,你傻呀。” 明亮的月光透过柳树的枝桠照射下来,斑斑驳驳的,杨妡的眼隐在树影里,一双唇却正在月光下,水嫩欲滴,微微弯着呈现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魏珞心底压抑许久的念头又忽地窜出来,他要亲亲她。 既然上次她便没有闪躲,这次更不会了吧。 魏珞想着便垂下头去。 可巧,林外传来红莲低却急促的呼唤,“姑娘,该回了。” 杨妡恍然醒悟,“时辰不早了,我回去了,你也早点安歇。” 魏珞没有亲到,颇觉不甘,拽住杨妡的手,“再等会儿,”对准杨妡的唇便贴上去。 杨妡暗觉不好,果然,他这般生硬地压过来,嘴唇又碰到了牙齿,没破皮,却是疼了下。 “这人真是……就这么亲吻的吗?”杨妡无语,低叹一声,垂眸瞧见手里纸包,掰下一小块芝麻糖,塞进嘴里,“这糖怎么是酸的?” “不酸啊,刚才吃了是甜的。”魏珞万分不解。 “是酸的,不信你尝尝?”杨妡踮起脚尖,伸手攀上他脖颈,将唇凑过去,“你尝尝,甜吗?” 魏珞脑中轰然炸响,有片刻的空茫,只觉得有个细长的东西蛇一般滑向自个嘴里,柔软而馨香,轻轻搅动了他的唇齿,转瞬便离开。 魏珞还想再要,却见杨妡已翩然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笑着问道:“甜不甜?” 魏珞咬一下口中糖块,重重点头,“甜!” 直到杨妡离开许久,魏珞仍愣愣地站在原地,回味着适才短暂的唇齿相依,她的唇真软真甜,像孩提时候吃过的棉花糖,比棉花糖和芝麻糖都要甜,一直甜到了心底。 杨妡却不像魏珞那般沉醉在方才轻描淡写的吻里,她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窗外如水的月色,心里既感动又有几分不安。 感动得是,魏珞竟信她至此,毫不避讳地将自己的秘密说给她听,不安得却是,魏珞是要带了包有去宁夏。 她记得清楚,那年玉屏山下农舍里的大火,包有说,将军因夫人而死,所以魏珞终究还是死了。 也不知死在哪年,又是怎样死的? 前世的事情到今生已经乱了轨迹,假如魏珞这次就遇到不测呢? 可他临行在即,杨妡实在不愿提及这件不吉利的事情,只期望着能如魏珞所言,他已经经历过一遍,定然处处小心。 魏珞此去宁夏没有在杨府掀起任何浪花,只有张氏抱怨了声,“便是想谋个前程也不必非往那么老远的地方去,而且也不早点作声,不说饯行至少也得送点仪程。” 魏府更是不起半点波澜,毛氏把全副精神都用在替魏璟操持成亲事宜上,秦夫人只冷眼旁观着,倒是趁着清闲把魏琳的亲事定下了,就是跟孟阁老沾着亲的孟彧。 就在毛氏忙得昏头昏脑之时,收到了杨娥派人送去的一封信,信上说杨峼已经得了文登县丞的职位,并且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不是别人,正是张氏娘家表侄女,现下六礼已经过了四礼,就差请期和亲迎了。 请期就是商定成亲的日期,男方下聘礼,而亲迎就是要成亲了。 毛氏一听,心头火就呼呼着起来了,魏氏这个祖母是怎么当的,小娥的亲事不上心也就罢了,就连杨峼她也不管? 京都簪缨世家的姑娘何其多,或者退一步,出身诗书传礼之家的姑娘也何其多,她怎么就能纵容杨峼娶个市井姑娘? 市井也就市井,偏偏还是张氏的表侄女,那个狐狸精女人恨不能剥了杨峼的皮,吃了杨峼的肉,能有什么好心眼? 毛氏心急如焚,觉得张氏此举就是成心要杨峼的命,当下不顾众多等待她定夺的各项事宜,叫人备下轿子就往杨府去。 进了内院,没往松鹤院去,先到流云轩找了杨娥。 杨娥见到毛氏,满心的委屈一下子就涌出来了,把自己找杨远桥论理,反而被杨远桥教训一顿的话添油加醋地说了遍。 毛氏本来就存着气,一听杨娥也受了委屈,连松鹤院也不去了,气势汹汹地拉着杨娥直接到二房院叫板。 经过空水桥时,被一修剪花木的婆子瞧见了,婆子见势不妙,将大剪子往地上一扔,颠颠就往晴空阁报了个信儿。 杨妡闻言,先打发个腿脚利落的小丫鬟赶紧找钱氏,自己则带着泼辣点的青菱与红莲小跑着往二房院赶。 刚走到门口,就听里面毛氏扯着嗓子叫唤,“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这话真是一点儿不假,杨远桥你摸着心口问一问,到底亏不亏心啊?阿容拼死拼活就留下一双儿女,你心眼儿长得偏不待见小娥也就罢了,你怎么这么作践阿峼?” 杨远桥无奈地说:“舅母从哪里听来的这话,表姑娘是阿峼自个相中了,特地求母亲做主定下的。” “阿峼才多大,他没见过女人被狐狸精迷了心窍,他的话能听?这都是什么事儿啊,那个贱人把你勾搭上了,她侄女又勾搭阿峼,都是狐狸精,不得好死的狐狸精!” 杨妡听得心火直窜,本想进去理论几句,又碍于杨远桥脸面,便收住脚步站在门口侧耳细听。 杨远桥脸涨得通红,只他深受孔孟之道,不愿跟毛氏争口舌之利,便对杨娥道:“你站着干什么,快扶你外祖母回去歇着?” 杨娥有了毛氏撑腰,胆色壮了许多,不但不应,反而仰着头问道:“父亲,外祖母说得不对吗?三哥若不是被迷了心窍,怎么会非要娶个市井粗妇?父亲作为长辈应该教导三哥,而不是纵容他。” 杨远桥对她却是没那么客气,斥道:“有你这么跟父亲说话的?这件事,我上次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跟你母亲半点关系都没有。” “父亲?”杨娥轻蔑一笑,“自从娶了那个女人进门,你就没把我当女儿看过,你不是我父亲,你只是那贱货的父亲……” 话音未落,只听“啪”一声,杨远桥抬手扇了杨娥一个嘴巴子,“你既然不把我当父亲,不把这里当家,那就别回来,我也没有你这个女儿。” 这一下扇得狠,声音既脆且响,就连门口的杨妡也不由抖了下。 杨娥捂着腮帮子,黄豆粒大的泪珠啪嗒啪嗒往下落,“好,不回来就不回来,我也不稀罕这个家。”转身钻进了毛氏怀里。 毛氏扒开她的手,一看半边脸都肿了,立刻朝杨远桥扑过去,“好你个杨远桥,你是想要了小娥的命啊,这是阿容舍了命生下来的闺女啊。” 杨远桥怎想到毛氏已经年逾六十身手还这么灵便,没提防眼角便被她尖利的指甲挠了一下,忙抬手拦住她。 毛氏顺势往地上一坐,嚎啕大哭起来,“杨远桥,就算我不是你岳母,也是你舅母,你不孝不悌不仁不慈,你把我们祖孙杀了吧。” 杨妡在门外咂舌不已,这伯府老夫人怎么比街上泼妇都泼皮,眼见着温文尔雅的父亲是对付不了她,正要迈步进去,瞧见钱氏带着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急匆匆地赶来。 钱氏对杨妡使个眼色,“你先避一避,大人的事儿别跟着掺和,待会儿过来看看你娘,别窝着气对孩子不好。” 杨妡点点头,走到空水桥边树荫处站定。 没多久,就看到两个婆子一左一右地架着毛氏,而钱氏半搂半拖着杨娥出来,往松鹤院那边走。 杨妡待几人身影稍远,长叹一声,慢悠悠进了二房院,就见杨远桥站在正当间,沉声吩咐素罗素锦并扫地剪枝的婆子,“往后除了府里的人,其余杂七杂八的一概不让进,要是不听尽管往外撵,出了事自有我兜着……” 第98章 心灰 魏氏看一眼衣着不整的毛氏, 又瞧一眼肿了半边脸的杨娥, 眸间露出一丝不耐,脸上却丝毫不显, 惊讶地问:“嫂子从哪儿来, 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不等毛氏回答,杨娥抽抽泣泣地说:“是父亲……” “长辈说话,少插嘴。”魏氏冷声阻止了她,又看向毛氏, “嫂子几时来的,我竟是不知道。” 按理, 到别人家做客, 不管找谁, 都要先到主人屋里招呼一声, 这是个礼数。 毛氏到了杨府不先往松鹤院, 而是到了流云轩, 暂且认为她挂念外孙女, 可是又颠颠跑到二房院闹腾算怎么回事, 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毛氏有片刻的理亏,可看到魏氏仍客客气气地叫自己嫂子, 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拍着大腿道:“阿峼定亲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告诉我?是不是我不来, 你就悄没声地给他娶了那个女人?贞娘,不是我说你,阿容临终前千求万恳地请你好生带大两个孩子, 给他们说门好亲事,你就是这么做的?就算京都的女人都死光了也轮不到那个贱货头上。” “嫂子,阿峼是我杨家的孙子,先前阿璟议亲定亲我们也不曾跑到魏府去指指点点。”魏氏怼她一句,又实在不愿跟她再扯那些旧事,便道:“这门亲事是阿峼主动求的,他已近弱冠,马上就要上任为官,自己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嫂子往后有事就直接到竹韵轩找阿峼商量。我这家里两个孕妇,实在经不起嫂子这番闹腾。”扬声唤了罗嬷嬷来,“送亲家夫人出门。” 毛氏一听,圆睁着眼睛问道:“贞娘,你什么意思?” 魏氏笑笑,温声道:“天气热,我精神不济,实在没精力招待嫂子,还请嫂子恕个罪。嫂子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没什么大事少往外面跑,在自己院里爱歪着就歪着想坐着就坐着,多自在。” 明晃晃地就是赶客之意。 毛氏气得浑身乱颤,伸手虚点着魏氏,哆哆嗦嗦地说:“真是个白眼狼,我当初对你的好都喂了狗了。”也不用罗嬷嬷搀扶,一边拍打着身上尘土一边骂骂咧咧地出去了。 杨娥不可置信地看着魏氏,“祖母,你……” 魏氏啜口茶,眼皮子抬也不抬,淡淡地道:“还有两个月你就出阁了,嫁衣都绣好了?你身边丫鬟带谁不带谁你都得早做打算……以后安安生生在流云轩准备待嫁,成亲后好好侍奉夫君伺候你婆婆跟太婆婆。娘家这边,能不回就别回了。” 说罢,招呼珍珠过来,“扶我去看看峻哥儿媳妇,听说最近吐得厉害,也不知今天好点没有?” 竟是置杨娥不管,自顾自地走了。 杨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走到厅堂问玛瑙,“祖母这是怎么了,最近出了什么事儿不成?” 玛瑙一脸茫然地回答:“没怎么,没出什么事儿。” “三妹妹呢,她不住这里了?”杨娥问起杨娇。 “头几天就没怎么在这边住,昨天老夫人说三姑娘也快出阁了,让她好生跟姨娘亲近亲近,所以就搬回去了。” 杨娥咬咬唇,觉得仿佛有什么变了,可到底因何而变,她却半点没有头绪。 魏氏在卢氏那里并没久待,就问了问起居饮食便回来了,见杨娥已经离开,重重叹了口气。 昨天,碧玺来过松鹤院,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魏氏将她放出府,不想跟着去山东。 魏氏诧异地说:“你在我那么多年,竟连规矩都不懂了,哪有伺候过主子的丫鬟放出府的例?” “可我还是女儿身,三少爷根本没要我,”碧玺哭道,“老夫人若不信,尽管请了稳婆或者罗嬷嬷来验身。三少爷原也不曾看中我,而是另有原因。”说着便将当初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遍,“绿松是当场就定了罪打死的,挽苹是因为勾引三少爷被撵出去死的,我命大被三少爷要在身边,虽然平日做得是粗活儿,可终究保了一条命下来……求老夫人念在我曾经尽心尽力伺候过您,又尽心尽力伺候三少爷的份上发发慈悲,我定当日夜在菩萨面前给老夫人祈福。” 魏氏听罢,只觉得两眼一黑,险些晕过去,身子晃了几晃才回过神来,颤颤巍巍地问:“你说的可当真?” 碧玺咬牙切齿地发誓,“我所说句句属实,若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让我做牛做马永世不得轮回。” 看她说得真切,魏氏神情顿时垮下来,转眼间好似老了十岁。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千思万想也想不明白,自己费尽心血恨不能捧在手心养大的孙女为什么要下毒害她,她怎么就能下得了手? 倘或换成杨妡或者杨娇,哪怕是杨姵,她心里都能好受点,怎么竟然会是杨娥! 而杨峼知道了却不说,若非今天碧玺说出来,是不是要瞒她一辈子? 魏氏傻傻地坐在大炕上发了好一会儿呆,才让人把杨峼叫了来。 见到杨峼,魏氏就落了泪,几乎用尽全力扇了他一个嘴巴子,恨恨地问道:“碧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究竟要瞒我到几时?” 杨峼一听就知道当年之事发作了,“扑通”跪在魏氏脚前,呜咽道:“祖母,孙儿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小娥还小,她一时糊涂,不能就此毁了她,孙儿又心疼祖母,怕祖母知道之后伤心。” 魏氏气得浑身发抖,好半天吐出一句,“难道我现在就不伤心?这些年我对你们兄妹真是……作孽呀作孽,我是罪有应得,悔不该当初坏了张氏的孩子,现在报应到我头上来了。”一边哭一边念叨,好几次险些背过气去。 杨峼陪在她身边再四宽慰,才终于让她好受了些。 今天再看到杨娥,魏氏满肚子火没发出来,怎可能再替她出气?况且,魏氏心里也明白,毛氏之所以到二房院挑事,里面少不了杨娥从中架秧子点火。 有心新账连着旧账一并算算,可看着她脸颊肿的不成样子,加之毕竟是魏明容拼命留下来的孩子,看在魏明容的份上,她咬咬牙忍了。 现在就等两个月过去,杨娥顺顺当当地嫁到魏府,以后在毛氏庇护下肯定也受不到什么委屈。 她这个当祖母的就算仁至义尽,再也不愿见到杨娥。 这件事被魏氏跟杨峼有意瞒下了,府里人并无其他人知道。 杨妡自然也被蒙在鼓里,当然她也不在乎杨娥究竟怎么样了,只要她不来二房院找事就成。 杨远桥被毛氏挠破了面皮倒有了借口不去上衙,天天窝在家里陪张氏聊天解闷。 张氏看着他脸上那两道红印就笑,“这点伤算不得什么,你就说被猫抓了,碍不着上衙。” 杨远桥死乞白赖地道:“我也是顾及到你的名声,猫爪子跟人爪子不一样。” 这么粗的印子一看是人指甲挠出来的,别人想破头也猜不出是他前丈母娘挠的,肯定都以为张氏撒泼或者有什么闺房之乐留下的印迹。 张氏无故背锅,却是无从说理,只得任由杨远桥天天在眼皮子底下转悠。 这天杨远桥就乐呵呵地拿了只雕着海棠花的木匣子进来,神秘兮兮地说:“母亲偷偷塞给我的,还让我寻处大点的宅子,别委屈着你。” 张氏接过匣子,没想到还挺沉手,差点没接住,打开来一瞧竟是明晃晃金灿灿好几支赤金嵌宝的簪子。 簪子式样老旧了些,但成色却极好,东西又实成,十足十的纯金。 簪子底下压着几张纸,却是四海钱庄通兑通换的银票,面额从一百到上千不等,加起来足有两千多两。 确实够买一处比较不错的三进宅院了。 张氏半信半疑地问:“真是给咱们的?” 杨远桥笑道:“我都三十好几快不惑的人了,母亲哄骗我干什么?她说过几天就商议分家,田地大都是祭田,分不了多少,铺子能给两间,可以多分点银钱给咱们……又说家先分着,不一定非得搬出去,等孩子大大再搬也成。” 魏氏怎么就突然变了呢? 张氏觉得奇怪,可到手的银钱也没打算往外推,从匣子里取出两对簪子对杨远桥道:“你既然闲着没事,就让外面银楼炸一炸,一对给妡儿,一对给阿楚。我估摸着阿峼腊月底儿成亲,正赶上过年,不一定有很多宾客来,但咱们可不能委屈了阿楚。” 杨远桥笑着将簪子收了,“你放心吧,委屈不了她,也委屈不了妡儿,母亲说妡儿出阁她另外还给添妆。” 此时的杨妡正在鼓捣面脂膏子。 自打她来过月事,胸前的小鼓包就隐隐发涨,有开始见长的趋势。女人美不外乎三处,一是胸,二是腰,三是腿。 胸大腰细腿长,缺一不可。 杨妡身子瘦弱,腰身肯定肥不起来,所以重点是要让胸部大起来,不但大还得要挺翘。 她以前学过一种按摩拿捏的手法,便是掌心抹了膏脂沿着乳根穴轻轻往上提拉。常年坚持下去,胸部形状长得好看不说,摸起来也细腻柔滑。 而抹手、抹脸跟抹身体的膏脂其实是不一样的,脸跟手整天露在外面,需要更加滋润,而抹在身体的不需要加太多牛脂,免得过于油腻脏了中衣。 刚把所需要的各种东西按着分量准备好,杨姵风风火火地进来,将杨妡叫到内间,低声问:“你来那个的时候肚子疼吗?” “那个呀?” 话出口,杨妡很快领悟到杨姵的意思,笑道:“有些疼,还发胀,你来了吗?” “嗯,”杨姵红着脸点点头,“昨儿夜里来的,但是我什么感觉都没有,既不疼也不胀,早起看见亵裤脏了才知道……松枝让我喝红糖水,我不喜欢那个味儿不想喝。” “喝吧,我娘说红糖水能调养身子,正好我在做擦身的膏脂,等做好了咱们一起用。再有现在正是木瓜上市的时候,让厨房买回来炖着冰糖和羊奶,每天喝上一盅,对……身体也受益。”杨妡不好说能让胸部长得丰满,就换了个说法让身子受益。 杨姵夸赞道:“你怎么什么都懂?” 杨妡笑一笑,“你每天读史写心得,我不爱看那些,就去竹山堂翻腾杂书看,都是书上看来的。我娘说我是胸无点墨,脑子里尽想着吃喝玩乐梳妆打扮……你现在读到哪里了,还得读多久,明年是正科,要不你下场考个童生试?” 杨姵乐得哈哈笑,“你是讽刺我还是抬举我?叔父说我看过这些本差不多够用了,再深我看不懂。但是我娘要让我学着打算盘看账本子,她有间陪嫁的绸缎铺子在双碾街,要我把近几年的账理出来,以后掌柜每个月送了账来也交给我看……要不你跟我一道看吧?” “伯母的铺子我怎么好插手?你先学,等学会了教给我就是。” “好!”杨姵笑着应了,又问起杨峼赴任之事,“你打算给三哥送什么仪程?” 杨妡也正发愁着,“不知道呢,本想送衣物袜子,可针线房正忙着赶制,这些倒不用了。我寻思着不如送些笔墨纸砚,三哥刚上任少不得打点人,文房四宝送出去既清贵又好看,再就是以前咱们不是用各色花汁染了些纸笺,送那个也使得。” 杨姵连连点头,“行,我正好有两盒没用过的新墨。” 两人叽叽喳喳商议定,再过得七八日就到了九月中,杨峼要离家赴任了…… 第99章 送别 头一天, 府里设宴饯行, 文定伯杨归舟并杨远山、杨远桥及几个成年的孙辈一道在雅正楼商谈了许久,不外是嘱咐杨峼如何应对上司结交同僚。 只是这几人都是喜好风花雪月诗词歌赋的雅士, 根本没去过郊县与最底层的农民打过交道, 所言均为纸上谈兵,能帮得有限。 倒是杨远桥说了句有用的,“齐家表舅在文登任职三年,你若有无法定夺的为难事, 可写信请教他。” 第二天一大早,杨峼先到二房院跟张氏道别, 又去松鹤院拜别魏氏。 魏氏哭得肝肠寸断恨不能亲自跟着杨峼到文登, 亲眼看着他的衣食住行。杨峼跪在地上, 不停地磕头, 久久未能起身。 最后还是钱氏安抚住魏氏, 又跟杨峼道:“快去吧, 别误了吉时。” 杨妡等姑娘照例要送到角门。 杨峼看着眼前一摆溜五个妹妹, 杨娥昂着头满脸怨气, 杨娇侧着脸神情淡漠,杨姵脸上泪痕未干, 妆容都花了,杨妡眼圈虽也红着, 腮旁却是带了笑,娇娇软软地道:“听说登州府的渔民下海不带饭,饿了就撬两只生蚝吃, 不知真的假的,味道好不好?” 杨峼笑着摸摸她发髻,“等我尝过之后告诉你,要是好吃就托人带些回来。” 杨婧则是一脸乖巧,“三哥哥,祝你一路平安,等了文登后多写信,免得祖母跟母亲记挂。” 杨峼照样摸了摸她发髻,“多谢六妹妹吉言,我一定常写信。” 五个妹妹中,他跟杨娇和杨婧的感情不深,杨姵跟杨娇一个开阔爽朗一个心思通透都是能过得好日子的人,唯独放心不下的就是杨娥。 偏偏杨娥受毛氏影响极大,越长越左性,又听不得人劝。 上次他得知杨娥与毛氏到二房院闹过,苦口婆心地劝她给杨远桥认个错,以后对张氏尊敬些,不说把她当母亲看,至少面上要过得去。 很显然明年二房院就要分出去的,杨娥若是回娘家小住,究竟要回哪里去? 谁知杨娥硬是梗着脖子道:“三哥能认贼做母我不行,我嫁到魏家就不打算回来,有没有娘家无所谓,反正除了外祖母也没别人在乎我,正好一拍两散。三哥要真娶了那个女人,说不定自身都难保,就不用牵挂我了。” 提起齐楚,杨峼又是一顿气,他这门亲事来得容易吗? 杨府上下没一个看好这门亲事的,他先说服了张氏,又跟杨远桥表明过心迹,最后赶了个好时机才劝动了魏氏。 如果真闹腾黄了,他一番苦心不都尽数打了水漂? 关于将来,杨峼想得清楚,要想在仕途上站住脚跟,必须得一步一个脚印地升上来,那就意味着要外放十几年才得以回京。 勋贵家的姑娘他了解,不外乎跟杨娥杨妡一样,每天读书写字做点儿女红,然后就是弹琴作诗,有几人真正下厨煮过羹汤,又有几人知道往何处买菜,家里吃得鸡蛋鱼肉价值几何? 在京都自然不必知道这些,自有管事婆子以及负责采买的人去办,可要是到了京外,他一个八品小官每月数两银子的俸禄,怎么能养得起那么多下人,难道还得倚仗家里或者要动用妻子的嫁妆? 他需要一个能与他同甘共苦齐头并进的妻子。 而正好,齐楚就是他喜欢的模样。 听杨娥这般说话,杨峼冷声道:“表姑娘以后会是我的妻,也就是你的嫂子,她是个和软的性子,应该不难相处,你往后对她尊敬些。” 杨娥轻蔑道:“三哥执迷不悟我也没办法,你愿意娶可我不想认,想到她跟那个贱人蛇鼠一窝我就觉得恶心。不过,三哥肯定也不会听我的,倒也没什么,如今咱们都大了,各有各的姻缘各有各的前程,我要相夫教子伺候外祖母,也没多余的心思管三哥,咱们就这样吧,以后路归路桥归桥,希望你们能白头到老,别到时候成为一对怨偶才好。” 这就是一个十七八岁,马上要出阁的大姑娘说出来的话? 杨峼心里如同在冰水浸过般,从里到外凉了个通透,忍了好几忍,总算强压下火气没有动手。 如今分别在即,杨娥仍是没有好脸色,半点眷念不舍之情都没有。 杨峼心底发冷,可杨娥毕竟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不能真的不管,便语重心长地嘱咐两句,“我前几天跟你说过的话,你好生想想,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说话做事要多思量。” 杨娥淡淡“嗯”一声,算是应了。 正说着,便听马蹄声响,却是隔壁府里魏璟与魏玹前来送行。 魏璟穿件玉带白的道袍,深衣广袖衣带当风,身姿挺直地站在马旁,颇有几分魏晋名士的风采。 这些日子不见,看上去倒是沉稳内敛了许多。 他先跟杨峻与杨峭拱手揖了揖,而后视线顺次从几位姑娘脸上扫过,落到杨妡身上时,心头滞了滞。 她长开了些,比以前更好看了。 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乌漆漆的明眸蕴着盈盈水意,自带三分柔媚,而白皙柔滑的面颊隐隐带了粉色,就像早春枝头才始绽开的桃花。 安静时温婉娴雅如静水照月,发怒时杏目圆睁像烈焰燃烧。 家中表妹堂妹何其多,没有一个如她这般生动而鲜明,深深地镌刻在他心底。 感受到魏璟的目光,杨妡只作没主意,眼皮都没抬一下,唇角仍挂着适才的笑意,专心瞧着胡同对面在地上啄食的麻雀。 魏璟心头涌起淡淡苦涩,浅笑着一一点点头,“妹妹们好,”又看向杨峼,“走吧!” 杨峼吩咐冬明,“你们驾车先走,我随后跟上。” 他拗不过魏氏坚持,收拾了两只大箱笼的衣物并杂物,放在马车上,顺便赶路累了的时候,也好在车里稍作休息。 接着杨峼又对杨妡等人道:“都回去吧,我走了。” 杨姵眼泪又流下来,哽咽着道:“三哥先走,我们这就回了。” 杨峼笑一笑,翻身上马,与魏璟、杨峻等人一道策马离开。 杨妡直到他们身影远去才回身走进角门,无意中侧头,瞧见杨娥满脸的泪水,不由叹了叹。 *** 这个九月,好像格外冷清似的。 以往总会有四五户世家举办花会或者文会,今年竟是一家下帖子的都没有。 杨妡觉得颇为纳闷,趁着跟张氏聊天之际就提起此事,张氏笑道:“红白喜事,大半宴请都是替儿女相看人家,咱府上姑娘少爷都有了主,还请了去干什么?你是不是觉得烦闷想出去玩玩?” “这倒没有,就是奇怪,记得去年秋天,恨不能天天有人宴请,祖母就只让伯母带着二姐姐和三姐姐去……到五妹妹定亲,还得有三四年的工夫等。”杨妡老气横秋地叹。 府里二少爷杨峭前年定下的亲事,本来去年要成亲的,但女方父亲亡故需得守孝三年,至少要到后年才能成亲。罗姨娘惦记着想早点生个孙子出来,可杨峭不愿背信弃义,就是要等。 杨归舟笑着夸自个孙子讲道义。 既然老爷子都发了话,罗姨娘再不敢往魏氏跟前啰嗦,只能由着杨峭。 四少爷杨峋也是钱氏所出的嫡子,今年十五,比杨姵大三岁,自幼多灾多病,请过许多太医诊治都说不出缘由来。后来请护国寺方丈觉空大师瞧过,说是前世有未断的孽缘纠缠以致于精力不支疾病缠身,要想强壮起来,需要脱离红尘专心侍奉佛祖七年化解那段孽缘。 钱氏自然不肯同意,没想到杨峋的身体果真一年不如一年,有两次差点没了气儿,还是让人快马加鞭请来觉空大师念了好几遍金刚经才醒转。 如此两回,钱氏再不敢大意,流着泪将杨峋送到嵩山少林寺,成了名俗家弟子。 少林寺管束甚严,不但不许探视,连书信往来都不行,每年只有年底的时候才允许杨峋写封信回来,其余时间不是打坐念经就是练习棍棒。 一去就是五年,只有每年年底才允许写封信回来,其余尽在念经习武。 算着时间,杨峋后年冬月回来,要是论到亲事,怎么还得过一年。 杨妡扒拉着手指头数算一遍,觉得这两年还真没有机会出门做客。好在她也并非耐不住寂寞,每天仍是将时间安排得满满的。 随着秋意渐浓,天儿越发冷起来了。 张氏穿上了厚袄子,肚子显得更加庞大,偏偏她别处都没胖,就只长了肚子。杨妡每每见她下地走动,都会提心吊胆的,生怕头重脚轻不小心摔着。 二房院上下更是如临大敌,不管张氏走到哪儿,身边都跟着三四个人伺候。 刚进十月,桂嬷嬷就带人把西厢房收拾出来作为产房,里面摆了木床,挂了观音像,其余细棉布、油毡布、剪刀、火盆及大大小小各样铜盆一应俱全。 奶娘跟稳婆早就找妥了,约定好初十进府待命,府医也打好招呼了,近些日子一概不得外出,就连太医院,杨远桥也跟相熟太医商议好,等生产之时,请他过府坐镇。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眼看着到了产期,胎儿竟然稳如泰山,丝毫没有发动的迹象。 稳婆盯着张氏肚皮端详半晌,开口道:“应该快了,已经入盆了。” 谁知又过了四五天,张氏仍然半点感觉没有。 钱氏笑着打趣,“真是个能沉得住气的,是不是想着跟二丫头出阁赶到一起,来个双喜临门?” 张氏心道最好还是别。 杨远桥再气杨娥,那也是他亲生的闺女,出阁的时候,张氏作为继母势必要露个面儿。再者,如果真赶到一起,孩子洗三跟杨娥回门岂不又冲突了? 到时候不知要生出多少口舌来。 谁知天不遂人愿,就在十月二十七日,杨娥发嫁妆那天,张氏竟然发动了…… 第100章 得子 魏杨两家实在离得太近, 从杨家角门出发, 进到魏府,最多一刻钟, 根本不足以展示杨娥丰厚的嫁妆。 毛氏觉得这无异于锦衣夜行, 没法显摆杨娥的体面,故而提出从杨家东角门出发,绕着杨府转一圈,然后再进魏府的门。 又把发嫁妆的时间从辰正推后到巳初, 以便于更多人看到。 发嫁妆的时辰本是选定的吉时,魏氏本不打算改, 但毛氏既然坚持, 索性不再过问, 只吩咐钱氏一概按照毛氏所说去办。 同样为了体面, 杨娥的嫁妆也都摆在松鹤院, 足足一百二十抬, 箱笼都是花梨木的, 涂着朱漆, 上面系了鲜红的绸布,看上去喜气洋洋。 发嫁妆当天, 也是小姐妹给新嫁娘添妆的日子。 以往经常一起玩的蔡氏姐妹、淮南侯李家姐妹以及孟茜还有那个同样被册封为瑞王侧妃的王家宜早早就过来了。杨家姑娘自然也不肯落后,个个都特意打扮了, 笑意盈盈在流云轩帮着招待客人。 不管平常彼此存着多大芥蒂,为了彼此的脸面,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表现出来, 反而要一片和睦喜乐。 杨妡准备的添妆礼是支精巧的双蝶穿花金簪,簪头是用极细的金丝盘绕成首尾相对的两只蝴蝶,蝴蝶颤巍巍地停在白玉雕成的玉兰花上,蝶眼嵌着黑曜石,非常华丽。 是杨远桥出门给张氏选头面时,一眼相中了,特意买回来送给杨妡。 连杨姵看了都觉得好,曾经私下问她,“你真舍得送出去?” “有什么不舍得?”杨妡吃吃地笑,“反正我不怎么喜欢金饰,留着也是白放着,当着那么多姑娘的面儿送出去,别人不都要夸我大方?再者,我爹看了也只会觉得我心胸大度重情意,这么好的东西也舍得送。你想想,本就不是我花的银钱,我也不稀罕戴,算起来我还是赚了呢?” 杨姵笑道:“你倒会算计。” 果然这添妆礼拿出来,在场的姑娘都齐声夸赞,杨娥面色虽然淡淡的,目光却在金簪上停留了许久。 可见,好看贵重的饰物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打动女人的心。 就在这时,青菱过去说张氏发动了。 杨妡立刻告辞,因那支昂贵精巧的金簪已经说明了她对杨娥的姐妹情意,倒也不需太多解释,跟众人知会一声就离开了。 张氏早起时候就觉得肚子疼,隐隐有些坠得慌,但碍于杨娥发嫁妆,杨远桥虽然不需亲自动手,但也不能不露面,而且她也明白,从发动到生下来还有好几个时辰得熬,所以就忍着没吱声。 没想到越来越疼,双手忍不住捂住了肚子。 汗,紧接着流了下来。 桂嬷嬷吓了一跳,晕头晕脑在地当间转了一圈,片刻回过神,扬声呼喊小丫鬟,“快,赶紧叫稳婆过来,太太怕是发动了,”不等小丫鬟转身,又吩咐,“快,给二老爷送个信,还有请府医。” 素罗站在门口听见了,叹一声,“嬷嬷,她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干不了这许多。”挥手告诉小丫鬟,“你只管叫稳婆,快点,别耽搁。” 又另外吩咐了两人分别给杨远桥和府医送了信。 稳婆就住在后罩房,没多大工夫就赶到了,认真端量回儿张氏神色,仔细地洗了手,探进去试了试,气定神闲地说:“这才刚开始,骨缝还没开,估摸着夜里能生出来就不错了。趁着有精神,多吃点东西垫垫底儿。” 桂嬷嬷并非不懂,但她十几年没伺候产妇了,底气有些不足,听到稳婆的话,似乎有了主心骨似的,立刻吩咐下人,“让厨房下碗鸡汤面,再现杀只老母鸡加上红枣参片酽酽地炖成汤备着,再烧一大锅水,别断了火。” 说着,趁张氏疼痛间隙,搀着她的手进了西厢房。 素罗已让人点了火盆,西厢房暖融融的。 杨妡过来时,看到张氏已脱了外裳,只穿着中衣躺在被子里,两眼微闭着,双眉紧紧蹙在一处,手无意识地抓着被角揉搓着,而黄豆粒大小的汗珠子顺着脸颊不断地往下淌。 张氏素来能隐忍的性子,这副样子一看就是疼极了的,但她硬是咬了唇,没发出半点声音。 杨妡只听人说生孩子疼,又说是半只脚伸在鬼门关里,听着没觉得如何,现今亲眼看到张氏惨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颊,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苦楚。 因见素罗端了铜盆来,杨妡上前接过帕子,在温水里绞了绞。 温热绵软的感觉让张氏有片刻的放松,她睁眼一瞧,立刻恼道:“你个姑娘家在这儿干什么,快出去。” 杨妡顿时红了眼圈,软声道:“娘,我陪着你,反正迟早也要经过这一遭,早些知道也没什么。” 一肚子歪理。 哪有大人生孩子,她个半大小姑娘在边上跟着瞎忙活。 张氏正欲开口,忽觉有一阵疼痛袭来,再没心思顾及她,双手紧紧攥住了被角,过了数息才缓过劲来。 杨妡忙端来茶,“娘,我又不是小孩子,就容我照顾你……像素罗她们也没成过亲生过孩子,未必就有我稳得住。” 张氏懒得搭理她,杨妡就当她默认了,正好素锦提了食盒进来,里面一大海碗鸡汤面。 鸡汤撇去了浮油,里面又加了把香葱,看着非常清淡。 杨妡用筷子挑出一小碗来,试了试冷热,小心翼翼地喂给张氏。 张氏许是真饿了,一口气吃了个干干净净,笑道:“味道不错,余下的你吃了吧。” 杨妡倒没觉得饿,却担心待会儿忙起来顾不上吃,索性就着海碗吃了大半。 刚放下筷子,外头传来杨远桥焦急的声音,“二太太怎么样了?” “才刚开始,一时半会儿生不了,二老爷有什么事儿就先忙去吧,”稳婆笃定地回答。 杨妡明显感觉张氏有些失望,正要出去瞧瞧,却见夹棉帘子被掀起,身穿青莲色锦缎衣袍的杨远桥大步走进来。 杨妡忙起身行个礼。 杨远桥就势在她方才坐过的地方坐下了,望着张氏问道:“可痛得厉害?” 张氏停了数息,脸上漾出温柔的笑,“还好,不太疼。” 杨远桥只顾盯着张氏面容瞧,根本没注意张氏掩在被子旁边的手,一把抓住了身下的床单。 这样强自压抑着,只会让疼痛更加重几分。 杨妡暗叹口气,笑着对杨远桥道:“爹爹先去歇着,娘也该眯会儿养养精神。” “也好,”杨远桥替张氏拢拢鬓角,又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才离开。 张氏立刻露出痛苦的神色,手扶在后腰处不停地摩挲。 杨妡料想是后腰疼,伸手替她从上而下捋着,一边道:“娘觉得疼就喊两声,喊出来能舒服些。” “看看你爹在不在院子里,免得让他听见。” 杨妡探头往外瞧了瞧,透过窗户纸隐约看到抹青莲色的身影,却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没在。” 张氏放下心,终于哎哟出声,“疼,疼死了。” 杨妡手底不放松,仍是一下接一下地捋,就感觉张氏疼痛间隔越来越短,疼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这时稳婆进来,伸手又探了探,“三指,等开到五指就差不多了。” 杨妡不了解三指与五指到底差多少,也不明白什么时候才能开到五指,只发现张氏越来越虚弱,越来越萎顿,身上中衣早被汗水浸湿了大半,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而疼痛却像潮水般,一波未停一波又起,无休无止似的。 杨妡心疼到不行,拧了温水帕子替张氏擦去汗水,没好气地问稳婆,“到底几时才能生?我娘都没力气了。” 稳婆看一眼张氏,“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急也没用,瓜熟蒂落,瓜熟蒂落,骨缝不开全,孩子出不来……给你娘含块参片,再忍忍。” 参片早备着了,杨妡取一片塞进张氏口中。 张氏有了些精神,对杨妡道:“要是我有个万一,跟你爹说,我不葬进杨家祖坟,让他单另找个地方把我埋了。” “好端端的,娘说什么话?”杨妡眼泪忽地涌了出来。 “是真的,你爹死后肯定要跟他原配发妻同葬,我看了难受,不想做鬼也憋屈,还不如远远地躲个清净,眼不见心不烦……妡儿,阿珞答应过娘,以后决不纳小,若他食言,你不用忍着,该闹就闹,该合离就合离。” 杨妡擦把眼泪,道:“娘放心,我才不忍着,凭什么他快乐我就得难受,我也自己找乐子去。” “你!”张氏气得瞪她一眼,忽然就觉得身下有温热的水喷涌而出,“想必羊水破了。” 稳婆就在旁边听着,闻言伸手试了试,“差不多了,”对杨妡道,“姑娘出去吧,马上要生了,不是姑娘家该看的。”一径说,一径掀开被子,将事先准备好的油毡布铺了上去。 桂嬷嬷点了六盏灯,因见杨妡还磨磨蹭蹭地不走,掀帘将她推了出去。 杨妡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天色已经全黑,廊檐下已经点了灯,大红灯笼被风吹着摇曳不停。 钱氏与杨姵也来了,正站在廊下跟杨远桥说话。 杨远桥见到杨妡出来,忙不迭地迎上前问道:“你娘怎样了?” “疼得厉害,只不过娘忍着不让爹知道,”杨妡将张氏所言如实说了遍,杨远桥沉默许久重重叹了口气。 西厢房,不断传出压抑着的呻~吟声,夹杂着稳婆焦急的斥责,“用力,再用力!”又有桂嬷嬷紧张的催促,“参片,拿参片!” 蓦地,各种声音仿似一下子消失了,院子里死一般沉寂,唯有北风呼啸,吹动着院子里树枝呼啦啦地响。 杨妡一颗心提在嗓子眼里,久久不能放下,身体像枝头枯叶般抖个不停,杨姵紧紧搂着她的肩头,不断地说:“阿妡别怕,没事的,婶娘那么好,肯定没事。” 又等了些时候,西厢房又有了动静,“出来了,出来了,快,再用力就出来了,”伴随着稳婆的喊叫,一声嘹亮的啼哭划破了夜空的宁静。 素罗出来,手里端一盆血水,笑盈盈地道:“恭喜老爷,恭喜姑娘,是位少爷。” “阿弥陀佛,”钱氏舒口气,对杨远桥道,“恭喜二叔喜得贵子。” 杨妡瞧着那盆水,在烛光下乌黑暗沉,散发出浓郁的血腥味,莫名生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便在这时,西厢房突然传来惊呼,“哎呀,崩漏了。” 杨妡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钱氏匆匆冲进了西厢房…… 此时的流云轩,杨娥已经沐浴完,正对着镜子一缕一缕地绞着头发。不知是因为人逢喜事精神爽,还是因为刚洗过澡,她的肌肤比往常白净还隐隐带了红晕,呈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美丽。 出阁前夜,本应由母亲告诉女儿洞房之事。 可迟迟没有人来,张氏正生孩子肯定来不了,可钱氏呢?她怎么不来? 还有魏氏……难道母亲不在,祖母就不能代为教导? 一整天,钱氏与魏氏几乎都没有露面,这就是口口声声爱她宠她的家人? 杨娥讽刺一笑,忽地将镜子反扣在桌面上。 卢氏挺着臃肿的腰身顶着寒风步履蹒跚地到达流云轩时,看到得就是这样一副情形……杨娥穿身月白色中衣,浓黑的头发披散在身后,面前散着数不清的大红色布条。 诡异又可怖。 旁边仍有半匹布,杨娥用剪刀剪下一块,然后又一条条地撕。 屋子里响着无休止的“嘶啦”“嘶啦”声。 采茵与采芹悄没声地站在墙角,大气都不敢喘。 卢氏心底直犯嘀咕,默默停了会,强挤出个笑容,温声唤道:“二妹妹,我来晚了,还请赎罪。” 杨娥转过头,目光扫过卢氏脸庞,落在她已见隆起的腹部…… 作者有话要说:  很抱歉天使们,一直拖到这么晚,本章正分留言的妹子都发小小红包以表歉意……时间截止到明天晚上12点 第101章 成亲 这里孕育着杨家第四代, 备受杨家上下瞩目的长房嫡长孙。 杨家既然愧对于我, 那我也要让杨家不好过。 杨娥紧紧攥着手中剪刀,脑海里突然显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只要用力捅过去, 不管是魏氏还是钱氏, 她们肯定再也笑不出来了。 也不知她们会不会后悔轻视了自己,忽略了自己? 杨娥盯着卢氏“呵呵”笑了。 笑容浅却诡异。 卢氏只觉得毛骨悚然,双手不由往腹部掩了掩,笑道:“明天是妹妹大喜的日子, 母亲本该过来的,可婶娘情况不太好, 那边脱不开身, 就打发我来看看。” 明天她就要成亲, 嫁给二表哥, 完全脱离这个冷漠无情的杨家了。她会成为世子夫人, 然后成为武定伯夫人, 到时候谁还敢小觑了她? 何必现在做那种傻事, 毁了自己大好的前程? 杨娥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将剪刀放下,含笑迎上前:“天寒地冻的, 嫂子身子又重,快请坐……对了, 母亲那边孩子生下来没有,怎么不太好了?” 卢氏扶着丫鬟的手小心翼翼地坐下,“具体我也没多问, 好像是崩漏。” 杨娥低头窃笑,没福气就是没福气,即便生下孩子又如何,还不照样看不到?真是风水轮流转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该让她的孩子尝尝有个后娘的滋味。 卢氏瞧不清她面容,却直觉地不想多待,从身旁丫鬟手里接过本册子,红着脸道:“这个,妹妹待会儿好生瞧瞧,里面都画得清楚,一看就明白。女子头一遭总会有些疼,忍一忍也便过去了。若真疼得厉害,就让姑爷缓着来……你要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尽管问我便是。” 杨娥脸上这才显出几分新嫁娘独有的羞涩,接了册子,小声道:“劳烦嫂子了。” 卢氏完成差事,立刻站起身,“天色已晚,就不多耽搁妹妹了。你早点歇着,精神养得足足的,明儿且有得折腾。” 杨娥点点头,吩咐采茵送卢氏出门,她径自回到内室,翻开册子看了两页。 头一页便是一对赤身男女,女的横卧在床,男的覆在其上,股腹紧贴,关键处却被挡住了,根本不像卢氏所说那样画得清楚……纵是如此,杨娥仍看得面红耳赤喘息不已。 不由就想起毛氏私下跟她说的话。 毛氏说,即便魏璟不乐意,她也有法子让两人成事,只要度过头一夜,第二天就是顺理成章了。让杨娥只管忍着别怕疼,她自会吩咐得力的嬷嬷帮她成事。 想象着第二天洞房夜的情形,杨娥禁不住红了脸色…… 此时的二房院,气氛却是分外紧张。 院子里支了药炉,府医亲自守着煎药,而太医则站在西厢房门口一步一步指点着稳婆用针。 西厢房又加了两盏灯,照得屋子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稳婆并不懂医,但对女子下腹与至阴几处穴位略有了解,而且张氏若不能好转,她也担着干系,于是临危受命,手拿两寸长的金针,哆哆嗦嗦地根据太医所说穴位往里扎。 先前的气定神闲早已不见,细密的汗珠顺着满脸褶子汇成一条,啪嗒啪嗒往下滴。 旁边桂嬷嬷怕汗水落在张氏身上,忙不迭地给她擦。 好容易二十余根金针尽数扎了进去,稳婆长舒口气,等了约莫一炷香工夫,将针起出。 正好药煎好,杨妡自告奋勇端了进去,一掀帘子,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张氏面无血色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地下堆了一大摞被血染红的细棉布,看上去触目惊心。 素罗怕杨妡烫着,忙上前接过药碗,用羹匙小心地搅拌着。 杨妡趁机到旁边榻上瞧了瞧刚出生的小弟弟。 婴孩正睡得香,脸色有些红,眉毛鼻子紧紧皱在一处,像是没长开的猴子,半点没有张氏精致的容颜和杨远桥儒雅的气度。 杨妡轻轻触一下他柔嫩的脸颊,“真难看。” “哪里难看了?小孩子一天一个样儿,过不了几天长开了,肯定相貌不俗……而且多懂事啊,一点都不闹腾。”钱氏说着,尾音便带了颤意。 果真是这样,屋里人来人往声音纷杂,他却睡得如此香甜,似乎明白大人们的忙乱。 杨妡忽觉眼眶有些湿,侧转了头。 门帘外头,太医的话清清楚楚地传来,“此方意在止血,二太太失血过多,若能以人血哺之,会大有裨益。” 杨妡听得明白,熬出的药是止血的,可单止血不行,还得补血才是。 因见素罗已伺候张氏喝完了药,杨妡接过碗,抓起旁边适才用来剪脐带的剪刀,用力划破了腕间血管。 顿时血流如注,很快就盛了小半碗。 屋里人都吓呆了,还是素罗反应快,一把攥住杨妡的腕,“姑娘,别!” 钱氏也回过神来,扬声朝外喊“快,快拿伤药。” 府医带着药箱,里面药粉药膏倒是齐全。 钱氏问明那些是止血药粉,一把拔开塞子,不要钱似的洒在杨妡腕上,边洒边道:“你才几岁,瘦成这样,身上能有多少血?你得把我吓死……屋里这么些人,就用着你了?” 杨妡轻声道:“我娘怀胎十月生下我,又费尽心思养我这么大……我的血都来自我娘,肯定比别人的效用更大。” 钱氏一听就红了眼圈,泪水簌簌往下落,望着杨妡道:“你这傻孩子,既然知道你娘费尽心思养大你,怎么不体恤体恤她,要是她醒了看见你这样,心里不得难受死?” 杨妡指着那半碗血对素罗道:“快喂我娘喝了,待会儿怕是要凝了,那我岂不白捱了疼?” 素罗想想也是,咬牙端起碗,尽数喂给张氏。 钱氏叹一声,另外吩咐了丫鬟往厨房要来鸡汤,逼着杨妡喝了一大碗,又催她赶紧回去歇着。 杨妡摇头不肯,“上次我差点死了,我娘在观音像前跪了一夜把我唤回来,今天我也得替我娘祈福,恳请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娘安然无恙,保佑弟弟平安康泰。” 话音刚落,熟睡着的婴孩像是听懂了她的话似的,突然大哭起来。 桂嬷嬷道:“过了两个多时辰,小少爷许是饿了,我抱去让奶娘喂喂。” 杨妡道:“外头风大,别闪着弟弟,让奶娘过来喂,也免得娘醒来惦记弟弟。” “可这屋里……”腥气太重,而且产房不吉利,不宜久呆。 桂嬷嬷无奈地看向钱氏。 钱氏沉声道:“就依姑娘的,在这屋里喂。” 奶娘喂完奶,又等着婴孩小解换过尿布,重新包好了。 杨妡抱起那个小小襁褓端端正正地跪在观音像前,低声道:“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信女杨五肯请菩萨大发慈悲,保佑我娘平安无事,信女愿斋戒一年不食荤腥,日日敬奉于菩萨座前。” 说罢,将襁褓仍放回罗汉榻上,自己跪回原处,头低低地俯在地上,默默地念起《金刚经》。 松鹤院里,魏氏听说张氏崩漏,生死难测,长叹一声,在观音像前燃了三炷香,也低声念起了《金刚经》。 这夜似乎格外漫长,又似乎格外短暂。 稳婆施了三次针,素罗喂了三次药,当窗户纸泛出浅淡的鱼肚白,张氏终于止了血…… 许是因为兴奋,杨娥睡得也不踏实,天刚蒙蒙亮就睁开眼。 采芹低声道:“天还早着,姑娘再睡会儿养养精神,全福人巳正才来,辰正起也使得。” 吉时定在酉初,但两家离得近,喜轿一刻钟就到,用不着太早准备,所以就约定了全福人巳正来绞脸梳头。 杨娥又闭目养了半天神,到辰初终于躺不住穿了衣裳起身。 吃过饭头一件事就是沐浴,等她香喷喷地从净房里出来,全福人正好到。 全福人夫家姓李,是国子监司业,官职虽不高,但在文人士子圈中颇有声望。 李夫人圆白脸带着浅浅红润,生就一副喜庆模样,又因为上头四老均健在,底下又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京都不少人都愿意找她当全福人。 此次来杨家当全福人是钱氏早在九月初就说定了的。 杨远山也在国子监任职,加上杨家在京都口碑颇佳,魏氏通情达理不说,几位姑娘也都乖巧懂事,所以钱氏一提,李夫人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没想到今天来,正经主子一个没见到,站在门口等了半天,才有个挺着大肚子的年轻妇人出门迎接。 往常李夫人走门串户,不管到哪家,主人家都是欢声笑语地老远就迎出来,偏偏到了素有诗书传礼之家的杨家这么被怠慢。 李夫人面上便有几分不虞,可想着总归是婚姻大事,不能在这个当口给人脸子看,于是强展笑颜给杨娥绞了脸。 等到吃午饭时,李夫人想总该有个正经主子露面了吧,没想到不但没有,就连大肚子妇人也找借口溜了。 李夫人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谁府里不生孩子,也没见这么怠慢客人的? 再者,这儿还有个即将出阁的姑娘,眼看就要成为别人家的人了,就没人出头支应两声? 她所不知的是,钱氏与魏氏都彻夜没睡,钱氏在二房院忙活了一夜,而魏氏念了一夜佛经,两人都是天亮之后才得以上床合眼,尤其魏氏年纪大,身子更熬不住。 卢氏昨夜被杨娥骇着也没睡踏实,加上孕妇本身容易犯困,吃过饭就觉得头晕目眩的,实在陪不了,必需得躺上一会儿。 李夫人既为自己不平,又替杨娥抱屈,言语上便露出几分。 杨娥如同遇到知己般,滔滔不绝地将张氏素日待她不好的事儿添油加醋地说了遍,又好一顿排喧杨远桥,说他耳朵根子软,被张氏挑唆着苛待前妻生的子女。 钱氏小眯了会,胡乱吃了点午饭,先到二房院看了看张氏,又急匆匆地赶到流云轩,正听到杨娥说完张氏与杨远桥,又开始抱怨钱氏与魏氏漠视她。 钱氏一口气梗在胸口不上不下地堵得难受,恨不能进去跟杨娥分辩一二。别的且不论,单就她的亲事,去年一年她恨不得跑断腿磨破了嘴皮,没想到杨娥不但不感恩,反而一肚子怨气。 又思及杨妡,能够毫不犹豫地切腕放血,还在观音像前整整跪了一夜,等张氏醒来时,她两条腿麻得几乎动不了,却硬撑着连连向自己道谢,向稳婆和太医道谢。 一个是薄情寡义,一个却是孝顺知礼,这两位姑娘差得也太大了。 钱氏心中感慨,面上却不露,笑盈盈地跟李夫人赔罪,又格外嘱咐杨娥一番话。 申正,魏璟带着喜娘等人上门催亲,杨娥在全福人陪同下先去松鹤院拜别魏氏,又往二房院拜别杨远桥。 厅堂正中摆着两把太师椅,杨远桥坐在左边,右边椅子上摆着魏明容的牌位。 杨妡并没来,只有杨姵与杨娇穿戴整齐地站在旁边。 杨娥对准椅子恭敬地磕了头,起身时,唇角撇了撇:算张氏母女走运不能露面,否则她一定当着大家伙的面好生羞辱她一番,即便勉强占个嫡又如何,张氏在她亲娘面前不得照样执妾礼?就算只是个牌位,也牢牢地压她一头。 杨远桥看着杨娥感触颇多,既怜她自幼丧母,又气她言行无状,思量番,叮嘱她要魏家定好生孝敬长辈和睦同辈,早点为魏家开枝散叶。 杨娥神情淡漠地听着,并不说话,只待催轿的鞭炮声响,由杨峻背着上了花轿。 没多久便在鞭炮声中下了花轿,喜娘将一条红绸布塞进她手里,扶着她进了花厅。 花厅里人声鼎沸,想必来了不少宾客。 杨娥蒙着红盖头瞧不见厅里的盛况,只能看到地面上各色衣袍的袍边或者裙裾遮掩下大大小小的绣鞋。 耳边不时传来人们的赞叹声,“魏公子真是一表人才,清俊儒雅,新娘必然也是花容月貌。” “那当然,隔壁杨府女子,个个知书达理温柔贤淑,也只有这般人才才能配得上魏璟。” 杨娥微微弯了唇角,既然魏璟能够亲自迎亲,拜堂肯定也是他了,那么夜里……是不是无需用外祖母说的那法子了? 正思量着,就听司仪洪亮的声音喊道:“吉时到,新人行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杨娥忙敛住心神,随身旁魏璟的动作拜过三次。 礼毕,杨娥被簇拥着到了新房来仪阁。 喜娘说了一套又一套的喜庆话之后,拿起旁边缠着红绸布的秤杆交给魏璟,“少爷等急了吧,快看看咱们漂亮的新娘子。” 魏璟犹豫片刻,缓缓挑开了喜帕…… 作者有话要说:  感冒没好,这几天更新不定时请妹子们见谅,以后会慢慢调整到以前的时间,抱歉………… 第102章 主动 杨娥低垂着头, 心“怦怦”跳得厉害, 既期待又忐忑,不晓得魏璟看到她该是怎样的神情, 是惊喜还是厌恶? 她知道魏璟贪恋杨妡的容貌, 适才点妆时特意将唇角往上描了描,眉梢画得比往常平,而新娘妆粉本就涂得厚,完全遮盖了她稍微发黄的肤色。 对着镜子瞧时, 觉得与杨妡至少有五六分的相像。 这样的自己,应该会得魏璟欢心吧? 可思及上次魏璟盯着她满脸厌憎, 又觉得心虚。依照魏璟的才智, 肯定猜出是她设下全套算计了他。 但她没办法, 她喜欢他, 从六七岁懂事的时候就喜欢他, 而且也想嫁回魏府守在毛氏身边受她庇护。 正思量着, 就觉眼前一亮, 杨娥微眯下双眼, 看清了魏璟的神情——眸中有片刻的惊讶,转瞬归为平静, 而脸上却沉静如水,根本瞧不清悲喜来。 喜娘夸张地笑道:“新娘子生得真漂亮, 就跟画上画得似的,瞧把新郎官喜得都看直了眼,真正是郎才女貌, 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来来,赶紧喝了合卺酒,从此就是恩恩爱爱的小两口了。” 屋子正中的圆桌上摆着四样点心,另有只小巧的酒壶并两只酒盅。 喜娘熟练地各斟小半杯递给两人,乐呵呵地唱念:“喝过合卺酒,子孙不用愁,头一胎生男再一胎生女,儿女绕膝走,生活乐悠悠。” 话音刚落,魏璟当先喝了杯中酒,淡淡道:“外头尚有宾客,我过去了。”也不看杨娥,甩着衣袖阔步离开。 杨娥愣在当地? 仪式还没结束就迫不及待地离开? 全福人李夫人说过,喝完合卺酒之后,男女两方合该一并将床上的红枣花生桂圆等物收拾了才对,这样才合早生贵子的寓意。 魏璟又急些什么? 喜娘看出几分端倪来,笑着将杨娥扶到床边,“俗话说男主外女主内,新郎官到外头应酬客人,新娘子就受累收拾床铺,以后准保和和美美儿女成群。” 喜娘口齿伶俐,喜庆的吉利话儿一套接一套,都不带重样的。 直至把全套礼节过完了,才笑盈盈地对杨娥行个礼离开。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杨娥晃一下酸痛的颈项,沉声唤道:“采茵。” 有个怯生生的声音传来,“姑娘有何吩咐?” 并非采茵,而是惜苹。 先前的二等丫鬟采茵与采芹一个要回乡成亲一个配给府里小厮,都没跟来,钱氏便另外挑了两个刚进府的小丫鬟,连同惜苹惜芷等四人,凑成了六个。 杨娥浑不在意,反正魏府她熟得很,并不需要打官司占场子。 以往采茵与采芹虽然用着习惯,但她们年纪大,心思也多了,依仗自己资历老,就连她要做的事也敢拦上一拦,倒不如趁机换了,好生调~教几个合心意的。 此时听到惜苹答应,杨娥才想起采茵没跟来,隐隐也有些惆怅。 要是换成两个大丫鬟在,可能喜娘刚走,她们就伺候自己更衣了。 暗叹一声,淡淡道:“这满头金簪压得我脖子都快断了,还有这衣服太沉,太热。” 惜苹闻言,忙上前将杨娥头上钗簪卸下,惜芷则寻了家常穿的衣裳出来,伺候杨娥换了。 换过衣裳,杨娥觉得松快了些,又见桌上点心颇为精致,挑着自己爱吃的尝了两块。 因早上她起得晚,且两家离得近,并不曾如何折腾,杨娥丝毫不像别的新嫁娘般困倦得要命,反而觉得非常精神。 她慢慢踱着步子打量起屋里的陈设,明暗三间宽大的新房,所用桌椅床榻都是她的嫁妆,墙上挂的字画、博古架上摆着的瓷器以及桌子上的杯碟茶盅也都是她素日喜欢的,真的是无一处不合心意。 推开半边木窗,瞧见院子被大红灯笼照得亮如白昼,西墙边两棵树上都系着红色绸带。寒风吹动,吹得绸带舞动不停,也隐约带来了前面花厅的嬉笑欢闹。 一派喜庆与热闹,完全不同于杨府的冷清低调。 杨娥深吸口气,抿了嘴儿笑,这才是真正属于她的家。 不多时,有婆子带着两个丫鬟提了食盒进来,“老夫人怕二奶奶肚饿,吩咐厨房做了几道菜,二奶奶先垫垫肚子,前头宴席怕是待会才能散,让二奶奶别着急。” 婆子不是别人,正是毛氏身边得用的高婆子。 杨娥忙道:“高嬷嬷怎地亲自过来了,打发丫头跑一趟不就成了?” 高婆子边往桌上摆饭边笑,“奶奶是咱府里头一个孙子辈的媳妇,没有旁的妯娌陪伴,姑娘们要等明儿认亲之后才能过来,老夫人怕奶奶不习惯,让我陪着说会儿话。” 杨娥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暖意,又见桌上四个菜道道是自己爱吃的,不禁红了眼圈,“还是外祖母最疼我。” 高婆子笑道:“奶奶该改口了,往后得唤祖母才对。” 一句话,引得杨娥满脸通红,却是散了适才的伤感。 杨娥适才吃过点心并不饿,只略略尝过几口,就让丫鬟们撤了下去。 高婆子见左右无人,从怀里掏出两个纸包,“这白纸包的是合欢粉,助情助兴的,红纸包里则是软筋散,用了让人身上没有力气,不用多放,每样一点点就成。” 杨妡疑惑地问:“怎么是两样,不用不行?” 高婆子微微一笑,压低声音,“单只用合欢粉也成,老夫人是怕药性上来奶奶受不住,头一遭本来就疼,倘或被药性激着没了分寸,容易伤了奶奶。软筋散只管让人手脚无力,脑子仍是清醒着,要害处也不妨碍。如果奶奶忍得住疼,就只用合欢粉,如果忍不得,就两样一并融在茶水里,届时奶奶就得主动点。” 杨娥面红如滴血,支支吾吾好半天才道:“既然表哥不情愿那就算了,我嫁过来只想侍奉外祖母,别的……” “欸,奶奶说的什么话?”高婆子打断她,笑着道:“老夫人早就盼着抱孙子了……而且新婚头一夜,婆婆都要检查元帕,你拿不出来,大夫人固然不会说什么,可要被下人知道了,还不定传成什么样子?老夫人说,二少爷还是个童男子,屋里丫鬟从来没沾过手,今夜奶奶好生伺候着,等得了趣儿,指不定怎样疼奶奶。”说罢,又细细教导杨娥一番。 卢氏是个年轻小媳妇面皮儿薄,只将画册塞给杨娥让她自个儿琢磨,真正如何行事是半点没讲。 高婆子已经五十出头,孩子也生过两个,对于男女之间那种事情的羞耻心早被岁月磨没了,加之她言语粗俗,嘴上混不吝得什么都说,听得杨娥面红耳赤身软如酥。 直到高婆子离开许久,杨娥才从那股子震撼中缓过劲儿来,往净房里擦把脸,褪了脸上红晕,静静地坐在床边思量着。 亥正时分,前面宴席终于散了。 杨娥估摸着魏璟很快就回来,遂吩咐丫鬟沏了壶新茶,她先倒出一杯在旁边凉着,然后把两包药粉各捏了一小撮散进茶壶里。 看着药粉还有剩余,她顺手塞进妆台下边抽屉里。 不多久,外面传来小丫鬟清脆的问候声,“二爷回来了,恭喜二爷。” 杨娥敛住惊慌,站起身,就见门帘晃动,魏璟带着满身酒气走了进来。 看样子喝了不少,脚步略有些踉跄,那双黑亮的眼眸也蒙了层迷离,可面容仍是清贵,而且因带着微酡的醉意更显俊俏。 醉了,是不是就更容易行事? 杨娥窃喜,吩咐丫鬟端来铜盆,亲自绞了温热的棉布帕子,柔声道:“表哥,我伺候你擦把脸吧?” 魏璟扫她一眼,见她已洗去妆容,原先与杨妡相似的四五分便荡然无存,心头说不出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抓起她手中棉帕,淡淡道:“我自己来。”擦两把,往炕边走,身子一侧歪了上去,“往后你在床上睡,我在炕上睡。” 杨娥又惊又恼,忙将丫鬟打发下去,低声问道:“表哥是什么意思?既是不愿意,何必非要娶了我?” 魏璟哂笑,“不是你千方百计想嫁给我吗?我遂了你的意,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今天,我既去亲迎,又与你拜了堂,夜里还歇在这里,人前人后给足了你体面,你还要什么?” 自然是要男欢女爱,要生儿育女,要白头偕老。 杨娥默默念叨着,可看到魏璟满脸的不屑与讽刺,咬了唇问道:“表哥,咱们跟别的夫妻那样正常生活,不好吗?” “不好!”魏璟极快地回答,毫无转寰余地。 杨娥眼泪都快落下来了,站在炕边默默看魏璟两眼,无奈地道:“表哥喝多了,说得都是醉话,我给你倒杯茶吧?” “不用,”魏璟断然拒绝,起身往桌边走,看上面已有半杯残茶,没用,另取一只空茶盅,倒了满杯。 水温刚刚好,不冷不热。 魏璟酒后口干,一口气饮了个干净,回身仍往炕上去,连鞋子都没脱,斜靠在崭新的弹墨靠枕上。 纵然带着五分醉意,可那样貌风姿依然清俊儒雅,教她心动。 杨娥静静地看着,莫名就慌乱起来,不知药粉几时起效,她真的要不顾廉耻地主动破了身? 如果真是这样,表哥更会恨恶她吧? 杨娥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慢慢踱到桌前将自己那杯残茶喝了,忽然就听魏璟嘟哝一声,“五妹妹……” 又是杨妡! 杨娥回头一瞧,发现魏璟微阖了双眼,口中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低低念着,“五妹妹。” 杨娥心头火起,走到炕边,柔声道:“表哥,我帮你脱了鞋吧?”俯身握住了魏璟的脚。 “不用,”魏璟睁开眼,脚下却不动,任由杨娥替他褪了粉底皂面短靴。 杨娥心中有了数,默一默,又道:“我替表哥更衣,穿着衣裳睡觉不舒服。”伸手解他腰间系带。 “不用,我自己来。”魏璟眸间明显有着抗拒,身子却丝毫动不得,无比震惊地看着杨娥给他脱下了外面锦衣,又开始解他中衣扣子。 魏璟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怒道:“你做了什么?” 杨娥手下动作不停,“是祖母吩咐的,她盼着抱孙子,你与我生的孙子,我也没办法……而且表哥知道,我老早就喜欢表哥了,除去表哥我再不会嫁给别人,我是真心爱慕表哥……” 魏璟一怔,想起数月前的自己,也曾在杨妡面前说过这种类似的话。 先前他只觉得自己真心仰慕,杨妡就该欢喜地回应,却不曾体会,原来被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纠缠上,竟是如此的无奈! 难怪当初杨妡看待自己会是那般憎恶的眼神? 因为他现在看杨娥就是无比的痛恨与憎厌! 杨娥终是羞涩,不敢将魏璟剥个干净,给他留了亵裤,而她也只脱掉外衫,仍着了中衣,上炕偎在魏璟身边,手指轻轻搭在他赤着的腰间,嘴凑近魏璟耳畔,低低柔柔道:“表哥,这真的不怨我,长辈之命不可违背……我会尽心尽力伺候你,你别恼了我。” 魏璟冷冷地看着她,想起送杨峼赴任那天,杨峼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多谢妹子们关心,我这是老毛病,大姨妈造访就容易感冒拉肚子~~可能前天天热吃了个冰激凌。 提醒妹子们善待自己的身体,别学我。 第103章 生活 他们几个将杨峼一直送到城外十里, 临别前, 杨峼特地将他叫到一旁,长长一揖, “彦章, 我知你对小娥并无情意,这门亲事也是小娥做得不对,但她总归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你我相交十好几年,不是手足胜似手足, 我只求你一件事,你可以对小娥无意, 可以另纳心悦之人, 但请给她应有的体面, 别让她不好做人……换句话说, 你不把小娥当妻室, 至少得念着她还是你的表妹。” 相交十几年的好友这样求他, 他还能怎样? 魏璟毫不犹豫答应了。 所以, 当毛氏吩咐他亲迎, 他虽然不愿意也去了。 本来他想,敷衍过这一夜, 给足杨娥面子,赶明儿他就借口课业繁忙仍到外院去住。 没想到杨娥竟会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来对付自己。 就连知春楼的□□都不屑于使用的方法, 她一个伯府千金会用得得心应手——既然她自甘下贱,那他就把她当贱人待。 魏璟冷冷地看着杨娥微阖了双目,将红唇贴上她的唇, 又见她的手轻轻地抚摸在他胸腹之间。 身旁是少女柔软灼热的身体,鼻端是少女独有的清浅幽香,纵使魏璟尽力压抑着自己,可身体还是自有主张地热了,月白色的亵裤不动声色地隆起一块,呼吸慢慢地变得粗重急促。 杨娥察觉到,面色愈加红,仿佛下一刻就能滴出血似的,红唇擦着他的脸,缓缓移到他耳侧,羞怯怯地道:“表哥,你教教我。” 魏璟“哼”一声闭了眼,岂知眼睛虽然瞧不见,可其它的感觉却更加灵敏。 先是听到悉悉索索的脱衣声,又感觉他的亵裤带子被解开。 片刻的安静之后,伴随着痛苦的低叫,他仿佛置身于一处温暖湿润的所在,那种被紧紧包裹着的感觉让他立刻回忆起跟月娥纠缠的时光。 不由低呼,“小娥”,睁开了眼。 正看到杨娥光着身子蹲跨在他腿上,上不去下不来,神情极是痛苦。 听到他呼喊,杨娥泪眼婆娑地道:“表哥,我疼。” 魏璟有一刹那的怜悯,很快散掉,冷冷地开口,“你自作自受。” “可我是真的爱慕表哥,我想为表哥生个孩子。”杨娥哭泣着喊道,泪水顺着脸颊不停歇地往下淌,正滴到魏璟腹间,微微有些热。 魏璟立时想起在知春楼,月娥也是这般目中含泪哀哀地求恳他,就感觉腹下一紧,发了出来。 杨娥才好受了些,赶紧自他身上下来,将事先备好的元帕擦了把黏糊糊的腿间,又披着衫子往净房清理,一边擦洗一边仍是哭。 她是真没想到会这么疼,高婆子所说的趣味一点没尝到不说,反而疼得让人恨不能去死。 魏璟发过这一回,身上燥热解了些,而目光却愈加清冷,冷得让人不敢直视…… *** 天色渐明,床头灯烛早已燃尽,张氏睁开眼睛,入目便是神情憔悴两眼通红的杨远桥。 “你醒了,饿不饿?”杨远桥本能地捧过旁边暖窠,“先前厨房送来的粥,还热着,你吃一点。” 张氏摇头,“等会儿再吃,现下还不饿,”顿一顿又道,“你往正房睡下就是,有素罗她们在,不用你时时陪着。” 杨远桥笑笑,“我已经睡过一觉,睡醒之后才过来的,我跟上司告了七日假,这几天都不用上衙,几时困了几时去睡。你只管好生养着,不用挂念我。” 张氏微微一笑,问起杨妡,“大伯可曾往太医院求了伤药没有,腕间那么深一道伤口,千万别落下疤。” “已经取回来了,说是宫里娘娘用的玉肌膏,只要天天擦抹,肯定不会留疤……都是你教的好,上次她替阿峼捱过一鞭,这次又为你……难为她小小年纪也敢下得去手。”杨远桥感慨不已,“这几个孩子就数妡儿最仁义,最孝顺。” 张氏也没想到。 她是清醒之后听桂嬷嬷说的,太医说用人血滋补好,杨妡就毫不犹豫地割了腕,还在观音像前跪了好几个时辰。 张氏立刻就落了泪。 当时钱氏也在,红着眼圈劝她,“刚生完孩子不许哭,若是伤了眼怎能对得起阿妡一片孝心。” 正巧杨妡睡醒过来瞧她,张氏问她:“平常针扎了手都嚷疼,这会儿倒是不怕疼了?” 杨妡笑嘻嘻地说:“怎么不疼,可当时顾不得想别的,就暗自庆幸,还好太医没说人肉滋补,要不我该从哪儿剜下块肉来?” 张氏苦笑不得,瞪着她道:“都已经定了亲的人了,天天净说这些不着调的话,什么时候能说点正经的?” 杨妡俯在床边,娇娇软软地道:“娘怀胎十月生下我,又含辛茹苦养大我,我舍点血是应当,多喝几碗红枣燕窝羹也就补回来了。” 张氏忍俊不禁,觉得沉重的身体似乎轻快了许多,挥了手撵她走,“没个正形,赶紧一边呆着去。” 趁着到松鹤院请安时,钱氏把此话说给魏氏听。 魏氏沉默片刻,开口道:“老二家的有福气,生了个孝顺闺女,你也不错,瞧着四丫头也是个忠厚老实的,不想二……”不免又想起杨娥,自己捧在掌心养大的孙女,三番两次害自己生病。 她怎会那般薄情寡义,竟然一点都不念及自己对她的好? 魏氏眸光顿时黯淡下去,默了默,才道:“明天回门,让她直接到你那边吧,这几天我睡不好,没精神见。老二媳妇那边也算了,好容易鬼门关门口捡了条命,让她安生养两天……我这里有二两上好的燕窝,待会你打发人送到五丫头那边,另外吩咐厨房多炖些鸡汤给她补补,瘦得竹竿似的,以后生孩子又有得罪受。” 钱氏笑着一一应允。 岂料,杨娥根本就没打算回门。 她直直地躺在来仪阁大红色绣着鸳鸯戏水的褥子上,望着头顶大红色绘着百年好合图样的帐帘,泪水不断地自眼角涌出,顺着脸颊滑落在枕畔。她怎么也没想到成亲后的日子跟先前以为的竟是截然不同。 那天,她豁出去脸面受尽痛苦采到落红,本以为魏璟会像毛氏所说,因尝过鲜而怜惜她,谁知第二天清晨,她还在睡梦里就被他绑在了床上,嘴里塞了帕子。 原本的清俊儒雅浑然不见,他红着眼用力掐她,扇她耳光,一口一个贱人地骂她,毫不留情地贯穿她,直至发泄完,才松开她的手脚厌弃地看了她两眼,说了声,“你真叫我恶心。”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的脸肿了好大一块,为了体面,只好敷了厚厚一层脂粉去敬媳妇茶。 秦夫人神情不愉地说:“阿璟一早就过来了,我与你父亲等了足足两刻钟,你也是心大,头一日上门就起这么晚?” 她无从分辩,眼巴巴地看向魏璟,魏璟已经梳洗过,换了身绯色衣衫,身姿颀长地站在一旁,脸上挂着清淡的微笑,看猴戏般看着她发窘。 勉强敬过媳妇茶,又伺候秦夫人用了早饭,就到了认亲的时候。 魏家上下她都认识,只不过重新改个称呼。 好容易强颜欢笑地应付过认亲,她终于忍不住跑到德正院,哭着撸起衣袖给毛氏看。 毛氏心疼地搂着她,又手忙脚乱地拿伤药给她抹,却始终不说替她做主,“男人都有气性,洞房那天,你处处占着上风,是个男人都咽不下这口气,阿璟一时气急手下才重了些,过两天就好了。” 杨娥大睁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先前毛氏可不是这么说的。 当初她忐忑不安地说,魏璟一直不喜欢自己,这次又是使了计策才定下亲,魏璟必然会冷淡她,毛氏大包大揽地安慰道:“没事儿,外祖母给你做主,一切都包在外祖母身上,阿璟不愿洞房也得洞房。” 法子是毛氏想的,药粉也是毛氏给的,高婆子教导她的时候可半点没提“男人咽不下这口气”的话。 才过了一夜,为何一切都变了呢? 毛氏被杨娥盯得浑身不自在,打着哈哈道:“你强了他,他打了你,都扯平了,你好生歇两天把伤养养,回头我嘱咐阿璟,下次可不能这么重。” 杨娥满心不甘,但又不愿得罪毛氏,只得悻悻离开。 可她浑身的伤却没机会养,半下午的时候,秦夫人派人打发她过去说话,话没说几句,却时不时地吩咐她端茶倒水,又抱怨丫鬟们手拙捶腿捶得不舒服,让她亲自捶。 一待就是一下午,夜饭自然也是在正房院吃。 秦夫人与魏璟魏琳都坐着,唯独她站着,时而添汤时而盛饭,等终于伺候秦夫人吃饱,她坐下吃饭,满桌的菜都凉了。 没等她动过两筷子,那边秦夫人又唤她过去说话。 杨娥受不住了,又到德正院诉苦,“我本来觉得母亲性情温和待人又亲切,哪知就会搓磨我,一会嫌水烫一会嫌茶酽,旁边站着四五个丫鬟婆子,怎么就不能使唤她们干?” 毛氏和蔼地拍拍她的手,不以为然道:“小娥呀,这当闺女跟当媳妇可不一样,儿媳妇就要在婆婆跟前立规矩,就像我,我婆婆那么和善的人,还足足让我立了一个月的规矩,这都是儿媳妇的本分,等以后你当了婆婆就明白了。” 杨娥眨巴眨巴眼睛,不是说好,只要她嫁过来,外祖母肯定会替她撑腰,绝不会被人欺负吗? 杨娥不知道,在她来之前,秦夫人已经先来了一步,结结实实地告了杨娥一状,“阿璟说洞房夜里,她趁阿璟不注意往茶水里用了药。素日我冷眼瞧着,觉得小娥行事挺大方,怎么堂堂一个伯府姑娘就能使出这般下作的手段?阿璟正值血气方刚,用了那种恶心药,岂不是成心坏他身子?阿璟到现在头还晕着,所以我做主让他在外院歇两天,没得娶个媳妇把命去了大半……而且连床都没上,就在大炕上,不说帐帘,连个挡头都没有,屋里明晃晃地点着灯,要是站在院子里,岂不看得清清楚楚?” 毛氏哑口无言,难道她能说药粉是她给的,她跟杨娥串通起来算计魏璟?只得任由秦夫人把账完全算在杨娥头上。 秦夫人又道:“我本想叫小娥来问个清楚明白,可刚让她倒了杯茶,她就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难不成我这个婆婆就不能支使她了?” 毛氏突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她心里偏着杨娥,但秦夫人说话却占着理儿,真不好驳了去。 与其自己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索性托病甩开手,让那两人自个儿解决去吧。 *** 此时杨府的二房院却是一片和乐融融。 小婴孩刚吃过奶,安安稳稳地躺在罗汉榻上睡觉,杨归舟给这个幼孙取名叫杨嶙,嶙与麟同音,取其祥瑞之意。 本来魏氏说定的是,杨娥回门在大房院摆席,二房院则给杨嶙洗三。因张氏身子还虚着,洗三不打算大办,就是自家本户地凑个热闹,等过几天满十二日的时候再大办。 杨家宾客也都做了两手准备,先到二房院洗三然后到大房院坐席。 既然杨娥不回门,钱氏乐得清闲,倒腾出手来把洗三给办得热热闹闹的。 席间并没人提到过杨娥,也没人打算到魏家问问情况。 诸人都想着杨娥性子左,又是个薄情的,不愿回府也正常,而她又是嫁到自己的外祖母家里去,毛氏待她跟眼珠子似的,只有她欺负别人,万不能她被人欺负。 洗三过后,天气愈发冷了,冬雪一场接一场地下,张氏舒舒服服地坐了四十八天月子,终于把亏损的气血养了回来。 经过一冬的滋补,杨妡个头蹿了,脸色也红润了,腕间伤疤仍在,却只余浅浅一道,平常被衣袖遮着,并不显。 张氏却记挂着,时不时握着她的手叹息,“好好的落一条疤,太医也爱说大话,不是说宫里娘娘用的,定点痕迹都不留?” 杨妡便笑,“时候还短,再养两个月肯定就看不出来了。” 张氏也没办法,只能如此了。 既然张氏身子大好,就不能闲着。魏氏不知怎地换了脑筋,竟然放心让张氏操持杨峼的亲事,而钱氏则准备过年的杂事并照看卢氏。 府里院子是现成的,先前姑娘们设宴的芙蓉阁就不错,里面已经粉刷修缮过了,只需要添置些器具就能住人。 杨妡不愿张氏操劳,倒把这事揽过大半,每天带着丫鬟过去收拾。 腊八节这天,又落了雪,杨妡却意外地收到了魏珞写来的信…… 作者有话要说:  点到为止,有些事不能太详细,这几章会加快进度…… 第104章 等待 信是写给杨远桥的, 厚厚的一叠, 里面另外封了只小信筒,上面写着五姑娘亲启。 难为他竟然还想着给自己写封信, 杨妡心里着实开心了下, 忙不迭地回到晴空阁 ,裁开信筒将纸抽出来,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两个字—平安。 杨妡犹不置信,翻过来覆过去再看两遍, 千真万确再没有第三个字。 就这么两个字还值当额外封个信筒? 只要杨远桥收到信,她也便知道他平安好不好? 真真是半点情趣都没有, 即便说不出好听的话来, 至少说说他平常干些什么, 天气冷不冷, 能不能吃饱。 杨妡扶额无语, 恨不得用力掐他两下, 再骂他一句“猪”, 可想起他望着自己晶晶亮的眼眸, 想起他扎挲着双手想抱又不敢抱的样子,想起他粗鲁地亲吻自己的笨拙, 那份恨与怨尽数变成了思念。 铺开纸想写封回信,研好墨才发现心中涌荡的千言万语竟是无从落笔, 思量了好半天写下四个字“我想你了”,稍琢磨觉得不合适,将纸团成一团扔了。 又想画头猪给他, 可她只吃过猪肉却没真正见过猪长成什么样子,只得作罢。 第二天,杨远桥写好回信要送到驿站寄出去,特地问杨妡,“你没有回信?” 杨妡悻悻然回答,“没有。” 张氏劝道:“你好歹回几句话,也不枉阿珞千里迢迢辛辛苦苦写信回来。” “这叫信?”杨妡气呼呼地从怀里掏出那张纸抖开,“就是句废话!” 张氏见她虽气,却把信随身带着,叹一声,笑道:“废话你也回一句吧?” 杨妡想一下倒是有了主意,提笔就着杨远桥适才用过的墨也回了两个字,“活着。” 张氏苦笑不得,让杨远桥封好一同寄出去。 正巧乳娘抱着杨嶙进来,杨妡就势把他接在怀里。满月之后,杨嶙长开了许多,肤色白净像张氏,眉眼却像极了杨远桥。 杨远桥虽已有四个子女,但以前差事繁忙,从没有亲自照看过,这一个却是因为张氏身体不好,他陪护张氏的同时也照顾了杨嶙,亲眼看见他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呈现出自己的样貌。 那种感觉绝非前头四个子女可以相比。 此时见身形纤瘦的杨妡抱着襁褓,杨远桥暗自捏了把汗,忙道:“妡儿当心,别摔着弟弟。”不由分说地自己抱着了。 杨嶙已不像月子里那样恨不得每天睡上十个时辰,这会儿刚吃过奶正精神着,睁着一双乌黑如点墨的眼眸,直直地看着杨远桥,也不知是真瞧见还是没看清,忽地就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笑容纯净如冬雪似朝阳。 杨远桥被这笑容感动,顿时心里软成了一滩水,伸长指头轻戳一下杨嶙脸颊,杨嶙许是觉得有趣,又咧开了嘴。杨远桥献宝似的抱给张氏看,“嶙儿会笑了,他冲我笑呢。” 张氏得这个儿子不容易,真是把杨嶙给疼到了心尖上,闻言立刻凑上前看。 杨妡见状,悄没声地退了出去。 乍从温暖的屋里出来,被寒风吹着,杨妡不由打了个寒噤,红莲眼疾手快已抖开大红羽缎的斗篷给她披上,紧紧地系上了带子。 杨妡满足地叹口气,想着适才情形,弯了眉眼。 张氏如愿得子,如今又与杨远桥琴瑟和鸣,魏氏待张氏也和善了许多,日子终于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她终于能对得起张氏,也对得起被她误占了身体的原主小姑娘。 站在空水桥上,已经结冰的河面映出她模糊不清的倒影,杨妡默默念一句:不管你在哪里,也不管你现在什么身份,请放心,你的爹娘都很好,希望你也过的好。还有你前世的夫君,或许你不曾喜欢过他,可是,我却是爱着他,这辈子我想与他好好过。 想起魏珞,杨妡长长叹口气,这个榆木疙瘩似的男人,几时才能在□□上开窍? 又想起自己写的回信,也不知他看了会是什么感受? 杨妡满腹思念满心欢喜地走到芙蓉阁。 因为杨峼的亲事定的实在仓促,喜房也是冬月中旬才定下来,把屋子尺寸告诉三舅公。而腊月里,许多木匠不接大活计,要想赶在成亲前置办出一整套的家具是不可能的。 魏氏也想到这一点,亲自到齐家医馆跟三舅公解释,“……家具我们都有,为了图个吉利美满,就麻烦你们准备一张喜床……说来也是我们家委屈阿楚了,实在没有赶在腊月底儿办喜事的,但阿峼这情况确实没办法,幸得亲家不计较……这是我给阿楚的添妆,便是时间紧,咱也得让阿楚风风光光地嫁过去。” 说罢递过去一个小小的雕着石榴花的紫檀木匣子。 齐家世代都是忠厚善良的性子,三舅公更是为别人考虑得多,见魏氏一把年纪顶着寒风跑来本是不容易,姿态又放得这么低,便想阿楚是一定要嫁过去的,何必因这些小事闹得不愉快? 便道:“亲家夫人言重了,我们都是为了孩子,只要小两口能过得和美,什么体面不体面都是给外人看的。”不肯要那匣子。 魏氏却很坚决,非把齐楚叫过来,亲自塞进她手里。 魏氏走后,齐楚打开一看,墨蓝色姑绒上两张五百两的银票,共千两银子。 三舅公吓了一跳,忙让齐韩过来讨张氏的主意。 张氏也颇为诧异,细想一下对齐韩道:“兴许是贴补给小两口以后过日子的,毕竟在外面要另置一头家,而阿峼每月俸禄连自己花用都紧张,让阿楚收着便是。” 齐韩想想觉得有道理,原样将银票带了回去。 齐家只准备喜床,那么芙蓉阁的布置就落在张氏头上,杨妡顺理成章地接在了手里。 说起来还是让杨妡布置最合适,因为她跟齐楚处过不短的日子,又多少了解杨峼的喜好,故而选用的器具摆设都尽量投他们所好,用足了十分心思。 随着年关在即,正值三九,天气冷得几乎是滴水成冰,杨峼早几天就写回信来,说已经跟上司告了假,腊月十八就往回赶,一直休到正月十八再上衙。 听起来很长,足足一个月,可大冬天路上不好走,从文登到京都紧赶慢赶也得六七天工夫。这样一来,单是路上就得耗费一半时间。 魏氏扒拉着手指头算日子,估摸着过小年应该能到,谁知从早上等到落钥都没有消息,二十四一早又落了雪,开始只是下雪沫子,下着下着就成了片,沸沸扬扬的,很快将院子里的亭台楼阁染成了白色。 这样的天气,怎可能赶路? 而杨峼的婚期定在腊月二十六,这是年前最后一个适合嫁娶的吉日,错过这天就得等到正月初八。 魏氏长长叹口气,对钱氏道:“实在不行就让阿峋代替阿峼迎亲,先娶进门等以后再洞房。” 钱氏想想实在没别的办法,只得应了。 杨府众人都翘首期盼杨峼早点回来,岂知有一人更是心急如焚,不是别人,正是魏二奶奶杨娥。 杨娥成亲三日回门没回,满月之后回娘家住对月也没回。 开始是不想,后来则是拉不下脸来回去。 临出阁前,她自以为要脱离杨家从此在毛氏的庇护下幸福生活,所以对杨家上下都爱搭不理的,先是跟杨远桥吵闹过,又对钱氏不满过,最后几天竟连松鹤院的门都没进。她是打定主意再不回杨府的,可短短一个月就灰头土脸地回去,她拉不下面子,也不甘心。 她不相信凭自己的才学与智慧,再加上毛氏的支持,会在魏府混不下去。 可事实就是事实,不管她怎么努力讨好秦夫人,秦夫人对她始终神色淡淡的,完全不是未成亲前一口一个小娥那般的亲近。 好一点的就是,秦夫人终于不让她在跟前伺候饭菜,也不招呼她过去说话了。 魏璟也是。 杨娥曾想推心置腹地跟他谈谈,解释一下自己先前行为的原因,但洞房过后一连六七天,魏璟都没有踏足过来仪阁。 下人们瞧得清楚,便有闲话传出来,意思说魏璟瞧不上杨娥,连门都不进。 杨娥对洞房夜里的事情有些发怵,可听过毛氏解释,又觉得魏璟所为确实是被气的失了分寸,如果她温柔体贴些,魏璟定然不会那样狂暴。 杨娥反思之后,又听到那些传言,便在毛氏面前抱怨,“母亲也是,成亲第二天就迫着表哥读书,表哥刚馆选考进翰林院,离是否留馆还有三年。做学问是天长日久的工夫,岂在这一朝一夕间?” 毛氏也隐约听到了传言,觉得杨娥说的很有道理,又惦记着早点抱重孙子,便将秦夫人叫过来训了顿。 当天,魏璟就回了来仪阁,不等杨娥开口,便将下人斥退,揪着杨娥胸前衣襟就扔到床上,冷冷地说:“既然是你求的,那我也不好拒绝。” 熟练地抽出腰间系带把她手脚捆在一处…… 从此每隔五六天,魏璟就回一次来仪阁。 杨娥实在怕了他,哀求过恳请过,魏璟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变本加厉,也不知从何处寻来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每次拿她试刀。 杨娥苦不堪言,撩起裙子给毛氏看,腿上一处挨着一处有绳索的泪痕,有蜡烛的烫痕,还有弯弯的指甲印。 毛氏彻底明白了,可她有什么办法,魏璟是她唯一嫡亲的孙子,以后要承继爵位,不能有任何丑事传出来,于是劝道:“你不是一直说喜欢阿璟?阿璟就是孩子气喜欢跟你闹着玩儿,你迁就迁就他。我也跟他说说,以后动手别这么重。” 听罢,杨娥一颗心就像浸在了冰水里,从里到外透着寒意。 思来想去,她所能依靠的只有杨峼了,而杨峼终于赶在腊月二十五宵禁前进了家门…… 第105章 认亲 魏氏本来已经歇下了, 听说杨峼回来, 匆匆忙忙披上衣裳就往外迎。 珍珠赶紧拦住她,劝道:“外头天这么冷, 又黑灯瞎火的, 老夫人从热屋子出去别激着,再者三少爷鞍马劳顿,没准儿还没吃饭,总得先回去喝口热茶换件衣裳。老夫人先缓缓, 我去找人问一声,等三少爷漱洗罢再过去不迟。” 魏氏觉得有道理, 连声催促人到外院打听。 没过一会儿, 丫鬟小跑着进来, 喘着粗气道:“老夫人, 三少爷回来了, 已经进了二门, 说要过来给您请安。” 魏氏立刻来了精神, 吩咐珍珠让廊檐下的灯笼点上, 又使唤玛瑙立刻去沏杨峼喜欢的云雾茶。 茶还没沏好,杨峼便大步踏进松鹤院的大门。 刚进门, 杨峼便跪在冰冷的雪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魏氏在屋里看见, 斗篷也顾不上披,哭着就冲了出去,抱住杨峼不撒手。祖孙俩人就在院子当间抱头痛哭。 珍珠急得忙劝, “三少爷,老夫人身子骨不好,又没穿大衣裳,有什么话进屋说。” 杨峼一听,再不坚持跪着,起身扶魏氏进了门。 就着明亮的灯火,魏氏将杨峼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才短短三个多月,人瘦了许多,临走时缝的青莲色锦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两只腮帮子都凹了下去,精神也憔悴,眼底明显有着青紫,一看就知道是觉没睡足的结果。 再细瞧,见他额角被鬓发掩住的地方有块青肿,而锦袍上沾过泥水,有许多残留的脏污。 魏氏泪水不住地流,抚着杨峼脸颊问道:“怎么就瘦成这样了?还有满身的泥石怎么了?” 玛瑙端着托盘进来,闻言笑道:“老夫人,先让三少爷喝杯茶暖暖身子,我已经吩咐厨房备饭,厨房说别的菜不易得,先下碗汤面给三少爷垫垫,很快就送来。” 小丫鬟已识趣地端了铜盆及棉布帕子。 魏氏要亲自给他绞帕子,杨峼岂容得她动手,急忙抓过来胡乱擦了擦。 正好厨房送来一大盆面,杨峼真是饿急了,连着吃了三碗。 魏氏心酸不已,“在山东连碗面都吃不上?要不咱不当这破官了,辛辛苦苦地连口饭挣不出来。” 杨峼笑道:“哪里像祖母说得这样凄惶,山东自不如天子脚下富庶,但那里百姓勤劳朴实,又靠着海,可以捞点鱼虾贴补生活,并不缺饭食。我是因路上遇到风雪耽搁了两日,怕赶不日子,从昨儿开始就没歇脚打尖。” 魏氏一听,敢情他是惦记着成亲,心中悲伤散去,脸上露出喜色,“你放心,一切都准备得妥妥当当,回头你可得好生谢谢你伯母、母亲还有五丫头……成亲后好生待阿楚,你岳父一家人真不错,但凡咱们提出什么要求,没有不应的,咱们成亲时委屈了人家姑娘,以后过日子可不能让人家受委屈。” 杨峼连声应道:“祖母放心,齐家人的情分我都记着,以后肯定好好过。” 魏氏又细细打听杨峼在文登的衣食住行,打听他日常都处理什么公事,杨峼尽都详细作答。 直到亥正时分,杨峼实在撑不住,偷偷打了几个呵欠,魏氏才醒觉过来,催着他回去休息,又告诉他,明日不用早起,吉时定在酉正,他能赶在未初出门迎亲就成。 张氏听说杨峼回来后,着实松了口气,私下对杨妡道:“虽然可以让阿峭代为迎亲,可心里总有点别扭,阿峼能亲迎最好不过……我跟你爹商议了,你的亲事必须等阿珞回来之后才定日子,不用太早成亲,至少过了十六岁生辰。” 杨妡不意张氏竟把话题转到自己头上,俏脸红了红,掩饰般打趣道:“娘留我到十六,是舍不得我还是想让我帮您带弟弟?” “家里这么多下人还用着你了?”张氏嗔她一眼,“我是觉得十六成亲,这样最快也得十七岁才能生孩子,太早生育伤身。像阿楚这个年纪就正好,开春就十六,算不得早。” 杨妡扒拉着手指头,“我现在十二,到十六还差三年半,到时候弟弟就快四岁了,差不多能离人了。” 张氏笑着点一下她脑门,“你这个没良心的,娘就是那种压榨闺女的人?” 母女俩笑成一团。 魏氏也高兴,虽然昨夜睡得晚,今儿却起得早,老早打发珍珠去厨房吩咐多做几道杨峼爱吃的菜。 杨峼起得也不晚,先沐浴更衣,然后往长辈处各个问了安,听了杨远桥一顿教诲也就到了午时。 午饭是在松鹤院用的,杨峼吃了个饱,没打算多耽搁,就带着迎亲的仪仗往西江米巷的齐家走。 杨家离齐家并不算远,约莫小半个时辰的路程,因一路吹吹打打较平常要慢,但也赶在未正前到了齐家。 车马停住,就有人点了爆竹催轿,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将左右邻舍的人都吸引出来。 秋晖穿一身崭新的青色裋褐,从事先准备好的钱袋子里抓一把铜钱散出去,大声喊道:“各位乡亲父老,今儿我家少爷来迎娶齐家姑娘,要是待会儿齐家不让进门,劳烦各位乡邻帮忙说几句好话。”“哗啦”又一把铜钱撒出去。 孩子们欢呼一声,忙着四处捡铜钱,大人们乐呵呵地答应:“好!好!” 三舅公在屋里听到鞭炮声响,知道是迎亲来了,忙让齐韩关紧大门。谁知等了半天,只听外头欢声笑语,却不见有人敲门,心里不由诧异,便让齐韩将门拉开一条缝往外看。 秋晖瞧得真切,一把铜钱撒到院子里,那些小孩子兔子般飞快地蹿了进去,齐韩再想关门已经关不上了。 杨峼跨进门槛,站在院子当间对着正房朗声道:“小婿杨峼特来迎娶阿楚姑娘,还请高抬贵手。” 表舅母这是头一次见杨峼,不顾天冷,将窗户推开半扇朝外望,见他身体笔直如松,面目周正疏朗,穿身崭新的大红喜服,真正算得上仪表堂堂气宇轩昂。 心里先就有了几分喜欢,对陪伴齐楚的几位姑娘道:“待会儿别十分为难人家,略略考问几句就开门。” 表舅母不嘱咐还好,一嘱咐那些姑娘反倒存了捉弄之心,这个问:“外头公子,你说真心求娶阿楚,不知有几分真。我且问你,若是你荷包里只剩下五文钱,是留着买米还是给阿楚买花儿戴?” 另一个又问:“我这里也有题目,你说阿楚眉头有痣还是腮旁有痣?阿楚穿几寸的鞋子,五寸还是七寸?” 杨峼本来是准备了诗文的,那曾想姑娘们专门这种刁钻题目,他虽见过齐楚几面,可真没仔细瞧过她的相貌,更没见过她的脚。 支支吾吾哼哼唧唧地一个问题都没答对。 最后迫不得已,冲着东次间窗口,工工整整地揖了两揖,又唤三声,“好姐姐”,才如愿迎了阿楚回府。 夜里安歇时,杨峼便盯了齐楚瞧,从眉头到下巴一寸寸地看,只把齐楚看得面红耳赤心如擂鼓,才低声道:“你那些姐妹真是欺负人,你脸上根本没有痣。” 齐楚不由笑出声,杨峼趁机吻住她,将她口中津液尝了个够,又去捏她的脚,伸出手指仔细量过,“不是五寸也不是七寸,约莫着该是六寸半……不行,今儿是我亏大了,你得补偿我,我不求你喊我几声好哥哥,你唤我两声阿峼。” 齐楚面似红霞,鸦翎般浓黑的睫毛轻轻地颤了好半天,才声如蚊讷般道:“阿峼!” 她声音本就柔,此时带了羞意,更觉娇软,尾音还有几分颤,像是细软的羽毛扫过杨峼心头。 杨峼心痒难耐,低应一声,覆在她身上。 一夜缠绵一夜温存。 第二天敬过媳妇茶就是认亲。 认亲在凝碧楼,就是之前文定伯贺寿时,德庆班唱戏的地方。 凝碧楼地方大而且敞亮,墙角摆了四只大火盆,整个屋子温暖如春。 杨府众人都到了,而毛氏作为杨峼的亲外祖母也带着秦夫人和杨娥来了,大大咧咧地坐在了上首。 杨娥自从成亲就没回过杨府,趁着杨峼小两口还没到,钱氏就关切地问起杨娥婚后的日子。 杨妡还记着前世的事情,便着意打量了她一番——她也瘦了,脸色比以前更黄,又穿了件非常鲜亮的玫红色衣服,使得脸色越发黯淡。 中衣是立领的,规规整整地系着盘扣,随着她头部的晃动,隐约可以看到一道暗红的印迹。 想必这一世,魏璟仍然有那种虐待女人的毛病。 只是,依着杨娥的性子,她怎么可能忍下来? 而且,毛氏待杨娥比对自己的亲孙女都好,几乎是养在了心尖上,杨娥为什么不告诉毛氏? 杨妡百思不得其解,正疑惑着,就见杨峼与齐楚一前一后地走来。 杨峼另换了件宝蓝色的锦袍,袍边与领口处用大红丝线绣着连绵不绝的并蒂莲花,而齐楚则穿着大红色通袖袄,袄子袖口翻出来一寸宽的宝蓝色襕边,上面也是并蒂莲花。 也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穿着,两人这副打扮倒是相得益彰非常合衬,宛如一对金童玉女自画中翩然走出。 杨妡暗叹不已,笑着侧头,瞧见杨娥目中已蓄满了泪水,正可怜兮兮地盯着杨峼,仿佛有万千委屈要诉说。 杨妡心里“咯噔”一声,她记得清楚,前世杨峼与魏璟打了一架,魏璟被打成残疾,杨峼则失了功名,最后不知道是何下场。 前世杨峼与她毫无关系,而这世,杨峼是她的三哥,更是齐楚的夫君,是她要依靠一辈子的人。 杨妡本能地不想让杨峼管这些闲事,更不想让杨峼因此而失去功名。 可杨峼是杨娥嫡亲的兄长,只要知道了就不可能不管。 除非…… 第106章 邀请 除非她能拦着杨娥在这半个月的时间内不见杨峼的面儿, 或者不让她提起魏璟的事。 很明显, 这是完全不可能的。 杨妡思量片刻,拿定主意, 她既不能拦着杨娥, 那么只能从杨峼身上下手。 齐楚在杨府待过小半年,除去外院几个爷们外,其余大抵都认识,不过是改口换个称呼, 而毛氏跟秦夫人则是头一次见。她早听杨妡说过,毛氏是个左性的, 怕她挑理, 做的鞋子就格外用心。 墨绿色的素缎鞋面用金线绣着鹅黄色的忍冬花, 因嫌图样过于沉闷, 又在忍冬花瓣上添了只翩飞的蝴蝶。看上去庄重而不失活泼, 非常得精致。 毛氏本就嫌弃齐楚门楣太低, 又是张氏的侄女儿, 满心满腹地不乐意, 但是木已成舟,两人已经结成夫妻, 总不能立马逼着杨峼休妻。 如今看两人联袂而来,杨峼脸色虽是平静, 可眉梢眼底的欢喜怎么也掩藏不住,而齐楚低眉顺目地跟在他身侧,神情温和柔媚, 不由就联想到杨远桥跟张氏身上。 当初张氏也是一副乖巧老实的模样,谁知没多久就把杨远桥勾引得忘了结发之妻魏明容。 想到往事,毛氏心里就梗着刺,盯着齐楚看了半天,冷声道:“阿峼一路车马劳顿,你得多体贴他,别跟那什么人似的天天巴着男人不放。”又漫不经心地接过她手里的鞋,轻蔑地说:“我自年轻时就没穿过这么轻佻的鞋,到老了更穿不出去。” 不过是只停在花瓣上的蝴蝶,并非偷香,也非采蜜,怎么就轻佻了? 齐楚跪在她面前,因为羞窘,脸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往下掉。 张氏气得不行,正要开口,便听魏氏道:“既然嫂子不喜欢那就算了,我留着穿,我还就喜欢这两只蝴蝶。”劈手将绣鞋从毛氏手中夺过来,又指着秦夫人跟杨娥道,“那是你舅母和魏府二表嫂,平常也不怎么往来,打个照面就行。阿峼赶路赶得急,回去歇着,阿峼媳妇好生伺候着。” 齐楚低应一声,抬眸瞧向杨峼,先前挂在睫毛上摇摇欲坠的泪滴就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别有一种动人之美。 杨峼心跳猛地停了半拍。 毛氏拉着脸瞪向魏氏,“贞娘,你这是什么话,我是阿峼嫡亲的外祖母,这天寒地冻的专程过来认亲,指点阿峼媳妇两句有什么不好?” 魏氏只淡淡回了一句,“原来嫂子还记得是来认亲的,阿峼媳妇你也见过了,不管相貌还是德行都是千里挑一,我是一百个满意。嫂子整日忙得不可开交,我就不耽搁嫂子的工夫了。”说罢端了茶。 明摆着是要撵人。 毛氏岂会是息事宁人的人,当即窜了起来,冲着秦夫人与杨娥道:“既然人家不待见,还赖在这儿干什么,走,赶紧回去。” 秦夫人二话不说站起身对魏氏道:“姑母,我先回去,过几天再来看您。” 杨娥却是憋着一肚子话要对杨峼讲,便瞅着毛氏道:“祖母,我想再待会儿。” 毛氏最恨别人不给她面子,铁青着脸道:“小娥,你不走?” 杨峼原也打算跟杨娥多说几句,可见毛氏脸色不对,便温声对杨娥道:“你跟外祖母回去,我一时半会又不走,还有机会聊。” “三哥……”杨娥刚开口,泪水便喷涌而出,哭泣道:“三哥,我这日子没法过了,你帮帮我。” 自己家的丑事,怎么能当着外人的面儿说出来? 毛氏愈加气恼,冷冷地说:“怎么没法过?” 杨娥本想开口,可抬眸看到杨妡淡漠的眼神,看到杨姵、杨娇甚至还有杨婧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样子,仿佛在等着看她的笑话,立刻收了泪,抽抽泣泣地道:“我挂念三哥。” 杨峼无奈地拍拍她的肩,“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反正一时半会儿还不走,你先回去,等初一我给外祖母磕头再找你说话。” 杨娥不情不愿地跟在毛氏后头走了。 杨妡长舒一口气,还有三四天过年,她总能找到个合适的机会好生跟杨峼谈一谈。 腊月二十八,杨峼陪齐楚回门,回来后往二房院禀报,杨妡代张氏送他们出门,趁机问起杨峼,“三哥现在为官适应吗,跟读书时候有什么不同?” “前天父亲刚问过我这题,你又来问我,是要考绩吗?”杨峼笑着摸一下她乌黑的发髻,仍是郑重答了,“适应得还行,古人所言不错,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几个月我大有收获,尤其在农事和水利方面。假如我春闱前能再游历数月,答题时肯定比那会要强得多。” 杨妡笑道:“我就知道三哥肯定适应得好,先前你科考的时候不是还说要当大官,多为百姓做事吗?” 杨峼点头道:“现今我也如此想,官职越高说出来的话越有份量,能为百姓做的事情就越多。” “我跟父亲也能跟着沾光,还有阿楚姐……三嫂,要是三嫂能够得个封诰,肯定就不会被人小瞧了。”杨妡瞥一眼旁边的齐楚。 齐楚忙道:“我没想过,现在就挺知足的。” 杨峼沉默片刻,低声道:“我定然尽力。” 杨妡放下心来。 她并非冷酷到不愿杨峼替杨娥出气,但是绝对不希望杨峼太过冲动。杨峼眼下心存大志,又有齐楚牵绊着,即便知道杨娥的遭遇,恐怕也不会再像前世那样不顾前程。 魏璟也知道杨峼回来了,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迫不及待地就去探望他。这几日他都在梯子胡同过夜。 他替月娥置办的宅子就在梯子胡同。 宅子不大,是个三开间的一进院落,倒座房里住住一对四十多岁的老夫妻,男人负责看门打扫院子,女人则负责洗衣裳。 月娥住在正房,有两个丫鬟伺候着,另外还有个三十五六岁的妇人管着买菜做饭。 人口非常简单,屋子拾掇得也干净,魏璟每每自翰林院出来,都习惯在这里待上一两个时辰才回府。 他说话算数,应许了月娥不再欺负她,只除了情动之时偶尔失手,还果真没有伤过她。 月娥感其心意,真动了替他生儿育女的念头,冬月里曾寻郎中把脉开了好些方子,如今正吃药调理身子。 因过年事情忙碌,魏璟又担负着协助魏剑鸣祭祖的大事,肯定抽不得空到这边来,故而就先置办了许多鸡鸭鱼肉柴米粮油等物,又与月娥厮混了好几次。 他拿出三分真心待月娥,月娥倒是付出了八分真情,另两分却是念着自己的身份,怕魏璟终究有一日会嫌弃她,不敢全心地付出。 两人浓情蜜意,过得十分美满。 好几次,魏璟会想,还真不如像魏珞那样离了家,也抛开府中一切,就只与月娥相伴终老。 可也只是想想,他抛不开世子的身份,也没法忍受离家后众人异样的目光,而且,月娥的身份又这般下贱。 比起魏璟的舒服,杨娥却是一日不如一日。 认亲时,她没有顺从毛氏,这几天毛氏待她也没先前好,她去德正院请安时,毛氏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杨娥自知已经得罪了魏璟,又不讨秦夫人喜欢,倘或再失去毛氏的宠爱,她在魏府的日子真就到头了。 故而竟是打起十分精神来讨好毛氏,终于哄得毛氏回心转意,待她又有了笑模样。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是除夕。 杨娥随着众人到祠堂拜祭过祖先,又到德正院用团年饭。 魏家人口不多,男的只魏剑鸣、魏剑啸及魏璟、魏玹并魏剑啸的两个儿子,女的则是毛氏、秦夫人、王氏、陆氏、杨娥以及魏琳与魏珺。 男女各一桌,中间用屏风隔着。 毛氏最讨厌团圆饭,每每看到高姨娘留下来的那些贱种就心塞得吃不下饭,因此略略吃过几口就打发众人各自回去守岁。 魏璟便搀扶着秦夫人往大房院去,杨娥不想跟着过去碍眼,就独自默默地往来仪阁走。没走几步,忽听身后有人唤她,“二奶奶,二奶奶且留步。” 杨娥回头一瞧,竟是魏剑啸的妻室陆氏。 魏剑啸一家极少往毛氏跟前凑,杨娥进门后也只在认亲那天见过陆氏,平常并无交集,此时听到陆氏唤她颇觉奇怪,遂疑惑地问:“三婶娘何事?” 陆氏眉间笼一抹轻愁,细声细语地道:“三老爷到外院跟爷们们吃酒去了,我见二奶奶也是一人,不如一道守岁,也好说会话热闹热闹。” 杨娥本不欲去,转念一想,漫漫长夜自己孤单一人确实也寂寞,而陆氏平常又极本分,不是爱多嘴多话之人,想必传不到毛氏耳朵里。 如此想着,便笑着点头,“那就麻烦三婶娘了……” 第107章 除夕 毛氏对庶出子女的不待见根本毫不掩饰, 魏府占地颇大, 空闲的院落也不少,三房院的位置却极偏, 过了随心楼往里走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才到。 屋子很逼仄, 是处两进三开间的院落,青砖灰墙,因为长年没有修缮,原本漆成朱红色的木窗掉了漆, 显得斑斑驳驳的,远不如来仪阁开阔敞亮。 摆设也平庸, 无论八仙桌上的杯碟、博古架上的瓷器还是矮几上的花斛都极平常, 没有一样能够拿得出手的。 杨娥暗中撇了撇嘴。 陆氏殷勤地把杨娥让到大炕上, 吩咐丫鬟沏来茶水, 亲自执壶给杨娥倒水, 头一遍先洗了茶盅, 第二遍才斟满了, 热情地说:“是五月里你三叔不知从哪里得来的茶, 我以前没见过这种颜色的茶,还是问了你二婶娘才知道是安吉白茶, 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杨娥许久没这样被人小心翼翼地侍奉过了,心里颇为受用, 浅浅啜了两口,矜持地道:“难得味道这么清浅,香气却浓郁, 好喝。” “既然好喝,二奶奶就多喝点,”陆氏忙给她续上,因见丫鬟又端来两碟点心,轻轻将碟子往杨娥面前推了推,“我屋里有个婆子做得一手好酥饼,比市面上的香脆,里面包了馅子,圆形的是红豆沙,方形的是枣泥,那个点了囍字的是核桃碎,我倒是喜欢核桃的,二奶奶尝尝?” 因刚吃过晚饭,杨娥并不饿,架不住陆氏热情,伸手掰下一小块核桃碎的尝了,没想到真的很好吃,又香又甜而且不油腻,索性将那块全吃了。 陆氏极为欢喜,像受了天大恩赐般,卑微地笑着,“以往杨家几位姑娘来,就觉得二奶奶最为出众,不管是性情还是才学还是这周身的气度,都是拔尖的,我心里就琢磨,这么聪明能干的姑娘也不知哪家公子有福气能娶进门。没想到竟是二少爷的福气,既是表兄妹又是两夫妻,亲上加亲多好啊。” 杨娥开头听她恭维还觉得满心喜欢,后来听她提及魏珞,那欢喜就渐渐淡了下去。 陆氏看在眼里,却假作不注意,笑道:“你三叔在外院喝酒,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左右咱们闲着没事,也饮几杯消遣消遣,你三叔春天酿了几坛子梨花酿,昨儿刚起出一坛子准备今儿喝,正好咱俩尝个鲜……”说着吩咐丫鬟,“往厨房看看,让做几道清爽可口的小菜,那些鸡鸭等物不要,要是有新鲜的果子就洗些,顺便把昨儿那坛酒拿来。” 丫鬟清脆地答应着,不大会儿就连酒带菜地端了来。 菜有四道,绿的是虾油黄瓜,红的是红油笋丝,白的是豆腐丸子,黄的是桂花鱼条,单看颜色就让人垂涎欲滴。 “都是我这边小厨房的菜,比不得大厨房精致,好处是想吃什么就能做什么。”陆氏含笑给杨娥布了两筷子菜,又斟了半盅酒,“秋天里起出一坛尝了,味道清淡得很,又酿得这几个月,也不知味道如何,不过果酒不上头,二奶奶试试。”亲自将酒盅端到杨娥手上。 见她这般殷勤,杨娥顺势喝了口,果然如陆氏所说,口味清甜,基本尝不出酒意来,不由点点头。 陆氏将丫鬟打发下去,在杨娥对面坐下也斟了半盅酒,“左右没外人,咱们就随意地喝。” 菜是好菜,酒是佳酿,又有陆氏伏低做小地陪着说话,杨娥喝了一盅又一盅,不知不觉流露出些许醉意。 陆氏看她鬓角薄有细汗,笑道:“地龙烧得旺,把外裳脱了,免得待会儿出去被寒风激着。”率先脱掉锦缎褙子,只穿件水粉色的夹袄。 杨娥也觉得心下燥热,见状也脱了外头褙子,同样也穿了件夹袄,不过是宝蓝色的,上面绣着粉色芍药花,花心却是金线绣成,被烛光映着,折射出耀目的光芒。 夹袄袖子短,稍不注意就露出腕间一块青紫。 “怎么弄得,碰到哪里了?”陆氏假作无意中瞧见,一把抓起她的腕,将袖口往上撸了撸,不可避免地看到另外一处伤痕,“哎呀,二奶奶肌肤这么柔嫩,碰一下就是青紫,跟着伺候的太不经心了,这怕得三五日才能消,二少爷看到还不得心疼死?” 一语说中伤心处。 杨娥长叹一声,讥讽道:“他心心念念想得都是别人,恨不得让我死了才好,还会心疼?” “二奶奶尽说气话,你们成亲才两个月,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什么生啊死的?”陆氏嗔她一眼,拉着她的手关切地问:“还疼不疼了,我这里有玉肤膏能活血清淤,我给你擦一点儿。” 杨娥推辞道:“不用,过两日就好了。” “欸,能早好一天就早一天,咱们女人身子最矜贵,可不能落下疤痕或者留下青紫什么的。”陆氏很坚持,打开炕柜上的抽屉,翻了翻找出只瓷瓶,打开木塞子让杨娥闻了闻,“里面掺了栀子粉,不像寻常药膏那么难闻。”说着,指尖挑出些许轻轻揉在杨娥腕间青紫处。 杨娥只觉得腕间一片清凉,非常舒服,知道是好药便没再推辞。 陆氏帮她擦过手腕,又见她臂弯也有伤痕,便道:“既是擦药,不如二奶奶撸起袖子,我把别处一并给擦了。” 杨娥许久没被人这么呵护在意过,又见屋内无人,索性将夹袄也褪下,把中衣袖子高高地挽了起来。 陆氏边擦药边打趣,“到底是少年夫妻,恩爱起来没个轻重,想当年我跟你三叔刚成亲时候也这样,我刚知人事,偏生他又是个会撩拨人的,三两下就被他挑逗软了,恨不能一天到晚腻在床上……” 杨娥听着陆氏所言,又想起高婆子所说,不由面赤耳热可又觉得心酸不已,成亲两个月,她还真不知道身酥体软到底是如何感觉。 将手臂处都擦完了,陆氏笑道:“先别急着放下,等干一干,免得脏了衣裳。我去喊丫鬟过来把杯碟收拾了,另沏壶新茶。这些下人没个省心的,一时见用不着她们就不知到哪儿躲懒了。” 杨娥随着一笑,“是三婶娘太慈善,抓住哪一个狠狠揍一顿,管保再没有下次。” “二奶奶说得对,就该给她们个教训,不过今儿过年,暂且饶她们一回,等出了正月再正儿八经整顿整顿。”说罢撩了门帘出去。 杨娥看着自己的手臂,肤色虽然暗了点,却极是娇嫩,上面斑斑点点好几处青紫,有些已经淡了有些却正紫着,非常显眼。 思及陆氏方才说得,魏剑啸曾把她当成棉花糖,从头到脚啃了个遍,甚至连羞人处都吃过,杨妡重重叹口气。 陆氏那是闺房之乐,而她呢,就是魏璟发泄的工具。 往后该怎么办呢? 明摆着毛氏是依靠不上了,她唯一的寄托就是杨峼,若是能劝得魏璟回心转意最好,若是不能…… 正思量着,忽听帘子被撩起,有人大步走了进来,杨娥只以为是陆氏,笑着问道:“我觉得药差不多干了,不会沾染衣裳了吧?” 来人并不回答。 杨娥正要转身,就感觉腰身被一双明显不属于女子的粗大手臂箍住,她猛地回头,正对上魏剑啸污浊且迷离的眼。 “放开!”杨娥吓了一跳,使劲挣扎起来,“快放开,要不我喊人了。” “喊啊,快喊,越大声越好,”魏剑啸似乎不见惊慌,而手已从她夹袄下摆伸入,向上钻进她肚兜,握住了她丰盈的胸部。 “放开,”杨娥用力挣却是挣不脱,反被魏剑啸箍得越发紧,他带着酒味的气息热热地扑进她的耳畔,“二奶奶,即使你喊破嗓子也不会有人应,而且你想想,如今是在我房里,你又是自个儿脱成这样,倘或别人瞧见,那也是你不庄重……你且从了我,我准保叫你欲~仙欲~死,有了这回再想下回。” 手不轻不重地揉捏着她,唇顺着她脸颊蜿蜒而下停在脖颈处,细细地啃咬。 杨娥憋着的一股劲儿顿时散去,身子慢慢地软了。 魏剑啸文不成武不就,唯声色上,自来就精通,又在花丛里打过滚,女人身上何处娇何处痒,那里最勾人是一清二楚。当下使出手段来,撩拨得杨娥绵软无力。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杨娥香汗淋漓地躺在大炕上,终于体会到其中趣味。 而羞耻感随之而来,她几乎有点不敢正视自己,慌忙寻到四散的衣衫,默不作声地一一穿上。 魏剑啸光着身子斜靠在大迎枕上,调笑道:“女人像养在花盆里的鲜花,隔三差五就得浇上一回,阿璟不懂得疼你,三叔疼你。” 杨娥板着脸走出门,迎面呼啸而来的冷风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院子里空无一人,唯有廊下挂着的大红灯笼随着寒风飘摇。 杨娥大喊,“惜苹,惜苹!” 喊过四五声,才看到惜苹浑身酒气地从后罩房跑过来,笑呵呵地问:“现下要回去吗?” 杨娥气不打一处来,劈头扇了她一个耳光,大步往外面走。 惜苹愣了片刻才反应出来,小跑着跟上去。 魏剑啸隔着窗户听到外面动静,启唇笑了笑,志得意满地道:“毛夫人啊毛夫人,你最疼爱的孙子跟□□搞在一起,你最心爱的外孙女又被我上了,没想到滋味还不错……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那天真得让你亲眼目睹一下,也得让全京都的人都知道,这可比德庆班的戏精彩多了,哈哈哈……” 第108章 告状 除夕的夜晚, 无星又无月, 远近的树林楼阁都隐藏在黑暗中,唯有路旁隔三差五竖着的灯杆, 发出黯淡的幽光。 杨娥对三房院不太熟, 停下辨了辨方位认准道路,脚步未停地回了来仪阁。 尚不到子时,丫鬟们正凑在一起打叶子牌,见杨娥神情不虞, 一个个识趣地收了纸牌,去沏茶的沏茶, 去倒水的倒水。 杨娥吩咐她们备了洗澡水, 谁也没用伺候, 自己脱下衣裳坐进水桶里, 身子慢慢下沉, 完全没在水里, 泪水毫无预兆地淌下来。 她羞愧得要死, 自小她就被教育着, 女不可适二夫,要守妇道守贞节。 可现在……三叔摸遍了她全身, 亲遍了她全身,还用手……这不但是通~奸, 还是乱~伦,就算沉鱼塘架火坑都不为过。 杨娥闷在水里,直到差点喘不过气才探出头来。 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自己身体上, 上面又多了几处红痕,却不是拧掐的痕迹,而是魏剑啸一寸一寸啃咬的。 那种感觉无法言说——羞耻,可也让人血脉偾张,有几次,她绷紧了脚尖险些叫出声,又强忍住了。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 她终于明白高婆子所说,只要尝过这滋味,便再也忘不掉。 可这难忘的滋味却伴随着无比的耻辱。 杨娥再度将头埋了在水里…… 此时的齐楚也在洗浴,屋子里地龙烧得旺,杨峼又怕她冷,还额外添了只火盆。 净房里水汽氤氲,使得那股欢好之后独有的气味愈发地浓郁。 从松鹤院回来后,她本打算擦拭一下身子就安歇,明儿早点起床给长辈拜年,谁知道她刚脱下衣裳,杨峼就闯进来。 她无处躲无处藏,身体又无可依附之处,只得双手撑住墙壁,由着他在身后抱住了她。 一番折腾,她热出满身汗,身下又黏腻得很,不得不唤人送了热水来。 丫鬟推门进来时,她羞窘得几乎无地自容,而杨峼却好像没事人似的,厚颜无耻地吩咐人准备替换衣裳,他打算与她同浴。 齐楚怎可能答应,好说歹说将他劝了出去。 置身于温热的水里,齐楚满心都是欢喜。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般的福气,能够衣食不缺不说,家里人都对她极好。 张氏与杨妡自不必提,就连魏氏,她原先觉得不怎么爱说话,总是扳着脸的老夫人,看到她也总是慈眉笑目的。 用过团年饭,还偷偷塞给她两支钗,让她初一早上戴。 齐楚明白,魏氏是怕大年初一自己穿戴寒酸被其他人比下去,她是不在乎这些的,却感激魏氏能够考虑替自己考虑。 杨峼更是,成亲这几日,除了必需得给长辈问安,其余时间他就没离开过芙蓉阁,天天围着她打转,就连写字时,也得让齐楚陪在旁边,帮他研墨,帮他抻纸,寸步不离他左右。 想到此,齐楚满足地叹口气,伸手够着搭在铜盆架子上的棉帕,擦擦身上水珠,换过衣裳出去。 杨峼已就着她先前那盆水粗粗擦洗过,衣裳也换了,正握一本书,斜靠在迎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读,看到齐楚出来,眸光瞬间就亮了。 齐楚察觉到,心头颤了颤,假装没看见,径自往妆台前坐下绞头发。 杨峼自发自动地跟过来,趁势接过她手里帕子,一缕一缕温柔地擦拭。擦过一遍,换了干帕子再擦一遍,丝毫不觉得厌烦。 镜子里,他的目光专注而缠绵,像是一张网,牢牢地缠在她身上,许久不愿移开。 齐楚无法承受他这样热烈的注视,垂眸瞧见妆盒想起魏氏先前给的那两张银票,连忙取出来交给杨峼。 杨峼看了眼仍塞回她手里,“祖母给你添妆就是你的,你喜欢什么布料首饰就去买了来。” 齐楚嗔道:“我最近添置了不少衣物,不用再买,倒是你,出门在外手头宽裕点好。” “祖父与父亲都私下给我贴补了,”杨峼低笑,“府里田庄和几间铺子打理得都不错,每年盈利不少,并不缺银钱,我平日也攒了些……阿楚,你这次跟不跟我一道过去?” “会不会太仓促了?”齐楚抬眸问道,“我不是不想去,就觉得刚进门还没在祖母与母亲跟前尽孝,而且出了正月先是三妹妹出阁,然后大嫂子生产,都离不开人,还有母亲说五月就搬出去……你想让我去?” “嗯,”杨峼应一声,忽地半蹲在齐楚身边,将脸埋在她膝头,片刻抬头仰望着她,“你陪我阿楚,咱们去咱们自己的家……我和你的。这处府邸是祖父的,以后会交给伯父,新买的宅邸是父亲的,我想要自己的家,家里有我和你和咱们的孩子。” 他怎么会这样想? 他可是二房院嫡长子,二房院迟早都得靠他承继。 看着他认真的神情,齐楚愣了下,抬手抚上他额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慢慢滑到他唇边。杨峼捉住她的手,轻轻亲了下,低声道:“我早就想自立门户了,正好母亲生下弟弟,以后让弟弟继承家业,我再替你挣份家业出来……开头几年会拮据些,可我不会委屈你的。” 齐楚犹豫着问:“那父亲母亲,咱们不用奉养?” 杨峼轻笑:“当然要奉养,为人子女若不侍奉尊长,跟畜生还有何差别?我就是想自己闯荡一番。” 齐楚隐约感觉他另有原因,却没再追问,含笑开口,“正好我嫁妆那些箱笼都没打开,省得重新收拾了,咱们几时走?” 杨峼不答,起身将她抱到床上。 烛光透过姜黄色帐帘照射进来,齐楚眉眼朦胧却更显温柔,才刚干透的墨发瀑布般倾泻在枕上,衬着她白净的肌肤愈发细嫩。 杨峼低头亲上她的唇,痴缠了好一会儿,回答:“来的时候走了六天,回去东西多,而且不能昼夜赶路,我估摸着至少要十天,咱们初六启程好吗?” 齐楚对登州府全无印象,根本不知道需要几天路程,可杨峼既已做出决定,她便顺从地答,“那就初六走,明天我去告诉母亲。” 杨峼点点头,“祖父与祖母一早要进宫,你陪母亲说话我到魏府给外祖母磕个头,顺道瞧瞧小娥。外祖母一生不顺,性子也古怪,虽然行事常有偏差,可她待我跟小娥却是真心地好。请你看在我的面上多担待些,反正这次一别,以后见面的时候也不多。” 齐楚低声应了。 杨峼笑一笑,留下床头一盏灯,将其余灯烛俱都灭了。 就在此时,外头突然想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已经子时了。 杨峼覆上齐楚的身,低笑道:“阿楚,祝你新年平安顺遂。” 窗外不知谁家燃放了烟花,将窗户纸染的五光十色,帐内杨峼的眼眸黑亮幽深,齐楚吸口气轻轻扬起头贴上了他的唇。 没多久,帐内就传出急促的喘息声…… 夜仿佛特别短,齐楚感觉才刚合眼又被鞭炮声吵醒,探头一瞧,见窗户纸已隐隐发白,她恼怒地叹一声便寻衣裳穿,不想被杨峼一拉又跌至他怀里。 他赤着身子,虽然瘦却很紧实,尤其上臂,用力时会隆起结实的肉块。 “还早着,再躺会儿。”杨峼也没睡醒,闭着眼搂住她肩头,手指自然而然地往她肚兜里钻。 齐楚用力拍开他那只不老实的手,“醒了,大年初一不能睡懒觉,否则这一年都勤快不起来。” 她力道不轻,杨峼故作吃痛,“哎哟”一声睁开了眼,“你大年初一打我,岂不是我这一年就要被你打?不行,我得讨回来。”说着寻到她的唇便咬上去,只轻轻咬一下便探了进去,舌尖在她唇齿之间流连,声音也变得含混,“大年初一欢好就意味着咱俩一年都恩恩爱爱的。” 齐楚本要推拒,听得此语,便任由了他。 等到她终于收拾齐整往二房院去,已经差不多卯正了。 杨妡正抱着杨嶙指了窗花给他看,杨嶙出了月子就不让躺着抱,此时便竖着靠在杨妡怀里,一双无漆漆的大眼睛好奇地四下望着。 杨妡本就瘦弱,杨嶙倒养的白白胖胖,又穿得厚实,看起来比杨妡都粗壮。 齐楚看得胆战心惊忙把杨嶙接到自己怀里。 杨嶙还不认人,给谁抱都成,乖巧地俯在齐楚肩头,双眼饶有兴趣地盯着她耳畔赤金一滴油的耳坠子,伸手试探了好几次,终于成功地攥在手心,本能地就往下扯。 孩子虽小,可手劲儿却大,攥住了就不松开。 齐楚被扯得龇牙咧嘴却不敢松手。 杨妡见状忙上前掰杨嶙的手,杨嶙不给,咧开嘴嚎啕大哭。 齐楚便道:“别掰疼他,你帮我把耳坠子解下来让他玩儿吧。” 没办法,杨妡只好试着给她卸耳坠子,拉扯间就看到了齐楚中衣的立领掩盖下一处小小的红痕。 痕迹很清楚,明显就是才不久留下的。 杨妡心里明镜儿似的,却偏偏装成懵懂的样子,“三嫂,你脖子被什么咬了,好大一块儿红。” 齐楚没想到她会这样问,脸立刻红成了鸡冠子,支支吾吾地道:“怎么了,没觉得啊?” 此时魏府的来仪阁。 杨娥撸了袖子给杨峼看,“表哥是不把我当人看,不但胳膊上有,身上也是,他掐我脖子,捆我的手,还用蜡烛烫我……就算我曾经犯过错,可那也是因为我仰慕他,他却这般折磨我……外祖母口口声声说为我好,可关乎表哥一切都变了……三哥,你要是不帮我,我真就没法活了,我要到九泉之下找娘亲。” 杨峼气得脑门突突直跳,周身血液像是失了控制般直往上涌,“我这就去杀了那畜生……” 第109章 和离 “杀了他也是便宜的, 把他捆起来也受受我这苦楚。”杨娥尖叫着, 因为哭泣而通红的双眼闪着疯狂的光芒,说完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 冲进内室拿出一把剪刀, “千刀万剐,我跟三哥一起去,把他千刀万剐。” 杨峼一下抢过剪刀抓进自己手里,“你在这儿等着, 我很快回来。”匆匆走出去。 外头有婆子在清扫鞭炮屑,大红的碎纸与前天的残雪堆在一处, 杨峼的心便如这满地的纸屑纷杂散乱。 他万万没想到与自己情同手足的魏璟会做出这种事来。 临去上任前, 魏璟还口口声声地答应过给杨娥体面, 天天不回来仪阁不说, 偶尔回一次就这般苛待杨娥, 这是体面? 杨峼气得发抖, 紧紧握着剪刀的手也在发抖。 走不多远, 迎面遇到了秦夫人。 杨峼拼命压住满腔怒火, 拱手揖了下,“恭贺舅母新春, 适才我来拜年没看见舅母。” “刚才去省身院瞧了瞧,昨夜风大吹坏了两扇木窗, ”秦夫人温和地说:“四月里阿玹成亲,老夫人说把省身院收拾出来……说起来真快,你们一个个都长大了, 该成家立业了。” 省身院是处一进的小院落,位置非常偏僻,原先是家里姑娘或者少爷犯了错,静坐反省的地方。 魏府院子那么多,外祖母单单选中这一处,不说小,就是听起来也不吉利。 杨峼明白毛氏的想法,却不太能接受。 高姨娘过世好几年了,而魏玹一直跟魏剑声生活在宁夏,即便他是高姨娘的孙子,可跟往日的恩怨并没多大关系。 毛氏这般苛责这些庶出的孙子,往后魏璟若是有事,谁会帮衬他呢? 正思量着,听到秦夫人又道:“认亲那天太仓促,没顾上给你媳妇见面礼,我这儿一对玉佩还不错,帮我带给她……” 丫鬟将一只绘着并蒂莲花的匣子呈上来。 杨峼道谢接过。 秦夫人又道: “听说是你亲自跟姑母求的亲事,既然费尽心思求了来,往后可得好好待人家。这世上啊,最难得就是跟自己心仪之人共度一生……我还得往德正院跟老夫人商议后天待客,阿璟也在家,你们哥俩儿有日子没见了,他前些天还提到你,估计憋了一肚子话说。”笑一笑,往德正院走去。 自始至终就好像没看到杨峼手里的剪刀一般。 杨峼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打开手中匣子,果然是一对水头极好的玉佩,一面刻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另一面刻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出自《诗经》的《邶风》,原是指并肩作战的战友之间的生死之约,及至今朝多用于男女之间白头偕老的约定。 杨峼心中感触颇多,伸手摸了下,玉质温润滑腻,微微有些暖意,复盖好匣子收进怀中。 出了二门,杨峼脚步未停直奔魏璟住处。 魏璟手捧一本书坐在罗汉榻上看,墙角安着茶炉,炉火正旺,茶壶里的水咕噜噜冒着气泡,有水汽顺着壶嘴袅袅飘散。 看到杨峼进来,魏璟随意地指了指旁边木椅,“坐”,放下书,熄了炉火,走到博古架前,寻了茶叶罐子,捏一撮茶叶出来分别放入两只甜白瓷的茶盅。 头一遍的水洗了茶盅,再一遍的水冲进去,嫩绿色的茶叶顿时舒展开来,茶香四溢散开,清淡宜人。 魏璟掂起茶盅盖轻轻拂着水面上的浮叶,淡淡地问:“从来仪阁过来?” 杨峼“啪”将剪刀拍在桌面上。 茶盅被震动,茶水溢出来,淌了一桌子。 魏璟没使唤小厮,自己拿了块抹布将水擦干,盯着剪刀看了看,又瞧向杨峼,仔细打量几眼,唇角弯了弯,“你瘦了,可气色不错,新婚燕尔很舒畅吧?你知不知道我成亲那夜是怎么过的?” “我不管你怎么过的,可你不能那样待小娥,你把她当什么了?这样对待女人,你扪心自问,还算个男人吗?”杨峼拿起剪刀,狠狠扎向桌面,剪刀停了数息,倒了。 魏璟看着桌面上的洞,叹道:“好好的花梨木桌子不能用了。” “给你两个选择,一,你自己捅自己十下;二,我捅你十下,选吧。” 魏璟沉默片刻抓过剪刀,伸手试了试锋刃处,猛地扎向左臂,血顿时涌了出来将他身上宝蓝色锦袍染了一大片红。 “还差九下,”说着又扎一下,又是一片红。 杨峼看着可怖,探身去夺魏璟手里剪刀。 魏璟不给,“还差八下,你说扎哪里我就往哪儿扎。” “你!”杨峼蓦地红了眼,扬声喊道:“快来人,拿伤药,请府医。”伸手夺过剪刀,远远地扔在地上。 扶葛闻声跑进来,见状吓了一跳,急忙从书柜底下抽屉里找出个瓷瓶,转身要去找府医。 魏璟喝住他,“不用,大过年的非要宣扬得人尽皆知?擦点药就行,能不能好尽天命吧。” 杨峼正撸起魏璟的袖子替他擦药,闻言怒喝一声,“快去!” 扶葛犹豫数息,一顿脚,撒丫子跑了。 魏璟启唇一笑,“你不是恨不得我死,好给小娥报仇?” 杨峼不语,就着茶炉上先前烧的温水,用帕子将伤处四周血迹擦了,片刻才道:“你成亲那天怎么了?” 魏璟淡淡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被人当成小倌下了药,然后强上了。” 声音极轻,语气极淡,听在杨峼耳朵里却犹如晴天霹雳,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问:“小娥给你下药,下的什么?” 魏璟讥刺一笑,“我浑身上下没有半分力气,唯独那一处却硬着,你说能是什么?偏偏她还理直气壮,说仰慕我才如此……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被她仰慕上!”说罢,忽地想起当初自己纠缠着杨妡不放,默默地又嘀咕一句,“报应啊!” 杨峼小声道:“小娥并没对我说这些。” 魏璟嗤一声,“你们是亲兄妹,她什么品行你最了解不过,阿峼,若非念在你的情分上,我杀了她的心都有……你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换成你,一个女人把你玩弄于股掌之上,你会如何?” 杨峼微阖了双眼,半天没出声。 恰此时,扶葛领了府医进来。 府医看一下伤口,“啧啧”叹道:“幸好没伤着经络,否则这条胳膊是白费了。二少爷怎不当心点?又好在是左臂,换成右臂就拿不动笔了。” 重新上过药,用细棉布严严实实地包扎了,“二少爷且记着,别沾水,也别受了凉,明儿此时我再过来换药。” 魏璟恭声应了,恳切道:“大年初一还麻烦先生,既然没有大碍,就别惊动旁人了,兴师动众的,也免得祖母与母亲惦记。” 府医扫一眼杨峼,点点头。 杨峼铁青着脸,神情冷得可怕。 杨娥先前的行为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在魏氏汤水里下药,带着毛氏到二房院闹腾,又梗着脖子跟杨远桥定罪,还时不时地欺压底下的妹妹。 现在竟然还用上勾栏里那种下三滥的手段……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姑娘,要说知道滴水观音的叶子有毒是正常的,可她从哪里弄到那种龌龊的药? 难不成真的如魏璟所言,是她跟毛氏合伙干的? 如果换成任何别的老太太,杨峼是一百个不会相信,可毛氏——杨峼真心吃不准,依毛氏不按常理行事的脾性,她又有什么干不出来的? 思量了好一阵子,杨峼才再度开口,“事已至此,勉强凑在一处也无益,不如合离吧。等我回去禀明祖母,你们两人以后男婚女嫁再不相干。” 魏璟无谓地道:“随便你。不过我可把话说在前头,小娥如果再不惹事,我绝不会动她一根毫毛,可要是她玩什么花样,我也有法子治她。” “你个大男人跟女人斤斤计较还有理了?”杨峼气恼,朝着魏璟胸口重重捣了一拳,拔腿往门外走,没走几步回头捡起地上剪刀,真的离开了。 不远处的角落里,有个婆子边扫地边往门口瞧,见杨峼离开,立刻将笤帚一扔,颠颠冲进二门,直走到大房院对秦夫人道:“表少爷从二少爷那里出来了,身上沾着血,脸色也不好,先前扶葛还叫了府医去。” 秦夫人坐不住了,取过大毛斗篷往身上一披,“我过去看看。” 来仪阁里。 杨娥听说杨峼回来,急切地问道:“表哥怎样了,你可教训了他,他是不是再不苛待我了?还是三哥你真的杀了他?” 杨峼盯着杨娥仔细打量几眼,暗叹口气,问道:“小娥,你到底希望我怎么做?” “表哥要是能回心转意最好……实在不能,那他也不许再打骂我,不说天天回房也得隔天回来一次,要不我的脸面往哪里放?” 杨峼苦笑着摇摇头,“小娥,彦章不可能回心转意,也不愿意再看见你……你们和离吧,回府之后让祖母给你寻户忠厚老实的人家,门楣没什么,只要对你好就成。” “不!”杨娥尖叫一声,断然拒绝,“我不和离,如果真的回府,那些贱人还不知道怎么嘲笑我呢?三哥,你忍心看着我丢面子,你还是不是我的亲哥?” “面子重要还是你的生活重要?况且,你要回府,祖母跟伯母都会同情你帮助你,妹妹们也都知书达理,谁会嘲笑你?彦章是长房唯一的嫡子,为了子嗣,他肯定要纳小,或者娶个平妻也是可能的,你呢,难道要守一辈子空房?眼下外祖母在,你还可以有所倚仗,哪天外祖母不在了,你又没有子嗣傍身,能指望谁?” 杨娥梗着脖子道:“我不管,反正我不和离不回杨府,杨府上下就没一个好人,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回去。” 杨峼气急,扬起手就要掴上她的脸,忍了几忍终于放下,黯然道:“小娥,你既不愿意和离,我也不勉强,彦章你就别指望了,往后好好侍奉舅母,日子也能好过点……我回去了,你好自为之。” 杨娥爱答不理地应了声。 杨峼心事重重地离开,回到杨府,门房诧异地问:“爷怎么了,哪里伤着了,要不要紧?”杨峼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衣袍和手上沾染了不少血迹。 而适才杨娥竟没有问过一句,也不知是未曾注意还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杨峼心底愈发地冷,先到竹韵轩换了件衣裳,仔细地净过手才回了芙蓉阁。 刚进院子,就听里面传来清脆欢快的嬉笑声,“……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好容易揉成团,等发起来,足足一大盆还余下许多漏到外面。” 却原来是杨姵正绘声绘色地讲述杨妡第一次和面做饼的事儿。 瞧见杨峼回来,杨妡立刻跳着脚道:“三哥,您给评评理,我好心做点心伺候她,她反而排喧我,都哪年的事儿了,还拎出来说。” 杨姵“咯咯”地笑,“三哥,我这是实话实话,又不是胡编乱造,怎么就不行了?” 杨峼强作笑颜,“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案子我断不了。”眸光流转,对上齐楚关切的眼神,不禁暖了暖。 齐楚眼尖,杨峼刚进门就瞧见他身上不是早起出门那件衣裳,只碍于杨姵与杨妡在这不好多问,便端了点心上前,“五妹妹昨儿做的玫瑰饼,你尝尝,不太甜。” 杨峼深吸口气,接过她手中的饼,趁机握了下她的手,心终于安定下来…… 第110章 顺水 杨妡瞧得清楚, 暗中朝杨姵使个眼色, 两人寻个由头便告辞了。 齐楚送两人出门,回来时看见杨峼颓然靠在罗汉榻上, 素日沉静温和的脸上满是无奈与消沉, 不由近前柔声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有,”杨峼稍稍坐正身子,双手环住她的腰, 将头抵在她腹前,“是小娥”, 想一想, 终究不愿在齐楚面前提及杨娥的不是, 只长长叹了口气。 齐楚识趣地不再问, 转而道:“你吃过饭没有?我以为外祖母会留饭, 所以刚在二房院陪母亲用过了。” 杨峼低声道:“没吃, 不饿。” “不饿也吃点, 厨房里现成的菜, 我去做两道你爱吃的。” “不用你,家里下人那么多, 哪里用得着你下厨?”杨峼伸手拉住她,侧侧身子, 让她在自己旁边坐了,低笑道:“你知道我爱吃什么?” “你爱吃鱼不爱吃肉,爱吃白菜不喜萝卜, 还有……”齐楚应声回答,突然想到什么顿时羞红了脸,便要起身离开。 杨峼岂容她走,手臂紧紧箍住她细腰,柔声问:“你怎知道,去打听谁了?” “我,我……”齐楚脸越发地红,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问了五妹妹,她帮我打听了秋晖。” 杨峼心中涌起无限的欢喜与感慨,轻轻亲一下她的鬓角,低低柔柔地道:“往后不用打听别人,想知道什么问我就是,我其实不挑食,什么都能吃……你呢,你喜欢什么?”忽然促狭心起,贴近她的耳畔,温热的气息直直地扑向她,“你喜欢我轻柔些还是用力些?” “你!”齐楚睁大了双眼,脸红得像是要滴血,蓦地起身冲进了内室。 杨峼瞧着她仓皇逃离的身影,勾起了唇角。 这世间,能有个人如此待自己是多么好的事啊! 不枉那天他做了一回小人偷听了别人的墙角。 那是齐楚刚到杨府不久,有天他从松鹤院出来,突发奇想没走大路,而是穿过树荫下的阴凉地儿走,不巧就看到杨姵与齐楚在旁边经过。 他本想出声招呼,可那两人竟像没看到他似的,杨峼索性便不打扰,默默地等着两人离开。 只听杨姵道:“阿妡屋里下人你尽管使唤便是,你总归是客人,像沏茶扫地等事由下人们干,你就别动手了,能清闲几日就清闲几日。” 齐楚细声细语地说:“都是顺手的事儿,当不得什么,我在家里生火做饭打扫屋子什么都干,习惯了。再者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住一阵子还是得回家,别舒服日子过惯了,回到家里懒得动手,总不能让我娘伺候一大家人。” 听着倒是个知道分寸的。 杨峼透过枝叶缝隙往外瞧,彼时正值黄昏,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映照在她脸上,她神情恬淡目光温顺,一管细柔的声音便如当时的微风,直吹进他的心窝。 有一瞬间,杨峼竟然想起了他的娘亲魏明容。 其实魏明容并不温柔,在他记忆里,娘亲说话声音很大,干脆利落,走起路风风火火的。祖母魏氏也不温柔,她很理智,说起话来头头是道。 温柔的是张氏。 张氏声音轻也柔,但面对他的时候总是疏离,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距离。 而齐楚,相貌温顺声音柔和,却有颗冷静而强大的心。 便是那一刻,杨峼心底油然生起一种渴望…… 过年的日子总是忙碌而喧闹,少不了的走亲访友。 杨峼抽空又见了魏璟一面。 魏璟左臂仍包着细棉布,显然伤口还没好利索,见到杨峼没事人似的笑道:“已经决定带着娇妻一起走了?我骑不得马就不送你了,路上小心点,有事多写信。” 杨峼“嗯”一声,思量片刻,终于开口道:“小娥不愿意和离,你多担待她些。” 魏璟没有作声。 仿似一眨眼,就到了正月初六。 又是个离别的日子。 这次因齐楚随行,带了不少的衣物器具等用品,杨府马车不凑手,又向车马行雇了五辆马车。跟车的护院也多,足足十八人,浩浩荡荡一个车队,完全不似上次那般寂寥落寞。 也就是那天,魏剑啸与陆氏去了来仪阁说是找魏璟商量事情。 杨娥听到魏剑啸的名字就觉得心头发麻,连声吩咐惜芷,“说二少爷不在家,有事往外头书房里找,我头疼不舒服就不见客了,请三老爷三太太见谅。” 惜芷答应着,没多久苦着脸回来,“三老爷说他会些岐黄之术,非得进来看看奶奶生得什么病。若是严重的话还是及早请府医为好,不能讳疾忌医。” 杨娥还没想好怎么回复,就听厅堂里陆氏温和的声音,“二奶奶到底怎么了,前几天还好好的,是不是除夕那夜受了风?我进去看看。” “不用,没什么大症候,不麻烦三太太了,而且奶奶说不定已经睡下了。”是惜苹的声音。 陆氏非常坚持,“我轻手轻脚的就看上一眼,决不吵着二奶奶。” 紧接着门帘晃动,陆氏终于进来了。 杨娥颓然叹一口气,倚在床头坐了,冷冷地说:“三太太来干什么,总不会又是请我饮茶吃酒吧?” “还真是这么想的,”陆氏根本不理会她的神情,自顾自笑着,“不过二奶奶身子不舒坦,酒是没法吃了。”热络地在床边坐下,手探向杨娥脑门。 杨娥闪身躲开。 陆氏笑道:“既是病着就该请府医来看看,再不济你三叔也略懂医术,我叫他进来给你把把脉。” “不用,”杨娥断然拒绝。 “二奶奶真是,跟孩子似的,还怕吃药呢,”陆氏笑着,吩咐惜芷道,“我来这半天还没喝口水,劳烦你去沏杯茶来。” 惜芷瞟杨娥一眼,应着出去了。 陆氏对杨娥道:“二奶奶这是何必呢,你三叔既然跑这一趟,必然是要成事的,拉拉扯扯地闹开了反而不好,不如二奶奶寻个由头将人打发出去……” 杨娥讥刺地笑,“三太太真贤惠,真大度。” “我也没法子,”陆氏淡淡地笑,“谁叫你三叔独独将二奶奶看在了眼里,这几日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就想着二奶奶以解相思之苦。我自然要成全你三叔的心愿……实话告诉二奶奶,你三叔想做的事儿就没有做不到的,就算当着丫鬟的面,他想做什么二奶奶也拦不住,为了彼此的体面,二奶奶就别推三阻四了。” 杨娥气得脸色红涨,“我还真不信了,光天化日之下他竟然罔顾人伦。” “不信你就试试,”陆氏扬了声音,“我摸着二奶□□有些热,三老爷进来试试脉象怎样。” 话音刚落,穿着紫色团花直缀的魏剑啸撩帘进来,直奔床边。 杨娥忙放下帐帘,往床里躲闪,魏剑啸眼疾手快,已一把扼住她的腕,紧紧攥住了。 恰此时,惜芷沏好茶回来,瞧见床上帐帘垂着,魏剑啸坐在床边抓着杨娥的手,只以为他是在把脉,没多想,恭敬地请陆氏用茶,往旁边站了。 魏剑啸毫不顾忌,右手紧紧摁住杨娥手腕,而左手已自帐帘下面伸进去往杨娥衣襟里探。 好在魏剑啸背对着惜芷,而陆氏又捧着茶盅在一边遮遮掩掩,惜芷没瞧出异样,杨娥却吓得不行,躲,躲不开,又实在不能豁出脸面让下人看破,而且身上的肌肤好似有了记忆般,瞬间就颤栗起来,没办法只得咬牙吩咐道:“惜芷,你领着大家都下去,我与三太太有事商量。” 惜芷应声离开。 陆氏也识趣地退回到东次间,眼观鼻鼻观口静静地站着。 不多久,内室就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又有低低的哀求声。 陆氏弯了唇角,太好了,又拉进一个来。 十几年前,她不幸跌入泥潭,这些年已经被污泥黑了心肺,再也洗不干净。现在能多拉一个下水是一个,最好大家都一同沉沦,谁也不嫌谁脏…… 此时的杨妡也躺在被窝里,“哼哼唧唧”地喊疼。 青菱已灌了汤婆子捂在她小腹处,又让厨房煮了红糖姜茶,正哄着一口一口地喂给她喝。 杨妡最不喜欢姜的味道,可眼下腹痛得要命,不喜欢也得捏着鼻子喝。 好容易喝完大半碗,剩下一点再也灌不进去,而腹部终于开始暖和起来,缓解了不少疼痛。 不知是因为她初来月事不成规律,还是因为体质虚寒,这几次都是隔了四十多天才来一次,每次都要死要活地疼。 都说“通则不痛,痛则不通”,行经疼是因为血气不通,成亲之后血气畅通了就会好转,等到生过孩子,基本就免除了行经之痛。 想到还要忍受三年的疼痛,杨妡就觉得绝望,几乎连死的心都有了。 一边滴滴答答地落泪,一边念念叨叨地喊着魏珞的名字骂。 熬过头两天的疼痛,第三天,经血还有,可已经不疼了,杨妡终于返过劲来,支使着青藕往厨房要菜要饭,又吩咐青菱给她备水擦身。 青菱嚷道:“祖宗,可别折腾了,好歹再等两天,经期过了再洗,免得着了寒气,下个月更疼。” 杨妡立刻闭了嘴。 终于等身上利索了,杨妡泡在木盆里洗了个干干净净,洗过又用自己熬制的膏脂细细地将胸部和□□都抹了遍。 而京都有传言四散开来,甘肃发生了地动,据说房屋倒塌了上百间,压死冻死百姓数以千计。 天启帝痛定思痛,亲自写了罪己诏以告上天,而瑞王李昌铭自动请缨去甘肃赈灾。 此去西北,没有个把月回不来,而他迎娶两个侧妃的日子定在二月中,算起来时间颇为紧张。 李、王两家都有些忐忑,却仍按部就班地准备嫁衣等物事。 唯独杨家众人心里窃喜,她们晚一天进门就意味着少一天的时间来熟悉情况。 杨姵却没觉得有什么高兴的地方,这一天来晴空阁找杨妡就说:“我怎么觉得瑞王回不来呢。” 杨妡吓了一跳,着急地问:“什么意思,你不会又做梦了吧?” 上次杨姵做过好几个梦,都是前世发生的事,想起来杨妡仍是心有余悸。 杨姵笑道:“没做梦,瑞王乃龙子龙孙肯定祥云罩顶,我是觉得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肯定赶不及娶亲。” 杨妡稍稍松口气,可想到魏珞就在离甘肃不远的宁夏,他那里不知道有没有地动…… 第111章 班师 可这几个月并不见魏珞有信回来, 就连“平安”两个字都没有。 杨妡想打听也无处去, 只是每天夜里睡前习惯在观音像前拜一拜,再上两炷香。 出了正月就是杨麟满百天, 要过百岁。 先前洗三和满月都没正经过, 难得二月里没什么别的事情忙,魏氏特地从自己的体己银子里拿出一百两吩咐钱氏一定要给杨麟过个风风光光的百岁。 正好钱氏也有这想法,痛快地答应了。 请柬写了四十余张,把交好的几乎人家都考虑到了, 唯独没有写魏家。 魏氏黯然了好几天,终是什么也没说, 让钱氏原样送了出去。 魏杨两家栓在一起近百年, 在朝事上共进共退, 在家事上彼此帮衬, 渐渐地也要成为陌路了。 这阵子, 魏氏时不时地想, 假如自己母亲当初坚决不让毛氏进门会怎样?那么兄长就会按照母亲的意思娶个知书达理的京都姑娘。 也许还会有高姨娘, 但至少不会妻妾争斗到成为笑柄的地步。 也许还会苛待庶子们, 应该也不会做得这么明晃晃丝毫不加掩饰。 可假设毕竟是假设,已经过去了四十年, 无论如何不可能从头再来一遍。 杨麟的百岁过完不久,宁夏那边又传来消息, 瓦剌人四个部落联合起来集结了十万大军,分别从张掖和镇远关入侵中原。 瓦剌人个个身强力壮骁勇善战,尤其休养准备了一冬, 正好借甘肃地动,甘肃宁夏等地忙着救灾之际趁火打劫。 七天之内连破三座城,杀戮百姓抢劫财物,无恶不作。 虽然镇远关离京都尚远,瓦剌人打不到这边来,可听说西北惨状,京都仍是人心惶惶。 杨妡更是忐忑,虽然她知道魏珞是打了胜仗凯旋班师的,但后来他不是仍然死在战场上吗? 重活一世,很多事情都变了,就如魏璟与杨峼考中进士就比前世早,而且直到现在两人也没有起过争执。 没准魏珞还没来得及封将就战死了呢? 念头一起,杨妡立刻“呸呸”两声,恭恭敬敬地又到观音像前拜了拜。 可一颗心始终安定不下来,隔天禀过张氏后,吩咐青菱往秋声斋问泰阿。 青菱去了没多大会儿就回来,摇摇头,“那边也有两个月没收到信了。” 杨妡立刻沉了脸。 青菱见她脸色不对,笑道:“姑娘真应该过去看看,秋声斋虽然不大,收拾得却很齐整,三开间带两间耳房,东西分别盖了跨院,院子里种了两棵桂花树,架着秋千架,还挖了个小池塘,泰阿说里头养着鱼。后罩房也是新盖的,比着正房一溜五间,后面有块空地,我去的时候泰阿正刨地松土,打算种菜。菜园子旁边盖着鸡笼,再往北是三间下人住的屋舍。” 杨妡默默听着,反而更加心酸。 魏珞处处按照她所说的布置,而她现在却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因为地动与战事,户部调拨大批银子购置了粮草等供给物品往西北供应,国库因而空虚不少。 安国公急国之所难,率先捐出他一年的俸禄,其他公侯王孙见状也纷纷捐款捐物,杨归舟自然也不甘落后,捐出了一千两银子。 有勋贵带头,那些商户也忍着心疼往外掏银子,没几天工夫,就凑集了几十万两纹银,远超过送去西北赈灾的花费。 天启帝龙心大悦,下令免掉捐款商户一年的赋税以示嘉奖。 在这种情况下,杨娇的亲事自然就不能大肆铺张,简单而低调地嫁到了保定府。 一直到四月底,杨家终于收到了瑞王李昌铭的信。 信是写给杨归舟的,主要说了说西北的战况,如今双方僵持不下各有胜负,李昌铭决定不把瓦剌人赶回老家去决不回京,因此纳娶李、王两个侧妃的日子就要无限期地往后拖,很可能会在两三年之后。如果这样的话,就先迎娶杨姵,然后再纳侧妃。 随信还给杨姵带了串骆驼骨的手环以作生辰贺礼。 瑞王此举无疑表示了他对杨府极大的看重,杨归舟乐得心花怒放,捋了捋胡子,决定再捐出一千两银子。 杨妡看着那串手环,既替杨姵高兴又为自己难过。 李昌铭身为王爷还知道写封信回来宽岳家的心,魏珞怎么就想不到这点呢? 这个混蛋! 杨妡低低骂几句,无限哀怨地睡下了。 五月,过完杨姵生辰就是蔡星梅出阁。 蔡星梅嫁得是礼部仪制司一个主事的儿子,主事是正六品官员,应该算是低嫁了。 婚期订在五月二十六,二十五那天杨妡与杨姵作为闺阁好友要去添妆。 蔡星梅刚满十六,身材已经发育得很好,该挺的地方挺,该翘的地方翘,一把绵软的细腰娉娉婷婷,走起路来如同弱柳扶风。 可脸上却没有半点新娘子该有的欢喜与羞涩,打扮也素净,湖水绿的杭绸袄子,鸭蛋青的十八幅罗裙,柔顺的堕马髻上只应景地簪了朵紫薇花,再无别的饰物。 屋里已坐了不少姑娘,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相较之下,杨妡与杨姵另外加上蔡星竹都算年纪小的。 因为是蔡星梅出阁前最后一次女儿家的聚会,大家不免笑着打趣她,蔡星梅虽然没恼,笑容却是淡淡的,有些勉强,反观蔡星竹却好似特别开心,一个劲儿地让着大家吃点心。 杨妡心下纳罕,仔细端量片刻,发现不对劲儿了——蔡星梅走路的姿势,很显然已经不是清清白白的女儿身。 是不是就是因此,才下嫁给个六品官员的儿子? 正猜测着,蔡星梅似是注意到她的目光,朝她笑了笑,近前道:“阿妡,且随我来,我有事请教你。” 杨妡虽觉奇怪,但见她手指方向就在门外,也便松口气跟着她出来。 两人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站定,杨妡笑盈盈地问:“什么事儿?” 蔡星梅犹豫了会儿才开口,“你跟方元大师交情怎么样?我有个熟人想打听点事儿,可大师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也不知怎么才能说动他。” 杨妡道:“我统共去过广济寺三五次哪里有什么交情,上次去看到大师精神很差,感觉寿限快到了似的。” “对啊,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着急。”蔡星梅叹口气,“你不知道在京都里找人就好像大海捞针一样,真是太难了。” 杨妡蓦地就想到了薛梦梧。 薛梦梧不就费尽心机想要找人,而且上次在广济寺还遇见过他,难不成他求方元大师的就是此事? 杨妡佯作好奇地问:“你找什么人?” 蔡星梅道:“是我一个熟人,找他失散多年的表姐的女儿,就快把京都翻了个遍,硬是没找到。” 杨妡笑道:“你家再有找不到的人,别人就更不能了。” 蔡星梅苦笑着摇摇头,拉起杨妡的手仍回屋子。 杨妡却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蔡星梅定然就是替薛梦梧打听的。薛梦梧还真有本事,蔡星梅明天就要成亲了,这会儿竟然还惦记着他的事儿。 想必,那个让蔡星梅失了清白的人应该也是他吧? 一时有些怅惘有些叹息,杨妡也不知到底是何感受,却没有多想,很快就抛在脑后,跟其他姑娘说笑去了。 六月里,杨远桥终于将新买的宅子收拾齐整,屋里一应器具也都添置齐备,马上就能入住了。 宅子位于南薰坊的白家胡同,离六部不远,走路一刻多钟就能到,杨远桥上衙很方便。 魏氏亲自去看过,回来很不屑地说:“里外统共三进,花园小得可怜,站在东头一眼就能看到西头,两棵树就占了一半。阿麟长大了连个玩乐的地方都没有……再说又是大热天,乍乍换了地方连大人都受不住,孩子能适应得了?” 杨远桥听出话音,魏氏这是不想让他们搬,心里也是酸涩不已,回到二房院跟张氏商量。 张氏道:“要不就等到麟儿满周岁断了奶再说,正好阿妡身边几个丫头年纪不小了,我跟大嫂商议一下,该放的就放出去,该配的就配了人,免得跟过去耽误她们。” 杨妡贴身使唤的是六个丫鬟,青菱年纪最大,已经十九了,青藕次之,也满了十八,然后红芙十六红莲十五,再就是碧荷跟碧菡,她们两人比杨妡一般大,生日还小几个月。 着急嫁人的就是青菱与青藕。 青菱是张氏从保定带过来的,忠心耿耿性格又沉稳,张氏要留着将来给杨妡做陪房,肯定要从府里挑个能干的小厮配,而青藕太过老实不知变通,杨妡没打算带。 至于红芙与红莲,红莲是要陪嫁的,红芙则留到杨妡出阁前再做打算。 正好杨姵身边也有年纪大的丫头,钱氏索性将几人都召集到一起细细问过她们的打算,又将府里适龄的不曾婚配的小厮以及田庄上有头脸的管事家的儿子均一一写出来,供几人抉择。 当每人都选定归宿,已经是秋风起黄叶落。 青菱选中的不是别人,正是杨远桥的小厮晚钓。 张氏非常满意,对杨妡道:“晚钓跟着你父亲十几年了,进进出出经过不少事,我现在手头上有些闲钱,等给你寻摸间铺子,让晚钓帮你打理着。他们两口子一个在内一个在外,给你省多少心思。” 杨妡也觉得好,又觉得青藕相中田庄管事的儿子也不错,田庄的人少且老实,比府里少了许多是非,正适合青藕的性格。 因张氏提到铺子,杨妡就想起赵元宝来,寻个由头把他叫到竹山堂见了一面。 赵元宝穿一身佛头青的直缀,腰间别着把檀香扇,目光从容步履镇定,杨妡惊讶地张大了嘴,傻傻地问:“你真是赵元宝?” “早就想过来把账目算给姑娘听听了,一来店里生意忙脱不开身,二来不知道姑娘是否方便见面。” 赵元宝得意地笑笑,从怀里掏出本小册子,呈在杨妡面前,“姑娘先前给了一百两银子,后来魏三爷又给了二百两,共是三百两的本钱,我赁了间铺子卖布料,又摆了个摊子卖针头线脑等杂物。这一年本钱回了一大半,我寻思着总是赁别人的屋子不是办法,就私下做主在附近买下一间店铺。”翻翻册子,抖出一张房契交给杨妡,“这个姑娘收着,不过今年的利钱还没法给姑娘,过几天我再往江南进一批料子过年卖,腊月底会收回一笔银子。” 杨妡跟着杨姵看账本,多少明白些行商之道,又见册子上写得甚是简单,只粗略地写了日期和几个数目字,也没多问,只笑着点点头,“你做事我信得过,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大胆地做,每隔两个月跟我说一声就行。再者,你经营铺子费了不少心思,铺子的红利给你两成,你也该攒点钱以后也好成家立业。” “姑娘比我年纪小,说话这么老成,”话出口,又觉出不对劲来,赵元宝脸上露一丝尴尬,挠挠后脑勺道:“我没打算早成亲,拖家带口的再往外面跑就不方便了,等二十岁再说。” 杨妡不由莞尔,笑道:“也行,等你成亲我就把你的身契还给你,以后也好当家作主支撑一头家。” “谢姑娘恩典!”赵元宝长揖到底,不迭声地道谢。 杨妡挥挥手,让他离开了。 时光过得飞快,等杨嶙满周岁时,天气已开始飘了雪,魏氏更不乐意放他们走了,嘟嘟哝哝地说等开春暖和点再做打算。 岂知刚出正月,杨峼写信回来说齐楚有了身子,已经两个月了,因文登那边吃住都不如京都,又没有信得过的郎中,想满了三个月后回京都来待产。 张氏既要带个一岁多的孩子,又要伺候有孕的儿媳妇,还得料理家事,怎可能忙过来? 魏氏便有了极好的理由不让他们搬家。 张氏瞧出魏氏是真心不舍得他们离开,又处处替他们着想,便也没在强硬着非得离开。 五月初,杨峼亲自送齐楚回来,没住下又急匆匆地回了山东。 齐楚仍住在芙蓉阁,魏氏把身边最得力的珍珠给了她,又在厨房挑了个膳食好的媳妇拨到芙蓉阁伺候。 杨妡真正有了事情做,上午去二房院逗杨嶙玩儿,下午便陪齐楚说话,日子过得真正是悠闲自在。 杨姵却恰恰相反,刚过完十四岁生日,宫里就派了个姓彭的姑姑来教导她宗室规矩,从站坐行止到吃饭喝茶,样样都得从头学起,就是夜里就寝也不得安生,彭姑姑在她床前安了矮榻,夜夜提醒她不许乱蹬腿,不许说梦话,把杨姵折腾得苦不堪言。 杨姵私下跟杨妡抱怨,“又不是进宫伺候皇上,至于吗?” 杨妡幸灾乐祸,“当然至于,王爷是皇上的亲弟弟,两人也差不到哪里去,就你那个睡相,也该收敛一下了,半夜把王爷踹到床底下怎么办?弄不好,会连累到我们头上。” 杨姵气得恨不能在她胳膊上拧下一块肉来。 转眼间又是一年,当枝头黄叶又一次扑簌簌地飘落,京都终于传出了西北大军得胜的消息。 瑞王亲自率军,不但把瓦剌人赶到五百里开外,还活捉了一个部落头头,要打算午门献俘。 杨归舟一边读信一边捋胡子,“好啊好啊,这次阿珞也立下大功,王爷说要给他请封,别的不说,一个将军的封号肯定少不了。” 杨妡暗自嘀咕,“将军跟将军还不一样,有的掌兵权有的就是个虚名,有什么得意的。” 想是这般想,可眼眶里却热辣辣的,忍不住想流泪。 他终于要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 第112章 回来 站在半人高的穿衣镜前, 杨妡细细打量着自己, 这两年她个子长高了不少,身体也圆润了些, 完全不似先前豆芽菜般的瘦弱, 尤其是坚持着吃木瓜炖羊奶,又天天擦了膏脂抹身体,胸前已经突出来肉包子的形状。 皮肤也更加细腻柔滑,因着内心的激动, 双颊隐隐透出云霞的粉色,一双眼眸黑亮亮的, 像蕴着一汪潭水。 也不知魏珞见到自己会是怎样的神态? 杨妡想起临别时, 他笨拙地搂抱着她, 粗鲁地贴着她的唇, 不由弯了唇角, 腮旁自然而然地显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明媚动人。 按照天启帝的安排, 回京的大军驻扎在京郊二十里开外, 只有为首的一千余人可以进城献俘。 魏氏年纪越长越好热闹,尤其其中还有自己两个孙女婿, 老早就让杨归舟打听好进城路线,特地在街旁酒楼定了间绝好的雅席, 到时候看看自家两位孙女婿的风采。 钱氏心里的骄傲自不用说,连忙吩咐针线房给杨姵与杨妡赶制衣裳。 杨妡前世看过一次,知道当时的盛况, 街头巷尾都是人,临街酒楼的窗子旁也围满了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那些军士又板着脸目不斜视的,能在短短工夫看到自己的机会实在渺茫。 可又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 万一魏珞真能瞧见自己呢? 她希望自己能让他大大地惊艳一番。 抱着这样微妙的小女儿心思,杨妡着实用心地打扮了下,穿了件宝蓝色绣着云雁纹的织锦褙子,外面披件大红羽缎斗篷。 杨姵也是同样的大红羽缎斗篷,里面则是黛青色绣疏影素梅的锦缎褙子。 两人站在一处,像是一个枝头上两朵盛开的太阳花,要多耀目就有多耀目。 钱氏非常满意,笑着将杨姵鬓角并不凌乱的发丝往上抿了抿,对魏氏道:“瞧咱家两位姑娘,这一出门,不知道得晃花多少人的眼。” 魏氏佯怒道:“你呀,越活越轻狂了,还不如阿璟媳妇沉得住气。” 杨妡循声望去,见杨灏正抓起头上帽子往地下扔,而卢氏手忙脚乱地给他往头上按,根本顾不到这边。 这时张氏带着杨嶙过来了。 杨嶙穿件跟杨妡衣料一样的宝蓝色袄子,头顶戴着宝蓝色棉帽,眉眼像杨远桥,可肌肤白净却是像足了张氏。 因走路走得热,腮旁带着健康的红润。 及到跟前,端端正正地给魏氏做个揖,“嶙哥儿给祖母请安,祖母夜里睡得香不香,早起吃饭吃得饱不饱?” 这些年张氏极少往魏氏跟前去,可没拦着杨远桥抱着杨嶙去尽孝,即便杨远桥不在家,也会打发奶娘将杨嶙送到松鹤院待上两刻钟。 魏氏每次见到杨嶙问得就是这两句。 听到杨嶙小大人似的有模有样地问自己,魏氏笑得满脸褶子都开了花,一把将他拢在怀里,结结实实地亲了口,“祖母夜里睡得香,早起也吃得饱,嶙哥儿呢?” 杨嶙点点头,“嶙哥儿也是。” 魏氏打眼一瞧,阖府上下除了齐楚都到了,便笑呵呵地说:“走吧,早点去等着。” 齐楚九月里生了个冰雪可爱的小姑娘,因生产时候用力太过有些撕裂,现在仍卧床养着。 张氏一是要照看她,二来府里没有个当家的人不行,所以并不打算去,只俯身叮嘱杨嶙听话,又细细吩咐奶娘几句,千万要看好了五少爷。 奶娘连声应着。 一家人便浩浩荡荡地坐着马车往酒楼去。 刚坐下没多久,远处突然传来排山倒海的欢呼声,街上立刻沸腾起来。 杨妡连忙将窗子打开,探头往外瞧。 头前是八个举着黑底缀着红缨旗子的兵士,旗子上面有金线绣着龙飞凤舞的“瑞”字,兵士过后就是四人看押着的囚车。 囚车乃生铁铸成,透过四周的铁栏杆可以看到里面用铁链锁着手脚的男人,男人蓬头垢面须发散乱瞧不清面容,却能感觉到他魁梧的身子散发出阵阵的寒意,像是困在笼子里的狮王,纵然暂时不得自由,可只要逃脱就能仍是睥睨天下的王者。 也不知这般人物是如何被俘? 杨妡摇摇头,移开了目光。 紧跟着囚车后面,是五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将领,正中那位便是瑞王李昌铭。他身穿玄色甲胄,头盔上缀着红色璎珞,神情肃穆目光锐利,就像一支打磨过的剑,散发出锐不可当的气势。 果然,战场最是磨炼人的地方,只要经历过就如脱胎换骨。 杨妡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魏珞变成了什么样子。 视线从前面逡巡到后面,又从后面再度向前移动,直到数十位将领顺次经过,却始终没有出现魏珞的身影。 而后面就是手握长~枪的士兵,魏珞绝不可能在他们里面。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为什么会没有他? 杨妡的心高高提了起来,又有说不出的失望。自从听说他要回来,她就没有平静过,不是猜测着再见面会是怎样的情形,就是费尽心思打扮自己,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漂亮。 可如今…… 杨妡暗暗叹口气,听到身旁杨姵疑惑地问:“阿妡,你瞧见三表哥没有,我怎么没看见?” “我也没看见,”杨妡飞快敛住自己的神情,做出副高兴的样子,“王爷不是说大军驻扎在京郊,可能表哥没进城。你发现没有,王爷比上次烤肉时候黑了,气势却更足了,也不知还会不会帮咱们烤肉吃?” 杨姵眸光闪了闪,颇有几分心动。 钱氏却笑道:“朝廷定然一堆事等着王爷,哪有工夫陪你们胡闹,都消停消停别异想天开了,有过一次就知足吧。” 杨妡凑近杨姵耳畔道:“成亲后,让他烤给你吃,他不烤你就别理他。” 杨姵立刻红了脸,狠狠瞪杨妡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眼看着所有的士兵都经过,街上人群渐渐散去。 杨妡失落地往街上看了最后一眼,不意又瞧见了薛梦梧。他穿天青色道袍,外面拢了件厚实的玄色披风,就站在马路对面,呆呆地望着远去的士兵出神。 杨妡不甚在意地合拢窗子,与大家一同用过午饭,坐车回了府邸。 回到晴空阁,杨妡连衣裳都没换就扑在大炕上,闷声躺下来。 红莲瞧着杨妡神色不对,识趣地铺好纸,研上一池墨,默默地将门合上了。 杨妡没躺多久便起身将斗篷和锦缎褙子都脱下来,换了平常穿的夹棉袄子开始动手写字。这些年,抄经抄得多,她倒是真正从中得到了安慰,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抄篇经文来安定心绪。 因见桌上摊着《心经》,杨妡便没更换,认认真真地抄了一遍,心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等到吃夜饭时,杨妡已经能够喜笑颜开地谈论起白天的情形,“路边的小娘子把手绢啊、头花啊往瑞王身上扔,瑞王跟没看见似的眼皮子抬也不抬,我就鼓动阿姵把她的帕子扔下去,阿姵不敢。” 张氏嗔道:“净出馊主意,姑娘家随身的用品哪里说扔就扔了,万一被人捡了去呢。” 杨妡咧着嘴笑,“我想知道瑞王是不是真的没看见我们,说不准看见阿姵的帕子一把就抓在手里了呢。” 张氏叹口气道:“行了,别想那些没用的,王爷既然回来,阿姵的亲事就要提起来了,你也是,等阿珞忙过这阵就好生商量一下……秋声斋地方小,眼下住着还凑合,以后你们有了孩子就挤不下了。要不,跟你爹商议一下,干脆把白家胡同那座院子给你们。” 杨妡淡淡应一声,“等见了人再说吧。” 一走两年多没个音讯,好容易回来了却不见人影,谈什么亲事? 杨妡强挤出笑颜又陪张氏说了会话,看着天色完全黑了,遂披上斗篷与红莲一道慢慢往晴空阁走。 尚未走近,就听到一阵熟悉的清亮的竹哨声。 杨妡一愣,下意识地停下来,狐疑地望着红莲,“你听到了吗?” 红莲凝神听了听,点点头,“会不会是表少爷?” 话音未落,杨妡已循着声音一路小跑着进了柳林。 就在以前经常会面的地方,那个背靠着树干的高大男人,不正是魏珞? 杨妡心头突然升起一股怯意,放缓步子,慢慢踱到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了。 魏珞近乎贪婪地注视着面前属于他的小姑娘,两年多不见,她长高了丰腴了,也更漂亮了。白皙娇嫩的肌肤吹弹可破,明净清澈的双眸水波盈盈,而令他朝思暮想的双唇被她的牙齿叩着,呈现出娇艳的红色。 魏珞顿时觉得周身的血液不受控制般沸腾起来,咕噜噜往外冒着泡,叫嚣着想抱她,想亲她,想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再也不松开。 魏珞深吸口气,压下脑海中纷纷扰扰的念头,哑声道:“阿妡,我回来了。” 杨妡终于回过神来,上前两步,用力拧了他手臂一下,赌气道:“你还知道回来,回来干什么?干脆别回,三年五年都别回,也别写信。” 话出口,已带出无限怨气与娇气。 “阿妡……”魏珞又唤一声,低头瞧见她的手抓在自己臂上,即便隔着衣衫,仿佛也能感受到她肌肤的柔嫩,一时再忍不住,展臂将她搂在怀里,“阿妡,我想你了。” 杨妡乖顺地让他抱着,脸紧贴在他的胸口,听到他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心骤然变得充实而安定,长吸口气,娇声问道:“你上午去哪里了?我找了半天也没看到你,都快急死了。” “是平姑娘,平姑娘染了风寒突然起了热,我一早进城寻大夫没赶得及。” 杨妡身子一僵,挣开他的怀抱问道:“哪里来的平姑娘?” 魏珞不假思索地回答,“是在灵武所遇到的,她家里人地动时候都死了,就只有个哥哥在镇远关,她去寻哥哥时候遇到抢匪,正好我经过就把她带回镇远关,她也是命苦,见到哥哥没几天,她哥中了鞑靼人的毒箭也了,她再没有别的亲人……” “所以,你就把她带回来了?”杨妡打断他的话,眸光渐渐转冷,忽然气不打一处来,掉头就往外走……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以来受到了许多妹子的地雷和营养液,在此一并表示感谢,爱你们~~ 另外这个平姑娘并非普通人,有妹子们愿意猜猜她是谁吗? 第113章 置气 魏珞大急, 一把攥住她的腕, “阿妡,阿妡, 不是你想的那样。” 杨妡讥讽道:“你知道我想的什么?要是你有半点能明白我, 何至于如此,放开我!” “我,”魏珞不敢放,生怕一松手杨妡就会扬长而去, 他朝思暮想了两年有余,终于能再次见到她, 他想多跟她待一会儿。 杨妡见他支支吾吾地答不出来, 更觉气苦, 野性上来抬脚便踢, 又用力捶打他的胸口。 魏珞不躲不闪, 只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不放。 杨妡挣不脱, 张口便咬在他手上, 魏珞真疼了, 却不作声,任由杨妡咬。 直到舌尖尝到一丝腥甜, 杨妡才松口,心头既委屈又酸楚, 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般,滴滴答答落在魏珞手上。 泪水滚烫,灼痛了魏珞的心。 魏珞不怕疼, 只怕杨妡哭,当即松开手,柔声道:“阿妡,是我不好,我知道你惦记着,所以早早就在这里等着了……” 知道她惦记还这样? 难道他身边就没有跟着伺候的人,别人都不能请郎中,还是说他就是救命的郎中? 杨妡更气,根本不想理他,转身就往外走。 回到晴空阁,杨妡胸口仍是堵得难受,无法宣泄,索性“咚”一声拉开抽屉,找出魏珞那封信,“嘶啦”撕得粉碎,又翻出匣子来,把里面的竹哨和两只大雁都扔在地上,扬声唤红莲进来,“都扔出去,别再让我看见。” 外头天黑,杨妡默不作声地往前走,红莲只觉得她不高兴并没看出什么,如今借着烛光,瞧见她脸上泪痕,不由呆了下,忙俯身将地上物件以及碎纸屑捡起来,仍盛在匣子里。 这一样样的东西,红莲都知道来历,不敢真就这么扔掉,思来想去收在自己房中。 而魏珞仍傻傻地站在柳林里。 夜色渐浓,寒意浓重,光秃秃的柳枝被呼啸的北风吹动着,像是一根根鞭子无情地抽打在他身上。 魏珞浑然不觉,只感到有股心如死灰的悲凉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 瓦剌人有四大部落,其中马哈木领导下的部落最为强大,屡次入侵万晋朝。前世时,魏珞无意中探听到马哈木曾经强掳过一位汉人女子回部落,并对她恩宠万分。可是有一天汉人女子趁马哈木与其它部落打仗时,不顾身怀六甲,只身逃回万晋,临走时带走了马哈木的一只匣子。匣子里盛有珠宝不说,夹层中藏着亦不剌山的地形图。 前世,魏珞就死在亦不剌山。 魏珞没见过马哈木,却在偷袭敌营时见过他的次子。 平姑娘跟马哈木的次子颇有几分神似,而且,在右侧脸颊下边都有一颗朱砂痣。 魏珞怀疑,这位平姑娘就是那位汉人女子跟马哈木的女儿。 之所以把她留在身边,是想得到那张地图。 前世,他早早死了,死得无牵无挂,重活一世,他才不想英年早逝,他要陪着杨妡活得长长久久。 可这该怎样跟杨妡解释,一句两句话说不清楚,而且他也不想让杨妡因之担心。 再者,杨妡根本不给他机会解释。 她转身时,眸光冷漠而疏离,就像前一世的她看他的眼神,跟陌生人毫无二致。 难道这一世又要跟从前一样,两个人住在同一屋檐下,却漠然以对? 魏珞不想。 前世,他能克制自己不去想不去碰,这一世,他根本做不到。 他亲过她,她舌尖卷了芝麻糖喂给他吃,那种甜叫他念念不忘。 他抱过她,就是方才,她柔软而馨香的身子紧紧地贴着他,那一瞬间他几乎不知身之所在。 经历过她的温柔,又怎可能受得了她的冷漠? 魏珞黯然叹口气,茫然四顾,发现远近楼阁的灯光已经灭了。 想必夜已经深了。 他心有不甘地掏出竹哨,再吹两声,颓然离开。 回到秋声斋,承影等得已有些急,悄声问道:“爷这么晚回来,用过饭没有?” 魏珞不觉得饿,可想起承影跟泰阿都等着自己没吃,便道:“没吃,摆饭吧。” 承影赶忙往灶间去盛饭。 泰阿趁机道:“张大娘说平姑娘病得不轻,适才喝下的药都吐了,夜里也没吃什么东西,要不要再请个郎中来瞧瞧?” 魏珞淡淡道:“你去吧,让张大娘好生照看着,要是觉得屋里冷就多加个火盆。” 泰阿应声离开,不大会儿又回来,“平姑娘睡着了,张大娘说就不用再折腾起来了,等明儿看看情况。” 魏珞点点头没作声,正好承影端了饭过来,三人分主仆坐下,凑合着吃了晚饭。 此时晴空阁也已熄了灯,可杨妡并没有睡,正大睁着双眼躺在床上发呆。 月亮渐高,斜斜地照进屋里。 北风吹动院中竹林,竹叶刷刷作响,惹人心烦。 杨妡烦躁地侧转身子,把被子拉至头顶,整个人都埋在被子里。 世界终于清静了,可耳边仿似还响着适才清脆的竹哨声,短促而急切。 杨妡猛地坐起身,就着浅淡月色喝了口茶,低低骂一句,“你个讨厌的浑蛋,傻站在风里冻病了我也不管……”想想他单薄的衣衫和望着自己那热切的眼神就觉得心疼,转念又想到他平白无故地接回个姑娘,心里着实堵得慌。 种种滋味交织在一起,像是打翻了的五味铺子,不由又道:“都是我欠了你的!” 细细一想,可不正是欠了他的。 三番五次,每一次处于绝境,都是他伸出手救她于水火之中。 杨妡默默流回儿泪,恨恨地道:“反正你得给我说清楚,否则的话,新债旧债一并算。” 发过狠,倒是舒坦了些,躺在枕上很快地睡了。 第二天起来,发现眼底有些红,脸颊也略略有些肿。果然人不能偷懒,带着眼泪睡觉就容易伤眼。 杨妡用温水洗过脸,再拿剥了皮的鸡蛋在脸上滚了滚,这才感觉好受了些。 吃过早饭便往二房院去。 杨远桥休沐没有上衙,正陪着杨嶙玩九连环。 杨妡长得瘦,一双手却肥嘟嘟的,指根处还有四个小肉涡,非常可爱。杨嶙更是,小手粉粉的像个小肉球,抱着铜质的九连环煞有介事地开解。 杨远桥乐呵呵地看杨嶙玩了片刻,对杨妡道:“圣上这几天正论功行赏,听说阿珞可能会得宣武将军之称,有了官阶再让阿珞活动个差事。” 杨妡并不懂这些,只笑了笑,没有作声。 宣武将军是从四品散官,有品阶而无职掌,是专门犒赏有功之臣的荣誉称号。 可正如杨远桥所言,有了这个称号再去谋职,要比没有称号容易得多。 没几天,天启帝果然颁发了圣旨,赏赐赈灾有功以及打仗有功的各级官员。魏珞除去得到宣武将军的称号外,还赏赐了金银等物,并圣上亲手所书御匾一块。 匾额上写着四个字——国之栋梁。 既然圣上都说魏珞是栋梁了,朝廷自然不应埋没这种人才,很快魏珞就在五军营得到了一个副参将的差事。副参将是从四品的官职。 五军营驻扎在京外,每半个月休沐一天。 好在此时已近年关,魏珞只过去点个卯,跟上下级见了面,与同僚们吃了顿酒就歇在家中,只等正月开印后再正式当值。 这个年杨府过得格外隆重且热闹。 瑞王与杨姵的婚期在圣上封印前确定下来了,定在九月十八,是钦天监选定的大吉日子,而两位侧妃则在冬月初六进门,要比杨姵晚一个半月。 这种安排,有利有弊。 好的是,杨姵先进门能把王府中馈牢牢攥在手里。不好的却是,她成亲没多久正和瑞王恩恩爱爱地时候,突然被人横插一杠子,而且还是两个。 男人通常喜新厌旧,被两位侧妃勾引着,谁知道还有多少宠爱能分给杨姵? 而且,两位侧妃都比杨姵年纪大,也都有显赫的家世支撑着,肯定心思少不了,也不知杨姵能否应付得来。 钱氏忧心忡忡,不免跟张氏提起来,张氏嗟叹不已,府里人都羡慕杨姵有福气,岂不知她也有她的苦。 魏珞不如李昌铭地位高,但至少他口口声声保证以后只杨妡一人,决不纳妾纳小。 就这点而言,杨妡会舒心得多。 杨妡却一点儿都不高兴。 原以为大年初一魏珞会一早儿就来拜年,杨归舟与魏氏并钱氏都要进宫,他来得话只能到二房院,所以杨妡早早就打扮好去二房院等着了。 谁知道跟上次一样,也是等半天不见人影。 直到快晌午才想起来,魏珞现下有了官职,凡五品以上官员都得去参加大朝会,他也进宫去了。 虽不是魏珞的错,杨妡仍是暗暗地把账记在了他头上。 初一下午不能拜年,直到初二上午,杨妡才又一次见到魏珞。 魏珞仍穿着单薄的鸦青色袍子,浑身上下无半点饰物,唯发髻上插了根简单的白玉簪。上次天黑着,杨妡没看清他的脸,这次倒瞧了个仔细。 跟李昌铭恰恰相反,经过战场的磨砺,李昌铭周身显出锐利的光芒,而魏珞却敛去光芒,变得更加沉稳。 尤其他身形魁梧健壮,站在那里,仿佛一座高山,从容镇定。 只是,在见到杨妡时,那份从容立刻变成了急切,深邃的黑眸立刻灼热起来。 杨妡侧开头只做没瞧见。 魏珞却特地走到她面前,低声道:“阿妡,我跟岳父说好了,下午我去竹山堂……我想见见你。” 哼,他想见就能见吗? 杨妡板着脸,淡淡地说:“我没空。” 大年初二,姑娘们既不得出门,又动不了针线,能忙什么? 分明还是在置气。 都过去这许多日子了……小姑娘的心眼比针尖都细。 魏珞有些无奈又觉得好笑,看着她精致如画却生生板起来的面容,心里扑腾腾往上蹿着火苗,柔声道:“我等着你。” 他离得近,又长得高大健壮,站在跟前像座大山似的,杨妡想要忽视他都不能,只低着头假装听不见。 岂知吃过午饭,杨远桥特地跟她说,“阿珞午后来竹山堂,说开春再把屋子修整一下,顺便把各处尺寸送过来,你的嫁妆也该置备起来了。” 杨妡故作害羞地道:“嫁妆跟爹商量不就成了,而且他修整房屋,我哪里好指手画脚的?” 张氏闻言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早在两年前,她就吩咐魏珞种花栽树,还得架秋千挖鱼塘,真是没少折腾,这会儿怎么忽地转了性子,知道不该指手画脚了。 等杨远桥离开,张氏就问起杨妡。 杨妡不敢说跟魏珞私下在柳林见过面,便托辞道:“以前年纪小不懂事儿,现在都长大了,哪能再没有分寸。” 张氏知道她一向主意多,不勉强,却温声劝道:“见见吧,都两年多没见了,腊月时候他还拿了聘礼单子给你爹商量,说想早点成亲。本来想一年之内不好嫁两个姑娘,可你跟阿姵隔着房头,倒也没什么……腊月里太匆忙,你爹想在冬月选个好日子。” “以前不是说过了十六再成亲?”杨妡嘟哝着,“怎么又改主意了,爹是不是有了弟弟就想把我早点打发出去?” 张氏“噗嗤”一声笑,“你就编排他吧,等你爹回来我告诉他……我们是不想,可架不住阿珞三天两头来,你爹说他屋里没个女人也不像话,天天就尽着一件衣裳穿,再者聘礼也备好了,上回圣上赏赐的东西全都写了进来……” 杨妡撇撇嘴,暗暗道:他屋里怎么没女人,还有个千里迢迢从宁夏带回来的平姑娘呢。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晚了,本章正分留言的妹子都发个小小红包以作补偿,对不起各位~~ 另外平姑娘的身份还有保留,以后再慢慢揭开。 这几章先发展感情,早点成亲~~ 第114章 担忧 杨妡心里想, 却没出声, 片刻问道:“圣上写的匾额也送来了?不知道圣上临什么帖子,字写得好不好?” 张氏瞪她一眼, 嗔道:“那东西能随便送人?圣上亲笔题的字, 摆在宗祠里供奉也使得……圣上的字体我也没见过,不过宗室子弟从小就请大家教授六艺,字写得肯定差不了。你看阿姵,跟着彭姑姑这些时日, 一举一动端庄大方比你强多了,你平常跟她交好, 合该多学着点儿。” 杨妡不以为然。 其实杨家姑娘们的教养是不差的, 坐有坐姿立有立法, 很符合贵族礼仪, 但彭姑姑所教更严苛许多。杨姵本是开朗大方活泼烂漫的性子, 被她生生拘得像是三十多岁的刻板妇人。 杨妡便告诉她, “以后当着人面, 你按彭姑姑教的做, 可跟王爷私下在一起,就不用管那些。你想想, 要是王爷问一句你答一句,他不问你就不能说话, 多无趣啊,又不是上朝。听说上朝时候,也有大臣跟圣上争辩, 圣上不也没生气吗?” 杨姵笑着连连点头。 张氏见杨妡神情就知道她没往心里去,可想想她素日仪态是随性了些,但性子乖巧又长得一双好嘴,哄得杨远桥欢欢喜喜的,天天念叨着闺女贴心。 以后一半的乖巧用在魏珞身上,这日子也差不了。 况且魏珞无依无靠短短时间能升到从四品已经不易,往后再升迁怕是难上加难,杨妡用不着应付那些勋贵王侯家的夫人小姐,如此也就够了。 想到此,张氏便没介怀,只劝道:“反正闲着,你就往竹山堂看看,屋子收拾好了,你住着也舒心。” 杨妡敷衍地应一声,却是没往竹山堂去,仍回了晴空阁。 歪在大炕上思量半天,不得不承认张氏说得对。 以后屋子是自己住,肯定要怎么合意怎么来,何况自己在这里生闷气有什么用,魏珞又不知道,总得把气发到他身上才对。 反正是他惹出来的事儿。 杨妡主意拿定,对着镜子重新梳过头发,带着红莲往竹山堂去。 晨耕见到杨妡忙屁颠屁颠地迎上来,“恭贺姑娘新春,姑娘新年大吉!” 杨妡莞尔一笑,红莲极有眼色地掏出个红包来,“辛苦一年了,姑娘赏你打酒吃。” “谢姑娘赏!”晨耕高声道,又指了东厢房对红莲道,“劳烦姐姐帮我看着火,我这就沏茶去。” 杨妡这才注意到,以往总是挂着锁的厢房竟然开着,正对门口架着火炉,炉上坐着水壶,水已烧开,“嘶嘶”地往外冒着白汽。 红莲往东厢房去,而杨妡看着正屋石青色绘着墨竹的夹棉帘子,定了会神,才撩起门帘往里走。 魏珞就在门边站着,双眼晶亮,哑声唤她,“阿妡!” 杨妡板着脸淡淡地问:“你不是来商量修整屋子吗,图纸在哪里?” “在这儿,”魏珞小心地引着杨妡到书案前,等杨妡坐下,他垂着手老老实实地站在案旁。 案面上摊着的就是秋声斋的图纸。 魏珞指着那两处跨院道:“我想干脆还是把通向正院的门堵上,东跨院往东开门,西跨院往西开门,这样咱们也清静。” 合着这垒墙就跟过家家似的,今儿高兴就扒开,明儿不高兴就堵上。 杨妡没好气地说:“这不是有门吗,不想让人经过锁上就是,你就是来跟我商量这个?” “还有还有,”魏珞又指着正房东次间,“这间里面放床,外面盘炕,中间垒墙隔开,还是摆只博古架隔着?” 杨妡问道:“现在是通着的?” 魏珞想一会儿,实话实说,“垒了半堵墙隔着。” 杨妡差点气笑了,“那我说用博古架,你要回去把墙砸了?你是捉弄着我好玩?” “不是,”魏珞低叹声,望着她轻声道:“我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来见你。可我……我很想你。” 那双幽深的黑眸里,不加掩饰的是对她的眷恋。 杨妡心头一酸,差点落了泪,忙移开视线,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他仍指着图纸的手上。 手掌宽厚指节粗大,虎口处厚厚一层茧子,手背处大大小小好几道裂开的口子,比院子里管洒扫剪枝的粗使婆子的手都糙。 也不知他在宁夏吃了多少苦才换得现在的官职? 杨妡再瞧自己的手,粉粉嫩嫩细细长长,指甲染了粉色蔻丹,使得手指更如葱管似的白。 不由伸过去,轻轻覆在他手上。 魏珞立刻反握住她的,低低唤道:“阿妡……你不生气我了吗?”小心翼翼地,又有着不容错识的欢喜。 杨妡低着头不作声,怕一开口就会落泪。 她觉得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前世的时候,她天天逢迎客人,或弹琴或唱曲,曾被客人指着鼻子骂,也曾被揪着衣襟打,她没掉过一滴泪。可如今,她锦衣玉食地过,被爹娘宠着,又有人挂念着,怎么反倒喜欢哭了。 杨妡深吸口气,将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逼回去,瞧着两人交握着的手,一大一小一白一黑,突兀却又和谐。 目光顺着他的手移到他腕间,又落在他身上。 这件衣裳还是两年前做得,袖口处已经毛了不说,还有些瘦,肩膀处紧紧地箍在身上。 果真如杨远桥所说,屋里没个人,过得也……太凄惶了。 不由气道:“大过年的,你就不能添置件新衣裳?” 魏珞憨憨地笑,“张大娘脱不开身,我又懒得逛铺子买,有件衣裳凑合着穿就行了。” “这件穿破了怎么办,你还有得穿吗?”杨妡蹬他一眼,甩开他的手,起身,没好气地说,“站好了,把手伸开。” 魏珞听话地站成个大字。 杨妡叉开手,顺着他的臂,一拃一拃地量,量完了记个数,又量他身长,再记个数,最后量肩宽,手指从左肩量到右肩,又从右肩量到左肩,停住了,慢慢移到他胸口处。 掌心下,他的心跳一起一落,强壮有力。 魏珞就势抱住了她,紧紧地把她拢在怀里,低声道:“阿妡,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了。” 翻来覆去就这两句,“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了”。 能不能换句别的? 即便背不出《洛神赋》,夸几句她长得好看也可以啊。 她怎么就相中了这么个不懂风情的人。 杨妡又是气又是恼,下意识地凑近他的臂张口就咬,咬一下便松开,“你不会说疼?” 魏珞垂眸,温柔地看着她,“我不疼。” “你傻的啊?”杨妡恨道,仰头迎上他的视线,忽然就怔住了。 他幽深的黑眸里,不加掩饰的全是对她的爱恋,痴痴的,傻傻的,缠绵的,热切的,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紧紧地把她缠绕在中间。 杨妡低叹一声,伸手攀附住他的颈,轻轻踮起了脚尖。 魏珞马上领会到她的意图,迫不及待地低头寻她的唇。 杨妡本能地躲闪了一下,却仍被撞到牙齿,嘴唇立刻疼了下。 又来了,还是这般地莽撞。 杨妡几乎无语,正要开口,魏珞已记起上次齿舌交缠时候的甜蜜,急切地钻进来卷住她的,用力地纠缠着。 那种渴望,就像沙漠行走的人见到泉水,就像大海里浮沉的人抓住稻草,几乎一刻都不肯松开。 杨妡被亲得差点喘不过气来,狠命掐了他一把。 魏珞如梦方醒,赶紧松开她,却仍是意犹未尽,黑亮的眼眸期待地盯着她,“阿妡……” 杨妡大口大口地呼吸,没好气地说:“往后,成亲以前,不许再抱我,也不许亲我,也不要私下见面了,知道吗?” 她脸上晕着粉色,大大的杏仁眼中水波盈盈,娇嫩的双唇适才被亲吻过,呈现出诱人的红。 这种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柔媚让魏珞看呆了眼。 他不想答应,却不敢不答应,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又紧跟着问:“那上元节呢,咱们一起去灯会玩?” 杨妡本想拒绝,转念想起这是一年中唯二能够正大光明地与魏珞一同逛街的日子,不由有几分意动,“你得先禀告爹娘,得了他们应允才成,不过灯市上人太多,要不咱们去积水潭?” “好,”魏珞立刻同意,“那我早些吃完饭在角门等着你。” 杨妡应一声,“我回去了,秋声斋不用再修整了,你先把尺寸量好,要不打制家具就来不及了。” “好,”魏珞点头应了。 出得竹山堂,杨妡这才发现太阳已经西移,将西边的云彩晕染得五彩斑斓绚丽无比。 红莲自东厢房跟出来,悄声道:“听晨耕说表少爷未初刚过就来了,等了足足大半个时辰。” 杨妡轻描淡写地道:“大过年的闲着没事,他又没有别处去,正好借机多看会书。”话是如此说,唇角却自然而然地翘起,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红莲看在眼里,偷偷乐了乐,什么都没说。 回到晴空阁,杨妡仰面朝天躺在大炕上,想起适才情形,既是害羞又有些担忧。 可怜魏珞,先后活过两世,竟是半点□□不懂,只又毛里毛糙的,不过是亲吻,便差点让她窒息而死,假如真的成亲,就他那莽撞的样子,还不得真要了她的命? 想起未来的洞房夜,杨妡就无比担忧,得想个法子让他开点窍才好。 魏珞不怕疼,她可是怕得要死,而且他蛮劲上来,谁知道能不能收得住? 为了以后着想,她真的要做点什么…… 第115章 诡异 在男女这档事上, 杨妡是门儿清。 前世, 杏花楼的姑娘们来过癸水后,杏娘会要求每个人保养自己的身体, 等到十四岁, 就让年长色衰又无力赎身的妓子对着画册给她们讲授。 起初姑娘们害羞,遮遮掩掩地不敢看,杏娘拿鸡毛掸子敲着案面发狠,“你以为就是为了伺候客人?这也是为了你们好, 哪些地方能碰,哪些地方不能碰, 否则遇到那种蛮横的客人能让你去掉半条命。” 杏娘爱银子, 脾气上来时常打骂她们, 可她也护着她们, 不曾及笄前从未强硬地要求她们接客。 杏娘手里有本很大的册子, 里面夹着十几幅男女欢好的画作, 据说是她年少时候一个知交所画。 上面人物身形动作极清楚, 面目却模糊, 女子不是长发遮了脸就是薄纱蒙着面。 姑娘们都猜测上面女子便是杏娘,但无人敢去求证。 等到及笄前两天, 杏娘亲自带她进到一间盛放杂物的小屋。墙上挂着镜子,对着镜子正好可以看到隔壁床上的情形。 那天看到的恰好是个军士。 军士像是常客, 花样百出,将妓子折腾得死去活来。 杨妡看得脸色发白,腿都软了。 从屋里出来, 杏娘给她倒一盅桂花酒,“既入了这行,就得有这个准备,以后什么人都可能遇到,所以让你们多学点东西。要是你运气好,开~苞那天遇到个会疼人的,会少受点罪,要是没福气,就得仰仗你们学到的。” 杨妡心里惴惴不安,将册子看了好几遍,又细心回想了妓子讲述,可头一夜仍是紧张得浑身发抖,手脚不知往哪里放才好。所幸薛梦梧有经验,非常老道地引导着她完成了头一次。饶是如此,那种身体几乎被撕裂也让她抽泣了许久。 魏珞比薛梦梧健硕,又是生平头一次,想也知道定然好过不了。 可是,她既不能跟杏娘要了那册子交给魏珞,更不可能引着他去看别人敦伦。 杨妡左思右想,去杨峻那里要了些朱砂赭石等颜料,准备凭着记忆画两幅画,旁边再加以解释,成亲那夜取出来就假作张氏交给她的压箱底。 受薛梦梧影响,杨妡画得一手好工笔,尤其人物的相貌衣饰画的栩栩如生,但是两人动作却始终难以成型,就好像落了笔心里隐藏着的念头就会被人窥见一般。因怕被人瞧见,每天画不过几笔就得藏起来,直到上元节到来,那幅画上也只有两个动作模糊的男女。 而魏珞已经说服了杨远桥夫妇,准备带杨妡去积水潭赏灯。 此时天尚未黑透,西天的云霞五彩斑斓瑰丽多姿。 杨妡知会张氏一声,带了红莲往外走,刚出去,就看到魏珞身姿挺直站在角门外,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身上衫子仍是先前那件,因为紧,他胸前以及臂膀上强健的肌肉也显露出隐约的轮廓。 杨妡顿时想起自己没画成的画,忍不住羞红了脸。 她今天穿的素净,湖水绿的夹棉袄子,雨过天青的十八幅湘裙,乌压压的墨发简单地绾成圆髻盘在脑后,鬓边只斜插朵南珠攒成的珠花。外面披着月白色暗纹织锦缎面银狐里连帽斗篷,俏生生水灵灵的。 魏珞情不自禁地就翘起了唇角。 他的杨妡真好看,穿着鲜艳时,明媚得就像五月枝头的石榴花,穿着素净时,清雅得如同月夜盛开的玉簪花。 又因着娇羞,玉簪花就像染了层粉色,格外动人。 自己何等幸运,前后两世都能娶她为妻。 魏珞满心都是欢喜,急走两步,见承影搬来车凳,忙伸手要扶杨妡。杨妡本就心虚,及至搭上他的手,更觉羞窘万分,头低得恨不能钻进地洞里。 好在吴庆见杨妡坐定,利落地甩个鞭花,飞快地驾车离开。 过了片刻,杨妡觉得脸色平缓了些,不似方才那般热辣,遂掀开车帘往外瞧。 不知何时天已全黑,路旁人家都在门口挂上了大红灯笼,放眼望去犹如星光点点非常漂亮。 杨妡忙招呼红莲一道看。 魏珞本在马车斜前方,听到两人说话声,有意停了下随在车旁,叮嘱道:“看归看,不许探头,也不许把手伸出来。” 杨妡嗔道:“天都黑了,根本瞧不清长相,又有什么关系?” 魏珞默一默,低声道:“以前我曾经看到个人,也是好奇外面风景,探头出来不当心被树枝挂了脸。” 杨妡吓了一跳,忙缩回头,低声道:“真无趣。” 魏珞笑笑,柔声道:“你把帘子完全掀开,在车里看也是一样。” 杨妡不听,反而把帘子严严实实地拉上了。 又走了约莫一刻多钟,马车开始慢下来。 魏珞敲敲车窗,“前头走不动了,就在这儿下来吧。” 杨妡点点头,等车停稳,没用车凳,扶着他的手跳下车。 吴庆过来指指不远处的巷口,“姑娘,表少爷,我把车赶到那边等着,有什么吩咐过来寻我便是。” 魏珞应声好,看向杨妡,“走吧。” 杨妡看着熙熙攘攘如过江之鲫的人流,嘟哝着,“还说这里清静,我看比东华门也不差什么。” 魏珞听了丝毫不着恼,含笑解释,“以前是清静,可能上次东华门起火,人们往这边的就多了。人多也没什么,我总能护住你。” 杨妡咬了唇,假借躲避来往行人,往他身边靠了靠。 积水潭灯会与东华门颇为不同。 沿着积水潭四周种了一圈柳树,此时柳枝上挂满了各式花灯,倒映在水面上,又有月光似水,铺洒在地面,一时天上人间融为一体,美得如同仙境。 潭边又有处澄碧亭,亭里拉了红绸布,上面挂着许多谜语,猜中一定数目就可以得到相应的奖品。 已有不少年轻夫妻提着花灯自亭中走出来。 杨妡玩心顿起,笑道:“咱们也过去猜谜。” 她既有所求,魏珞岂有不应的,奋力推开人群护着杨妡挤了过去。 亭边站着两人,男的样貌清俊气度优雅,穿件灰鼠皮的斗篷,斗篷里面是宝蓝色直缀,正微皱着眉头盯了绸布上的谜语瞧。他身旁的女子则一瞬不瞬地盯着男人脸庞,目光里满是眷恋。 少顷,男子似是猜中谜底,笑着伸手扯下上面布条递给女子。 女子喜笑颜开地收了,顺势挽住他的臂弯。 男人是魏璟,而那女子,分明不是杨娥。 杨妡扯扯魏珞衣袖,朝那边努努嘴。 魏珞抬眸瞧了瞧,淡淡道:“那人是他养的外室,从知春院赎身的妓子,并非正经人。” 杨妡愣一下,她早知世人瞧不起妓子伶人,所以她前世的身份瞒得死死的,就连跟张氏也不敢透露口风。 可如今听魏珞以这般轻视的口吻说起,莫名地觉得有些不舒服。 魏珞却丝毫没察觉,牵起杨妡的手,“你要是不想碰面,咱们就换个地方。” 杨妡犹豫会儿,低声问:“你会不会喜欢青楼出来的女子?” “不会!”魏珞斩钉截铁地回答。 杨妡心头沉了沉,只听魏珞又补充,“阿妡,你放心,除了你我再不会看上别人。” 看着他认真凝重的神情,杨妡不知说什么好,闷闷地“嗯”一声,吸口气,“想必简单的谜语都被人猜中了,剩下的咱们也猜不出,不如去吃些东西吧,我还想吃白汤杂碎。” “好,”魏珞满口答应,护着她往吃食摊位那边走。 吃食摊子前也挤满了人,魏珞好容易寻到个空位,忙把杨妡安顿好,低声嘱咐她,“就坐在这儿别动,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杨妡点点头坐下了。 魏珞很快端来白汤杂碎,趁着她吃的工夫,又买了碗馄饨,两只糖火烧,一块糖耳朵还有一小碗炒肝。 林林总总摆了半桌子,都是杨妡以往爱吃的。 看着他一趟趟来回奔波的身影,杨妡忙止住他,“别去了,太多了。” 恰好旁边有人腾出地方,魏珞就势坐下,柔声问道:“你还有什么想吃的?” 杨妡笑道:“没有了,就这些也吃不下,你也吃些吧。” “你先吃,剩下了我再吃。” 杨妡食量小,又是吃了夜饭出来,只吃了半碗白汤杂碎,其余东西都只略略尝了两口。 魏珞倒不嫌弃,风卷残云般将她剩下的尽数吃了。 杨妡低低叹口气,感动却也有些悲哀。 她本想寻个时机将之前的事情坦诚相告,可如今想来,还是瞒着为好。 或者要瞒一辈子。 正思量着,无意中抬眸,又发现个熟人,却是蔡星竹。 因为蔡星梅出嫁,她一下子落了单,身边就只带了两个丫鬟。一个是她贴身伺候的,叫六月,另一个个子高挑,看着有些面善,一时却想不起名字来。 杨妡再扫一眼,身子猛地僵了下。 难怪那个丫鬟有几分熟悉,她分明就是薛梦梧! 一个男人却打扮成女子跟在蔡星竹身边,要多诡异就多诡异。 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杨妡低声告诉魏珞,“你瞧蔡十三旁边那个高个子丫鬟,看着很奇怪,走起路来不男不女的。” 魏珞警觉地窥视过去,脸色变了变,悄声道:“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薛梦梧,咱们跟上去瞧瞧……” 第116章 墙角 杨妡正是此意, 当即站起身子。 灯市上行人摩肩接踵往来穿梭, 两人就正大光明地跟在他们身后并不怕被察觉。 薛梦梧好似也觉得灯市上热闹没人会注意他们,一手托着蔡星竹手臂, 另一手搂着她的纤腰, 看上去就像个忠心耿耿的丫鬟护着自己主子。可落在杨妡眼里,只觉得无比的讽刺与好笑。 薛梦梧与蔡星竹心思好像并不在赏灯上,只匆匆站在摊位前挑了两只花灯让六月提着,便又往前走。 及至行到一家客栈门口, 两人驻足商议片刻,薛梦梧扶着蔡星竹的手臂走了进去。 杨妡一下子联想到什么, 眸光闪了闪, 问魏珞, “要进去还是在这里等?” “进去”, 魏珞毫不犹豫地回答, 回身吩咐随后赶来的承影, “打听下刚才那三个女子要了哪间房, 在她们隔壁定一间。” 承影立刻进了客栈, 红莲却诧异地望着杨妡,着急地说:“姑娘, 这不合适吧?” 虽然两人已经定亲,可一道逛街赏灯勉强还说得过去, 怎可能再往客栈里去。上一次,魏璟不就是把杨妡骗到客栈,险些出了大事? 魏珞扫她一眼, 抬手替杨妡戴上斗篷连着的帽子,将帽檐拉得低低的。 帽檐上镶了圈蓬松的狐毛,顿时将杨妡俏生生的小脸遮住了大半。 承影从客栈出来,回禀道:“妥了,她们在二楼叁号房,我要了肆号房,刚才还听到那边招呼着小二往里送火盆。” 魏珞点点头,“你们在外面寻个地方等着,别落了痕迹。”抬眸再打量杨妡两眼,将她帽檐拢了下,低声道:“别担心,我不会把你的声名当儿戏。” 杨妡莞尔一笑,没作声。 她原本就没有把名声看得特别重要,尤其现在是与魏珞在一起,即便声名有损,想必他也不会悔而退亲。 只是对魏珞倒有些刮目相看。 这般看来,他做事也算精明细密,怎么每次与她私下相处却总跟个愣头青似的,让人又气又恼,恨不得把扒开他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魏珞大步当先,杨妡紧随在他身后。 因他身材高大,而杨妡浑身又包得严实,不等掌柜与小二看清她的身形轮廓,她已经上到了二楼。 肆号房开着门,里面点了蜡烛,墙角还放着只火盆,并不觉得阴寒。 许是怕地面寒凉,地板上铺了层毡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魏珞掩上门,手支在耳侧贴在墙面上听了听,不过数息,换个地方再听,面上流露出古怪的神色。 杨妡学着他的样子也侧耳细听,可只听到隔壁有人在说话,至于具体说了什么,却是听不真切。 魏珞见状无声地笑了笑,低声道:“你稍等会儿,我下去要纸笔。” 听闻他要离开,杨妡下意识地不想独自留在屋子里,一把扯住他的袖口,恳求道:“我也去。” 魏珞看她脸上浮起些许惧意,心头蓦地软了,抬手拢住她肩头柔声道:“别怕,我很快就回来,不会有事。”想一想,从怀里掏出他平常用的那把刻刀,去掉牛皮刀鞘递给杨妡,“拿着以备万一,我会很快。” 刻刀不大,却极锋利,刀刃处隐隐闪着寒光。 杨妡无奈接过,紧紧握在手里。 不过数息,魏珞已取了文房四宝来,却不是要写字,而是将一小沓纸卷成筒状递给杨妡,“你再听听试试。” 杨妡将纸筒对在耳朵上贴近墙面,隔壁的声音顿时清楚起来—— “好了,尽说气话,我几时不愿搭理你了,你也知道这两三年我但凡有点空,都在打听我那表姐和表侄女的下落。你瞧,你一叫我,我不就来了吗?” 声音里带着特别的腔调,不愠不火的,很显然是薛梦梧。 接着是蔡星竹娇声抱怨,“我若不给你送信,你可曾会想起我?” “当然会……我时时刻刻想着你,”薛梦梧柔声道,接着重重叹口气,“可我只是一介穷书生,又暂居戏班子,为了你的声名,再是相思难耐也只好忍着。” “你只会拿话哄我,那为什么见面之后你绝口不提想我之事,反而不迭声地打听杨五。” 杨妡本以为只是旷男怨女在此倾诉衷肠,不意竟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由张大了嘴巴。 魏珞也听得清楚,讶然地看了杨妡几眼。 隔壁屋里,薛梦梧抱了蔡星竹在自己腿上,一手撩起她的衣襟,揽在那把细腰上不轻不重地揉捏着,另一手轻轻点了她脑门亲昵地道:“你呀,惯会吃醋,我打听她不过是想知道如何讨好方元大师。要是大师肯卜算一卦,我何至于找这许久,连丁点消息都没有。” “我才不信你,杨五在我们这些人之中生得颜色最好,性情也柔和,定是你瞧中了她。”蔡星竹软软地靠在他肩头,娇嗔道。 “真是天大的冤枉,我至今还不认得她如何模样,又怎会相中她?再者她是伯府姑娘,真个是云泥之别……对了,你说她定下的亲事就是才自宁夏回来的那个姓魏的将军吗?他现今在何处就职?是不是还要回宁夏?” “听说是在京卫,当什么差事我也不知道,自从姐姐出阁我就没见过杨五。你打听她的夫婿干什么,是要一决雌雄吗,还是等他回了宁夏你趁虚而入?”蔡星竹媚眼如丝,斜睨着他。 薛梦梧垂首亲亲她的额头,嗔道:“尽胡说八道,我生在宁夏,不过是想打听老家里可否受灾……这次把瓦剌人打回老家,但愿他们能就此罢手,再别往中原来。你哥哥要往兵部当差,可曾听说会不会还要往宁夏派兵,如果有的话,我也想从军尽一份绵薄之力。” 蔡星竹“咯咯”地笑,“你是个书生,上了战场又能干什么,倒不如用心准备两年考个功名才是真的。你从哪里听说七哥在兵部当差,我还不知道呢,等抽个空子帮你问问。” “还是算了吧,”薛梦梧叹口气,“你怎么打听法儿?要是提到我,岂不连累你的声名?唉,连累你姐姐已经让我愧疚不安,万不能再让你受委屈。” 杨妡屏息听着,既觉得奇怪又觉得恶心。 奇怪得是,薛梦梧好似对宁夏的战事格外关心。 厌恶得却是,他看似风度翩翩一表人才,怎么内心里却这般龌龊,毁了蔡星梅不说,这会儿又撩拨蔡星竹。 蔡星竹比她大不到两岁,一个养在深闺的姑娘家,怎经得起薛梦梧这般老手的挑逗? 墙那边,蔡星竹果真已经深陷情网,温温柔柔道:“我不觉得委屈,我喜欢你,早在四五年前,你头一次在我们家弹琴,我就知道你了……你还在台上扮过青衣,可那会儿你眼里只有姐姐,一眼都不曾看我。那个时候,我真心羡慕她能得你青睐。后来,姐姐还说你们如何恩爱如何欢好,在护国寺后山上,我恨不得能替了她。” 薛梦梧凝望着她,低声道:“往后你要是有了女儿,千万别让她听戏,戏文里说是才子佳人,其实都是男盗女娼,专门挑唆着闺阁女子不学好。” “我不管,我只想让你像待姐姐那般待我……便是只有一次,我死也甘心。”说着蔡星竹已是泪眼婆娑。 薛梦梧低低叹着,一手搂住她肩头,另一手却自她腰间往下,挑开罗裙带子,伸入亵裤里。 杨妡只觉得那边突然没了声息,正纳罕,没过多久却听到细细的喘息声传来,夹杂着如泣如诉的求恳,“你要了我吧,我难受得很,求求你要了我。” 薛梦梧不迭声地拒绝,“不行,我不能,你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儿身,以后好生选个门当户对的夫婿,别像阿梅似的。” “我不嫁,什么人都不嫁,就只要你。” 喘息声愈来愈急促。 杨妡听得满脸赤红,手里握着纸筒,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偏生那声音就像长了翅膀似的一个劲儿地往她耳朵里钻,“大不了,以后我也往京卫里找个军士,他每月只回来一两回,等他一走,我便与你一处生活。” 听到此处,杨妡再无法听下去,只觉得恶心得想吐,忍了几忍,低低骂出声,“一对狗男女!” 而魏珞却听得入神,耳朵紧贴在墙面上,唯恐漏过一丝半点声音。 杨妡顿生恼意,用力掐他一下,做个口型道:“不许听!” 魏珞摆摆手,又指指墙面,意即叫她别捣乱。 杨妡更气,这还有什么可听的,很明显,那两人就要行那无耻下作之事了。魏珞从不曾有过情~事,别被那两人给带坏了。 不由张口咬他手臂。 魏珞这才将耳朵从墙面移开,脸上神情古怪而兴奋,双眸亮晶晶地盯着杨妡,“阿妡,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魏珞知道什么了? 肯定不是你们想得那样~~~ 第117章 问询 杨妡心底突然浮现出个不好的念头, 他该不会听着墙角从而悟到了男女如何敦伦吧?杨妡目光顺着魏珞健硕的胸膛往下移, 飞快地瞥了一眼。 魏珞身上长衫平平整整的,毫无异样。 这……隔壁蔡星竹的低吟颤得让人心底发空, 杨妡几乎能想象得到那副旖旎香艳的景象, 为免尴尬,故而不敢多听。 可魏珞怎么半点反应都没有? 他不会是不行吧? 杨妡心里犯嘀咕,又不便表现出来,迟疑着问:“你知道了什么?” “出去再说, ”魏珞取过斗篷帮杨妡披上,仍将帽檐低低扣上, 跟来时一样, 将她护在身后, 快步走出客栈。 及至在人群里打个转儿, 寻到处僻静之地, 魏珞才将她帽子摘下, 却紧了紧领口处的系带, 低却清晰地道:“这个薛梦梧不是中原人。” “不可能!”杨妡本能地否认, “他琴棋书画……” 样样精通,便是中原人也少有人能及, 何况是外邦人? 话只说个开头已察觉不对,立刻咽了下去。 魏珞却已猜出个大概, 着意地打量杨妡几眼,幽深的眼眸里光芒闪动,有希冀又有探询。 有一瞬间, 杨妡几乎想说出自己认识薛梦梧的事来,可只要说出其一,后头必然跟着其二。 如果魏珞问起他们是怎样认识的,她又该如何回答? 纵然今世,她身正影直,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可前世呢? 她并不觉得前世的自己有多么见不得人,她从记事起就长在杏花楼,是杏娘把她养大的。 而且,她没骗过钱,没害过人,更没有怂恿哄骗那些王孙公子舍了家财往青楼里扔。 别人瞧不起她,她却是瞧得起自己的。 然而此刻,当她面对着魏珞亮晶晶的目光时,杨妡却莫名地感到心虚,掌心也沁出一层细汗,湿漉漉的。 她不动声色地往罗裙上擦了把,佯作浑不在意地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魏珞牵过她的手,不出意外地察觉到她掌心的潮湿,眸光闪了闪,低声道:“他说话是宁夏口音,但有几个字却是瓦剌那边的腔调。而且,我以前就注意到,他的眼窝比寻常京都人要凹。” 因为凹,所以眼眸格外深邃,盯着人看的时候就显得特别专注。 前世,杨妡就常常迷醉在他认真而专注的目光里。 但眼窝凹的又不止薛梦梧一个,其实魏珞也有些深。 只是稍微琢磨,杨妡便明白,魏珞的猜测八成是对的。 薛梦梧自诩进京赶考,却从没参加过任何一场科举,因为士子报名时要把户籍家乡以及祖宗好几代并教授的先生都说个清楚明白,而且还得有两名举荐人。只要有一处纰漏,就会引人怀疑。 想必,他当年所说在玉屏山下买地建房也未必是真。 他一个外邦人敢在天子脚下买地,敢到官府备案吗? 杨妡老早就曾怀疑过,如今又得证实,一时心头五味杂陈,说不出到底是何种感受。 默默思量了许久,杨妡才敛住心思,仰起头问道:“你要报官吗?” 魏珞垂眸,同样默默地看着她。 她站在黑暗处,身后隔着不远就是喧闹非凡亮如白昼的灯市。而皎洁的月光掠过墙头,恰恰照在她额角处。她尚未及笄,额前梳着刘海,一双眼眸半遮半掩,面容却整个儿隐在暗影里,有些模糊,有些疏离,像是怎样也瞧不真切般。 魏珞蓦地浮起一种感觉,好似又看到了前世的杨妡。 淅淅沥沥的秋雨下,她一身素衣站在廊下,清清冷冷地不知看向何处,虽然只是隔着雨幕,她却遥远得像是隔着天际,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 不!他不想再过那种爱不得恨不得的日子,不想再被人怜悯被人嘲笑。 魏珞摇摇头,抬手重重按在胸口处,胸口钝痛得难受,像是用把生锈的旧刀划过般,缓慢然而持久地痛。 听到杨妡问话,魏珞猛然惊醒,展臂将她拢在怀里,紧紧地箍住,急切地道:“阿妡,你咬我一口,用力咬。” 杨妡诧异了下,笑道:“你是不是魔怔了?” 这笑容清甜柔美,犹如万千烟花同时炸开。 魏珞脑中骤然清明,晃晃悠悠漂浮不定的心终于落在实处,抬手将杨妡的头扣在自己胸前,低下头贴近她耳畔,叹息着道:“阿妡,你定然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你的?” 杨妡又是一愣。 这人,怎么平白无故地转了性子,竟会说出这种饱含情意的话来? 抬头想看他神情,却被他死死压着不让动,只得靠在他胸口,闷闷地问:“是几时?” “我头一眼看到你的时候,你与阿姵站在一处,穿件水粉色的袄子。我就想,这个小姑娘生得真好看,一双眼睛干净透亮,要是我有个那样的妹子就好了,肯定对她好,她说什么我都应。” 杨妡弯起唇角,低笑道:“你那会儿多大?” “差一个月满十五,也是刚从宁夏回京不久。”魏珞轻声回答,却想起后来的杨妡。她的目光仍然干净,却不再透亮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闷是漠然,暗沉沉的了无生机。 “这一世也是,乍看到你就想,你还是那么漂亮,挤挤拥拥一大群人,就属你最惹眼。”魏珞续道。 “才不是,”杨妡挣扎着,终于从他怀中得了自由,分辩道:“你那会儿分明厌憎我,还让我离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她好看的杏仁眼圆圆地瞪着,一副不依不饶要算旧账的架势。 这才是他熟悉的杨妡! 魏珞真正安了心,对牢杨妡眼眸,坦诚地道:“是,我是想远着你的,可是我做不到。” “为什么,是我做错了事?”杨妡疑惑地问。 “不是,”魏珞眸光极快地闪了闪,没再回答,转而提起杨妡适才问道的话,“我没想报官,薛梦梧是瓦剌细作,肯定另有接应他的人,单抓他一人没用处,得把他后面那些人一个个都揪出来。” 杨妡狐疑不解,却不再追问,只蹙了眉苦思前世之事。 跟薛梦梧交往的人都有谁? 那时杨妡是妓子身份,并不怎么过问薛梦梧的事儿,只知道他结交了许多文人士子,还曾经鼓动大家写过万言书请求朝廷罢兵休战;又因为他弹得一手好琴画得一手好画,时不时进出高门大户。 而今生,她所知道的除了蔡氏姐妹,就是魏珞曾经提过的王氏。 想起那个长相娇弱,说话细柔,垂泪时我见犹怜的女子,杨妡心头一惊,随后又否定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是魏剑声的原配发妻,替魏剑声生了一儿一女,又将魏珞养大,倘若她是瓦剌细作,那就太可怕了。 魏珞看在眼里,笑着仍是牵了她的手,柔声道:“这些事自由我来处置,与你不相干,咱们往那边去逛逛铺子,有什么想要的买了来,逛一会就该回去了。我应允岳父早些送你回去。” 杨妡这才醒悟,他们出来已经有一阵子了,却连盏花灯都没有买。 当下两人走回灯市,沿着各摊位逛了逛,给杨嶙买一盏猴儿灯,给杨灏买一盏小狗灯,给齐楚的女儿杨沅买一盏兔子灯。 魏珞付过钱,后头跟着的承影识趣地拎在了手里。 旁边还有卖布匹的,灯光下,布匹颜色瞧得并不十分真切,料子却齐全,府绸、潞绸、杭绸以及云锦、妆花缎都有。 杨妡估摸着魏珞身上衣衫的颜色,挑了一匹云锦和一匹杭绸。 过完正月十五,针线就应该动起来了,杨妡想亲自给魏珞做两件衣裳。 挑完衣料,又瞧见旁边摊位卖玉佩玉环等物件。 杨妡顿时想起魏珞浑身上下没有一件饰物,虽然看着简单干练,但在别人眼中未免就特异了些。 于是又挑了块刻着竹报平安图样的玉佩给魏珞系在身上。 魏珞极有耐心地看着杨妡在摊位上挑挑拣拣,听着她跟摊主讨价还价,旁边的无数的行人无数的繁华都好似幻影,唯有娇小孱弱的她美好而真实。 等到半条街逛完,承影与红莲双手都已经满了,灯市上的人也散去了不少。 花灯黯淡了许多,可月色却更加明亮,圆盘似的缀着正中央,温柔地将清辉铺洒向大地。 马蹄踏在空旷的街道上,发出单调而枯燥的嗒嗒声。 红莲有些熬不住,身子靠在车壁上,头跟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杨妡却仍精神着,因见街上没人,索性将车帘完全拢起来挂在旁边银钩上,唤了句,“表哥?” 魏珞缓两步随在窗边,笑问:“怎么了?” 月光下,他鼻梁挺直嘴唇微翘,一双黑眸映着明月,晶亮璀璨。 杨妡胳膊抵在车窗上,低声问道:“我先前做错了什么,表哥才想远着我?” 魏珞沉默了会,轻声答道:“不是你的错。” “嗯,”杨妡低低应着。 她知道魏珞并未说实话,否则不会沉默。她之所以问,是不想重蹈覆辙,可既然魏珞不想说,她自然不会再追问,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马车跑得飞快,没多大工夫就到了杨府门口。 魏珞扶杨妡下车,忽地悄声问道:“阿妡,如果我不在家,你会不会因为寂寞而喜欢上别的人。” 杨妡蓦地呆住了,难不成前世的她移情别恋另有所爱? 第118章 下聘 突如其来的, 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而且语气又是那般地无奈。 杨妡有片刻的愣神, 马上就反应过来,急急回答:“不会!” 魏珞唇角弯了弯, 伸手将她帽子戴好, 叮嘱道:“你快回屋去,外头冷,车上东西我稍后打发人送进去。” 杨妡点点头,将斗篷拢了拢, 正要进门,又回转身跟魏珞道:“我已经有了上好的珍珠, 谁还会把那些鱼目看在眼里?” 魏珞没听明白, 琢磨片刻才醒悟杨妡的意思, 他就是那上好的珍珠。有了他, 别人都是混浊不清的鱼目。 顿时大喜过望, 恨不得朝着银盘般皎洁的月亮狂喊几声。 面对吴庆的时候也带了笑, 赏给他半吊铜钱, “麻烦你大半夜, 等闲了打壶酒暖暖身子。” 吴庆乐呵呵地收了,“表少爷好福气, 说句犯上的话,我家里婆娘曾教过五姑娘针线活儿, 说五姑娘兰心蕙质通透着呢。” 魏珞笑着拍拍他的肩,看着上夜的婆子将诸样物品一件件拿进府邸,才牵了马慢悠悠地往回走。 一路上, 笑容就没有散过,就连入睡时,心里也是美滋滋的。 夜里便做了个梦。 梦里是铺天盖地的红,门口两只大红灯笼,桌上两支大红色喜烛,大红色的帐帘,大红色的被褥。 还有个身着大红色喜服的女子,蒙着大红色盖头静静地坐在床边。 旁边喜娘笑嘻嘻地递给他一杆秤,“快看看新娘子长什么模样,肯定让将军称心如意。” 不知为何,他竟有些颤抖,手里的秤杆好似重愈千斤,迟迟抬不起来。他定会神,才将盖头挑开,入目便是华丽繁琐的金凤钗金步摇,接着新娘子缓缓抬起头——脸上脂粉抹得重,肌肤白得吓人,更显出她眼眸的黑亮与双唇的红润。 像是江南泥塑的福娃娃,非常喜庆。 杨妡噘着嘴娇声道:“表哥为何磨磨蹭蹭的,凤冠压得我脖子疼。” 魏珞忐忑不安的心突然就沉静下来,很快地喝过合卺酒,又听完撒帐歌,喜娘识趣地将屋里丫鬟都带出去。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帮她卸下凤钗,替她揉了揉酸痛的脖子,便要出去待客。 杨妡扯着他的衣袖摇晃,眸光流转间水波盈盈,“表哥早些回来,不许吃太多酒……” 他瞥一眼床上绣着并蒂莲花的被子含笑应了,果真没有吃太多酒,也没有过久耽搁,匆匆把客人打发走就往喜房去。 喜房却骤然变了副模样。 象征着吉祥喜庆的大红色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清清冷冷的素色。椅子上搭着石青色椅袱,床上铺着石青色被子,帐帘是素白的绡纱,没绣花没绣草,却是绘着副小舟远去的离别图。 唯一有点生机的就是高几上青花瓷圆盘里供着的水仙。 而他也换了打扮,身上大红色的喜服变成了冷冰冰的玄色甲胄。 他站在门口,听到净房里哗啦啦的水声,也听到女子的喘息,那声音像是不足月的小奶猫,细细的,颤颤的,教人心慌意乱心痒难耐。 他轻手轻脚地走近,净房门口的素绢屏风上映出两道纠缠在一起的身影…… 魏珞猛地睁开眼。 白花花的月光透过窗户纸照射进来,屋里一切都影影绰绰朦朦胧胧的。 摆设非常简单,墙角是双开门的衣柜,挨着衣柜有架小小的台案,靠窗是普通的木床,床头放一只矮几。 是跟梦里全然不同的地方。 魏珞起身,抓起床边衣衫随意披在身上,取过暖窠倒了杯温茶。 心渐渐沉静下来。 不由又想起杨妡进府前说的那句话,长长地舒一口气。 前世他理解杨妡的苦,所以不管她做什么,他只恨自己蠢笨不能给她安慰,从不曾怨怪她。 而这一世,杨妡应该不会再如从前那样。 此刻的杨妡也是才刚入睡。 今夜发生了太多事,教她完全想象不到。 先前她只猜测薛梦梧可能与蔡星梅暧昧不清,没想到蔡星竹竟也牵扯其中,更没想到的是薛梦梧是瓦剌的细作。 前世,枉她与薛梦梧相识十年,同床十年,竟是半点没看透他的真面目。 也不知是他掩藏得太好,还是她太过蠢笨。 更让她无法接受得是,前世的杨妡竟然另有所爱。 难怪魏珞先前看她总是有股冷冷的厌憎。 可前世的杨妡到底为什么呢? 是觉得魏珞太过粗鲁不懂情趣,还是觉得魏珞常年不在家不甘寂寞? 观魏珞神情,即便是她红杏出墙,他仍是对她情有独钟。 前世的她真是何德何能,有个如此痴心,待她如珠似宝的男人,却半点不知珍惜。 想必前世包有之所以烧死她,也是因为如此吧。 杨妡想一阵叹一阵,一直辗转反侧了许久才终于阖上了眼睛。 夜里睡得晚,早晨自然也醒得晚,直到日上三竿,她才急急地趿拉着鞋子往净房解了手,本想上床再睡,红莲笑盈盈地拦住了她,“姑娘且醒醒吧,太太方才领着五少爷已经来过一回,要是再困,等吃过午饭好生歇个晌觉。” 杨妡无可奈何地穿上衣裳问道:“太太没说啥事儿?” “没说,”红莲吩咐小丫鬟端水进来伺候,又指了大炕上一堆物品,“昨晚怕吵着姑娘歇息,婆子一早送过来的,都在这里了。” 杨妡点点头,另外打发人把给杨灏与杨沅的东西送过去,自己与两个丫鬟带着其余物品往二房院去。 杨嶙已随着奶娘出去了,只余张氏在屋里。 杨妡笑嘻嘻地问:“娘找我有事儿?” 张氏上下仔细打量她片刻,嗔道:“听二门婆子说你快交三更才回来,怎么那么迟?” 杨妡顿时明白张氏这是不放心自己,忙笑道:“我们绕着积水潭差不多转了大半圈,好容易出去一趟肯定得逛个够,娘放心,我知道分寸的,表哥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娘看看我给弟弟买的东西,好玩吧?” 看杨妡毫无异样,张氏面色微霁,叹道:“没办法,女大不中留,也就这一次了,往后安安生生在家里绣嫁妆。我看定在冬月成亲也行,别留来留去留成了仇家。” “娘!”杨妡扑进张氏怀里不满地嘟哝,“这么编排女儿不好吧?您要觉得我恨嫁,干脆就定到八月,我行过及笄礼就成亲。” 张氏狠狠瞪她一眼,“都大姑娘了还这么口无遮拦,你呀,真教人不省心。”眼角瞥见炕上两匹布料,随口问道:“给你爹买的?” “嗯,”杨妡面不改色地答应,“看着挺厚实的,觉得颜色也不错,正适合爹穿,娘觉得呢?” 张氏摸摸料子,点头道:“还行,正好做出来开春穿。” 杨妡顺势道:“表哥身上衣裳也小了,娘手头有没有鸦青色的料子,顺便给表哥也做两身。” 在灯光下看颜色终究不真切,她昨天挑的两匹看着跟鸦青色差不多,但都是青灰色。杨远桥穿着合适,可魏珞穿起来就太老气。 所以,她才颠颠送过来跟张氏换。 张氏岂看不出她的小心思,低骂一声,“女生外向,眼看着胳膊肘往外拐了。” 杨妡并不着恼,乐呵呵地说:“娘多找几匹出来,要做就多做几件,连夏□□裳一并裁了。” 张氏口中虽骂着,却仍吩咐了素罗开库房。 没多大会儿,找出来四匹布,两匹鸦青色杭绸一匹佛头青的松江三梭布,还有匹象牙白的府绸。 张氏道:“你也该学着裁衣裳了,正好阿珞不嫌弃,你就练练手……一匹布能做两件有余,你先把开春的衣裳做出来,夏衫不着急。” 杨妡给杨嶙做过小儿衣裳,给自己裁过裙子,却从没做过男人长衫。心里虽然已经有了尺寸,可看着摊开的布却迟迟不敢下剪刀。 张氏见状,先将布匹对折抻平了,把各处尺寸量好,拿炭笔画个记号,然后拿起剪刀“刷刷”剪出个身子。 而袖子跟领子是要另外上的。 杨妡照猫画虎,比着张氏剪成的形状,将另外三匹布也裁了。 张氏又耐心地告诉她怎么挖领口怎么上袖子,带子要系在什么位置,腰身要留在何处。 杨妡心灵手巧,听过一遍心里有了数,便抱着一堆布料兴冲冲地回了晴空阁。吃过午饭,顾不得歇晌就开始穿针引线,到掌灯时分,衣裳已经有了大致轮廓。 张氏得知,叹口气,私下跟杨远桥商议,“就依你的意思,早早把妡儿的婚期定下来。不过可得跟阿珞说好了,妡儿年纪还小,不能由着性子来。要想生孩子,总得满十六才行。” 杨远桥满口答应:“行,你尽管放心,阿珞对妡儿可上心得很,但凡涉及妡儿,他没有不应的,再者没几天他就该当差了,一个月在家最多待两天,想荒唐也没机会。” 张氏想想也是,笑着点点头。 出了正月,瑞王府的长史上门把魏珞与杨妡的婚期定下来了,就定在冬月初九,据说是个上上吉的好日子。 魏珞亲自带着两只大雁来下聘。 钱氏抱着杨灏看稀罕,“这会儿大雁都往南去了,从哪里弄来两只活雁,还一公一母呢?” 张氏手里领着杨嶙,笑盈盈地道:“说是特地往扬州那边抓的,千里迢迢的带回来,真够折腾的。” 钱氏笑道:“这样才显出心诚来。我看着当年明心法师说得没错,阿妡确实有福气……像咱们这种人家不愁吃不愁穿,不就图个知心知意的枕边人?” 瑞王下聘时确实风光,也带了大雁来,不过是内海里养着的,找两个小太监夜里套两只就得,不比魏珞,竟然还千里迢迢往扬州去。 听得钱氏此话,张氏颇为高兴,而隔壁一射之地的魏府,毛氏心情也极是不错…… 第119章 青枝 毛氏这两年过得挺舒坦, 魏琳如愿以偿地嫁给了孟阁老关系颇近的堂侄, 而魏珺在拒绝了蔡七的亲事后也嫁了出去。不过所嫁之人并非伯侯之家也非新贵之后,而是工部一个七品小官的儿子。 这结果让毛氏很满意, 庶出就是庶出, 根本不配与嫡女比肩。 两个孙女都出嫁了,而魏剑啸两个儿子却迟迟说不着亲事,行四的魏琤已经十九,行五的魏瑜也快十八了。 两人长得相貌都还算周正, 可既无功名在身,又未能谋得一官半职, 好人家的闺女哪会看得上他们? 三房过得越凄惶, 毛氏越觉得高兴, 恨不能把高姨娘从地底下揪出来, 让她看看自己的那些孽畜都混成什么德行了。 唯一让毛氏觉得不满的就是魏璟与杨娥成亲已两三年, 杨娥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不过魏玹媳妇也没生养, 至少眼下长孙的名分还在。 毛氏先后请太医来看过好几次, 都说杨娥宫寒不易受孕, 得先调理好了再说。只可惜,调理的方子换了好几个, 汤药也不知喝了多少,这宫寒的症状仍是没有缓解。 毛氏看杨娥的目光就有些不对劲儿, 杨娥倒是乖巧,主动提出来给魏璟纳妾,等姨娘生养之后记在她名下, 跟嫡出也没什么差别,照样能承继爵位。 见杨娥如此懂事,毛氏颇感欣慰,重重拍下杨娥的手,“小娥真是长大了,能为祖母分忧解难。你受的委屈祖母都记着,以后肯定给你找补回来。” 杨娥松了口,魏璟却死活不同意纳妾,理由是还没到三十,等年过三十仍然无子才肯纳小。 毛氏没办法,只得依了他,暗地里却嘱咐杨娥,“阿璟待你情深义重,你可得好好伺候他,尤其他夜里读书晚,你记着每天给他炖盅燕窝。” 杨娥低眉顺目地答应,心里却满是讽刺。 情深义重? 魏璟每隔五六天就回来仪阁过一晚不假,可他要么是歇在大炕上,要么就发疯似的地撕打她,用各种无耻的话辱骂她。 她咬牙受着,不喊也不叫,转过天来,魏剑啸会温柔地给她上药,亲吻她抚慰她。 尽管他身下不能尽力,可他有双灵巧的炽热的手,有只温润光滑的玉势。 这两年,她着实从中得了趣味。 尤其,魏剑啸又是个混不吝的,兴致上来当着陆氏甚至丫鬟的面,就剥她的衣衫。有时候就躲在假山里,或者大树后,她紧张的几乎能听到旁边婆子们的说话声。 可是越羞耻就越兴奋,越紧张就越刺激。 那种怕被人窥见却又想让人窥见的感觉让她欲罢不能。 有时候,她也感到耻辱感到无助,可是每当自己的身体像花朵般在魏剑啸手下一点点绽开时,那种因禁忌带来的羞辱感便荡然无存。 这种事,就像书本里所说的罂粟,不知不觉就让人沉沦。 杨娥在魏剑啸手下得到了满足,又岂会在乎魏璟,更不会像刚成亲那般隔三差五在毛氏跟前诉苦。 至于送汤送水,那是秦夫人的职责。 秦夫人防她防得紧,根本不容她插手魏璟的事儿。 魏府表面一片太平和谐,毛氏日子过得也挺滋润,尤其让他高兴得是,魏剑啸不知因何动了怒,抡着马鞭劈头盖脸地将魏琤跟魏瑜两人抽了一顿,扬言要把他们赶出去,再不许踏进府门一步。 魏剑鸣作为当家男人,自然要以大局为重,苦口婆心地劝,“他们年岁还小,有什么过犯教训几下也就罢了,动不动往外撵人,孩子怎么生活,再者让别人知道对府里名声也不好。” “就是有他们在,府里名声才好不了,”魏剑啸气红了眼,根本听不进去劝,连包裹都不让两人带,非得立马让滚出去。 毛氏心里畅快之极,巴不得两人赶紧滚,最好连同魏剑啸一道,滚得远远的,这样府里就清净多了,完全就是她跟她的子孙的府邸。 她根本掩饰不住唇角的笑意,凉凉地说:“走也得有个说法啊,今儿走明儿回,在外头还不是照样打着魏府的名头?” 魏剑啸怒视着毛氏,咬牙切齿地说:“老夫人这话什么意思,是容不下我们三房,非得逼孩子们有家不能归?” 毛氏讥诮道:“刚才又是鞭子又是棍子,满院子喊着要撵要打的是谁?我老了,经不起你们这般闹腾,想走就赶紧走,不想走就消停点儿。” 魏剑啸捏着马鞭的手微微颤抖着,素日混浊的眼眸充满了血色,瞧着毛氏的样子恨不能要活剥了她。 魏剑鸣看在眼里,忙挡在魏剑啸面前,温声道:“三弟莫冲动,母亲说的是气话,都是魏家子孙,哪好流落在外?” 魏剑啸冷笑两声,“大哥不用再劝,在老夫人眼里,除了魏璟,再没有魏家子孙。” 魏剑鸣顿时有些尴尬,搓着手,支支吾吾道:“都是一家人,一家人。” 魏剑啸却猛地甩两下马鞭,朝着魏琤喝道:“不成器的兔崽子,赶紧滚,滚!” 魏琤两人拔脚往外走,陆氏凄厉地喊一声,“阿琤,阿瑜!” “嚎什么?”魏剑啸红着眼骂道,“要不是你惯得他们,何至于养成现在这个样子?赶紧闭上嘴,否则我连你一道撵出去。” “不!我嫁给你二十年,要休怎么不早休,现在想起来了,我不走,死也不走!有本事你就杀了我!”陆氏尖叫着扑向魏剑啸。 魏剑啸闪身躲开,厌恶地嘟哝一句,“赶紧回去,丢人现眼!” 陆氏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毛氏站在旁边满脸的幸灾乐祸,还是秦夫人看不过眼,上前将她搀扶起来,温声道:“三叔是一时气急,你别往心里去,跟我回去洗把脸,免得被人笑话。” 陆氏半推半就地跟着秦夫人到了大房院。 秦夫人亲自绞了棉帕子要给她擦脸。 陆氏岂能让她服侍,忙接过来胡乱擦了擦,又就着秦夫人的妆粉重新上过妆,颇有几分感慨地说:“阖府之中,就只大嫂是个好人。” 秦夫人正替她绾发,闻言便笑道:“都哪里的话?” “真的,大嫂,”陆氏眸里露出难得的一丝真诚,“大嫂心底善良,待人又宽厚,假如有来世,大嫂千万别再嫁到魏府,魏府上下就没个好的。” 秦夫人只以为她是被魏剑啸气着,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陆氏心里却明白,魏剑啸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只等有个合适的机会,就要让魏府翻天了。 她本以为魏剑啸会连魏琤两人都不放过,没想到总算念着是自己的骨肉,放他们离开这处污秽之地。 魏府发生的事儿没两天就传到了魏氏耳朵里。 魏氏感慨不已,叹着气对钱氏道:“你舅母这人,说她什么好呢?难道把庶子庶孙们都撵出去,阿璟脸上就能好看了?这样一闹腾,京都又有闲话说了。” 毛氏是长辈,钱氏不便置喙,只笑一笑没有作声。 这两年,魏府跟杨府之间的关系越发淡了,就连魏琳和魏珺出嫁,杨府姑娘都没过去,毛氏自然也没给杨府众人下帖子。 男人们倒还行,彼此见面仍然会打招呼,但也不如往日热络。 想起两家曾经亲如一家的情形,魏氏颇有几分感伤,只是没多久,奶娘抱了杨灏过来,魏氏的感伤立刻化为乌有。 而杨家其余人完全没把魏府发生的事情放在眼里。 教导杨姵规矩的彭姑姑终于完成职责回宫复命了,杨姵顿时如脱了缰的野马,撒着欢儿四处闹腾,先是拉着杨妡摘桃花准备酿桃花酒,又领着杨嶙往湖边钓鱼,然后掐一把早开的杏花给杨沅插了满头。 钱氏摇头不已,恨恨地对张氏道:“你看着丫头,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张氏抿着嘴儿笑,“阿姵这是真性情,说不定当初王爷就相中了她这点。” 想起当年到安国公府赴宴之事,钱氏略略有些内疚,而张氏早已不介怀了,在她看来,瑞王有瑞王的好,魏珞有魏珞的好。杨妡一颗心都系在魏珞身上,而魏珞待杨妡也是如珠似宝的,难得两人情投意合,或许还真是上天特意的安排。 钱氏这次来是商议给杨姵与杨妡买丫鬟的事儿。 按照王府规制,杨姵可以陪送六家陪房,十二个丫鬟,而她身边的丫鬟远远不够。杨妡陪嫁多少没有定数,但至少也得两户陪房和六个丫鬟。 杨妡把陪房都挑好了,一户是青菱跟晚钓,另一户就是赶车的吴庆两口子,至于丫鬟,她现在得用的红莲肯定要带着,再有两个年纪小的碧荷与碧菡,还有三个人的空缺。 钱氏笑道:“我头前打发人跟人牙子知会过了,这次她会多带些人过来挑,年纪都是十一二岁,这样调~教三五个月就能上手使唤,要是太小使起来不顺手,太大的话过不了几年就得放出去……等明儿人牙子过来时,让阿姵跟阿妡在旁边也学着点儿,以后少不得用人。” 张氏自然连声道好。 翌日,约莫巳初时分,人牙子带着三十余个小姑娘齐刷刷地站在大房院的院子里。 杨妡打眼望去,有的高挑些有的矮胖些,有的生得白净有的生得暗黄,可个个都像刚掰开的鲜藕似的水灵灵嫩生生的。 唯东南角站着一人,身形颇大,比别人高出一个头不止。 钱氏也注意到那人,问人牙子,“那个也是十一二岁?” 人牙子赔笑道:“不是不是,她已经十五了,先前主家本是看中她一身力气能干活儿,可嫌她吃得多,昨儿刚卖到我手里,先带她过来见见世面。” “看模样就是个能干的,”钱氏笑笑,扬声道,“你叫什么名字,且抬起头,我看看什么长相?” 那人恭恭敬敬地回答,“奴婢名叫青枝。”说着抬起头来。 杨妡顿时愣住了,这不正是前世被包有一道烧死的那个丫鬟…… 作者有话要说:  青枝是个很重要的角色哦~~ 第120章 警惕 因为心里觉得愧疚, 杨妡始终记得青枝的相貌——方正脸,一字眉, 鼻梁挺直嘴唇厚实, 说起话来声音有些粗, 乍看上去像个男儿郎。 她初始也曾疑惑过,但仔细端量几眼就知道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儿家。因为她双手虽粗糙, 但指节不似男人那么粗大, 而且脸上肌肤很细腻, 颈间也没有喉结。 青枝力气大, 挑着水桶往一里开外的地方提水, 满满两大桶水连口粗气都不喘,回来之后放下水桶又劈柴, 然后生火烧水洗衣裳。 寒冬腊月的天, 她躺在床上捂着被子都嫌冷, 而青枝额角处密密沁着细汗。 就这么一个利落能干的丫头也在大火中丧生。 想起往事,杨妡心头沉甸甸的,可又有几分恐慌。 没想到兜兜转转, 这一世竟然又看到了青枝。 那么, 前世那场大火是不是也会发生? 杨妡不敢想, 却本能地不想收留青枝, 或许两人不在一起, 就能避开那场灾祸。 正思量着,听到钱氏温声问道:“你都会做些什么,饭量到底多大?” “挑水扫地劈柴什么都能干, 我力气大,比起男人也不差,”青枝有些骄傲地说,随即压低声音,“吃的也不算多,每顿四个馒头,”两手比划着馒头的大小。 杨妡惊讶地瞪圆了眼,这样的馒头她吃一个都嫌撑,而青枝竟能吃四个。 青枝也领悟到自己说的不妥,急急地补充,“三个也行。” 钱氏莞尔,侧头跟张氏商量,“挺实诚的,又有把子力气,到时候屋里有些重活省得出去叫小厮了。” 张氏也觉得好,“是不错,以后出门带着还能当个护院用。” 杨妡听闻,本想反对,可看一眼青枝身上打着补丁的衣着,还有她脸上明显因吃不饱饭而导致的菜色,嘴巴张了张没有出声。 青枝却极高兴,“噗通”跪下就磕头,“多谢夫人恩典,奴婢一定用心当差,对主子忠心,什么事情都把主子想在头里。” 钱氏笑道:“行了,快起来往旁边站着,等挑完了人再给你们分派差事。” 青枝干脆地应一声,往后头偏僻地儿老老实实地站住了。 杨姵瞧着她笔直的站姿,贴近杨妡耳边低低道:“粗手粗脚地看着像个男人,我可不想要这么个人在身边。诶,你说,要是她撸起袖子来会不会满胳膊都是毛?” 杨妡无语,目光扫一眼青枝,同样压低声音,“不会,你看她嘴边汗毛不重,胳膊上肯定不会有太多汗毛。” 杨姵瞧瞧青枝,又扫扫自己身边的松果。松果的小胡子就很重,臂上汗毛也重,偏生她又长得白,偶尔露出来,看着让人很不舒服。 所以,她才不想要个再跟松果差不多的丫鬟。 听杨妡这么说,松了口气,却又想到另一个问题,“那你觉得她五大三粗的会不会有体臭?” 杨姵鼻子极尖,但凡丫鬟身上有点异味她就能闻出来,所以贴身伺候的桃枝松果几乎天天洗澡擦身,而且味道稍大的葱姜蒜一概不能吃,失掉无数乐趣。 杨妡再度无语,没好气地说:“你鼻子好使,凑过去闻闻不就知道了。” “你把我当狗使?”杨姵佯怒,侧转了身子不理她。 钱氏看在眼里,又好笑又好气,嗔道:“一会儿好一会儿恼的,天天也不嫌烦,赶紧看看挑几个合眼的丫头,免得别人挑了,又嫌三嫌四的。” 趁着两人叽叽喳喳的空当,钱氏已从眼前这三十多人里将那些面相刻薄、衣着邋遢以及鞋底有脏污的淘汰出去,剩余十几人仍是规规矩矩地站着等待再次挑选。 这次却是要杨姵跟杨妡亲自挑。 毕竟丫鬟是给她们选的,以后要跟在这两人身边当差,挑个顺眼的最重要。 否则,看了就堵心,偏生还天天在跟前晃悠,那岂不是跟自己过不去? 杨妡只挑三个,杨姵便让她先选。 杨妡走近前,吩咐她们抬起头,逐一打量过去。 有些面色平静神情坦然,有些则慌慌张张局里局促,有的眼珠子嘀哩咕噜转,对上杨妡的目光立刻陪上笑脸,还有的目光躲躲闪闪根本不敢与杨妡对视。 性子太过懦弱的人不遇到事情还好,一旦有事先自慌了阵脚;太过淡定的则主意大,可难免会自作主张,罔顾主子意愿;最为可恨的就是心思活泛自以为机灵的,往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可若是用好了,这三种人各有各的好处。 杨妡寻思片刻,指出来六个人让她们各自介绍一下自己,从哪儿来,叫什么名字,都会些什么技艺,先前在哪里当差,为什么不干了等等。 有一人声音不好听,总让人觉得嗓子眼里有痰,被杨妡毫不犹豫地淘汰了。另外两个支支吾吾的说不成句子,也不知是因为心虚没法解释来历还是因为胆小不敢开口讲话。 最后选定了三个模样周正,看上去颇有主见的。 钱氏点点头,低声对张氏道:“这三个能干是能干,却不一定服管教,得好生磨一磨才好用。” 张氏深以为然。 接着是杨姵选,她看中的都是老实忠厚的那种,有个擅长针线活儿,有个会造一手好汤水。 杨妡略思量就明白她的用意,笑道:“你倒是会省事儿。” 杨姵道:“我身边大丫鬟有桃枝和松果,我娘另外把桃花给了我,这些都是信得过的,另外松叶和桃仁使着也顺手。至于这些人,我不要她们多能干,只求别老老实实的别给我惹事就成。” 丫鬟选定,钱氏吩咐婆子到外院找了个管事重新写下卖身契,又按着每人五两银子的价钱给足了人牙子银两。 杨妡与杨姵各自带着自己选定的丫鬟回去,至于青枝,杨姵坚决不要,杨妡只好带了回去。 青枝倒是识趣,回到晴空阁就拎起笤帚扫院子。 杨妡不禁想起了以前的赵元宝,莞尔一笑,“院子有专门的婆子扫,这些粗重活计不用你干。” 青枝被她明媚的笑靥晃了会儿神,愣了数息才开口道:“可我就会干粗活,绣花做饭干不了,烧火可以。” “也不用你烧火,”杨妡瞥一眼旁边站着的另外三人,话里有话地道:“我说你能干你就能干,先学两个月规矩,然后你就进屋伺候。” 青枝一本正经地表态:“是,姑娘,我一定用心学用心做。” 明明是个姑娘家,可青枝说话做事一板一眼地毫无女子的秀气柔和,反而男人气十足。 杨妡既是感慨又觉好笑,开口道:“乍进府先把名字改了,往后就是府里的人了,我这里都是用颜色起,青枝就不用改了,你们三个就按蓝字吧,蓝蒲、蓝芩还有蓝艾。” 四人齐声谢过杨妡赐名,红莲便将她们带到了后罩房, 红莲应一声,将人带到后罩房,“你们四人一间,被褥都是以前的,先凑合着用,回头再去领。衣裳也是,都是我跟红芙她们先前穿过的,你们别嫌弃,府里针线房过几天就会送了来。从明儿开始,每天寅正起床,到前头院里候着听使唤,青菱姐姐卯正过来教你们规矩。” 四人又齐声应了。 蓝蒲她们都是十一二岁,身量尚小,穿着红莲往日旧衣便可,而青枝已经十五,身形又格外高大,即便红莲现在的衣裳都塞不进去,何况是旧衣了。 少不得催促了针线房先把青枝的赶制出来。 青枝处处占了先,其余三人看她的眼神就有些不对,时不时冷嘲热讽地挤兑她两句,又赶着叫她“姐姐”。 青枝也不知是听不懂还是心胸格外大度,竟是毫不在意,有人叫她就乐呵呵地答应,进进出出总带着笑。 青菱看在眼里,寻个机会将那三人狠狠教训了一顿,不外是说大家都是晴空阁的,以后要跟到秋声斋去,有劲儿应该往一处使,没有这样背后拆台的。如果还没怎么着,自己窝里先斗起来,干脆的,谁也不要,一并撵出去重新买新人进来。 蓝蒲先服了软,当着众人的面给杨妡认错,又对青枝道歉。 青枝憨厚地笑笑,“没多大点事儿,我比你们年纪大,理该让着你们。” 倏忽间两个月过去,四人将规矩学了个大概,杨妡给她们分派了差事。 青枝力气大,专管来回往厨房提水提饭,并在屋里擦拭桌椅,扫地擦地。 蓝蒲有绣花的手艺,负责给杨妡绣些手绢荷包等物,而蓝芩与蓝艾则在廊前等着传唤。 这两个月,杨妡觉得青枝性情着实不错,任劳任怨而且爽直开朗,心也细致,每每给杨妡提洗澡水,总是折一枝荷叶覆在水面免得落了灰尘。 杨妡常常感慨,难怪前世的她住在玉屏山,别人都不带,独独带了青枝。 五月是杨姵生日。 她正满十五要行及笄礼,又是在杨家最后一个生日,魏氏跟钱氏商议好了要大肆庆祝。 老早瑞王就送来一只极其精美的点翠祥云镶金串珠凤尾簪以作插簪之用,而清惠长公主自动请缨来做主宾。 见瑞王跟长公主如此抬举杨姵,勋贵家的夫人小姐闻风而至,临时递帖子上门观礼。 及笄礼越风光越好,何况来的大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钱氏怎可能把人往外撵,只得动员了阖府上下帮忙招待宾客。 杨妡与杨婧便负责接待那些姑娘小姐。 一整天下来,杨妡累得身子骨差点散了架,脚底板几乎都要磨穿了。晚饭没怎么吃,就吩咐青枝提水,想早点洗澡歇息。 水温不冷不热恰到好处,上面铺了层刚从花园里摘的月季花瓣。月季花沾了热水,散发出馥郁的香气。 杨妡坐在木桶里,头靠在桶沿惬意地阖上了眼,低声吩咐青枝,“约莫一刻钟再兑上些热水,我多泡会儿。” “好,”青枝痛快地应着,又道:“姑娘走一天路,想必脚也酸了,我给姑娘揉一揉活动下关节,要不明早一准儿疼。” 杨妡低低“嗯”一声,感觉青枝抓起她的脚,不轻不重地按压着她的脚底,又抻她脚趾,稍微有些痒,却非常舒服。 渐渐地那手再往上移,揉捏着她的小腿肚子。 杨妡蓦地生出警惕之心…… 第121章 靠山 杨妡顿时警惕起来, 蓦地睁开眼。 青枝吓了一跳, 憨厚地笑道:“是不是我手劲大,捏疼姑娘了?” 杨妡盯着她打量片刻,摇摇头, “没有,你下去吧。” “是!”青枝好似根本没察觉杨妡的异样,一脸平静地说,“我给姑娘续点热水,免得待会儿凉了。” 杨妡应声好。 青枝掂起木勺, 小心地贴着桶边续了两勺水, 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红莲正找杨妡待会儿要换的中衣并明日要穿的衣裳, 见状便问:“姑娘洗完了?” 青枝摆摆手,“还没有, 姑娘说再泡会儿。”顿一顿,凑到红莲身旁悄声道,“姑娘的肌肤真嫩, 摸上去滑溜溜的。” “那当然,姑娘每天雷打不动两盅羊奶, 洗完澡就用膏脂擦身, 肯定嫩滑。”红莲撸起自己胳膊, “姑娘赏给我的膏脂, 我也隔三差五抹,你试试,比以前就是滋润。” 青枝伸手摸两下, “比姑娘差远了。” “我怎能跟姑娘比?”红莲嗔一声,“你给姑娘搓背当心别用力,别搓破皮。” 青枝笑道:“姑娘没让搓背,我就捏脚揉了腿肚子。” “嗯,我估摸着也没让,前几天我刚搓过,姑娘差不多一个月搓一回,如今天热,每晚都擦身,根本就不脏,搓背就是能解解乏。” 两人正唧唧喳喳说得热闹,青枝眼睛尖,瞧见屏风后面杨妡已直起身伸手够了帕子。 红莲忙托着适才备好的衣裳进去伺候杨妡换上。 没多会儿,杨妡自净房出来,上身穿了件银色竹条纱的褙子,底下是葱绿色绸裤,裤脚短且松,露出半截纤细的小腿,脚上没穿袜子,随意地趿拉双墨蓝色软底锻鞋。头发湿漉漉地,用条棉布帕子包着,脸上因为热气的熏蒸,呈现出健康的红润,眸光朦朦胧胧,自带三分稚气三分娇媚。 青枝愣了会儿,忙不迭地迎上前,“我替姑娘绞头发。” 杨妡垂眸想了想,将帕子递给她。 借着烛光,镜子里清清楚楚地映出两人的面容。 杨妡神色平静地坐着,身后青枝攥着棉帕,小心翼翼地一缕一缕地擦着,动作温柔深情专注,生怕不小心扯动发丝,揪疼了杨妡。 绞过一遍,另换了帕子再绞一遍。 杨妡这两年没干别的,主要是把自己的身体养了起来,虽然仍是瘦,可体质强了许多,一把头发乌黑油亮。 青枝绞得七分干,将墨发尽数披散下来,再拿牛角梳自上而下轻轻地梳,边梳边羡慕地说:“姑娘头发真好,绸缎似的。” 杨妡着意地瞧她的眼。 青枝看到,脸上立刻浮出个羞怯的笑意,“姑娘长得真漂亮,我长这么大,再没有见过谁比姑娘还好看。” 说话时,眼神很真诚,神色也平静,就好像只是由衷地感叹一番。 杨妡有片刻的犹豫,觉得自己可能太过多疑,可适才那种不适的感觉却始终萦绕在心头,挥散不去。 通完头,杨妡把青枝打发出去,却留了红莲说话,“青枝跟蓝蒲她们已经进府三个多月了,你觉得她们性情怎样,有哪个得用的?” 红莲仔细考虑番,郑重答道:“都还行,蓝蒲行事最沉稳而且有主见,蓝芩要活泛些,但也不是那种张狂性子,蓝艾稍有些沉闷,要论起性情来,还属青枝最开朗大气。就连青菱姐姐前阵子也夸她心胸开阔没那些唧唧歪歪的小肚鸡肠。” 杨妡颇感意外,又问:“她们几人相处还好?” 红莲笑道:“开头存着明争暗斗要强拔尖的心思,被青菱姐姐敲打过几回之后倒是知道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这会儿还行,她们相处得挺和睦,就怕日子久了又有那不省心的强出头,还得时常敲打着。” 杨妡随着笑笑,“毕竟刚进府,教上一年半载的就顺手了。” 待红莲退下,杨妡却没了困意,拿簪子挑亮烛芯,将耗时四个多月终于画成的八幅图画找出来,重新研一池墨,选了支最小号的兼毫。 这些年她一直仿着原主小姑娘的字体写颜体字,而前世她却写得一手柔媚秀丽的柳体字。 杨妡先用一张废纸稍加练习,等熟悉了起承转合,便在图画旁边的留白处细细地写上心得。写着写着就有些心思荡漾,脸颊慢慢地发烫,脑海中存留的关于前世的记忆,潮水般奔涌上来。 急忙到净房去洗把脸,总算压下心底的那份悸动。 此时的秋声斋。 魏珞也还没睡,他刚打完两趟拳,站在井边从打上来大半桶井水。冬天井水暖,夏天井水凉,当头浇下来,浑身汗意顿时散了个干净。 他伸手自树梢够下棉帕子正擦头发,忽听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声音很细碎且陌生,绝非泰阿或者承影的步子。 “谁?”魏珞顿喝一声,蓦地转身,瞧见一道窈窕纤细的身影。 那人慌忙回答:“是我,安平!” 是从宁夏回来的平姑娘。 魏珞淡淡地问:“有事儿?” “呃,有!”平姑娘点头。 夜色正浓,一弯残月高高地挂在墨蓝的天际,周遭星子闪烁。 树林里,有不知名的夏虫在鸣叫。 她穿一身素色衣衫,站在浅淡的月光下,手里攥个布包,脸上笑意温柔,“井水凉,我给将军缝了件衣裳,将军穿上试试可合适?” 平姑娘在宁夏受过伤,身体并不太好,来京都途中染了伤寒,再加上水土不服,卧在病榻上缠绵了三四个月才慢慢康复。 这期间一直都是张大娘的孙女腊梅在西跨院照顾她,魏珞从不曾去过一步。 小半年没见,这会儿面对面碰上了,魏珞才发现她长得挺漂亮。 一双桃花眼两弯柳叶眉,皮肤非常白,被月光映着发出温润晶莹。 平姑娘见魏珞打量自己,笑意更浓,抖开手里布包,果然是件灰蓝色的圆领袍。 魏珞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不用,我有衣裳穿,上个月杨府又送来好几身,一年四季衣裳都有。” 平姑娘“吃吃”地笑,“将军有是将军的,这可是我一片心意。早在宁夏,就承蒙将军相助才寻到我哥,往京都这一路又是将军照顾,我身无长物无以回报,只能缝件衣裳聊表谢意,将军还请收下……将军是怕杨姑娘生气吗?杨姑娘是大家闺秀,不比我们乡下人器量狭窄,肯定不会那样小气。” 这话却是说错了。 就因为带回来平姑娘,杨妡气了许多天,如果他收下衣裳,她肯定更生气。 想起杨妡圆睁着的杏仁眼,嘟起的嘴唇,还有她时不时掐他咬他的样子,魏珞眼中溢出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温柔。 连带着周围的气场仿佛也温暖了许多。 安平敏感地察觉到魏珞的改变——方才还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现在眸中已有丝丝暖意。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魏珞是她眼下能找到的最好的靠山,而且年轻健壮。 看着他紧致的胸膛上滚动的水珠,安平毫不犹豫地上前两步,体贴地道:“魏大哥……你跟我哥相识,我就冒昧地喊你一声大哥,虽说现在是夏日,可夜里风凉,大哥还是披一下,免得着凉。” “我不需要,”魏珞断然拒绝,“而且我也没做过什么,谈不上恩情,从宁夏回京是承影照顾得多,这几个月都是张大娘跟腊梅照顾着,你把衣裳送给腊梅爹吧,稍剪短一点就能穿。” 安平笑道:“他们也有,这件就是感谢魏大哥的……您莫不是嫌弃我手艺粗糙?” “对!”魏珞不留情面地说,“我的衣裳都是杨府那边送过来的,穿不惯别人做的。天色已晚,平姑娘身体不好,早些休息吧。” 安平神色黯了黯,却仍是笑道:“想必杨姑娘针线非常好,等她嫁过来,我好生跟她学学,到时候另外给您做一件。” 魏珞没作声,将手里帕子往肩上一搭,迈开大步离开。 安平瞧着他肩宽腰细的背影,呆了片刻,才慢慢往西跨院走。 屋里腊梅正睡得香,发出均匀而绵长的呼吸。 安平摸着黑将手里衣裳扔在大炕上,打亮火折子点了灯。 在灯光映衬下,她的面容清丽温婉,尤其那双桃花眼,眼角微吊,似有情似无情,连她自己看了都觉得心动。 安平从小就知道自己漂亮,她的相貌随了娘亲宁荟。 宁荟是个一等一的大美女,不但漂亮而且聪慧,自小就穿着男装随父亲出塞做生意,来回好几趟都平安无事,谁知有一天遇到了马哈木。 马哈木抢了他们的财物,杀了商队上下近百人,唯独留下了女扮男装的宁荟。 宁荟留在部落三年多,终于寻得机会逃回了中原。当时她身怀六甲没法远行,却故意布置出回京都的假象,实际却留在甘肃生下了女儿。 她给女儿取名安平,安平即为宁。 待安平长到五六岁,宁荟本想带她回京都,可因她怀胎时没养好身子,安平自生下来就体弱,刚走到宁夏就病倒了。 郎中给安平把过脉,说安平气血不足,经不起长途跋涉,真要远行,最好长到十岁之后。 宁荟惦记着经年不见的老娘,左思右想,狠狠心从自己偷出来的匣子里找出两支金簪,用剪子剪成金条,以此为抚养费将安平托付给宁夏的一户农家,约定好最迟三年就回来接安平。 临行前,宁荟把安平的身世细细告诉给她。 安平虽然年幼却早熟,牢牢地把宁荟的话记在了心里。 宁荟一走就再无音讯,收养安平那家人倒是厚道,把她当成亲闺女般一直养了十几年。 若非事有意外,也许安平就跟她的名字一样,平平安安地在那个小山村长大,然后找个忠厚老实的人嫁了。 有天,她到镇上买东西,见到有人拿着画像打听三十几岁的宁姓女子,她顿感不妙,觉得有麻烦要找上门了。 正忐忑不安时,甘肃发生了地动,也波及到宁夏。 她的养父母都已亡故,已经无人可依靠,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哀求魏珞将她带到京都,打算寻找自己的母亲与外祖母。 可人海茫茫,她一个人都不认识又从何找起,而且,她有种预感,母亲多半已经不在人世了,否则怎可能不回去找她? 即便脱不开身,哪怕写封信也好。 谁知竟是只言片语都没有。 她一个弱女子如何在京都立足? 安平觉得她最大的希望就在魏珞身上…… 第122章 明白 翌日, 魏珞照旧打过两趟拳, 就着井水冲了冲,再回头又瞧见了安平。 “魏大哥,早!”安平穿件鹅黄色的袄子神采奕奕地站在旁边, “我跟张大娘煮了红枣薏米粥,又做了葱油饼子,魏大哥尝尝好不好吃。对了,待会儿我们出去买条鱼,魏大哥喜欢什么口味, 清蒸还是红烧?” 魏珞扫一眼她。 安平脸色略显苍白, 笑容却明朗, 露一口编贝般整齐洁白的牙齿,灿烂得仿似根本没发生昨天晚上的事儿。 倒是个开朗的性子。 “我中午到杨府吃。”魏珞淡淡应一声, 绕过她往前院走。 晨阳初升,金黄的阳光温柔地斜照下来,魏珞麦色的肌肤上水珠未干, 被阳光照着发出细碎却璀璨的光芒。 安平弯了眉眼,笑着冲魏珞的背影喊:“那就等晚上再做。” 魏珞换好衣裳, 拧干头发束好, 厅堂桌子上已摆好了早饭——两碟小菜, 一碟葱油饼、一盘肉包子还有一盆红枣薏米粥。 种类跟往日不差什么, 可小菜做得格外精致,黄瓜丝切得既均匀又整齐,上面滴了红油, 而茄子蒸得绵软,撕成条状,用酱油或者香油拌匀,上面撒一把细碎的香葱末,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 葱油饼烙得金黄,两面泛着油光,不但放了葱末,还混了少许切碎的茱萸。 茱萸有股辛辣味儿,魏珞与承影在宁夏时没少吃,此时又被勾起馋虫来,两人你一张我一张把一碟饼子吃了个干净。 泰阿吃不惯那种辛辣味道,却就着小菜吃了好几只包子。 饭罢,承影摸着鼓鼓的肚皮道:“平姑娘的手艺真不错,明明一样的东西,她做出来就格外好吃。” “是不错,”魏珞点头附和,“以后咱们也按着杨府的规矩来,你们俩跟着我每月二两银子月钱,张大娘是一两,平姑娘矮一等是八百文,腊梅五百文”,又朝泰阿道,“待会我往岳父那里要几册账本子,以后你负责每月开销。现在家里人虽然少,可规矩也得立起来。” 承影讶然地张了张嘴,泰阿却很淡定地回答:“是!” 魏珞每逢初一与十五各休沐一天,可细究起来算是一天半。他通常十四夜里回京,十五待一整天,然后十六清早出城回军营。 若是中间有公事进城,也能多待一天。 在京的时候少了,与杨妡见面的机会更是没有。 他倒记得杨妡让他写信的话,可他文墨不算通顺,往往提起笔来琢磨半天都写不出一个字来,再加上一笔字没正经练过,颇有点难以见人,故而这些日子竟是一封信都没写。 所以,只要有空他就往杨府跑,以期待有机会能见杨妡一面。 见魏珞离开,承影冲泰阿挤眉弄眼道:“爷什么意思,是想把平姑娘当下人使唤?” 泰阿反问,“不当下人难道还得当主子?咱们这里主子也就爷一个,以后再多个杨姑娘,哪里容得下别人?” “我不是那意思,”承影急忙解释,“就是觉得平姑娘的兄长特地拜托爷照应她,而且从宁夏回京这一路,爷时不时替平姑娘请医问药,我看平姑娘对爷有几分意思,还以为爷也是如此……” 泰阿摇头,“枉你跟在爷身边好几年,连这点心思都看不出来,如果真有意思,爷能一次不往西跨院去?再者,平姑娘他哥是怎么拜托爷的,是要爷娶她为妻还是纳她做小?” 承影张口道:“当时旁边还有两人,即便有这个意思也不能说这种话?平姑娘的哥哥原话是,平姑娘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让爷周济她度日,给她口饭吃,可我估摸着既然托付给爷,其中肯定有那层意思。要不人家漂漂亮亮一个大姑娘……” “这不就是了?”泰阿笑着打断他的话,“平姑娘在家里有吃有穿,爷还没少出银子给她治病,就算让她当下人又怎么不对,难道救个人还必须得娶了她?要是你在路上救个乞丐婆也得收在房里?” 话说得很有道理,可承影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还要再辩,泰阿拍拍他的肩头道:“这事儿给你没关系,你怎么估摸都没用,咱们就依照爷的吩咐行事便是……你也不动动脑子,除了杨姑娘,爷心里还惦记过谁?” *** 杨妡根本不知道魏珞时不时地往杨远桥跟前献殷勤。 这阵子她几乎把所有的事情都抛开,天天泡在晴照阁跟杨姵做伴绣嫁衣。 东次间的大炕上,并排摆着两架绣花绷子,她跟杨姵一人用一架,互相不干扰。 她两人亲事都定得早,一应喜帕、椅袱、喜被等物件都准备妥当,只余下喜服因怕不合身,只能在成亲前半年开始绣。 两人清一色大红素锦料子,杨姵选得是并蒂莲花的图样,杨妡则用了百年好合的图样。 松果与蓝蒲在旁边分线,顺便伺候茶水。 绣过小半个时辰,杨姵仰起头唉声叹气,“脖子酸死了,这样绣下去,不等成亲我的脖子就断了。” 杨妡闻言哭笑不得,也收了针线,走到杨姵身旁,“我给你捏一捏,脖子后面有几个穴道,捏几下就不酸了。”说着伸手替杨姵揉捏。 “你这点力气,捏跟不捏没多大差别,”杨姵嫌弃一番,招呼松果,“你来。” 松果捏几下,杨姵又嫌力气小,“是不是没吃饱饭,舍不得用力气?” 杨妡笑着吩咐蓝蒲,“去叫青枝来,”又对杨姵道:“当初你还不要她,她力气大,捶腿揉肩最舒服。” “还说呢,像松果她们两人抬一桶还叫唤着喊累,那天我看青枝提水,满满两只桶一点儿不当回事儿,走起路来健步如飞……这么大的力气,我还真怕她给我捏断脖子。” 杨妡“吃吃”地笑,“反正不是累断就是捏断,你看着选。” 杨姵认真思量片刻,“还是选个舒服点的,就捏断吧。” 说话间,青枝已经到了,听说要给杨姵捏背,二话没说就撸起了袖子。 青枝长得高大,手臂粗,手也大,找准杨姵颈后几处穴道用力摁下去,杨姵哎呦哎呦地喊几声舒服,但是半点不担心脖子断。 杨妡站在旁边细细看青枝的动作。 杨姵穿件月白色绣着傲雪腊梅的袄子,围着领口细密地绣了一圈缠枝梅。青枝两手大拇指就按在缠枝梅上,其余四指规规矩矩地摁压着周遭穴位,丝毫没有逾距之举。 可杨妡分明记得清楚,昨天青枝给她捏肩时,手指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的脖子好几次,还曾试探着沿着她的脊背往下摸。 但她认真地盯着青枝眼睛瞧过,里面没有半点做错事的心虚,就好像摸她脖子是件非常天经地义正大光明的事情。 杨妡又私下问过蓝蒲等人。 她们四人住一间屋,沐浴时偶尔也会请同伴帮忙擦背,青枝力气大经常帮别人搓,并不见有什么反常之处。 为什么偏偏待她不同? 杨妡下意识地咬紧了唇。 青枝给杨姵捏完脖子,笑着问杨妡,“姑娘脖子酸不酸,要不我也替姑娘捏一捏?” 杨妡想一想,答道:“现下不累,待会儿洗澡,你帮我搓搓背,顺便捏捏肩。” 青枝痛快地应着,“是。” 吃过夜饭,杨妡照例四下走动消食,等转过一圈回来,青枝已经备好了水。 跟往常一样,水面上漂着刚摘下来的月季花,旁边另有一桶热水备着添加。此外,长短不一的棉帕以及澡豆等物都已妥当。 杨妡当着青枝的面儿脱去衣衫,抬脚踏进盆里。 水量刚刚好,正好没过她胸口,温度也刚刚好,有点热却还不到烫的地步。 杨妡夸赞一句,“你现在做事越来越周到了。” “是姑娘教得好,”青枝目不转睛地盯着杨妡,眸子里闪动着热切的光芒。 杨妡微微一笑没有作声,等泡过一阵,轻声道:“你帮我搓背吧。” 青枝应着,走到杨妡身后,一手搭在她肩头,另一手不轻不重地搓。 杨妡肌肤娇,被热水泡得已经有些发红,又被这么一搓,顿时呈现出粉嫩的红色。青枝咽了口唾沫,手底变得轻柔,近似抚摸般滑过杨妡脊背,至肩胛骨下方,不受控制般往前蹭去,终于拂上杨妡的乳,轻轻地揉捏着。 杨妡身子一僵,缓缓转头,沉声问道:“青枝这是干什么?” “我……”青枝低下头,猛地又抬起来,直迎上她的视线,低声道:“姑娘,让奴婢伺候您吧。” “怎生伺候法儿?” 青枝吸口气,急切地说:“我会让姑娘舒服,真的,我不像男人,男人会弄痛女人,可我不会。我只会让姑娘舒服,姑娘长得这么漂亮,身子这么娇嫩,不该让男人糟蹋。”忽然跪在地上,仰着头看着杨妡,“姑娘想想,我进府四五个月了,服侍姑娘一向尽心尽力,可曾有过一丝半点儿的疏忽?我心里仰慕姑娘,只会姑娘好,绝不会害了姑娘。” 仰慕,又是仰慕,还真是个好借口! 杨妡讥讽地笑笑,盯住她问道:“你上个主家是不是因为这个辞了你的?” “不是,我上个主家是南地来行商的男人,南地的人最会算计,想让我多干活还嫌我饭量大,天天不给我吃饱。我饿得难受就把他家的碗跟盘子摔了,他扣了我半年的月钱把我卖了……他是想动手打我,可他瘦得跟鸡崽似的,连我的劲儿大都没有。姑娘,男人就没个好东西,不是图你的钱就是图你的色。” “那你图什么?”杨妡自盆里出来,取过屏风上搭着的帕子包裹住身体,居高临下地问道。 青枝仍是跪在地上,“我只图有个知心知意的人,互相做个伴儿。” 杨妡冷冷一笑,“你觉得我会跟你行那种苟且之事,一辈子让人瞧不起?” “不会的,只要做得妥当不可能被人知道。”青枝声音虽低却很清楚,“我再上个主家是个小官员家的姨娘,小官员没法升迁又不敢得罪正室妻子,就拿姨娘撒气,隔三差五就对姨娘拳打脚踢,姨娘无处诉冤只能抱着我哭……我们好了两年多,谁都不知道,直到后来小官员得罪人下了监牢,家里女眷奴仆都被卖了,我们这才失散。姑娘,我会小心,决不可能连累姑娘半分。” “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丑事早晚会败露。”杨妡看着她淡淡道,“我这里留不得你了,念在你这几个月还算尽心,卖身契我可以还给你,你回去收拾东西,明儿一早就离开。” “可是奴婢对姑娘真心一片,并不敢强迫姑娘行那种事儿,求姑娘别赶我走。”青枝跪步上前,“咚咚”磕头哀求。 看着她匍匐在地的模样,杨妡心底突然升起无限的悲凉。 想必前世原主小姑娘就是因为被男人伤害过,恨透了男人,再加上青枝无微不至的照顾,才心甘情愿地抛开京都的生活隐居在玉屏山下。 魏珞肯定知道,所以才会厌憎她,想要远着她。 想想也是,他在宁夏保家卫国,她却在京都跟个婢女苟合,谁知道了会不寒心? 而且,知道的想必不止魏珞一人,杨妡还清楚地记得当年包有放火烧人之时,说过的那番话。 他说,魏珞为了夫人享受荣华富贵拼却了性命,又说魏珞生前不得人伺候,所以他要送她们去黄泉下伺候魏珞。 是不是,包有也知道了内情? 堂堂一名骁勇善战的将军,他的家眷却做出如此令人不齿之事,魏珞该有多么寒心? 想到魏珞,杨妡心一阵阵地抽痛,也不知他当年对原主小姑娘是怎样一种情感,以致于如此被羞辱如此被伤害,可重活一世仍旧愿意娶她? 第123章 表白 又思及, 去灯市那天, 魏珞曾问她,“假如我不在家,你会不会因为寂寞而喜欢别人?” 她回答了不会, 她说有了珍珠绝不可能再看上鱼眼。 可脑子那么蠢笨的人,到底会不会想明白? 杨妡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想清清楚楚地跟他说,她只单喜欢他一人,别人长得再俊俏, 生再富贵, 文采有多好, 在她心目里,总不及他万一。 若他留在京都, 她就在秋声斋等他休沐,若他仍想去宁夏,她也会跟着他去。 这么好的男人不牢牢地抓住, 她还怕别人抢走了他。 杨妡扬声唤红莲,“把衣裳拿进来。” 红莲急忙应着, 将衣服抱进去, 瞧见地上跪着的青枝, 吓了一跳, 却不敢多问,垂手静静地站在旁边。 杨妡一件件将衣裳穿整齐,才淡淡地说:“青枝犯了错, 把她卖身契找出来,明儿一早送走。” “不,姑娘!”青枝猛地抱住杨妡双腿,“姑娘别赶我走,我可以不进屋伺候,我可以干粗活,扫院子倒夜香都成,只求姑娘将我留在身边,我能远远地看上姑娘两年就成。” 杨妡冷冷地俯视着她,“你这几个月的规矩白学了?主子的话也敢不听?” “姑娘,奴婢不是不听,是实在不想离开姑娘。” “既然如此,”杨妡缓慢却坚定地说,“红莲,去二门把上夜的婆子唤几个来,打一顿再发卖出去,卖得越远越好,再不许回京都半步。” 红莲扫一眼杨妡,低应道:“是。” 青枝不可置信地仰望着杨妡,“姑娘怎么能这样?”边说边站起来,神色之间尽是不忿。 她这一站,比杨妡与红莲都高处半个头,身形又健壮,将净房门口堵了个结实。 红莲警惕地张手将杨妡护在身后,急切地道:“青枝,你别冲动,别乱来。” 杨妡面色不变,轻蔑道:“你说,对于冒犯主子又不服管教的奴才该怎样?不打死你,已经是念着你这几个月的用心上。”顿一顿,又道:“你若老实捱了这顿棍子,我仍将你卖身契还给你,随便你往哪里去,找你那个姨娘也好,重新寻主家也好。倘或你仍犟着不服管,就只能卖到京外。你别不服,你即便能跑出这个院子也跑不出二门,更没法逃出府去。” 青枝动容,思量片刻收敛了怒气,复又跪下,低声道:“我认罚。” 红莲长舒口气,扶着杨妡走出净房,极快地吩咐蓝艾往外面叫人,又飞速回来仍守在杨妡旁边。 婆子们拿着绳子提着棍子气势汹汹地过来,没往别处去,就在晴空阁院子里,将青枝摁在地上噼里啪啦地打。 静静的夜里,听不见青枝半声□□,只有棍子敲打在人身上发出那种沉闷的“通通”声。 晴空阁的丫鬟们都心惊胆颤地站在廊下看着。 杨妡却跟往常一样,面色平静地坐在妆台前散开了发髻。适才沐浴时,她发髻未解,头发就湿了一点点,这会儿已经快干了。 她慢条斯理地梳着,少顷外头安静下来,红莲进来回禀道:“已经打完了,我让婆子将青枝带到二门看着,天一亮就送出去。” 杨妡“嗯”一声,“你把她的卖身契连同这个月的月钱一并送过去,还有她屋里的东西。” 红莲应声出去。 杨妡把长发结成三股麻花辫垂在脑后,起身挑亮蜡烛,在炕桌上铺好纸笔,打算给魏珞写封信。 可研好墨,才知道根本无从下笔。 该说什么好呢?说她想他了,还是有事跟他商量,还是直接说她就认定了他,谁都不喜欢。 杨妡提着笔犹豫许久最终只写下一句话,“中元节,你有没有空去庙会?” 忽然就明白了魏珞当初写给她的信为什么就只“平安”两个字,怕是跟她一样都有满腹的话却说不出来吧? 第二天,杨妡将信交给杨远桥,“爹帮我送给表哥。” 信未折,杨远桥一眼就看清了上面的字,笑道:“要去庙会,正好我带着嶙哥儿也去见见世面。” 杨嶙拍着手在旁边叫,“去见世面。” 他已经快三岁了,话还是说不利索,就能说个短句子,稍长一点就说不了,还不如杨灏嘴皮子利索。 张氏有些着急,天天吩咐奶娘丫鬟不停地逗他说话,杨远桥却不以为然,乐呵呵地说:“贵人语迟,咱们嶙哥儿嘴上不说,可心里有数儿。” 杨远桥有子万事足,每天下衙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逗着杨嶙玩,早起上衙前也必须看上杨嶙一眼才安生,完全把杨妡忘在了脑后。 张氏却不然,挥着手道:“你们爷俩到外头玩去,我有话跟妡儿说。”待杨远桥抱着杨嶙离开,便郑重问道:“怎么半夜三更地发作起丫鬟来了?” 杨妡已料到是这事儿,早想好了一套说辞,“青枝笨手笨脚,倒水时差点把我烫着,说她两句竟然还敢回嘴。也不是这一件事儿,往常她也不怎么服管教,正好赶在我气头上了。” 张氏并不怀疑,叹一声,“看着挺老实的,不像那种奸猾的。” 杨妡暗暗冷笑,青枝看着确实老实,可就是这般老实的人竟然敢打主子的主意。也就是她前后加起来活过三十岁了才不怕她,要是换成原主小姑娘,被这么身强力壮的人苦苦纠缠着,未必能够应付。 这种事儿,只要有过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等三五次后,谁还能说清当初到底是被逼无奈还是两厢情愿? 原主小姑娘生长在深闺后院,几乎足不出户,看得书也有限,除了佛经跟女四书再无其他,又从哪里知道磨镜之事? 未必不是青枝死缠烂打动手动脚。 可前世,到底真相如何,已经无法去探究了。想必魏珞也不一定愿意提起这件事。 *** 五天以后,六月三十晚,魏珞休沐时才看到杨妡的信,忍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屁颠屁颠地去了竹山堂。 杨远桥还在内院没出来,晨耕也去吃早饭了,只有晚钓在。 晚钓已知自己是要作为陪房跟着杨妡去秋声斋,往后少不了跟魏珞打交道,便笑着招呼道:“表少爷过来了,前两天五姑娘来借书没找到,正好刚才找到了,我去二门让婆子送进去,劳烦表少爷帮忙照看一下,若有客来,请他稍等片刻。” 魏珞起先没反应过来,稍思量才意识到晚钓是要往内院给杨妡送个信,不由咧开嘴笑道:“行,你去吧,我正好看会儿书。” 晚钓笑一笑,随意寻了本诗词册子往二门去。他并不担心杨远桥说他擅离职守,一来魏珞是未来女婿又是常客,二来杨远桥重要物件都在书房内室,门上挂着锁,而外间都是家中子弟或者亲朋好友常借的书籍,并无私密之物。 二门上婆子拿到书,就打发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送到晴空阁。 小丫头才七八岁,口齿倒伶俐,脆生生地道:“晚钓哥哥说姑娘前阵子寻书,正好今天魏府表少爷还了回来,问姑娘是不是这本。如果不是,晚钓哥哥另外找出好几本差不多的,请姑娘什么时候空闲了就去看看。” 杨妡心眼转得快,一下就意识到是魏珞来了。不由莞尔,果真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行事方式,若是晨耕,绝对不会用这么婉转的方式。 红莲也意识到,抬头看看天色,笑道:“姑娘若是去就趁凉快,待会太阳毒起来肯定热。” 杨妡点点头,对着镜子理一下妆容,带了红莲往竹山堂去。 隔着老远,杨妡就看到竹山堂四门大敞,魏珞穿件青莲色道袍,正跟晚钓说着什么。两人差不多年纪,身量也相当,晚钓只稍稍瘦弱一点儿,可两人站在一处,魏珞身上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却生生将晚钓压了一头。 那是经历过战场的磨砺,经历过生死的挣扎之后才有的沉稳与淡定,就连李昌铭在他面前都有些失色。 杨妡心里升起与荣有焉的自豪,情不自禁地加快了步子。 魏珞听到脚步声回过头,见是杨妡,先前镇定的神色立刻浮起温柔的笑意,晚钓看在眼里,笑着对杨妡行个礼,“五姑娘安,我去沏茶。” 红莲也识趣地留在了外面。 杨妡上下打量魏珞一番,见他束着腰带,戴着玉佩,腰间还系了荷包,浑身上下的衣饰无一不是出自她的手,唇角弯一弯,笑着抻了抻他的衣袖,“正合适,我特意放宽了一指,还怕表哥穿着会松快。” 魏珞顺势去握她的手,手指触到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时,心紧跟着柔软下来,温声道:“中元节正好我有空,我陪你到庙会玩儿。” 杨妡乖顺地任他握着,“先去广济寺看方元大师,回来时候去庙会逛一逛。” 但凡杨妡有所求,魏珞岂肯不应,笑着点点头,“好!” 杨妡又道:“爹爹说要带着阿嶙一道去,你别应,带他最麻烦,吃喝拉撒什么都得照应,就让爹跟娘看着他好了。” 魏珞忍俊不禁。 杨妡就是这点儿好,分明嫌弃弟弟麻烦是件很自私的事情,可经她正大光明地说出来,让人只觉得她坦荡大方,并不惹人憎厌。 “阿嶙最近又惹着你了吗?”魏珞低头笑问。 “是啊,先前他喜欢揪人耳坠子,去年一年我都没敢戴,这会儿他喜欢拔发簪。二房院里丫鬟仆妇都不敢戴钗簪了,早起时我本来是戴着只蝴蝶簪,被他一把揪下来。我不是心疼簪子,是怕他伤着自己,吓得我赶紧换了这只花冠。”杨妡仰头不满地抱怨。 这几个月,她似乎长高了些,已经到魏珞下巴了,又加上仰着头,那双水嫩欲滴的红唇近在咫尺,只要魏珞低下头就能亲上去。 魏珞毫不犹豫地顺从了内心的呼唤,俯身吻住那张令他回味无穷的小嘴。 她的唇软且嫩,稍微有些凉。 魏珞沉醉在她的馨香里不愿离开,尽情地汲取着她的甘甜,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无师自通地托住她的后脑,强迫她迎向他。 杨妡被禁锢着根本挣不脱,差点又喘不过气来,终于得着机会使劲咬了下他的唇。 魏珞吃痛,才自沉醉中反应过来,松开了她。 杨妡捂着心口窝大口大口喘气,好看的杏仁眼圆瞪着,气呼呼地说:“你是不是不憋死我不算完?” “我……”魏珞红着脸说不出话,他不是有意不让她喘气,而是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他就是想要搂着她抱着她,口对着口,舌缠着舌,肆意地品尝她的味道。 杨妡见他这副模样,心一下子柔软下来,深深吸口气,踮起脚尖,双手攀上他的颈,甜美的气息在他唇间呢喃,“你气长,我气短,你好歹得让我喘口气啊……如果这次还让我憋得难受,我就再不让你亲。” “好,我听你的,你别生气。”魏珞环住她的腰,哑声道。 “你这个傻瓜,”杨妡恼道,“要是我真的生气,你必须得哄我,一直把我哄好了才成。” “嗯,”魏珞老老实实地点头。 他唇上有道血丝,是她刚才咬出的痕迹。 这人真是,就会傻站着任她欺负吗? 杨妡心头酸涩不已,伸出舌头轻轻舔去那抹血痕,对牢魏珞眼眸,低声道:“阿珞,除了你,我不会再喜欢别人……” 第124章 打算 魏珞的目光骤然深邃起来。 以往她都是唤“表哥”, 这次却是喊了“阿珞”。 简简单单两个字,许多长辈与朋友都这样叫他, 可自杨妡口中说出来却另有韵味,绵绵糯糯地好似带着三分娇柔三分妩媚。 魏珞只觉得周身血液突突乱窜, 身下那一处倏地就抬起了头, 颤巍巍地涨得他难受。他两世为人没尝过女子滋味,也不曾看过春宫喝过花酒,就只那次听薛梦梧的墙角才近距离地感受到男女欢好。 可当时,他只顾着辨认薛梦梧的语调, 竟是没在意两人哼哼唧唧都做了些什么。 这次, 怀里是杨妡温软的身体, 鼻端是她馨香的气味, 她轻轻啃咬他的唇, 她的气息热热地扑在他口中,在他唇齿间流窜,搅了他的心, 乱了他的情。 魏珞突然生起一股冲动, 想把她紧紧地揽在怀里, 揉在骨子里, 脱光她的衣裳, 然后……然后干什么,他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把她融进他的血液里,再也不分开。 杨妡就站在他身前, 身子紧贴着他的。 魏珞一动,她马上就察觉到了。 先前有的那点担心立刻消散而去,取而代之的却是另外一种担心,这也太硬了吧,正抵在她腹部,让她很是难受。 有心打趣魏珞几句,可瞧着他麦色肌肤上不自然的红色,又觉得不忍,思量片刻笑着抱怨,“府里最近买了批新丫头一个个笨手笨脚的连端茶倒水的事儿都做不好,尤其有个叫青枝的,最不服管教。” 魏珞心中绮念顿时散去,紧张地问:“她对你怎么了?” “没怎么,你为什么会这么问?她一个粗使丫头敢对我怎么样?”杨妡仰头迎上他关切又担心的目光,唇角弯了弯,慢条斯理地说:“我就是觉得她伺候得不好,前两天把她打了一顿撵了。” 魏珞神情明显松快下来,仍是不放心地问:“她人高马大的,真没伤了你?” 杨妡摇摇头,轻声道:“阿珞,你以前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魏珞突然感觉鼻头一酸,以前那些纷纷乱乱的往事潮水般涌上心头。 是王氏先发现了杨妡与青枝的不对劲儿,然后告诉了他。 他自然不肯信,杨妡那般清冷如月中仙子似的人怎可能会做出那种事。终于有一天,他隔着净房的屏风看到两人拥抱在一起的身影,听到杨妡颤巍巍地说,“青枝,求你,求你。” 那一刹那,他恨不得要杀了两人,事实上,他已经从怀里掏出了刻刀。 可目光一转,瞧见了炕沿上杨妡的小衣。 浅浅的丁香色,既没绣牡丹,又没绣月季,只在不起眼的地方绣了朵小小的野菊花。 正如她的人,安静地过着平淡如水的生活。 或许青枝是她唯一的快乐。 他心头一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再进来时,他瞧见杨妡脸颊难得的红晕,眸子里闪动着细碎的光芒,透过她身上浅薄的绉纱袄子,隐约能看见中衣上那朵野菊的轮廓。 看到他,她立刻紧张地退后两步,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手里的帕子。 他放缓声音道:“这阵子公事忙,我可能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 她如释重负般轻声应着,“好。” 从此,他便在军营里歇息。 时隔一个月之后再回府,府里上下大都知道了此事,人人用那种讥讽又有些怜悯的神情看着他。 王氏云淡风轻地说:“阿珞,阿珺婆家有个表姐年方十八,性情温柔和气,因为守孝耽搁了婚期,不如休妻另娶,你年纪也不小了,娶个正儿八经的姑娘生儿育女才是正经。” 他想有个正常的家,但是看到杨妡之后,休妻的念头就散了。 在魏府,杨妡除去偶尔往毛氏与王氏跟前送些点心,其余时间基本都闷在院子里。她原本就不快乐,如果大归回家,日子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何况还是因为那种事情被休。 他不想她更委屈,可自己着实受不了那些人幸灾乐祸或者鄙夷不屑的目光,于是又回了宁夏。 有一年的中秋节,他跟身边的将士喝酒,不知是酒意太浓,还是心中太过抑郁,突然就落了泪。 他说自己恨不得把心都捧出来给她看,为什么她视而不见,非得喜欢一个身高马大的粗糙女人? 将士们都为他不值,鼓动他去找院子里的姑娘,就连李昌铭也说他身边该有个女人,除了夜里能有个温软的身子抱着,还能替他缝缝补补伺候汤水。 他动摇过,可不管是院子里的姑娘,还是别的好人家的姑娘,他一概看不上。 杨妡是他的魔障。 那些女人都没有杨妡那样干净得几乎不染尘埃的眼眸。 有时候他觉得不值,没有必要为杨妡守着,可有时候又觉得这就是命,他脱不开心底的魔。 此时听杨妡问起,魏珞突然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委屈也罢,不委屈也罢,都已经是前世的事情,现在他有眼前的她。 她会哭会笑会撒娇,会冲他发脾气,会替他缝衣衫,会软软糯糯唤他的名字,会踮起脚尖亲吻他。 魏珞弯了唇角,捉住她的手,轻轻摩挲着,“没委屈,没有前世哪里来的今生?” 呃,竟然还说出一句这么有涵义的话。 杨妡失笑,晶晶亮的双眸凝在他脸上,“阿珞,那你别忘了,中元节早早来接我。” “好!”魏珞重重地点点头。 *** 魏珞迈着轻快的步伐从竹山堂出来,只觉得天格外蓝,树格外绿,蝉儿的鸣叫格外好听,及至回到秋声斋,脸上的笑意仍未散去。 安平瞧见,笑盈盈地迎上前,“魏大哥今儿心情格外好?我正有事相求,大哥下次休沐是上元节,能不能带我去庙会逛逛,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呢?” 尾音上扬,又特意拉长,带了女子独有的娇声。 魏珞皱下眉头,“我要跟杨姑娘去广济寺。” “广济寺?”安平惊喜地睁大眼睛,“张大娘说广济寺有个佛法高强的大师,我想问问他我亲戚的下落,能带上我一道去吗?正好我也想认识一下杨姑娘,听说杨府姑娘都知书达理气度极好。” “不能,不方便。”魏珞不假思索地拒绝。 安平脸色僵了僵,很快又露出笑,“魏大哥真是,是怕杨姑娘害羞?” 魏珞淡淡道:“她是伯府姑娘,并非什么人都随便见的。” 安平的笑容险些挂不住,心里暗暗道:不过是个伯府姑娘,论起来我还是瓦剌公主呢。岂不比她身份更高? 可转念一想,自己是在万晋朝,无论如何不能泄露自己的真实身份,那股子心气顿时散了。 安平闷闷不乐地回到西跨院。 腊梅见她脸色不好,关切地问:“平姑娘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安平心中郁气怎好对腊梅说,只得强作出笑颜,“刚才日头底下站久了有些头晕,对了,你打听到魏大哥喜欢吃什么没有?” 腊梅笑道:“祖母说三爷不挑食,什么都吃,但是最喜欢的还是肉骨头和酱牛肉。” “明天魏大哥就回军营了,等他下次回来,咱们多买几块肉骨头炖着吃。你还知道魏大哥喜欢别的什么东西吗?” “别的?”腊梅皱着眉头想了想,“他不爱穿新衣裳,也不爱看书,除了张弓射箭然后就是跑马,还喜欢刻东西。三爷还刻过一只小狗给我,非常好玩,可惜我没带来。” 安平细细琢磨着,射箭跑马这些跟她不沾边,可刻东西……她以前家里养过鸡鸭鹅,还有牛羊狗什么的,她用面团捏几只小动物倒是拿手,说不定魏珞就喜欢这些呢。 安平打定主意,趁魏珞上衙这阵子,定要好生准备一番,让他另眼相待。 要是还不行,就只能先把生米煮成熟饭了。 她对自己的姿色非常满意,以往在村里,就有不少后生想撺掇着她往高粱地里钻。 只可惜那些后生都是不着调的,没有一个能担起事来。 比起魏珞更是差得远。 秋声斋人少,尤其夜里,张大娘回家照顾小孙子,腊梅早早就睡熟了,而魏珞又从来不留承影与泰阿伺候。 自己身在西跨院,有天时地利之便,为何不利用起来? 魏珞浑然不知他已成了安平的目标,他正思量青枝的事情。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很显然青枝都不是个省心的。她虽然被杨妡的话语震住,有撵出了杨府,可谁知将来会怎么样? 兴许兜兜转转中,又回到杨妡身边呢? 但凡有一丁点的可能,魏珞都不愿意冒险,况且想到青枝竟然将主意打到杨妡头上,心火就压不下去。 他叫来承影吩咐道:“去打听打听杨府五六天前撵出来一个叫青枝的丫鬟去了哪里?先让包有访听着,实在找不到就请蔡七帮个忙,尽快把人找出来。” 承影应声好,又问道:“找出来怎么办?” “远远地把她送到四川或者贵州去,最好给她找个尼姑庵容身。” 也免得再祸害好人家的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我家猴儿们期末考试,考完一定要happy一下,我不确保一定更新。 请妹子们见谅,若是晚了请不要等,后天看也是一样~~~ 现在考试季,上学的妹子们都好好复习功课,争取考个好成绩。么么哒! 第125章 当铺 魏珞曾经听他麾下一个从四川来的军士说过, 他有个同乡在山中迷路借宿尼姑庵,不成想那庵堂却是个淫窝, 把同乡剃了头穿上尼姑袍囚禁于庵中,夜夜与之宣淫, 险些送命, 幸得四五个猎户经过才将之解救。 也有军士说,有些庵堂里的姑子并非真心皈依佛门,反而打着修佛的旗号来行不轨之事。也有青楼出身的女子年老色衰被人所弃,就投靠庵堂做尼姑。 这种人看上去一本正经清心寡欲的, 其实心性最淫, 见到男子就眉来眼去地勾搭, 勾搭不成, 就两两勾搭着磨镜。 青枝去这种地方正是适得其所, 最好不过。 承影领命自去布置,魏珞则又回到军营当差。 而杨姵听说杨妡要去庙会羡慕得不行。自从她定下亲事这四年多,出门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更没有机会去灯市或者庙会等热闹地方过。 果然是有得必有失, 嫁进宗室固然风光, 可失去的东西也不少。 杨妡笑着安慰她, “你想要什么, 想吃什么,尽管说出来,我给你带。对了,等成亲以后, 你可以撺掇着王爷一起逛,那会儿就不用忌讳什么了。” 杨姵想想,觉得机会渺茫。 教她规矩的彭姑姑曾经说过,王妃是宗室中人,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皇室体面。即便有机会去护国寺,那也得跟其他命妇一样规规矩矩地跟在皇后身旁往大殿听经,进出都有轿子,周遭里三层外三层除去禁军就是宫女。 别说吃小食了,就是逛逛摊子也别指望。 钱氏也知道杨姵心思,但实在没办法。 作为未来的瑞王妃,杨姵德行不能有半点闪失。庙会上人多纷杂鱼目混珠的,倘或磕着碰着或者有点纷争,传出去就是大事,尤其还有李、王两家人时不时紧盯着。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杨姵拘在家中,哪里也别去。 杨姵岂有不明白的,只得强颜欢笑继续回屋绣衣裳。 与杨姵一样闷闷不乐得还有安平。 安平手上并不宽裕,只七八两银子,都是她哥临终时留给她的遗产。 上次给魏珞做衣裳,她咬牙用掉半数买了匹昂贵的灰蓝色潞绸,如今手上只余四两多。 好在张大娘及时地送来了月钱,还说往后每个月都有。 安平长在乡间,还以为是魏珞体贴她,特意送给她的零花钱,高兴地不行,侧眼一瞧旁边腊梅也拎着半吊钱,那欢喜就减了些,笑着问道:“大娘,月钱是怎么回事,我吃住都在家里,用不着这么多钱。” 张大娘解释道:“大户人家都是这样的规矩,从主子到奴才,每月都发点零用钱。就像隔壁魏府,毛老夫人每月三十两银子……” “三十两银子?”安平惊呼一声。 张大娘笑笑,续道:“秦夫人每月二十两,诸人依次递减,像姑娘小姐们则每月四两或者五两不等,这是主子。当奴婢的也是各不相同,外院大管事每月十两,比几位少爷都多,贴身伺候姑娘的大丫鬟则每月一两,小丫鬟则是几百文钱,各人不一样。” 安平掂着手中八百文钱,眼珠子骨碌碌转一转,问道:“大娘每天这样辛苦,魏大哥肯定不会亏待大娘吧?” 这是变着法儿打听张大娘的月钱。 张大娘人老成精,又在魏府当过多年的差,哪会不明白这个弯弯道儿,笑着答道:“身为下人就该尽心尽力地伺候主子,没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月钱多少都是主子恩典,即使不给也没什么可挑理儿的。” 安平套不出话,顿时觉得手里沉甸甸的铜钱也不像适才那样好了。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聊胜于无。 而且,张大娘不也说过,有些奴才的月钱比主子还多。 她吃住都不花钱,细算起来,八百文也能做不少事情,当务之急就是添置两身漂亮衣裳。 安平现下衣裳不多,有两身是从宁夏带过来的,不但衣裳式样土气,质地也不行。 再有就是回京途中,魏珞吩咐承影买的两身,可一个小厮哪里会买衣裳,衣裳料子还算不错,大小却差得太多,又是素色的,上面别说绣花,就是连片叶子都没有。 她根本没法穿,还是上个月身子爽快了些,才把衣裳改得合身了些。 要想引得魏珞注意,自然就是要先打扮得好看。 想到此,安平满脸堆起笑对张大娘道:“大娘几时有空,咱们再往绸缎铺子转转,我想买半匹布做件秋天的袄子。” 张大娘想想她的宝贝孙子柱儿快五岁了,以往都是改了大人的旧衣给他穿,这会儿过生日,不如就给他做件新衣裳,顺道自己儿子也该添件衣裳了。 两人商定好,将屋里收拾妥当,跟泰阿知会一声,又吩咐了腊梅看家,就结伴往离府不远的白马巷子走。 白马巷子说是巷子,其实跟条街也差不多。 路面不算宽,可密密匝匝的全是铺子,吃的穿的用的,应有尽有非常热闹。 安平留心看着经过的路人,她们长相极少能有比得过自己的,可打扮却比自己好太多,最起码都没有人穿自己身上的这种土布。 越比越觉得自己可怜,越觉得心酸。 张大娘有相熟的铺子,直接就走了进去,选定一匹亮蓝色的棉布,花了四十文,此外还饶了块墨绿色的缎子布头,打算给柱儿做鞋面。 安平则选定匹湖绿色的棉布,花了三十文裁下来半匹,比她预想得要便宜些。 选定布料,两人打算买些骨头回去炖。 正往生肉摊子走时,安平忽然瞧见路旁一家绸缎铺子,门口当招牌挂着的布料。 布料是极浅的粉,被风扬起来,似西天云霞,又像杏花堆烟,轻柔飘逸,单是这样瞧着已然让人移不开眼,若是裁成裙子穿在身上,岂不像是漫步在杏花春雨中,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伙计看安平入神,唇角咧一咧没作声,也没想着驱赶她。 这布料叫做霞影纱,十五两银子一匹,他天天迎来送往,看安平穿着就知道她买不起。不过她长得漂亮,漂亮姑娘总是让人格外宽待。 她既然想看就让她多看两眼。 安平其实买得起。 当年宁荟离开时,除了给收养她的那户人家抚养费外,还给了安平一支簪。 簪是竹子的,就是普通的湘妃竹,雕工也粗糙,簪身粗大,簪头刻成梅花状,在乡村集市上经常可以见到,三两文钱就可以买一支。 安平这支却不同,竹簪是空心的,里面藏着支玉簪。 宁荟曾千叮咛万嘱咐道:“这玉是古玉,别看细小,可值百两银子不止,你好生收着,等走投无路的时候拿出来救急所用。” 因为簪子太过平常太不起眼,别说她的养母没惦记着要,就是儿时一同玩耍的小伙伴也没人抢,所以安平很顺当地留在了身边。 现在算不算是紧急时刻呢? 安平盯着布料想象自己穿上衣裙的样子。 听说杨姑娘长得很漂亮,可自己相貌也不差,如果穿着这样一身衣裳,魏珞定然也会看得错不开眼珠吧? 然后再整治两个小菜,备上一壶酒。 半醒半醉时候,谁能保证会不会发生点什么? 安平打定主意,对张大娘道:“我内急,想小解,大娘先去买骨头,我待会就过去寻你。” 张大娘不疑有他,点点头径自往前走,安平寻个偏僻地方趁人不注意掏出竹簪,拔开机关,将里面玉簪倒出来。 白马巷子有两家当铺,安平打量片刻挑了家顺眼的走了进去。 朝奉一扫她的穿着心里有了数,爱答不理地问:“来干什么?” 安平递上簪子,“有急用,当点银钱。” 朝奉细细扫一眼玉簪,唱道:“杂玉簪子一支,五两。” 那边票台正要记录,安平沉声道:“八十两,少一两不当。” “八两,”朝奉掀起眼皮打量下安平,仍是懒洋洋地说。 “八十两,”安平面不改色重复一遍。 “最多十两,爱当不当。” 安平拿过玉簪,冷声道:“至少五十两,如果少于这个数,我就不当了。” 朝奉道:“四十两是死当,若是想赎回去,就只能当二十两。半年内拿着三十两银子来赎。” 二十两是本钱,另外的十两是当铺的保管费。 真是太黑了! 可成败在此一举,只要能打动魏珞的心,以后何愁没有银钱使用。 安平咬咬牙,“那就死当!” 朝奉将玉对着光又细细看一遍,取出两张银票递过来。 安平认识得字不多,不相信银票,只信得过白花花的银元宝,便道:“我不要银票,要现银。” 朝奉轻蔑地撇撇嘴,换成了四只十两的银锭子。 安平咬了咬,是真的,将银锭子揣进怀里出了门。 “又赚一笔,至少六十两,”朝奉笑着正要将玉簪收起来,忽觉眼前一黑,却不知何时进来个彪形大汉正站在案台前,挡住了外头的光。 大汉手里拿着把短匕,他轻轻朝刀锋吹了口气,气定神闲地将短匕往桌面一插,短匕顿时进去了大半。 朝奉头皮一凉,赔笑问道:“好汉是要当东西?” 大汉轻轻将短匕提起来,无意识地玩弄两下,淡淡道:“把方才那姑娘当的东西交出来……要是老实,我如数给你银子,如果不老实……”手轻轻一划,核桃木的台面顿时掉了一个角,“不知你的脑袋是不是比这台面还硬?” 第126章 巧遇 朝奉咧开嘴笑道:“那姑娘是来打听人的, 瞧她穿得一副寒酸样,怎可能有东西往外当, 好汉想错了。” “当真?”包有隔着案面揪住朝奉胸前的衣襟,将他拉至案面上,锋利的短匕平压在他脸颊,扭头问票台, “朝奉说的是真是假?你要说错了,我再问问其他人。” 票台筛糠般抖个不停, 吱吱唔唔道:“那姑娘, 那姑娘确实是来……” 朝奉知道票台素日是个胆小的,必定要抖搂出来,连忙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我说,我说。” 包有松开手, 冷喝道:“拿来!” 朝奉战战兢兢地将玉簪递过去,“就是此物。” 包有一把夺过去,收在怀里,转身扬长而去。 安平得了银子, 先找到张大娘一起将骨头跟先前买的布匹送回家,偷偷将两锭银子藏起来, 又借口想买支簪子戴再度溜到白马巷子。 有银子傍身,安平底气足了许多,颐指气使地吩咐伙计将霞影纱裁出半匹, 又格外占了半寸宽的便宜。 料子极轻极软,握在手里感觉不到半分重量。 而且悬挂起来时,粉色浅的如同暮春时的桃花,可这般叠在一处,那粉就浓艳而热切起来,像初夏的石榴花。 安平会裁衣裳,以往也替养父母做过,但那都是几文钱一匹的粗布,且乡野人家不讲究式样,只要厚实耐穿就行。 现在七八两银子的东西攥在手里,安平真不敢下剪子。 正思量着,忽然瞧见巷子对面有家裁衣铺子,看样子生意还不错,连着好几个穿着很漂亮的年轻女子结伴进去。 安平打定主意便要过对面,恰此时,也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辆黑头平顶的马车,直直朝她驰来,车夫见路旁有人急忙拉紧缰绳,岂知车速太快,根本慢不下来。 幸好安平反应够快,侧身躲了躲,马车擦着她肩头掠过,撞得她生疼,手一松,轻柔娇嫩的霞影纱便掉在地上。 再捡起来,上面已经沾了土。 安平气急,怒喊道:“你赔我!” 马车里隐隐传来男女的低笑声,有女子掀开车帘扔出一锭银子,轻蔑道:“不就块破布,这银子赏你。” 银锭子砸在地上“咚”一声。 安平捡起来感觉挺沉手,跟自己十两的银锭子差不多,足以抵消她的霞影纱,这才感觉舒畅了些,抖净布匹上的尘土,慢慢走进裁衣铺。 而马车上的男人却“咦”一声,探头向后望去。 蔡星竹一把将车帘放下,嗔怪道:“怎么,看那姑娘漂亮想下去搭讪搭讪?”嘴里说,却扬声吩咐车夫,“快点赶车,别磨磨蹭蹭的。” 见马车已走远,薛梦梧暗暗将街道名记在心里,笑着揽过蔡星竹肩头,手指挑着她的下巴,调笑道:“一股子酸味,吃醋了?” “谁吃醋啊?”蔡星竹嘟着嘴,一双凤眼水波盈盈,“咱们赶紧去挑纸墨,挑回来没准那姑娘还在裁衣铺,你们巧遇一回,或者来个英雄救美什么的。” “小醋坛子,”薛梦梧低笑声,俯身堵住了她的嘴,手指自她衣襟探进裙里,脑中却浮现出适才惊鸿一瞥的身影。 仓促间,他并没看清安平的面容,却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般。 薛梦梧本名孟林夕,也是中原人与瓦剌人结合而生下的孩子,很小的时候爹娘就死在边境战乱中,他被苏哈木所救,带回了宫殿。 苏哈木本是将他作为奴隶,但他聪明伶俐,很快展现出过人的才智,苏哈木爱才,又胸怀大略,特地重金请了个汉人师傅教授四个儿子文攻武略和琴棋书画。 薛梦梧就是苏哈木儿子们的伴读。 他在苏哈木的宫殿里生活了十好几年,与苏哈木一家人都极为熟悉,自然也包括宁荟。所以,苏哈木才派他到中原来刺探消息,顺便打听宁荟的下落。 亦不剌山的地形图倒不算大事,因为亦不剌山离苏哈木宫殿不过百里,就在眼皮子底下,万晋朝的军队绝对不可能打到这边来。 但要是落在万晋人手里,自然也并非好事。 凭着薛梦梧对苏哈木一家人的熟悉,凭直觉就推测出安平十有八~九是宁荟跟苏哈木的孩子。 他有心下车观察一番,但蔡星竹也不能得罪。 蔡七在兵部任职,少不得能知道些重要消息,而蔡星竹打定主意要嫁个五军营的军士,准备成亲后偷腥。 他与蔡星竹已经两三个月不见,蔡星竹估计旷得厉害,若真是冷淡了她,依她水性杨花的品行,没准会勾搭上别人。 两相权衡,薛梦梧不舍得放弃这么块大肥肉,好在已经知道那姑娘往裁衣铺子做衣裳,一件衣裳最快也得七八日才能做成,等回头他打听下伙计,到了约定日子在附近等着就是。 薛梦梧没想到得是,安平并没有在裁衣铺子里做,原因就是要等七八天,而她等不了,她要赶在魏珞这次休沐之前就穿上身。 所以,她花了六十文钱请铺子里绣娘给自己量了身,按着时兴式样裁出来,她准备回去自己缝。 因为料子贵重,安平又打定主意往精细里做,一连几天都闷在屋里没有露面,连一日三餐都是腊梅送进屋子里的。 张大娘见状不免有些怨气,暗暗嘀咕道:“都是奴才,叫一声平姑娘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可她毕竟生性宽厚,只在心里不满,并没有显在脸上。 安平熬了三个昼夜终于赶在第四天缝好了。 裙子穿上身,如云霞似堆烟,轻盈得如同桃花仙子,连她自己都惊呆了,对着镜子愣怔了许久。 只是连日熬夜,神情略略有些憔悴,眼底也带着青色。 安平又养了两天,第六天早上便觉精神抖索容光焕发,而这日魏珞便要回来。 通常魏珞酉初回府,酉正用饭,戌正时分则往后院打拳,约莫半个时辰到亥初就擦洗睡觉。 张大娘则酉正伺候魏珞用过饭就回家。 七月的天,日头还长着,酉时仍未黑天。安平眸光转一转,往厨房里对张大娘道:“柱儿病着,大娘先回去吧,等魏大哥吩咐用饭,我跟腊梅端过去就成。” 柱儿不知道是吃坏了肚子还是夜里睡觉受了凉,早起时有点腹泻,张大娘心里也惦记着,便没推辞,摘下腰间围裙急三火四地走了。 安平笑笑,赶紧回屋缓上霞影纱的裙子,又散开头发重新梳成个堕马髻,鬓边插支买布料那天一道买的鎏银簪子,缓缓去了厨房。 腊梅正费力地端着汤盆,“承影哥哥过来说爷吩咐晚饭了。” 安平忙接住汤盆,“当心烫着,我端过去就行,你把碗筷拿着。” 腊梅到橱柜里寻了三双筷子三只碗,跟在安平身后,瞧着她袅袅娜娜的身姿羡慕地说:“姑娘的裙子真好看。” 安平抿抿嘴儿,“我还剩下点碎布,等空了给你做朵花儿戴。” 腊梅脆生生地答应着,“谢谢姑娘。” 魏珞策马回来热出一身汗,刚把外面衣裳脱下,换了件家常穿的圆领袍。袍子也是杨妡做的,用了月白色的暗花纱,袍边和衣领处都绣着翠绿色的竹枝,既雅致又好看,而且穿在身上非常清凉。 想象着杨妡垂首绣花的情景,魏珞心里就像喝了杯湃在井水里的杨梅汁,从里往外地畅快,面上也不由带了笑。 安平瞧见他的笑容,唇角弯了弯,将汤盆放在桌上,轻轻柔柔地道:“今儿炖了猪骨汤,外面浮油都撇去了,一点都不腻。剔下来的肉用蒜泥拌了,待会就送过来。” 魏珞没作声,只淡淡地点了点头。 安平丝毫不介意,扭着腰身回厨房端别的菜,一来一回竟走了四趟才把饭菜端齐全。 承影看得眼发直,悄声道:“平姑娘今儿格外好看,跟换了个人儿似的。” 魏珞抬头扫了眼安平的背影,心道:这还算好看,离杨妡差远了。 杨妡也有这种差不多颜色的裙子,配上那只珍珠花冠,漂亮得好似下凡而来的仙子,而且杨妡走路姿势也好看,脊背挺直,双肩端平,身子明明不动,可腰身却颤颤巍巍得自带三分娇媚,远非安平这般扭捏作态可以相比的。 不过这也没必要当着承影的面前说。 魏珞大口大口吃完饭,走进内室掌了灯,从怀里掏出张纸片。纸片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两个鬼画符。 那天包有得到玉簪,颠颠跑到京郊交给魏珞。魏珞对着日光好一个看,隐约觉得上面有字,可什么字却瞧不出来。包有又带回京都,寻了家银楼。 银楼里有专门往首饰上刻字的匠人,他们手里有种自番邦泊来的透镜,能把小字变成大字。 匠人一手拿着透镜看,一手将上面的图样照猫画虎地描了下来。 魏珞大致认识几个番文,上面写得是——苏和。 苏和是苏哈木的父亲,显然这玉簪是苏和传给苏哈木的,那就说明了魏珞的猜测没错,安平就是苏哈木的女儿。 她既然有这支簪,没准儿也会知道其他物品的下落,还有那只木匣子。 可是她到底藏在哪里,怎样让她开口呢? 魏珞伸指轻轻弹了下簪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妹子们投的霸王票和浇灌的营养液,谢谢~~ 第127章 软钉 簪身轻颤, 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听就知道是好玉。 魏珞早在刚见到安平时就派人去她生活的村子打听过, 可地动之后,村子房屋倒塌无数几乎成了废墟,存活下来的没有几人。 他只听说十几年前有个外乡女人独自带个女孩,女孩长得挺瘦, 外乡女人怕带在身边养不活就托付给村子里的田家。 田家夫妇非常老实,这些年一直把安平当亲闺女待, 半点没委屈着她, 而她亲娘也没再来找过她。 魏珞曾经猜测,当时安平年纪尚幼,兴许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如今看来,安平应该早就知道了, 否则,田家一贫如洗怎可能有这样品相的玉簪? 既然知道, 那就好,只要用心思总能从她嘴里抠出来。 魏珞在思量办法,旁边西跨院安平也没闲着,正对着镜子往脸上涂脂抹粉, 一边抹一边也在思量。 依她对魏珞的了解,他就是个半点不解风情的粗糙男人, 自己贸贸然请他过来吃饭肯定行不通,还得找个合适的借口。 用什么借口呢? 道谢没用。 上次她特意做的袍子就被无情地拒绝了,她既舍不得送人, 更舍不得丢掉,只好收在了箱笼里头。 那就有事相求吧。 在宁夏时,他就是见她陷入困劲走投无路才出手相助,带她去了镇远关。他这样性情的男人,兴许就喜欢锄强扶弱匡扶正义。 理由也是现成的,她要找自己亲生的娘亲。 如果能找到最好,她们母女相认,即使找不到也没关系,她不就有正当的理由留下来了? 安平主意打定,去厨房快手快脚地凉拌了一道黄瓜片,又把先前张大娘买的一坛子酒抱回屋。想一想,觉得还差点什么,寻思一下准备往墙外摘几串葡萄。 魏珞去宁夏前栽了两架葡萄,去年就开始结果了,但稀稀落落的没有几个。泰阿特地寻了个果农修剪了枝叶,今年倒是硕果累累,结了好几十串。 还在泛绿的时候安平就惦记着了,这些天绿色已经褪去,变成了紫色,想必也差不多能吃了。 等洗上一碟,她跟魏珞一边喝酒一边吃,该是何等旖旎! 安平找出平常做针线用的剪刀,拿一只竹篮,扭着腰身就往墙外走,正选中一串最大最紫的刚要伸手去剪,忽听有人厉声道:“别动!” 却是素日不太爱说话的泰阿。 安平疑惑地问:“怎么了?” 泰阿放缓声音,“葡萄还没熟透,爷说等熟了头一茬要送去给杨姑娘的。平姑娘稍等几天,等挑完剩下的,就可以随便吃了。” 安平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讪讪地收回剪刀,勉强挤出个笑容,“魏大哥对杨姑娘真好,几串葡萄也留着。” 泰阿笑笑没作声,默默地站在葡萄架旁看着安平,好像一眨眼安平就会偷摘葡萄似的。 安平心塞不已,低着头回了屋子,好半天才吐出一口郁气,重新对着镜子挤出个笑容,抿抿唇儿,片刻扭着腰身往外面走。 魏珞已经在打拳了。 他赤着上身,只穿件松垮的窄腿裤子,猿臂蜂腰生龙活虎,一招一式虎虎生风,动作如行云流水,极为好看。 尤其在清朗的月色下,他的身姿越发矫健,胸背上的汗珠被月光映着照射出细碎的光芒,动人之极。 安平远远地隐在树荫下屏息瞧着,心怦怦地跳得厉害。 好容易等魏珞打完要去井边提水,安平提着裙角跟过去,低声道:“魏大哥,我有一事相求,能否请您帮个忙?” 清凌凌的夜里,周遭都是松柏树的清香,突如其来地扑进一股说不出的刺鼻香气,魏珞眉头皱了皱,问道:“什么事情?” 没有一口回绝就说明有眉目。 安平心头暗喜,咬住嘴唇为难道:“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魏大哥先洗浴,过会儿到我屋里再给大哥细说。” 话虽如此,却不离开,仍在旁边站着。 魏珞也不理会,提了井水上来,往边上走两步,当头浇下来。 井水激起地上尘土四溅开来,安平这才醒悟到,赶紧后退两步,扯起裙角瞧,月光虽亮,却瞧不清真切。 魏珞扫一眼淡淡道:“你先回吧,我待会就去。” 安平得了这话慢慢往西跨院走,却又不十分放心,便站在门口等着。 没多久,魏珞已穿好衣衫阔步而来。 因头发是湿着,他没有束,只胡乱地披散在肩头,使得整个人多了些不羁与狂放。 安平柔声道:“大哥怎么没绞干头发,这样散着怕是会生病,进屋我给大哥绞一绞吧。” “不用,”魏珞仿似才想起来,止住步子,道:“夜深人静不方便进屋,就在这里说。” 月色虽好,可屋里还摆着酒菜,安平笑一笑,“夜风寒凉,我觉得有些冷,还是进屋吧。”当先进去。 魏珞心底坦荡,随后跟上。 腊梅早就去睡了,屋里并没点灯,可因月色明亮,并不显得黑,反倒添了些朦胧之美,比灯亮着更具意境。 这样的月色,无端地就让人心里骚动不已。 安平眸光转一转,假作四处走动着寻找火折子,及至魏珞身边“哎吆”一声作势要倒。 她本以为魏珞无论如何是要伸手相扶的,这样她就可以趁势扑进他怀里。 温香软玉抱在怀,她不信魏珞会推开她。 岂知魏珞不但没扶,反而退后一步,任由她摔在地上,而他居高临下凉凉地问,“平地上怎么会摔了,是不是腿脚的问题?你平常走路也不稳?听说一脚高一脚低的人容易摔,得空请个郎中来瞧瞧吧?” 这什么意思,合着她平常走路稳不稳,他根本就不知道,也没看见过。 张口就说她一脚高一脚低。 这个时候不应该是伸手把她拉起来吗? 安平满肚子都是郁气,咬咬牙,双手撑着地面起来,“是裙子太长不小心绊了下。” 魏珞犹不放心,开口道:“你再走两步,走两步看看是不是脚的毛病。” 安平急忙否认,“不是,我腿脚没毛病……就是摔着了痛得厉害。”声音低颤,带着浓重的泣意。 魏珞却似没听出来一般,“没事就好,真有病的话不太好治。” 安平摔得不重,可着实也疼,一瘸一拐地寻到火折子点了蜡烛。 烛光昏黄,顿时将清冽的月色逼退到门外。 魏珞扫一眼桌上摆着的酒菜,在旁边坐下,问道:“你有什么为难事儿?” 安平皱着眉头揉膝盖,“大哥有没有伤药,我怕见了血,是不是擦点药比较好?” “就是平地摔了跤转天就好,用不着擦药,也死不了人……甘肃地动时,多少人被压断胳膊摔断腿不照样活着。” 安平被噎得哑口无言,片刻才道:“我确实有件为难事儿,大哥恐怕有所不知,田大壮并非我的亲生兄长,我爹娘也不是我的亲生爹娘。” 魏珞一凛,神情严肃起来,凝神听着。 安平却又闭口不言,伸手抱起酒坛子给自己斟上半碗,又给魏珞满上,低声道:“每每想起来我都觉得伤心,大哥陪我喝一碗吧。” 魏珞盯住她眸子看了看,端起碗抿了一小口。 安平也浅浅抿了抿,续道:“我娘本是京都人氏,嫁到宁夏去了,生下我之后家中突遭变故,我爹因病过世,我娘跟我相依为命生活非常清苦,这时候又收到京都舅舅的信,说外祖母病重,想见我娘最后一面。我年纪尚幼,从宁夏到京都又路途遥远,我娘便把我托付给田家二老,说最迟不过三年定然来接我,谁知一晃眼就十几年过去了。我托大哥带我回京就是想打听我娘的下落……” 这番话真假参半,若非魏珞已知她身世,没准真能让她瞒过去。 魏珞正巧也是要找宁荟,当下满口答应,“我可以帮你找,不过你娘生成什么模样,名讳是什么,差不多多大年纪,你身上有没有信物?” 真没让她猜错,魏珞这种男人还就是爱逞英雄,根本没有儿女情长的心思。 安平思量番,开口道:“我差不多十一二年没见到我娘了,记得她应该是三十岁左右,相貌跟我有七八成像。至于信物……” “大哥看这个成不成?”安平取出那只空心竹簪,走到魏珞面前,忽然就朝着他怀里扑过去。 魏珞因是坐着,又完全没想到她会来这一出,只来得及侧开身子,却让安平端端正正地坐在了他的腿上。 他常年习武,腿上肌肉紧实坚硬,安平像是一屁股坐在石头上似的,只觉得硌得生疼。 魏珞腿上突然有这么温软的身体压着,有片刻的恍惚,可紧接着闻到那股刺鼻的香气,顿时清醒过来,一把将安平推了出去,站起身怒喝道:“平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安平又摔了一次,却没像先前那般哀哀喊疼,而是站起来,倔强地仰起脸,对牢魏珞眼眸,镇定地说:“我喜欢大哥……” 第128章 缠绵 这副样子, 倒有了些杨妡气恼时候的情态。 魏珞愣一下,只听安平续道:“大哥先后数次伸手相助, 待我恩重如山,安平无以为报,愿做牛做马侍奉在大哥身旁。” “此话当真?做牛做马也愿意?”魏珞重复一遍。 “是!”安平咬着唇毫不犹豫地回答。 魏珞淡然一笑,“那明天让泰阿写个卖身契, 以后你好生伺候夫人。” 安平惊讶地瞪大双眸,迟疑着问:“大哥……是在说顽话?” 魏珞轻蔑道:“把你那些小心思收了, 老老实实地把真相说出来, 我愿意给你找个忠厚老实的人家嫁过去,要是你不愿意嫁,在府里住着也成。可要是再这样……”顿一下,恨声道:“我就是把你扔到后院水井里也不会有人说半句闲话, 不过就只是可惜那一井甜水了。” 魏珞身形高大,说话时俯瞰着她, 双眸如寒星,又似即将出鞘的剑,散发出阵阵冷意。 安平顿时吓出满身冷汗,手掌无意识地攥了下, 哆嗦着问:“大哥说的什么真相?” 魏珞从怀里掏出玉簪,轻轻拍在桌上, “这是你的吧?是你亲娘给你的?” 烛光摇曳,上好的古玉发出温润晶莹的光芒。 安平倒吸一口凉气。 这分明就是她前不久当掉的簪子,怎么会落到他手里?难不成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落在他眼里了? 而且还问这样的话, 是不是自己的身世也瞒不住了? 安平身子抖了抖,尚未散去的汗忽地一下子又冒出来,很快地汇集到一处,顺着脸颊缓缓往下淌。 定定神,颤声回答:“是。” “她还给了你什么?” “再没有了,”安平摇头否认,“那时候我还小,我娘说我身上带太多东西并非好事,反而会招来杀身之祸,就只给我这支玉簪,而且还是藏在木簪里头,说留着危急时候用。” 魏珞想想也是。 宁荟身怀六甲却能凭一己之力从马哈木身边脱身,其心智定非寻常女子可比。而当时安平要寄居在他人家里,显然不可能让她随身携带金银物品。 只他犹不死心,又问:“那你见没见到一只樟木匣子?” 安平蹙眉细细地思量着。 宁荟走的时候是秋天,她记得清楚,田野里草叶都枯黄了,枝头的树叶扑簌簌往下落。她们住在镇上一间小客栈里,屋里没有蜡烛,点了盏豆油灯。 灯光昏暗,只能照亮桌面那一小块地方。 宁荟取出那只樟木匣子来,匣子不大,只比安平的手掌长一点点。 甫打开,里面珠光宝气金光灿灿,照得她的眼睛都花了。 宁荟却很淡定,轻轻道:“这一匣子珠宝又怎能抵得过近百条人命和十几车的货物?”说着,就取出那只玉簪,当着她的面儿放进木簪中,手把手教她如何打开如何合拢,最后戴在她头上,细细叮嘱,“记得别随意让人动,这簪子看着没什么,可份量掂起来却不一样。” 她听话地点点头。 宁荟又挑出两支金簪,剪成一段段,最后将诸样物品尽数放回匣子里。 匣子漆了清漆,盖子上雕着展翅雄鹰,左下角还绘着两个画符般的字。 宁荟见她注意,特地解释给她听,“鹰是苏哈木部落王者的象征,这两个字是苏哈木父亲的名讳——苏和,也是上一代部落首领。” 安平瞟一眼魏珞神色,如实答道:“见过,匣子不算大,上面绘着雄鹰,角落刻着苏和的名字。可我真不知道匣子在哪里,要想找的话,只能问我娘。” 魏珞盯牢她眼眸瞧了瞧,觉得她不似作伪,神情缓了缓,“以后本分些,记着你的身份……我说过的话算数,只要你老实,我可保你性命无虞,倘或你再无事生非,依你的身份,想在我万晋王朝平安地活下去也不容易。” 犹豫下,忽然想到薛梦梧,又吩咐道:“没事少出门,免得被人看破身份。若是有人搭讪,只咬牙不认便是。” 安平垂着双手,低眉顺目地应道:“是!” 魏珞再不瞧她,昂首阔步离开。 过了好一会儿,安平才缓过神来,瞧着桌上分毫未动的小菜,只觉得后背心湿漉漉的,冷汗濡湿了小衣泛出凉意,冰寒刺骨。 原来,魏珞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份,在防着她警戒着她,而她就像一个没脸没皮的跳梁小丑。 可思及魏珞临走时那几句话,虽是告诫,可也隐约有关心之意,而且身为瓦剌人的后代,他竟然还允她留在府里,魏珞并不一定完全对自己无意。 兴许成亲之后,他开了窍,反而会明白自己的好。 杨姑娘再漂亮也只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而自己已经十八了,正是女子最美好的年纪。 安平冰冷的心又渐渐热络起来。 她总是还会有机会的。 第二天,魏珞起了个大早,将事情跟泰阿交待一番,屁颠屁颠就去了杨府门口等着。 门房见到他忙作个揖,“表少爷早,我让人进去回一声?” 魏珞怕杨妡着急吃不好饭,笑着摆摆手,“不用,我左右无事,多等会儿也无妨。” 门房点头应是,可总觉得不妥当,过得半柱香的工夫,偷偷打发个小厮往二门里送了信。 杨妡刚吃过饭,正对着镜子梳妆打扮,听得丫鬟回禀,知道魏珞是着急见她,不由弯了唇角,笑道:“我知道了,待会儿拜别爹娘就出门。” 杨妡不愿魏珞久等,极快地拢了头发,又往二房院知会声,带上红莲走出角门。迎面就瞧见魏珞意态悠闲地坐着车辕上跟吴庆说着闲话,他穿着灰蓝色袍子,里面是月白色中衣,两条腿又直又长,脚上一双皂底粉靴,无意识地蹭着地面。 见到杨妡出来,他立刻跳下车辕,急急地迎上前,半点没有宣武将军的气势,反而就像是她的一个仆从。 “表哥早,等久了吧?”杨妡笑着屈膝行礼。 她今天穿天水碧的袄子,月白色罗裙,裙摆缀了襕边,绣着嫩黄色的忍冬花,乌黑的秀发绾成高髻,斜插着两朵赤金嵌青金石的发钗,整个人看起来淡雅如菊温婉似月。 魏珞毫不掩饰眸中的惊艳,笑道:“我也刚来,早点走,路上不热。” 旁边门房听了,嘴里“啧啧”两声:都等了小半个时辰了,还说刚来,真是没法说,没法说。 吴庆抱过车凳来,魏珞托着杨妡的臂扶她上车,不可避免地闻到她身上清幽的香气,似梨花的清冽,又有桂花的甜腻,非常好闻。 及至杨妡坐定,魏珞翻身上马,催促着吴庆快马加鞭直奔广济寺。 刚下车,便见寺中白幡飘扬,一片肃穆。 杨妡忽然生出个不好的念头,急步走进山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守门僧人双手合十,“方元大师昨日圆寂了,方丈正领着众弟子诵经,近七日不接香客,施主请回吧。” “方元大师于我有恩,请容我进去上炷香,”杨妡请求道,“我是文定伯府五姑娘,空净师傅认得我。” 僧人见她言语恳切,并不为难她,伸手做个“请”状,“阿弥陀佛,施主请!” 杨妡匆匆赶去静业堂,却不见先前的沙弥,叫几声“空净师傅”,也无人应答。杨妡只得擅自进入,只见院中那株原本枝繁叶茂的老松树不知何时已经枯死,上面针叶依旧浓密,却早成黄色,墙角也生出许多杂草来,有种凄凉的感觉。 殿内蜡烛仍旧燃着,高大的无量佛目光威严,冷冰冰地俯视着地面。 杨妡跪在案前蒲团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刚起身,就听门口“阿弥陀佛”的呼号声,杨妡回身一瞧,是空净过来了。 空净神色平静,双手合十,“施主过来了,大师仙身在大雄宝殿,姑娘若想上香就随我来。” 杨妡眼圈猛地一红,低声道:“师傅头前带路……大师怎么会突然……” 空净道:“不算突然,打开春起这棵老松树就不旺盛,大师便吩咐准备法衣僧帽,前天树突然枯了,大师笑着说他也该去了。大师享年一百一十一岁,也算高寿了,施主不必太过哀伤。” 话虽如此,可细思起来总让人觉得世事无常,杨妡叹道:“我早几天来就好了,可总想着等中元节……”哽咽着说不下去,泪水默默地滚落下来。 空净瞧在眼里,又念两声,“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施主心慈定有善报。” 及至大雄宝殿,杨妡上过香,又跟着诵了两卷经才起身告辞,却再也没有了逛庙会的心情,只打发红莲与承影两人去买些点心并几样玩乐的物件,而她在马车里等着。 想起数次与方元大师相处的情形,不免悲从中来,少不得又流两回泪。 魏珞陪在旁边,并不相劝,只默默地掏出帕子一遍遍替她拭泪,又见杨妡额角有汗,便往附近买了把团扇,慢慢摇着替她扇风。 杨妡过意不去,收了泪,笑道:“表哥饿不饿,要不去吃点东西?” 她唇角带笑,腮旁却挂着泪,颤巍巍地惹人怜爱,魏珞不由情动,俯身凑过去,吮去那两滴碍眼的泪珠。 唇落在她脸上,只觉得温润柔嫩,又兼被泪水浸过,微微地带着凉意。 魏珞心中一荡,火热的唇便沿着她脸颊往下滑,在她唇角停得数息,完全覆了上去,啃咬舔舐,又学着以前杨妡的样子,伸出舌头缠住了她的。 杨妡原本就没打算拒绝,又因方元大师故去,颇有世事难料之感,觉得自己既然与魏珞两情相悦,又是未婚夫妻,何必再拘泥小节,便乖顺地任由他亲吻。 魏珞虽生疏,却终于窥得些门道,亲一会儿便容她喘口气,俯身下去再亲,而且也不再只是粗鲁地啃,会缠着她卷着她,轻轻地扫过她的贝齿,汲取着她的甘甜。 杨妡被吻得晕头晕脑,身子渐渐软下来,靠在了他的臂弯里。 以往两人亲吻都是站着,且魏珞不是用力太过就是咬着她不放,总有各样状况发生不能十分投入,而此刻两人并排坐在车里,魏珞手指所触是她柔滑的肌肤,唇齿之间是她芬芳的甘甜,眼中是她红润般的脸颊,鼻端是她清淡甜腻的幽香。 魏珞顿觉血脉贲张,唇不自主地往下,停在她颈间,而手指无师自通地探进她轻薄的短袄中…… 第129章 准备 他的手满是茧子, 像带着小刺,沿着她的腰肢蜿蜒而上, 有种莫可言说的感觉。 杨妡轻颤下,低低唤声,“阿珞。” 魏珞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急忙抽出手, 红涨着脸道歉,“是我孟浪,唐突了你。” “我又没怪你, ”杨妡斜睨着他, 乌漆漆的眸子水波潋滟,因为染了羞色, 媚得勾人,声音娇且软,旋风般瞬间将魏珞席卷进去。 魏珞拢着她的肩,又要俯身。 杨妡笑着躲开,葱管般细白的手指点在他唇上,“现在在外面,而且还没成亲……” 这是不是就是说, 等成亲后, 他就可以伸进她的衣襟一探究竟了? 魏珞想起适才握住她纤细腰肢时候的美妙触感, 强压下去的欲~望复又抬头,衣摆处顿时凸出一大块。 杨妡状似无意地扫一眼,呀, 还真是大! 魏珞羞窘万分,急忙想缩回去,可那物件根本不听他使唤,反而翘得愈加厉害,根本遮掩不住。 这种情况下,窘迫得不应该是她吗?为什么魏珞倒似煮熟了的虾子般,脸红得要命,腰身拼命弯着,仿佛这样就能盖住似的。 杨妡不由好笑,有心替魏珞解围,便拾起方才掉落的团扇递给他,“太热了,帮我打扇吧?” 魏珞有了事情做,面色渐渐回复成往常的模样。 杨妡掏出靶镜,抿抿头发,将发钗重新戴过,歪了头问:“还有哪里不齐整?” 魏珞见她肤如初雪眉似远黛,脸颊晕着粉色比往日更加娇媚,面色又红了下,目光痴痴迷迷地瞧着她,“很好看……没有不齐整的。” 杨妡白他一眼,笑道:“去吃些东西吧,这会儿有点饿了。” 此时已过了午时,魏珞早饭吃得早,又来回折腾着跑马早就饿了,闻言应声好,先一步跳下马车,回身又扶杨妡。 握住她柔若无骨的手,魏珞轻轻攥了片刻,才依依不舍地松开。 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天下就像下了火,炙烤着大地。 魏珞顿时冒出一身细汗,侧头瞧瞧杨妡白净娇嫩的小脸,思及吃食摊子离此处尚远,不忍她顶着大太阳走过去,便道:“你到车里坐着,想吃什么我买回来。” 杨妡明了他的想法,笑着摇摇他的臂,“咱们一起去,我想吃的东西多,一趟两趟拿不回来。” 魏珞抬手轻轻触一下她的脸颊,点点头,探身将马车里团扇拿出来,遮在杨妡头顶。 这个时辰附近的人都回去歇晌了,仍在庙会逛的人也早已用过了饭,吃食摊位前只零星三五个人。 魏珞寻一处荫凉之地将杨妡安顿好,然后乐颠颠地一趟一趟买了东西送来。买好了却又不吃,美滋滋地看着杨妡吃。 杨妡被他瞧得羞赧不已,将一盘冷面推到他面前,“你吃啊。” 魏珞笑呵呵地道:“你先吃,等你剩下我再吃。” 杨妡低低嘟哝声,“傻瓜!” 她胃口小,偏生还馋外头的东西,面前这一大桌子每样吃不了几筷子就饱了,魏珞半点不嫌弃,就着她的剩饭吃得喷香。 离他们不远的另一处树荫下,张氏自树后探出头笑了笑,对杨远桥道:“妡儿还真是好命,也不枉她当初铁了心非得嫁给他。” 杨远桥并不知杨妡之前所为,疑惑地问:“妡儿怎么了?” 张氏忙掩饰般笑,“要是过上十几年,阿珞还能这般对妡儿,我也就放心了。” “再过十几年,你得给嶙儿张罗媳妇了,”杨远桥瞅着膝头睡得正香的杨嶙,轻轻甩着帕子驱赶飞来飞去的蚊虫, “找个性情和软的,你拿出当婆婆的款儿。” “切,”张氏嗔道:“尽说些没用的,性情软和不软和,嶙儿觉得就行,不过一定得懂规矩讲道理,”长长叹一声,续道:“太软和了怕立不起来,太强硬了又怕欺负阿楚,两厢为难啊。” 齐楚生产时正在腊月,杨峼本想赶回来,谁知那年雪特别大,文登县内压塌了好几处房屋,他忙着赈灾根本脱不开身,来年又春旱,他忙着四处找人打井抗旱,夏天雨水涝,秋天又忙秋收,直到腊月里杨沅周岁时才回来待了七八天。 今年杨峼三年任满,杨远桥想给他活动个富庶之地,或者往保定、真定等离京近的地方调动,没想到五月头上,文登县令突然病故,杨峼代县令之职。 眼下的情况是,如果从别处调个县令前来任职,杨峼作为熟悉文登情况的官员势必不能离开,或者就是杨峼直接升任文登县令,再调个县丞来辅佐他。 总之杨峼肯定要在文登再待三年。 齐楚是想要带着杨沅去,魏氏坚决不同意。一来阿楚生产时身子受了损伤,到现在还吃着中药调理,二来则是杨沅正牙牙学语,最是好玩的时候,尤其她生得好相貌,粉琢玉雕般,天天在魏氏跟前凑,魏氏舍不得这个重孙女。 可齐楚母女既然要留在府里,杨峼那头还得另找人伺候,齐楚不想两人中间生了嫌隙。 杨姵九月成亲,杨峼势必得回来,齐楚正好跟着他一道去,这几天正劝服魏氏。 张氏也同意齐楚去文登,否则的话,杨峼那边纳了姨娘,天长日久,肯定那边情分重,如果那边再生两个儿子,齐楚在杨峼心里就彻底没了地位。 一个女人如果不被夫君看重,别人也会蹬鼻子上脸地欺负你。 这一点,张氏深有体会。 所以,她宁可给齐楚多带几个人过去照看杨沅,也不愿他们两人分离太久。 那边,杨妡与魏珞甜甜蜜蜜地吃过饭,见天气实在太热,没再多逛,在树荫下歇了会儿就往回赶。 只是一路再没机会互诉衷肠,就下马车的时候,略略说了几句。 回到府邸,杨妡略作漱洗,将买回来的物件挑出几样送到晴照阁,而秋声斋,泰阿见到魏珞回来,就呈上了两张纸。 一张是幅妇人打扮的女子画像,仿着安平的模样,不过年纪往大里画了画;另一张则是展翅雄鹰,目光迥然地俯瞰着大地。 “找了个擅长画画的秀才,画像就只能这样了,这只鹰画了好几遍,最后平姑娘说这张看着最像。” 魏珞仔细端量一番,点头道:“明儿交给包有,他在街面上吃得开,让他去找。不过也别太声张,免得惹来麻烦……再有,告诉张大娘,让她看着平姑娘少出门。” 泰阿一一应是。 安平果然安分守己地待在家里。 那半匹霞影纱做成裙子还余下一点儿,她做衣裳肯定不够,却可以给腊梅做件袄子,她便比着腊梅的旧衣裁出来,花了七八天的工夫缝好,还在衣襟上绣了朵嫩黄色的野菊花。 腊梅稀罕得不行,当天就穿在了身上。 而墙外的葡萄也真正熟透了,一串串沉甸甸得跟玛瑙似的泛着紫光。 两架葡萄两种口味,魏珞各剪下一篮子亲自提着送到了竹山堂,而其余的,张大娘捡着熟的好的给魏珞留了些,再剩下的才洗洗端给承影泰阿等人吃。 安平那里也送去一碟。 葡萄粒明显比她先前看重的那几串小。 安平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可终究抵不过葡萄的诱惑,仍是一粒粒地吃了个干净。 此时的杨妡也在跟杨姵有说有笑地吃葡萄。 粒大的葡萄紫中泛黑口味甘甜,而粒小的葡萄则紫中泛红,也甜,却还格外带了种特别的香气。 杨姵最爱那种有香味的,一边吃一边道:“真香,不枉表哥托人千里迢迢从西北带回来,果然好吃,阿妡有福气。” “你没福气吗?前儿一整车中秋节礼是谁送来的,天上掉下来的?”杨妡打趣她。 杨姵无谓地笑笑,压低声音,“又不只是单送到咱们府,我娘打听过,李家跟王家也都送了。再说,除了茶叶就是布匹,也没什么新鲜玩意儿,四盒点心口味也一般,还不如三嫂做得好吃。” 杨妡笑道:“那是你嘴太刁,八珍楼可是京都最有名的点心铺子,平常都得提前排队才能买得到,到你这里好像满大街都是似的。掌柜若是听到你这话,说不定得跑来跟三嫂叫板,到时候你出面应付。” 自打进了八月,杨姵的情绪一直就不高,不是抱怨天气太热就是嫌弃丫鬟手拙,害得晴照阁的下人人人自危,恨不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伺候她。 如此一来晴照阁更是半点欢声笑语都没有,唯独杨妡来的时候能有点欢喜气儿。 杨妡明白,随着嫁期临近,杨姵是在害怕以后的生活,可杨妡也无计可施,只能变着法儿逗她开心。 听到杨妡这话,杨姵唇角弯了弯,笑道:“我应付就我应付,做不好难道还做不差?掌柜的若是输了八珍楼就关门大吉,我若是输了照样当我的伯府姑娘。” “这不脑子还挺好使的,也想得开,我以为你已经钻到牛角尖拔不出来了。” 杨姵幽幽叹一声,开口道:“过了中秋节就是你的及笄礼,我有两支簪,不知道送哪支好?蝴蝶簪镶着红宝石,那支玉簪花的镶着青金石,你更喜欢哪支?” 杨妡夸张地答:“这还用想,两支都送了呗?难不成我还得退回去,我又不嫌多。” “那也行,”杨姵从善如流,忽而又道,“八月十一是表舅母生辰,今年整四十,也不知做不做寿?” 杨妡愣了下才醒悟,表舅母是指秦夫人。 因为秦夫人生辰离中秋节近,往年都是尽着节气过,她的生日就草草吃完长寿面,而今年既是整寿,兴许会大肆操办。 不过即便操办也不见得会往杨府送帖子。这将近三年,两家果真断了往来,几次婚姻嫁娶都没有邀请对方。 她俩所料没错,今年毛氏打定主意要替秦夫人过个体面的生日。 一来秦夫人嫁进门二十多年,上头孝敬毛氏,下头和睦妯娌,待人处事都很有章法,毛氏对她还算满意。 二来则是魏璟三年庶吉士期满,因为成绩优异得以留任翰林。 万晋朝素有“非进士不如翰林,非翰林不如内阁”的说法,而且经筵侍讲的大多是翰林。能留在翰林院意味着魏璟或许会近距离地接触天启帝,甚至以后平步青云入阁拜相都有可能。 毛氏素来行事张狂,有这好消息更是要赶紧得瑟开,让全京都人都知道。 毛氏忙着准备大宴宾客,而魏剑啸也没闲着,也在为即将到来的宴客做准备…… 第130章 身败 天刚蒙蒙亮, 东边天际才泛起绚烂的云霞,袁郎中睡得迷迷糊糊的, 就感觉身边婆娘推搡他一下,“快起来,赶紧做饭去。” 袁郎中两眼未睁,呢喃着道:“还早着, 再睡会儿。” 话音刚落,婆娘的大巴掌已经拍在他肩头,“睡个屁, 老娘快饿死了, 赶紧滚出去。” 袁郎中顿时清醒过来,抓起床头长衫抖抖索索地穿上, 揉揉双眼伸着懒腰到了厨房。熟练地生火、淘米、煮粥,然后捞一条腌黄瓜细细地切成片。 等到天光大亮,饭菜已经准备妥当。 婆娘这才一边系着袄子上的布带,一边骂骂咧咧地道:“外头蝉儿叫得烦人,也不知道赶了去,能指望你干点什么?” 袁郎中赔着笑脸摆好碗碟,伺候婆娘吃完饭, 提着药箱装模做样地出了门。 走出去两条街, 瞧见路旁卖早点的店铺, 袁郎中使出五文钱买了一大碗馄饨外加一只烤得两面金黄的酥饼。 正吃得津津有味,忽然打外面进来一人,施施然就坐在他对面, 也要了碗馄饨,却是不吃馄饨,只用羹匙舀了汤水喝。喝得两口,来人客气地问:“先生可是姓袁?” 袁郎中抬眼打量番,见来人约莫四十左右岁,穿件极鲜亮的紫红色杭绸袍子,腰系白玉带,头戴紫金冠,很显然出身不错。遂应道:“不才正是姓袁,在前头济世堂坐馆。” 紫衣男人笑道:“那就没错了,在下有事相求,等先生用过早饭还请移步一叙。” 袁郎中估摸着是慕名前来问诊的病人,笑着点头应好。 吃过早饭,两人移步旁边茶馆,大清早的根本没几个客人喝茶,清净得很。 紫衣男人问道:“早就听说先生是千金科圣手,梯子胡同有个多年不孕的妇人听说就是先生治好的,现在好几个月了吧?” 果然慕名而来。 梯子胡同那妇人是避子药喝多了伤及母体,他费了好大劲先后换过三次方子才调理好的。 袁郎中暗藏心中得意,捋捋胡子道:“五个月了,是个少爷。” 紫衣男人掏出一只温润亮泽的玉佩放在桌上,“是上好的羊脂玉,至少五十两银子,我求先生一件事儿。” 袁郎中扫一眼玉佩,笑着问道:“何事?要是诊病,我得先试了脉才能决定。” 紫衣男子摇头,“不用诊脉,很简单,先生配个方子,八月初十那天给梯子胡同妇人喝下,让她落胎。” “啊,不行!”袁郎中一口回绝,“端人子嗣是损阴德的事儿,不能干。” “不干?”紫衣男子摩挲着玉佩,意态悠闲地道:“先生再考虑考虑……口袋胡同最里头那家有个七岁小子,听说书读得不错,也不知往书院去的路上会不会被马撞死,或者不小心摔倒摔死,要是运气不好,兴许走着走着天上掉下块大石头砸死。” 袁郎中惊得浑身冷汗都出来了,“你是谁?” 紫衣男子启唇一笑,“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不干,今生就断了子嗣。” 袁郎中犹豫不决。 他自幼求学,怎奈命运不济,屡次科考都未能谋得功名,倒把家财都用光了,还借了一屁股债,不得已做了上门女婿,整日被婆娘欺压。 不但如此,他成家近二十年,婆娘只给他生了两个女儿再无所出,而且还管着他不许纳妾。 好在他在医术上倒有几分天赋,看过几本医书后也试着给人开方子,逐渐打出名气来,手里积攒了些私财便在口袋胡同置了一房外室。外室也争气,头一胎就生了个大胖小子 因怕婆娘知道,他平常不怎么往那边去,每隔十天半个月才假装上门问诊看上两眼。他儿子极是聪明,千字文听过两遍就能记得一字不错。 袁郎中望子成龙,交了不菲的束脩让外室送儿子到书院求学,而家里,他也没安好心,每天将草药往饭菜里放上一点半点,只等过个三五年婆娘病发故去,他好正儿八经与外室结成夫妻。 这件事,袁郎中自认做得相当隐秘,岂料一下子被面前之人揭了老底。 是要保自个儿子还是保别人儿子? 袁郎中只考虑了数息便默默地点点头。 紫衣男人笑着将玉佩放到他手里,“此事你知我知,绝不会泄露给第三人,事成之后我再给先生五十两纹银。” *** 八月初十那天,魏府门口车水马龙非常热闹。 虽然毛氏强悍的作风给京都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秦夫人声名却极好,再加上前途不可限量的魏璟在,前来贺寿的宾客颇多,单是各府的夫人太太就有二三十人,年轻姑娘也有十几个。 魏琳已经有孕在身,可前几天贪凉不小心动了胎气,正卧床休养,只让婆子送了礼来,未能亲自回来贺寿,魏珺却是回来了,打算帮着杨娥一道招待上门的姑娘小姐。 至于夫人太太那边,秦夫人是寿星翁要捧着供着,毛氏迫不得已,只好让两个庶子媳妇王氏与陆氏帮忙待客。 魏府的景致就属那面湖最好,杨娥便在水阁摆了点心招待姑娘们吃茶,另在闻荷亭摆放上纸墨,以便擅诗擅画的姑娘取用。 此时莲花已衰败,可枯叶尚存,颇有秋之况味,加上对面柳绿枫红,很是可以入画,便有几人叽叽喳喳地打算作秋意图。 看着她们,杨娥依稀想起旧日自己在闻荷亭作画的情形,不免有些恍惚。 正发呆,忽见惜芷鬼鬼祟祟地过来,俯在她耳边道:“三老爷请您往萃英园那边去一趟。” 杨娥脸一红,恼道:“没瞧见我正忙着,没空!” “可是……”惜芷支支吾吾道:“三老爷说若您不去,他就亲自过来请奶奶。” 俗话说“纸包不住火”,杨娥跟魏剑啸的事情根本瞒不住来仪阁的丫鬟。 好在,她撵走一人打杀一人,再有魏剑啸从旁威慑,倒也没人敢四处乱说话。魏剑啸也就越发放肆,有时候当着惜芷等人的面儿就剥她衣裳,根本不避讳。 上一次,她刚完小日子,两人厮混过一次,眼看半个月过去了,魏剑啸竟然没来找过她。杨娥夜夜独守空房,心里痒得厉害,也颇为惦记着那种蚀骨销魂的滋味。 而且魏剑啸此人,还真能干出亲自过来寻她的事情。 杨娥深吸口气,咬咬唇,走到魏珺身边,“我有点事儿离开一会儿,这边你先照应下。” 魏珺不疑有他,笑道:“你尽管去忙,有我呢。” 杨娥定定神,慢悠悠地往萃英园走。 尚未走近,就看到身穿紫红色杭绸直缀的魏剑啸昂首挺胸地站在路口,杨娥顿觉脸色有些发烫,微微屈膝福了福,低声道:“三叔安。” 魏剑啸一把揽住她的细腰,“装模做样来这一套。” 杨娥忙四下看看,除了惜芷低眉顺眼地跟着之外,周遭再无旁人,便软了身子依在他怀里道:“府里宴客,我正忙着,三叔这个时候找我干什么?” “干什么,你说呢?”魏剑啸托起她的下巴,手指摩挲着她的唇,调笑道:“多日不见,你想没想三叔?想不想让三叔疼疼你?”说着,手顺着她脖颈往下,隔着衣裳揉搓起她胸口。 夏日衣衫薄,杨娥立刻感受到魏剑啸手指的温度与力度,情不自禁地颤了颤,“想。” 魏剑啸“呵呵”一笑,箍着她的腰身就往附近假山后面带。 而花厅里,秦夫人正跟人打叶子牌,打过三四轮觉得没意思,便笑道:“我们府里树多花木少,就一湖景色值得瞧,要不咱们往湖边走走,看看姑娘们可画出绝世佳作来?” 有爱静的仍留在花厅打牌喝茶,那些爱动的则随着秦夫人出去逛逛。 毛氏自知自己牌品不好,输急了爱红脸嚷嚷,便不留下,也陪着几个年纪稍大点的夫人往湖边散步。 陆氏恭恭敬敬地跟着旁边,忽而就提起萃英园,“春天三老爷往大兴买了几十盆马樱丹种在附近,这花倒也奇怪,刚开时候是黄色,开着开着变成橘色,然后又是红色,一株花上有红有黄倒是漂亮,而且花期也长,听说从三四月一直能开到霜降。” 夫人们本也觉得无趣,闻言便道:“走,去看看。” 一行人说笑着便往萃英园去。 惜芷老远看到了,急得六神无主,却不敢绕到后面去,便隔着假山低喊,“奶奶,有人往这边来了。” 杨娥已是衣衫不整地躺在地上,魏剑啸用腰带将她的眼睛与耳朵包得严严实实,根本听不到惜芷的话。 魏剑啸倒是听见了,却根本不理会,手下动作更急,杨娥受不住,口中低吟出声。 惜芷再唤两声,可里边声音越发地大,像是到了紧要处根本没人应,而毛氏等人却越走越近。 如果被瞧见,少不得要问个来龙去脉。 可眼下,又没处躲没处藏的,惜芷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忽然心一横,撒腿跑了。 反正事情败落,她肯定是个死,不如回来仪阁将拿着卖身契跑路算了。 魏剑啸在假山里将外头动静听得清清楚楚,待到外面传来妇人的欢声笑语,他猛然用力,使得杨娥大呼一声泄了身,他则散乱着衣襟,手里拎着腰带,摇摇晃晃地出了假山。 妇人们有耳朵尖的,已听到假山里有动静,如今又见魏剑啸衣冠不整的样子岂不知是怎么回事,赶紧将脸侧过去不敢直视。 魏剑啸却极坦然,对着毛氏做个揖,嬉皮笑脸地道:“刚才来仪阁那丫鬟跑哪儿去了,大少奶奶还在里头,让她赶紧进去伺候着穿衣裳。” 毛氏脸色红了白白了红,偏又不信邪,迈着急步走到假山口。 山洞里面黑,她适应了数息才看清,里面有个女子衣衫半解,肚兜松松地吊在脖子上,裙子在旁边地上,两条腿光溜溜地露在外面,头上缠着大红色汗巾子,那女人正费力地扯着汗巾子。 好容易,那女子把汗巾子解开,露出她的容颜,岂不正是她嫡亲的外孙女,嫡亲的长孙媳妇杨娥? 毛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手哆嗦着指着杨娥半天说不出话,只觉得脑门子突突地跳,周身的血液不受控制般直往头顶窜,忽然两眼一黑晃悠悠地倒在地上。 妇人们惊叫一声,感觉过来搀扶,不可避免地也看到了假山里的人。 杨娥根本没想到一下子竟然来了这么多人,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一把抓起裙子遮住了自己的脸,可仍然被有些眼尖的妇人看清了面貌。 杨娥羞愧万分,有心寻死却不敢死,心里也明白这个时候万不能出去,只蜷缩着身子将头压得低低的,缩进了假山深处。 外边,毛氏被众人围着,掐人中的掐人中,扇耳光的扇耳光,好容易悠悠醒转,在旁边大石上坐定,忽听又有个丫鬟急促地跑来,“不好了,不好了。” 毛氏铁青着脸怒道:“会不会说话,掌嘴!” 丫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狐疑地左右看看,续道:“前头有人报信说大少爷养在外面的孩子掉了,妇人死了,大少爷红了眼要拿刀砍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亲爱的妹子们贴心地安慰,么么哒! 大多数妹子的红包都发了,有几个没来得及,待会儿会送,感谢你们~~ 第131章 名裂 毛氏刚从晕迷中醒来, 脑子还乱着,听到丫鬟这话, 更觉得脑子像是不够用似的,根本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不耐烦地道:“到底什么事儿,你说清楚点儿。” 丫鬟清清嗓子道:“刚才外面来了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说梯子胡同的奶奶吃了有个什么郎中送去的药忽然肚子疼,不久就大出血昏过去了,请郎中来看, 说孩子肯定保不住了, 那边的奶奶能不能救得活还得看运气。大少爷一听就急了,拿着刀要去找郎中拼命, 伯爷着人拦住他,又叫人押了扶葛过来问话。扶葛说大少爷老早就在梯子胡同养了外室,外室已经有孕,估摸着五六个月了。伯爷气得要打死大少爷,大少爷手里拿着刀乱砍……” 毛氏圆瞪着双眼,瞧着丫鬟的嘴一张一合,可耳朵硬是什么都听不见, 脑袋里空茫茫一片, 乱无头绪, 而手指像是深秋枝头,被寒风吹动的枯叶,颤巍巍地抖个不停。 忽然, 身子一歪,又一次晕了过去。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仿佛听到远处有人呼喊,“走水了,走水了。” 确实是走水了。 三老爷魏剑啸提着腰带离开后,半点没闲着,专门往那些没人居住的院落去。 魏府本就人少房子多,好几处院舍锁着门,或者只留一两人看管。今天宴客,下人们临时指派到厨房、花厅或者花园等紧要处帮忙,没人会想到平白无故地,魏剑啸会丧心病狂地挨个院落放火。 内宅都是女人,见到起火先是傻眼,愣在那里尖叫几声才反应过来去提水灭火。可是不等这处灭完,另一处又燃起来。 丫鬟婆子们四处穿梭着救火,根本忙不过来。 而外院的小厮也没闲着,本来他们是伺候那些文人学子烹茶饮酒赋诗作画的,莫名其妙地来了个男子说魏璟养的外室不行了。 魏璟急火火地要去找郎中算账,魏剑鸣怎可能因为个外室而让他抛开眼前的客人,便喝令小厮们拦着他。 然后内院又传来消息,要人去请太医。 正忙乱的时候,看到天空黑烟飘散,这才知道内宅起了火。 但是因为有不少外来的女客,小厮们不敢贸然往内院闯,等得到魏剑鸣许可,火势已经蔓延开了。 魏剑啸满意地看着四下奔跑惊慌失措的下人,拍拍袍边不当心沾上的尘土,迈着方步回到三房院。 丫鬟识趣地沏上茶,又端了碟果子。 魏剑啸浅浅啜几口,自內间翻腾出一把卖身契扔到院子里,“趁乱各自散了,想往哪去就往哪儿去,再玩就走不了了。” 丫鬟们先是不信,犹豫片刻才一拥而上,寻到写着自己名字那份,赶紧回屋收拾包裹。 这个空当陆氏也回来,神色平静地说:“老夫人急火攻心气血逆乱晕倒了两回,府医说很可能会中风,往后就瘫在床上说不出话了。” 魏剑啸“呵呵”讥笑两声,“瘫得好,瘫得好。我还怕她一下子气死,看不到她儿孙的好前程了,哈哈,好,好!”笑过,又开口道:“我写了休书在你妆台上,你也走吧。屋里东西随便拿,能拿多少拿多少。” 拎起茶壶,给自己续半盏茶,捧在手里,低低地哼起不知在哪里听到的小调儿。 陆氏默默地走进内室,没多大会儿,就听到里面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渐渐地声响就小了。 却隐隐有血腥气传来。 魏剑啸慢慢饮完杯中茶,进屋,瞧见陆氏穿着刚成亲时候的大红嫁衣,仰面躺在床上,手无力地垂在床边,腕间一条寸许长的伤口,有鲜血慢慢地渗出来,而床脚已积了一滩血,张牙舞爪地往四下蔓延着。 魏剑啸伸手探一下她鼻端,气息若有似无,而肌肤倒仍是温的。他默默站了片刻,转身出去,从炕柜抽屉里掏出个纸包,将里面药粉倒进茶壶晃了晃,没用茶盅,直接对着茶壶嘴喝了大半壶,复回内室,躺在陆氏旁边,将毯子拉高,把自己与陆氏连头带脚蒙在里头。 魏府真的是乱了. 这边毛氏倒在床上哼哼唧唧地离不开人,那边秦夫人忙着指挥仆从灭火,宾客们见主人家都忙着,也不方便过去打招呼,识趣地带着下人离开。 魏府的一些仆从也混在其中,逃了出去。 门房看见有些人脸熟,可一来是跟着其他贵客身后,他不便阻拦,二来是法不责众,他也没必要得罪人。 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看到。 秋声斋里,承影焦急地望着天上浓烟,担心地问:“就是贺个寿怎么起了火了,也不知会不会烧到咱们这边来?” 泰阿仰头看了看,进屋找出把钥匙,将小门处的锁打开,“你去找斧头,咱们砍树。” “这不好吧?”承影挓挲着手,“都是祠堂的树,哪能随随便便地砍,而且就咱俩人砍不了几棵,根本没用。” “能砍几棵是几棵,这边迟早得平出一条路来,再说马上入秋了,砍了冬天烧柴。” 承影没什么主见,都是听泰阿的,闻言便找来斧头跟锯子,从离墙近的树木开始砍。 离魏府只有一巷之隔的杨府众人也瞧见了漫天黑烟。 杨远山等有差事在身的都上衙了,大管家是个能主事的,怕火势蔓延下来累及杨府,一面召集了二十几个小厮提着水桶往魏府跑,另一面却找人喊官兵。 直到半下午,火才算熄灭,整个魏府被烧得千疮百孔狼藉不堪,屋舍损坏了二十余间,人员倒是没伤亡,却偷偷跑了不少。 魏剑鸣气得吩咐管家及管事婆子把各处人数核对一下,准备将偷跑之人报官按逃奴论处。 名单呈上来,逃奴大都是三房院的人,还有几个来仪阁的。 这些人,留在府里就是死! 秦夫人有气无力地说:“算了,给他们一条生路吧。眼下也用不了那么多人。” 天色渐黑,魏府下人都累得筋疲力尽,早早就睡下了,又因怕再度起火,园子里灯笼未点,不过月光倒挺亮,照着大地一片银白。 杨娥自假山里探出头,左右瞧瞧见四下无人,做贼似的溜回来仪阁。一整天,她在假山里没吃没喝,原以为惜芷会来接应她,岂止根本左等右等就是没来。好在,她臆想中毛氏会带着婆子来叉她的情形也没发生。 大家好似将她遗忘了。 杨娥又气又恼,也稍稍有点庆幸,进屋见桌上的点心,先在净房洗了手,忙不迭地吃了两块,等要喝茶时,发现茶壶是冷的,忙扬声唤人,“来人,倒茶!” 连唤好几声,才有个小丫鬟满脸倦色地提着裙子跑来,“奶奶,什么事儿?” “别人都死哪儿去了,惜芷惜荷呢?” 小丫鬟懵懵懂懂地说:“不是奶奶吩咐她们出门?半上午的时候她俩还有惜苹一道出去了,还吩咐我们好生看家。我本来是在屋里的,后来夫人身边的钱妈妈让去救火……” 杨娥情知不好,拉开妆台下抽屉一看,果然少了三张卖身契,这几年她攒下的近百两银子也被一扫而空。 杨妡怒不可遏,若是搁在平常,早就大张旗鼓地命人找管家了,可眼下她刚做出为人不齿的丑事,生怕被拉去沉塘或者跪祠堂,只得忍气吞声,吩咐道:“往厨房要点饭菜过来。” 小丫鬟迟疑着道:“钱妈妈说今儿不便生火,一顿不吃饿不死。” “夫人她们也没吃?”杨娥讥讽地问。 “厨房就只把中午席面没吃的菜热了热给主子们送过去,再没动过火。” 杨娥又是一阵恼,难道自己就不是主子,竟没人往这边送饭?可终是不敢闹腾,一边拿着碟子里的点心干噎了两块,一边心里纳罕: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按毛氏的脾气,早就急赤白脸地过来了,不可能这般沉得住气。 会不会晕倒时候磕到脑子不好了? 如果死掉就好了,或者变得神志不清,那么府里就没人知道自己的事情了。 她在假山里面听见了外头的说话声,约莫就六七个人,还都是些上了年岁的。自己当时在暗处,又用裙子遮着脸,兴许没人看清自己的模样。 杨娥所料不错,毛氏眼下神志还没清醒过来,没机会跟别人说,而连接又爆出魏璟养着外室以及宅子起火,当时在场的夫人太太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说。 当然,她们都是有脑子的人,肯定不会当着主人的面说主家的丑事。 可这并不代表她们不会在外面说。 第二天,魏府这几件新鲜事儿就传遍了京都内外,其火热程度比昨天的大火还要热。 杨府众人自然也听说了,张氏倒没什么,除去大吃一惊之外,再没多话。杨远桥却红涨着脸,非要拿着棍子要往魏府把杨娥杖毙。 魏氏淡淡道:“这又何必,那府里又不是没人管教?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她现在姓魏不姓杨。”话虽如此,声音里仍旧带着无限的悲凉。 钱氏猜度着魏氏的意思,对杨远桥道:“桔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为枳,二叔先回去,切莫再让人瞧了咱家笑话。” 杨远桥想想也是,现在外头传的都是魏府丑事,倘若自己贸然打上门,岂不是自己穿着干净鞋子往臭泥塘里踩,生生把龌龊事往自己身上扯。 心中虽然仍不忿,却丢了棍子往书房喝闷酒去了。 待他离开,魏氏立刻垮了脸,“那个孽障,我怎么就教养出这么个玩意儿,半点廉耻心都没有。以后真是没法出门见人了。” 钱氏也觉得脸上无光,方才劝杨远桥时候说得轻巧,可杨娥正儿八经是杨家的姑娘,从杨家门里出来的,再怎么掰扯也掰扯不开。 而且如果被有心人抓住把柄,质疑杨姵的品行,还不知道结果会怎样? 钱氏沉默片刻,强颜欢笑道:“也就这阵子传得厉害,过两个月就消停了。再者,咱家眼下就六姑娘尚未定亲,她年岁还小,等两年再议亲也不晚。” 魏氏叹口气,再没说话。 岂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魏府连着两件丑事还没消停,京都又有了新鲜事。 翰林院门口突然贴出了一篇文章,题目为:三问彦章公子。 大意是魏璟身为庶吉士要留馆当翰林,竟然养外室,养私生子,放任其家眷与叔父乱~伦,如此私德不堪之人如何为天下读书人之表率,如何能参与史书编撰,又如何配在圣上面前应答? 写文之人辞藻得体对仗工整充满了忧国忧民的激昂之情,刚贴出就被传抄出去,张贴在各大茶馆酒楼甚至笔墨铺子门口。 事情越闹越大,终于传到天启帝的耳朵里,天启帝问明真假,传了口谕,“褫去功名,永不录用。” 魏璟头上戴了绿帽子,死了亲儿子,连功名前途也没了,而且连门都没法出,出去就被人指指点点,只能闷在家里天天借酒消愁。 若是喝醉了倒好,顶多吐得满身满地睡一觉就行,若是喝得半醉半醒,就摇晃着身子回到来仪阁,撕扯杨娥的衣裳。 杨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真正如同生活在地狱里。 秦夫人神情一片淡然。 事实上,自打听说毛氏晕倒的原因,知道了杨娥的丑事,秦夫人就非常冷静,既没有让她跪祠堂,也没有罚她抄经书,只把她关在来仪阁轻易不放出门,自然也没有人愿意探视她。 每天除了厨房定时往里面送饭,就只有魏璟可以进出…… 第132章 教训 每一次都是百般折磨, 每一次都是苦不堪言,杨娥哭着哀求, “你杀了我,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魏璟鄙夷地俯视着她, “杀你我怕脏了我的手, 你要真想死有得是法子,陆氏是切腕死的,你那个奸~夫是服毒死的,你可以上吊可以撞墙可以咬舌自杀,你舍得吗?你不舍得,杨娥, 我算是看透你了,你就是个无情无义不知廉耻的贱人!活了这么大, 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吗?就是你算计了我, 我不该置气答应娶你。真的, 我就是娶个婊~子回家也比你强。”    杨娥绝望地抬头, 眼眸里燃着怒焰, 忽地抢过旁边针线笸箩里的剪刀,对准魏璟胸口,“你放我出去, 否则我杀了你。”    魏璟又笑, “杀!尽管杀!我就算放了你,你又能到哪里去?你以为现在的杨府还能容得下你?家里先后出过这些事,杨家没一个人来问过你。如今四妹妹马上要嫁给瑞王爷了, 再有两个多月五妹妹也要成亲,他们会容你这个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的女人回去羞辱门庭?”      这些熟悉的名字勾起了杨娥刻意掩埋的回忆,她想起爽朗活泼的杨姵,想起漂亮动人的杨妡,也想起那天,在花树的遮掩下,她听到杨妡愤怒的话。    时隔多年,她竟是半点不曾或忘,那天杨妡一字一顿地说:“我就是猪油蒙了心也不可能嫁给你,如果你非要定亲,我宁可豁出性命不要,立马当着一众宾客的面儿把当初的事情说出去,让大家都知道你是怎样的道貌岸然衣冠禽兽。”    那个时候的魏璟相貌清俊性情温和,不单是她,就是孟茜还有李家姐妹都暗地里爱慕他,独独杨妡没将他放在眼里。    是不是杨妡一早就知道魏璟有苛暴的毛病?    对了,魏璟亲口承认过对杨妡有不轨之举,她肯定早知道!    所以,明明魏璟对她情有独钟,她却不想嫁,反而引~诱着自己心甘情愿地往火坑里跳。    杨娥眸中怒火更盛,咬牙切齿道:“杨妡,你这个贱~人害我,我绝不会放过你。”      杨妡?    魏璟晃会儿神才反应过来这是杨五姑娘的闺名,以前他总是称呼“五妹妹”极少提起她的闺名。    想一想,自己有两三年不曾见过她了。    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她与魏珞定亲,他去讨要说法,被她好一顿抢白与挖苦。    幸好她没跟着自己,否则这后半辈子岂不被人耻笑?    可是倘或自己真的娶了她,定然不会养外室,也不会苛待她,只会娇她宠她,把她捧在手心里疼。    想起那张如枝头石榴花般明媚的面容,魏璟心头涌起些许苦涩,很快掩去,冷冷地看着杨娥道:“你不会放过谁?这辈子你就老死在这里吧,除非你杀了我。嗯,杀了我也不成,你根本就没有机会离开魏府。”    说着,施施然离开,走到院子里,吩咐婆子道:“待会儿从外院要两条狼狗过来看着,免得偷跑出去。”    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屋里,杨娥绝望地瘫在了地上。      魏府出事的第三天,魏剑鸣不知从何处要来五六条大狼狗养在外院。然后叫人将魏剑啸和陆氏的尸身拖出来,也不装殓也不发葬,只用张芦席卷了并排摆在外院正厅门口。    阖府上下不管主子还是下人都在旁边看着,就连杨娥也被钱妈妈吩咐两个婆子架到了外院。    那些狗扑上去撕咬尸体,将尸体啃得七零八落。    很多人都恶心得吐,杨娥也不例外,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魏剑鸣冷冷地说:“这就是背叛的下场,死无全尸,终生不得轮回。”    说话时,秦夫人面色平静地看着她,虽然一句话都不说,可眼眸像是藏着刀子,冷且利,仿佛在告诉她,她也会是这种结局。    杨娥吓得浑身发冷,根本不敢与她对视。      现在魏璟让人把啃过尸体的狗牵到她院子来,万一狗狂性发作冲进屋里把她吃了,她还怎么活?    杨娥怕死,更怕的是死了连个全尸都没有,想起那天的情形,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整夜整夜地做噩梦。    可谁会来救她,谁能想着她?    杨娥眸中突然迸发出刺目的光彩,杨姵要作为王妃出嫁,三哥杨峼肯定会回来,只要他回来,就肯定来看她。    毛氏素来喜欢三哥,说不定就能让三哥带她走。    杨娥扒拉着手指头数,还差二十四天杨姵成亲,杨峼就快回来了。      杨娥所料不错。    九月十五,离杨姵成亲还有三天,杨峼一路快马加鞭,终于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    回府后,来不及更换衣裳,就风尘仆仆地去了松鹤院。    挈阔一番,杨峼提起杨娥,“……途径保定时听到外祖母府上各样事情,到底是真是假?”    魏氏面色平静地说:“圣上亲发的口谕褫夺了阿璟功名,你觉得是真是假?当今圣上可不是偏听偏信之人。”    杨峼沉默片刻,开口道:“也不知小娥怎么样了,明天我去看看,如果……如果,祖母可允我将她接回来?”      魏氏突然就动了怒,“啪”一声拍在八仙桌上,震得上面杯碟“砰砰”乱跳,“阿峼,我看你是越来越糊涂,越来越没有分寸了?”    杨峼一愣,本能地跪在地上。    “你经年累月不曾归家,好容易回来一次,不说先往雅正楼给你祖父请安,不说往二房院看望你父亲母亲,没提起给你生儿育女的结发妻子,也没问候过你亲生的闺女一句,开口闭口是那个不知廉耻不守妇道的外人。你是不是觉得咱们府上的日子□□生了?你到外面打听打听,淮南侯李家这些日子没少上蹿下跳地说咱府姑娘品行不好,家里人都约束着不往外头去,不掺和这些事儿,你倒好,刚进门就张罗接那个畜生。你四妹妹没得罪你吧,至于这么毁她名声?你愿意接就接回文登去,我眼不见心不烦。”    杨峼吓得冷汗涔涔,连声道:“祖母息怒,是我考虑不周,没想那么多。”      “没想那么多?”魏氏怒气更盛,“我看你是翅膀硬了,觉得自己是官老爷,能够撇下你父亲母亲当家作主了。连四丫头五丫头这样足不出户的内宅女子都明白的道理,你读书十几年,身为一方父母官会不知道?若是这样,我看你的官也别做了,免得脑袋不清祸害一乡百姓。”    杨峼头压得更低,几乎匍匐在地面上,半晌不敢吭声。    魏氏见状,神情和缓了些,叹口气道:“你父亲听说之后,要拎着棍子去打死她,这个空当你别再在你父亲跟前提,真是惦记那畜生就等上一年半载,外头传言消停了,不知不觉地送到庄子上或者找家靠谱的庵堂安身……就当她已经死了……不是祖母容不下她,府里多少年得来的好名声不能让她毁了,再者你六妹妹还没说亲,再过两年阿沅也大了。”    杨峼“喏喏”应着,去二房院给杨远桥与张氏问过安,这才往芙蓉阁去。      齐楚已经知道他回来,早吩咐了丫鬟准备洗澡水,又亲自下厨炒了两碟菜,放在暖窠里温着。    杨峼穿好衣裳自净房出来,迎面看到的就是昏黄的灯烛旁,齐楚手里拿把剪刀正给杨沅修剪指甲,神情专注且认真。    烛光映在她脸上,格外多了些温暖。    杨沅则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四处打量着,她相貌随娘,肤色非常白净,越发显得那双眼眸乌漆漆得黑,像是墨染过一般,纯净透亮。    连日劳累的奔波在见到这个场景的一刹那顿时烟消云散,杨峼长长地舒口气,一边拿着帕子绞头发,一边缓步上前。      杨沅对他还陌生,好奇地望着他,却不害怕,仰头问道:“你是爹爹吗?”    声音甜且柔,带着小小女孩特有的软。    杨峼听得心好像要化了似的,坐在她身旁温声回答:“是啊,我是爹爹。”    齐楚恰好给杨沅剪完指甲,杨沅立刻起身,弯起肉乎乎的小短腿,双手拢在腰侧福一福,“爹爹安。”    杨峼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把将她抱在腿上,贴贴她的小脸,“阿沅真乖,肚子饿不饿?”    杨沅摇摇头,拍一下自己的小肚子,“吃点心”,停一会儿续道,“爹爹吃饭。”    齐楚笑着替她解释,“刚才吃了点心,要等爹爹一道吃饭。”说着,拿起杨峼放在旁边的帕子给他绞头发,“阿沅开口开得早,这几天已经能说长句子了,可能见着你还是有点害羞。”    杨沅弯着眉眼笑,“阿沅害羞。”    杨峼莞尔,用力地搂了她一下。      小孩子最是敏感,即便不懂得大人话语或者举止的意思,但可以感受到大人的情绪。    杨沅知道杨峼喜欢自己,乖巧地坐在他膝头,黑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杨峼的脸,像是要认真地记清他似的。    杨峼温和地笑着,任由着杨沅打量自己。    气氛温暖而又温馨。    齐楚将头发绞得七八分干,吩咐下人摆了饭。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吃过饭,玩了小半个时辰,奶娘将杨沅抱下去休息,杨峼打发走下人,俯身将齐楚抱到床上,顺手放下了帐帘。      两人分开了大半年,彼此都有些渴求,刚挨着身就有些把持不住,很快出了一次,舒缓片刻松下劲来,开始按部就班地一步步深入。    缠绵而持久。    到最后,齐楚抱住杨峼一下子就落了泪,“阿峼,这次我一定要跟你走,再别分开。”    杨峼轻轻吮去她的泪,对牢她眼眸温柔地说:“我也想带你跟阿沅过去,就是阿沅还小,怕委屈了你们。”    “跟你在一起才不委屈,”齐楚瞪着亮晶晶的水眸,嘟了嘴道:“反正我把东西都收拾好了,不管你许不许,我们都要去。”    杨峼笑着堵住她的嘴,呢喃道:“跟谁学的,会先斩后奏了?”    两人再度缠在一处。      等终于偃旗息鼓,杨峼抱着齐楚到净房擦洗过,搂着她肩头温存了会儿,忽而问道:“你最近可听到小娥的消息,我总觉得她做不出那种事情,只怕是外头传错了也未可知……有心想去魏府问个清楚明白,可祖母不许。”    齐楚想了想回答:“舅母生辰那天我们都没去,听说孟阁老的两个儿媳妇都去了。”    因为魏琳嫁给了孟阁老的侄孙孟彧,两家也算是有了亲戚关系,所以孟阁老的儿媳妇才会前往贺寿。    而孟老夫人行事颇有见地,两个儿媳妇都是规矩大方不非议是非之人,她们虽未四处传扬魏家的丑事,但并未开口否认。    可见十有八~九是真的。    杨峼猜度出齐楚话里的意思,暗暗地叹了口气。      他们小两口久别胜新婚,杨妡便不往芙蓉阁打扰,每天跑到晴照阁与杨姵讨论那种发式好看,那种眉形漂亮,以及那种妆容最美丽。    两人不厌其烦地妆扮好,然后洗掉再重新妆扮。    说说笑笑间,便到了九月十七。    杨远山跟钱氏在大房院张罗着发嫁妆,杨妡与杨婧则在晴照阁招待过来给杨姵添妆的好友。    杨婉与杨娇都回来了,还有以前经常一起玩的孟茜。    李兰心姐妹意料之中地都没有来,蔡星梅也没来,蔡星竹却意外地来了,穿了件天水碧绣着夹竹桃的褙子,粉色罗裙,气色比以前好很多,神清气爽的。    杨妡看到她就想起上元节那一幕,强压住心里的厌恶才挤出个笑脸请她坐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浇灌营养液和投霸王票的妹子们~~六月的最后一天,过了今晚就是下半年了。 留言有红包哈~~ 第133章 揣摩 蔡星竹却浑然不觉, 大大咧咧地道:“李家姐妹太不是个东西了,自己脖子后面的灰看不见, 专门盯着别人挑刺,还真不自觉,以为黑了别人自个儿就能怕上去。” 在座的都不是傻子,也都知道李家的小动作,可因为不想给杨姵添堵, 都识趣地没提, 此刻听蔡星竹提起,连忙打岔问道:“十一怎么不来, 是不是舍不得东西?上次我们可是都给她添妆了。” 蔡星竹脸上呈现出不自然的红色, 支支吾吾地解释道:“她本是打算来的,可不当心染了风寒,怕过给阿姵,添妆礼托我带来了,咱们认识不是一年两年了, 她哪里就这么小气了?” 蔡星梅还真病了,起因却没这么简单。 她本是回府跟蔡星竹商议送给杨姵的添妆,无意中瞧见蔡星竹的诗集里夹着一首薛梦梧写的浓诗艳词,“金针刺破桃花蕊,不敢高声暗皱眉”。 蔡星梅立刻就发了飙, 质问蔡星竹是怎么回事。蔡星竹本来还稍有些羞愧,见蔡星梅咄咄逼人,毫不客气地回嘴, “你已经嫁了人,还不许别人再找嘛?” 姐妹俩吵得不可开交,蔡星梅愤而离开。 这样的事儿,蔡星竹自然不能往外说,好在别人也不太关心,都围在杨姵身边说些喜庆祝福的话,也少不得打趣几句。 几位好友一同用过午饭,孟茜等人便要告辞,杨妡送她们到角门,蔡星竹趁机把她拉到一边说话,“跟你说件事,你心里有个数儿。前几天魏家三少爷,就是你未来的相公拿了幅画像请我哥找人,上面是个已经成亲的妇人,但是长得很漂亮,也不知是什么人。” 杨妡一愣,魏珞要找人,还是个漂亮妇人,会是谁? 以前从来没听说过。 难道是薛梦梧要找的那个表姐,可他怎么会突然知道了长相模样? 杨妡满腹疑问,皱了眉头问道:“你哥跟你说的?” “我去他书房看到的,我哥有什么事情都不瞒我们。”蔡星竹笑盈盈地说。 蔡七竟然是这么靠不住的人? 难怪薛梦梧勾搭了蔡星梅,又转而勾搭蔡星竹,却原来还真能从蔡七这里得到消息。以后得告诉魏珞,不能把太紧要的事情告诉蔡七。 杨妡笑着道谢,送她出了门,等回转至晴照阁,恰听到杨娇在与杨姵说话,“……蔡星竹看着也不是太规矩的人,往后远着她点,别被她累及声名。” 显然杨娇已经瞧出蔡星竹非处子之身了,只是难得性子一向孤傲的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看来成亲后长进了不少,竟是懂得了姐妹间要互相帮衬的道理。 杨婉则对杨妡道:“明儿四妹妹出阁,紧接着就轮到你了,你们嫁得好可别忘记拉扯我一把,也得帮忙给小六妹寻个如意郎君。” 杨妡看着她满头珠翠却掩不住脸上的憔悴,鬓角遮掩处隐约有块青紫,料想必定又与大姐夫发生了争执,便笑道:“嫁得好门户是其一,另一方面就是要处得好,知道怎样跟相公相处,怎样在夫家立足。我觉得人心换人心,你要是真心待别人,别人都看在眼里,自然也真心待你,再没有过不好的。” 杨娇点头同意,“五妹妹说得在理儿。” 杨姵打趣道:“她私下里不知道想了多少回怎么与三表哥相处呢?不过三表哥有一样好,就是家里没长辈,不需要讨好那么多人。” 杨妡捏一下杨姵脸颊,“这明明是你好不好?是你马上要成亲,别来排喧我。” 几人都“咯咯”地笑。 一晃儿天就夜了。 杨妡洗浴过,绞干头发,正倚在床头看杜子美的诗集,忽听外面红莲惊讶的声音,“四姑娘?” 时辰已经不早了,明天杨姵还要早起。 也不知什么紧急事情非得这个时候来? 杨妡一愣,下床趿拉着鞋准备出迎,就见门帘被撩起,杨姵一头钻进来,打发走红莲,脱下身上披风,从怀里掏出本册子,羞羞答答地道:“阿妡,我看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东西?”杨妡扫一眼册子,正瞧见上面画着相拥的一男一女,立刻醒悟到这是钱氏给她的压箱底儿,连忙道:“你问我,我怎么会知道?大伯母没告诉你?” “告诉了,可我娘说我只管老老实实地躺着,就是疼也暂且忍一忍,说完就走了。但是躺着怎么会疼,而且我翻着册子看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你瞧,这还有坐着的。” 杨妡哭笑不得。 她自然知道有坐着的,不但能坐着还能站着,趴着,而且不止限于床上,榻上桌子上椅子上都可以行事。 但是,这教她怎么说出口? 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说起房事头头是道? 不行,她做不到,就是面对杨姵她也做不到。 杨妡摇头道:“你别问我,我也不明白。要不明儿你问问王爷,他见多识广……” “我才不问他,”杨姵涨红了脸,将册子硬塞到杨妡手里,“你那么聪明,肯定一看就知道,而且你早晚也得看,咱们先一起揣摩揣摩。” 杨妡无语,可又有几分好奇钱氏传下来的压箱底会是什么样子,遂半推半就地接了册子,将灯烛移到炕桌上,挑亮烛芯,盘腿坐上去,翻开头一页。 不得不说,钱氏收藏的这本册子其实没多大用。人像画得不好,腰粗得跟水桶似的,屁股大得像瓢,毫无美感不说,动作也不清楚,就只两个模糊的人形抱在一起,完全没有细节。 继续往下翻几页,终于找到个比较清晰的。 杨妡思量好一阵儿,指着男子那处突起的物件道:“你看到没有,这几页都是这样,男人把这个东西放到女人身上。” 杨姵盯着看了片刻,“这是什么?” “是撒尿的,你看过我娘把阿嶙撒尿吧,就是那玩意儿。” 杨姵大吃一惊,“这是要往我身上撒尿?我不干!” “不是撒尿,”杨妡连忙解释,可态度太坚决了,又赶紧往后找补,“肯定不是撒尿,哪能那么脏,是……唉,反正跟撒尿应该也差不多。” “到底是不是?”杨姵抢过册子从头到尾翻一遍,斩钉截铁地说:“就是撒尿,你看,每张图上都画那个东西,不行,我受不了。难怪我娘不肯细说……”说没说完就将册子一卷,风风火火地走了。 杨妡本待要追,可外面风冷,她身上只穿着中衣,只好作罢,想明儿一早再过去跟她解释。 没想到第二天杨妡醒来,杨姵那边全福人已经到了,正帮她洗脸绞面,晴照阁围了一大群人。 直到杨姵上花轿,杨妡都没有找到机会跟她私下说句悄悄话。 一晚上,杨妡辗转反侧睡不踏实,生怕杨姵得罪了瑞王。 杨姵有个臭毛病,闻不得臭味见不得腌臜东西,如果真以为洞房就是撒尿……杨妡觉得自己说错话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提心吊胆过了两天,终于等到杨姵回门,杨妡早早往松鹤院等着迎接。 辰正刚过,二门上婆子打发个小丫鬟过来禀告,说瑞王夫妇已经进了大门,正往二门走。 杨妡一听,立刻提着裙子往外走,“我去迎迎。” 张氏低嗔:“能不能稳重点儿,走那么快裙子都歪了。”不经意回头瞧,见钱氏也行色匆匆地跟着,忙闭了嘴。 钱氏自嘲道:“我这两天就没睡个囫囵觉,心总是揪着。”又笑着看向杨妡,“她俩天天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肯定也惦记着。” 几人在二门站定,远远地就看见数位内侍簇拥着两人缓缓走来。 新嫁娘三日回门,按理夫君是该陪着的,可李昌铭是王爷,陪不陪都无可厚非,既然他愿意陪着来,这就意味着对杨姵非常看重。 杨妡暗暗松口气。 不过数息,李昌铭与杨姵一前一后错开半个身子的距离走来,前头李昌铭面沉如水眸光犀利,周身散发着皇室贵胄独有的傲气与锐气,而身后的杨姵脸色却很平静,瞧见杨妡偷偷使了个眼色。 国礼在前,家礼在后。 钱氏等人立刻屈膝行礼,瑞王微微侧转身子虚扶一下,“岳母切莫多礼,小婿不敢。”又对张氏与杨妡等人点点头,“婶娘及诸位妹妹也快请起。” 并没有特意摆出王爷的架子,反而将自己放在新姑爷的位子上。 钱氏脸上立刻绽出温和的笑,“阿姵从小就顽劣,又被我娇惯着长大,若有行事不妥之处,还请王爷多多担待。” 李昌铭淡淡应一声,“我会教导她。” 杨妡的心又提了起来,李昌铭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杨姵真开罪他了? 钱氏僵了僵,很快镇定下来,笑着引李昌铭夫妇进了松鹤院。 好容易等长辈们叙完话,李昌铭被杨峻等人领到外院,杨妡这才有机会跟杨姵说几句悄悄话,“王爷没把你怎么样吧?” 杨姵嘴角撇一下,“没有,他是想来着,被我踹到床底下去了。” “嘶——”杨妡倒抽口凉气,“真的?” 杨姵点点头,“不是你说的吗,让我怎么想的就怎么做,不用非得忍气吞声委屈自己,我就是不愿意吃他口水。”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杨妡分辩。 “就是先前跟彭姑姑学规矩的时候,你说也不一定非得循规蹈矩小心翼翼,私底下还是顺应本性。” 杨妡立刻闭住嘴巴,她的确这样说过,可……吸口气又问,“王爷没生气?” “怎么可能不生气?”杨姵又撇嘴,“他问我对他有意见,我就照实了说,说我没意见,但是不愿意吃他口水,也不愿意他那个……还有我睡觉不老实,兴许睡着了会踹他。” 杨妡仔细想想这话没毛病,而杨姵确实有这些毛病。 杨姵接着道:“王爷就说他大人不计小人过,以后慢慢帮我改。” “所以,你们……”杨妡试探着问。 杨姵面色忽然就红了下,“王爷就没强迫我,可夜里歇息时候怕我踹他,总箍着我,有时候搂着我喘不过气,有时候还……”蓦地闭了嘴。 有时候还将手搭在她腰上,轻轻捏她腰肢,捏得她痒痒。 杨妡心里明白,李昌铭果然是个老狐狸,这是温水煮青蛙呢,一点一点地撩拨杨姵。可他能有这份心,可见对杨姵有情意,便存心相助,笑道:“真没看出来,阿姵也是女中豪杰,当年王爷上百斤的弓一下子就能拉开,箭无虚发,而且又到宁夏征战两年多,肯定一把子力气,阿姵竟能一脚就能把人踹在地上。” 杨姵仔细思量番,脸慢慢红了…… 第134章 迎亲 新姑爷上门, 都是要被灌酒的。 起先杨峻杨峭等人还拘谨着,等酒过三巡, 发现李昌铭颇为和气,便放开来,挨个儿端着酒盅与他斗酒。 李昌铭来者不拒,一连干了十几盅。 隔着一扇屏风的女眷那边,杨姵就坐不住了, 娇嗔着道:“娘, 您也不管管大哥二哥他们,哪有这么劝酒的?” 两桌本就在一个屋里, 杨姵情急之下也没想着压低声音, 满屋子的人都将此话听得清清楚楚。 杨峻便悠悠地叹,“女生外向。” 杨姵闹了个大红脸,低着头闷声吃菜再没敢抬。 钱氏心疼闺女,隔着屏风叱责长子,“就你话多, 没点稳重劲儿。” 杨峻默一默,唉声叹气道:“娘的心偏得也太厉害了。” 席间便传出“嘻嘻”的低笑声。 杨远山笑着举起竹箸,发了话,“小酌怡情醉酒伤身,来, 多吃菜少喝酒。” 约莫未正,众人酒足饭饱,丫鬟们撤掉杯碟摆上了茶水点心并几样时令果蔬。 略略消过食, 李昌铭起身告辞。 大家齐齐出去相送,杨妡躲在人堆里瞧他,见他脚步虽踉跄,眼底却清明得很,并不像醉酒的样子。 而身旁,钱氏细细地叮嘱杨姵,“嫁了人就是大人了,不能动不动使小性子,该忍让的时候忍让,该大度的时候要大度,重要得是把王爷伺候好,上下诸项事务打点好。” 这是在提醒杨姵,以后李、王两个侧妃进门,不能争风吃醋要有正室风范。 杨妡有些不同意,可也不能当面反驳钱氏,只在心里嘀咕着,“该吃醋也得吃醋啊,硬憋着怕不憋出毛病来。” 出了角门,内侍先扶杨姵上了马车。 钱氏劝李昌铭,“王爷吃了酒就不要骑马了,路还远着,到车里小憩片刻醒醒酒气。” 李昌铭道声“好”,长腿一迈上了车。 动作利落且稳健。 杨妡彻底确定了李昌铭是半点没醉,成心装出来的醉意,至于是因为什么,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 可转念一想,杨姵那比狗还灵的鼻子,平常喝上一盅两盅就要逼着别人用青盐漱口,换洗衣裳,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住那股浓郁酒气。 看来李昌铭应该占不了便宜。 一边想,脸上就露出促狭的笑容。 钱氏看到她的笑,以为她替杨姵高兴,跟着叹口气,“总算了了心事,刚开始处得还不错,以后就得好生过下去……阿妡也是,不到两个月就成亲了,嫁了人再不能像闺中这样自在,凡事多经心,多忍让。” 杨妡连声应是。 翌日,杨峼就要带着齐楚跟杨沅回文登。 这几天杨峼虽然没有往魏府去,可心里却没少惦记着,给看守竹韵轩的小厮留了些银两,吩咐他留心魏府的情况,有什么动静给他写信。 临行前,齐楚在魏氏跟前磕了头,又给张氏磕头,“儿媳不孝,不能侍奉母亲,请母亲恕罪。” 张氏嗔道:“我又不是动不了,眼下用不着你伺候,等过几年走不动了再说。你既然带了阿沅去,切记好生教养她,不能太严苛,但也别娇惯着。阿峼差事忙,家里的事情你多费心,有拿不定主意的,两人多商量,再不行就写信回来……趁着这回去,争取再生个儿子。有儿子傍身,你就不用担心了。” 齐楚低低应了,叫杨沅过来给张氏磕了头。 这次带了奶娘和厨娘以及两个平常伺候杨沅的丫鬟,魏氏还给张罗了许多吃的玩的用的,连同杨沅惯用的被褥帐帘,单是她的东西就足足装了一车。 送走杨峼一家,魏氏突然发了病,也说不出什么病因,就是饮食不进睡眠不安,精神明显不如从前。太医把过两次脉,给开了个安神养气的方子。 过得七八日,魏氏觉得好了些,唤来钱氏,问道:“那府里怎么样了?” 钱氏料想魏氏是牵挂着魏府得的心病,先头因杨姵的事情忙乱着,又有杨峼回来,等到清静了就泛出病来。 便道:“没传出什么动静来,听说郎中还是隔天去扎针,舅母脑子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糊涂的时候还好,笑眯眯的说两句家常话,清醒的时候就拍着床头骂人……小娥倒真没信儿,想必现在知道错了,闷在屋里抄抄经书养养性子。既然当初被惩治她,现在过去一个多月了,肯定也就过去了。” 魏氏又问:“阿璟没说要休妻另娶什么的?” “没听说,就是另娶也不会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总得等消停了再说。” 魏氏没再说话,唉声叹气好半天。 又过得十余天,杨姵回家住对月。 李昌铭没多耽搁,将杨姵送来,给魏氏问个好就离开了。 杨妡细细盯着她看,见她眉间明显开阔且双乳也高了,猜测李昌铭定然已经得手,有心问一下,却不好开口,只望着她笑。 杨姵被她笑得心里发毛,忽而想起件事,笑道:“你还记得有年咱们去安国公府,二姐姐不当心掉湖里去了?” 杨妡皱了眉头苦思,脑中全无印象,便问:“几时的事儿?” “七八岁吧,”杨姵答道,“我也忘了具体是怎么回事,反正就是咱们几个坐船摘荷花,突然船晃了下,二姐姐就落水了。” 七八岁上,那时候的杨妡还是原主小姑娘。 杨妡也不说破,笑问:“后来怎样了,冷不丁的,怎么想起这件事了?” “是王爷说的,当时他就在湖对岸,看了个清清楚楚,说船上五个姑娘,别人都还好就你哇哇哭得厉害,足足哭了一刻钟。他还说你性子变了许多,不像之前那么胆小。” 杨妡又问:“他说你怎样?” “我?”杨姵得意地说,“我当然是临危不惧从容镇定了,一边哄着你一边招呼着救人。” “切,”杨妡鄙夷地撇撇嘴,心里却暗忖,难怪李昌铭当日看上了杨姵,肯定那次杨姵给他的印象不错。 这也算是缘分了。 不紧又想起魏珞。 前世,她是见过他的,骑着高头大马穿身黑色甲胄,神情肃穆地从杏花楼门前经过。她跟柳眉并其他妓子笑嘻嘻地将手帕香囊往下扔。 也不知,他可曾注意到楼上的自己? 杨妡摇摇头,几乎有十成把握魏珞绝对没抬头看过。 天气渐渐冷起来,枝头枯叶终于落光了,而杨妡出嫁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杨妡本来是热切盼着的,可随着日期临近,心头反而忐忑起来,就像之前杨姵那般,浑身焦躁不安。 同样焦躁不安的还有魏珞。 这两个月,他带着承影两人锯倒不少木头,把秋声斋外墙开出条宽约丈余的路。粗壮的树干留着,那些枝枝杈杈都劈成木柴整整齐齐地堆在墙边,好大的一垛,足够烧上一年有余。 魏珞又将院子平整一番,几块破掉的青砖补上了,墙角的野草拔掉了,秋千架子上了新漆,处处干净利落,毫无纰漏。 可每每想起前一世,杨妡在洞房夜里像见到凶神恶煞般躲着他,又泪水涟涟地跪在他面前哀求他,他的心就没法安生。 他忐忑的心情太过明显,不但泰阿与承影看出来,就连安平也察觉到了。 趁着与张大娘一起做饭时,安平悄声道:“魏府大奶奶不守妇道,杨五姑娘肯定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大哥是不是后悔了,我看他这几天一直不高兴。照我说,家里这种情形,大哥就该找个能洗衣做饭的,真正会当家理事的人。那些娇生惯养的姑娘能照顾好大哥?” 张大娘没好气地说:“你专心切你的菜,仔细伤了手。主子的事儿是咱们能胡乱编排的?” “我又没卖身为奴,怎么不能专心下大哥?”安平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忽然又道:“怎么没见过大哥成亲穿的喜服,他会不会连喜服都没预备吧?” 张大娘想想也是,最近这一年魏珞穿的四季衣裳都是杨府送了来,可成亲的喜服却没有女方家里给准备的道理。 而魏珞也从来没提到做喜服。 难道真是因为不满意杨五姑娘所以就没准备? 张大娘百思不得其解,索性直接问了魏珞。 魏珞笑道:“瑞王府针线房给准备的,前几天试了下,袍子有些长,他们把下面收了收,明天就能送来。” 张大娘放下心,乐呵呵地说:“我说呢,爷心里都有数。对了,成亲那天没有外客,我准备了八道菜,爷看行不行?”说着张口报了菜单子。 魏珞想一想,“五姑娘不爱吃肉,把肉菜减两个,然后口味做得清淡些。” “好嘞,”张大娘痛快地答应着,“那就不炖骨头,不做狮子头,可是老母鸡得炖着,妇人多喝鸡汤对身子好。” 魏珞面色红了下,“大娘看着办。” 不管是期盼也好,焦虑也好,成亲这一天还是如期而至。 头天夜里,张氏做贼般塞给她一本蓝布包裹着的画册,“临睡前翻翻,不用怕,疼是疼,咬牙忍忍就过去了。” 杨妡瞪着乌漆漆的大眼睛明知故问,“为啥要疼?用不用请太医?” “请太医做什么?”张氏嗔一声,却不作答,“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红着脸匆匆离开。 明明该害羞的是她好不好? 杨妡失笑,打开画册一瞧,还不如钱氏那本,起码能看到该看的物件。这本完全就是模糊不清,若不仔细看,甚至都分不清哪个是男人哪个是女人。 还好她提前做了准备。 杨妡从书案最底下的抽屉找出自己画的那几幅画,用蓝布包裹着放在枕头底下,将张氏那本放到了抽屉里。 两家离得近,杨妡不用起太早,反而比往常还晚了小半个时辰,慢悠悠地用过早饭,约莫巳初,全福夫人来给她绞脸梳头。 杨妡面皮儿白净,汗毛也不重,全福夫人略略绞几下就罢了手,开始给她上妆,边涂脂抹粉边感叹:“五姑娘肤色好,涂上胭脂还不如不涂好看,可惜这副好容貌被妆粉遮掩了。” 杨妡对着镜子瞧,果然不如先前好看,但是因为铅粉涂得厚,胭脂抹得红,看上去非常喜庆,跟阿福娃娃似的。 便笑道:“这样也挺好,就是待会儿吃午饭怕把弄花了妆容。” 钱氏忍俊不禁,“你这丫头,是打算大吃大喝?厨房里煮了小汤圆子,待会儿让丫鬟喂给你几颗填填肚子就行。” 到了正午,钱氏陪着全福夫人吃饭,红莲端来一只小汤碗,里面盛着十几粒桂圆大小的汤圆。 红莲用筷子夹着塞进她嘴里,一口一个,连嘴唇都没碰到。 酉初时分,外面响起迎亲的锣鼓声,没多久,魏珞大步走进二房院,对着坐在正当间的张氏与杨远桥就是一拜,“岳父岳母在上,小婿前来迎娶五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明天就成亲了,撒花~~~~~~~ 第135章 教导 这几年魏珞每隔十天半个月就往杨远桥跟前献殷勤, 杨远桥早把他看成自家人了,听他这么一说, 立刻乐呵呵地道:“好好好,快点成亲吧。” 说得好像一刻也不想让杨妡在家里待着似的。 “爹真是,哪里有这样说的?”杨妡在内室听到,轻轻跺下脚,嘟哝一句。 “二老爷是高兴的。”全福夫人笑着将绣着并蒂莲花的大红盖头给她蒙上, 与红莲一左一右搀扶着她来到杨远桥夫妇跟前。 杨远桥瞧着面前袅袅婷婷的身影, 忽觉伤感,叹口气道:“往之女, 家以顺为正, 无忘肃恭。”意思就是说,杨妡嫁给魏珞之后,要以顺从为原则,不要忘了谨肃恭敬。 杨妡低声应着。 张氏却思量了片刻,才开口:“妡儿自小懂事, 对上孝顺爹娘,对下友爱姊妹,我再没有不放心的。嫁人后要尽本分伺候夫君主持家务,但也不必太过委屈自己,实在有难为之事, 爹娘总还在的。” 两人一个□□脸一个唱白脸,不外乎是说给魏珞以及屋里宾客听的。 杨妡顿觉胸口一滞,想起刚刚重生那刻, 被张氏紧紧地搂在怀里,她喜极而泣的神情;又想起生病时,张氏坐在床边悉心地呵护守候,还有言行无状时,张氏气恼却温柔的斥责……明明只是个赝品,张氏却将她当成了亲生闺女疼。 “娘,”杨妡忍不住跪倒在地,脸贴在张氏膝头,泪水喷涌而出,瞬间流了满脸。 张氏本还强撑着,听到她的泣声,眼圈顿时红了。 钱氏刚嫁过杨姵最有感触,瞧见这副场景跟着落了泪,少顷掏帕子拭拭眼窝,笑道:“别哭了,当心哭花妆容,被人瞧见说新娘子丑。” 张氏哽咽片刻收了泪,隔着盖头请拍下杨妡发髻,“去吧,别误了吉时。” 全福夫人趁机搀起杨妡。 杨峻矮身,将杨妡背上了花轿。 起轿的鞭炮绵密不断地响起来,伴随着喧腾的喜相逢的锣鼓曲子,热闹非凡。 杨妡掏帕子拭了泪,还没等屁股坐热,就察觉已经到了秋声斋门口。 轿子却未停,绕着魏府转了个大圈,才稳稳当当地停下。 全福夫人掀起轿帘,与魏家的喜娘一道将杨妡扶了下来,然后跨火盆,过马鞍,样样按照古礼来,该有的程式一道都没省。 唯独拜见父母高堂时,是对着两只空椅子拜了拜。 魏剑声早就死了,至于嫡母王氏,不知是魏珞没请,还是她没法出门,反正没来。 杨妡并不在意,与魏珞相对拜了拜。 拜堂之后,杨妡被喜娘领着往喜房去。 杨妡虽没来过秋声斋,但是看过好几遍草图,心里早有了大概方位。知道适才拜堂是在头一进倒座房的厅堂里,而喜房是在第二进的正房。 秋声斋本就不大,没走多远就到了。 屋里火盆生得旺,温暖如春,隐约有股香气,不同于熏香的浓郁,也不同于花香的清雅,却是带着丝甜,非常好闻。 杨妡正疑惑,就听全福夫人赞叹,“好大两只佛手,难得个头这么大,色泽也好,金灿灿的。” 喜娘也附和道:“我也是头一次见这么大的。” 杨妡看不见,只能规规矩矩地坐在床边。 全福夫人跟喜娘则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屋里的摆设。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门口突然传来丫鬟们整齐的问安声,紧接着门被打开,全福夫人笑着招呼,“新郎官回来了。” 杨妡突然就紧张起来,双手平放在腿上,无意识地摩挲着裙裾上百年好合的图样。 刺绣上面缀着金线,摸起来有些扎手。 全福夫人引着魏珞在杨妡身边坐下。 魏珞前世经历过,将杨妡的衣襟往旁边移了移。 喜娘忍不住笑,“新娘子有福气,嫁了个懂得体贴自己的人。”因怕杨妡不明白,又解释道,“要是新郎官压了新娘子衣襟,日后就要压新娘子一头了。” 杨妡恍然,唇角弯了弯。 压襟之后是撒帐。 喜娘手里端一盆桂圆红枣等物,一边往绣着鸳鸯戏水的被子上撒,嘴里还嘀哩咕噜说着成套吉祥话。 等干果撒完,喜娘扬声说道:“祝两位新人早生贵子,早日开枝散叶。” 接着全福夫人把系着红绸布的秤杆递给魏珞,“该掀盖头了,快看看新娘子漂不漂亮。” 魏珞有片刻的犹豫,悄悄往袍边抹一把掌心的汗,接过秤杆,颤巍巍地挑开了盖头。 大红色的盖头蝴蝶般翩然落在地上,杨妡眯缝下眼睛才适应了屋里的光亮,目光顺着眼前大红色的喜服上移,对上了魏珞的视线。 她穿着大红色云锦褙子,绣着百年好合的罗裙。 乌黑的青丝梳成如意髻,戴着华丽的赤金凤冠,凤冠周遭共六只凤,每一只凤口里都衔着莲子米大小的红宝石,被明亮的烛光映着,璀璨夺目。 而她脸上涂了层厚厚脂粉,掩去了原本的肤色只呈现出单一的白,眉毛用螺子黛描成弯弯的柳叶状,双唇抹着口脂,红艳欲滴。 看上去像只泥塑的阿福娃娃。 魏珞脑中“嗡”一声。 这副穿戴这副妆容都跟前世一模一样,就连眼眸中蕴含着的丝丝怯意与不安也毫无二致。 难道真的会重蹈覆辙? 魏珞双腿突然就软了下,不受控制地往后挪了半步才稳住。 喜娘笑着说喜庆话儿,“新娘子长得真标致,瞧这眉眼跟朵花儿似的,跟新郎官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全福夫人则拎起桌上酒壶,倒了两盅酒,笑眯眯地道:“一个葫芦分中间,一根红线两人牵,一朝同饮合卺酒,一生一世永缠绵。”说罢,将酒盅分别塞进两人手里。 魏珞仍沉浸在莫名的恐惧中,脑子里一片空茫,接过酒盅,本能地就要喝。 全福夫人忙道:“先别急”,拉过杨妡手臂自魏珞臂弯穿过,拍手笑道:“好了,这下可以喝了。” 杨妡尝了尝,味道甘甜而且有股清冽的香味,应该是梨花酿,仰头一饮而尽,斜挑着眼儿瞧魏珞。 目光里有他熟悉的媚。 魏珞心头略定,一口喝完了酒。 全福夫人与喜娘乐呵呵地再给两人道喜,识趣地掩上房门离开。 屋子里只剩下相向而立的两人。 谁都没有说话,安静得让人尴尬。 过得片刻,杨妡开口问道:“家里摆席了没有,你要不要出去陪客?” 魏珞老实地回答,“没摆席,就只瑞王府过来帮忙的几人,承影跟泰阿在陪着。” “那你也得出去,顺便把我的丫鬟叫进来,”杨妡皱了眉头,娇声抱怨,“凤冠太沉了,足有两三斤,压得我脖子都快断了。” 这么娇滴滴的她才是他想要的,他熟悉的杨妡。 魏珞松口气,神情松缓下来,柔声道:“我帮你摘。” “那你轻着点儿,不许拽掉我头发。”杨妡往他身边靠了靠,微低了头。 “我会小心,”魏珞悄声答应着。 两人离得近,杨妡恰能看到他衣服上绣着的图样,花纹很精致,绣工也极好,是喜结连理的图样,并不是前世那对互相依偎的大雁。 重活一世,有些事情终究不同了。 杨妡感慨万千,前世她未得善终早早故去,魏珞也年纪轻轻就过世了,这一生,她要他们都好好活着,活到白发苍苍牙齿都掉没了,然后看着重孙子成亲生子。 这时魏珞已动作轻柔地摘下凤冠放到桌上。 杨妡晃晃酸痛的脖颈,仰起头道:“你出去会儿,我要换衣裳……你在这儿我不好意思换。”因怕魏珞不走,伸手推他,“快去快去,过两刻钟才许回来,要不我不给你开门。” 洞房花烛要把他赶出去,而且还威胁他。 魏珞忍俊不禁,盯住杨妡小脸瞧了瞧,见她满脸脂粉,就是想亲一下都找不到下口的地方,就势出了门,吩咐红莲等人进去伺候。 红莲伺候杨妡脱下繁琐的喜服,禀道:“这里除了承影跟泰阿就只张大娘和她孙女腊梅,还有个平姑娘。张大娘天黑之后就回家,平姑娘跟腊梅住在西跨院,承影跟泰阿住在后面群房。平常姑爷不用人伺候。” 杨妡用心听着,问道:“你们住处都妥当了吗?吃过饭没有?” “青菱姐跟我们几个住在后罩房,吴庆两口子也住在群房。饭已经吃了,刚才承影叫我们过去,大家轮流吃的。姑娘饿不饿,今儿张大娘没走,姑爷说让她做点热乎饭菜送来。” 杨妡没觉得饿,而且待会儿就要歇息,不想吃太多,便道:“你打发人去看看,若是有现成的米粥就热一碗过来,其余的不用了。” 红莲应着出去,很快提了半桶热水回来,“外头落雪了,真冷得厉害,姑娘快洗洗,免得水冷了。” 杨妡早上刚洗过澡,此时只略略擦了擦身,洗掉脸上那层脂粉,另外换了件宝蓝色的肚兜,再穿上中衣。 早几天她对着镜子比试过,她肤色白,穿宝蓝色比大红色好看,但全福夫人坚持要穿大红,说大红喜庆。 不得已,她只好趁着眼前没人换过来。 正在梳头的时候,碧荷提了食盒进来,“姑爷在院子里站着,问姑娘到了两刻钟没有。” 这人,要落雪的天气傻乎乎地站在院子里干什么,不会到别处待一会儿? 杨妡气得咬了银牙,有心想让他继续等,又舍不得,没好气地说:“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 碧荷正要走。 青菱止住她,笑道:“我听这边的人都称呼姑爷是爷,咱们也这样叫,往后都改该称呼,姑娘也该叫奶奶了。你别叫岔了,惹得爷不高兴。” 碧荷点点头。 杨妡又对红莲道:“你们也歇着吧,我不用人伺候。” 不大工夫,魏珞迈着大步走进来,杨妡瞧他肩头有些润湿,脸色沉了沉,打开了食盒。 里面不但有一小盆红枣薏米粥,还有一碟腌萝卜和一碟青翠的肉丝炒茭白。 大冬天青菜非常难得,就是有钱也买不到。 杨妡颇觉诧异,又看一眼案前白瓷碟里供着的两只大佛手,问道:“你从哪里得来的?” 魏珞笑着回答:“我看瑞王爷书房里放着,味道挺香的,就要了两只。” 瑞王府的东西,难怪品相这么好。 杨妡没再追问,替魏珞盛满一碗粥,自己就着茭白吃了小半碗,又喝半盅茶漱了口。 魏珞知道杨妡素来胃口小,风卷残云般将剩下的饭菜吃了个精光,接着把碗碟一一收进食盒里。 杨妡忙阻拦,“这些不用你,等明儿叫了丫鬟干。” “没事,往常我也自己收拾。”魏珞捉住她的手,紧紧地握在了掌心。 窗外北风呼啸,吹得树枝瑟缩作响,更显出屋里的温暖与安静。 杨妡想起他刚才在院子里傻站着等,恼道:“我又没锁了门不让你进来,冻出病来怎么办?我可不伺候你喝药。” 用力甩了手想挣脱他,却是挣不开。 魏珞见她脸色脂粉已去,又是往常的白净细腻,且带了微微愠色,更显出娇媚秀丽来,手中稍使劲将她揽在怀里,低下头温柔地说:“阿妡,你别担心,我不冷。” 他温热的气息扑在她面门,杨妡觉得脸庞发热,心砰砰跳得厉害,却仍扳着脸死犟,“我没担心你,我是怕你生病过给我。” 魏珞毫不犹豫地攫住她嘟着的嘴唇,低低呢喃,“是这样过给你?” 杨妡讶然,这人怎么突然就转了性子,是跟谁学会了说这种话? 只是不等她开口询问,魏珞已侵入她口中,卷着她的舌,肆意地掠夺她的甘甜。 杨妡被吻得七晕八素,几乎站不住,只能两手紧紧地环在他后颈上。 就感觉身子腾空而起,被他抱着放到床上。 紧接着,大红色的帐帘垂下,烛光顿时变得朦胧而旖旎。 杨妡平躺在床上,如瀑长发散了满枕,粉嫩的中衣领口敞开,隐约露出宝蓝色肚兜的边缘。红唇被亲吻过,愈加地水嫩嫣红,而明净如秋水的眸光里,不知何时染上了春~色,波光潋滟娇媚动人。 魏珞看在眼里,只觉得浑身血液跟刚沸开的水一般上下乱窜,身体的那一处紧绷绷地僵得厉害,急于解脱,却找不到可以宣泄的出口,就好像饿急了的旅人,面对着一盘刚出锅的香喷喷的肉包子,想吃却又被烫得无法下口。 只凭着本能急火火地撕扯她中衣带子。 杨妡被他的急切骇着,忙按住他的手,柔声唤道:“阿珞,我怕疼……你到底会不会?” “我,”魏珞愣一下,脸霎时红了,“我没试过。阿妡,你告诉我。” 杨妡盯着他的双眸,慢慢道:“我也不会……枕头底下,我娘给我一本册子,你好生瞧瞧。” 魏珞一把掀开枕头翻出那本薄薄的册子,只打开第一页,目光顿时直了…… 第136章 挑事 册子上画得就是眼前这副情景。 龙凤红烛燃着, 绡纱帐帘悬着,双耳圆肚景泰蓝香炉中, 香烟袅袅飘着。 大红色锦被上,男子盘膝而坐,女子侧坐在他腿上,身体软软地靠在男子臂弯,头微仰, 墨发瀑布般倾泻而下。 中衣早就褪去, 肚兜也已散开,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肌肤。 男子埋头在她胸前, 而手却停在女子修长的两腿之间…… 魏珞血脉贲张, 恨不得立时就将杨妡抱过来剥掉她的衣衫,可想着杨妡让他好生瞧,又耐着性子将旁边蝇头小楷读了。 这一读,便好似打通了任督二脉,脑中霎时有了画面。 正要再往下翻, 杨妡伸手压住书页,“会了?” 魏珞点点头。 “那你要是把我弄疼了,我再不肯理你的。”杨妡盯着他,乌漆漆的眸子里分明是警告,可眉梢眼底丝丝缕缕全是勾人的媚。 魏珞再度点点头。 杨妡抿着嘴儿笑, 阖上双眼。 等了数息察觉不到动静,疑惑地睁开眼,发现魏珞正看着书页默默念着上面的字。 杨妡“啪”一声合上册子, 复塞到枕头底下。 魏珞像是被抓包的孩子,无措地搓搓手,少顷吸口气,鼓足勇气问道:“阿妡,你为什么会疼?怎么就不疼了?” 为什么,为什么? 那个处子之身乍乍被强塞进去会不疼? 重要的是让身体做好准备,痛楚会轻一点儿。 敢情那册子都白看了,他根本还是不明白。 明明上次在马车里,他还把手往她衣襟里伸,这会儿怎么又不会了? 杨妡气得脑子都快炸了,用力拉高被子连身子带头缩进去,滚到床里边,“睡觉。” 魏珞呆呆坐一会儿,脱下外面袍子,往杨妡身边蹭蹭,身姿笔直地躺下了。 杨妡回头看他这样,又是无奈又是气,倘或换个别人,兴许早就猴急猴急地扯她被子了。一扯一拉,一来二去不就顺水推舟地滚作一团了吗? 他倒好……难不成还得她上赶着撩拨他? 可对上他黑亮亮带着问询与祈求的目光,杨妡又硬不起心肠来,嘟嘟囔囔道:“是我欠你的,我上辈子欠你,这辈子还欠你。”抽出被子一头甩在魏珞身上,“你不嫌冷?” “我不冷,”魏珞老老实实地回答。 “可我冷,”杨妡翻个身滚过去,隔着他中衣使劲掐一下,觉得不解气,又狠狠咬一口,“我要冻死了,你就不知道抱抱我?” 魏珞展臂将她结结实实地搂在胸前,低声道:“阿妡你别气,我已经会了,就是怕你疼,你说怎么样才不疼?” “你!”杨妡忽然梗住,胸口却酸酸涩涩地,涨得难受。 这个笨蛋,就因为怕她疼,所以才这般犹豫迟疑。 自己何德何能,竟然值得他如此倾心相待? 一时,眼眶便有些发热。 杨妡窝在他怀里静静待了片刻,抬手将他中衣褪去,露出麦色的肌肤。 他常年习武,身上的肉紧实得像石头,戳一下硬邦邦的,而上臂高高鼓起的肌肉上,赫然一圈青紫的齿印,咬得深的地方还隐隐透出血渍。 杨妡探手摸了下,又是气,他怎么就不喊疼,又不知道躲,如果有一天她真恼了,拿刀子对着他,是不是他也老老实实地受着? 叹口气,仰了头,低声道:“我不说就是不疼,我又不是那种死撑着的人,如果受不住肯定会阻止你。” 魏珞眸光骤然亮了。 杨妡斜睨着他,嘟起嘴问:“你说说到底是怎么会了?” 魏珞盯住她红唇,低头吻了上去,脑子里走马灯般浮现出那几行娟秀柔媚的小字。 “……顺势而下有双峰,峰顶生红樱,可采之可食之,翻过山峰是平原,而后有深涧,涧旁植密林,密林深处藏有机关……按之揉之,可见幽泉,幽泉沁出所在,既为桃源洞口,唯潮涨时方可入。” 手按着那指引一寸寸滑下去,吻随之一点点移下去。 所经之处,如星火燎原,烧得杨妡七晕八素,烧得魏珞口干舌燥,恨不得立时进那桃源深处,畅游个痛快。 可又顾及着杨妡不敢肆意,只在边缘磨蹭。 杨妡见他忍得苦,心里本也是要成全他,轻轻唤一声“阿珞”,双腿勾在他腰间…… *** 床头红烛爆个灯花终于燃尽了,而窗户纸渐渐地泛出鱼肚白。 魏珞圆睁着眼睛,盯着帐帘上的婴戏图,无声地笑了。尽管几乎一夜没睡,他却丝毫不觉得困。 前半夜,他贪恋着杨妡的身体,而后半夜,他却是不敢睡,生怕一闭眼,杨妡就像故事里的田螺姑娘,消失不见。 整整一夜,他就这样守着她,看着她,默默地回味那难忘的瞬间。 他行在狭窄的甬路里,想要进,杨妡喊疼,想要退,杨妡也喊疼。 正值进退维艰,他从未感受到的极致欢愉乍然而至,就好像烟花在墨蓝的夜空绽开,又仿似灵魂脱离了身体在白云间飘荡,晃晃悠悠不知身之所在。 直到听见杨妡呜咽地哭泣,灵魂才回归原位,他慌乱地给她拭泪,细细地亲吻她,柔声地安慰她,可是不等她泪干,他才刚平息的欲望复又抬头。 他想忍却忍不住,那处温暖紧实的所在便是他的归处,进去了再不想离开。正如杨妡是他的心魔,他愿意一辈子被她禁锢。 想到此,魏珞满足地叹口气,无限缱绻地看向杨妡——肌肤净如初雪,鸦翎般黑亮的睫毛密密地铺散着,掩住了那双自带三分娇媚的黑眸。 唇不再是昨夜那般秾艳的红,而是水嫩的粉色。 墨发散乱在脸庞,映衬着那张俏脸越发娇小。 熟睡中的她有股童稚般的纯真,让人心动,让人怜爱。 魏珞轻轻拂开她腮边乱发,杨妡许是觉得痒,不满地皱皱眉头翻了个身,被子滑落,她那浑圆小巧的肩头就完全露在了外面。 白净细嫩,上面赫然几道红印。 魏珞讶然,盯着红印瞧,昨夜情动之时,他曾握了她肩头迫着她靠近。 当时杨妡也紧紧地搂了他的腰,并没觉得异样,怎么会留下这么多印子? 魏珞大为后悔,杨妡向来娇滴滴的,既怕累又怕疼,不顺心就又掐又咬,昨夜哭得那么厉害,肯定是疼得狠了。 他应该收敛些的。 而且明明应过不叫她疼,可……那种滋味太过美妙,他实在控制不住。 魏珞狠狠地鄙视一下自己,替杨妡拉高被子,而手指不可避免地触及她的背……温润如美玉,滑腻如细瓷……身体瞬间亢奋起来。 但是他不能再放纵了,杨妡娇得想刚发出的花骨朵,昨夜已经折腾了她半宿,总不能一大早还不让她安睡。 魏珞正想法设法说服自己,就听到院子里传来细细碎碎的说话声。 “魏大哥他们还没起,这都什么时辰了,厨房里饭菜早就凉了。”一听就是安平。 青菱扫一眼她,见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相貌挺俏丽,静静站着还好,张口说话举手投足有股脱不去的乡野村气。 想必就是张大娘口中的平姑娘了。 青菱昨儿提防着杨妡要水,所以就近歇在厢房,约莫知道那边交子时才歇下。夜里既睡得晚,早上又不必给公婆敬茶,多睡会儿养养精神也无可厚非。 可莫名其妙地过来这么个非主非仆的人来指手画脚。 青菱脸色有点不好看,却仍平静地答:“饭菜凉了另外再做,主子的院落,下人不得召唤不能随便进来。” 安平脸色红了下,分辩道:“我不是下人,往常这个时辰魏大哥早就打过两趟拳准备吃饭了,今儿耽搁到现在还没起,我就过来看看怎么回事,也好给他温着饭。” 怎么回事,还能怎么回事? 成亲头一天,谁放着温香软玉不管,却起来顶着寒风打拳,这不是有毛病吗? 安平不提魏珞还好,一提魏珞,青菱直觉得她没安好心,声音冷淡地说:“我不管你是下人还是客人,若是下人,主子不使唤,你就不能随便进院子里,如果是客人,那就更说不过去了,谁家的客人这么没眼色,主家没起床,还颠颠地到主院来催?” 安平被噎得哑口无言。 她虽长在村落里,可也明白客随主便的道理,主人没起身,客人确实不应前来催促。但是,她没把自己当下人,更没把自己当客人,而是隐隐以主子自诩。 新嫁娘进门第二天都是要认亲的,她主动前来认亲,难道不行? 况且,她早就听说杨五姑娘长得美貌,心里也存着好奇,早早梳妆打扮了,想过来看看到底是怎样的漂亮。 没想到这个丫鬟真是蛮横。 年纪既大了,长得又不漂亮,待会儿见到魏珞一定要告上一状,最好把她撵出去。 安平怒瞪她两眼,愤愤不平地道:“那我待会儿再来。” 青菱淡淡道:“待会奶奶醒了,如果她有吩咐,我会让人去叫你。”言外之意,杨妡不叫你,你少往这院子溜达。 安平听出话音来,心想:我在这院子里出入的时候,杨五还没嫁过来呢。 转回头对青菱道:“我愿意过来就过来,你一个丫鬟还能管得着我?” 甩着帕子一摇一晃地走了。 魏珞在屋里将这番话听得一清二楚,关切地探身瞧了瞧杨妡,见她仍睡得安稳并没有被吵醒,这才松口气,而脸色瞬时变得铁青。 他本来觉得两国交战与妇孺无关,即便安平是马哈木的女儿,只要他寻到那只藏有地图的匣子,他就把她当成万晋人,让她安稳度日。 可若安平再不知好歹没有分寸,他不介意再将她带到宁夏去…… 第137章 见面 杨妡其实听到了院子里的说话声, 可她实在困倦得厉害,连眼皮都没抬又沉沉地睡过去。 魏珞哪儿也不去, 就在旁边盯着她精致如画的眉眼痴痴地看,看着看着就有些心猿意马,想起枕头底下压着的册子。 轻轻地掀开枕头抽出来,翻到第二页。 却又是另外一番情景。 洞开的窗棂外,满树桃花开, 风吹, 花瓣簌簌飘落。女子俯在窗台边,男子站在她身后, 大手扶在她纤细的腰肢上。 女子如瀑的青丝散着, 遮住了大半身体,惟见一双小巧白净的脚,不安分地踩在地上…… 八幅图画,八处场景,幅幅让人面红耳赤, 血脉贲张。 魏珞看得心跳如擂鼓,恨不能立时抱着杨妡到荒草地里、温泉池旁或者就抱到外间宽大的八仙桌上,将适才看到的种种动作姿态都照着演习一遍。 只是瞧见杨妡沉睡中格外纯真的小脸,想到她昨夜偎在他怀里哀哀地哭,那些旖旎的念头便烟消云散。 前天发嫁妆, 张氏曾晦涩地提起,说杨妡年岁小,经不起折腾, 如果伤着了对她身子不好,以后对子嗣也不利。 魏珞当时不太明白,现在却彻底懂了,有些事情一旦尝过就会食髓知味,乐此不疲。他也明白,什么叫做“温柔乡英雄冢”,为什么会“英雄难过美人关”。 就如他自己。 他清晨起来打拳已坚持了多年,即便刮风下雨都没有间断过,而现在他却宁愿看着杨妡的睡颜。 魏珞长长叹口气,正想把册子再塞回枕头底下,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细细地翻看一遍。 纸是裁好的熟宣,看着很新,并不像古旧的纸张,而画画的颜料和字迹上的墨,也完全没有经历过岁月的痕迹。 他对这些笔墨纸砚这些并不懂,可即便作为外行他也能瞧出来这本册子画成不过一两年的工夫。 但是杨妡说是张氏交给她的压箱底儿。 这种东西都是母亲传给女儿,一代代往下传的。 难不成张氏自己的东西不见了,所以又另外买了新的? 魏珞凭直觉感到不太可能。 他以前见过军士们偷偷看的册子,外头买的都会有个封皮,写着什么《花间十二式》或者《窃玉八法》等乱七八糟的名字,而这本,显然成册时就是这个样子,没有封皮。 会不会杨妡自己画的? 魏珞被自己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很快就否认了。 昨夜杨妡疼得几乎受不住,抓着他的胳膊又掐又咬,很显然是个处子身,而且,他见过她的字,是规整的颜体字,并非册子上妩媚的柳体字。 养在高门深院、未曾经过男女之事的大家闺秀怎可能画出这种东西来? 魏珞摇摇头,将画册放回原处 院子里,红莲悄悄问青菱,“快到中午了,要不要叫奶奶起来?” 青菱瞧一眼天色,“让吴大嫂把早饭不用留了,这就开始准备午饭,张大娘昨天炖了鸡,把鸡汤酽酽地炖上一碗。” 吴大嫂就是吴庆家的。杨妡觉得她做得一手好女工,而且明理知事,加上吴庆忠厚老实,所以把他们一家要来做陪房。 吴大嫂说她因费眼太过眼神开始不济,做点粗笨活计还成,绣精细物品就不行了,故而自动请缨到厨房帮忙,另外可以指点几个丫鬟绣花的手艺。 杨妡跟她学了三四年的女红,也算了解她的为人,爽快地答应了。 红莲走到厨房时,吴大嫂正跟张大娘商议着用碧粳米配着辽东米煮饭,安平就在旁边指着一大盆粥道:“早上刚煮的红枣薏米粥,现在还温着,至于那么娇气还得另外做?魏大哥就是俸禄再多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吴大嫂为人谨慎,乍乍来不知道安平身份什么,便笑着回答:“奶奶就没吃过剩饭,再说这粥也不糟蹋,待会儿大家分着吃了便是。” 安平又瞧盆里的碧粳米,问道:“就这点子米,够谁吃?我看魏大哥一人就能吃这些。” 张大娘道:“就是量着爷的份量煮的,吴大嫂说奶奶饭量小,抓上几粒米就够。” “那我呢?”安平脱口问道,“我吃什么?” 早起时,安平往正院溜达说那番话,红莲也在,见到过青菱挤兑她,此时便也不客气,冷哼一声,“谁家下人跟主子一锅里吃饭?就是一道吃,那也是主子的恩典,还以为自个脸大呢?” 安平脸色立刻就变了,扬声道:“你说谁呢,谁是下人?” 红莲回瞪着她,声音也不小,“我是下人我承认,可笑的是有些人生来丫鬟命却把自己当主子。” 两人你一眼我一语就要吵起来,旁边张大娘跟吴大嫂急忙解劝,“都消停点儿,大喜的日子不能坏了主子的喜气儿。” 红莲一听就住了嘴,安平却越想越委屈,瘪着嘴抽抽搭搭地跑到了西跨院。 从宁夏回京都时,一来因为安平是个女子,随军不太方便,二来她身份特殊,魏珞怕被别的见过苏哈木的人瞧出端倪来,所以特地雇了车让她在后面跟着。 平常请医问药也都是承影出面,有时候魏珞也会亲自过问。 回了京都,安平卧床好几个月,平常极少出门,偶尔露次面,大家待她很客气。再者秋声斋上下就这几个人,魏珞跟承影等人一锅吃饭习惯了,张大娘忙里忙外也没有精力分开两锅做饭,都是混着一锅吃。 安平被伺候惯了,还真就觉得自己是主子。 上次她假借有事,半夜三更找魏珞,虽然被识破了身份,但魏珞并没透露给别人,反而私下跟她见过两次,言辞也颇为温和。 承影泰阿等人也跟以前一样,待她客客气气的。 没想到,杨五姑娘进门不到一天就指使丫鬟打压她,肯定是事先听到了风声特意给她下马威。 安平才不是怕事的性子,既然杨五这般待她,那么她就好生在魏珞面前说道说道。 这般想着,她端水净面打散发髻,准备重新梳妆打扮。 此时杨妡终于睡足,慢慢睁开了双眼。 魏珞立刻凑上前,支着胳膊躺在她身侧,温柔地问:“阿妡,你醒了,饿不饿?” 杨妡有片刻的懵懂,忽地就想起夜里那些香艳旖旎的画面,两腮一红,嘟着嘴娇声道:“饿,还疼,浑身疼。” 这疼有七分真,三分却是装出来的。 魏珞却完全当了真,急忙赔不是,“都是我不好,我以后……” 再也不碰你了。 后半截在舌尖打了个转又被卷了回去,换成“我以后会小心”,一边拿了靠枕给杨妡垫在脑后。 杨妡岂不知他心里如何想法,撇撇嘴,又瞧见他黑亮双眸下挺直的鼻梁,忽而就想起柳眉关于高鼻梁男子的话,抬手拂上他鼻梁,顺着刮下来,停在两唇间,低声道:“才不信你,说话不当真,昨晚也是应允我的。” 因手臂抬高,被子滑落,露出宝蓝色素绸的肚兜。肚兜上绣着两朵盛开的粉色芍药花,一只蜜蜂正俯在花瓣上采蜜。 她初雪般白净的肌肤、宝蓝色的肚兜、绽放的芍药花以及垂散在胸前的几缕墨发,组成了绝美的图画。 魏珞顿时想起册子的第四幅画和旁边写着的小字,“滴露偷荼蘼,待雨逐开香”,不禁心旌摇曳,握住杨妡小巧而圆润的肩头。 杨妡伸手去推,却触到他的头。他已簪了发,发梢披散在肩头,又粗又硬。 很多人说,头发硬的男人,心肠较其他人硬。 可眼前这人…… 想到他慌乱地把自己搂在怀里柔声安慰的情形,想到他强忍着自己的不适迁就她的情形,杨妡心头一软,本欲推开的手转而抱住了他。 魏珞立刻感受到她的回应,低低贴近她耳边,柔声道:“我定然会轻着点儿。” 是真的轻,轻且慢。 如珠似宝般,慢慢地磨。 杨妡咬着唇,手指掐在魏珞臂上,留下重重数个指印。 等两人终于起身,已经到了午时。 青菱进来收拾,红莲伺候杨妡梳洗打扮。 看着大红帐帘里凌乱的被褥,想起净房里溅得满地的水,杨妡脸红得像是能滴出血一般,又不得不强忍着羞意,跟红莲商议要戴的首饰。 因不需要认亲,又没有长辈在,杨妡挑了件绣着腊梅花的粉色缎面袄子,玫红色十八幅罗裙。头发松松地绾成圆髻,用根镶了南珠的赤金簪子别在脑后,耳边也缀着南珠耳珰。 珍珠晶莹的光泽衬着她染了霞色的脸颊,美得不可方物。 此时窗子开了半扇,正午暖阳透过窗棂铺洒在大炕上,明亮的光束中似有粉尘飞扬,屋里弥漫着浅淡的脂粉香气,耳边传来杨妡吩咐丫鬟细碎而轻快的话语。 而门外,蓝蒲提了食盒清脆地道:“饭已经好了,要摆在哪里?” 这才像是一个家。 一个因为有了女人而变得温馨温暖的家。 魏珞满足地叹了口气。 杨妡见他半天没开口,侧头又瞧见青菱正取了干净床单更换,扬声道:“摆在厅堂吧。”说罢,起身便往外走。 魏珞忙过去搀扶,杨妡面色一红,甩开了他的手。 魏珞也不恼,笑嘻嘻地先一步撩开帘子等着她。 八仙桌上摆着四碟菜、一大碗鸡汤和一小盆绿莹莹的米饭。 杨妡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闻到饭菜扑鼻的香味更觉难捱,正打算盛饭,魏珞已拿起碗给她盛了满满一碗。 看着冒尖的一碗,杨妡皱了眉头,“我吃不下这许多。” 魏珞笑道:“昨晚就没怎么吃,一直到现在,多吃点儿……若是剩下,这不还有我。” 就好像他吃她的剩饭是天经地义似的。 杨妡叹口气,举箸给他夹了些菜。 两人亲亲热热地吃完饭,刚就着茶水漱过口,紧接着听到院子里安平的声音,“这都正午了,大哥该吃完饭了吧?” 红莲进屋低声回禀,“平姑娘过来了。” 杨妡斜睨着魏珞浅笑,“快请进,听说一上午来了好几趟,许是有什么重要事儿,别给耽误了。” 明明是纯真如娇花般的容颜,眸子里偏有勾人的媚。 魏珞心中一荡,捉住她柔若无骨的小手在掌心攥住,再抬头,脸上神情已是淡淡的,“让她进来吧。” 红莲应一声,出去对安平道:“奶奶请平姑娘进去。” 先前杨妡没醒,她不欲安平扰她睡眠所以能撵了去,眼下杨妡既然醒了,见或者不见自有杨妡做主,她不该擅作主张。 安平得意地理了理裙角,昂首迈进门槛,行个礼,招呼道:“大哥,奶奶。” 还真是亲疏有别,半点都不加掩饰。 杨妡笑一笑,抬眸望去,脸色立时变得苍白…… 作者有话要说:  老家出了点事儿,两天奔波了六百公里差点累瘫。 很抱歉没及时更新,本章留言的妹子们发个红包以作补偿~~~ 第138章 大哭 门口那人身材纤细高挑, 肤色白净,生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 眉不点而翠,唇不画而赤,极为秾艳——活脱脱就是她前世的相貌。 甚至右脸颊下方那粒朱砂痣都一模一样。 这怎么可能? 杨妡万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前世的自己,手一抖,茶水自茶盅里溢出来, 湿了裙裾。 红莲忙掏出帕子擦拭, “奶奶怎样,可烫着了?” 魏珞也凑上前, 捉住她的手仔细端量, “烫到没有?” “没有,”杨妡仍未从惊诧中回神,呆呆地答道。 “还说没有,手都红了。”魏珞扶起她,“进屋上点药, 顺便换条裙子,免得待会冷。” 杨妡木头人一般被他牵着进了里间,直到手背传来沁凉的感觉才恍然回神,低声道:“水不算热,没烫着, 不用擦药。” 魏珞仍是仔细地替她上好药,抬眸问道:“阿妡,你怎么了?” 杨妡盯着他幽深黑亮的双眸, 吸口气,欲言又止,终是没说出口,抿着嘴儿笑了笑,“刚才觉得头有些晕。” 魏珞清楚地意识到她在敷衍自己,有瞬间的黯然,很快平静下来,揽着她肩头道:“是不是累着了,你躺下歇会儿。” “不用,”杨妡想再多打量下安平,笑着站起身,“出去问问平姑娘到底什么事儿?” 安平也愕然不已。 她知道杨五姑娘容貌好,但没想到会是这般的精致漂亮。 肌肤像是白白软软的嫩豆腐,掐一下就要出水般,两腮晕着淡淡霞色,发髻蓬蓬松松,浑身上下除了耳旁的耳珰外再无饰物。 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好似一幅绝美的风景画,让人心驰神摇。 难怪魏珞对她那么好。 上次她摔倒了,魏珞不但没给她敷药,反而冷冷地说,“平地里摔一下,死不了人。” 可杨五就是洒了茶水——大冬天的茶,倒出来没多大会儿就凉了,值当他这般大惊小怪。有个丫鬟帮忙擦拭,伺候着换衣裳就行了,他却颠颠地跟进去,至于吗? 人比人,能气死个人。 正腹诽着,见门帘晃动,魏珞打帘让杨妡先走出来。 红莲另外沏了新茶,魏珞先喝了口试试水温,才给杨妡斟满一盅,温声道:“稍有些烫,凉下再喝。” 安平就像打破了醋坛子,满心的酸涩,噘着嘴道:“大哥,我有一事不明白,您可得替我做主。我在宁夏就认得大哥,这转眼就两年了,大哥知道我并非无中生有之人,也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爱搬弄是非之人,跟张大娘和承影泰阿他们都处得很融洽,可奶奶进门头一天,那些丫鬟就对我冷嘲热讽,指责我眼里没有主子,还目无规矩……” 杨妡只看到安平的嘴一张一合,根本没把她的话听进耳朵里,她全付注意都在安平的相貌上。 适才乍看,觉得相貌毫无二致,现在看久了,就发现出不同。 安平比她前世的身量高,骨架更大,脸上的颧骨也更突出。而且,前世的她唇角上翘,不笑也带三分喜意,可安平双唇丰润,唇角略往下拉。 纵然极为相似,但的的确确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杨妡莫名地松了口气,可不管如何,她还是不愿与一个相貌跟自己前世极为相似的人为敌,故而笑着问道:“是哪个丫鬟出言不逊,回头我叫她给平姑娘赔礼。” 安平甩着帕子怒道:“别假惺惺地乱做好人,要不是你给她们撑腰,她们有这个胆子欺负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以为我是傻子?” 杨妡笑而不语,端起茶盅浅浅地啜了口茶。 她以前不知道安平傻不傻,现在却明白了,她的确傻。 想起自己曾经因为有这么个人跟魏珞使性子,害他冒着冷风在晴空阁外面的柳树林傻站了许久,不由暗自后悔,偷偷瞥了魏珞一眼。 魏珞回之一笑,板起脸对安平道:“你要是想卖身,现下就去找泰阿写卖身契,要是不想,就安安分分地待在西跨院当个识趣的客人。” 安平张张嘴还想分辩。 红莲上前,笑着福了福,“恕我眼拙,跟平姑娘赔个不是。先前见平姑娘三番两次往这边来打听,以为是赶着过来拜见奶奶。我见识短,以前没见过主子愿意自降身价跟下人们争吵,所以错认了人,平姑娘恕罪。” 安平细细琢磨番,明白其中的理儿,顿时涨得满面通红,垂头丧气地告辞离开。刚走出正院门口没几步,迎面见到承影与泰阿往这边走。 泰阿神色淡淡地点个头,招呼一声,“平姑娘。” 承影却热络地问:“平姑娘也是来给奶奶磕头的,奶奶赏了姑娘什么好东西?” 安平心中更苦,勉强扯出个笑容点点头,回了西跨院。 不多时,腊梅又蹦又跳地进来,欢喜地自怀里掏出个大红满池娇的荷包来,“奶奶赏我的银锞子,祖母说差不多有八分银。还赏我一只玉镯子,可惜戴着大,祖母怕我摔了要走了。平姑娘,奶奶赏给你什么了?” 安平转身不想理,少顷眯起眼笑,“我跟你们不一样,哪里用得奶奶赏?腊梅得了银锞子,过年时就可以做件漂亮袄子了,对了,我做衣裳剩下块布头,正好这几天没事干,我再给腊梅做件衫子穿,比上次那件还好看的。” 腊梅欢天喜地地说:“多谢平姑娘。” 此时的正院,杨妡坐的大炕上,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手里的帕子,低声道:“……这么说来,安平其实是苏哈木的女儿,也就是薛梦梧挖空心思要找的人?难怪……” “难怪什么?”魏珞坐到她身边,问道:“你以前见过安平?” 杨妡摇头否认,“没有,我怎么可能见过她?就是……就是她长得挺漂亮,也难怪了,她娘肯定也是个大美人,所以能让苏哈木瞧中。” “阿妡,”魏珞忽然郑重地唤一声,对牢她眸子问道:“你到底是谁?” 杨妡警惕地回视着他,唇角露一丝讽刺,“难带你不知道自己娶回来的是谁?” “你不是她,”魏珞笃定地答。 杨妡脸色大变,“你凭什么这么说?” 看着她惊慌失措的神情,魏珞突然想起那年中元节他在庙会上四处找不到她,那种犹如末日降临般的恐慌; 又想起,在竹山堂,她拧他的臂,忽而却红了脸低声答:“我愿意嫁给你,只要你待我好,我便不后悔”; 还有他临去宁夏前,她掂起脚尖,两手攀着他后颈,将芝麻糖喂进他口中,呢喃着问:“你尝尝甜不甜”; 更有,昨天夜里,她睫毛上带着泪,双手紧紧地搂着他肩头,颤巍巍地喊,“阿珞,阿珞。” ——所有的苦涩、酸楚、恐慌还有甜蜜、满足都是眼前这个女子带给她的。 魏珞毫不犹豫地吻上她的唇,肆意地掠夺汲取,直到她险些喘不过气才松开,双眼通红,声音暗哑地道:“阿妡,我不管你是谁,你既已嫁了我,就是我的妻。” “你!”杨妡怔怔地盯着他,泪水喷涌而出,大滴大滴地顺着脸颊往下滚。 魏珞掏出帕子手忙脚乱地给她拭泪,“阿妡,你别生气,是我的错,我不该问你这话。” 杨妡扑进他怀里,先是无声地落泪,接着哭泣出声,最后哀哀大哭,两手不停地捶打着他的胸口,“你欺负我,你就会欺负我。” 魏珞满心满腹都是酸涩,双手搂着她,柔声哄劝,“阿妡,你别生气了,我以后再不会问这话,再也不问。” “不,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是笨蛋!”杨妡疯狂地嚷着,忽地又重重咬上他肩头,许久许久不松开。 魏珞一年到头穿得都是单衣,只不过夏日料子薄点,冬日料子厚些。今天也只穿了件宝蓝色团花直缀。 血渍便丝丝缕缕地自布料渗出来。 杨妡盯着那处暗红,擦一把泪,问道:“阿珞,你疼不疼?” 魏珞摇头,“不疼。” 杨妡眼泪又涌出来,瞬间流了满脸。 魏珞心疼不已,展袖帮她拭去,柔声道:“别哭了,都是我不好,你要是还不解恨,就再咬我一口。” 杨妡泪眼婆娑地凝望着他,吸口气,哑着嗓子怯生生地道:“阿珞,你说娶了我,我就是你的妻,那你以后不许抛下我……即便西北又起战事,你还得去打仗,那也得带着我。我反正不离开你,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她脸上泪痕未干,大大的杏仁眼里水光盈盈,乌黑的瞳仁浸着湿意,越发地清亮。 杨妡从来都爱使小性子,得让他哄着娇着才成,何曾有过这般小心翼翼的时候? 魏珞心中柔软似水,张臂将她搂在怀里,低低许诺,“阿妡,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那你还得对我好,不管怎样,你都得对我好。”杨妡又道。 “嗯,”魏珞重重点头,唇角莫名就扬了起来,“那是自然……” 第139章 往事 入了夜, 天越发地冷。寒风扑打着窗棂,呼啦啦直响。 魏珞看着火盆里炭火不多, 往里添了根炭条。秋声斋没安地龙,刚入冬他就买了近百斤银霜炭备着,后来又在瑞王府看到瑞炭,又特特要了一篓子。 瑞炭是西凉所产,一条约莫尺许能烧五六天, 烧起来不但没有烟, 反而有股淡淡的松柏味儿。 魏珞平常舍不得用,专等着杨妡嫁过来才烧。 添好炭, 重新拢了火盆, 魏珞抬眼看向杨妡。 她已漱洗罢,只穿件浅粉色中衣,手里捧着本书斜倚在靠枕上。看起来是在读书,却好半天没翻页,一双眼眸不知看向哪里, 空茫茫的。 柔和的烛光映照在她脸上,她白净如玉的肌肤犹如笼了层薄纱,有种朦胧的美。 自打见过安平,杨妡就时不时处于这种魂不守舍的状态,魏珞暗叹口气, 轻手轻脚地到外间沏了壶热茶,放到杨妡面前,“水有些烫, 稍等会儿再喝。” “嗯”,杨妡心不在焉地应着,手却伸向茶盅。 魏珞眼疾手快赶紧往旁边移了移。 杨妡扑了个空,这才回过神,呆呆地看向魏珞。 魏珞复道:“水还热着,当心烫。” 杨妡恍然,伸手握住魏珞的手,纤弱如葱管的手指细细抚过他掌心薄茧,忽而低声问道:“阿珞,你说人能不能记得四五岁上发生的事儿?” 四五岁,那会儿年纪尚小,即便记得也不一定是真的。不过,若真能留下印象,肯定当时发生的事情很不一般。 魏珞没法回答,抓过茶盅浅浅喝了口,递到杨妡唇边喂她喝了半盏,对牢她眼眸道:“阿妡,以前的事儿记得也罢,不记得也罢,都已经过去了,往后有我在。” 杨妡抬眸,点点头,依在他胸口偎了片刻,“天不早了,歇了吧,”忽然又直起身,懊恼地说,“明天要回门,回门礼还没准备呢。” 魏珞笑道:“我让泰阿备了,刚才想让你看看,叫了好几声你都没应,”说着自怀里掏出张纸,“你看看有没有需要添减的?” 杨妡忙接过来看,很中规中矩的四样礼——京八件点心、两包茶叶、两坛子好酒外加孝顺给长辈的四匹布。 一个小厮准备成这样,已经不错了,而且,秋声斋一直没有女人照料,杨妡便是有些添加也没有东西可加。 遂笑道:“爹娘都不是挑理的人,很好。往后,这些事情都交给我……对了,你几时回军营去?” “我告了七天假,从发嫁妆那天算,已经过了三天再住四天就走,然后半个月歇一天。你要是觉得无聊就回去跟娘说会儿话,夜里回来便是。” 新婚头一个月,新房不能空人,必须天天得有人住着。 杨妡弯了眉眼笑,“有许多事情等着,哪里会无聊?我正想跟你商量,家里厨房小,突然又多了十几口子人,一口锅里做饭不方便,要不在后院再盖间大厨房,让张大娘管着,这边离着近,隔三差五我也可以下厨做点点心。” 魏珞在情~事上木讷,可在其他事情上却半点不迟钝,立刻就明白了杨妡的意思,笑道:“是该把规矩立起来了。明天我就吩咐泰阿去办,家里的事情你做主就是,不用商量我,想干什么直接就吩咐泰阿,他性子还算沉稳。” 杨妡想一想,慢吞吞地又道:“现在人虽少,规矩却不能少,往后就让泰阿管着外院,内宅让青菱管着,内外该有分别,主仆也得有个尊卑。至于平姑娘,你真打算把她嫁出去?” 魏珞忍俊不禁,幽深黑亮的双眸紧盯着她,“若是她安分,就把她嫁出去,如果不安分,就送回宁夏……你有更好的方法安置她?” 唇角微翘,分明带着促狭。 杨妡丝毫不恼,笑意盈盈地道:“你带回来的人,哪里有我置喙之处?就怕,就怕到时候你不舍得。” “如果我真不舍得呢?”魏珞笑问。 杨妡斜睨着他,撇下嘴,“你想怎样就怎样呗,生得那般秾艳,又抬头不见低头见,舍不得也是长情。” 魏珞忖度着她的心思,翻身将她压在炕上,点着她鼻尖道:“口是心非……你明明知道,我眼里除了你,再瞧不见别人。” “人心善变,谁能知道以后的事儿?” 杨妡确实有这样的顾虑,毕竟安平的相貌摆在这里。 前世杨妡在杏花楼算是拔尖的人物,安平跟她容貌有八成像,所差的仅是不会梳妆打扮。可女子生来就有打扮的天分,说不定哪天就开了窍。 再者,杏花楼离着六部近,为了招徕文人,杏娘特地叫她们走婉约清雅的路子,而魏珞是个武夫,没准就喜欢安平这种不加修饰的野性美。 如今,他们刚成亲正蜜里调油,兴许过上两三年,魏珞厌了自己,就发现安平的好处了。 魏珞亲着她的脸颊,“你也知道将来的事情说不清,想那么多干什么,没准……”没准,跟前世一样,他早早就死在亦不剌山。 想起往事,魏珞悚然心惊。 前世,他终是心灰意冷毅然赴死,死后成为游魂孤鬼也从没打听过杨妡之事,也不知她最后怎样了。 或许顶着寡妇的名头跟青枝相伴终老,又或者魏家终于容不下这种行为,用了家法惩治。 过去的事情,他已无从得知。 可是今生,他不想过早离世,留下杨妡孤苦一人。 念头闪过,他的唇已自有主张地从她面颊滑下,轻轻地啃噬她小巧的锁骨…… 不知何时,外头寒风停止了肆虐,清冷的月光将院子枯枝的影子映照在窗户纸上,张牙舞爪地有些骇人。 杨妡窝在魏珞怀里,静静地感受着他强壮有力的心跳。 身子虽然倦乏,可脑子却出奇地清醒。 她记起了四岁那年的事情,真的,就在下午她俯在魏珞胸前哭喊着让魏珞不要抛下她的时候,记忆的洪水突然汹涌而至。 就在四岁那年,她也这样大哭过一回。 记得也是个寒冷的冬季,仿佛比京都的冬天还要冷。她们冷得哪儿都不能去,姐妹好几人围着被子缩在炕头发抖。 家里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 来人是个年轻妇人,穿着件厚实的袄子,外头还披了斗篷,斗篷上缀着红色的毛皮,看着就觉得暖和。 妇人将她们几人挨个打量遍,指了她说:“就她。”说完,拿出两只亮闪闪的银元宝。 中年汉子一把抓过银元宝,放到嘴里咬了咬,“是真的,行,小四就给你了。” 这时从灶间跑过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婆娘将她搂在怀里,“不,我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不能这么就送了人。” 汉子道:“一个赔钱货……十两银子,前阵子村里卖的几个都是二两银子,就属四儿价高……你这个蠢婆娘,有了银子能买多少粮食多少布?要不这个冬天怎么过,全家人都饿死?” 婆娘不说话,只搂着她哭。 她也跟着哭,连同炕上大大小小好几个孩子哭成一团。 汉子听得不耐烦,揪着她衣襟从炕头拽下来,塞进妇人手里,“走走,赶紧领走。” 她不肯,抱住门框哭得撕心裂肺。 可是,不管是汉子还是婆娘,都没有将再领进去的意思。 妇人上前拉扯她,她拳打脚踢不愿走,汉子过来重重地扇了她一巴掌。 那天到底是怎样离开的,杨妡已经记不清了,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条山路好像是没有尽头似的,她被妇人拖得踉踉跄跄,一路冷风直往心口里灌。 回到客栈,她穿上了暖和衣裳,吃上了饱饭。 妇人说:“以后我就是你娘,你是我闺女,过去的就忘了吧,他们不把你当人看,没有必要记着……我姓宁,你随我姓,叫宁馨。” 再后来,妇人带着她四处奔波,不知道经过多少地方,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终于来到京都。 两人站在城门外,看着高约十余丈的青黛色城墙,千万缕金黄色的光线从重檐歇山的琉璃瓦门楼折射下来,亮得刺目。 妇人哭了笑,笑了哭,带着她穿大街走小巷,吃了八珍楼点心,喝了羊角巷子的豆汁,又到净心茶楼听了说书。 然后对她说:“你爹卖你本也是当娼妓的,这就是你的命,早晚脱不开。辗转这一年,我待你不薄,没冷着你,没饿着你……你就当我死了。” 转头将她卖给了杏娘。 她站在杏花楼雕花廊柱前默默地看着妇人远去,没掉一滴泪。 杏娘仔细地打量着她,“是个没心肝的,没心没肺好啊,过得舒坦,不累。” 从此她就留在了杏花楼,辛辛苦苦学得十年,成了杏娘眼里的红人。 每每有人问起她的往事,她就笑着回答:“我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家里人都死光了。” 久而久之,她自己也信了。 而今,她终于明白,妇人为何买了自己却转手又卖掉。 是因为,她还有个亲生的女儿,为了保护自己的亲闺女不被人注意,她需要有个替身掩人耳目。 当妇人终于办完自己的事情,需要掩藏行迹的时候,她又成了拖油瓶,成了大麻烦。 而假借重病在身将她卖到青楼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想起那些深深埋葬在脑海中的往事,想起自己接二连三地被人丢弃,杨妡无声地哭了。泪水顺着腮旁汩汩滑落,瞬间湮没在枕畔。 身边人突然动了下,粗粝的大手拂过她脸颊,紧接着他支起身子,温柔而细密的吻雨点般落在她额头眼角,“魇着了吗,别怕,有我在呢……” 第140章 回门  “魇着了, 别怕,有我在……你做了什么梦?”    杨妡伸手环住魏珞颈项, 将自己濡湿的面颊贴在他脸上,哽咽着开口, “梦见很多……梦见我爹我娘把我卖给坏人, 坏人又把我卖到青楼……我到处找你,可是看不到你。”    “我在的,我一直都在,”魏珞将她揽在怀里,柔声安慰,“梦都是假的, 做不得真,我会好好守着你。”    话虽如此, 脑海里却不期然想起昨日藏在枕头底下的册子, 上面让人喷血的图画和柔媚无骨的蝇头小楷。    如果真是青楼女子, 应该会画得出这样一本册子吧?      魏珞不由俯首看向怀里的杨妡。    她细细的眉毛蹙着, 大大的杏仁眼蕴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儿, 仿似一汪泉水,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可怜兮兮的, 像只被人遗弃的小奶狗。    魏珞突然就想起适才在大炕上, 她柔软纤细的身体紧贴着自己,青涩却秾纤合度,头微微仰着, 清澈如秋水的明眸就这样楚楚可怜地盯着他,低低唤,“阿珞。”    他顿时心软如水,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没事,都是假的,我在呢。”    杨妡“嗯”一声,蜷缩在他的怀里,温顺而乖巧。    魏珞低低叹口气,抬手拭去了她腮旁泪珠。      翌日,魏珞仍是醒得早,没去打拳,头枕着胳膊细细盯着杨妡瞧。    昨夜她是哭着睡得,眼底有些红肿,眉眼却依旧精致,浓密的睫毛扇子般遮在眼睑上,留下淡淡的阴影。清晨的霞光透过窗户纸洒射进来,像给她镀了层浅淡的金粉,使得熟睡中恬淡的小脸更多了些柔美。    漂亮得好像天上下凡的仙子。      这是自己仰慕两世的女子,而今终于能够拥她入怀。    不管以前如何,也不管以后会怎样,他只会感恩,感恩上天有眼让他得遂心愿。    魏珞满足地笑了笑,掂起她枕畔散落的一缕墨发,轻轻在指尖绕了几圈,松开,再绕,再松,如许好几次,忽而探过身,亲上她白皙柔腻的脸庞,低低唤道:“阿妡,该起了。”    杨妡皱着眉头侧开脸。    魏珞翘起唇角,锲而不舍地再亲,“醒醒,阿妡,该起了。”    杨妡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双唇微张,眸子里黑白分明,里面满满当当全是他的身影。      “今儿要回门,别让爹娘等急了。”魏珞温柔地望着她。    “啊!”杨妡立刻清醒起来,急急地寻着衣衫,又嘟了嘴抱怨,“什么时辰了,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明明睡着时是那么乖顺恬静,醒来了立刻变得娇气任性,魏珞好笑,捧起她的脸吻了下去。    吻缠绵且温存,带着浓重的怜惜。    杨妡被吻得晕头转向,好在尚有一线理智,在魏珞企图更进一步时,果断地推开了他。      可两人急匆匆赶到松鹤院时,仍是迟了。    因前天才办喜事,家里仍然四处披红挂彩,张贴着双喜字或者各式吉祥剪纸。松鹤院的屋檐下也挂了大红绸布。    杨峻夫妻、杨峭夫妻还有李昌铭与杨姵都站在廊下等着。    见到杨妡两人,众人脸上都露出了然的微笑。    杨妡羞窘万分,狠狠地瞪了魏珞一眼。    魏珞连忙团团给众人行个罗圈揖,“都是我的错,我耽搁了,恕罪恕罪。”    这下更是欲盖弥彰,众人大笑出声。      钱氏听到笑声迎出来,问道:“什么事情这么高兴,在屋里都听到了,说出来大家都欢喜欢喜。”    杨峻含笑指着魏珞道:“五妹夫讲了个笑话,让他讲给娘听听。”    魏珞笨嘴拙舌何曾会讲笑话,保不定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    杨妡便对杨峻道:“大哥刚来听了,就说给伯母听听呗,我跟阿珞要进去给祖父祖母问安。”    这种事儿大家都心知肚明心照不宣,那能说给长辈听。    杨峻颇为尴尬,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杨姵抚掌笑道:“好啊,好啊,大哥也有今天。”    李昌铭也随着笑,目光不由落在杨妡身上。      杨妡今天穿着玫红色绣了鹅黄色忍冬花的褙子,外面披着宝蓝色镶白狐毛的斗篷,乌黑的青丝梳成如意髻,戴着南珠珠花。    宝蓝色的斗篷衬着她肤光如雪,龙眼般大小的南珠映着她眸如点漆。    尤其她身形纤弱,笑盈盈地站在那里,犹如七月荷叶上滚动的朝露。    李昌铭胸口一滞。    他见过杨妡几次,但碍于魏珞脸面从没仔细打量过她,没想到她竟是这么漂亮,不但是漂亮,眉梢眼底举手投足间还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柔媚,让人怜惜让人心动。      李昌铭不动声色地又将目光投向魏珞。    他今天仍是穿得鸦青色长袍,所不同的是袍边和衣襟都用大红丝线绣了繁复的缠枝梅,看上去明快了许多。    神情也不似往日那般沉寂冷淡,幽深的眸子里藏着掩盖不住的喜色,而那张素来紧抿着的薄唇竟然难得地向上翘着。    看来这两天过得……非常不错。    想到此,李昌铭又往杨妡身上扫了两眼。      张氏看着并肩进来的新人也有同样的感觉。    魏珞自不必说,从进门起,扬起的嘴角就没有放下过。杨妡虽是收敛着,可她眼角溢着浓浓柔情,脸颊蕴着淡淡霞色,比冬日里盛开的梅花还娇艳。    又因为破身成了妇人,眸底的媚色完完全全释放出来,有种勾人的诱惑。    张氏既欣慰,又有点不安,等杨妡一一拜见过诸位长辈,就拉着她回到二房院细细叮嘱,“男人刚尝鲜肯定忍不住,你可得思量好了,不能由着他性子胡来,你自己身子要紧。要是年纪轻轻败坏了,以后有你受得。”    杨妡面红耳赤。    魏珞是初识滋味解不得馋,她却是因为旷了太久,前世她尝过情~爱滋味,这两天又勾起了记忆深处的感觉。    两人挨在一处,就好似干柴遇到烈火,噼里啪啦地着。这样地肆意,不但是她,就是对魏珞也不好。      等从二房院离开时,杨妡打定主意,以后定要节制着些,不能再由着性子来。    魏珞浑然不知自己刚体味到的销魂滋味就要暂停了,他正与杨峻、李昌铭等人在杨远山的书房里闲谈。    杨远山在国子监任职,来往之人除了名士大儒外也有不少通星象擅风水的相士。    就谈起西北来,有相士测算过,五年之内西北必有大旱,届时山野寸草不生,农田颗粒无收,百姓无粮可食民不聊生,倘或瓦剌人趁机侵犯,便可直驱南下如同无人之境。    魏珞大惊,前世西北确实有过旱情,虽不若杨远山说得这般耸人听闻,但牵扯之地甚广,甘肃、宁夏以及陕西,甚至瓦剌人所住之地都旱。    万晋朝有江南以及河南等地接济,而瓦剌却无处寻粮,只能集结大军南下。    战事持续了数年,而他便是死在那场战役中。      假如能够早做防范,是不是他就不用再往宁夏去,也就不用死了?    魏珞定定神问道:“伯父,不知是哪位高人测算出来的,能不能具体到大概年份?”    杨远山摇头,“我那朋友也无法确定,这还是他酒后失言无意中透露出来的,若是传到外面怕招惹妖言惑众之罪。”    魏珞了然,又看向李昌铭,“钦天监没提此事?”    “没说有异象,”李昌铭回答,“等我回去让他们仔细看看,不过上次他们惨败,没有个三五年缓不过来,应该不足为惧。如今连续两个好年头,国库充盈粮食饱足,即便大旱也不至于成灾,这点足可以放心。”    杨远桥笑道:“不错,这两年地方官也好做了,个个都卯足劲儿等着升迁,就阿峼运气不好,去年遇雪灾,今年遇旱灾,也不知今冬会不会好一些?”    几人嘻嘻哈哈地又将话题转到了山东。      魏珞心里存着事儿,自杨府出来特意等着李昌铭,打算再提一下西北之事。    杨妡乐得与杨姵再多说几句,就问起两个侧妃来,“她们可还安生?”    “还行,她们进门还不到一个月,就是心里有什么想法,也得先装上一阵子。”杨姵淡然地说,“只要她们不兴事作妖就先由着她们去,反正我占着正位,又握着府里中馈,凡事按着规矩来呗。”想一想,压低声音道:“你放心,王爷待我挺好的,本来府里长史安排那两人每人各五天,王爷亲自减了两天。”    杨妡捉摸数息才明白,杨姵说得是侍寝的日子,不由惊诧地问:“这个……日子还得提前定?要是那天王爷不愿意去怎么办?”    杨姵低笑,“不愿意是王爷的事儿,但日子肯定得安排好,否则岂不显得我不大度?不过,这个月,王爷就纳妃那天歇在了别处,其余……其实王爷也没办法,圣上亲手下的旨意,纳进门来总不能晾着人家,那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杨妡点头以示明白,心里却憋着一件事。很想问问纳侧妃那天,两个侧妃同一天进门,夜里李昌铭到底是怎么安排的,有个先后顺序,还是大家伙一起来。    思来想去终是没敢问出口,只叹道:“以前咱俩天天在一块儿,眼下见一面却是难,这次见了,下一次不定得什么时候呢?”    杨姵笑道:“这个月你出不得门,等过完头一月就要过年了,要不正月?回头我问问王爷,咱们上元节一同赏灯?”    “也成!”杨妡知道,但凡自己有所求魏珞定然会同意,便爽快地应了。    杨姵便道:“腊八时候我给你送腊八粥,顺道给你写信,你若有事也写信给我。”    杨妡含笑应允。      两人说定,正好见那边魏珞与李昌铭也叙完话,便告辞,各自上车。    秋声斋离得近,不过几步的路。    杨妡从马车上下来,敏感地察觉魏珞脸色沉着,完全不似先前毫无遮掩的喜色…… 第141章 忖度 李昌铭与杨姵并肩坐在马车上。 跟上次杨姵回门一样, 杨家兄弟没有厚此薄彼,每人连番给魏珞灌酒。李昌铭跟魏珞喝过, 知道他酒量,在旁边也撺掇着灌他,自己作为陪客也喝了不少。 脸上有些酡红,眸光却是清亮, 头靠在车壁上, 懒洋洋地问:“你跟五妹妹说什么,难舍难分的样子?” 杨姵拎起小桌上嵌着的茶壶,倒出半盅茶递到他唇边, 笑道:“说些女人家的事儿。” 李昌铭没接,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 “你们关系很好?天天听你五妹妹长, 五妹妹短的。” 杨姵毫不犹豫地回答:“那当然,我们是同一个奶娘养大的,年纪也差不多, 整天腻在一块儿。” “你们不吵架?比如有好看的衣料或者好玩的物件, 两人都喜欢。” “没有, 五妹妹性子好, 即便喜欢也不会争来抢去。我也不是那好强的性子, 知道六妹妹喜欢的东西, 肯定会留给她。”杨姵洋洋得意地说,夸杨妡的同时,不忘夸夸自己。 说话时, 神采飞扬眉飞色舞的,露出一小排雪白的贝齿。 李昌铭伸手点一下她的红唇,促狭道:“宫里没派人指点你规矩,哪有女子笑起来露着满口牙齿?” 杨姵立刻捂住嘴巴,瞬间又放下,浑不在意地说:“彭姑姑是说过,可眼下没外人在,我在王爷面前总不用端着吧,那就是欺骗王爷了。” 李昌铭顿时来了兴致,“此话怎讲?” “彭姑姑说的那些规矩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五妹妹说夫妻俩合该坦诚相待,我本来就不是那种拘得住的性子,装得了一刻装不了一世,而且王爷目光如炬,肯定一眼就能看穿我的底细。所以……”杨姵弯了眉眼,笑盈盈地看着李昌铭,“王爷觉得我没规矩?” 李昌铭瞧着她明朗坦荡的目光,佯嗔道:“没规矩就是没规矩,偏还有一肚子歪理,”伸手揽了杨姵肩头,修长的手指趁势拂上她嫩滑的脸颊,轻轻摩挲着,“五妹妹所言不错,你我夫妻,不用拘泥于那些俗礼,你这样便很好。” 说话时,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张初雪般清纯美丽的面容,鼻子挺直秀气,双唇小巧红润,桃花般娇娇柔柔,一双大大的杏仁眼,明明清澈如秋水,却偏偏溢着勾人的媚,叫人无法忽视。 也不知她私下跟魏珞是如何相处,可也像是在众人面前这般的恬静而柔美? 想必不是,因为魏珞每每开口前必定会侧了眼瞧她,生怕说出让她不喜的话来。这是不是就叫做“英雄难过美人关”? 此时的秋声斋里,魏珞斜倚着大靠枕在炕边坐着,脸上看不出什么,可眸底已薄有醉意,两条大长腿耷拉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炕脚。 炕桌上放了大半碗醒酒汤。 杨妡尝了口,笑道:“现下已经凉了,你喝一点吧。” “不喝,”魏珞断然拒绝,“酸不酸甜不甜的,还不如给我一碗苦药喝,再说我也没醉。” “没有吗?那刚才是谁进门嚷嚷自个醉了?”杨妡在他身边坐下,将他发髻散开,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梳理着他的发,嗔怪道:“你傻呀,别人灌酒你就非得喝,伯父不是说让你别喝了?” “我心里高兴,”魏珞捉过她的手,侧身,两眼亮晶晶地盯着她,“阿妡,我真的没事,我跟你说那些嚷嚷着喝醉了的人都没醉,那些叫唤着没事还要再喝的,多半是已经醉了。不信你看看,我哪里像醉了?” 就冲他话这么多,也知道有了醉意。 杨妡瞪他一眼,别过脸去,“酒气大得能熏死人,还说没醉?” “有吗,有吗,我怎么没闻到?你再闻闻。”魏珞支着胳膊往她跟前凑,又伸手扳她的脸,不住嘴地说,“你闻闻,你闻闻。” 杨妡没办法,只得作势去闻,岂知刚凑过去,就被魏珞箍住,他浑身的酒气铺天盖地地笼住了她。 中午女人这桌上的是桂花清,酒味极淡,而男人那桌上的是七里香。 七里香要经过七蒸七酿才成,香气馥郁酒性却非常浓烈。 魏珞将杨妡压在身下,从头亲到嘴,又从嘴亲到头,来回亲了个遍,问道:“阿妡,你觉得我醉了吗?” 那架势,只要杨妡说“醉”,他就要继续亲下去。 杨妡毫不犹豫地答,“没醉!” 魏珞满足地俯在杨妡耳畔,声音低哑又缓慢,“阿妡,以前你都是远远地避开我,可现在我浑身酒气你也不嫌弃,还让我亲让我抱……我真的喜欢你,你也有点儿喜欢我吗?” 杨妡心头颤一下,低声回答,“喜欢”,想一想,又郑重道:“阿珞,我喜欢你。” “嗯,”魏珞应着,低低笑一声,“我知道,可就是想听你说。” “你,”杨妡无语,又觉得眼眶热热的,深吸口气,定会神,柔声问道:“回来时你跟瑞王爷说什么了,看着不太高兴的样子。” “没什么?”魏珞敷衍着,片刻坐直身子,将杨妡搂在怀里,“说西北的事儿。伯父说五年之内恐有旱情,怕瓦剌人借机入侵,我建议王爷早做打算,把防御工事修建好,然后军队那边不能懈怠,最好能增加兵力,炼制些趁手的武器……王爷认为我道听途说小题大做,就争辩了几句。” 杨妡多少有些理解。 去年李昌铭率军班师的时候扬言,瓦剌元气大伤,十年之内缓不过劲来。这才隔了一年,又要说瓦剌人有可能卷土重来,再度入侵,这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不愿意听也是正常。 再者,旱情也就是个相士的预测,钦天监还没有测算出来,更不会有人当回事了。 可杨妡知道,西北战事再起是真的。瓦剌军队长驱直入三天内攻破数座城池,烧杀掠抢,京都人心惶惶,生怕瓦剌人打到眼皮子底下。 虽然,最终万晋朝还是把瓦剌人逼退,可死伤的官兵及平民百姓却多达六七万人,其中便有魏珞。 杨妡沉吟片刻问道:“宁夏那边你有没有熟悉的将士,可以让他们先准备着,总比猝不及防强。再就催促钦天监多关注西北的天象,看看是否能测算出来。” “只能如此了,”魏珞叹一声,“镇远关守备陈平是我父亲旧部,我的拳脚就是跟他学的……这就给他写封信。” 杨妡心中微动,魏珞叫嫡母为王氏,却称魏剑声为父亲,遂试探着问:“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魏珞沉吟片刻道:“长相跟三叔差不多,就是更健壮更魁梧些,脾气很暴躁,粗枝大叶的,但是对手下的士兵很好,也没有欺负过当地百姓,在军中声誉颇佳……我这性子大半随了他。” 倒是颇有自知之明。 杨妡莞尔,往西次间寻来笔墨纸砚,扯着袖口开始研墨。 这边的砚台跟墨锭都不算好,研起来费劲又不起墨,而且咯吱咯吱的,非常滞涩。杨妡忙乎半天不见墨好,却瞧见魏珞好整以暇的笑容,不由气恼,甩了袖子道:“你自己来,我不管你。” 魏珞笑着接过墨锭,哗啦哗啦没几下研好墨,提笔写了封不长不短的信。 杨妡瞧他的字,力道很足,可起笔运笔毫无规章可言,间架也有偏有倚,当真拿不上台面,遂笑:“难怪你不给我写信,是我怕笑话你的字不好?” 魏珞“嘿嘿”笑两声,“我自小好武,整天寻思着打打杀杀,没在写字上用心,这会知道字体重要,可习惯养成,再改就难了。”看着纸上墨迹已干,叠成四方块,用信筒封了盖上私印,另铺一张纸,将笔递给杨妡,“让我看看你写得如何?” 杨妡略思索,写了易安居士的两句词,“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写的是颜体字,劲秀工整流畅圆转,跟画册上纤巧柔媚的柳体字截然不同,可一看就知道是下过工夫练过。 魏珞先看字体而后才注意到内容,眸光顿时亮了亮,“阿妡,要不去试试枕席凉不凉?” 杨妡粉面含羞,“切”一声,“我这里还许多事,谁跟你胡闹?马上就腊月了,你有没有特别要送年节礼的人家?” “没有”,魏珞毫不犹豫地说,“我这里没有要送的,你只考虑你那头就行……魏珺也不用多来往。” 杨妡识趣地没有多问,只笑盈盈地应声好,又道:“头一年过年想讨个好意头,上下都添置身新衣裳好不好?” “这些事你做主就是,”魏珞忽然想起来什么,从西次间找来个巴掌大小匣子,“家里就这些银子,你先用着,等我再想办法。” 他能想什么办法? 每个月俸禄不到十两银,而且他一没有店铺可以盈利,又没有田地可以收租,总不能去偷去抢吧? 杨妡摇摇头,打开手中匣子,里面两张五十两的银票,再加上银元宝、银锭子,林林总总不过一百二十多两。 倘或一个两口或者三口之家,足可以用上十年有余,可秋声斋上下十好几口子,连一年都用不到头。 杨妡将两张银票递给魏珞,“这个你拿着,万一有急用,身上不带银钱不成。” “不用,我除了军营就在家里,没有开销的地方,你既是要做冬衣,还得置办年节礼,总不能动用你的嫁妆。” 杨妡见他坚持便不勉强,突然想起赵元宝来,“都到年根了,先前我应允他干两年就除了奴籍,你这几天要是出门顺便就把卖身契还给他。” 魏珞点头答应,“你也一道去吧,顺便逛逛铺子。” 杨妡颇为心动。 她如今是妇人,比起姑娘时候自由了许多,而且上面又没有个婆婆管着,想去哪里都行。便笑道:“也好,我只听赵元宝说铺子里生意不错,这次去看看到底是怎样红火。” 两人商定翌日出门,谁知倒是巧,第二天一早魏珺就过来了…… 第142章 米虫 自从魏杨两家渐渐断绝往来之后, 杨妡就没有见过魏珺,转眼间也都两三年了。 魏珺有福气, 进门头一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日子过得非常舒心,也因此身材与从前丰腴了许多,下巴也圆润了, 看着很喜庆。 “三嫂”, 见到杨妡,她立刻夸张地叫了声,“早就说咱们早晚是一家人, 这不就是了?”上下打量她一番,“真是越长越漂亮, 三哥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 兴许是嫁到小门户的缘故, 她现在说话比以前开朗了许多,有点无所顾忌。 杨妡被闹了个大红脸,连忙吩咐红莲沏茶, 将魏珺让到大炕上, “怎么今天有空过来了?” “我前天就打算来的, 先到前边府里转了转, 我娘说没听说要认亲, 所以就没过来打扰。你们昨儿回门, 肯定不在家,所以今天就来了。”魏珺边说边从随身伺候的丫鬟手里拿过一个荷包递给杨妡,“这样也好, 咱们可以多说几句体己话。” 荷包里是个鎏金的小老虎,威风凛凛神气活现的。 转过年来是虎年。 魏珺笑道:“希望你能生个虎头虎脑的胖小子。”又取出两件小衣裳,“我家宝儿的,不是给你们穿,就是放在枕头底下讨个彩头。听老人说,男孩穿过的衣裳能带男孩,女孩穿过的能带来女孩。” 杨妡连忙道谢。 这份礼并不重,鎏金很便宜,芯里多是铜铸的,外面鎏一层金,衣裳也不是什么好料子,就是普通的细棉布。 可这份情意叫人感动。 红莲自魏珺拿出荷包就注意着了,悄没声地往内间,少顷用托盘也端了只荷包出来,笑盈盈地说:“我们奶奶也惦记着二姑奶奶,就是没有机会见。” 杨妡拿起荷包打开,见里面是只寸许大小的玉佩,上面雕着竹报平安的图样,便笑道:“给宝哥儿戴着玩。” 魏珺客气两句收下了。 杨妡就问起前面魏府的事儿,“母亲跟大伯母可还好,大嫂跟二嫂呢?我刚嫁进来,表哥让我先把家里事务熟悉了,还没来得及过去看看。” 话说得很好听,可杨妡压根没打算去,而魏珞也不可能让她再进那个龌龊之地。 那边唯一能让杨妡有点牵挂的就是温柔可亲行事大方的秦夫人。 魏珺心里也有数儿,当年毛氏往外撵魏珞的时候可是话都说绝了,不但生死不相干,就是死后也不能入族谱。 换句话说,魏家人就不再有魏珞这个人。 所以还有什么理由让杨妡往前头去认亲? 听到杨妡询问,魏珺叹口气,“我也没见过伯母,听说她现在礼佛,常年茹素。母亲身体挺好,就是待在那里憋闷得慌,好在大嫂已经有孕,多少有点事儿做,要不真能闷死个人。二嫂也闭门不出,我在来仪阁门口遇到了二哥,二哥说她最近身子不太爽利,不耐烦见客,所以没让我进去……二哥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胡子拉碴的,衣裳也皱得厉害。” 完全不是昔日那个清俊儒雅,气度高华的风流少年。 杨妡漠然地听着。 魏府长孙魏玹是个非常没有存在感的人,她除去打招呼之外基本再没跟他说过话,连长什么样子都有些模糊,他的妻子更是一次都没见过。 意外得是,毛氏跟秦夫人竟能容忍她一直在府里住下去。 应该是看在死去的魏明容的面子吧? 这样也好,至少杨娥可以平安无忧地过着,又不必听府外那些闲言碎语。 至于魏璟…… 杨妡低头看着自己如葱管般白净修长的手指,指甲上涂了朱红色蔻丹,鲜艳欲滴。 这是双不曾沾染过半点污秽的手。 而她本来是想配制催~情的药物,伺机给魏璟服下,让他在大庭广众颜面无存。只是,她身在内宅诸多不便,后来又有魏珞阻止,这才耽搁了。 岂料不等她动手,魏家竟然遭此变故。 魏剑鸣恨极了魏剑啸,不但让他死无全尸,甚至连处坟茔都没有,这也算是罪有应得了吧。 而魏璟虽然还活着,但这辈子仕途无望,只能看着昔日同窗加官进爵,而且,能不能有子嗣还未可知。 这样活着未必就比死了好。 杨妡不由想起方圆大师的话,他要她尽己责,宽待人,必有福泽加身。 是不是这就是菩萨的恩典,让恶人自食恶果,而她能够问心无愧安然度日? 杨妡深吸口气,吩咐红莲给魏珺再续热茶。 魏珺含笑谢过,问道:“三哥不知去哪里了,我娘有点事儿嘱咐他。” 杨妡使个眼色,红莲轻手轻脚地出去将魏珞请了进来。 不大一会儿,魏珞阔步而入,也不知方才干什么去了,两只袖子半挽着,衣襟一角塞在腰间,寒冬腊月的天气,脑门上竟然满是细汗。 杨妡吓了一跳,不顾魏珺在面前,忙掏帕子给他拭汗,“先换下衣裳,待会儿汗消就该冷了。” 她个子矮,魏珞便有意弓了身子以方便她擦。 待她擦完,就着杨妡的茶盅喝了半盏茶,温声道:“不用那么麻烦,外头的活儿还没干完”,转头看向魏珺时,适才和煦的笑容便散了许多,“找我何事?” 魏珞一向寡言少语,神情也总是淡漠冷静,没想到对杨妡却是亲切温和。 魏珺颇感意外,见魏珞询问,忙收了异色笑道:“娘惦记宁夏那处宅子,怕地动伤了筋骨,眼下又是冬天,别被大雪压塌了,想请陈叔帮忙照料一下。可听说陈叔不在镇上了,就来问问你,知不知道陈叔的地址,她好写封信过去。” 魏珞眸光闪动,“我在镇上还有几个熟人,等我写信让他们帮忙看看……其实房子久不住人,不如找个经纪卖出去。”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娘说毕竟跟爹一同生活过的地方,放在那里总还有个念想,若是卖了就什么都没了……娘闲着没事,就爱想从前的事儿,又惦记着那边的战事,生怕哪天再打起来,说是爹守卫了一辈子的地方,不能让外族占了去。” 魏珞淡淡笑道:“你回去让母亲放心,不用殚精竭虑地打听这些。我万晋江山一毫一寸都不会落在瓦剌人手里。” “对啊,”魏珺附和道,“我们万晋幅员辽阔,人又多,哪里是小小瓦剌能觊觎的,来一个就打死一个。” 魏珺丝毫不加怀疑,杨妡却听出话音来,待魏珺离开,就试探着问道:“你觉得王氏有什么不对劲儿?” “没有,”魏珞沉吟下才道,“我就是觉得我爹死的不对劲儿……心里怀疑却抓不到什么把柄,以后魏珺再来,你小心点应付,西北那边的事儿不要提。” 杨妡笑着点点头,“我本也不知道什么,没有可提的。”忽地又想起蔡星竹来,忙把之前蔡星竹的话说了遍。 “知道了,我会当心”,魏珞低低地笑,双手捧着杨妡脸颊在她脑门亲了下,“阿妡真好,我有数。”匆匆又出去了。 杨妡好奇地问红莲,“爷在外头干什么呢,热出这满头地汗。” 红莲笑着回答,“我也说不清楚,先是承影往张大娘家里弄了许多稻草,然后挖了些泥和在一处……要不奶奶过去瞧瞧?” 杨妡有些心动,见自己上下还算齐整,便披了昨儿那件宝蓝色镶白狐毛的斗篷出了院子。 时近正午,虽然风仍是大,阳光却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杨妡披着斗篷,手里又拢着手炉,丝毫觉不出冷来。 经过外墙,瞧见那两架葡萄枝,杨妡奇怪地开口,“像是枯掉了,也不知明年能不能再发出来?” 正巧腊梅从旁边经过,答道:“奶奶这都不知道,自然能发出来,你没见下面盖着稻草和草木灰,就是给葡萄根保暖,这样就不会冻死,等开春就发出新芽来了。” 腊梅口齿伶俐,一席话噼里啪啦说得飞快,跟放鞭炮似的,可神情却有几分瞧不起的样子。 红莲见状心里不虞,可念着她是张大娘的孙女,仍言语温和地说:“你懂得真多。” 腊梅得意地说:“是承影哥哥告诉我的。” 红莲唇角微弯,又问:“承影说过没有,见到奶奶要行礼请安?” “没说,”腊梅干脆地答一声,连个招呼都不打,飞快地撒腿跑了。 腊梅已经八岁就快九岁了,这个年纪在杨府当差的小丫头早就学会怎么伺候主子了,谁敢当着主子的面这样放肆无礼? 红莲望着她利落的背影,不满地说:“又是个不好处置的,也没有卖身契。” 要是换成别人,红莲就毫不犹豫地发作了,可是魏珞被撵出魏府时,除了原先就跟随他的承影、泰阿之外,就只要了张大娘一人。 这些年,秋声斋的衣食住行都是张大娘在料理,而且她儿子媳妇以及孙子孙女都是良民并非贱籍。由此可见,张大娘跟魏珞的情分非同一般。 处置腊梅是小事儿,就怕让杨妡与魏珞之间生隙,这样就得不偿失了。 杨妡跟红莲主仆这些年,隐约也猜出她的想法,叹口气道:“先将就些,咱们刚来不好立马就撵人,总得安顿下来,等出了正月再寻由头。” 红莲点点头,因不欲杨妡生气,又展了笑颜指着不远处,“就在那儿。” 杨妡探身望过去,果然瞧见魏珞带着吴庆等人正干得热火朝天。那几人都将棉袍脱下扔在旁边,只穿了单衣,魏珞则仍将衣襟掖在腰间,袖子撸得老高,手里一把铁锹正奋力翻着泥土。 阳光照着他麦色的脸庞,有细碎的光芒闪耀。 果不其然又热出一身汗。 杨妡默默地看了片刻,对红莲道:“让厨房备着水,热出一身汗得擦洗擦洗,午饭也多加道菜。” 红莲清脆地答应声,去了厨房。 此时西跨院里,腊梅正叽叽喳喳地跟安平说起方才情形,“奶奶果真什么都不懂,连葡萄根要保暖都不知道,而且走路还得让人扶?爷为什么要娶这么个整天除了梳妆打扮之外,什么活计也不干的奶奶?” “谁知道呢,没准是奶奶嫁不出去,看着魏大哥好,就赖上大哥了。”安平添油加醋地说。 这几天她没少在屋里生闷气,杨五怎么就这么命好,长得漂亮,出身也好,出嫁还带了六个丫鬟和两家陪房来伺候她。 那天她得知蓝蒲平常就专门做绣活打络子,其余什么都不干;蓝菖与蓝艾原先就只等着传唤,而杨妡还有个专门经管衣裳首饰的丫鬟,安平惊得张大了嘴,好半天合不拢。 人比人真得气死人。 安平满腹的郁气没处发泄,只能对着腊梅嘟哝,不但把杨妡说成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懒人,还只为魏珞抱屈。 魏珞每月俸禄就那么多,以前家里人少,养着一家子绰绰有余,现在冷不丁来了十好几口子,都吃喝魏珞的俸禄。 银钱不够用怎么办,肯定要克扣他们了。 奶奶还出主意要分开做饭,往后小厨房吃肉,大厨房只能喝汤了,恐怕连汤都捞不着,顶多喝两口西北风吧。 腊梅年纪小,哪里经得起安平这么撺掇与挑拨,尤其适才看到魏珞等人正甩着膀子做土坯,必然是要盖大厨房用的。 想起往后她再不能吃到白米饭,不能啃到肉骨头,腊梅就觉得心里委屈,看见杨妡自然也顾不上礼数,恨不能把她撵出去才好。 杨妡是再想不到自己在腊梅心目中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米虫。 她想着魏珞时不时要做些粗重活计,不如做一身裋褐备着,干活的时候比长衫利落得多。因此开了箱笼取出匹灰蓝色的嘉定斜纹布,打算做得结实点儿。 这一年来,她没少给魏珞缝衣裳,尺寸早印在脑子里了,也不用量身,拿起剪刀“刷刷刷”几下裁好了。 魏珞进门,正看到杨妡坐在大炕上做针线。她对着窗口,头微低着,脖颈弯成一个美好的弧度,手臂有节奏地一起一落,一开一合。 正午的暖阳透过窗户纸在她身上笼了层温暖的光晕。 她脚边放着几块叠好的灰蓝色布料,很显然是给他缝制衣裳。 魏珞从没见过这样的情景,也从来不知道屋里有个专心做针线的女人会是这般地美好。 美好得教他不敢大声呼吸,生怕惊扰了这副让人温暖的画面。 他倚在门边站了许久,直到杨妡缝完手头的布,仰起头转了转脖颈,才加重步子走了进去。 杨妡听出他的声音,飞快地抬起头,目光满是喜悦,“阿珞,你回来了?”话音未停又皱了眉头,没好气地道:“大冷的天,你能不能把袖子放下?要是生了病就离我远点,别过给我。” 魏珞低笑着走近,不由分说地吻住她嘟起的红唇,挑衅般道:“就是要过给你,我若生病你也得陪着我……” 第143章 包有 杨妡真没想到魏珞竟会说出这么赖皮的话, 只苦于被堵住嘴巴不能好好挖苦他两句,好容易得了自由, 却已经是七晕八素软倒在他怀里,根本就忘记了这事。 魏珞满足地看着臂弯里两腮酡红的杨妡,柔声道:“我擦擦身子,你帮我洗头发。” 杨妡走进净房帮他兑好水。 魏珞褪去外衫, 健壮的体态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杨妡面前……麦色的肌肤, 紧实的肌肉,肩宽腰细,充满了力量。 这几天夜里, 她就是偎着这副身躯安然入睡。 杨妡面颊不自主地热起来,踮起脚尖给他散开长发, 用手撩了水轻轻泼在他头上, 待头发打湿,取了澡豆慢慢地搓洗。 水珠溅到他肩头,正落在一圈青紫的齿印上。 杨妡心中微动, 伸手抚了上去。 那是她昨夜情~动之时咬上去的。 魏珞终于不像前两天那么猴急猴急的, 而是耐下性子, 慢慢地碾压厮磨。 他们习惯点着蜡烛, 烛光透过绡纱帐帘照射进来, 温存而旖旎。 她瞧见他脸上细密的汗珠, 慢慢汇在一处,一滴滴落在她胸口,灼热着她的肌肤;也瞧见他幽深的黑眸, 清清亮亮地仿似天上的星子;还有他乌黑的长发,瀑布般垂着,像一道黑色帘幕将两人隔绝在里面。 终于磨得她熬不住,红着脸唤了他两声“好哥哥”,他才像得了指令的士兵般一鼓作气冲了进去。 他覆在她身上,凝望着她,满足地叹息,“阿妡,你真好。” 四目交接,久久不愿分开。 明明成亲才刚四日,却好像多年的老夫妻那样和谐而又美满。 杨妡揉搓着他的长发,无意识地唤了声,“阿珞。” 魏珞低着头答道:“嗯。” 杨妡用瓢舀了水替他冲洗,又唤道:“阿珞。” “怎么了?”魏珞撩着头发抬头问。 杨妡掩饰般笑笑,“你中午想吃什么?” 现下已经过了正午,魏珞回来时就闻到厨房传出的饭菜香了,她还问要吃什么。 魏珞福至心灵,忽然猜出几分杨妡的心意,唇角弯了下,复低下头,“想吃佛跳墙和炖骨头。” 都是极费火候的菜。 “你讨厌!”杨妡恍然,赌气般将一盆水都浇在他头上,正要转身,又够下屏风上帕子,当头兜在他头上,“赶紧擦干,我不理你了。” 魏珞低低轻笑。 翌日,两人坐了马车往双榆胡同去。 马车是跟杨府借的。 养马花费不小,魏珞的俸禄本就不多,而且杨妡出门少,没必要养两匹马。况且,秋声斋实在离杨府太近了,借东西非常方便。 杨妡对双榆胡同实在太过熟悉,几乎闭着眼睛都能喊出街上店铺的名字。 赵元宝开的铺子仍是在前世那个位置,叫做“增色”绸缎铺。 以前杏娘曾问过他,怎么取了这么个店名,赵元宝煞有介事地说:“姑娘们穿了我的布料,个个都能增加颜色,肯定比先前好看,所以叫增色。” 赵元宝的布料跟其他铺子相比,没见得好多少,但他会来事,买一匹布会饶上一缕丝线,买两匹布会送把剪刀,就算只买点碎布头,也会得根针当添头。 尤其对杏花楼的姑娘,会额外让出两分利。 所以,不但杏花楼的姑娘愿意照顾他的生意,临近几条胡同的妇人婆子都喜欢往“增色”去。 这一世也不例外,杨妡刚掀帘进去,就听到女子们叽叽喳喳的谈笑声。 有的在跟伙计讨价还价想砍下几文钱,有的则拿着样本在身上比划,请同伴们看什么颜色最合适。 伙计都是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还没有长成,故而并不让妇人们感到尴尬。 赵元宝穿件青莲色团花锦缎直缀,腰间系着靛青色布带,上面挂了荷包、香囊、小印等好几样物件,周身的气度看起来比魏珞还要富贵从容。 见到杨妡两人,赵元宝愣了下,脸上露一丝尴尬,很快打发走店里客人,掩上门,请杨妡与魏珞在椅子上就坐,亲自沏了茶端过来,然后恭恭敬敬地垂手站在旁边,赔笑问道:“奶奶怎地有空来了,我本想忙过年前这阵子,等腊八歇业之后把账本子送给奶奶过目。”忽地又想起一事,转到柜台里间,捧出个雕着大红石榴花的匣子,笑盈盈地说:“恭贺奶奶新婚志喜。” 匣子里是一对碧绿的玉佩,两只都是半圆形,合起来便是整个圆,正面雕着比翼连枝的图样,背面刻着四个字“不离不弃”。 玉质晶莹剔透,雕工细腻精致,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 杨妡非常喜欢,仔细端量了片刻,脸上浮起由衷的感谢,笑道:“让你费心了。” “是费了些工夫,”赵元宝毫不隐瞒地说,“打春天听说奶奶定了婚期我就琢磨贺礼,来回去了四趟江南才找到这个,祝贺奶奶跟三爷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杨妡又谢一遍他,将卖身契找出来,“原先已经说定了,到今年底就还你自由身。你也是弱冠之年了,若是遇到中意的姑娘早些成亲生子,你爹娘在九泉之下定也能够宽心。” 赵元宝接过卖身契看了看,掏出火折子。 火苗跳动,不过数息,已经成为灰烬。 赵元宝“扑通”跪在杨妡脚前, “奶奶大恩大德,元宝此生难忘,以后若有驱遣,万死不辞。” 杨妡浅笑,“什么大恩大德,不过十几两银子,值得你这般说法?快起来吧。” 赵元宝很认真地答:“倘或今日,我也不把十几两银子放在眼里,可当初若非奶奶接济,我娘根本捱不过那年冬天。奶奶高义,并非银钱所能衡量的。” “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才起身,往柜台后头把今年的账本子摊在桌面上,又取过算盘一笔一笔地账目算给杨妡看。 杨妡瞧他账目做得仔细,算盘子打得熟练,暗中点点头,开口道:“这铺子是你做熟了的,现下我手头也没人搭理,倒不如仍由你接着掌管,利钱对半儿分,你觉得如何?” 赵元宝笑道:“我也正是这样打算,不过得先把账目给奶奶跟三爷结清了。今年铺子盈利一千一百八十四两,按奶奶所说,我取两成利,约莫是两百三十六两,是我出的资。铺子里货品大约值三百五十八两,这是奶奶出的资,另外铺面也是奶奶的,这样算来利钱对半儿分就十分不妥,还是三七分,只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这几年铺子开得顺当,也是因为有包有大哥的几个弟兄照应,街面上没有人敢过来骚扰,我想从我那三分利钱来分出半分给包大哥。” 魏珞听了插话道:“包有是我的人,他那份儿我来出。” 杨妡扫一眼魏珞,对赵元宝道:“就按爷说的,你仍是三分,我占六分半,包有占半分。” 赵元宝只稍犹豫,也便答应。 他做事牢靠,当即吩咐伙计去叫包有,趁这个空当,他极快地写出个章程,抄录出三份。 约莫小半个时辰,包有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先瞥了眼杨妡,然后恭恭敬敬地对魏珞行个礼,“将军有吩咐?” 魏珞简短地说了下情况。 包有才对着杨妡行礼,“谢奶奶。” 态度说不上轻慢,但绝对不似对待魏珞那般恭敬。 杨妡顿时又想起,玉屏山下,他冷冷地看着火苗无情地吞噬农舍的情形。 包有前世明知魏珞对妻子执念颇深,却毫无顾忌地烧死了她。而今生,她跟魏珞伉俪情深,而包有仍然不怎么待见她。 可见,人与人的缘分真的是命中注定。 等几人分别在文书上画了押,已经临近正午,是吃午饭的时辰。 魏珞温声问道:“记得以前你在天兴居吃过,要不仍然到那里吃?” 天兴居在相邻的榆树胡同。 杨妡打量下街道两旁,指着前面高高扬起的酒幡,“哪里不知道怎么样?” 那里是醉仙阁,就在杏花楼对面,酒菜是一等一的好。 魏珞不假思索地应了,大步走在前头,杨妡错后半个身子跟在后面。 正午艳阳高照,加上屋里点着火盆,温暖如春。 杨妡将木窗推开半扇,迎面就是粉色围墙青瓦屋顶的杏花楼,二楼的木栏杆漆成厚重的墨绿色,有两个衣着单薄的女子倚在栏杆旁谈笑。 紧接着有人大声叱责道:“大中午的街上连个人影儿都没有,显摆给谁看?要是染上风寒就自求多福,我没那个闲钱请医问药。” 这声音何其熟悉,杨妡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在杏花楼待了十年,她捱过打也捱过骂,也曾躲在被窝里偷偷发狠要是能混出头来,定然要穿金戴银地在杏娘面前走一圈。 如今那些欢喜的或者痛苦的记忆都已淡去,唯独这把声音依然那么亲切。 杨妡凝神望去,只见那两个女子扭着纤腰回了房间,可杏娘却始终没有露面。 不过,听方才那声音中气十足就知道,她身子肯定不错。 如此也就罢了,杏花楼与她再不相干,她也不想纠结杏花楼还会不会有个叫做宁馨的女子。 杨妡微笑地合拢窗扇,“屋里味道都散了,这会儿倒觉出冷来了。” 魏珞着意地看她两眼,盛了半碗龙井竹荪汤,“你尝尝,这汤放了鱼茸,看着清淡喝起来非常鲜美。” 龙井竹荪汤是醉仙阁的拿手菜,不但有竹荪还有发菜,火腿,另外加了香菜末,看着有红有绿还有黑,色香味俱全。 杨妡以前喝过很多次,没想到重活一世,味道竟然丝毫没变。 她喝完半碗,又略略添了一勺。 魏珞见她爱吃,心里欢喜,殷勤地又给她夹别的菜,将杨妡面前的小碟子堆得满满当当的。“我吃不了这许多,”杨妡看着面前的小山皱眉。 魏珞笑道:“难得出来一次,你多尝尝,要是喜欢吃哪道菜,以后我帮你带回去。” 听着好似非常有道理。 杨妡勉力吃了大半,又用了大半碗饭。 水足饭饱,魏珞温声问道:“方才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不该把包有叫来?” 杨妡心头微动。 没想到魏珞这么细致,竟然还主意到她的脸色。 杨妡不愿提及前世的惨事,稍思量,开口道:“也不是,我就觉得他身上好像有股杀气,怪吓人的。” 魏珞微微一笑,“你倒是敏锐,他英武善战杀死不少瓦剌士兵,但他不会说话得罪了人,又不想做官,所以才又跟了我……他就是看着骇人,其实非常忠心,要不是有他,我也未必能囫囵个儿回来,身上多几道疤是肯定的。” 杨妡沉默以对,她丝毫不怀疑包有的忠诚。 她也相信假如自己哪天做出对不起魏珞的事,包有仍会像前世一样毫不留情地杀死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发烧了两天,可能吹空调病了。本来想请假,可是JJ抽得厉害~~~ 第144章 采买 得了赵元宝结算的利钱, 杨妡手头宽裕了许多,可想到隔天魏珞就要回军营当差, 心情就不由自主地低落下来。 魏珞也是如此,以前一个人不觉得什么,成亲这几天,两人朝夕厮磨, 恨不能时时腻在一处, 再让他了无牵挂地离开,却是不能。 临行那日,魏珞跟往常起了个大早, 杨妡也跟着起来,吃过早饭拉住魏珞的手, 泪水就忍不住落了下来, “阿珞,我舍不得你。” 魏珞搂着她,怀里是她温软的身体, 鼻端是她馨香的气息, 入耳是她缱绻的话语, 这下总算明白了什么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好容易鼓足勇气, 扳过她的脸, 对着她湿漉漉的眼眸, 柔声宽慰,“我很快就回来,没几天就过年了, 到时我再好好陪你。” 杨妡点点头,勉强挤出个笑颜,“好,你走吧。” 魏珞亲一下她额头,阔步离开。 出院子的时候,稍微侧了下身子,正瞧见杨妡穿着水粉色倚在门边,恋恋不舍地盯着他的身影,魏珞心头一酸,再不敢回头,接过承影手中马鞭,大踏步地走到门外。 杨妡怔怔站了片刻才转身回屋。 魏珞不在,屋子好似空旷了许多,冷冷清清的。 杨妡恹恹地,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青菱是过来人,低叹声,端了热茶来,笑着道:“以往咱们府里采买都是管事们去办,我去问了泰阿,他也不懂得棉花布匹等物。既然先前都是张大娘经管着,不如还吩咐了她,让蓝蒲也跟着去,回头等熟悉之后再另做打算。” 而且秋声斋下人才十几个,棉花布匹都不怎么值钱,即便当中有油水,也没有太多利。 杨妡心不在焉地答应了。 岂料,第二天张大娘去购置的时候,安平也跟了去,说要一道去参详下布匹的颜色。 秋声斋基本没有客人上门,故而也没有正经门房,以往都是承影或者泰阿在前头做事顺便睃两眼。 这次是承影在,他已知道张大娘要去买棉花做过年衣裳,连问没问就放几人出了门。 张大娘带着蓝蒲与安平熟门熟路地到了白马巷子那间熟悉的店铺。 进了腊月门,买布匹的人格外多。 趁着伙计接待其他客人,蓝蒲打量了下四周。铺子不算大,东西却不少,大都是粗布料子,也有些细棉布以及质地并不算好的绸子缎子,密密麻麻地堆积在一处。 很显然,是专门做得四周小户人家的生意。 张大娘挑了两匹靛蓝色细棉布给承影等人,本打算仍在棉布里挑几匹颜色鲜亮的给丫鬟们用,安平相中了湖绿色的潞绸。 她肤色白皙,穿什么颜色都好看,因前两次都做了粉色衣衫,这次就想换个颜色。 湖绿色比粉色或者红色要便宜五文钱。 张大娘乐得给魏珞省银子,就挑了四匹湖绿色潞绸和四匹姜黄色的棉布。潞绸用来做袄子,棉布用来做罗裙。 蓝蒲听着两人商议面上有几分黯然,在杨府时,便是她们这种进府不久的丫鬟穿得也是上好的潞绸,而且每季都是两身,何曾有过这样斤斤计较的时候。 杨妡更是,除了公中的定制,什么时候看到有时兴样子就会照了做。 吃食上也讲究,早上吃酥酪,睡前喝羊奶,一年四季只要市面上有木瓜就炖了奶盅喝。 可嫁到秋声斋这些天,杨妡没沾过半滴羊奶,就头两天吃了点新鲜菜蔬,其余时候吃的比下人好不了多少。 想到此,蓝蒲不禁替杨妡抱屈。 魏珞到底有什么好? 相貌气度上远不如杨府几位公子儒雅,住处也不宽余,只秋声斋一处小小的院落,连间库房都没有,杨妡的嫁妆至今未能找到个合适的地方摆放,那些不常用的仍是盛在箱笼里。 差事也不算好,半个月才能回一次,倘或家里有点变故能指望上他吗? 唯一能算得上好处的就是家里人口清静,可还有个主不主仆不仆的平姑娘。 平姑娘要是相貌差点也好说,偏偏长得极出色,又时不时在正房门口晃悠,那天都得见上十回八回的。 青菱跟她们几人交代过许多回,要多提防平姑娘,万不能让她单独在魏珞跟前晃悠。 蓝蒲左思右想觉得杨妡真是亏,正感叹着,冷不防发现街对面有个穿着佛头青夹棉袍子的年青男人,眼巴巴地盯着铺子这边,好像在等什么人。 铺子里有好几个年轻姑娘与妇人,没准就有他的妻子在,蓝蒲便没往心里去。 张大娘结了账,又将秋声斋的地址说给伙计听,约定好正午前将布匹送到,便出了门去买棉花。 因为今年夏天雨水多,棉花吐絮不好,价格比往年贵了些,张大娘可着份量买了二十斤,也照样吩咐了伙计送货。 从棉花铺子出来,张大娘道:“既然来一趟,顺便往菜市把这几天的菜买了,回头还得请了奶奶示下,把过年的东西也置办起来。” 三人便又往菜市走。 大冬天没什么新鲜菜,最多就是刚从地窖里挖出来的白菜跟青头萝卜,菜农怕冻了菜,筐子上面严严实实盖了层棉絮。 然后零星有几把韭菜跟香菜,都贵得离谱,一小撮菜差不多要一百文。 再就是各样干制的豆角、茄子、南瓜、黄花菜以及蘑菇等物。 张大娘约莫着买了几样菜,看安平与蓝蒲手里都满满当当地,最后又要了小半扇肋排,用粗麻绳提着往回走,边走边叹气,“临近年关菜又贵了,前两天白菜是三文一颗,今天就四文了,还有这点韭菜和香菜,比肉都贵,要不是添个汤头用得着,真舍不得买。就两三天嚼用的东西花了四百文,照这个样儿,过年没个十两八两的下不来。” 安平扫一眼蓝蒲,话里有话地说:“合家上下十好几口子等吃等喝,大哥俸禄再多也经不起这么些人花费。” 蓝蒲笑着应道:“是啊,府里这么拮据,偏还有那些不明不白的人赖着打秋风。” 安平怒道:“你说谁?” 蓝蒲笑意盈盈地说:“谁心虚就是说谁。” 安平还要反驳,张大娘没好气地道:“都少说两句,这是在大街上,多少人看着呢,爷的脸面都被丢尽了。” “还不是蓝蒲……”安平嘟哝着,忽觉膝头一酸,两腿发麻,身子不由自主向旁边倒去,膝头刚刚蹭着地面,一双大手紧紧地攥住了她的胳膊,“当心!” 声音低沉温和,带着宁夏独有的口音。 安平微愣,抬眸望去,对上一张清俊的男子面孔。 那人约莫二十五六岁,肤色白净,眉似远山鼻若悬胆,深邃的眼眸里,满满当当全是她错愕的面容。 目光相对的瞬间,男子目中闪过不容错识的惊艳。 这还是她头一次在一个男人眼里瞧见自己,而且还是个陌生的男人。 脸骤然热起来,心也跳得厉害。 “你没事吧,摔着没有?”男子关切地问。 “我没事,多谢公子相助。”安平连忙稳住身子,弯腰去捡掉落在地上的东西。 豆角还好说,是用麻绳捆起来的,可包蘑菇的纸破了,蘑菇散了一地。 安平正为难,男子已取出帕子铺子地上,极快地将蘑菇包起来递给她,“不知姑娘府上远不远,只能权且如此。” “不太远,”安平慌乱地回答,“多谢公子,可这手帕……” “一张帕子不算什么,姑娘扔了便是。”男子温雅一笑,抱拳朝安平一揖,又对着蓝蒲与张大娘揖了揖,再不多话扬长而去。 蓝蒲瞧得清楚,男子正是先前在布匹铺子对面等着的那人。 倒真是巧。 张大娘盯着男子的背影看了两眼,回过头问安平:“好端端地,怎么就摔了?” “我哪儿知道?”安平拍打着裙子上的浮土,瞧瞧左右,地面非常平整,并无坑洼之处。 心里也有些纳罕,可思及男子温文尔雅的气度,只觉得手里布包热得烫手,几乎都要拿不住。 一边往回走,脑海里却始终回荡着男子低沉关切的声音,“你没事吧,摔着没有?” 看那人打扮,穿一件佛头青缎面夹棉袍子,腰间束着靛蓝布带,上面挂着宝蓝色锦缎荷包还有柄象牙骨折扇。 应该是个读书人,否则怎可能那般地儒雅斯文? 而且,能穿得起缎面衣裳,家境肯定不错。 安平从没接触过读书人,以前在村里,街坊邻居都是下地干活的农民,后来在镇远关,接触的都是上战场打仗的军士。 到了京都,眼前能见到的三个男人也都是天天练习拳脚的武夫。 这还是安平第一次见到戏台上唱过的那种俊俏小生。 只不知他住在何处,若得有机会该把帕子还了才是。上好的细棉布帕子,哪能说扔就扔了,再说,没准他还用来擦过汗拭过嘴…… 安平恍恍惚惚地回到秋声斋,恍恍惚惚地将东西放到厨房,回了西跨院后掩上门,用了皂角仔仔细细地将那张灰色棉帕洗得干干净净,搭在了椅子背上。 而蓝蒲则一五一十地跟杨妡提起采买的事儿,“……张大娘很节俭,东西都是精打细算了买,可又不是那种抠抠索索舍不得花钱的人,买的布匹和菜蔬都挺实惠,就是她毕竟上了岁数,我看她提着一颗白菜和半扇肋排就觉得吃力。” 又提起跟安平的争执,“……分明是挤兑我们几个,可姑娘嫁过来吃的住的样样不比先前,已经够委屈了……” 杨妡止住她,又将青菱与红莲一道叫来,问道:“你们也觉得我嫁给爷是受了委屈?” 青菱沉默不语。 红莲觑着杨妡脸色,又瞧瞧噘着嘴的蓝蒲,鼓足勇气“嗯”了一声。 杨妡板起脸,郑重道:“我没觉得委屈,你们以后也不要说这话,如果你们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尽早说出来,或者放了你们自由身,或者仍把你们送回杨府。” “奶奶,”红莲红了眼圈分辩道,“如果只是吃住也就罢了,可凭什么一个不明不白的外人和个奴才家里的小丫头敢对奶奶无礼?早起时,那个平姑娘要跟着张大娘出门,我说要先请奶奶的示下才行,她张嘴就挤兑我。腊梅也在旁边帮腔,说平姑娘以前就常出门的。” 杨妡抚额,片刻道:“我会吩咐泰阿,往后不管是谁出门都要拿了对牌才行,至于别的,等出了正月再说。” 几人干脆地答应了。 隔了两天,等安平再要跟着张大娘出门的时候,泰阿就拦住了她…… 第145章 生病 安平睁大双眼, 粉面涨得通红,“凭什么不让我出去?你不就是魏大哥的奴才, 能管得了我吗?” 泰阿面色平静不紧不慢地说:“不是我要管你,奶奶吩咐了,以后进出得有对牌,见牌放人, 没有对牌任谁都不能进出?” 前天青菱跟她提过, 以后出门要经过许可,拿了对牌才能放行,安平根本不相信。 她长这么大, 还是头一次听说出门得请示。 上次魏珞让她少出门,也没说完全不让出。 杨妡又不是魏珞, 她算哪根葱? 所以安平根本没把青菱的话放在心上, 听说张大娘要买菜,急忙将晾干的帕子揣在怀里跟着出来了。 没想到,泰阿跟门神似的把她拦住了, 而且毫不通融, 手中长剑横在门口, 俨然谁敢出去就得要了人命。 安平冷冷地盯着他。 如果是承影就好了。 承影面皮薄好说话, 只要安平软了声音求上一求, 他肯定会答应。泰阿却不, 泰阿平常看着挺和气,但是爱较真认死理儿,顶不会变通的一个人。 上次的葡萄就是, 满架子几十串葡萄,她就是剪下两串也少不了杨五吃的,何必呢? 新仇加旧恨交织在一起,安平立时放了泼,冷笑一声,不管不顾就往外闯,只要泰阿一缩,她就赢了。 岂料泰阿身姿笔直,横举的手腕一动不动。 幸好安平还藏着些力气,及时收了脚,否则身上衣裳说不定就被剑刃划破了。 而此时,蓝蒲与张大娘早就走远了。 安平跺跺脚,不甘心地冲向正房与找杨妡讨要说法。 刚进院子,被蓝艾拦住了,“奶奶正抄经,吩咐了不许打扰,平姑娘且回去,等奶奶有空了自会传唤你。” 安平继承了宁荟的美貌和冲劲儿,却完全没有继承她的聪明,当即嚷道:“我就知道,她是心虚不敢见我,拿什么抄经当借口。” 蓝艾眸中闪过一丝轻蔑,这个平姑娘还真把自己当盘菜,奶奶若不想见直接就说不见,何至于找借口。心里这般想,面上却不露,恭顺地笑着:“平姑娘有所不知,先前爷往西北打仗时,奶奶逢五就会茹素抄经,这几年一直没变……平姑娘若耐得住冷就在院子里等会儿,要是还有别的事忙就先请回去,奶奶已经抄了会子,想必过上半个多时辰就完成了。” 安平探头往里看,见厅堂门口挂着石青色绣着腊梅的夹棉帘子,红莲低眉顺目站在旁边。 红莲最是难缠,即便过了蓝艾这关,少不得还得被红莲阻拦。 安平沉着脸嘟哝一句,“等你们奶奶抄完经,去告诉我一声。” 不待蓝艾回答就甩着帕子回了西跨院。 腊梅正坐在炕上翻腾针线笸箩里的碎布头,听得脚步声吓了一跳,忙解释道:“我袄子烂了道口子,看看姑娘这里有没有合适的布……姑娘顺道帮我补一下吧?” 安平瞧她胳膊肘处果然被磨破了,便比着袄子的颜色找了巴掌大一块玫红色棉布,也没让腊梅脱衣裳,就穿在身上补的。 不一会儿收了针,腊梅弯着胳膊瞧了瞧,笑道:“谢谢平姑娘……对了,你不是跟我祖母去买菜了,这么快就回来了。都买了什么好吃的,前天用骨头炖得干豆角真好吃,我还没吃够,祖母买没买肉骨头?” “别寻思了,还肉骨头,恐怕连丝肉星都见不到,奶奶今天要吃素。”安平没好气地说,“要是我跟着去的话,肯定就让张大娘买了,你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得多吃肉,可惜泰阿不让我出门,必须奶奶同意才行,谁知奶奶借口抄经躲在屋里不见人,也不知是真抄还是假抄。” 腊梅满脸失望,“还是爷在家的时候好,祖母天天炖肉,熬骨头汤,现在三四天才能吃顿肉。” “谁说不是?”安平继续煽风点火,“往常你祖母就做给咱们几人吃,现在可好,张大娘得做十几个人的饭菜,上次出去买那些东西压得我胳膊都酸……那个吴嫂子倒是清闲,就只做奶奶一个人的饭,怎么就不叫她出去买菜?还有那个青菱和红莲,天天甩着手什么也不干。这也太不公平了,合着咱们就该累死累活地干?要我是张大娘,早就撂挑子不干了,先回家装病装上一个月,我看那些人动弹不动弹?” “对啊,”腊梅气呼呼地说:“真是太欺负人了,等祖母回来我就跟她说,让她装病。” “那还是别说了,张大娘最老实本分,肯定不同意,说不定还会骂你一顿。”安平摇摇头,“尤其进了腊月,正是忙碌的时候,家里离不开张大娘。” 腊梅转转眼珠子,“那就更应该让祖母生病,好好歇着了。” 安平看出她的心思,忙道:“你别乱来啊,快过年了,生病不吉利。” 腊梅瘪瘪嘴,没作声。 张大娘再想不到自己的孙女儿要算计着让她生病,她正蹲在鱼篓旁准备挑几条肥美的鲫鱼,回去之后让吴嫂子炖汤给杨妡喝。 魏珞不耐烦挑鱼刺,以前张大娘极少买鱼。 可青菱说杨妡不喜欢吃肉,鱼倒是愿意吃,既然魏珞不在家,张大娘就尽量照顾着杨妡的口味。 菜市斜对面,有间小小的茶馆。 说是茶馆,其实非常简陋,就只摆着四张桌子和七八个条凳,以供菜市的摊贩进来歇脚。 茶叶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薛梦梧却不嫌弃,叫了一壶茶,坐在靠门的条凳上,默默地看着外面。 先前他跟蔡星竹在马车里见过安平,当天他就回来找了成衣铺的伙计,可惜伙计说安平没在那里做衣裳,而是裁好了带回家做。 他不死心,连着好几个月,隔三差五在白马巷子附近转悠,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上次终于被他等到了。 他仔细瞧过安平的脸,虽然她五官像宁荟居多,但神情跟苏哈木颇为神似,而且右脸颊旁边也有颗朱砂痣。 毫无疑问,她就是苏哈木的女儿。 而且,他也问过铺子伙计,得知了安平的住处。 苦苦寻找了这么多年,薛梦梧自然不能轻易放过她,但又不能打草惊蛇,得找个合适的借口带她走。 薛梦梧最拿手最擅长的就是美男计,可以说是屡试不爽。 尤其是对付蔡家姐妹这种对情~事似懂非懂的大家闺秀,或者安平这种已到适婚年龄却还没能成亲的女子,他有非常丰富的经验,足以让她们置家人与声誉不顾,跟他私奔。 上一次是初现端倪,薛梦梧坚信自己肯定给安平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有了好的开始还不算,他已经有了下一步的打算。 所以这两天,他天天耗在白马巷子,准备制造与安平偶遇的机会。 所料未及的是,安平竟然没跟张大娘一同出来。 见不到人,薛梦梧就无计可施了。 如果是安国公府,因为安国公和府里几位少爷都是爱玩会玩的人,他凭借一手好琴艺轻而易举地打了进去。 魏珞对吃喝玩乐不感兴趣,而且经常不在家,结交他并无多大用处。 如果能有机会结识杨五姑娘就好了。 薛梦梧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多年前在广济寺见过的那张略显稚嫩却不是精致的脸。 蔡星竹说过,杨五本就生得一副好相貌,这几年长开了,而且又嫁为人妇,应该更漂亮了吧。 最好能把她拢住,这样不但能勾着安平,没准还能从她那里探听到魏珞的事情。 魏珞在五军营任职,对军中的动向肯定比蔡七知道得更清楚。 可怎么才能接触到杨五呢? 薛梦梧啜口已经半冷的茶,手指无意识地敲打起桌面…… *** 没两天就是腊八。 瑞王府果然派人送来了腊八粥,还有杨姵写的一封信。 信里没别的事儿,就说正月十五宫里设宴,然后十六那天他们有空,邀请杨妡跟魏珞一同到积水潭那边赏灯,李昌铭已经在醉仙楼定了雅间。 正月十六朝廷还没开印,魏珞肯定能在家中。 杨妡立马写了回信答应此事,交给来人带了回去。 秋声斋也熬了腊八粥。 杨妡没打算往王府送,即便送去那边也不会吃,便只给杨府还有杨婉、杨娇家里送了,顺道还送了年节礼。 杨婉跟杨娇也都回了腊八粥和年节礼。 杨府却只回了腊八粥,又过两天,晨耕驾着马车来送礼,素罗也跟了来。 两人进来跟杨妡磕了头,晨耕与泰阿他们一道搬东西。 素罗则笑盈盈地回道:“今年庄子上送东西来得晚了,昨儿才到。大夫人把你头一次当家过日子,身边又没个能帮衬的人,所以把各样东西都分了些过来。过两天太太田庄也会送年礼来,到时再送来。” 说话的时候,泰阿等人已源源不断地搬了各式坛子罐子篓子袋子进来,摆了满满一地。 杨妡看着瞠目结舌。 素罗笑着指了几个陶土坛子,“里面是腌制的豆角、萝卜还有黄瓜”,又指着两个粗瓷罐子,“是三少爷送来的虾酱和咸鱼,虾酱用来炒鸡蛋、炒白菜都极鲜美,咸鱼加点豆油与萝卜干一道蒸着吃也很下饭”,然后指着靠在一起的好几只布袋,“里面胭脂米、碧梗米、糯米、江米还有些黄豆绿豆,反正各样都有。大夫人说一家人没那么讲究,就没写礼单,姑奶奶得空让青菱她们理一理。” 杨妡感慨万千,对素罗道:“回去替我给祖母和伯母好生磕个头,我娘身子还好吗?上次见她精神有些恹恹的,她说夜里没睡好。” 素罗脸上露出古怪的笑,犹豫会儿才期期艾艾地说:“那个……本来太太说不用特意提起,可姑奶奶既然问,那个,昨儿太医刚来诊了脉,说太太有了。” “啊,真的?”杨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素罗点点头,“太医说的清清楚楚,是喜脉,快两个月了。” 杨妡大喜过望,笑道:“要是再生个弟弟就好了,妹妹也成……我爹肯定高兴坏了。” “可不是?老爷当场就想散银子,太太死活拦住了,说月份小不能张扬。其实,太太是难为情,如今孙子都有了,她又怀了孩子,到时候做叔叔的比侄子还小。” 杨妡笑道:“这有什么?多子多孙是好事啊,正好嶙哥儿也长大了,不那么黏人了。” “老夫人跟大夫人也这么说,老夫人还特意把大厨房那个曲嬷嬷送到二房院。” 曲嬷嬷造得一手好汤水,最会调养人。 杨妡点点头,吩咐红莲包了个极大的封红给素罗,“好生伺候着太太,告诉她别想太多,养胎为主,要是伺候好了我还有赏。” 素罗乐呵呵地谢了赏,告辞离开。 杨妡看着满地的东西,想着二房院又要添丁,心里忍不住的欢喜,告诉青菱道:“把东西理一理,米面等物放到厨房,一时半会儿用不上的就收在东跨院,有什么想吃的捡几样让张嬷嬷做了吃。” 青菱也跟着欢喜,与红莲跟蓝艾一道该造册的造册,该登记的登记。 正忙碌着,吴嫂子匆匆走进来,急切地道:“张大娘病了……” 第146章 告状 杨妡不及多问, 指使蓝艾道:“你腿脚快,赶紧去找泰阿, 让他请郎中来。” 蓝艾应一声,提着裙子跑出去。 杨妡这才看向吴嫂子,“早起时看张大娘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是什么病?” 吴嫂子顿一下, 开口道:“多半是腹泻,从半上午开始的,这会儿跑了四五趟茅厕了, 张大娘还想坚持着把午饭做了,我看她身子虚得慌, 把她扶到我屋里歇着了。” “不会是下痢吧?”青菱白着脸问, “还是把她送回家为好,免得过了人。” “这个季节,应该不会是下痢”, 吴嫂子沉着地说, “就是闹肚子并没有别的症状, 先别慌, 等郎中瞧过再说……不过, 午饭怕是要迟了。” 青菱道:“我给你打个下手, 先把奶奶的饭做出来。” 杨妡笑道:“不用急,我没觉得饿,迟点也无妨。” 两人一道离开。 过了小半个时辰, 泰阿过来回禀,“张大娘是误用了决明子才闹了肚子,郎中开了止泻的方子,承影跟着去抓药了,估摸着服过药就能见好,并没有大碍。只是张大娘年岁大了经不起,没个三五天怕歇不过来。” “那就让她好生歇着,什么时候身子好了再回来当差。”杨妡放了心,又觉得奇怪,“张大娘怎么会用决明子?” 泰阿目光闪了闪,“我问过张大娘,她说一时疏忽没注意。” “疏忽吗?”杨妡轻声问了句,没再追问,淡淡吩咐道:“你再跑一趟,跟吴庆两人把张大娘送回去吧。” 泰阿应声出去。 红莲不解地道:“决明子能明目,咱们屋里几个枕头里都放着这东西,大家都认识,平白无事谁会吃它?” 杨妡默了会儿,开口道:“等爷回来让他处置吧,张大娘伺候他许多年,兴许其中还有隐情,咱们毕竟刚来……明儿就是他休沐的日子。” 红莲点点头,“我去厨房催催饭。” 西跨院里,腊梅白着脸问安平,“祖母真的病了,她不会猜出是我干的吧?” 安平正对着镜子挤脸上的痘痘,这几天不知怎么了,脸上突然起了好几个红包,不痛不痒就是难看,还有个恰恰在鼻头上,要多可笑有多可笑。 她因此苦恼不已,听到腊梅的话,便不假思索地道:“这还用猜,肯定是你干的?平常厨房就张大娘跟吴嫂子两人,吴嫂子谨慎得要命。这一上午就你去过……不过猜出来也没什么,那是你亲祖母,还能把你供出来?” “也不知祖母几天能好,上次我娘晒枕芯,我弟弟抓了把塞嘴里,吓得我娘赶紧给抠了出来,就是那样,我弟弟还泻了好几回。这次……”腊梅低着头有些后怕,她是从枕芯里抠出些决明子,用烧沸的水泡了一个时辰,因怕不起效,特地放了一大把,然后把泡过的水沥在碗里加了勺红糖,颠颠地送到了厨房。 张大娘毫不起疑,反而夸她孝顺,一口将那水喝了个干净。 现在祖母真的病了。 如果爹知道是她作的孽,肯定会扬起巴掌扇她嘴巴子,兴许还会用竹板子。竹板子打人比巴掌疼多了。 爹的脾气暴,发火的时候连娘也拦不住。 腊梅真正害怕起来,咧着嘴“哇哇”哭了。 安平不耐烦地说:“这会嚎有什么用,不如留着眼泪到爷跟前流,兴许爷还能多体恤体恤张大娘。” 腊梅一下子醒悟过来,展开衣袖把眼泪抹干,狠狠地说:“还不都是因为奶奶,她天天什么不干,要不我祖母哪能那么累。我一定要说给爷听。” 腊梅期盼着魏珞能早点回来告状,而魏珞也是心急如焚,巴不得早点回府见到杨妡。 两世为人,他睡硬板床已经十几年,外出打仗时,连野地都睡过,可从来没有像这几天这样,觉得硌得难受。 翻过来是光秃秃的白墙,翻过去是空旷的房间。 他想念杨妡,想念她温软馨香的身体。 她肌肤细致柔腻,像是白玉又像细瓷,不管是高耸的雪峰还是平缓的腹地,都让他爱不释手。 最让他流连忘返的还是丛林之中的那处机关。 他触摸上去的时候,她的脸会泛起如云霞般的潮红,乌漆漆的双眸润着湿意,仿佛要滴出水来似的,而身体很快会软下来,花瓣般舒展了枝桠,任他采撷。 魏珞觉得周身血液似烧开了的水,沸腾着朝身下奔涌过去,热得难受,硬得生疼…… 跟以前一样,他仍是快马加鞭赶在关城门前进了城。 然后又是一路扬鞭,马不停蹄地回了秋声斋。 腊梅老早在门口等着了,借着月影瞧见魏珞,不等他下马就扑了过去,哭喊道:“爷,祖母病了。” 魏珞大吃一惊,翻身下马,将马鞭扔给泰阿问道:“怎么回事?” 腊梅抽抽答答地说:“前阵子祖母就觉得累,一天下来腰酸背痛的,这两天又格外冷,祖母可能受凉闹了肚子。可就是这样,祖母仍是强撑着给府里十几口子人做饭……祖母就是累病的。” “请郎中看过了吗?”魏珞问道。 旁边泰阿接话道:“请了,就是前面街上的任郎中,说是误用了决明子。” “那也是因为祖母这些天太过劳累,里里外外的活儿都是她一个人干。”腊梅擦把眼泪,哽咽地补充,“有那么多岁数小的,天天闲着没事干,凭什么都让我祖母一个人辛苦?” 魏珞愣了下,看向泰阿。 泰阿目光微动,却没作声。 魏珞有几分明白,俯身看着腊梅,温和地说:“我知道了,这几天你也先回家照顾你祖母吧,让你祖母好生歇歇。” 腊梅撅着嘴,仍有些不满,却又碍于魏珞威严的气势不敢开口,点点头回了西跨院。 泰阿微低着头,将这几日发生的事儿原原本本地说了遍,最后又提起张大娘的病,“……听吴嫂子说,张大娘来时好好的,喝了腊梅送去的红糖水之后开始闹肚子,张大娘倒是决口否认,说她是一时犯迷糊,不知怎地把决明子当成了大麦粒儿。” 魏珞沉了脸,淡淡道:“一个个舒服日子过惯了,都忘记自己身份了。”再不多话,阔步走向正院。 屋里已经掌了灯,窗户纸上映出昏黄的烛光,有纤细的女子身影在晃动。 魏珞下意识地放轻步子,撩起门帘。 甜糯的女子说话声传出来,“……要是有卖嫩牛肉的,去买上几十斤炖好,酱上一坛子,其余的连汤带肉冻在外面,爷肯定喜欢吃。还有大年三十祭祀上供,得把规矩都打听清楚了,需要买那些供品准备什么东西,别乱了规矩。” 接着是青菱的声音,“买菜的事儿我跟吴嫂子说好了,明天他们两口子跟蓝蒲一道去,去杨府的话,就让红莲跑一趟。” 红莲干脆地回答:“我可以去,先给老夫人、夫人磕头,然后到二房院给太太磕头,打听规矩……对了,府里的早梅兴许开了,要不要摘点梅花瓣回来?往年这个时候,姑娘要么做膏脂要么学酿酒,还对着梅花吃鸭肉锅子,多少惬意啊。” 青菱道:“奶奶那会儿还是姑娘家,现在都嫁人了,该当家理事了。” 魏珞默默地站在外间,心里隐隐有些黯然。 杨妡出身伯府,又被张氏捧在手心养着,每天不过是做点针线抄会经书,再就风花雪月地过,而现在却天天为了柴米油盐费神。 正思量着,听到了杨妡的回答,“青菱说得是,伯母跟我娘不也天天忙着,不过你倒是挑几枝拙朴或者遒劲的折回来插瓶,摆在高几上,又好看又清雅。” 魏珞再忍不住,大踏步进了东次间。 屋里人听见动静,不约而同地侧过头。 “爷回来了,”杨妡先前平静的双眸骤然闪亮起来,急匆匆地就要下地。 魏珞捡起地上软缎绣鞋替她穿上。 青菱与红莲见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不是明天才是休沐日吗,我以为你明儿才回来,而且现在城门早关了吧?你吃过饭没有?”不等她话说完,魏珞已俯身堵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小嘴。 渴望许久的甘甜与馨香,让魏珞情不能自已,肆无忌惮地在她唇齿间啃咬吸吮,仿似要把她吞噬掉一般。 杨妡被吻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身体软软地靠在他胸前。 狂野地亲吻片刻,魏珞解了些许相思之渴,终于松开她,贴着她的耳边低声道:“阿妡,我想你想得睡不着,你想我不曾?” 杨妡满面粉红地斜睨着他,正要回答,却见魏珞沉了面孔,扬声问道:“什么事儿?” 门帘外面传来红莲的声音,“饭已经好了,什么时候摆饭?” 杨妡笑道:“这就摆吧。” 红莲与蓝艾抬着食盒进来,极快地端出里面的菜摆在炕桌上,又极快地退了下去。 杨妡拿起勺子给魏珞盛了一碗饭,“早知道你今天能回来,就吩咐炒些荤菜了,不过这咸鱼干倒是不错,你尝尝。” “往常我都是前一天就往回赶,你没问问承影他们?”魏珞想起腊梅在门口等着她的情形,皱了眉头问道。 “你说半个月休一日,我算着日子是明天,就没找人问。”杨妡已经吃过了便不再吃,坐在炕桌另外一侧笑盈盈地看着他。 魏珞放下筷子,捉住她的手握在掌心里,叹道:“嫁给我,让你受委屈了。” 杨妡嘟着嘴道:“是有点,你知道我委屈,就得补偿我。” “好,怎么补偿?” 杨妡眼眸转一转,“我现下没想好,你先记着,等哪天想起来就告诉你。” 魏珞笑着答应,“好。” 吃过饭,漱了口,魏珞才又将杨妡搂在怀里,低声道:“都是我不好,先前没有把规矩立起来,让你难作。我想好了,张大娘既然已经年纪大了,脑子也犯糊涂,再不好让她继续当差,而且腊梅也舍不得她劳苦,正好就回家歇着。腊梅原也不是家里的下人,不好一直使唤她,免得被人轻看了。往后,就只用你带来陪嫁的丫鬟,要是忙不过来,就到外头买几个人用。” 杨妡笑道:“不用再添人了,家里事情不多,何况你在家时候少,我自己哪里用得了那许多人……对了,阿姵写信说正月十六到积水潭赏灯,我已经应了,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都应了还来问我?”魏珞温柔地亲亲她的鬓角,“我本也打算陪你赏灯的,肯定有空。以前咱们都没猜成灯谜,今年早些去,捡着容易的灯谜猜几个,给你赢盏花灯回来。” “估计是难,”杨妡弯了眉眼笑得开心,“蔡十三也说约我赏灯,我既然应了阿姵,就把她拒了。而且我不喜欢跟她多来往。” “对,她那种人,还是少来往为好。”魏珞看着她的如花笑靥,情不自禁地俯了身子,再度吻上她的红唇…… 第147章 除夕 这一次却不同于先前那般地狂野肆虐, 而是轻柔缠绵,像对待易碎的瓷器般小心翼翼, 那双粗粝的大手从她粉色夹棉袄子下襟探进去,沿着纤细温软的腰肢上行。 呼吸慢慢地加重,屋里的空气渐渐热起来。 杨妡窝在他怀里,眼前鼻端尽是他的气息他的味道, 意识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遥遥地飘在天际。 正神思不知所属时, 忽然就觉得胸前一凉。 杨妡猛地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袄子的盘扣不知何时已经被解开,墨绿色肚兜松松地挂在颈上。肚兜上绣了对绕着芍药花起舞的粉蝶, 随着手指的晃动,那对粉蝶忽上忽下忽左忽右…… “别, 被人看见, ”杨妡羞红着脸一把推开魏珞。 他们坐在大炕上,屋子里又点着灯。 魏珞想起他进门时看到的窗户纸上的剪影,唇角弯了弯, 贴在她耳旁, 呢喃着道:“没事儿, 下人们都歇了。” 杨妡心里明白, 即便有丫鬟在院子里等候传唤, 她们也不敢盯着窗户纸瞧, 可心里总是有些紧张,遂撅着嘴嘟囔道:“不行。” “好,就依你。”魏珞好脾气地抱起她下了炕, 往内室走,走到架子床前,没把她放上去,反而将她压在了床边。 他低沉又略带沙哑的声音自耳后传来,“开春时,在院子里种上两棵桃树,这样就能看到桃花盛开了。” “你,”杨妡有片刻的愣神,随即感觉他轻轻咬住了她耳垂,他的气息丝丝缕缕传进她耳窝,像羽毛般轻柔温存,伴随着低低呢喃,“风吹的时候,桃花簌簌而落,想一想就觉得该有多美。” 话音刚落,身体猛然从后面冲了进来。 杨妡低呼出声,只觉得脑海里如同炸开了五彩的烟花,那种绚烂到极致的美丽让她颤栗不已,双腿酸软得险些站不住,正要歪倒的时候,魏珞一把捞起她的身体,温柔地环在了臂弯里。 他幽深的双眸亮闪闪地盯着她,“阿妡,你真好。” 杨妡尚未从那种迷离中清醒过来,细细地喘息着靠在他胸前歇息。 对着满树桃花的情景,她也曾憧憬过,眼前桃花纷飞,身边是健壮的他,但他这种粗人怎可能想象得到? 杨妡突然就想起自己画的那本册子。 成亲的第二天,她就从枕头底下拿出来藏到了炕柜最底层的抽屉里,那里面放得都是针头线脑和碎布头,魏珞从没有翻腾过。 魏珞似是看出她的疑惑,将她抱到床上,轻笑道:“成亲那天我睡不着,偷偷翻了翻……阿妡,咱们再试一次?” “不行,”杨妡断然拒绝,“我累了,而且还疼着。” “哪里疼,我帮你揉揉?” 杨妡狠狠地瞪他一眼,“不告诉你。” 成亲第六天,他便去了军营,一别就是半个月,刚刚他又那么性急,她还不曾完全准备好就被他横冲直撞地闯进来。 怎可能不疼? 可疼,却也是欢愉。 想起适才流转在五脏六腑的酥~麻,杨妡眸中不由溢出盈盈水色。 大红色绣着并蒂莲花的枕头上,她乌黑如墨的青丝散乱着,巴掌大的小脸莹莹如玉,鬓发汗湿成缕,紧贴在额头上,有股说不出来的动人韵致。 魏珞目光又灼热起来,低下头,温存地亲着她的脸颊,“阿妡,乖……” 屋外,呼啸的北风拼命拍打着窗户纸,想从窗缝里钻进来一探究竟,帐内却是春意盎然。昏暗的烛光透过大红色绡纱帐帘照射进来,温柔旖旎。 杨妡枕在魏珞臂弯沉沉睡去。 魏珞盯着帐帘上的百年好合图样,咧着嘴,毫无睡意。 方才,杨妡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终于又被他得逞了一回。 她紧紧地包裹着他,他能感受到她身体深处轻轻地打着旋儿,那一刻魏珞满足地想,重活一世,能得她这般相待,此生已是无憾。 *** 日上三竿,杨妡缓缓睁开双眼,身边魏珞已不见人影,枕头倒还是凹着,隐隐散发着他独特的气息。 想起昨夜的情形,杨妡脸色红了红,却忍不住弯了唇角。 没想到他倒是学得快,变着法子来缠磨她。 是不是再粗笨的男人,在这种事上也会格外地活泛? 杨妡暗笑,趿拉着绣鞋往衣柜里寻了衣衫换上。 火盆里换了新炭,此时正烧得旺,丝毫不觉得冷。净房里放着暖窠,里面水似乎也是刚换的,嘶嘶地冒着白汽。 杨妡净过脸,正对着镜子梳头的时候,魏珞捧了两枝初绽的腊梅阔步而入,“阿妡,要插在哪只瓶子里?” “大清早,你从哪里折的?”杨妡奇道,正要伸手去接,魏珞笑着避开,“梅枝太凉,你别动,告诉我放在哪儿就行。” 杨妡取过梅瓶,倒进些许水,魏珞将梅枝摆好,左右端详片刻,“父亲说这两枝好看,果然不错。” “你去见父亲了?” “嗯,”魏珞搓搓手,待手搓热,牵了杨妡笑道:“昨天你不是说想要梅花,我寻思早起的梅花香味最清冽就过去了,母亲还让我带了卷酥和千层糕,已经送到厨房热了。你饿了没有?” “有点饿,”杨妡点点头,问道:“你见到我娘了,她精神可好?” “没见到,我没往内宅去,是个婆子送到竹山堂的。父亲气色很好,还留我中午吃酒,我惦记着你就没应。” 杨妡笑笑,心里腹诽,父亲又要当爹了肯定高兴,可娘怀胎十月,受苦的肯定还是她。 两人一同吃了早饭,魏珞闲不住,拎了斧头跟锯子又要到隔壁砍树,红莲悄悄进来对杨妡道:“张大娘的儿子一早过来了。” “什么时候?”杨妡诧异地问。 “卯正刚过,爷怕扰了你睡觉把他打发到后院说话了。我听了几句,好像昨夜泰阿去了张大娘家,把张大娘和腊梅都辞了……他儿子还把腊梅揍了一顿,现在还下不来炕,说是等好些了就来给奶奶磕头赔不是。” 杨妡吃了一惊,魏珞昨儿夜里才跟她提起,怎么连夜就吩咐了泰阿? 动作倒是真快。 杨妡问道:“爷怎么说?” 红莲答道:“张大娘的儿子进门就絮絮叨叨地说,倒没见爷应声。” 杨妡思量片刻道:“如果她来,就说是爷的意思,我也不好违背爷的决定。” 红莲笑着说:“奶奶放心,我知道怎么应答。” 魏珞在家里待了一天,翌日天不亮就离了家,这次倒是隔的时间短,只过了四天,过小年时候就回来了。 杨妡已经把过年的东西都准备齐全了,因为房子都刚粉刷过,屋里摆设一概是新的,也免了除尘,倒是个清闲年。 大年三十,秋声斋挂了十几盏红灯笼,将院子里外照得灯火通明。 魏珞在门口放爆竹,自己点了不算,又怂恿着杨妡去点。杨妡何曾点过爆竹,握着香,哆哆嗦嗦好半天没点燃引信,还是魏珞握住她的手点了。 爆竹炸响的瞬间,杨妡吓得心“怦怦”直跳,躲在魏珞身边不敢探头,魏珞俯在她耳边低声道:“阿妡,愿年年有今夕,白首不分离。” 杨妡仰头看他的脸,只见烟火辉映下,他鼻梁挺直,那双幽深的黑眸分外明亮,散射出细碎的光芒。 他并非时下女子偏爱的那种温文儒雅的男人,而是粗野中带着豪放,可就是这么一个粗犷的男人把她放在心尖尖上宠着爱着。 杨妡弯了眉眼笑,轻轻寻过魏珞的手,将自己的手指紧紧地扣在他的指间。 安平看着他们并肩而立的身影,说不出心里是羡慕还是嫉妒,犹豫片刻,走上前,娇声道:“魏大哥,我也想放爆竹。” 魏珞眉头皱了下,指了插在雪堆上的香,“自己去点。” 安平袅袅婷婷地取了香,撅了嘴道:“我不敢。” “那就别放了,”魏珞夺过她手里的香,在雪上灭了,回身替杨妡拢拢斗篷,“待久了怕冷,咱们回去守岁。” 杨妡轻笑,跟他一道进了屋子。 魏珞点一下她的鼻尖,问道:“笑什么?” 杨妡上下仔细打量着他,“心里高兴,我嫁的男人美色当前而心不移,不应当笑?” “什么美色,比起你差远了。”魏珞面色一沉,倒了杯热茶递给杨妡,“安平不能久留,可蔡七那边半点消息都没有,那个宁荟不知是死是活,匣子也不知落在谁手上,真是烦人。” 杨妡喝了半盏茶,将茶盅交到魏珞手里,“你打算怎么安置安平?” “找到宁荟之后,用安平换匣子。如果实在找不到人,却找到了匣子……她要是个省心的,我本打算把她许人,总能过得一生安慰。可现在来看,倒不如把她抛出去,看能钓得几个人上来,或者送到宁夏去,跟瓦剌那边做笔交易。” 杨妡默了默,想必安平不一定能得善终。 每次看到那张与自己前世无比相似的脸,杨妡心头总是百感交集,既有叹息又有痛恨,可听到这番话,又觉得她可怜。 日子过得飞快,似乎一眨眼就到了上元节。 转天就是应邀与杨姵一道赏灯的日子…… 第148章 入席 杨妡歇过晌觉, 不等太阳落山,就跟魏珞往积水潭走。 跟上次一样, 不等走近,马车就陷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动弹不得。 魏珞扶着杨妡下了马车,吩咐吴庆仍把车赶在去年的那条巷口。 积水潭周遭已经密密匝匝地摆满了摊位,花灯也架了起来, 每隔百八十步, 便有座棚子,棚子里拉着七八条绳子,上面挂着数百条写有谜语的红布条。 如果猜出来就可以将布条扯下, 到棚口管事那里换签子,攒够十根签子能换盏兔儿灯, 攒够二十根能换盏五角宫灯, 攒够五十根能换半人高的走马灯。 魏珞仰头看了看云霞灿烂的西天,笑道:“时辰尚早,咱们先去猜谜语, 看我给你赢盏花灯回来。” 看着他自信满满的样子, 杨妡忍不住抿了嘴儿笑, “好啊, 正好让我见识下你的文才。” 魏珞一手牵了杨妡, 一手挡在外面将穿梭的人流隔开。两人脚步未停, 径自进了灯谜棚子。 里面已经有三四个书生模样的人摇头晃脑地在猜,每人手里攥着七八条红布带。 杨妡直觉就没戏,魏珞本来就不通文墨, 何况又被人占了先,肯定容易的都被猜中了。 果然连着看了好几个,都摸不到头绪。 不由侧头瞧魏珞。 他倒是一脸笃定,看了谜面觉得猜不出来,很快地就看下一条,没多大工夫就从绳子这端一直移动到那端,手里倒是捏了两根布条,也不知道猜得对不对。 杨妡觉得好笑,不再理会他,凝神思索着猜谜,好容易猜出来两个,再回头,发现魏珞手里已经攥了满满一把布条。 杨妡大惊失色,“你竟然猜出这么多,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魏珞毫不犹豫地应着,拥着她走到主管面前,顺次将布条上的谜底写下来。虽然写错了几个,但绝大多数猜对了。 主管数了数,一共猜对三十二个,可以赢一盏宫灯外加一盏兔儿灯或者猴儿灯。 魏珞乐呵呵地指着棚柱上的花灯,豪气十足地道:“阿妡,你随便选。” 宫灯做得非常精致,灯骨是竹篾制成,外面糊着白净的素绢,上面要么画着水墨的梅兰竹菊四君子,要么画着工笔的才子佳人,还有浓墨重彩的四时花卉。 杨妡思量片刻,挑了盏画着美人图样的宫灯,又替杨嶙挑了盏活灵活现的猴儿灯。 出棚子时,魏珞双手抱拳四下揖了揖,“多谢诸位,他日定当请各位饮酒作乐。” 杨妡一下子就猜出了布条的来历,含笑嗔他一眼,悄声道:“就知道你猜不出许多谜语来,不过能从别人手里要出来也算你本事。” 魏珞一手提着花灯,一手仍是牵了她,笑道:“我对他们说,我成亲刚满一个月,想赢盏花灯给新婚娘子,愿意出银两买他们的布条……他们看见你的模样一个劲儿夸我有福气,愿意成人之美,所以……其实我也猜出来一个,另一个猜错了。” 杨妡乐不可支,刮着脸颊羞他,“还好意思说,满棚子的谜语就猜对一个。” 魏珞垂首,瞧见她俏皮灵动的模样,心里一荡,飞快地在她腮边亲了一口。 杨妡杏目圆睁,想要恼,却是忍不住笑,悄悄地攥紧了他的手。 不远处的醉仙楼上,李昌铭正与杨姵相向而坐。 桌上摆了两碟点心,两碟瓜果,穿着灰蓝色葛布箭衣的内侍恭敬地给两人斟上茶,又悄没声地退到墙角。 屋里火盆生得旺,热气逼人,李昌铭便令人打开半扇窗,两人边吃茶边看着窗外密如银河般的花灯。 李昌铭眼力好,老远就看到了人高马大的魏珞,紧接着注意到他身旁的杨妡,目光便再也无法移开。 已过了新婚的头一个月,杨妡没再穿大红大紫的衣裳,而是披了件织锦缎面银狐里连帽斗篷,斗篷通体银白,偏偏帽沿镶了圈火红的狐毛。 魏珞怕她冷,将帽沿拉得低,又紧紧地系了带子。 杨妡的脸就完全被狐毛围住了,显得脸庞小的可怜,而肌肤却愈加白净娇嫩,一双乌漆漆地眼眸映着火树银花,比夜空的星子还要璀璨。 她一边点评着路旁的花灯,一边在摊位上挑挑拣拣。魏珞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脸上半点不耐都没有,反而极有兴致地挨在她身边看着她挑选出来的物件。 杨妡终于选定只大红色看不出什么材质的镯子,魏珞掏出荷包付了银钱,当着摊贩跟周遭许多人面前给杨妡戴上。 杨妡仰头不知说了句什么,魏珞伸手捏捏她脸颊,又沿着脸颊往下在她唇边停了数息。 杨妡启唇飞快地咬了他一下,抬手打落他的手。 魏珞笑着捉过她的手,紧紧地包在掌心里。 李昌铭看得目瞪口呆,他从不知魏珞会是这般耐心细致,会笑得如此开心舒畅,更不知道杨妡会做出这种举动。 就只是短短一瞬,也许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人注意到。 却是大胆出格又充满了无限诱惑。 相较于婉约清丽的李侧妃和娇柔羞怯的王侧妃,杨姵已经是坦荡大方了,可杨姵没有这般风~情万种的时候。 不单是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甚至杨妡就静静地站在那里听魏珞说话,周身流露出来的柔媚就令人想入非非心痒难耐。 李昌铭收回目光,端起面前茶盅,掩饰般喝了好几口。 等他再度看向窗外,发现那两人已经失了踪影。 不多时便听得门外脚步声响,内侍悄悄上前禀报,“魏将军及家眷到了。” 李昌铭尚未回答,杨姵已经笑着开口,“快请进来。” 门开处,走进两人,一高一矮,一黑一白,一魁梧一纤弱,看起来突兀,却意外地和谐。 杨妡与魏珞先行过礼,内侍识趣地上前伺候杨妡脱了斗篷,露出里面天水碧的夹棉袄子和月白色罗裙。 杨妡要戴帽子,发间就没用太多钗簪,只别了两朵南珠攒成的珠花,又因要见王爷,不好太过简朴,便在衣着上下了工夫。 袄子与罗裙都用银线混着丝线绣了鹅黄色的忍冬花,举手投足间银光闪烁,看着素雅,偏偏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富贵之气。 李昌铭上下打量番,暗赞一声,扬手召唤内侍,“吩咐上菜。” 杨姵便抱怨道:“你们怎么才来?我还想早点吃完饭出去逛铺子。” 这间屋子非常宽敞,李昌铭与杨姵一桌坐在首位,魏珞与杨妡居下首另置一桌,虽然分开两张桌子,但离得很近。 杨妡还是头一次距离李昌铭这般近,又被他审视般盯了两眼,心里颇感局促,听到杨姵此言,那紧张多少消散了些,笑道:“我们来得倒早,就是太早了,不敢贸然前来,所以先转了半圈,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才过来的。”抬手露出腕间镯子,“刚才十两银子买的,怎么样?” 镯子是玛瑙石的,玛瑙本就不如玉石贵重,这只镯子品相也算不得好,可色泽却很艳,尤其衬着天水碧的衣袖和杨妡洁白的皓腕,那抹红便格外惊心动魄。 杨姵夸赞道:“你眼光好,买什么都好看,还有没有这样的了,我也想买。” 杨妡飞快地睃一眼李昌铭,笑道:“玛瑙石的没了,倒是有只翡翠的,还有只墨玉的,你要是喜欢待会儿下去看看。” “那就算了吧,翡翠镯子我有好几只了,墨玉我不喜欢。”杨姵沮丧地答,其实她心里也明白,即便真有或者她真买了,也不可能戴出去。 身为王妃,她的穿戴不但被宗室盯着,还被诸多外命妇看在眼里,真要戴只十两银子的镯子,肯定免不了被人指点。 适才不过是她一时口急,杨妡想必也意识到这点,所以才看了看李昌铭的脸色借口推诿了。 此时内侍已将菜肴顺次端上来,每样菜都分成两碟,两桌各一碟,又往茶壶里续了热水,分别给各人添了茶。 茶汤清亮澄碧,浓香扑鼻,远非酒楼所能提供的。 而六道菜肴,不但有鱼羊之物,更难得有道清炒茭白和肉丝炒莴苣。不管是茭白还是莴苣,都不是这个季节能吃到的东西。 可以想见,这里的菜与茶肯定都是从瑞王府拿过来的。 说不定连厨子也是王府的厨子。 如此劳师动众大费周折,岂不正表明了李昌铭对杨姵的爱重? 想通此节,杨妡不由莞尔,神情也随意了许多,可碍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没有开口说话,倒是默默地剔了一小碟鱼肉推到魏珞面前。 魏珞正与李昌铭推杯换盏,瞧见面前鱼肉,唇角不自主地勾起,仰头饮尽杯中酒,垂了手,不动声色地扯了下杨妡裙裾。 杨妡察觉到,也垂下手,借着衣袖的遮掩,握了他的手。 再抬头,两人视线缠缠绵绵地有些不想分开。 李昌铭虽未瞧见他俩在桌下的小动作,可瞧二人神色隐约猜出几分,侧头瞧着正勉力大吃的杨姵,目光里便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杨姵惦记着出去逛铺子,魏珞与杨妡则想早点回家亲亲热热地搂着说话,三人吃得均有些急,李昌铭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却不想早点散席,连着开了三坛子酒,慢条斯理地与魏珞对饮。 而目光时不时地落在正襟危坐的杨妡身上。 目光里就像前世她抱着琵琶在旁边唱曲,席面上男人盯着她瞧的目光一样。 有好奇,也有掩藏不住的企图与掠夺。 杨妡很快察觉到,立时绷直身子警惕起来…… 第149章 姐妹 李氏皇族在女色上不太讲究, 坊间流传着许多皇室轶事,譬如, 太宗皇帝时,有位妃子的娘家弟妹进宫给妃子贺寿,太宗皇帝见之惊为天人,强将人留在宫里。妃子弟弟没办法, 只好假称妻子病故, 另娶了一位。 有了太宗皇帝做榜样,他儿子成祖皇帝更是大胆,看见丈母娘风韵犹存, 竟然将丈母娘一道收进了宫里。 即便是传言不近女色的先帝,也曾经有过姐妹双姝共同侍寝的美谈。 只不过这些都是市井流言, 有几分真假尚不可知, 但空穴无风,杨妡半点不敢大意。 好在,李昌铭除去表现出极大的好奇心之外, 并没有逾距之举。喝完三坛酒, 命令内侍撤掉残羹, 另沏新茶上来。 魏珞就问起上次杨远山提到的大旱。 李昌铭毫不在意地说:“纯属无稽之谈, 钦天监监正连续看了半个月星象, 半点大旱的迹象都没有, 倒是看出西北明春雨水充足,定然又是个好年头。” 春天是播种的季节,最怕天旱, 而往往春天又容易旱,若能有充足的雨水让庄稼顺利下种,秋天自然会有好收成。 魏珞笑道:“如此最好,那边连年战事,田地多有荒芜,今年瓦剌想必不会轻举妄动,正该休养生息,多囤粮草,要能趁机养些战马更好了。” 李昌铭点点头,“此言不假,回去我就建议皇兄开辟马场训练骑兵,以与瓦剌一争短长。” 两人又简略商讨了马场的位置,等酒意渐消才下楼出去赏灯。 日落月升花灯璀璨,犹如不夜城。 杨姵早就按捺不住,拉着杨妡往路边的摊位旁走。她今天穿着大红色满池娇褙子,头上戴着金凤钗,外面披件织锦缎面白狐皮里子的斗篷。 摊贩见她打扮便知是贵客,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夫人想看些什么?我这里东西很齐全,还有西洋来的新奇物件。”说着招呼旁边打下手的伙计从摊位底下取出几样东西捧在杨姵面前。 有上了发条能咿咿呀呀奏乐的盒子,有刻着长了翅膀光了身子的金发女郎盒子,还有凑在眼前能看到精巧图案的圆筒。 杨姵对圆筒很感兴趣,对着看个不停,边看边叹,“阿妡,这个好玩,转一下就出现不同的图样,都不带重复的。” 摊贩笑嘻嘻地说:“夫人好眼力,这物件名叫万花筒,里头一万种花色,满京都就只我这儿有,我也不多要,零头抹去要个整儿,一百两银子您拿走。” 一百两! 足有魏珞大半年的俸禄。 这人还真敢要。 杨妡暗抽口气,如果十两八两银子,说不定就买了,可现在……这东西既当不得吃又当不得穿,再有钱也不能这般挥霍吧。 杨姵放下万花筒,“太贵了,买不起。” “这还贵,夫人有所不知,东西是漂洋过海历经好几个月才能从西洋运来,你想想,乘船出海得花多少人力物力……要不这样,您要是真喜欢,我就要个本钱,八十两,缺一文都不成。” 杨姵仍嫌贵,“不要,不用,太贵。”转身就要走。 摊贩立刻拉下脸来,“不许走,这么贵重的物件难道就白看了,真想走,留下十两银子。” 一旁伙计趁机拦住杨姵的去路,两臂合抱在胸前,面色不善地道:“夫人拿钱吧,若是没现银,头上的凤钗也可。” 杨妡见势不好,左右看了看,低声问杨姵,“你出门没带人?” 杨姵云淡风轻地回答:“王爷说不用带丫鬟,只带了几个内侍。” 杨妡又往旁边瞧了眼,只看到李昌铭与魏珞在不远处热络地谈着什么,而身边半个内侍都没瞧见。 想必都留在醉仙楼没跟出来。 杨妡心底暗暗叫苦,却见伙计又进一步,摊开掌心,“看夫人打扮,十两银子不算什么,趁早交了走人。否则……别怪小人不客气。” 杨姵怒气上来,喝道:“我就是不给怎么了,你这叫讹人,小心我把你送到官府去。” 摊贩得意洋洋地说:“官府?我们东家就是官府,说出来吓死你。”不耐烦地对伙计道,“啰嗦什么,赶紧把她金钗拔了。” 伙计狞笑着刚要伸手,突然就缩了回去,凄厉地惨叫一声。 只见鲜血顺着他掌心汩汩地淌落下来,很快汇聚成一汪。 而地上不知何时多了四根长短不一的手指头。 杨妡看得心惊胆颤,就感觉胳膊被攥住,整个身子被拢在个温暖强壮的怀抱里。 熟悉的温柔的声音自头顶响起,“阿妡别怕,没事的。” 杨妡窝在他怀里偷眼向外瞧,惊诧地张大了嘴。 就只这数息工夫,摊贩跟伙计甚至那摊位都好像长了翅膀飞走了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地上那滩血渍彰示着适才曾发生过争执。 李昌铭已站在杨妡身边,有两个穿着玄色衣衫的男子手持长剑正躬身说着什么。 杨妡低低问道:“他们是谁?刚才怎么没见过?” 魏珞低笑着回答,“是瑞王的护卫,明面上有十二个,还有些暗卫,就分布在周遭人群里,具体多少人我也感觉不出来……你害怕了?” 杨妡“嗯”一声,紧接着解释,“我没怕那伙计和摊贩,反正有你在,肯定不会叫他们欺负了。就是刚才地上突然掉下几根手指头看着吓人。” 魏珞了然,温柔地拍着她后背,“那些人平素狗仗人势鱼肉百姓,该给他们个教训,顺便也警示下别人,别做得太张狂了。” 杨妡点点头,以示赞同。 李昌铭走过来,淡淡问道:“没事吧?” 杨妡忙敛好裙裾,屈膝福了福,“多谢王爷,没事。” 杨姵笑道:“我就说吧,五妹妹不是那种胆小经不得事儿的人。” 李昌铭扫一眼杨妡,勾唇浅笑,“我小瞧五妹妹了……你们尽管放心地逛,别说是京都,就是整个万晋王朝也没人敢动你们一指头。” 杨姵笑着又拉了杨妡,“走,咱们往前边看看。” 杨妡问道:“你胆子倒是大了,真不怕?” “有王爷在,怕什么?”杨姵浑不在意地说,忽然俯在杨妡耳边,低声道:“王爷待我极好,他说……我生下嫡长子之前,不会让那两位有孕。阿妡你说得对,王爷人精似的,我在他面前装不了假,这样坦坦荡荡地却得他看重……其实李兰心也想晚上跟着来灯会,王爷拒绝了,他说他与我有事,顾不了许多人。” 声音压得极低,却藏不住那自心里油然而发的欢喜。 杨妡侧头,瞧见她眼眸里浓得化不开的情意,显然已经深深地坠入了爱河。一时心头五味杂陈,默了片刻,问道:“你可曾告诉过王爷,你喜欢他?” 杨姵摇摇头,红着脸道:“没说,可王爷那么聪明,肯定能猜出来。” 杨妡笑笑,“他猜出来是他的事儿,说不说是你的事儿……就好比你现在知道王爷待你好,可如果他亲口说喜欢你,你开不开心?” “开心……如果真这样,我便是立时死了也甘愿。”杨姵幽幽道。 “大过年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杨妡忙“呸呸”两声,也压低声音,“我也是极喜欢表哥,就跟他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离分。” “啊,”杨姵低呼一声,想了想,重重地点头,“阿妡你说得对,待寻个时机,我也跟王爷说。” 假如李昌铭真的爱重杨姵,或许会看在她痴情一片的份上,不忍教她伤心。哪怕改变不了他的心思,至少会让他有些愧疚感。 杨妡笑着携了杨姵的手,指着高处的宫灯,“好看不?刚才表哥猜灯谜替我赢了一盏,也很好看。” 杨姵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瞧去,见是盏五角宫灯,上面绘着《白蛇记》里的图样,最后一面写了几句诗,“摇船摇过断桥边,月老祠堂在眼前,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 灯做得普通不算精致,几幅画却不错,最动人便是那四句诗。 杨姵默默念着,忽而低叹声,“原来这世能结为夫妻,是因为前百世修来的福分。”当即让摊主将灯够下来,付了银两。 一行四人直逛到亥正才各自回府。 杨妡除去买的玛瑙镯子就只买了只绘着尾生之信图样的湘竹笔筒。 尾生之信是《史记》里的故事,说春秋时期一个名叫尾生的少年约了心仪的女子在桥下见面,不料天降大雨,尾生恪守信约抱着桥底石柱不肯离去,结果溺水而亡。水退后,女子匆匆而至,见此情形殉情而死。 魏珞莫名地觉得不太吉利,遂笑着问道:“你觉得画工好还是做工好?” 杨妡笑答:“都还不错,我是觉得尾生重信守诺极是难得……阿珞,先前我们曾约定,生相伴死相随,而且你答应过,不管去哪里都不会撇下我。你可得记着。” 魏珞怔怔地望着她。 杨妡坦然地迎接他的目光,“我听你跟王爷说建马场,要是马场建好,你是不是要去训练骑兵?如果你去,我一定要跟着。” 魏珞忽然就觉得一股热流自心底蹿起,直扑向眼窝,他沉默片刻,笑道:“建马场岂是那么容易,首先要选定草肥水美之处,另外咱们万晋朝的马匹不如瓦剌族的强健,得先买了良马配种,至少得养成三四百匹良马。这两三年,骑兵队未必能组建起来。” 杨妡也笑,“我不管什么时候,反正先把话放在这儿!” 魏珞瞧着她如花笑靥,展臂将她抱至床上,细细吻过她的眉眼,忽而想起一事,柔声问道:“晚饭见你没怎么动筷子,神情也拘谨得很,是怕瑞王爷?” 第150章 前情 杨妡顿一下, “也不是,就觉得他的眼神……很古怪, 是有些让人害怕。” “他也是练出来了,”魏珞伸手将她发间珠花卸了,又摘下耳珰放到床头矮几上,“他刚上战场时怵得不行, 我看他双腿都打颤, 一个劲儿往后看好像逮着机会就要跑似的,可没过两个月胆儿就肥了,次次冲在前头……一个尊贵的王爷能身先士卒不容易, 军里很多将士都服他。” 确实,几年前在杨府烤鱼的时候, 李昌铭虽然英气十足, 但本质上还是个养尊处优的皇室子弟,而现在的他,却像是出鞘的宝剑, 锋芒凌厉。 魏珞却恰恰相反, 这些年外表的棱角浑然不见, 沉稳内敛了许多, 乍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憨厚的壮汉, 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 他真正较真起来的时候,会是多么令人心悸。 可是,她说李昌铭眼神古怪, 有些不怀好意,而魏珞却领会到眼神犀利上去了。 两人的心思怎么就不能合拍呢? 杨妡无奈地叹一声,白他几眼,侧过头,娇声道:“你帮我散了发髻,今天梳得紧,揪得头皮疼。” 魏珞应声好,忙扶她坐正身子,小心翼翼地将她发髻松开,那一头乌黑的青丝瀑布般倾泻下来,有淡淡的茉莉花香沁入鼻端。 “你真香,”魏珞凑上前深吸口气,顺势揽住她肩头,手指熟练地解开她脖颈下的盘扣,探了进去…… 此时瑞王府正房。 杨姵刚洗浴过,穿了身极淡的粉色中衣,正坐在妆台前让丫鬟绞头发,因从镜子里瞧见桃枝在铺床,便道:“铺好床就把灯都熄了,只点着今儿买的那盏就行。” 昨天上元节,王府里做了不少花灯,宫里也赏了两对花灯。不管是用料还是做工都比灯会上买的要精细。 桃枝看着桌上那盏宫灯,笑着问道:“看着不算出奇啊,王妃怎么就挑了这盏?” “我觉得好看,”杨姵起身,四处打量会儿,指着墙角的高几,“挂这儿吧,这样王爷一进门就能看见。” 松枝点头,提着裙角踩了脚踏将宫灯挂上去,又将原本燃着的另外四盏灯灭了。 屋里顿时暗下来,却显得窗外月光越发皎洁明亮。 大炕临着的这扇窗镶着西洋泊来的玻璃,比糊窗纸透亮得多,隔着玻璃能把外头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 杨姵平常最喜欢在窗前看书写字,这会儿时辰已晚没打算看书,却仍上了炕,怀里抱一只靠枕,静静地望着窗外。 不大会儿,院子门口走进个颀长的身影。 杨姵立刻跳起来,趿拉着鞋子就往外迎,松枝忙抓起斗篷给她披上,“王妃等会儿,外头冷。” 话音刚落,就见夹棉帘子被撩起,李昌铭挟带着一阵寒风阔步而入,正被杨姵撞了个结实。 松枝见状,识趣地退了下去。 杨姵在屋里待得久了,又穿着单薄,乍乍碰到李昌铭冰冷的大氅表面,不由打了个哆嗦,“冷!” 李昌铭敞开大氅将她拢在怀里,低笑,“知道冷还往外跑?”随即板下脸,“真要生病了,就把你这屋里伺候的人全都打发出去。” “不要,”杨姵扎在他胸前求肯,“我是看到王爷回来,一时急了些,以后肯定不会再这样……她们是劝了,可我打定主意,她们拦不住我。”说着从毛绒绒的大氅探出头,两眼期待地看着他。 李昌铭身体僵了僵,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从心底弥漫开来。 这便是杨姵,善良的坦荡的杨姵。 成亲已近半年,他对杨姵算是了解了许多。刚开始两夜,她捂着嘴巴不让他亲,又裹紧被子不让他碰,警惕得像只久不见人的小野猫。 他也不着急,挨个方法试,先是借口醉酒让她伺候,她倒是体贴,细心地吩咐丫鬟们端茶倒水铺床放被,自己却捏着鼻子躲得老远。 他总算是明白,自己娶的这个王妃是有小小的洁癖,见不得半点污秽的东西。 后来,他就假装梦魇,半夜时分惊叫着醒来。 睡意朦胧中,人的戒备心会松懈很多,尤其他又表现出那般无助与可怜。 她搂着他的头柔声安慰,他顺势解开她的中衣,张嘴含住了肚兜里藏着的水蜜桃,连哄带骗地终于成就了好事。 她肤色不甚白皙,却极嫩滑,摸上去细腻如羊脂,让人舍不得放手,闻上去有股甜腻的香味,令人心神激荡。 云收雨歇,他搂着她肩头,闻着那股甜香,懒洋洋地问:“你用的是什么香,一时叫不出名字来。” “本来就没有名字,”杨姵原本还有些不虞的脸,立刻绽出笑意,“是我跟五妹妹做的,用的是桂花,后来觉得香味太甜,又加了些菊花瓣里头。五妹妹嫌弃味儿不纯,我倒觉得还不错,就全拿来了……用来擦手和抹身子都好。” 他无谓地笑笑,“你们女孩子就愿意鼓捣这些东西,府里花园种了许多花木,不管你喜欢哪种花,尽管吩咐人去摘。” 杨姵叹口气,“我自个做不来,以往都是五妹妹看着炉子,我给她打下手,她支使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五妹妹最是心灵手巧,不管多复杂的东西看一眼就会,几年前在庙会上买过两把扇子,是那个什么若尘画的扇面,送给我爹一把,我爹原本觉得拿不出去,基本没用,不成想去年秋天,若尘的画突然成了稀罕东西,听说有银子也买不到,我爹天天别在腰上,恨不能时时显摆给人看。五妹妹还做得一手好针线,我们几个一同跟着绣娘学,就属她绣得花最有灵气……” 杨姵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每每提起闺阁趣事就离不开五妹妹,五妹妹长五妹妹短,五妹妹说这个,五妹妹说那个。 他知道杨妡口味清淡,喜欢吃酥酪,习惯每天夜里睡前喝羊奶;还知道她不开心的时候喜欢抄经,最常抄的就是心经;而她开心的时候会哼哼没有唱词的曲子;还有她觉得自己左边脸不如右边好看,面对人的时候总是偏左站着…… 久而久之,他觉得虽然跟五姑娘见面的次数一巴掌都能数过来,可自己已经非常熟悉她,或许比魏珞都了解。 有两次,他见到魏珞,几乎脱口想讨教一番。 越熟悉就越好奇,越好奇就越关注。 慢慢地,他的心里就起了变化,有时候跟杨姵恩爱时,他情不自禁地就浮起个荒唐的念头,假如身下之人换成杨五,她会是怎样的情态? 她也是用了同样配方的膏脂,身上摸起来是不是也这般柔腻细滑? 甚至,他看着杨姵,心里呼唤的却是杨五的名字。 这样龌龊的念头一旦生起就很难压下。 他抗拒过,脱离过,可每次看着杨姵兴致勃勃地谈论在杨府的点点滴滴,又忍不住地侧耳,默默地将杨五说的话记在了心里。 当杨姵提议一起赏灯,他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因为这是难得的机会,能够正大光明地见到杨五,与她同处一室,甚至在同一桌用饭。 菜式是杨姵安排的,除了他爱吃的就是杨五喜欢的菜。 他瞧得分明,杨五果然喜欢青菜远过于肉类,而且确实有意无意地往左边斜着身子。 可他没料到杨五跟魏珞的关系会那么亲密,在大街上,身边行人川流不息,魏珞摸她的唇,而她轻轻咬他手指,咬完了,歪头一笑,风情万种。 那一瞬间,他竟有些后悔当初不该替魏珞当这个媒人。 如果他不出马,魏珞未必能如愿以偿地娶到杨五……可一切都为时已晚,魏珞与他共过生死,平常也极合得来,他不能觊觎朋友之妻。 李昌铭无奈地叹口气,脱下大氅往椅子背上一搭,拥着杨姵进了次间。 屋里较往常要暗一些,只高几上挂了盏五角宫灯。 是杨姵自灯会上刚买回来的。 当时他没注意看,这会儿里面点了蜡烛,烛光将素白绢上描绘的图样清清楚楚地映照出来。 头一幅是青草地上,牧童自老鹰口中救出小白蛇;第二幅是白蛇对着佛祖雕像在洞中打坐修炼;第三幅是蒙蒙细雨中,白蛇化身成人与许仙泛舟西湖;第四幅则是白蛇与许仙花前月下执手相望;第五幅则是四句诗。 杨姵见李昌铭对着宫灯看,咬咬唇,低声道:“五妹妹说夫妻缘分最是难得,要轮回一百世才能感动佛祖,让月老牵了红线。所以,每一对夫妻都要好好珍惜,王爷说得有道理吗?” 她声音压得极低,眼眸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情意。 李昌铭心头微动,抬手学着魏珞的样子抚了她面颊,又慢慢移到她唇上,“你跟五妹妹叽叽喳喳说半天,就是说这些?” “还有别的,”杨姵拉下他的手,“表哥的脚磨破了,五妹妹给他挑出许多水泡还有血泡,想问问咱们府上有没有那种伤药。” “五妹妹亲手给阿珞挑水泡?”李昌铭惊讶地问。他在军营待过,自然知道行军打仗一天后,闷在靴子里的脚会是什么气味。 即便水洗过,那股味儿一时半会也散不掉。 挑水泡,肯定是要抱在怀里的…… “府里配制的玉肤膏就管用,在挑破的伤口处抹一点,最多两天就好了。”李昌铭答道,忽而摇头轻叹,“五妹妹还真是……你鼻子这么灵,换做是你肯定不乐意吧?” 杨姵分辩道:“谁说?如果王爷的脚也磨出泡,我自然也会给王爷挑,最多不吃晚饭就是。” 李昌铭瞧着她认真的神情,唇角弯了弯,“府里下人近百人,哪里就用了你,我是跟你说顽话。明儿去跟府医要两瓶药膏,正月里没事儿……正好让五妹妹进府玩一天。” “对啊,”杨姵欢喜道,“早知道在庙会我就跟她说了,要不明儿一早我给她写信,让她得空来玩。” *** 杨妡瞧着手里两封信笺,愁眉苦脸地对魏珞说:“蔡十三想来做客,我不愿她来,阿姵请我到王府玩,我也不想去玩,你说怎么样才能把两人都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基友新作,妹子们感兴趣的去看看 《盛宠书香》 第151章 探病 魏珞笑道:“王府那边不想去就不去, 王妃跟你交好肯定不会怪罪你,至于蔡十三, 你就直接说不愿意跟她来往。” ,难道她还敢怪罪你?即便得罪她也无妨,总归有我给你撑腰。 杨妡斜睨他一眼,嗔道:“都像你这样, 岂不把人都得罪光了。” 魏珞不以为然道:“得罪就得罪, 总归有我给你撑腰。” 杨妡懒得理他,思量片刻,叹一声, “我还是托病吧,就说我染了风寒卧床不起。” “别乱说, ”魏珞忙止住她, “大过年的,哪有人咒自己生病。” 杨妡吃吃地笑,仍是铺了纸, 让魏珞帮忙研好一池墨, 给杨姵和蔡星竹分别写了回信。 泰阿去王府送的信, 顺道将玉肌膏带了回来。 夜里, 魏珞洗完脚, 杨妡便帮他擦药, 魏珞吓得赶紧把脚缩回去,“不用你,我自己来。” 杨妡笑盈盈地望着他, “都夫妻了还这么生分?” 魏珞麦色的脸颊上难得露出丝赧然,“不好闻,别熏着你。” “那以后你睡炕,这样我就闻不到了,要不,两人都在床上,还是有味儿。” “那不行,”魏珞毫不犹豫地伸出脚。 到底是男人的脚,尽管洗过了,还是隐约有股酸臭。 杨妡并不嫌弃,打开瓷瓶塞子,用指甲挑了点膏脂,轻轻抹在溃疡处。 因刚梳洗完,她已经打散了发髻,乌压压的墨发只松松地结成麻花辫子垂在胸前,手指纤细白净似葱管,指甲未涂蔻丹,呈现出浅淡的粉色。 精致如画的眉眼在烛光辉映下,莹莹如玉,温婉动人。 魏珞顿时意动,想起有次杨妡来癸水,便是用这双柔嫩的手替他纾解,不由心猿意马,一把抓过她的手便往袍底塞。 杨妡瞧出他的心思,挣脱开,恼道:“天天就知道胡闹……脑子里没有点别的。” “有,”魏珞唉声叹气,“明儿就要回去睡那冷床板了,以前不觉得难受,现在想想这日子真是太难熬了。” 明天正月十八,朝廷开印,魏珞自然也要赶回去当差。 过年这段时日,两人朝夕厮磨,除去杨妡小日子那几天,差不多夜夜都没闲着。 魏珞倒是记得张氏的嘱咐,知道杨妡岁数小身子经不得折腾,有心压抑着渴望,但是两人一个被窝里睡觉,她身上既柔又软还散发着女儿家独有的清幽体香。 每每抱两下亲几口,理智便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尤其杨妡禁不起撩拨,一双明眸水波潋滟,半是含情半是羞怯地凝望着他,叫他怎能按捺得住? 所以,这阵子魏珞着实过得有滋有味,不但把先前会的姿势熟练了,还挑唆着杨妡把画册上后几页的动作演习了遍。 听到魏珞半真半假地诉苦,杨妡有些不是滋味,她已经习惯身边有个人搂着她入眠,也习惯早晨睁开眼就瞧见他的面容,想起又要孤单一人,心里不由泛起酸涩。 上完药,复到净房洗了手。 魏珞摩挲她柔若无骨的手,蓦地笑了笑,“听说钟光启跟大姐因为脚臭争吵过好多次。” 听他提起杨婉,杨妡眉毛微挑,“你怎么知道?” 杨婉的事儿,她好长时间都没弄明白,还是那次偷听魏氏提起才了解了个大概。 魏珞答道:“听麾下一个士兵说的,大姐嫌弃钟光启脚臭,睡觉打呼噜,所以不愿同房。大姐夫就偏不洗脚,每天下值回家,脱了靴子特意把脚架在炕桌上……” 现在他跟钟光启同属京卫,也算得上同僚,不免就有人在他面前说些闲话。 杨妡皱了眉,“那也太恶心人了”,可想想那副情形,又觉得好笑,便道:“大姐夫这是置气呢,难道他就不嫌自己臭,而且还怎么在炕桌上吃饭?” 魏珞也随着笑,“钟光启比我还不如,就是个粗鲁武夫,倘或大姐能像你这般,想必也不至于天天争吵,弄得家里乌烟瘴气的……他也没我有福气,娶到你这样的好媳妇儿。” 说罢,吹熄了蜡烛。 今儿早起时曾下过一阵雪,早就放了晴,可院中积雪未化,都堆在墙角。 此时皎洁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天际,月色如水银般倾泻在地上,泛起点点银白的光泽。 屋里火盆正旺,温暖如春。 杨妡的衣衫一件件被剥开,山峦般连绵起伏的曲线被月色的清辉映着,散发出莹润的光泽。魏珞也褪去衣衫,半跪在她面前,膜拜般吻上她的身体。 渴望如同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魏珞打定主意要吃顿饱的,把这几天的预支了,而杨妡也存心迎合他。两人变着花样腻歪了好一阵子,直到杨妡实在撑不住才偃旗息鼓,相拥着睡去。 似乎刚合眼,窗户纸就白了。 魏珞醒得早,盯牢杨妡睡颜瞧了片刻,轻轻替她拨开腮边乱发,低低叹一声,才起身寻了衣裳穿好,又往炭盆里添了块炭。 外间红莲已将早饭摆在了桌上。 饭菜很是简单,一碟包子,一碟花卷,两碟咸菜和一小盆红枣薏米粥。 魏珞极快地吃了饭,低声吩咐道:“让厨房炖锅鸡汤,等奶奶醒了给她下碗面……别让她睡太久,约莫辰正就叫起来,免得饿。平日里多陪着奶奶在院子里走动走动,夜里别做针线,就是看书写字也得多点几盏灯。再就要有什么事儿,让承影送信给我。” 红莲一一应着。 说完正要离开,便听东次间门帘掀动,却是杨妡披了斗篷走出来。 魏珞见她依然穿着昨晚那件粉白色中衣,知是她才刚醒便急匆匆地出来相送,胸口顿时一梗,大步上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天还早着,你再回去睡会儿。” “已经醒了,正好送送你。”杨妡笑着仰头,秋水般明澈的眼眸里尽是缠绵缱绻。 红莲识趣地退到内室去收拾床铺。 魏珞心软如水,低叹声,俯首亲亲她的脸颊,“外头冷,你没穿衣裳别染了寒气……总归过上十来天我就回来了。” “嗯,”杨妡应着,挣开他的怀抱,笑盈盈地道:“爷这就走吧,路上残雪未化,骑马别太快当心路滑。” 魏珞点点头,回身撩开夹棉门帘大步,走过两步再回头,发现杨妡正依在门边依依不舍地望着他。 他心知自己不走杨妡肯定不会回屋,心一横,头也不回地离开。 直到魏珞身影消失在院门外,杨妡才恹恹地回转身。 红莲瞧她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没精打采的,有心凑趣,便高声笑道:“这个天梅树上落了雪肯定好看,等吃过饭往那府折两枝梅花插瓶,奶奶有日子没动笔作画了。” 杨妡不忍拂她意,也有心回去看看张氏,正要答应,忽而想起前天才写信给杨姵说风寒,便道:“让青菱去,顺道往二房院看看。” 红莲欢快地应着,问道:“奶奶现在用饭还是再睡个回笼觉?爷吩咐给奶奶煮鸡汤面,我估摸着吴嫂子还没擀好面。” “不用麻烦,我就着爷的剩饭吃点就行。”杨妡坐在椅子上,视线扫过桌上剩饭又感觉心酸。 魏珞顶着风雪去上值,她连桌像样的菜肴都没有准备,却还让他记挂着她的饭食。 越想越内疚,愈发没有胃口,只吃了两口包子就没再用。 复回内室,闻着魏珞残留着的气息,心情更是低落,身子也沉重得难受,索性拿本书上炕倚在迎枕上胡乱地翻着。 看着看着便感觉眼皮酸涩,竟是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经是暮色笼罩。 屋里一灯如豆,散发出昏黄的光芒,青菱坐在灯前专心地打络子,有似有若无的梅香传来。 杨妡侧头看了眼,果然先前插梅枝的梅瓶旁边又多了只花斛,插了两枝含苞待放的新梅,虽不如之前的枝桠遒劲,却胜在花骨朵多,香气更显浓郁。 杨妡微弯了唇角,正要起身,却觉得头疼欲裂。 青菱听到声音忙近前,扶她靠在迎枕上,急切地问:“奶奶觉得怎么样,药已经煎好了正温在茶炉上,我这就让红莲送进来。” 原来真的病了,难怪这么难受。 杨妡微阖下眼,“郎中来看过了?” 青菱道:“是二太太,二太太听说奶奶生病非得让府医过来诊脉,哪知还真就病了?红莲也不知怎么伺候的,见奶奶睡了也不赶紧盖上被子。” 正说着,红莲托着药碗自外面进来,听到青菱的话,面色红了下,低声道:“我以为奶奶刚起床不会睡,就去准备画笔颜料了,一时没在意。” 青菱没好气地说:“即便奶奶不睡也应该在跟前伺候着,难不成奶奶想喝口热水还得自个儿下地去倒?” 红莲低了头没作声。 以前在晴空阁,杨妡身边也是六个丫鬟伺候,可那会儿自个院里不开火做饭,而且洒扫浆洗都另有专门的婆子,丫鬟们就单只屋里那点活计,个个轻省。 而现在衣食住行什么都要做,蓝蒲要到厨房帮忙,蓝芷等人得浆洗衣裳,而青菱也忙得不可开交,哪里需要帮忙就往哪里去,能守在杨妡跟前伺候的也就红莲一人。 何况,这次生病未必就是睡着了没盖被子的缘故,昨天夜里一身一身地出汗,而早上她站在门口送别魏珞时就觉得浑身不得劲儿。 杨妡心知肚明,乖巧地接过药碗,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尽,苦着脸道:“真难喝。” 红莲快手快脚地将两颗蜜枣塞进她嘴里。 青菱看着杨妡精神还好,往厨房端了汤面伺候她用下。 哪知,半夜里杨妡竟又发起热来,小脸烧得通红,摸上去几乎烫手。汤药灌下去又原样吐出来,根本喂不进去。 红莲守在床边寸步不敢离,青菱又让承影连夜到杨府请府医来另外开药方。 如此一折腾,杨姵也知道了,转过天就打发太医来诊脉。 太医回话时说:“魏太太是身体虚损,外感风邪,不过瞧病的郎中方子开得极对症,再有三五日就能康复。” 杨姵告诉李昌铭,“五妹妹信上说着凉了,以为没什么大事儿,没想到这几天不但没好,反而更重了。她从小身体就虚,那年从山上摔下来九死一生,外面看着没事,其实还是留了症候……我不放心,想去看看她。” 李昌铭沉吟片刻,“我陪你一道去。” 杨姵大喜过望,拉着李昌铭的手雀跃道:“多谢王爷。” 李昌铭勾唇一笑,“今儿晚了,你吩咐人收拾些可用的药材,明天我下了朝就去。” 杨姵乐呵呵地答应声,亲自往库房挑选礼品。 李昌铭端起桌上茶盅,浅浅啜了口,眼前不经意地就浮现出那张看起来纯真,可眉梢眼底又藏着无限娇媚的面容。 能让魏珞那种粗人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不知她私底下会是何种风情? 杨姵说她自幼身体虚,可他总忍不住往歪处想,或许是因为床帏间太过放肆,所以才虚损了…… 第152章 爵位 杨妡喝了两天苦药, 终于退了热,可身子仍是虚, 懒在床上不愿下地。 青菱心疼地看着她明显瘦了一圈的小脸,叹道:“好容易养点肉出来全都瘦下去了,爷回来看到,肯定会心疼。” 杨妡虚弱地笑:“长肉还不容易, 每天吃饱了睡睡足了吃, 几天工夫就能胖起来。对了,让吴嫂子炖点肉,待会儿我吃几块。” 红莲默默地搅着手上的红枣粥, 暗叹不已——杨妡不喜欢吃肉,便是炖得再香, 最多吃个两三口也就放下了。 现下为了长胖竟然要主动吃肉。 都是为了魏珞。 前天夜里杨妡烧得认不清人, 满嘴说胡话,叫了好几次魏珞的名字,她跟青菱商量着, 打算让泰阿到军营请魏珞回来看看。 可天亮跟杨妡提起时, 她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不许去, 又不是大事, 养两天就好了, 不用累得爷来回跑,还格外担份儿心,就是爷回来也不必提此事。” 红莲觉得不忿还待劝服, 青菱扯扯她的衣袖止住她,等从内室出来,悄悄对她道:“别劝了,奶奶养得娇,骨子里却犟,她拿定的主意,你几时见更改过?” 小时候还好,温顺乖巧,唯张氏的话是从,自打换了芯子,性子便倔强起来,可对张氏却真心孝顺。 张氏生杨嶙的时候,她二话不说就割开手腕放血,便是亲生闺女也未必能做到这样。 而且杨妡会来事,哄得杨远桥团团转,与杨峻杨峼也合得来。 杨妡做到这份上,如果以后魏珞薄待她,杨家几位少爷定然不会置之不管。 青菱祖上受过张家恩惠,本来是一门心思伺候张氏的,后来派到杨妡身边伺候,先前是怀着几分谨慎与顾虑,这些年倒真正将杨妡当成了主子。 此时见红莲满脸不解,唇角抿一下,“爷几乎要把奶奶放在心尖上养着,肯定能看出瘦了来,难道会不问一句?” 红莲恍然,笑道:“爷主动问起来可就不算咱们多嘴了。” 青菱含笑点点头。 两人正说着,便见承影转过影壁急匆匆地走近,口里慌慌张张的,“瑞王爷跟王妃来探病,刚进了门,正往这边走。” 杨妡大吃一惊,又有些无奈。 倘或杨姵独自来,就让她进到内室,可现在还跟着个李昌铭,即便再要避嫌,至少得出来问安行礼。 青菱忙着找要换的衣裳,红莲给她梳头。 本想只松松地挽个简单的发髻,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神情虽然疲惫,因为装束简单却又带了些许慵懒,杨妡顿时改变了主意,吩咐红莲道:“仔细地梳个飞仙髻,多戴几样首饰。” 飞仙髻是这半年才时兴起来的发髻,将长发在脑后绕一圈,然后盘到一侧。这种发型最考验梳头人的手艺,又要求头发浓厚,但是很显妩媚。 故而,达门显贵中的太太姑娘都很喜欢梳这种发髻,有些头发稀落的女子甚至不嫌麻烦地使用义髻也要梳成。 杨妡的头发不算多,她平常没梳过飞仙髻,也就没有准备义髻。 红莲只以为她是为了体面,勉为其难地梳成了飞仙髻,又依着吩咐大大小小插了五六支金簪。 再穿上特意找出来的玫红色满池娇的褙子,杨妡看上去鲜艳耀目了许多,可面色在衣饰的衬托下却愈加憔悴,真正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杨妡往脸上施了些脂粉,对着镜子端详番,吩咐红莲,“爷不在家,我不好与王爷久居一室,你让泰阿往杨府请我爹或者大哥来陪王爷喝茶。” 红莲应着匆匆离开。 少顷,李昌铭与杨姵进了院子,松枝毕恭毕敬地跟在后面。 杨妡站在屋门口,见状忙迎出去,规规矩矩地行个福礼,“见过王爷王妃。” 杨姵一把拉起她,“你既还病着,多么多礼干什么,快进去。” 杨妡抬头,有气无力地笑,“礼不可废,哪能没有个规矩方圆?” 李昌铭飞速地睃杨妡几眼,心底涌上一股莫可言说的失望。他本以为会见到个楚楚可怜的病美人,穿着半旧的衣裳,松散着发髻,慵懒地倚在炕边,目光流转就是淡淡的风情。 没想到她竟然打扮得这般用心。 既是如此,跟王府那些侧妃与侍妾又有何差别? 枉他牵肠挂肚了这些天。 失望之余,李昌铭莫名地又觉得松了口气。 他虽是高高在上的王爷,但他跟魏珞在宁夏共过生死,惦念着别人的妻室总归不是件光彩之事。 绮念散开,李昌铭当即恢复到素日矜贵的神态,端坐在厅堂上首的太师椅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厅堂不大,除了八仙桌太师椅就只在靠墙处放了座博物架,上面摆着三五件定窑的素色瓷器,再有一只高几倚在墙角,供了只花斛,里面梅枝横斜,花香清幽。 因为简单,倒是呈现出质朴的清雅来,与魏珞的粗犷形象颇为不符。 李昌铭抿了抿唇。 喝过半盏茶,杨峻匆匆赶过来,彼此见过礼,将李昌铭请到倒座厅。 杨妡拉着杨姵进了内室,卸下头上簪子,舒舒服服地倚在靠枕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杨姵笑道:“你穿那么齐整干什么,我跟王爷又不是外人。你可好些了,药还吃着没有,怎地就突然病重了?” “王爷朝事繁重,忙里偷闲来瞧病,他是抬举我,要是我穿着邋里邋遢的,你在王爷跟前能有脸?” 杨姵笑嘻嘻地说:“就你天天心思多。” 杨妡没好气地白她一眼,“往后我要再生病,千万别来了,即便来也不用拉着王爷,这一穿一脱耗费我多少精气神儿,若你们不来,说不定我这会儿已经好了。” 杨姵笑骂,“没良心,不识好歹的家伙。”可看杨妡神情,仍是憔悴,但却没有病气,知道真正是快好了,也便放下心。 玩笑几句,杨姵提及魏府,“听王爷说,最近有人写了折子呈到圣上案前参奏武定伯,圣上大怒,说要黜了爵位。” 杨妡有日子没听说魏家消息了,惊讶道:“又出什么事了?” 先前圣上已经把魏璟的功名夺了,事情过了这么久,怎么竟想起除爵来? 杨姵无奈地摇摇头,“还是那些烂事,因为这几年朝廷查官员渎职贪墨查的厉害,圣上打算再开恩科,特地声明才华为次德行居首,就有人把二表哥的事儿抖搂出来了,说二表哥为孝廉时就行为不检,隔三差五往青楼馆子去……”微红了脸,将声音压得极低,恨恨地说,“又落井下石说他喜好狎~玩虐待女童……这话我可是不信的,二表哥先前何等清雅的人物,怎可能做出那种不堪之事?本就没有了前程,现在名声也彻底毁了,想想真是令人叹息。” 杨妡面色平静地弯了弯唇角,“这事谁知道呢,不过要是没有真凭实据,谁也不敢在圣上面前诋毁他人吧?” 杨姵默了数息,叹道:“你说得对……只可惜了二姐姐,我还没有告诉祖母,如果祖母知道了指不定多难过。好端端地,爵位竟要丢了。” 丢了也是正常,魏府在毛氏的掌管下,几个庶孙都撵了出去,只留下魏璟一根嫡苗。 依着魏璟如今的声名,即便爵位还在,难道还能传给他? 杨妡冷冷一笑,半点不觉得魏府可惜,也不觉得魏璟可怜。 当初魏璟助纣为虐害她,若不是魏珞相助,她还不知会落入怎样凄惨的境地。 况且,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狎~妓也好养外室也好,既然他能做出来,就该知道总有一天会公诸于世,为世人所不齿。 杨娥倒是真正可惜,闹出那种丑事,日子肯定好过不了,一年两年能熬,将来还有几十年呢? 可嫁给魏璟是她算计的,跟魏剑啸苟且是她做出来的,自己种的因,即便结的果子再苦,也只能咬牙闭眼地咽下去。 唯一的出路就是过上三五年,这事淡了,魏氏看在往常的情分上出面让她合离,然后寻处清静的所在让她度日,从此不在人前露面。 杨姵见杨妡神情淡淡的,也不再多言魏家的凄惶事儿,转而谈起李侧妃,“她也生病了,因为上元节王爷没带她出去,她使唤下人在自个院子里挂了满院子灯,自己边赏灯边吟诗,我们回府的时候她还没歇下,颠颠地把即兴所作的四首诗作送到王爷书房……结果受了风寒,第二天早上就爬不起来了,王爷直嘟囔晦气……以前咱们在一处玩的时候,没见她如何有文采,如何喜欢吟诗赋词啊?你说她傻不傻,想让王爷陪着赏灯就直说。” 杨妡抿嘴浅笑,换作是她也会大大方方地说,“王爷,昨天您跟王妃去了灯会,什么时候得闲能不能带我去开开眼?”然后再撒个娇儿耍个赖。 灯会有三天,李昌铭未必不会带她去,何必用那种自伤其身又不讨好的主意? 杨姵是真正有福气,该通透的时候通透,该懵懂的时候懵懂,为人坦坦荡荡的,正适合李昌铭那种长在帝王家的人精儿。 两人正说的热闹,松枝撩起门帘往里探了下头,杨姵瞧见,将她唤进来问道:“是王爷要走了?” 松枝笑道:“王爷跟大舅爷没什么话说,干坐着喝了好几盏茶,我估摸着快是坐不住了就过来瞧瞧。” 杨妡忍不住笑,如果魏珞在,至少能跟李昌铭谈些用兵之道或者往后院去比试箭法,他跟杨峻谈不到一处,能按捺到此时已经不错了。 杨姵心里也有数,起身告辞道:“我回去了,你不用出门了,屋里热外头仍是冷,别再受了风。” 杨妡懒得重新梳头,而且有杨峻代为相送,便不客气地说:“那你帮我在王爷面前告个罪。” 没多大会儿,杨峻送客回来走进厅堂。 杨妡忙吩咐红莲另外沏茶,杨峻摆摆手,“不用,喝了一肚子水,”细细地打量杨妡番,“以后若是不舒服要尽早请医问药,千万不能耽搁,你看瘦了许多。” 杨妡笑笑,半是撒娇地说:“药太难喝了,而且我以为能抗过去。” “什么想法?你半夜三更闹腾这回,多少人牵挂着,二婶娘恨不得要亲自过来瞧你。”杨峻不以为然地瞪她眼,沉吟片刻又道:“王爷提到魏家,我揣摩他的意思恐怕想活动活动让阿珞袭爵。我回去跟祖父商量,看能否托人写个折子举荐阿珞。你可知道阿珞跟那些人关系比较亲厚?” 这还真是天上掉下来个大馅饼! 杨妡愣一下,“我只知道阿珞隔三差五去王府,其余外头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杨峻了然,“那等阿珞休沐再说,如果真能促成此事,对家里再好不过……武定伯本是因军功得爵,阿珞袭承也说得过去,就是身份方面……如果能过继到嫡支就好了。” 过继给魏剑鸣? 杨妡道:“阿珞未必会同意,就是毛夫人也不见得能答应。” 毛氏跟高姨娘斗了一辈子,终于将所有庶出的孙子都撵走,算是取得了胜利,眼下却要再将庶孙记在嫡支,还要承继爵位,死死地压着魏璟一头。 估计真这么做了,依着毛氏的气性,她可能会活活被气死。 杨峻想想也觉得不可能,叹道:“我再跟祖父和父亲商议,总之会尽力而为。” 杨妡站在院子门口送了杨峻离开,仰头瞧见围墙外面的松柏林。这一冬天,魏珞没少带着泰阿承影砍树,已经能看出稀落了许多。 魏珞根本就没将祠堂放在眼里,还会过继到魏剑鸣膝下? 杨妡摇头进了屋。 没两天出了正月,天淅淅沥沥地飘起了春雨。 魏珞披着满身雨丝回到了秋声斋…… 第153章 念头 杨妡大病初愈不好到外头等, 便拿了本书坐在厅堂对着灯烛心不在焉地翻着,听到脚步声, “霍”地站起来,撩了帘子往外走,恰扎进魏珞的怀里。 魏珞紧紧抱她一下连忙又推开,“快进去, 我身上湿冷, 别凉着你。” 杨妡抿嘴笑笑,进内间自衣柜里找出干爽衣裳,正要伺候魏珞换衣, 魏珞已攥住她双手将她拉至身前,细细端详着, “怎么瘦了?” 果真是把她放在心坎里的, 头一眼就注意到了。 “你不在家,我吃不下饭。”杨妡斜斜瞟着他,声音又软又娇, “快把身上衣裳换了吃饭, 这会儿我倒是有些饿了。” 魏珞再不敢磨蹭, 三两下换了衣裳。 刚巧红莲提了食盒来, 一样样地摆在炕桌上。菜有六样, 倒有两样是全荤, 一小盆炖得浓香糯软的猪大骨,一碟切成薄片码得整整齐齐的酱牛肉。 魏珞是无肉不欢,先夹一块放到杨妡面前, 自己甩开膀子大口大口地啃。 因他回来,杨妡本就欢喜,此时见他吃得欢实,倒真勾出食欲来,啃完两块骨头还吃了好几片牛肉。 吃饱喝足,趁着红莲进来收拾碗筷的空当,魏珞出去找了泰阿问话。 泰阿一五一十地将府里最近发生的事情说了遍,“爷走第二天奶奶就起了高热,府医换了三道方子才退热。” “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知会我?”魏珞厉声道。 泰阿低头不语。 魏珞很快明白,半夜三更城门都关了,依他目前的身份地位,便是十万火急的事情,泰阿也不可能叫开城门出城,而等到天明,要么是病情减轻,要么是杨妡不肯。 况且自己并非首领官,私自回城总得跟指挥使报备之后才可以。 想到杨妡病重而自己却无能为力,魏珞心头五味杂陈,说不出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受,迫不及待地回了屋子。 炕桌已经收拾利索,窗扇稍稍开了条缝儿,饭菜味已然散尽,屋子弥漫着腊梅花的清香,杨妡从针线笸箩里翻出一叠花样,正一张张翻着挑选。 见他回来,杨妡抬头微笑。 她眉眼弯弯,腮旁一对浅浅的梨涡,昏黄的烛光柔柔地映照在她脸上,一如往常的漂亮柔媚,却更多了些温婉。 不管何时,她的容颜总会让他心动不已。 魏珞脱掉靴子坐到杨妡身旁,胳膊很自然地搂在她腰间,亲昵地问:“你要绣什么?” 杨妡笑着回答:“给娘做两件小儿衣裳,现在还不知道男女,想选个都能用的花样……我算着日子差不多是八月里生,出了月子就该凉了,所以打算用宝蓝色的锦缎再衬上细棉布里子,刚生的孩子皮肤嫩,这样就不怕磨坏皮了。” 魏珞听她细细碎碎地絮叨,心里尽是满足。 面前的她不再是前世清冷得不容人靠近的模样,也不再是娇养在闺中的千金闺秀,而是他的妻,是白天替他裁衣做饭,夜里与他相拥而眠的妻。 魏珞凝望她片刻,笑着挑出一张,“玉簪花怎么样,白色配宝蓝色挺好看的。” 他难得在女红上给出意见,杨妡才不会拂了他的意思,点点头,“好,听你的。”伸手接过他手里那张纸,就瞧见他虎口处新多了好几道裂痕,气道:“怎么弄得,伤着了为啥不赶紧上药?” “都是小伤,用不着,”魏珞忙抽出手往身后藏,“五军营有个大力士,号称天下无敌,我跟他比划了两招,果然力气大,可太笨拙不灵活……我没吃亏,他捱了我好几棍,最后差点急眼。” 杨妡板着脸不听,收拾了针线笸箩,从炕桌抽屉里取出药,没好气地说:“伸手!”又想起他脚上的伤,“把袜子脱了。” 魏珞一下子跳起来,“我先去洗脚。”飞快地进了净房。 过了好半天才出来,两只脚干干净净散发着皂角的清香。 “我没直接用皂角洗,就掰了一小点。”魏珞坐在炕边抖抖脚,用棉布帕子擦了擦。 杨妡没撑住笑,唇角不由弯起来。 魏珞一把将她捞在怀里,对准她的唇吻了下去,一吻便不可收拾,身下那处像被唤醒的猛兽顿时昂扬起来,涨得他难耐。 有心除掉杨妡衣衫肆意一回,可念及她大病初愈,又想起太医所说身体亏损的话,生生压抑住心底的欲念,不情不愿地松开她,“你帮我上药吧。” 杨妡给他上完药,见他中衣那处帐篷仍是耸立着,不动声色地瞟了眼,往净房里梳洗过上了床。 魏珞真正是百般煎熬,不搂吧,舍不得半月才能抱住的温香软玉,可搂着吧,实在受不了她浑身上下散发着的诱惑。 她细软的腰肢,柔嫩的肌肤,还有淡淡的女儿体香,都好似最浓烈的情香,密密匝匝地包围着他。 魏珞无奈地暗叹一声,正要往净房去降火,忽然一双小手握住了他的火热之处,轻轻拢在掌心里,上下地摩挲着。 仿似沙漠里干渴的旅人终于见到了甘泉,魏珞顿时酣畅起来,随着她手指的拨弄得到了满足。 平息过后,杨妡提起杨峻的话,“……过继了,就是嫡子嫡孙的身份,承爵的话就不会被人置喙,可能性更大。” “我不过继,”魏珞毫不犹豫地说,“魏剑鸣短视,毛氏恶毒,过继了就要被他们用孝道压着,也连累你受委屈,我不干。” 杨妡微愣,先前她还真没有考虑到这些。魏珞说得对,如果过继,毛氏不就成了她正儿八经的太婆婆? 虽然她偏瘫在床上,据说一点没少磋磨人,迷糊的时候还好,稍微清醒了就喊打喊杀的。 杨妡就是脑子进水也绝不会再往她身边凑。 魏珞见她愣神,只以为她惦念着爵位,柔声道:“阿妡你放心,这次得不到,以后我总会尽力给你挣个爵位回来,让你风风光光地站在人前。” 杨妡瞪他眼,低声嘟哝着,“我又不稀罕那个,若真是……当初我也不会想嫁给你。” 那会儿魏珞可是一穷二白,又刚被毛氏赶出魏府,还是靠李昌铭扯出王爷的大旗,连威胁带耍赖把这门亲事定了。 倘或杨妡真想要爵位,大可以嫁给魏璟,进门就能有世子夫人的封诰,可她却对魏珞念念不忘。 想到彼时魏珞丝毫不通情理又时时惹她气恼的样子,杨妡恨得牙根痒,伸手捏住他健硕的小臂,用力拧了下。 魏珞受此无妄之灾,慌忙解释,“我知道你不稀罕,是我想太多,我想让别人羡慕你眼馋你,再敢轻看你,也让你别后悔嫁给我。” “我没后悔过,”杨妡低低喟叹声,窝在他的臂弯里。 杨妡没后悔,可住在西跨院的安平却后悔了。 她还没睡,正就着灯烛奋力搓洗衣裳,一边洗一边怀念腊梅。 腊梅没走的时候,她的袜子手帕等小物件都是腊梅帮忙洗的,现在倒好,凡事都要她亲历亲为,好在吴嫂子是个厚道人,并不约束她用热水,否则大冷的天儿,双手早就生了冻疮。 早知道魏珞是个不念旧情的人,她也就不撺掇腊梅那般行事了。 记得她刚到京都的时候,身上还病着,张大娘给她请郎中,给她裁衣裳,掌管着秋声斋的吃喝拉撒。 魏珞几乎从来不过问这些琐事,一切由张大娘做主。 可谁能想到呢,魏珞竟是翻脸不认人,那么有资历的老人说撵就撵了,半点没有通融。张大娘的儿子先后来求过三次,魏珞都婉言推拒了。 现在秋声斋里外都掌握在杨妡的手里,偏生杨妡手下那些人个个不好相与,面上笑盈盈的,却一点不通人情,就连她去正院找杨妡都千阻万挡的,生怕她会吃了她似的。 不就是个伯府的姑娘吗,有什么神气的,她还是瓦剌的公主呢。假如当初宁馨没有逃走,她现在就该住在瓦剌宫里,过着锦衣玉食奴仆成群的生活。 说不定苏哈木还会替她挑选个英俊潇洒的驸马。 依着她的姿容,哪个男儿会不爱慕她? 总归过得要比杨妡强多了。 安平臆想着自己可能有的生活,忽地将手里衣裳往盆里一扔,走进內间,拉开炕桌上的抽屉。 里面稀稀拉拉地放着几样绢花银簪等饰物,其中夹杂着一支古朴拙致的古玉簪。那天她画出那只带有雄鹰标记的樟木匣子后,魏珞就把这支簪还给了她。 烛光的辉映下,古玉温润剔透,散发出莹莹光辉。 这是她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也是唯一能够证明她皇室血统的东西。 安平小心地摩挲着,目光不经意地落在旁边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子上。 灰色细棉布的底儿,一角绣着几竿青翠的修竹,大方且雅致,一看就是读书人所用之物。 耳边似乎又想起那人低沉的话语,“你没事吧,摔着没有?” 声音暗哑,带着丝不属于京都的口音。 安平心头忽地一跳,若她没有听错,他该是宁夏周边的人。 她想回宁夏…… 第154章 入府 再过数日, 杨妡真正大好,仔细地打扮一番去了杨府, 先到松鹤院拜见魏氏,刚进门口,贾嬷嬷迎出来拦住了,“老夫人近些日子身上倦怠, 这会儿刚眯了眼打算歇会儿。” 杨妡关切地问:“祖母怎地了, 有没有看过郎中?” 贾嬷嬷笑道:“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夜里睡不好,没有精神应酬人。” 杨妡闻言知雅, 便道:“春天容易困乏,我就不打扰祖母休养了, 请嬷嬷代为回禀一声, ”又掏出个封红塞进贾嬷嬷手里,“嬷嬷照料祖母辛苦,如今天儿仍寒, 得空打酒吃。” 贾嬷嬷笑着接了, “谢姑奶奶赏, 我一定会转达姑奶奶对老夫人的孝心。” 杨妡微微一笑, 从松鹤院出来径自去了二房院。 张氏知道她来, 已经翘首期盼着了, 待见到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训,“平常言行倒是老成, 出阁后没人管着连自个身体都不知道爱惜,生了病不早点请郎中看,这是能扛过去的吗?” 杨妡连连认错,又嘟着嘴撒娇,“我知道错了,娘别生气了,免得气坏了弟弟。” 张氏听她提及孩子,脸色红了红。 她脸庞比起先前圆润了许多,肌肤光滑白净,又因带着羞意,气色非常好,“……估摸着像是个女儿,不像小子那么折腾,胃口也好,吃什么都香,跟怀你的时候差不多。” “那正好,”杨妡笑着把自己做的两件小衣拿出来,“要是妹妹就穿这件鹅黄色的,这件宝蓝色的等下次怀了弟弟再穿。” 张氏嗔怒地戳她额头一下,“你这孩子没大没小的,我都这般岁数了,再有下次怕不被人笑话死……都怪你爹。” 杨妡捂着嘴笑,她刚附身过来时,觉得张氏美则美矣,却因拘谨太过,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地板着,几年过去,整个人活泛生动了许多,倒比先前更好看。 而且正值风韵恰好的年纪,若是不再生个孩子才叫人觉得奇怪。 张氏见她笑,已略略猜出几分,瞪她两眼,引她进了东次间,温声道:“阿珞待你可好?” “很好,”杨妡毫不掩饰地说,“他半个月才回来一天,哪里会有不好了?” 张氏点点头,“也是你有福气,这样一直吊着他免得他怠慢你,而且你岁数小,房里头切莫太频繁,也不用急着要孩子,总得过了十七,身子骨儿长成再说。” 杨妡连声应了,避开这个话题转而说起魏氏的病。 张氏哂笑,“还不是因为魏府的爵位?那天阿峻从你那里回来提到此事,老夫人要你大伯父写折子要求保住魏府爵位,被伯爷斥责了。老夫人又哭闹过两回,再就生病闭门谢客,谁都不让探视,连重孙子都没见。” “难怪?”杨妡了然,没再多话。 张氏又道:“听你爹说这次要除爵的有好几家,那些无所事事白拿俸禄声誉又不好的个个如临大敌,都忙着上书自辩。魏家也不知请没请人,反正没找到这边来,即便找,家里也不可能答应,那家都烂透了,再怎么描补也不成器。” 这边母女俩亲亲热热地说着话儿,秋声斋里,安平正含笑盈盈地托着一双墨蓝色鞋子跟承影搭讪,“承影哥,正月里闲着没事我给你做了双鞋子,你试试合不合脚?” “不用,不用,我有鞋穿,年根时我跟泰阿每人得了一双。”承影连忙推辞。 “承影哥是嫌弃我手艺不好?”安平歪着头,面带几分委屈地问。 她原本自诩生得美,可看到杨妡的一举一动才知道皮相的美只占三成,举手投足的赏心悦目才更重要。 私底下没少照着镜子练习神态,这个歪头抱屈的神情已经练了数百遍,极为动人。 承影顿时红了脸,又见鞋面上虽然没有绣兰竹等物,却密密地绣了方胜纹,知道也是用了心思,无措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是觉得无功不受禄,不好劳烦平姑娘。” 安平立刻绽出笑来,将鞋子塞进他手里,“我早想感谢承影哥了,先前从宁夏回京都便是承影哥一路照顾,后来我又病了几个月,都是你跑前跑后去抓药。这鞋子不过是我小小一片心意。” “不是我,都是爷的吩咐。” 安平笑道:“我记着爷的情,但也不能忘了承影哥出的力……其实,本打算做双缎面的能拿得出手,可手里没有能用的布头,希望承影哥别嫌弃。等有机会上街,我挑几块好料子再给你做一双,还有承影哥的衣裳,要是划破了或者磨烂了,不用再麻烦别人缝补,交给我就是。” 这话倒真说在承影的心坎里。 他干粗重活儿多,身上时不时被挂着被扯着,往常都是张大娘帮着缝补,如今张大娘不在,屋里进出都是几个花骨朵般的小姑娘,他怎好意思把自己沾着汗臭味的破衫子交给她们补? 所以,衣裳破了也只好将就着穿。 如今安平主动提出可以帮他补衣,承影只有感激的份儿,忙不跌地道:“那就麻烦平姑娘。” 安平笑眯眯地道:“承影哥可别客气,这样的话我有事也不敢让你帮忙了。”说完,袅袅婷婷地回了西跨院。 承影看着手中崭新厚实的鞋子,悄悄咧开了嘴,飞快地塞进怀里。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桃花开了梨花开,初夏翩然而至。 安平果然没有食言,隔三差五帮承影缝补衣裳,府里做夏衣的时候,又主动将承影的那件揽了过去。 青菱看在眼里,私下告诉杨妡,“爷对这位平姑娘是怎么个打算,我瞧着近段日子她跟承影非常热络,说不定会有好事。” 安平最近非常安分,绝口不提出府之事,也没有往魏珞或者杨妡跟前凑,便是与其他下人也很少交谈,除了一日三餐自去厨房领用之外,差不多都待在西跨院。 杨妡曾跟魏珞提起,魏珞淡淡回答,“随她去,别四处惹是生非就行。匣子还没找到,暂且容她在家里,如果她真跟承影有意,能够老老实实过日子,以后将两人一起打发出府。” 杨妡自不能把安平的真实身份告诉青菱,便道:“过阵子再说,要是有好事就成全他们,许几两银子,他们出府也能做点小本生意谋生。” 言外之意,安平是不可能在府里久住。 青菱心领神会,嘱咐蓝蒲暗暗留神着,却再没将安平放在心上。 进了夏日,秋声斋的好处真正显露出来,因为前面就是松柏林,树一动便有呼呼的风,比杨妡先前住的晴空阁凉爽许多。 这一天,钱氏难得过来,绕着秋声斋前后转了圈,赞不绝口,“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能干的,小小的院子收拾得真是齐整,我都想来住几天了。” 如今正是好时节,水塘里荷叶的茎干婷婷,秋千架上缠绕的藤蔓袅袅,墙边的葡萄架已挂了米粒大的葡萄珠,后院种的菜青翠欲滴,再加上下人住的群房以及大厨房都是这几年翻新该的,粉白的墙黛青的瓦,配上满院子郁郁生机,雅致幽静。 更兼凉风习习,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听到钱氏此话,杨妡笑道:“伯母想住尽管来住,只要别嫌弃简陋,别惦记着灏哥儿就成。” 杨灏是钱氏的心头肉,天天守在跟前还念叨,怎能舍得几天不见面? 这话果然戳在钱氏软肋上,钱氏却好不着恼,反而愈加欢喜,拍着杨妡的手道:“阿姵有了身子……” “真的?”不等钱氏话说完,杨妡已打断她,关切地问,“什么时候的事儿,几个月了?” 钱氏笑呵呵地说:“前天诊出来的,差不多两个月,刚上身不好四处宣扬……这孩子要当娘反而开始耍赖,非得让我跟你过去瞧瞧。估计也是害喜,也不知道胃口怎么样,能不能吃下饭?”说着,脸色竟是由喜转忧,声音也沉下来。 可见天下母亲都一样,女儿怀胎是喜事,但免不了还是担心女儿受苦。 杨妡不太愿意去王府,但着实惦念着杨姵,又是钱氏亲自登门邀请,实在不能推辞,便问:“伯母打算哪天去,我也好准备一下。” “就明天吧,不用你准备,你也不知道该准备什么,明儿辰正,马车过来接你,咱们跟你大嫂一道。” 杨峻的妻子卢氏也一道。 杨妡心头轻松了些,笑道:“巷子窄,马车进出不便,还是我到角门吧,不差这段路。” 钱氏便不客气,爽快地应了。 虽然钱氏说不用准备东西,但杨妡初次到王府看望杨姵不好空手,便打算多少带点东西。 本打算买几样杨姵爱吃的点心,青菱说女人怀胎之后口味会变化很大,先前爱吃的突然就不爱了,先前不爱吃的猛不丁就喜欢了。 再者王府有自己的点心房,想吃什么点心没有? 杨妡只得放弃这个念头,思来想去还真没有可带的东西,只好把自己前阵子给张氏绣的两条帕子和一双掌心大小的娃娃鞋包了起来。 *** 之前去安国公府,杨妡已觉得清雅之极奢华之极,现在见到瑞王府,才知安国公府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瑞王府占地极大,放眼望去,水光绕绿山色送青,一座座亭台对着亭台,一条条回廊连着回廊,处处朱廊碧瓦雕梁画栋。 引路的婆子神情,却又不失尊敬,指着远处竹木扶疏间红瓦屋顶的三层小楼,“那是王爷的外书房,平常王爷总在那里议事。”又指着一座青灰色屋檐的小楼,“那边是正心楼,是世子住所。” 如果杨姵这次一举得男,那么她的儿子就能住在正心楼了。 杨妡略略扫了两眼,跟在钱氏后面到了正房院。 松枝隔着老远就迎上来,行过礼急急地说:“王妃一早就等着了,打发人到门口问了好几次,要不是王爷劝着,非得亲自出来迎接。” “这孩子,”钱氏嗔一声,却暗暗地加快了脚步。 正房院是座五进五开间的大院子,进门右边是抄手游廊,沿着游廊走过第二进,便见一座三开间的穿堂。 李昌铭与杨姵站在穿堂处低声说着什么。 他身穿赤色四爪蟒袍,头戴乌纱折上巾,显然是刚下朝还不曾换朝服,听到脚步声,他抬头看过来,视线落在与卢氏并肩而立的杨妡身上,眸底顿时迸发出锐利的光芒…… 第155章 窥探 自从窥知李昌铭对自己那种莫名的心思, 每次见他之前,杨妡都会仔细思量自己的衣着打扮, 这次也不例外。 杨姵有孕是喜事,又是到王府去,势必不能穿得素净,故而杨妡挑了件中规中矩的玫红色绣银白色忍冬花的褙子。头发也梳得规整, 如意髻上插了一对簪头雕成石榴花的金簪, 耳垂上挂着同样石榴花的赤金坠子,远远看着不像碧玉年华的女子,反而像是二十出头的花信妇人, 比卢氏的打扮都要老成。 女子爱美是天性,但凡女子没有不往俏里打扮的, 除非…… 李昌铭霍然明白, 杨妡是有意为之。 他自认自己言行还算妥当,举止也不曾有过任何让人诟病之处,没想到她倒是心思细密, 竟然猜出来了。 再联想到上元节那盏宫灯, 正月里探病时她繁琐的穿着, 李昌铭愈发确定了自己的推断, 唇角弯一弯, 舒展广袖虚扶了正要行礼的钱氏一把, “岳母请起,折煞小婿了。” 钱氏顺势起身,杨妡跟着卢氏也没行大礼, 只略略屈膝福了福,“见过王爷。” 李昌铭笑笑,“自家人切勿多礼,”目光流转,复又落在杨妡脸上。 杨妡这阵子调养得当,再加上年岁渐长,眉目更显开朗,拢在眼底的那股子柔媚与慵懒遮也遮不住,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极为动人。 一个女子长得这般勾人也就罢了,偏偏又有副玲珑心肠,难怪能得魏珞全心的宠爱? 李昌铭本已平复的心又活络起来,真想靠近些再发掘一下她还有哪些不为人知的好处。视线的余光瞥着杨妡,面上却不露,沉着地说:“阿姵这两日神思不属,劳岳母代为开解,我有事处理不便相陪,且请恕罪。” 钱氏忙道:“王爷公事重要,尽管去忙。” 李昌铭略略颌首,对杨姵道:“岳母难得来一趟,你好生招待着,别怠慢了人,想吃什么玩什么尽管吩咐下人置办。” 杨姵眉眼都带了笑,催促他,“王爷快去吧,我都晓得。” 李昌铭转身,阔步离开。 待他远去,杨妡才觉得一直笼在头顶的威严气势散开,暗暗舒口气,抬起头。 钱氏满脸是笑,嘴上却数落杨姵,“以后切不可对王爷不敬,哪有催着他走的?幸好王爷大度,不跟你计较。” 杨姵撒娇道:“我不是着急想跟娘说话?王爷在旁边碍手碍脚,多不自在。”又笑着对杨妡道,“阿妡你说是不是?” 言语间,一派满足与幸福。 杨妡点头应和,“对,阿姵是最有道理的。” 钱氏笑道:“你们俩就互相包庇吧。” 几人说笑着进了正房。 毋庸置疑,正房的陈设极为奢华。 中堂一幅观音打坐图,紫檀木的长案上摆着景泰蓝圆肚双耳香炉,许是怕烟气熏了杨姵,里面并没有熏香,旁边供了个汝窑青白釉面的花斛,供着两枝刚做了花苞的荷花。 靠东边摆了座博古架,上面林林总总陈列着掐丝珐琅的梅瓶、寿山石雕刻的摆件等物,无论质地还是做工,都是不可多得的精品。 东次间炕桌上摆了满满一桌子各式点心,有枣泥糕、太师饼、千层酥还有蟹壳黄,甜的咸的酸的,样样俱全。又有两大盘应时瓜果,洗得干干净净摆在盘子里。 便是瞎子也能看出来,杨姵在王府过得非常顺心。 几人分宾主坐下,这时松枝沏来热茶,又识趣地退在门外。 杨姵笑着让杨妡等人吃点心,自己则掂起只事事如意。 事事如意外面是一层奶白色的起酥皮子,里面是猪油炒白糖拌着青梅馅儿,甜中带着酸。 杨妡吃不得青梅,杨姵却吃的津津有味,吃完一只又掰开一只。 杨妡看着她,只觉得牙齿从里往外冒酸水,嘶一声问道:“你最近感觉怎么样,胃口可好?” 杨姵含混不清地回答:“非常好,看什么都馋,吃什么都香。” “睡得怎么样?”钱氏接着问,“夜里能不能睡踏实?” 杨姵重重点头,“能,差不多一觉到天亮。” 杨妡戳一下她圆圆的腮帮子,笑骂:“能吃能睡的,这么热的天,非把我们折腾来干什么?” 杨姵咽下嘴里点心,喝口茶,翻着白眼道:“我心里没底儿,而且不是想你们了吗,王爷不让我出门,只能劳烦你们来看我了?” 卢氏笑着附和,“头一胎没底气倒是真的,我那会儿也是,虽说祖母跟娘待我都极好,可心里还是盼着能跟娘家人见个面说说话。” “总是要自己经历过,才能体会到当娘的苦心,”钱氏低叹声,又事无巨细地打听杨姵的衣食住行,细细叮嘱她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杨姵认真地听着,等钱氏说完,笑着起身,“在屋里干坐着没意思,不如往湖边赏赏荷花,再让人弹支曲子听。” “外头正热着,当心晒得头晕,坐着说说话也挺好。”钱氏瞧瞧外面白花花的地面,劝道。 杨姵撅着嘴,“那也比屋子里凉快,这些天王爷不让在屋子里用冰,都要热死了……咱们又不往大太阳底下走,就找那阴凉地好了。” 钱氏拧不过她,无可奈何地应道:“行,你最大,你做主。” 杨姵娇嗔地挽了钱氏手臂,扬声唤松枝,“把玉照亭收拾下,唤伶人隔着远远的吹支曲儿凑兴。” 松枝笑应着吩咐下去。 杨妡随在杨姵后面出了正房,穿过数条花径就见一面镜湖出现在眼前,湖面零星开着十数支粉荷白荷,不若魏府的荷花那般茂盛,却也颇显清雅。 最难得湖边没种垂柳,反而种了满坡的素馨花,此时正值花期,一望如雪,菲菲馥馥,清香沁人。一条小径通往湖边,尽头是座精致的八角亭,廊檐下挂着牌匾,上书“玉照亭”三个字。 松枝正指挥着三五个下人摆放点心茶水,又有穿着水靠的船娘捧着几片荷叶小心翼翼地铺在石凳上,上面满满当当盛着鲜嫩的莲子。 船娘恭敬地道:“王爷吩咐的,本打算送到正房院,不想王妃竟往这边来了。” 杨姵打发她们退下,伸手抓一把莲子给杨妡。 杨妡笑着接过,斜靠在栏杆旁,望着清澈见底的湖水,一粒粒咬着莲子。 玉照亭微风习习,又因带了湖水的温润,更觉凉爽,果然比闷坐在屋里舒服许多。 紧接着不知从何处传来清脆亮丽的琵琶声,竟是前朝古曲《临水斜阳》。 弹琵琶的伶人技艺颇佳,将那种“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夜空孤月轮”的宁静安然刻画得丝丝入扣,少顷,琵琶声急促起来,仿似江上一叶扁舟拨开荷叶,飞快地由远及近。 便在此时,伶人突然弹错了一个音节,杨妡本能地摇了摇头,转瞬间伶人又弹错一处,很快地掩饰过去。 这两处都是小错,若非善琴者根本听不出来,可杨妡前世在音律上是下过功夫的,尤其《临水斜阳》是名曲,极受文人名士青睐。所以,尽管这支曲子很难弹,她还是练得炉火纯青非常熟悉。 眼下弹琴的伶人显然也是个中好手,却不知为何连错两处。 杨妡轻叹声,待曲终,再度摇摇头,伸手够了支盛开的荷花拿在手里把玩。 孰却不知,离湖不远的三层小楼上,李昌铭手里拿一管西洋来的千里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玉照亭。 千里眼可视远物如在咫尺,不但将杨妡的身形衣着举手投足看得明明白白,就连面上神情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不管是她低头浅笑还是蹙眉轻叹,浑身散发出来的女子独有的柔媚与慵懒都教他心痒难耐。 他看得移不开眼睛,自然也没错过她听琴时似有意似无意的摇头。 李昌铭有片刻愣怔,忽然心头一动,叫人唤来弹琵琶的伶人问道:“刚才的曲子是弹给王妃的近亲听,你可是尽心尽力弹了,有无错漏之处。” 伶人慌忙跪倒在地,“王爷明鉴,小人不敢不尽心,可弹奏时有只虫儿在我眼前飞,不当心乱了两拍,请王爷宽恕,实非小人有意为之。” 果然是弹错了。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李昌铭不说是样样精通,可样样都学习过,而且远在普通人之上。 适才伶人琴艺精湛,可以说是京都数得着的。即便是乱了拍子,肯定也会做出补救,绝不会轻易教人听出来。 他听杨姵说起闺阁之事,杨府姑娘平日多抄经书做针线,故而个个写一手好字,做一手好女红。 但因杨远山纳了个青楼出身的姨娘,钱氏平常极讨厌弹琵琶,所以也不曾为女儿请琴师教授音律。杨府里,不管是杨娥还是杨姵或者杨妡,在诗词或者韵律上都不算精通。 而杨妡,在府里从未弹过琵琶。 可如今看来,杨妡显然会弹,而且技艺应该不错。 这就奇怪了…… 第156章 主意 此时, 秋声斋门口。 安平穿件绛红色比甲,热切地看着承影, “承影哥哥,我想出去买块布料,顺便买点碎布头做两双袜子。” 承影摇摇头,“奶奶吩咐过, 出门必须有对牌, 不见对牌不能放人。” “奶奶没在家,而且我就到白马巷子,用不了两刻钟便能回来。”安平咬着牙齿, 低声道,“你也知道, 我在府里不受人待见……吃穿用度还不如那些下人, 这衣裳穿着实在是难看。” 承影有些明白。 正月里青菱出了新章程,要求府里丫鬟都统一穿着绛红色上衣、墨绿色裙子。因为颜色深,稍有些脏污之处也看不出来, 免得天天浆洗。 安平生得貌美, 又非府里下人, 却也不得不跟着这样穿, 确实是委屈了她。 想到此, 面上便有几分犹豫。 安平瞧出他已有松动, 语气更加绵软,娇声道:“承影哥哥,在府里只有你待我最好, 反正奶奶不在,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去一趟,绝不会连累你。即便万一露了形迹,凡事由我一人承担。” 承影低头看着她如花般容颜,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你快去快回,别耽搁太久。” 安平“嗯”一声,左右瞧瞧周遭没人,轻俏地闪出门外,对承影扬扬手,快步离开。 待走出私巷,才慢下脚步,轻轻抚了抚胸口,长舒一口气,取出那方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子,攥在掌心里。 太阳已升的高了,炽热的光芒肆无忌惮地照射在大地上,路旁树木无精打采地垂着枝叶,行人少得可怜。 知了却甚是精神,不知疲倦地鸣叫着。 安平慢慢地走在树荫下,看似浑不在意,两眼却骨碌碌地四下打量着,寻找记忆里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正走着,忽听身旁有人招呼:“好久没见姑娘了,今儿换了姑娘出来采买?” 安平定睛一看,却是素日张大娘经常买布料的那间铺子里的伙计,不由道:“小哥记性真好,还能认出我来?” 伙计爽朗地说:“老主顾了,哪能不记得,再者,姑娘生得漂亮,看一眼就忘不掉。” 在大街上被个陌生男人夸好看,安平有些羞有些恼,却又忍不住从心底欢喜,板着脸问:“小哥怎生说话……我来看看料子,有没有新花色?” “有有有,姑娘里头请,”伙计殷勤地将安平让进店中,朝店里另一个伙计使个眼色,指着案面,“这都是今年卖的最好的,花样好看,穿着也凉快,尤其这匹嫩粉色和鸭蛋青的,最衬姑娘肤色。” 安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案面摆着七八匹各色布料,嫩粉色朦胧似雾,鸭蛋青的淡雅如水,非常漂亮。 杨妡也有件跟鸭蛋青差不多的裙子,颜色还要更淡些,上面绣着湖绿色的水草纹和几竿含苞待放的粉荷,行动间裙裾微晃似是水波流动,比画上画出来的都好看。 要是自己穿件那样的裙子不知道会不会漂亮? 安平伸手掂起布料一角摸了下,又覆在腕间比对。 布料是潞绸的,虽不若杨妡那件杭绸的好,但比起身上穿的要柔软轻薄许多。 而且颜色看着素淡,却很衬肤色,显得她的手仿似更白净了。 安平犹豫着问:“这个是多宽的幅面,多少钱一尺?” 伙计笑道:“幅面宽六尺,平常都是十文一尺,不过姑娘是老主顾,而且这夏天过去一半了,给姑娘按九文算。姑娘要几尺?” 安平心里默默核算着,六尺的面,要是单做裙子四尺绰绰有余,可若再添一尺就能再做件比甲了。 想到此,笑道:“那扯四尺吧,接头给我富余点儿。” “好嘞,”伙计痛快地答应着,用竹尺量出来四尺,接头处又让出两指宽,让安平瞧了个仔细,“姑娘看见了,尺寸给的足足的。”说罢,将边角对齐,拿剪刀“哗”地剪开,一抖一叠,整整齐齐地交给安平手里,“姑娘拿好了,共三十六文。” 倒是不贵。 安平手头有银子,这大半年来每月八百文的月钱,她一点都没动,连同去年剩下来的,足足攒了十四两。 安平付了银钱,又扯了三尺嫩粉色的布,问伙计,“你们这里有没有布头?” “有,”伙计俯身从台面下拽出个蓝色粗布包裹,解开上面的结,里头全是各色布头。大的有两尺来宽,小的只四五寸,都是剪裁剩下或者沾染了脏污卖不出去的边边角角。 安平挑了四五块用来做鞋面的斜纹布,四五块可以绣香囊荷包的缎面,又挑了几块可以绣帕子的丝绢等物。 伙计极有耐心地由着她挑选,及至合算银钱时,却不像适才那样痛快了,“这缎子是上好的流云缎,一匹布五十多两银子,这布头得有半尺了,至少也得一百文,还有那块灯笼锦,就只边上破了个洞,余下的好好的,怎么也值个三十多文。” 安平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两块布料才七十文,这些破布头竟然是两倍还多,你这是糊弄傻子呢?” “料子跟料子不一样,这两块绉纱不才五文,这几块的确都是值钱的布料,姑娘多少再添点,卖得太便宜,我这差事也别干了。” “不行,最多六十文,再多一个铜钱我也不要。”安平赌气道。 “这个,这个……”伙计抓耳挠腮地犹豫,忽然声音一高,热情地招呼,“公子请进,我这店里料子齐全物美价廉,敢问公子需要什么布料,缂丝还是云锦?” 安平回头望去,门口正有一穿着象牙白直缀的男子阔步而入。 那人二十五六岁的模样,面容清俊,眼窝因为略略凹陷而显得格外的深邃幽黑——岂不正是先前拉着她手臂以免跌倒的那人? 老天垂怜! 她出门便是要寻他,怎地偏偏就遇到他。 莫不就是命中注定他就是她的救星,是她的恩人? 安平激动得双手抖个不停,身体也微微发颤,想开口,只苦于女子的羞涩不好随意招呼。 “有没有适合女子夏日穿用的布料?”薛梦梧摇着折扇随意地问,目光略过架子上参差摆放的布匹落在安平手边那块嫩粉色的布料上,“这个就不错。” 伙计笑道:“公子好眼力,这块布是姑娘的,公子想要那边还有。” “哦,失礼失礼,姑娘且请恕罪,”薛梦梧忙不迭道歉,又躬身作揖,待起身瞧见安平的相貌,眉头皱了皱,狐疑着问,“姑娘看着面善,好似哪里见过?” 安平屈膝福了福,“公子想必忘了,半年前我险些摔倒,幸得公子出手相扶又借手帕包裹物品。”从怀里掏出那方帕子,双手托着递过去,“多谢公子仗义相助,现物还原主。” 薛梦梧又认真思想片刻,恍然接过帕子,“不过举手之劳,没想到姑娘竟还记得……时隔半年竟能再遇到姑娘也真是巧。姑娘也是来买布?” 不过是家常闲话,可他凝望她的眼眸专注而认真。 安平骤然红了脸,低声道:“是,买些布匹做衫子。” “那正好,我正有事相求,我姨母家表妹要过六岁生辰,我原打算买些布料给她裁衣,不知哪种布匹合适,要买多少才够?”薛梦梧含笑问道,又伸手比划着,“约莫这般高,不胖不瘦。” 安平四下打量着,用心地推荐,“这一匹就极好,还有那匹水红色的,如果肤色白净,穿鹅黄柳绿也很好看。孩子小,估摸着两尺绰绰有余,若是不放心,两尺半也使得。” 薛梦梧毫不犹豫地让伙计按照两尺半的数目裁了布,会钞的时候问道:“姑娘的布给过银钱没有,我一并付了。” “不用,”安平连忙推拒,伙计已笑着回答,“布钱已经给了,就这些布头一百五十文尚未结清。” 薛梦梧掏出块碎银扔给他,“不用称了,只有多没有少的,你将姑娘的银钱还给她。” 伙计接了碎银,数出刚才付的七十文交给安平。 安平红着脸道:“这不行,怎么可以?” 薛梦梧笑道:“姑娘莫客气,你帮了我这么大忙,我无以为报权作谢礼吧。”边说边摇着折扇往外走。 安平愣一下,拿着布匹跟了出去,“公子且留步。” 薛梦梧站在树荫下,温文地笑,“姑娘有何吩咐?” “我,我,”安平支吾着,不知如何出口。 薛梦梧笑一笑,指着街对面那间小小的茶铺子,“大太阳底下站着怕晒得头晕,不如到铺子里,我请姑娘喝盏茶。” 白马巷子虽然出入大都是平民百姓或者是世家奴仆,规矩没那么重,但男女当街说话还是会惹出不少闲话。 安平看眼被炎阳晒得卷了边的枝叶,想一想,点点头,“好。” 进了铺子,薛梦梧要壶艾叶茶,又打发伙计买两碟点心,坐正身子,亲切地看向安平,“姑娘请讲,但凡我能做到绝不会推辞。” 安平沉默数息,抬头迎上薛梦梧的目光,“我听公子口音像是宁夏人士,不知公子几时回乡,能否带我同去?” 薛梦梧顿时愣住了。 他之所以来京都为的是刺探消息,并且找宁荟以及那只藏着地图的匣子,而今只零星知道些无关紧要之事,尚未建功立业,宁荟也没找到,怎可能徒劳而返? 况且他费尽心思使银子笼络住店铺伙计给他报信,是要说服安平从魏珞身边探听消息。 魏珞与李昌铭交好,跟蔡七也颇多往来,又身在军营,肯定知道的消息更为机密与准确。 要是能控制安平,岂不比蔡星竹要强上许多? 尤其安平的身份,她虽然生在万晋长在万晋,但不容否认她身上有瓦剌人的血脉,是苏哈木嫡亲的女儿。 就凭这一点,她也不会太难对付。 薛梦梧主意打定,语气更加温和,目光更加专注,“姑娘住在京都不好吗,为什么要往宁夏去,是不是遇到了为难之事,可否说出来,或者我能尽绵薄之力……” 第157章 酒醉 安平看着他清俊的面容, 听着他温和的话语,想起自己这两年的境遇, 眼圈慢慢红了。 幼年时,她虽然清苦却还算快乐,田家夫妇把她当亲闺女般看待,要不是飞来横祸, 她或者还生活在那个平静的小村落里。 可惜她命实在太苦, 先是养父母葬身地动中,然后义兄又去世,好容易跟随魏珞来了京都, 本以为会过上安稳日子,可魏珞轻视她, 杨妡漠视她, 府里的下人们孤立她。 何曾有人像薛梦梧这般耐心又温和地跟她说话,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 安平忽觉心酸,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顺着脸颊扑簌簌往下滚, 无声无息地落在她墨绿色的罗裙上。 “你……”薛梦梧手足无措地劝, “你先别哭, 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 我自会替你做主。”说着, 复将先前那方帕子掏出来,塞进安平手里,顺势握住了她的手。 感受到男人独有的力道, 安平一惊,本能地挣脱开,一边用帕子擦着眼角,一边抽抽嗒嗒地道:“……公子有所不知,我本也是宁夏人,因爹娘兄长均已故去,就托人辗转到京都来寻亲,可来了近两年却什么音讯都没打听到,不得不寄人篱下受人白眼。” 薛梦梧同情地叹道:“你家中既无亲人,就是回了宁夏又靠什么过活?” “我,”安平欲言又止,“我在那边活了十几年,宁夏不比京都,只要有手肯吃苦,总是能够活下去。公子想必不知,仰仗别人过活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薛梦梧再度握了她的手,沿着她的手背而上攥住了她的腕,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我明白,我也是这样过来的,只是我要进学科考,这一两年内没有回乡打算……不知你要寻找到的亲戚是什么人,相貌如何,我在京都有些日子了,兴许能相助一二。” 安平有些失望,可薛梦梧愿意帮她找人也是好心,便犹犹豫豫地道:“是个女子,娘家姓宁,应是三十六岁,模样跟我有七八分像。” 薛梦梧凝神认真地打量她一番,目光由温柔忽地变得炽热,声音也变得低沉暗哑,“也像你这般美吗?” 安平心头颤巍巍地跳了下。 这话什么意思? 他是觉得她好看吗? 安平本来对自己的容颜是相当有自信的,可见到杨妡之后,就变得不那么自信了,不管从姿色还是气度上,她都差了一大截。 可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公子却夸她长得美,还如此热切而执着地凝望着她。而他修长的手指,就握在她白皙的腕间。 许是因为常年握笔写字,他指腹有层薄薄的茧子,刮蹭着她的肌肤,不疼,却稍稍有些痒,又有些热,还有些酥。 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 安平顿觉脸颊热辣起来,而腕间被他抚摸的地方更像着了火似的,慢慢沁出了粉色,使得那一小截肌肤极是动人。 薛梦梧目光闪动,将另外一只手也覆上,心疼地说:“你寄住在别人家里,想必受了许多苦吧,只恨我与同窗合住多有不便,你且忍耐些时候,待我想法子接你出来……看你手都糙了,我倒是有一瓶极好的膏脂,明儿我带给你。” “不必麻烦公子,”安平羞红着脸拒绝。 “像你这般美貌的女儿家合该娇养着,每日只是弹弹琴写写字,一双手养得跟葱管似的白白嫩嫩,谁舍得这么糟践人?”薛梦梧叹几句,声音又低下来,“我不觉得麻烦,而且,正好有机会再见见你,跟你说会儿话,以解我……” 话说一半却又闭了口。 安平隐约猜出他的意思,只觉得一颗心既慌且乱,又欢喜又苦涩,挣扎片刻才道:“府里规矩大,我未必能够出门。” “不妨碍,我来想办法,你住在何处?” 安平低声说了秋声斋的位置,“……西边是文定伯府,东边是武定伯府,就只中间有条私巷,往来人不多,而且都是两府下人。” 薛梦梧朗声浅笑,“这可巧了,我一个远房表姑恰好是那魏将军的嫡母,魏将军即便再不通情理也要守着孝道。我这就去求姑母,总会让你日子好过些。” 安平不抱什么希望,她住在秋声斋快两年了,只见魏珺去探望过魏珞,其余魏家人都不曾出现。想必魏珞跟嫡母王氏关系不怎么好,可看着薛梦梧信心满满的样子,不由又有几分期待。 兴许王氏说话管用呢。 让她别被拘束得那么紧,能够自由地出入,即便不能借助薛梦梧之力回宁夏,她也可以自己打听车马行…… *** 瑞王府,玉照亭。 杨妡陪着杨姵说了一上午话,听了几支曲子,又打发船娘到湖里折了几支荷花,捞了两条肥鲤鱼。 现下终于消停了,大家围坐在石桌前用午饭。 不过四人,却上了十二道菜,四冷八热外加一盆炖到奶白色的鲤鱼汤。每道菜分量都不大,却是精致,用描了金边的白瓷碟盛着,有种低调的奢华。 看着面前的菜肴,想起秋声斋简单的饭食,杨妡唇角弯了弯,飞快地夹起一片桂花糯米藕,眯着眼睛道:“今儿有口福了,我要多吃点儿。” 刚说完,就见小径上,一个穿着青灰色衣衫的內侍匆匆过来。 及至走近,內侍弯腰行了礼,双手捧上一只酒壶,恭顺地笑着,“里面是宫里御酿的梨花白,味道清淡不上头,王爷吩咐奴婢伺候钱夫人、卢奶奶和五姑奶奶多喝几盅,助个兴。” 李昌铭竟然还惦记着送酒过来,给足了杨姵面子。 钱氏暗暗点下头,满脸笑容地道:“多谢王爷赐酒,我们这里可以自便,就不劳烦公公了。” 內侍道:“王爷有令,奴婢不好不从,钱夫人切莫推辞。”说着拎起酒壶,给钱氏斟了头一盅,又分别给卢氏和杨妡倒了满杯。 酒水澄透,刚一入盅,便溢出清冽的香气,虽淡却持久。 卢氏平常就是个好酒的,闻到香气便忍不住,当先尝了一口,赞道:“酸甜适宜,不亏是宫里的手艺,当真极好。” 杨姵苦着脸道:“我也想喝两盅。” 钱氏瞪她一眼,“多吃菜少惦记这些,往后有你喝的时候。” 杨妡吃吃地笑。 “幸灾乐祸,哼,以后你有了身子,我也照样馋你。”杨姵无可奈何地夹了一筷子鸡腿肉。 杨妡又笑,“我又不馋酒,没用。”端起酒盅浅浅地抿了下,故意大声道,“好喝,真好喝。” 钱氏见了好笑,嗔道:“你们两人,以前在一块总是和和乐乐的,这都嫁人了,反倒越活越小,开始斗嘴了。” “情分好才斗嘴,说说笑笑多热闹,”卢氏笑着再喝一口。 內侍知机地给她续上。 杨妡的目光就落在酒壶上。 酒壶看着是青花瓷,可上面又混着釉里红烧出的缠枝牡丹纹,色彩极为绚丽。 青花是用颜料描出花纹然后施透明釉,而釉里红则是釉下彩,两种工艺截然不同,怎可能烧到一起? 杨妡两世为人都不曾见过这种瓷器。 內侍见她注意酒壶,低声解释道:“这是青花釉里红,还是先帝早年让人烧制的,听说烧坏了近千只胚子就得了十几只可用的器具,花费实在太大就停了。现下宫里有一对海天云纹的窄口瓶,四只寒冬红梅的盘子,再就这只酒壶和两个酒盅。王爷开府时,圣上将酒壶和酒盅赏给了王爷。” 竟是废了上千只胚子才烧出来的,花费确实不小,也真是昂贵。 杨妡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內侍又殷勤地笑道:“这酒没后劲儿,不上头,五姑奶奶要是喜欢多喝几盅也无妨。”躬着身子把杨妡酒盅续满了。 杨妡点点头以示谢意,并没有喝。 卢氏却一盅盅喝得畅快,见杨妡只闷头吃菜,便笑:“五妹妹怎不喝酒?往常你也是能喝几盅的,这个比咱们府里自酿得还更清淡些。” 不知为何,杨妡觉得这酒有点不对劲儿,却说不上到底何处不对。因见卢氏问,便拿了杨姵当借口,“我这不是怕阿姵眼馋吗?” 杨姵笑道:“我只说说而已,难道还真馋成这样,你喝你的。”端了杨妡酒盅送到她唇边,“喏,我伺候你喝。” 杨妡不好拂她面子,又见钱氏等人都面无异色,便张嘴喝了小半盅。 酒入口,只觉得绵软滑腻,有丝丝甜,又略略酸,果真如卢氏所言,比杨府酿造的强上好几倍。 內侍笑着再度替她续满了杯。 外书房三楼的李昌铭放下千里眼,长长舒了口气,看着面前丰盛的菜肴突觉胃口大开,极快地用过饭,又吩咐內侍倒酒。 內侍垂手问道:“也是用梨花白吗?” 李昌铭摇摇头,“没滋没味的,就适合女人喝,倒一盅红曲酒。” 红曲酒色泽鲜红,在甜白瓷酒盅的映衬下更显艳丽。 李昌铭怔怔瞧一眼,喃喃道:“不知是你的红唇更动人还是这酒色更动人?”仰头一饮而尽,复拿起千里眼,朝着玉照亭望去。 亭子里也散了席,酒也喝了个干净,內侍捧着酒壶回去复命,丫鬟们则动作利落地撤下杯碟换上新鲜瓜果。 钱氏神色不变,言笑晏晏,卢氏薄有醉意,粉白的脸颊上浅浅染了些红色,目光却仍是清明。 唯有杨妡觉得脸颊就像着了火一般热辣滚烫,而身子软软乎乎的没有半点力气。 杨妡觉得不好。 一壶酒约莫八两,若是三人分,每人只饮二两七钱。可卢氏明显喝得多,差不多喝了半数,自己最多喝了一两半。 而自己平常的酒量,足可以喝上四两甚或五两。 是酒菜有问题? 可钱氏跟卢氏都是一样地喝酒吃菜,怎么不见异样,唯独她…… 杨妡默默盘算着,又觉脑子空空茫茫集中不了精神。 这下是真的不对劲了。 杨妡狠狠掐一下胳膊,疼痛使她有片刻的清醒,“伯母,饭吃了酒喝了,也该告辞了吧?阿珞今儿回府,我还得回去看看厨房的菜。” “再坐会儿,还早着呢,”杨姵不依,“现在正热的时候,等日头稍微落落,吃些点心再走。” 钱氏也劝,“日头这么毒,不急在这一时。” 此话不假,午后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可杨妡坚持不住,坐着坐着就想要躺倒,无奈之下只好道:“我许是醉了,头晕得很,去洗把脸清醒清醒。” 杨姵仔细瞧她两眼,见她腮边霞色的红晕笑道:“咦,就喝这一点点也能醉?枉你还嘲笑我一喝就醉。” 杨妡无心跟她斗嘴,有气无力地问:“哪里有更衣的地方?” “那边拐过去就是,”杨姵指着不远处树木掩映下的院舍,因见红莲正跟下人们在吃饭,便吩咐松枝,“你陪五妹妹更衣。” 这是便有个圆脸的丫鬟笑道:“还是我陪五姑奶奶过去,松枝姐姐留下伺候王妃。” 杨姵点点头,“也好,好生伺候着。” 圆脸丫鬟恭敬地应声“是”,伸手搀了杨妡胳膊…… 第158章 放纵 杨妡两腿酸软无力, 半依半靠地由丫鬟扶着,好在净房并不算远, 总算强撑着走了过去。 所谓净房实际是那座院落的偏厅,分了一明两暗三间屋子,明间搁置着妆台、镜子和铜盆等物,西边那间安了两个红漆马桶, 中间用屏风遮着, 东边摆放着木床桌椅,是女客用来更换衣裳之处。 杨妡先去了西间,刚撩开帘子要出来, 听到圆脸丫鬟低低的说话声,“这个东西真能哪个?完全看不出来啊。” “不知道, ”另一个声音陌生的丫鬟回答, “应该是有用,要不怎么会特特送了来。” 没头没脑的一段话。 杨妡脑子乱嗡嗡的根本没法思考,猛地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外面两个丫鬟吓了一跳, 很快回过神来, 一人端着铜盆一人捧着皂角走上前。 杨妡净过手, 绞了条棉布帕子当头罩在脸上。 冷水让她清醒了许多, 脸也不似方才那般热得发烫。 杨妡心头略松, 吩咐丫鬟换了盆水, 用力擦洗两遍,长长舒了口气。 圆脸丫鬟笑道:“五姑奶□□发乱了,我伺候你重新梳一梳?” 杨妡走到妆台前对着镜子一瞧, 果然鬓发散乱得不成样子,胸前的衣襟也湿了一小片,便道:“好。” 正好借着梳头的功夫,洇湿的衣襟兴许就干了,而她也能籍此歇息片刻。 圆脸丫鬟请杨妡坐下,极快地散了她的发髻,问道:“还是梳如意髻?” “嗯,跟先前一样。”杨妡低声回答。 “好,”圆脸丫鬟应着,拿了桃木梳一边给她梳头一边道,“五姑奶□□发真软,王妃头发就稍微硬些,但又黑又亮,跟绸缎似的。” 杨姵的头发确实好,而且密实,比杨妡的要多出一半。 杨妡笑笑没作声,只觉得丫鬟的动作特别慢特别柔,梳子一下下顺着她的头发,像是羽毛拂过心尖,颤巍巍的让人□□,而身体竟又开始热起来。 这种热不同于先前酒醉的那种外表的热,而是从五脏六腑往外散发的那种热,热得几乎让人受不住,恨不得解开衣衫凉快些。 “你做了什么手脚?”杨妡对着镜子里的圆脸丫鬟斥道,无意间发现镜子旁摆了只乌漆漆的香炉,里面插了根线香,正袅袅散着烟气,有甜腻的香味入鼻。看香灰,应该点燃的时候不长。 这香气……以前杏花楼的姑娘没少用。瑞王府,竟然也会用这种下三滥的东西? 可这物只是助兴,并没有这么大的功效,而且那两个丫鬟也在屋里,怎么她们就毫不见异样? 就像中午的酒水,明明三个人都喝了,她也不是喝得最多的人,偏偏就她醉酒。 杨妡百思不得其解,也根本无从集中精神思想,浑身上下就是燥热,无法纾解的燥热。她咬咬唇,抖着手抓起妆台上刚刚卸下的金簪猛地扎向手臂。 “别,”身后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有人一把扼住她的手,夺过金簪远远地扔了出去。 杨妡回头一瞧,那穿着玉带白道袍,腰间别着象牙骨折扇的不正是李昌铭? 而屋里的两个丫鬟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杨妡死死地盯住他,冷声问道:“堂堂王爷不惜使用那种不入流的手段骗我来此,不知是什么意思?” 她眼里蕴着冰,目光冷寒,可因着线香的缘故,又似燃了火,亮闪闪的两团燃在她明澈的眸子里。 被她这般盯着,李昌铭莫名有些心虚,上前一步灭了线香,这才淡淡开口,“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好奇,想亲自看看你到底是什么人?” “王爷若是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大可以去问阿姵。阿姵肯定会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杨妡再咬下唇,眼角瞥见适才绞湿的帕子,伸手够过来,用力擦了把脸。 李昌铭并不阻拦,却越发逼近她身前,勾起她的下巴,手指抚着她双唇,“可我很怀疑,杨家怎么养出阿姵那样的性子不奇怪,但怎可能养出你这么个尤物?看你这双眼,你这幅媚态,天生就是勾引人的。你会制擦身的膏脂,知道喝羊奶炖木瓜能丰胸,还敢在大庭广众下与阿珞勾勾搭搭……魏老夫人能教出你这样的孙女?”一边说,一边将手捂在她胸前,隔着衣服揉搓了两下。 杨妡扭过脸,沉默着不作声。 李昌铭一把将她的脸扳过来,续道:“阿姵天天五妹妹长五妹妹短,把你们的事儿说了个底儿掉,可她口中的你跟我看到的你根本是两个人。阿姵说你们不曾学过音律,可你明明会弹琴,而且技艺不差,否则你怎么会听出伶人弹错了两处。你说,我该不该觉得奇怪?” 杨妡突然有些明白。 是杨姵说得太多了。 任何一个人,不管是男是女,当他天天听到一个名字时,总会对那人产生好奇之心。杨姵坦坦荡荡的,又怎能想到李昌铭心里会产生歧念。 她早点提醒阿姵就好了。 可现在……再懊悔这些已经没用,能平安自他眼前脱身才最重要。 杨妡想一下,淡淡道:“这有什么奇怪,王爷不也一样,难道王爷在圣上面前和在阿姵面前表现得一模一样?或者,阿姵知道王爷会不择手段地把她亲妹妹骗到这里来?而且,这个妹妹的亲事还是王爷保得媒,所嫁之人还曾追随王爷征战西北,视王爷如知己,肯为了王爷不顾生死。” 想到魏珞,李昌铭有些犹豫,可手底下却不愿放松。 她的脸柔嫩紧致,肤色白里透红,像是成熟了的水蜜桃,又好像上好的羊脂玉。 脸尚且如此,身子不知又该是怎样的滑腻? 好容易把她诓骗过来,难道就这样放手? 李昌铭不甘心,垂首吻上杨妡的唇,杨妡张嘴便咬,李昌铭吃痛,用力箍住杨妡纤细柔软的腰肢,哑着声音问:“还真是野?在阿珞面前也这样野,还是有别的妖术把他迷得五迷三道?”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眼中光芒闪动,像是家猫逗弄着脚前的耗子,几分玩味几分笃定,显然是志在必得。 杨妡心头涌起浓浓的苦涩,这一辈子,她本打算好好地活着,与魏珞安安稳稳地相守到老,可平白无故地怎么就招惹到李昌铭了? 他不是就想看她如何放荡吗,那就让他看好了。 杨妡默一默,心一横,打定主意,脸上立时漾出媚色,娇着声音问:“王爷真想知道?” 她本就带着柔媚,如今更是妖冶,眸子里水波荡漾,直勾勾地诱惑着他。 李昌铭喉头动了动,咽下口口水,“说!” 杨妡启唇笑笑,眸光愈加妖娆,“没有别的,就是因为我豁得出去,把自己当成婊~子。”说着,两手解开衣衫系带,又飞快地解了中衣盘扣,将衣裳扔在地上,独留一件宝蓝色的肚兜。 嫩白如羊脂玉般的肌肤,衬着鲜亮如蓝宝石般的肚兜,明艳又耀目。她适才散开的长发尚未绾起,散乱在身后,有几缕垂在胸前,更添诱惑。 杨妡索性撩起裙子,单足踏在椅子上,嫩藕似的手臂轻轻戳着李昌铭胸口。她臂上有处红点,是适才金簪刺破的,只沁出一滴血珠,凝在伤口处。 李昌铭盯着暗红的血珠,耳边传来杨妡有意拖长的声音,“来呀,王爷,想不想要奴家?” 因为带了些鼻音,声音愈发地慵懒和放荡。 不知为何,李昌铭突然有些胆怯,往后退了一小步。 杨妡却不容他退,手臂勾住他脖颈,媚眼如丝,“王爷不是想知道奴家怎生勾引阿珞吗?为何不试试?春宵一刻值千金,时光苦短,再不来怕是阿姵要遣人来寻了……来嘛,王爷,求王爷疼疼奴家。” 她的眼她的唇她的双手,她半裸着的身体,以及踏在椅子上墨蓝色的绣鞋无一不挑逗着他,勾引着他。 可李昌铭却在她极致魅惑的眼眸里看到了狠绝与疯狂。 是不顾一切的狠,和置之死地的绝。 是这一刻能放荡不羁,下一刻便要灰飞烟灭的疯狂。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同时展露在她身上,奇异地和谐。 李昌铭沉默片刻,忽地抬手打落她挂在他肩头的臂,大步离开。 杨妡呆呆站了会儿,双腿一软瘫在地上,头埋进罗裙里,泪水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 “奶奶……”红莲自门外踉踉跄跄地跑进来,直扑到她跟前 “奶奶怎么了,可还好?” “我没事,”杨妡哽咽着,拿裙子抹一把眼泪,抬起头瞧见红莲脸上的红肿,问道:“你是怎么回事?” “我过来寻奶奶,外面两个內侍捆了我不让动弹。” 话刚说完,先前那个圆脸丫鬟和容长脸丫鬟走进来,一个去捡地上的衣裳,另一个则端着铜盆准备洗脸水。 “地上凉,我先伺候五姑奶奶穿了衣裳吧。”圆脸丫鬟笑盈盈地说,脸色平静得仿似没看到杨妡的泪水,也不曾有过李昌铭闯进来的事实。 “不用你!”红莲一把抢过她手里衣衫,将杨妡扶起来。 圆脸丫鬟丝毫不着闹,脸上仍是带着浅浅笑意,“那我伺候五姑奶奶梳头?” 红莲“哼”一声没搭理她,转身帮杨妡穿好衣裳,又替她梳了头,戴首饰时发现少了一支簪。 圆脸丫鬟识趣地将扔在远处的金簪捡过来,递给红莲。 杨妡盯着镜子里的她,冷声问道:“你在王妃身边伺候,叫什么名字?” 圆脸丫鬟恭敬地答:“回五姑奶奶,我叫柏叶,专管给王妃梳头……不过王爷有事也经常吩咐我。” 言外之意,她就是李昌铭安插在杨姵身边的眼线。 也不知道杨姵知不知情。 杨姵性子坦荡爽朗,又是全心全意仰慕着李昌铭,应该料想不到吧? 她要不要告诉她呢? 即便说出来,又有谁能替她做主? 李昌铭是王爷,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嫡亲弟弟,杨姵又怀了身孕,生下来就是继承王府的世子。 难不成杨姵会因此而跟李昌铭合离,还是她跟杨姵决裂? 杨府上下除了张氏能够支持她外,其余各人肯定会站在杨姵这边,甚至还会怀疑她是故意勾引李昌铭。 就连杨远桥,为了所谓的家族大局,也有可能劝她妥协。 今天的事情,她只能压下去,吃了这个哑巴亏。 杨妡重重吸口气,只觉得眼眶发酸,泪水好似又要涌出来一般。微闭了眼,任由红莲绞了清水帕子替她清洗,替她妆扮。 等睁开眼,眸底已是一片沉寂。 而镜子里的她又是先前那副温婉明媚的模样。 杨妡低低吩咐红莲,“你也洗把脸,回去的时候就说我有些累,歇息了一会儿所以才耽误到现在。” 红莲心有不甘地应了。 圆脸丫鬟道:“王妃适才打发人来瞧过,就是按五姑奶奶的话回了。” 杨妡冷笑一声,迈步出门。 日头仍是火辣辣地照着,路旁的树枝一动不动,就连知了也没了力气鸣叫,四处静悄悄的。 玉照亭也没有风,丫鬟们正摇着扇子给主子们扇风。 钱氏与杨姵挨在一处低低说着什么,卢氏手里抓把鱼食,正靠在栏杆旁逗弄鱼儿。 见杨妡走来,杨姵笑问:“是真醉了,怎么不多睡会儿?” “太热,哪里睡得着?”杨妡端起桌上半盏残茶一饮而尽。 卢氏接话道:“是热,这鱼也不上来吃食了,都在荷叶底下躲着。” 钱氏笑道:“近些日子冰价涨了许多,一车冰恨不得十两银子,还是很多人买不到……说起来还是秋声斋凉快,小风一阵一阵的,很舒服。” 提到秋声斋,杨妡就想起魏珞,胸口涩得难受,也不知该不该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他。 正犹豫着,又听钱氏道:“今年春天时候还好,可入了夏不但热雨水也少,老人们都说这样的天气是不祥之兆,怕会有灾荒。” 杨妡心头跳一跳,伯父杨远山去年就曾提起过西北可能会有大旱。 大旱之后,瓦剌人再度入侵,万晋军民死伤无数,而魏珞就死在那场战乱中。 同样的事情,这一世会不会再度发生? 杨妡忽然想起魏珞曾写信给镇远关陈平,让他修筑防御工事加强练兵,想必能够抵抗瓦剌大军,不必要非得魏珞带兵吧? 杨妡愈想愈不安,更是待不下去,望着钱氏道:“出来大半天了,阿姵怕是也累了。” “我没累,别拿我做幌子,”杨姵笑着反驳,“是不是还惦记着回家做饭?” 杨妡并不瞒着,大大方方地说:“是啊,阿珞半个月才回来一天,自然是做些他爱吃的东西。” 钱氏笑道:“就该这样,男人们在外头辛苦,女子要多体谅他们。这就回吧,灏哥儿在家里恐怕也要闹。” 杨姵见挽留不住,只好拉着脸道:“好吧,等天儿凉了你们再来看我。”回身唤了个小丫鬟,“去看看王爷在哪里,就说客人要走了。” 几人沿着树荫仍走回正房院,却不曾想李昌铭已经在了,就坐在厅堂正首的太师椅上,神情肃然冷厉。 见到杨姵,很快地掩去冷肃挂出个亲切的笑容。 杨姵乐呵呵地道:“原来王爷在屋里,娘和大嫂她们要回去了。” “怎么不多坐会儿?”李昌铭起身,对着钱氏笑笑,“唰”一下掀开八仙桌上一块云锦,底下托盘里盛了七八块玉佩 “都是之前皇兄赏的,我留着没用,岳母、嫂子还有五妹妹拿回去,送人也好自己戴也好,都是体面。” 宫里出来的东西,经过圣上的手,怎可能不体面? 钱氏客套番,挑了两块碧玉佩,卢氏选了一块羊脂玉一块岫岩玉,“这个意头好,回头给灏哥儿戴,沾沾王爷的福气。” 还剩下三块。 杨姵一并交给杨妡,“你都留着,等有了孩子每人一块。” 杨妡想一想,看向李昌铭,“我不要这玉佩,要是王爷肯割爱,能不能把中午的酒壶赏了我?还有御酿的梨花白,今儿阿珞回家,正好尝一尝。” 三个人吃一样的菜,喝一样的酒,没理由唯独她中招……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就不更了,明天更新 第159章 相见 话已出口, 钱氏等三人均愣了下。 杨妡素来知礼,便是在府里也不曾开口索要过东西, 何况这并非杨府而是头一次来做客的瑞王府。 钱氏打个哈哈,正想找话圆过去,李昌铭已侧头吩咐內侍,“把酒壶给五姑奶奶包起来……梨花白已经没了, 倒是有坛梅花酿, 味道稍浓些,男女都能喝。” 这后一句却是对杨妡说的。 杨妡微低着头,云淡风轻地道:“谢王爷赏!” 李昌铭比她高出许多, 低眉就可以瞧见她如墨般乌黑的青丝,发间插着金簪, 上面的石榴花有些歪。 是他扔在地上时撞歪的。 脑海里不经意地又出现她半裸着身子, 挑逗般勾着他脖颈的情形。 柔白细腻的肌肤,散发着淡淡幽香,眼角上挑, 蕴着波光潋滟, 一缕墨发咬在唇角, 要多诱惑又多诱惑。 可偏偏又是那般地狠绝, 以至于他竟不敢轻举妄为, 生怕一时冲动毁灭了两个人。 杨姵口中的她是乖巧的聪慧的, 而他之前以为她外表规矩内心却很不安分,所以才设下此局图个新鲜刺激。 她若是聪慧,就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她若是不安分, 理应也享受暗度陈仓的欢愉。 只要得了她的人,他有足够的手段拢住她的心,封住她的嘴。 没想到,她柔柔弱弱一伯府姑娘竟会……那样放浪那样地无所顾忌。 想必杨姵跟魏珞也不知道这样的她。 如果……如果当初在安国公府,他没有选定杨姵而是选了她呢? 李昌铭再扫一眼她弱柳般窈窕的身姿,明媚却带三分风流的眉眼,缓缓摇摇头。 清惠长公主不会选中她! 不多时,两个內侍急匆匆进来,先头的手里提了只雕海棠花的清漆匣子,后头那个则抱着酒坛子。 內侍弯着腰双手呈过匣子,李昌铭就着他的手打开盖子,里面不但有那只青花釉里红的酒壶,还有两只配套的酒杯,点点头,又合上了。 杨姵另外准备了其它回礼,一并吩咐下人们搬到了马车上。 李昌铭陪着杨姵一同将三人送到正房院外,往回走时,杨姵歉然地说:“阿妡并非贪财爱宝之人,吃饭时候她就盯着酒壶瞧,想必实在是喜欢……王爷不会见怪吧?” 李昌铭揽了她肩头, “我几时看重这些身外之物了,酒壶能得五妹妹喜欢也是它的造化……你忙了大半天累不累,中午吃饱了没有?” 杨姵仰头感激地笑道:“那么多好吃的,怎可能吃不饱?清炒茭白是王爷吩咐的,阿妡吃了许多,还有那道鱼肉丸子,娘一个劲儿夸好吃。” 菜式是她亲自决定的,都是挑了各人爱吃的菜做的,十二个菜已经绰绰有余,所以有些菜式就没有上。 没想到开席不久,厨房又格外加了两道。 李昌铭当然知道杨妡爱吃茭白。 赏灯那天,席间也上了这道菜,杨妡闷头吃了小半碟。这次,他见杨姵开出的菜式里没有这一道,特特地吩咐厨子另做了送过去。 可这缘由却不能告诉杨姵。 李昌铭便笑道:“你难得在家里宴客,又是娘家人,我自然要奉承着些。” 杨姵悄悄牵住他的手,悄声道:“王爷待我的好,我都记得。” 李昌铭怔一下,反手握住她的,攥一下很快松开,“加两道菜就是好?以后还有更好的时候,我看你能不能都记住……现下凉快些了,你躺着歇一会儿,要是怕热让下人打扇,别用冰看凉着。我另外有事。” 杨姵顺从地点点头,进了厅堂,回身又笑笑,“王爷也是,别贪凉。” *** 马车上,钱氏望着靠在车壁上眯了双眼打盹的杨妡,犹豫片刻,终于开口,“阿妡,你素日做事很有分寸,今儿怎么……酒壶再难得,回头让你伯父去淘弄,未必不能找到比这个好的,你这样……就怕王爷觉得咱们府里人贪心,恐怕带累阿姵。” 杨妡睁开眼坐正身子,淡淡地说:“我看王爷待阿姵极好,就是怪罪也只能怪罪到我头上。” 卢氏笑道:“是啊,以前老远看着觉得王爷高高在上,今儿近看,觉得王爷确实很看重四妹妹,去的时候迎,走的时候送,吃饭的时候给添菜,要不是把四妹妹放在心上,哪可能这么周到?” 钱氏仔细想想,李昌铭确实给足了她们面子,而且杨妡索要的时候,也并不见他恼怒,便也笑道:“这是他大度开阔之处,不过咱们也应该谨慎行事,别让人轻看了去。” 卢氏连声道是。 说着话,已经到了杨府门口。 钱氏先将杨妡送回去,又与卢氏一道走进角门,边走边低声嘱咐,“今天的事儿别跟你二婶娘说,往后你记着,凡是庄子里送来果蔬谷物,也往秋声斋那边送一份。” 卢氏迟疑着问:“娘的意思是?” 钱氏道:“五姑爷家无恒产底子薄,你五妹妹的嫁妆也不算丰厚,我估摸着手头不宽余……要不,怎么也不会张口要东西。” 卢氏沉默会儿,应了。 钱氏又叹一声,“这做亲还是得门当户对,要说五姑爷每月十两八两银子的俸禄,那种小户人家用起来绰绰有余,可咱家姑娘自小锦衣玉食的,嫁过去岂不受委屈?要我说,这门亲若不是王爷亲自保得媒,是万万不能应。” 卢氏笑一笑,“也说不上委屈,五姑爷对五妹妹挺上心,又有娘暗里帮衬着,听说四妹妹上次探病也送了不少东西,细算起来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杨妡完全料不到因为索要了酒壶,钱氏误以为她揭不开锅准备接济她。 她换过衣裳,就坐在大炕上抱着酒壶端量,左看看右瞧瞧,又揭开盖子看了看里面,除去比平常酒壶份量重一些外,完全瞧不出异样来。 看了约莫一刻钟,索性丢开手,往厨房去了。 不等走近就闻到浓郁的肉香,吴嫂子擦着满头的汗珠迎出来,“未正时候炖上的,有小半个时辰了,待会儿把骨头盛出来凉着,锅里的汤加把菜叶调个汤,牛肉也焖好了,等捣点蒜泥拌着吃。” 秋声斋上下都知道魏珞爱吃肉,所以每到他休沐这天,定是要准备好几道大油水的菜。 杨妡点点头,“既然都炖好了,吴嫂子回去歇着吧,这大热天守着灶台太受罪。等爷回来,我炒两个青菜就行。” 吴嫂子知道杨妡先前学过灶上伙计,便道声好,脱了围裙。 吴嫂子做事利索,不大的厨房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杨妡四下一打量,洗了把韭菜,切半张豆腐皮,又就着灶下的火蒸了两根紫茄子。看着天色还早,仍回了正房院,接着先前没绣完的帕子继续绣。 天气热,杨妡惦记着魏珞肯定天天汗不离身,所以用细棉布裁了好几条帕子留着擦汗。他在外头用的东西,用不着绣那些花儿朵儿的,杨妡便沿着帕子四周密密地绣上水草纹或者紫藤纹,这样既大方又雅致不怕别人拿错了。 一边绣一边想着他,满腹的情思尽数变成细密的针脚。 夏日天长,不等日落魏珞便进了家门。 杨妡隔着窗子瞧见他的身影,急匆匆下地穿鞋子,刚穿好,魏珞已风尘仆仆地站在她面前,“阿妡,我回来了。” 杨妡一言不发,猛地扑进他怀里,两手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腰。 他身上潮乎乎的,有股子汗味,不好闻却让她心安。 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感受到他健硕的胸膛,满腹的委屈忍不住地往上翻,眼眶又酸又涩,杨妡深吸口气,压下几欲喷出的泪意,愈加往他怀里缩了缩。 往常魏珞回来,杨妡也都是欢喜地抱着他,却不像今天这般紧,这般用力。 魏珞笑着拍拍她的肩,低声道:“浑身是汗,别熏着你,我先去洗洗。” “不,”杨妡闷声回答,双手仍是搂着他不放。 魏珞下巴扫着她顺滑的发,心里软成了一团,低了头贴着她的耳畔,柔声道:“你想我了?我也很想你,我的小乖乖。”手指在她脖颈处摩挲着,顿一下,又道:“一身的土一身的汗,我去洗洗,很快就回来抱着你,听话,嗯?” 杨妡微闭了双眼,将眸中泪意尽数收了,这才从他怀中抬起头,“你去吧,我往厨房看看。” 魏珞捧起她的脸,轻轻在她额头亲了下,抓起帕子大步走出门。 杨妡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刹时消失不见,磨磨蹭蹭地到厨房,用韭菜炒了豆腐皮,把茄子用酱油跟香油,再加点香葱拌了,再就着炖骨头的肉汤做了碗汤水。 刚把饭菜摆好,魏珞湿嗒嗒地走进来,肩宽腰细,两条腿又长又直,麦色的肌肤上滚动着水珠,臂膀上肌肉高高隆起,线条刚劲有力。 杨妡取下他肩头搭着的帕子,另外换了一块,轻轻地帮他擦背,擦到臂弯处,瞧见自己先前咬过的齿印只剩浅浅的一道,脑子忽地一热,又张嘴咬下去。 魏珞“嘶”一声,却站着没动,待她松了口,瞧着臂上深深一圈青紫,叹口气,“你也不嫌牙疼,我总是时时刻刻念着你,没一时忘得掉。” “我又不单让你记着我,”杨妡低头咬咬唇,很快抬起来,盯着他的眼眸,悄声问:“阿珞,我有事瞒着你,你会不会怪我气我?” 第160章 坦白 魏珞把她抱到炕沿坐好, 替她褪下鞋子笑道:“怎么会怪你,你瞒着肯定有你的道理。”说罢, 脚蹬着把自己的靴子也脱了,与杨妡分坐在炕桌两边。 杨妡扬声让红莲提了酒壶进来,“今儿跟伯母和大嫂去王府看望阿姵,王爷赏的竹叶青酒还有这把壶。” “王妃生病了?” “不是, 是有孕。”杨妡给魏珞斟满一盅酒, 给自己浅浅倒了少半盅,“阿姵不得出门,就让我们去瞧她。” “那是大喜事, 王爷还真有福气,刚成亲一年就有了儿子。”魏珞乐呵呵地喝口酒, 忽地发现了酒壶, 捧在手里仔细端详着,“这就是那个九转牡丹壶吧,这家伙估计是真高兴了, 连它都赏人。” 杨妡不解地问:“不就是烧制工艺难, 还有别的讲究吗?” “你瞧着, ”魏珞把茶壶里的茶往酒壶倒了些, 另取两只空茶盅来, 拎起酒壶往里倒。 一只里面倒的是酒, 另一只却是温热的茶水。 杨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分明是同一个壶倒出来的东西,为什么完全不一样? 魏珞看着杨妡吃惊的样子, 朗声笑道:“机关在这里,这不是有两个小孔,你堵住左边或者堵住右边,倒出来的东西就不同……来试试。” 杨妡凑到跟前仔细看,果然在壶口处有两个针眼般的小孔。 难怪内侍在倒酒的时候,总是一手执壶柄,另一手扶着壶口,她以为内侍是怕洒酒,不成想其中另有乾坤。 那么,她中午喝的酒肯定与钱氏跟卢氏不同了。 杨妡讥刺一笑,并没有心思去试。 魏珞兴致却颇高,喝完一盅赶紧又满上一盅,空口喝了三四盅,夹起一大块牛肉沾了蒜泥,赞道:“家里的饭就是好吃,在军营里清汤寡水的,半点滋味都没有。” 杨妡就喜欢看他吃饭,每次他吃得香甜,她也会跟着多吃半碗。 今儿也是,刚才还没什么食欲的,可瞧着他大快朵颐的样子,便也盛了半碗饭用汤泡了,就着蒸茄子吃。 一小盆骨头,杨妡只撕了点瘦肉吃,其余的尽数到了魏珞腹中,连带那碟酱牛肉都一点不剩。 杨妡笑着问道:“今儿有什么高兴的事儿,胃口这么好?” 魏珞咧着嘴道:“嗯,是好事,王爷吩咐军器局造的□□制成了,以往打仗用□□,骑马很不方便,□□可以绑在手背上,单手可以发射,威力丝毫不减……昨天送来一百把,今儿我试了一天,的确好用,我打算先带一百个人试试,等练熟之后成立几个□□营,以后跟瓦剌对战就能派上大用场。” 又是李昌铭! 杨妡无奈地叹口气,闷在心里的话犹豫了好几次始终没有出口。 如果说出来,魏珞定然是会连夜找到瑞王府去拼命,可李昌铭是王爷,他岂能占得了便宜,况且惊动了杨姵或者其他人,又会将杨府牵扯进来。 还是先前的顾虑,杨府没人会支持她,只会让张氏为难。 杨妡摇摇头,取了药膏对魏珞道:“把袜子脱了,我给你上药。” 魏珞应声好,脱下袜子又往净房里将脚洗过,才上炕,看着杨妡问道:“阿妡,你不开心吗?有什么愁事?” “没有,”杨妡低头避开他的眼睛,把药膏细细涂匀了,续道,“兴许是天热,热得让人心烦。” 魏珞不疑有他,提议道:“那咱们出去凉快会儿,顺道消消食。” 杨妡笑着道声好,吩咐红莲焚上艾草,跟在魏珞身后出了门。 正值月中,月亮的清辉铺洒在地面上,泛起银白的光芒。有风习习吹来,夹杂着林间夜鸟的咕咕声,葡萄的枝叶上藏了蛐蛐,“唧唧”地叫得正欢。 魏珞玩心顿起,踮着脚尖道:“我给你捉只蛐蛐玩。” 杨妡“噗嗤”一笑,“我又不是小孩子,谁想要这个玩儿?” 魏珞不说话,温柔地看着她。 俗话说“月下观君子,灯下赏美人”,月色下,魏珞的脸棱角分明,格外硬朗,微凹的眼窝里眸光又深又亮。 这人,何曾想去捉蛐蛐,不过是搏她一笑而已。 杨妡心动不已,踮起脚尖去吻他的唇,魏珞轻轻柔柔地覆上她的,低声道:“你是不是也想要个孩子,咱们先不急,等两年你满十七再说。” 杨妡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魏珞是错以为她不开心是因为杨姵有孕。 这都是哪跟哪儿? 他俩的心思怎么总是合不到一起去呢? 可听魏珞这般说,还是有些感动,悄悄地寻过他的手,将自己的手塞进他掌心,“你既不急,我有什么可急的?我只是……你推我荡秋千。”说着跑到秋千架下,一屁股坐在木板上。 魏珞笑着跟过去,“当心,抓稳绳子,我开始摇了。”轻轻推她一把,抓住绳子摇起来。 杨妡不满足,嚷道:“高点儿,再高点儿。” 魏珞用力摇两把,杨妡高高地荡了出去,飘动的裙裾像是起舞的蝴蝶,在夜风里翻飞。 高高地荡起,飞快地落下。 杨妡兴奋地尖叫不停,魏珞却莫名地有些担心,抓着绳子让秋千停了下来。 杨妡站起身,盯着他双眸问道:“阿珞,若是我松开手,你会接住我的,是不是?” *** 月上中天,月色如水。 魏珞已经熟睡,杨妡却毫无睡意。 她记得清楚,前世也是这样一个月光亮得惊人的夜晚,薛梦梧把她抱到窗前榻上,褪了她的衣衫,引领着她从女孩变成了女人。 头一夜尚能克制些,往后就放开了。 薛梦梧是个中老手,而她受过多年训练,在房事上百般肆意,就像今天在李昌铭面前一般,放浪无羁。 以前不知何为“羞耻”,现在想起来几乎无地自容。 有着如此不堪的过去,又是顶着另一个人的名头,她怎配得上魏珞的真情厚爱? 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杨妡擦把泪,转过头瞧魏珞。 他裸着胸膛,只穿件薄绸亵裤借着月光隐约可以看到,亵裤里那一处高高的耸起。 临睡前,她推说身体不适,魏珞半点没有勉强,将她搂在臂弯里睡了。 他是火性的人,每次回来都跟馋极了的恶狼似的,恨不能将她拆骨入腹,今天因着她一句话就忍下了。岂知他那处却是不肯忍,即便睡梦里都高昂地扬着,宣泄他的不满。 杨妡心头酸软不已,悄悄褪下短衫,脱了肚兜,低低呼唤,“阿珞”。 魏珞甚是警醒,翻身欲起,杨妡覆过去,咬上他的唇,“阿珞,你要我吧。” 她身子俯着,胸前那处便格外柔软而丰盈,魏珞张手握住,这才发现她已经寸缕不挂。 清幽的月光透过轻薄的绡纱照在她身上,她肌肤晶莹亮泽,摸上去滑腻柔软薄带凉意,可眸子里却似燃着熊熊烈火,让他情不自禁地灼热起来。 汗一层未消一层又出,几乎汇成涓涓细流顺着魏珞健硕的胸膛往下滴。 而杨妡便是那汗的来源。 她眸子里燃着火,身体也似着了火,紧紧地缠绕着他,让他发痴让他癫狂。 魏珞从不曾见过这样的她,直到终于平息,俯身吻她的唇,却尝到满嘴的苦涩。 这分明不是汗。 魏珞大惊,捧着她的脸问:“阿妡,怎么了,是不是我弄痛你了?” “没有,不是,”杨妡深吸口气,拂开他垂散下来的发,迎向他的目光,“阿珞,我……我其实并不是杨家五姑娘,我跟你一样,也是活过两世的人。” 几年前魏珞就猜想到了,杨妡还曾因此冲他发过脾气。当年他好奇,现在却完全不在乎,便伸手掩住她的唇,“我不要知道这些,我只知道你是我三聘六礼娶回来的妻。” “阿珞,”杨妡哽一哽,将他的手拨开,“可是我想说……我不是大家闺秀,也不是小家碧玉,我前世是杏花楼的娼~妓,是陪着客人饮酒作乐的婊~子。” “不是的,阿妡,”魏珞扯过薄毯搭在她身上,张臂将她整个儿拢在怀里,“别说了,我不管你前世是什么,迎来送往也罢,作奸犯科也罢,即便你曾杀过人下过牢狱,这都是从前,这一世,你就是我的妻。” “可是别人知道了会笑话你,会轻视你……你休了我吧。” “净胡说,”魏珞亲吻着她的额头,“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就是猜出来咱们也不承认,别说休妻的话,你答应过要伺候我到老,要看着子孙满堂,给重孙子娶媳妇。” 杨妡泪如雨下。 魏珞下床往净房里绞了帕子,给她擦擦脸,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怎么突然想起这些,是不是在瑞王府受了委屈?发生了什么事儿?” 杨妡猛然打了个激灵,到底说还是不说…… 第161章 心意 日上三竿, 魏珞微侧了身子爱怜地看着臂弯里酣睡的杨妡——莹白的肌肤,水润的双唇, 雕翎般浓密的睫毛轻轻覆着,遮住了那双柔媚的眼眸。 安睡中的她,纯真稚气,不复昨晚的热情似火。 想起夜里, 魏珞抿抿唇, 想俯身亲吻她,又怕惊扰到她,只痴痴地望着。 往事却似走马灯般一幕幕闪现在面前。 初见时, 她穿着粉嫩的衣衫,清丽娇艳如桃花仙子, 纵然因身量矮小被杨府其他姑娘挡住了半个身子, 可他仍是一眼就瞧见了她; 后来,在萃英园旁边,她衣衫不整惊慌地靠在墙角干呕, 望见他的时候, 眸子里满是警惕与无助; 再后来, 在灯市附近的客栈里, 她蜷缩在床头, 神情惊惧, 眼里燃着愤怒的火焰。 幸得她是重生之人,才能从魏剑啸手下脱身,否则……寻常养在深闺的少女岂会懂得那些龌龊之事, 又岂能安然避开? 魏珞晃晃神,蓦地醒悟到自己许久没有想起前世的情形了。 那道清清冷冷不染半点尘埃的女子,总是孤单地站在廊下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发呆,不等他靠近就惊慌失措地躲回内室里。 可她却会在夜半时分与那个叫青枝的丫头在净房里嬉闹。 他痛苦又绝望。 这一世,杨妡会撒娇会发怒,会勾着他的脖颈将口中的芝麻糖度给他,问,“甜不甜?” 也会红着脸牵了他的手,软软糯糯地说,“我喜欢你,愿意嫁给你”; 更会细细喘着气,修长的腿盘在他腰间,咬着唇娇娇哀求,“阿珞,你快点儿。” 想起这些,魏珞终于忍不住,拨开她腮边乱发,轻轻吻上去,从额角到鼻头,又到红唇,最后贴近她耳畔,柔声道:“阿妡,阿妡。” 杨妡不耐烦地“嗯”一声,侧转身又沉沉睡去。 昨夜,她哭着问,会不会嫌弃她,会不会抛下她,他答不会,她不肯信,纠缠着他非得让他再要一次。 等完全歇下来,已近四更。 正是嗜睡的年纪,三番两次地折腾,肯定是累坏了。 魏珞低笑声,不再扰她,轻手轻脚下了床,细心地掩好帐帘。 门外艳阳高照,桂花树的枝叶无精打采地垂着一动不动,显然又是个大热天。 今年夏天热得也太反常了,不知西北那边怎么样。 昨夜杨妡说,在瑞王府听钱氏说起天气异常会引起灾害,她记得前世西北大旱之后发生过战事,而魏珞就是死在那次战争中。 她无法派遣心中的恐惧,不想这一世再度怀有遗憾,所以才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魏珞能了解她的感受。 上一世,情况虽然危急,却并非一线生机都没有,他不过是生无可恋才决然赴死。 这一世,有她陪着,他怎可能舍下这幸福的小日子? 假如圣上跟前世一样会派他带兵,他定然遵旨,但绝不会以身犯险。 魏珞默默地叹口气,正要离开,忽听桂花树上知了“吱吱”地叫起来,高亢而单调。 红莲怕惊扰杨妡睡觉,正要寻竹竿去赶。魏珞止住她,俯身捡起几粒石子扣在手里,侧耳听一下,手一扬,聒噪声顿止。 红莲惊讶地瞧了瞧地上三只死知了,恭声问:“早饭已经妥当了,爷现在要用吗?” 魏珞压低声音,“我往后头去,等奶奶醒了叫我。” 言外之意,是要等杨妡醒了一起吃。 红莲笑着点头,蹑手蹑脚进屋,见杨妡仍睡得安详,出门寻了蓝菖吩咐道:“跟吴嫂子说,早饭不必留了,先把午饭备起来,奶奶怕是还得睡会儿。” 杨妡直到临近晌午才睁开眼,习惯性地往旁边看了看,魏珞自然早就不在了,枕头仍是凹陷着,是脑袋压过的痕迹。 魏珞不在最好。 杨妡长长地舒口气,伸手将枕头拍平。 经过昨夜,她实在不知如何面对魏珞。虽然他口口声声说不在乎,说陪伴她,可床笫之间说的话能尽然相信吗? 有多少男人在床上甜言蜜语,可提上裤子就翻脸不认账。 也就是因为有这种顾虑,在话语几欲脱口的瞬间,她瞒了下李昌铭算计她的事情。 她自认站得直行得正,可别人会怎么想,兴许会觉得她被富贵迷了眼,勾引李昌铭。 尤其她前世还是那种身份。 杨妡呆坐片刻,下床去寻衣裙。 红莲听到动静走进来,边伺候杨妡穿衣裳边道:“爷一早起来没吃早饭就往后边去了,说等奶奶醒了叫他。” 杨妡瞧着外头大太阳,“嗯”一声,“什么时辰了,看着天色不早了吧?” 红莲笑道:“差一刻午时,先头我已让吴嫂子准备午饭,这会儿兴许已经好了。” “不用去叫爷,待会儿我过去找他。”杨妡说着,到净房里洗过脸,简单地梳了个圆髻,便往外走。 刚掀开帘子就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气,闷且热,几乎让人窒息。 杨妡缩了缩,还是迈步出去,在墙边小水塘里折了枝荷叶顶在头上。 后面空地上,魏珞赤着上身,只穿条玄色长裤,手里张一只乌漆漆的长弓,正朝着松林间瞄准,余光瞥见杨妡,立刻收了弓,大踏步地走到她面前。 因着天热,他身上沁出密密麻麻的细汗,原本麦色的肌肤更加黑了些,衬着满嘴的牙齿却愈发白。 “阿妡,什么时候醒的?”魏珞替她正一下头顶的荷叶,顺势攥了她的手,笑着问道:“肚子饿不饿?” 他的笑容就好似天上的日头,让她的身子顿时热起来。 杨妡微微笑道:“刚起身,没觉得饿。你呢?” 魏珞爽快地答:“我倒有点饿,不过平常也时不时饿肚子,习惯了。” 在军营里杨妡管不到,可在家里,万没有让魏珞饿肚子的道理,杨妡笑着开口,“我这就让人摆饭,等爷擦把身子也该好了。” 正要回房,魏珞拉住她的手不放,“阿妡,你帮我洗。”牵了她到井边,熟练地将水桶放下去,手一摆,吊上半桶井水,从旁边辘轳架上取下只去了瓤的葫芦瓢,塞进杨妡手中,“冲一下就成。” 杨妡舀了半瓢水,从他肩头浇下来,有水珠溅到她手背上,凉却很舒服。 半桶水浇完,魏珞展臂从旁边树枝上勾下帕子搭在肩上,仍是携着杨妡的手往回走。 炎阳高照,两人的身影格外矮小,黑黑的汇成一团,就在脚底下,分不清哪是她的哪是他的。 杨妡低着头,默默地瞧着那团黑影,心渐渐安定下来。 吃过午饭,魏珞小憩片刻,寻块巴掌大小的紫檀木,坐在炕桌前聚精会神地刻。 以前他刻刀不离身,几乎有空就在刻东西,成亲之后不知道是忙碌还是没有心思,竟是一次也没拿出来过。 杨妡看了好奇,凑上前问道:“你刻什么东西?” 魏珞笑笑,“大雁。” 先前不是刻过好几只了,怎么又刻这个? 杨妡虽纳罕,但瞧他全神贯注的样子,便没打扰,取出没完工的针线活儿继续做。 杨妡对着窗口,魏珞对着炕桌,两人谁都没出声,屋子里却莫名地有着温馨的气氛。 等到日影西移,天色渐暗,杨妡收了针线笸箩,魏珞也终于抬起头,将手里的物件递给杨妡,“差不多成形了,等我下次回来再修修,然后上色涂漆。” 果然是大雁。 不是一只,而是一对,脖颈勾着脖颈,翅膀依着翅膀,亲亲热热地偎在一起。底座下,刻着八个字,“相知相守,矢志不渝”。 他一笔字写得极差,难得的刻出来却不难看,反倒多了些棱角,粗犷而狂放。 前夜闹得太甚,这晚魏珞便不容杨妡放纵,箍了她的手脚在自己怀里,低低说起爵位,“希望不大,前面两朝帝王许下不少爵位,如今很多人家正经事儿不干,就靠着每年的俸禄和赐田的出息过活。朝廷不打算白养着这些人,正想由头黜爵。而且我也不是魏家嫡支嫡长,就算魏璟不行,前头还有个魏玹,不能长幼不分嫡庶不明。” 杨妡答道:“不成就不成,咱们眼下的日子就极好。” 没有爵位,她就不用应付许多不相干的人,见到李昌铭的机会也会少很多。以后,她决计不会再到瑞王府去,便是在杨家,只要李昌铭在,她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至于杨姵,她时不时写几封信便好。 过不了许久就是中秋节,然后重阳节,再就是春节,杨姵总有得忙,等孩子出生,她就更顾不上别人了。 杨妡主意打定,偎在魏珞怀里睡了个安心觉。 第二天恋恋不舍地送走魏珞,正取出块细棉布打算给魏珞坐几双耐磨的袜子,岂料承影进来禀报,说魏府里王氏来了。 杨妡颇为惊讶,她成亲这许久,王氏一次都不曾来过,无缘无故地上门,也不知因为何事。 尽管魏珞是除了族谱离开魏家的,从礼法上讲,眼下跟王氏半点关系都没有。但从道义上讲,王氏毕竟是魏剑声明媒正娶的太太,是魏珞的嫡母,杨妡不可能避而不见。 因此,杨妡片刻不敢耽误,穿上鞋子迎了出去。 王氏站在院子门口,穿件湖水绿的衫子,底下是颜色极淡的丁香色罗裙,身形婀娜肌肤净白,看着跟青菱岁数差不多,根本不像四十多岁的妇人。 杨妡屈膝行个礼,笑道:“大热的天,二太太跑过来一趟,不知有什么事儿?” 王氏不等说话,先自红了眼圈…… 第162章 法事   杨妡百思不得其解, 她足有两三年没见过王氏了,素日无怨近来无仇,王氏做出这般模样是什么意思?   总不会突然良心发现, 觉得愧对庶子而惭愧地哭吧?   杨妡不怕动不动撕掳头发的市井女子,更不怕这种梨花带雨的扭捏妇人, 早在前世,这些招数就是她玩过的了。   故而装成呆愣的样子地站在门口,冷眼瞧着王氏如何收场。   红莲却有些无措,不管怎么说王氏算是长辈,传出去对声名有碍, 怕是会背上个不孝的名头,便低声劝道:“日头毒辣,二太太先进屋凉快凉快。”与王氏的丫头绿儿一左一右搀扶了她进屋。   屋里摆着冰盆,又因避着日光,比外头凉快许多。   杨妡吩咐红莲将井水湃过的桃杏等瓜果呈上来, 客气地让王氏,“二太太先吃些东西。”   王氏松开掩着唇角的帕子,在眼角拭拭,而后长长地叹息声。   声音婉转悠长,蕴着无穷愁绪。   帕子是月白色素绢, 她的指甲却染成雪青色,纤纤素手被绢帕衬着,非常好看。   杨妡不得不承认,王氏这套唱念做打的工夫其实是极为赏心悦目的, 可配上她的年纪来看,未免让人浑身发麻。   王氏叹了叹,见杨妡并未接茬询问她因何叹气,便捧起茶盅浅浅抿两口,“阿珞不在家吗?”   杨妡鄙夷一番,难不成她到现在都不知道魏珞当什么差事,可面上仍是带着笑,“二太太来得不巧,昨儿他休沐,要等下一次还得半个月。”   “竟然这样?”王氏一副吃惊的样子,“才成亲没几个月就两地分着?”上下打量着杨妡,脸上浮起浓浓的怜悯,“阿珞也是,竟真舍得你……想当初,我跟阿珞父亲刚成亲的时候,原本是要升迁他到另一处卫所任职,可新婚燕尔哪里分得开,他便推却了。没多久,我就生了你大哥阿玹。如今想想,那段时日也真是快活,身边有个男人陪着……也真难为你能守得住。”   杨妡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氏这是什么意思,是想让自己红杏出墙?   即便魏珞不是她亲生的孩子,也用不着撺掇她给魏珞戴绿帽子吧?   王氏看出杨妡的惊讶,浅浅笑道:“你这孩子想哪里去了?我是说,你也不多四处走动走动,我是孀居之人不便外出,你竟也不去瞧瞧我?”   杨妡实在不愿跟她多费口舌,遂直截了当地问:“我家里事情多,哪里抽得出工夫到外头去,二太太顶着大日头来,不知有何事?”   王氏笑容掩去又换上愁苦的模样,低声道:“过两天就是阿珞父亲的忌日,我近些日子总是睡不好,翻来覆去梦见阿珞父亲斥责我没能照料好旧宅,也没能让他有个孙儿……我便想问阿珞,宁夏那边是不是出了事儿,再有中元节不是快到了,寻个日子到庙里念几卷经文好生做场法事。”   杨妡记得,以前王氏就曾借着祖屋的由头来打听过,也不知宁夏那处破宅子有什么好的,值得她一而再地惦记着。至于做法事,上面还有个魏玹,魏玹是长子,且是嫡出,难道他不能拿个主意?   杨妡腹诽着,神情也显出不耐,淡淡地说:“二太太且请放心,阿珞回来我定然告诉他。法事的事儿,等二太太定下在哪间寺庙,从哪天开始就让人过来知会一声,该出的银子我们一分都不少出,阿珞若有空肯定也会过去祭拜一番。”   王氏柔弱无助地看着她,“你是不是记恨我,可我有什么办法,那府里是毛老夫人和魏伯爷把持着,先前阿珞被除族,后来你们成亲,也是老夫人拦阻着不让过来,我一个妇道人家哪能不低头?要是你公爹还在,我们也就留在宁夏不回来了,何苦在这里仰人鼻息,吃饭穿衣都得看人眼色。”越说越觉得委屈,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般,悄无声息地往下落,肩头一耸一耸的,真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要说王氏不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杨妡还真不敢相信。   谁家好好的姑娘,会自己修炼成这副矫揉造作的样子?   可如果真是风尘里的,魏剑声会明媒正娶?   杨妡想不明白也不愿费脑子想,等王氏终于哭完,便端起茶盅。   红莲送客回来,低声道:“二太太出门时遇到了平姑娘,说了好一阵子话。”   杨妡问道:“说什么了?”   “问平姑娘姓甚名谁,从哪里来的,是什么人,又夸平姑娘长得好看,请她哪天到魏府玩。反正杂七杂八说半天,也不嫌天热。我在树荫边站着都热出一身汗。”   杨妡“嗯”一声,没再多问,寻了笔墨过来,又铺开一张宣纸。   红莲见状,忙提着袖口研好一池墨。   杨妡提笔给魏珞写了封信,将王氏来访之事说了说,打发泰阿送过去。   等到杨妡歇晌醒来,泰阿已经在院子门口等着回话,“爷说二太太倘或再来,奶奶想见就见见,不想见就不必理会。平姑娘且由着她去,若是要出门也不用拦着,爷另有布置。”   杨妡点点头,打发了泰阿下去。   过得五六天,王氏竟然又来了,这次倒没有动不动地掏帕子拭眼角,脸上却仍是笼了层愁云般,柔柔弱弱地说:“中元节临近,护国寺的僧人不得空,秦夫人说广济寺跟府里有点交情,所以就定了广济寺,从初九到十一,连做三天法事,院子也安排好了,阿玹两口子初八就住过去,我初九一早走,你可跟我一道。”   杨妡对魏剑声半点印象都没有,可想起魏珞以前提及他颇为敬重,便道:“二太太先行去吧,不用管我,我问问爷的意思,若是去的话,我另行雇车。”   王氏没多啰嗦,迈着细碎的步子,风吹弱柳般袅袅娜娜地走了。   杨妡少不得又打发泰阿给魏珞送信。   魏珞回道,他要一定去进香跪拜,让杨妡随意,若是想去就让泰阿到车马行雇车,包有会随车护送。   听魏珞这般说,杨妡立马吩咐红莲收拾行李。   给魏剑声做法事是次要的,正好给方元大师和原主小姑娘上炷香,而且还能跟魏珞相处两天。   一举数得。   红莲先前去过广济寺好几次,知道那里铺盖器皿还算干净,便没带褥子,就只带了两条铺床的单子和杨妡夜里盖的薄毯子。   其余茶壶茶盅以及换洗衣裳却不能省,林林总总也装了一只大箱笼。   安平听说要出门,兴冲冲地过来道:“奶奶去广济寺,我也想跟着。”既不曾行礼问候,也没有征询意见,就这么理直气壮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愿。   杨妡淡淡地道:“去也行,可得守规矩,在寺里不比家中,怎样行事都由得了你。而且少不得有别家的家眷在,别让爷没面子。”   安平不以为然地撇下嘴,“知道了。”   杨妡看着那张跟自己前世极为神似的面容,说不出心底是何感觉,无奈地叹口气,“你收拾东西去吧。”   一晃就是七月初九。   因怕路上热,车马行大清早就把马车赶到秋声斋门口等着了。两辆很普通的黑漆平顶马车,前一辆杨妡带着红莲及蓝蒲,后一辆坐着安平与蓝菖,并那只大箱笼和丫鬟们的包裹。   泰阿与包有骑马在车旁跟随。   约莫巳正时分,马车到了广济寺。   魏珞穿一身玄色衣衫静静地站在寺门口老槐树的树荫下,也不知等了多久,见到马车来,大踏步走近。   杨妡透过车窗看到他,唇角弯一弯,撩起车帘,伸出手,“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刚到,”魏珞简短地回答,展臂将她抱下车,又牵过她的手往寺里走。   刚进山门就看到大殿门前悬挂的白幡,再走几步僧人单调而冗长的诵经声低低传来。   知客僧低声介绍道:“法事在卯初就开始了,每日诵七次经,每次都是不同的经卷,以庇佑逝者魂灵,此时正值第三场,施主请随我来。”   诵经的场所在偏殿,殿里燃着四十九支蜡烛,有四十九个僧人盘膝而坐,魏玹浑身缟素跪在最前面。   见魏珞两人进来,魏玹往旁边让了让,又指着帐幕后面,“母亲在里头。”   杨妡撩开帐幕进去,果见王氏与魏玹的妻子彭氏一左一右跪着,另有两个丫鬟陪跪在旁边。   王氏并不像魏玹那般浑身缟素,而是穿了件湖水蓝的衫子,浑身上下除了银质发簪外,再无别的饰物。   相比往常,更觉俏丽。   杨妡没多言语,挨着彭氏跪下了。   约莫半刻钟,外面想起沉闷的铃声,诵读声戛然而止,这场诵经结束了。   彭氏捶捶后腰正要起身,见王氏仍姿态端庄地跪着,急忙又敛眉跪正。   杨妡兀自站起来,走到外面对魏珞道:“我去静业堂看看。”   “少等会儿,”魏珞掂起三炷香,就着旁边蜡烛点了,插到香炉里,恭敬地拜了三拜,才又道:“我与你一起。”   静业堂院里那株老松树已经连根拔掉了,另栽了一株小松树,不过儿臂粗,三尺多高。树旁的石桌石椅仍在,与小松树比起来,显得格外粗大笨重。   墙边的杂草清理得干干净净,又新置了十余竿一人高的翠竹,旁边有一小片菜地,种着韭菜萝卜。   整个院子不复前次的衰败枯落,而是呈现出勃勃生机。   杨妡弯起唇角笑了笑,踏进殿中,进门就瞧见空净坐在窗前不知在写着什么,神情很是专注。   窗户洞开,阳光铺射进来,明亮的光束上汇集着无数飞尘,有苍蝇在他面前飞来飞去。   空净定力十足,直到写完一页纸,才挥手将苍蝇赶开去。   杨妡轻咳声。   空净抬头瞧见杨妡,目光顿时亮了亮。   杨妡笑道:“我来瞧瞧大师,你近来可好?”   空净点点头,哑声道:“很好。”伸手点燃三支香交给杨妡,“你倒是有心。”   杨妡有些惭愧,“那边我公爹在做法事。”   如果不是两便,她也不会专程来给方元大师上香。   空净似乎看出她的想法,淡淡道:“能有这份心就好,那些时常来进香的也未必真是感念大师。”   杨妡走到香案前,拜了三拜将香插好,无意间瞧见旁边摞着一沓《往生咒》。那字体何其熟悉,前世她不止一次看到那笔秀媚的柳体字,更是用了很大心思临摹了个十成十。   这应当是薛梦梧送来的吧,他经常来广济寺?   杨妡还在思量,魏珞也瞧见那摞经文,眸子顿时眯了眯——如果他没有记错,成亲那天,杨妡给他看的那本册子,字体跟这个一般无二……     第163章 上钩      “好字!谁这么有心送来的?”魏珞抓起一本随意翻了几页, 赞道。   空净答道:“是位姓薛的公子,今儿一早送来的,说在大师这里供奉几日后, 分发给善信。”   姓薛的?   薛梦梧!   魏珞立时记起杨妡曾对他表现出格外的关注,有一次, 也便是在这静业堂门口,杨妡还呆呆地盯着人看了好久。   心里蓦地涌起股说不出的滋味,搓了搓后槽牙,凉凉地说:“小师傅能不能给我一本,我回去研读一下。”   杨妡瞧出魏珞的不对劲, 已猜到七八分,嗔他一眼道:“经书都是分发给那些买不起书的穷苦人,爷理当多捐些香油钱才对,还跟穷人争抢。”   眸光流转间,娇俏灵动, 唇边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分明是看透了他的心思。   空净点头,“五姑娘……魏奶奶言之有理。”   魏珞低低“哼”一声,攥杨妡的腕走出静业堂,却不是去做法事的偏殿, 而是寻到个偏僻之处,松开了她。   杨妡委屈地举着手,“爷手劲太大,都捏红了。”   魏珞垂眸瞧一眼, 又“哼”一声,一手托起她的下巴,一手箍住她的头,劈头盖脸地亲了下去。   起初还带着气,生硬地啃咬着她,很快就变得轻柔,舌尖抵在她齿间,汲取着她的甘甜与馨香,缠绵而温存。   等到终于分开,杨妡浑身瘫软得几乎站不住,半依在魏珞肩头,娇娇地问:“爷是什么意思,一会儿恼一会儿气的?”   她眸中氤氲着情~欲,又映了蓝天绿树,水波潋滟。发髻因他的揉搓而有些散乱,看上去慵懒妖媚。   魏珞深吸口气,“没意思。”   杨妡“吃吃”笑,手指点在他胸口,一下一下轻轻戳着,“爷想知道什么,尽可以问。”   “我,”魏珞迟疑下,“刚才没转过弯儿,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我没想知道什么。”   杨妡“嗯”一声,俯在魏珞肩头,“爷抱抱我吧。”   魏珞既然不问,她自不会多说,现下魏珞心里梗着刺,假以时日总会拔掉,可她说得越多越详细,那刺就会越长越大,会变成柱子也未可知。   前世发生的事,她没法掌控也抹杀不掉,以后唯有真心实意地陪着魏珞。   魏珞并非爱钻牛角尖之人,别扭这些时候已经释怀,展臂将杨妡搂在怀里,低低地说:“待会儿的法事你就别去了,回屋歇着也好,四处转转散散心也好,记得带上红莲她们,免得被不相干的人冲撞了。”   说是不相干的人,不就指薛梦梧吗?   杨妡点头应着,“我不往别处去,倒是想去后殿看看长明灯,顺道续点香油钱。”   魏珞道声好,仍是牵了她的手,穿过林间小径到了大殿的后殿。   飘飘忽忽的灯光中,杨妡很容易地找到自己供奉的两盏,指了给魏珞看,“这盏是杏花楼的杏娘,不管如何,前世里是她供养我长大,点上十年长明灯算是回报。这盏是真正的五姑娘,方元大师说她另有造化与福分,我顶着她的名头,占了她的爹娘也占了她的夫君,别的做不了,也只能供一盏灯替她祈福。”   魏珞默默地盯着灯看了会,躬身拜了三拜,再起身,眸中一片温柔,“大师说的是,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这一世是你我两人的缘分。”   不是杨五姑娘,也不是薛梦梧!   此时的薛梦梧正与安平走在后山小路上。   时近正午,日头正毒,前来进香的香客要么已经回家要么就在知客堂歇息,后山上几乎不见人影走动。   薛梦梧四下打量番,引着钻进树林里。   沿着林间小径走不多远,终于见到一块稍微平坦的大石,薛梦梧笑一笑,掏出帕子铺在石上,“姑娘一路车马劳顿,许是累了吧?”   安平见薛梦梧这般体贴心里一喜,可瞧周遭无人,又有些恐慌,局促地道:“适才已经歇息过了,并不累……公子有话请讲。”   薛梦梧似是看出她的心思,温和地说:“姑娘请放心,我并无恶意,只是觉得此处清静且凉爽,免得姑娘晒得头晕。”顿一顿,等安平坐下,自己在旁边也坐了,低低叹一声,“不瞒姑娘,自从上次与姑娘分开,我这心里……总是牵肠挂肚不得安生,唯恐姑娘回府之后受了责难,幸好我表姑去亲眼瞧过,我才放了心。”   安平听他说得恳切,面上浮起感动,“有劳公子牵挂,魏大哥家中规矩是严苛,但并没有喊打喊杀的,我最多吃些冷言冷语,也算不得什么。”   “那就好,寄人篱下免不了受气,只恨我竟无能为力,”叹过,薛梦梧从怀里掏出只匣子,打开,取出只红玛瑙手镯,“前两天跟同窗寻摸着买几方好砚台,刚巧见到这个,觉得正适合姑娘佩戴。”   那玛瑙光滑透亮,内里有淡淡云丝,非常漂亮。   安平见了心喜,却不敢收,推辞道:“这太贵重了。”   “没多少银子,我不过觉得色泽好,”薛梦梧抓过安平的手给她套上去,“你若是不要,难道我一个大男人还得戴这个?”   安平“噗嗤”一笑,见红玛瑙衬着自己手腕确实更加白嫩,又见薛梦梧坚持要送,遂半推半就地收了。   薛梦梧唇角微翘,不迭声地夸赞,“果然是好马配好鞍,以姑娘的相貌正应该戴些鲜亮的首饰才不辜负这好颜色。”   “公子过奖,我只是寻常姿色罢了,怎能……”话音未落,瞧见薛梦梧凝望自己的眼神。   那眼眸中,多少惊艳多少怜惜,满满当当全是她的身影,再无其它。   如此清俊文雅的人物,也会为自己的相貌痴迷?   安平几乎无法承受他这般深情的眸光,慢慢低下头。   薛梦梧却不容她躲,伸手托起她下巴,依旧情深款款地望着她,“平儿,你真美,美得让我心碎。”   声音低沉暗哑,有种蛊惑人的力量。   一边说一边俯了身子,轻轻贴上她的唇。   安平颤抖下, “别,不行。”   “平儿,”薛梦梧眸中流露出挣扎着的痛苦,“你可知道我朝思暮想有多苦,自从知道你要来此处,我夜夜不能成眠,睁开眼是你的身影,合上眼还是你的身影。”   两人离得近,他温热的气息直扑在她面前,在她鼻端,躲也无处躲。   全然陌生的男子的气息,像是火,灼得安平面红耳赤,心跳如擂鼓,推着他胸膛的手渐渐软了下来。   薛梦梧再次吻下来,温柔地舔舐着描摹着她的唇,一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身,另一手却顺着腰身往上,停在那高耸之处。   安平心慌意乱,想挣扎反而被他箍得更紧,而胸前的衣襟已被他撩开,中衣扣子也开了两个,有股酸软酥麻的感觉蔓延开来。   像是羽毛在脚底拂过,又似花瓣飘落在心头,让她手脚发软,生不出半点反抗之力。   薛梦梧谙熟女子身体,更谙熟女子心思,才用出两三分手段,已让安平娇喘不已,两手不但不推拒,反而抓紧薛梦梧的衣衫,切切哀求,“公子怜我。”   薛梦梧只是不应,待到安平真正神魂颠倒才撩开衣襟,将她抵在石上,毫不留情地压下去,释放了自己。   突如其来的疼痛顿时让安平清醒过来,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我已是公子的人,以后只能仰仗公子了。”   “那是自然,可眼下我住处不方便,你还得在魏府住些时日,等一切妥当,我定会带你回宁夏,亲亲热热地过日子。” 薛梦梧温柔地吻去她的泪水,手再度伸进她半解的衣衫里,抚摸着,揉捏着。   安平初破身尚有些惊恐,可经不住薛梦梧的撩拨和温声劝解,也渐渐放开来,全心感受着他带给她的颤栗与欢愉。   梅开二度之后终于风停雨歇。   安平坐在薛梦梧膝头既有些委屈又觉得欢喜,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娇声道:“我之所以想回宁夏是因京都已无可留恋,现在有了公子,待在哪里都是一样。只不过,我平常不得自由,若是想念公子,当如何是好?”   薛梦梧轻揽着她的细腰,温柔地说:“你既是我的人,我肯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不说吃香喝辣穿金戴银,至少得置办一处大宅院,再买三五十下人供你使唤。”   安平低笑,“要哪些人做什么,有十余人足够。”   “我的妻自然要给她最好的,”薛梦梧亲亲她娇嫩的脸颊,又叹道:“只可惜我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还得指望平儿助我一臂之力。”   “我一个女流之辈,能做什么?”安平疑惑地问。   薛梦梧贴近她耳畔,低声道:“多跟魏珞套套近乎,探听些军营的消息,要是能拿到往来公文更好。”   安平“腾”地坐直身子,惊讶地望着他:“公子?”   薛梦梧温文一笑,“平儿,莫非你还不知自己的身世……”     第164章 求助   安平张大眼眸, 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我的公主,”薛梦梧安抚般拍拍她的脸颊,“你也知道是不是?你本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金枝玉叶, 是被人捧着供着的公主,只可惜你娘一念之差, 让你受了如此多苦楚……八年前大王偶尔得知外头有个女儿,想方设法打听你的下落,先是听说你在宁夏,便派我去宁夏找,可惜我挪着步子几乎把宁夏翻了个遍, 又听说你有可能在京都,于是我冒着被人识破的危险又到了京都……”   说着紧紧将安平搂在怀里,声音也哽咽起来。   安平狐疑地问:“那你是谁?”   薛梦梧低低道:“我本姓孟,是苏哈木大王手下谋士,受大王委托……幸不负使命, 终于找到你……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早点找到你,你何至于在别人屋檐下谋生活。”   “那,咱们立刻回瓦剌好不好?”安平被他感动,也簌簌落了泪, 抱住他抽泣着道,“早早离开这个地方,我一天也不想待下去了。”   薛梦梧抬起头,宠溺般点着她的脑门, “傻平儿,哪里有说的那么容易?你虽是大王的女儿,合该认祖归宗,但你娘毕竟是万晋人,又是偷了大王财物逃走的,即便大王不说,其余公主王爷也会心有芥蒂。可如果我们立了大功回去,谁还敢小看你?就算大王把金山银山捧在你面前,别人也不敢有半点不满。再有,瓦剌到底是寒苦之地,物产不若中原丰盛,要是能南下至秦晋之地,瓦剌的日子岂不好过得多?如果再拿下京都,收服万晋,以后魏珞和那个杨五以及万晋朝所有轻视过你的人,都要跪在你面前,恳求你的施舍。”   这一番异想天开痴人说梦的话,无异于空中画大饼,若是杨妡听了定会笑掉大牙,可安平不知是被蛊惑了,还是太想出人头地过锦衣玉食的生活了,丝毫不加怀疑。   腮旁泪痕渐渐干了,绽发出动人的光彩,热切地问:“那一家人都躲着我,根本不容我靠前,我该怎么做,而且我得了消息怎么交给你。魏大哥知道我的身份,他要是告发我呢?”   “这个无需担心,他不敢。要是告发你,他自己也得担着私自窝藏外族人的罪名……只是要赢得他和杨五的信任,还需要下点功夫,不过你这么聪明能干,肯定行的。你看王氏,十几岁上嫁给魏剑声,同床共枕了十几年,魏剑声死也不知道枕边人是瓦剌细作。”   安平讶异地问:“二太太也是瓦剌人?”   “她是中原人,”薛梦梧揽了她的腰肢低声道,“不过她出生在瓦剌,现如今爹娘兄姊都在瓦剌住着。她六七岁上开始受训,十七岁时送到宁夏,也是她聪明很快攀上了魏剑声。你若是有不明白之处,可以去找她商议。她全家都在大王眼皮子底下,又当细作当了二十年,生不出二心来。”   安平连连点头,“我知道了。”   薛梦梧笑着安慰她,“不用担心,一切有我,实在有要紧事情,就到白马巷子找那个布料铺子的伙计,最近我没少在他身上使银子,他会给我捎信儿。”   “好,”安平应着,忽听腹中轰鸣如雷声,顿时红了脸。   “饿了?是我的错,该带些点心来吃才好……我也饿得很。”   说是饿,却不放安平走,而是低了头啃咬她的唇,“傻平儿,我的小心肝,你身上这么香,又这么甜,真想一口把你吞进肚子里,到哪儿都带着。”   又说:“咱们瓦剌女子都是爽利大方,喜欢就是喜欢,哪里像中原女子扭扭捏捏的,明明心里想得狠,面上还羞羞答答地说不行,要多无趣有多无趣。”   一边拿言语撩拨,一边掀开她裙子,将手伸了进去。   这一次却不是在石头上,而是将衫子铺在地上,薛梦梧结结实实地将她吃了个干净。   如此行径,安平不觉羞耻,反是自得,觉得自己终还是美貌动人,所以才让薛梦梧贪恋不已,难舍难分。   等到两人终于从树林里出来,日影已经西移,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晕染得绚丽多姿五彩斑斓。   薛梦梧不便留在寺中过夜,寻个空子跟王氏说了句,“成了”,翩然下山。   而安平看着手里精致的香囊,眼底的春~色久久不能散去。   香囊是宝蓝色锦缎底子,绣着一枝红梅,花瓣用金线勾边,被阳光照着闪闪发光。   临分别时,薛梦梧含情脉脉地望着她,将香囊系在她裙角,说:“平儿,我万分不舍得离开,也极希望你能生个咱俩的孩子,只是时机未到,你我又不曾过了明路,不能毁了你的声誉。香囊是我贴身之物,读书写字时能够提神,你戴着它便如同我在你身边……里面有麝香樟脑,可以避子。最迟一两年之内,我定会带你回瓦剌,风风光光地迎娶你,为了将来,眼下你暂且受点委屈。”   安平甜蜜地长叹一声,将香囊贴在了面颊上,鼻端顿时充斥着甜腻的浓香。   俨然就是薛梦梧身上的味道。   她已年满十九,正是思春的年纪,夜深人静时不免会臆想未来夫君的样子,会好奇男女如何敦伦恩爱,现在终于得偿所愿。   难怪魏珞与杨五恨不得时时腻在一处,却原来男欢女爱竟是这般美好。   两人赤诚相待,男人慢慢地进入,那种缠绵厮磨的感觉……哪怕立时死了也值得。   只恨不能日日相守。   可薛梦梧说得对,现在大事未定,来日方长。   法事进行了三日,杨妡在广济寺留宿两夜。   虽然碍于寺中清律不能与魏珞同室居住,可魏珞得空就陪她在寺中散步,较之平常半个月才见一面实在好太多。   尤其寺里清幽,每当晨钟暮鼓时,僧人们会汇聚一起诵经,声音悠长旷远,让人心平气和,仿若新生。   闲暇时,杨妡到静业堂帮忙空净整理方元大师生前批注的经文以及心得感受。本来她是用来打发时间的,渐渐地却入了迷,从中窥到不少佛法真理。   临别时,杨妡央求空净,“等你汇集成册,能不能送给我一份?”   空净神色平静地看她两眼,“这是寺内弟子研习所用,不适合俗世中人阅读,魏奶奶红尘未断……”   “算了,算了,”魏珞听着心惊,生怕杨妡被撺掇着就此皈依佛门,忙打断空净的话,“我们回去读心经或是金刚经也是一样。”拉起杨妡就走。   没几日就是中元节,恰值魏珞休沐,便带杨妡去了护国寺庙会。   以前他们也曾来过,可成亲后却是头一遭,而且这次没带下人跟随,就只他两个,越发地没有拘束。   两人先吃小食,再逛摊位。   买东西是女子天性,杨妡也不例外,看到新奇好玩的就忍不住拿起来看看,魏珞耐心地陪在旁边丝毫不着恼,凡杨妡挑中的,就付了银钱拎在手里。   好在杨妡眼光颇佳,能入得了眼的不多,这才免于魏珞左一提右一提的窘迫。   两人说说笑笑,甚是相得。   眼看着又到了一家摊位前,这家摊子却是特别,出售的都是北地或者胡人物品,有狼牙穿成的手链、驮骨磨成的佛珠、羊毛织成的地毯,还有各式银质的项圈花冠等物。   杨妡正细细挑选,忽觉衣襟被扯动,回头看,魏珞朝她努努嘴。   不远处,蔡星竹正隔着人群朝她招手。   既然遇到,总不能不理,杨妡笑着冲她点点头,本以为就这样算了,岂知蔡星竹却带着两个丫鬟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摆明了有话要跟她说。   庙会上行人摩肩擦踵川流不息并非说话之地,魏珞四下一打量,见拐弯处卖凉茶的老汉那里还算清静,便带着杨妡过去,对老汉道:“我们想借你这几把椅子说会话,这二两银子是给你的补偿,不能白耽误你的生意。”   老汉见他长得人高马大一脸凶相,又思忖着现在已经过了饭点,喝凉茶的人不多,遂乐呵呵地接了银子, “爷尽管坐,正好小老儿打个盹儿。”扯着腰间的巾子将木头桌子并几根条凳擦过一遍,识趣地坐到一旁眯起了眼。   魏珞也没打算掺和,一条长凳坐在外侧,隔开了往来行人。   蔡星竹坐定,瞧瞧魏珞,压低声音,“老远看着像你……没想到你过得挺好的,气色不错。”   这话说得,难不成她以为杨妡是跳进火坑里了。   杨腹诽着,淡淡道:“还行,你呢,也挺好吧?”话出口,下意识地看了看蔡星竹,顿时吓了一跳。   这段日子不见,她憔悴了许多,脸色暗沉不说,眼底也泛着青紫,明明才十七八岁,看着就好像二十好几岁似的。   蔡星竹察觉她的惊讶,自嘲道:“你也看出来了,我这像好的样子吗?”   杨妡问道:“气色不太好,生病了?”   “嗯,还病得不轻。”蔡星竹大咧咧地答。   “那你瞧过太医没有?”   “没用,我这病是心病!”蔡星竹戳戳自己胸口,“我这里藏着心事,吃饭饭不香,睡觉觉不香,好几个月了……有时候恨不得拿刀杀了他,或者拿刀捅死我自己,也省得受这般折磨。可我下不了手,我看到他就心软,就忍不住欢喜。”   这个他,应该就是薛梦梧吧。   杨妡骤然想起有年上元节,薛梦梧做了丫鬟打扮与蔡星竹在客栈里厮混。   薛梦梧有这本事,能让女子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就如前世的自己。   杨妡咬咬唇,不愿再听,冷不防蔡星竹一把扼住她的腕,“阿妡,你帮帮我……”     第165章 询问   杨妡愕然。   怎么帮?   她又能做什么?   蔡星竹很快反应过来, 松开她的手,抱怨道:“也指望不上你……正月时,我提过好几回去看你, 你总是不应。”   杨妡笑道:“我病了足足半个月,哪里能见得人?接着养病养了一个月, 等能出门的时候都三月了。”   蔡星竹点点头,“我知道的。听说阿姵有了身子?”   杨姵满三个月,李昌铭便将喜讯公布了出去,一时成为朝中大事,许多官员往瑞王府排队送礼, 那些跟李昌铭扯不上关系的就把贺礼送到杨府,着实让钱氏忙碌了好几天。   蔡星竹能够知道并不奇怪。   杨妡便道:“刚三个月,阿姵有福气,成亲一年就怀上。”   蔡星竹幽幽道:“我姐姐也有了,比阿姵还早几个月, 冬月里的产期……你呢,有没有动静?”   “看着就知道没有,”杨妡抚着小肚子笑,“阿梅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儿子。可恨她竟然瞒着我,我前两天才知道。”   薛梦梧是蔡星梅看上的, 蔡星竹从中插一杠子,两人还曾因此起过争执。蔡星梅记恨她也是正常。   可蔡星梅现在有了身孕,想必要安心过日子了。蔡星竹本性不坏,何必被薛梦梧拖累着?   杨妡瞧瞧蔡星竹, 犹豫着问道:“你的亲事怎么样了,说定了人家不曾?”   “别问这些无趣的事,”蔡星竹一下子翻了脸,“我不想嫁人也不打算嫁人,又得伺候男人又得伺候公婆,哪有做姑娘清闲?能自在且自在着。”   杨妡默一默,起身笑道:“是我多嘴惹你动怒,正好我还有事,就不陪你聊了。”   蔡星竹叹口气,“我不是有意对你,我……唉,算了,你去吧。”   杨妡正要离开,却瞧见蔡星竹两眼突然迸发出闪亮的光彩,完全不是刚才哀愁幽怨的模样。   顺着她的目光瞧去,一抹鸦青色的身影正挤过人群朝这边走来,那模样,正是她前世见过无数次的。   魏珞也瞧见那人,上前牵过杨妡的手大步离开。   过完中元节,天气终于不像盛夏那边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除去正午赤阳难耐外,早晚已开始凉爽下来。   杨妡先前答应过空净,再抄五十本《金刚经》分发出去,这几天只要空闲下来就到西次间的书房抄经。   这日正要抄经,安平求见,手里捧一本《心经》,“……广济寺的师傅送的,说天天诵读能得福佑,可里头的字我很多不认识,能不能跟奶奶学学?”   边说边走到书案前,看着旁边摞着的字纸,艳羡地叹:“奶奶这字写得真好!”   杨妡冷眼瞧着她的步态,又扫一眼她面貌,皱了皱眉。   去广济寺那天,安平走路还是闺阁女子的步伐,才刚半个月的工夫,走路姿势就变了,而且颇有些胸高眉宽。   安平最近就没有外出,只到广济寺那天,不知道到哪里野了好几个时辰。   难不成就是那天?   又想起蔡星竹时喜时忧的神情,杨妡暗暗叹口气,淡然道:“我许了空净师傅抄经不得空闲,蓝蒲最近也读心经,你随着她念两遍,该认的字也就会了。”   安平明显有些失望,转瞬又笑着问:“那我能不能跟奶奶学写字?”   “你还是先认了字再说,我的字算不上好,而且也不得闲。”杨妡毫不通融地回绝了她。   “那我帮奶奶研墨?”   杨妡扯扯唇角,“我抄经时候不喜被人打扰。”   安平咬咬唇,一扭身,赌气般走了。   杨妡透过洞开的窗扇看到她婀娜的身姿,低低叹口气,从笔筒里挑出一支笔,蘸了水润开,再蘸墨,凝神抄起经书。   时断时续地,直到九月中,杨妡才抄完这五十本经书,趁魏珞休沐之时打发他送到广济寺。   魏珞高兴地去了,回来时候却满脸不高兴。   杨妡正觉诧异,就见魏珞将包经书的蓝布包裹朝炕桌上一扔,“空净让你帮他过一眼,看有没有错漏之处。”   包裹没系紧,露出里面厚厚一摞字纸。   原来是因为这个!   杨妡忙把包裹收起来,凑到魏珞跟前赔笑道:“左右我也没事,就当打发时间呗,空净不是说我红尘未断没有佛缘吗,你还真怕我皈依佛门?”   魏珞凉凉地盯她片刻,忽然将她压在身下,笑着亲吻她脸颊,“谅你也不敢……空净说,大师生前曾仔细地批算过你的命格,活到百岁是别指望了,但是至少能到八十八,生五个子女。”   “真的假的?”杨妡听着高兴,却又有所怀疑,这么重要的事情空净怎么不当面告诉她?   魏珞挑眉,“当然是真的。你总不能白替他辛苦……开始他还念叨着天机不可泄露,后来被我逼问出来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能活得八十八岁真的是高寿。   杨妡抿了嘴儿笑,就听魏珞在旁边扳着手指头数算,“十七岁开始生,两年生一个,生到二十七,三十七开始当祖母抱孙子……”   杨妡实在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哪里有这样的?一个一个连着生?”   “有什么不可以?”魏珞目光深幽地瞧着她,“我身体好得很,没问题。”   杨妡嗔他一眼,下了炕,自去往净房里洗漱。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晚就梦见自己怀里抱着个白胖胖的婴孩,身后跟着四五个粉雕玉琢的小童追着她喊“娘”。   杨妡乐得哈哈笑,及至醒来腮边还带着笑意,而枕边却没了魏珞。   伸手摸一摸,床单是凉的,分明已经离开了好一阵子。   红莲听到动静进来,笑吟吟地道:“二太太生了,昨儿亥正三刻发动的,寅初时分生的,是个六斤的胖小子。”   杨妡又喜又急,“那边几时来的人,怎么不叫醒我?”   红莲道:“昨儿半夜晨耕来报的信,爷见奶奶睡得香就自个过去了,卯初回来吃了点东西就走了,吩咐不让叫奶奶。”   因着空净的话,杨妡心里高兴,夜里纵容着魏珞很是肆意了两回,累得筋疲力尽,竟连有人来都不知道。   瞧瞧更漏,才刚辰初,杨府那边忙碌了一整夜,现下肯定都在歇息,倒不如临晌午时再过去。   又想起之前张氏说兴许是个女儿,没想到还是个儿子,可见郎中诊脉也有不真切的时候,只不知方元大师说得那番话会有几分真假。   笑一会儿,思量一会儿,又翻腾妆盒找金锞子。   洗三的东西都是要给稳婆带走的,用不着太昂贵,但这是给张氏做面子,绝对不能小气。   那几只八分的金锞子是过年时候杨姵给她的,有笔锭如意的,有八宝联春,有岁岁平安的,都是好意头,而且宫里的手艺,自比外面的精致。   杨妡挑了对岁岁平安的,用荷包盛着放在旁边。   无独有偶,洗三那天,杨姵也用了一对差不多样式的金锞子。   钱氏打趣道:“你们俩是不是商量好了的?”   杨姵乐呵呵地说:“哪里用商量,我和阿妡心有灵犀。”   自从上次在瑞王府见过,杨妡足有三个多月没见杨姵了。   杨姵已是第五个月,肚子开始鼓起来,但并不臃肿,又因保养得好,面色较之前白了些,呈现出健康的红润。   杨妡放下心来,瞅着四周没人,问道:“太医看过是儿子还是女儿?”   杨姵压低声音,笑答:“先后请了三个太医都说像儿子,但是也都吃不准,王爷没让往外宣扬。”顿一下,又嗔道,“我天天在府里快闷死了,本来想下帖子给你,王爷怕我劳累拦着没让,你这个没良心的,就不知道去看看我?”   杨妡笑道:“拦着你是对的,家里宴客,虽然有下人张罗,可你也免不了跟着费神,王爷是为你好。”   “我知道,就是随口这么说说,”杨姵脸上显出羞涩的光彩,俯在杨妡耳边道,“这几个月,王爷还是依着往常的例,三天歇在李侧妃那里,三天歇在王侧妃那里,其余时间都是在正房院。中秋节,皇后娘娘说她见了几个品貌俱佳的世家姑娘,准备再给王爷指个侧妃,王爷连打听没打听一口回绝了。”   按编制,李昌铭还可以有一个能上玉牒的侧妃,接受也无可厚非。但眼下杨姵正怀着身孕,李昌铭本就不该在这个关头惹她气苦吧?   可杨姵还觉得像是受了他大恩似的。   杨妡想一想,笑道:“王爷待你好,你也要待王爷好,不过他再娶也是早晚的事儿,你若实在心里难受,就当着他的面儿哭一场闹一场也使得。”   杨姵开口道:“我娘和彭姑姑都提点过我,身为王妃要大度宽和,让王爷多开枝散叶……我明白这个理儿。可是阿妡,只有你了解我的感受。”   杨妡握着她的手,安慰般摇了摇。   女子若真心爱慕着男人,只会期盼独占男人的关心和宠爱,谁愿意跟其他人分享?   就好比,现在如果有人张罗着给魏珞纳妾,她会立刻翻脸不认人。   两人正低低说着悄悄话,就见松枝笑着走近,“王爷刚打发人来问王妃几时回府?”   杨妡讶异道:“你不留饭?”   杨姵摇摇头,笑道:“王爷拘得紧,不让用外头的东西……我这便回去了,你得空去看我吧。”   杨妡含含混混地应着,陪杨姵进屋跟魏氏与张氏告别,与钱氏等人一道将她送出二房院。   刚出门就看到个颀长的身影,穿件玉带白绘着亭台楼阁的直缀。那亭台的轮廓是用金线绣成,在日光照射下熠熠生辉,气派而富贵。   杨妡本以为李昌铭会是在二门外等着,没想到竟然进了二门,忙屈膝福了福,“见过王爷。”   李昌铭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才慢慢移开,淡淡地“嗯”一声,朝着门外相送的人群微微颔首,扶了杨姵右臂,扬长而去。   便有宾客奉承钱氏,“王爷竟然亲自扶着王妃,王妃真有福气。”   钱氏爽朗地笑道:“王妃一副大大咧咧的脾气,也幸亏王爷能容她。”   杨妡瞧着逐渐消失在远处的身影,弯了眉眼——阿姵那么好,再好的东西她都值得。   洗三过后,天气骤然冷下来,待到满月时,京都已经开始落雪了。雪一场接着一场,前一场残雪未化,第二场的雪又飘落下来。路面上总是泥泞不堪。   夏天的时候有多热,这个冬天便有多冷,反常得厉害。   杨峼得知张氏又生了个儿子之后曾写信回来,说过年时带着齐楚母女回京都。可冬月又写信说文登受灾,他没法脱身只得作罢。   进了腊月门杨妡就开始忙活往各家送年节礼,添置过年所用食物器皿等,直到过小年才安生下来。   魏珞也忙,去年休沐时,他除了往杨府或者瑞王府之外几乎都留在秋声斋守着杨妡,今年却恨不得天天早出晚归,有时候直到快宵禁了才进门,隔三差五身上还带着脂粉的香气。   杨妡觉得奇怪,这天趁着魏珞在家,便温声问道:“爷最近忙什么呢?”   第166章 匣子   魏珞犹豫片刻, 展臂箍住杨妡腰身,让她坐在自己腿上,贴近她耳畔低声解释道:“宁夏、甘肃还有陕西都上折子说受灾严重, 我估计着瓦剌那边只会更严重,这几天让包有盯紧了薛梦梧, 发现不少蛛丝马迹。”   事关朝政,杨妡不便细问,却嘟着嘴抱怨,“那也不必满身的脂粉味儿。”   魏珞亲昵地用鼻子蹭蹭她的发髻,“姓薛的小子整天就往馆子里钻, 少不得也跟进去……不过我可没有动手动脚。”   “真的?”杨妡斜睨着他,伸手勾住他脖子,“没动手动脚,那你动眼看了不曾?”   魏珞点点她鼻尖,笑道:“都是庸脂俗粉, 没一个能入眼……这干醋你也吃?”   “嗯,”杨妡老实地点点头,“不管庸俗也好,高雅也罢,总之其他女子你都不能看, 也不许搭理她们。”   “你呀你,”魏珞揽过她肩头,慢慢拢进怀里,“净胡思乱想, 我好不容易才娶了你,就算天底下另有个跟你一般无二的,我也不会多看一眼。”   杨妡猛地想起安平来,她与前世的自己可不就长得一般无二?   也不知今生的杏花楼,是否还有个叫宁馨的人?   遂开口问道:“你去过杏花楼没有,可见过里面的老鸨,是不是叫杏娘?”   “去过两次,老鸨是不是叫杏娘我不太清楚,没特意打听。”   杨妡再问:“那她长得什么样子?”   魏珞稍思量,满脸厌恶地说:“冗长脸儿,擦了厚厚一层粉,看着很白,眼梢吊着,嘴不大,涂着血红的胭脂,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没有筋骨似的。”   那就不是杏娘。   杏娘是冗长脸,但她肤色是真的白净,并非用脂粉抹出来的。事实上,前世的杏娘不太用胭脂香粉等物,也不怎么让她们用。   杏花楼做得是翰林院和六部的生意,士大夫讲究清雅,故而杏娘要求她们艳而不俗,雅而不素。   正思量着,又听魏珞道:“对了,听说这个老鸨原先不在双榆胡同,好像是在朝阳门周遭,原先的老鸨染时疫过世了,她不知走了谁的关系接管了杏花楼。”   这也难怪,朝阳门是糟粮出入的城门,附近都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肯定跟杏花楼走得不是一个路子。   毕竟隔了一世,有些事情有些人终是改变了。   杨妡叹口气,低声问道:“西北受灾很严重吗,京都怎么半点风声都没有?”   魏珞答道:“比较重,不过万晋朝连年丰收国库盈足,河南山西等地粮仓都充裕,可就就近开仓,王爷总领了赈灾之事,因为正逢年根,张扬出去恐民心不稳,所以就瞒下了。”   的确如此,圣上登基以来,边境虽时有战事,可中原地区却风调雨顺,救济灾民应该绰绰有余,就怕瓦剌人得知消息,半道劫粮。   魏珞似是看出她的想法,低笑声,“王爷也是想到这点,指定放粮的粮仓还有放粮时间虚虚实实,这几天有些人上蹿下跳蹦跶得厉害……西北也有吃里扒外的,索性趁机一锅端了,免得瓦剌那边不死心。”   杨妡莫名升起一丝忐忑来,“王爷会不会派你去西北?”   “王爷没有提及,不过我自幼长在宁夏,对几处关隘都熟悉,戍边将士中有不少是我父亲旧部,相比别人行事更便宜,况且我跟苏哈木父子都曾交过手。细算起来,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现在不提,保不定以后不会不提。   杨妡默了默,抬眸问道:“你想去吗?”   魏珞停了片刻才答:“事关朝政,自己想没有用,总还得看圣上的旨意和王爷安排。”   话答得非常谨慎,可杨妡还是从他眼中瞬息闪过的光彩看出了端倪。   想必他是愿意去的。   如今政局稳定,除去西北再无其他动~乱,京卫们舒坦日子过惯了都懒得动刀动枪,偏他天天训练兵士训得苦,要不脚底磨了泡,要不指腹起了茧。   这阵子对着□□上了瘾,在军营里看不够,回到家里也时时抱着看。   京都天不够高,地不够阔,哪里能让他信马由缰地撒野?   而且,而且去西北也能避开李昌铭。   虽然这两次见到李昌铭,他都是远远地避着,可人心难测,谁知道哪天就变了。他是杨姵的夫婿,又被魏珞推崇着,杨妡实在不敢有片刻的懈怠。   打定主意,杨妡对牢魏珞眼眸道:“你要决定去西北先告诉我一声,我把家里东西收拾了一道过去……咱们以前约定过,你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你别反悔。”   魏珞怔一下,“宁夏寒苦,吃住都不若京都便宜。”   杨妡弯了眉眼笑笑,“三嫂跟着三哥到任上,家里上下都说文登贫苦诸般不便,三嫂跟阿沅不也过了这些年?就说宁夏,二太太跟阿珺也是待了十多年。”   那还是不一样,魏珺出生在宁夏,习惯了。   魏珞捏捏杨妡面颊,又揉一下,“到时候再说,先热热闹闹地把这个年过了。”   时近黄昏,厨房里炖肉的香气随着北风飘过来。   今年钱氏让人送来的年节礼比去年又多了两成,除去鸡鸭鱼肉、牛羊之外还有两只野猪后腿,都是在冰天雪地里冻瓷实的。吴庆与承影费了好半天力气才剁成小块,这会儿吴嫂子炖得就是野猪肉。   魏珞吸吸鼻子,“真香!”   杨妡瞪他一眼,笑道:“天天吃肉都不嫌腻。”   过得一炷香的工夫,红莲与蓝蒲抬了食盒来。   趁着摆饭的工夫,红莲低声回禀道:“刚在门口遇到平姑娘,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看着慌里慌张的。”   杨妡微微点下头,没作声。   红莲也没多话,识趣地退了下去。   魏珞从净房出来,拿块温热的帕子给杨妡擦擦手,“你不用把她放在心上,这次她也脱不了身,一并就解决了。”   杨妡笑笑,“只别牵连到你就行。”   魏珞替她盛了半碗饭,笑道:“不会,我心里有数。”   从入秋开始,安平性子变了许多,时常捧了经书来跟红莲请教认字,没多久一本经书就读得滚瓜烂熟。认了字又开始学着写,拿着树枝在地上写,然后让红莲看她写得对不对。   为了表示感谢,安平给杨妡仔仔细细地做了两双鞋,给红莲绣了两条帕子。   杨妡没给她好脸色,却也没冷着她,偶尔也会留她用饭。   杨妡饭后要歇晌,红莲则到西次间把她用过的笔砚洗好,抄完的经文则整整齐齐地摞起来以便装订成册。   安平主动过去帮忙。   书案靠着窗,左边摆着杨妡平素用的笔墨纸砚等物,右边则放了只黑漆盒子,盒子上挂着锁。   红莲细细地交代安平,“这屋子里一本书一张纸都不能乱动,尤其是那只盒子,那是爷的东西,平常奶奶也不敢动。”   前后好几次,等杨妡醒来往西次间去,就发现盒子被动过。   那锁是虚挂着的,轻轻一拧就能打开,锁扣处,杨妡用头发丝别着。只要盒子被打开,头发丝就断了。   盒子里放着十几只盖着火漆印章的信筒,里面是真假参半的公文。   消息便一次次被安平传递出去。   而进了腊月之后,安平更没少往外跑,有时候是打着协助吴嫂子置办年货的名头,有时候则是走承影的路子。   安平自以为瞒天过海,岂不知她的一举一动早被人看在了眼里。   ***   正月里就是走亲访友的日子,魏珞在京都没亲戚,就陪着杨妡回杨府,到三舅公家,又分别往杨婉和杨娇家里坐了坐。   不知不觉又是上元节。   杨妡来了小日子懒得动弹,索性给红莲她们每人赏了五两银子,让她们逛灯市。   红莲虽然常跟着出门却极少由着性子逛,而蓝菖蓝艾就没去过灯市,如今得了机会,不等天色暗下来,就各自梳妆打扮好急匆匆地去了。   青菱煮了红糖姜水,用帕子垫着端进来,不满地说:“就是奶奶好性子,哪家下人敢把主子抛下不顾,自个儿跑去玩的?”   杨妡抿着嘴儿笑,“让她们疯一回吧,要是我身子利索,定然也要去逛。”   青菱用勺子轻轻搅着姜糖水,估摸着凉得差不多了,伺候着杨妡喝完,嘀嘀咕咕道:“话是如此,可她们又不是头一天当差,连蓝蒲几个晚来的也都跟着姑娘两年了。”   杨妡有些讶异,往常青菱可不是这么刻薄的人,也没这么啰嗦,遂笑道:“你也别觉得委屈,我这里不用人伺候,快些回去吧,免得晚钓等急了。”   青菱顿时红了脸,“老夫老妻的,急什么?”   话音刚落,听到厅堂里门开的声音,接着魏珞裹夹着一阵冷风进来。   青菱见炭盆里火正旺着,暖窠里茶是足的,净房里水也备着了,遂欠身福了福快步离开。   “今天真是冷,”魏珞站在地当间搓着手,搓热了,伸手握一下杨妡的,“你冷不冷,我再加点炭。”   杨妡拦住他,“不用,没觉得冷,屋里太热出去容易闪着……倒是你,你出去怎么不穿大衣裳?”   “习惯了,”魏珞嘿嘿笑两声,就着适才杨妡剩下的半盏残茶喝了,傻傻地瞧着杨妡又笑两声。   屋里的确是暖的,杨妡只穿了件夹棉袄子,袄子是立领的,盘扣做成梅花形,嫩粉色的袄子衬着嫩粉色的脸颊,整个人都娇娇嫩嫩的。   魏珞站了片刻,忽地想起什么来似的自衣柜里取出件棉斗篷,当头将杨妡罩起来。   杨妡失笑,“在屋里哪儿用得着这样了?”挣扎着往下脱。   魏珞箍着不让她动,一手打开了半扇窗子。   寒风忽地扑面而来,杨妡忙往后缩了缩,魏珞上前半步挡了那寒风,又侧身将帽檐掩好,拢着她肩头,低低问道:“好看吗?”   桂花树自高而低错落有致地挂着十几盏花灯,将花树照得亮如白昼,更为奇妙的是,不知是谁想出来的法子,在树干上系了绳子,直挂到墙边,绳子上也挂着灯,却是巴掌大小的南瓜灯。   风吹过,花灯晃晃悠悠,高低起伏,似是星子闪动。   杨妡窝在魏珞怀里笑,“真难为你,单是点这些灯都得花费些时候。”   魏珞得意地说:“从青菱进屋就开始弄了,泰阿跟承影也帮着忙活,风大不好点火。”   杨妡怔一下,难怪青菱说话杂七杂八地没个头绪,原来是没话找话。   看过一会儿,魏珞怕杨妡吹久了冷风着凉,遂问:“你喜欢哪盏灯,我摘了挂在屋里。”   杨妡想了想,笑道:“猴儿灯。”   杨妡属牛,魏珞属猴。   可两人性情跟属相完全不相干,换过来却还有几分贴合。   魏珞出门将那盏猴儿灯拿回来,放在高几上。   这空当,就听院子传来惊呼和嬉笑声,却是红莲她们几人回来了。   这才戌正时分,难得她们疯玩起来还记挂着主子。   红莲探头进来,两眼闪着惊喜的光芒,冷不防见魏珞在,忙屈膝行个礼,瞧瞧炭盆,又倒了两盏热茶放在炕桌上。   魏珞平常冷脸的时候多,丫鬟们都怕他,只要他在屋里,总是小心翼翼地。   杨妡见了好笑,问道:“怎么不多逛会儿,都买了什么好东西?”   红莲睃一眼魏珞,见他已进了内室,眼中又放出光来,“院子里的灯真漂亮……买了好些,奶奶瞧瞧。”   飞快地到厅堂拿进来个小布袋,献宝似的掏来一堆,放在炕上。   一对绉纱攒的头花,一面掌心大的镜子,一对珐琅质的手镯,几张绣花样子,还有个半尺见方的木匣子。   红莲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些年攒了点碎银子,平常都东藏西藏的,想锁到匣子里,免得丢了。”   杨妡心头一动,低声问道:“你已经十八了,对于将来有什么想法?”   “奶奶真是……专会打趣人,”红莲羞红着脸,将炕上东西一样一样收进布袋里。   杨妡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不能坏了。你先说说喜欢什么样的人,军营里有得是没成家的兵士,让爷帮着你寻摸个好的。”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奶奶看着办。”红莲语无伦次地说,提着布袋飞快地蹿了出去。   杨妡低笑不已,忽地瞧见炕上一柄驼骨磨成的裁纸刀,不由捡了起来。   “让我帮忙做什么?”魏珞笑着自内室出来,看到杨妡专注的样子,凑上前扫一眼,问道:“从哪儿得来一把瓦剌人的裁纸刀?”   “是瓦剌人的?你怎么知道?”杨妡惊讶地问。   魏珞指着刀柄上雄鹰的纹路,“这是苏哈木部落的徽记,看着倒不像王族所用之物。”   杨妡仔细瞧了眼展翅翱翔的雄鹰,忽地想起来,在前世,她曾经见过,杏娘有只木匣子,上面就刻着类似这样的图样。   匣子里盛着胡僧药,有时候姑娘们需要了,杏娘就小心翼翼地从床底下取出匣子,然后拿出只瓷瓶,倒出一两粒,“都仔细着,能要人命的东西,不得多用,也不能常用。”     第167章 偷窥   杨妡正沉浸在往事中, 魏珞已唤了红莲进来,问道:“你这裁纸刀从哪里得来的?”   红莲谨慎地回答:“在灯市上,靠近东华门的一家摊位, 专门卖外族人的东西……奶奶最近抄经,用纸用得多, 我看这个挺便利,花了二十八文钱买的。”   魏珞点点头,打发她下去,回头瞧杨妡,见她神情恍恍惚惚的, 遂展臂将她拥在怀中,柔声问:“怎么了?”   杨妡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低声道:“以前杏娘有个香樟木的匣子上面就刻着这样的纹路,平常收在床底下,轻易不拿出来。”   会不会便是宁荟从苏哈木手里偷出来那个?   魏珞眸中骤然迸发出光彩, 搂一下杨妡,“我出去一会儿,很快回来。”说罢,急匆匆地起身出去。   杨妡坐到窗前,将窗棂推开一条缝儿, 看到满院子的花灯正随风飘摇,而魏珞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月色里。   第二天一早,泰阿前来回禀,他连夜就到东华门那家摊位上看了, 摊主没看到类似的樟木匣子。   半个月后,包有也送来消息,他差不多将杏花楼翻了个遍,老鸨屋里更是几乎掘地三尺,没找到匣子。   包有仗着一身蛮力,召集了许多街头闲汉在身边,其中不乏爱偷偷摸摸的小贼。既然他说没找到,肯定就是没有。   想想也是,连杏花楼的老鸨都不是杏娘了,那匣子不在原处完全说得通。   可杏娘到底在哪里?   先前死掉的老鸨会不会就是她?   想到此,杨妡便坐不住,跳起身去了西次间,亲自调了藤黄、石青、赭红,又铺开一张宣纸。   她在杏娘眼皮底下活了十好几年,纵然这世再没见过,可原先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半点不曾忘记。   容长脸儿,柳叶细眉,发怒的时候,眼角高高地吊着,冷笑:“我供养你这么些年都喂了狗了?”   而欢喜的时候,眉眼斜着,眸底似有似无的风情,“也不枉我养你这么些年,总算也有点良心。”   细软的羊毫笔轻轻晕染了颜色,那张宜喜宜嗔的脸便生动地呈现在纸上。   画了三四天,才将画卷完成,杨妡没耽搁,当即打发泰阿送给了魏珞。   等魏珞再次休沐,带回了那只樟木匣子。   匣子不大,约莫半尺见方,与杨妡的手差不多少,上面清漆已掉得斑斑驳驳,露出暗棕色的木头。   雄鹰展翅的徽章也少了半边,唯有那只染了绿色锈迹的铜锁,仍牢牢地挂着。   “死了的那个就是杏娘,包有打听到她的墓地所在,把东西从棺材里挖了出来。”魏珞解释着,一边拿根铜丝鼓捣锁扣。   杨妡不由颤了下,轻声问道:“杏娘果真是染病而死?”   魏珞“嗯”一声,“杏花楼的姑娘都重新换过一茬,是从原先管着挑水扫地的老苍头那里打听出来的。他说有年冬天,一个妇人前来卖孩子,没想到孩子得了痨病,撑不过半个月就死了,杏娘许是被那孩子过了病,整日整夜地咳嗽,一下子没喘过气来也死了。反正那年杏花楼好几个得痨病的,官兵怕蔓延出去,把她们都拉到城外活埋了。”   杨妡听得毛骨悚然。   那个得了痨病的孩子是不是就是前世的自己?   宁荟买了她,千里奔波往京都赶,染了病也不给医治,一直迁延成痨病,以至于连累杏娘和其他人。   既然杏娘被过了病,宁荟也不会幸免吧?   杨妡不关心宁荟,只觉得对不住杏娘。人死了,却还要掘她的坟墓,弄得她不得安生。   以后她还得再给杏娘供盏长明灯,多抄几卷经书,保佑她投胎到个好人家,下一世安康清泰。   这空当魏珞已经将匣子打开了。   里面既没有胡僧药,也没有金银首饰,只放了几张发黄的纸。纸上绘着人像,因着年岁久了,墨迹已有些模糊,隐约能分辨出是个弱冠年纪的男子。   想必就是杏娘年少时候的知交。   杨妡默默地将纸张铺平,摞在一处。   魏珞拿起匣子里外看看,手指分别敲了敲匣子四周,掏出平常用的刻刀,找准盒盖边缘用力划了下去。   刻刀划过木头,发出“吱吱”的声音。   紧接着盒盖一分为二,露出一方已经发黄的素绢。上面炭笔描线,朱砂圈点,赫然就是一幅地形图。   魏珞挑亮灯烛,凑到跟前仔细端详片刻,肯定地说:“这就是了!”   几处红点是天险要塞,只要设置好机关便插翅难逃。   昏黄的烛光映照在他脸上,似是给他笼上了一层金色的薄纱,影影绰绰的,唯有那双黑眸,越发地闪亮,灼灼如皎月。   杨妡凝望他片刻,轻声问道:“咱们几时出发?”   “阿妡,”魏珞猛地抬头,伸手想抱她,可想起自己才刚摆弄了半天匣子,又急忙缩回去,热切地再喊一声,“阿妡,我想去西北,想亲自带兵直捣苏哈木老巢,让他有生之年再不敢犯边……只是会委屈了你。”   哪里还用他说出口,只瞧他散发着光彩的神情就知道他有多渴望带兵打仗。   杨妡唇角弯了弯,温柔地道:“给我七八天的工夫把家里收拾一下便可启程。我不委屈,咱们约定好了,走到哪里都是要在一起的。”   “不用那么急,先把京都这边事情了了,我还得跟王爷商议带多少兵马,再就……当务之急把这幅图拓下来,我仔细记清楚了。”   这人,至于吗,提起打仗就这么高兴?   杨妡微微一笑,将适才那几张肖像复放进匣子里,交给魏珞,“把匣子修好了仍放回原处吧,杏娘既然随身带着,肯定对她很重要。”   魏珞点点头。   可半夜里,魏珞就改变了主意,搂着杨妡低声商量,“阿妡,杏娘看重的想必是那些肖像,不如另外找个新匣子盛着,这个我还有用处……要不就稍等些时日,然后再物归原主。阿妡,你看行不行?”   月色明亮,将院子桂花树的影子打在窗户纸上,像是勾勒出一幅水墨画。   魏珞声音醇厚低柔,带着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耳畔,在这样的夜里,比外面的春风还让人沉醉。   杨妡窝在他怀里,叹一声,“好。”   魏珞安慰她:“不会白白惊扰杏娘,等事成之后,在她坟前烧些纸钱供上三牲,或者替她做场法事也使得。”   杨妡应着,慢慢进入了梦乡。   一连好几天,魏珞没有去军营,而是天天往瑞王府跑。   杨妡开始打算往宁夏去的事宜,首先便是要带的人。吴庆跟吴嫂子有三个儿女,小孩子经不得车马劳顿,不如留他们看守屋舍。   晚钓经管着京都的铺子,而青菱这个月换洗没来,说不定有了身孕,也没法长途跋涉。   剩下六个丫头,杨妡想都带着。   至于物品,那些粗重的桌椅床柜不必带的,被褥带几床现铺的就行,茶碗杯碟带一套用惯了的,而药材都要带上。   杨妡一边合算着一边记在纸上。   而外面,红莲正跟泰阿说话,“……爷带回来只匣子,看着挺精巧的,就是掉了漆,能不能找人把先前的漆去了,重新刷一层。”   泰阿端详着匣子道:“成,这活儿我都能干,你是想用原来的清漆还是刷成另外的颜色?”   红莲回答:“上清漆吧,清漆就挺好看,还有这花纹,最好再用松烟墨描一描。”   “这什么花纹,像只大鸟?”   红莲捂着嘴笑,“是苍鹰,我听爷跟奶奶说,这是从蛮夷传过来的东西。我本以为蛮夷人不开化,没想到东西做得挺精致。”   不远处的安平听闻,身子震了下,快步走上前,笑着问道:“是什么稀奇玩意儿,说得这么热闹,我瞧瞧。”   “爷不知从哪里带回来的,又不要了。我看着挺好,想请泰阿把盖子修一修,再重新上遍漆,留着盛点零碎物品也是好的。” 红莲边说,边将匣子递给她。   匣子虽然破旧不堪,可仍能分辨出苍鹰的图样,角落里那两个瓦剌文字也清楚可见。   安平脑子“嗡”的一声,魏珞从哪里找到这匣子,他既然能找到匣子,那么有没有找到她娘亲?   想到此,安平几乎一刻也待不住,迈步就往正房走,红莲忙拦住她,“你风风火火地干什么?”   安平陪笑道:“魏大哥在不在,我有事儿找他。”   “爷一早出门买纸笔去了,还没回来。奶奶最近抄经抄得多,家里的纸快用完了。”红莲说着进了西次间,指着书案上一小摞澄心纸,“就剩这些了,我得赶紧裁出来,说不得待会儿奶奶就要用……还得把抄好的订起来,昨天棉线也没了,我搓一个多时辰才搓出来这点儿。”   抄好的字纸四边整齐,用锥子或者大号的粗针钻上孔,再用稍粗点的棉线装订成册,再以重物压上几天就很平整了。   平常她们买的棉线太细,需得用六根或者八根搓在一起才得用。   安平笑道:“我来裁纸,你搓棉线吧。”   “那敢情好,我就不客气了。”红莲喜出望外,将裁纸刀递给她,神秘兮兮地说,“承影是不是对你有那个意思,我发现他一看见你就脸红。”   安平嗔道:“什么意思啊,别乱讲,没影儿的事。他就是面皮薄,看到蓝蒲她们不也脸红吗?”   “那不一样,”红莲促狭地眨眨眼睛,还要往下讲,就听东次间传来杨妡的喊声。   红莲忙提着裙角快步过去,片刻回转来,笑道:“奶奶让我去厨房吩咐晚饭,你先在这儿帮我看着,别让人随便进来,对了,书案上的东西别乱动,免得奶奶责骂。”   “我知道,又不是第一次在书房伺候,你放心去吧。”安平笑着朝她挥挥手。   “那好,我很快就回来。”红莲小跑着出了院门。   安平隔着窗子瞧见她的身影消失在影壁后面,又飞快地睃一眼东次间垂悬的门帘,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书案另一头的黑漆盒子上。   薛梦梧先前告诉过她,苏哈木的匣子里藏着地图。现在匣子已经找到,而且盖子被划破了,很显然魏珞已经找到了地图。   那地图会不会就放在黑漆盒子里?   这几个月,她已经先后好几次偷看过盒子里的公文。薛梦梧应允她,等回到瓦剌就上表替她请功,除了恢复她应有的公主名分外,至少得新盖一处属于她的宅邸,这样她才能和薛梦梧双宿双~飞。   如果,她再能拿到地图,功劳岂不更大,得到的赏赐更多?   安平的心“怦怦”跳得厉害,捏着裁纸刀的手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第168章 狭路   四下里静悄悄的, 静得几乎能听得到她吞咽唾沫的声音。而墙外隐约有嬉笑声传来,清脆高亢,一听就知道是蓝蒲。   正房院除了红莲与青菱能随意进出之外, 其他人轻易不进来,即便来了也是站在院子里等待传唤。   这个空当, 青菱会在厨房与吴嫂子一道准备晚饭,而红莲去吩咐菜式了。   安平再瞧眼东次间的门帘,杨妡肯定在给魏珞做袜子,她习惯上午抄经,下午做针线。   机不可失, 时不再来。   安平两眼四下睃着,手下动作不停,熟门熟路地打开黑漆盒子。   盒子最下方,被信筒压着,露出一角泛黄的素绢。   安平心一横, 飞快地抽~出来,展开看了看,果然上面炭笔粗一道细一道像是地图,顿时哆嗦着塞进怀里,又急急忙忙锁好盒子, 拿起裁纸刀,定定神,将余下的纸尽数裁了出来。   刚裁好,就见红莲脚步轻盈地从影壁后面绕出来, 先朝西次间瞅了眼,接着往东次间回话。   片刻,红莲笑盈盈地进来,“今儿夜里吃饼子,吴嫂子炖了两条鲤鱼……你都裁完了,辛苦了。”   “太好了,吴嫂子炖鱼最拿手。”安平热情地回答,心里却在腹诽,往常也不是没炖过,最肥美的鱼肉都被杨妡吃了,红莲跟在旁边伺候能沾光,可轮到她只剩下清汤和几根鱼骨头。   又有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   等回到瓦剌,再吩咐人炖鱼,她专挑鱼肚子上的嫩肉吃。   安平愤愤不平地想着,越发觉得怀里那条素绢热得灼人,让她整个心都沸腾起来。一时顾不上应付红莲,急匆匆地告辞出去。   回到西跨院顾不得别的,先找出笔墨纸砚开始研墨。   秋声斋的规矩,下人们习字都是自个儿去买纸笔用,并不从公中走账。不管是蓝蒲还是碧荷,即便是最受器重的红莲,也是如此。   安平知道识字重要,但也舍不得在纸笔上花费太多,所买文具都是便宜货色。砚台晦涩难用不说,墨锭也难以出墨,安平只好加大力气,谁知用力过猛,刚见黑的墨汁一下子溅出来,把身上袄子染了好几处黑点。   安平顾不得其它,耐下性子研好了墨,铺开一张纸,比着素绢上的图样开始描。大致图样描得不差,只是点着红点的那几处字是用极细的炭笔写成,她却是不能,少不得另外铺一张纸,把几处红字照猫画虎地描出来。   安平在屋里忙乎的时候,红莲已跟杨妡回禀了此事,“……奶奶所料一点不差,平姑娘果真把那布偷了去。只不过原先的是素绢,这一块却是府绢,平姑娘看不出来吗?”   杨妡淡淡一笑,“她要是有这个眼力跟心计,也不会受人蛊惑行出这种事情。再者,她本也不知道原先的是素绢,又慌里慌张的……”   府绢是早几十年的料子,因水洗日晒后容易褪色,只在保定真定等地时兴过一阵儿就不再纺织了。素绢质地比府绢细密,颜色也白净,女眷们常用来做中衣或者绣帕子,文人们也时不时用来题字作画。杨妡找不到泛黄的素绢,倒想起嫁妆里有张氏当年陪嫁的两匹府绢,就剪了一尺下来。   若是青菱或者红莲还有可能看出来,安平却是连蜀锦与荆锦、苏绣与湘绣都分不出来,让她分辨素绢跟府绢也太难为她了。   况且,安平要是真有脑子就该想想,魏珞半个月才回来一趟,要不到杨府去,要不就陪着杨妡在家里转悠,几时在西次间待过,又怎会将重要文书大剌剌地摆在书案上?   杨妡长长嗟叹声,安平自幼长在乡间,一时被欺瞒情有可原,可前世的自己,生在那样一个龙蛇混杂的地方,竟然也被哄骗了十多年,岂不更傻?   就连附身重活的头两年,她也是心心念念地想着薛梦梧。   想起那些愚不可及的往事,杨妡就恨不得掐死自己。   当天夜里,趁着魏珞与杨妡在外面散步消食,安平将素绢偷偷放了回去,第二天一早,过来求杨妡,“昨儿练字发现我那边的纸也不多了,想出去买点,顺道买两样红色丝线。”她头发梳得齐整,身上也换了鲜亮的衣衫,眉梢眼底神采飞扬。   杨妡默默叹一声,道:“昨天爷刚买了纸笔回来,你若急着用先跟红莲要几张。”   安平陪笑道:“不用,府里的规矩怎好随意坏了,而且奶奶用的是上好的澄心纸,我怕糟蹋了……我就去前面的白马巷子,至多半个时辰就回来了,对了,我再问问吴嫂子有什么要买的,我一并买了回来。”   很显然,迫切地想出去。   杨妡笑笑,不再阻拦,“你叫上蓝蒲一道。”   “那我看看她们有没有空”,安平欠欠身离开。   杨妡看出她的不情愿,轻轻摇了摇头。   果不其然,红莲过来回禀,安平独自出了府。   ***   天渐渐暖和起来,转眼桃花谢了梨花又开。   魏珞忙过一阵后,又按部就班地到军营当值。   杨妡把家里厚重袄子收到箱笼里,又把夏天穿的轻薄衣裳找出来。因在箱笼里放着不免受了潮气,所以该洗的洗,该晾的晾,又把压了褶子的用烙铁熨开,忙活三五天才忙完。   而世子夫人钱氏的生辰到了。   钱氏今年四十又三并非整寿,没打算大肆操办,往常杨妡都是拿着自己的针线或者做两样点心送过去。   今年杨妡做了件莨绸的裙子。   莨绸来自粤地,据说用薯莨汁浸染而成,只有黑色一种。虽然颜色不好看,但自带光泽,而且质地细软不起皱褶,又因每年出产不多,价格比锦缎还要更贵些。   杨妡为了提亮色彩,特地绣了蝶戏牡丹,更是用了五色绣线沿着裙摆绣了一整圈的如意纹。   大红色的牡丹花,上面两只金凤蝶,原本有些嬉闹,可被黑色底子衬着,又格外多了些庄重,极配钱氏的年龄与身份。   一大早,杨妡便在红莲跟蓝蒲的陪同下往杨府去。   刚走出私巷,拐个弯不远就是杨府角门,冷不防从东边过来一人。   杨妡忙低头往旁边让了让,目光扫过,隐约知道他个子挺高,穿了件象牙白的杭绸直缀,直缀过于肥大,挂在身上晃晃荡荡的。而袍摆处不知染了酒渍还是菜渍,好几滴淡棕色的斑点。   不知是哪户落魄人家的子弟,竟会走到这条胡同。   杨妡浑不在意,正准备等那人经过,却发现他在相距不远处停了下来。   红莲警惕地护在杨妡前头。   借着红莲的遮掩,杨妡抬头看到那人的脸——很瘦,颧骨高高地突起,两眼暗淡无光,眼底泛着青色,不知是睡眠不足还是纵~欲过度。   竟然是魏璟。   算起来,杨妡自打杨娥成亲就没再见过魏璟,印象里他还是清俊儒雅意气风发的模样,哪曾想到他会是这般样子。   可不管怎样,杨妡根本不关心,也不愿与他再有纠葛,低声吩咐红莲道:“快走吧,免得家里等急了。”   红莲扶着杨妡胳膊,小心地擦着魏璟身前,头也不回地走过。   魏璟目不转睛地盯着杨妡的背影,直到她走进角门才收回目光,心头涌起重重的苦涩。   长这么大,他唯一真心实意想娶回家,想共度一生的女子就是杨妡,可为什么她就是不喜欢自己?   即便他后来犯了错开罪了她,可之前呢?   他中了举人,授了世子,家里家外谁见了不夸一声人才好,学识好。杨府从魏氏到钱氏以及张氏,都看重他,认为他是良婿,几位表妹也都愿意跟他说话聊天。唯独杨妡总是冷冷淡淡的,还有意无意地躲着他。   如果他真的娶到她,定然不会去那些青楼馆子闲逛,更不会养外室生私生子。他会一心一意对她好,哄着她,会努力进学为她撑起一片天,让所有人都敬着她。   可惜,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   她宁愿嫁给那个一无是处一文不名的魏珞也不愿嫁给他。   魏璟真想当面质问她几句,到底是为什么。可拦下她只能让她声誉受损更痛恨他,况且事到如今,他既无功名又无前程,即便知道答案又能怎样?   魏璟无谓地撇撇嘴,垮着身子晃晃悠悠地往前走。   这几天,他在勾栏胡同结识了一个中年妇人。妇人有相公,每日清早,妇人将相公撵出去,自己迎了相好的在家玩乐,等天黑才许相公回家。   妇人□□极好,不但让他那处舒服,说出来的话让他心里也舒服,就只是贪爱钱财,得奉上银子才能好好伺候人。   这也没什么,偌大的魏府单是各处摆设的器皿用具换成银子就足够他花用好几年了,何况家里还有祖产,毛氏跟秦氏手中都有私房银子。毛氏瘫在床上每天饿不着就行,秦氏常年茹素几乎闭门不出,魏剑鸣现在也不出门,没有应酬的地方。   只剩下个杨娥,跟块木头似的。   原先她还知道疼知道哭,现在只要见他进门就上炕脱衣裳,直到他提上裤子离开,神情都是木木愣愣的,连半句话都不说,真正无趣无味令人生厌。   吃饭也是,饭菜端进去她就吃几口,不端饭她也不知道饿,从来不叫唤。   府里人都没处花钱,家里的银子不给他又留给谁?   魏璟笑笑,想起中年妇人浑圆的腰身,丰满的胸口和腹部软乎乎的肉,顿时提起精神,加快了步伐……      第169章 梦见   刚走进大房院, 就听到里面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却是杨灏在背《三字经》。杨灏快五岁了,从出了正月开始, 杨峻带他在外书房学背书写字,这才两个月, 已经把《三字经》背得滚瓜烂熟了。   钱氏夸赞不已,“灏哥儿真聪明,好好读书以后考个状元。”   杨灏很有信心地回答:“我不但要考状元还要考解元。”   卢氏哭笑不得,伸手点着杨灏脑门,“你这臭小子, 连什么是状元解元还不知道呢,倒是敢说话。”   钱氏一把将杨灏搂在怀里,“叭叭”亲了好几口,“我们灏哥儿还小,长大就知道了。”   杨妡笑着将礼物呈上, 正要给钱氏磕头,钱氏忙拦住她,“可别,我还不到年纪,等过几年再受你的头。”   杨灏自钱氏怀里站正, 像模像样地朝杨妡做个揖,唤声“五姑姑”,得意地说:“我早上给祖母磕头了,祖母赏我玉佩。”扯着袍襟上系着的玉佩给杨妡看。   杨妡仔细瞧一眼, 是块刻着竹报平安图样的碧玉,正是先前在瑞王府得的那块,遂问:“不知道阿姵要不要回来?”   钱氏笑道:“她昨儿还打发人捎信说想来看看……还差半个多月就要生了,我哪里敢让她出门,一口给回绝了。阿姵这孩子,都要当娘的人了,还不叫人省心。”   “四妹妹有福气,”卢氏笑着开口,“在家里有娘疼着,出阁之后又被王爷纵着,有时候随心所欲也是应该,再者四妹妹又不是不知分寸。”   杨妡深以为然,笑道:“这话不错。”   钱氏乐得合不拢嘴,正要开口,听外头小丫鬟禀报,又有客人来。   杨妡趁机告辞,“我去看看我娘。”   钱氏爽快地答应,“去吧,你娘知道你来,昨儿就念叨了……别忘了喊你娘中午一道过来吃饭。”   杨妡出得大房院走不多远,瞧见路旁站着两个穿灰蓝色衣衫的内侍。   在杨家出现,又能使用内侍的,自然就只有李昌铭一人。   想必他就在附近,所以内侍才在这里等着。   杨妡下意识地不想跟他打照面,遂转身往旁边小径走,刚走两步就听树丛里传来女子的说话声,“……早想去瞧瞧四姐姐,又怕扰了她,这有好一阵子不见了,四姐姐可好?”   声音娇软,是罗姨娘所出的六姑娘杨婧。   紧接着是个极其冷淡的男子声音,“很好。”   是李昌铭。   这两人有话不在大路上说,躲到这树荫下边干什么?   别不是李昌铭又使诡计哄骗杨婧来吧?   杨妡皱了眉,却下意识地停了步子,侧耳细听。只听杨婧又道:“那太好了,自打四姐姐有孕,我天天拜求菩萨保佑四姐姐身体康泰,平安生下小世子……四姐姐身子沉重,恐怕无暇照顾王爷,让王爷受委屈了。”   杨妡心头一滞,瑞王府奴仆两百有余,就算杨姵不能伺候李昌铭,还有两个侧妃,更有好几个姬妾,还用得着杨婧操心?   果不其然听到李昌铭轻蔑地“嗯”了声,尾音上扬,带着不加掩饰的讥诮与讽刺。   杨婧却好似没察觉般,低低道:“我幼承母训,针黹女工都拿得出手,也能调得一手好汤水,要是王爷不嫌弃,我愿意代四姐姐伺候王爷。”   这是要自荐枕席?   自家姐姐怀孕,当妹妹的上赶着去照顾姐夫,话传出去,杨家姑娘的名声全都被败坏了,而且杨姵的脸要往哪里搁,岂不被两位侧妃笑话?   先前李昌铭设计她,她为了声名死死地瞒着了,没想到杨婧却是丝毫没有顾忌。   杨妡脸上火辣辣地热,恨不能上前扯着杨婧给她两嘴巴子让她清醒清醒,只是她尚未迈步,又听到李昌铭的声音,“能有人照顾固然不错,可惜六姑娘……不管是相貌还是品行我都看不上,怕恶心得吐出来。”   紧接着树枝晃动,李昌铭闪身出来,正瞧见小径上的杨妡。   杨妡见避不过,屈膝福了福,“见过王爷。”   李昌铭扫她两眼,唇角带一丝笑,“杨家姑娘,想法还真不一样,有意思。”   杨妡低着头不作声。   李昌铭又问:“听阿珞说,你要随他去宁夏?”   “是,”杨妡恭声应着,“我与阿珞约定过,此生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李昌铭的声音,“宁夏苦寒,我那里有些好皮子,什么时候让阿珞拿了去,做几件御寒的衣物。”   说罢,不等杨妡回答,阔步离开。   杨妡偷眼往树丛里瞧,见杨婧已不在,舒口气往二房院走去。   张氏正坐在大炕上逗杨崎玩,杨崎差不多半岁,刚能坐直身子玩一会了。张氏怕累着他的小腰杆,用靠枕三面将他围起来,面前摆上拨浪鼓布老虎等玩意儿。   听得杨妡来,张氏忙俯在炕沿上找鞋子,刚趿拉着走到厅堂,杨妡已撩开门帘进来。   张氏问道:“几时来的,见过你大伯母了?”   杨妡笑呵呵地答,“来了小半个时辰,先送了贺礼过去,正好伯母那边有客,我就过来了。”说着拍拍手作势要抱杨崎。   杨崎嘴一撇,就要哭出来。   张氏忙道:“他这会儿认人了,轻易不给人抱。不像阿嶙,谁抱都跟。”   “还是见得少了,”杨妡笑叹一声,将布老虎递给杨崎,又问起杨嶙,“嶙哥儿哪里去了?”   张氏回答:“刚你爹带出去了,天天在花园里不是摘花就是捉虫子,你从哪条路过来的,没看见他们?”   “就是走的花园,兴许走岔了,没瞧见,”杨妡笑笑,“刚听灏哥儿背三字经,难得一长篇都背过了,一个字不错。”   “可不是?灏哥儿已经开蒙了,可你爹还娇惯着嶙哥儿四处玩,也不说教他认字背书。都说抱孙不抱子,你爹可好,嶙哥儿都四岁了,你爹还恨不得时时搂在怀里。”张氏提起杨远桥就有气,“要是他再这么娇惯,我不让他管,送过去让你大哥管着。”   杨妡倒是能理解杨远桥。   他虽然之前有四个孩子,但彼时他年岁还轻,有空闲的时候都往外跑了,从没有在孩子上面用过心,跟孩子并不亲近。现在人到中年开始眷恋家庭的温暖,尤其跟张氏的关系渐趋佳境,杨嶙生得正逢其时。杨远桥差不多是看着他一天天长大的,情分自然非比寻常。   杨妡也没有教导孩子的经验,插不上话,只笑着劝道:“娘也别太担忧,爹心里有数,您瞧我跟三哥还有三姐姐,不都好好的?”   有意无意地避开了杨娥。   张氏叹道:“我也不求别的,只希望他别被宠得不像话,能知书达理就行。会不会读书就看有没有那个天分了。”说到此,又道:“阿峼前两天来信,说他任期已满,年底带着阿楚和阿沅他们回来述职,你爹想给他在京里活动个职位。”   “这两年没见,阿沅肯定长高一大截,该成大姑娘了。”杨妡笑叹一会,压低声音提起适才杨婧的事儿,“娘得空提醒伯母,早点给六妹妹说个合适的人家嫁出去,别再惹出事来,怕连累阿沅。”   张氏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杨妡犹豫好一会儿才提起上宁夏的事,张氏立刻就急了,“好端端的去哪里干什么?天高皇帝远的,音信也不同,写封信好几个月收不到。”话刚完,眼圈已经红了。   “娘,”杨妡没想到张氏会是这种反应,连忙跪在地上,半摇着她的膝头,“娘,我会常常写信的……因为今年西北大灾,瓦剌人时不时犯边,阿珞以前在那里打过仗……这是兵部决定的,兴许还有圣上的旨意在。”   张氏斩钉截铁地说: “那阿珞独自去,你留在京里照顾着家,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去了也是添乱,而且……”顿一顿,很难启齿似的,犹豫许久才开口,“我昨儿做梦,不知怎么就梦见先前的事儿,我带着你往玉屏山去,一个冷子没看到你,你就从山上滚了下去……吓得我心里扑通扑通地跳。我不管,反正你就给我安安分分地待在京里,哪儿都不许去。”   平白无故地怎么就做这样的梦?   杨妡愣了下,细细回想着,前世薛梦梧给她赎身是五月初七,转天他们就到了玉屏山。   便道:“阿珞虽是决定了,但一时半会走不了,这边差事要交接,那边房子虽然是现成的,但是也得要人先收拾收拾才能住……五月中旬之前,我肯定不离开京都。”说着,更软了声音低劝,“我想跟着去,一来就近照顾阿珞,二来,阿珞不知几时回京,总不能总是两地分着,何况我们还没有孩子,要是他在外面有个庶长子,这日子岂不是更难过?”   张氏因为前头有了杨峼跟杨娥,嫁过来十几年都过得不痛快,想想那时候的日子心里就发涩。她曾经受过的罪,又岂会让杨妡再受一遍?   杨妡见她脸色渐缓,站起身,安慰道:“娘放心,方元大师都说过我这辈子有福报,这大半年我没少抄经,佛祖有灵定然会看护我。这些天我肯定闭门不出,就在家里,早晚三炷香地供着。”   好半天,张氏才应了声,“我也天天上着香,以前亲生的那个也不知在哪里,不知道过得好不好?总算还有你在身边,要是你再有事,我就没法活了。”   杨妡早知张氏是将自己看成亲闺女待,可听她这般说,也跟着红了眼圈,不迭声地宽慰:“娘,不会的,我跟你上天注定的缘分,哪能说断就断?你尽管放心,别胡思乱想,两个弟弟还指望你照看呢……我伺候你洗把脸,待会儿去吃伯母的寿宴。”   张氏点点头,由着杨妡伺候她洗漱过,重新梳了头发。   吃过席,杨妡没做耽搁就回了秋声斋。   虽然劝服了张氏,可她心里却莫名地感到不安。前世她是五月初八死的,今天是四月十六,只差着二十多天……      第170章 马车 杨妡重活在此生已经是第七个年头, 前几年都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根本没记着那个一箭穿心的日子。而且因为有方元大师先后几次的批语,她对今生充满了信心, 觉得自己肯定能活得长长久久, 可听到张氏的话,却莫名地感到惴惴不安。 一时也顾不上歇晌, 先往西次间抄经。 直至抄完整本《心经》,才觉得心里安稳了些。 红莲进来回禀:“平姑娘今儿又出门了,耽搁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回来。” 杨妡淡淡叹一声,“随她去吧,不用理会。”反正外面包有的人会时时盯着她,她行什么事情都会报到魏珞那里去。 岂料, 黄昏时分,安平竟然过来辞行,“……上午出去采买, 遇到了远房表哥, 他说借助人家实在不方便,想接我去他那里同住,过来跟奶奶说一声。” 声音期期艾艾的,颇有些底气不足。 杨妡诧异地问,“远房表哥?听爷说, 你是上京来寻姨母的,怎么又冒出个远房表哥,别是认错人了吧?” 安平听闻杨妡如此回答, 骤然放了心。原本她还怕魏珞把自己的身份告诉杨妡,没想到竟是没说,难怪杨妡待她冷淡却从未防备她。 脸上便带了笑,“亲戚哪有认错了的,这个表哥就是姨母的孩子。说起来真是巧,昨天就在白马巷子,我是要买墨锭的,偏生表哥也在笔墨铺子里,还是他觉得我相貌酷似姨母才出口相认的。” 果然是巧。 只不是凭空冒出来的表哥会是什么人。 魏珞现下不干涉安平进出,但也没说过要放她离开。 杨妡吃不准主意,便道:“你先别急着走,过两天爷就回来了,是真是假让爷找人一查就知道。好歹你也在家里待了两年多,这样贸然跟人走,我不放心,而且爷问起来我也不好交代。” 安平怕魏珞拦着,就是要趁他不在才敢走,怎可能等到魏珞回来,忙道:“奶奶尽管放心,我比奶奶还大着两岁,哪能轻易让人哄骗了去?奶奶方才也说,我在家里白吃白住两年多,如今既然找到了亲戚,决然不好意思再叨扰下去。” 杨妡思量片刻道:“那你得空让你那个表哥过来一趟,我见见是怎样的人。” 安平犹犹豫豫地答应了。 等她离开,杨妡很快写了封信,打发泰阿趁着城门没关送了出去。隔天一早,泰阿带回了魏珞的回信。 再隔一天,安平的表哥上门来访。 那人中等身材,生得眉似远山鼻若悬胆,眼窝略略凹陷,使得那双眼眸幽深得好像见不到底儿。 重生以来,杨妡见过薛梦梧已有好几次,但从不曾这般近距离地相对。 虽然先前约莫猜测到所谓的表哥就是薛梦梧,可真见到本人还是有种莫可言说的感觉。尤其看到他唇角浅浅的一丝笑意,带着点玩世不恭,却又好似一切都尽在掌控中的笃定。 前世,她隔着门帘瞧楼下的众位少年公子,就是看中了他这种从容笃定才将头一夜委身与他。 隔世再见,只觉得无比讽刺。 薛梦梧也不止一次在蔡家姐妹口中听说过杨妡,印象最深的就是她长得极为美貌。如今看来,还真是不假。 巴掌大的小脸莹白如玉,腮旁染一抹霞色,像是早春初绽的山桃花粉嫩娇艳,一双眼眸清澈如秋水,隐隐带着疏离与防备。 出身高门深院的女子,见到外男肯定会端着架子,要是能有机会私下相处就未必了。 薛梦梧扫一眼杨妡身旁侍立的青菱与红莲,微垂了头,躬身呈上手中竹篾编成的匣子,“见过奶奶。在下宁夏薛氏,在京待考已多年,前日才知表妹进京寻家母已有两年。承蒙奶奶代为照料,在下感激不尽,奶奶大恩无以为报,特备薄礼一份,望奶奶莫嫌浅陋。” 杨妡看眼红莲。 红莲知其意,上前接过薛梦梧手中竹匣,轻轻放在桌面上。 薛梦梧启唇浅笑,再施一礼,“表妹已借居多时,今日既然认了亲,再无打扰之理,想带表妹回去。” 声音低沉略带暗哑,非常悦耳,说完了便直起身,幽深的眼眸认真地看着杨妡。眸光里的专注就好像世间万物均为虚无,天下便只有杨妡一人。 前世,这种凝视无数次叫杨妡失神。 而现在,杨妡却恍然未觉,只侧转了头问安平,“你的意思呢?” 安平今天特意打扮过,穿着雨过天青的袄子,霞影纱罗裙,眉梢描了黛青,唇上涂了口脂,双眸蕴情粉面含羞,毫不掩饰心头的欢喜,“我听表哥的。” 杨妡笑笑,“也罢……你既然寻到了亲戚就去吧,以后好生过日子。” 安平喜滋滋地行个礼,“多谢奶奶。” 杨妡对红莲使个眼色,“去送送平姑娘和薛公子。” 红莲应声离开,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回转来,不屑地说:“平姑娘把东西都带走了,原本连茶盅花瓶都打算带着,好在薛公子是个明白人,劝了下来……我看薛公子也不算什么好人,看人的时候直勾勾的,还盯着奶奶瞧,无礼之极。” 杨妡不由好笑,连红莲都能察觉到薛梦梧看人不规矩,她当年怎么就觉得是一腔深情呢? 既然西跨院空出来了,杨妡打发蓝蒲跟碧荷几人将屋子打扫一遍,器具都归置到箱笼里上了锁。 过两天魏珞自军营回来,又到瑞王府取了六张皮子。 皮子都是鞣制好的,其中有两张红狐狸皮,两张黑貂皮,另外两张是羔羊皮。 杨妡最爱狐狸皮,毛皮看着水滑油亮,摸上去却非常柔软,穿着肯定暖和,便对魏珞道:“我不会裁制皮子,等让人到外面给你做一对护耳一条围脖。” 魏珞笑道:“好好一张皮子做这些零碎东西可惜了,我用不上,你去做了袄子穿,那个黑貂皮做斗篷,羔羊皮做靴子,这样踩在雪上也不怕冷。” 杨妡莞尔一笑,也不跟他争辩,等他去了军营,却记下他的尺寸让人用黑貂皮做了件夹袄,夹袄护着胸背,不拘束胳膊耽误不了拉弓放箭,而且正好剩下一块做护耳和围脖。 等夹袄做好已经是半个月后,正好又轮到魏珞休沐。 五月初的天气不冷不热最令人舒服,院子水塘里荷叶已亭亭如盖,满塘青翠的荷叶中藏着粉色花苞,小小的一团。 松枝摇动,有风自窗纱缝里钻入,轻轻摇晃了帐帘。 魏珞脸上挂着酣畅快意之后的细汗,一手撑在耳边一手轻轻捋着杨妡的长发,柔声道:“明天要去玉屏山一趟,怕是没时间陪你。” 玉屏山? 杨妡累得腰酸体乏正昏昏欲睡,闻言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去哪里做什么?” “玉屏山后山有家养鸽子的农户也是瓦剌细作,昨天他家有好几个外人进出,我估摸着他们可能要谋划什么事情。” 杨妡默默算着日子,今儿可不就是五月初七,前世她赎身出杏花楼的日子。 不由就是一惊。 魏珞亲亲她鬓角,笑问:“怎么了?” 杨妡深吸口气,“没事,你当心点儿,那些当细作的都心狠手辣穷凶极恶,万一争斗起来别伤了自己。” “我知道,”魏珞答应着,安抚般拍拍她肩头,“我不会以身犯险,别担心。” 杨妡凝望他两眼,叹道:“你明白就好。” 一晚上,杨妡翻来覆去睡不踏实,魏珞知道她担心,并不多言,只搂了她一下下轻拍她的背。 直到天色蒙蒙亮,杨妡才慢慢阖了眼。 魏珞听得她呼吸渐渐变得悠长均匀,坐起身,替杨妡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也顾不上吃饭,牵了马与泰阿往外走。 杨妡真正睡得沉了,直到日上三竿才被外面的说话声吵醒。 竟是卢氏过来了。 杨妡赶紧寻了衣裳穿好,急急地梳洗罢,撩开帘子。 “五妹妹真是好睡,”卢氏乐呵呵地说。 杨妡脸一红,正要解释一二,卢氏却顾不上打趣她,欢天喜地地道:“四妹妹一早生了,白白胖胖的大小子,足有七斤重。” “生了?”杨妡大喜过望,“阿姵怎么样,她没事吧?” “母子平安,里外好几个太医坐镇,好着呢。要不就说四妹妹有福气,生孩子也顺利,从开始疼到生出来才四个时辰……昨儿半夜交子时发动,天光大亮时候就生出来,王爷一直守着,抬了好几筐铜钱往门外撒。”卢氏说得语无伦次,上句不接下句。 可杨妡还是听了个清楚明白,双手合十连连道:“太好了,真是菩萨保佑阿弥陀佛。” 卢氏“咯咯”地笑:“不亏是一家人,娘也是,听闻四妹妹生产恨不得八方神仙个个都念叨遍……对了,娘说了,洗三时候咱们一道过去,你就不用备礼了,娘都给预备着。” “好,”杨妡爽快地答应着,送了卢氏出门。 卢氏瞧着四下没有旁人,凑到杨妡耳边道:“你跟四妹妹一般年纪,又是同一年成亲,现今四妹妹当了娘,你也抓紧点儿。” “大嫂,你!”杨妡冷不防卢氏说出这话,顿时羞红了脸。 卢氏笑盈盈地说:“我估摸着应该快了。” 杨妡嗔道:“嫂子专会欺负人。” 说话间便走到秋声斋门口,卢氏“呵呵”笑着告辞。 杨妡目送着她们主仆三人的身影消失在私巷口,正要回头,忽听车轮粼粼,竟是有马车驰进来。 私巷是位于杨府与魏府之间,约莫六尺宽,堪堪能容马车进来,但是想要倒回头却是不能,所以根本没有车辆出入,便是杨妡需要乘车,也是走到私巷口去坐。 杨妡纳罕不已。 只迟疑这些许工夫,马车已行至眼前。 是辆极普通的黑漆平顶马车,车壁上一个明显的金色大字“茂”。 车夫是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穿着棕黑色裋褐,领口处也绣了个土黄色的“茂”字。很显然,是茂昌车行的马车。 只不知这马车因何驰到这里来? 杨妡虽疑惑却不欲多事,回转了身子刚走出两步,就听马车里尖利的喊声,“杨五,你别走。” 是位女子……   第171章 新生 车帘晃动, 露出一张惊慌失措的脸。 竟然是蔡星竹! 不待马车停稳, 她就提着裙角跳了下来,三步两步走到杨妡面前, 一句话不说, 拽着她就往屋里走。 杨妡看着她脸色发白,扯着她胳膊的手抖个不停, 正要发问,就听身后车夫嚷道:“嘿,车钱,还没给车钱呢。” 红莲掏出荷包取出一角碎银子递给了车夫。 杨妡带着蔡星竹在东次间坐下。 红莲沏了新茶过来,又端上一碟点心,识趣地退了下去。 蔡星竹急急地啜口茶, “噗”一声又吐出来,洒得衣襟全是水。 “刚沏的茶,当心烫, ”杨妡低呼着, 忙掏出帕子给她擦拭,这才发现她穿的是件绵绸袄子。绵绸用绢纺混着棉花织成,表面粗糙但是质地结实耐洗,一般家里的粗使下人穿用。安国公府虽然没落,蔡星竹素日打扮虽然算不得奢华, 但绝不会穿这种布料。 杨妡更觉诧异,问道:“怎么回事?” 蔡星竹不作声,抓起两块点心狼吞虎咽地吃了, 又捧着茶盅大口吹了吹,喝下半盏茶,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定定神,一把攥住杨妡的手,:“杨五……阿妡,咱们打小就认识,你不能见死不救。” 她抓得紧,指甲几乎掐进了杨妡肉里。 杨妡连忙抽回手,皱着眉头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蔡星竹深吸口气,“我杀了人,真的,我不是想杀她,可是……我看见箭头插在她左胸,肯定活不成了。” 杨妡悚然心惊,蓦地想到了什么,厉声问道:“谁,你杀了谁?” “不知道,不认识,是个女的,长得挺漂亮的女的,”蔡星竹双手抱着头,将发髻揉搓成一团乱,“我没打算杀她的,我想让另外一个人死。” 杨妡咬咬唇,给她续上茶。 蔡星竹一口一口喝尽了,却不把茶盅放下,紧紧地捧在手里,指腹来回摩挲着盅壁上的釉彩,好半晌才道:“我先前认识位公子,姓薛,那人你也见过,你还记得吗,有次在护国寺庙会上,十一姐的簪子被人抢了,那人帮忙夺回来的。” 杨妡当然记得,那是她重生不久,第一次见到薛梦梧。 “后来,我们好上了……你可以鄙视我可以瞧不起我,反正我就是下贱……好了三四年。上回我去找他,谁知道他住处有个女子,就是我杀死的那人。薛公子说是他表妹,住几天就走了,他还是跟我好。可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们分明就是相好的……前两天我打听到他们要一起去玉屏山游玩,这个姓薛的根本就是在骗我。我气不过,使银子买通了家里一个会拳脚的小厮,要教训教训姓薛的。” 蔡星竹咽了口唾沫,亲自动手执起茶壶倒了一盅茶,小口啜了口,“我跟秀月打扮成小厮模样一大早也跟了去,果然看见了那对贱人,大白天也不避讳,拉拉扯扯个没完。小厮说姓薛的也会拳脚,不一定能打过他,就跟猎户借了弓箭。” 杨妡凝神听着,不知道为什么,身子竟然不受控制般摇晃起来,双手抖得要命。 蔡星竹只顾得回忆那场景,却是没有注意到,“小厮是瞄准了薛公子的,可薛公子却拉了那女子一把……箭正好插在胸口,晃晃悠悠的,我还听到她尖叫,叫得那么大声,把人都引了过来。那个小厮被打死了,秀月也死了,被人一刀砍在头上……我身上也全是血,以为自己也没命了,后来就看到魏将军。” 杨妡微闭下眼。 毋庸置疑,死了的是安平。 蔡星竹想报复薛梦梧,可薛梦梧是会功夫的,便拉着安平挡了箭。 前世的自己会不会也是这样死的? 杨妡直觉得浑身发冷,忙招呼红莲另续了热水,满满地倒上一盅,捧在掌心里。茶水的温度透过茶盅丝丝缕缕地弥漫到身上,舒服了许多。 只听蔡星竹又道:“魏将军吩咐他的小厮领我敲开一家农户的门,换了身上衣裳,又到镇上雇了车。我不敢回家去,只能来找你……行凶的人是死罪,挑唆的人也是死罪,可我没打算杀人,就想让薛公子吃点苦头,让他受点伤,受伤之后,我可以给他请郎中,也可以伺候他。阿妡,那些人都不认识我,只有魏将军认识,只要他不说,谁也不知道是我挑唆的。阿妡,咱们认识这些年,我没求你别的,只求你这件事,你跟魏将军说,请他放我一马……你的大恩大德我一定会报答,你一定要救我。” 杨妡无限同情地看着她。 直到现在,蔡星竹还没有真正认清薛梦梧的面目,还打算他受伤后,用温情来挽回他的心。 杨妡摇摇头,轻声道:“外头男人的事儿我也不太懂,不过你肯定不会有事。” “不,”蔡星竹可怜兮兮地说,“杀人偿命,就是家里下人犯错也不敢往死里打,都是剩下一口气就拖出去让他们自生自灭,何况那女子看着应是良籍,官府必然会追究的。家里也不知怎么个情况,我出门的时候让秀星替我遮掩……要是我祖父知道,肯定要行家法,母亲应该会劝阻,可她拦不住祖父,也不知七哥会不会帮我说话,能不能掩盖过去?” 杨妡默默地叹口气,蔡家家风自上而下就是歪的,在勋贵里,蔡家的日子算是过得窘迫的,可府里却养着戏班子,时不时在家里搭台唱戏。几个子弟都文不成武不就,偏偏有养花养鸟的雅兴。 蔡七在兵部辛辛苦苦干一年所赚的银子,买只画眉鸟就尽数搭进去了。 就这样的家风,要不然蔡氏姐妹也不会行出这般无耻之事。 可正如蔡星竹所说,她们也认识这么多年了,总有那么点情分在。 杨妡吩咐红莲往厨房加了菜,等两人吃过,又找出自己的一身衣裳让蔡星竹换了,“待会儿,我让人到杨府要辆车送你回去。往常你怎么溜出府的还照原样说,只不过今儿到我这里来坐了坐,听说阿姵生了孩子,商量送洗三礼的事儿。至于你那个丫鬟还有小厮……” “我就说秀月跟丁六早勾搭在一起私奔了。”蔡星竹毫不犹豫地说。 亏她现在脑子转得快了,竟想出这么个主意,只可怜那两个下人被她牵连至死,还要落下个不好的名声。 杨妡默一默,让吴庆往杨家借马车,将蔡星竹送了回去。 李昌铭是圣上唯一的一母同胞的弟弟,在京都向来处于炙手可热的位置,而杨姵刚生了小世子,正是受宠的时候。扯了她当大旗,想必蔡家长辈即便动怒也会稍微顾忌一些。 她能为蔡星竹所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送走蔡星竹,杨妡回到东次间,斜靠在迎枕上,又扯过床毯子搭在身上,脑子里纷纷扰扰全是前世今生。 上辈子,宁荟因她相貌酷似安平而将她带在身边又卖到杏花楼,同样薛梦梧也因为她的容貌守在她身边近十年。 她根本就是安平的替身。 而今生,她过着完全不同的日子,安平也得到了她应有的下场。 过去的事情已经彻底过去,从今而后就是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全新的开始。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阖上了双眼。 等到醒来,天已全黑,屋里点了蜡烛,发出昏黄的光。 魏珞盘膝坐在炕桌前,烛光映照着他,在炕上投下一大片黑影,正将杨妡隐在里面。 杨妡轻轻叹口气。 魏珞极快地转过身,笑望着她,柔声问道:“你醒了,饿不饿?” “不饿,”杨妡摇摇头,“你几时回来的?” “有一阵子了,”魏珞扶住她肩头让她靠在迎枕上,有皂角的清香丝丝缕缕地沁入她的鼻端。 杨妡这才发现他已经洗浴过,头发也洗了,想必没有擦干就束了起来,肩头有一块很大的湿印子,不由嗔道:“快去换了衣裳,我帮你把头发绞绞,这样束着容易头疼。” 魏珞温和地笑,“我这铜筋铁骨的,不妨事。散着头发不舒服,又懒得绞,左右睡觉前肯定能干,湿不着枕头。”伸手蹭一下杨妡面颊,续道:“听说蔡十三来过?” 杨妡捉过他的手,紧紧握住了,“嗯,她想让我跟你说情,别累及她吃官司。” 魏珞无谓地笑笑,“今儿估计把她吓得够呛,希望得了这个教训,往后能够本分点儿……王爷心里有数,不会牵扯太多人家。” “王爷也去了?”杨妡诧异地问,他不是守着阿姵生孩子吗? 魏珞笑道:“他过了正午才到,正好赶上善后。这次网铺的开,抓住不少大鱼。只可惜前面府里二太太给漏了,端看审问时,能不能有人供出她来。” 王氏极少往外面走动,想牵连到她并不容易。 杨妡忽地又想到一点,担忧地问:“如果真供出二太太来,会不会连累你跟魏珺?” “不会,你放心。”魏珞斩钉截铁地说,又摸一下杨妡脸庞,笑着问道,“家里的东西收拾好了没有,咱们几时能动身?趁着天气暖和早点过去把东西齐备起来,要是赶上冬天日子就不好过了。” 杨妡思量片刻,“该带的都整理好了,只剩下手头上现用的,最多三五天就可以动身……只是,我应了大嫂要到王府洗三,顺便跟阿姵道个别。” 魏珞笑呵呵地答道:“好,那就五日后出发,我去车行把马车跟护卫定下来。” *** 五天的时间转瞬即逝,仿佛前一刻还在瑞王府跟亲戚朋友一道坐席,下一刻就擦眼抹泪地告别。 好容易出了阜成门,已经快午时了。 城外十里有长亭,杨远桥带着杨峻等人就此回头,再过十里是驿站,魏珞已派了泰阿先行一步打点饭食。 此次出行真正算得上是轻车简从,连人带行李一共才八俩马车,车马行配备了八个车夫和八名护卫。 魏珞带了泰阿跟包有以及另外十余个兵士,而承影则把他的身契还了,又另外许了他五十两银子。虽然不算多,可租赁间房屋以及做点小本生意却是绰绰有余。 驿站里的饭食肯定不如家里的干净可口,杨妡却勉力用了许多。 接下来还要赶路,从京都到宁夏差不多要两个月,没有体力根本坚持不下来。到了宁夏之后,更有许多事情等着她去做。 自打出城门那刻,杨妡就已经决定,完完全全地抛开过去,开始新的生活。 她不再是文定伯府的姑娘,更不是杏花楼的妓子。 从今而后,她只是她自己,是魏珞结发的妻! 作者有话要说:  嗯,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就到这里结束,不想再开新地图了。 写一篇文就像谈一场恋爱,刚开始热情似火如胶似漆,写到中间会倦怠会松懈,完结时又会恋恋不舍,不愿跟文里的人物告别。 可是再不愿,还是要说再见。 感谢一路陪伴我的小天使们,尤其经过漫长的断更时期,还不离不弃的妹子们。 真的,要是没有你们,可能我不会坚持到现在。 如果有缘的话,希望下个文我们还能彼此陪伴着一起走…… 最后,请允许我厚颜无耻地请求大家收藏一下作者,这样开新文的时候就能第一时间知道了。 非常感谢!!! 第172章 番外 五年后。 四月初的天气, 京都的桃花早已尽数凋零, 宁夏镇的桃花却开得正盛。 方方正正的小院里,两株桃树正对东次间的窗户, 因春暖乍寒, 雕花木窗只开了半扇。春风带着桃花的清香徐徐吹入,正扑在那张比桃花更娇艳的面颊上。 杨妡双手扶在窗台上, 面颊染着可疑的酡红,墨发被风撩动披散在肩头,衣衫半解,罗裙散乱。 魏珞站在她身后,大手箍住那一把细腰,贴近她耳边, 呢喃着问:“阿妡,好不好?” 屋外风吹树摇,散落满地桃花, 屋内狂风骤雨, 喘息不停。 半晌,风平浪静,魏珞低笑着将几乎瘫软的杨妡抱到床上,俯了身体,轻轻拭去她额头细汗, “少歇一会儿再来一次。” 杨妡瞪他一眼,“不行,再过会儿孩子就该回来了。” 魏珞唇角微翘, “我跟泰阿说,让他们吃过午饭再回。” “你……”杨妡忽地无言以对,扯过薄毯将自己从头到脚包了进去。 来宁夏的头一年冬天,她就怀了身孕。 张氏既欢喜又担忧,本想让她回京都待产,又怕一路劳累太过折腾,便将自己身边已经嫁人的素罗两口子打发了过来。 素罗伺候着张氏生了杨嶙跟杨崎,她相公是玉屏山下那个田庄管事的儿子,会打猎也略略通些药草。 虽说顶不起事来,可总比红莲蓝蒲她们几个黄花大姑娘管用。 正巧,京里募集了粮草军需往那边运,李昌铭发话说可以跟随军队一同前往。 张氏惊喜万分,把家里吃的穿的用的收拾了一大车和杨姵准备的一车东西,都让素罗两人带了去。 有了这些物品,杨妡的孕期过得相当不错,可生产时却受了许多苦楚。 因为头一胎没有经验,杨妡又为着孩子没少吃东西,结果孩子太大,卡在骨缝里迟迟不肯落生,直疼了六七个时辰,险些因为力气不足晕死过去。 幸得,西安府一个千金圣手正在宁夏镇游历,魏珞从李昌铭口中听过他的声名,早早将他请在府里。 那千金圣手隔着帘子教导稳婆按摩,又熬了一大锅苦药迫着杨妡吃,终于生下个七斤六两的大胖小子。 孩子眉眼酷似魏珞,肤色却比他白净得多,因为长得大,皮肤也不似寻常孩子般皱皱巴巴的,很是漂亮。 丫鬟婆子们都稀罕地围着婴孩看,魏珞却跪在杨妡床边,将头埋在被子上,久久不愿起身。 再抬头,眸底一片赤红,而腮旁亮晶晶地闪着水样的东西。 杨妡叹口气,却不说破,笑着催促他,“屋里血气重,待会儿她们还得进来收拾,你去给爹娘写封信说一声,他们肯定惦记着呢,对了,顺道让爹爹取个名字。” “嗯,”魏珞应着起身,仍是不愿离开,握着杨妡的手低低道:“这一个孩子足够了,以后再不生了。” 杨妡浅笑,“又说傻话,人家都说儿女多是福气,方元大师不是算着我能生四五个?” “有你陪着才是福气……你不知道,我刚才……”魏珞哽咽着却是说不下去,将脸贴在了她手上。 时值八月,天还暖着,屋里门窗紧闭密不透风,他的脸却湿冷一片,又有短短的胡茬,刺着她手心,也湿了她的心。 杨妡给孩子取了乳名叫做“全”,大家都全哥儿长全哥儿短地叫。 洗三时,杨妡身子还没好,就没正经过,满月时则请了街坊邻居和魏珞同僚的家眷好生热闹了一番。 等京里送了信并满月礼来,已经是冬月中了,正赶上过百岁。 杨远桥给孩子取了大名叫做“旻”。旻,指秋天,是个很平稳的名字。 而李昌铭也取了名,叫做“昶安”。 杨妡暗自嘀咕,孩子大名小名都有了,他横插一脚算什么意思? 魏珞却很高兴,乐呵呵地说:“等全哥儿长大了,把昶安当成表字。” 男子都是快及冠或者有了功名之后才被长辈赐字,这可好,一个刚百天的屁孩儿竟连表字都有了。 杨妡斜眼瞧瞧魏珞,好似他这个当爹的都没有表字。 魏珞猜出杨妡心思,笑道:“我有没有字不算什么,儿子肯定要比我强。”顿一顿又道,“我打听出来了,难怪那个千金圣手到宁夏来游历,原来是王爷曾给他写过信,让他约莫着日子来瞧瞧。” 杨妡沉默不语,视线落在炕桌上的信上。 是杨姵写的。 厚厚的十几页,大都是关于小世子李昕的,他吃了什么饭,说了什么话,有多聪明多可爱,事无巨细样样往外显摆。 显摆完儿子又写李昌铭。 平白无故地,李昌铭竟是厌了那两位侧妃,原先安排的每月各人侍寝三天,可每到安排的日子,李昌铭要么歇在外书房,要么歇在正房院,竟是不愿踏足跨院。 杨姵又不是傻子,自然不会撵着李昌铭往侧妃那里去,却比往常待李昌铭更尽心。 杨妡很为杨姵高兴,偶尔也会想起那个炎热的夏天。 李昌铭往酒里下了药,将她诱到净房。 现在想来,她忍一时之气也是对的。至少杨姵对李昌铭仍是全心全意的仰慕,而魏珞……自打他们来宁夏,每年的粮草军需都及时且充足,从不曾有过克扣。 如果没有李昌铭在京都催着,想必没有这么顺当。 因为不担心军资,魏珞将全副精力都用在练兵上。 全哥儿出生第二年,天气格外异常。春天刚播完种就开始倒春寒,紧接着就是长达三个月的大旱,到秋天农田里几乎颗粒无收。 刚入冬,瓦剌就集结了十万大军在边关抢掠,宁夏百姓内受饥寒之苦外有战乱之患,惶惶不可终日,便拖家带口成群结队地四处逃亡。魏珞本打算将杨妡并孩子送回京都,但杨妡不同意只得作罢。 魏珞驻守镇远关,连年都没有回家过,直到出了正月,瓦剌人终于退兵,才回了宁夏镇,一进家门,看到杨妡明显隆起的小腹,满脸的不可置信。 杨妡吃吃笑:“你走时就差不多两个月了,又过这么久,也该显怀了。” 魏珞气狠狠地说:“你竟然也不告诉我一声,世道这么乱,万一……”脸色一变,终于没敢说下去。 杨妡笑道:“外头乱可也没乱到咱们府里,大家都知道你领兵在前头打仗,再说还有泰阿他们在。” 魏珞瞪着眼没再说话,又觉得满心里燥热下不去。 这四个月腥风血雨刀剑丛里过,好容易回来温香软玉抱在怀,亲了搂了,却是解不得渴,夜半时分起来喝了好几盅冷茶。 杨妡哭笑不得,忍着手酸替他纾解出来。 这次有孕,杨妡得了教训,待到八~九个月份上就不再大吃大喝,而是有意识地控制了饭食,走动却是多了,每天趁着正午暖和的时候都在院子里溜达。 魏珞先后请过几个稳婆来摸过肚子,都说胎相极好,孩子也不大,肯定能够顺利生产,可他还是不放心,距离产期尚有一个月就到西安府把那位千金圣手请到了宁夏。 六月初二,杨妡顺顺当当地生下了第二个儿子,可也巧,孩子刚好六斤二两。 杨妡便给孩子取名“顺”。 顺哥儿体格小,却很机敏,刚满周岁就能迈步走了,现在还差两个月两岁,已经跑得很是熟练,跟在全哥儿身后寸步不离。 哥俩儿在后院里玩泥巴玩沙土,不到饭时不算完。 杨妡被这两个淘气包闹得筋疲力尽,夜里头一沾枕头就能阖上眼。 魏珞体恤她辛苦,不愿吵醒她,可心底的渴望却压不住,苦忍了好几天,终于下决心将孩子们扔给了泰阿。 泰阿与红莲成亲后,在距离魏府不远的地方置办了座一进小院落。 这两人都是信得过的,魏珞毫不顾忌地说:“让他们能多待就多待,最好在你那里过一夜。” 泰阿岂不知魏珞想法,哄着骗着将两个臭小子带走了。 正房里院门紧闭,丫鬟们都识趣地避开了,魏珞终于得偿所愿。 本打算稍事歇息,再来一次酣畅淋漓的,没想到杨妡刚躺在床上就沉睡过去。 魏珞满肚子不甘心,却又不舍得吵醒她,轻手轻脚地躺在她身边,静静地凝望着她。 杨妡已经二十三,眉眼尽都长开,就好似盛开的花朵,正是最绚烂的时候,尤其做了娘亲之后,身上的女人味更加浓郁。 便只是这样睡着,那娴静的容颜已经让他错不开眼睛。 魏珞心动不已,俯身轻轻亲一下她的脸颊,又寻到她的手,握在掌心里。她的手仍是纤细白净,却不似先前那般滑腻。 自打到了宁夏,她仿似变了个人,许多事情都是亲力亲为,洗衣做饭甚至擦桌子扫地,样样干得来。 正房里基本不用丫鬟插手,这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天地。 重活一世,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魏珞满足地叹息一声,看着杨妡腮边乱发,一时促狭心起,掂起几丝轻轻拨弄着她的脸颊。 杨妡不耐烦地嘟哝两句,侧转了头。 魏珞低笑,不再捉弄她,却往她身边靠了靠,闻着她身上醉人的馨香,也慢慢阖上了双眼。 春风自半开的窗扇吹进来,像是多情人的手,温柔地拂过两人面颊,岁月静好! 作者有话要说:  完全结束,再没有番外了。请关注我的新文《严家长女》 多谢妹子们,有缘再见了,么么哒~~~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久久小说网(www.jjxsw.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