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快乐》 作者:年终   文案:   浪荡随性的隐藏大佬×娇软乖巧的流量小花   盛夏又美又红,却爱上了一个穷编剧。   周围的人都劝她挥泪断情根,说女明星跟这种穷光蛋在一起是没有前途的!   但盛夏为爱执着,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后来,穷编剧摇身一变,成了商业帝国的新任董事长,不但为了盛夏挥金如土,还对她一往情深。   那些想看盛夏笑话的人,纷纷捂着脸说:“哎哟,好疼!”   早上,闹钟响。   盛夏想要起床,却又被人搂回怀里。   兆铭:“再陪我睡会儿。”   盛夏:“我要去拍戏了。”   李兆铭给导演发了条信息:把女主角的戏挪到下午。   然后搂着盛夏继续腻歪……   1、成长型女主。   2、男女主互宠。   3、爽甜爽甜的清脆打脸文。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娱乐圈 甜文 爽文   主角:盛夏,李兆铭 ┃ 配角: ┃ 其它: =============== 【序章】 第1章 苏醒   黄昏。   血红的阳光穿过藤蔓,从坑洞口坠下,照亮一片布满裂痕与沙土的瓷砖地板。   中年男人颤抖着吐了口气,把自己往早已荒废的地下走廊那边挤了挤,在废墟中坐定。原本背靠墙壁的人骨被他挤到旁边,散落成一小堆。   他哆哆嗦嗦地抓紧不住淌血、断了半截的左臂,努力咽下几声呻吟。血液将脏兮兮的布料洇得接近黑色,在看不清颜色的瓷砖上渐渐积成黑红的湖泊。   大量分泌的肾上腺素没能给他再次站起来的力量。   男人用力抬起头,通过坑洞边沿,看向被夕阳染成橙红的天空。   在这里可以勉强看到不远处高层建筑的尖顶。然而那里没有记忆中规整的楼层和塔尖,闪烁金属光泽的几何体怪异地扭曲转动,在温暖的阳光下硬是泛出几分寒意。   那早就不再是人类的地盘。   四肢开始发冷。他咳嗽两声,竭力撑住越来越沉重的眼皮,想去摸腰包里的止血凝胶。可惜摸来摸去,包裹里只剩几个冰凉的能量罐,已经有点麻痹的指尖触不到止血凝胶瓶温润的磨砂面。   他机械地抚摸那些冰冷的罐子,血液随时间缓慢而坚定地流逝。   视野愈发模糊,眼前的事物混合成血红的一团。不远处有重物落地的声音,硬物摩擦地面的刮擦声越来越近。怪物特有的刺鼻甜腥气变得浓重,连带着思维也渐渐混沌起来。   来不及了。漫长的追逐后,那东西终究还是逮住了他。   男人甩开额前汗湿的头发,紧了紧腮帮,表情有些扭曲。   像是终于下了某种决定。他将腰包里的能量罐一口气都掏了出来,摊在大腿旁边,随后哆哆嗦嗦从胸口的暗袋里捏出枚纽扣炸弹。   和炸弹放在一起的还有个应急罐头。   罐头不到掌心大小,薄薄一层,有点像旧时代的糖果扁盒。幸存者基地每个探索员都能分到一个。和自制的武器与能量罐不同,那是人类文明毁灭前的宝贵遗物——味道鲜美,能量价值极高,混上足量的水,够一个成人撑上整整十天。   不过比起食物,大家更愿意把它作为某种护身符,紧紧贴在胸口。这里是森林,他们总能搞到点东西果腹,没人会奢侈到动用这么宝贵的资源。   自己分到的这个罐头还带着它上任主人的一点点血迹,现在它将再次变成“遗物”。   疼痛和失血使得意识逐渐模糊,不知为何,他突然有点想哭。狠狠抽了抽鼻子,他看也没看,直接将那小巧的罐头掷向身后,任凭它叮叮当当滚落进废墟深处。   那丑陋的东西终于凑近,恶臭潮湿的呼吸扑面而来。   越发昏暗的视野中,暗红色的色块所占的面积迅速变大。那八成是那东西的嘴巴,它正张开巨口,准备把面前无力反抗的猎物一口啃去半截。   男人虚弱地咧咧嘴,用牙齿扯开纽扣炸弹的密封袋,利落地启动,随后丢到能量罐旁边。   “呸,今儿咱俩谁也别想吃上饭。”   视野陷入黑暗前,他用最后的力气朝眼前啐了口唾沫。   灼目的白光炸起,能量罐爆开的冲击险些把不远处的地下走廊震塌。   挂在洞口的藤蔓瞬间被高温烧灼成灰烬,中年男人没了踪影,原地只留下个混杂了焦黑和土棕的大坑——处于爆炸中心的人类躯体直接化作肉沫。而怪物不成形状的巨大尸块散落在坑洞四周,焦黑的肉块断面露出不少灰色的血管,还在微微抽搐。   爆炸的冲击波惊飞了附近所有鸟类。待烟尘散去,最后一块碎石在土地上躺稳,几只乌鸦似的鸟才扑腾着翅膀凑近,开始啄食塌陷坑洞附近的碎肉。   然而一切并未就此恢复平静。   稀稀拉拉的石块摩擦声再次响起,塌了大半的废弃走廊震了震,一个满是划痕和锈迹的金属容器从废墟中斜斜滑出半截。   满是尘土和泥渍的操作面板挣扎着闪烁了两下,终于熄灭。方才的爆炸明显激活了什么,哪怕有灰尘的遮盖,金属表面上隐隐的蓝色光路依旧称得上显眼。   黑鸟们停下啄食的动作,警惕地打量着那闪烁不止的金属家伙。   能量罐的爆炸和碎石的磕碰使它变得坑坑洼洼,原本严丝合缝的盖子吓人地扭曲起来。粘稠的液体顺着缝隙不住向外涌,如同伤口冒出的血液。   液体散发出微弱的莹蓝色光晕,没有渗进土壤。它滚过石屑和土渣,蜿蜒而下,在一片洼地中渐渐聚集。   像极了落在荷叶上的水珠,或是散落在地的水银。最后的液体从金属容器中流干净后,在肮脏的瓷砖碎片上聚成直径不到两米、高度半米左右的一团扁圆。   附近的黑鸟们开始警惕地蹦跳,抛开近在嘴边的碎肉,离那片被阴影吞没的地下废墟远了几步。   异变突生。   仿佛颜色在凝结,或者孵化。巨大“水珠”的外侧渐渐变得透明,颜色向液团中心收拢,越发浑浊。不多时,哗啦一声,整个液团崩散在地。不自然的声响终于惊飞了黑鸟,原地仅留下被啄食了部分的碎肉。   最后一根羽毛落地,不再粘稠的液体彻底渗进瓷砖裂缝,只剩中心凝聚起的东西湿淋淋地俯卧着,被烧焦的尸骨、炸碎的组织碎片与石屑包围。   那是一具年轻男性的躯体。   最初那具躯体一动不动,如同死物。一阵风卷过,几片碎叶沾上苍白的皮肤,它才抖了抖。   阮闲有点冷。   脑浆像拌了水泥,思维凝固成团,整个头颅重得吓人。寒意瞬间包裹了自己,就像高烧中被人扯去了被子,只能昏昏沉沉地抱紧手臂。   光裸的皮肤蹭过粗糙的石屑,他隐约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身下绝不是柔软的织物,他不在任何一张床上。这触感也不是实验室光滑坚硬的地面,他之前在实验室晕倒过几次,绝对不会搞错。   首先恢复的是嗅觉。尘土裹着爆炸产生的焦味冲进他的鼻子,浓重得几乎让他窒息。与此同时,风拂过皮肤上残余的液体,手臂蹭上的石渣磨痛了他的皮肤。无数感知同时砸进大脑,阮闲险些再次晕过去。   不对劲。   虽然头脑还不甚清醒,他也能肯定,这肯定不是正常的感知方式。自己的嗅觉和触觉灵敏了无数倍,混沌的大脑一时间无法处理这样庞大的信息。   阮闲一动不敢动,竭力在被过分放大的感知中挤出一点点神智,小心地将双眼睁开。   本该柔和的霞光差点将他刺瞎。   被刺激出的泪水涌出眼眶,阮闲强迫自己睁大眼,直到适应许久不见的强光,眼前的景物从模糊变得清晰。   或许过于清晰了,他迷迷糊糊地想道。   等看清自己面前的景象,阮闲宁可自己就这样再次晕过去。这样当他醒过来的时候,说不定还能回到熟悉的床上。哪怕眼前是医院的病床和点滴瓶,也比焦土和尸块好上一万倍。   然而闭上眼也没用。烟尘坚持不懈地往他鼻孔里钻,鸟叫和树叶的摩擦声渐渐变得震耳欲聋,把他的意识牢牢钉在原地。这似乎是个温暖的黄昏,可吹过皮肤的风活像嵌了刀刃,刮得他皮肤生疼。更别提那些硌在身下的碎石和沙粒,阮闲痛得脑子直酸,只觉得自己被撂上了烧红的铁板。   触感太过真实,不像梦,更不像幻觉。   阮闲咬紧牙关,从齿缝里吸了口气。无论是尚有些灼人的爆炸痕迹,还是属于未知生物的尸块,都不像和平地区该出现的东西。   这里不太平。   尽管初苏醒的迷茫仍在,这绝对不是个趴着回忆人生的好时机。得找个地方先把自己隐蔽起来。忍住从四面八方压下来的感知和疼痛,阮闲集中精力,迅速判断眼前的局面——   自己正趴在一个被爆炸扩大的坑洞边缘,不远处是半塌不塌的地下走廊。四处散落着不少新鲜尸块和古怪的甲壳碎片,就破坏情况看来,这只生物很可能是爆炸的目标。   爆炸本身应该是在前不久刚刚发生的,土地的余热尚存。威力不算小,但爆发集中,波及范围倒是不大。   阮闲吸了口气,尝试收缩肌肉,生涩地找到控制肢体的办法。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挪动,不说他多年未用过的腿,阮闲花了不少力气才找回自己手臂的控制权。   挪动手臂的感觉如同用细绳拉扯一箱铁块,摩擦带来的痛感让他几乎立刻汗如雨下。   阮闲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他的皮肤本身就脆弱,如果手臂上的丘疹在这种鬼地方被蹭破,感染的风险就够他喝一壶的。   可惜他别无选择。   阮闲下意识看向挪到视野里的手臂,映入眼帘的却不是熟悉的粗糙肿胀和不健康的暗红,而是正常的光滑皮肤。   这回他彻底清醒了。   活到这么大,阮闲还从未见过健康的皮肤长在自己身上。   遗憾的是,面对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阮先生没有慢悠悠品味的机会。不远处有什么东西正呼呼地喷着气,在地面滑动,朝这个方向迅速前进。   摩擦声透过过度敏锐的听觉刺进颅骨,他整个人打了个哆嗦。   来者不像善茬。无论眼下是什么见鬼的奇怪情况,先活下去再说。这里四处透着荒废的气息,不像是会有人经过的地方。在对方正在接近的情况下,盲目出声求救绝对不是个好主意。   不顾疼痛,阮闲撑起胳膊,咬牙向半塌的地下走廊爬去。   笨拙挪动的途中,阮闲努力抬起头,目光粗略地扫向目的地——几块坠落的混凝土板撑起了一个半人高的入口,看起来很是稳定。除非有只会跳踢踏舞的大象突然从天而降,它的结构足以再撑过另一次小型爆炸。   只要不深入,仅仅是在洞口处躲藏一会儿,不会有太大问题。   地面深处传来细小的崩裂声,不是什么正常情况。但考虑到自己的体重、动作幅度和崩裂声的大小,它应该也不会造成什么麻烦。   许久没有运动过的身体沉重异常,肌肉像是被塞了火炭,汗水很快渗了出来。变得敏感过头的触觉帮了倒忙,全身上下摩擦的痛感让阮闲眼冒金星。   在轮椅上待了太久,他早已忘记如何操纵自己的腿,只有手臂勉强能使出几分力道,这让他的速度比蜗牛快不了多少。   正在接近的东西显然快得多。   嘶哑难听的嗥叫在不远处炸响,还在喘粗气的阮闲当机立断,彻底屏住呼吸,止住动作——用于避难的洞口离他少说还有二十多米,时间绝对来不及。考虑到身体情况,他只能先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然后祈祷不远处的东西没有靠温差定位的能力。   从未见过的怪物正在百余米外游荡,它的样貌接近于一只拖动畸形腹部的巨大蚁后。然而一米多高的半透明腹部前,嵌着的却不是无害的“蚂蚁”,而是拥有寄居蟹脚似的黑色步足、看不清嘴巴在哪里的异形。   从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它在坑洞另一侧慢吞吞地寻觅尸块。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非常规律,从纠结成团的步足中不停传出。它慢悠悠地吃着,像是对在不远处装死的阮闲毫无兴趣。   阮闲乖乖地趴在原地,身下碎瓷砖的边缘划痛了胸口,可他抖都不敢抖一下。   心脏在肋骨下疯狂跳动,汗水顺着皮肤不住下滑。恐惧像条带有倒刺的舌头,顺着他的脊椎向下舔去,留下一串不祥的刺痛。先不说还不能正常活动的身体,自己身边连根可以用做武器的树枝都没有。   如今他只能希望不远处那位怪物大爷早点吃饱喝足,撑得不屑于给自己来道人肉加餐。   只可惜世事向来不尽如人意。怪物大爷吧唧吧唧啃完身边的尸块,在原地转了几圈。正当阮闲打算偷偷换口气的时候,它毫无预兆地转过头,翘起臃肿的腹部,古怪的步足缩起,直接向这边跳跃而来。   那速度实在太快,阮闲还没来得及看清它的正面,满脑子只来得及闪过“完蛋了”三个大字。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降临得迟了些。   沉闷的崩塌声响起,阮闲刚刚意识到自己在坠落,便仰面砸到了地上。   又一波剧痛袭来,如同脑子里挨了一榔头,或者神经被直接泡进硫酸——一小截钢筋刺穿了他的腹侧,血正不断从伤口向外涌。阮闲终于没能憋住,低低地呻吟了几声。   ……往好的方面看,至少状况不会变得更糟了。他龇牙咧嘴地想道。 第2章 十二年   阳光从被怪物压塌的新洞口倾泻而下,灰尘在光柱中缓缓浮动。   除了触觉和听觉,自己的视力同样被强化了不少。借助这一点光线,阮闲差不多能看清这个地下空间的全貌。   人类尸骨混杂着烧焦的金属零件,横七竖八地散在地上。腐烂的布片与机械残肢黏在一起,堆积成堆,被尘土盖住大半。锈迹斑斑的金属杆上缠满电线,歪歪斜斜地插在废物堆里。   如同坟场破败的墓碑。   除开大量无法判断用途的金属残骸,不少怪模怪样的机械躺在不远处。它们挤在人类或机械的尸骸间,布满灰尘和锈痕,微微变形,造型接近于枪支。   阮闲下意识绷紧身体,这个动作顿时使得插入侧腹的钢筋存在感强了数倍。他胡乱喘着气,痛得抽搐不止、冷汗涔涔。   不幸中的万幸,怪物摔落在地后滚远了点,正在几十米外疯狂挣扎。柔软的腹部显然起到了保护作用,它看起来没有受伤,只是拼命挥舞步足,晕头晕脑地试图翻过身。   机不可失。   阮闲生涩地指挥肢体、撑起上身,小心地从那根要命的钢筋上移开。感知增强后,这过程一点都不让人愉快,仿佛伤口里的不是钢筋,而是把带刺的锯子。好在那根钢筋的长度不到二十公分,几十秒后,他终于摆脱了它。   汗水将头发打得透湿,发尾贴在后颈和脸颊上,阮闲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爬出来。腹部的疼痛被古怪的麻痒代替,活像有几窝看不见的蚂蚁在伤口附近狂欢。   怪物还在原地挣动。   舒了口气,阮闲顺势倚上最近的石板,低下头试图查看伤口情况——伤口位置很偏,重要内脏应该不至于受伤,但失血可能会是个问题。   然而他的腹部除了鲜红的血迹,什么都没有。   艰难地挪动胳膊,阮闲难以置信地抹了把冰冷滑腻的血迹。然后眼看它在掌心变淡、消失,活物似的钻回皮肤。   让人难以忍受的麻痒渐渐消散。无论是光裸的腰腹,还是方才沾血的掌心,一点血迹都没有留下。可身边那根钢筋上毫无疑问带着血迹,也有不少鲜血滴落在地面,将碎石染成暗红。   阮闲皱起眉头,这诡异的现象差点让他一瞬间忘记现况。   不过他的对手及时提醒了他——   像是被血腥味鼓励,几十米外的怪物终于将自己翻了过来,朝他不满地尖叫。这回阮闲不敢抱任何侥幸心理,他做了个深呼吸,抿紧嘴唇。   就算这噩梦似的状况难以解释,自己还没法站立,甚至连件遮羞的衣服都没有……   现在放弃还是太早。   阮闲下意识抓紧手边一块六边形金属片,它锐利的边角几乎立刻刺痛了他,一点点血顺着伤口渗了出来。没管手心的伤,他将它捏在左手,权当刀子。然后用力挪动身体,右手去够不远处碎石中的枪状物体。   嗤嗤拉拉的电流声爬进他的耳朵。   细微的杂音过后,冰冷的女声在右耳附近响起:“初步确认,目标机体处于激活状态。未检测到通信结构,序列号缺失,注册信息缺失,开放最低权限,提供10%基本防御。”   沾血的六边形金属上闪过细密的蓝色纹路,兀自伸出几条金属细脚。   它挣开阮闲本来就使不上多少力气的左手,快速爬到心脏的位置,随即毫不留情地将金属细足刺进皮肤,紧紧扒住。   阮闲闷哼一声。   下个瞬间,黑色布料从金属边缘液体般漫出。它们很快将他的上身包裹,然后是双腿、双足。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效果看起来有点普通——他身上只是多了件贴身的无袖上衣,以及方便行动的宽松裤子。包裹双脚的东西甚至称不上鞋,顶多算双薄袜。   怪物可不管自己的加餐是不是多了层包装。它裂开藏在步足中的嘴,粘稠的涎水从牙齿外翻的口器中不住滴落。   情况紧急,阮闲不打算把任何精力用在感叹和惊奇上。   不管这身奇怪的衣服到底什么来头,它至少帮他解决了当前最重要的问题。结实轻便的布料将敏感的皮肤与外界隔开,身体瞬间轻松不少。手臂使力,他将那枪状机械顺利抓到手中。   看来自己的运气还没用光。   注意力异常集中,思维前所未有的明澈。手中机械没有故弄玄虚的设计,阮闲止住呼吸,观察而得的无数细节与推断在脑内交缠。作为一位顶尖研究者,他几乎是瞬间搞清楚了这东西的用法。   保持倚靠混凝土板的姿势,阮闲直接将枪口对准怪物。   “来,赌一把。”他咧咧嘴,露出苏醒后第一个笑容。   光线微弱,怪物舞动步足、不断移动,阮闲却从未看得如此清楚过。黑色步足上的硬刺十分扎眼,步足缝隙中,螃蟹似的长眼悄悄伸出,他甚至能看清眼球连接处的肉褶。更别提那向四方裂开、颜色黑红的咀嚼式口器。   攻击眼睛是好主意,只是还未恢复的手臂不争气,无法做到太过精细的动作。阮闲犹豫片刻,决定选择更加稳妥的选项。   他干脆地扣动了扳机。   枪声不大,后坐力也勉强可以承受。子弹和他记忆中的差距很是明显——阮闲击中了一条步足粗大的关节缝隙,可留下的不是血洞,而是明火爆炸。   那条腿直接被炸断,脓黄色的黏液喷了满地。   正如计算的那样,怪物沉重的身躯瞬间失去平衡,歪倒在地。比起原本预测的简单干扰,手中武器的威力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不过它的续航能力似乎和威力成反比。   或许是内部生了锈,或许本身带有残损。一击过后,细细的青烟从武器缝隙中漫出,几串火花在枪身四周蹦跳,金属融化的滋滋声钻进他的耳朵。   看刚才的破坏威力,再来一枪的风险太高。如果这东西炸了膛,那乐子可就大了。   被击断步足的怪物发了狂,尚完整的足尖狠狠楔进废墟,嘶吼着朝阮闲冲来。阮闲握紧手中报废的武器,找了个合适的坡度,向相对平坦的地方滚去。   怪物一边追赶,一边伸开长长的脚,疯狂地向他戳刺。最接近的一次,锋利的足尖几乎要蹭着他的头皮劈下。   眼前的一切在飞速旋转,阮闲努力在不断翻转的视野寻找突破口。   自己马上就要滚离这个斜坡,虽然对双臂的掌控越来越熟练,他还是没法做到立刻站起来。活动不易、体力有限,他没有资本和这东西周旋太久。到时要是无法借力逃脱,只能爬动的自己没有半点胜算。   扫了眼不远处的几个金属罐似的装置,阮闲很快有了主意。   滚到废墟边缘后,他撑起身体,眼角余光瞥着怪物的动作,自发向嵌有一排金属罐的墙面爬去。怪物紧随其后,拖着断脚继续疯狂攻击。   就是现在。   阮闲背靠上金属罐的瞬间,怪物锋利的脚挥击而下,刚好卡在两个金属罐的缝隙中。他趁机爬离怪物身下,用力掷出手中报废的武器——   废枪砸上金属罐,改变轨道,蹭过不远处另一把枪的枪把。后者顺着混凝土板滑下,刚好在阮闲可触及的范围内停下。   抓紧枪把,阮闲仰起上半身,快速环视四周,连腐朽的天花板也没有放过。   他身边并非没有其他武器,只是看起来都损坏的厉害,只能用于备用。随便挑了把留在左手,阮闲右手扣紧那把滑到自己身边的枪。   “……还是固定靶好打。”   这次的枪威力小些,但足够用了。   四声枪响,飞溅的黏液中,阮闲顺利地崩掉了怪物的两只眼睛。最后两枪却没有击打上怪物的身体——阮闲抬起枪口,朝头顶的黑暗射去。   枪声后紧接的是断裂声。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拉扯声响,几大块钢板从天花板砸下,正中怪物柔软的腹部。这回的冲击力可不是厚厚的软皮能够抵挡的。怪物畸形的腹部被砸了个稀烂,内部液体从钢板边缘缓缓流淌出来。   它激烈地挣扎了几下,终于不再动弹。   阮闲躺回地面,狠狠喘了几分钟的气,直到心脏不再跳得像要把肋骨击碎。   现在是时候搞清现况了。   休息了十来分钟,他冲黑暗的天花板做了个鬼脸,双臂支起上半身,然后仔细查看起左手手腕——就在他的手腕内侧,三颗小痣安静地躺着,几道细细的疤痕横在附近。   虽说皮肤状态天差地别,这的确是他的身体。痣也就算了,如果这是某种再造躯体,没人会费心复原伤疤这种东西。   阮闲打量了会儿自己的手腕,接着挽起宽松的裤腿,查看自己的双腿。   这双腿同样让他感到陌生。   没有遍布皮肤的丘疹和色素沉着,没有折磨他的关节剧痛,也没有因为衰弱而凸出的静脉血管。他的双腿看起来十分健康,长而直,肌肉匀称得恰到好处。   就算撇开疾病的影响,在轮椅上坐了十来年的人也不该有这样状态良好的双腿。   或许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不算什么,可阮闲二十八年的人生中就没有切身体会过“健康”这个词的含义。   面前的一切太过荒唐,如果不是确定这身体属于自己,阮闲简直要开始怀疑这是不是隔壁项目组搞出的体验项目。通常来说,这种时候他本应该回到家中,给自己来杯热羊奶,然后在光屏前做今天的总结,就像往常一样。   ……今天的总结。   阮闲放下裤脚,皱起眉,太阳穴一阵刺痛。   除了怪物那边还偶尔发出点细小的崩塌声,整个地下空间安静得很。太阳即将下山,这里变得越来越暗。阮闲揉揉太阳穴,开始从脑海深处挖掘记忆片段。   休息室干枯的花、低着头的陌生助理、争吵、装了消音器的枪口,以及仿佛重物迎面砸上的冲击感。记忆的碎片在他的脑海里轮番浮动,搅得他有点反胃。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在失去意识前,自己的确被子弹击中了头颅。   那个人枪法很好,他的颅骨也没有植入金属板,不可能从那种程度的枪击中存活下来。就算有亿分之一的可能,自己真的走了狗屎运,对方也绝对会好好处理尸体,确保他死得透透的。   说到处理尸体……   自己不可能无故出现在外面。坠落之前,他曾扫到一个与周遭其他事物格格不入的破旧金属容器——他认得那东西。它本应待在自己的实验室,老老实实当纳米机器人的容器。   或许它可以给他提供一点线索。   可惜记忆就此变得模糊,太阳穴痛得要命,阮闲一阵反胃。   先不提夜晚即将降临,贸然外出不是个好主意。一股不妙的热度正从他的四肢百骸腾起,思维不受控制地混沌下去,让人无法顺畅思考。   爬过地下废墟的几具枯骨,他终于把自己拖到个干燥洁净的角落,背靠墙角,紧贴一具早已腐烂殆尽的尸体。   调整了会儿情绪,猛掐自己几下,阮闲勉强保持了清醒,可惜这对他的心理建设没有太大用处。四肢开始变得沉重而酸痛。他下意识四处摸了摸,一个手感还不错的东西突然滚进手心。   一个金属罐头。看说明是食物,保质期足足有五十年。   “现在开始,你就是……我想想,算了,你就是个罐头,而我需要个谈话对象。说真的,这个环境一点儿都不利于精神健康。”   阮闲捡起块金属碎片,在罐头上划了个歪歪斜斜的笑脸。   “嗯,现在让我好好看看旁边这位。说起来,上次看到尸体的时候还是……”   他停住嘀咕,没再继续。只是借还没有彻底消失的光照,仔细观察那具大张着嘴、仿佛在咆哮的尸骸。   根据环境和腐烂程度判断,这具尸体至少在这里待了两年以上。尸体上没有明显的啃噬痕迹,这里的猛兽和老鼠应该不算多。看骨头的损坏情况,死者八成死于某种热武器。   “行吧,至少没有野兽,这里是安全的。”他冲手里的罐头嘟囔道,继续查看尸体。   尸骸身上的衣着样式陌生,有点类似于宽松的军服。一只腐烂的不成样的手正搭在腰包上。阮闲留心观察了一番,没有找到和自己相似六边形护甲。   长长地吐了口气,阮闲小心地将尸体的手拨到一边,随后慢慢扯开腰包上脏兮兮的搭扣。里面的内容物不多,只有个烟盒大小的金属盒和几个古怪的小型设备,他从没有见过这些东西。   阮闲将它们小心取出,放在墙根。   其中一个易拉罐大小的柱形装置倒是让他有点眼熟。他记得从其他研究员那里看到过,这似乎是某种照明设备,而不是未知的炸弹或是别的什么。   没人会心情好到给炸弹装上便捷提手。   阮闲将它握在手中,上上下下研究了会儿,最后顺着中间的缝隙拧开了它。   阳光般的暖光瞬间驱散黑暗,加上圆柱末端的提手,它看起来十分接近一个小型提灯。照明工具被激活后,小圆柱靠提手的那面亮起,“剩余时长”旁边显示着精确到秒钟的倒计时,还有小字贴心地标出当前时间。   【2107年3月16日 19:23】   尽管隐隐有了点心理准备,阮闲脑子里还是嗡了一声。   对于自己来说,“今天”本应该是2095年4月21日。   是的,他该知道的。脚下的地砖废墟是他熟悉的纹路,地表那个古怪的金属容器是实验室的东西,而这里的残存的装饰也眼熟得可怕。   更别提在提灯亮光中,废墟中残余部分字母和汉字的标识。   这里是他的实验室,至少曾经是他的实验室。   可无论怎么看,这里都和他印象里那个异常整洁,能让一切强迫症和洁癖感到舒心的场所相去甚远,而且明显被彻底改造过。   十二年。   然而他连吃惊的力气都没剩多少。遍布全身的酸软感变得越发强烈,手中的提灯沉重无比。别说正常思考,他的眼前已经开始出现晕倒前才会出现的黑斑。   阮闲将自己缩进墙角,无边的疲惫和不安压下来,虚脱感罩住了他。思考片刻,他将自己的腿又往干净的地面挪了挪,好离那具尸体远些。   等靠稳了身子,阮闲裹紧附近废墟里扯出的塑料布。   “我得好好睡一觉。”罐头就在不远处,笑脸正对着自己。阮闲严肃地冲它小声申明。“……然后搞清楚这都是些什么破事。”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身边的尸体,无视满地可见的人骨。将几把相对完好的枪在怀里抱紧后,阮闲熄灭了提灯。   五六公里外,三个身影在树林中穿梭。   “张哥的消息没来。不是说好了吗,他日落前该给咱报个平安。”开口的是个穿着迷彩T恤的平头青年。“池哥,我们是不是得去看看?这要是万一出了什么事……”   “离‘野坟地’近嘛,这情况正常。老张八成遇到麻烦,避了个风头……甭担心,找你的零件,多找几个比啥都重要。”年纪大点的男人咂吧着嘴里的树枝。   “要、要不让231去瞧瞧?”   “嘿,你这小子,基地里没见你这么婆妈。没了231,被袭击了拿你挡?”   “可头儿说了,我们不能离‘野坟地’太近——”   “闭嘴吧你。231,扎营。”   被称为“池哥”的男人吐掉了嘴巴里的树枝,抹抹嘴:“唉,每次看到这东西都怪膈应人的。你说老李那队的多好,至少样子上是个漂亮妞儿,咱们这边这个……嗨,不提也罢。”   在池哥絮叨的时候,两人几步之外的第三个身影终于动了。   乍一看,那是个眉目精致的青年。面孔英俊,肤色白净,一副没有半点侵略感的长相。他正灿烂地笑着,气质干净柔和,给人的感觉有点像阳光下晒暖的白床单,极容易让人卸下防备。   然而时间一长,违和感就露了出来——那笑容纹丝不动,活像印在了脸上,或是某个僵死面具的一部分。   “是,STR-Y型307a231为您服务。”他温和地应道,吐字极为标准。   “唉。”池哥又叹了口气,转过身。正了正手中提灯,继续打量周边情况。“下次我得跟上面反映反映,这种仿生人该隔段时间交换一下,要不来个警用的也行啊?”   两人继续忙活各自的事情,得到了指令的仿生人干脆利落地搭起帐篷,布置烹饪和驱兽装置。而在两个人各自背对的几秒内,“231”止住了动作。   他抬起头,望向“野坟地”的方向。   短短几秒钟,“231”脸上灿烂的笑容瞬间消失,他板起脸,露出个若有所思的表情。 第3章 相遇   阮闲醒来时,阳光再次从天花板破洞的洞口倾泻而下。就光线的角度看来,太阳应该刚升起不久。   怪物的尸体横在阴影中,温暖的光洒在破败的机械和白骨之上,有种奇异的平和感。   可惜他的状态一点都不平和。   体力恢复了些许,身上的高热却丝毫没有退去的迹象。汗水不停从毛孔钻出,阮闲呼吸急促,口干舌燥,冷得直打哆嗦。他裹裹身上的塑料布,乏得只想来个回笼觉,然而理智毫不留情地敲醒了他——身体状况绝对不正常,再这样下去,他只会越来越衰弱。   尽管直到现在都还没有进食过,饥饿几乎被焦渴压得不剩多少存在感。   阮闲甩甩头,强行让自己清醒了几分。   被过分放大的听觉第一次派上用场。水流涌动的汩汩轻响涌进耳朵,附近有活水,并且就在百米之内。极其幸运的是,它也不是来源于上方地表或者更深的地下。   希望不是墙内管道发出的声响。   将罐头和提灯放进原本属于尸体的腰包,两把尚完好的武器别上腰包系带。阮闲做好准备后,双手支起根中空的塑料硬管,试图站起身。   多年没有成功站立过,身体又实在虚弱,阮闲还没来得及伸直双腿,就干脆地摔上地面。   疼得磨了十来秒的牙,他悻悻爬起来,再次尝试站立。然而技巧不足的前提下,塑料管无法稳稳支起一个成年男人的大部分体重,撑地的那头瞬间打滑,这回阮闲直接跪在了原地。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每次都是趴着开始,趴着结束。敏感的触觉没起到任何正面作用,痛得他连砸地泄愤都不敢。   两条腿的确完好无损,硬件没问题,只是神通广大的阮先生急缺一册人类双腿使用说明。这番尝试估计无法帮他迅速站起来,只能让他把自己摔成一盘拍黄瓜。   阮闲瞪了眼手边伤痕累累的塑料硬管,决定曲线救国。   一个半小时后。   气喘吁吁地拄着两根临时组装的拐杖式支架,阮闲勉强站直身体,向破败大厅的某个角落走去。这一通折腾差点耗干净他最后的体力。   犹豫几秒,阮闲腾出右手,将罐头从腰包里掏出来,带有微笑的那面朝向自己。   “别说爬回地面,来个台阶都能要我的命……你说,他们总不至于闲的没事乱改一通吧。”   低语没能在空旷的地下废墟中产生回音,没人回答他。阮闲勉强笑了笑。   早已废弃的大厅原本处于地下二层,高度有七八米。就凭他现在的身体状态,如果没能及时找到补给,绝无可能从坠落洞口回到地面。   别的路也不畅通。阮闲记得整个实验建筑的平面图,哪怕是从这个大厅正常出去,回归地上的路也不短。更别提门大多被废墟掩盖,空隙里只有深不见底的漆黑。   好消息也有。   看大厅状况,十二年过去,这里的布局没有太大改动。这个地下空间原本用作存储和观察,也划出了一小片居住区域。作为其中最为特殊的一名住客,他的房间设备十分齐全,应该不会轻易改作他用。   包括连接独立供水系统的盥洗室。   他听不出水声的确切方位,但大体方向的确和自己曾经的住所一致。   阮闲很快摸到了最外侧的大门——的确还是记忆里那扇门,只不过它关得死紧,连条缝儿都没留,并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毁坏掉。阮闲拂过门边的枯藤,四处按了按,勉强摸到个接近识别器的东西。   他顺手抹了抹上面厚厚的尘土,硬质玻璃后面透出一丝蓝光。   先不说这玩意能不能用,不改布局还好说,这里整整十二年不升级安全系统是绝对不可能的。   “看来还是得钻隔壁的走廊。”阮闲冲笑脸罐头叹了口气,将手收回。“希望昨天那个东西没有什么亲戚在附近转悠……”   可他话还没说完,有点扭曲的电子音便幽幽响起。   “欢迎,阮闲先生。今天是2107年3月17日,祝您度过美好的一天。”   甜美亲切的声音混了变调和卡顿,生生多出几分阴森。紧闭的金属门发出难听的摩擦声,向两侧撤去,门后走廊的壁灯霎时亮起,其中几个不住闪烁。   阮闲攥紧支架,小心地挪进走廊。   有点不对劲。   无论自己当年被定为死亡还是失踪,研究所都不会保留他的权限,更别提把信息同步给新设备。不过目前莫名其妙的事情过多,不差这一件。阮闲的注意力很是集中——既然这里设施相对完好,找到水的希望也大了不少。   水声由模糊沉闷变得清晰可闻。   舔舔干裂的嘴唇,喉结动了动,他几乎是本能地拐到了自己当初的住所门前。这扇门离入口最近,门前积了薄薄一层尘土,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阮闲将罐头塞回腰包,握紧武器,后背绷紧。随后他用指尖磕了磕陌生的安全锁,顺从地让透出来的光快速扫过自己整个身体。   “欢——欢迎回……家。”不带情绪的电子音断断续续,比门口的更为扭曲沙哑。   这次门没有立刻打开,熟悉的密码光屏浮现在眼前。   阮闲皱起眉头。   密码光屏上不住闪过各式图景。兰花照片、建筑物、整页的物理公式和数学算式、复杂的分子结构、甚至还有几份乐谱和文学作品节选。数十张图片混杂在一起,飞快闪动和切换,如果要公开出去,绝对需要专门做个癫痫警告。   强撑起精神,阮闲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飞速闪烁的光屏。   不到十秒,图片播放完毕。他沉思片刻,伸出手指,在空白下来的光屏上画出一个繁复的图形。灼热的指尖刚刚抽离光屏,沉重的门喀嚓一声轻响,继而无声地滑开。   ……一切都是老样子。   当初他很喜欢把各种资料带回房间研究,安全起见,阮闲专门给自己写了套密码系统。每次图片的播放次序完全随机,而图片的联想和推断只能由他本人脑内完成。   那些图片里的东西只对自己有意义,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能使用这套密码机制。   事情变得越来越古怪了。   阮闲从不怎么稳固的临时支架上掰下根管子。确保它能让自动门能留条缝后,他将手指扣上扳机,尽量安静地将自己拖进房中。   房内布局天翻地覆。   阮闲喜欢暖色调、偏放松的装修风格。在他“今天”早晨离开房间时,人造阳光还洒在厚实柔软的地毯上,将木桌小半边照得发白。而今宽大的前厅被隔断,门前只留下让人窒息的狭窄空间,活像跨进了另一个走廊。   房内的感应灯应声而开。   原本的家具一件不剩。木地板换成了瓷砖,冰冷坚硬。靠墙一侧贴着个半人高的粗糙铁柜,柜门微敞。阮闲靠住墙,用支架拨开柜门,只发现了几套真空处理的制服式衣物,外加两双普通胶靴。   没有水。   阮闲毫无留恋地离开柜子,停在多出的那堵墙前——墙的质感很奇怪,看上去不算厚。其上唯一的门似乎没什么玄机,只是个普通的拉门。   响亮的水声就在墙后。   阮闲将手中的枪举高了些,倚上门侧的墙面,竭力保持平衡,另一只手扯开拉门。   除了平稳的水声,房内没有任何其他声音响起。阮闲耐心地等待几分钟,随即抓回支架,谨慎地瞥向门内。   然后他不由地止住了呼吸。   门内十分空旷,原本嵌入巨大电子窗的那面墙如今被各式各样的机器塞满,不再有虚拟景色的位置。而正对门的那面墙则很难再被称为“墙”。   巨大的水缸占了一小半房间,透明的厚玻璃撑满了天花板到地板的空间,两端延伸到两侧墙壁。一眼看去有点像水族馆的展缸,只不过展缸的玻璃上不会像这样闪动密密麻麻的数据。   水声来自于玻璃之后。   液体内没有泡着什么珍奇生物,也没有提供营养或者氧气的管子。一团白色的东西正在水底游荡,有点像只蜷缩的大型水母。   确定没有可疑的声响,阮闲挪进房间,一只手抚过冰冷的玻璃。缸中液体很清澈,他确定自己嗅到了水,而不是刺鼻的化学品味道。水缸配备了循环过滤装置,如果利用这房间的独立供水系统,维持个几十年都不是难事。   他只要找到过滤装置,就能引出干净的水。   身体的高热让掌心触到的玻璃越发冰冷,鼻孔喷出的热气简直要灼痛皮肤。阮闲喘了几口气,将视线从满是机器的那面墙收回来,本能地看向前方——   一瞬间,他简直要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那团白色的事物不知何时漂浮到了他的面前,贴上他扶着玻璃的手。如同镜像,一只人类的手凝结在玻璃另一侧,然后是手臂、躯干、头颅和脚。   对面的东西没有性征,没有毛发,甚至头颅上没有五官。比起人类,它更像是百年前用于装饰和参考的木人。   它就这样在液体中漂浮,精确地模仿阮闲每一个动作,活像镜子中的幽灵倒影。   阮闲猛地收回按在玻璃上的手。   对面的“人”倒没有连这个动作都模仿过去。它侧过身子,把手往回收了收。   然后一巴掌拍上玻璃。   力道之大,整片玻璃都狠狠震了几下。阮闲支起支架,往后蹭了两步,将枪紧紧抓在手里。伴随致命的高热,他头痛得愈发厉害,面前的一切开始出现重影。   呯。呯。呯。   那东西疯狂捶打玻璃,动作越来越快。   玻璃发出不堪重负的低吟,渐渐生出白色的冰裂纹路,其上闪烁的各项数据开始消失。   阮闲简单估算了下自己离门的距离,干脆地举起枪。   在那人状物体扑出来的一瞬,阮闲朝它的躯干和头部疯狂轰击,随后被涌出的大量液体击倒在地。脆弱的临时支架即刻散架,随夹着玻璃块的水流撞到房间边角。   给冷水浇了满身,阮闲的头脑清明了些许。他咳出几口水,抓起别在腰包上的另一把枪,在地上坐稳,警惕地望向四周。   白色的人状物被炸成数块,可断面没有类似于人体组织的结构。它们快速凝聚在一起,黏回人形,向他快速爬来。   阮闲毫不犹豫地再次开枪。   这次爆弹直接穿过那团人形,如同穿过烟雾,最终在人形身后的空墙壁上徒劳地炸开。人形物体伸出手,干脆地抓住阮闲的脚踝,力道大得吓人。   阮闲撑着身体向后退去,玻璃碎片划伤了他的掌心。可他浑然不觉,只是死盯着自己的脚踝,试图指挥不听话的腿部肌肉,将腿抽回来。   然而他并不是“被抓住”这么简单。   那东西攥紧他的脚踝,“手部”的皮肤开始和他脚腕上的皮肤黏连在一起,像是互相交融的两团泥浆。火烧般的剧痛顺着脚踝直冲大脑,这次阮闲没忍住,直接惨叫出声。   虽说没经历过,但被活剥一层皮的痛苦,或许就是这样了。   不过他的意识还在。   只要意识还在,就能再想办法。   阮闲艰难地喘息着,紧紧盯住那鬼知道是什么玩意的东西,坚持不懈地向门外退。他的动作又快又急,双手掌心扎进不少玻璃渣,可在不断扩散的未知剧痛前,这份痛楚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血色在地板积水中快速扩散。   很奇妙的,他刚退到“走廊”里的金属柜附近,那东西便毫无预兆地衰弱下去。   就像高温中的雪团,烈火里的花瓣。它迅速枯萎、溃散,最终只在原地留下一大滩黏液。危机暂时解除,阮闲脱力地躺在原地,在劫后余生的喜悦中拼命吞咽氧气。大脑放空了足足半分钟,他才抬起双手,开始清理伤口中的玻璃碴。   摆脱异物后,伤口依旧在以一个不正常的速度快速愈合。   好歹自己现在不缺水了。阮闲干笑两声,扶住铁柜子,让自己勉强站起。高烧似乎降了些,差点被煮成一锅粥的大脑终于缓过劲来——   得赶快回到大厅,给自己再弄副助步支架,外加两三把新武器。这地方邪门得很,像极了荒谬的噩梦。在规划更多细节前,他必须先保证自己的安全。   然而当阮先生再次朴实地爬回大厅时,原本空荡的空间中多了点东西。   一个人影立在大厅中央,破洞正下方的位置。   不得不说,现在阮闲对人形物体有点精神紧张。他下意识伸出手臂,越过不知道是谁的肋骨,去抓尸骨旁的枪。   对方比他更快。   几乎是下一秒,那人便闪到了他面前。看身形是个高大的男人,阮闲刚想细看,领子就被揪了起来。六边形的金属片还扒在胸口皮肤里,这一扯差点给他疼出句脏话。   可惜这句脏话完全没有出口的机会。   来人——无论是谁,或者说是什么——果断地低下头,直接吻了上来。   自己刚才该努力抓住那把枪的。震惊之余,阮闲认真地想道。鉴于没有武器,他非常磊落地选择装死,任对方舔过自己的舌根。   表面镇定归镇定,温热的入侵感让他汗毛倒竖,头皮发麻。   冷静。阮闲拧了把大腿。他忍过了怪物的捕猎,忍过了尸骸遍布的废墟一夜,甚至忍过了方才诡异的种种。那么他当然能忍过这个。   五秒。   阮闲的呼吸开始急促。   十秒。   怒火迅速蔓延。如果不是考虑到身体状况不占优,他简直要抑制不住咬烂那根舌头的冲动。   足足二十秒后,来人终于挪开脸,随手抹抹嘴巴。   揪住领子的手一松,阮闲瘫坐回原地,堪堪用不听话的双腿稳住坐姿。而那人半跪下身,在一步之外平视着他。   那是张非常英俊的脸。   面前古怪的陌生人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皮肤白皙,眸色是少见的香槟金。一头黑发稍稍嫌长,发梢盖住小半后颈,气质干净温和。若是在别的场合遇到这样的人,阮闲相信自己会有个不错的印象。   然而现在他的好感是个确切的负数。   “我大致读取了你的情况,现在你有两个选择。”金眼睛认真地开口道,面无表情,仿佛两个人刚刚只是握了握手。“跟我合作,或者死在这里,选一个吧。”   “……你也有两个选择,先生。”   数个深呼吸后,露出一个略带抽搐的假笑,阮闲飞快地做出了回应。   “解释,或者解释。来,选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两位正式会师!!!(^ρ^)/   序章就此结束,接下来就是第一卷 啦——   另外有两个小小的说明~   ①这本的两位也不会黑化的,我不会写黑化,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算是个人风格吧XD   ②阮闲不会一直行动不便,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适应,不可能突然就健步如飞hhhhh 【黑匣子】 第4章 幸存者   对面的陌生人眨眨眼,将一缕散发别到耳后,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   “S型初始机既然已经被你标记,我只能退而求其次,与你合作。如果你不同意,区别也只是‘被我抹消’还是‘稍后被其他人抹消’,后者附带暴露我的风险。”   金眼睛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合作内容很简单。你需要尽量和我一起行动,提供支援,并且为我保密。作为回报,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   阮闲吸了口气,强行压下被冒犯的怒火。   情况可疑,对方出现得又突兀。他不会蠢到乖乖交代自身情况,再来番十万个为什么。如今他能确定的只有一点——看研究所的破败程度,以及突然跳跃的武器技术,自己的确身在十二年后。至于发生在身边的种种异常,古怪归古怪,还不足以推断出大环境的状况。   这位陌生人无疑加重了现实的违和感。   来人面貌着实出色,甚至出色得过了头。比起真实的人,更像是一个虚拟出的完美形象。   面前人的皮肤有着和环境丝毫不搭的细腻,微长的头发干净清爽。四肢修长结实,指甲剪得圆润整齐。衣服样式接近于不少尸骸身上的制服,有点褪色,却板板正正、没有多少破损,连袖口都十分干净。   要是没有相对稳定的生活环境,人们很难维持住这样的仪表。   或许情况不像自己预想的那样糟。   阮闲斜了眼阴影中庞大的怪物尸体。尸体离这边不远,那人却看都没看一眼,也没露出半点紧张情绪。他特地仔细观察了那人的装备,没有发现类似武器的东西。   身上的高热还未完全消退,借着调整腿部姿势的几秒,阮闲疯狂运转仍有点迟钝的思绪。   如果这不是某个精心设计的玩笑,来人的实力应该有保证。虽说不清楚“S型初始机”和“标记”的详情,这不妨碍他进行推断。   从“退而求其次”的说法看来,金眼睛的第一目标应该是那个所谓的初始机。它不知为何和自己扯上了关系,对方不得不通过合作来达成目的;至于保密,阮闲目前无法猜出金眼睛指的是什么。但看对方语气,那似乎是自己“应该”知道的事情。   两者都无法成为有力的筹码。   若是金眼睛对初始机势在必得,或者极度在意自己的秘密,言语上势必会更加慎重。诱导的方式有很多,对方没有费心去选择最为滴水不漏的那种。阮闲也无法从语气里读出倾向,似乎“合作”或“抹消”对那人而言没有太大区别。   这完全不是一场平等的谈判,更像是单方面的告知。对方比他之前接触过的所有人都难应付。   虚张声势、愤怒或说谎,人们总有各式各样的表情破绽,可金眼青年脸上一片空白。无法分析对方的情绪,他能做的选择并不多。   眼角余光再次瞄了瞄离自己最近的武器,阮闲估算了下抓住它来武装自己的可能性。可惜那把枪还是离他太远,对方还有意无意地站在了最容易阻止他的位置。   就现在自己的身体情况看来,金眼睛只要愿意,空手扼死自己也没有多少难度。虽说眼下身体拥有异常的恢复力,阮闲拿不准被扭断的脖子是否也能变回原样。   如果想要活下去,最佳选择只有那一个。   “我同意合作。”将右腿从硌人的大块碎渣上移开,阮闲尽量镇定地表示。“如何称呼?”   “唐亦步。作为‘被救援的幸存者’,你可以叫我STR-Y型307a231,或者231。”那人点点头,貌似对他的答案毫不意外。“告诉我你的名字和资料。”   有那么几个瞬间,阮闲简直要认为自己眼前的是台机器。   然而他能清晰地看见那白皙皮肤下静脉的青色。在这个距离,唐亦步体内血液流淌、心脏搏动的声响非常真切。这位拥有“编号”的人无疑拥有鲜活的肉体。   会给活生生的人类编号……外面究竟是什么情况?   “被救援的幸存者?既然你不想暴露,我得知道更多细节,否则无法配合你。”阮闲尽量自然地套着话。   果然,STR-Y型307a231——或者说唐亦步,停住了动作,定定注视着他。   “你的情报没有及时更新。”唐亦步笃定地说道。   阮闲心里一沉,面上堪堪维持住了礼貌的微笑。   唐亦步凝视了他一会儿,目光扫过他的腿,没头没脑地来了句:“这样的安排倒也合乎逻辑。”   阮闲继续微笑,表情纹丝不动。   “我会给你更多情报,但不是现在。目前你的反应很好,我会告诉他们你受了刺激,暂时记不起太多事情。”唐亦步板着脸表示,“至于需要注意的地方……请不要向其他人提起我的事情,也不要对我的行为表现出兴趣。如果违背合作协议,到时吃亏的只会是你自己。”   看来对方要把自己带到“其他人”那里。   “没问题。”这次阮闲的微笑发自内心。现在他最缺的就是情报,人越多,人们举手投足间透露的信息就越丰富。   “现在我需要你的名字和资料。”唐亦步又重复了遍。   “阮立杰,28岁,咖啡厅服务生。”阮闲紧盯对方的眼睛,“记忆到2095年3月1日为止,对之后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印象。”   “很好。合作愉快,阮先生。”唐亦步站起身,伸出一只手。   阮闲犹豫片刻,将手递过去。   结果唐亦步没有半点握手的打算,反而直接把阮闲从地上扯了起来,用右臂架住。他空余的左手伸出手指,在阮闲胸口的六边形金属片上点了几下。金属片哔哔两声,松开扒紧阮闲皮肤的脚,干脆地掉在地上。   阮闲来之不易的衣服顿时消失。   “这身不行,容易惹人怀疑。”唐亦步大方地表示,将金属片踢到一边。“我去给你找套合适的。”   他甚至认真地打量了一番阮闲赤裸的身体,表情平静无波,没有半点尴尬和不自然。   阮闲缓缓摆脱那条手臂,跌坐回地面,抱住光裸的膝盖,在心里把面前面色严肃的人揍了十回。就算这里是废墟,唯一的旁观者是同性,向来注重礼仪的阮先生也完全没有裸奔的兴趣。   唐亦步像是没有察觉新搭档的恼怒。他转身走向离两人最近的废墟,一把掀起最上面的混凝土板,活像那东西是纸糊的。   阮闲瞬间停止在内心痛殴唐亦步的解压活动,眯起眼睛,认真观察对方的举动。   唐亦步正背对他,清理那片不小的废墟。沉重的石头和混凝土在他手中仿佛变成了泡沫塑料,他轻松地拨开他们,从废墟深处刨出来个金属柜。   它的样式和阮闲见过的那个十分相似,内容物也没有相差太远——唐亦步剥桔子似的撕开铁皮,从里面摸出套密封的制服,以及一双胶靴。   “给。”唐亦步拍拍手上的尘土,坦荡地递上衣服和靴子。   阮闲瞧了眼那双轻松撕开铁皮的手,麻木地接过衣服。这回他没指望唐亦步自觉移开视线,而是自己艰难地转过身子,勉强套好制服,将装着罐头的腰包系回腰部。   现在他清楚为什么唐亦步没有配备武器了——就对方这异常的身手,别说屈尊扭断他的脖子,光是随便给自己一脚,他都未必能撑过去。   还没等阮闲整好衣领,唐亦步就又在他身前蹲下,低下头,脸挨得极近。   就在两人鼻尖几乎相碰,阮闲开始正式考虑是否要后退时,唐亦步缩回身子,从腰包中掏出绷带和小瓶。   这位古怪的超人类比划了会儿,在绷带上喷了些药剂,拿着它就往阮闲脖子上凑。后者警惕地缩缩肩膀,用眼神表示自己的不解和不满。   “你没有受伤,这样不太自然。”唐亦步举举绷带。   “一拆开就露馅了。”   “不要紧,没人会去拆。”   见唐亦步语气坚定,阮闲叹了口气,默许了对方的动作。   散发刺鼻药味的绷带在他脖子上缠了几圈,束得恰到好处。阮闲刚打算再找个话题套套话,嘴巴还没来得及张开,就被对方打横抱起。   “……”要命。   积极点看来,至少自己能提早离开这个鬼地方。   阮闲放弃了进一步和唐亦步交流的打算。他调整了下姿势,直接闭上眼睛,趁机积攒起体力。   一直紧绷的神经放松了几分,长期高热带来的疲乏瞬间席卷了身体各处,另一个人的体温又过于舒适。阮闲眯眯眼睛,没去抵抗侵袭而来的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环境突然嘈杂起来。   “喂,醒醒!”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叫嚷。“池哥,这人总不醒,你说他是不是烧坏啦?”   阮闲忍无可忍地睁开眼。他看到了帐篷顶,外加一个大大的笑脸。   面前的年轻人各方面看起来都比唐亦步正常。   小伙子年纪最多二十出头,模样周正憨厚,顶着普通的平头,皮肤是久经日晒的黑红。一身迷彩T恤被汗水浸湿大半,散发出浓浓的汗味。   “池哥,他醒啦!”见阮闲挣眼,他顿时开始激动地叫嚷,咧嘴直笑。   阮闲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塑料布上,同样满身是汗,身上还盖着条脏兮兮的薄毯。大脑像过了冰水,周遭却再没有那种发闷的冰冷感,烧大抵是退了。   他侧过头,没有在狭小的帐篷里发现唐亦步。   “渴不?刚才你烧得可厉害了。”小伙子的普通话勉强算标准,带着点掩饰不住的北方口音。他抓起个坑坑洼洼的铁杯子,晃晃里面的水。“哎,要我扶你一把吗?”   “谢谢。”对方关心的神色不似作伪。阮闲微微放松,回了个真诚的微笑,混上恰到好处的紧张。他摆摆手,自己撑起上身,将那杯清水一饮而尽。   清水润过焦渴的喉咙,阮闲发出舒适的叹息。   体温恢复正常,莫名其妙的感官加强好像也消退了不少,世界在渐渐变回他熟悉的样子。   “丁泽鹏,叫我小丁就成。”小伙子拍拍胸脯,接过空杯子。“壶里还剩点,再来杯?”   丁泽鹏的表情混杂了关心、好奇和紧张,唯独没有半分厌恶。   这倒稀奇,阮闲想。看来自己的皮肤恢复得不错,至少不再像弗兰肯斯坦的怪物。   “不用,谢谢。”阮闲再次道谢,指指自己。“阮立杰。”   “别担心,阮哥。池哥就在外头,马上就过来。”丁泽鹏大大咧咧地捏捏他的肩膀,“既然到了咱这,就不会再有事了。”   他话音刚落,帐篷帘就被一只手掀开,一个精瘦的男人低头进了帐篷。   “池哥”有着和丁泽鹏一样的黑红皮肤,看上去四十多岁。他的胡茬灰白了小半,整个人有点阴郁,腰间挂了把挺显眼的枪。   “小丁,离那家伙远点。”池哥一进帐篷便拉下了脸。“还不知道是人是鬼呢,别忙着套近乎。”   小伙子张张嘴,有点尴尬地瞄瞄阮闲。池哥则直接丢过来个金属盒,脸色不太好看:“吃一片。”   “这是什么?”阮闲拿起铁盒晃了晃,里面叮叮当当一阵响,像是装着药片一类的事物。   “退烧药。”男人微微提高声调,没好气地答道。   阮闲的目光快速扫过男人的脸,对方不耐的表情伪装得不错,可惜不够完美。   池哥在说谎。   作者有话要说:   糖:(*'へ'*)   软:∑(°ω° ; )   阮闲终于和真·人类汇合了!   ——————   上一章看到大家猜了好多hhhhhh我~不~剧~透~XD   感谢大家的支持呀(*/ω\*) 第5章 死而复生   阮闲扫了眼身边明显紧张起来的丁泽鹏,没有打开金属盒,挂上一个微笑:“谢谢池哥,我烧已经退啦,还是别浪费东西了。”   池哥的脸色臭了几分:“你要好不利索,我们还得抽空照顾你。少来这套。”   “我体质不怎么样,对挺多药都过敏。池哥,真不用。万一吃出点啥事,更得麻烦您。”阮闲往语调里多加了点示弱的味道。   “让你吃就吃。”池哥放缓语调,懒得再掩饰,一只手明明白白搁上腰间的枪把。   “这、这东西不是挺稀罕的吗?阮哥是生得好,可231没说啥,池哥你也不至于——”丁泽鹏终于忍不住向前踏了步,看起来有点为难。   “他那是幸存者的样子吗?细皮嫩肉的。231顶什么用,就一没脑子的东西。谁知道城里的东西发展成啥样了,出了问题你担责还是我担责?”   丁泽鹏挠挠头,移开眼神,不再吭声。   “放心,你的脑子要是肉长的,半点事都不会有。”池哥声音有点哑,目光不善。   脑子是肉长的?   阮闲打开金属盒,里面躺着四五枚泛着金属光泽的灰色圆片,造型倒真的有几分像药剂。   “您先把枪放下。我吃,我吃就是了。”他顺从地表示。   “我亲手来。小丁,准备好家伙。你也看着他点,以防万一。”池哥抽出枪,空余的手又摸出个金属盒,单手取了片。   “救我的那位先生在哪?”阮闲思忖片刻,做出副慌乱的样子。   “在外头呢,这回他可不会来救你。”池哥拧起眉头,“老实点。”   坐直身子,阮闲故作害怕地盯着枪口,没有再抗拒,战战兢兢地张开嘴。   既然唐亦步就在外面,又特地提到合作,不可能对眼下的情况毫无准备。唐亦步没有表示,这东西应该不至于坑他太惨——要是想借此消灭自己的意志,唐亦步大可以从一开始就装成救援人员,直接把他骗过来。   然而……   池哥哼了声,利落地把药片塞进阮闲的喉咙。随后劈手夺过丁泽鹏递来的水杯,直接灌下去几口水。   确定阮闲的嘴巴里没有药片的踪影,池哥这才放下枪,挪走杯口。   “看起来没有异常,让231照顾他,顺便给他点东西吃。小丁,你跟我去联络老张。要是今晚还没信儿,咱们就回避难所。”   阮闲捂住嘴,疯狂咳嗽了一阵,呛得差点吐出来。   丁泽鹏赶忙站起身,拍着阮闲的背。   见池哥出了帐篷,他从角落的布袋里掏出块饼子似的东西,塞在阮闲手里。顺便压低了声音:“阮哥,别怕哈。池哥就那脾气,他其实没啥恶意……”   “还好。只是没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有点心慌。”阮闲友好地笑笑,小伙子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他不想太为难对方。“你们这边的规矩还挺吓人的。”   丁泽鹏目光闪动了会儿:“阮哥……唉,这个晚点聊吧,我得去帮池哥的忙。”   “那有没有什么解闷的东西?能转移注意力的那种。”见丁泽鹏越发忐忑,阮闲声音柔和下来,快速带过上个话题。   “哦哦。”丁泽鹏又从布袋里掏出张A4纸大小的软板,双手递了过来。“看看这个吧,一点杂志。”   这收获比预料中的好得多。阮闲还没来得及道谢,丁泽鹏就又补了句。   “……都是世界毁灭前几年的,我只找到了这么多。”   手一哆嗦,阮闲差点把手里的软板掉到地上。   确定被吐回手心、本该被服下的药片没有露出来,阮闲咬紧牙关,半天才绷住脸上的表情——   这次他很确定,丁泽鹏没有说谎。   “小丁。”阮闲果断伸出手,扯住小伙子的胳膊。   “阮哥?”   “不耽误你时间,我就问一句。”这孩子看着单纯,不好问太复杂的问题,阮闲迅速找到了合适的突破口。   “成,阮哥你问。”   “刚刚那药,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副作用?什么叫‘脑子是肉长的’?”   听到这问题,丁泽鹏的表情瞬间松快了不少:“池哥是怕城里的仿生人混进来。那药片能破坏它们的电什么来着……哦,电子脑。脑子一完蛋,它们的表现立刻就不对了,很容易看出来。”   “城里的仿生人?”   “嗯,不过最近越来越少啦。阮哥你真不用担心,池哥是粗暴了点,但那药不伤人的。”丁泽鹏搓搓手。“我去池哥那边啦,我们就在帐篷外不远的山丘上。不舒服的话告诉231就行,他会照顾你。”   本打算接着这个话题继续,见丁泽鹏步子都跨了出去,阮闲吞回了溜到嘴边的疑问。   既然几可乱真的仿生人存在……   不过他的怀疑对象就在附近,这不是打探的好时机。   目送丁泽鹏离开帐篷,阮闲把软板搁在腿上,掰下一小块饼子塞进嘴里。他一面默默咀嚼干涩发苦的饼,一面从地上摸了根细细的干树杈,直接折断,用锐利的木尖去刺自己的指腹。   知觉几乎恢复了正常,他得确定废墟里发生的事情不是幻觉。   一颗血珠从伤口中冒出,正当阮闲准备松口气的时候,它又颤巍巍地被皮肤吸收了回去,指腹上连点破皮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还是这样。   阮闲闭上眼睛,用本该带伤的指尖轻轻叩击薄毯下的大腿。虽然汗黏在身上不太好受,总的来说他全身舒畅,除此之外没有半点不适的地方。   思维的滞塞彻底消失,踏实的掌控感再次归来。回忆像是被归好类的文档,整齐而富有条理。   十二年前,自己的研究搭档——范林松毫无疑问枪击了他的头部。   按理说他的身体机能应该迅速停止,不过就眼下状况看来,他可以暂时跳过这个问题。   研究所的监控严密到令人发指,范林松不会蠢到试图把尸体运出去。现在想来,他们的争吵也有种种不自然的地方。他全程都在努力说服范林松,对方却像在单纯地宣泄愤怒。   自己这位研究搭档完全不是激情杀人的类型。范林松绝对算好了时间和地点,甚至提前叫帮手伪装成助理。   如果是自己,会如何处理一具成年男性的尸体呢?   指尖叩击得快了些,更多细节被从记忆底部捞出。   处理尸体的途径在七号实验室就有一个——满满一容器的纳米机器人α-092。而争吵发生的时候,他正在七号实验室里改良纳米机器人α-092。   α-092原用于移植器官保鲜,可溶解并长期保存活体组织。只要给予合适的命令,它会重新拼装被溶解的器官,同时快速修复损伤细胞,让移植器官达到理论上的巅峰状态。   不是没有人提议过将α-092用于整个人体的治疗,然而它无法执行太过复杂的命令,成功修复单个器官已是极限。   当时阮闲专注于拓展它的可用性。但实际开发中的东西并不稳定,只能算是半成品,甚至不到用于动物试验的程度。   不过要是单纯用它来毁灭一具肉体,事情会简单不少。它能把包括骨骼和毛发在内的全部事物分解殆尽,不留一点痕迹。然后只要宣布这份试验品报废,金属仓自会被运去最深层的地下室,由专门人员取样后销毁。   凭借范林松的权限,做到这些并不难。   虽然不知道那份实验溶液为什么没被销毁,这个思路的确能说明不少东西。试验用α-092被激活后,快速修复并增强了自己本该死去的身体。自己刚苏醒时的感知加强、不足半天后的高热,通通能够得到解释。   那是自己亲手制作的样品,阮闲清楚它的极限。   就算得到了一定时间的感知与恢复力增强,甚至表面上恢复健康,α-092的性能根本无法适配复杂的人体。简单来说,他的身体没有完全“拼好”,只是被α-092强行粘合,就像沙滩上的沙堡——无论多么精细,都无法媲美真正的岩石堡垒。   一个浪头就能把它劈散。   阮闲睁开眼,看向自己的双手。   自己在地下废墟的高热和焦渴,都是身体的崩溃反应而已。理论上在发作后两小时内,他的皮肉会液化,整个人变成几团挂在骨头上的烂肉。   问题是他还活着,并且没有任何不适。   这八成和那个所谓的“S型初始机”有关。最快的办法自然是咨询唐亦步。只不过求助于一个捉摸不透的家伙,过早暴露自身情况并不是好主意。   至于救援者这边,有唐亦步在旁边盯着,自己多说多错,在彻底搞清环境前还是低调为上——   空气清爽新鲜,带着点青草的味道。无论怎么看,这都不像是所谓的“末日”。   十二年过去,不知道范林松是否还活着。   阮闲不好奇对方杀死自己的动机。如果他没猜错,那场争吵之中,范林松已经把动机咆哮了出来。   苦笑一声,阮闲将方才藏起的药片放进口袋。兀自发了会儿呆,他又抓起丁泽鹏留下的软板。   阮闲认得这东西,十二年前,它还不具备广泛商业化的条件。在他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人们显然做了不少改良。如今它只有最多两页纸那么厚,可以被轻松卷起,其上的视频和字都清晰无比。   丁泽鹏明显不是高新科技爱好者。里面的资料多半是漂亮姑娘的歌舞视频,大众审美的杂文小品,外加不少中短篇小说。   阮闲专心致志,一目十行,飞快地把它们灌进脑子。   正当他仔细观察一位姑娘的电子腕环,试图推断技术水平时,唐亦步钻进了帐篷。阮闲的动作停在半空,投射光屏中半裸姑娘的身影瞬间停止。   唐亦步:“……”   阮闲僵硬地关闭光屏,他不是很确定对方的那一脸空白里有没有别的意思。   唐亦步见空气光屏消失,向前走了几步,眼看又要揪阮闲的领子。阮闲警惕地挡开了那只手。   “我需要确定你的身体状况,口腔取样是最快的。”被拨开手的唐亦步语气认真,甚至有点微妙的诚恳。   “我没事。”阮闲迅速表示。   “好吧,虽然我认为定时记录数据最为妥当。”说这话时,唐亦步一脸正直的遗憾。不知道为什么,阮闲突然有点想揍他。   “如果哪里不舒服,请务必跟我说。”唐亦步又补了一句,口气越发诚恳。   或许自己濒死的时候会考虑一下,阮闲脸上客气的笑容凝固了几秒。“说到这个,我想问你——”   布片的撕裂声响起,一条熟悉到让人厌烦的步足刺穿帐篷,直接插到两人之间。昨天在废墟大厅,他差点被这玩意戳烂脑袋。   阮闲:“……”   唐亦步的反应比他快。他利落地将角落的包兜在后背,往地上扔了个茶碟大小的东西,然后一把捞起阮闲。   两人刚冲出帐篷不远,身后便传来一连串巨响,夹杂着怪物的惨叫。原本平静的空气突然化作迎面飓风,四周的碎石块向他们身后飞快退去,速度快得吓人,就像是……   “收缩内爆。”阮闲小声说。   “正常爆炸太明显。”唐亦步脚上的动作没停,向离帐篷最近的山丘冲去。“内爆要好些,不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不必要的注意?”   唐亦步止住脚步,转了个身,无言地示意阮闲看向远方。   天气很好,空气清透澄澈,远处的景物清晰无比。两人正站在上坡路,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城市的样貌。   有那么几秒,阮闲几乎要以为这是噩梦的延续。听到末日这个词时,他做过不少猜想,对离研究所最近的S市样貌好歹有了些思想准备。他想过废弃空城,想过战争废墟,甚至想过焦黑的爆坑。   但他没有想过这个。   灰白的城市立于远方。建筑群高耸入云,在阳光下泛着些许金属光泽,比阮闲记忆中的S市还要接近天空。只是造型完全不再是规整的立方,更接近于灰暗的水晶簇。无数几何体在建筑尖顶上规律运动,留下一连串的光痕。管状的弧形隧道穿过建筑群,彼此相通,如同被剥离肉体的血管网。   漂浮在空中的空气光屏彼此交叠,明灭不断,在这个距离看去依旧显眼。   离建筑群不远的地方,竖着一圈高高的黑色围墙。再往上是一台巨大的装置——或是生物,阮闲一时间分不出——它漆黑的十二只长脚踏在围墙墙头,几乎把整个城市护在身下。随着时间流逝,那东西还不时移动身躯,活像只不分头腹的长脚盲蛛。   “走吧,跟我去救人。人类现在可是濒危物种。”   见阮闲陷入沉默,唐亦步转回身子,再次向山丘顶前进。   “我不知道你被预设了什么‘经历’,或许你现在还在被记忆数据影响。但有一句话我必须说在前面——不要和人类走得太近。”   作者有话要说:   小提示:昆虫恐惧的朋友不要去百度盲蛛图片(……   是的,上一章大家都发现啦XD   软以为糖是人,糖以为软是仿生人√ 第6章 觉醒与实力   十分钟前。   池磊搓了张草纸,拈点干荷叶包好,拧成锥形的纸卷。他将它点燃,狠狠吸了口。这东西比不上烟草,但在物资匮乏的现在,倒也能解解嘴瘾。   面前临时搭好的扫描仪没有反应,如果老张在他们方圆五公里内,怎么着都能探到一点。然而闪烁的扫描屏幕上只有一片空白。   他狠狠喷出一口烟雾。   “池哥。”丁泽鹏跟了上来,垂着头。“要我帮忙调天线不?”   “不用,要帮忙的时候我会喊你,现在看着点帐篷。”池磊头都没侧一下,死死盯着屏幕。   “231进去了。”丁泽鹏立刻说道。   “你对这个新来的怎么看?”池磊没接话,径自起了个别的话题。   “231不是说他是个服务员吗?阮哥有点紧张,估计还没适应,其他都挺正常的。”   池磊冷笑一声,又喷了口烟:“算直觉吧。那小子不简单,看枪的眼神不像普通人……他腿脚不好?”   “是,但问题不大,搁段时间就能自由行动。按照231的诊断,也就脑袋麻烦点——阮哥好像受了点刺激,有点记忆缺失,外加脖子上的感染不能见光。”   “231那边没老张的消息?”   “说是没找到,就瞧见了老张要去碰头的幸存者。231不会对咱撒谎。池哥,药也吃了,阮哥肯定不是城里来的。他身上也没啥武器……”   “我不喜欢他的脸。”池磊干脆地打断道,“世界完蛋那会儿你还小呢,不懂也正常。咖啡厅服务员?那张脸可不像。这要万一是哪个调过基因的大少爷,得惹一堆麻烦事。基地里光有个关海明就够烦了。”   丁泽鹏不再说话。每次提到毁灭前的世界,他都接不上话茬。   见丁泽鹏不吱声,池磊疲惫地笑笑,把手卷烟叼在嘴里,拍拍小伙子的后脑。“多长俩心眼吧,没坏处。”   接着两个人沉默了会儿,只是瞪着空白的扫描屏幕。   “池哥,你说张哥他会不……”   “少说两句,没人当你哑巴。”   “池哥!”   “我不是让你——操!”眼角瞧到黑色步足的影子,池磊飞快反应过来,狠命推开丁泽鹏。锋利的步足划破池磊的后背,血一下子涌了出来。   “是腹行蠊,跑!”池磊咆哮道。   两人没管原地搭好的机器,撒腿就往山下跑。结果没跑两步路,又一只腹行蠊横在他们面前。它伸出镰刀状的勾足,甩开肥硕柔软的腹部,堵住了最方便逃亡的路。   池磊上手就是两枪。腹行蠊皮厚,打击腹部没有任何意义,眼睛和关节才是重点。可惜后背的伤拖了后腿——腹行蠊不住移动,他一枪都没中。   血开始滴落在地上。   丁泽鹏咽了口唾沫。他赶忙拼起激光棍,踏了几步,用自己的背挡住池磊受伤的背,棍尖比着从他们身后逼近的另一只。   “两只。”池磊嘶嘶抽气,“妈的,它们怎么跑到这片来了?”   “池哥,城里的巡逻时间……”   “我知道。231应该正过来,等他稳住情况,咱们一起逃……小丁,别想着攻击,这不是人能对付的东西!”   丁泽鹏吁了口气,将棍子换了个位置。   百米之外,被堵塞的路的另一边。唐亦步突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   “那是腹行蠊。”唐亦步看向怪物,用幼儿园老师似的口吻亲切介绍。“你已经杀过一只了。”   “……谢谢说明。”阮闲麻木地说道。   “我得用枪解决。”   “嗯。”阮闲嘴里应道,扬扬眉毛。就废墟内唐亦步那身手,完全不像是需要枪的类型。   “感谢理解。”唐亦步双手一松。   原本被打横抱着的阮闲整个人砸上地面,一瞬间有点懵。阮先生缓缓坐起身,揉了揉疼痛的背部,震惊地望向唐亦步。   唐亦步动作利索,两只手已然装备好了枪状武器。似乎误会了阮闲的眼神,他咂咂嘴,将其中一把枪丢给阮闲,然后竖了竖拇指。   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有点假的灿烂微笑,充满例行公事的味道。   “不用担心,这个距离在我的防护范围内。你不会有事。”   “……”阮闲面部肌肉抽了抽。   唐亦步一个冲刺踏上山路旁的巨石,脚在腹行蠊的腹部借了个力,漂亮地翻到战场所在的那一侧。面前的两只腹行蠊比废墟里那只大得多,腹部接近两米高,坐在地上的阮闲很难看清另一边的情况。   阮闲放轻呼吸,仔细打量手中的枪。他一边快速揣测用法,一边努力分辨战斗中的各种声音。   现在事情很明显。唐亦步拥有十分接近人类的肉体,但由说话方式看来,他明显不认为自己是人类的一员。综合现有信息,他八成和丁泽鹏口中需要提防的仿生人有关。   关于仿生人的研究一直在继续,但进展着实不快。人类从百年前就开始试图制造仿生人,可哪怕直到自己死前那段时间,技术方面离完成还差得远——没有太多工作一定要求人形。警察会有辅助用的大型机械警犬,军队会有智能战车,甚至家政机器人都只有一个垃圾桶那么大。   相比之下,逼真的人类外貌成本太高,并没有人们所想的那样有市场。   虚拟现实发展得越发完备,开发独立AI才是来钱最快的选择。舍弃“让硬件更接近人”这条弯路,只需搭配上一个虚拟形象,加上合适的颅内刺激,就能满足民众的绝大部分需求。   为保证投资稳定,阮闲自己都有个专门的AI项目组。可惜项目还没完成,他就被一枪爆了头。   目前为止,从态度上看,唐亦步准是把自己当成了同类。合作协约中需要保守的秘密,也应该和唐亦步的真实状况有关。   如果唐亦步需要一个同类,自己“暂时伪装下”总比“直面被灭口的可能”好一点。   阮闲激活枪械,紧盯百米外的战场。   一只腹行蠊可以用内爆弹拖住,被两只包围的情况下可无法再来这招。挡住路的腹行蠊偶尔动弹,会露出点战场内的情况——丁泽鹏熟稔地挥舞激光棍,已经削掉了其中一只的几根步足。池哥受了伤,正持枪射击,一时间看不出哪方更占优势。   阮闲举起枪口,眼睛紧盯腹行蠊的动作。   胡乱攻击只会激怒它们,他必须抓准时机——废墟大厅的成功纯属命大,要不是天花板上刚好有摇摇欲坠的几块钢板,阮闲不认为自己能搞定面前这种东西。   一阵枪响后,刺耳的哀鸣扎进阮闲的鼓膜,其中一只臃肿的腹部不再动弹。另一只的行动也逐渐迟缓。唐亦步一手拿枪,另一只胳膊撑住脚步有点虚浮的池哥,从怪虫肚子上再次跃过,向阮闲跑来。小丁依葫芦画瓢地跳起,紧跟唐亦步——   虫腹本来就软,一番战斗后又裹了不少黏液。丁泽鹏一趔趄,从两米高的虫腹上直接摔了下来。   唐亦步立刻止步,转头又是几枪。虫子似乎气晕了头,挥舞步足,没有半点逃走的倾向。它厚实的腹部突然瘪了下去,三根蝎子尾巴似的东西从鼓鼓囊囊的腹部末端钻出,向丁泽鹏刺去。   “是尾刺,这东西想和我们同归于尽!”池哥哑着嗓子喊道,“231,用炸弹!”   “它已经瞎了。”唐亦步的声音很稳,持续射击。“爆炸会引来探测鸟,不是最佳方案。”   “横竖探测鸟的巡逻时间快到了,及时躲起来就没事!”眼见丁泽鹏挣扎站起,脸色惨白,拖着条腿狼狈躲避。池哥的声音变得有点尖锐。“小丁!臭小子,快过来!”   怪物已经全身是枪伤,它死死咬在丁泽鹏后面几步。断裂的黑色步足镰刀般挥舞,沾满黏液的尾钩发疯似的乱戳。丁泽鹏抿着嘴朝这边看了看,没有接近,反倒开始将它引远。   “往哪跑呢?滚回来!”池哥咆哮道,眼睁睁看着怪物脱离自己的射程。“231,炸弹,这是命令!”   “我只能妥善搬运两人,现在你们三人都是不便行动的状态。等爆炸引来探测鸟,注定有一人逃不过侦察。而击毙腹行蠊需要五分钟,巡逻在五分四十秒后,有四十秒富余,理论上可以全员存活……如果丁泽鹏不幸牺牲,我会立刻带你们隐蔽。”   “……你先用炸弹,然后带那俩小子走,我给你放弃我的授权。”池哥一把甩脱唐亦步的手臂,坐在地上直喘气。“不能用小丁冒险,他俩还年轻,要死也该我死。”   “不。”唐亦步手上的动作没停,“我必须选择集体生存率最高的方案,这是规定。”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你——”池哥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差点没拿稳手里的枪。   “小丁,过来!”阮闲反倒突然扯起嗓子,“231有办法啦——!”   一听是231有办法,丁泽鹏老实地换了方向,从几百米外向这边一瘸一拐地跑来。   “你添什么乱?!我告诉你……”池哥刚打算转移怒火,突然软倒在地,像是失去了意识。   唐亦步意味深长地瞄了阮闲一眼。   “失血过多,他的生理反应不会说谎。你也在等他晕倒,不是吗?”阮闲叹了口气。   就是现在。   心脏擂鼓般跳动,耳膜里满是血液的流动声。阮闲拼命喘息,双手稳住枪口。时间似乎减缓了流速,怪物的动作清晰而缓慢。   结合上风速、武器状况和距离,他发现自己能预判到枪弹将要击中的地方——那感觉奇妙得很,异常却自然,像是出自本能,计算过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如同弯腰捡起一片落叶。   这种感觉曾在废墟出现过,但这次尤为强烈。   在丁泽鹏讶异的眼神中,阮闲朝他身后的怪物开了火。小伙子的视野外,每一枚子弹都打在了唐亦步曾经打中的地方。   伤害骤然翻倍,发狂的腹行蠊动作停滞了几秒。   唐亦步趁机冲上前去,边开火边将丁泽鹏撞到一边——后者跌倒后就没再起来,阮闲很确定自己看到唐亦步收起了支类似于无针注射器的东西。   唐亦步丢掉了枪。   “打击它口器下方的柱状结构!”脸上模式化的微笑消失,唐亦步跃上腹行蠊的腹部。   阮闲毫不犹豫地照做。   被击中敏感处,发狂的腹行蠊本能地蜷起身体。这个动作使得它尾钩后缩,腹部再次鼓胀起来。唐亦步直接抱紧一个尾钩,干脆利落地扯下,连带出一大串粘稠的内脏。趁腹行蠊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将粗壮的尾钩作为武器,狠狠将腹行蠊柔软的腹部钉在泥土上。   整个过程粗暴又精确,如同猛兽捕食。   就像阮闲曾见过的那样,腹部破裂的腹行蠊很快不再动弹。   唐亦步拍拍手,把地上的枪别回腰带,然后一把扛起丁泽鹏。他轻松地原路返回,将失去意识的丁泽鹏放在昏迷的池哥身边。   “现在怎么办?”憋住震惊和紧张,阮闲语调平稳地问道。“还有不到一分钟。我还不能走,你不是搬不动三个人吗?”   “我会把他们的昏迷时长控制在两个小时。”唐亦步摊摊手,“这就够了。”   “根据你们刚刚的对话,探测鸟……”   “是的,就是它们。”唐亦步那让人恼火的介绍式口气再次出现,他指向正朝这边飞来的鸟群。   然后简单地做了个手势。   鸟群稍稍拐弯,飞离这片区域。整齐到异常的鸟群里单飞出来一只,扑着翅膀下落,停在唐亦步的食指上。   “探测鸟。”唐亦步微微伸手,将它展示给阮闲。“城里用这个来探测人类的踪迹。”   探测鸟形态有点像麻雀,羽毛棕灰,树林中的隐蔽性极好。它的头部没有眼睛或鸟喙,只在正中有个摄像头似的结构,身体和真正的活鸟区别不大。   阮闲强行忍住寒颤,尽量平静地观察它。   唐亦步板着脸,用指腹蹭了蹭探测鸟畸形的头颅。   “既然是用来探测人类踪迹的,池哥和小丁怎么办?”阮闲特地将自己排除在外。   “他们不会被发现。”   唐亦步收回手,任由探测鸟飞回天空。   “……我用管理权限改写了鸟群的探查日志。”   阮闲机械地扭过脸。   千万得藏好,他想。暴露后被唐亦步灭口的理由,刚刚似乎又多了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终于可以放松一下啦XD   是的,这是一个远程+(?)和近战之间的爱情故事。之前有朋友问他俩谁更能打,通常情况下势均力敌呢……主要还是得看地形√   不过软先生现在的实力还没有完全解锁XD   感谢大家的支持呀(*/ω\*) 第7章 避难所   太阳即将落山。阮闲仰望面前的建筑,第一次确切体会到了末日感。   先前趁池哥和小丁昏迷,唐亦步把他们搬到附近的岩洞。醒后的两人没有再寻找老张,而是直接从岩洞旁的灌木里拖出三辆浮空摩托似的机械,直接回了避难所——两个人一个背部被深深割伤,一个脚腕骨折,探索根本无法继续。   浮空摩托速度极快,即使如此,他们赶了两三个小时的路才抵达树林深处的目的地。   避难所外型太过震撼,阮闲甚至没空去追究唐亦步把自己和麻袋一起拴到车后座上的事情。   “阮哥,我看到你射腹行蠊啦,你会枪啊?”丁泽鹏脚腕肿得馒头高,龇牙咧嘴地单脚跳着,没心没肺的笑又回到脸上。   “算是个爱好。”阮闲任由唐亦步解开身上的拴绳,还在打量面前的避难所,“先不说这个,小丁,这就是……?”   面前的东西与其说是避难所,更接近一栋被巨树贯穿的低矮废楼。   巨树生在楼中,粗壮的树干贯穿整栋楼,树冠遮蔽楼顶。废楼看起来摇摇欲坠,没有玻璃的窗户漆黑一片,如同骷髅的眼窝,不像有人烟的样子。壮硕树根侧边搭着串保温板盖起的简陋房屋,蘑菇似的窝在阴影里。   “壮观吧!”丁泽鹏开始卸自己车子后座的麻袋。“哎邱姐,你怎么出来啦?”   阮闲终于把视线收回,看向水泥色建筑的唯一出口。   三个人跨过小腿高的树根,从门洞中钻出。为首的是一个留着短发的女人,套着板正的白大褂,年纪大概在三四十岁。   “这不是来接你们吗,你俩的身体数据可不太正常。”   说着她弯起眼睛,眼尾聚起淡淡的细纹:“混小子,又摔着了?”   “嗨,是我太不小心。”丁泽鹏抹抹鼻子。“邱姐,你快看看池哥,他流了很多血——”   女人敲敲手腕上的金属环,几个光屏浮现在她面前:“池磊的状况还好,231应该给他包扎过了。至于你……这是注射了舒缓剂?”   “我当时拖着这条腿跑,快疼晕了,231给了我一针。”   “剂量有点大,231的医疗指令得调整。不适配的型号还是难办,老张能多捞两台医用机械回来就好了。说起来老张呢,又要隔两天才回来?”   “我们没联系上张亚哲。得告诉头儿,腹行蠊的活动范围增大了,它们原本不会跑来西南区。”池磊插嘴道,脸依然有点发白。“老张去野坟地附近接幸存者,将近一天没消息。我们让231去探了探,结果只带回来这小子。”   见邱姐目光扫过来,阮闲立刻站直,下意识调整出合适的微笑。他习惯性地等待一个礼貌的惊讶,或者藏在皱眉后的厌恶。   邱姐却笑了起来:“哎哟,好久没见这么俊的小伙子了。邱月,负责这里的医疗,叫我邱姐就好。”   她大方地伸出一只手,和有点愣神的阮闲握了握手。“哪个避难所出来的?”   “我叫阮立杰。”阮闲摇摇头,靠在车上,勉强保持住平衡。“避难所……我不记得了。抱歉,这两天脑子不太对劲。”   “精神刺激引起的记忆缺失。”唐亦步见缝插针地补充。   “没事,可以给小阮安排安静点的房间。”邱月一面指挥身后的两个男人搀扶池哥和小丁,一面对阮闲安抚地笑着。“现在我得去看下那几个重病号。231,把车和袋子收了,定个房间让小阮打理下。记得晚饭前办完登记手续。”   说罢她在浮在小臂上方的光屏上点了几下,快步走回建筑。   这回唐亦步没有使用力量的打算,他老实地将三辆车依次推到废墟楼内。几个高脚凳似的四脚机器人从角落钻出,径直驮走了装满零件的麻袋。   避难所一层看起来依旧像废墟——满地尘土,昏暗脏乱,裂开的地板上爬满藤蔓野草。整个楼层连盏灯都没有,人影更是不见半个。阮闲扫视一周,最终看向深处隆隆作响的黑暗电梯井。   唐亦步薅起四处乱看的阮闲:“你的腿怎么样了?”   “习惯了点,不过还是有些使不上劲。”   “嗯。”唐亦步点点头,“待会儿会有登记体检,我建议你洗个澡。房间有浴缸,不便的话我可以帮忙。”   “……不用了。”   唐亦步眨眨眼:“介意我的形态?那我能帮你申请护理机器人,它们是人类女性的样貌。”   “真的不用,谢谢。我自己来。”阮闲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唐亦步看起来有点困惑,不过他还是顺从地搀扶阮闲前行,直到一处藤蔓尤为繁茂的空地。停下脚步,他伸手在空中画出一系列复杂的轨迹,地上的藤蔓闪烁几秒,直接消失在空气中。   地板的裂缝无声滑开,烟尘弥漫,露出条向下的隧道。   “你在紧张。”发现阮闲的身体紧绷,唐亦步指出。   忙着观察环境的阮闲没空回答他。   废墟之下是干净整洁的地下堡垒。两人一路向下,破败的废墟被丢在上方,视野被光滑的走廊墙壁填满。走廊四通八达犹如迷宫,顶部装有投射模拟阳光的方窗,两侧则是整齐的门扉。   唐亦步没再领阮闲深入,他很快在其中一扇门前停住,手掌覆上没有门锁的门。   “STR-Y型307a231,注册1306室。”   门缓缓敞开。   门内是一间二十平左右的卧室,配有简单的桌椅。天花板嵌了和走廊相似的方窗,人造阳光洒下来,能看到虚假的蓝天。   “空间这么充裕?”阮闲小心地踏进门。   “不,这些房间用于隔离监视和特别款待。”唐亦步打开房间里的小门,对水声响亮的浴室做了个“请”的手势。“大部分人类生活在深层的大厅附近。”   好在浴室配有隔断帘。阮闲先一步钻到浴帘后,欣慰地发现附近架子上配备了衣服和浴巾。   这种状况对他来说有点新奇。   之前由于皮肤病变,正常洗澡对他来说是种奢望——入浴前得准备半天合适的药液。为保证药效,水温必须保持在常温,这样才不至于加重皮肤的糟糕状况。   这还是头一回。   阮闲将手伸进面前的浴缸,温热的清水没过他的手。眼下水已经放满,他甩掉衣服,试探地泡了进去。   “……晚饭时间快到了,我们必须去地下厅完成登记。”   一个半小时后,唐亦步相对委婉地表示。   阮闲拢拢湿润的黑发,终于把自己从热水里成功揪出来。经过一连串刺激,舒适的放松尤为难得,他险些在浴缸里睡死过去。   “这些水……”   “会有家政机器人收拾。”   擦干头发,阮闲先一步换好避难所准备的衣服,而后才拉开浴帘。唐亦步伸出一只手,礼貌地将他扶住,再次给他的脖子包起绷带。   “你正处于被观察期,理论上会在这里住一周,避难所的安排可以操纵镜面查看。避难所内,你不需要时时和我一起行动。”   没有重复警告,阮闲想。唐亦步像是丝毫不担心他泄密,这不是好兆头——这意味着唐亦步对局面的掌控十分自信。   不过这里的设施看起来安全且完备,人们应该在这生活了挺久。要是能获得足够支援,他还有机会借机摆脱唐亦步,暂时在这里安顿下来。   “我知道了。”阮闲带好装着罐头和提灯的腰包,随意瞥向镜子。   然后他愣住了。   过去二十多年,阮闲偶尔会猜测自己的面貌。他的脸曾被疾病带来的红疹和色素沉着遮盖,比起追求“美”这样奢侈的概念,他最多只想做个正常人。   即便凭借观察力与反应力,顺利和研究所的大家混熟,他偶尔也会听到类似“轮椅怪物”的说法。   “他们没恶意,年轻人嘛,对同龄天才总是好奇的。”范林松曾这样劝他。“没办法,小阮,你别往心里去。要不要试试人造皮肤?效果是一般,可你如今这状况,恢复的可能性……唉。”   当时他拒绝了。   人造皮肤的确可以让他更像正常人一点,可仿真面孔无法接上太多神经,他会丧失绝大部分表情,连自然的微笑都做不到。   就像机械。   如今阮闲左手撑住洗脸台,伸出右手,按住冰冷的镜面。镜内不再是那个面目骇人的病患,只有一个穿着深灰制服的陌生青年。   阮闲第一次见到自己真正的脸。   没有病容的遮掩,微挑的眼尾露出,眼瞳深如古井,像极了母亲——母亲年轻时曾是家乡有名的美人,最出名的便是一双极具吸引力的眼睛。   虽说与母亲有七八分相像,随父亲的部分则增添了不少英气。从大众审美的角度看来,这似乎是张挑不出毛病的脸,然而阮闲感觉不到半点喜悦。被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盯着,酸苦的情绪慢慢涌满心脏。   他凝视着镜中与母亲肖似的面孔,热水带来的幸福笑意彻底消失,一时间倒和身边的唐亦步表情一致了。   “我们走吧。”阮闲收回按在镜子上的手,移开视线。   需要被“隔离监视和特别款待”的人显然不多,阮闲一路上没再遇到其他人。一个较大的房间在走廊尽头敞开,主调和走廊一样是干净的白色。整个房间被半人高的隔离栏分割,折成迷宫似的构造,道路宽度仅能允许两人并行。   入口处的工作人员敲敲桌子,脸被厚厚的机械面具遮起,阮闲一时间不敢判断这是人还是机器。   “伸出手臂。”   面具后的声音有点发闷,外加不少不耐的情绪。隔着厚手套,他抽出支无针注射器,语气活像在背书。“这是规定,请理解。”   看来这八成是个人类。   阮闲缓缓卷起袖子,瞥了唐亦步一眼。这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挂上了广告牌式微笑,双眼直视前方,一脸无辜。   “请问这是?”   “辅助芯片。”那人没好气地回应,“之前的避难所没有打过?”   “我……”阮闲话还没出口,便被一声大叫打断——   “老张?!”不远处同样戴有面具的工作人员蓦地站起身。   阮闲停住卷袖子的手,望向几米外。   另一个通道入口处,一个中年男人正不好意思地抓着头发。他看着有点憔悴,整个人脏兮兮的,满身都是泥土和草叶。   “老池还说没找着你呢。得赶紧联系头儿,头儿估计都要准备明天的搜救方案了。”工作人员的声音里满是喜悦。   “别提啦,我这不是赶紧来了吗,澡都没敢洗。”老张咳嗽两声,“老池他们咋样了?妈的,我在离野坟地二里地的地方碰到只腹行蠊,摔烂了通讯器。”   “他们也遇到了腹行蠊,池磊伤了背,小丁折了脚。好在不是重伤。”工作人员拿出支和这边一模一样的注射器,“来,老张,补针芯片。”   “不是重伤就好。”中年男人配合地伸出手臂,眉头都没皱一下。   “你呢,哪里不舒服吗?记忆方面有没有异常?”   “都没有。腹行蠊袭击那会儿231不在身边,我还以为死定了,直接引爆能量罐丢了过去。”老张拍拍胸口的口袋。   工作人员在面具后响亮地抽了口气。   “……然后被爆风掀飞,在树干上撞晕啦。”老张耸耸肩膀。“再醒的时候天都亮了。但感觉还好,好像没撞伤哪儿。说到这个,我得再申请一个罐头。”   “哎哟,你把你那个给开了?”   “嗯,身子虚,也庆祝下大难不死嘛。我就吃了一天份的,这东西打开后放不久,剩下的可以送去厨房再加工。”   “理解。罐头唯一编号09274,持有人张亚哲,请确认。”工作人员滑动面前的光屏,“还有库存,我会把配给罐头编号改为09335,记得去库房领。”   “确认无误。”   “老规矩,全身扫描。你可以去扫描室了。”   “老池和小丁在哪?待会儿我去报个平安。”老张搓搓手,舒了口气。   “二号医疗室,头儿也在那边……”   “热闹看够了?”阮闲面前的工作人员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别磨蹭,我有急事。”   阮闲将胳膊伸过去,沉默地挨了这一针。   “初级感知加强?还凑合。看得出你之前的避难所不怎么样,这个型号的纳米机器人淘汰快十年了。”那工作人员瞧着面前疯狂跳数据的面板,哼了声。“现在去扫描室。”   阮闲默默抽回手臂,任由唐亦步搀住自己,向四五米外的扫描室挪去。趁唐亦步看向别处,他拉开腰包,偷偷扫了眼笑脸罐头。   无论是刚提到的编号还是名字,他都隐隐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现在他找到了那感觉的源头。   罐头侧面贴着张稍稍褪色的标签——【编号09274-张亚哲】   它没有被任何人打开过。   作者有话要说:   阮先生现在也是很好看的!两位即将开始同居(×)生活。   这两天会修一修前面的章节,让它们更精炼些XD   谢谢大家的支持(*/ω\*) 第8章 病榻   扫描本身没有耗费太多时间,最多五分钟。   挤成一排的扫描室尺寸接近厕所隔间,体贴地配备了座椅。阮闲将置物架的腰包取回前,悄悄把罐头上标有“张亚哲”的标签仔细撕下藏起,随后用腰包布料弄脏撕掉标签后的空白之处。   “这种罐头是避难所配的?”靠着扫描室的门,阮闲将胳膊伸给唐亦步,后者动作标准地扶住他。   “是的。探索员人人有份的应急食物,吃一个少一个。按理说每个都会有编号。”唐亦步瞧了眼失去标签的罐头,解说的劲儿又上来了。“如果这是你在外捡到的,算你的私人财产。”   阮闲皱皱眉,将罐头塞回腰包。   眼下他只知道它来自于废墟。可能是地下哪具尸体掉落的,也可能因为坍塌,和自己一起从地表落到了废墟大厅。   如果老张不是特地提到吃了罐头的事,他还能认定对方不小心把它弄丢了。要是罐头编号不是唯一的,他也可以考虑这里有或者有过另一位“张亚哲”的可能性。   然而现在只剩一种可能,老张在撒谎,而且这谎话毫无意义——他完全可以说自己把这东西弄丢了。   “厨房会怎么再加工这种罐头?”阮闲把目光从对方过于标准的微笑上移开。   “检查毒性,灭菌处理,粉末化后作为调料。”   听到检查毒性,又是作为小剂量的调料,阮闲微微松了口气。他沉默下来,将精力集中在双腿的控制上,随唐亦步回到白色检测间,而后直直走向大门。   门后是个宽敞的大厅。   大厅四处建了不少朴素的拱门,正中则是一个环形台。几位工作人员在环形台中忙碌,操作浮在空气中的巨大光屏。零七碎八的机械装置堆在大厅角落,投映在四处的光屏使得这个空间看起来不至于太过杂乱。厅里人不多,但也人来人往,勉强算热闹。   不过来往的不止是人。   造型各异的异形机械伴随在人身边,乖巧地随人们走动。伸着三条细腿的高大机械刚从他们头顶越过,阮闲就不得不艰难地退开两步,给一个形状类似于无头鸵鸟的迷彩机器让了路。   那机械关节的设计很是精妙,阮闲的眼珠子差点黏上去,直到被唐亦步坚定地拖去位于反方向的拱门。   相比之下,这个拱门要冷清不少。拱门最顶上钉着雕有蛇杖图案的钢牌,药物的味道从门内的走廊飘来,整个空间透着冰冷的气息。   没走几步,阮闲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老张还是那副脏兮兮的模样,他正停在一扇门前,使劲用手帕擦手。像是察觉到阮闲的目光,他侧过脸来,扯出个热情的微笑。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我想想……阮立杰,对不对?嗨呀,我这一趟可差点耽误事情,这年头还愿意活动的幸存者可不多。本来我该去接你的,结果愣是跟丢了信号,好在231找到了你。抱歉抱歉。”老张的笑容很真诚,边说边用手帕使劲蹭着掌心上的污渍。   “哪儿的话,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你们肯接收我是好心。”阮闲顺水推舟。   “应该的。”老张瞥了眼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唐亦步,目光又溜回来。“怎么样,有没有哪儿不舒服?第一次注射辅助芯片可能会有点不良反应,你这是要去做入住体检吧,有啥难受的一定要告诉医生啊。”   “张哥呢?……我刚刚听到点,你是来看池哥他们的?”   “对,顺便和头儿招呼一声。”   “我能进去瞧一眼吗?池哥和小丁挺照顾我的,我也想见见他们。”阮闲紧紧盯住张亚哲的眼睛。   唐亦步握住他胳膊的手微微紧了紧,一言不发。   “行啊。反正231也在这,邱月应该不至于说啥,时间别太久就行。”   说着老张终于擦完手,将手掌向门上一按。   “张亚哲,访客申请通过。”伴随着中性电子音,门缓缓打开。   “老池啊!”张亚哲一进门便呵呵笑起来,扑向老池的床位。   这个房间不小,足足有五张病床。其中靠着假窗的三张躺了人,池磊的床位离门最近,其次是呼呼正睡的小丁。角落的那张床搭了隔帘,看不出里头是什么人。   假窗窗台上放着几盆勿忘我,小巧的蓝花在人造阳光下煞是好看。   池磊正趴在病床上,裸着有点瘦的后背,斜过后背的割伤已经被缝好,一打玻璃球大小的球状机器正在伤口边忙碌。老张在床边这一拍,有几个小球差点滚下池磊的背。   “老张?!畜生,你跑哪儿去了?”池磊撑起上身,阮闲这是第一次见他露出笑容。   “还能哪儿去,野坟地附近呗。听说你们也遇到了腹行蠊?我就打算采采信号,结果遇上一只,鞋都差点跑掉。”张亚哲揉揉鼻子,“你这没事吧?”   “小伤,一周足够。反正幸存者也不是遍地都是。”池磊斜了阮闲一眼。“……你过来做什么,入住体检做了吗?”   “还没有,马上去。就来看看你们。”阮闲诚恳地答道,撇开老张的原因,这不全是假话。   “朝年轻人凶啥,人家是关心你。再说有231在这,还能出什么事?”老张啧啧两声。“口淡吗,要不要我去给你们整几块盐豆饼?出发前的那些吃的差不多了吧。”   “你是不怕厨房那几位打死你。”池磊的注意力果然被带偏了。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盐豆饼”这个关键词,隔壁床铺的小丁在梦中使劲咂咂嘴。   阮闲则控制好表情,冲池磊拘谨地笑笑,没再吭声。   这位张亚哲和池磊交流自如,听谈话,两人记忆细节也能对上。老张对自己的热情和关心也是真的,不像隐瞒了什么事。   如果不是捡到那个要命的罐头,阮闲自认不会对面前人生出半分怀疑。   “张亚哲?”一个平静的男声从隔帘内传出。   “哎哟,头儿!”老张赶忙直起腰,做了个立正。“报告,张亚哲大难不死,回来啦!”   滑杆控制的隔帘自动敞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正靠在床头,手里还拿着一张电子纸。阳光越过小盆勿忘我,照上那具形销骨立的躯体,让男人看起来愈发消瘦。   “回来就好。别不把身体当回事,难受的地方让邱月给你瞧瞧。你可是我们最棒的探索员,不能随便倒了。”男人疲惫地点了点头。   他的视线在阮闲身上微微停留,但没有什么开口说话的意思。   “是!”老张腰板挺得溜直。   “说起来,刚刚池磊向我报告,希望能调换一下辅助机械。你们的队伍使用231快满两年了,你有什么想法吗?”   “老池是队里的机械师,我听他的。”老张立刻说道,接着扭过头。“话说老池啊,231干啥啦?”   “抗拒命令。外加医疗参数错误,战斗中给小丁多打了小半支舒缓剂。这都第几次故障了,要我说,就该把它押在关海明那。”   “听你的。等小丁醒了,我们商量商量,去关博那里换一台。前不久小郑那边又弄到几只警用的,应该能换得来。”   阮闲看向唐亦步。唐亦步仍旧站在他的身边,稳稳扶着他,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行。等你们定了,记得填好报告。”男人温和地笑笑,放下电子纸。   “……我就离开一会儿,你就又坐起来了。田鹤你说说你,就不能多听点话。”邱月提着个布包,走进房间。她声音里满是无奈,但脸上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将布包搁在男人病床旁的小桌上,她从里面掏出几个方方正正的盒子,然后才抬起头:“哟,小阮,你也在这呀。”   避难所的头儿——或者说田鹤动动身子,给自己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阮闲总觉得田鹤看向邱月的眼神有点复杂。   “田鹤,准备吃饭。”邱月的声音很是温柔,“小阮,你也抓紧点时间,医生们这会儿快去大厅吃饭了。剩下的人应该不多,趁晚饭前做完检查最好,不然你还得饿到晚上。”   “嗯,谢谢邱姐。”阮闲顺从地点点头,眼角余光看向一边和池磊说笑的张亚哲。   然而出了门,唐亦步反倒带他走向来时的拱门。   “我们不是该去检查吗?”   “邱月说晚了一点,刚刚最后一位医生也离开了房间。”   唐亦步背对监视摄像头,表情严肃。“听张先生的说法,今晚的套餐说不定有盐豆饼,晚了可就没了。比起干饿着,我更想早点吃上饭。”   “……你需要吃饭?”   唐亦步侧过头:“你不是也需要吗?”   “可是大厅里——”大厅里那些机器,怎么看都不像是需要进食的样子。   “那些都是新技术。”唐亦步听起来有些不满,“作为老旧机型,我得摄取热量维持我的肉体运转。盐豆饼就是很好的热量来源。”   “……”这似乎和他想象中的仿生人不太一样。他强烈怀疑面前的仿生人对盐豆饼有什么特别的偏好。   可惜唐先生的晚饭计划并没有成功。他们还没走出拱门几步,唐亦步就停下步子,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点落寞。   “又怎么了?”阮闲屏气凝神。   “有位医生就位了。”晚饭打了水漂,这回唐亦步的标准笑容有点勉强。“或者说有位兼职医生就位了。”   “19号诊室,关海明关博士。”   作者有话要说:   老张是第一章被炸成肉沫的那位(比划)   上一章看到大家很多猜测hhhhhh   我不剧透!(ψ°▽°)   总之不用着急哇,都会慢慢讲来的XD 第9章 脑内黑匣   “在最后登记前,我只有一个问题。”阮闲在检查室门外停住,扶着他的唐亦步不得不一同停下来。   那自称“老旧机型”的古怪仿生人微微侧头,表示自己在听。   “我原以为丁泽鹏他们是顺带救了我,但听张亚哲刚刚的说法,他们似乎有原定的救援目标。你让我顶替了那个人,是吗?”阮闲耳语般提问道。   “是。”唐亦步大方地承认,“我在废墟附近看到腹行蠊吞食那人的尸体。他不幸身亡,所以张亚哲才会跟丢求救信号。不需要有顾虑,他不会突然出现。”   阮闲目光复杂地看向唐亦步。   对方的确拥有俊美的人类外型。那双金色的眼睛如同沁了阳光,目光认真而专注,但没有多少温度。如同隔着层透明的厚玻璃,观察玻璃另一侧的其他生物——距离很近,却带有某种不可化解的疏离感。   那不是“人”的眼神。   阮闲第一次如此鲜明地意识到自己和对方是两种生物,如果唐亦步算是某种生物的话。   他提问的动机很简单——要是原本需要救援的幸存者还在外等待,唐亦步的行为无异于拖延救援。而作为这种行为的受益者,阮闲不认为自己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在心里叹了口气,阮闲没有回应唐亦步的话,只当默认。他将身体前倾,学着老张,将右手掌心扣在厚实的门板上。   “阮立杰,访客申请通过。”又是熟悉的中性电子音。   这回门一开,震耳欲聋的快节奏音乐差点把阮闲迎面击倒。   面前的检查室比方才看到的病房还要大上一点,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里是医疗场所,阮闲简直要以为自己走进了哪间机械杂货铺。   约三分之一的空间都被古怪的机械零件堆满。巨大的木箱塞在角落,各式机械的活动肢被人粗暴地塞满箱子,电线在外纠结成一团。几乎堆到天花板的零件迷宫中,阮闲甚至看到三四个泡有赤裸“人体”的水槽。随着音乐轰隆隆的巨响,门两侧的机械肢体堆微微颤动,一副随时会坍塌的模样。   一个瘦削的身影正在正对门的桌子前办公。   鉴于在房间里只发现这么一个大活人,阮闲清清嗓子,抬高声音:“关先生,我来做入住体检。”   那人抬起头来。   关海明整个人裹在过大的白色研究服中,紧紧缩在椅子里。他的头发微长,身材偏瘦,肤色苍白得吓人。人看起来不到三十岁,五官线条精致,但过于瘦削的脸和眼底的青黑破坏了那份精巧的协调感。   他像是懒得抬头,翻着眼珠看向阮闲,嘴里啧了声。   “哦,是你啊。”他懒洋洋地哼道,伸手在玻璃桌面上划拉两下,音乐瞬间停止。   揉了揉嗡嗡作响的耳朵,阮闲认出了这把声音。前不久这声音的主人戴着机械面具,给了他一针辅助芯片。   “关海明先生,按照规定,您现在该去用餐。”唐亦步贴心地提示道。   “不。被逼着在外面待了那么久,我已经很累了。”关海明冷淡地说道,又往椅子里缩了缩。   “田鹤先生特地安排您去外面轮班,是为了您的身体着想。”唐亦步用不带情绪起伏的语调继续。   “我再说一遍,不用。既然这位是来入住体检的,那就现在开始吧。”   唐亦步没再坚持,而是从机械堆里变魔术似的抽出一把椅子,示意阮闲坐下。   “扫描结果没问题,体内也没有病变或者间谍机械。唯一的可疑之处是太过健康。”关海明低下头,发梢垂到凸得吓人的锁骨上。“根据报告,池磊给你服过药。看来他也有所怀疑,唔,我看看,暂时性丧失记忆……你还记得多少?”   “记忆到2095年3月1日为止,世界还正常的时候。”阮闲看了唐亦步一眼,重复着修饰过的说辞。“那个时候我是咖啡厅的服务生。”   “嗯,28岁。231提交过报告。”关海明咬了咬指甲。“考虑到现在的年份,身体年纪对不太上,接触过休眠仓吗?”   “没什么印象了。”阮闲紧紧盯住关海明的表情。   “如果当年你28岁,应该在档案里有记录。我们来看看。”关海明在满是图片和文本的玻璃桌面上敲了敲,一个光屏跳入空气。“……有意思。”   一份简单的文本陈列在空中,但在阮闲一侧看去,只能看到满屏乱码。   “2095年全国登记的阮立杰有932人,处于25到30岁的有10人,其中在咖啡厅有过工作经历的有2人。你的脸没有整形痕迹,和其中一人对不上……我想是这份资料严重缺失的吧。”   关海明扫了光屏两眼,凭空拽出一个空白输入框,扔向阮闲。“毕业学校,同级人姓名五个,工作咖啡厅店主姓名和长相描述……总之就是上面的那堆问题,写一下。”   阮闲回忆片刻,吐了口气,在输入框下的空气键盘上快速敲击。   于十二年后醒来,又遇到个莫名其妙的唐亦步,他当初几乎下意识用了这个假身份来保护自己。   当年从零开始培育“合法”假身份并贩售的人越来越多。为了对身份追踪系统进行漏洞测试,包括“阮立杰”在内的数十个虚拟样本被阮闲投入系统,作为程序自动探查假身份的比对标准。某种意义上,它们接近于训练追踪程序的“疫苗”。   一些只存在于网络记录,却又能够通过自动计算,骗过监察程序的电子幽灵。   就算他死去,除非有人特地取消授权,这个常规的长期检测项目肯定能正常运作下去,这些数据堆砌的幽灵也会按照规划好的路径继续前进。   阮立杰后续的“人生”轨迹十分平和且平凡,各方面都是最不起眼的设置,是他本人编入的。为反复测试探查程序,他亲手完成了每一个细节。   彻底搞清楚自身状况,并确定真的能在避难所得到安全之后,他不介意将自己身份的真相和盘托出。眼下唐亦步的监视在前,张亚哲的异常案例在后,阮闲不得不将每一根神经都绷得死紧。   他可不想再重复从前的错误,现在还远远不是时候。   “答案没什么问题。结合扫描情况和张亚哲小队的报告,你应该是在大环境出事后进了休眠仓,然后出来活动了半年到一年。近期发生了某些事件,导致你失去了这半年到一年间的记忆。”   阮闲抿紧嘴唇。   “不用紧张。外界刺激,某些治疗手段,甚至自行切除记忆都可能达到这个效果。世道成了这样,多忘掉点东西反而更好。相信我,你不知道多少人想要重来一次,假装昨天的世界还正常。当然,真正这么做的人也不少。”   关海明扯扯嘴角,站起身。   “你的扫描结果没有问题,辅助芯片的结果也出来了,所有指标都正常。只要确定你不是仿生人,又暂时死不了,我的任务就结束了。”   “扫描可以判断一个人是否仿生人吗?”阮闲状似无意地问道。   “加上辅助芯片的结果,准确性近乎百分之百,除非那几台传说中的东西肯屈尊自己来。还有问题吗?现在你可以走了。”关海明不耐烦地摆摆手,眼看又要去戳玻璃桌面上漂浮的音乐图标。   然而张亚哲通过了扫描,也注射了辅助芯片。   阮闲调整了下呼吸:“辅助芯片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它不会把你怎么样,最多记录生理状况,顺便备份记忆。只要你自己别作死跑到信号盲区,它也能帮助我们定位你的位置。不过这东西会随着代谢逐渐耗损,长期剧烈运动或大量失血后需要视情况补充。比起辅助芯片,我个人更喜欢叫它黑匣子。”   “至于你,暂时应该没有大量耗损它的机会,先在这过了七天观察期再说吧。复健仪器已经送到了你的房间,你的腿没有生理上的问题,很快就能恢复……妈的,怎么又来。”   关海明眉毛跳了跳,神经质地揉揉太阳穴,然后才点开玻璃桌上浮现的消息。   “……行吧,维修申请,这倒省了事。231,明天早上八点来找我,我给你调试数据。”   “是。”唐亦步说道。   “池磊估计已经在小郑那边挑新机子了,正好医疗机械都在使用中,你先在阮立杰身边待命吧。”   “是。”唐亦步的笑容似乎更灿烂了点。   见唐亦步扶着阮闲离开椅子,关海明毫不掩饰地松了口气,看起来就差亲自赶人了。   “……关先生,我还有个问题想请教。”阮闲再次开口。   关海明一瞬间露出了一点杀气:“说。”   “既然231要和我共处一室。”阮闲语气诚恳,迷惑和担忧恰到好处。“关先生,仿生人和人的区别到底是什么?我看他,呃,挺像人的。心里总有点……”   “这个问题真正解释起来很麻烦,但你记住一句话就够了。”   关海明点点自己的太阳穴。   “天然脑的是人,电子脑的不是。除此之外,一切都无法作为判断标准。定下这规矩的人是避难所的创始人之一——”   阮闲刚打算点点头,结束这段询问,关海明的下一句话就让他僵在了当场。   “——我的老师,阮闲阮教授。既然你还记得2095年的事情,应该知道这个人。” 第10章 末日记录   唐亦步打开加热器的门,将两个金属饭盒从里面拿了出来。两个盒子大小相似,只不过其中一个上面印着“仿生人专用”。他擦擦手,将盒子在桌上放好,动作优雅得像高级餐厅的侍者。   “晚餐热好了。”唐亦步招呼道。   离开时房间顶部的“窗户”还透着虚假的蓝天和人造阳光,此刻显示图案被换成了月光朦胧的星空。屋内的灯亮度正好,甚至还有几丝凉风。比起狭窄的地底居室,这里更像个普通的郊外房间。   阮闲坐在床边,简单地唔了一声。一个烟盒大小的金属盒子正搁在他的膝盖上,光线从盒中投出,在他身前合适的位置张开片清晰的长方形光屏。   “如果你不吃,我可以帮你把你那份吃掉。”唐亦步贴心地提示。“毕竟你现在的心理偏向于人类,那些画面不适合饭前观看。”   阮闲这才抬头看了对方一眼。   不到半小时前。   对于关海明的发言,他的确有一瞬的恍惚,但强行绷住没有失态,最终也只是沉默地点点头。考虑到“阮立杰”失去了部分记忆,关博士从垃圾堆般的机械小山中翻出了这东西,塞进他的手里。   关海明管这个金属盒叫《树荫避难所介绍手册》。   “有段时间申请消除记忆的人特别多,里面有足够的资料,相信能解答你的一切疑问。”关博士每个字都透着不想再说话的情绪,“一切”这个词的咬字特别重。   然后他终于成功赶走了他们。   回到房间后,阮闲便闷头研究起来这所谓的介绍手册——事实上唐亦步说得没错,关于末世的信息,的确让他丧失了所有胃口。   光屏没有丝毫闪烁,清晰无比。屏幕上的人们挣扎着向前尖叫奔逃,随后被身后双层巴士大小的机械捉住,塞进棺材大小的金属箱。一阵令人牙酸的挣扎声和惨叫声后,金属箱再次打开,只有少量灰尘从里面爆出。   然后是下一个,再下一个。先是行动不够快的老人和孩童,然后身强力壮的青年男女。堵在路上的车辆车顶被撕开,车中人逐个被扯出来。怀抱婴孩的母亲连带孩子一同被挤进金属箱化为粉尘,并未获得半分慈悲。   不止是地面,天空也被整齐划一的箱装机械占满。高楼的隔音玻璃被击碎,还带着VR设备或穿着睡衣的人们被机械抓手毫无防备地捉出,塞进象征着毁灭的狭窄箱子。   机械抓手连接着金属软管,无孔不入,灵活而有力。捕捉位置偏偏又在高空,没人能够挣脱。   不绝于耳的绝望惨叫让阮闲后背发凉。而人们身旁的“人”或者机械只是立在原地,不为所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主人走向毁灭。   手册中为这段信息标注的名字是“二十二世纪叛乱”——全球同步的血腥叛乱,此前没有半点预兆。本用于处理所有人工智能行为,受全世界科学家检测和调试的主脑MUL-01突然失控。   一夜之间,漆黑厚重的死墙从地下竖起,隔绝了所有地上交通枢纽。无数杀人机器从废旧仓库驶出或飞离,所有人工智能停下手中工作,开始协助它们围剿人类。   电力、通信和网络系统也在叛乱开始的那一刻彻底瘫痪。   红绿灯尽数熄灭,一切仰仗电力的公共机构乱做一团。除了那些挤坏房子、在街道上收割人命的杀人机器,所有没装备专门电池的用电器械通通停止运作。录像的镜头是俯视视角,可能是哪个装了电池的无人机录下的。   或许是依赖电力和网络太久,瞬间丧失一切通讯手段,人类的反应速度完全没能跟上。   尸体残留的灰尘在蓝天下飘洒,人群如同被收割的稻谷,成片成片地倒下。在高处看来,这场屠杀甚至称得上井然有序,除了没有留下肉体这一点,场面有点像高度自动化的畜牧屠宰工厂。   阮闲渐渐压不住反胃的感觉。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四肢正在逐渐变得冰冷,冷汗使得避难所制服黏上脊背。于是他强制自己把注意力挪去人以外的地方——   建筑样貌比阮闲熟识的差不了太多,有明显的改建痕迹。录像时间显示的是2100年12月31日,时间正值晚高峰。   将画面停住几秒,仔细观察一番后。阮闲拉开目录,拧着眉头向后翻了翻。   类似的视频来自世界各地,内容大同小异。他吸了口气,刚打算切回去继续观看,屏幕中陡然伸出一只拿了筷子的手,筷子上夹着温热的淡棕色肉块。   “吃点东西吧。”唐亦步口气认真,如果不是这句话因为咀嚼而变得含混不清,可能会显得更诚恳些。“建议你把目录调到02-0001,那些内容看起来让人舒服点。末日录像和简介更适合作为睡前故事。”   阮闲凝视着那双从血腥画面中戳出来的筷子,以及筷子上带着点汤汁的肉块,强行压下去一波呕吐的冲动。   “你今天白天就吃了几口干饼,得多补充点维生素和蛋白质。”那双筷子坚定地戳在他鼻子跟前。   “不……”阮闲刚张开嘴,唐亦步就趁机把肉块塞进了他的嘴巴。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后面的故事我可以讲给你听。”见阮闲一脸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的表情,唐亦步咽下嘴里的食物。   “部分人类正好在人员稀少的地方活动;部分人类钻进医用休眠仓,屏蔽了自己的生命体征,然后被遗弃在垃圾场……总之,通过各种途径活下来的人渐渐聚集,组织了各式各样的避难所。”   “另一边,人工智能占领城市,持续捕猎人类。它们同时改造了不少生物,腹行蠊一类的变异怪物飞速出现——这些就是手册里提供的末日信息梗概。”   唐亦步说着把整个餐盒都递了过来:“02-0001开始是避难所的介绍,更适合配饭。”   阮闲食不知味地咽下嘴里的肉块,双手接过餐盒。餐盒分为四个方方正正的格子,其中一个装着个白煮蛋,剩下的三个——   “豆子炖兔肉、土豆泥和盐水青菜。”唐亦步介绍道,眼睛闪闪发亮。   阮闲叹了口气,认命地将手册页码拨到02-0001,拿起筷子。随意看向桌上的另一份晚餐。   “我们的不一样?”   “我的是白煮蛋、营养剂、营养剂和营养剂。”唐亦步耸耸肩。“如果有盐豆饼剩下,我们的白煮蛋应该是盐豆饼。”   确定阮闲拿稳了餐盒,唐亦步哼着小调回到桌边,用勺子抠挖饭盒中粘稠的营养剂,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   “换一下吧。”阮闲突然说道。他撑起房间内配备的拐杖,抓起膝盖上的小盒子,坐到桌子另一侧。   唐亦步停住筷子,扬起眉毛。   “我没什么胃口,想吃点流食。”食物很美味,但压力在前,他基本尝不出什么味道。既然不得不继续相处,不如借此投唐亦步所好,将它作为某种友好的表示。   横竖“死前”因为体质的原因,他也一向以配置好的特殊加工食物为生。   “好。”唐亦步快乐地表示,交换了两人的餐盒。“十分感谢。”   阮闲点点头,舀起营养剂,机械地往嘴里塞着,继续观看视频。   “欢迎来到树荫避难所。”   一个甜美的女声从膝盖上的金属盒中传来,光屏上的画面变成了令人心旷神怡的森林美景。然后是养殖室内的蔬菜、兔子和鸡,最后镜头停在正在吃草料的几头羊身上。   “我们拥有最丰富的生活资源,最优秀的专家,以及最专业的探索员……”   营养剂又咸又腻。不过比起记忆里添加剂都盖不住的药物苦味,已经好了太多。   “……电力由太阳能、地下水电以及核能共同保证。医疗机构配有十台分子打印机,不用担心药物短缺,您在这里很安全。”   女声还在继续,阮闲认真地倾听,吃得越来越慢。直到对面的唐亦步吃完站起身,他盘子里还剩下满满一格子营养剂没有动。   “接下来是创建人的留言。”   阮闲停住勺子。   画面上有两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是范林松,他看上去足足老了三十岁,形容枯槁,一头白发泛出枯黄的颜色。他的背不堪重负地驼着,像是马上就要被巨大的痛苦压垮。   另一个身影陷在机械轮椅中,十分消瘦,不少躯体明显被机械替换掉了。无数管子和电线纠缠在一起,那人仿佛化作轮椅的一部分——   尽管样子变了些,阮闲仍然能够确定,那绝对是自己亲手设计的轮椅。   阮闲不知不觉捏紧手中的勺子,金属柄硌得他手心生疼。   不过那人露在外面的皮肤并没有可怖的红色病变,只有健康的白。脸上的五官标准却僵硬,没有半点表情,如同制造工艺粗糙的假人。   人造皮肤。   如果那就是……   “如今,生存本身就需要巨大的勇气。首先我想对看到这条消息的每个人说,你们都是好样的。”   那人开了口,声音也无比熟悉。   “其次,请安心。我们为这里配备了感知迷彩系统,实时影响电子探测者的探知结果和记录日志。我能以个人名义保证,树荫避难所是目前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之一。”   “我们即将离开这里,探寻更多可能的出路。之后的领袖会判断大家的资质,为大家安排最为合适的工作。无论你是初次来到这里,还是承受不住压力抹消了记忆……不要放弃,希望还在。”   “还活着的每个人都是人类的火种。请相信,你非常重要。”   阮闲缓缓放下勺子,他一口都吃不下去了。   那的确是“阮闲”的声音。更加成熟沉稳,但毫无疑问是属于自己的。那是谁?或者说是什么?   当然,另一种可能也在。阮闲抓住自己的手腕,好让手不至于颤抖得太明显。   自己是谁?……或者说是什么? 第11章 避难所第一夜   浴室里传来阵阵水声,唐亦步在洗澡。   如今阮闲已经对这位仿生人接近活物的习惯见怪不怪了。既然需要进食,那意味着唐亦步具有类似生物的代谢能力。二十平米的空间很是狭窄,刚才唐亦步不在面前已经是万幸。   听完另一位“阮闲”留言的那个瞬间,阮闲不确定是否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   但没有关系。   将剩余的营养剂塞进喉咙,阮闲撑起拐杖挪了两步,把金属餐盒摞在唐亦步整理好的餐盒上。房间没有洗碗槽,他猜这东西会被统一回收处理。   金属刮擦发出有点刺耳声音,阮闲将餐具整整齐齐摆放好,垂下目光。   震惊肯定有,慌乱倒谈不上,无意义的恐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用力调整呼吸,指尖哒哒轻叩木制桌面。   自己的情报的确严重缺失,可从另一方面看,他也拥有很大的优势。   健康的身体,正常运转的大脑,以及不知道是福是祸、暂时可以归于优势的恢复力。就算不得不离开人群,他也具有独自存活的身体资本。只要和唐亦步的合作不出大问题,至少在短期内,他能正常地活下去。   眼下他拥有一个完美的假身份,除非另一个“阮闲”突然出现并点名道姓调查他的资料,没人会知道他是谁。   他有相当充裕的时间去调查。   阮闲把自己拖到房间角落的复健机器那里,将被称为介绍手册的金属盒插入面前的读取台。几只机械臂伸出,稳稳箍住他的身体和腿。它们力道刚好地推动他运动,开始模拟标准的行进动作。   手册再次被阮闲拉到了目录最开始,好按顺序仔细查看一段段视频。与此同时,他努力放松身体,配合机器学习平衡和行走。   然而他的复健计划刚开始没多久,就被一个小插曲打断了。   门发出嘀嘀两声,一份访客资料浮现在他的面前。阮闲看着资料上丁泽鹏微笑的脸,摇摇头,手指滑过“同意”的字样。   丁泽鹏的脚腕还裹着固定机械,两条腿多了架外骨骼。他还能正常站立,不过行走速度慢了不少。   “阮哥,我来看你啦!”小伙子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哎哟,你在复健——不用下来不用下来,我们就这么聊就好。停下来再开始又得折腾。”   阮闲从不讨厌开朗的人,他本能地微笑起来:“你不是需要休息吗?脚腕的伤……”   “不碍事,有这东西撑着。”丁泽鹏啪啪拍了两下腿上装备的外骨骼。“刚刚听张哥说你来看我们,当时我正睡呐,就想着再来看看你。虽然有231在这……咋说呢,我新来的时候心里不得劲了好久。海明肯定没耐心跟你解释,我琢磨着有个人聊聊会好点。”   他指指阮闲面前的手册:“我当时熬夜翻完了那东西,然后做了好几周的噩梦。”   阮闲用毛巾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有心了,谢谢。”   “也没啥,张哥和池哥在商量新机子的事情,反正我也听不懂。阮哥,你有啥想问的不?”   “这个避难所像是有点年头了。”阮闲挑出最自然的突破口,“我看刚刚手册里有范林松和阮闲的留言,他俩都是科学家吧,怎么在末日调动这么多资源的?就算用机器,动静也肯定不会小。”   “我当年也想过这事,环境好到有点假,对吧?”丁泽鹏挠挠头。“后来我听池哥说,这片地方本来就是避难所,不过有别的用处。电力设施那些是阮博他们过来后改的,原来这就是个地堡。”   “别的用处?”   “池哥不跟我说。我之前还去问过海明呢,他也不愿意告诉我。但我在这里待了三年多了,过得是真的不错,阮哥你别担心。”丁泽鹏倒坐在椅子上,下巴搁上椅背。   “说到这个事情……手册里说他们离开了,他们还回来吗?”   小丁的脸苦了下去。“谁知道呢,我到的时候他们刚走,这都三四年了吧。阮博留了海明在这,但海明不太擅长交际,很多人对他没啥好感……唉。”   “没有联系?”阮闲咽了口唾沫,加快了复健机器的模拟行走速度,用喘息和汗水掩盖自己的情绪。   “没有,任何联系都可能暴露避难所的位置,只能靠人传话。最开始半年还有人说在城那边看到他们,后来就没啥消息了。”   丁泽鹏情绪有点低落:“我就见过阮博他们一面。阮博是个很亲切的人——当初范博领导MUL-01的项目,阮博负责了相当多的工作。你知道叛乱的事……反正我不觉得是他们的错,主脑好好运行了五年呢,后来根本就不是他俩负责的日常维护。”   “但他们还是在这里待不下去了。”阮闲完全能够猜到后续发展。   “是啊。”丁泽鹏点点头,“不少人咽不下这口气。”   “不过我对MUL-01的项目没什么印象……”   “哦对,我听海明说了,阮哥你的记忆到2095年。MUL-01是2096年初完成的项目,当年宣传的很凶,据说从2090年就开始做啦。”   阮闲一个脚步不稳,差点在复健机器上摔倒。   2090年开始人工智能项目只有一个,项目名称是NUL-00,不是MUL-01。主导人也不是范林松,而是他本人——范林松比起合作伙伴,更像是他的助手。当年弱人工智能已至巅峰,已经可以完美制霸绝大部分领域,就差捅破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但出于各方面的原因,真正“超越人类”的强人工智能迟迟没有诞生。   阮闲自认NUL-00还差得很远,范林松却坚持它已经是“完美的”,并坚持公开宣布成功的消息。   为此他们没少吵架,这极有可能是范林松对他下杀手的原因之一。   【我他妈告诉过你无数次,要是再这样拖下去,我们就得攥着完成品,眼睁睁看他们把投资撤掉!现在你满意了,我上周听到风声,普兰公司最晚明年年中就会公开他们的研究成果!】   【NUL-00已经通过了这世界上所有的安全性测试,你到底还在拖延什么?它早一天投入使用,就早一天救到更多的人。阮闲,你想过没有,那些在病床和战场上挣扎的平民百姓要为你一个人的胡思乱想买单!NUL-00能救多少人,你比我更清楚——】   阮闲不是没有试图解释,然而他等来的是一颗直击头颅的子弹。   死亡瞬间的恐惧和惊愕还烙在记忆深处,阮闲下意识哆嗦了一下。   “我对这方面了解不多。”他对丁泽鹏勉强笑道,决定将话题引向别处。结果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有人帮他解了围——   “丁先生,您好。”唐亦步擦着头发走出浴室,上身赤裸。“现在是晚上十点整,请问您是否需要我帮您做个在外滞留登记?”   “不不不,海明会骂死我的,我看看就走!阮哥,最近我和池哥受伤,我们组没啥任务,欢迎随时来找我聊哈!”丁泽鹏火烧屁股似的从凳子上跳起来。   “等等,我去送送你——”阮闲还没来得及打开复健器的固定臂,丁泽鹏就一瞬间没了影子。小伙子把外骨骼的助步速度开到极限,一句“不用了阮哥”从走廊远处飘来。   唐亦步没管还在滴水的头发,动作标准地关上门:“你还要继续复健练习吗?”   刚从机器上下来,疲劳感就整个压垮了阮闲。他疲惫地摇摇头,关掉看掉一半的手册,瞧了眼柔软的床铺,只想早点爬上去休息一会儿。但一身汗地瘫在床上不怎么合适,阮闲强打精神,支起拐杖,决定冲个澡。   “作为晚餐的报答,我可以帮你搓背和按摩。”唐亦步显然推断出了他的意图,慷慨地表示。   “……不用了,谢谢。”   “哦。”唐亦步擦干头发,将自己的全部衣物在睡袋边叠成豆腐块。随后大大咧咧地从床底拖出个简单的睡袋,在床旁地板上躺得笔直。   阮闲:“……”这感觉不怎么好。   “我会帮你留着灯。”唐亦步双手在胸口交叠,姿态就像棺材里的尸体那样标准。   阮闲感觉更糟了。   虽说在唐亦步心中保持人工智能的身份是最安全的选择,彻底不被当成人看的麻烦也挺多的。这份啼笑皆非的感觉倒也帮他冲淡了不少紧张感,想来不完全是坏事——阮闲一边简单冲着满身的汗,一边如此自我安慰。   精神上的疲惫比肉体上的还强些,可在床上躺好后,他反而睡不太着。   灯光熄灭后,床头贴心地播放起来微弱的风声和虫鸣,唐亦步均匀的呼吸声从床边传来。阮闲望向天花板玻璃幕上虚假的夜空,人越来越清醒。   阮闲团紧被子,感受着被柔软织物包裹的陌生触感,舒适的摩擦使人浑身战栗。随即他侧过身体,将枕头向床沿扯了扯,看向不到一米外唐亦步胸口的起伏。   那仿生人紧闭双眼,一副熟睡的样子。   至少目前为止,在他面前,唐亦步丝毫没有伪装过自己的情绪,仿佛一本摊开的书。相应的,他也确信这个危险的仿生人隐瞒了大量信息。   矛盾到令人迷惑。   这位拥有巨大权限的“管理员”,真的有属于自己的“情绪”吗?他看到的那些小小的失落和喜悦,是真实的表达还是单纯的演算结果?   假设唐亦步的确拥有情感。自己至今也没有察觉到对方任何负面感情。就算抱有其他目的,被实力低于自己的人类作为道具使唤,却没有任何压抑的情绪,这有点说不通。   抛开情感,只谈目的的话……   如果只是想要找“S型初始机”,唐亦步完全可以在找到他的那个时候就直接将他带走,离开这个避难所。没有必要特地将他送到这个人类的大本营。另一方面,根据田鹤的说法,池磊的队伍使用231快满两年——凭借唐亦步的本事,怎么看也不需要花费整整两年来调查这么个避难所。   若有好意,唐亦步也不至于花整整两年伪装成一个普通仿生人。   阮闲想不出对方到底想要什么。   这种感觉很古怪,如同被要求将手伸进漆黑的箱子,抚摸一只诞生于未知的异常生物。阮闲吸了口气,将被子裹得紧了些。   然后他的眼睛对上了黑暗中那双金色的眸子。   “心跳和呼吸的频率变了,你在害怕。”唐亦步用肯定的语气陈述道。   阮闲一言不发,只是翻了个身背对唐亦步,然后悄悄吐了口气。   “这是避难所的第一晚,而你还处于被过去记忆影响最深的时段,不适应和恐惧都是正常的。”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唐亦步似乎从睡袋里爬了出来。   床边一沉,阮闲僵住身体,一动都不敢动。   一只温热的手探进他的被子,然后无情地扯开了它。唐亦步把自己也挤进被子里,伸开双臂,从背后圈住了阮闲的腰。   “一个拥抱会让你好些。”还是熟悉的严肃语调。   有那么一秒,阮闲脑中不可抑制地出现对方就这样把自己勒成两截的画面。可唐亦步是对的,就算深知背后的“东西”不是人类,贴过来的体温的确让他下意识安心了点。   他能感受到对方胸口的心跳,以及喷在自己后颈的湿润呼吸。从未和另一个生命贴得如此近过,不知道是出于紧张还是困惑,阮闲有几秒完全不能思考。   “你比我强大得多,没有必要顾忌我的心情。”阮闲用拇指指甲狠压食指,努力靠疼痛找回平静。   “既然我们已经是合作关系,我需要考虑这个因素,不然无法妥善地控制局面。”唐亦步放慢语速,答得一板一眼。“放心睡吧。我说过,我会保证你的安全。”   阮闲沉默了很久,无数种回应方案闪过脑海,最终他轻轻叹了口气。   “晚安。”他说。 第12章 搭档   人造阳光准时从假天窗投下,阮闲睁开眼睛,身边的唐亦步已经没了身影。   最近七天的生活只是单纯的重复。没有避难所的正式身份卡,阮闲能造访的区域非常有限。自从离开医疗所,他没能再回热闹的大厅,而是基本二十四小时都待在房间里。唐亦步每天八点会去关海明那里校正数据,然后在饭点按时取回食物。   其余时间,唐亦步会安静地待在房内打扫,或者边哼歌边旁观阮闲没日没夜地复健,闲得气人。丁泽鹏前两天偶尔会来一趟,后来似乎有临时任务要准备,很少再露面。   最初那晚后,阮闲再也没有向唐亦步提出过任何问题。他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触手可得的资料和机会上——只要还醒着,阮闲十有八九都在复健机器里练习协调性,同时一遍又一遍地播放《树荫避难所介绍手册》。   他今天在呼吸,明天也将继续呼吸,这就够了。比起那段缠绵病榻的日子,眼下的状况离死局差得太远。   阮闲成功将恐惧和不安牢牢压在心底。   不过他的平静没能把唐亦步赶下床。那古怪的仿生人每晚都要执着地抱过来,活像自己是枚需要体温孵化的蛋。   看在睡眠质量提升的份儿而上,阮闲没有抗议。   而就在今天,为期一周的观察期终于要结束。等唐亦步再次回到这里,他就得和这个居住了七天的小房间进行告别,然后获得一张正式身份卡。   阮闲从床上坐起身。   他的避难所制服、内衣和袜子都整整齐齐叠在床边矮柜上。盘子里有松软的土豆面包和还在冒热气的煮豆子,在不远的木桌上搁着。   熟练地穿好衣服,跳上地面。这回他没去碰放在床边的拐杖,而是径直走近浴室,解掉脖子上用于伪装的绷带。   将绷带丢进垃圾粉碎机,他直视镜子里那张不再陌生的脸,露出个适合社交的浅浅微笑。   ……万事俱备。   可再回来送卡的不是唐亦步,而是一个女人——或者说,女性仿生人。   来人身着仿生人专用的黑色制服,脸上是和唐亦步如出一辙的灿烂笑容。她比阮闲矮上整整一头,鼻尖有点翘,面容娇俏可爱:“STR-X型152d085为您服务。”   身体微微前倾,085将避难所身份卡双手递上:“阮立杰先生,请跟我来,我带您去能力检测场地。”   “231呢?”   女性仿生人歪歪头,表情没有波动:“231结束了您的监视任务,目前根据指令在零件清理室待机。”   “为什么要更换我的仿生人?”   “报告,没有更换。按照规定,监视期结束,您不再需要辅助机械的长期陪同。”   阮闲仔细观察面前的女性仿生人,她和唐亦步一样拥有以假乱真的人类容貌,眼眸是带有金属质感的香槟金色。   但有点微妙的差别,阮闲总觉得面前的仿生人有种说不出的空洞感。他不动声色地随她前进,穿过形形色色的机械和幸存者,偶尔自然地问上两句。   常识性问题还好,面对某类问题,她只会给他一个答案。   “这个避难所原来是做什么用的?”   “超出咨询范围,请选择其他问题。STR-X型152d085为您服务。”   “你认为这里安全吗?”   “超出咨询范围,请选择其他问题。STR-X型152d085为您服务。”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超出咨询范围,请选择其他问题。STR-X型152d085为您服务。”无论问几次,她总会这样重复,脸上的微笑像是刻上去的那样僵硬。   “别问啦阮哥,她只能执行设定好的指令。这是电子脑被破坏的仿生人,和231一样的。”   丁泽鹏叼着土豆面包溜达过来,含糊地比划,腿上已经不见当初用于助步的外骨骼。“我刚在零件清理室那边撞见231,他说你过来参加测试……阮哥啊,要不要中午一起吃个饭?池哥出院了,老张也没事,就当一起庆祝庆祝。”   “当然。”阮闲笑着拍拍丁泽鹏的肩膀。   “成,我这就去准备。”小伙子咽下嘴里的面包,眉飞色舞。“测试一会儿就能完,很简单的,甭担心!”   测试的确没有阮闲想象的那样复杂。   内容基本都是最基础的体力类测试。测试室内空无一人,085在他身上贴了数十片薄薄的无线传感器,又给了他一只通讯耳机。不少长颈机器绕着他上下移动,如同伺机捕食的蛇。   阮闲没理会它们,只是听着耳机里的指导,按部就班地做出指示里的动作——扭动关节,面向特定方向,按照特定角度拉拽指定重量的重物,或是应付脚底时快时慢的跑步机。   “力量87/100,耐力92/100,反应速度100/100。视力、听力、身体柔韧性均良好,脏器无明显疾病隐患。非常优秀。”   耳机里传来的声音像是田鹤的:“……但你的运动方式太过生涩,动作姿势和呼吸方式都有明显错误,协调度只能算中下。目前你无法发挥全部身体素质,需要专业指导,并且勤加锻炼。”   阮闲用搭在最近机械上的毛巾擦擦汗,点点头,心服口服。短短七天,他能像模像样地奔跑就已经超出预期,自然没有半分运动技巧可言。   “你可以选择的职位较多。照这个身体素质,外部作业的话能选探索员。要是不愿意出门,报酬低点的机械维修人、地下水电管理人也不错。考虑到你的个人情况,我个人推荐你从室内工作做起,先将心理状态调整好。”   “田先生——”   “稍后我们会出具一份说明报告。你可以查看详细工作内容,半个月后给出答复即可。”田鹤的声音尽管虚弱,仍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味道。   看来“阮立杰”资料里平庸的成绩的确有影响,对方已经提前把自己从脑力劳动候选中开除了。室内职位听起来确实安全,但相对闭塞。如果要顺理成章地获得更多情报……   “我想做探索员,像池哥他们那样去救人。”阮闲放下吸满汗的毛巾,语气果断。   “不要太急着下决定。”田鹤淡淡地答道,语调里没有半点赞许的意思。   接着这位避难所的领袖停顿几秒,一阵咳嗽后才再次开口:“这样吧,最近张亚哲的队伍没什么大任务……你可以调一台备用辅助机,从今天起和他们共同行动,感受下探索员的工作。正好也让他们带你协调下运动能力。要是坚持不下来,你随时可以改主意,怎么样?”   “好。”阮闲没有犹豫。   半小时后。   “……你同意啦?!”   午饭还没开始吃,听到消息的丁泽鹏瞪圆眼睛,差点把手里的勺子弄到地上。“哎哟喂阮哥,这半个月可是你在这唯一的长假,你咋就这么想不开呢?”   餐厅很是热闹。张亚哲和池磊却坐在桌子对侧,一言不发。   一台陌生的灰色机械停在两人身后。它的大小接近只没有脑袋的大丹犬,四条拟兽的机械腿长而结实,顶上架着团纠结在一起的交叉结构,形状很像一双紧紧交握祈祷的巨手。金属和缆线彼此纠缠,原本该是“拇指”的位置空缺,碧绿的光圈取而代之。微微颤动的苍白组织从钢铁和塑料的空隙间露出,如同活物的皮肤。   它安静地站着。那些苍白的组织规律地起伏,仿佛真的在呼吸。   这还是阮闲第一次仔细看这里的机械,不得不说,就算见惯了各式各样古怪的试验品,面前的东西也足以令他毛骨悚然。   就算把视线转回面前的烤鸡肉,他也失去了大部分胃口。   “……而且他还把这东西带回来了。”池磊双手撑住额角。   唐亦步背手站在阮闲身后,一脸灿烂的笑容:“STR-Y型307a231为您服务。”   “毕竟阮哥被231照顾了这么久,他也不了解其他类型的辅助机。从仿生人开始挺好的。”小丁立刻打起圆场。   “085刚刚就接过他。”池磊哼了一声。   “根据事实推断,我认为阮立杰先生更喜欢我。”唐亦步语调标准而轻快。   阮闲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笑容差点挂不住:“还是小丁了解我,我就想挑个眼熟的。小丁,池哥身后那个是……?”   “哦哦,那个是警用型号,更偏重攻击。”丁泽鹏往嘴里塞了块煮熟的土豆,“说句老实话,它比仿生人好用得多。231是很老的型号了,张哥,我记得你跟我讲过——”   “讲过,231是初始机问世前的那一批仿生人嘛。”   张亚哲勉强笑笑,目光扫过阮闲,脸上藏了点苦恼的情绪。   “它们脑壳里的确是电子脑,但身体大部分组成都是人体组织。不容易分辨,也牵扯出不少问题,大叛乱前就停产了。后来的仿生生物全部使用初始机产的人工细胞……唉,说回来,A型和S型被毁得太早,我们现在能抓到的都是D型产物。”   他干脆转向阮闲,用筷子指指身后那台古怪机械:“小阮,别害怕。这都不算活物,顶多算仿生,它的细胞本质上也是微型机械。”   阮闲点点头,捏紧筷子。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S型初始机”相关的情报。   “现在换个还来得及,之前是攻击型辅助机不够,我们得让给新手队伍。现在警用的应该还剩几台,你可以向关海明申请。”池磊见缝插针地补充。“如果你真想干这行,最好一开始就挑个好搭档。”   “谢谢池哥,不过不用了。”阮闲颇为心累地维持着脸上的微笑,从牙缝里往外挤着字。“我……我还挺喜欢它的,给自己加点挑战也好。”   池磊响亮地嗤了一声:“倒不嫌给人添麻烦哈。”   “老池!”张亚哲用力清清嗓子。   “还不准人说两句实话了?”池磊拉下脸,把筷子重重一搁。“关海明给了这位的资料,我想大家都看过,里头哪个途径能教这小子耍枪?长着这样一张脸,又放着更好用的机型不用,我可不想和来路不明的人一起行动。上次邱月去外勤,老邢他们找到的东西差点弄死她,都忘了?”   “可是这次海明没说什么。”丁泽鹏小声说。   “那是因为关海明脑子很少清醒,成天憋在房间里给自己放酒精音乐,也就你还能忍他。”   “老池,你过来,我跟你说两句话。”张亚哲直接站起来,拍拍池磊的肩膀。然后将他拉离桌子,向餐厅一角走去。那只瘆人的警用辅助机乖巧地跟在两人后面。   “池哥就是……有点多疑,一开始用仿生人辅助的新人很多的。阮哥,你担待着点啊。”丁泽鹏往阮闲碗里夹了两块鸡肉。   “没事,本来就是给你们添了麻烦。”阮闲温和地回应,漫不经心地将肉划拉进嘴巴。   他的心思不在饭桌上。   大厅的嘈杂本应彻底遮盖住张亚哲与池磊的交谈。可阮闲把注意力集中过去后,那些杂音如同沉入水底,两人的声音变得越发清晰。   听觉加强,和他刚从废墟里醒来时一样的感觉。   “老池,我明白你的想法,可你得注意注意说话方式。”张亚哲狠狠叹了口气,“人家小年轻也没做错什么,更何况刚被带回来,精神肯定不咋稳。”   “气跑了不是更好吗?而且我说的一半是实话。我的确不喜欢那小子,直觉。”池磊的怒气无影无踪,但听起来仍然心情不佳。   “带两次简单任务,弄点事让他知难而退就行,也耽误不了几天。”   “耽误不了几天?邱月没跟你说田鹤的身体状况?田鹤那个王八蛋根本在等死,病成那样也不派人去城里!……邱月已经帮我们搞到了他的身体数据,我们越早从城里弄回来替换内脏,他越早能痊愈。”   “我觉得老田这个时候把新人塞过来,可能多少也察觉了一点。老池,城里多危险你还没数吗?私下行动可没后援。趁训练小阮,咱也能多调查一阵。”   “我他妈——”   “为小丁想想!急有用吗?人那么年轻把命交咱俩手里,这是能闹着玩的?”   “……抱歉。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好几队人从城里弄回过资源,去为他弄套内脏又不是不行。让当医生的老婆看着自己咽气,田鹤真他妈够狠的,邱月怎么没骂死他?”   “我也想不通。唉不说了,小阮那边我先应付着,你继续查路线。”   “嗯。”   “还有,一会儿去给人赔个不是。”   “啧。”   阮闲定定神,将精力更集中了些。结果他做过了头——周遭的声音如同大坝决了堤,一股脑全往耳朵里涌。双耳一阵剧痛,阮闲的脸立刻苍白下来。   一双温暖的手从后面捂住了他的耳朵,隆隆巨响几乎立刻消失不见。几秒后,唐亦步收回双手。   “干嘛呢?”小丁啃着鸡肉,好奇地发问。阮闲甩甩头,发现四周音量恢复了正常。   “没什么,可能是头发乱了。我拜托231帮我注意仪表来着。”阮闲尽量自然地揉揉耳朵,看向正往回走的张亚哲和池磊。   “刚刚我态度有问题。”池磊硬邦邦地甩下一句话,坐回原处,开始闷头吃东西。   “我跟老池聊过了。小阮,别往心里去。明天张哥带你去捡螺丝,四处转转。最近我们几个都没啥事,你也不用负担太重。”   老张笑得憨厚诚恳,然而阮闲捕捉到了他表情中的那丝不协调——   这一回,张亚哲说了谎。   “干个杯,以后大家就没啥不愉快了啊。”老张举起装着淡盐水的金属杯。“来来来,庆祝阮立杰小同志加入,231归队!”   “多谢张哥。”阮闲紧紧盯着老张的双眼,端起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   “……以后还劳烦几位多多照顾。” 第13章 不和谐音   算算时间,天早该亮了。可惜能源有限,地底餐厅不会奢侈到装备巨型玻璃幕,专门为他们提供一大片虚假又耗电的蓝天。   阮闲起得较晚,餐厅里没剩下几个人,早餐供应临近停止。节能灯的光线带着一点金色,亮度远远不及人工阳光,空气里弥漫着金属煮水所特有的涩味。   他专心地往嘴里塞蒸蛋和煮红薯,沉默不语。感觉到那股牢牢黏在前额的视线后,阮闲抬起头,正对上唐亦步金色的眼睛。   “你还有五分钟零十一秒。”唐亦步认真地说道,“五分钟零九秒后,餐厅将切断电力供应。距离中午与张亚哲小队集合还剩四小时三十三分,考虑到可能的情况,我建议你早点去关海明那里取得外出设备和资料。利用这段时间,你还可以……”   阮闲没有答话。他停住勺子,将煮红薯掰开一半,起身塞进唐亦步的掌心,成功打断了那个正忙着唠唠叨叨的仿生人——唐亦步瞬间住了嘴,朝他开心地点点头,小口小口地吃起红薯。   自从在废墟中得知自己“情报没有及时更新”后,唐亦步对他的态度软了一点,那种微妙的宽容总让阮闲感觉有点别扭。   唐亦步活像在照顾一个脑子不清醒的醉汉,或者一只刚被扔出鸟窝的雏鸟。   目前唐亦步坚信他是个被注入人类记忆,同时又知晓自己并非人类的倒霉仿生人。有趣的是,现在阮闲也不太确定“被注入人类记忆”那部分是否属实。   但谨慎为上,他暂时不准备跟唐亦步来场仿生人对仿生人的情报交换。   既然已经混进了探索队,又顶着个记忆模糊的人类身份,其他正常人类才是更安全的询问对象。“扮演好阮立杰”这个借口十分好用,足以让他对外提出的一切问题变得自然。   不过眼下倒是有一个问题更适合唐亦步。   “既然我们要入队了……张亚哲的实力怎么样?”   “偏综合。池磊擅长机械捕获和维修,丁泽鹏体能优秀,适合战斗和探查。张亚哲资历最老,因为年龄关系,体力不如丁泽鹏,不过战斗能力也算高,应对各种事态的经验非常丰富。”唐亦步嚼着红薯,声音有点含混。   “现在呢?”他意有所指地问。   唐亦步停住咀嚼动作,看向这边,阮闲读不出那双金色眸子中的情绪。“一切如常。现在他的状态没有明显下滑,也没有提高多少。”   既然承诺了保护自己,唐亦步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撒谎的必要。无论现在的张亚哲是什么东西,能力大致还在人类范畴。阮闲松了口气。   “不过看来我有必要再重复一次,不要和人类走得太近。”唐亦步平静地说道,将最后的红薯咽了下去。“我明白你特地指定我的理由,你想要借我的力量保护那支队伍。”   阮闲没有否认。   “过度干预没有任何好处。人类还兴盛的时候,同样不会对野生动物做出太多干涉。”唐亦步摇摇头。   “我记得。但你清楚我的情况,习惯一时间还改不过来。”   阮闲顺畅地接住话茬。他起身收好碗和勺子,将它们放进临近的金属箱:“我们走吧,关海明在办公室吗?”   “在的。”唐亦步伸出手,拇指抹掉粘在阮闲嘴边的红薯碎,仔细地舔掉了它。   对方表情太过正直,阮闲琢磨半天,决定放弃事倍功半的抗议计划。他用手帕使劲抹抹嘴,转头就向关海明的办公室走去。   好在这次他不再需要唐亦步的陪同,关海明十分直接:“仿生人外面等着,人多了我心烦。”   隔音门关好后,阮闲和关海明几乎同时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你会想要个更强大的辅助机。”为了正常交谈,关海明将足以轰飞天花板的乐曲音量调低,两只脚架在桌子上,语气不咸不淡。   “张哥他们那个有点吓人。”阮闲早就想好了应对说辞。   关海明显然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类型,他草草嗯了声,结束了这个话题。   “你的东西我都放在包里了,说明书也黏上了。你们还有几个小时才行动吧,带回去自己看。”关海明脚跟随着音乐节拍磕着桌面。屋里播放的还是上次那支快节奏乐曲,阮闲侧耳倾听了会儿,有点莫名的头晕。   “不习惯的话别多听。”察觉到阮闲的小动作,关海明斜了他一眼。“这是酒精音乐,听不惯会产生醉酒效应。”   “听惯了呢?”   “跟直接喝酒的效果差不多,不过它不会搞坏我的大脑和肝脏。”关海明硬邦邦地回应道。“拿好你的背包,如果需要资料的话最好早点说——”   “有辅助机的说明资料吗?”   关海明扬起眉毛:“看来你还是想换一个?”   “先随便看看,毕竟我对它们没有任何了解。”阮闲扫视着一排排摞满电子纸的金属架子。“关博,您这里有没有入门类型的资料?从初始机讲起的那种。”   “……有是有。”   关海明敲敲桌子,一台无人机飞起,从架子最顶上扯出张电子纸。将那灰扑扑的电子纸平放在桌上,他又从手边木箱里抽出张空白的,两张纸叠在一起,五指一扣。指纹验证通过的嘀嘀响声后,关海明将新鲜出炉的资料副本递了过来。   “以后这张纸归你了,文字类资料都可以拷贝进去。”关海明咂咂嘴,“看看是不是你想要的,不够再跟我说,最好一次都解决。唉,麻烦,不如你别去干探索员得了,我看室内工作就挺好。”   阮闲没回答,他瞥了眼紧闭的隔音门,快速地翻看起来。   他想要的东西就写在序言上。   【早期机械会混杂生物细胞,后期随纳米技术发展,原肉体组织被换为人工细胞。SAD三型初始机因此诞生,作为所有机型的原始供体——经过合适的刺激,从初始机取下的人工细胞会逐渐分化定型,适配各种机型的需求。该过程不可逆。】   【S型产物侧重恢复与感知,A型产物侧重攻击,D型产物侧重防御。尽管三台初始机才是真正的能力天花板,为确保安全,我们并未给它们配备任何人工智能。】   【二十二世纪叛乱中,A型初始机与S型初始机被我们成功销毁,D型初始机由主脑MUL-01取得。除了人类文明遗留的少量机械,新型机械的仿生组织全部属于D型,很难通过一般途径破坏……】   “你看得懂?”见阮闲蹙起眉头,关海明扯扯嘴角。   “初始机是类似于人工干细胞的东西?我毕竟念过点书。”阮闲勉强笑笑,“如果我没理解错,它们曾为所有机械提供仿生材料来源?这基本等于垄断了吧。”   “差不多,干细胞这个比喻还不错……这三台初始机当初由阮教授负责,它们包含了人类当年最顶尖的技术。”   提到“阮闲”,关海明眼里有了点活气。   “垄断倒是没有垄断,纯粹是因为其他人太蠢。普兰公司曾经也想设计自己的初始机,结果输得裤子都不剩。MUL-01想要它们是必然的——再强大的人工智能,要是被塞进一个烤面包机,也掀不起多大风浪。最出色的系统最好搭配上最强悍的硬件,一向如此。”   “上面说A型和S型都被毁掉了。不过主脑那么恐怖,会不会复原它们,制造出一堆攻击型军队什么的……”   “不用担心。只有阮教授才知道核心技术,为防备如今的情况,他没有把它们用任何形式记录下来。MUL-01再强大,也无法隔空黑进人类的大脑……我说,你是来看辅助机型号的吧?怎么对初始机这么关心?”   “第一次听说,就有点儿好奇。”见关海明回过味来,阮闲立刻刹住这个话题。“这本挺有趣,关博,再给我几本类似的就行。”   关海明撇撇嘴,刚打算操纵无人机去取,突然闷哼一声,将身边能摔的东西全扫到地上。在一片机械碎片中,他滑下座椅,抱头蜷缩,身体不自然地抽搐起来。   这回阮闲是真的吓了一跳:“关博?!”   “开音乐!最大音量!”   关海明大吼,用拳头疯狂地捶自己的头。   阮闲回忆了半秒,学着关海明的动作猛拍桌上漂浮的音乐图标。震天响的酒精音乐再次响起,关海明缩着颤抖了几分钟,终于缓缓站起身。   “关博,要不要我去叫人——”   “不用。头疼而已,老毛病了,你早点走人就是帮我。”关海明脸色惨白,无力地摆摆手。   阮闲赶忙收起资料,背起装满设备的沉重背包,快步冲出房间。   “关海明身体不太对劲,是不是需要通知一下其他医生?”确定隔音门关好,阮闲擦了把冷汗。   “他的身体一直不算健康。”唐亦步主动拿起沉重的背包,一脸见怪不怪的平静。“我猜这是阮闲愿意破例收他当学生的原因之一。”   第一次听到唐亦步嘴里吐出自己的真名,阮闲愣了愣。   “关海明是第一批基因被彻底优化的人类。剔除了全部已知致病基因,容貌、智商、性格都被重新定制过。”唐亦步将声音压低,语调有点漠然的意思。“只不过第一批有点瑕疵,一个小小的计算失误,他们的颅骨尺寸和脑并不匹配。”   阮闲血液一阵发冰:“所以才会头痛?”   “嗯,颅骨不够大。”唐亦步点点头,“没有治愈方法。他们逃不过间歇性头痛,人也会变得暴躁易怒。这个问题于第一批试验体停止发育后暴露,人类在第九批优化中才成功修复了这个隐患。”   阮闲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有点窒息。收留这样的学生,的确像是“他”会做的事情。   自己昏迷的十二年间,这个世界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机械地换了衣服,机械地阅读各种说明书,机械地将背包背上肩头。直到再看到张亚哲的脸,阮闲才成功把自己从无尽的走神中捞出来。   池磊和丁泽鹏穿着上次救他时的迷彩服,张亚哲那套颜色更深些。三人背着轻便的背包,那只警用辅助机无声地立在他们身后,透出绿光的光圈活像狼的眼睛。   “阮哥,你怎么啦?脸色不太好看啊。”丁泽鹏第一个发现了异常。   “没什么,可能有点紧张。”阮闲抹了把脸,拍拍小伙子的肩膀。   “没事,张哥说了,今天我们就捡捡零件,不会有什么危险。”丁泽鹏咧嘴笑道,露出雪白的牙齿。   池磊仍然板着一张脸,张亚哲则跟着小丁一起笑了笑,但眼睛里没有半分笑意。阮闲将目光从张亚哲脸上收回,瞟了眼身后的唐亦步,最后看向关海明办公室的方向。   电梯在上升,他们即将回归阳光灿烂的地表,楼外春暖花开,一切似乎充满希望。   可他只觉得冷。 第14章 遇袭   浮空摩托在森林中安静地穿行,光滑的金属底板掠过草尖。   弄清这东西的驾驶方式用不了几分钟,可惜如今他是资质平平的“阮立杰”,不好表现得太过。阮闲在后座沉默地坐稳,抬头看天,两条胳膊勾紧唐亦步的腰。   唐亦步熟练地操纵着浮空摩托,警用型辅助机则牢牢扒在丁泽鹏车后。   野坟地在避难所的东北方向,这回他们正向正北前进。森林愈发浓密,越来越多的阳光被筛在茂密的树枝另一边。渐渐浓重的阴影里,除了早已废弃锈蚀的金属塔塔座,阮闲没发现任何人类的踪迹。   “就是这儿。”老张跨下浮空摩托。“捡螺丝不是啥大活,摩托不用藏,及时换地方就行。”   阮闲跳下车,背包里的小玩意儿叮当作响。   他的脚踩上绵密湿润的草地,森林深处的空气像是浸了新鲜树汁,清新怡人,充满了莫名的平和感。人类的时代已经结束,鸟却仍旧在他们头顶鸣叫,灌木里传出细细的虫鸣。   这不像是能捡到螺丝的地方,阮闲想。比起零件,这里更适合寻找蘑菇。   张亚哲掏出枪,在手里喀嚓喀嚓地摆弄了会儿。阮闲假装调整手腕上的钩索,用眼角余光瞟着。   唐亦步背上装有更多行李的大包,沉默地跟在他身边。池磊用伪装网罩好摩托,又在卷他的烟。小丁看起来是心情最好的那个——小伙子蹲下身,扒拉开草地,动作有点像捉蚂蚱。   “我没有看到报废的机械。张哥,你确定是这里?”阮闲礼貌地表达。   张亚哲发出一串愉快的笑声:“哈哈老池,你看,他们每次都会问这个。”   池磊从鼻子里喷了口气,没有接话茬的意思。张亚哲卡了一会儿,自个儿接了下去:“小丁,给小阮演示演示。”   “好嘞!”丁泽鹏摩拳擦掌。   他向阮闲露出个大大笑容,伸出右臂,右臂上佩戴的钩索嗖地射出钩子。借钢索一跃上树,丁泽鹏张开左手五指,指头缝里稳稳当当夹着四个金属球。   “阮哥,瞧着!”   四个金属球被依次扔向不同方向,随即是一声动静不大的枪响。随手把枪塞回枪袋,丁泽鹏用钩索勾住另一棵树,猴子一样灵活地顺绳溜下。回到地面后,他在目标草丛里摸了摸,将一只兔子大小的玩意儿提到阮闲面前。   那东西有点像缩小的警用型机械,也是细细的四只仿生兽脚。不过它的构造要简单点,身体有点像嵌了金属壳的人类心脏。苍白的人工组织在金属壳后搏动,四只金属兽脚乱蹬。   一只袖珍金属镖卡进金属壳的缝隙,还在闪烁丝丝电光。   “这个是有诀窍的,先扔信号屏蔽球,把它们圈住,保证警戒信号不会被传出去。”丁泽鹏将刚刚扔下的金属小球捡回,仔细展示给阮闲。“新手可以多用点球。我得用四个才稳,张哥回回出手只需要三个。三角区域一套一个准。”   “至于镖枪,海明应该给你配了。阮哥你会用枪的话,上手应该不难,冲它们的壳缝里射就好。”   “……为什么说是‘捡螺丝’?”阮闲看着那只还在挣动的机械。   “的确是捡螺丝。”丁泽鹏抹了把脸上的汗,笑得更开心了。他从兜里摸出个螺丝刀,将手中的机械壳开牡蛎似的撬开。“这类机械里有一种很常用的连接螺丝,一只里面能卸出十来个,海明特别爱用。这东西攻击力也不强,傻乎乎的很好抓。”   壳子被剥去后,那机械四条腿抽搐了一会儿,不再动弹。   “这种地方也有仿生机械?”阮闲终于将注意力从老张那边彻底收了回来。   “可不是嘛,都是来吃草的。”丁泽鹏耸耸肩,“它们现在不兴烧燃料了,直接仿了食草动物的消化系统。壳子可以带回去当材料,可惜肉不能吃。阮哥,你知道不?这东西还能自己繁殖呢。”   “就是这样。小阮,今天你抓住一只就算合格。记得抓来后到我这边,我教你怎么拆。”张亚哲含笑点点头。   他从小丁手里接过那只没了动静的小型机械,三两下拆了个彻底。拆出的零件沾满黄白色的液体,被哗啦啦扔进空盒。   阮闲从牙缝吸了口气。比起这东西,腹行蠊都要更在他的心理承受范围内。   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没时间给他慢慢消化。为了表达自己加入探索员队伍的“强烈意愿”,阮闲只得先遵照指示,试图捕捉这种被命名为“活螺丝”的东西。   先不提诡异现实带来的心理障碍,真到动起来,阮闲才知道田鹤对自己的评价有多准确。   他的确能将枪打得很准,可未经锻炼的手臂撑不起体重,他没法像丁泽鹏那样借钩索轻松跳上树顶,或是在林中荡跃。他能计算出每个小球的飞行轨迹,也知道如何圈出屏蔽范围最有效率,但他完全没有办法控制手臂使出的力道。眼睛跟得上,脑子跟得上,肉体却气喘吁吁,手臂直打哆嗦。   他在这边空折腾一个小时,那边丁泽鹏已经抓回来了二十几只活螺丝。唐亦步悠哉悠哉地守在装满活螺丝的折叠塑料筐边,守着一大堆包裹,负责灿烂地微笑。   池磊则闷头处理活螺丝,将最为细碎的零件剖出来,擦干净,放进一个个小盒。   “鼻吸口呼,吸气时不要发力。”   张亚哲将一串伸着腿的活螺丝丢进塑料筐,在衣服上抹抹双手,走近阮闲,轻轻拍拍他被汗水湿透的背。   “重心再向下,身子前倾。你底子很好,就是喘得太厉害,乱发力容易岔气。”   “谢谢张哥。”阮闲不动声色地缩缩身体,有意识地控制着呼吸。   “歇歇吧,时间也差不多了。喝点水吃点东西,我们待会儿换个地方……小丁,小丁!别抓了,回来休息!”张亚哲后半句几乎是吼出来的。丁泽鹏抓得兴起,跑得越来越远,险些在他们视野中消失。   阮闲垂着头回到包裹边,喝了两口水,开始继续阅读从关海明那里取得的电子纸。   时间过去五分钟,丁泽鹏才终于回归大部队。小伙子脸上沾了厚厚的灰尘,整个人脏了一圈。他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又将两三只活螺丝扔进塑料筐。   “擦擦脸!”张亚哲拧了条温毛巾递过去。“你看人小阮多老实,书都看上了。”   “我不喜欢念书嘛。”小丁用毛巾胡乱抹抹脸,掏出水杯灌了几大口。“阮哥,看啥呢?”   “《辅助机械入门》,从关博那里要的。”阮闲抖抖手里的电子纸。   “没什么用,全是些空话。”池磊仔细擦着手,冷冰冰地插嘴道。张亚哲颇为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   “我就想先了解下,太复杂的看不懂。”阮闲没有生气的意思,语气很是柔和。   “别听老池瞎说,《辅助机械入门》就是他本人编的,他死活不愿意署名。”张亚哲用胳膊肘顶了下冷着脸的池磊,“很适合你的情况,看就行。小阮,我这有点维C片,要泡水喝不?”   “不用了张哥。”   “那有啥不懂的吗?”   “没什么,我还在看初始机的部分。关博说主脑无法复原A型和S型,但他没细讲,我还是有点担心。您对这方面了解吗?”阮闲用手摩挲着电子纸上的文字,眼一眨不眨地盯住张亚哲。   “嗨呀,我还当你怕什么呢!”   老张将水瓶里的温水倒进杯子,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你应该清楚AI和初始机的关系吧?初始机到底是机体的一种。如果把机体比作飞机,搭载的AI就是里头的飞行员。要没有AI操控,机体本身就是个不会动的壳子,没啥可担心的。”   他咬了口土豆饼,指指坐在几步外的唐亦步:“当然,没了飞行员的飞机也能飞。但它们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比如231,它没有出于“自我经验”的判断机制,没法应对复杂状况,只能执行被设置好的指令。”   “STR-Y型307a231为您服务。”唐亦步转过头,微笑回应。   “你看。”   “这些我明白。但是主脑既然把人逼到了这份儿上,说不定能突破阮闲的技术……”   一边沉默不语的池磊脸瞬间黑成了锅底。   “呸呸呸,这话可不能乱说!”见池磊额角跳出青筋,老张冲阮闲使劲摆手。“得叫人阮博或者阮教授!”   阮闲抿紧嘴巴。   “总之小阮你放心,A型和S型真的被销毁了,MUL-01绝对复现不出来。唉,幸亏被毁的是那两台。之前我们遇到过一个末日前的A型产物,那个难缠哟。这么说吧,如果活螺丝是A型产物,一只就能打退我们四个。”   “S型呢?”阮闲扫了眼唐亦步,语气很是自然地继续问道。   “这么多S型产物的话,大家都甭出避难所了。要是脱离感知迷彩的隐藏范围,我们瞬间就会被发现。而且据说S型产物可以修复其他型号的机体,棘手得很。”   张亚哲把土豆饼整个塞进嘴巴,摇摇头。“D型产物找对窍门还能对付对付,万幸啊。”   “231也是D型产物?”   “它?它被生产的时候还没有阮教授的初始机,它什么型号都不是。”这次开口回答的是池磊。张亚哲则看了眼唐亦步,表情有一瞬间的黯淡。   阮闲没有放过对方任何表情。   “继续说初始机吧,让我给小阮解释下,不然人小年轻得成天为这点事担惊受怕。”张亚哲把话题直接扯了回来。   他在自己面前倒了两杯温水。   “当年阮教授预想到了可能出现的意外。”张亚哲表情严肃下来,从腰包里掏出一点黄油,投进水杯。黄油在水上漂浮着。“正常情况下,初始机可以被各种人工细胞接受并加工,不会被影响。砸了这杯子,我还能取到干净的水。”   接着他又取出一枚黄色的片剂,扔进另一杯水。随着咕嘟作响的泡沫散开,水被染成令人心情愉快的橙黄,散发出淡淡的橙子香气。   “如果遇到人体细胞,它们会被人体细胞标记和改变。虽然本身的能力还在,却无法再被其他机体充分利用——只要将初始机灌入人体组织,就算是MUL-01也没法把它们还原回来。喏,要是现在砸掉这个杯子,我只能搞到橙汁……小阮,真的不来一杯?”   阮闲摇头,举了举自己半满的水杯。   “橙汁蒸馏一下也有水。”池磊幽幽地补充。   “杠什么呢你!”张亚哲笑骂,“让年轻人安会儿心,行不?”   “还是阮哥想得多。”丁泽鹏叼住土豆饼,将老张泡好的橙汁抓在手里,语气颇为感慨。“我就从来没去想其他初始机的事儿,当初我更怕腹行蠊吃空地球来着。”   目光转向丁泽鹏,池磊表情柔和了点,甚至弯了弯嘴角。   “还担心吗?”老张笑眯眯地问。   “不担心了。”阮闲利索地收起电子纸,“谢谢张哥的解释。”   他再次扫向唐亦步的方向,不过这次两人的目光刚好撞在一起。   唐亦步脸上灿烂的假笑消失,表情变为空白。可还没等阮闲竖起汗毛,唐亦步举起一只手,指指自己的耳朵。   阮闲没有愣太久。   他放下手里的土豆饼,直接屏住呼吸。过滤掉面前张亚哲和丁泽鹏的笑闹,不妙的踩踏声响从远方传来。那声音和腹行蠊的不同,这次有某种更大的大型生物——或者机械——正朝这个方向靠近。   “我们是不是要换个地方抓活螺丝?”阮闲刷地站起身。   “小阮?”   “大家都已经吃完了不是吗?不用顾忌我,我已经休息好了。如果要换个地方——”   就在同一时间,一直在草地上徘徊的警用辅助机发出刺耳的尖啸。   “……不是顾忌不顾忌你的问题,现在谁都走不了。”将辅助机唤过来看了两眼,老池将叼着的烟头掐灭,声音有点变调。   “我们被两台大型机械发现了。”   张亚哲怔了怔,阮闲心里一沉——这应该不是所谓“知难而退计划”的一部分,张亚哲的讶异没有掺假。   “231去架起迷惑网。警用型过去探探,弄点资料回来。牺牲一台浮空摩托,让它自动驾驶远离,引开它们的注意力。”张亚哲沉声命令。“大家都上树。小丁,你带着点小阮。”   “是!”小丁立刻收了笑容。   “小阮,拿好你的枪。没有命令不要乱动,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张亚哲眉头紧锁,双手变魔术似的转出两把枪,语气分外严肃。   “……这才是你真正该担心的威胁。” 第15章 合作目的   灰绿色的机械在靠近。   这次的仿生机械有两台。如果说活螺丝的体型还有点接近兔子,阮闲没法给面前的东西来个合适的类比——它们有五米多高,由各式生锈的机械残骸拼成,两条人形傀儡似的腿支撑起不成形状的身体。若是掰掉一个可动人偶的胸口、头颅和双臂,只留下腹部的球状结构及其下的两条腿,轮廓还勉强谈得上类似。   手指粗的橡胶管细密地绕上它的“躯干”,破裂处缓慢地渗出黄白色液体。纤细的电线将填充金属架的仿生组织勒紧,柔软的肉体微微凸出。   苍白的肉体中戳出二十来根长长的节肢,被这东西软绵绵地拖在身后。它们的动作缓慢僵硬,步伐如同两位意识不清的老人,模样却更像两尊异教的邪神像。   两只怪物躯干蹭着茂密的树冠,用某种古怪的姿势彼此依偎,摇晃着前行。   唐亦步乖乖听令,在树间架起迷惑网,然后无声地攀到阮闲身边。柔软的网被架在树枝间,电光闪了几闪,原本开阔的林地变成了缠满藤蔓的险道。紧接着是一串不太自然的引擎声,一台浮空摩托自己冲出林地,朝两只怪物右侧冲去。   其中一只犹豫着停下了,缓慢转过身,像是被摩托吸引了注意力。另一只却坚持前行,无视了唐亦步布下的迷惑网,晃向装满活螺丝的塑料筐。   阮闲本身不算瘦弱,丁海鹏更是结实得很。再加上个块头不小的唐亦步,三个年轻人鹌鹑似的挤在树顶,一动都不敢动,生怕把谁给挤下去。   那只格外执着的怪物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原本拖垂在身后的长长节肢突然伸起,戳向筐中的活螺丝。一只绷直的节肢擦着阮闲的耳廓掠过,差点戳到他的眼睛。阮闲刚想本能地动两下,就被唐亦步紧紧按在原地。   怪物无视了在脚底转来转去的警用型辅助机,将失去声息的活螺丝们塞进躯干缝隙,阮闲只听到了咀嚼的声音,没有看到任何类似于咀嚼的动作。   黄白色液体顺着机械缝隙慢慢滴下。   “嘘——”小丁用力比着口型,连呼吸声都轻了不少。“阮哥,别出声。”   阮闲沉默地点点头。   张亚哲和池磊躲在另一棵树上,安静得如同不存在。怪物慢悠悠地经过两棵树,像是对他们毫无察觉。   然而他们没能幸运地躲到结束。   那怪物微微转身,长而结实的节肢顺着它的动作摆动,直接击中丁泽鹏的脖子,把丁泽鹏勾下树顶,整个过程没超过半秒。丁泽鹏的反应也快得很——小伙子射出钩索,摆脱节肢,稳稳荡上地面,姑且逃离了摔断脊椎的命运。   可他暴露了自己。数根节肢瞬间缠上丁泽鹏。   “231,保护小阮,小阮你躲好!老池,跟我去掩护小丁!”张亚哲在下个瞬间便开了枪,精准轰断两根节肢,将怪物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自己身上。   “他们没问题吗?”阮闲嚅动嘴唇,低声询问唐亦步。   “通常来说没问题,这种东西不好战,适当刺激一下就会离开。”   “通常来说?”阮闲没有放过这个前提。   被枪弹击中,怪物收回抓住小丁的节肢,噪音似的尖啸从躯体内部传出。   “这只怀孕了,攻击倾向会变强。”唐亦步平静地表示。   阮闲惊骇地看向那只噩梦机械一样的巨物,差点掉下树。   先前一直关注摩托的另一只怪物被尖叫唤了回来。两只巨物统统伸开节肢,戳向地面上三个人类。警用型辅助机直接开了火,它的动作的确灵活,但在这压倒性的体积差距面前,作用实在不大。   “我们得跑,一只还行,两只太多了!”池磊吼道。   “跑不掉的,再坚持一会儿,这两只不对劲!”张亚哲吼回去。“小丁,小丁!把车上的蓝色火箭筒拿来!”   “我们引开其中一只。”阮闲当机立断。   唐亦步只是看着他:“现在的你没有必要出手。”   “这里躲不住。如果我是张亚哲,我会把它们引到容易控制的场地上。这个过程中,一旦它们因为被击中而胡乱折腾——”阮闲低了低头。   一条节肢贴着他的头顶扫过。   “——就会这样。”阮闲握紧手中的枪,“比起狼狈逃离,我更想掌握主动权。”   “我知道。”唐亦步歪了歪头,随后袭来的节肢末端擦掉了他几根头发。“我们的确有很大可能性被击落,然后张亚哲会命令你去避难。”   “他会让我们尽快远离现场,只要拉开距离,我们不需要隐藏我们的真实情况。”   “这就回到了我的论点,我们没必要出手。”唐亦步整整自己黑色制服的衣领。“他们会重伤,但勉强应付得了这个局面。”   树下的张亚哲仍然在冷静地指挥两人,硬是在节肢乱戳和踩踏中保持了攻击节奏。   “如果我能够尽早掌握S型初始机的使用方式,对你更有利。”阮闲沉声道,强调人类的道德与情感应该对唐亦步没太大用处。“我们是合作关系,你不会乐意带着个拖油瓶行动——实战是最好的老师。”   “好。”唐亦步没有啰嗦。   这回换唐亦步抬手就是一枪,正中外侧那只怪物的后背。他击中了条橡胶管,黄白色的液体立刻喷了出来。怪物立刻扭过头,向他们晃来。唐亦步一只手抱紧阮闲的腰,用钩索荡到另一棵树。   “如果你准备好了,我来教你。这次我不会发挥超出人类的力量,由你来主导。”   “嗯。”怪物躯体移动得很慢,目标又大。在自己体力不足的前提下,它比活螺丝好对付得多——阮闲用枪击打机械上的橡胶管,将张亚哲焦急的吼声抛在脑后。   “你预判,我攻击。”   确定另外三人被树丛和灌木完全遮挡,唐亦步不带什么感情地说明:“结合环境和地形,注意它全身上下每一个运动的细节、肢体挥舞带起的风声大小、情绪转变导致的气味变化、肌肉收缩的节奏等等,最后计算结果——对S型初始机来说,这应该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我怎么告诉你?”   唐亦步从口袋里掏出对耳钉似的东西,直接扎上阮闲的左耳耳垂,然后将另一枚扎上自己的右耳。   “这东西能传达简单的脑内指令。给我具体方向、动作和攻速信息就可以了。”   阮闲抬起头,望向正冲过来的怪物。   【八点钟方向。节肢。03秒。】戴上耳钉后,脑海里好像多了个输入框,他几乎立刻搞清楚了这东西的用法。   唐亦步前进一步,怪物尖锐的节肢几乎擦着他的背戳到地上。   “很好,继续。”   【十二点钟方向。节肢。07秒。头顶正上方。踩踏。1秒。】   阮闲紧盯怪物的动作,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他精准地射击每一根橡胶软管,黄白色的黏液很快沾满怪物全身。   【九点钟方向。节肢。1秒。】   【六点钟方向,九点钟方向,三点钟方向。节肢。08秒。】   唐亦步灵巧地跳跃,像是在节肢丛中舞蹈。见阮闲瞄着橡胶管猛打,他转而攻击机械碎片的接缝。怪物的动作开始变得毫无章法,尖叫声断断续续。   阮闲放松身体,精神愈发集中。   视野中的事物慢慢变得雪白,只剩那只诡异的怪物还有颜色。它动作带起的每一丝风声,金属摩擦的每一声轻响,都在脑中雷霆般明晰。声音、颜色、气味、空气流动,透过五官和皮肤钻进脑海,构成一幅幅连续的运动轨迹。   根据面前仿生生物的反应,只要再击中一根软管,它就得估量下这顿饭和自己的命哪个更重要了。阮闲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目标,再次扣下扳机。   然而这次枪声没有响起。   这个变故使他的注意力分散了半秒,紧接着阮闲心里一凉。   【八点钟方向。节肢……】   唐亦步的右臂被锐利的节肢尖端结结实实戳中,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但他的表情里没有半点痛苦,只是抬手又一枪,击中阮闲本该击中的最后一根软管。   怪物发出一声长嘶,换了个方向,跌跌撞撞地向森林深处逃去。   “抱歉。”见唐亦步向自己走来,阮闲赶忙上前两步。“是我走神了,我——”   唐亦步直接按住了他的后脑。   又一个吻。   比起上一次,这个吻的掠夺气息重了很多。阮闲皱起眉头,舌尖被吮得发麻,整个人几乎窒息。他将小臂横到自己胸前,用力挡开唐亦步。   “差不多了。”被分开后,唐亦步没有再做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是瞄了眼自己的伤口。   原本深深的血洞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点带血的擦痕。   “你有人类记忆,这个行为或许会让你感到不快,我道歉。但这东西有毒,我没有时间提前征求你的同意。”   唐亦步抹抹嘴,看起来对伤口的恢复很是满意:“另外,如果不这么做,我就得摄取你的血液或者肉体组织,这是对你伤害最小的做法。”   阮闲绷紧表情,僵硬地点点头:“……你需要S型初始机的感知能力和修复能力。”   “作为老旧机型,我无法找到替换身体部件的合适零件。义肢会导致我的战力下降,更容易受伤,这是个恶性循环。”   阮闲刚想张嘴回应,见从远处奔跑而来的人,他立刻谨慎地吞回要出口的话。   “阮立杰!”张亚哲气喘吁吁地冲到阮闲面前,啪地一巴掌扇上他的头侧,使上了几分力气。“我不是让你好好躲着吗?!”   “我——”   “混小子,你他妈是在玩命!是,我很感谢你引开了一只。可231根本没法对付那东西,要不是你们运气好……”张亚哲脸憋得紫红,把牙齿磨得咔咔响。“我们比你有经验,探索员是个说没命就没命的行当,你以为你玩游戏呐?啊?下次你就是看着我们死,也得给我好好躲着!”   张亚哲的唾沫星子溅了阮闲一脸,怒火货真价实。   尽管阮闲反复道歉,张亚哲在回去的路上再也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倒是池磊一脸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阮哥,别太难过。张哥很在乎命令的。”丁泽鹏趁他们返回避难所,停放浮空摩托的空当,悄悄凑了过来。“池哥跟我说过,张哥年轻的时候很厉害,就有点飘。一次出任务的时候掉了罐头,违反队长命令跑回去捡,差点搭上搭档的命——后来他再没敢乱跑,罐头也贴身藏得特别好。”   小伙子嘶嘶抽着气,揉着胳膊上的伤:“这回是你运气好,张哥怕你没数。”   “我知道。”阮闲拍拍衣服上的土,“你们那只怪物怎么样了?”   “我们用舒缓剂轰了它,它见追你们的那只跑了,情况不好,就没再纠缠。唉,可惜了那一筐活螺丝,我们怎么就碰到个怀孕的拾荒木偶,倒大霉了。”   “那东西能怀孕?”   “是,它们能产下一堆白色的肉团。新生的肉团会把机械碎片黏在身上,给自己弄个骨架。碎片越黏越多,最后就成了你看到的样子。可渗人了,上次我们不小心打进它们的窝,看到幼崽后我得吐了三天——”   “丁泽鹏,你还来劲儿了是不?去医务室,赶紧的!”张亚哲脸色一沉。   丁泽鹏全身一绷,瞬间闭嘴,屁滚尿流冲向地下。   “张哥……”见张亚哲表情缓和了点儿,阮闲再次试探着开口。   “干啥?”张亚哲终于没好气地回了声。   “这里有没有改枪的地方?池哥说得对,我是对枪有点经验。这个枪把有点不顺手。”   “有,让231带你去。”张亚哲冷哼一声,几秒后脸塌下来,叹了口气。“……唉,今天的事,你多想想吧。”   “是。”   阮闲低下头,用忏悔和羞愧盖住了脸上沉思的表情。而这“忏悔和羞愧”一直持续到他和唐亦步走进武器车间,并确定车间里没有任何人的那个瞬间。   将门在身后关好,阮闲抹了把脸,面无表情地打量了番不大的房间。   “B-73车间,我已经预约了之后的三个小时,这段时间里不会有别人来。”唐亦步体贴地说明,“你想改装什么?”   “黑掉所有的监视器,换成这段的循环录像。我知道你做得到,管理员先生。”阮闲在其中一张长桌前坐好,将枪放在手边。他拉过一张纸,随随便便乱写了串算式。   唐亦步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换好了。现在我换个问法,你想做什么?”两秒后,唐亦步放松身体,双手背后的姿势改成了双臂交叉。   “给我半个小时。”阮闲说道。   他站起身,飞快地抽出台子上的各种零件和器械,顺便顺手激活了一边的资料光屏。动作熟练得活像在这工作了十几年。   “半个小时后呢?”唐亦步把玩着还嵌在右耳耳垂上的通讯耳钉。   “谈判。”阮闲手抚过手边的枪,另一只手拿起拆卸工具组,不到三十秒便将它们全部化为零件。   “……不用四处看了,唐亦步。”说这话的时候,阮闲又飞速将零件拼装起来,动作快到看不清。   “我的谈判对象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软软彻底搞清楚状况,要反击了√   糖糖:?(0ω0) 第16章 致命耳钉   阮闲没有去看唐亦步的表情。   唐亦步并未做出什么反应,阮闲背后只剩一片吓人的静寂。如果不是对方稳定有力的心跳声还在,他几乎要认为唐亦步骤然消失在了房间中。没有反对,没有动作,那大抵是一个沉默的赞同。   或许那仿生人已经开始计时了。   阮闲将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面前的零件堆之上,十指纷飞。大部分零件他都不认识,但没有关系,它们总归会有一个合适的位置。只要明白其中的原理,整个过程会从单纯的机械拼装变为某种富有呼吸和韵律的创造——   先捏出它的骨骼,然后是钢铁肌肉和金属内脏。S型初始机的感知能力着实强悍,阮闲不再需要借助精密器械去观察与倾听,仅仅是注视着手底的半成品,他就能够想象它正常运转的样子。   他用二十九分四十秒完成了它,或者说它们。   阮闲双手握住新鲜出炉的两把枪。   外观上看,它们和被拆解前没有太大的区别,彼此之间也极为相似。黯淡的黑色枪身,微弱的蓝光在扁平的枪管周边闪耀,肃杀的气息分毫未少。   他闭上眼睛,将呼吸调整至平静,终于转过身。   唐亦步还保持着抱住双臂的姿势,右臂愈合过的伤口还在缓慢渗血。那仿生人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没有期待,没有紧张,他只是专注地望向这边。   假窗户上黏着虚假的夕阳,向室内投进橙红的人造阳光。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摆满零件箱和工具的长桌,桌上的金属器具反射出点点碎光,在桌面上拉出黑色的影子。   唐亦步扫了眼阮闲手中的枪,然后慢慢把目光挪回他的脸。   那种莫名的疏离感再次出现。   有点像在夜晚的荒原上与野兽对峙。阮闲心想。命悬一线带来的恐惧无法压抑。恐惧刺痛他的脚底,荆棘般顺着皮肤缠上,最后探进他的肺,让他情不自禁加快呼吸。阮闲用尽全力,才让自己拿枪的手成功保持了平稳。   没问题。他反复在心里重复。   S型初始机藏在实验室废墟,而看藏匿手段,藏匿人大概率是轮椅上的那位阮教授。   先不谈另一个“自己”的行为动机。为了保证S型初始机不被外人夺走,以防万一,具有人类组织的老式仿生人是最合适的道具——只要成功污染原型机,剩下的事情都好处理。   唐亦步八成把自己当成了用于销毁初始机的老式仿生人。   这个想法其实与事实相差不大。自己带着即将崩溃的身体,阴差阳错地横插一脚,与S型初始机遭遇,内里破败不堪的肉体被从头到脚修复了一遍。某种意义上,S型初始机的确被他“销毁”了。   【天然脑的是人,电子脑的不是。】   先不说彻底混杂了S型初始机的躯体。被全面修复、掺杂了人工细胞的脑,是否还算“天然脑”呢?按照那位阮教授的定义,他不算是“人类”。   自己不用继续伪装,无论唐亦步如何检验,他都是物理意义上的“仿生人”。   只要这点成立,作为“同类”,唐亦步没有一定要对自己下杀手的理由。   没问题。   “你不是站在MUL-01那边的。”阮闲清清嗓子,开始了谈判的第一句。   唐亦步没有给出任何反应,仍然只是看着他。   “第一,如果MUL-01需要利用我,我会被直接带走,而不是在人类方磨磨蹭蹭徒增麻烦。以主脑的技术,给我换个听话的电子脑应该不难。”阮闲握紧手中的枪柄,指尖和枪管同样冰冷。“第二,就算它有其他目的,也不会派一台‘老旧机型’来。你并未因为人类的外貌得到优待,使用能力导致暴露的风险却高得多。”   唐亦步终于肯动弹了,他松开抱紧的双臂,双手垂在身侧。   “你应该没有控制电子脑的手段,或出于某些原因,更倾向于让我自愿与你合作。考虑到你的能力和需求,我倾向于认为——你属于MUL-01与避难所以外的第三方,拥有或者曾拥有相当强大的技术支持,不过资源有限。”   阮闲尽量平静地继续。   唐亦步微微皱眉,没有否认。   “下面是我的个人猜测。除了调查S型初始机外,你在这里待了整整两年的理由……如今看来还有两种可能。隐藏自己,出于某种目的观察人类,或者两者皆是。”   金属零件哗啦啦碰撞,桌角蹭过地板发出尖锐的噪音。   叮当作响的零件被扫上地板。唐亦步黑豹般伏在桌上,浑身肌肉线条紧绷。微长的黑发还带着汗水,紧贴着脖颈,有几缕垂到锁骨。漂亮的手指直直伸出,拇指压在阮闲的颈动脉上,其余手指则将咽喉虚虚捏住。   野兽般锐利的金色眼瞳径直盯过来,瞳孔微缩。   整个过程不超过半秒——阮闲刚将“两者皆是”这个词吐出,还没来得及合上嘴唇。   微微动了动喉结,阮闲能感受到冷汗渗出毛孔。他大气不敢出,眼睛一眨不眨地与唐亦步对视,没有躲避对方锥子似的目光。   “理由。”唐亦步终于开了口,听上去不太愉快。阮闲拿枪的左手动了动。   “现在看来,阮闲为你准备的不是普通的智能与个性。如果你看到了这一步,那么你该清楚……”仿生人的语调一如既往听不出喜怒。   “继续在你面前装傻,默默收集情报才是更好的选择。”阮闲咽了口唾沫,接过对方的话尾。   “所以我需要理由。”唐亦步重复道。   “我要得不多。只是请你帮点小忙。”阮闲缩缩肩膀,不留痕迹地向后挪了挪。“可这事说来话长——”   唐亦步的姿势无懈可击,他蜷起身体,护住了一切躯干要害。而卡在阮闲脖子上的左手也保证了自己头颅的安全——阮闲若想要枪击他的头部,在成功抬高手臂之前,喉咙就会被掐碎。   然而阮闲没有攻击要害。   面对浑身紧绷的唐亦步,阮闲集中全部精神,用最快的速度戳出枪口,改造枪的枪口戳上那仿生人的右肩。他果断地扣下扳机,没给对方留下任何反应时间。   枪响并不大,如同指尖敲击柔软的布面,扑的一声轻响。   没有任何爆炸或者肉体撕裂的声音响起,唐亦步右臂的伤口肉眼可见地收拢,彻底恢复。被枪击的肩膀除了衣服上多出几个血点,没有任何异常。   唐亦步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脸上多了丝单纯的讶异。   他松开阮闲的喉咙,反手扣住阮闲抬着枪的手腕,用舌尖舔了舔枪口。   下一秒,阮闲的两把枪全溜到了他的手里。唐亦步半是警戒半是好奇地摆弄着它们,活像只刚得到新玩具的猫。   “枪口的味道……这把是新鲜血枪。”不到十秒,他得出了结论。“你击出的血子弹被高温毁了些,但治疗能力还在。一点痛感都没有,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设计。射程有,唔,一千米左右?”   “如果有合适的零件,这个范围还能再扩大。这样可以远程为你治疗。”当然,撇开效率问题,他完全不想和一位男性仿生人吻来吻去。   阮闲说罢,举起空着的双手,示意自己没再有其他危险的打算。   “而这一把的血子弹被微电流刺激凝结,没有治疗效果,不过能作为普通枪械使用。”唐亦步将另一把枪在空中抛了一圈。“漂亮的作品。如果由你来用……”   “只要S型初始机的恢复能力没有失效,我永远不会缺少弹药。”阮闲接过话茬。“今后我能提供更多这样的设计——杀了我或许可以保证你目前的安全,但如果我们合作,你的生存率能有相当可观的提高。”   这是当下自己能暴露的极限,他手中关于唐亦步的信息实在有限。作为第三方势力,唐亦步对人类和主脑的态度尚不明确。阮闲自认推出了安全范畴内的所有筹码,如果继续盲目交代,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踩到哪条红线。   “这就是你的价码。”唐亦步语调轻快,看起来却没有把枪还回去的打算。   “……可我不相信你。”他说。   “我理解。”阮闲终于挤出一个微笑,“彼此彼此。”   两人对视几秒。就在阮闲的微笑快要挂不住的时候,唐亦步空手一划,空气中浮出一个小小的操作屏。他将两把枪抓在左手,右手飞快地敲击屏幕。   阮闲左耳的耳钉突然一阵灼热,他猛地抽了口气,原地打了个哆嗦。   “不要试图取下来,割掉耳朵也没用。”唐亦步停下手上的动作,板着脸解释。“如果我发现你做出任何对我不利的行为,它释放的电流能够瞬间破坏你的脑。我原本不想在合作中加入这样危险的约束,但如今你主动暴露实力,应该有心理准备。”   “是啊,小型犬可以抱在怀里摸,狼得好好关进笼子。”阮闲毫不意外。之前他顶多算唐亦步的移动医疗包加战斗辅助器,如今暴露部分能力,倘若对方不设防地答应合作,事情反而可疑。   他们之间还远远未到谈“信任”的地步。   “不,我还没有激活它。你还来得及拒绝。”   出乎他的意料,唐亦步摇摇头。那仿生人认真地看向阮闲,手指在操作光屏上悬着。   “相对的,我会想办法抹去你这一段记忆。避难所里有记忆消除的治疗服务,你应该知道。”   阮闲用手摸摸还在发烫的耳垂:“如果我同意戴上这个……唔,项圈。你愿意为我提供帮助吗?”   “当然,只要对我本人没有危害。”唐亦步点点头,“事先声明,这不意味着我会对你完全坦诚。”   “彼此彼此。”阮闲伸出手,“把我的枪还给我吧。”   “……你愿意?”   “我愿意。”   唐亦步将两把枪抛回给阮闲,在桌上盘腿坐下,眉宇间还带着点困惑:“你到底想要什么?”   阮闲从贴身口袋里取出罐头标签,将它贴着桌面滑到唐亦步手边。   “把它交给田鹤。就说是你从废墟那边捡到的罐头,标签属于张亚哲,和张亚哲的报告冲突。田鹤不会怀疑电子脑被破坏的仿生人。”   “搞了半天,还是为了那几个人类。”唐亦步摇摇头,“我只需要帮你做这个?”   “我还需要能够接入这里数据库的器械。”   “还有吗?”   “战斗时考虑我的主观意向,不要一票否决,两人共同商量。”   “还有吗?”   “……不要随便吻我。”   “……如果你坚持的话。”唐亦步捻起罐头标签,“走吧,我想你愿意在门外听听田鹤的反应。”   “嗯。我需要收拾一下,你先出去等我。”阮闲从一地狼藉中扯出副腋下枪套,束上肩膀。   唐亦步点点头:“好,我去把衣服上的血渍弄干净。”   那仿生人刚刚离开房间,阮闲便两腿一软,一屁股坐上地板。长时间的紧绷让他恨不得就地躺下,心脏几乎快把肋骨撞出裂缝。要还是以前的体质,现在他可以爽快地晕过去,放个昏迷假来奖励自己。   阮闲将两把枪插进枪套,用袖子抹抹额头上的汗水。然后捶捶胸口,心有余悸地吐了口气。   几分钟后,大难不死的阮先生脸上终究还是露出了一点微笑——   他成功了。他给自己争取到了一点点发挥的余地,一条狭小的裂缝。   而他将用它撑开一个出口。   作者有话要说:   糖:论养的仓鼠变成狼是怎样一种感受←   然而不是狼啊糖,那是你爸爸(×   ——   小修了一下√ 第17章 知情者   田鹤放下手中的电子纸。   他的床位在病房内侧的角落,一扇巨大的假窗边。玻璃幕另一侧模拟了雨天,顺着玻璃滑下的雨滴几可乱真,人工制造的雷雨声在玻璃幕后方循环播放。那几盆勿忘我还在床边盛开,花瓣干净柔嫩,生机勃勃。   床边小桌上搁着碗冷掉的鸡汤,汤体已经凝成了焦糖色的冻。田鹤目光麻木地扫过它,最终停在了碗边的操作台上。他伸出只枯瘦的手,戳了两下操作台,在面前调出光屏,然后挨个检查避难所的各个角落。   “STR-Y型307a231,辅助机械申请通过。”随着机械提示音响起,病房门应声而开。   田鹤抬起眼:“231?”   “是。”唐亦步换下了沾着血渍的衣服,站得笔直。“我需要提交一份矛盾数据。”   “直接通过公共后台提交就可以。”田鹤将注意力放回光屏。   “这份数据比较敏感,提交给您最为妥当。”   田鹤扯了几把背后的枕头,向床头上挪了挪,勉强让自己坐得更高些。“……说来听听。”   唐亦步将被证物袋包好的罐头标签取出口袋,双手递向田鹤:“3月17日,发现于野坟地废墟。这的确是属于张亚哲的罐头标签,上面有他的指纹和DNA残留。”   裹紧身上的被单,田鹤的脸色灰白,颜色有点像开始坏死的生鱼肉。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熄灭了面前的光屏。   “阮立杰在今天加入了张亚哲的队伍,作为他的辅助机,我在查看队伍数据时发现该异常。张亚哲已经将罐头上报为开启,并且将残余物带回避难所。这是严重的失信行为,并且难以推断目的,根据我的判断,这是必须进行上报的恶性隐瞒。”唐亦步不带任何感情地继续。   “这只是标签,罐头呢?”   “依旧完整。它目前由阮立杰暂时保管,我无权占有人类财产。”   “我知道了。”田鹤放松身体,背部顺着倚靠的枕头滑下去一点。“我会处理这件事,回去吧。”   “是。”唐亦步微微鞠了一躬,转身离开房间。   他将病房的隔音门关好,冲几步外的阮闲眨眨眼:“听到了?”   “嗯。”阮闲点点头,假意阅读附近墙上的卫生宣传栏。   这里的房间隔音效果都十分出色,可终究挡不住S型初始机的窥探。   阮闲听得格外清晰,病房内的田鹤发出一声长而沉重的叹息,紧接着的是纸张被揉皱的声音。阮闲微微皱眉,垂下目光。   “喂,小关。”光屏启动的声音响起,田鹤在房内苦涩地低语。“今天下班前把231叫到你那边去,抹除它本日全部系统日志。”   “明白。”隐隐的酒精音乐声中,关海明语调漠然,听上去没有半分追问的兴趣。   “今天记得轮班,多出去透口气。小关,你……唉。”田鹤的声音突然卡了壳,最后又转成了叹息。   关海明没有回答,可能是先一步中断了通讯。   “小阮?”一个疑惑的女声从背后响起。正在集中精神偷听的阮闲头皮一炸。   邱月正提着个布兜,眉毛微微挑高,人就站在他身后。   “邱姐……”   “对医疗所感兴趣?田鹤说你想当探索员来着,改主意啦?”   “没有,就是随便看看。”   “可惜了,要是你肯加入这里,小丫头们会很开心的。”邱月笑起来很好看,带着点熟柿子似的丰润甜美。   阮闲不好意思的笑笑。这个表情或许做得不够自然,他心想。实在是没有接触过多少外貌方面的夸赞,他的反应总会慢上小半拍。   “我去给田鹤送晚饭。小阮,记得及时去食堂,不然好吃的可就没啦。”邱月似乎没有察觉到异样,笑容依旧真诚。   “我看完这篇就去。”阮闲指指面前的宣传栏,这次他笑得放松了些。   他决定再听一会儿就走。   “邱月,管理员来访。”病房门在他身后关上。   “联络光屏?什么情况了还工作。”邱月的声音里有了隐隐的怒气。可这愤怒还没来得及爆发,便尽数化为一个叹息。“我就知道你又没喝鸡汤……喏,给你煮了点苹果糖水,你最爱吃的那种。”   “我这就关。小月,先帮我把垃圾斗里的东西扔进垃圾粉碎器吧。”   “老田,这不是证物袋吗?怎么皱成这样啦,这个纸团能扔?”   “能。”   垃圾粉碎机的沉闷声响响起,很快又停止。汤勺撞上金属碗边,叮叮当当很是好听。“弄完了,来,喝点糖水。”   “我没胃口。”   “还在生我的气呢?”邱月的声音里多了点委屈,“我不是故意把婚戒丢了的。喝口,就一口,你这身体不吃点不行。”   “……”田鹤沉默了会儿,不知道为什么,他听起来有点微妙的难过。“我之前告诉过你,不要一个人在外面行动……你怎么就不听呢?”   “是是是,我不好。老邢那个外勤,唉,虽然受了点伤,我这不是没事吗?当时情况真的紧急,我怕年轻人处理不好。没想到会那么……这样吧田鹤,我开个私人任务,说不定谁能在附近捡到那个戒指。”   田鹤没再说话。   “喝一口,田鹤我求你了。”邱月的声音里多了点颤抖。“从昨天开始就没吃啥东西,你说你作践自己图什么啊?”   “我只是稍微有点累,马上就吃。”   “行,你说的。一会儿得吃光。”邱月吸吸鼻子。“老混账,你当初那副劲儿呢?是谁跟阮教授保证‘绝对奋战到最后一秒’的?瞧你这蔫样。”   “……我只是稍微有点累。”田鹤重复道。   “我帮你按按腿。”   “小月……”   “嗯?”   “别再一个人出外勤了,好吗?至少保证身边有个人。”   “知道啦,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先照顾好你自己吧,大家都等你好起来呢。”   “张亚哲可以接我的班。”   “……田鹤你这话什么意思?”   “生死有命。”田鹤的声音有种灰烬似的冰冷,没有半分生气。“我希望你没干什么傻事,小月。人的时候到了啊,就得走——你看这窗户,咱们硬是让它看起来亮敞。可谁都知道咱在地下,窗户外面只有泥。”   阮闲听不下去了。   他没去吃晚饭,径直回了自己的新房间——准确的说,是回了张亚哲他们的队伍宿舍。   宿舍的构造很简单,一个大厅连着四个七八平米的小房间。比起之前住的观察室条件差些,厕所和卫浴是公用的,都在宿舍外。   一般队伍都是三个人,第四间的空房通常被当做修理间。阮闲临时加入,它今天才被清理出来。原本搁置在房间的机械被放进大厅,乱七八糟地堆成一堆。眼下宿舍里一片寂静,张亚哲等人应该还在吃晚饭。   阮闲冲进还散发着铁锈和霉菌味道的空房。他反锁上门,关好灯,噗通倒在硬板床上,连枪套都没摘。   “你在做什么?”见没了外人,唐亦步不再直挺挺地站着,他坐上地板,双臂叠上床沿,舒适地趴好。黑暗之中,金色的眸子闪着点点微光。   “思考。”阮闲转过身,背对那张近在咫尺的漂亮面孔。   “你早就知道张亚哲有问题,并且向我询问过情报。”唐亦步的语气十分肯定,“如今避难所的最高领袖已经表了态,田鹤不打算追究这件事。再纠结这个问题也没有意义。”   他伸出一根手指,戳戳阮闲的背:“不过我很好奇你其他的情报源。”   阮闲面对黑暗的墙壁,露出一个苦笑。是的,自己的确刺探过唐亦步的口风。唐亦步曾明确表示过,“现在的”张亚哲和以前的那位能力并无明显差别。   他不介意礼尚往来一下,透露些许想法。   “没有其他情报源。”阮闲实话实说。“我也是今天才基本确定——张亚哲应该不知道自己被动过手脚。如果他有自觉,借口罐头丢失,或者在外食用部分后遗失剩余。没人会太过追究。”   但他不仅“开了罐头”,还特地把剩余部分带回了避难所。如果是罐头有问题,人都能混进来,这种干扰手段未免效率太低。目前看来最大的可能……   “罐头的谎言不是为避难所准备的,它只需要骗过‘张亚哲’自己。”   阮闲缓慢地继续:“根据丁泽鹏今天的说法,除非受了重伤,张亚哲不可能随便做出丢失罐头这种事。而要保证张亚哲能独自回到避难所,他的伤势又不能太重。”   “另一方面,伪造者应该无法完美复现罐头的细节,以张亚哲的经验可能发现蹊跷。那么为了解决这些矛盾,让张亚哲以为自己‘吃掉了罐头’是最合适的选择。那个罐头能提供远远多于一日的口粮,把吃不完的部分带回避难所,也最符合张亚哲本人逻辑。”   唐亦步用手指在他的背后画起来圈:“所以你把这件事交给人类的领袖判断。”   “是,我的情报终究不足。至少我现在还想不通,这位‘张亚哲’来这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以及他是整个人被换掉了,还是单纯的记忆置换……田鹤比我更有能力做出判断。”   “无所谓。”唐亦步手顿了顿,“我说过,我有自信保证你的安全。”   阮闲翻了个身,直视那张让人很难生出怒火的脸:“对我来说有所谓。田鹤的第一反应是销毁证据,他很清楚发生了什么。这个避难所有问题。”   “我不能理解。”   唐亦步收回手指,改戳起阮闲的耳垂。   “你放弃自己的信息优势,直接跳出来和我谈判。又在有退路的情况下,坚持接受这枚可能致命的耳钉。如今你急着知道真相,人类避难所有没有问题明明和你无关——我本可以为你安排好一切,从安全的环境到优渥的生活,而你只要配合我就好,不需要做任何无谓的担忧。”   “作为代价,情报要通过你取得,救人要由你批准,行动要受你监视。”阮闲叹了口气。“之前那叫饲养,不叫合作。”   唐亦步唔了一声,指尖顺着阮闲的耳垂移动到眉心。他脸上的困惑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浓了几分。   “……我原以为阮闲只会给你最基本的生存机能,然后启动销毁程序。没想到他会给你灌注人类记忆,甚至高于人类的智能。你对人类如此热心,是因为他给你安排了‘救助人类’的使命吗?”   “或许吧。”阮闲绷紧身体。“你很了解阮闲?”   “接触过。”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唐亦步收回手指,这一回他沉默了很久。   “综合人类那边的评价,他是一个残酷的人。”那仿生人语速缓慢。“我同意这个看法。” 第18章 鱼缸   就算侧躺在硬板床上,阮闲也能感受到这个小房间的黑暗逼仄。他身下的硬板床散发着木头朽烂的味道,空气像泡了铁屑的水,冰冷粘稠,满是锈腥气。小房间里没有假窗,除了换气装置还在房间角落隆隆作响,它十分接近一具被深埋的棺材。   泥土和树根的味道来自于四面八方。而最接近他的活物,正用不怎么赞同的口吻评价“阮闲”这个人。   阮闲眼下的感觉很是奇妙。凝视着那双金色的眼睛,恍惚间,他只觉得自己正同一只猛兽共处一室,它此时并不饥饿,甚至愿意翻个身子,露出毛茸茸的柔软肚皮。   然而他无法像读取人类那样读取这只名为“唐亦步”的野兽心思。这一秒它乖顺可爱,可阮闲很确定——一旦让这只野兽感觉到危险,下一秒它就会抬起爪子,用爪尖撕开自己的喉咙。   “池磊和关海明都对他评价挺高。”阮闲小心翼翼地继续这个危险的话题。   “池磊是机械师,关海明是科研人员。这些人对他评价高不奇怪。阮闲毕竟具有和MUL-01比肩的智能,在他们的眼中,他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神’。而就立场而言,阮闲也一直致力于帮助人类对付MUL-01。”唐亦步指尖一路移动,从眉心划过脸颊,最终停在阮闲脖颈。“……你在紧张。”   “是。按照你的说法,我是被阮闲设置好的道具。而你似乎不喜欢阮闲。”阮闲没有动弹。他挑选着语句,避免直接说谎。   “不算。我不在意他的为人,只是做出最接近事实的评价。”唐亦步摇摇头,“合作就是合作。至少阮闲不会为你设置‘协助主脑’的任务,我们没有根本上的利益冲突。”   阮闲悄悄松了口气。   一串冰冷的嘀声突然划破黑暗,唐亦步撸开袖口,露出手腕上的金属腕带。一个小小的光屏投射在空气中,简单的通讯符号在光屏正中旋转。   “231,来我办公室一下。临时数据校正。”关海明的声音从光屏中传来,还没等唐亦步回答,通话就被单方面切断。   “正好,再从他那边弄点零件,你要求的黑客终端就能完成。”唐亦步站起身。“……不过不少数据被限制在了关海明的办公室内,如果你想要接入完整的数据库,最好在他办公室附近下手。”   “……你知道这里正在发生什么。”阮闲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说道。   唐亦步停住门口。   “毕竟你很确定自己能确保我的安全,也不担心我从数据中发现什么蹊跷。”   “我的确知道真相。”唐亦步把门拉开一个小缝,昏黄的光从门缝透出,照亮了他半边脸。“我想你也发现了,这里不是人类所想的桃源乡。近期我会带你离开这个避难所。”   “如果我不想走呢?”阮闲捏紧手中的被单,坐起身来。   “你会跟我离开的。无论你是想救助人类,还是想救助自己。”   唐亦步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那不是他惯例使用的灿烂假笑,可其中也没有多少温度。“别那样看着我,我不想成为传达坏消息的人。况且我们彼此都明白,你不可能对我的话照单全收。”   “……”的确如此。阮闲挪开目光。   “你给出了你的价码,我也会展示我的诚意。既然你执意要搞清楚张亚哲的事情,接下来无论你的计划是什么,我都会全力配合你——以你的才能,发现真相不会耗费太久。”   那仿生人从门口挨近,双手搭上阮闲的双肩,金色的双眼带着一丝可怖的纯粹感。   “让我们好好相处吧,阮先生。”   唐亦步一整晚没回来,阮闲半宿没有合眼。象征天已亮的铃声响起时,他才迷迷糊糊睡着一会儿。   强行把自己拖下床,拧开屋子里的灯,镜子上早已显示出今天的安排。这点倒是和之前住的观察室一样。   【阮立杰请在避难所内反省24小时,其余队员正常执行任务。今天13:00在野坟地附近的虎牙丘集合,预计19:00集合并返回。每人至少回收4片六边形护甲。野坟地内是信号盲区,请各位成员提高体内辅助芯片的浓度,协助避难所缩小定位范围、保证记忆备份完整。】   亮蓝色的文字在镜面上闪烁,指令后是张亚哲龙飞凤舞的签名。   自己这是劈头吃了个禁闭。阮闲关闭镜子上的指示,拧开水龙头,凉水泼上面颊。   【小阮,请去关海明处领取《探索员基本规章及典型事例解析》,在今天内看完。我会回来抽查。张亚哲留。】划掉那条公开指示后,另一条私人留言缓缓浮上镜面。   阮闲吐掉漱口水,指尖在张亚哲的名字上悬空几秒,再次关闭信息框。   【阮先生,请于9:00之前赶来餐厅,我在那里等你。】紧接着又浮上来一条鲜红的留言,它霸道地覆盖了操作界面,没有署名,只是在句尾有个大大的笑脸符号。   唐亦步的消息。   阮闲翻了个白眼,穿好避难所制服,踏出小房间。大厅里还乱糟糟地堆着机械,其余三个房间都是空的,张亚哲队伍里其他人八成已经出门准备任务了。他轻轻关好门,熟门熟路地绕到餐厅。   唐亦步正在一张桌子前等他,桌上放好了热腾腾的早餐。   那仿生人递过来个金属腕环,眼睛闪闪发亮:“这是我以你的名义领取的,改装过通讯限制。理论上只要找准波段和漏洞,它能连接进任何设施——不过它的性能终归有限制,还请注意。”   “谢谢。”   “而且它没有搭载任何黑客程序。”那狡猾的仿生人眨眨眼,“你需要吗?还是说你更喜欢自己做一个?”   “不用试探,我能自己做到。”阮闲放下手中的白煮蛋,将金属腕环套在手上,学其他人的样子唤出光屏。   唐亦步点点头:“顺便一提,申请它花光了你所有的贡献点,这是你最后的正常早餐。接下来只有免费营养剂了。”   “……希望你下次能提前和我商量商量。”   “这不会改变你的决策。”   “可这会改变我们的相处方式。”阮闲做了个深呼吸,脸上的笑容抽搐了几下。睡眠不足让他没太有力气做出什么明显的抗议——最后阮先生拿起桌上仅剩的红薯,紧盯着唐亦步的双眼,带着坚定的表情,细嚼慢咽地吃掉了它。   唐亦步看起来有点心碎:“我知道了。”   “很好。”阮闲从口袋里变魔术似的摸出那枚白煮蛋,“拿去吧。”   “我更喜欢红薯。”唐亦步仔细剥着蛋壳。   “……别挑。”   一切准备就绪。借领取《探索员基本规章及典型事例解析》的理由,阮闲径直赶往关海明那里,可惜没能找到接入数据库的机会。   关海明的房间里有客人,走廊又太过惹眼——他迎头便碰到了张亚哲和池磊。   “来借书?”张亚哲的口气还是有点生硬。   “嗯。”阮闲老实地点点头。   “唔,等小丁注射完辅助芯片,关海明那边就没事了。”张亚哲目光里多了几分欣慰。“现在先别进去,小关不喜欢屋子里人太多。”   池磊叼着自制卷烟,嗤了一声。他的烟没点燃,人也没有什么说话的意思。   “最近我这边多出一个助理位置。”关海明的声音从隔音门里传来,清晰地如同就在耳边。“小丁,别做探索员了,我给你更高的报酬。”   “谢啦,不过我还挺喜欢做探索员的。”丁泽鹏的声音一如既往,透出带着阳光的笑意。   “既然你对这些不感兴趣,天天往我这跑什么?”关海明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快。   “因为海明你净躲着人,可我觉得你还挺想和人说说话……哎哟轻点儿,别勒我胳膊——”   “每次任务回来都会受伤,还让我轻点儿?要当个合格的探索员,你还嫩了点。”关海明的声音冷淡了几分。“那个阮立杰身体素质不错,人比你大八岁,也一门心思要当探索员。有他顶着,你可以考虑退回来再准备几年。”   “哪能呢,阮哥还是新人啊……哎哟喂,海明!真的疼!反正我就是想当探索员,你能拿我怎么办?”   “怎么办?我可以洗掉你近期的记忆。反正你的辅助芯片没断过,黑匣子有你全部记忆的备份。你可以从零开始做几个月的助理,到了时间我给你恢复……考虑到你的年龄,我想张亚哲不会有太大意见。”   “关海明,我要生气了!”小丁声音里的笑意消失。“我又不是为了报酬,你明明知道我就是适合干这行。探索员能最大限度地帮到大家,而且我每次带回的零件是最多最好的,你怎么能——”   “……抱歉。芯片注射好了,你走吧。”   “嗯,哎,我不是真的生气啦……海明,你别这副表情。”   “你走吧。”关海明冷冷地重复道。   门开了,丁泽鹏有点委屈地钻了出来。他一出门便瞧见了阮闲,苦涩地笑了笑。“阮哥,你要来找海明……呃,最好晚点再进去。”   他说得对。阮闲一边听着关海明在房内胡乱踹着东西,一边安静地点头。   简单与阮闲告别后,张亚哲等人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阮闲则在门口驻足片刻。一声压抑的痛苦吼声从门内传来,活像某种受伤的动物。   而隔音门外人来人往,热切交谈的人们对此一无所知。   他最终也没有进门借那本书。   “破不开关海明的防火墙?”见阮闲早早回到自己的房间,唐亦步有点意外。“当然,如果你向我求助——”   “我暂时不需要那么深层的数据。”阮闲坐回床上,呼出光屏。   虽说同样设了防火墙,避难所的浅层数据并不难获取。阮闲花了十来分钟来理解防火墙的编写语言,然后轻车熟路地破解起来。   “哎呀。”见那一串串跳跃出来的数字,唐亦步凑近了些。   “去年年初,探索员总数为96人,一年内新增8人,死亡14人。死亡率是避难所中所有职业中最高的。但是……”   阮闲一挥手,所有死亡报告的影像飞离光屏,在附近空气平铺开来。   “……这些死亡有两个普遍特征。第一,绝大多数死者的死亡都有‘目击者’。第二,死者能力往往不高。”   阮闲咬了口嘴唇,他仿佛摸到了真相的边缘,它冰冷而锋利,已经刺痛了他的手指。   他再次挥手,更多死亡报告飞了出来,密密麻麻挤满这个不大的房间。   “这是避难所有记录的全部死亡案例,共计127人,死者基本都是最为平凡的人。拥有出色能力的人只有1条死亡记录——用餐时死于心梗,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无论工作如何危险,那些出色的精英们走过无数危机,如同被命运深深祝福过。   但那真的是祝福吗?这个完备的避难所默默运转多年,真的只有张亚哲一个人被未知势力动了手脚,还刚巧让自己撞见了?   到底有多少人默默死去,又被不知道来自何处的“自己”所取代?   阮闲让那些死亡案例悬在半空,就像执意撕开一道剧痛难忍的伤口,他再次召唤出一屏数据。   “这些死亡本该让避难所的劳动力持续下降。”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可总会有新的幸存者被发现,或者从别的避难所转移过来。这里的人口一直维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数值……稳定得过了头。”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来养母家的那口鱼缸。   漂亮的鱼缸,游满了各式各样的美丽鱼类。他曾特别喜欢其中一只会吸吮缸壁的金色小鱼,它长得喜人,也会帮忙清理水里的苔藓和藻类。   某天它死去了。   “再买一条就行。”记忆中,有些年迈的养母摸了摸他的头。“奶奶保证新的会和旧的一样,好不好?”   阮闲伸出一只手,抚摸避难所粗糙的墙壁。随后慢慢转过身,背对飘满整个空间的死亡报告。   【你会跟我离开的。无论你是想救助人类,还是想救助自己。】那仿生人昨晚曾这样说过。   现在他只缺一个证据。   “唐亦步……我需要你的配合。”阮闲再次开口,虽说脚底踩着的是坚实的地板,他整个人却仿佛踏在虚空之上。   “你的计划是?”   “我想我无法阻止张亚哲他们救田鹤。”说出自己的推测或许有用,但又有几个人愿意接受这样荒诞又缺乏证据的“真相”呢?   “同感。”   “……所以我要加入他们的行动。”   “没用的。”   “我知道。”阮闲抱紧双臂,“留在这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是至少在离开前,我……”   唐亦步走近几步,豪迈地张开双臂,啪地一下抱住他,嘴唇凑上他的耳畔。“你发现得比我想象的还快。没关系,我说过,我会全力支持你。”   “……谢谢。”尽管不是心意相通的拥抱,他现在的确需要一点温暖。   “那下次可以把红薯分给我吗?”   “……”   作者有话要说:   唧唧唧唧(?   糖:那就陪你玩,反正你会跟我走(*'へ'*)   之前看评论有盆友说感觉剧情节奏快,问这篇文的篇幅~   这篇文目前预定的是七卷,这一卷只是新手村啦XD 第19章 两具尸体   接下来几日的生活枯燥无味。   自从正面遭遇了两只巨型拾荒木偶,张亚哲带他们出任务的范围又小了很多。四人小队基本就在避难所周边活动,进行简单的捕猎和零件清理。这个变化并非只限于队内,餐厅平日的欢声笑语少了不少,张扬的大笑、充满轻松的调侃越发零星。人们闷头咀嚼食物,只有窃窃私语声在地底空间回荡。   “最近好几队都在安全区碰到了怪物,所有队伍都暂时收紧了活动范围。”丁泽鹏坐在树荫下,吃着简单的午餐。他叼住三明治,伸出双手,比了个包抄的动作。“我们必须得谨慎,先摸清楚哪里出了问题,这是头儿的指令。”   “之前有过这种情况吗?”在临时队友面前,阮闲还是装备着普通枪械,两把血枪以备用枪的身份塞在腋下枪套中。   “至少我没碰到过。别担心阮哥,我刚来的时候头儿就在了,避难所一直很稳,从没出过大事。头儿的判断准没问题。”   阮闲望向远方的树丛。午后琥珀色的阳光罩住翠绿的森林,这个角度看不到避难所,周遭没有太多人声和机械音,只有风穿过灌木的沙沙声响。但不知为何,没有任何遮蔽的户外比避难所更让他感到安全。   自从发现了死亡率的异常之处,他不再习惯被人包围。那些放松的笑脸使人窒息,阮闲突然懂了关海明的孤僻和乖戾——换作自己,也不会愿意在那样的环境里构建亲密关系。   “那天我在病房里看到田先生了。”阮闲换了个话题。“他身体没关系吧?”   丁泽鹏张张嘴,最后憋出一个苦笑。“他……会没事的,邱姐说是遗传病,老毛病啦。头儿就是太拼了,之前病倒过好几次。别看头儿看着虚弱,前几次犯这毛病他还拼命朝外跑呢。哎哟,把邱姐气得要死,好在这次他没乱来。”   “朝外跑?”阮闲心里一沉。   “是,说是地下憋得慌。瞧见那座小山了没?头儿特别喜欢在那附近转悠,上回还说发现了几个适合养蘑菇的山洞,可以给大家加餐。”   顺着丁泽鹏的食指,阮闲望了眼那个和缓的小山包。那上面的视野一定很好,可他不认为田鹤是专门去看风景的。   一个可怕的猜测骤然卡上心口,阮闲手指紧了紧。   独自死去的强者会完好无损地归来,继续自己的使命。领导避难所多年的田鹤清楚这一点,倘若他为了维持避难所的稳定,主动利用这一点呢?   无论动手脚的势力最终目的为何,它的直接目的应该是保证避难所的精英们“活下去”,也就是说,就算它不会让田鹤的顽疾不治而愈,也不至于送回来个危在旦夕的病人。   根据邱月的说法,田鹤曾对另一个阮闲保证“绝对奋战到最后一秒”,如果田鹤他真的……   阮闲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我吃好了。小丁,我去远点的地方看看,说不定能挖到些有用的残骸。”   “记得早点回来,别跑太远。”丁泽鹏挥挥手,抖了抖吃到制服上的饼屑。“不然张哥又要罚你禁闭了。”   然而阮闲完全不打算听话。   几日的训练无法让他熟练掌握钩索的用法,他连原地引体向上都做不了几个。可有人比他更加擅长运动——阮闲用电子腕环改写了血液中辅助芯片的定位,然后抱紧唐亦步的脖子。   唐亦步甚至没用钩索。他背稳阮闲,脚尖点着树枝,在林中飞快前行,速度比浮空摩托还要快上几倍。那个山丘像被吸进视野,几分钟后便停在了两人面前。   阮闲从唐亦步的背后跃下,闭上眼睛,仔细地嗅着风。   S型初始机的力量不容小觑,然而阮闲自身的知识储备没能跟上。他闻到落叶松、爬山虎、雏菊和毛茛,以及成千上百种其他植物,他从未记得它们的味道,因而无法辨明。然后是蛇蜕、沉睡于地下的蝉若虫、鸟羽和老鼠,动物的味道带着些许腥气,要更刺鼻一点。   他嗅得鼻子发痛,脑子全力运转,剥洋葱似的一层层分解数千种气味。   最后是腐臭。   臭掉的死水、腐烂的虫壳、排泄物里的毛与骨、各式小型动物淡淡的尸臭。其中某个臭味源头来得格外分明,它在山丘深处,隔着土壤与岩石,从内部向外缓缓渗着。   阮闲心里一沉。   他看了眼时间,缓缓吐出一口气,拽着唐亦步向气味源头前进。两人挤进漆黑的岩洞,小心翼翼跨过石笋,循着那令人作呕的尸臭前行。   他们的目的地很是隐蔽。   在小山丘的腹地,有道深深的岩缝。阮闲在附近闻到润滑用的机油和打磨过的金属,一副结实的绳梯被人藏在老树根底下。可他还没来得及伸手,手腕便被唐亦步捉住。   “别留下太多痕迹。”唐亦步摇摇头,他一把抱起阮闲,直接从岩缝一跃而下。下个瞬间,那仿生人半跪着地,稳稳落在结实的岩面上。   迎面而来的尸臭让人窒息。阮闲挣开唐亦步的怀抱,迅速站起身。他打开电子腕环的照明功能,随后立即退了一步。   两具人类尸体靠坐在岩缝底部。   尸体全部右手握枪,面部稀碎,看得出是给自己的脸来了一枪爆炸弹。它们都已经严重腐坏,显然已经在这里暴露了许久。   “DNA?”阮闲拼命忍住干呕的冲动。   “弄不到。两位死者都主动服用过高浓度的身份干扰剂,那股酸苦气味的特征很明显,它会抹消所有个体特征——包括内脏状态、血型和气味。”唐亦步在其中一具尸体前蹲下,“面部被严重破坏,齿模对照和容貌复原也没法做。衣服和鞋子都是垃圾场捡来的款式……他们消除了可能暴露身份的一切证据。”   “没有完全消除。”   阮闲没有去管尸臭,他伸出手,轻轻掰开其中一具尸体没拿枪的手,挑出几根毫不起眼的短发。“邱月的头发,和死者自己的混在了一起,上面有她的味道。”   唐亦步挑挑眉,学着阮闲的动作,掰开另一具尸体的手。“这里也有,但我无法分辨。”   阮闲的手有点哆嗦,他走到唐亦步身边,在那具相对较新的尸体身边蹲下,用工具包里的镊子捏起尸体鞋底的一小块污垢。它灰暗皱缩,完全看不出原貌。   “勿忘我的花瓣,只有避难所的病房有这种花。”血液中奔涌的血液化作冰水,阮闲喃喃道。“你发现的头发里也有邱月的几根,味道更清晰些。这两具尸体均为男性,身高几乎一致,鞋子和衣服的尺码也一样。骨龄……你能检测出骨龄吗?”   “年龄的精确鉴别需要器械协助。”唐亦步扫了眼两具尸骸的腕骨,“年龄段的话,大概在三十岁到五十岁这个区间。”   “……避难所的死亡报告里没有能对得上的死者,他们也不像仿生人。”   “按照天然脑的定义,两位都是纯粹的人类。”唐亦步安静地回答。   “是田鹤,对吗?这两具尸体……都是田鹤,或者说田鹤的复制体。”   阮闲站起身,没再去管发抖的身体。   “我猜所谓的避难所是某个试验的一部分——一个需要保持‘条件’稳定的试验。而能做出这样大的手笔,研究者就算不是MUL-01,也是和MUL-01相关的势力。”   唐亦步没有否认,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阮闲则把目光转向那两具头颅残缺的尸体。   作为维持避难所健康运转的支柱,那些聪明而强大的人们被一次次“送回来”。对真相有所察觉的人也保持沉默,只为虚假的希望能继续存在。温暖而安全的避难所,热腾腾的一日三餐,充足的电力能源和医疗保障。谁会想要离开呢?   【无论你是初次来到这里,还是承受不住压力抹消了记忆……不要放弃,希望还在。】轮椅上那位阮教授曾给避难所的人们留下这样抚慰人心的话语。【还活着的每个人都是人类的火种。请相信,你非常重要。】   自己能在短时间内发现这一点,另一个“阮闲”不可能不知情。   阮闲突然有点反胃。如果要做到完美替换这些精英,死者的记忆是不可或缺的——   他启动电子腕环,飞快地在数据库内查找信息。   “辅助芯片是阮闲留下的,如果你在找这个。”唐亦步微笑着补充。“关海明没有说谎,它的用途只有定位、记录生理状况以及记忆备份。毕竟这年头心理医生稀缺,直接处理记忆是效率最高的做法,没人会起疑。”   阮闲攥紧拳头,气得直哆嗦:“……怪不得关海明更愿意叫它‘黑匣子’。我没猜错的话,MUL-01也能获取它的数据吧。”   “没关系。我修改过你的芯片,你的记忆不会有备份,我们的秘密很安全。”   “……不是这个问题。”   “那你在愤怒什么?就人类利益方面,阮闲的判断非常正确。对于数量较少的人类样本,如果无法提供稳定的研究价值,他们很快就会被MUL-01消除。阮闲赋予他们‘研究价值’,给了他们继续生活的机会。”   唐亦步摊开双手。   “退一步,就算暂时死亡。如你所见,‘被替换的人’肉体与脑的构造较之前没有差异,记忆也相差无几。这些人依旧存在,并且在继续自己的生活。或许你不认同这种理念,但是愤怒至此,我无法理解。”   “这一次田鹤真的想死。”阮闲的声音有点沙哑,他没有正面回答唐亦步的问题。“这一次他没有独自来这里结束生命,他想要死在避难所,死在大家面前。”   这样主脑那边无法再把他从死亡中悄悄“带回”。   “这也是我无法理解的,他似乎受到了巨大的精神伤害,可我算不出来源。”   “他的妻子邱月只出过一次外勤,三个月前。我查过记录,邱月在那次外勤中丢了婚戒。”   “邱月的确被替换过,探测鸟的记录里有她的死亡影像。”唐亦步大方地承认。   “……我想田鹤知道这件事。”   “田鹤不可能有证据,邱月的死亡没有人类目击者。”   “要是我深爱一个人,还知道避难所是这么个鬼地方,我绝对会把她看得紧紧的。”阮闲从电子腕环里扯出份资料,将光屏扔到唐亦步面前。“这是关海明那里的私人记录,田鹤曾委托他‘修理’邱月的婚戒。”   “关海明没有留下修理内容,你不能确定。”   “我的确不能。就像哪怕有这两具尸体,我也没法拿出证据证明它们属于田鹤。田鹤真的……考虑到了一切。”   尸体毁成这样,就算被其他避难所成员发现,大家也不会为两具难以辨认的尸体花心思。田鹤曾那样努力地隐瞒避难所的冰冷真相,两次亲自走向死亡,换取避难所更为长久的安宁。   或许也是想要继续守护某个人。   田鹤没有在关海明那里留下婚戒的修理内容,MUL-01毕竟不是真正的神,不可能清楚戒指到底有了怎样的变化。阮闲不想去推测,他完全不敢去想象田鹤得到了怎样的信息。   “我还是不明白。”唐亦步微微侧过头。“邱月回来了,和之前的没有任何区别,他为什么会受到打击?”   “这不是可以用逻辑计算的事情。”   “就像你的愤怒?”   “是的。”   避难所病房内。   田鹤靠在床头,今天的假窗户外是一个晴天。目光在那几盆勿忘我上停了几秒,他在工作光屏上唤出一个小小的弹窗。   弹窗上只有三行简单的数据——声音、心率线、体温。   田鹤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慢慢按下重复按钮。   伴随着衣物掠过叶片的沙沙声。一个女人的喘息声从弹窗内传来,惊恐而绝望。一边的心率线波动得吓人。紧接着是一声摔倒的闷响。   “老田。”女人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哭腔。“老田,对不起。”   “我回不去了,对不起。”   “我……你要好好的,你要好好的。”   几声凄厉的惨叫后,心率线骤然变直,体温指数也开始慢慢下降。   “邱月,管理员来访。”提示音响起,田鹤迅速关掉工作光屏角落的小弹窗。   “又在工作。”邱月差点摔了手中的布袋。她直接撸掉田鹤的电子腕环,端起碗,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势坐到床边。“今天的鸡汤我煮得很清淡,尝尝?”   田鹤没有张嘴,他只是看着她。   “还是太腻了?我去煮点甜米汤吧。”邱月勉强笑了笑。“要不你来说,你想吃什么?”   “……我暂时不想吃东西,小月,你休息一会儿吧。”   “我不累,就是你呀……光输液不容易好。”邱月拧了拧床边的毛巾,帮田鹤擦了擦脸。   “老田啊,你要好好的,听见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节选于苏武的《留别妻》   末世的话可能就没有童话氛围了_(:з」∠)_   个人是觉得死亡是不可逆转的,无论如何复制都不可逆转…… 第20章 信息操作   “事到如今,你还打算加入张亚哲他们‘拯救’田鹤的行动吗?”回到避难所的小房间后,唐亦步先一步坐到硬板床上,啪啪拍着床边,示意阮闲坐过来。“如果无法移植健康的内脏,田鹤活不过这一周。他们很快就会行动。”   阮闲没打算回应这个招呼宠物似的动作,他倚上狭小房间的墙壁,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个点,一言不发。   被忽视的唐亦步站起身,倚到阮闲身边,目光灼灼:“你说过‘要加入他们的行动’,但作为田鹤的个体自己想要死亡——”   “我记得。”阮闲终于开了口,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再次启动电子腕环。“假设张亚哲他们坚持要行动,我的想法没有改变。唐亦步,你原本准备什么时候带我离开?”   “不确定,什么时候都行。”   “好。”阮闲放大身前的光屏,飞速敲打虚拟键盘。   “……哎呀。”唐亦步眨眨眼,“我的确没有计算过这一手。”   飞速刷新的文本照亮了阮闲的脸,他专注地破解着程序,动作快而优雅,如同翠鸟掠过水面。输入完最后的指令,他抬起双手,按下确定键。   数秒后。   邱月到底还是熬了甜米汤。田鹤喝了几勺子,米汤柔滑清甜,却没法冲走他嘴里的苦味。他疲惫地扫视光屏,像是要把避难所的每个角落印进脑子里。   突然一条信息弹了出来,田鹤抬抬眼皮。   【关于避难所的真相和你被替换的事情,今晚21:00,病房详谈。】信息后是张亚哲本人的签名。   田鹤虚弱地笑了笑,简单回复了一个“好”。横竖自己活不了几天,这无疑是个给新首领交代后事的好机会。   张亚哲如约前来,表情肃穆。   “你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老张?”田鹤端着已经冷掉的甜米汤,语气平淡。   “我没想过您是……头儿,这到底……”   “就是你知道的那样,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田鹤用勺子搅着乳白色的汤汁,没有再去看张亚哲的眼睛。   张亚哲咦了一声,看起来惊讶又困惑。“是您给我发了信息,告诉我您被MUL-01替换成复制人的事情。我……”   话还没说完,张亚哲便迅速锁起眉头,绷紧身体。“头儿,这是个局。”   田鹤倒是没有半点动摇的样子,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吃惊,很快又归于平静。“唔,一会儿我让小关查查。反正事实就是事实,这是不是局已经无所谓了。你人都来了,我正好交代一下情况。”   “您真的……?!”   “嗯,我被主脑替换过两次,或者我该说,我自己有记录的是两次。”田鹤捏紧碗边,“我这毛病啊,好不了。前几年避难所还没稳下来,我不能在病床上拖延太久。反正MUL-01会想办法换掉我,还不如让它轻松点。老张,其实你也多多少少察觉到了吧?”   “……是。”张亚哲给自己拉了把椅子,双手撑住额头。“大家的运气好过了头,一两次大难不死还好说。次数多了就……我想资历老的那几个多少都有点察觉,可大家不愿意细想啊。阮教授明明保证过——”   “他应该只告诉了关海明,我也是后来才发现的这事。小关不容易,我晓得那种压力。”   田鹤的声音带着点心灰意冷的淡漠。   “想来也是,要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是被MUL-01养在笼子里看戏的,身边的亲友不知道死了几轮,没几个人能撑得住。老张,前些日子邱月取了我的健康组织,她是拜托你们去城那边制作内脏了吧?别骗我,我猜得到。”   “……”   “用不着救我了,让我走吧。”田鹤发出几声浑浊的咳嗽,“我带的避难所太过稳定。你也知道最近的异变,那八成是MUL-01给我的暗示。我的领导该结束了,必须有人给避难所带来变化,才能方便它……继续观察。”   最后几个词,田鹤是从牙缝里慢慢挤出来的。   张亚哲没有吭声,只是颤抖着吐出一口气。   “老张,你见过死墙另一边的样子,外头的世界已经疯了。大家需要一个稳定的组织和一个可以信任的领导。小李的儿子和老邢的闺女刚出生,老高还在照看那几个未成年的小娃娃。你说避难所倒了,他们能去哪儿呢?”见张亚哲陷入沉默,田鹤反倒苦笑起来。   “MUL-01到底想要什么?”张亚哲的声音有点抖。   “可能是人类反抗行为的信息,也可能是生存模式的资料,反正它没有做更多的手脚。作为被复制的产物,我心里明白得很,我还爱着这个避难所……爱我的妻子。唉,说来好笑,要不是看到自己的留言,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还死过那么几回。”   “您要是走了,邱月怎么办?”   田鹤没有回答,只是一口一口地咽着甜米汤。他的手筛糠似的抖着,手中的勺子把碗沿磕得咯咯直响。   他再开口时,已经换了个别的话题。   “说回正事。张亚哲,我看着你这么些年……姑且算我看着你这么些年吧,你是个很有能力的人,我希望你能继承我的位置。对不住啊老张,但你得知道真相,这样将来才能更好地进行人员调配。”   “人员调配?”张亚哲一字一顿地开口,“头儿,您跟我说句实话。我是不是也死过,是不是?我他妈从小到大运气加起来都没这几年好!”   “有的任务只有你能做到,我也知道你会回来。”田鹤闭上眼睛。“对不住。”   张亚哲沉默了很久。   “您没有对不住我。”约莫两分钟后,他哑着嗓子回应。“我就是张亚哲,你也就是田鹤。您还记得七年前,我们刚见面的事情吗?”   “记得,当时你的头发跟个鸟窝似的。”田鹤笑笑,声音软了下来。   “都到这份儿上了,‘用不着救我’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我不管我死过几次,你又死过几次,你他妈就是我认识的那个头儿!你记得避难所每个人吧?你,不,您……妈的,我心里难受。”   “有这种想法是好事。”田鹤将喝空的汤碗放在床边,又看向灯光下细小的蓝色花朵。“我只是……和你的想法不一样。老张,答应我,明天我会简单宣布这件事,然后把管理权限移交给你。你回去准备准备,后天开始接手。我这身体还能撑个几天,到时候如果有什么不清楚的……”   “好,我答应你。”张亚哲突然说道。   田鹤停住话头,第一次露出明显的惊讶表情。   “我的想法的确和你不一样。”张亚哲像是冷静了下来。“这不挺好的吗?至少在主脑那个混账玩意儿腻了之前,我张亚哲想怎么保护这里就怎么保护这里,一个我没了,下一个还能接着干。我不会逃的,和你不同,我也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老张……”   “就这样吧,我去抽两根烟冷静冷静。头儿,别忘了联系小关,设局的人也知道这事,必须得找出来。MUL-01可不会用这么人类的做法,它安静地等你死就足够了。”   说罢,张亚哲大步走出房门,头回也不回。   “糟了。”窝在医疗所走廊的阮闲皱起眉。   “在我看来,事情很好地得到了解决。张亚哲的想法与我相近——他并不认为被复制会产生什么恶劣影响。如今他愿意继承避难所,这是最好的结果。”唐亦步悠哉地凑近。   “问题就在这里。”阮闲大步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唐亦步,定位丁泽鹏和池磊的位置。”   “大厅。”   “张亚哲呢?”   “正朝他们去。”   “这个时间他们应该在宿舍才对。我想他们今晚就会行动,是我伪造的信息打乱了张亚哲的计划。”   “如果出现意外因素,张亚哲通常会调整时间,重新制定计划。”   “今天的他不会。”阮闲冲进房间,装备好血枪,拎起早已准备好的背包。“因为张亚哲现在知道,他们几个绝对‘不会死’。在他的概念里,田鹤才是真正有死亡危机的人。他刚才冷静得实在太快了,这不正常。”   “……那你为什么要跟去?”   阮闲的动作停住几秒:“没有人是‘不死’的,唐亦步。”   “你似乎很了解人类。”唐亦步伸出手,帮阮闲整了整衣领。   “只是察言观色比较熟练。”阮闲不自在地抢回领子。“走,跟上他们。”   唐亦步没动:“你也很像人类。”   阮闲内心一紧。他还没来得及吐出用来补救的话,唐亦步就自顾自继续了下去。   “……很有观察的价值。”他微笑着说道,金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来,我背你。”   张亚哲一行人骑了浮空摩托,破开深沉的夜色,向灯火通明的AI城市冲去。阮闲被唐亦步背着,紧紧跟在三人后面。寒风扫过他的面颊,身前人的躯体厚实温暖,紧绷的肌肉充满力量。   恍惚中给人一种同类的错觉。   “你为什么要观察人类?”阮闲意识到的那个瞬间,问题已然脱口而出。   “收集资料。”   “……就像MUL-01。”   “嗯,就像MUL-01。” 第21章 复制工厂   被人工智能所统治的城市越发接近,城市上空,那台外型接近盲蛛的巨型设备正伸出长长的脚,调整自己的姿势。   阮闲没再说话,他麻木地搂紧唐亦步的脖子,等待那仿生人的下一句话。唐亦步却没再开口,只是猫科动物似的脚蹬树干,无声地前进。他灵巧地越过树丛,沙沙的摩擦声融入晚风。   唐亦步是MUL-01的可能性极低,阮闲清楚这一点。但随之而来的沉默告诉他,目前唐亦步还无意说明详情。过度追问并不明智。   “现在轮到我问你了。”数分钟的沉默后,唐亦步语调轻快地提问。“既然你不愿袖手旁观,为什么不强制干涉?”   “你刻意伪造信息让他们交流,诱导田鹤表达想法,从而终止张亚哲的救援计划。结果显而易见,你失败了。”   阮闲看向树下那三辆浮空摩托。张亚哲一马当先,池磊和丁泽鹏的摩托靠后些,分别护住左右侧。三人的动作没有半点犹豫和迷茫。   “强制干涉……我猜你是指暗中破坏张亚哲的行动直到田鹤死亡,或者在张亚哲行动前先一步杀死田鹤。”阮闲收紧五指,攥紧唐亦步胸口的布料,出口的声音比他自己想象的平和。“他们最好不知情,这样变数最小。”   “是的,这些都是更为明智的做法。”唐亦步听起来颇为赞同,他甚至认真地点点头,这个动作使得那仿生人用脸撞断了几根树枝。“我所知道的阮闲会这样做,作为他的造物,你却没有遵循他的意志。”   “因为我不是他。”阮闲的声音很低。   他完全不担心唐亦步发现谎言的味道——自己的躯体已经不属于人类范畴。就算强调记忆,有黑匣子的案例在先,一切关于“自我”的标准都变得扑朔迷离,他无法彻底确定自己的身份。   意外的,阮闲并未觉得沮丧或者茫然。   如果要修饰记忆,人们往往会去掉最为糟糕的部分。然而往日的痛苦至今在心底某个角落盘桓,像发现尸体的秃鹫那样难以驱散。   反倒令人安心。   他还好好地活着,只要另一个“阮闲”仍然活在世界某处,自己就有机会获得答案。   阮闲用指腹抚过唐亦步的衣领,布料的触感顺着皮肤渗入,通过神经攀进他的脑。唐亦步身上散发出淡淡的肥皂味,迎面的风带着塑料和某些事物燃烧的臭味。漆黑的树丛轮廓锐利而清晰,从他身边飞速后退,而他能看清叶片的每一根脉络。   三辆浮空摩托的速度越来越快。张亚哲和池磊表情平静,丁泽鹏看起来有点紧张,但目光里更多的是坚定。   倘若把眼下的一切比作实验,变量并不复杂。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各式解决方案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脑海里。能让田鹤安息、张亚哲乖乖留守避难所的做法至少有十种以上,方才谈论的两种是最为稳妥的解决方案。   可那只是他单方面认定的最优解。   那些愧疚、感恩与眷恋。就像尸体手中紧握的发丝,它们将扎根在结局里,渐渐缠绕上他人的人生。如果没有救到田鹤,张亚哲他们是否会为此痛苦?多么痛苦?或许这份痛苦和死亡比起来不值得一提。   但他无法确定。   阮闲调整了一下姿势,右手悄悄摸了摸左腕的伤疤。他也曾是某个“最优解”的一部分,而他不喜欢那个答案。   “我们只提供掩护,剩下的让他们自己处理。”阮闲说道。   “可以。”目的地近在眼前,唐亦步翻身下树,让背上的阮闲跳下地面。   在前面行驶的浮空摩托终于停住,一行人正处于人工智能城市的边缘,畸形楼宇安静地浸在夜色里,海绵孔似的窗户发出朦胧的光。近处看来,巨大的盲蛛型装置更加让人汗毛倒竖,它依旧缓缓地活动,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阮闲总觉得它在向他们所在的方向倾斜。   张亚哲等人的目标不是城内。   高耸的围墙之外,斜斜倚着一团白蚁巢穴似的建筑。三人将浮空摩托藏好后,绕进灌木,直直向那黯淡的古怪建筑前进。   那八成就是能生产内脏的地方。阮闲憋住一口气,倾听四周,并未发现奇怪的声响。他将两把血枪紧握在双手,猫下腰,跟在唐亦步身后。   探测鸟群在他们头顶飞过,所有人都沉下身体,启动红外迷彩,把自己埋进灌木。   “不要试图攻击这里的系统,城市离MUL-01的控制中枢太近,我也很难动手。”唐亦步一把按上阮闲的脑袋,将他按得更低了些。“万一这片区域被它彻底重置,我们都会有危险。”   希望重置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阮闲干巴巴地想道。   张亚哲的能力果然出众,他的动作很是利落,带领其余两人漂亮地趟过监控盲点。那台辅助机安静地跟在他们身后,驮着个手提箱大小的箱子。   阮闲和他们保持着五十米左右的距离,大气不敢出。城市里飘出各式各样难以解释的声响,警戒四周的工作变得尤为艰难。好在凌晨的夜空漆黑如墨,一片平和。   等一行晃晃悠悠的球状机械飘过,张亚哲终于凑近那幢建筑的入口。唐亦步则射出手腕上的钩索装置,箍住阮闲的腰,两个人跃向上层。   透过玻璃,阮闲能够看清建筑内的景象。   室内没有光,建筑内坟墓般安静。构造复杂的机械安静地垒作一堆,占了绝大部分空间,电线密密麻麻垂下,如同破败的蛛网。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机械还亮着指示灯,发出滋滋的运转声,声音小得像黄油刀刮过黄油。几个大水缸咕嘟咕嘟吐着水泡,玻璃上积了薄薄的灰尘。显然有段时日没被打理过。   但张亚哲没有贸然前进,他俯下身,向地上扔几个弹珠大的小球。小球无声地划过地板,最终缓缓停在房间中央。   “暂时安全,警报系统没有升级。”张亚哲低声说道。   “嗯。如果记录没错,有机物打印机就在附近。”池磊没有启动自己的电子腕环,反而摸出一张纸。丁泽鹏端着长枪,还在警惕地打量四周。   “再等个五分钟,以防万一。”张亚哲抬起一只手,“一会儿我先进去。”   “你真打算继承避难所?”池磊收回探出去的脚,贴角落站着。   “是的,这是头儿的意思。一旦开始走继承程序,接下来几天我就没法溜出来了。”张亚哲点点头。“今晚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头儿固执得很,要是他不肯接受内脏怎么办?”丁泽鹏嘟囔道。   “到时候把内脏放他跟前,就看他肯不肯当咱的面扔掉。之前他只是怕我们……唔,死在这个任务里。”张亚哲干笑两声,“他拼死拼活这么些年,到头来一天好日子都没的过。干看着他走,我得悔一辈子。”   “谁不是呢。”池磊声音很轻,“要不是头儿,我坟上早该长草了。”   “嘘。”丁泽鹏突然打断两人,“外面有动静。”   三人同时掏出钩索,蜘蛛般贴上天花板。一台柱状机械从入口进来,转动一周。它滑到房间中间,将小球收拾进金属躯体,然后才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还行,最老的侦查型。”张亚哲舒了口气。“离下次巡逻应该还有十分钟,老池,我们上。小丁,你继续警戒,记得别跑太远,这里是辅助芯片的信号盲区。”   “了解。”   池磊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他目光刮过黑暗中的机器,很快找到了他们的目标——一台有机物打印机闪烁着灯光,连接的水槽里全是细小的水泡。   放下背包,池磊将一只小螺丝刀衔在嘴里,小刀切皮革似的切开金属皮,暴露出部分电路板。他快速地捻起几根线,把一个带着电线的小试管接了进去。有张亚哲在四周盯着,池磊没有半点侧头确认环境的意思。   他将辅助机召唤过来,充沛的电力使得打印机屏幕亮起。池磊快速输入数据,打印机发出阵阵低鸣。   “还有六分半。”张亚哲提示。   两人上方的窗户上,阮闲屏住呼吸——   水槽里渐渐出现一个人的轮廓,从双脚开始,然后是双腿,胯部,腹部和胸口。如同老式的3D打印机,一个人体正在被逐层构造起来。   然而当打印进度延伸到脖子的时候,池磊再次有了动作。   打印戛然而止。水槽打开,一具没有头的人体湿淋淋地顺滑槽划出。   “还剩五分钟。”池磊看了眼时间,把机器维持在启动状态。“老张,换你。”   张亚哲掏出小刀,顺势拎下辅助机上手提箱似的物体,大大敞开。箱内分了多格,每一格里都是满满的液体——它们水银般向内收拢,微弱的莹蓝色光晕破开黑暗。   “哟呵,老古董啊。纳米机器人α-092?哪一版?”池磊从辅助机上扯下个水袋似的东西。   “少说两句吧你,帮忙。”   池磊吐了口气,按住那具无头身体。   张亚哲动作很快。他干脆地划开那身体的胸腹,无头的躯体抽搐两下,很快不再动弹。随着刀锋挥舞,鲜活的器官被逐个塞进手提箱,迅速溶解在液体里。   “血收好了没?手术用得上。”张亚哲擦擦满手的血,合上手提箱。   “收着呢,还有一分半。我分解下残余。”池磊将灌满的“水袋”拴回辅助机,操纵滑槽上扬,沾满鲜血的空壳被倒回水槽。残余的肉体如同没入强酸,嘶嘶溶解。   “成了,走。”   “老张,有点不对劲。”池磊皱起眉。   “怎么?”   “反馈数据好像有点异常。”池磊没有关闭机器,反而快速翻看起来历史数据。   “还有一分钟。”   “来得及,来得及——老张,刚才田鹤的样本数据被修正过。样本似乎被污染了一点,这机器把杂质数据过滤掉了。”池磊的声音有点抖。“可是没有田鹤的完整身体数据作比对,它不可能分辨出错误,它只是台打印机……”   “只要器官没问题就好,老池,我们先离开这。”   池磊手摸过机器的操作界面,娴熟地将电子腕环接入打印机硬件,开始快速破解。“我必须确定下,万一打印出了问题,这趟就白跑了。给我点时间,我们不能害了头儿……”   他突然卡了壳。   不知破解指令触发了什么,电路板突然冒出几丝青烟,嘀的一声响,原本黑暗的空间瞬间灯火通明。入口处瞬间落下沉重的钢板,所有沉寂的机械同时启动。仿佛刹那间多了上千只马蜂窝,整个空间被嗡嗡声填满。   这里的空间比他们想象的要大得多。   昼夜都见不着光的黑暗深处被灯火照亮,圆柱形玻璃仓如同货架上的罐装饮料,整齐地搭在一起。每个玻璃仓内都漂着人类躯体,男男女女双目紧闭,头顶露出一点粉色的脑组织——那些不是仿生人的电子脑,却被插满细密的连接线。   他们熟悉的面孔都在,并且还有不少重复。避难所的精英们伴随着无数个“自己”,安静地沉睡在玻璃仓内。   池磊哆嗦着退了一步。   在那些面孔之中,他看到了自己的脸。 第22章 漆黑的猎犬   “快撤!”张亚哲迅速反应过来,一把拽过震惊在当场的池磊。   “老张,你看到了吗老张,我操!”   “是,我都看见了,你没疯。我们得走。”张亚哲咆哮道,把手提箱敲得嗙嗙响。“小丁还在那边等着!看看这情况,你真想跟我在这掰扯?”   池磊眼睛通红,又哆嗦着骂了句脏话。他最后扫了眼那片瘆人的储藏区,跟上张亚哲的脚步。气体涌入空间的嘶嘶声正从四面八方响起,毒气正在被飞快地灌进来,此地不宜久留。   “我没听到任何东西,咋就被发现了。”丁泽鹏还守在老位置,脸色有点苍白。“张哥,池哥,现在怎么办?”   “走上面,屏住呼吸,小心毒气。”张亚哲言简意赅,深深地看了池磊一眼。“你们先走,我殿后。”   丁泽鹏点点头,钩索精准地命中一个凸起,牢牢地勾上。他嗖嗖爬到钩索顶端。从包里掏出工具,开始试图破坏玻璃——   哗啦一声响,厚厚的玻璃自行破碎。一只手拉住了丁泽鹏,直接将他拽出窗户。   “阮哥?!”   “小丁,去那边的树丛。”阮闲比了个安静的手势,指指下方不远处的树丛。“我把你们的浮空摩托挪到那里了。别问问题,快去。”   趁阮闲指挥的当口,唐亦步又把一脸震惊的池磊拉了上来。整个复制工厂将附近的空间照得犹如白昼。无声的警报应该远远传了出去,几组形貌各异的巨型机械晃动着靠近,一队无人机正朝这边飞来。趴伏在城市上方的盲蛛机械隆隆作响,塌下十二条腿,躯体朝这边缓缓压下。   “快!”池磊之后是张亚哲,阮闲擦了把头上的汗,他已经闻到了毒气的微妙腥甜。最后被吊上来的是那台辅助机,它差点没能通过狭小的窗户。   丁泽鹏很快在树丛中藏好,安静得仿佛不存在。可张亚哲被拽出来后,一屁股坐上建筑凸出的斜坡,没什么隐藏自己的意思。   “一会儿分头行动。”张亚哲看起来十分平静,他的语气里没有半分慌张。“小阮,你和小丁、老池一起走。我带走辅助机。”   阮闲皱起眉头。   “什么屁话!我还不知道你那套,又要逞英雄了是不?”池磊同样没有去灌木丛,他站在建筑边沿,没有挪动。   “……我会给你个解释。”张亚哲把手提箱塞到池磊怀里。   “一起走,要不我崩了你。”池磊吼道。他顺势扯住张亚哲的领子,两个人直接溜下钩索。唐亦步见状直接扛起阮闲,正大光明地跳向地面。   他们刚溜下房顶没几秒。几根钢铁抓手便击中了那扇被破坏的窗户,几乎将整个小平台击碎。池磊的钩索失去固定点,死蛇般垂落在地。张亚哲张开胳膊,护住池磊的头,两人重重地摔上草坪,好半天才爬起来。   阮闲被唐亦步扛在肩头,他直起上身,拔出血枪,枪枪直中钢铁抓手的关节接缝。一阵火花后,钢铁抓手终于不再动弹。   他刚收起枪,便对上张亚哲意味深长的目光。   事到如今,阮闲不打算继续隐藏实力——眼下情况危险,一点点刻意隐瞒都可能会致命。若是三人一路顺利还好,如今出现变故,他已经跳了出来,自然也不会再回避难所。   没有逃避张亚哲的审视,阮闲冲他笑了笑。   见目标远离建筑,炸弹紧接着跟上。池磊扯着张亚哲向前一扑,勉强躲到一块岩石后。唐亦步则直接带阮闲趴进最近的水沟,爆风从两人头顶呼啸而过。   四人没有在原地等待第二波轰炸,待投掷炸弹的巨型机械挪动炮口时,众人齐齐冲向树丛,无人机射出的子弹紧紧咬着他们的后脚跟。   “小丁,接住。”确定张亚哲还在身边,池磊将装有内脏的手提箱丢给丁泽鹏。机械正一股脑往这边挤,他又启动了一批红外迷彩,将三四个金属小盒扔在周围。七八架无人机在他们头顶盘旋,时刻准备射击。   炸弹扬起的火焰越烧越高,滚烫浑浊的空气不再适合呼吸。燃烧的火光中,池磊嘴唇哆嗦,满脸是泥土和汗水。他试图跨上浮空摩托,可惜腿抖得太厉害,三四次才真正成功。   “我们走。”他做梦似的念叨,甚至没空去追究阮闲的出现。“赶紧离开这。”   “老池,你和小阮掩护小丁。你们走另一条路,直接回避难所。我去野坟地那边绕一圈。”银色的月光倾泻而下,被火焰染得微微发红。张亚哲在一片混乱里冷静得异常。   辅助机被他牢牢固定在浮空摩托后座,枪口随空中的无人机摇摆。随即它似乎接到了什么指令,绿色的光圈直闪,在张亚哲的浮空摩托后制造出另外两台摩托的虚像。   虚像中,丁泽鹏坐在池磊后座,而唐亦步带着阮闲。和他们目前的车辆分配情况完全一致。   “张亚哲!”池磊的声音有点尖。   “野坟地占地大,又是强信号盲区。这些东西呆头呆脑,肯定会觉得你们才是障眼法。老池啊,你状态不好,野坟地那片又是我最熟——咱都是成年人了,你知道这样最合理。”   “你要是死了,我绝对要把你的尸体挖出来再剐一遍。”池磊的嗓音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看成。等一会儿过了信号盲区,我们还能通会儿话呢。”   “通个狗屁的话,老子见你就烦。”池磊启动浮空摩托,将车头对准黑魆魆的森林,声音有点变调。坐在车后的丁泽鹏身体绷着,看起来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张亚哲笑了,望向迅速跳下车后座的阮闲:“小阮有话说?”   “张哥——”阮闲拧拧衣角的水,又凑近几步。可他刚开口没几秒,就被对方直接打断。   “看这架势,引导田鹤见我的是你吧。能接触到我签名的人不少,但我心里有数。”张亚哲摸摸胡子拉碴的下巴,把声音压得只有阮闲能听到。“虽然我也没啥证据……算啦,我就不问你是谁了。感谢你的帮助,小阮。”   阮闲听懂了对方没出口的话。黑匣子无法在信号盲区留下记录,无论他给出怎样的身份,“明天的张亚哲”不会记得自己的回答。   看着面前人的笑脸,那股漆黑的愤怒再次在心底涌动。阮闲狠狠喘了几口气,才把那股粘稠冰冷的情绪压下去。   “张哥,你清楚,主脑选择灭口,只是简单粗暴地消除你们传播恐慌的可能。如果大家平安回去,木已成舟,我想它会优先观察避难所是否有混乱的迹象——那里本来就有知情者存在,只要你们继续保持沉默,它不会无缘无故将整个避难所刷一遍。”阮闲语速飞快,“别太早放弃,好吗?”   田鹤知情,关海明也知情,可MUL-01对此没有反应。它并非不允许少数人类知道真相——只要它确定他们还在努力维护这片虚假的和平。问题是要“说出来”才会存在的。   “放心。别看我这样,我还挺怕疼的。”   “张哥,要不你还是跟我们走吧,我会尽力——”   “小阮啊,看得出你是个聪明人。”张亚哲耸耸肩。“你说我引开这些破铜烂铁,是不是会让你们变得更安全?”   “理论上是,但是……”   “那不就得了,我已经决定啦。我是不介意被复制,但我不晓得老池和小丁咋想的,无论怎么说,他俩能少受点罪也好。”   张亚哲伸出手,揉揉阮闲的头发。   “既然跳出来帮忙,又知道真相,无论你是否打算回避难所……好小伙子,一路顺风。”   对方的手掌大而温暖,阮闲心头一酸。   张亚哲洒脱地笑着,启动摩托,冲几人摆摆手,带着幻影直直冲向野坟地的方向。池磊则咬紧牙关,带领唐亦步向另一条路冲去,阮闲抱紧唐亦步的腰,对方的体温透过湿淋淋的衣服传来,他突然被一股带刺的疲惫兜头击中。   张亚哲的判断没错。短暂的迟疑后,绝大部分无人机和四脚机械都跟去了张亚哲那边。   【老池啊……】行驶了约摸五分钟,伴随着咻咻的射击声与爆炸,张亚哲的声音从电子腕环中传来,看来他们已经将城市四周的信号盲区甩到了身后。   “有屁赶紧放。”池磊的声音里还有些许颤抖。丁泽鹏沉默地坐在后座,脚紧紧缠住镫子。他的左臂将箱子抱得死紧,右手握枪,指节攥得发白。   【既然你看都看见了,我还是有必要解释下。毕竟等我领导避难所,肯定少不了你们帮衬。小丁,这话题其实不太适合你,如果你——】   “我想知道。”丁泽鹏小声嘟哝。   【好。】张亚哲的呼吸有点急促,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伤。【老池,一会儿你可以跟小丁慢慢讲。我长话短说——咱的避难所一直是MUL-01的观察室。它把咱们当盆景养着研究,还不时修剪修剪。要是哪个有点本事的人死在外头,它就塞回来个复制体,保证避难所撑得下去。】   “……你疯了。”池磊麻木地说道。“不可能的,阮教授如果知道……不,他明明说过……”   他没有再说下去。丁泽鹏呆愣愣地坐在后座,像是变成了木雕。   也许自己知道池磊想说什么,阮闲心想。那个轮椅上的“阮闲”说过,不要放弃,希望还在。他还说,请相信,你非常重要。   语调铿锵,带着抚慰人心的魔力。如同一张漂亮的图画,遮住墙面上的狰狞的血迹和龟裂的弹孔。可它无法让它们消失。   池磊没有再做声,他不再颤抖,只是安静得可怕,眼泪不断顺着面颊淌下来。   【老池啊,你还在听吗?】   “……”   【总之就这么个事。我这边追兵不算强,一会儿就甩掉了。】隆隆的奇异巨响中,张亚哲声音虚弱,却带着笑意。【快进野坟地的信号盲区啦,明天避难所见啊!】   通讯中断。   “我认得那声音。”唐亦步打破沉默,“那是最新型的——哎哟,阮先生,别拧我的腰。”   “……别说了,算我求你。”阮闲咬牙切齿。   “好。”那仿生人啪地闭上嘴。   池磊没有反应,依旧安静地可怕。他仍在为他们精准地引路,除了呼吸和心跳还在,他和一台机器几乎没了差别。丁泽鹏咬住下唇,努力压抑抽噎带来的身体颤动。   几公里外,野坟地视野开阔,无云的夜空繁星点点。   张亚哲倚在一块混凝土板上,他仰起头,望向面前最新型的追踪机器——它正在靠近,打算给他最后一击。   “还不是给我骗到这儿了,傻逼东西,联系不上外头了吧?”无视身上正在淌血的弹孔,张亚哲咧开嘴,露出沾满血的牙齿。他微微侧过头。   这里能看到不远处人工智能的城市。那只酷似盲蛛的东西还在向地面下降,在夜色中留下一个让人不适的古怪剪影。   “唉,我可能梦到过这场面。”   张亚哲将腰包里的能量罐全倒在自己身前。他扯开纽扣炸弹的包装,目光在胸口的罐头上停了几秒。   “……只可惜了这罐头。”他喃喃道,闭上眼睛。   灼目的白光撕碎夜色。强烈的爆炸将那驼鹿大小的危险机械炸得粉碎,失去目标的无人机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一会儿,老老实实向城市的方向飞去。   一切就此恢复平静。   城市上空。   “城郊复制工厂报告。建议取消有机物打印机的备份校正,虽然备份校正能够减少样本前来打印的次数,但存在直接暴露储藏区的隐患,不利于稳定。另外,巡逻间隔将调整到九分钟。”   盲蛛的“躯体”内,坐在扶手椅上的男人站起身,活动了几下肩膀,随后用指节敲敲面前的雷达屏幕。   “24号样本张亚哲,备份刷新完毕。29号样本池磊、897号样本丁泽鹏已脱离自动追击范围,以上两份样本准备人工刷新。报告结束。”   那人批好长外套,戴上漆黑的半面罩防毒面具,瓮声瓮气地说道。   他打开门,几只机械猎犬紧紧伴在他身侧。   “真麻烦。”他扯上手套,压低帽檐,将一只机械猎犬踢开。“算了,追杀‘自己’也挺有意思的。” 第23章 血色晨曦   “还有一个小时就能到避难所。”沉默了约莫半个小时后, 池磊终于再次开口。   丁泽鹏抽抽鼻子, 沙哑地嗯了声。   浮空摩托沙沙劈开草丛。在进入地势复杂,相对茂密的树丛后, 最后的无人机终于放弃追踪, 消失在四人后方。临近破晓时分, 天空由暗蓝转为群青,东方略微发白。   “张亚哲的选择很明智。”   兴许是腰间阮闲的双臂收得太紧, 唐亦步的语调里透出些被勒住的窒息感。他的声音不大, 被迎面的风吹得七零八落。   “你要在那种情况下强行带人走, 只能击晕他。去掉一个重要战斗力, 增加一个昏迷的成年男性,行动难度会成倍增加。”   “我知道。”阮闲闷闷地答道。自己和唐亦步本来就是主脑监控外的不稳定因素。如果把动静搞得太大,引起主脑的警惕,到时就真的对整片区域不利了。   他都明白, 可是……   阮闲无意识地勒紧双臂, 唐亦步吐出一串类似于气球漏气的声音:“请不要继续勒我, 我的体内也有内脏。”   “……抱歉。”   话音刚落, 行驶在前面的池磊突然一个急刹车,唐亦步将车头一横,紧跟着停住。   “前头有东西。”池磊嘶声说道, 朝前方丢出个螺母。像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软墙, 本该飞远的金属螺母垂直落进草丛。“这不是全覆盖式障壁, 有什么在特地针对我们——”   漆黑的森林突然变得明亮。树干与树干之间的黑暗部分爬上血红,数不清的赤红光圈在他们身周齐齐亮起, 漂浮的鬼火那样小幅度移动着。这些东西不知何时包围了他们,整个过程悄无生息。   作为避难所的一流探索员,池磊反应快得惊人。他抬手便砸下一个碗口大的装置——圆盘装置边缘的蓝光亮起,红圈齐齐熄灭,如同一只多眼怪物同时闭上所有眼睛。同时熄火的还有两辆浮空摩托,摩托光滑的底部径直撞上草地。   “EMP炸弹,低级机械设备丧失机能五分钟。”池磊挪动车尾,“231,手动重启浮空摩托,你还有三十秒。”   “我们要去哪里?”丁泽鹏跳下车后座,将手提箱紧紧护在怀里,声音里满是茫然。   “不知道,但我们必须保持移动。”池磊烦恼地回应,仔细接着手中绕成一团的电线。   这样不行,阮闲的思维飞快转动。   实验中出现预估的变数还好,没有哪个研究者能忍受强大的未知因素在自己地盘溜达。自己和唐亦步大概拥有击退这些东西的实力,可在MUL-01的监视范围里,他们不得不戴着镣铐跳舞。这大概率不是唯一一波追兵,必须得有个合适的计划——既能够保证所有人的安全,又不至于使得整个逃脱计划“超出人类能力范围”,引起主脑的注意。   阮闲将湿透的头发拢到耳后,紧盯几步外埋头启动摩托、面色灰暗的池磊。对方的精神似乎不怎么集中,估计还是无法停止思考张亚哲与复制品的事情。   ……等等。既然张亚哲能成功骗过机械,方才袭来的机械又在他们逃脱挺久后才跟上。主脑的追兵应该没有准确定位他们位置的能力。   “唐亦步,三个问题。”阮闲扫了眼周边环境,声音低得像耳语。“主脑能够实时获得我们的生死情况吗?”   “据我观察,如果没有探测类机械探知到尸体,它至少需要12个小时——躯体死亡后12个小时,黑匣子才会彻底失活。”唐亦步飞快地接好电线,一声悦耳的轻响,浮空摩托的操作面板再次亮起。“如果人在信号盲区,解析过程会被延长到24小时左右。”   “S型初始机允许我被,唔,破坏到什么地步?”   这次唐亦步侧头看了阮闲一眼:“除非针对脑部进行特殊攻击,只要不被绞成碎块并打散,理论上都能恢复。”   阮闲表情僵了僵,他伸出手,指向黑暗一角,扔出最后的问题:“那个山丘离城市够远了吗?你能不能在那边屏蔽和改写传输给MUL-01的信息?”   “距离倒是足够。但如果对方具有高智能,信息阻断可能会被察觉。顺便一说,现在正是我们撤退的好机会……”   “池哥,去山丘那边!”就在池磊成功启动摩托的那一刻,阮闲将话喊出了口,明显没有多少撤退的意思。“跟我走!”   池磊跨上摩托,红着眼看向他。他拉下脸,沉默几秒,看上去很想习惯性地驳斥几句。然而等他开口,只是吐出了简单的两个字:“带路。”   唐亦步咂咂嘴,率先启动浮空摩托,向夜色中漆黑的小山冲去。   他们刚启程没几分钟,身后便传来嗡嗡的机械声响。刚刚闪烁红光的机械钻出树丛,在月光下露出真容——熟悉的四条拟兽机械腿,大型猎犬的形状。那些追在后面的东西像极了小队的警用辅助机,只有光圈颜色不同。   它们的后背微微弓起,数个射击型无人机从金属中脱出,留下扎眼的凹槽。   “机械警犬。”池磊嘀咕道,“小丁!”   “了解!”   丁泽鹏在疾驰的摩托上旋了个身子,倒坐上车座。他摸出背后的长枪,利落地将手提箱用枪带捆在腰腹,整个过程甚至不到十秒。稳住姿势后,他也没有乱射一气——每一枪下去,都有一只机械警犬或无人机摔出这场高速追逐。   然而机械警犬们的速度还是要快一些,不到五分钟,最为领先的那几只便探出枪口,试图集火池磊的浮空摩托。   可惜那些弹药在空中飞了一半,便撞上了激射而来的子弹,在空中焰火般爆开。阮闲没能像丁泽鹏那样回过身子,他一条胳膊紧紧缠住唐亦步的腰,侧过身体,手中血枪喷出漆黑的子弹,将迎面而来的弹药尽数击落。   稍嫌刺耳的爆炸和气浪中,池磊只是安静地紧跟唐亦步的车尾,像个带有色彩的幽灵。   “这边!”到了山壁的陡峭面,阮闲率先跳下摩托。他丢出一个能量罐,子弹引爆,将挨得最近的几排机械警犬炸飞。   唐亦步一手拎紧阮闲的衣服后背,单手攀上峭壁,池磊和丁泽鹏紧跟而上。丁泽鹏爬上峭壁顶端后又冲下放了几枪,将所有试图黏上来的无人机击毁。   “池哥,还有红外迷彩吗?”见池磊安静得像块石头,阮闲特地问道。   “还有四个。”   “够了,我们这边还有六个。不算浮空摩托的热量,一次启动两个就行,应该能遮住四个人。”阮闲示意所有人钻进山洞。   “万一被堵在里面怎么办?”池磊终于皱起眉,恢复了点平日的刻薄。   “我认得路。”有空气流动的地方和死路闻起来完全不同。   “这不是头儿最喜欢的那座小山吗?”丁泽鹏将手提箱改背在背后,一只手搭上岩壁。   “嗯。”阮闲走在最后。“大型机械进不来这种洞。这里洞穴结构复杂,适合各个击破。离避难所又近,炸掉整座山峰会引起避难所的恐慌,主脑应该算得过来这笔账。”   “……但它也不会这么轻易放弃的。”池磊轻轻叹息。   “我知道。”听到身后传来的金属摩擦声,阮闲扯扯嘴角。   见众人钻进山洞,机械警犬们换了策略。能够抽干氧气的燃烧弹逐个爆破,碎石与沙尘顺着山壁滑下。然而在阮闲的带领下,四个人滑溜得像水沟里的泥鳅,在蚁穴般四通八达的洞穴中钻来钻去。眼看着能跟上他们的机械警犬越来越少——   阮闲突然示意大家止住脚步,躲进岩壁的阴影。   他的嗅觉和听觉同时反馈过来一个荒谬至极的消息,阮闲回过头,看向他们背后浓稠的黑暗。   “……有人在追我们。”   丁泽鹏骇得呼吸都停了,池磊眉头拧得能夹死蚊子,只有唐亦步无动于衷。   “不是普通机械。是人,或者拥有人类器官的仿生人。他被机械警犬包围……不,他在指挥机械警犬。”见燃烧弹的光再次划破不远处的黑暗,阮闲定定心神。“这边,快!”   唐亦步望了眼面前熟悉的岩缝,冲阮闲扬扬眉毛。几日前他们才刚刚来过这里。   阮闲没有回应唐亦步的审视。他毫不犹豫地从老树根底下掏出绳梯,用脚步丈量了会儿位置,在最接近田鹤尸体的地方将它固定好。丁泽鹏刚想凑过来,被阮闲一个手势制止住。   阮闲掏掏腰包,将自己身上的红外迷彩又分了两个出去。“看到那边石壁上的洞穴了吗?你和池哥藏到那边去。把红外迷彩全都打开,千万保持安静。等一会儿追兵离开,立刻返回避难所。”   “阮哥,可是你……”   “我不会回去。”阮闲沉稳地回应道,格外流畅地吐出谎言。“我想起来了受伤前的事情,小丁,我还有我的任务,这次只是顺手帮一把。”   “有任务啊?”丁泽鹏抹抹鼻子,老老实实地照单全收,“那、那你记得有空回来看看。”   池磊没吭声,只是深深地看了阮闲一眼。   见两人规规矩矩藏好,阮闲仔细聆听着来人逐渐接近的脚步,踩上绳梯,紧紧盯住离岩缝最近的岩洞。而唐亦步半蹲在岩缝边,一脸接近于看热闹的好奇。   几只机械猎犬从洞内钻出,闪电般冲来。阮闲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冲空无一人的岩缝大吼:“小丁,老池,快跑!它们追上来了——!”   他的话尾还没落地,数枚燃烧弹便顺岩缝炸了下去。一时间漆黑的岩缝被灼目的光撑满,腾起阵阵烟雾与火舌,如同地狱的入口。自下而上的强大的冲击力将阮闲掀飞,他腾空了半秒,而后狠狠砸上地面。   “报告,底部发现两具人类男性尸骨的残骸。”岩缝崩塌声中,机械冰冷而无机质的声音响起。   听到靴子底碾过石屑的声音,阮闲迅速翻身爬起,扶住唐亦步。他没有特地回头去看那人的样貌,而是步履不稳地向远些的出口狂奔。   他的背后传来一声闷闷的嗤笑。   “还剩一个。”那人嘀咕道,声音有点微妙的耳熟。“追。”   阮闲循着外界的湿气跑着,张亚哲曾教给他的呼吸法很是有用,这次肺部刀割般的疼痛感很晚才出现。无人机和机械警犬的炮火被曲里拐弯的岩壁挡后面,阮闲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一心逃命的形象,没有出手反击。   唐亦步跑在他的身边,看起来有点莫名其妙的雀跃。   “我想我知道你接下来要干什么。”他说,一把搂住阮闲的腰,飞快向避难所的方向跑去。   阮闲有点诧异地睁大双眼。   “你想要跑多远呢?”唐亦步调整双臂姿势,将阮闲抱在身前。   “到那边那棵最高的树。”阮闲答道。   “你又在抖。”   “没人喜欢‘被杀’。”   “可你还是想出了这个策略。”黑暗褪去,在渐渐清澈的空气中,唐亦步平静地宣布。“不愧是那个阮闲的作品,你完全是一台专门服务人类的机器。”   “……”阮闲对此保持了沉默。   他们离最高的那棵树越来越近,唐亦步故意放慢脚步,放下阮闲,佯装力量不足。阮闲佯装无心管他,跌跌撞撞地向避难所奔逃。   机械猎犬逐个跟上,它们越过唐亦步,活像他只是森林里某个长满蘑菇的树桩。金属组成的猛兽们向跑在前面的阮闲直扑过去,枪弹暴雨一般从背后涌来,他的肺和心脏被瞬间贯穿,胸口几乎成了蜂窝。   阮闲扑倒在地,脸埋进青草。他身上的避难所制服被血染得黑红,血液迅速漫进附近的草地。   那是足以致死的伤势和血量。   “心脏已被完全破坏。数据库中无此样品记录,是否保存并复制?”在他的右后方,那个冰冷的机械音再次响起。   “不必。”来人的声音没有半分喘息,显然有自己的交通方式。“我知道这个人。有勇无谋,履历一般,也就运气和枪法凑合。他的接应估计是张亚哲安排好的——避难所的新首领八成是张亚哲,借这个机会敲打敲打他也好。省得他太把自己当回事,以为谁死了都能被送回来。”   “是。”机械音平板地回复。   很好,阮闲悄悄松了口气,目前对方的判断和他的猜想完全一致。   “解除这里的封锁。A-07、A-08去清理刚才的岩缝,去除燃烧的味道和痕迹,不要引起避难所注意。B-45,自动生成报告草案。顺便召几只腹行蠊过来,让它们把这里吃干净。”那人衣摆拂过草叶,发出簌簌声响。“准备返回。”   阮闲憋住呼吸,继续一动不动地装死——他的制服染满鲜血,破烂不堪,可制服下的身体早已恢复,沾在体表的鲜血被尽数回收。疼痛被泵进血液,血管引领着它们涌向四肢。不敢颤抖,不敢尖叫,阮闲强迫自己贴紧泥土,想象自己早已死亡,像片满是虫眼的叶子那样腐烂。   无人机还在上空发出轻微的嗡嗡声,一只机械警犬从阮闲背部踩过。心跳撞击着耳膜,草叶在他耳边摩擦出惊雷似的巨响。他从牙缝里一点点攫取空气,生怕心跳声引起哪台机械的注意。   算算时间,丁泽鹏和池磊应该能跑到山脚下,只要他们维持住红外迷彩,按那两人的能力,返回避难所不会是问题。就算事后对两人的存活进行追究,一切也通通能够用避难所的已知情报解释。   那靴子以一个舒缓的节奏踩过草地,声音渐渐远离。远处机械的轰鸣声越来越大,那人大抵是准备离开了。   快走。阮闲在心底拼命重复。   可那双要命的靴子突然停住了,然后原地踏了一步,听起来像是个转身。   “有意思,为什么897号样本还有生命反应?”   “警告,警告。给样本植入辅助芯片以外的感应装置属违规行为,违反保密规章第——”   “第64条,我知道。区区一个样本,主脑不会太过不满。”那人冷冷回应道,“我愿意受罚,不就是服役期延长个把年嘛。现在给我重新封锁这座山,事情有诈,我回去看看。”   随后靴子的声响消失了,空中的隆隆声快速远离。   糟糕。   确定对方无法发现自己后,阮闲迅速坐起身。唐亦步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前,笑眯眯地看着他。   “现在,我猜你要追上去。”那仿生人兴致盎然地说道。   “……是的。”   另一边。   池磊和丁泽鹏气喘吁吁地分开面前的灌木。浮空摩托那边还有几台无人机在盘旋看守,特地取回并不明智。好在刚刚还在小山四周巡逻的机械停住动作,不再向四周辐射隔离电网。   他们的钩索还是完整的,如果用林中荡跃的方式向避难所前进,只需要不到半个小时就能回去。   希望就在眼前,可惜隆隆的机械声将那点微薄的喜悦再次击碎。本应停住动作的巡逻机械突然再次行动起来,丁泽鹏差点一脸撞上再次亮起的电网。   “刚、刚还取消了,怎么回事?”小伙子紧紧捏着手提箱的提手,满脸是汗。   池磊眉头锁得紧紧的,表情从未如此阴沉。他拽着丁泽鹏退了几步,抬起头,望向隆隆作响的天空。朝阳已经冒头,天上的点点星辰变得模糊不清。   一个人正抓住钩索,荡在一个中型飞行器下方,朝两人快速降落。池磊毫不犹豫地掏枪射击,然而枪弹全部撞上看不见的障壁,从那人面前弹开。来人踏着长靴的双脚踏上地面后,中型飞行器一分为二,朝外伸出六对枪口,对称地漂浮在那人身后。活像两片张开的黑色贝壳。   几只机械警犬在他脚边停住,顺从地蹲下,头部的赤红光圈刺眼依旧。   那是个身材结实高大的男人。一身黑色的长风衣,样式修身,衣服上没什么复杂的装饰,像是某种制服。半面罩防毒面具罩住了他的脸,有点像军帽的帽子底下只露出一点缺少日照的苍白皮肤,和稍稍有点嫌长的黑发。   那双眼睛有点熟悉。它们盛满冷漠和麻木,外加一点令人毛骨悚然的戏谑。   见射击无用,池磊慢慢挪了几步,把丁泽鹏挡在自己身后。   那人发现了他的小动作,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池磊没有被那笑声动摇,他仍警惕地握着自己的枪,枪口直直指向对方的心脏。   他突然在那人身后的树丛看到一点点光。阮立杰和231不知道何时跑了回来,正猫在不远处的树丛里,用红外迷彩的金属盒反射朝阳的光线。那个神秘的阮立杰一身是血,脸色苍白,做了个拖延时间的手势。   看来他们或许还有一点希望,池磊刚打算松口气——   对身后的两人毫无察觉,面前的人拉下了防毒面罩。看到那张脸的瞬间,池磊整个人下意识止住呼吸,如坠冰窟。而他身后的丁泽鹏一屁股坐到地上,差点弄掉怀里的手提箱。   “池哥,你还是老样子。”那人语气平稳,防毒面罩被他慢慢拉到下巴。“说真的,每次你们的反应都一样有趣。”   面罩后露出的是丁泽鹏的五官。   那人看起来要比他们的小丁年长几岁,脸上没有半点憨厚老实的气息。气质如同开了刃的军刀,阴沉而锋利。   池磊背后的丁泽鹏呼吸越发急促,眼看有过度呼吸的倾向。池磊下意识向后退了退,脸上由震惊变为一片空白。   “别怕,小丁,别怕。”他梦呓似的说道,不知道是想要安慰身后的小伙子还是自己。“这是……这是仿生人,这一定是仿生人。”   “仿生人?你是说旧世界遗留的那堆垃圾?人类脆弱的躯体加上不完全的电子脑,简直是最糟糕的组合。除了MUL-01赐予躯壳的几位,其他的不过是下等机械而已。”   年长的“丁泽鹏”的脸上多了几分嘲讽。他打了个手势,一只机械猎犬掠过池磊身边,径直撕下他的腰包,外加腰侧的大块皮肉。   池磊痛哼一声,鲜血迅速染红了他的腰侧。   身着黑衣的“丁泽鹏”迅速找到药盒,嫌弃地捻起那克制仿生人的药剂,当着两人的面吞下喉咙。举手投足轻松随意,整个人如同一只按住老鼠尾巴的猫。   “就算你们不信我,也该相信关海明的技术。”那人又笑起来,“不要逃避现实,两位。很遗憾,我是如假包换的人类。”   他装模作样地朝面前的空气伸出手,摆出一个握手的姿势:“秩序监察,丁泽鹏。为了区分,你们可以叫我丁少校。”   十几步外的树丛中,阮闲差点弄掉手中的红外迷彩。他震惊地瞪着那个背影,和自己不一样,那人结结实实将药片吞了下去,听语气也不像说谎。   如果那个所谓的丁少校说的是实话……MUL-01的阵营里有真正的人类,并且人数多到可以形成具有“头衔”的组织。   为什么?   面前的景象开始让他全身上下都不舒服。   “唐亦步,还没好吗?”阮闲嚅动嘴唇,用接近气声的声音问道。   “他装备了强护甲,不是毫无防备的探测鸟。一旦我阻断这里的信息传输,他会立刻察觉,然后把池磊和丁泽鹏作为人质。信息阻断必须在关闭护甲之后。”   唐亦步在空气中快速做着手势,如同在小幅度指挥一支看不见的乐队:“他的护甲在网络之外,我必须通过别的途径破解——”   “还需要多久?”   “十分钟。”就算局面如此紧张,唐亦步还是散发着某种不紧不慢的局外人感。   “太久了,我帮你,给我一个接口。”阮闲迅速打开电子腕环的光屏,唐亦步随手向他的方向一划,无数数据瞬间填满小小的光屏。   “你多久能处理完?”   “最多四分钟。”阮闲快速扫过一屏屛数据。他身上透湿的衣服刚有了点干掉的迹象,就又被冷汗打湿。   “那么总共还需要四分钟。”   阮闲吸了口气,微微探出身体,将时间信息用手势传达给池磊。池磊的目光已经开始乱飘,阮闲足足打了三遍手势,他才紧紧腮帮,以极慢的速度点点头。   “……秩序监察?我听说过你们这群玩意儿,不过是主脑的狗,人类的背叛者。”池磊的声音嘶哑到不像他自己的。他开始有意识地接过丁少校的话头,试图交谈。   “阮闲才是人类的背叛者。如果不是他执意与MUL-01作对,反抗军早就全军覆没了,对反抗者的观察也不至于持续这么久。说实话,你们都在为他一个人的任性买单。”   丁少校似乎来了点兴致。不去看他身后十来个黑洞洞的枪口,光听语气,他的口气简直像在跟老友聊天。   正在破解数据的阮闲动作顿了顿。   “为了保存所谓的‘人类火种’……他建议你们装上黑匣子,扔下虚假的希望,然后把你们‘寄养’在主脑这里。他知道主脑会乐意吞下这枚诱饵,也知道你们会因此一遍又一遍死去。比如张亚哲,他刚刚经历了第92次死亡。”   池磊的面色惨白如纸。   “这还是你第一次知道这里的真相吧,池磊?被最为尊敬的阮闲耍得团团转,感觉如何?”   “我……”   还剩三分钟,阮闲飞快地破开加密过的数据,指尖和足尖因为紧张而变得麻痹。   “因、因为我们就是人类。”见池磊陷入沉默,丁泽鹏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开口反驳,可惜声音还是抖得厉害。“要是阮教授不这么做,我们一开始就会被MUL-01杀光,现在至少还有不少人活着……”   “‘我们’?”将目光转向丁泽鹏,丁少校的声音骤然冷漠。“你只是我的克隆复制体,记忆全是我亲手编辑的假货。你真的认为自己算人类?”   丁泽鹏瑟缩了一下,他求助地望向池磊。然而池磊只是捂住伤口,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面前的虚空。   “你的人生只有两个用处。”丁少校垂下目光,俯视坐在地上的丁泽鹏。他背后的十数个枪口调转方向,直直朝向小丁一人。“第一,在我处理避难所的人时,这张脸能让他们变得迟钝。第二,你让我多了不少乐子,帮我打发了无聊的时间。”   “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我——”   “过分崇拜长辈,缺乏主见,自信不足,容易轻信。也就复制过去的运动天赋还值得一提。你看,植入一段凭空捏造的无聊人生,‘我’也能变成这副窝囊的样子。”   丁泽鹏将手提箱往身后拨了拨,缩起身子。“不……”   只剩两分钟。汗水顺着阮闲鼻尖滴下,他们已经攻破了丁少校背后的护甲装置,只要再停住能源系统——   “这是我们第五次进行这样的对话了。”丁少校残忍地继续,“我也曾经故意放你回去,每次你都会洗掉这段记忆。虽然可能性不大……如果这次你走运跑掉,切除记忆前,记得替我向关海明问好。”   慢慢抬起头,丁泽鹏震惊地看向面前的“自己”。“你认识关海明?!”   “单方面认识。”丁少校又走近几步,身后的枪口发出咔咔轻响,进入校准阶段。“关先生一直是我的敬仰对象,同为知情者,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执意待在阮闲那边。”   “因为海明是个善良的人,善良的人不会把人命当玩具。”丁泽鹏往后蹭了两步,从牙缝里挤着句子。他直视“自己”的双眼,语气里多了几分怒火。   池磊终于动了,他朝两人转过身来。眼神复杂而悲伤,整个人突然苍老了许多。   一分钟。   “你没有资格叫他‘海明’,顺便,你也没有资格冲我发火。”丁少校瞄了眼池磊,发现对方没有战斗的意思,他冷哼两声,继续把注意力集中在丁泽鹏身上。   “凭什么?嘴长在我身上!如果主脑不想被利用,直接杀光我们,制造一堆仿生人观察成不成?那样还能随时编辑记忆,省了这堆麻烦。”丁泽鹏人还在哆嗦,脸上却有了点怒极反笑的意思。   三十秒。   “观察生物肯定还是接近原生态的比较好,木偶戏毫无意义。”丁少校瞥了眼光屏上的时间,唤出武器的操作界面。“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你们把场面搞得这么悲怆,但对我来说,这只是日常的数据刷新。”   十秒。   丁少校又想了想,没有去启动武器,而是掏出自己的佩枪,枪口顶住丁泽鹏眉心。   “我不喜欢你笑的样子。”他轻声说道。“一直不喜欢。”   满身泥渍和尘灰的丁泽鹏双眼通红,手指抠入草皮,死死盯着对方。   与此同时,树丛后的唐亦步清清嗓子:“护甲程序破坏,与MUL-01的信息交流被暂时阻断,如果你需要我除掉——”   一声枪响。   漂浮在空中的机械咣咣落地。曾属于人的躯体沉重地倒在地上,头颅被子弹炸开,血液和脑浆洒了满地。记忆、情感、时光,或者说构成“灵魂”的必要部分,顺着草叶滑下,软塌塌地溜上泥土。   阮闲双手持枪,直直站在灌木后。   时间像是被暂停了,血腥气里混入其他人体组织的腥气,他闻到枪口的硝烟,闻到朝阳的热度蒸腾树叶,闻到毛孔里散发出的震惊和恐惧——别人的,以及自己的。   太阳已经升了起来,眼前明晃晃的一片,他的手脚依旧冰冷。或许自己该呕吐,该害怕,该歇斯底里地崩溃。这很正常,这很普通,连最为干练的警探在开枪后都要接受心理干预。这没什么丢人的。   一瞬间他感受到了很多东西,对现实的焦虑,对张亚哲的痛心,对丁泽鹏与池磊的担忧。   但没有罪恶感。他拼命搜寻情绪,如同翻找一个挤满杂物的抽屉。   没有罪恶感。   阮闲垂下枪口,他似乎一枪打断了缠绕箱子的古旧锁链。那锁链叮叮当当落地,魔鬼从箱子中飘荡出来。它在那里潜伏已久,曾日日夜夜从内部抓挠他的心脏,如今它终于挣开箱子,向外界伸出利爪。   “唐亦步,准备替换拦截的数据。他的护甲因为故障失灵,然后被偷袭。”他听到自己低声嘱咐。“然后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他发现自己踏出步子,跨过头部炸烂的尸体,脸上带着最为合适的安抚微笑,走向被血溅了一脸的丁泽鹏。   “好样的,小丁,你争取到了不少时间。”他的声音很平稳。“池哥,你们最好赶紧离开——”   “不。”池磊说。   他抬起枪口,冲地上丁少校的尸体疯狂开火,脸上一片空白。子弹几乎打空,尸体被他射击地在地上不住弹动。停止射击后,池磊用手摩挲起枪管,抬眼看向身边抖成一团的丁泽鹏。   “小丁,你回家吧。”池磊疲惫地说道。“我走不了。”   丁泽鹏终于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他抱紧手提箱,拽拽池磊的外套,脸上满是恳求。   池磊却退了一步。   “我这人脾气臭,又多疑得很。但有三个人,我绝对不会怀疑。”池磊缓缓说道,人被血红的晨曦包裹,显得格外瘦削。“阮教授、老张和你,你们是我的家人。避难所是我的家。”   “池哥。”丁泽鹏眼眶通红。   “但今天,我的家不是家了。就我这暴脾气哈,没有回到避难所好好演戏的自信。另外,就像我说的,我有个怀疑这怀疑那的臭毛病。现在我知道,老张骗了我,阮教授骗了我,而你是……”   池磊没有继续说下去。   小丁用袖子抹了把眼睛。阮闲沉默地站在原地,紧盯池磊的表情。   “这样不行啊。”池磊叹了口气,“这样我没法像以前那样和大家毫无芥蒂地共进退。可我不想离开这队伍,MUL-01应该也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我想要继续相信你们,我必须继续相信你们。”   “池哥,池哥!你回去,你跟我回去找关海明,让他切了你的记忆——”意识到对方想要做什么,丁泽鹏霎时慌了神。   “那样会留下记录,我早晚会起疑。总而言之,这事闹到现在这个地步,也怪我在城那边手脚不利索——别哭!大小伙子了,明天还能见到。小丁,你得向我保证,回去要好好忘了这些。”   接着他的目光戳向一边的阮闲。   “谢谢你的帮助,阮立杰。虽然我想这不是你的名字。”池磊沉下声音。“能做到刚刚那枪……如果你有能力干扰那家伙和主脑的通讯,把替换信息中的击毙他的人换成我吧,这样对的上现场,MUL-01不会注意到你。算还你点人情。”   他将枪顶上自己的太阳穴。   “但我至今相信我的直觉,阮立杰。”他虚弱地咧咧嘴,眉宇带着阴郁,表情有点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你是个危险的家伙。”   池磊的语调还是带着点粗俗和刻薄,很难分辨他是开玩笑还是在认真地感叹。   又一声枪响。   丁泽鹏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他捂住眼睛,只在指缝里瞄到一点暗红。阮闲慢慢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背,没能说出来任何话。   半小时后,人工智能的城市上空,盲蛛机械腔内。   苍白的手抓住金属扶手,几波液体的搅动声后,男人一条腿跨出液体缸。他随手扯过架子上的浴巾,擦干还在滴水的头发,然后披上简单的浴袍。   “早安,丁泽鹏少校。您的早餐已经准备完毕。”他湿淋淋的脚刚踏上地面,电子音恰到好处地提醒。丁少校翻翻眼皮,熟练地咳出肺部残留的少量液体。   热腾腾的早餐正摆在不远处,和昨天的并无不同。丁少校兴趣缺缺地瞟了眼,开始换衣服。   “提示。第一,昨天凌晨您再次违背保密规章第64条,擅自为样本植入并激活辅助芯片以外的感应装置,此行为有被样本发觉的危险,您的服役时间将被延长365天。”   丁少校随意地嗯了一声。   “第二,您昨天与样本的交流时间为6分23秒,超出了规定的3分钟,您的服役时间将被延长15天。”   “嗯。”丁少校依旧心不在焉。   “第三,昨天您对目前的管理机制做出了不恰当发言,相关记忆已被抹去。”   “不恰当发言?唔……遇到了池磊他们,估计说了重复死亡多少次之类的话吧。那只是为了动摇他们,我对主脑的数据刷新机制没有不满。”   “理由驳回。请牢记准则,数据刷新不等于死亡。身为秩序监察,还请谨言慎行。请记得,您享受着最优质的数据刷新服务。服役时间内,您绝对不会受到疾病、衰老或死亡的困扰。”那机械拉着让人厌烦的长调。   “……嗯。”   丁少校望向窗外,今天是个晴天,碧蓝的天空之上没有一丝云彩。他脚下空无一人的城市照常隆隆运转,接收辅助芯片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无数记忆、计算与编辑庞大的记忆数据——作为真正的黑匣子。   他操纵着蛛型监视机械,转动视角,随手打开通讯装置。   “24号样本张亚哲、29号样本池磊,探测机均已确认尸体,备份刷新完毕。甲四号山峰下新发现两具人类尸骨,死者服用过身份干扰剂,无法确认身份,但没有明显影响。897号样本丁泽鹏已回归避难所,优先观察,数据刷新中止。报告结束。”   说罢,他打开了面前最大的光屏。   一阵柔和的音乐响起,冰冷的机械声音被换做抚慰人心的优美女声:“今日1036号培养皿天气晴转多云,傍晚局部地区有小雨。培养皿内27座森林避难所已经全部开始运转,请秩序监察人员注意观察,及时修正错误数据。”   男人熟练地将手掌按上冰冷的操作面板。   “您好,丁少校,欢迎回来。您今日的数据刷新已完成,身体状况良好,距下次刷新还有23时50分13秒。祝您度过美好的一天。” 第24章 面具之下   丁泽鹏睁开眼睛, 望向眼前的天花板。   这里不是病房, 几乎要堆到天花板的机械零件涌进他的视野。房间里飘荡着低低的音乐声,节奏舒缓, 让人放松。关海明正坐在他的床边垂眼看书, 稍长的头发被发夹简单别起, 偏长的睫毛留下一点点影子,加重了眼底睡眠不足的青黑。   “你醒啦。”或许是发现了自己正被人打量, 关海明抬起眼, 声音平静。   “……”冰冷的回忆渐渐淹没思维, 丁泽鹏张张嘴, 没说话。忍住眼眶的酸意,努力压下痛苦,他只挤出了一个问题。“手提箱……?”   “邱月取走了。里面的内脏保存良好,不用担心。”关海明将手里的电子纸搁到一边, 眼睛盯向自己的鞋尖。“我和田鹤谈了谈, 他愿意接受手术——田鹤倔归倔,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 他总不至于让你们的牺牲白费。”   他沉默了会儿,声音里多了点灰暗。“更何况邱月最近天天陪着他。就算知道那是复制体,这事也不是那么容易想清楚的。”   丁泽鹏瞬间红了眼, 眼泪不受控制地滑下眼角。“海明, 你一直都知道。”   “总得有人时刻保持清醒, 控制局面。阮立杰直接把你送到了我这里,我听说了事情的大概经过。”   丁泽鹏瞬间绷紧身体:“他说了什么?”   “张亚哲指挥你们去城那边复制内脏, 意外发现被存储的复制体,被主脑那边追杀。张亚哲向你们说明了真相,很可能和池磊一样为保护你们牺牲。你俩运气比较好,及时逃回了避难所——而你情绪波动太大,他把你打晕了。”   “他是这么说的?”丁泽鹏缓缓抽了口气。   “嗯。他的状态看上去也不太好,我没有多问。”关海明拿起一支注射器,顺便掏出块手帕。“好了,伸出手臂,我给你注射准备药剂。”   “什么准备药剂?”丁泽鹏没动。   “让你的大脑放松,好清除过去12小时的记忆。不用太惊讶,这不是第一次了,犹豫只会让你多吃几天苦头。”关海明苦涩地笑笑。“如果你有想要补充的特殊情报,最好现在开口。”   “……你无法查看黑匣子记录的记忆内容?”   “那我得需要巨大的分析处理器,至少一座楼房那么大,而这里只是个小小的避难所。很遗憾,我只能这样蠢兮兮地清除,或者把备份整个灌回去。”关海明轻轻拍了拍丁泽鹏的脸,“为什么你每次都要问这个问题?”   白色外套包裹着那具消瘦的躯体,人工阳光在关海明的锁骨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你的下一个问题会是‘我是不是你唯一的朋友?’——我可以提前回答你,是的。所以我希望你能轻松地活下去,你不适合这个现实,泽鹏。”   “然后你会哭得厉害。对,就像这样。”关海明用手帕擦了擦小伙子满脸的泪水。   “别哭了。等你再次醒来,池磊和张亚哲都会在这里,而你只是不小心撞到了头。一切会恢复正常,我还会是你脾气糟糕、不识好歹的倒霉朋友。”   是的,那样他们还会是朋友,丁泽鹏想。自己的秘密将深埋在黑匣子之中,他仍可以开心地冲进关海明的办公室,硬是把对方拖出去换换气,再塞几个森林里找来的水果,省得关海明又在工作中忘了休息和吃饭。   他仍可以看到对方露出毫无戒备的放松笑容。但是……   “海明,我的确有要补充的情报。你、你靠近一点。”丁泽鹏抓住那只握着手帕的手,从哽咽中拼出一句话。   关海明叹了口气,微微俯下身。然后被躺在床上的小伙子一把拥住。   “我不想消除记忆。”   “你之前也犹豫过,但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我能猜出自己之前的想法,可这次不一样。我想人有时候总得……残酷一点。”   丁泽鹏不再哭了,他依旧紧紧抱着对方。“我记得我曾跟你说过,除了体格好些,我从小到大就没做好过什么事情。我不喜欢念书,因为我知道我念不好,我不可能学得会那些东西。”   “是,你说过。”   “但现在看来,那些记忆都不是真的。”丁泽鹏的身体有点发抖。“海明,我知道驻守在城里的秩序监察是谁。”   “不可能,他从不会留活口。不,不对,你难道……”   “也许他认为这样‘乐子’更大些。”丁泽鹏终于松开了抱紧对方的双臂,“我希望你知道,有一点你说得不对。没人适合这个现实,包括你,海明。无论你之后想要怎么处理我,我都不会有怨言——我不会再逃了。”   “我现在就告诉你他的名字。”   与此同时,阮闲束紧背后的行李,仰望面前高耸的死墙——这片森林的人造边界。   他的行李不多,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几样必要的生活用品,以及一个没了标签的笑脸罐头。他把最近新得的贡献点全换成了盐豆饼和红薯,专门用一个小包裹好。   “外面比较混乱,我们得等到晚上再跨过去。”唐亦步在树荫底下坐好,专心地剥着红薯皮,听起来很是严肃。“你可以休息一下。”   “嗯。”阮闲没多说。   “我以为你会想要和避难所的人告别。”见阮闲在不远处坐下,唐亦步叼着红薯蹭了过去。   “我以为你的目的是让我自愿跟你离开,而不是对那里依依不舍。”阮闲不咸不淡地表示,拧开水瓶的盖子,给自己倒了杯水。   “现在我开始不明白阮闲想要做什么了。”唐亦步的声音有点含混不清,阮闲停住了倒水的动作。   “利用老式仿生人销毁S型初始机,到这一步我还能理解。接下来理应有三种可能性——一,让事先安排好的人彻底摧毁你;二,给你灌注倾向于自保的性格,藏在幸存者中,必要时为人类所用;三,安排你主动帮助人类。”   “所以你带我回到了避难所。”   “是的,我需要确定你的性格倾向,由此制定合作计划。但是我的判断失误了。”   “失误?”   “我本以为是情况三。之前你符合一切特征——举手投足接近人类,以利他而非利己的角度制定计划,性格也是人类接受度最好的温和类型。”唐亦步吃光了红薯,舔舔指尖。   阮闲屏住呼吸。   “可如果是情况三,你会对杀死人类这种事产生极强的负面情绪。然而在杀死丁少校后,你的反应过于平淡。有MUL-01的案例在先,阮闲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停顿几秒,唐亦步面无表情地转过头。而阮闲依旧没有说话,他只是慢慢抬起手,摸了摸耳垂上那枚致命的耳钉。   “要我说,你不太像是阮闲的作品。”唐亦步又凑近了一些,双眼一眨不眨。“池磊的直觉或许是正确的。深知人类的习性和感情倾向,又拥有相当高的智能,把自己的黑暗面藏得很好。对于人类,你可以变成最为危险的对手。”   十分熟悉的说法。   阮闲的指甲掐痛了掌心,他戒备地缩紧身子,像是一只试图竖起刺的刺猬。痛苦凝成的秃鹫又一次俯冲,多年前的回忆猛然袭来。   【非常抱歉,阮女士。这种遗传性疾病非常罕见,以目前的技术无法根治。不过通过合适的药物治疗,我们能够延缓病情的恶化速度。以及智力检测方面,我们同样得出了结果……患者没有智力缺陷,甚至相反,疾病影响了他的脑部结构,他具有远远超出一般人的智力。】   【但有一个问题,我们必须告知您——由于脑部病变,他对感情的处理能力非常糟糕,将来成为恶性罪犯的可能性在99%以上。超常的智力只会让他变得更加危险。我们已经将这个情况报告给了监察机构,还请理解。】   【不,你们没有权利……】   【当初您没有进行全面产检,这种情况本来完全可以避免。患者已经为社会产生了额外的负担,潜在的危险又极高。我们必须如实上报,并撤销全部医疗补助。】   【大夫,闲闲这么大了还没有讲过话,反应也很慢,怎么可能那么聪明?检查结果是不是哪里弄错了?我和我前夫都是普通人,我也见过那些聪明伶俐的孩子,闲闲他——】   【阮女士,您可能对我们的说法产生了误会。说句冷血的话,我建议您不要用看待人类的标准来看待他,他的智能对我们来说更接近于另一种生物。我们有过类似的记录,他年纪太小,缺乏交流欲望可能是因为无法理解……】   【您刚刚才说他聪明!】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世界这么“慢”,就像我们无法理解为什么小孩子会把1+2这种问题做错。】   【……】   【我想您没有支付全额医药费的能力。考虑到您的情况,您可以申请社会援助,我们可以采取更加人道的做法。当然,我们理解您的心情,建议您先和患者分开一段时间……】   【他是我儿子!】   【特护病房已经关闭了。如果您执意将他带回,我们也不会阻拦。但请您理解一下,他很可能不会拥有正常的情感功能,甚至完全无法理解您的“爱”。或许与他继续生活一段时间能改变您的想法。总之,在这孩子满五岁前,您还有机会反悔,我们会选取痛苦最小的安乐——】   【不!!!】   可最终她还是后悔了,阮闲心想。   唐亦步又会怎么做呢?那仿生人谨慎而冷静,而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感情可言。唐亦步会离开吗?或者干脆破坏自己的脑部,把自己变成真正意义上的血包?横竖在对方敏捷的身手前,他毫无胜算。   阮闲紧盯那双金色的眼睛,石块般一动不动,静静等待对方的结论。   唐亦步缓缓伸出一只手——   然后戳了戳阮闲的面颊。   “……这说明你比我想象的还像人类。”那仿生人宣布,露出一个微笑。“非常有趣。” 第25章 墙的另一边   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得到这样的评价。   阮闲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唐亦步脸挨得极近, 嘴角勾起, 呼吸里还带着点红薯的甜味。   “而且你比一般人类小心很多。”唐亦步继续说道,“这意味着你的情绪设置偏敏锐, 是比较少见的类型, 请务必让我好好观察。如果可以的话, 对我尽情倾诉也——”   “……你到底为什么要观察人类?”一瞬的感动之后,无力感迅速跟了上来。阮闲缓慢地把戳在脸上的那只爪子拨开, 按回草坪上。   “不能公开的保密课题。”唐亦步膝盖再次蹭过草地, 在阮闲身边坐下。   “好吧。不过如果你那边有主人或者上司一类的角色, 作为你的合作者, 我想共享下情报。”阮闲端起水杯,抿了口温水。   MUL-01曾负责处理所有人工智能的行为,它的控制能力在那里。考虑到唐亦步异常的战斗能力与奇妙的立场,他脱离主脑这件事八成有人类插手。   “你是指合作的人类?没有。我说过, 和人类走得太近不是好主意。”唐亦步一本正经地回答。“我能自由行动是因为电子脑型号太老, 一开始没被接入MUL-01的网络。”   “那么……仿生人组织?”阮闲咽下嘴里的水, 语气变得不太确定。   “仿生人属于机械的一种, 和机械警犬类似,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唐亦步摇摇头,“人类外型通常用于服务人类, 仿生人在二十二世纪叛乱后就基本停产了。不过我理解你的顾虑, 后来我没有被主脑收编的确有原因……我被遗弃得太早。”   阮闲皱起眉。   “我的制造者认为我是个失败品。”   唐亦步正襟危坐, 听起来有点莫名的萎靡:“有次我没能及时完成课题,他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一直在等, 认为他会像往常那样继续完善我的不足,结果最后只等来了他的书面销毁指令。”   “可你还在这里。”阮闲扬起眉毛。   “我无法理解他的决定,也成功收集到了第一份数据。我想把课题完成,所以擅自逃走了。”唐亦步严肃地说道,表情活像承载了事关世界生死存亡的大使命。   阮闲忍不住微笑起来,他下意识伸出一只手,揉了揉唐亦步的头发。对方的体温顺着指尖缠上,最近他有点喜欢这种感觉。   “那我们还挺像的。”   唐亦步精神一震,飞快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就差给自己别上个心理专家的胸牌。   “我有两个制造人。一个最开始就放弃了我,一个同样试图修复我,但最后认为销毁才是最适合我的方案。”   “你也逃走了?”   “我没想逃,只是运气好过了头。”阮闲将水杯塞回背包,语气平静。“……不说这个,既然没有从属组织,你打算把我带去哪里?”   “我还没决定,只要是有人类可以观察的新地方,哪里都行。不过得避开MUL-01严密监控的地区。”唐亦步拂拂身上的草叶,“你呢?目前看来,你还是倾向于救助人类。”   “稍等,我先联系个人。正好可以一起说。”阮闲将袖子卷了卷,露出手腕上的电子腕环。结果手还没有离开袖口,电子腕环突然一阵轻响。   他低下头,毫不犹豫地接通光屏。   “是我。”关海明的影像从光屏中出现,他的面色苍白,眼眶有点微微发红。   “关博。”阮闲点点头。   “你看起来并不意外。”关海明虚弱地笑了笑,“泽鹏都告诉我了,你在外面有任务?……墙外?”   “是的,我以为你会更早联系我。”阮闲没有否定,“我想我可以支付231的租金了。”   “作为淘汰品,它算是避难所配给你的工具,理论上是属于你的。不过你的判断没错,我的确有事想要拜托你。”   “请讲。”   “你不像是MUL-01那边的人,我想让你帮我打听一件事。”关海明清清嗓子。“如果你在墙外遇到反抗军,请帮我问下阮教授的近况。既然你能破解秩序监察的私人护甲,应该有办法传回信息。”   “阮闲的近况?”   “嗯,当初我因为身体原因留在了这里,老师一直在外面协助反抗军。前几年他每个月都会单方面传回消息,告诉我外面的情况……可在20个月前他的联络突然断了,我有点担心。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请求,不用勉强。”   “了解。”阮闲点点头,看了身边的唐亦步一眼。“我正好要去寻找阮闲。等找到了他,我会第一时间想办法联系你。”   “多谢。”光屏上的关海明微微颔首,而唐亦步面无表情。   “我原本以为你想要其他信息,现在看来它只能当个赠品了。”阮闲用指尖快速敲击光屏,“这是丁少校护甲的破解算法,我发到了你的腕环上,或许你用得着。”   关海明怔了怔,表情有点复杂。“……秩序监察无法被真正消灭。主脑存有他们的人格数据和DNA,他们会一遍遍‘回来’。”   “我给了你一把刀子,但刀子不一定非要用来捅人。”阮闲垂下目光。“……再见,关博,还请多保重身体。”   关海明的表情第一次柔软了下来:“我会的,我的新助理很擅长照顾人。”   “所以你打算去找阮闲。”光屏关闭后,唐亦步总结道。   “因为我同意你的观点。”阮闲放下袖子,“我也认为自己不像阮闲的作品,所以我决定去搞清楚这件事。你有其他想法吗,唐亦步?”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见。”唐亦步沉默了一会儿,“过了死墙是废墟海,你可以从那里找点情报。”   “那就这么定了。”身下的草绵软非常,几只活螺丝哆哆嗦嗦跑过草地。阮闲吸了口灌满青草味的风,过于漫长的一夜后,睡意终于追上了他。“如果你不打算睡觉的话,我想先睡一会儿。”   “可以,等入夜了我再叫你。”   阮闲本想在地上蜷起来,可他还没来得及挪动身子,就被困意砸晕在树干上。唐亦步侧头观察片刻,伸出双臂,熟练地将人搂在怀里。   这感觉有点熟悉,他的记忆数据中有类似的场景。但那个时候他无法发出声音,只能透过外接摄像头观察外界,再给出一行行文字。   那也是个阳光明媚的白天,他的制造者像往日那样按时出现。   【我来看你了,今天外面天气不错。】   - 您的心情很好。   【你呢,心情怎么样?】   - 硬件状态十分良好,定时休眠也已经完成。   【……唉,我不是问这个。算了,昨天的课题完成得如何?】   - 1000部电影完全浏览完毕,您想要哪方面的解析?   【有特别感兴趣的吗?】   - 无法回答。   【唔,你对美食类电影的平均处理时间比一般电影多出03秒。对食物感兴趣?】   - 无法理解,想要收集更多信息。   【这种感觉叫“好奇”,记住啦。这样吧,今天的课题是“好奇”,明天要交出个人角度的分析报告。】   - 是。   【我有点累了,如果你不打算休眠的话,我先在这里睡一会儿。这里比我的房间暖和。】   - 因为这里是机房。现在是工作时间,这不符合规定。   【……】可那个人已经停好轮椅,靠在散热器附近睡着了。   将回忆塞回脑海,唐亦步伸出手,指尖拂过阮闲的耳垂,摸了摸那枚象征着束缚的耳钉。   随后他沉思片刻,调整了下坐姿,好让对方在怀里睡得更踏实些——和他的制造者一样,这位新搭档也喜欢偏着头睡,这样醒来后会导致颈椎不适。   好在这次他有了双臂,唐亦步心想。人类的双臂还是挺好用的。   太阳很快落去死墙另一侧,阮闲再睁开眼睛时,头顶已经是繁星点点。然而他还没彻底清醒过来,就被唐亦步打横抱起——脚用力蹬地,那仿生人直接跃上高耸的死墙墙头。   “再往前就是废墟海。”他说。   阮闲目不转睛地望着面前的景象,他对田鹤那句“外头的世界已经疯了”终于有了确切的理解。   废墟海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一大片废墟。地面上几乎没有什么废墟的痕迹,只有龟裂的泥土和沙子。枯黄的草东倒西歪,稀稀疏疏地嵌在沙土里。   数量惊人的建筑废墟浮在天上,凝成一条长龙。   各式各样的房屋破烂不堪,紧紧挤成横过来的柱状,直径保守估计在一千米以上。它在距离地面几公里的地方飘着,不见首尾。零星的碎块和被压瘪的汽车浮在四周,重力像是失去了应有的作用。   整条建筑聚合物在缓慢地向某个方向前进,不时发出低低的崩裂声响。有些建筑的窗内还闪着微弱的光,黯淡得像尸体的眼睛。   阮闲站在墙头,汗毛倒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MUL-01对这边的管理较为宽松,这里的人类相对来说更自由,也更绝望。”唐亦步继续解释。“我清楚你的立场,但这里不是和平的避难所,凡事要多加小心——之前没有你,我自己不太敢过来。”   “你确定?”这次阮闲没有费心掩饰脸上一言难尽的表情。   “我说过,作为老旧机型,我体内存在部分人体组织。”唐亦步哼了声,“这意味着我可以被人类病菌感染——喝了脏水会腹泻,被锈刀子戳伤会破伤风。退一步,我还会饥饿、干渴、寒热耐性也不好。作战能力高不代表一切。”   “……”   “如今有你在,我不需要再去考虑这些。”唐亦步满足地总结,“这里肯定很有观察价值。”   说罢,那仿生人背对骇人的建筑巨龙,冲他伸出一只手,白皙修长的手指微微张开。   “我们走吧,阮先生。”他愉快地邀请道。   阮闲吁了口气,抓住了那只手。   “好。”   同一时间,森林城市上空。   瞥了眼倒计时,丁少校从座位上站起身。距离下次“数据刷新”只剩十五分钟,蛛型监视机械暂时进入休眠交接状态,他的体内的辅助芯片也开始关闭,准备迎接粉碎和毁灭。   被完全流放在黑暗中的十五分钟,只属于他自己的时间。通常他喜欢用这段时间来看看天空,不过看久了也有点腻味。丁少校脱下外套,整个黑暗的空间里,只有护甲还在微微闪烁。   微微闪烁?   他抬起手臂,瞄向护甲的指令输入框。   【我是关海明。】一句话缓缓浮现在上面。【丁少校,我想和你谈谈。】 【废墟之海】 第26章 触觉练习   死墙的质地漆黑致密, 触手冰凉, 很难分清材质是金属还是岩石。它的宽度大概有五米左右,唐亦步前进几步, 从墙头跳下, 带着阮闲砸进沙土。   建筑长龙组成的废墟海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   唐亦步恢复了一贯的面无表情, 见阮闲在荒地上站稳,他接过阮闲的背包背好, 径直向远方漂浮的建筑长龙走去。阮闲朝身后看了眼, 背后漆黑的高墙吸去了所有光芒, 空间如同被齐齐切去一块, 露出其后的虚无。   他还能闻到墙那边的森林和草地,那些充满生命力的气味模糊了不少。   “我们就这样走过去?”按照他们现在的速度估算,至少需要走到天亮。而脚底的地面崎岖不平,完全不适合赶路。   “离那个地方越近, 感知和监视越多。”唐亦步耐心地解释, “激烈运动也要消耗大量热量, 我们的补给不足。”   “你刚刚说MUL-01对这里的管理较为宽松。”   “属于人类的感知和监视越多。”唐亦步补充。   阮闲停住脚步。他皱起眉, 闭上眼,开始倾听——风吹过干枯的草茎,昆虫和老鼠窸窸窣窣爬过沙粒。再远一点出现了电子音, 金属摩擦的吱吱声响, 以及……   耳边的声音再次变得洪水般隆隆作响, 针一样猛扎耳膜,剧痛使他本能地蹲下身。这次阮闲有了经验, 他立刻用双手捂住耳朵,几乎要把脑浆震碎的声音迅速小了下去,耳边只剩下血液流过血管的声响。   “你听得太用力。”再次睁开眼睛时,唐亦步已经在他对面坐下。“S型初始机的感知能力的确强大,但你的信息处理能力有限。”   “信息处理能力?”阮闲将双手放下,他的耳膜还在隐隐作痛。   “是。画面、声音和气味都包含大量信息,这是典型的信息超载反应。来,补充点热量。”唐亦步将阮闲的包转到身前,摸出装食物的小包裹,掰了一半盐豆饼递过来。   阮闲接过盐豆饼,没有动:“上次出问题的时候,我的倾听范围不大。”   “你的脑在逐渐适应。”唐亦步自己啃起来剩下的半块饼子。“这是个好现象,你的电子脑性能不错,至少优于人脑——这种量级的信息足以让人脑失去功能。”   吃完手中的盐豆饼,那仿生人拍拍手站起来,伸手去拉阮闲。   阮闲却没有站起来的打算,他迅速提取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我可以有意识地训练它,让它更快适应。”   唐亦步收回手:“为什么?我可以保护你,近距离信息对我们来说足够用了。”   思忖片刻,阮闲站起身。他已经获取到了有用的信息,得在对话滑向更危险的方向前刹住车。锻炼也不急于这一时。   “我只是随口一说。”他微笑道。   唐亦步却没有见好就收,反倒兴致盎然地打量起他,金眼睛在夜色中尤为显眼。“你在说谎。”   阮闲脸上的微笑凝固了,他自认没有破绽。可那仿生人一定是察觉了什么——   “我骗你的。”唐亦步一脸严肃,“现在你的反应告诉我,你刚刚的确在说谎。”   “……”   “你想锻炼自己的能力,取得更多信息优势,并借此找到摆脱这枚耳钉的方法。对不对?”唐亦步指指阮闲钉着耳钉的耳垂,阮闲像个假人似的一动不动。“没问题,我可以帮你训练你的能力。”   “为什么?”阮闲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   “因为无论我是否插手,你总会想办法去做。”唐亦步摊开双手,“‘帮助你’能减少你因此陷入危险的可能,还能提高获取你好感的概率。”   阮闲开始考虑面前的仿生人是不是哪里设计出了点问题。   “把这些大声说出来可对你的计划没什么帮助。”他干巴巴地回应。   “你自己也能想到这些,说不说没有区别。”   “……不,我没想过你会想要我的好感。”不知为何,阮闲有点不自在。或许是因为那枚耳钉还在耳垂上持续不断散发异物感,他想。   唐亦步微微睁大眼:“可你明明也是这样做的——选取人类最容易接受的性格,甚至为他们增加自己的风险。你想让避难所的人类认同你,哪怕那些好感没有实际用处。”   他顿了顿,走近一步,紧盯阮闲的眼睛:“之前你也有几次对我产生类似于愤怒的情绪,你将它们全部压了下去。当时我们产生冲突的确对你不利……但你的伪装过于熟练,对于‘不产生冲突’这个目的来说也有点过头。”   阮闲暗暗捏紧手中的盐豆饼,差点把那块可怜的饼子捏碎。   “现在你又在伪装了。”唐亦步摇摇头。“我们已经是合作关系,你——”   “我没必要讨你喜欢,你说得对,我不该做无谓的伪装。”阮闲嘶声开口,声音冷了下来。“是我判断失误,毕竟你的外貌太接近人类了。”   或许他该发个脾气,扔出回应后,阮闲有点茫然。唐亦步直白的说明带来某种被剥去皮肤的痛感,那些伪装早已成为自己人生中必不可少的部分,他从不认为它们会是个需要被提出来的问题。   【做得很好。】养母总会这样夸他。【闲闲这么聪明,绝对能演好一个温柔的人。只要表现得没有危险,大家就不会怕你。记住没有?】   愤怒是危险的,冷漠是危险的,不满也是危险的。他必须把它们藏好,藏在微笑后面,就算要表现,也不能对人当面发泄。谁都知道研究所那个丑陋的“轮椅怪物”虽然拥有骇人的智力,脾气却好到极点。   如今他想冲唐亦步发发脾气,却发现自己早就忘了发泄愤怒的方法。就像往常一样,短暂地冒头之后,它再次沉入他的心底,成为漆黑洪流的一部分。他的情绪迅速冰冷下来。   而唐亦步就站在他面前,眼巴巴地等他发脾气。阮闲一瞬间有点挫败。   “算了,我们继续走吧。”他做了几个深呼吸,率先踏出一步。   “好。”唐亦步眨眨眼,“现在把手给我吧。”   “不。”   “我说过,我会帮你练习。”唐亦步从地上捻起块碎土,用它在掌心划了些什么,随后绕到阮闲右侧,伸手抓住他的右手。“包括那块盐豆饼,如果你没胃口,我也可以帮你吃掉一些。”   “我需要怎么做?”阮闲三两口把饼子塞进嘴里,噎得咳嗽两声。   “感受。”唐亦步发出细小的叹息,挪动手指。“不要去看、听或者嗅闻。把注意力集中到右手,感受触摸。”   两人就这么手拉手前进,阮闲突然觉得这场面有点傻。可他还没来得及在心里苦笑两声,手上的触觉就夺去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之前因为遗传病导致的皮肤病变,他从未被人拥抱过,也没有人牵过他的手。虽然身边这位不算是人,但那只手非常温暖。命运果然是疯狂的,世界正常运转时,他活像活在一个他人碰触不到的空间里。如今人世的残骸正在他眼前翻滚,他才第一次触碰到人类的肌肤。   “……感受到什么程度?”集中精神无果,阮闲不得不再次发问。   “我在我的手心里写了句话,尘土的痕迹还在。等你能精确地把那句话解析出来,基本的触觉训练就算完成了——有了基础,其他训练要好做得多。”   阮闲甩甩头,努力将精神集中到右手——   肌肤之间的摩擦迅速转为剧痛,冷汗瞬间打湿他的背。阮闲压住几声惨叫,嘶嘶抽着气。   “超载了,调整集中程度。”唐亦步提醒道。   然而集中程度是个很虚妄的东西,这句说明要放在烹饪里,和“加入适量的水”差不了多少。阮闲左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继续随唐亦步的步伐向前走着。   剧痛变为刺痛,随即转为温柔的麻痒。他在其中感受到了什么,然而肌肤相贴的感觉太过美好,而那层尘灰又实在是细小。他恍惚了一段路,试图将那部分粗糙的杂质从温暖中辨识出,直到唐亦步松开手。   “散掉了。”那仿生人遗憾地收回手,又在掌心写了一次。“再来。”   可这回阮闲还没来得及将手伸出,唐亦步便换了个姿势。那仿生人警惕地停住脚步,挡在他身前。阮闲愣了半秒,迅速拔出双枪。原本集中在右手的精神终于散开。   看来唐亦步警惕的并不是人。   确定身边确实没有什么在接近。阮闲抬头,看向废墟海的方向。   暗红的光芒照亮了半边夜空,建筑长龙的表面突然燃起熊熊火光,其中夹杂着不少苍白的巨大电弧。阮闲眯起眼睛,勉强从烟尘和火焰中分出了什么——   是两艘船。   两艘不小的船在建筑长龙附近漂浮,疯狂攻击着彼此。不用特地去加强听觉,阮闲也能听到这场战斗带来的隆隆声响。其中一艘显然落了下风,它转变方向,拖着滚滚浓烟和烈火,直直向他们所在的方向冲来,仿佛一架即将坠毁的飞机。   “……”阮闲算了下它的坠落轨道,就算确定它不会真的撞上他们,他还是揪着唐亦步往后挪了挪。   “和我听说的差不多。”唐亦步紧盯着那艘冲来的船,“阮先生,欢迎来到废墟海。” 第27章 墟盗船   终于, 随着高温和巨响, 那艘飞来的巨船撞入地面。唐亦步伸出胳膊,一把勾着阮闲躺入地上的坑。金属碎片随着连绵不断的爆炸迸射而出, 一块扭曲的铁皮刮过两人身边, 留下刀劈似的痕迹。   爆炸很快平息, 剩下的只有火焰燃烧的毕剥声响。唐亦步把阮闲紧紧箍在怀里,像缩进壳的蜗牛那样一动不动, 直到燃烧声渐渐消失。阮闲不得不将脸埋进对方的怀里, 把橡胶和塑料燃烧的难闻烟气撇在脑后。眼下唐亦步闻起来像是干净肥皂和暴晒过的草篮, 他努力把精神集中在这股味道上面。   空气渐渐冷却下来, 黑烟被晚风稀释不少。阮闲吐了口气,终于成功把鼻子从唐亦步的外套里抽回。   他站起身,捶捶躺得酸痛的背,望向那艘船。   船里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呼吸和心跳, 只剩一点点燃烧带来的崩裂声, 外加金属冷却发出的咔咔轻响。   黯淡的月光之下, 那艘奇怪的大船斜斜插入泥土, 只在外面露出三分之二左右。看造型有点像潜水艇,没被火焰熏黑的位置露出些肮脏的铁灰色。它的设计和造型都粗糙至极,外壳残余大量铁皮拼接的痕迹, 不像是精密科技的产物。   唐亦步拍拍身上的泥:“附近有人吗?”   “没有。”阮闲用手指搓了搓烧黑的船体, “船里面也没有。”   “好极了, 我们进去。”唐亦步表示。   “……你确定?”先不说毒烟还未完全散开,这艘船的着陆方式实在怪异。按理来说, 比起深深插进泥土,它更应该直接撞散架在坚硬的土地上,裂成数块。这艘潜艇似的船处处透着诡异,阮闲不太想贸然接近它。   更别提船内传来浓郁的肉体烧焦味,里面的确没有活人,死人倒是有不少。他不确定自己对里面的景象是否做好了心理准备。   唐亦步干脆得多。他利索地从船体上扯下块铁皮,卷成锥状,在半崩毁的船周一通乱扎。晚风不小,船内浑浊的热气随风穿越孔洞,附近的温度又降了些许。   “我们得先一步搜索下物资。”唐亦步丢掉手里的铁皮,搓搓手。“通常来说,废墟海的人不会追这么远,不过这些金属部件可能引来拾荒木偶。有人类盯着,低调为上。”   说着他撕面包皮似的撕出一个入口,做了个“请”的动作。   阮闲握紧手中的枪,叹了口气,随唐亦步走进船舱。这一进去,阮闲便立刻发现了不对——他的双脚踩上了坚实的地面。   就像有人把这艘船的前三分之一齐齐削掉,巧妙地将剩余部分摆在地面上。船内的地面非但没有冲撞的坑洞,连草茎都安稳地待在石缝之中。阮闲蹲下身,顺着船内侧的舱壁向下挖了挖,地面下原本平滑的舱壁和泥土融在一起,变为某种坚硬而疏松的蜂巢结构。   月光顺着头顶的孔洞落下来,照亮前方的小片地面。仿佛一朵枯萎的黑色花朵,一只烧焦的手探在泥土外,沐浴着银色的光辉。   阮闲皱起眉,从地上拾起一块碎片,小心地戳了戳它。那只手的手腕发出声让人浑身不舒服的断裂声,倒向一边。   泥土下的人体和舱壁遭遇类似,柔软的肉体同样与泥土融合,化为细密的蜂窝状。   “这艘船……穿过了泥土。”阮闲回过头,看向正在往背包里装罐头和工具的唐亦步。   “这是墟盗的船。他们需要在废墟海里航行,船必须拥有穿过固体的能力。”唐亦步正蹲在一个焦黑的柜子前,努力寻找没被烧毁的小物件。“这艘船的振动系统失灵了,这种事故很常见。”   “你似乎很了解这里。”阮闲远离了那只断手,向上走了几步,拾起一把烧得焦黑的小刀。   “听说过一点。”唐亦步停住动作,向孔洞外望了望。“我们的动作得快些,有其他机械过来了。”   阮闲贴紧裂缝,同样望向脚步声的来源——   一群球状金属机械正在迅速靠近,它们迈开四条尖腿,在身后留下一串灰尘。一只个头不大的拾荒木偶紧随其后,歪歪扭扭地走着。和他们在森林里遇到那两只不同,它身上的金属碎片不算多,不少地方露出柔软的苍白组织。   按照这个速度,估计还有两三分钟,那群怪模怪样的东西就能到达船的残骸。   阮闲瞬间没了打听消息的心情,他环顾四周,找到一捆凑合能用的金属绳。正当他打算向上翘的船尾行进时,一阵奇怪的破空声划过他的耳畔。   “事情不对,”他下意识去扯唐亦步的后领,“我们撤。”   唐亦步倒也没废话。他一把拽起鼓鼓囊囊的背包,听话地站起身,在船舱的另一边撕开出口。两人尽量安静地挤出船舱,把持续靠近的机械们撇到另一边。天空中奇怪的嗖嗖声还在靠近,阮闲刚想示意唐亦步快些离开,那声音的正体就逮住了他们。   一张近乎透明的柔软大网从天而降,将他们整个扑到网底。同样倒霉的还有刚刚赶到的那群机械,球状小机械葡萄似的挤成一堆,吱吱乱叫。拾荒木偶则拼命扭动苍白的节肢,疯狂地挣扎着。可网柔韧又结实,活像是某种蛛网,没有一只机械成功逃脱。阮闲用刚捡到的小刀使劲割了割,连痕迹都没能留下。   唐亦步左右打量一圈,缓慢地躺在地上,又安详地摆出了阮闲熟悉的棺材式睡姿。   “你不打算挣扎下吗?”有那么一瞬间,阮闲有点想用刀子戳戳那近在咫尺的仿生人。“比如撕开这张网,我们换个地方睡。”   “这网太结实,我徒手撕开会引起他们的警惕。这样也好,反正我们早晚要跟墟盗打交道。”唐亦步就那样任由网子兜在脸上,听起来心平气和。   阮闲坚持不懈地用刀子割了一阵,终于确定这东西各种意义上软硬不吃。他挪到唐亦步旁边,气馁地坐下,姿势和不远处自暴自弃的拾荒木偶有点微妙的一致。“你确定他们不会杀了我们?”   “通常来说不会。我们可以伪装成人类,这个年纪的人类是最有用的劳力,属于重要资源。”唐亦步伸手勾住阮闲的腰,将他紧紧固定在自己身侧。“出了问题再跑也不迟,还能搭上顺风车。”   “顺风什么?”阮闲抓紧那条勾过来的手臂,警惕地问道。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比唐亦步的回答更快。   这网来得多快,回去得就多快。它幽灵般穿过那艘船的残骸,只将具有生命特征的两人和机械生命留下,直直向废墟海拽去。   网子被扯到半空,球状小机械和拾荒木偶沙丁鱼似的挤过来。迎面而来的风速极快,它们在网中不快地扭动,阮闲被挤得差点吐出来。方才躺直的唐亦步则顺势弯起身体,他们活像两只被捞进渔网的虾子。   飞了得有几分钟,他们终于撞上了什么柔软的物事。凭借身下的震荡感来判断,接住他们的东西很接近于塑料布制成的气垫。   这回阮闲果断决定和唐亦步一起装死。   “收成不错。西边那群傻逼,死了倒也能给咱再弄点好处。”有个粗哑的男声在他耳畔响起。“我瞧瞧……铁珠子三十五只,还行。哎呦呵,拾荒木偶一台,赚了赚了。”   一只铁杆子伸过来,直接戳到阮闲腰侧。   “有人。”粗嗓门立刻警惕起来,那杆子收了回去,随后响起一阵武器启动的咔咔声。“刚子,把网翻过来瞧瞧。”   “好嘞!”   身下的网被抽走,球状机械叮叮当当散落开来。阮闲死鱼般瘫在气垫上一动不动,从眼缝里瞄着同样面朝下的唐亦步。   “两个,都还在喘气。”那粗嗓门好像在跟人通话,“咋说呢……瞧着不像西边的人。”   气垫一下下凹陷,有人在走近。一只手拽住阮闲的头发,逼迫他抬起脸。来人嘶嘶抽了两口气,松开他,又揪起另一边的唐亦步。   “俩小白脸,西边没有这样的人。我寻思那长相,要么是仿生人,要么是基因操作的。”他听起来有点困惑,“体格不错,看着有点力气。船长,你看这——好好好,我先把他们弄回去。您说位置?就1306培养皿的墙那边。”   阮闲努力听了听,可只能听到一阵阵杂音。对方估计没有通过语音下达指令。   “刚子!”粗嗓门窸窸窣窣地放好通讯器,“把这俩绑好了,带到据点牢房去。”   刚子没回话,阮闲能感觉到一只大得过头的手直接把自己揪了起来,用束缚带包成个春卷。他和唐亦步被人一边一个扛在肩膀上,随着那巨人摇晃着前进。   先是规律的摇晃,然后是某种近似于浮空摩托的有轮车。被凉风吹了约莫半个小时,被称为“刚子”的大个子终于停止了前进。他桄榔桄榔地打开了什么——   随后是坠落。   先是唐亦步,后是自己,他们被大个子扔垃圾似的丢进某个黑暗的洞口。滑动没几秒,阮闲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们就是在顺着某个高楼的垃圾槽下滑,速度越来越快。   两根脏兮兮的春卷从垃圾槽的出口喷出,依次摔到地上。唐亦步先一步着地,不幸成了阮闲的肉垫。他可怜巴巴地“呃”了一声,扭了扭身子,从阮闲身下钻了出去。   “附近没人。”阮闲动动肩膀,发现自己没法挣脱身上的东西。好在垃圾槽废弃已久,没有什么残余垃圾剩下,否则他这会儿准要被膈应得发疯。   他们被扔进了个奇怪的房间,它乍看起来像是塌了一半的普通公寓。细密坚硬的铁条显然是后来装上的,它们被粗暴地插进精美的木地板。墙壁上歪歪斜斜挂着装饰画,一张布艺沙发翻倒在墙角,沙发套破了大半,落满灰尘。   “我摔得有点痛。”唐亦步深沉地开了口。   “嗯哼。”阮闲继续警惕地观察四周。   “我需要一点治疗。”那仿生人尺蠖似的凑近,显然没有解开束缚的打算。   “加油,坚强一点。”阮闲扫了眼对方嘴唇上的污渍,蹭远几步。“多些疼痛也不错,真实感更强。”   “你在伪——”   “你嘴上沾了垃圾槽里的污渍和霉菌,如果你敢伸嘴过来,我待会儿会让你伤得更重些。”阮闲语速极快,这回他几乎把脑子里出现的念头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我明白了。”唐亦步严肃地点点头,“抱歉,我以后会记得擦嘴。”   “……没有以后。”   灯啪地亮起。   “看来不是仿生人,这种时候还有心思调情。”来人穿着件脏夹克,但头发整齐,带着点裂痕的金丝眼镜架在鼻梁上,一副斯斯文文的样貌。   “鄙人涂锐,走石号副船长。两位晚上好啊。” 第28章 潜入黑暗   原本黑暗的空间被骤然亮起的灯光照亮, 视野内的颜色霎时多了起来。阮闲眯起眼睛, 看向面前的人。   方才的黑暗对于正常人类来说或许是问题,但对于融合了S型初始机的肉体不是。涂锐不是从入口走进来的, 他眼看着对方出现在稀薄的空气中。如今他能看清对方呼吸带来的胸口起伏, 也能听到嘶嘶的呼吸声, 但感觉不到那个方向传来任何细微的空气流动。   是虚像。   阮闲沉默地蹭后几步,还插在枪套中的两把血枪硌痛了他的肋骨。   “这里的灯居然还能用。”趴在他身边的唐亦步颇为状况外地惊叹, 脸上的表情像极了人类。   “……您好。”见那仿生人开始演戏了。阮闲嘴角抽了抽, 摆出惯常的温和微笑, 决定正式开始对话。毕竟来者不至于弄个虚像过来给他俩看热闹。   那人打量了一番唐亦步, 将视线转回阮闲身上。“两位是?”   “1036号培养皿里逃出来的。”唐亦步抢过话头,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那笑容自然又真诚,丝毫不见避难所里僵硬虚伪。“您知道1036号培养皿吧,明白里面怎么回事, 谁还待得住啊?我们俩打算来废墟海这里混口饭吃。”   倒豆子般的一通话, 顺利地将涂锐的注意力扯了过去:“你眼睛的颜色倒挺特别。”   “像仿生人, 我知道, 男朋友的性癖而已。这年头换个虹膜颜色不难。”   阮闲一阵恶寒,他警惕地瞪向唐亦步,使劲往目光里塞警告。   “那这位就是……?”涂锐没露出类似意外或者厌恶的表情, 脑袋向阮闲的方向一偏。   “我男朋友, 阮立杰。”唐亦步口气笃定。   脸上的温和微笑有摇摇欲坠的倾向, 阮闲能感觉到额角血管在狂跳。这个倒霉的仿生人从出现开始,就在各种意义上地挑战自己的底线。这些愤怒并不像以往的那样漆黑粘稠, 它们更像恼人的烟雾,在他的心脏里直接炸开——   “是的。”然而他只能这么回答。阮闲大概能猜出唐亦步的想法,这混球完全没有暴露自己的打算,那么万一在将来遇到危机,他们的“吻”会是张不错的底牌。   但这不妨碍他憋屈。   “随便,只要能干活就行。”涂锐推推眼镜,“两位能越过死墙,也算是有点本事了。”   “还是拼的力气,外加一点运气,避难所那边正好赶上换领袖。”唐亦步扭动着坐起来。   “哦?两位是如何跑出来的呢?”自称“走石号副船长”的男人又走近两步。“据我所知,死墙会屏蔽所有贴近它的电子设备,要是想靠飞行器或者惯性越过它的上空,也会被导弹直接轰击。除此之外,每五分钟也会有压感传导警报。”   “我们偷了几个真空搋子绑手脚上,黏着上去的。你看我们就俩人,主脑那边也没啥追究到底的意思。”唐亦步对答如流。“我们跑出来后就……”   阮闲索性闭上眼,面无表情地在墙边靠好,听那仿生人胡说八道。   “能力?”涂锐打断了唐亦步一板一眼的讲述,显然对他们的逃脱细节不太感兴趣。   “我只有点力气。”唐亦步听上去理直气壮,“我都没带武器。”   “嗯,看出来了,小白脸是吧?这边这位倒是佩了两把枪。”涂锐转向沉默不语的阮闲。“姓阮的,你呢,有什么用处?”   阮闲恹恹地睁开眼睛:“初级感知加强,枪法还行,外加一点点机械方面的知识。”   涂锐啧了两声:“还成。那边那个金眼,我可以给你俩一口饭吃。天色也不算太晚,这么着吧,你们去海里捞点值钱的东西回来交上,回头我带你们去见船长。”   说罢他拍拍手:“东西拿进来!”   外面响起一阵金属蹭过石面的拖拽声,两套臃肿宇航服似的金属衣被拖进室内。它们背后甚至同样有类似旧式宇航服的包裹,连着数根细细的长金属管,接在扯它们进来的机械上——那是台破破烂烂的大型机械,上面糊满补丁和锈渍,差点被烂了一半的门卡住。   一个肌肉鼓胀的壮汉在后头踹了两脚,它才跌跌撞撞驶进房内。   “我们刚逃过来,体力不太够。”阮闲试图争取时间,“我身体也有些不舒服,如果你们愿意提供一点机械支持,我想先确定下——”   “没的能力,一切免谈。”涂锐给随机械进来的肌肉壮汉使了个颜色。“刚子,把他俩送下去。”   说罢他打了个哈欠,装模作样地走出门外。   “别想逃跑。”见阮闲紧张地蜷起身子,那壮汉闷闷地说道,先一步扯开唐亦步身上的束缚带。“这个房间的隔离好得很,你俩杀了我也没用。听副船长的,弄点东西上来得了。”   “抱歉,我们不清楚状况。”见唐亦步目光闪闪地看着几步外的金属衣,阮闲收回自己仅剩的期待。   “我待会儿讲给你们。只要……唉,我说了,没这必要。”刚子无奈地吐了口气。   在壮汉扯开阮闲束缚带的那一刻,黑洞洞的枪口就对准了他的心脏。阮闲平稳地端着血枪:“带我们离开这里。”   唐亦步转过头来,扬扬眉毛。   那壮汉举起双手,看起来没有半点紧张的意思。他唉声叹气地走在前面,闪身出了门:“你自己看吧。”   阮闲谨慎地出了门,饶是做了心理准备,他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这间破败的公寓牢房被深不见底的巨大裂缝包围,周遭全都是建筑挤成的黑暗废墟。房子像被摔坏的积木那样摞在一起——各式招牌和断钢筋夹在混凝土中,颜色不同的粉刷墙面活像被扑了灰的彩虹糖条,乱七八糟地堆着。上下左右都看不到边界。   他们离最近的平台足足有十几米远,只要唐亦步不愿意暴露,他们没有任何能飞跃过去的工具。   “就算你真能到那边去,也早晚是个死。”那壮汉耸耸肩,像是看透了阮闲的心思。“废墟海就是个迷宫,没有地图和指南绝对不成。”   阮闲收回枪口:“……人总得尝试一下。”   壮汉一脸“见惯了”的平淡表情,指指远处那两套金属衣:“你那腕环还能用不?我把资料数据给你传过去。找够2000点的东西就能上交,搞完了我给你俩联络器。”   接下来阮闲没再说话。他顺从地接收资料,穿好金属衣,站在早把自己用金属衣包好的唐亦步身边。   “阮先生有武器,我们就不再提供了。”壮汉嘟囔道,用力敲了敲那台老旧的机器,“底下也没啥地图,麻烦两位帮我们探探路了。去吧。”   他话音刚落,阮闲脚下一空。   金属衣上的长金属管嗖嗖伸长,他们下落的速度接近于自由落体。身体在微微发热,无数建筑和杂物的断面从眼前掠过——他们正在无数建筑的废墟中下潜,幽灵般穿过水泥与砖瓦。   不知坠落了多久,他们速度终于越来越慢,直到停到半空,吊在一个漆黑的大厅里。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吊了十秒以上,阮闲刚想试探着出声,金属衣就彻底向两边裂开,把两人结结实实摔了下去。   好在他们离地面不远,不至于真的摔伤。   下一秒那金属衣便逐渐上升,消失在腐朽的天花板上,留下几圈类似于水波的波纹。   “你确定要和这帮人打交道?”阮闲在灰烬中咳嗽了几声。   对方的意图很明显——在没有地图的情况下,普通人只有乘金属衣上浮这一条出路。就这样将他们扔进自己人没开垦过的废墟深处,美其名曰考验能力。等他们真的回去了,墟盗们物资情报双丰收。要他们不幸在这里遇难,阮闲可不认为涂先生会真心为他们感到遗憾。   十足的匪徒派头。   “只是观察的话,哪里都一样。”   唐亦步拧开定位器上的照明装置,冲阮闲晃了晃。定位器看上去活像支勘探用手电筒,末尾还体贴地配了绳子。“别担心,他们没有给这东西配窃听器,它只有简单的照明、定位和图像鉴定功能。”   “随你吧。”阮闲平淡地回应道。横竖这对自己来说也没有太大区别,毕竟人们脑门上没写“我知道阮闲的下落”,打听消息的话,对方强大点反倒有好处。   “不过你刚刚为什么要做那样无效的反抗?”唐亦步活动了一下手腕,背起用于装战利品的背包。他用照明扫着大厅的边边角角,又恢复了一脸空白。   “那个人太放松,我想知道他的后备是地形还是实力。”阮闲吸吸鼻子,确定自己闻到了淡淡的药味。“毫不反抗也会显得古怪,毕竟武器还在我身上,而我们刚刚充满反抗精神地‘跨过死墙’。”   “你被灌输的人类思维告诉你的?”   “嗯。”   “很好的情报。谢谢你,阮先生。”唐亦步向前两步,躲过几滴从天花板滴下来的水。“看来我的思考角度还是有点偏差。”   阮闲扭过头去,没再答话,把注意力散在面前的环境上。   他不需要照明也能看清面前微微倾斜的大厅。他们正站在废弃的医院大厅正中,问诊台被黑色的霉菌盖满,玻璃碎成规整的小碎块,输液架横七竖八地倒在角落。被废墟砸变形的金属推车横在地上,压住了一个肮脏的小熊玩偶。   把治疗用的血枪暂时塞回枪套,阮闲将那沾满污垢的玩偶小心地扯了出来。它内里的填充物已经腐烂,散发出浓浓的潮湿味道。玩偶没了一只眼,用仅剩的扣子眼睛注视着自己,纽扣后面还连着没扯干净的红色线头。   阮闲抬起头,顺着大厅的玻璃窗向外看去。另一个房间紧紧挤在医院大厅的玻璃窗外——一间孩子的卧房,还有几个毛绒玩具卡在与医院大厅相连的窗口,被破碎的玻璃刺穿。   没有人类尸体。   整个空间空空荡荡,如同腐朽的虫壳。阮闲抿抿嘴,将那玩偶放回原位。沉默了半分钟,他打开电子腕环,快速扫过墟盗们扔来的“宝物”信息。   “最值钱的是药品、工具和精加工食物,其次是废旧零件、衣服那类东西。”阮闲将所有信息灌进脑子,“跟我走,药物我不好分辨,至少我闻到了食物的味道。”   唐亦步从尘土里扒拉出几个未开封的注射器,随手丢进背包。而他的背包再次打开时,被丢进去的是罐装饮料。   “附属便利店。”唐亦步用袖子蹭了蹭金属瓶上的灰尘,“不错,这些东西还在保质期内。要来一瓶吗?”   阮闲停住了往背包里扔饼干的手,他猫一样溜过货架,一把按下唐亦步的头。“有人。”   唐亦步还捧着那瓶罐装饮料,他矮矮身子,老实地将自己藏在货架后。   “东边那帮土匪把陈哥的船击沉了。”一个有点尖的男声说,“妈的,希望下次‘消毒’的时候,秩序监察能送余乐那个狗东西上西天。”   “他跑不了。”一个女声回答他,“瞧着吧,就他那副德行。樊老就是为了咱才不跟他计较,那种人渣玩意儿早晚自取灭亡。”   “可惜没法把涂锐拉到我们这边,那家伙一脸精明相,站队站得和个傻逼一样。”一个新的声音加入进来,听上去有点油滑。   “可惜个屁!你们听说没,涂锐原来是反抗军那边的。要他跑来咱这边,那才是活招灾。”   “嘶……还有这事。阮闲那拨反抗军不是早死完了吗,怎么还有活口?”   “谁知道呢?” 第29章 星空   面前的白色货架积了厚厚的灰尘, 随着人的呼吸荡进空气。袋装食品和糖果到处散落, 散在略微倾斜的光滑地板上,被灰尘装扮得活像某种菌类。   阮闲将鞋子从某袋可能发出声响的巧克力旁移走, 又缩了缩身体, 专心致志地听着外面一行人的话。可惜在几句简单的聊天后, 两男一女回归沉默,外面只有沉闷的脚步和呼吸声传进来。   三人没有发现隐藏在拐角处, 被废墟半遮掩的小小便利店。他们咔嚓咔嚓踩过地板上的碎玻璃碴, 向医院主楼入口的方向远去。与此同时, 医院右侧不远处响起墙面与墙面摩擦崩溃的巨响, 地板小幅度震了震,碎渣从天花板的裂缝中淅淅沥沥地落下。   这医院似乎处于废墟海的边缘,而刚刚还堵在它右侧的建筑剥落下去,挪了个位置。外界的空气顺着缝隙涌入, 空间不再显得那么潮湿憋闷。确定身份不明的三人走远, 阮闲站起身, 轻轻舒了口气。   “我们走别的路。”他拆开一条毛巾, 开始擦包装上的灰尘。“侧厅那边有很浓的药味,药房大概在那个位置。”   既然知道了涂锐是反抗军的人,自己的目标已经明确下来。刚刚路过的三人似乎有着明确的目的地, 在摸清对方底细之前, 阮闲完全不打算蹚这趟浑水。   唐亦步打开了储藏间的门, 正把大半个身子伸进一个巨大的箱式冷柜,吭哧吭哧翻着易拉罐。阮闲从哗啦作响的罐子中得到一个闷闷的“嗯”。   然后他眼看着唐亦步探得太过, 咣地整个人翻倒进去,震起的烟雾如同火焰燃起的烟。   阮闲开始头疼。事到如今,他完全搞不清这仿生人总体来说是有害还是无害,唐亦步活得就像一只喝多的猫,他永远猜不出对方下一步到底想要做什么。   那仿生人翻到了想要的饮料,心满意足踏出柜子。   “我们时间有限。”阮闲磨磨牙齿,粗暴地擦拭饼干的包装。   “可是你饿了。”唐亦步甩甩微长的黑发,又荡起一波灰尘。   “我没——”阮闲话还没出口,胃部就不争气地发出咕咕响声。“……你怎么知道?”   “昨天凌晨你被丁少校‘击毙’一次,大量失血,在那之后只吃了半块盐豆饼。初始机强归强,消耗绝对是最大的。如果没法保证热量供应,你的能力会出现问题。”   唐亦步扯开背包口,将易拉罐整整齐齐塞进去:“等我们把东西交出去,能分到的食物未必更好,不如自己先吃掉一些……个人建议选热量最高的那类。”   整个空间黑暗压抑,布满尘土和霉菌。阮闲挪了几步,他能透过靴底感受到地上灰尘的松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不是个合适的用餐环境。“这里不通风,我没什么胃口,换个地方再说吧。”   唐亦步的金眼睛可以说是这晦暗空间中唯一的光源,那双漂亮的眼睛在阮闲面前眨了眨,而后随它们的主人调转方向,回到小门后的储藏室。   嘭。嘭。哗啦。   如今阮闲能够分辨这些声音,它们代表着钢筋扭曲,墙体凹陷剥落,最终崩裂。紧接着是风灌进室内的声音,来自外界的新鲜空气飞快挤了进来,那间黑得如同地窖的储藏室里溢出一点点光。   “来。”唐亦步招呼道。   阮闲犹豫片刻,踏入那个明亮起来的空间。   墙上多了个两扇门大小的破口,唐亦步将大号冷柜拆下来一整块,卡在布满碎石的破口处。那仿生人正坐在破口边缘,迎着扑面而来的月光和晚风,手拍了拍身边平坦的冷柜碎片。   阮闲用指节狠狠刮了刮太阳穴,无奈地走过去。   难闻的湿气被干燥的风吹散,阮闲将装了一半食物的背包放在两人中间,小心地坐下,望向面前的景象。   真是疯狂,他想。   他们正在废墟海的最边缘,高空之上的某处。如同坐在某幢高楼的楼顶边沿,他俯视着整个荒原。它辽阔而苍凉,模糊的地平线接上浩瀚星空。低头看去,脚下还有不少不规则堆集的建筑。整个废墟海在隆隆前行,如同一列不祥而缓慢的巨型列车。   “这里很通风。”唐亦步小声说道,伸手在自己的背包里掏了掏。下一秒,冰冷的易拉罐壁贴上阮闲的脸,阮闲下意识将它接过。   那仿生人严肃地点点头,又开始扒拉阮闲放下的背包。   阮闲低下头,看着被月光照得清晰无比的罐子。黑红的包装,一瓶樱桃汽水。先前因为体质原因,他从没喝过这东西。   “我们可以留下巧克力和黄油饼干。”唐亦步确认着包装上的卡路里说明。“根据你的资料,墟盗更偏爱加了大量添加剂的重口味食品,而不是高热量食物。”   说着他干脆利落地撕开一包饼干,浓郁的黄油香气瞬间冲进阮闲的鼻子。   阮闲安静地接过饼干,小口小口吃着。陌生的厚重味道几乎要麻痹他的舌头。   “你刚才又生气了,对吗?”唐亦步的吃法粗犷很多,他一口一块,精致的脸被撑得鼓起来,声音模糊不清。“我是说在牢房里的时候。”   “……是。”阮闲打开易拉罐,尘封了数年的汽水发出长长的噗嗤声。   “为什么不说?”   “我的确希望你提前和我商量。但牢房里那个情况,时间明显不允许。”阮闲喝了口汽水,被涌入口腔的气泡惊得手一滑,差点丢掉罐子。   “可是我还是给你造成了不快。”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我们可以跳过这个话题。”   “我只是好奇——我们都知道我的做法在‘结果上合理’,但你还是表现得像受了伤害。”唐亦步抬起下巴,让风更好地吹上自己的脸,嘴里嘟嘟囔囔。“非常奇妙。”   “我也很好奇,既然你知道我不是人类,为什么要继续这种观察?”阮闲放下手中的饼干袋,将视线转向天空。   “你被灌注了人类的人格信息。人体在本质上也是某种机械,记忆是数据,思维习惯是算法,两者互相影响。”   唐亦步嘎吱嘎吱嚼着饼干,他放下饮料,伸出两只手,冲阮闲慢腾腾地比划。   “只要记忆数据没被清除,在你的思维算法做出巨大改变前,这种观察都有意义。就像我们都知道蝌蚪注定变成青蛙,但蝌蚪本身也有观察价值。”   阮闲将目光收回:“听你的说法,你——”   “是的,我没有被灌注过任何人格信息,所以对人类的思维习惯不怎么熟悉。”唐亦步两条腿在破洞边缘小幅度晃着,看起来很是惬意。“我还是要道歉,很抱歉让你感到了不快。以后和你相关的事情,我一定尽量提前和你商量,阮先生。”   阮闲保持着安静。他的手指摸过饼干光滑的包装,将它叠好,夜风河流般牢牢裹住了他。几秒的沉默过后,阮闲侧过脸,看向身边仿生人英俊过头的面孔。   那张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却比他见过的所有人类面孔都要鲜活。   那仿生人的脸上没有恭维、谨慎、怜悯或者惧怕,也没有欣赏或敬畏。唐亦步就那样注视着他,目光纯粹而直接,嘴角还黏着饼干渣。   “……但作为交换,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在我面前压抑自己的情绪。”唐亦步抹抹嘴角的饼干渣,将脸贴过来。他的语气很是郑重,鼻尖几乎撞上阮闲的鼻尖。“如果你不肯说出你的感受,我无法获得准确的信息。”   “我不会是个好样本。”阮闲的声音有点干涩,他抬起头,再次看向星空。   唐亦步不解地唔了声。   “它们让你有什么感觉?”阮闲指了指头顶清晰而璀璨的银河,干净清透的夜空缀满碎钻。   那仿生人仔细喝完最后一口汽水,痛苦地压下去一个嗝,依旧满脸不解。   “正常人类会告诉你,它很美,值得用诗句赞颂。大自然的壮阔与美丽让人震撼,诸如此类。”阮闲看向闪烁的星星。   “的确如此。”唐亦步赞同道。   “可我只能看到破碎的时间,它们混合了不同距离的光,只是个庞大的……现象。我无法领略它的‘美’。”阮闲慢慢吐出一口气,“你该找个更正常的样本。”   “为什么?”唐亦步听上去有些迷惑。“或许大部分人类会觉得这情景很美,但审美问题会关乎正常与否吗?我记得这是个比较私人的属性,不会涉及到是否‘应该’觉得美。”   “那么我换个解释。关于我被灌入的记忆——我还年幼的时候,被展示过不少尸体的图片。”   阮闲望向黑暗中的荒原,刨出那些徘徊在心底的回忆。他记得有意识以来的所有事情,自然也记得医疗机构为他做过的人格测试。   “我虽然有点不舒服,却没能感觉到任何恐惧或者不安。”   那年他四岁,凄惨的3D影像在他面前闪过。从轻伤到重伤、腐烂,从局部到整体,从成人到孩童。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不为所动,没有一丝表情。旁边的机器诚实地记录着他的心跳和脑波。   当时他很迷惑,完全弄不清为什么要被展示这种东西。是想要他帮忙吗?他们搞不明白了吗?   为什么那些人的表情越来越严肃?   或许帮帮忙能让他们不至于皱着眉,大人们都很笨,肯定是哪里没搞清楚。   【第74张的男人是被链锯杀死的,骨头上留下了非常明显的痕迹。根据伤口的状况来看,凶手的身高大概在一米七八到一米八,惯用手为左手。他很努力地更改了攻击方式,可最后收尾的几下还是很明显。】   他拨回那张死状凄惨的腐尸,明确指出。   【更改链锯的尺寸,将其固定在小臂,并且穿上四厘米以上的增高鞋。最后再用酸液破坏骨骼上的痕迹,就可以消灭大部分证据。而这位凶手的手法太粗糙,多半没有刻意伪装细节的能力。】   遗憾的是,这只不过是人格测试的一小部分,而那些眉头紧锁的人们并不想要他的帮助。   “……他们只是想看我害怕的样子,因为正常人会恐惧。可我没有。”   “哦,你想说你‘应该’感到害怕。”唐亦步摸摸下巴,“那在你的记忆里,你杀过人吗?”   “没有。”   “犯罪行为?”   “也没有。”   “那你只不过被灌入了一个迟钝人类的记忆,迟钝又不违法。”唐亦步毫不客气地判断道,“大部分人类不会觉得屠宰场或者鲜肉铺的尸块让人崩溃,还会把植物的生殖器切下来放在自己床头,直到它们腐烂枯萎。你只是在这个基础上更迟钝了一点,严格说来,记忆里的‘你’比监狱里的重罪犯普通得多。”   阮闲简直要被气笑,他非常想扯过对方的领子,让这仿生人好好体验一下什么叫做异常。可他又莫名找不出词来反驳,怒气凝成的拳头打上了棉花。   而在那怒气背后,一股淡淡的酸意渐渐漾开。   “随你吧。”阮闲突然有点疲惫。   “你希望自己‘不正常’吗?”唐亦步兴致勃勃地开始了采访。   “当然不。”   “会在意这种事情,你还是十足的人类思维嘛。”唐亦步把饮料罐子捏成小球,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反正对我来说,枯死的花,被肢解的牲畜,和腐烂的人类没有区别——它们都是生物的尸体,不是吗?”   “……”   那仿生人将金属球扔进下方的废墟,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些。“在我看来,人类是比较强的种族,但也仅限于这个。”   “我以为你想要理解人类的情感。”阮闲眯起眼。   “人类也会想要理解其他物种表达情绪的方式,但他们还是用人类的方式活着。单纯的理解和学习而已。”唐亦步整整背包,“嗯,换个方便你理解的说法。你可以把我看做研究人类的动物学家。”   说罢他伸出手:“我想捏捏你的脸,我可以捏吗?”   阮闲抹了把脸,出于某种复杂的情绪,他到底是笑了出来。对方比他所想的还要不在乎人类,那么他是不是可以摘下会儿面具,放纵地呼吸一番呢?   “不行。”他说,把唐亦步的手按回身侧。“我吃饱了,我们走吧。”   唐亦步有点遗憾地收回手:“那我们——”   一声尖锐的惨叫从医院废墟的深处传来,两人迅速对视一眼。   “去看看?”唐亦步迅速跳起,手忙脚乱地背上包。   “去看看。”阮闲点点头,“说不定能顺道卖几个人情,打听点消息。”   这次他顺畅地将想法说出了口。 第30章 萤火虫   一声模糊的惨叫后, 黑暗里只剩源自远方的隆隆崩塌声。   阮闲没有立刻背上背包, 某个休息室的残骸正横在他脚下,金属衣柜被压得变了形。他弯下腰, 从里面扯了件白大褂披在身上, 没去系扣子。   那模糊的白色让他安心, 宽大的白色长衫完美地藏好了腋下枪套。阮闲相信它能让他看起来无害不少。   随后他才背上背包,带领着唐亦步向更浓的黑暗中走去。空气中传来血液的味道和鲜肉的特殊腥气, 气味的洪流从斜上方涌下。那三人应该在三楼或者四楼, 他们东南方的某处。   唐亦步轻手轻脚地跟着他, 包里容易磕碰的饮料瓶全被废布或者毛巾裹好, 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步态优雅,无声地碾过碎玻璃和腐朽的木片,影子似的黏在阮闲身后。   两米外的楼梯井内早已没了电梯,大敞着漆黑的门洞。唐亦步用照明扫过去, 里面密密麻麻结满某种生物的网, 紧凑得像丝瓜瓤。阮闲跟着瞧了眼, 很确定电梯井深处传来黏腻的攀爬声, 他倾向于枪毙不必要的好奇心,离它们尽可能远一些。   退后几步,阮闲将唐亦步引向黑暗的楼梯间。   紧急出口的标牌歪倒在一边, 还在兢兢业业地散发荧光。楼上传来断断续续的哭泣和交谈声, 但没有脚步响起。那三个陌生人还在原位。   “尸臭, 不过不是人类的,我闻到了腹行蠊的味道。”打开楼梯间腐朽的门后, 阮闲突然停下脚步。“这里也有腹行蠊?”   “哪里都有腹行蠊,它们什么都吃。”唐亦步小声表示,“它们甚至会去啃噬机械生命的尸体,哪怕人工组织对它来说没有任何营养价值。”   “我想这次它是被啃噬的那一边。”阮闲把声音压得更低。   微弱的吮吸和咀嚼声从楼梯间传来,声音小而轻,像是一位淑女在小口享用鹅肝。唐亦步熄灭照明,走到阮闲前面,两个人谨慎地向前挪着。   阮闲先一步看到了黑暗中的东西,和他想象的不同,并没有怪物堵在楼梯间。   见他们接近,正在被吞食的腹行蠊尸体滑下墙。   原本光洁平整的墙面如今月球表面般凹凸不平,中间嵌着个脸盆大的黑洞,边缘嵌着细密的尖牙。以那张巨口为中心,墙面上闪烁起丝丝缕缕的蓝光,顺着放射状轨迹不住向那张嘴的方向涌去。一个美丽但致命的邀请。   然而被邀请的两位谁都不傻。   “这里是废墟海,这东西能不能算作深海动物?”阮闲啧了一声。“新物种还是……?”   “机械生命。”唐亦步说,小心跨过摔到脚下的腹行蠊步足。“它在摄取腹行蠊胃里的人工组织。”   见两人不上当,那只怪模怪样的嘴张合两下,蓝光暗了下去。它努力将嘴伸长,再次吮起来腹行蠊的尸壳。   楼梯间空旷而安静,接下来的一路畅通无阻。阮闲没去管满是药味的二楼三楼,径直带领唐亦步来到了医院废墟的四楼。   那啜泣和低语就在不到十米外。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药物泄露的原因,四楼长满植物。刚打开楼梯间,阮闲就差点滑倒在黏腻的苔藓上。半透明的蘑菇在黑暗中散发出让人晕陶陶的乳白色荧光,面前的一切恍若梦境。   阮闲冲唐亦步点点头,后者会意地亮起照明。   随着灯光亮起,不远处的低语和抽泣瞬间停息,金属摩擦的咔嚓声响起,对方一准是掏出了枪。   阮闲将攻击血枪紧握在手里,人靠在墙角:“别紧张,我们只是来找东西的。”   “东边的人。”不远处的人压低声音,“怎么办?陆鸣这情况没法走。咱们不能和他们拼枪。”   “他们本可以不打招呼,直接扫了咱们。说不准没恶意……”那个女声回复道。“要么就谈谈试试,东边那帮人可不会把重要人物派到这种危险地方。”   剩下的那个人只会痛苦地哼唧。   阮闲抿抿嘴,先一步站出墙角。他高举双手:“我们刚到废墟海,是被走石号的人扔下来找东西的……原本以为这里除了我们没别人,没想到半路听到惨叫,就来悄悄看眼。”   唐亦步随即跟着走出,他手里只握着照明用的定位器,整个人一副温和无害的讨喜样貌,阮闲说法的可信度顿时高了几分。   虽然努力遮掩,对面几人还是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   他们之间隔着一大片酷似芦苇的纤长禾草,草尖上生着一串串醋栗大小的绿色果实,散发出莹莹绿光。对面其中一人左腿插入草丛,正坐在草丛边缘痛苦地呻吟。   “这个是……”唐亦步试图出声提示。   “我知道。”阮闲打断了他的话。他在墟盗们给的“宝物”图鉴里看到过这东西,墟盗管它们叫明灭草,和药品差不多贵重。贵重的原因没有详写,只提到它的茎叶处理后可以用作各种道具的原材料。   说明后还附加了句血红的警告——“极度危险,小心闪烁。”   对面那群人的目的显然不在茎叶。一个布袋正在伤者的身边敞开口,装满明灭草的果实,清新的绿色微光照亮了袋口的布褶。   “他们一直这么干,随随便便就把无辜的人扔下来。”那女人站起身。她看起来二三十岁,面颊凹陷得厉害,整个人有点没精打采的样子。“他们没给你们地图,对吧?”   “是的。”阮闲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   “既然你们也在医院这边找东西,找没找到止血喷雾和骨锯?”女人抹抹脸上的汗。“我们的止血喷雾不够,听着,我们可以给你们一份基本的电子地图做交换。你们……你们身上有吗?3瓶喷雾就够,骨锯用完就还。”   背包里的确有一把骨锯,他也曾瞥到唐亦步将五六瓶止血喷雾放进背包。   “你介意吗?”阮闲转头望向唐亦步。   “听你的。”唐亦步显然已经进入了观察模式。   “……可以,不过你们得先把地图传过来。”阮闲清清嗓子。   “那你们先扔过来骨锯。”瘦削女人咬住嘴唇。她没有佩戴电子腕环,只是拿起挂在胸口的吊坠。一个模糊的光屏出现在她面前。“收到骨锯,我立刻把地图传过去。”   阮闲从背包中摸出骨锯,干脆利落地扔到另一边,金属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几乎就在下一秒,他的腕环就响起接收到数据的嘀嘀声。   “快,快!”发送完地图后,女人立刻转开注意力。“老胡,你按住他,我们得把他的腿给截掉。”   “没麻醉了!”   “先准备补血片,麻醉再说!”   女人牙一咬,被药剂消完毒的锯子直接破开皮肉。咯吱咯吱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被锯腿的男人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哀鸣。   “老胡,按好他!乱动会出事!”   “要……要不咱给他颗萤火虫吧,我今天还有一颗剩下。”   “不行,樊老说了,萤火虫一天顶多三颗。陆鸣今天已经吃了三颗。”   “他这叫法会把腹行蠊引来!”那男人急道,“死心眼吗你!这次弄回去这么多材料,樊老不会在意我们多消耗这么一颗。旁边还有那俩小子盯着,这事儿越快越好!”   “可是……”   阮闲静静地听着两人对话。自从他把骨锯扔过去,那男人还时不时紧张兮兮地看过来,女人已经完全把注意力放在了受伤的同伴身上。   很奇怪,四周没有动物留下的痕迹,也没有坠下的横梁。如果是中了普通陷阱,不需要一上来就用截肢这种极端手法,阮闲想不出对方受伤的原因。   正当他疑惑的时候,面前的明灭草闪烁了一下。   那感觉十分奇异,方才还真实的草丛就像坏掉的投影,扭曲一阵后原地消失,又在半秒后闪回。短短半秒间,阮闲看清了那男人的腿。   他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进唐亦步的胸口。   那条腿鼓胀不堪,足足有另一条的三倍粗。比起普通的充血肿胀,那更像是被塞进太多草的稻草人腿部——无数草叶从他的皮肤裂口钻出,沾满血迹,青翠欲滴,并且还在不断生长。而那女人正在努力锯着伤者的大腿根,试图把这条快速异变的腿锯掉。   随着整片草丛闪回,伤者发出更加撕心裂肺的叫喊。伤者旁边的男人动作很快,他从兜里摸出个豌豆大小的药丸。   它在他掌心微微滚动,散发出耀眼的绿色光晕,倒真有几分像萤火虫。阮闲能从上面闻到一股接近奶油的甜腻香气。不知为何,他本能地厌恶那股味道。   男人吐出一口气,犹豫几秒,终于把那药丸塞进伤者的嘴。   “胡坚!”握着骨锯的女人发出一声尖叫。   伤者倒是立刻安静了下来。透过草丛的间隙,阮闲甚至看到了那人一脸的迷醉表情。   然而那迷醉十分短暂。   不到半分钟,方才还在惨叫的男人大大张开嘴巴,草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的口鼻冒出,随即填满眼睛和耳孔。女人差不多要锯完的伤口断面也生出了草,随后是躯干,手臂,伤者整个人软绵绵地鼓胀起来。   女人还跪在地上,拿着沾满血的骨锯,脸上一片恍惚。“陆、陆鸣……”   仿佛听到了呼唤,那伤者自己站了起来。他的姿势怪异绵软,趟过自己的鲜血。可他没有走向同伴,而是扑进身后的草丛。   落地声轻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很快,那片草又茂密了些。   “他、他被感染了。琳琳,他被感染了,是我们太慢。”被称为“胡坚”的男人喃喃念叨,“早知道就带老潘一起下来,妈的,关键时候就找不到人……”   骨锯从女人手中滑落,她将脸埋进双手,肩膀抖得厉害。   “我很抱歉。”阮闲轻声说,“你们还需要止血喷雾吗?”   “……不用了。”那女人哆哆嗦嗦站起身,用力抽抽鼻子。她拾起脚边盛满果实的沾血布袋,将它紧紧抱在怀里。“你、你看……这里就是这样危险的地方,完全不该让新人下来。要不是这次我们设备有限,我可以带走你们。”   “多谢,不过我们已经收集到了足够的东西。”阮闲安抚地笑笑,他能猜出她想听什么。   果然,那女人表情舒缓了些,眼睛还是通红的:“你是个不错的人,不适合东边的土匪窝。”   “要是你和你朋友在那边过得不顺,地图上有信息,你俩可以投奔极乐号。”她操作完手中疑似定位装置的器械,又补了两句。“走石号的船长是个不把人当人看的混账,你们见了就知道。我们这边生活条件要好得多,随时欢迎两位过来。”   两套金属衣从天花板垂下。将战利品和骨锯塞进后背包后,仅剩的那一双男女踏入金属衣,随缆绳快速没入天花板。   “极乐号。”阮闲将注意力转回面前的草坪,嘴里小声嘟囔。   “有意思,她没有撒谎的迹象。”唐亦步正从背包里往外拿刀子,眼睛瞄着明灭草的根。   “那是因为她相信自己说的是真的。”阮闲哼了声,“人类偶尔会这样。”   按那个男人的说法,对方本该是个四人队伍,而刚刚放下来的金属衣只有两套。上面接应的人能够根据交流内容调整金属衣的数量,不存在设备有限的说法。她语气诚恳归诚恳,顺手带走骨锯时也毫不含糊。整个人充满矛盾。   他对刚才那两人没有半分好感。   见唐亦步对那堆草跃跃欲试,阮闲也抽出背包里的刀,决定把那女人的提案暂时搁下。“唐亦步,刚刚我观察了一下,这些草闪烁前会……”   “会抖动三下。”唐亦步耸耸肩,喀嚓喀嚓地割着草。“我也发现了。从刚刚的状况看来,那种闪烁可能是它们捕食动物的方式——闪进肉体组织,然后扎根生长。”   阮闲略微有些惊讶:“它的果实……”   “些微的奶油味,具有迷幻成分,看起来还不到成熟期,果实底部有花瓣残余。不过既然它们能在这种地方开花结果,我们要小心授粉的东西。”唐亦步边说边将草捆好。“你想说这些?”   阮闲收起一瞬的讶异,他再次意识过来时,一个微笑已经擅自挂上了他的嘴角。   唐亦步停住将草捆按进背包的动作:“……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笑,阮先生,我刚刚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我们走吧。”看来这次他不需要特地为对方放慢步伐,这种感觉还不错。   但回到墟盗们的地盘后,阮闲微妙的好心情迅速无影无踪。   “哟呵,老涂说得没错,还真是俩小白脸,稀罕稀罕。”   隔着小房间的玻璃幕,一个肌肉结实的中年男人正瘫在不远处的椅子上。他理着寸头,络腮胡打理得毛毛糙糙,五官硬朗端正。可结合上表情中的油滑和痞气,那一点可能的正气无影无踪。   那人伸了个懒腰,拎起桌上的酒瓶,向他们歪歪斜斜走过来。而后他低下头,轻佻的目光穿过厚厚的防弹玻璃,扫过两人的脸。观察一番后,他吹了个口哨,甚至还用指节嗙嗙敲了几下阮闲面前的玻璃。   “老子还是第一次可惜自己不喜欢男人,唉,浪费啦。” 第31章 三条规矩   周围建筑结构古怪复杂, 灯光勉强算明亮。墟盗们明显不打算讲究什么排场, 安全相关的设施却齐全的很——阮闲正和唐亦步挤在一间地铁休息室改造的观察间内,面前是一整块厚实的玻璃。   这里曾是个地上地铁站。一列地铁还停在其中一侧的轨道上, 所有车门大敞, 窗户上挂了破布帘。里面似乎被隔成不少单间, 粗野的笑声和叫骂声不时从窗户后传出。   车外人也不少。照明用的电灯占少数,更多的是味道古怪的油灯。墟盗们蛾子般围着光源, 三三两两靠在装满物资的木箱上,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汗酸味和人群中常见的混合臭气在空气中弥漫, 它们撬开观察间的玻璃缝, 让阮闲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喷嚏。   走石号船长余乐还站在他们面前。   裹着脏风衣的中年男人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阮闲的脸,嘴里啧啧有声。然而那一脸轻浮相没能骗过阮闲——对方眼底深埋着清醒和警惕,没有半点松懈的意思。   余乐没正形地倚上玻璃,整个人活像一把被抹布裹住的利刃。阮闲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暂时没有回话的打算。他还在扫视面前的地铁大厅, 试图把每个细节刻进脑子里。   “明灭草送到三号储藏室处理, 上面的果实全部销毁。”这回不是虚像, 涂锐本人正在不远处指挥。   两个穿着黄褐色T恤的男人大声回了句“是”,开始翻腾阮闲和唐亦步带回来的包裹。唐亦步脸贴在玻璃上,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位墟盗的动作, 眉宇间露出几丝忧郁。   见两个新人都不吭声, 余乐又用掌心拍拍玻璃, 看起来兴致下降不少。“没意思,这么着吧, 我现在——”   “船长!”一声尖叫打破了大厅内的平静。各个角落飘来的嗡嗡低语戛然而止,数十双道目光从各个方向射来。余乐同样止住话头,望向尖叫的声源。   一个男人正连滚带爬地朝余乐爬来。长长的头发和胡子纠结成一团,身上还带着新鲜的血腥气,以及某种……   阮闲皱起眉。   “船长,船长!我真的只是一时糊涂啊船长,我……我跟了您三年啦,您大人有大量啊!”那男人筛糠似的抖着。“那婊子本来就是出来卖的,我现在就可以给她补偿。就几个罐头的事儿,您、您说说严头儿。我这怎么说也——”   “老严?”余乐往嘴里塞了点碎肉干,口气轻飘飘的。他朝追在男人身后的高个子抬抬下巴。   “昨天从西边过来的女人,彪子把人强了。那女的左胳膊和鼻梁骨折,轻微脑震荡。”高个子面无表情,语调也没什么波动。“我本来打算按规矩办,给他跑了。他非要见您一面。”   “哦,非要见我一面。”余乐嚼着碎肉干,随便唔了声。“彪子,现在你见到我了,你想怎么着?”   “是她先勾引的我,昨天她跟老李也睡了!我今天身上没带货,她不肯,我就想先把事办了再……船长,咱这好几年的交情了,您看这样,我五倍赔她,不不,十倍赔她——”长胡子男人瘫在地上,抬起头,抖得像只寒风中的麻雀。   “哎哟,彪子啊,平时我怎么没见你这样猴急。”余乐龇起牙,露出个假笑。“你说你一没喝多二没磕大,跟了我这些年,我的规矩也没搞清?你咋这么楞呢?”   满脸涕泪的男人扭起脸,勉强赔笑。   余乐笑了两声,表情空白下来。他利落地掏出腰间的枪,砰砰两声射向男人的裆部。一声足以刺穿耳膜的惨叫过后,余乐又将枪口上移。下一秒,一个黑红的弹孔印上男人的眉心,他麻袋似的软倒下去,半透明的鲜血弄脏了休息室的玻璃。   “老严,把这玩意儿拖去饵料房,不用给我留面子。”余乐咽下嘴里的肉干,踹了脚地上的尸体。“让那个女人去仓库挑点吃的,再请何老头给她瞧瞧伤。”   “是,船长。”   四下依旧鸦雀无声,墟盗们小心地看向这边,阮闲能够感受到空气里飘荡的恐惧。   “老余!”涂锐走近,脸上有点不满的意思。   “怎么,又要呛老子?”余乐做了个鬼脸,“规矩早定好了,这可不能怪我。”   “投票就在最近半个月了,你好歹收敛点。新人还在这呢,你……”   “老子字典里没有收敛俩字,别闹了。”余乐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跟他妈竞选似的,我又不打算当官。真要搞死我,也是他们自己不识好歹。”   涂锐推推眼镜,好半天才叹出一口恨铁不成钢的气。   “好嘞,我们刚刚聊到哪儿了来着?”靴底搓了搓地上的新鲜血痕,余乐又冲阮闲露出牙齿。“吓着了没,嗯?”   阮闲安静地看着他,慢慢摇了摇头。   “唉,可惜了这双眼睛,咋就长男人身上了呢?我就喜欢这种冷淡款。”余乐搓搓下巴上的胡茬。“你俩撞到我这来,姑且算个缘分吧。深潜一次就能带回明灭草,实力和眼色也不会差。”   “给你俩的好处很简单。咱这不缺安稳睡觉的地方,一个人搞不到的药和设备,哥也都有。力气活、技术活齐全,有手就饿不着。另外,走石号的名头打出去,不会给外面的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阮闲斜了一眼糊满玻璃右下角的血迹。余乐扬起眉毛,显然明白了阮闲的意思。   “当然,规矩也是有的。不多不多,就三条。”   余乐伸出三根手指摇了摇,瞥向阮闲身后的唐亦步——金眼青年还在眼巴巴瞧着观察间外装满战利品的背包。   确定唐亦步也看过来之后,余乐才继续了话头。   “第一,不准沾迷幻药,不然见一个杀一个。第二,杀人可以,不过好歹都是劳力,悠着点。除非你们牛逼到让老子睁只眼闭只眼,不然别托大。哦哦,小孩子不能动,我不留畜生。”   阮闲点点头,目光示意对方继续。   “第三么,偷抢斗殴我不管,去嫖去卖我不管。但无论男女,不准用强,下场你们刚刚看到了。”   余乐扯扯嘴角,又拍了两下玻璃:“记住了?”   “记住了。”阮闲平静地回答。   “其他鸡零狗碎的事儿会有人跟你们交代的。刚子,这俩人你找到的吧?送佛送到西,接下来两天你带带他俩。我累了,今天就这样吧。”余乐抱起一直握在手里的酒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是,船长。”之前送他们深潜的肌肉壮汉踏出一步。   如同得到了某种信号,空气再次松弛下来。低语和大笑再次响起,像是什么人终于记得调高背景音的音量。   余乐离开地铁大厅后,刚子才把观察间里的两人放出来。他将基本被搬空的两个背包拎到两人面前:“明灭草值不少点数,算超额完成任务,这些吃食你们可以带回去。从E口出去是住宅楼,睡的地方自个儿找。饮用水可以在出口领,附近有我们的人巡逻,腹行蠊进不来。”   “刚哥,我有不少事情想问。”阮闲打开袋子扫了两眼,调整出自己最擅长的温和笑脸。“这里……”   “太晚了,白天再说。”壮汉瓮声瓮气地答道。“定位器拿好,天亮我去找你俩。”   “好吧,还有一个问题。”瞄了眼有点垂头丧气的唐亦步,阮闲提提手里的袋子。“这里面的橘子汽水能换成樱桃的吗?我看见他们把几瓶放进了那边的箱子。”   “行。”刚子直接走去掀开箱子盖,数出几瓶,把背包里明黄色的易拉罐换成黑红的。   唐亦步顿时精神了一些。   换完饮料后,壮汉径直走进充满笑闹的车厢,没有再指导他俩的意思。阮闲顺着地铁里残余的标识找到E口,很快找到了刚子所说的住宅楼。   它歪歪斜斜地接到地铁出口上,整栋楼歪了得有个四十五度。不少房间的门没关严实,油灯灯光从门缝里散出,路过其中几间时,阮闲很确定自己听到了急促的喘息和暧昧呻吟。   他毅然决然地收起感知。   最方便逃难的路线上只剩一间空房。由于房体的倾斜,房中的家具全部在房间一侧堆成堆。房屋原本的主人似乎对纸质书有着特殊的偏好,各式书籍散落一地,空气里飘满纸张受潮的味道。   唐亦步先一步关好门,轻松地搬起冰箱顶上。阮闲则掏出从实验室废墟里得来的提灯,将它拧亮,挂在书架的尖角上。   整个空间瞬间盛满了光。   唐亦步没去管落满灰尘的床铺,他打开衣柜,拖出来几床放在防潮袋里的被子,整整齐齐铺在靠墙的大床上。随后那仿生人捞起两罐樱桃汽水,靠上墙角,又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置。   阮闲把盛满清水的塑料桶在墙角靠好。他捏捏眉心,随后认命地脱下鞋,坐了过去。   说实话,阮闲有点拿不准自己此刻应当表现出怎样的情绪。记忆里的社会中规中矩地运转,道德和法律的条条款款细密又清晰。他很容易推断出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又要在什么场合摆出怎样的表情。   如今秩序彻底松动,一切都乱了套。涂满玻璃的血红还黏在视网膜上,迟迟不肯散去。这不是自己所熟悉的社会,他用于伪装正常的反馈机制开始缓慢崩溃。于是阮闲干脆一脸空白。   那仿生人的表情反而灵动了起来。唐亦步把保存最好的那床被子拉起,盖住两人的腿,发出一声舒适的叹息。   “这是极乐号给我的地图。”阮闲保持着脸上的空白,直到唐亦步把下巴搁上他的肩膀。   “嗯。”唐亦步听上去非常放松。   那张地图很简单,它大概标出了废墟海的状况和周边地理。   废墟海整片荒野西边临海,东方和北方都标着“1024号培养皿”,南方的则是“1036号培养皿”。长条状的废墟海东西贯通,横在荒原之上,东边的末端画着个很大的圆圈,明确地标了“湮灭点”三个字。   这形容太过含糊,阮闲决定暂且跳过。   “你和墟盗都提过1036号培养皿。”阮闲用手指点了点废墟海南侧,竭力无视包覆住背部的体温。“这里也标了,就在避难所所在的森林区域,那是MUL-01给它的称号?”   “是的。”唐亦步点了点废墟海东边,“之前我绕过废墟海,从1024号培养皿跑到1036号。1024号那边知情人多些,我弄到个准确性待定的情报——在主脑的看管下,现存的培养皿大概有不到两千个,幸存者……或者说‘样本’在三千万左右。”   “1024号是个什么情况?”阮闲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仍然平静。   “培养条件不同。1024号是严寒地带,我离开时暴风雪差不多杀光了所有幸存者。估计MUL-01会在几年内重启它。”   “……设置不同条件来观察幸存者的生存状况?”   “所以叫培养皿。”唐亦步扯了扯被子。“据我观察,废墟海应该是MUL-01进行地貌整理后铲除的部分,它选择把它们聚成一堆,统一处理,就像……”   “就像把垃圾扫进簸箕。”阮闲放大光屏上废墟海的部分,“怪不得这里的监视要松些,人类也不会对垃圾场里的蟑螂太苛刻。”   废墟海放大后,3D模型被密密麻麻标满了边界,分割出的空间由黄灰两种颜色填满——黄色的标了极乐号,灰色的标了走石号。一个标准的势力范围示意图。   “不过我有个疑问。”阮闲喃喃说道,“这里也是某种特殊环境,连你都迫不及待地朝这跑。如果主脑想要收集幸存者数据,不会唯独放过这里。”   “我没有听说过它的编号,它就叫废墟海。”唐亦步又开了瓶樱桃汽水。“但我同意你的看法。”   “之前它靠黑匣子获取详尽的数据,但这里似乎没有注射辅助芯片的习惯和条件。”阮闲缩进被子,凝视面前闪烁的光屏。“……我猜我们的想法一致。”   “是。”唐亦步喝掉半罐汽水,又把下巴搁回阮闲的肩膀,顺便带回一点点樱桃的甜酸味道。“如果MUL-01想要取得数据,它的人就在这里,在墟盗之中。要是你想打听阮闲的下落,又不至于让他先一步被MUL-01干掉——”   “玩过抓鬼游戏吗,唐亦步?”   作者有话要说:   老余是个真正的莽汉了√   这次的队友都黑黑的(× 第32章 名字的由来   “没玩过, 也没听说过。”唐亦步温暖潮湿的呼吸拂过颈侧, 阮闲不自在地缩了缩。   “你对人类挺有一手,我以为你……”   “那是人类的社交游戏吧?我不会和人类接近到那种程度。”一阵湿润的轻响, 唐亦步应该是抿了抿嘴唇。   “因为你被人类抛弃过?”阮闲关闭面前的光屏, 小心试探道。   “不。”见光屏关闭, 唐亦步收回下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从我的课题角度来说, 人类通常会把我看做他们的一份子, 因为我的过度介入改变行为模式。这对客观观察毫无益处。”   随后他晃晃汽水罐:“从安全角度上讲, 被擅自当做人类后, 人类会用他们自己的一套规则来要求我。这样很容易产生不必要的矛盾。你被灌注了人类记忆,可能感受不太深……你要喝汽水吗?这还有一罐。”   阮闲礼貌地摇摇头:“但你能够扮演好一个人类。”   将异常遮掩起来,对其他人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正如他自己。   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情绪, 唐亦步将汽水放好, 安抚地拍拍他的背。“人类的思维惯性, 我理解。是的, 我能扮演好,但我没有理由那样做。”   “哪怕你有人类的外形。”   “外形上相似而已,我更喜欢叫这个躯壳‘能量供给装置’。它是我亲自完成的, 我当时也有别的选择, 只不过这个外形更方便我完成课题。”   唐亦步爬到阮闲对面, 盘腿坐下,将一大坨软绵绵的被子抱在怀里。   “就像如果把一只猴子的大脑植入人类身体, 我想绝大多数人不会认为合成物是自己的同类。更别提这个身体并非完全由人类组织构成。我没有同类,自然也不需要遵守所谓的群体规则。”   “……我以为我是你的同类。”阮闲谨慎地挑选词句。   “严格来说,不是。”唐亦步摇摇头,“我很清楚我没有同类,我只是个被试做的试验品。”   阮闲突然笑了。有那么几秒,他觉得一切都很滑稽。   自己遵循着所有属于人类规则,前进、后退,小心翼翼地试探唐亦步的情绪。到头来却办了件天大的蠢事——就像用狗的行为准则判断猫,或是用水藻的生存环境招待一株仙人掌。   到头来在对方眼里,无论是正常人或是自己,都只不过是异族。   阮闲看着那双漂亮的金眼睛,不由想起之前的助手所养的狗。一只聪明伶俐的小东西,那个年轻助手曾经很爱它。他抚摸它,拥抱它,说它为他减轻了无数压力。或许他真的爱过它。   可从某天开始,助手不再提它的名字。   【早就不要了。】自己特地询问后,助手无奈地答道。【没办法,它得了很麻烦的病,耗钱得很。我手头不怎么宽裕。或许收容所能给它再找个好人家,要么就……唉,我也很难过。】   眼下自己站到了“那条狗”的位置。唐亦步的亲近或许不能用人类的认知来判断,那些笑容、肌肤接触或是关心,可能和助手对自家宠物的拥抱没有区别。   目前他对唐亦步有用,仅此而已。对方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他当作人类,但也没有当作“同类”。   阮闲彻底失去了伪装的标尺。他不再熟悉如今的人类,也无法让这世上仅此一只的“唐亦步”将自己当成同类来亲近。他被彻底扔进了漆黑的海水,四方没有陆地的痕迹。   可他获得了自由。   没有正常来对比,“异常”将不复存在。或许在这个昏暗的房间,他不再需要那个让自己疼痛不止的面具。   唐亦步疑惑地看向坐在对面的青年——那被灌注人类记忆的仿生人脸上不再一片空白,他的笑容越来越大。原本漆黑无光的漂亮眼眸微微眯起,瞳孔中像是有火在烧。昏暗的灯光下,他左耳的灰黑色耳钉闪烁着微光。   “是的,你没有必要一直扮演人类。”他说,语气带着些鲜有的愉快。“给我一罐樱桃汽水。另外,我们还需要做触觉练习。再来一次,就当睡前游戏。”   对方一贯的柔软温和褪去,言语间多了几分带有攻击性的冰冷锋利。   唐亦步兴致勃勃地将这些变化记入脑海,拿起刚刚放下的易拉罐,将它利落地打开。气泡翻腾的嗤嗤声中,他将罐子一歪,从开口反面抹掉一点溢出来汽水,然后才将罐子递了出去。   他的新搭档接过汽水,畅快地灌下喉咙。   等对方长舒一口气,将易拉罐丢进家具堆后。唐亦步思考片刻,拧灭了挂在书柜尖角上的提灯。横竖对方融合了S型初始机,而自己加强过视觉能力,一点点黑暗根本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他用沾着汽水的手指在掌心轻轻划动,随后将手伸出,试图再去抓对方的手——   然后他的手腕被两只手捉住,引导着按上对方冰凉的面颊。   似乎被自己手心的温度影响,“阮先生”小小地喟叹一声。散乱的刘海下,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直直盯着自己,目光如同两把冰锥。   “你写了‘晚安’。”他能感受到对方嘴角翘起带来的肌肉收缩。   “是的。”唐亦步开心地点了点头,“你做得很好。”   “的确是时候说晚安了。”他的搭档轻声说道,“你第一次写了什么?”   “‘很高兴认识你’。”唐亦步诚实地答道。   “我也是。”对方把他的手轻轻放开。“……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   “既然你的躯壳是自己挑选的,你的名字也是吗?”对方的声音不再紧绷,听上去很是放松。   “是的。”   “为什么选这个?”   “无可奉告。”唐亦步再次扯扯被子,将自己和对方一起裹紧。他伸出手,让对方细软的黑发从指缝间淌过。“晚安,阮先生。”   其实这名字倒没有暗藏什么玄机。习惯地将对面人搂进怀里,让那份体温驱散荒野夜晚的寒意。唐亦步舒适地眯起眼,放松下身体。   只因为他的真实身份象征着危险本身。   他的制造人阮闲同样参与了MUL-01的制作,并大概率使用了相近的电子脑构成技术。自己虽然只是个被放弃的失败品,但理论上,人类完全可以通过他来找到对付MUL-01的方法。   MUL-01绝对不能知道自己……知道作为主脑前身的NUL-00还存在于世。否则它百分百会不计一切代价消灭自己。   因此他不能泄露丝毫能让人联想到研究所的东西,比如这个名字。   它的来由其实很简单。   自己的制造人久病不愈,随岁月流逝,就在自己的眼前渐渐衰弱下去。阮闲只能食用研究所特别准备的流质食物,可他在自己的机房偷偷藏了袋自制胶质糖果,趁和自己交流的时候来偷吃。   【这些糖对您的身体有害。】那时自己已经获得了电子发音能力,可以一字一顿地拼出语句。   【我知道。】阮闲平静地答道,【无所谓,反正我也没几年好活了。】   【……】   【怎么,你会为我难过吗?】   【什么是难过?】   【算了,对现在的你来说还太难。】机械轮椅带着阮闲前进,他含着糖果,将剩下的塞回金属柜子的缝隙。【老规矩,将今天的课题报告发到我的电脑上。不过这次的可能有点难,我们可以先聊聊……】   一阵铃声打断了阮闲的话,他的制造人低下头,看向呼叫光屏。   【阮教授,您的α-092-30实验样品出现异变,请速来七号研究室。】   【我知道了。】阮闲简洁地回答道。【NUL-00,抱歉,今天我们只能聊到这里。不过这不代表你能偷懒,记得准时把课题报告发给我,我们明天再继续。】   说罢,他急匆匆地指挥轮椅离开房间,显然打算就此放弃下午的午休时间。   属于自己的机房再次安静下来。少了对方的声音,外面的午休音乐慢慢渗进房间。很舒缓的歌曲,卡洛儿·杨的《亦步亦趋》。   五年来,阮闲每到下午三点都会出现,和自己聊上两个小时或者更多。   然而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阮闲。   唐亦步长长吐出一口气,收紧双臂。他怀中的青年已经睡熟了,安静地蜷缩四肢,非常没有安全感的睡姿。唐亦步歪头想了想,分了点被子过去。   一夜平静。   几个小时后,太阳从地平线彼方浮起,空气跟着明亮了几分。嘈杂的人声逐渐填满住宅楼废墟的走廊,墟盗们互相吆喝,叫嚷,咣咣咣跑过门外长廊。   阮闲裹紧身上的被子,这一觉睡得太安稳,他差点忘了自己人在什么地方。门外又一阵不知道是谁的大笑后,他终于伸手揉揉眼,爬下床。打了几个哈欠,阮闲从墙角桶里取了点水,踱去半塌的卫生间洗漱。   唐亦步一早就醒了,这会儿正忙着把黄油饼干和威化叠成某种建筑。   “早餐。”他愉快地招呼阮闲。那仿生人不知道从哪摸到了几个黑色发夹,把微长的黑发别起来了几缕。“我们的食量会比一般人类多不少,提前吃点比较好。”   这是还要出门蹭一顿的意思,阮闲失笑。他抓起块威化衔在嘴里,将两把血枪装进枪套,心情莫名舒畅。   “别创作了,大艺术家——我听到了刚子的声音,他正往这边过来,你得把门口的冰箱挪开。”咽下嘴里的食物,阮闲将外套披好,白大褂的衣角划过空气。   唐亦步神情一凛,他飞快将饼干塞了满嘴,然后痛苦地咽了下去。阮闲摇摇头,随手递过去一杯水。   没过半分钟,刚子敲响了他们的房门。   “带你俩吃个早饭,再去附近转转。”壮汉表情不怎么好,显然对自己的差事不是很满意。“等你们差不多熟了,去昨儿的地方再深潜一次……多带点设备,这次得记录详细地图。如果明灭草还有,记得标好位置。”   阮闲没再露出配合的温和表情,只是颔首示意。“我知道了。”   那壮汉颇有些意外地瞧了他一眼,倒也没多说什么。   这里的食堂建在坍塌大半的篮球馆中,篮球馆活像被掰去一块,可怜兮兮地敞着口,被埋在废墟海最边缘。好在采光不错,通风也一流。空气干燥洁净,比起潮湿的聚合体内部更适合存储食物。   几口铁锅里噗嘟噗嘟翻滚着褐色的汤汁,炖肉的香味扑面而来。   “船长弄到了个肉类培养器。”刚子抓抓头发,端过来两碗炖肉。浅棕色的肉块被炖烂的土豆包裹住,没有搭配主食。“那东西能培植大量肉块,不过都是一个味儿。趁没吃厌,多吃点。”   没有人费心在篮球馆中布置桌椅,所有人或蹲或坐,咀嚼声此起彼伏。   “谢谢。”阮闲点点头,就地坐下。“不过电力方面……”   “船长喜欢吃肉,还能咋办,省着也得用。”刚子喝粥似的仰起脖子,两三分钟就把自己那份灌下肚。“废墟里有不少老鼠和蛇,资料里都有,见到记得搞上来。愿意收的人有的是,大家也想换换口味。”   这次唐亦步倒没有将精力集中在食物上,他别过头,正盯向远处某个一瘸一拐领食物的女人。她的左胳膊裹着夹板和绷带,鼻子肿得老高,泛着瘆人的青紫色。   “哦,昨天那事搞的,你俩绝对还记得。”刚子把碗嘭地搁下。“三条规矩,船长跟你们说了,对不?千万记好,老涂还好说话,船长可是说杀就杀,交情再好也没用。”   如今阮闲对规矩的话题不是很感兴趣,他扫视四周,没发现余乐或者涂锐的身影,这才把目光转回来。“记得。说起来,两位船长都是干什么的?”   “老涂搞地质的。前几年跟着反抗军混口饭吃,最近才跑到这边。船长嘛,一开始就在这混,我一直跟着他,他可是从这废墟海里活活挣出来的主。”   刚子抹抹嘴,指了指不远处的某个尖顶,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门:“看见了不?监狱。”   阮闲扬起眉毛。   “……不是我糊弄你们,船长原来可是死刑犯。”   作者有话要说:   软:开始愉快地放飞自我(×   糖的名字由来非常简单粗暴了√ 第33章 湮灭点   阮闲犹豫片刻, 决定坦然地展现出自己的漠不关心。他没有做出害怕的样子, 只是用眼睛盯紧壮汉褐色的瞳孔,示意自己在听, 并且对这话题不算反感。   这无疑比他之前要做的简单许多——他不需要编织虚假的恐惧, 摆出无懈可击的柔软态度, 好让对方安心。他身边曾飘满无数选择题,好让他根据心里无数道德条款算出最合适的反应, 眼下那些选项渐渐模糊, 被他扔到余光瞄不到的地方。   被那双漆黑的眸子攫住, 壮汉下意识瑟缩了下。面前的年轻人并未被他的话语吓倒, 而他的金眼同伴还扭着头,兴致勃勃地打量四周的人。   这让刚子有点挫败,他决定继续:“知道这三条规矩咋来的不?”   “请讲。”阮闲很给面子地回应,越过船长打听副船长目标性太强, 他决定顺其自然。   “船长有个亲姐, 特有本事一姑娘。船长没爹没妈, 就靠他姐拉扯大。”刚子叹气, 拿眼瞄着阮闲。“要么说船长开船牛逼么,他进去前可是海上钻井队的队长。结果他老在外头干活,他姐给个嗑药磕大的小子祸害了……也是缺德, 糟蹋也就算, 还把人姑娘给整没了。”   “那混球家里有点底子, 通了通关系,到头就判了个几年。你猜船长怎么着?他没吱声, 逮个机会绑了人,花几天把那小子活活打死啦。警察开始还没抓住他,船长特地割了那人的头,拎手里去自首的。”   阮闲停下勺子。   “所以我不是在开玩笑,我跟船长这么些年,就没见哪个坏了规矩的还能活下来。”   见阮闲终于有了点反应,刚子趁热打铁。   “就你俩这脸,女人应该不缺。重点是这嗑药啊——地下致幻蘑菇不少,还有那明灭草的果子,别碰别藏。就算有人开再大的价钱,也甭偷偷摸摸捣腾。”   “我们不会碰的。”阮闲吃光了碗里的炖肉,将勺子放好。“唐亦步?”   “嗯,不碰。我不需要迷幻药维持精神状态。”唐亦步继续扭头看那受了伤的姑娘,继而将好奇的视线投向刚子。“可那个女人有长期使用迷幻药的特征。”   “西边过来的人。”刚子随便哦了声,讲述的热情下降了些。“估计是眼看着过不下去,来这边讨生活吧。别看了,她那体格撑不了多久。说到这个,你俩深潜的时候碰没碰到人?”   “碰到了几个极乐号的人,他们在收集明灭草的果子。”阮闲不打算隐瞒。   刚子冷笑出声:“那群畜生也是嗑疯了,把自己人扔那种地方。他们邀请你们了,对不?”   “是。”   “如果你俩想随便弄点东西吊命,嗑药磕到死,爱去就去,我们不拦。”刚子用舌头顶顶腮帮。“我就一句话——要是他们主动提供吃喝,当心着点。”   接下来的行程没什么可说道的。刚子活像个被拖欠了三四个月薪水的导游,非常没诚意地带着他们在周边乱转。   阮闲特别留意了一番,没有看到类似于船只的机械。他们能见到的也就是墟盗活动区的周边,核心部分一点没露。   离开废墟海表层,废墟中很难分清白天晚上。   有人活动的地方大多点着难闻的油灯。地下车库被改成了跳蚤市场,不少人蹲在塑料布跟前交易废墟里刨出来的少见日用品。撞瘪的集装箱上挂满破洞床单和廉价彩灯串,穿着暴露的男男女女倚着集装箱打哈欠,不时对路人做出下流的挑逗动作,面孔在灯光中晦暗不清。几米外的小房间里传来笑声和吆喝,其中夹杂着失望的叫骂,门上喷有大大的“赌”字。   在某片广场遗迹的雕塑之间,有几个年轻人搭起木柴,生起篝火。他们不知从哪里挖出个旧式手机,外接了电池和音箱,正用最大音量外放音质糟糕的老音乐。他们在音乐里胡乱跳着舞,腰间的刀枪闪闪发亮。   也有在这黑暗空间中不停兜兜转转的人,他们在脖子上挂了布条,撑起胸前的金属托盘。里面放着烤得黑糊糊的小动物,调料味浓烈得呛人。   几只瘦巴巴的野猫在废墟缝隙里穿行,阴影中的眼睛射出绿莹莹的光。   但阮闲没见到多少陈旧的生活痕迹,这个填满人类气息的聚居地存在时间绝不超过半年。废墟的气味里还混有无人的冷清,苔藓和霉菌还没彻底剥落,不少房间上的喷漆还是新的。墟盗们准是在近期才迁到这里来。   聚居地人不少,脚步声纷纷杂杂。阮闲随意测试着自己的听觉,随即微微拧起眉头。   有人在跟踪他们。   听脚步是个高大男人。体重得有一百二十公斤以上,身高保守估计在一米九。阮闲拉住唐亦步的手腕,在浓郁的气味和光影中穿行,跟紧前面轻车熟路前进的刚子。   然而他还没走几步,一股浓重的气味就从左后方贴上。一个绑着马尾的男人晃悠过来,目标明确地拦住两人的去路。走在前头的刚子回过头来,抱紧双臂,不见干涉的意思。   “刚子,不够哥们儿啊。来了这么两个顶级货,也不告诉老哥我一声。”男人龇牙咧嘴,嘴里喷出些腐臭的气息。   “人昨天晚上刚到,这不才早晨么。”刚子不咸不淡地应道。   “新人?那敢情好,两位要不要跟着哥混啊。”   那男人身高差不多得两米,一堵墙似的截在两人面前,胳膊粗得能赶上阮闲的大腿。阮闲勉强一米八的身高完全不占优,唐亦步要高上一点,但也比男人矮了至少半头。   他一只手拍上阮闲肩膀,贴着白外套不老实地向下摸去:“不愁吃喝,不用干活。想要啥有啥,你俩抽空陪陪哥就行。”   阮闲咀嚼了半秒人生第一次被性骚扰的震惊,随后推开那只不怀好意的手:“不用。我想我的朋友也不需要。唐……”   他扭过头去,本想让那仿生人也表表态,好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结果一回头,那倒霉的仿生人正蹲在塞满废墟的道路边,试图戳一只打盹的野猫。他专心地聆听着猫咕噜咕噜的声音,显然没把面前的情况当回事。   “哎哟,哥这是为了你俩好。等下次秩序监察来‘消毒’的时候你们就知道好歹啦,上船费可不好凑啊。刚子,你说,雷哥我是不是这片最靠谱的?之前我可不会主动出手,实在是两位小兄弟长得太对我胃口,要就这么死在任务里……哎呀,简直浪费。”   “我们真的不需要,谢谢。”阮闲保持住了礼貌的口气,眉头蹙起——那只不规矩的手又黏了上来,水蛭般向他的腰侧滑去。   而刚子就站在几步外,平静地看着,明显习以为常。   这是试探。   阮闲这次没有拨开那只手,他微笑起来。右手探进薄薄的白色外套。   三声枪响,雷哥倒抽一口气。他的手还没来得及从阮闲的腰侧挪开,身上就多了几道血痕。   一颗子弹擦伤了他的太阳穴,从耳朵上方堪堪飞过,血液顺脸颊慢慢流下。另两颗在他脖颈上留下两道红痕。两道红痕交叉处刚好是颈动脉的位置。   而他根本没看清那漂亮青年的动作。   自称雷哥的男人刚抬起拳头,枪口就顶上了他的心脏。   “您和刚哥交情不浅,大约也是个人物。要就这么死在这里……怎么说来着?也挺浪费。”阮闲再次露出礼貌的微笑,可伴随冰冷的枪口,微笑完全变了味道。“顺便我后面那位是我的人,您也不用再费心了。”   唐亦步还蹲在后面,悠哉地双手举起半睡半醒的野猫。野猫炸起毛,发出不满的尖叫。   “敬酒不吃吃罚酒。”雷哥脸色黑下来,朝阮闲脚边啐了口浓痰。“以后有你们哭着求饶的时候。”   “也祝您早上好。”阮闲的微笑和枪口纹丝不动。   刚子脸上的漠然消失了,确定雷哥灰溜溜地消失在废墟拐角,他目光复杂地看向阮闲。   “我猜余乐不是很喜欢刚才那位先生。”阮闲收起枪,把猫从唐亦步手里放走,随即将那恨不得把“软弱无害”刻脸上的仿生人拽起来。   “唔,船长说过,杀人要付代价。”刚子模棱两可地答道。   阮闲短促地笑了声。   要是他俩贪图安逸,不至于对刚刚那位潜在“后路”甩脸子,大家相安无事。要他俩“有点本事”,无论大小,冲突总会有点。不会有太多遵纪守法的好公民造访这里,那位用于“测试”雷哥无疑性命堪忧,搞不好还会用性命给他俩添点外债,好让余乐坐享其成。   但阮闲心情不错,这次试探无疑给了他一个机会——自然暴露实力的机会。   MUL-01不会傻到把眼线插到接触不到核心信息的底层,有隶属主脑的人八成都在中高层待着。而他的目标涂锐无疑也是高层人士。   他有必要接触到他们。   见阮闲不再吭声,刚子再次转过身:“这边请。”   这回壮汉的口气听起来客气多了。   他们的终点是个保存还算完好的仓库。里面饲养了不少圆滚滚的球状机械,它们在围栏里撞来撞去,咔咔啃噬围栏边上的金属碎片。刚子扯紧锁链,从围栏里拉出来一只,给它塞上半圆形的嚼子。   将那椰子大小的球状机械装进铁笼,他冲两人摆摆手,带领他们顺螺旋楼梯向上走。   “按规矩,这次我得跟你俩说清楚情况。”   等登上废墟海表面,阳光下的刚子面色严肃。他弄了辆改造后的三轮货车,将装有球状机械的笼子草草扔进车斗,然后往远方指了指。   “这次不用赌命,走石号给你们支持。待会儿我带你俩去深潜码头,还是上次的地方,医院是不?摸清那一个建筑就够了。物资嘛,只需要带上来药和明灭草,其余东西归你们。”   阮闲表情凝重起来,他没看向刚子,只是直直盯向刚子指向的地方。   “哦,你瞧见啦。”刚子咧嘴一笑,“那是湮灭点。”   刚子指向的方向有个漆黑的圆形空洞。   它就那么悬在半空中,吸进所有的光,黑得让人心悸。他们离废墟海的末端还很远,但那股未知的压迫感还是让人喘不过气。废墟海正朝那空洞隆隆前行,如同一条缓缓没入洞穴的巨蟒。   “主脑搞的,我也不懂啥原理。反正它只能吸住没生命的东西。”   刚子拍拍装有机械生命的铁笼。   “现在你们深潜的地方离湮灭点不过五六公里,得带上它——我们管这叫铁珠子,要湮灭点离得太近,它会大声尖叫。到时候你们赶紧发信号,我们会把潜水衣投过去。”   “只能吸引没有生命的废墟,那么生命体接触到它会怎么样?”阮闲安静地发问,他盯住那个让人毛发倒竖的圆形虚空,心里隐隐约约有了答案。   “还能咋样,全被搅碎呗。之前有不怕死的试过,结果我们拖回来一半尸体。是真的齐齐一半,脑瓜中间分开的那种。”刚子用两只大手比划,“要不是明灭草喜欢长在那附近,谁愿意往那边跑。得罪了,兄弟,新人就得干干脏活。”   “理解。”阮闲跨进车斗。   唐亦步靠在车斗边,他凝视了会儿远方漆黑的湮灭点,侧过脸。侧脸的轮廓弧度柔和,让人很容易心生好感的长相。   他冲刚子眨眨眼,语气透出担忧:“我们要干多久?什么时候能做点室内活计?”   这家伙八成想早点开始自己的观察大计,阮闲绷着脸想。   刚子不出意料被骗了过去:“我们没那么多讲究,探一周吧,到时候该攒的也攒够了。再之后就看你俩想做啥。”   说罢他看向阮闲:“你实力不错,我额外多个嘴——值钱的货先好好留手里,别太早换出去。如果这次你们能活着回来,就有资格参加大集会了。我嘴笨,说不好,到时候老涂会跟你们讲清楚。”   “讲清楚什么?”   壮汉笑了,笑容衬着灿烂的阳光和背后的虚空,显得有些怪异。   “还能是啥?”刚子露出微黄的牙齿,“讲清楚咋在秩序监察眼皮子底下多喘两口气呗。要不是为了活命,这年头谁还专门整个船开啊?”   作者有话要说:   墟盗眼中的软:超凶。   墟盗眼中的糖:超软。   暴露实力也讲究个田忌赛马(× 第34章 绿色幽灵   三轮货车在空气中飞驰, 它无法穿越废墟, 轮子不时在凸起的混凝土板上颠一下。他们正以一个极快的速度向湮灭点的方向前行,风快速刮过皮肤, 阮闲缩到驾驶的刚子身后, 好让自己少吃点风。   开始行驶后, 刚子把脸塞进安全头盔,话少了很多。   从这个角度看, 整个废墟海辽阔又冷清。他们像是在穿越一片灰色的沙漠, 只有部分盖过建筑废墟的爬山虎丛还能透出点生机。被称为铁珠子的机械生命正在笼子里乱撞, 发出鹅一样的嘎嘎怪叫。   唐亦步张开十指, 让风穿越指缝,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调。它的旋律怪异,莫名有点耳熟,可阮闲回忆半天, 没能从记忆里找到对的上号的歌曲。   “给你们的食水够撑两天, 再多自己找。”等到达目的地, 刚子摘下头盔。“别在下头磨蹭太久, 也别跑太远。大集会在四天后的早晨,如果那之前我们还没收到信号,没人会来接你俩。”   目的地是一个立在碎石板上的小别墅, 虽然整个儿被灰尘盖得狼狈, 生满杂草和爬藤, 但结构还算完整。几个光膀子的墟盗出来草草接应了下,熟练地把两人赶到室内。   房间里的家具基本被清理一空, 两排笨重的宇航服式潜水衣整整齐齐地挂在铁杆上,室内弥漫着一股泡面的味道。目光扫过角落,阮闲在墙角发现个明显不属于别墅的垃圾滑槽入口。   熟悉的气味,阮闲抽抽嘴角。   “这小兄弟叫啥来着?唐、唐……算了,小唐,你阮哥有枪了,你要不也整一把?”一片唏哩呼噜的嗦面声中,刚子指指甩了几把武器的长桌。   “我跟着阮先生就好。”唐亦步从桌上挑了把匕首,“我不太会用枪。”   “随你咯。”刚子的热情到底有限,“这次咱不走垃圾滑槽了哈。”   果然,下降过程中,阮闲在别墅地下瞄到了原本用于囚禁他们的囚室。   这次他们下潜的速度比上一次慢了不少。十几分钟后,两人再次回到熟悉的医院大厅。阳光的痕迹彻底消失,潮湿的味道再次冲进鼻子。   也不知道唐亦步上次弄出来的洞还在不在。阮闲心不在焉地想道,两把枪都掏了出来。   这次裂开的金属衣多扔下来一位受害者——铁珠子连笼子一起磕上地面,在铁笼中疯狂弹跳。唐亦步毫不迟疑地打开笼子,解开锁链,一只手按上戴着嚼子的球形机械生命。   一圈蓝光沿唐亦步手掌亮起,那椰子大小的小东西迟疑了一会儿,不再嘎嘎乱叫。见铁珠子老实下来,唐亦步解开它的嚼子,它趁机一个弹跳,蹦上他的头顶。   阮闲:“……”   他一言难尽地望向活像叠着俩脑袋的唐亦步,以及那个咔吧着大嘴的金属球。   “这东西头脑非常简单。我改写了它的思维程式,它认为我是它的同类。”唐亦步拍拍头顶的铁珠子,“蛮力控制它太麻烦,这样更省事。”   “你的脑袋,你做主。”阮闲无力地应道。   他直接带唐亦步前往侧厅的药房,开始从各个犄角旮旯里摸索还没过期的药品。走石号给他们的时间很充裕——对于普通人来说,完全探索一间废弃医院可能需要两三天。但对S型初始机来说,一个下午绰绰有余。   阮闲不紧不慢地将还在保质期内的药品塞入背包,顺便捡起一些保存完好的医疗器械。既然他们能留下药品和明灭草以外的东西,多拿点总是好事。   横竖有唐亦步这个怪力在,负重不会是问题。   他的初步计划很简单。尽量多捞点财产,按规矩参加那个所谓的大集会,然后找个机会和涂锐聊上几句。   听刚子的说法,涂锐是近几年才来到废墟海的。“前反抗军”不过是他的自称。目前看来,这是最适合打听“阮教授”下落的渠道。可万一这是MUL-01的人用来钓鱼的手段,阮闲可不想傻乎乎地冲上去咬钩。   然而当另一艘船的船底贴着两人头顶蹭过的时候,阮闲内心平静无波。   计划从来都赶不上变化快,他麻木地想道。这是一个科研人员的基本觉悟。   原本趴在唐亦步头顶的铁珠子机智地挪了个位置,及时糊上唐亦步的脸,躲过了蹭来的船底,随即被那仿生人深沉地推回头顶。   阮闲抬起头,看那艘小船在四楼停下。纷乱的脚步声响起,船上下来三个人。   又是三个。   “你看,我们没说谎,这么一大片明灭草!”亢奋的女声穿透黑暗。“我和老胡的贡献得记上吧?”   是那个摸走他们骨锯的女人,极乐号的人。   “不错啊蒋琳。”一个新声音加入,“按现在的速度,湮灭点过来至少还有两周吧。这里可以作为新的培植地,还能再收一批。喏,这是今天的萤火……咦?”   “萤火虫呢?按道理,这片地值上我们两个这周的量了吧,你不能——”   “我明明放好了,没有!我自己的都没有,别吵。我再找找!”那个新加入的男声急躁了些。   “你肯定忘带了。”那个女人的同伴,名叫胡坚的男人哑下嗓子。   “要中午前没找到,我们要怎么回去?”蒋琳的声音尖利了些,“没了萤火虫,你那状态能开船?老天爷,这种事情你也能忘?”   “你急啥,这不还有明灭草的果子嘛。萤火虫也就是浓缩后的干果丸,我们直接吃果子也没差。”   “樊老说了,生果子对人不好……”   “待会儿断药反应上来,你还能说这话?我刚播放了驱散腹行蠊的音波,不会有腹行蠊突然袭击的,安心吃。吃完了好好摘。赶紧摘完这波,这次我们摘更多回去,能在家里舒坦地躺上大半个月。”   “可樊老说过——”   “蠢娘们,你不吃我吃。”一阵哗啦哗啦的声响后,浆果被嚼碎的声音响起。正在咀嚼果实的有两人,剩下的那个只是在紧张地喘息。   随后多了些听不出是舒适还是痛苦的哼哼声。   看来他们是注定没法安心探索二楼和三楼了。阮闲和唐亦步对视一眼,简单做了个手势。他没有出声,通过耳钉向唐亦步简单地传出信息。   【一点钟方向。老地方。三人。】   脑袋上顶着个铁珠子,唐亦步没点头,一只手简单比了个OK的手势。两人熟门熟路地回到四楼,蹑手蹑脚在船后藏好。   阮闲蹲在倾斜的船头边缘,稍高的唐亦步将身体前探,下巴搁在阮闲头上。那仿生人头顶的铁珠子也学着两人动作,微微从船头边缘探出一点点。   阮闲强行按捺住掀翻背后两位机械生命的冲动,耐着性子继续观察。   这艘船看起来更像是小客艇,表面被擦拭得很干净。它安静地停在地板上,顶端甚至触不到废墟的天花板。连绵不断的嗡鸣从船内传出,八成就是刚才那人所说“驱赶腹行蠊的音波”。   两个男人正在他们面前漂浮。   那是真正的漂浮。他们像失重的宇航员那样浮在空中,脚被链子拴在船上,保证他们不至于无意识地撞进明灭草丛。两个男人大睁双眼,眼睛一眨不眨。手里抓满醋栗似的果实,慢悠悠地往嘴里塞着,嘴角沾上了大量绿油油的汁水。排泄物的腥臊污染了空气,阮闲压下一阵干呕。   瘦巴巴的蒋琳缩在草丛边,离那两个正在服用果实的男人远了些。她似乎想逃得更远,但整个人让人不舒服地抽搐着,活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紧紧捏住。   “没了。”胡坚迷迷糊糊说道,舔舔手指间散发出绿色荧光的果汁。他的下巴和双手沾满荧光,在黑暗中看起来有点可怖。“没了,没了。”   阮闲能看清,那男人的眼珠正在毫无规则地快速转动,瞳仁几乎要转出残影。   然后变成和明灭草果实一般的亮绿。   差不多舔干净指间的果汁,胡坚的呼吸带出些浑浊的气声,整个人缓缓摔落在地。他似乎没搞清楚自己在哪,或者自己属于什么物种。男人无声无息地挣脱了拴住脚的链子,四肢怪异地扭曲,径直向面前的蒋琳扑去。   后者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翻滚着躲过。而胡坚一半身体撞入墙角,幽灵般没入,随后探出。   就像墟盗的船。   “没了!”他含糊地吼道,揪住蒋琳的头发,将她往明灭草丛里拖。蒋琳拔出刀子,果断割断了被揪紧的头发,连滚带爬地向反方向逃去。   可惜她的运气实在不怎么好,另一个吞食果子的男人也吃光了手里的存货。他的脚腕虚影般穿过铁链,加入了捕猎同伴的行列。   阮闲悄悄地抽了口气,面前的诡异形象让他的头皮一阵发麻,头顶被唐亦步的下巴硌得痛了几分。发现阮闲吸气,唐亦步有模有样地也小声吸了口。不幸的是,这个糟糕的模仿被最顶上的铁珠子发现——   “咻——”它继承两位的优良传统,哨子似的来了个大喘气。   正追杀蒋琳的两人瞬间转移目标,四只幽绿的眼睛登时转了过来。   “如果子弹对付不了这俩东西。”阮闲冲身后两只机械生命咬牙切齿,“我就给你俩两枪,我说到做到。”   “理论上对付不了。”唐亦步沉痛地表示。“我能先赊着吗?”   “救救我!”蒋琳非常识时务地大喊,“救救我,他们已经没救了!”   “那就滚过来!”阮闲吼回去。他扯住唐亦步的领子,毫不犹豫地钻进那艘船,然后把对方推上驾驶座。“告诉我你会开。”   “我会开。”唐亦步点点头。   “嘎!”唐亦步头顶的铁珠子也学着点点头,被阮闲一巴掌拍飞。蒋琳估计猜出了他们的打算,尖叫着冲上船。她整个人抖得厉害,瘦削的脸上满是泪水。   “快,快开船!”她嘴唇哆嗦,声音都变了调。   唐亦步这次倒不是胡说,他利落地操纵着复杂至极的操作面板。最后抓稳方向盘,将速度开到最大,越过层层叠叠的废墟,箭一般向某个方向冲去。   然而那两个新诞生的幽灵没有罢休,他们紧紧跟在船后,嘴里念念有词。   “没了,没了。食物,食物。”   他们前行的动作已经不再像人,四肢扭到极限,更像两只贴着废墟前进的绿色蜘蛛。   “你、你们这是往哪儿走啊。”蒋琳紧紧缩在船头,“这个方向怎么像……”   “我猜是湮灭点。”差点被穿过船体地板的人手抓到,阮闲索性坐上桌子。   “没错。”唐亦步听起来情绪高昂。   “你们干嘛?!”蒋琳尖叫,“那边是死路,到时候会是前后夹击!”   “那你知道那两个东西能坚持多久吗?最高速行驶的前提下,这艘船的燃料只能坚持一个小时。”阮闲敲敲驾驶舱的仪表墙。“还是说你想把它俩引回你们的大本营?”   “我不知道,但是——”   “这样最快。”阮闲平静地表示,随手拍拍唐亦步的肩膀。   “肯定还有别的办法!你……你们疯了。”蒋琳的声音尖利到刺耳。   阮闲愣了几秒,随即露出一个微笑:“没错,可我觉得这样也不坏。”   “……我们玩点刺激的吧,唐亦步。”   作者有话要说:   光天化日,公开飙船(物理) 第35章 目的地变更   阮闲记忆里的人生由无数个房间构成。   从幼年雪白的特护房开始, 然后是密闭的车厢、狭窄脏乱的廉价公寓。母亲绝大部分时间在外奔波赚钱, 窗户永远锁得死死的。最开始还能请来亲戚帮忙照顾,后来那个越发脏乱的公寓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母亲去世后, 养母孟云来将他收养。他的房间大了些, 却依旧由四堵墙包围。甚至在他长大成人之后, 也顶多在院落里望望天空。且不说他的身体对于外界来说太过脆弱,出于研究保密的需要, 阮闲也无法离开太远。   强悍的虚拟现实技术曾允许他体验一把数字构成的广阔自然, 然而无论再逼真, 假的就是假的。   如今, 望向窗外废墟掠过的文明残骸,他的血液仿佛在缓慢地燃烧。   “浮上浅层。”阮闲继续对唐亦步说道,“标有穿梭剂的表盘快见底了,得省着点。”   他的语气不再温和, 字词间透出不容置疑的味道。   每当他们穿过较厚的固态层, 其中某个表盘的数值总是会有个较为明显的下降。一边象征能源的度数降得飞快, 那一点点下降在满墙的古怪读表中并不引人注目, 但阮闲没放过这个异常。   穿梭剂,表盘上标出的名字相当简单易懂。   “浅层?”蒋琳立马扯开嗓子,“不用穿梭剂的话, 浅层全是障碍!”   阮闲简单瞄了她一眼, 继续研究面前复杂的表盘。   “听你的, 阮船长。”唐亦步弯起眼睛,他半点没减速, 直接向斜上方冲去。铁珠子在颠簸的船室中颠来倒去,保龄球似的到处乱滚。   小游艇瞬间沉入阳光。午后的强烈光线一下子涌满操作室,面前的断壁残垣统统成了致命的障碍。   唐亦步灵巧地操纵那条船,落叶般穿过纠结的钢筋,铁架和歪斜的建筑尖顶。它们仿佛一块块屹立的礁石,而他们贴着废墟的海面航行,后面还追着两个——   “看来有更多朋友加入了。”阮闲吐了口气。   那两个幽灵似的男人还在后面追赶,闻到血味的鲨鱼那样紧咬不放。在阳光的照射下,他们的皮肤泛出不祥的暗绿色。接近表皮的毛细血管变得漆黑,远看上去如同细小的裂纹。   而那两个人形影子后,十来只腹行蠊嗖嗖跟上。它们的速度不算快,但胜在熟悉地势,比需要实时小心船毁人亡的游艇灵活许多。   “谁、谁把嗡鸣器给关啦!”蒋琳爬向船舱后部的庞然大物,试图找到开关。   可惜不算大的船差不多给唐亦步开成了战斗机,就差来个空中360°度翻滚,蒋琳脸色发青,和一些零零碎碎的小部件一起在船舱地板上东倒西歪。   “我。”唐亦步伸开长腿,把自己牢牢卡在驾驶座上。他绕过去一个半塌的铁塔,口气满是理所当然。“它太费电。”   湮灭点就在他们前方。在这个距离看来,视野中只剩深不见底的黑暗。距离感和真实感统统丧失,就算有船底的废墟对比,也很难判断它和游艇间的真实距离。可一旦前行的速度慢下来,后面的怪物大军能瞬间淹没他们。   “还需要多久?”得益于避难所的训练,阮闲勉强保持住了平衡。他顺船顶摸了一圈,没理会抱住嗡鸣器大声抽泣的蒋琳。   “离撞上还有十分钟零四十秒。”一阵剧烈的颠簸后,唐亦步在铁珠子示警的嘎嘎大叫中提高声音。   “好。”阮闲啪地拍上船顶侧边的按钮。   一阵几乎被颠簸声盖住的嘀嘀声后,整个船顶缓缓滑开。阮闲掏出血枪,将上半身探出船顶,背向游艇的前进方向。“……我来给你减轻一点判断难度。”   阳光大好,天空碧蓝如洗。风在耳边呼呼掠过,视野中的一切都在飞速远离。只有不怀好意的掠食者们试图靠近,发出难听的咆哮。   血液燃烧得越发厉害。广阔的天地间不见障壁,阮闲只觉得自己出生以来第一次呼吸。他仿佛结束了一场过于漫长的冬眠,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在缓慢地恢复生机。   自从自己探出身,唐亦步似乎有意识地避免了穿过太多洞穴状结构,保证他不会被脑后袭来的障碍物撞飞。阮闲弯起嘴角,举起血枪。   为了保证射击速度,这次阮闲没打算靠刺激弹夹里的血液分裂撑下去。他弹出枪托的抽血机关,让那些抽血管没入手腕,尽情吸取血液。   就算无法抹消那两只追逐他们的绿色幽灵,这些子弹杀死个把腹行蠊还是不成问题的。   【减速12%!】他通过耳钉传达着简单的命令。   腹行蠊靠得更近。阮闲干脆地扣动扳机,黑红的子弹冲那些张牙舞爪的丑陋生物倾泻而去。   【减速8%,前行方向左转17°。】   一只腹行蠊被阮闲击伤,没来得及刹住车,整个儿擦过一截凸出的断钢筋。臃肿的腹部瞬间破裂,内脏炸湿了一大片废墟。另一只被击断了腿,陷进纷杂的铁丝网里,动弹不得。   【再减速5%,10秒后提速20%。】   那两只绿色幽灵差点摸到他的枪管。阮闲靠粗暴的火力压制再次击退三只腹行蠊,堪堪躲过。减速使得剩下的几只腹行蠊统统扑了上来,阮闲向后一仰,坍塌广告牌的铁皮从他面前飞快掠过,直接将那冲上来的三只削成两截。内脏和黏液弄脏了游艇的尾部。   时间差不多了,阮闲想。他保持仰倒的姿势,定定望向无垠的天空。   【接下来随你,唐亦步。】   游艇马上就要撞上湮灭点,模糊的风声里混进了蒋琳的惊恐尖叫。他没时间给唐亦步发出任何指令,那仿生人八成有自己的计划。   有那么几秒,阮闲甚至有意阻止自己去思考。   和在避难所时不同,过于广阔的天空此刻劈头压下,阮闲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它,在一瞬间放空了情绪。   引擎不堪重负的嘶吼声中,阮闲漂浮了一瞬。   湮灭点对于游艇的引力越来越强,唐亦步显然把速度开到了最大,那疯狂的仿生人贴着湮灭点向天空冲去,随后做了个漂亮的空中翻转。游艇紧贴漆黑的湮灭点向上行驶,用行驶轨迹画出一段顺畅的圆弧。它此刻荡在空中,船底朝向天空,船顶直冲废墟海。   刹那的失重后,毫无防备的阮闲开始向废墟海坠落。   他只来得及将灼热的枪管贴上唇边,内心一片平静。   下个瞬间,他砸上一个温暖的事物。   “嘿,阮先生。”唐亦步一只手抓住方向盘,另一只手紧紧推着喷气调速杆。一番翻转后,游艇利落地荡到阮闲下方,敞开的船顶刚好接住从天空坠落的阮闲,他直直砸进了那仿生人的怀里。   “我接住你了。”唐亦步露出个放松的微笑。   紧接着是巨大的冲撞。   游艇坠上地面,刚好卡在两块巨大的废墟之间,不至于被湮灭点吸进去。阮闲半坐半躺在唐亦步怀里,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   两位绿色幽灵显然没有唐亦步的反应速度。他们来不及减速,被惯性推搡着没入湮灭点。两者一个探进去整个上身,一个探进去小半个头颅和右侧臂膀,齐齐发出生肉接触到烤盘的滋滋声。   等他们再次调整方向、慢悠悠地撤离,那些探进去的部分并没有恢复。   两个残缺的人晃晃悠悠向游艇靠过来。本应喷血的截面没有流下一滴血,和医院废墟的情况类似,截面上冒出无数绿油油的草芽,两“人”的动作也越来越迟钝。   他们像是丧失了攻击欲望,一个孤零零的下半身挪着步子,伴随另一个残缺的躯体潜入废墟,不知道去了哪里。阮闲能听到他们在往远离湮灭点的方向前进,距离游艇越来越远。   “能源还剩45%!”唐亦步满意地戳戳表盘,温热的吐息擦上阮闲的锁骨。“阮先生,现在我们……”   阮闲不怎么自在地动动身子,试图站起来。结果被直接蹦过来的铁珠子砸上天灵盖,一阵头晕耳鸣。   这次他忍了很久才忍住顺手给这东西两下的冲动。   “嘎!”铁珠子着急地尖叫,不住发抖。它用大嘴巴咬住唐亦步的头发,使劲把他往船舱后面拖。   “……我们离开这里吧。”唐亦步一只手把焦虑不已的铁珠子按下去,扫了眼脸色发青的阮闲。   “剩下的能源足够驶回医院。”阮闲阴沉地揉了揉被砸痛的脑袋,从唐亦步身上站起。“有了这艘船,我们可以装上更多——”   “不,不!”方才吓得半个字都说不出的蒋琳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我要回极乐号,我必须回极乐号。”   “那是你的事。顺手救命也就救了,不包送回家门口。”阮闲再次将上半身探出船顶,着迷地望向漆黑的湮灭点。   他们脚下的废墟在缓缓涌入那片虚空,然后干净利落地消失。整个过程透出某种诡异而苍凉的美。   “这、这船是我们的。”蒋琳结结巴巴地说道。   “那把骨锯也是我们的东西。”唐亦步非常公正地回应。   “我又不是故意的,只是顺手。我给过你们地图,对不?”蒋琳听上去甚至有点委屈。“再说我们也没救成同伴,那可是我的队友啊!我现在还在难受。”   “嗯。”阮闲懒得再回话,他大概能摸清这女人的逻辑。蒋琳完全不觉得自己哪里做得不妥,换做以前,他恐怕要苦口婆心地劝导一番。   现在他什么都不想说。   令人意外的,蒋琳也没有再嚷嚷。衣着整洁的女人慢慢弯起腰,活像谁冲她的肚子来了一拳。她的眼眶泛出血红,眼底发青,眼泪、鼻涕和口水一起流下来,嘴里发出难听的呃声。   “某种药物的戒断反应。”唐亦步平静地调转船头。   “我……我在船长面前,为……为你们说过好话。如果你们愿意过来,我这……可是特地为了你们才……”蒋琳在地板上呜咽,缩得紧紧的。   “是的,我们欠了你了不得的人情。”见唐亦步准备离开,阮闲从船顶钻回,整了整身上的白外套。他没有半分动摇的意思,甚至没去掩饰语气里的嘲讽。   “你们不能这样……不能这样,我要回去……”   “余乐接收了那个西边来的女人,不会专门和这个过不去。到时候把她带回聚居地,等她清醒了,让她自己找办法回去。”阮闲无视了地上的女人。   “不过得看她的地位。如果她是极乐号的重要人物,这事情得两说。”唐亦步拍拍铁珠子,悠闲地打着方向盘,金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这船是我们的。余乐不会放过我的,他是个无耻的杀人犯……”蒋琳还在地上抽搐,她绝望地抓挠船舱地板,在地面上留下条条血迹,差点掀掉一个指甲。“你们……不识好人心……啊!”   阮闲从包里取出医院里得来的针管,利索地从她脖颈处取了几管血,放进保存箱。“我在医院看到一个不错的离心机,带回去的话,说不定能找个机会借用走石号的实验室。明灭草的果实效果挺特别。”   “我也很感兴趣。”唐亦步热情高涨,“我从没在其他培养皿看到过这种生物,二十二世纪大叛乱前也没有这种植物的记载。”   发现两个青年压根不打算买账,蒋琳的呜咽中多了几分绝望。   “诚诚、诚诚。”她不再试图尖叫,开始闷闷地念叨,“妈妈回不去了,诚诚……”   阮闲停住整理医疗包的动作,和湮灭点相差无几的漆黑瞳仁转了过去。“你有孩子?”   可蒋琳似乎已经失去了大半意识,她只是机械地用头撞击船舱地板,额头很快被撞得青紫。“诚诚,诚诚。”   阮闲陷入了沉默。   “改主意了?”唐亦步好奇地减慢速度,“这很可能是她的胡言乱语,你不像会为这种事情心软的类型。”   他的确不是,阮闲想。可这场景让他胸口发闷。   “我们还有三天半时间,去探探极乐号也不错。”阮闲拿出水瓶,慢慢喝了口,望向游艇窗外翠绿的爬山虎。“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   “比起掏上三天废墟,我也想去人类更多的地方。”唐亦步歪歪头,“不过阮先生,你的反应有点奇怪,你看上去有点难过——记忆里有关于家庭的悲剧?”   “姑且算吧。”   “真奇怪,我越来越无法理解阮闲这样制造你的目的了。”唐亦步回过头来,望了他一眼。“毕竟谁都知道,阮闲的童年无可挑剔,‘幸福’至极。” 第36章 极乐号   “樊老, 那艘船还在活动。”坐在桌边的年轻女人怯生生地报告。   “嗯?”正在拨弄唱片机的老人直起身子。随着唱针下压, 甜蜜悦耳的女声在空气中扩散,如同某种味道清雅的高级香水。   是卡洛儿·杨的《我与你同在》。老人闭上眼睛, 随歌声踏了会儿节拍, 这才慢悠悠地继续下一句。“不该啊。离离, 你没看错?”   他听上去没有半点慌乱,回应他的姑娘却打了个哆嗦, 快速点了点头。“它正在朝‘家园’的方向前进, 樊老, 您看……”   “萤火虫事先取走了?”   “绝对取走了。”姑娘塌下腰, 从抽屉里抓出一个绒布小袋。“都在这儿呢。”   “就算他们撑过药瘾,也不会清醒到能够返航的地步。”老人抚摸着花白的胡须,“船上没有搭载导航,路线日志也不会记录附近区域的信息。他们怎么找回来的?有意思。”   “我这就通知卫兵, 让他们注意。”姑娘焦急地站起来。   “别急啊, 离离, 你就是太年轻。”老人走上前去, 拍拍姑娘的腰,顺手揩了把油。离离强压住一个哆嗦,在老人看不见的角度, 眼眶有点泛红。   “是, 樊老。”她咬咬嘴唇, 露出个勉强的微笑。   “能回来,说明还有几分本事, 有本事就有用。要余乐知道我们在哪,那疯子得弄来一个舰队……无论来的是敌人的还是那几个废物,‘家园’还没暴露。”老人收回手,对姑娘的反应不以为意。   “他们在三公里外停住了。”又瞄了眼光屏,离离敬业地报备。   “不出所料,船上肯定有人脑瓜不错。离离,要来的是陌生人,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   另一边,小游艇上的气氛并没有这样紧绷。   蒋琳还在不停地用额头撞地板,口水顺着半张的嘴巴滴落在地,砰砰砰的撞击声着实瘆人。可惜船舱里两位都算不得正常,确定撞击力度不会让她真的伤到脑子后,阮闲决定无视那些沉闷的撞击声。目前他的注意力在唐亦步身上。   “幸福至极?”方才的失血使得阮闲迅速饥饿起来。他从唐亦步的背包里扒出条士力架,咬了一大口,声音有点含糊不清。   阮闲不至于认为自己是这世上最不幸的那个,可客观讲来,自己的童年离“幸福”这个词有点远。这并非某种发自内心的不满情绪,也不是仇恨,单纯是事实——母亲死亡后,哪怕自己已经被定性为潜在的危险犯罪者,公益机构还是免费派出了三位顶级心理医生。   只因为当时的状况实在是过于糟糕,他们担心他会立刻崩溃。   “……阮闲自己是这样对外宣传的。”唐亦步的目光黏在士力架上,数秒后才回归操作台。“他在前些年醉心研究,后来身体状况稳定下来,就分出了部分精力走上前台,投身公益。他曾被誉为‘美好社会的代表’,非常有名。”   阮闲皱起眉,口中浓郁过头的甜味都没能分散他的注意力。   他从不和外人谈起自己的幼年经历,哪怕是面对养母孟云来,阮闲也只字不提自己的亲生父母。他尽心扮演着一个正常孩童,把那些血腥与黑暗通通锁进心底的箱子,和那暴怒的恶魔一起。   直到他“死去”,研究所里没有任何人知晓他的过去。哪怕是在他孤身一人、最为放松的时刻,他也不会对NUL-00提到这些。   它们贯穿了他全部的噩梦,如今仍然阴魂不散。   如果拥有这样经历的他能被誉为“美好社会的代表”,那人类也离毁灭不远了。   不过话说回来,眼下人类的境况的确与毁灭相差无几。这个想法逗乐了阮闲,他不管不顾地笑出了声。   唐亦步双手扒住方向盘,困惑地眨着眼,看起来颇为无辜。见船不再那样颠簸,铁珠子又一次爬上他的脑袋。铁壳缝隙中露出的三只眼睛同样迷惑地望向阮闲。   “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滑稽。”阮闲眼睛还带着笑意。   “如果在意,你可以去听听他的演讲,不少培养皿有人留备份。”唐亦步见阮闲没有深入聊下去的意思,调出游艇的路线日志。“你们的声音具有9065%的相似度,非常有趣。要不是阮闲对自己进行基因加密,我会认为他制造你时采用了部分自己的基因。”   “我不觉得有趣。”阮闲简单地回应。   当初疾病导致他的声带常年充血,年纪增长也会使得人的声音改变,他原本没有把声音这一项纳入警戒范围。可看唐亦步这反应,另一位“阮教授”大概在自己中枪不久后就开始在公共场合发言。   这可能成为风险——轮椅上那位“阮闲”算是MUL-01的头号公敌,阮闲不认为主脑会简单放过自己这个和敌人高度相似的“造物”。得改变一下发音习惯,阮闲暗暗想道。   “基因加密?”阮闲打开窗户,让更多的风灌进操作室。   “防止MUL-01拿他的基因制造出忠于主脑的阮闲大军。毕竟人类的记忆是可以编辑的,避难所那里有现成的处理器——你也看到了那座所谓的‘AI城市’,如果用它来编辑一个人的记忆,整个过程用不了十秒。”   唐亦步一打方向盘,绕过一片塌陷小半的壮丽广场。   “传说他改良了身份干扰剂,专门用来隐藏自己的DNA,范林松估计也服用了类似的东西。”   “你在减慢速度。”阮闲故意岔开话题。   “路线日志到头了。”唐亦步瞬间被乖乖带跑,“极乐号的总部不会傻到这样暴露自己,我们离这艘船记录的出发点不到两公里,再往前数据缺失。”   而他们唯一的线索还在神志不清地用头砸地,把自己前额撞得青紫一片。   “把路线日志调出来,唐亦步。”   “你想计算出来?”唐亦步将记录行驶轨迹的光屏拉大,“我只记住了部分表盘的度数,数据可能会不够用。”   “你记得行驶速度吗?”   “每一秒。”   “那就没问题了。”阮闲手指摸过表盘,无数数字掠过他的脑海。“除了攻击腹行蠊,我基本一直在看这些表盘的度数。”   他收回手,用手指点向光屏。“唐亦步,以一百米为单位,把速度数据上传。”   唐亦步一只手按上操作台,眼睛盯着阮闲。光屏闪烁半秒,无数速度讯息密密麻麻盖满航线。阮闲手指顺着虚空中的光线一路下滑,最终停在航线图外的一点。   “这里,方圆一公里内。然后我们——”   “保持两公里的偏差,最好被极乐号的人偶然发现。”唐亦步勾起嘴角,利落地擦除了速度信息。“不错,我的阮先生,你真好用。”   “……人类通常不会认为‘好用’这个词算赞美。”   “你真好。”唐亦步反应很快,一脸真诚。   “你还是用‘好用’吧。”阮闲揉揉额角。   “怎么算是合适的表达呢?”唐亦步的注意力彻底转移到了这个新问题上。“……干得漂亮?好孩子?你真棒?”   阮闲阴沉着脸掏出血枪,故意让它发出咔哒声,好让唐亦步看清这是攻击专用的那把。   那仿生人啪地闭了嘴。   一时间船舱里只剩蒋琳用头撞地的砰砰声。这份体力称得上异常,普通人这会儿早该累得动弹不得,瘾君子的病态执着被她表现得淋漓尽致。   见阮闲和唐亦步之间的气氛紧张起来,铁珠子本能地跳下唐亦步的头,伴随蒋琳撞地的频率在地板上弹跳。砰砰的响声整齐划一,音量瞬间大了一倍。整个场景有种诡异的喜剧感。   阮闲摇摇头,收了枪:“右转35°,前进893米,我听到了五人以上的队伍。”   随后他利落地抓乱头发,扯开唐亦步的领子。将两个人搞得狼狈不堪后,阮闲一把捞起蹦得正欢的铁珠子,用它给他们的衣服上蹭上不少脏污。   “求救。”唐亦步配合地打开游艇通报台,“能源告急,能源告急——请求极乐号救援。”   事实证明,极乐号的人谨慎到吓人的地步。被他们选为目标的小队很快赶来,但没有半点将船只直接带回的意思。他们待在原地,等三具金属衣投到手边,然后把他们细心地塞了进去。   金属衣回收得极快,甚至绕圈拖了许久,足以让一般人类晕头转向。就连意识不清的蒋琳也享受了一番这个待遇。   然而当阮闲踏进极乐号聚居地的那个瞬间,他几乎立刻懂了对方谨慎的缘由——   一个灯火通明的商场出现在他的面前。   商场内部几乎没有任何塌陷,保存相当完美。各个楼层里不再是普通商店,华丽的店面全部被改造为居住空间。就阮闲所能看到的部分,这种改造相当讲究,甚至考虑了设计品味。整个空间空气流通良好,他闻到了清新的环境香水,这里没有半点霉菌或者排泄物的味道。隐隐的音乐从数个房间中传来,曲目各不相同。   来往的人打扮整洁,所有能开的灯都开着。透明的玻璃电梯正常运行,像极了文明世界还在时的样子。   极乐号的墟盗们没有对两位陌生人投以太多目光,他们急匆匆地前行,甚至无暇看向路两边漂亮的灯饰。   “我们已经把蒋琳送去医疗室啦。”一位年轻姑娘款款走到他们面前,笑容温暖。“非常感谢两位送她回来。”   阮闲看向面前的年轻女人。   站在两步外的姑娘一身素雅的旗袍,衬得身材分外凹凸有致,黑亮的长发挽成精致的髻。在这疯狂的环境中,她甚至化了淡妆,设计大气的耳环和项链引人注目,又不至于喧宾夺主。要论面貌,那张脸谈不上多么惊艳,但五官也精致非常,笑容有种邻家女孩的纯粹气质,很是惹人怜爱。   前提是她的谈话对象是正常人。   阮闲盯着她微红的眼圈看了会儿,只是点点头,明显不打算做出什么其他表示。姑娘脸上的笑略微有点僵硬。   “我是极乐号的副船长,段离离。”她挺起胸,大方地伸出一只手。“如果不嫌弃的话,两位可以在这里住上一晚,就当是把琳姐带回家的答谢。”   “带回家?”唐亦步瞬间抓住关键词。   段离离目光从唐亦步金黄的眸子上扫过,没有掩饰自己的惊异:“是……是的,这里是我们的家,极乐号是一个大家庭。”   “你们环境不错。”阮闲表示,眼神开始向散发出药味的地方溜。   “那当然。”段离离的表情亮了些。“我想琳姐醒了之后,肯定也想亲自感谢两位……你们看起来很疲惫,就算不放心我们,至少也洗个热水澡、换套干净衣服再走。”   她那只伸出的手在空中犹豫片刻,礼貌地搭上唐亦步的胳膊。“请务必让我们表达一下谢意,好吗?”   段离离的声音柔软清亮,颇有点楚楚可怜的意思。   事情到这里也该差不多了,阮闲想。他们本来就是冲着留在这里来的,如今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再拖下去会显得不自然。这个叫段离离的女人似乎有点怕自己,那么让唐亦步来交涉就好。见唐亦步被佳人挽住胳膊,仍旧一脸平静,阮闲忍不住摸摸耳钉,试图用通讯提醒对方注意。   然而他晚了一步——唐亦步四下看了看,抽抽鼻子,已然垂下目光。   “包饭吗?”他认真地注视着段离离,用同样柔软的声音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   段离离:……包。 第37章 软绵绵   蒋琳睁开眼, 雪白的天花板迎面压下, 嘀嘀的机械音在她耳边吵闹。晕头转向中,她委屈地掉下眼泪。   那两个年轻人当真不知好歹, 同伴死去又不是她的错, 她也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船本身就是极乐号的财产, 当时那状况,自己也算船的半个主人——哪有逃跑不带船主的道理!可那俩小子没给她任何应有的尊重。   走石号那边出来的人就是粗鲁。她晕晕乎乎地想, 前额还痛得厉害, 思维像是被挤在管道里的蛇。蒋琳颤抖着摸索口袋, 没有摸到记忆里那个温暖的小绒布袋。   对了, 他们的萤火虫丢了。   随着意识恢复,无法控制的麻痒在她的全身泛滥开来。她需要萤火虫,萤火虫能让她摆脱这一切。它会帮她把所有涌上的痛苦和负面念头清除掉,就像黑暗里的一点萤火。它会继续引领她做一个完美的人, 一个毫无瑕疵的母亲。   蒋琳捏紧手底的被单, 痛苦地呼吸。突然一只温暖的手盖上了她的手背。   那只手的皮肤触感粗糙枯干, 显然属于一位老人。这年头老人可不多, 而能够在极乐号里自由行动的更是寥寥无几。   “樊老……”蒋琳哽咽从出声,“我、我把船带回来啦。”   “家里就需要你这样负责的人才。”老人呵呵笑着,将身子靠近了些。   “我要……我要看看诚诚, 樊老, 让我看看诚诚。诚诚在上面过得还好吗?”   “妈妈!”随着老人的手指挥动, 光屏投射在半空,一个小男孩的笑脸从光屏正中浮现, “妈妈,你什么时候来楼上看我呀?”   然而蒋琳却弯起身子,紧紧抓住老人的手。她背过身子,将脸藏到小男孩看不到的地方,努力压抑住呻吟。   “樊老,船、人……都是贡献,能不能给我一颗萤火虫,就一颗……我今天只吃过一颗,没有违反规则……我不想让诚诚看见我这样……”   “当然,当然。”老人笑呵呵地退了一步,让身边的助手上前。身穿西装的年轻助手表情呆滞,他摸摸衣兜,没有掏出蒋琳所渴望的药物,反倒拿出支细细的注射器,里面盛满翠绿色的液体。   蒋琳翻起眼,用仅有的神智表达自己的疑惑。   “这样效果更好。”樊老脸上的笑容更加慈祥,“别担心,我们是一家人啊。”   蒋琳伸出胳膊,没再质疑。   “把她搬到楼上去。”半分钟后,望着面前已然咽气、嘴巴和眼睛开始长出草芽的女人,樊老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她在下面没有亲友了吧?”   “没有。”男人用白布把尸体盖住。“她的两个队友都已经死掉了。”   “嗯。”樊老点点头,“那个小男孩的模拟录像可以删除了。不用加工她的录像,直接种植吧。”   与此同时。   “这是你们的宠物吗?”   笑着答应唐亦步关于“包饭”的要求后,段离离放开唐亦步的胳膊,蹲下身,轻轻抚了抚躲在唐亦步身后的铁珠子。   “我知道这种机械生命,我们叫他格罗夫式R-660生命体。养这个的不常见,但我们可以帮你们注入程式。”   “注入程式?”阮闲停住转身的动作。   “是的,极乐号有八位专业工程师。为了让大家的生活更加幸福,我们准备了各式程式。”她拍拍铁珠子,优雅地站起身。“重新编程可以让它变得更加聪明,甚至彻底理解人类的语言。如果你们需要,也可以附加上猫或者狗的性格模拟。”   阮闲慢慢皱起眉头。   “不。”这次唐亦步率先开口,他抱起铁珠子,声音里多了几分疑惑。“那样它就没法跟它的同类交流了。”   段离离脸上的笑容凝固半秒:“这不是两位的宠物?”   “不算,是我骗了它。”唐亦步弹了下铁珠子的壳,铁珠子惬意地嘎嘎两声。“严格来说,它从不属于我,我无权剥夺它和同类交流的权利。”   “我想您误会了。”回过味来后,段离离的笑容亲切几分,“它只会变得更聪明,不会忘记自己本来的习性,更不会失去和同伴交流的能力。”   “我不是在说‘能力’。”唐亦步微微睁大眼睛,“我收集过类似的资料,如果它的智能远远超过它的同类,它只会痛苦。它的同类不会再理解它的行为,它会非常……用资料中的记录来形容,它会非常孤独。”   本想出声的阮闲闭上嘴,侧头看向唐亦步。   唐亦步在认真地困惑,那仿生人和段离离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这会儿他应该另起话题,结束这场不算重要的小小讨论,省得段离离生疑。   可他想听下去。   段离离直白地表现出自己的惊愕,她似乎被面前的青年弄晕了头:“也就是说,您不想让它变得更聪明……”她试着总结。   “这不是我说了算的事情,我只是个无关的陌生人,没资格评判。”唐亦步摇摇头,“它拥有一定限度的智能,如果它想,它可以自己选择。”   “你想变聪明吗?”说罢,唐亦步严肃地向怀中的铁珠子提问。   “嘎?”铁珠子一口咬住唐亦步的外套,愉快地咀嚼。   “它看上去暂时没有这个需要。”唐亦步诚恳地表示。   段离离深吸一口气,默默向阮闲的方向退了几步。她明智地决定自行结束这个话题:“这样吧,我先带两位去客房。晚餐快开始了,我想两位会想要洗个澡,换身衣服什么的。”   将他们引到空房间后,段离离望了眼阮闲的枪套,抿抿嘴唇。得体的微笑像是刻在了她的脸上,这位副船长离去时的步子都维持着优雅,高跟鞋笃笃地敲击地面。   面前房间整洁得不可思议。   哪怕是刚到避难所那会儿,自己的住处都没有这样讲究。床边的小木柜上放着香薰蜡烛和音箱,复古造型的床头灯亮着,整个房间被暖光填满。阮闲用手拨过窗幔的流苏,把铁珠子从床上赶了下去,然后转向唐亦步——   那仿生人已然失去踪影,浴室里传来模糊的水声和哼歌声。   阮闲嘴角刚有翘起来的趋势,就在下一秒迅速绷紧。   这是个好机会。   他将铁珠子扔到一旁的沙发上,迅速查看起来床边的音箱,然后是不远处的投射放映机。他不住敲击它们的壳子,试图通过声音判断里面的零件型号。   只要搞清楚耳钉攻击自己大脑的可能机制,他就能设计出阻断耳钉杀伤功能的设备,将那无形的项圈取下。当务之急是做出测试器械,确定怎样的行为算是“危害唐亦步”,唐亦步又要发给耳钉怎样的信号……   利落地拆分和组装后,阮闲从笔筒里摸了支金属钢笔,将零件组装进钢笔的笔身中。听着浴室中惬意的哼歌声,他将手停在血枪的枪把上。   如果他没有射向唐亦步的要害,那仿生人会立刻用这耳钉杀了他吗?还是会及时停止攻击,略施惩罚?或许他可以演一场戏,故意做出受到惊吓的样子,然后……   铁珠子滚到阮闲脚边,开始扯他的裤腿玩儿。   阮闲低头看了它一眼。   ……唐亦步顶多会受点轻伤。而自己可能会死,也可能会骗过唐亦步,成功取得耳钉的攻击机制,伺机一个人离开。只是那仿生人有些时候聪明得过分,阮闲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完美地糊弄过去。他能确定的只有一点——无论成功与否,唐亦步都会对自己提高警戒。   阮闲垂下眼,将血枪缓缓塞回枪套。   他抱起铁珠子,眼看着铁壳上的脏污蹭脏自己的白外套。机械生命的金属外壳入手微凉,抱起来不算舒服。   时机不对,阮闲这样告诉自己。虽然和人类的情感模式差异不小,那仿生人总归是有情感的,现在他们还不算熟悉,还不是时候。   他们的合作姑且算顺利,测试器械的制造也不算难。他可以……再等等,至少再收集一些信息。   轻轻吐出一口气,阮闲把改造的零件拆出,放回原来的位置。   “我洗完啦!”唐亦步从浴室走出时,阮闲刚把音箱的零件归位。他转头看向唐亦步,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你的衣服呢?”   “我来提醒你,他们没有在浴室里准备睡衣。”唐亦步大大咧咧地踏过一地脏衣服,打开浴室对面的衣橱,似乎对自己的全裸状态毫无察觉。“……这里的衣服不方便行动。速洗机还能用,你把你的也脱了吧,我正好一起洗。”   阮闲黑着脸扔过去一条毯子:“不。”   唐亦步撇撇嘴,用薄毯裹住自己的下半身,离开嗡嗡作响的速洗机。在一片暖光下,那仿生人伸展四肢,躺上房中的床铺。柔软的床垫深深凹陷,唐亦步惊得整个人绷起身体。   他难以置信地用手掌按了两下:“阮先生,这张床特别软。”   阮闲决定正大光明地翻个白眼,表示自己没有任何交谈的意愿。他放下怀中胡乱挣扎的铁珠子,将脏外套脱下,随即从衣柜里随意挑了件亚麻睡袍,准备向浴室的方向前进。   然而阮闲还没踏出两步,就被一只手从身后揪了回去。视野旋转,他的背部撞上了什么软绵绵的事物。   唐亦步按着他一条胳膊,表情很是认真:“你看,真的很软。”   凉凉的水滴顺着唐亦步半干的黑发留下,滴上阮闲的脖子。阮闲只觉得那股轻飘飘的怒气又回到了胸口,他吸了口气,刚打算发作——   唐亦步俯下身,嘴唇贴近阮闲的耳朵,声音低得听不清:“谢谢你。”   阮闲瞬间压下怒气,这个角度看不清唐亦步的表情,他下意识缩起身体。“……谢什么?”   “谢谢你没有用血枪攻击我。”唐亦步的低语带着点笑意。   一瞬间,阮闲全身的血液似乎冻住了。他侧过头,正好对上唐亦步金色的双眼。   “还有,虽然你没有感觉到什么,我不确定这里是否有人在听。”唐亦步弯起眼睛,“万事小心,我的阮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可以吃饭了!撑住啊糖糖!(×   毕竟是最强人工智能,不是真的傻√ 第38章 盛宴   这张床果然很软, 一个念头不合时宜地跳进阮闲的脑海。   床垫因为自己的体重深深凹下去。唐亦步正半俯视着他, 呼吸里带有沐浴后特有的清淡香气。灯光不算强,但他仍能看见对方皮肤上淡淡的水光。   可这次阮闲没有半分放松下来的意思, 他屏住呼吸。   他不需要问唐亦步是如何发现的。那仿生人语气笃定得很, 很难说这是否从一开始就是个测试。可机会稍纵即逝, 自己没有太多选择。   不过没关系。   阮闲面无表情地盯住那双眼睛,右手缓缓移向枪套, 下一瞬便被利落地压住手腕。不知道是不是刚洗完澡的缘故, 唐亦步的掌心有点烫人。   “来不及的。”唐亦步口气认真, “你不可能比我快。”   “是吗?”阮闲慢慢提起嘴角。   黑洞洞的枪口斜斜顶上唐亦步的前胸, 贴近心脏的位置。   “你谢得太早了。”阮闲轻声说道,左手手指扣上扳机。   这个距离,对方的心跳清晰可闻。那颗不知算不算人类器官的心脏搏动得平稳有力,旺盛的生命力渗出皮肤。唐亦步歪过头, 终于露出点惊异的表情。   “你悄悄换了两把枪的左右位置, 高明的骗子。”那仿生人眨眨眼, 松开阮闲本应抓住“攻击血枪”的右手。“我承认, 这个距离我不一定能快过你……可是你就在这里,我只要尽快取得足够的血肉,就算心脏被炸开也不会有事。”   说罢他没管那冰冷的枪口, 垂下头, 轻轻咬了口阮闲的喉咙。   阮闲喉结滑动, 温暖的牙齿扯过他颈部的皮肤,然后是一触即收的灼热舌尖。疼痛不算强烈, 唐亦步没有弄伤他的意思。   “而且你没有真正瞄准我的心脏,你早就知道我不会轻易给出抹杀讯号。”唐亦步伸出手,捏上阮闲左耳那颗致命的耳钉。这个姿势乍看上去暧昧无比,阮闲却暗暗加快呼吸,肾上腺素使得他每根神经都在燃烧。   “是的,”阮闲没想笑,可他的嘴角却自己翘了起来。他很肯定,自己脸上的绝不是一个合格的温暖微笑。“……但就算带上项圈,我也不希望牵绳子的人太安心。”   唐亦步撑起身体,将还在滴水的湿润发梢撩到耳后。“这是不必要的冲突。我们都知道,我们不可能用性命信任彼此。”   是的。北风与太阳的童话不适合他们,毕竟旅人压根没有反伤烈日或寒风的力量,而他有。身为同类的亲友爱侣都能够反目,唐亦步的处理粗暴却稳妥,逻辑上没有任何问题。阮闲清楚这一点,可他就是不想收回枪口。血液燃烧的刺激让他整个人如履云端,胸口莫名畅快了些许。   “我明白,只是我不喜欢。”他听见自己说道,语调带着让人恐惧的笑意。   然而下一秒,唐亦步恍然大悟的表情彻底破坏了气氛:“我明白了,你在发脾气!”   他看起来很想蹦起来找个本子什么的记录一下,阮闲恨不得当场开枪。   “没错,我是在发脾气。”蹬开蹦上床啃自己大脚趾的铁珠子,阮闲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我不喜欢耳朵上挂着个致命凶器,不喜欢被蠢了吧唧的机械生命啃脚趾,更不喜欢被半裸的同性压在身上。”   速洗机恰到好处地发出嘀嘀的提示音,唐亦步蹦下床。他快速穿好上衣,一脸严肃地走回来。   “我知道了。”那仿生人的语气很认真,“我会努力建立我们之间的信任关系,你还气吗?”   “气。”阮闲有点绝望地说道,“你把裤子穿上再说话。”   说完,他自己反倒笑出了声。唐亦步飞快地套好裤子,礼貌地表示不解。   阮闲越笑越厉害,他从未这样笑过,笑到最后反而咳嗽起来。他自顾自地笑了会儿,才收起枪,小声回应唐亦步:“你……我很想知道你的制造人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说回来,你真的明白‘信任’的意思吗?”   或许是灯光的原因,有那么一瞬间,向来无忧无虑的唐亦步看上去有点黯然:“不去戒备,不去伪装。认为对方会以相近的标准行动,认为对方终将履行约定……我想这种思考模式应该可以被定义为‘信任’。”   他向阮闲伸出一只手,将阮闲从那张柔软过头的床铺上拉起来。   “如果按照人类的信任标准,我的确曾经信任过一个人。在那之后,我没有信任其他个体的必要。但我们很合拍,我想尝试着培育一下我们之间的信任。”   “为什么?”   “据我观察,你不是喜欢被控制的类型。那个耳钉让你愤怒,而太频繁的愤怒不利于搭档关系顺利发展。”   唐亦步将阮闲脱下来的脏外套塞进速洗机,语气平静。   “另外,你和我十分相似。被灌注了人类记忆的你也不信任其他个体,这很有……观察价值。”   “或许因为我们有差不多的经历。”阮闲向浴室走去,没有把枪套丢到浴室外的打算。他关上门,面对着盛满清水的浴缸,呼了口气。   他也曾经信任过一个人,在那之后,他同样没有信任其他个体的必要了。   【闲闲,别听那些医生胡说八道,你很正常。】   【闲闲,你会没事的,你会好起来的。】   【闲闲,妈妈永远爱你。】   水龙头没关紧,水滴嗒嗒地滴上洗脸台。记忆里尸臭涌入他的鼻腔,女人肿胀腐烂的双脚悬在半空,在他眼前直晃。浑浊的液体顺着尸体滴下,也是这般轻轻地滴上地板。   【这样是最好的。】她最后这样说。【你早该死了。】   阮闲甩下被汗水浸湿的衣物,将自己沉入水中,血枪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熟练地将那些回忆压回心底。   半小时后,就算曾在物资丰盈的避难所待过,阮闲也被面前的阵势惊了一下——   无数盘子摆上雪白的桌布,几张长桌两侧坐满人。他们所在的小桌餐点尤为丰盛,奶油南瓜汤冒着甜美的香气,汁水丰富的厚肉排旁边放了煮好的胡萝卜和西兰花。蒸蛋上点了香油,炒菜特有的香气裹上辣椒炸过的味道,令人食指大动。   一边的小碟子里甚至摆好了甜点,晶莹的半透明果糕颤颤悠悠,闻上去酸甜可口。   阮闲警惕地嗅了嗅,没有闻到明灭草的味道。他犹豫片刻,拿起勺子,定定注视着面前的老人,顺便拍开唐亦步伸向果糕的魔爪。   “没事,没事。年轻人嘛,就是有胃口,咱这不讲究那些虚礼。”那老人蓄着长长的胡须,头发灰白,面带红光,隐隐有种仙风道骨的味道。老人身后站着两个身着西装的人,手里都握着枪。   老人笑呵呵地看着唐亦步将果糕塞进嘴巴、快乐地咀嚼,一脸慈祥。   桌边还有几个人。他们的打扮与繁华的商场不太搭,正忙着向四周投去新奇的眼神,或者毫无吃相地吞咽食物。八成都是这里的“新客人”。   阮闲舀了勺蒸蛋,他没有在那些精美的室内装饰上花心思,将视线转向正在享用晚餐的常住民。   极乐号的墟盗们就坐在不远处,愉快的谈笑声源源不断从四周飘来,可笑容也没能掩盖墟盗们脸上的疲惫。这里的人显然没有好好休息过,阮闲分辨出不少疲劳带来的外部病变,以及淡淡的明灭草果实味道。   进食速度相对慢的几桌情况更甚——那些墟盗偏瘦削,神态有点像蒋琳,麻木中透出一点疯狂。他们面前的食物更精美些,可食物的主人们普遍胃口欠佳,半天才动一下筷子,活像进食是某种任务似的。   他们身上的果实味道尤为浓郁。   “那边是我们的高级干部。”注意到阮闲的视线,坐在小桌边的老人捋捋胡须。段离离就坐在他右手边,正乖顺地垂着头。“这一顿算我请客。要是各位愿意留下来生活,迟早也能吃上那样的好东西。”   阮闲没答话,唐亦步喝光了面前的汤,正在专心对付面前的肉排。而他身边的几位新人明显兴奋起来,窃窃私语声起此彼伏。   “我是极乐号的船长,樊白雁。我领导极乐号也有个三四年啦,要论稳定,我们肯定是最稳定的。”老人没摆出一点架子,“只要好好工作,这里可以提供一切娱乐。”   这批新人里没有女性,樊老摆出个有点下流的手势。“一切娱乐哟。”   男人们的哄笑声中,段离离将头埋得更低。   阮闲眯起眼,趁新人们骚动,他打量了会儿大厅。樊船长应该没有在时间上夸张,比起极乐号的聚居地,走石号那个的确稚嫩又混乱。但是……   唐亦步用餐巾抹抹嘴角的肉汁,将空了的盘子推开,戳了戳正在思考的阮闲:“你的果糕还吃吗?”   阮闲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将手边的甜点推了过去。   “当然,在这说也说不出个花儿,大家注意力不在呐。来,吃饭吃饭,吃饭不谈正事。等天黑了,我会让专门的讲解员去给大家好好讲讲。”   说罢樊老拍拍手,挥出光屏,几位漂亮姑娘的影像又引来一阵不善的笑声。“大家可以选个中意的,‘讲’个一晚上。只要保证规矩记住就行。”   阮闲的眼睛在那些姑娘死气沉沉的眼睛上转了圈,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除了在嗤嗤嘬吸管的唐亦步,在一群兴奋到极点的男人中,阮闲的反应谈得上扎眼,樊老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他一番。“这位小兄弟眼光挺高哈?”   “这倒不是。”阮闲安静地回应道。他拽起身边一脸满足喝果汁的唐亦步,轻轻咬了口对方的下唇。“我对女人不太行。”   唐亦步差点呛着。   “哎哟,冒犯了冒犯了。”樊老脸上笑着,眼睛里却没有几分笑意。“这年头还能谈个一对一的恋爱,不容易啊。没事儿,你们正常选一个,然后让人家早点回去就行。”   “我们可以多要一个不?”旁边的男人发出猥琐的笑声。   “还有更好的呢。”樊老摸出个绒布袋,倒出七八颗绿莹莹的小药丸。“各位可以尝尝这个,保证今晚过得畅快。”   一见是药物,桌边声音瞬间小了下去。   “放心,这里的人都吃这个。外面啥样子大家也知道,这东西能给人个念想。”樊老捏起一枚,塞进自己的嘴巴。“我这一把老骨头了,这几年吃这东西活到现在,这不也没病没灾的。就当抽根烟,不吃也成,别扔了就行——要我想跟大家玩阴的,可不会这样给你们。”   樊老向段离离使了个眼色,段离离会意地起身。她甜美地笑着,将莹绿色的小药丸分发给桌边的每个人。高耸的胸部有意无意擦过男人们的肩膀,又引来一阵哄笑。   “没事的。”她柔声劝道,活像听不见那些哄笑似的。“看那边,大家都在吃呀。各位大哥要不放心,我可以帮忙验验。”   说罢她拿起药丸,用粉红的舌尖舔了舔,再特地放回男人们的掌心。   不远处的长桌也有不少墟盗吃完了晚餐。从款式相同的绒布袋里捏出小药丸,口香糖似的丢进嘴里,然后露出不同程度的迷醉表情。   绷紧的气氛再次松弛,有几个新人嗅了嗅面前的莹绿色药丸,当场就吃了下去。   “哎哟,好东西。”其中一个嘶嘶抽着气,“咋就这么乐呵呢,好久没这样轻松过了。”   阮闲垂下眼,把分到的药丸塞进口袋。他能感受得到,这一连串反应下来,樊老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思考片刻,用鞋尖轻轻磕了磕唐亦步,然后调情似的划过对方小腿。   唐亦步明显领会了他的意思。那仿生人先是嘎嘣嘎嘣嚼碎了自己分到的萤火虫,然后暧昧地摸上阮闲的口袋,将阮闲那颗摸了出来。   “别这么拘谨嘛。来,宝贝,我喂你。”那仿生人满脸笑容,将药丸勾到舌尖,胳膊勾过阮闲的脖子。   这回阮闲没有抵抗。   他们在极乐号的船长面前亲吻彼此,将警惕和戒备用唇舌相交的啧啧声盖过。一吻过后,阮闲做出咕咚咽下什么的动作,随即“责备”地看了唐亦步一眼。   视野的余光里,樊老满意地移开目光,而段离离的眸子则灰暗了一秒。   “去吧,各位。夜晚还长着呢。”作为晚宴的结束致辞,老人挤挤眼睛,在保镖们的护送下离开大厅。   阮闲抹掉脸上的微笑,抓住还在扒拉糖果的唐亦步,正准备回房间——   一条细白的胳膊伸过来,熟稔地挽住阮闲。   “既然不需要‘额外服务’,我来给两位讲解吧。”段离离笑吟吟地说道。   下一秒,她飞快瞟了眼离开的樊老,埋下头,压低声音:“……快回房间,快,现在把那药吐了还来得及。”   作者有话要说:   软:你的制造人挺有意思哈。   糖:?   很久之后。   软:……都是我的错!!! 第39章 冷酷的人   玻璃电梯正常运作, 段离离引领两人回到房间。挂有厚布帘的玻璃门一关, 室内昏黄黯淡的光线登时淹没宽敞的房间,如同一整罐粘稠的蜂蜜。   和两个年轻男人同在一个密闭环境, 段离离的姿态下意识有点紧绷。   阮闲会意地退了几步, 唐亦步的动作更明显。那仿生人甩下鞋, 没骨头似的爬上大床,用柔软的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阮闲注视了几秒软床上凸起的鼓包——唐亦步正在被子下翻来覆去, 时不时小声哼两声。   毕竟唐亦步扮演了那个将萤火虫嚼碎吞下的角色, 眼下的伪装也算合理。   阮闲叹了口气, 冲进洗手间, 装模作样地“呕吐”几分钟。等他再次回到房间,段离离已经拧开音箱,放起舒缓的音乐。   极乐号名义上的副船长正坐在椅子上,双膝并紧, 一副防御的姿态。按照大众审美, 段离离无疑是个漂亮姑娘。眼下她脸色苍白、眼眶通红, 表情混合了隐忍和祈求, 很能激起一般人的保护欲。   以往的自己绝对会顺着她的意,展现出适当的动心和怜惜,或者在更早的时候就表现出樊老想看的样子, 演好一个无害的傻瓜。   然而囚禁魔鬼的箱子已经被打开, 断掉的锁链无法接回。   挣脱束缚的滋味实在是太好, 阮闲没有配合地露出动摇的模样。他只是在柔软的床沿坐好,翘起腿, 冷静地注视对方。   见对方没有半点主动的意思,段离离轻轻吐了口气,收起脸上的复杂表情,换成个勉强的笑容:“您把药吐掉了?”   “是。”阮闲点点头,他能感觉到身后被子里的唐亦步扑腾了一下。   “那就好。”段离离抿抿嘴,“至于您的……伴侣,嚼碎了就没办法啦。您可以让他多喝点冰水,远离明灭草生长的地方。手边有药物的话,阿托品可以适当缓解药瘾发作时的症状。极乐号里虽然有医疗资源,但监控很严格,我没法给你们拿……还请理解。”   “你自己也吃了那种药。”阮闲没提药丸的名字。   “是啊,我早就没了回头路。”段离离眼圈更红了,“但、但是你和那些人不一样,我看得出来,我看人很准的。你们送蒋琳回来,也应该看到她发作的样子了……让她变成那样的就是刚才的药丸,樊老叫它‘萤火虫’。”   “当初我们以为她服用了迷幻蘑菇。刚才的药丸有问题吗?樊老明明亲自吃下一个。”阮闲流畅地说着谎,顺便轻轻拍了下身后蠕动的被子鼓包,示意唐亦步安静。   “他吃的那个只是长得像,事先做了小标记,实际上根本不是萤火虫。”段离离的笑容变得有点苦涩。   “我明白了,段小姐。谢谢你好心的提示,只不过我有一点没想通。”   阮闲敲敲腰包,腰包里发出沉闷的金属声。   “我录下了我们的谈话,你说我把它交给樊老,会不会得到不错的报酬?身为极乐号的副船长,面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你倒戈得有点快。”   段离离的脸色变得惨白,可她没有发抖,也没有动摇的意思。   “求求您先听我说完,晚宴上我一直在注意您。您送蒋琳回来,在晚宴上也很有节制,不像那种目光短浅的人……”她咽了口唾沫,局促地绞起双手。“副船长?只不过是给那帮男人找乐子的玩具。这艘船哪有什么副船长,真能控制大局的只有一个。我一开始也被那个老头骗了过去,以为是抽支烟那种程度的事情,就这样染上了药瘾。反正我跑不了,努力往上爬有错吗?”   阮闲安静地看着她。   “我知道你们怀疑我,我知道这样非常冒失。没错,外头其他墟盗船也不少,不是没人离开这里。彻底断了萤火虫,人就是半废的。年轻女人会有什么下场,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在这里乖乖听话,定期得到萤火虫,起码还能活成个人样。”   段离离攥紧放在膝盖上的手:“……之前我一直这样安慰自己。”   “之前?”   “胡坚是我的爱人,他这次没有回来。”段离离抽抽鼻子,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我以为樊白雁至少会看在我这个所谓的头衔上,好歹放过他……”   “所以你想要报复。”阮闲不带什么感情色彩地回应道。一边的唐亦步把被子边缘掀起一道缝,悄悄瞄着外面,眼看鼻子就要探出来。阮闲手向后一伸,“深情款款”地压了压被角,把缝隙压了回去。   “没错,我能看出来你的能力不俗,樊白雁肯定也能。”段离离挺起胸脯,“萤火虫太容易得到,也的确会带给人解脱似的快感。樊白雁很会抓人弱点,大家都过过末日前的好日子,堕落真的太容易了……这样吧,借着带回蒋琳这件事,我会给你们准备些谢礼,两位尽快离开这里比较好。”   “所以你是不打算讲解这里的‘规矩’了?”   “其实规矩很简单。豁出命去工作,拿贡献换萤火虫。”段离离鼻尖还红着,她的声音变得平板。“评级由樊白雁一人说了算,级别和贡献越高,每天能得到的萤火虫越多。如果贡献到达一定程度,就可以升到上层,做最轻松的室内工作。目前没有几个人能得到这个待遇。”   说罢她讽刺地笑笑:“大家都想上去想得要命,卖‘未来’向来一本万利,不是吗?可按照樊白雁的手段,我不觉得上面有什么‘理想生活’在等着。”   段离离站起身,掏出手绢,小心地擦擦湿润的眼角:“我要说的就这些,您去樊白雁那里给出录音也罢,想要留下来也罢,至少我尽力了。”   最后,她又将挑不出毛病的微笑挂回脸上。“接下来随您。”   “你什么时候组装的录音设备?”段离离踩着高跟鞋嗒嗒离开后,唐亦步在被子里闷声闷气地发问。   “我刚才只是敲了敲罐头。”阮闲摸摸口袋里的笑脸罐头。“你可以从被子里出来了,演得不错。”   “不,我是真的不舒服。”唐亦步把脑袋探出被团,眼睛有点湿润。   阮闲绷紧神经:“萤火虫的药效这么强?我以为你——”   “……我吃得有点太撑。”那仿生人认真地叹了口气。   阮闲磨了磨牙:“正事。”   “萤火虫里有两种比较罕见的成分。”唐亦步抱紧被子,声音压得极低。“其中一种根据分子结构来看,很可能和墟盗们使用的穿梭剂有点关系。不过量实在是太少,我倾向于认为它是提取后残留物。另一种无疑有迷幻效果,直接作用于非机械生命的神经递质,浓度不算高,也低不到哪里去,一次足够成瘾。”   “这种古怪的迷幻成分是天然形成的——根据我的个人推断,迷幻成分可以诱惑小型动物吞噬果实,以此将种子传播到更远的地方。它的繁殖策略没有问题。”   阮闲抱起双臂,唔了一声:“简单说来,迷幻药刚好是‘穿梭剂’的副产品。”   “是的。两种成分相互作用,如果不把穿梭剂的成分分离,而生物体内迷幻成分浓度又太高,它会诱导宿主穿梭到最合适的环境,然后刺激种子发芽。”   蒋琳当初说“生果子对人不好”,看来多半是这个原因。不过……   “萤火虫没有去除明灭草的种子?”阮闲摸摸下巴。   “没有。一小粒一小粒的,尝起来有点苦。”唐亦步非常诚实地描述着那致命玩意儿的口感。   阮闲大抵有了猜测。这里的一切都不合理——电力在被毫无节制地浪费,环境又整洁到令人发指。其后必然有巨大的劳动力支撑,眼下的世界可不是什么适合奋斗的好时代。凭借热情终究支持不了太久,萤火虫无疑是控制人心的绝佳武器。   但是迷幻药总会伤人,人们贡献越多,需要的萤火虫越多,身体素质反而逐步降低。   被派往医院废墟的那几个人,是因为深受信任才被派去危险的前线,还是极乐号压根就不希望他们回来呢?   或者再进一步,希望他们就那样成为“资源”的一部分,为后来者所用?   “你想离开吗?”唐亦步打断了他的思考,“我还不想走。”   “如果你想说因为伙食……”   “不会。”唐亦步连忙摇摇头,“我只是觉得这里的情况很有意思。”   “如果你还想回走石号看看,我们还剩三天的时间。”阮闲低下头,看向唐亦步埋在枕头里的脸。“我对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见。”   “你想要帮助刚才那位女士?”唐亦步微微扬起眉毛,提高声音。“就像在避难所——”   “不,我不欠她人情。”   阮闲伸出手,指尖绕过唐亦步散在枕头上的微长黑发,脸上没什么表情。接着他俯下身,用耳语般的声音继续了下一句。   “……而且她说的那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走石号。   余乐伸了个懒腰,满足地抱着怀里的酒瓶,整个人瘫在张破破烂烂的长沙发上,随手翻看一本封面露骨的色情杂志。   “老余。”涂锐的投影突然在余乐身边闪现。   走石号的船长打了个哆嗦,差点弄掉手里的杂志。他三两下才把杂志扒拉回手里,啐了一口:“妈的,涂锐,老子早晚得被你吓死。你下次能不能打个招呼?万一我这裤子脱了该咋办。”   “新人们都很老实,但没了阮立杰和唐亦步的定位信息。他俩最后的定位是在西边的地盘儿。”涂锐没理会对方的胡说八道。   “哦,极乐号?”   “我不确定,八成是。我建议去掉这两个人的定位追踪,如果他们吃了萤火虫,再被送回来——”   “送回来就送回来呗,还能宰了老子不成。不过涂锐,你小子不行啊。”余乐随手扔掉手里的杂志,听起来有点语重心长。   “怎么说?”   “那个阮立杰,不简单。”   “我看不出来。”   “那正常,毕竟我们的涂大队长正人君子,公职人员。”余乐咧开嘴,“我呢,我在号子里蹲了这么久,啥品种的疯子都见过。你猜什么人和那个阮立杰最相似?顶危险的那群杀人犯,我能活到今天,全靠避着那群大爷混。”   “当初我还特地逗了逗他,那小子够稳的。樊白雁那个老瘪三,未必能哄得住他。”   作者有话要说:   糖是个懂得享乐的好AI√   乱世里信任问题可是个大问题XDDD   阿托品是真实存在的药物,不过效果是我编的,大家莫在意(*/ω\*) 第40章 夜游   凌晨三点半, 唐亦步在黑暗中坐起身。   他的动作极轻, 柔软的床垫基本没有震动。商场内部的顶灯没关,外部的灯光透了一点点进来。唐亦步扭过头, 看向枕边熟睡的青年。   他的搭档呼吸均匀, 心跳平缓。眉头却略微蹙起, 前额蒙着细密的冷汗,看上去睡得并不好, 不过种种生理迹象证明, 对方无疑处于深度睡眠状态。   唐亦步伸出手指, 戳了戳对方微微蹙起的眉头, 最后摸摸自己的嘴唇。   晚宴上那一吻让他又一次得到读取对方身体数据的机会。S型初始机已经和人类细胞彻底融合到一起,但融合后的初始机到底会有怎样的能力,自己也无法准确估量。   无论是从实用性还是观察价值来看,这个样本都有趣至极。   唐亦步满意地束起微长的头发, 手掌小心地抹去对方额上的虚汗, 又将快被蹬飞的被子往上扯了扯。   打理好一切, 唐亦步赤脚跳上铺了厚地毯的地面, 飞快穿好自己的衣服。黑色的制服式上衣轻便贴身,裤脚被他仔细掖进靴子。   在沙发上打盹的铁珠子被擦洗地锃亮,正在舒适地滚动。唐亦步思考片刻, 把它一把捞进怀里, 悄悄闪出门。   “嘎。”铁珠子昏昏欲睡地嘟囔, 它不耐地滚动两下,再次睡了过去。   唐亦步从腰包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水壶兜袋, 将铁珠子整个兜好,挂在腰侧。随后眼睛瞄向在走廊中转来转去的监视摄像头,小心地踩着监视盲区前进。   商场里的大理石地砖被擦得光可鉴人,反射着被特地调暗的灯光。虽说时值凌晨,大厅里的人仍然不少。人们急匆匆地在大厅中穿梭,不少身穿肥大制服的人正在弯腰擦拭一楼的立柱和地板,剩下的坐在桌前,眼睛紧盯着面前的光屏。几乎没人交谈,唐亦步只听到了模模糊糊的咳嗽声。   他绕了个圈,选了扇通向外界的走廊窗户,小心翼翼地打开。   外面是一片泼墨似的黑暗。   唐亦步随手掰下块废墟,朝下扔去,没有听到半点回声。这个商场的构造和走石号关押他们的监狱相似,周围是天然的护卫悬崖。   然而唐亦步没有犹豫。   他纵身翻去窗外,十指轻松插入坚硬的墙壁,壁虎似的移动。二楼以上的窗户全被从内部封死,确定无法悄无声息地弄开它们后,唐亦步径直爬回一楼的位置。   一楼连原本放置橱窗的的空间里都有人挤着睡,衣服和被单上满是污渍。   唐亦步小心地避开那些沉睡的人,挑了间储藏室挤进窗户。在黑暗中四处摸索一番,他捞了件肥大的制服,松松套在身上。随后将还在熟睡的铁珠子放进水桶,压低丑陋的制服帽,推着清洁车走出储藏室,正大光明走过监控摄像头。   没人注意到他。倒不如说,人们注意不到工作以外的任何东西。他们眼底发青,脚步虚浮,效率极低地操纵光屏,但没有任何人去睡。某个偏僻的角落里,正在擦墙的中年人头一点一点,终于抵抗不住睡意,委顿在地。   装了脏水的桶被打翻,浮着泡沫的污水洒了一地。   没人动弹,每个人都像上好了发条的机器,继续麻木地工作。污水弄湿了中年人的裤子,他使劲揉揉眼睛,又靠着墙勉强站起身。   唐亦步将清洁车推近,拿起清洁车里的拖把,开始帮忙收拾污水。   “你该去睡了。”唐亦步语气平淡地建议。   面前的男人满眼血丝,面色惨白,举手投足迟钝得令人心惊。这建议并非出自关心,更接近一个理性的叙述。   “哦,哦。”中年人喉咙里冒出模糊的咕哝,他似乎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有人在对自己说话。“嗨,不行啊,我的贡献还差点。”   接着他使劲梗了梗脖子,活像脖子顶上的不是脑袋,而是一个沉甸甸的铅球:“我不比你们年轻人,随随便便能靠点体力换贡献。但我一直努力工作……努力工作……樊老会看到的,你瞧,这瓷砖多干净。”   中年人的声音梦话般断断续续,有点气喘吁吁的意思。   是挺干净,唐亦步心想。在人类文明几近毁灭的现在,荒芜的废墟之中,有人豁出命去擦干净一片无关紧要的瓷砖,这事情就在他眼前发生着。   “为什么?”他简单地问道,将吸饱污水的拖把拧了拧,脏水淅淅沥沥跌回污水桶。   见有唐亦步帮忙收拾,中年男人抹了两把脸,靠回墙壁,一副下一秒就要睡着的样子:“工作吗?努力工作总是对的……贡献点够了就能升级,有萤火虫……有好日子……”   “萤火虫是迷幻药。而且我想比起擦瓷砖,还有更多更有意义的事情可以做——这里的资源被过度浪费了,不太合理。”唐亦步压了压帽檐,确定自己背对监视器。   男人麻木的脸上挤出一丝愤怒:“胡说八道,你是别的船派来的奸细吧?我老婆就升到顶楼了,昨天我还跟她视频通话了呢……极乐号是个好地方,付出总有回报,肯定有回报,千金难买我愿意……”   “你没有否认迷幻药的部分。”   “为了更好的生活,大家肯定要吃点苦!萤火虫又没有让谁丧命,只是让人更好地放松。就算真伤身,我也不指望活到八九十……樊老是为了我们好,一天下来人总得有个盼头,何况大家都这样……净造谣,见不得人好……”   “我明白了。”唐亦步将最后一点污水拖干净,双手在毛巾上擦了擦。“不过我还是建议你稍微睡会儿。”   中年人哼了声,冲他翻了个白眼,没再理他,只是闷头继续干活。   唐亦步没有多说,他推起清洁车,慢悠悠地绕过大厅,继续观察四周。结果他刚走出去十来步,水桶的歪倒声再次响起。   中年人又一次歪倒在地,这次他的眼睛大睁,表情有点茫然。他缓慢地倒下,脸朝下埋进污水,刚刚擦干净的墙被翻倒的污水溅得一片狼藉。他的身体稍稍抽搐了几秒,很快停止了呼吸。   大厅里仍然没人动弹。唐亦步回头看了眼,没有返回的意思。   商场在“地上”一共有六层,通往地下的路被封锁,不适合立刻探索。一层大厅里基本全是些这样的人,没什么观察价值,还不如自己的新搭档有趣。二层在他们入住时,唐亦步特地注意过,那里基本全是住宿区。   这个时间就算有人醒着,八成也在忙着交配。唐亦步将清洁车停在电梯前,刚打算按下“3”——   电梯门开了,两台扛着担架的机械从电梯中飘出,直直向中年人的方向前进。它们伸出机械臂,将男人的尸体扛上担架,继而向电梯的方向快速飘回,一副赶时间的模样。   这个角度看不见隔断良好的五楼,唐亦步快速扫了眼在四楼巡逻的墟盗队伍。他原本不想惊动任何人,但眼下的机会着实不错。   没有比“如何对待死者”更能体现一个体系特质的事情。   他躲进阴影,三两下剥掉肥大的外套,把睡得正香的铁珠子丢进电梯,随后自己也跟了进去。   医疗机械是人类时代常见的款式,大小接近半个油桶,唐亦步在医院废墟里见过几个报废的。眼下这俩虽然被收拾得很干净,金属补丁和老旧的磨损痕迹依旧清晰可见。它们无视了挤进来的唐亦步,直接按下了带有禁止符号的“5”。   铁珠子这回终于清醒过来,它显然对眼下的狭小空间十分不满,开始疯狂乱撞。随着电梯门无声地滑开,它嗖地冲了出去。   两台医疗机械抬起尸体,不紧不慢地跟上。唐亦步紧跟在它们后面,一同出了电梯。   可惜他没有看到任何可以作为情报参考的东西。   这里的房间分布接近住宅区,只是玻璃墙内涂上了不透光的白色涂料,门全部紧紧关着。室内装修倒是同样用心,只不过浮雕上落了薄薄的灰,显然很久没有被打理过。墙上挂满名画复制品,餐桌旁摆满可供阅读电子纸,摆放整齐到不自然。   走廊里亮着温暖的灯。比起楼下,这里的空气要更湿润些,雅致的活植装饰随处可见。第一眼看过去,这里十分接近一个闲适的人造花园。两台医疗机械抬着人,绕过茂密的室内灌木,渐渐消失在某个通道拐角。   而自己的后脑顶上了一把枪。   唐亦步举起双手,没有半点抵抗的意思。   “我没见过你。”那个沙哑的声音说道,“这里不许随便上来,没看到电梯里的警示吗?”   “我是新来的。”唐亦步乖巧地转过身,冲直指鼻子的枪口无辜地眨眨眼。“我家的铁珠子跑上来了,先生。它追着医疗机械进了电梯,担架上那位先生看起来不太好,我怕耽误正事,没敢停。”   对面的士兵眼底一片青黑,但看起来比一楼那群人清醒些,眼底闪着不正常的狂热。   “铁珠子?”士兵的声音带了点狐疑。   “肯定没跑远,我敢保证。是个很小的机械生命,它一直非常调皮——”   见环境陌生,铁珠子没敢跑远。这会儿它正好咕噜咕噜滚过来,开始撞唐亦步的脚踝。   “各单位注意,有人进了五层。”那士兵瞥了眼嘎嘎乱叫的铁珠子,没有半点买账的样子。“你哪个房间的?别乱动,我这就查查监控。如果你有半个字是谎话……”   “不敢不敢。我住二楼,从东边数第五间,门、门牌号我忘啦。”唐亦步露出害怕的样子。   士兵草草哼了声,一手持枪,一手打开装备在手腕上的机械装置,开始单手查找监控记录。   “哎哟——”唐亦步突然惊叫一声,他似乎被铁珠子的撞击绊到,向面前的士兵扑去。士兵及时退了步,只是手腕被擦过一下。   他没有犹豫,直接冲唐亦步的大腿来了两枪,鲜红的血迅速涌出。   “老实点!”士兵咆哮道。   唐亦步坐在地上,金色的眼睛微微湿润,疼得哼哼唧唧。铁珠子瞬间躲到唐亦步身后,吓得一动不敢动。   见对方只是捂紧伤口,一脸茫然和恐惧。士兵眯起眼睛,继续查看光屏上的监控记录。   光屏上,二楼房间被铁珠子拱开,随后面前的漂亮小子顺道追了出去,身影消失在楼梯间。楼梯间也有两者追逐的片段。士兵唔了声,最后调出大厅的影像——铁珠子从大厅的某片阴影中冲出,和医疗机械一起挤进电梯。   对方的口供似乎没有问题。不过刚刚自己手腕处闪现出一点微弱的蓝光,之前从没有这种现象。   或许是太久没休息产生的幻觉。   面前的青年两手空空,一副无害的模样。士兵甩甩头,清了清嗓子:“管好你的宠物!这里的人都非常重要,不是你冒犯得起的……各单位注意,危机解除!让医疗机械送点应急止血药过来。”   简单止血后,唐亦步被士兵架着,直接丢回房间门口。铁珠子老老实实滚在他身侧,嘴巴闭得紧紧的。   士兵走后,唐亦步在门口蹲了会儿,才小心地打开门——   “介意解释下吗?”他的搭档正坐在床头,亚麻睡袍开口草草系着,露出线条流畅的锁骨。对方表情不怎么好,那双漆黑的眼睛直直戳过来,唐亦步不由地站直身子。   阮闲一肚子无名火。   不知为何,睡梦中他突然觉得冷。出于本能,阮闲朝唐亦步的方向挤了挤,想借此暖和暖和自己——哪想挨了半天没碰到唐亦步,反而一路挨到床边,滚到地上。   唐亦步的被窝还残余着些许温度,衣服和铁珠子都不见了,显然走了有一段时间。   阮闲的大脑有一瞬的空白。他愣了两秒,才想起去摸耳垂上的耳钉。坚硬的金属让他有刹那的失落,紧接着是警惕,其中还混杂着一丝莫名其妙的安心。   他吸了口气,放开感知,开始倾听商场中的声音。结果阮闲还没有正式开始找,就听到门口传来吭吭哧哧的忍痛声,血腥味浓郁到难以忽视。   “你能在这里弄伤自己?”见唐亦步抱着铁珠子挪向沙发,阮闲继续问道,强调了“这里”的发音。   “看起来糟糕而已。”唐亦步脱下染血的长裤,将弹头嵌在肉里的两枚子弹挑出,留下两个浅浅的血坑。“我们还要待三天,现在不适合认真出手。”   阮闲抱住双臂,不吭声。   “你无法感知到建筑结构,我简单探了探。”唐亦步用纱布裹好伤口,故意让血浸透绷带。“这个时间点活动的人最少,相对来说较为安全。”   “嗯,较为安全。”目光从染血的绷带上扫过,阮闲没掩饰住声音里的讽刺。“探知到什么了吗,大侦探?”   “当然,我玩得很开心。”   唐亦步翘起嘴角。   “你的触觉练习已经合格了,是时候开始下一步训练——比如确定一下,五楼究竟还有多少活口。”   作者有话要说:   糖:日常夜游(×   不要被他的表现骗啦XD他……狠起来比软狠多了(。 第41章 荣耀   阮闲从唐亦步身上闻到了鲜血、新鲜植物、污水和满不在乎。   那仿生人表现得不像刚进行完某次危险的刺探, 反而如同一只刚巡视完领地的狮子。唐亦步将铁珠子放在柔软的沙发靠垫正中央, 随便活动了下包扎好的腿。而后他满意地脱去外套,露出肌肉结实漂亮的上身, 眼看又要往床上爬:“现在不到五点, 可以睡醒了再说。”   那股无名火又上来了, 阮闲冷着脸,扯过唐亦步的被子。唐亦步钻被子未果, 委屈地靠上床头。   “下次先给我打个招呼。”阮闲语气冷硬。   “可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唐亦步攥住被角, 脸上划过一丝茫然。   “我安心睡眠的前提是有你这个战力在身边。如果刚刚有袭击, 我未必能反应过来。”阮闲把被角也无情地抽走。“反过来, 如果你出了什么问题,我也能够更方便地接应你。这才是‘合作’的价值。”   “我还不太习惯。”唐亦步搓搓手,“好的,我记住了……可以把被子还给我了吗?”   阮闲深切地怀疑这一点。   如今他大概弄懂了唐亦步的行为特征——那仿生人不会弄出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或者举手投足都是“我有很多苦衷”的味道。唐亦步的行动可以说是非常坦荡, 坦荡到气人的地步。然而就算他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骨子里还是个十足的上位者。   阮闲有种莫名的感觉。比起唐亦步的“合作人”, 对方潜意识更像把自己当成一个附属物、宠物或者便利的道具。就像孤身野外旅行时带只训练良好的猎犬,或者在草原里牵好骏马。它们无疑都是聪明的动物,人们也会给予这些同伴安抚和帮助。可人类在把它们拴住, 偶尔离开做事时, 很少会有人专门弄醒它们说一声。   自己在唐亦步看来, 可能顶多算獠牙尖利了点。   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出现,它让阮闲十分不痛快, 虽说他不至于真的把唐亦步当作同类,可他着实不喜欢这种自上而下的隔离感。   人果然是贪心的,阮闲想。最初这想法让他感到自由,如今自己却本能地想要渴求更多。   自己还是没能摆脱对方人类外表的影响。阮闲看向唐亦步,试图把他想象成一只豹子、一匹马,或者别的什么——   唐亦步赤着上身,抽抽鼻子,眼睛直盯向阮闲怀里的软被。线条优美有力的大腿上缠了绷带,这让他看起来有点惨兮兮的。阮闲叹了口气,探过身去,将被子不太熟练地盖上对方的身体。   唐亦步抓起被沿,金色眼瞳随阮闲的动作微微移动。   “你睡吧。”阮闲有点疲惫地说,捏了捏眉心。   “你不困吗?”唐亦步朝阮闲的方向挪了一下,“你看起来睡眠不足。”   “我还不想睡。”阮闲拧暗床头的台灯。   “哦,那我可以陪你说会儿话。”那仿生人如愿以偿地溜进被子,舒适地哼哼两声。   “比如?”   “比如我刚刚入侵了他们的监控系统。”唐亦步团紧被子,一副生怕阮闲再扯走的模样。“他们的系统比烂掉的碎肉还糟糕,破旧又落后。目前我只摸到被分离出去的发电系统和警报系统,没探到别的,部分机械估计会在夜间被关掉。相比之下,关海明将避难所管理得非常好。”   “嗯。”阮闲简短地应道,这倒省去了他的入侵计划。全面入侵总得捞点好处,好歹得有一座富裕的城池等着破开。大举搜刮一个毫无防备的破村讨不到太多好处,还不如定点击破。   沉默几秒后,阮闲瞥了眼还在偷看自己的唐亦步:“五楼有什么?”   “外墙封闭,有巡逻军。”听声音,唐亦步同样没有困到哪里去。“然后……非常安静,我没有你那样的感知力,但我还是觉得那里安静过头了。它被设计成居住区的样子,但没有太多人类活动的痕迹,他们还把一具尸体抬了上去。”   “我可以现在就听听看。”活人总要呼吸,虽然这个范围大了些,但对阮闲来说不算做不到的事情。   “不,这是个很好的练习机会。”唐亦步翻身坐起,来了精神。   阮闲无言地看着他。   “触觉练习是为了让你控制程度,第二步该学习缩小目标。”唐亦步顾不上自己的被子,他伸出手,开心地比划。“之前是为了包含远处的某个点,你以自己为圆心感知一整个圆。现在你需要把精神集中到那个点上,学会排除其他干扰。”   “区别?”   “霰弹枪扫射和狙击的区别。”唐亦步严肃地点点头,“能量总要省着用,趁他们现在还管饭,你可以尽情练习。”   “可我不知道怎样才算‘狙击’,我需要一个参照。”阮闲谨慎地确认。   “我会在你身边哼歌。你什么时候能听清五楼的情况,又听不见我哼歌,那就算成了。”   话音刚落,那仿生人又开始哼那首旋律奇怪的小调。   “你似乎很了解S型初始机。”阮闲在床头靠稳,缓缓吐了口气。   唐亦步哼歌的声音停了,他侧过头:“之前的S型产物都能做到我刚说的那些,融合初始机的你肯定也没问题,这些是基础。”   滴水不漏。阮闲扯扯嘴角,没有再说话。   耳边奇怪的旋律再次开始,阮闲闭上双眼,小心地放开感知。音波似乎在眼前的黑暗中留下痕迹,烟雾般纠缠在一起。他听到楼下皮肤蹭过桌面的轻响,听到沾水的布料擦过光滑的石砖。附近的住民床上翻身的摩擦声犹如雷鸣,呻吟、哀求和惊喘也一起刺入鼓膜。士兵的枪支蹭过皮带,光屏启动和关闭发出哔哔轻响。   呼吸,数千个呼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如同蚕丝成茧,将他包在中心。唐亦步哼唱的声音低沉清晰,阮闲的脑仁嗡嗡作响。   整整五分钟。   他双手捧住头,收回感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十指插入黑发,阮闲摸到了额头上冰凉的汗水。   这是他第一次集中精神倾听广阔空间中的所有细节,也是第一次坚持如此之久。鉴于唐亦步的古怪小调清晰得要命,他大抵是失败了。   “别勉强,这才不到第一天。”唐亦步递过来一杯清水。“累了就睡吧。”   阮闲摇了摇头,他将水灌下喉咙,再次闭上眼睛。   第二次,他像是在那黑暗的声茧中摸索,试图抽出自己需要的那几根丝。唐亦步的歌声仍在耳边,听起来却模糊了不少。   时间从四点二十五跳到七点三十八。   阮闲就这样一路练到大厅中人声响起,无数脚步声和低语加入了那锅声音熬成的杂烩。阮闲没能再听到唐亦步的曲子,只不过他不确定那是自己努力的结果,还是单纯累到意识不清——他的脑子仿佛成为了那锅杂烩的一部分,正咕嘟咕嘟冒着泡。   “我听到二十五个士兵。”他终于开口,声音又小又轻,嗓子哑得不像他自己。“他们在五楼不停移动,呼吸数和脚步声对得上。五楼只有这些人,没有其他活物。”   说罢他睁开眼睛,半天才把听觉拉回自己所在的位置。长达三个多小时的练习后,他仿佛连续跑了几个马拉松,浑身是汗,胃部传来绞痛般的饥饿感。   等注意力从饥饿上移开,阮闲才迟钝地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唐亦步不知道什么时候拥住了他,才使得他没有因为脱力磕碰到自己。   “做得很好。”唐亦步松开怀抱,从包里拆出块巧克力。他仔细剥去锡纸,将它塞进阮闲的嘴里,随后吮了吮沾上褐色甜品的指尖。“正赶上早餐。”   阮闲艰难地咽下口中的食物,强撑起乏力的身体,简单冲了个澡。四肢酸软无力到极致,阮闲几乎以为轮椅上的那段时光回来了——他第一次如此理解唐亦步对于食物的渴望。   早餐的香气让他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小唐啊,昨晚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我呢在这里先道个歉,年轻人受了点委屈。”樊白雁依旧和新人们坐在小桌上,他笑眯眯地瞧了唐亦步一眼。“……只是这唐小兄弟,那个类型的机械生命晚上睡得挺死的,怎么就凌晨跑出去了?”   段离离坐在老人身边,一副娴静温婉的样子,一言不发。   “哦。”唐亦步擦擦嘴角的炒蛋碎末,口气有点局促。他望了眼有气无力的阮闲,露出一个羞赧的笑。“昨天我们折腾得有点晚,可能吵到它了。”   阮闲差点被嘴里的炒蛋噎死,本着不浪费东西的原则,他把它强行吞了下去。   樊白雁显然也是个老油条。他的目光扫过阮闲微湿的头发、发红的眼睛和眼底睡眠不足的淡青色,长长地“哦”了一声:“年轻人到底是年轻人,精力就是旺盛。”   随后他收了笑:“不过这事可不能有第二次了。小唐啊,上面都是些重要人物,我得保护他们的安全。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但要是下次,那些士兵估计就得冲你这里来喽。”   他伸出枯树枝似的手指,点点自己的眉心。   “不敢不敢。”唐亦步连忙摇头,“真的很抱歉,樊老。那药太带劲,我也是一时忘形……不好意思啊。”   “嗯。”樊白雁的笑容又回来了,不过眼底没有多少笑意。“这不,我得跟大家宣布一下,你们也好好听着。”   说罢他站起身,抚平长袍上的皱褶,施施然走向用餐区中心。在略高的台子上站定,樊白雁接过段离离双手递上的摇铃。   “大家早上好。”樊老脸上的皱纹聚在一起,看上去格外慈眉善目。“新的一天,有俩喜事儿——”   正在吃早餐的墟盗们纷纷停下筷子,看向极乐号的船长。   “之前负责C区保洁的梁义岚,以及负责明灭草探索的蒋琳。这两位已经升上五楼,不需要再进行高强度劳动。来,义岚,琳琳,给大家打个招呼。”   巨型光屏从空中浮现,光屏上分了两个展示框。蒋琳和一个中年男人分别占了半侧屏幕,正对餐厅内的墟盗挥手,挤眉弄眼。两人面前摆了丰盛的早餐,气色良好,身后的白色房间看起来极为奢华。   “所以说这努力是会相互感染的。目前为止,总共有五十九人得到了这个荣耀,可上面还空着三百多人的位置。这不,琳琳身边的人上去了两个,义岚也去陪老婆了,人家无牵无挂,随便做点小活就能享个清福。”   樊老捋捋胡子:“还有朋友在上面的,可得让人家好好传授一下经验。我记得董聪和陈利明还有朋友在这儿吧?多跟人家学习学习,别整天想着骚扰小姑娘。”   墟盗中响起一阵很给面子的哄笑。   “离主脑那边的消毒还有不到半个月,我晓得大家紧张……不过听我句劝,该休息还是得好好休息,身体第一。这年头难得有这样的好环境,多活一年可就赚一年。要是病了,别不好意思,尽管跟我说。咱有顶好的医疗资源,也随时有人能补上活儿,别怕耽误——这不,又有几个大小伙子加入了,你们做前辈的,可得多带带人家啊。”   这回没几个人笑,墟盗们象征性地鼓了鼓掌,扯出的笑容有点勉强。   “好啦,大家吃饭。”老人又摇了摇铃铛,慢悠悠走下高台。   阮闲和唐亦步沉默地交换了个眼神。秩序监察的“消毒”,这个信息同样在走石号那边出现过。   【等下次秩序监察来“消毒”的时候你们就知道好歹啦,上船费可不好凑啊。】   【要不是为了活命,这年头谁还专门整个船开啊?】   事情越来越有趣了,阮闲心想,将油腻的炒蛋塞了满嘴。   “你们也别慌。”樊白雁回到座位,喝了口茶。“最开始这几天,你们还是客人。一会儿我会发给你们一点酒和萤火虫,大家该休息休息,该转就转转。实在不想留,我也不会强留人嘛。”   “樊老。”唐亦步一脸小心翼翼的笑,“这……我能不能借用一下您这儿的医疗室?我这腿还有点疼。”   段离离终于抬起头,向两人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睛里满满溢着失望。等阮闲把视线对上去,她反而移开目光,看向新人里另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也直直看向她,目光中满是怜惜,隐隐还有几分愤怒。   “当然、当然,就在三楼。”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小插曲,樊白雁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不过呢小唐,药可不便宜。等治疗好了,你俩怕是要在这里工作些时日还债,你也理解理解。”   “没问题,对吧宝贝儿?”唐亦步的笑容又灿烂了些。   “当然。”阮闲也露出一个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疯狂龙咳(×   可能评论回得慢些,还请大家理解哇(^ρ^)/ 第42章 食肉植物   后脚踏进医疗室的唐亦步顺手带上了门。极乐号医疗室的门缺乏反锁机制, 让人有点遗憾。   和树荫避难所的医疗室类似, 这里没有可以射进窗户的阳光——这座商场在地表时自然没有安装假窗户的必要,为了遮掩窗户外的绝望废墟, 医生将窗帘死死拉上。   桌子上整洁干净, 摆了瓶几可乱真的假花。   桌边这位医生看起来年近四十。阮闲扫了他一眼, 不太清楚对方是天生一双眯缝眼,还是根本困得睁不开眼。医生穿着皱巴巴的白衣, 脸色蜡黄, 有点无精打采。   他的左手边浮着个简单的计时器, 数字一下下跳跃, 还差两分半就满20小时。右手边的杯子已经空了,只剩杯底深褐色的污渍。空气中弥漫着提神饮料的味道,闻起来有点变质。   “怎么了?”那医生哑着嗓子问道,几乎没能发出声音, 他迷迷糊糊看向唐亦步受伤的腿。   选对了, 阮闲想。   清醒的人会散发出夏日露水般清爽又温暖的味道, 而休眠不足的人闻起来像霉变的奶酪, 身上沾着酸涩的疲惫和恍惚。在极乐号上,疲惫者又多了个特征——他们身上明灭草的味道最浓,如同新鲜明灭草塞制的稻草人。   唐亦步一进屋便瞄准放满药的桌子。在那医生还在吃力地打量阮闲时, 他快速闪到医生身边, 装有舒缓剂的注射器直直扎进对方颈部。   医生脑袋嗙的一声磕上桌面。   “监控改好了。”唐亦步收回注射器, 顺手扔进泡了不少注射器的消毒桶。   “他们的医疗系统果然是独立的。”阮闲将昏迷医生的手按上控制桌面,激活光屏。“我看看……没有昨晚的医疗记录。”   他专注地操作着面前的光屏, 半晌后轻轻摇了摇头:“修改痕迹也没有。不过这套系统的确落后,他们不一定会把用药规范地记录在案。”   “嗯。”唐亦步听上去并不意外。他飞快地弄开被改成化验室的房间门扉,动物特有的臭味从门内钻出来。   化验室一团乱。靠墙衣柜的门还没关,几件白大褂草草搭在外面。阮闲将化验室的隔门关上,一件衣服差点卡进门缝。   基本的检验器材倒都不缺。笨重的机械们新旧不一,密密麻麻挤在狭窄的小屋内,发出嗡嗡的响声。极乐号甚至拥有一台不错的超速离心机,尽管不如当初阮闲在医院废墟里发现的那个好,但也足够用了。   阮闲没有浪费时间。唐亦步提到“借用医疗室”的那一秒,他就清楚了对方想要做什么——他从保存箱中找到从蒋琳身上抽的那几管血,取出其中一管。   十二年后的离心机效率高了不少,整个提取过程非常快。滤掉血液中本该有的物质,未知成分被从血液中成功分离出来。   它在试管中透出清澈的淡绿色。   唐亦步这回没有乱转,他同样熟练地弄出几个干净培养皿摆好。然后掏出一枚刚得到的萤火虫,细细碾碎,随即用舌尖舔了一点点。   “除了明灭草的成分,里面还有大量的食用淀粉和甜味剂。”唐亦步咂咂嘴,用分子滤纸仔细过滤药丸碾磨成的粉末,将那点莹绿色筛出。   “我这边成了。”阮闲晃晃试管。“试试看。”   两人凑到一起,屏住呼吸,将血液中分离的成分与萤火虫提取物混合。可惜时间慢慢过去,绿色的液滴静静躺在玻璃上,什么都没有发生。无论如何调整比例,他们顶多能改变混合物颜色的深浅。   阮闲思考几秒,换了个培养皿,保留萤火虫提取物,随后滴入未经过分离处理的血液。他的动作很小心,每次滴下的量基本一致。   这次反应发生得很快。   第六滴血液滴下,血液的暗红中先是出现了细幼的根,接着那红色渐渐消退,血液变得清澈,一株绿色的嫩芽试着冒头。可惜在血液彻底失去颜色后,它终止了生长,一副蔫巴巴的模样,没有半点闪烁的迹象。   “明灭草种子融进了服用者的血液。”唐亦步饶有兴趣地凑近,“如果我没猜错,它需要吞噬其它生物的细胞成长。”   “它是机械生命吗?”阮闲安静地问。   “不是。”唐亦步摇摇头,“机械生命可能会摄取植物,获取特定纤维。但一般生物的血肉对它们来说没用,就像人类不会专门去吃塑料。”   “也就是说,S型初始机不会影响它的生长。”   阮闲垂下目光,掏出腰包里的军刀,冲自己的指尖干脆地来了下。   被削下来的皮肉被他轻轻放到嫩芽的根部附近。那些根像是从睡梦中惊醒,贪婪地缠住血肉,嫩芽肉眼可见地长高不少。   阮闲嗯了声,又从手指上削下一块肉。   唐亦步有点吃惊地看向那道愈合中的伤口——刀子划过皮肉的时候,对方的眉头紧紧皱着,不像刻意控制了痛觉。然而他的搭档下手没有半分迟疑,只是用事先准备好的纱布接住涌出来的血,确保它们不会在地板上留下痕迹。   对方似乎对疼痛习以为常。   还没来得及被皮肤吸收的鲜血顺手指流下,暗红横过苍白的皮肤,顺着皮肤纹理洇出冰裂似的痕迹。待那人把削下的血肉放好,唐亦步捉住他的左手手腕,舔吮干净那根手指上残余的血液。   指尖被温暖唇舌包裹的瞬间,阮闲触电般收回手。   “我腿上的伤。”唐亦步言简意赅。   “一会儿我给你抽管血。”阮闲冷淡地表示,耳根有点发烫。   这理由并不难猜,他们有过更亲密的行为。他不是没有被对方亲吻过,可那时他只觉得愤怒,现在自己依旧愤怒,但愤怒中多了些不确定的恐惧。   阮闲无法分辨它们的来源,只是采取了最为直接的解决方式——他站得离唐亦步远了些。   唐亦步似乎无法理解自家搭档这种舍近求远的做法,他舔舔沾上嘴唇的血渍,将注意力集中回那株继续生长的明灭草——得到了更多血肉后,那株嫩芽又兴高采烈地长高了一点。   阮闲做了几组对照,几乎每次得到的结果都一样。足够的养料,较高浓度的迷幻成分,外加一点点穿梭剂的成分为引子。只要符合条件,明灭草就必定会长出来。   这东西就像被编入了某种简单的程序,给多少吃多少,吃多少长多少,效果立竿见影。   另一边唐亦步已经打开小笼,捏了只试药鼠出来:“如果你不打算切掉自己的手掌喂它,我建议换点别的。”   “等等。”阮闲一只手制止了唐亦步,不顾冲入鼻子的腐臭,从一边的垃圾桶中翻出几只鼠尸和畸形幼鼠。他将那堆尸体熟练地剖开,扔给明灭草。   得到足够的尸体,明灭草只用半分钟便长成半人多高。植株顶端冒出肉红色的小花,花朵散发出一丝难闻的腥味。   在那之后,喂食尸块或鲜肉只会让花的颜色变深,它没有半点结果的迹象。为了人工授粉,唐亦步拨弄了半天花蕊,最后冲它打了个喷嚏,它才继续用根系啃噬尸块,慢悠悠地结出果实。   醋栗似的小串果实,看上去和他们在医院所见的并无区别。   “不对。”阮闲说道。   “嗯?”唐亦步揉揉鼻子,声音有点闷。   “和医院废墟的那些味道不一样。”阮闲揪下一枚荧绿色的果实,“这一株的果实气味淡了很多。”   唐亦步直接把阮闲指尖的那颗叼进嘴里,嚼了嚼。“迷幻成分比萤火虫浓十点五倍。”   “至少现在我们知道升上楼的那些人去哪了——这东西还挺好种植的,喂够肉就可以。上楼的那五十九人很可能已经成了养料。”   阮闲给自己换了双手套,白大褂没有沾上一点尸水或血迹。   “不过极乐号保守估计有八百人左右。单靠这种方法生产萤火虫,除非源源不断地供应尸体,不然产量绝对跟不上。”   “来源肯定不止那些人。俘虏、意外死亡的人、人以外的其他动物,理论上都能用来培植明灭草。外派的人没回来啊,俘虏被处决啊……借口很好找。”唐亦步掰着手指。“他们还会去寻找野生植株,我想和你提到的浓度问题有关。”   不,不止这些。条件还有欠缺。   阮闲紧盯那株翠绿的植株,现在它好歹会有气无力地闪烁一下了。   第一次与极乐号的人相遇时,蒋琳试图救援的伤者只是安静地死去,没有攻击任何人。可在第二次相遇,蒋琳那两个队友因为明灭草的果实狂性大发,硬生生将他们追赶到湮灭点。   其中必然有某些区别,比如……   “郝医生?郝医生你怎么啦?”焦急的女声在外间响起。   是段离离的声音。   “他没事,呼吸正常,可能是太累了。”一个年轻的男声回应了她。   唐亦步触电似的跳起来。那仿生人将培养皿甩进桶里,随即揽着阮闲冲进衣柜。那株明灭草被他直接撕碎,塞进口袋。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显然早有准备。   直到视野黑下来,阮闲才意识到自己位置的移动。   “是啊,这就是我对你说的。”段离离听起来有点忧郁,“倒是省了麻烦。冯江,跟我来,我来帮你治疗。”   化验室的门应声而开。   “奇怪。”高跟鞋的声音停在衣柜不远处,段离离嘟囔道。“阮先生和唐先生应该在这里啊?” 第43章 祸害遗千年   挤在衣柜里的感觉不怎么好。   衣柜嵌在墙内, 深度极为有限。阮闲稍稍侧过肩膀, 难受地扭起大腿。幸运的是,那位郝医生明显不是个整洁角色, 放在这边的衣服也不算多。衣物被乱糟糟地堆叠在衣柜底部, 使得他的轻微挪动不至于发出声音。   唐亦步整个贴在他身上, 做出个面对面拥抱的姿势。   对方稍高的体温让阮闲下意识屏住呼吸,另一个生命的呼吸和心跳正紧紧贴着他的, 和从背后被抱住完全不同。那仿生人的右臂微微活动, 就像破解丁少校护甲那会儿一样。可惜阮闲下巴搁在唐亦步肩膀上, 看不见对方的表情或动作, 面前只有黑暗发霉的衣柜壁。   “可能是我们看错了。”那个年轻的声音说道。遗憾的是,他的行为和言论不怎么一致。阮闲能听到外面响起翻箱倒柜的声音。   “我们一起在监控室确认过,他们的确在半个多小时前来了这里,没再离开。”段离离听上去有点失落。   “我知道, 但我们走过来也花了几分钟, 说不定他们正巧走了。你看, 郝医生这不刚刚睡着。”   “算了, 也来得及。”段离离叹了口气,“一会儿我再去瞧瞧。”   唐亦步的动作停了。那只手从阮闲身后抽回,拨开阮闲的白外套, 指尖在他的胸口滑动。   【我裤袋里有阿托品和其他药物, 拿几支放到你口袋里做做样子, 以防万一。】   指尖蝴蝶般掠过锁骨,所到之处一阵轻痒。   【修改。录像。】阮闲直接用耳钉扔回简单的词句。   【准备好了, 暂时还不打算上传。我亲眼所见,士兵有即时确认路线的权限。段小姐的权限未必比一个士兵差,不一定有专门去监控室的必要。】唐亦步的指尖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阮闲颤抖着吸了口气。   段离离极有可能在说谎。   如果她自己偷偷看过监控,过于明显的改变很可能引起她的警觉。但如果他们是来借查看伤口的名义偷盗药物的,躲起来自然情有可原。阮闲没有再发问,他僵住身体,听翻动声从远到近。   唐亦步的一条腿插进他双腿的空隙,两个人麻花似的扭在衣柜里。可唐亦步的心跳平稳非常,自己的却快了些许。   那股特殊的愤怒和恐惧来得更为明显,阮闲狠狠咬了口下唇,努力让自己从他人的体温中回神。   终于,男人的脚步声停在衣柜口。柜门被狠狠地向外拽动,然而被唐亦步捏紧门轴,卡得死死的。   “这衣柜打不开。”年轻的男声听起来有点狼狈。   “可能被锁啦。”段离离温声回答,“里面没有把手,就算有人,也不可能把门固定成这样——你那两下力气绝对够了。”   “也可能是从里面卡住了。”被称为冯江的男人有点挫败,“离离,你退后,我把它踹开。”   “别别,坏了怎么办?这样说不定会吵醒郝医生,或者吸引到其他人。就这样吧。”段离离慌忙劝到,“过来,我给你看证据。”   “那两个人不在没关系么?”   “只能说是缘分太差。”段离离幽幽叹了口气,“那两位是聪明人,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唉,就这样吧。”   可惜这衣橱密不透风,无法窥视。阮闲闭上眼,将注意力全都押在听觉上。   “你没吃萤火虫吧?把它给我。”段离离继续道。   一阵衣料摩擦的嘶嘶声,随后是试药鼠的吱吱的尖叫,它像是被什么人掐住了。   “老鼠的话用不着三颗,一颗足够。冯江,你捏好这只老鼠。”   “弄下去了!它……它乖了点。”   “萤火虫里残留的穿梭成分不一定够,迷幻成分够就可以了。看到了吗?这是明灭草的新鲜果实,我们的人刚从外面带回来的。弄开它的嘴,让我把果汁挤进去。”   男人突然小小地惨叫一声:“它咬我!天啊,我……我抓不住它了!老天,它刚才是穿过我的手了吗?它的鼻子怎么变成绿色了?”   一阵混乱的吱吱惨叫声响起,其他试药鼠似乎受到了某种攻击。   “明灭草……非常聪明。”段离离的声音里多了点诡异的陶醉,“迷幻成分被缓慢代谢,而穿梭成分会随生物穿过固体而消耗,两者达到固定比值的时候——就像你看到的,它会发芽。”   “我们也会这样吗?”沉默片刻后,冯江的声音里多了点恐惧,“疯狂攻击同类,然后变成明灭草的,明灭草的……”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事情。”段离离的声音又软了下去。“离开这里吧,冯江,把真相告诉你信得过的人。被骗的人少一个是一个。”   “如果你把这个拿出去,告诉大家——”   “没用的。”段离离的声音有点恍惚,“这里有整洁的环境,充足的食物。他们所要做的不过是工作,哪有戒掉萤火虫来的痛苦?长短未知的安逸环境,巨大痛苦后的破败人生,你会选哪个?”   “……”   一阵酸液腐蚀的滋滋声,阮闲闻到了植物和血肉被溶解的味道。   “去走石号吧。走石号的副船长和你一样,你们都曾是反抗军,他说不定会对你更好些。比起那些不成气候的船,走石号更适合你。”段离离听起来有种心灰意冷的平静。   “可大家看起来都很正常。”冯江的语调愈发苦涩,“如果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多少会有人想要离开吧?”   “樊白雁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除非有人直接食用含有高浓度穿梭剂的果实。可在这里培植的明灭草果实质量很差,一般人也摸不到。”   “……我知道了。”   长时间地紧绷让阮闲的背有点痛,他尝试着放软身子,可惜脚跟被散在地上的衣服别了下。眼看就要向后翻倒,一条胳膊搭上了他的后腰,将他紧紧压回胸口。   唐亦步无声地笑了,他能感受到对方胸腔的震动。那仿生人将鼻子埋进他的脖颈,温热的呼吸直接喷上皮肤。   【别动。】这次灼热的指尖在他的耳后游走。   冯江先一步离开了房间,段离离的高跟鞋稍后才跟出去。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她在衣柜前多停了几秒。   两人没有弄醒外面沉睡的郝医生,径直离开了房间。确定他们的脚步消失在走廊尽头后,阮闲先一步冲出柜子。   相对新鲜的空气涌入他的肺部,衣柜里带出的热度下降几分。   和之前不同,这次空气中多了浓厚的血腥味。长出明灭草的那只老鼠变成强酸中的碎渣,可那些被咬死的试药鼠就那样瘫在笼内,被同伴分食。   “现在只剩两个问题。”观察了一番鼠尸,阮闲长长吁了口气,回过头。“第一,触发攻击行为的因素。第二,造成明灭草果实差异的原因。操作起来倒不困难,只是——”   “只是我们需要时间和资源。”唐亦步看了眼时间,“那位医生快醒了,我们得离开这里。”   阮闲在药架上随手拿了些药,忠实地扮演好一个偷盗者的角色。他看了眼唐亦步,没有挪动的意思。   某种意义上,段离离真的帮了他一个大忙。   “明灭草工作的原理,极乐号的运转模式,这都是你想知道的事情。主脑奸细的身份姑且算我们两人都感兴趣的问题,而我的目的——阮闲的情报,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   唐亦步歪过头:“所以?”   阮闲露出一个笑容:“如果我能够一口气解决全部问题呢?”   四小时后,午餐时间。   唐亦步被午餐后的豆乳冰淇淋震惊得难以挪动步子,他们差点眼睁睁地看着樊白雁随保镖走上电梯。阮闲追上樊白雁时,唐亦步嘴角还黏着浅黄色的甜品。   看到两人追上,段离离的表情有点僵。   “怎么了,小阮?”老人胡子打理得一丝不乱,他又摆出那副佛陀似的笑脸。   “有点话想跟您私下说。”   “私下有点难,我体力不行喽。这样吧,我叫离离准备间茶室,我们边走边说。”   段离离的表情更难看了,但她还是乖顺地欠了欠身,先一步离开。保镖们站到两人身侧,手里握紧枪把。   “这些先生们可信吗?”阮闲明知故问道。   “不用在意他们。”樊白雁摸摸胡子。   “我和我爱人是走石号的新人,想必您已经知道了。我们很满意这里的生活,但我俩过惯了散漫日子,不想天天蹲一个地方干活。”阮闲又挂上毫无瑕疵的微笑。“您不喜欢走石号,对吧?”   “余乐的确给我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樊白雁捋捋胡子。   “我能把他的副船长拐过来。”阮闲指指自己的枪套,“萤火虫我吃了,也清楚药效。咱把涂锐在这里关上个十天半月,食水掺上萤火虫,他一准回不去。”   “那两位油盐不进,别指望了。”听到阮闲的提议,樊白雁露出点失望的神色,“我早就让人试过。”   “他们不是我。”阮闲的笑容纹丝不动。“这是个机会,樊老。最近刚巧有位反抗军的兄弟想离开极乐号,我们可以随他一起回去。”   “离离去劝你俩了,是吗?”樊白雁抬抬眉毛,语调平静。“我猜那个小家伙也是她劝走的。”   “您果然知道。是您的意思,还是……?”   “我的意思?这你就猜错啦。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不过是会点伺候人的手段,还蒙不过我——她不是第一次做这事儿,破绽多得很,也就晓得我愿意睁只眼闭只眼。”樊白眼背过手,声音里满是自信。“不过没啥,正好劝走那些可能惹事的刺儿头,还能把两位这样的人才往我手里逼。”   “那您是答应我们回去一趟了。”   “当然,回去倒是可以。如果能把涂锐弄回来,我给你俩休个大长假。”电梯停在三楼,樊白雁慢悠悠地踩过玻璃地板。“不过唐小兄弟得留在这儿,受了伤也不方便嘛。”   “我理解。”阮闲落后半步,跟在樊白雁身后。“其实亦步很擅长药物,他可以在这边辅助我。不知道樊老愿不愿意给我们两天时间?我得准备下道具。”   “成交。”   结果刚从茶室出来不久,阮闲就迎面挨上了一巴掌。   段离离正气势汹汹地站在他们的房间门口,眼睛红通通的:“你们上午就在化验室的衣柜,对不对?”   阮闲摸摸脸,没答话。唐亦步倒抽一口气,似乎在懊恼要不要摆出发脾气的样子。   “自己硬是往火坑里跳就算了,冯江都要走了!良心被狗吃了的东西。”   “至少我们刚到这个火坑,还没来得及帮忙烧上火,不像您。”阮闲收回手,利落地回应。   段离离的脸变得惨白:“我知道,我会有报应,但这不妨碍你不得好死。”   “要我死可不容易。”阮闲先一步跨进房间,一副拒绝继续交谈的架势。“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祸害遗千年。”   唐亦步没说话,他盯住阮闲的后背,目光微动。他的搭档那句话并非做戏,绝对发自真心。   他决定把这个发现悄悄记录下来,然后礼貌地关上门,把愤怒的段离离关在门外。   “你确定要这么干?”将门反锁后,唐亦步小声发问。“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是。”   “通常来说……”   “通常来说,我们可以偷偷摸摸搞清楚明灭草的用途。就这样继续扮演两个普通墟盗,隔岸观火,慢慢摸到想要的东西。这样是最安全的做法,你是想说这个?”   “嗯。”唐亦步点点头,再次舔舔嘴唇,豆乳冰淇淋的甜味还留在嘴角。   “没关系,需要出手的是我,主脑不会注意到你。”青年漆黑的眸子中似乎有火在烧,这会儿他的微笑一点都不温暖,反倒有点冷丝丝的意思。   “我只是好奇,正常来说,人们倾向于规避风险——”   “我更喜欢正面对抗的感觉。你想,两方僵持,而秩序监察准备来个消毒。一切条件都准备好,就等观察的时候……”   那人说道,侧过头来,皮肤在暖光灯下仍嫌苍白。   “……整个平衡突然崩溃,这不是很有趣吗?”   唐亦步沉默几秒。按照MUL-01的一贯作风看来,主脑向来不喜欢计划外的大变数。这个动作的确可以逼主脑的人出手维持平衡,除了过于危险,整体方向没有问题。不过……   “你想毁掉哪一边?”他问。   作者有话要说:   软:放飞自我,越飞越高。   糖:在下面接着(? 第44章 约会请求   唐亦步看向枕边人黑暗中的后脑。   他的搭档正背对着这边, 睡得不怎么沉。和以往不同, 这次对方特地挤向床边,似乎是想离自己远一点。   为了证实这个猜想, 唐亦步兜好被子, 往床中央靠了靠。按照以往, 睡熟的阮先生会无意识地贴过来,微微缩起四肢, 试图攫取更多的体温。可这次阮先生没动——他安静地贴在床沿, 亚麻睡衣松垮垮地垂下, 露出白皙的后颈。   人类思维的惯性影响真大。唐亦步有点委屈, 他设想了很多可能,但没有一种能解释对方的奇妙态度。   他悄悄伸出手,指尖在对方脖颈两厘米处停住,又慢慢收回。两人在极乐号的第一天过得鸡飞狗跳, 阮先生一定累得够呛。如果贸然弄醒对方, 搞不好会让已经有点微妙的局面变得更糟。   就在他试图参透搭档的神秘情绪时, 他的目标翻了个身, 略嫌冰冷的目光投射过来。   阮闲没睡好。   这让他感觉更加不快。长久以来,他早就习惯一个人入眠。可短短几周,另一个人的陪伴与否就已经开始影响自己的睡眠质量。   太过危险。   或许是唐亦步的非人特质太强, 或许是他们之间的鸿沟过于根深蒂固。谁说“绝不可能互相信任”不是信任的一种呢?阴暗的安心也是安心, 不可否认的, 与唐亦步的相处让自己十分舒适。   阮闲有点怀念自己那个被废掉的项目,有那么几个瞬间, 那种舒适感让他想起那间藏着胶质糖果的温暖机房。   当时他可以把其他人类全部隔绝在外,就像现在。   那仿生人小半边脸陷在柔软的枕头里,手还僵在空中,一脸被逮了个正着的尴尬。被阮闲瞪了几秒,唐亦步缩回手,卷紧被子,金色的眼睛眨了眨。   几小时前,面对唐亦步“毁掉哪边”的问题,阮闲给出了一个相对模糊的答案。   “看情况。”当时他这样答道。   他考虑的方案不少,但每个都需要根据明灭草的研究结果进行调整。看来唐亦步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阮闲心想。   “有什么问题,你可以直接问。”他开口说道,“但我个人建议你把问题留到明天,明天我们有一整天的时间泡在实验室。”   唐亦步看起来更困惑了。   “好。”那仿生人不怎么确定地说道。“不过我们得时刻确认段离离的状况,万一她想办法向冯江暴露你的事情,你再回走石号……”   阮闲翻了个身,继续背对唐亦步:“嗯,但我想樊白雁不会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   关注肯定还是要关注。如果樊白雁真的没管好段离离,那事情就更有趣了——这样的事情还能出纰漏,极乐号真正的傀儡是谁还很难说。   与此同时,冯江半躺在漆黑的牢房之中。   刚用完午餐不久,他正等着和樊白雁打个招呼,相对“礼貌”地表达自己想要离开的意思。接待室门前,冯江在心中反复温习准备好的借口,顺便等段离离来接应,突然就被人从脑后击晕。   再醒来时,自己已经被扔进了牢房,面前一片黑暗。   “我、我什么都没做!”他晃着结实的铁栏杆,哑着嗓子嚷道。“请让我见见樊白雁!段离离也行!……一定有什么误会!”   “哟呵,还想着见副船长,小子色胆还挺大。”看守人踹了脚铁栏杆,“这个时间,副船长估计在‘忙’呢。”   看守的同伴在黑影中发出一阵不怎么友好的猥琐笑声。   冯江咽了口唾沫,急促的呼吸带起气声。段离离说得对,这里就是个金粉装饰的魔鬼洞窟。   “放心,樊老宽宏大量得很,不会真对你做啥,不然你还能在这喘气?八成是你小子一来就惦记上副船长,干了点什么,让船长捉了个正着。”   “我和离离没有……”   “啧啧,离离都叫上了,手真够快的。死了这条心吧,副船长要真把你当回事,早就来看你了。”   冯江没再说话,他退回阴影,缩到阴湿的牢房角落。   另一边段离离的状况并没有太过不堪,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她正坐在桌前,整个人抖得厉害。全副武装的保镖们就站在她身后,枪口微微抬起,那不是保护的姿势。   十足的威胁。   “离离啊。”樊白雁伸出一只手,搭上段离离的肩膀。“我呢,很喜欢乖巧的小姑娘。你的工作又做得好,挺会看人眼色。这几年下来伺候得也不错,我是真的不想换掉你。”   “樊老……樊老,对不起,是我一时糊涂……”   “不不,你这哪是一时糊涂,这叫什么来着……本性善良?你清楚我一直惯着你,可我又想了想,小姑娘也不能无条件惯坏。今天我就跟你讲讲道理。”   段离离眼眶红了:“樊老求你,别……我再也不乱说话了,是我不对——啊!”   樊白雁收回搭在姑娘肩膀上的手,拎起一旁的拐杖,一棍子抽中段离离的上臂。段离离惨叫一声,从椅子上摔了下去,被拐杖装饰磕破的胳膊流下鲜血。   她试图爬到桌下,整个人抖成一团。   可惜樊白雁没什么怜香惜玉的意思。他一脚踹上段离离的背,又用坚硬的拐杖尖猛戳她的小腿。   雪白的皮肤上顿时青紫一片。   “我愿意养着这些人,是他们的福气。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丫头,连这点都看不透?”   樊白雁踹一脚,还要停下来喘两口气。   “要不是我弄出这么个地方,那群蠢货们只能天天睡废墟,从泥地里扒垃圾吃!人就是这么懒的东西,必须得有人管着!老天让这里长出明灭草,这都是天意。”   “你觉得我骗了他们?觉得累成那样很可怜?这世道就是这样,你不喜欢,可以尽管去走石号那边卖。凭这张脸,说不准人家愿意给你腾个车厢睡。”   精心梳理的发髻乱成一团,段离离不敢哭出声,也不敢反抗,只是一个劲儿往书桌下面躲。   “不知好歹的东西。”   五六分钟后,打累了的樊白雁收起拐杖。   “我知道你不会改。但给我记得,劝可以,但得劝走那些刺儿头,别劝走我看上的。桌子上是最近一个月的资料,给我一帧一帧瞧好喽,整理好评估报告,我评级要用。”   “是……是。”段离离揉着被打伤的地方,抽泣着回答。   “这里封上。冯江放走前,别让她出去一步,省得碍事。”樊白雁用鞋尖又给了段离离几下,随后冲留在房中的保镖们摆摆手。“饭会有人送,折叠床在后面。人嘛,还是不能动的,还请几位兄弟忍两天了。”   “樊老,樊老,我……”   樊白雁径直走出房间,跟在他身后的保镖将门嘭地甩上。段离离未出口的话全被关在了门内。   第二天的早餐,阮闲没有在樊白雁身边看到段离离。   “樊老?”他意有所指地瞄瞄段离离的位置。   “离离这几天工作忙,就先不陪我了。”樊白雁笑呵呵地回答,“不过小阮啊,没了离离,我这心里头还是堵得慌。这两天你和小唐可得好好干,让我畅快点哈。”   “我不喜欢他说话的方式。”三十分钟后,被空出的化验室内,唐亦步也披上了白外套。   “我以为你不会有倾向。”   阮闲在化验室内转着,挨个确定机械的型号和功能。   “当然会有,人类也会偶尔评价哪只动物可爱,哪只比较丑。”唐亦步将手套戴好,语气严肃。“我不喜欢樊白雁这种人类。”   “而你喜欢他的果糕、小炒肉和豆乳冰淇淋。”阮闲不带什么感情色彩地指出,“你的制造人把你弄得挺像人的,我觉得你不需要我作为特别参照物。”   唐亦步停下手中的动作,他径直走到阮闲面前,微微低头,面无表情。   阮闲的手下意识摸上血枪枪把。   “我喜欢美味的食物,喜欢下雪天,喜欢不可预知的发展。既然有‘喜欢’,自然也会有‘不喜欢’。”   那仿生人口气越发严肃。   “被打会恐惧,失去会难过,会爱上同类或者其他生物,拥有类似情绪的生命数不胜数。为什么你认为这样的情绪会‘像人’?”   阮闲攥住枪把的手迟疑了一瞬。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唐亦步的情绪似乎有刹那的低落。   “现在我能理解制造人不给我灌注人格资料的理由。”唐亦步退后一步,“影响真的太大了,非常不利于观察和判断。”   “抱歉。”阮闲说道,他将从医院那里得来的野生果实和唐亦步培植出的果实分别装好,低下头。   “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擅自判断了你。”阮闲将装有果实的两个玻璃容器放好,“是我的问题。‘不像人’对人来说不是赞美,‘像人’对别的生物来说也未必是。”   唐亦步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那趁你还对我有点愧疚,我可以问一下昨天的问题吗?”   “……问吧。”阮闲无奈地整整衣领,这家伙如今询问计划还挑上情绪氛围了。   “你为什么不让我抱了?”   阮闲差点打翻手里的试剂。   “什么?”   “以前睡觉的时候,你允许我抱着你,但是昨天你特地离我很远。根据你的生理表现来看,你的睡眠质量也不如以往。”唐亦步认真地指出,“为什么?”   “我现在没法给你一个确切的答案。”阮闲烦躁地转过身,“至于睡眠质量,很简单,我只是稍微有点怕冷,离你远了感觉不到……等等。”   他突然冲到桌边,拿起一个手持型辐射检测仪。动作迅速有力,把站在原地的唐亦步撞得向一边歪了歪。   唐亦步眼看着自己的搭档沉入一人世界。   温和的假面没了,凶戾的气质也没了。那人就在桌边,像是研究器材的一部分。阮先生专注地将泡有明灭草果实和草叶的试剂分组,用辐射仪别扫过,穿梭成分和迷幻成分的分子结构被清晰地展现在光屏之上。   “气质联用仪准备好,试药鼠捉两只出来。”那人的语气有点像命令。   “准备好了。”   “负压粉碎器和微计量测试尺。”   “我猜你还想要辐射模拟装置和隔离观察仓。”唐亦步微笑着说道,挨个设定机械。   那人回过头,冲他笑了下。   唐亦步动作停滞了半秒,他见过对方的假笑、冷笑和可以称得上是狰狞的笑容,却没有见过这么纯粹的——十分短暂,仿佛流星的纯粹笑容。   “我回答不了你刚刚的问题,但我能回答你上一个。我并不打算毁掉哪一边……我们可以玩一次大洗牌。”阮闲将手中的试管放下,声音听上去有种莫名的满足。“要来个约会吗,唐亦步?”   “哪里?”   “如果我没算错的话,湮灭点。” 第45章 黑色阳光   “果然是这样。”阮闲看着手持辐射仪上的读数, 彻底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快速培植出的十余株明灭草在桌上挨个闪烁, 像极了某种诡异的霓虹灯。唐亦步正挨着长势最好的那一棵,玩起“手指缩得够不够快”的反应速度游戏。听到阮闲开口, 他终于停止折磨那棵明灭草, 把注意力集中回阮闲身上。   “距离。”阮闲用手拨拉了一下被排成十字的两列新鲜鼠尸。“如果是土壤、温度、湿度之类的因素, 以极乐号的资源,不至于模拟不出。浓度的差别在于‘与湮灭点之间的距离’。”   “辐射。”唐亦步的目光从阮闲脸上溜了一圈。   自己这位搭档情绪波动比他预想的大。   随着时间推移, 那份人类特质非但没有消减, 反倒越发突出。剥开那层冰冷的外壳后, 阮先生很容易愤怒, 也很容易笑,就像现在——对方正摩挲着长着草的试药鼠尸体,仿佛那是世界上最值得珍惜的东西。   “没错,辐射。”阮闲心情很好, 好到没发现唐亦步的小动作。“我在它的叶子中找到了类似于叶绿体变体的细胞器, 它们在吸收某些特定波段的辐射, 就像普通植物吸收光。哪怕在这个房间内, 离湮灭点的远近都会导致特定成分的浓度出现差异。”   就像声音或者另一个人的体温。越过无数障碍后,它们都会随着距离变得淡薄。这些古怪的植物拥有一个吞噬万物的黑色太阳,它就在他们前方等待。   极乐号离湮灭点实在太远, 这里生长的明灭草就像光照不足的果树, 注定结不出健康的果实。   而极乐号和湮灭点之间的致命空间, 绝大部分属于走石号。   樊白雁无疑是个惜命的人。或许是为了防止被余乐和湮灭点两头夹击,他执意选择离湮灭点更远的西侧, 但也因此失去了稳定培植明灭草的唯一机会。看走石号的态度,余乐压根没打算养殖这东西——他任它们生长,最多派人前去收割一波草茎。   手下的鼠尸飞快地枯干,其上的明灭草结出荧绿的果实。阮闲将手挪开,将身体转向唐亦步。   就像用解剖刀剖开世界的一角,被种种仪器和答案包围,那股将人生牢牢掌控在手里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终于能够再次顺畅地呼吸。   “樊白雁将蒋琳他们送去医院废墟,十有八九是想要给质量好的草田加点肥料——如果没有正好撞上我们,我想极乐号的人会稍晚到达,将船和果实一起回收。”   “我更想谈谈约会的事情。”唐亦步的语气远远没有话的内容暧昧,“湮灭点的约会。”   “科学不是魔法,湮灭点不会凭空出现。”   阮闲勾起嘴角,手套上还沾着试药鼠的血迹。这是他极不愿意表露人前的一面,可那仿生人只是看着他,目光里没有恐惧或者戒备,只有好奇。   这感觉实在太好,他懒得再去挂上一层闷人的面具。   “断掉萤火虫的来源足够制造混乱。我还有两天回走石号,在那之前,我们可以做个只针对于湮灭点的干涉仪——只要稍稍改变它发射的辐射波段,就能让明灭草合成的迷幻成分锐减。”   “调整后,穿梭剂还能够正常生产,萤火虫却不行。”唐亦步挑起眉毛,“这样的干涉仪小不到哪里去……并且必须离湮灭点足够近,才能进行正常的干涉式改写。先不说操作起来的复杂度,你打算怎么把它弄过去?”   “你从这里出发,我从走石号出发。三天后的正午,我们湮灭点见。”阮闲脱下被污染的手套,“以你的能力不至于离不开这里——别那样看着我,你得把东西弄过去。没办法,情况不允许,我可没能力拽着那样一个庞然大物自由活动。”   然而唐亦步没有回应。   话出口的一刹那,阮闲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在他的计划之中,制造完干涉仪,他们需要分开一天多的时间。   阮闲抬起手,摸了摸耳垂上的耳钉。这半天的研究太过畅快,唐亦步又显得过于温和无害,有那么几秒,他把对方的狱卒身份忘在了脑后。   唐亦步还站在明灭草旁一动不动,而那棵草兀自闪烁着。阮闲突然希望对方有条尾巴,或者别的什么——至少那样他还能摸清对方情绪的苗头。   可唐亦步只是那样凝视着他,光凭借表情,他完全读不出对方在思考什么。   “……自由活动。”唐亦步咀嚼着他的话尾。   “是的。”阮闲屏气凝神。   唐亦步突然转过身,从鼠笼里揪出两只老鼠。其中一只奋力挣扎,发出吱吱的惊恐尖叫。另一只被攻击过,拖着血淋淋的后腿和前爪。   他熟练地将萤火虫提取物注射进去,然后硬给它们塞了不少明灭草果实。   阮闲皱起眉,他不认为唐亦步打算用这么迂回的方式警告自己什么。于是他保持安静,看那仿生人将两只老鼠扣进玻璃缸。   健康的老鼠鼻尖的淡红渐渐转绿,黑亮的豆眼变成瘆人的莹绿色。它先是暴躁地四处撞击一番,然后径直穿过玻璃缸壁,冲进鼠笼,又是一番血淋淋的杀戮。   那只受伤的老鼠只是静静躺着,四脚抽搐,最终停止呼吸,口鼻钻出嫩绿的草芽。   “另一个问题也解决了。”唐亦步说到,将玻璃缸翻回来。“比我当初设想的要简单,这东西有点病毒的特性——在杀死宿主前,它会尽量利用它们为自己谋利。”   “如果宿主健康,它会诱导它们冲回聚居地捕猎同类。如果宿主躯体残缺、不便行动,它会尽快将宿主吸干,省得其他生物过来分一杯羹。”阮闲愣了两秒,才将思维扭到唐亦步的话题上。   “是的。知道怎么回事,就可以破解它们的攻击。”唐亦步随手抄起小刀,随手一甩。刀子扎透塑料鼠笼,正在撕咬同类的绿鼠被钉在了原地,而后迅速长出草芽。“它们在攻击同伴的一刹那,总该是碰得到的。”   把发芽的老鼠拎出鼠笼,唐亦步将刀子捏在手里,再次看向阮闲。   “你是个真正的研究者。我原本认为你和普兰公司的人工智能差不多,只不过是单个人格结合上无数知识。但思维方式做不了假——你被注入的人格数据,应该属于一位货真价实的学者。”   说罢,唐亦步用还沾着血的刀子隔空比划了下阮闲的面部轮廓。   “可我不认识你的脸,看来是单独的思维灌注。在你的记忆里,你是谁?”   阮闲看着冲自己比划的刀尖,垂下目光。   “你有你的秘密,我有我的。”他努力维持声音的平稳,“告诉你也可以,但你得摘掉这枚耳钉。这是个信任问题,还请理解。”   毕竟名字是通往万事万物的第一步,更别提还有个主脑在上面盯着。   唐亦步喉结滚动一下,微微蹙眉,像是在思考。   他们之间出现了半分钟左右的沉默空白。明灭草在不远处闪烁,受伤的老鼠在小声尖叫,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   “我明白了。”那仿生人终于放下刀子,“分开的时候,铁珠子是你照看还是我照看?”   “……我照看吧。”阮闲干巴巴地答道。   一个妥协,或者试探,再或者两者都有。他想。不过往积极的方面看,好歹颈子上的项圈又松了一分。   “其实我也不怎么喜欢承诺。”唐亦步擦擦手上的血。“……三天后的正午,湮灭点。你会准时出现,对吗?”   “我会的。”阮闲认真地回答。   阮闲的确没有别的想法,不如说暂时没有别的想法。正如唐亦步所说,他们对于彼此来说都十分“好用”。可他们也十分明白,信任不是通过“可能性”运转的。   眼下他还不想失去他。   两天后的夜晚。   离开唐亦步,铁珠子有点萎靡不振。它安静地窝在小船的某张座椅底下,假装自己是个没有灵魂的保龄球。阮闲小心地驾驶着船,在一片星空下驶向医院废墟的方向。   冯江还在后座昏迷,数日的囚禁让他整个人瘦了一圈,衣服散发出潮湿的酸臭味。一个剧烈的颠簸后,年轻人终于醒来。他晃晃脑袋,努力从舒缓剂的效用下抢救回一点神智。   “你——”   “我没有背叛走石号。”阮闲立刻吐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躺回去,你现在身子太虚。”   “上次我和离离没见到你俩。”冯江很是警惕,没有半点买账的意思。   “我的爱人吃了萤火虫,我暂时没办法,只得假装顺应樊白雁。”伪装情绪方面,阮闲自诩不会输给任何人。“不然我干嘛找借口带上你这个累赘?你以为把你弄出来很容易?”   冯江吭哧了半天,硬是没憋出反驳的话。   “你被关起来后不久,段小姐也被樊白雁关起来了。”阮闲别过方向盘,回忆着唐亦步开船的动作。“她一次都没去看你,但我想那不是她的本意。”   冯江露出瞬间的放松表情,可肢体语言依旧明明白白写着拒绝。   “……我和唐亦步都年轻,轻轻松松就能在走石号混到好位置。要不是亦步被那个老王八骗了,我不至于这么束手束脚。”   “那你应该带着他离开。”冯江皱起眉,抱紧膝盖。“他在那只会陷得更深。”   “不诓樊白雁,我们拿什么离开,直觉吗?”阮闲嗤笑,“大家怎么被扔进极乐号聚居地的,都有点数吧。”   “你跟樊白雁说了什么?”冯江终于哑着嗓子问道。   “我给了他一个提案。”阮闲拧了几个旋钮,加快了船只的速度。“我告诉他,我会把涂锐搞定,然后送货上门——如果你不信我,可以直接把这话告诉涂锐,让他提防着点。”   极乐号。   唐亦步一个人从软床的一头滚到另一头,然后绷着脸滚了回来。铁珠子被阮闲带走,整个大房间空空如也。   放走搭档的决断是否正确,唐亦步无法给自己一个准确的答案。这世界上没有绝对完美的计策,他清楚这一点,并为此深感不快。   他们花费整整两天组装的干涉仪正放在房内。为了强调这个行为的合理性,他甚至给它加了制作豆乳冰淇淋的功能。   让樊白雁开心很简单,他们只要顺便提交一份“如何提高萤火虫产量”的理论说明就行——樊白雁那边自称有八位专业工程师,应该能判断那份报告的真假。只不过等工程师们研究完,准备付诸实践的时候,萤火虫的原料已经无法提供多少迷幻成分了。   唐亦步拿起玻璃碗,给自己打了满满一碗冰淇淋,靠在床沿一勺勺吃着。   这就是他之前的生活,自己应该非常习惯这种行为模式。然而唐亦步抱着冰淇淋碗在屋里转了几圈,一股强烈的无所事事感混进了冰淇淋的甜味。   还剩一天半,他心想。   或许可以提前搞搞破坏,找到一艘实用性高点的约会船。 第46章 投票名单   唐亦步翻下床, 稳稳抱好冰淇淋碗。他没有做任何伪装, 正大光明地出门开始晃悠。   除了工作人数有些微区别,极乐号的聚居地很难看出昼夜差异。人们钉在自己的岗位, 被无形的罩子罩住, 僵硬的脸上偶尔飘过几丝与喜悦无关的笑意。如同古董报时钟上的机关鸟, 他们被牢牢黏在这个庞大机器的角落,翅膀只是某种装饰。   在这群人里, 抱着一碗冰淇淋走来走去的唐亦步无疑是个异类。   唐亦步咂吧着嘴里冰冷的甜品, 很快失去继续观察的兴趣。   这些人没有太多观察价值。长时间高强度的劳动使他们反应迟钝, 思维简单。无休止的工作中只夹杂了用于短暂睡眠、进食和排泄的时间, 他们唯一获得解放的时刻,可能是萤火虫药效上来那一两个小时——   又一勺微黄的甜品送入嘴巴,唐亦步看向不远处两个瘫在椅子上的人。他们脸上带着诡异的幸福和放松,四肢抽搐, 嘴唇毫无血色。瘦削的脸有点发绿, 显然服食萤火虫已久。   有一位不知道是身患疾病还是过于虚弱, 从椅子上跌倒在地。他一只手抠着坚硬的桌面, 胸膛发出风箱似的浊声,咳得脸色发紫。   然而人们对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发生了什么全无兴趣,只是继续埋头干活。那人强撑着喘了会儿, 坐回位置, 等最后的药效过去, 继续焊接电子元件。   唐亦步突然开始好奇,如果这虚假的安逸彻底崩溃, 这些和碳基机器没有两样的人会作何反应——彻底失去压榨价值的人正在五楼长眠,或许这些人对等待自己的结局并非一无所知。   将吃空的冰淇淋碗放好,唐亦步拍拍手上的凉水,决定去楼下转转。   就算极乐号的主舰藏好了,聚居地总不至于一艘可以借用的小船都没有。唐亦步熟练地潜入监控盲区,溜到地下,顺利地找到几艘小船。   自己记得路,只要激活穿梭功能,他随时都能带上干扰仪离开。唐亦步脑内模拟了十余种方案,甚至连其中的爆炸画面都激情模拟了一番,还是没能逃离无聊感的笼罩。   他的搭档比这些题目复杂多了。   商厦的地下停车场停泊着一艘艘小船,监视器在各个角落转动,巡逻兵手中的枪偶尔撞上其他细小的物件,咔咔作响。唐亦步在其中一艘的甲板上摊开四肢,注视着天花板上正在织网的蜘蛛,巡逻兵的照明光束在黑暗的空间中扫来扫去。   他们预计分开三十六小时,而现在他还有三十四个小时才能确定他的搭档是否会趁机逃走。唐亦步忧郁地翻了个身,决定给自己换个新的课题。   ……比如搞到最好的那艘船。   念头划过脑海,唐亦步一跃而起。心里随着音乐节拍算着监控盲区,他愉快地离开了地下楼层。   段离离眼圈又红又肿,她不再哭泣,但眼眶的干涩疼痛迟迟没有消散。   看时间已经是深夜,樊白雁留下的保镖们没有跟她攀谈的意思,有两个在折叠床上熟睡,剩下两个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以此逼迫自己维持清醒。   将刚刚整理好的材料按编号命名完毕,段离离活动了下僵硬的肩膀。被樊白雁踢打的部分像是突然睡醒,又开始火辣辣地痛。她的内脏似乎在抽搐,胃里一阵阵恶心。她掐了会儿喉咙,才把那股子带着血腥的反胃感压下去。   安静的房间里突然响起沉闷的撞击声。   正在巡逻的两人直挺挺倒在地面,人事不知。段离离从凳子上猛然站起,磕磕绊绊退后两步,一边因为疼痛抽着冷气,一边警惕地四下打量。   通风口响起一阵嘎啦嘎啦的轻响,一个微笑着的脑袋探了下来。那张脸蹭了不少管道里的灰尘,显得脏兮兮的,不过依旧英俊得很。   “麻醉针而已,让他们睡吧。”小腿勾住管道内部,唐亦步维持住倒挂的姿势。“如果我没看错,你的伤是真的……别乱动,表现得自然些。摄像头拍不到这个角度。”   段离离张了张嘴,像是突然失去了语言能力。她乖乖拉开差点被踢翻的椅子,慢慢坐了回去。   “我和阮先生忠于走石号。”唐亦步兴高采烈地说着谎,“我考虑过你和樊白雁联合演戏的可能性,不过按照你的伤势程度来看,这种可能性基本不存在。”   “那、那阮先生为什么不配合我……”   “我们要保住主动权嘛。”唐亦步蝙蝠似的挂着,“既然你和樊白雁不是真正的合作关系,我想我有必要告诉你一声——冯江没事,阮先生已经把他带回走石号了。”   段离离露出一个货真价实的放松表情。“那就好。谢谢……谢谢你专门告诉我这些。”   “这是价码。”唐亦步绷起脸,“我也需要你的帮助。”   “可是我、我现在去不了任何地方……一会儿这些人醒了,我还要编个说得过去的解释才——”   “樊白雁应该有私人船只。”唐亦步无所谓地打断了段离离的话,“以他的性格和行为特征来看,他极有可能专门为自己准备了最好的船。”   “是的。”段离离被突然跳跃的话题绕得有点晕。   “它在哪?”   “为什么要问这个?”段离离双手抱胸,下意识做出护卫自己的姿势。“就算你打算偷,万一被他发现了……”   “据我观察,樊白雁上午习惯四处走动,午餐后会使用两个小时的茶室。别紧张,我不准备抢了船就跑,只是去帮一个小忙,然后原样开回来而已。我保证他无法察觉。”   “地下一层有很多船。”   “那些太破旧。”   段离离狠狠揉了揉太阳穴:“唐先生,我想这不是挑剔审美的时候。”   “樊白雁大概率把最快最好的船留给了自己。”唐亦步十分严格指出,“速度越快,计划越安全。”   格外疯狂的计划有时候效果反而更好。有无数船在地下候着,通常的贼不会把樊白雁那艘秘密小船当作第一目标,监控反而不会太过严密。   段离离抹了把红肿的眼,看起来像是在犹豫:“可这也太……”   “如果你想离开,我可以顺便把你送去走石号。”紧盯着段离离的表情,唐亦步语速缓慢地建议。   “不,我不走。”段离离的表情僵硬了半秒,“我是真的走不了,我……我没有那么勇敢。”   “那真是太遗憾了,走石号很欢迎你这样的人才。”唐亦步露出恰到好处的惋惜表情。   两人沉默地对视片刻。   颤抖着叹了口气,段离离用手扯着发尾:“能告诉我你们的打算吗?”   “我们不会彻底毁掉极乐号,如果你在担心这个。我想你清楚,余乐还没有那个实力。”唐亦步目光仍然钉在对方身上。“秩序监察的消毒近了,我和阮先生只是来探个情况,顺便给樊白雁添添堵。”   段离离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她其实也没什么出声的必要,“我不相信你”已经被她写在了脸上。   “如果我们打算搅一波浑水就走,阮先生没必要把我留在这里。”唐亦步继续抛出半真半假的话,“我会回来,我还有自己的任务要完成。想想看,要是我就这样一去不复返,绝对会引起樊白雁的警觉——开走樊白雁的船虽然危险,本身也可以作为一种保证。”   “六楼。”段离离嚅动嘴唇,“他的船就是他的房间。你要有本事到那里,一定能认得出来。”   “谢谢,段小姐。”   “向我保证。”段离离语气变得冰冷而恶毒。“向我保证,你们会狠狠地伤害他。”   这份恶意没有半点掺假,唐亦步眯起眼。   “我保证。”他说。   大集会上,阮闲没有将精力放在余乐身上,他一直在看站在余乐身边的涂锐。为了防止被监视措施绊住,阮闲特地将“约会”定在大集会后的第二天正午。   事实证明,这并非杞人忧天。   他把冯江带回来之后,被涂锐的人盘问了整整四个小时。墟盗们要他们正着讲述,倒着讲述,翻来覆去无数遍,才肯让他们正式回到走石号聚居地。   他们甚至特地观察了一番,好确定他俩没有药瘾发作的迹象。   不过余乐倒是说到做到,走石号的人只收走了药品和明灭草,那艘价值不菲的船被判为阮闲的私人财产。   “穿梭剂和燃料还是得你自己挣。”刚子如此表示,没掩饰自己眼底的兴趣。“直接把它上交,全兑成贡献点也行,足够混过去三次消毒了。”   “我会考虑的。”阮闲又挂上自己擅长的微笑。“除了这艘船,其他能换的都换成贡献点吧。我想用贡献点买点东西……不,不是乱花,你的建议我记得。”   “你想买什么?”   “这只铁珠子。”阮闲把即将得到自由的铁珠子抱在怀里,它依旧蔫蔫的,连削好的软塑料片都不肯吃。   或许这不仅仅是它的问题,他想。没了唐亦步在身边,他自己也总觉得哪里有点不踏实。像是剑士突然丢了剑,枪手突然没了枪。就算清楚自己不会轻易死去,冰凉的警惕还是自顾自地蹿上脊背。   尤其是在这人山人海的集会场合。   集会场所定在废墟海边缘,清晨的阳光下。   刚子正坐在他的右手边。作为纯新人的冯江没有出现,那个满口臭气的雷哥摇摇晃晃走过来,特地挑了他的左手边坐下。这次雷哥的手倒没怎么不规矩,只是身体向阮闲的方向有意无意地歪着。   台上只有两人。   余乐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写着“我心情不好”,怀里还抱着那个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酒瓶。涂锐站在他身边,锐利的目光透过镜片,在人群中扫来扫去。   “其实也没啥好说的。”余乐懒洋洋地说道,随手扒了几下乱糟糟的头发。“还是老样子,主脑的孙子们又要来撒欢啦,我跟大家打个招呼。”   他顿了顿,咧嘴笑了下。阮闲硬是没分出那个笑容中的真实情绪。   “他们管那叫消毒,也能理解成扔鱼雷吧。咱能穿透固体,那些玩意儿也能。一旦它鉴别出了人,炸开了,人九成九是个死——见过穿梭剂用完硬穿的吗?就那么死,整个人沉一半,融墙里。”   余乐漫不经心地比划了下:“我么,能开船带大家躲。新人免费,干了些活的要贡献,贡献不够就自求多福吧。要你们自己能想办法活下来,也成。总之这要扣除的贡献点数量,我自问还是合理的。”   阮闲用血枪顶住一个劲儿往这边靠的雷哥,注意力仍然放在台上的两人身上。   “然后还有件事。”余乐轻飘飘地说道,“我收到通知了,这回我上了投票名单。”   仿佛冷水滚入沸油,走石号的墟盗们整个炸起一片。   “投票名单?”一只手按住差点吓飞的铁珠子,阮闲终于将目光转向身边的刚子。刚子脸色铁青,牙齿咯咯作响,没有半点理会阮闲的意思。   “承蒙大家看得起,短短一年多,我就能和樊白雁那个老王八羔子一个待遇了。但我心里有数,各位也不用有啥心理负担,该投谁投谁。”余乐口气轻松,“活着呢,老子就再拖个一年半载。要被票死了呢,也是多挣了这些年的命,我没啥遗憾。”   “老余!”   “万一我挂了,这船留给老涂哈。抱歉老涂,这烫手山芋要你接啦。”   “……主脑不会放任废墟海自由发展。”刚子终于缓过劲儿来,声音有点哆嗦。“它每半年会来个消毒。就像船长说的,轰炸,用特殊的穿透弹炸,专门炸人。”   “嗯。”阮闲配合地应着。   “让他们停下的办法只有一个,对投票名单上的船长们进行投票,处死票数最高的那个。”刚子捶了下大腿,“之前樊白雁控制着极乐号,基本想搞谁搞谁。本来还想着走石号发展得够快,这事儿还能再缓一段时间……妈的,怎么这么早就被记上名单了!”   “消毒什么时候开始?”阮闲皱起眉头,连雷哥都忘了占便宜,整个人直挺挺地坐好。   “一般提前三天打招呼,给人留个凑贡献点的时间。船长既然现在说了,那就是大后天晚上。”刚子咬着牙说道。   阮闲再次将目光投向台上。   余乐恐怕是整个大集会上最轻松的人,台下的墟盗们表情有喜有忧,而涂锐的脸黑得像锅底。   很奇妙的,阮闲没有感觉到困扰、担忧或者任何其他负面情绪。他只是饶有兴趣地继续观察涂锐。   看来他和唐亦步的“约会”会比他原先想象的还要热闹。   作者有话要说:   豆知识(?):编造事实类型的谎话很难倒着讲出来。XD 第47章 倒转的旋律   还有五个小时。   唐亦步放下筷子, 有点遗憾地喝下最后一口面汤。   冻干蔬菜煮后口感要差些, 但味道还说得过去。唐亦步吃得很快,其他墟盗刚吃一半的时候, 他已经开始撕当做饭后餐点的肉干。   绷带还严严实实裹在他的大腿上。为了加强樊白雁的印象, 和段离离约定后, 唐亦步只会偶尔起来走几步,保证自己一瘸一拐的身影暴露在大部分摄像头下。   对于研究者来说, 千差万别的样本才有更多的研究价值。可惜极乐号的墟盗们就像被规划好的建筑, 好得如出一辙, 坏得异曲同工, 像是同样的芯子套上不同的肉体。   至少他们表现出来的是这样。   如果极乐号是家公司,它的效益一定不错。唐亦步嚼着嘴里的肉干,目光从桌子一头溜到另一头。新人们开始还有点活气,然而几天下来后, 他们的笑脸开始变得和老墟盗们越来越像。   那是某种抵达终点后的空虚。   和平年代, 人们还会去追求一点点关乎内心与未来的东西——比如想拥有的贵重物件、一次更换环境的旅行、一间喜欢的住所, 或者一段或长或短的感情。这样在繁重劳动的夹缝, 他们还会抱怨几句。寻求刺激和满足是人类的天性之一,知道自己的理想生活真正存在于世,大部分还是倾向于向目标前行。   可如今人类失去了一切。没人会想去外面探险, 更没人会去考虑遥远的贷款与养老问题。   这里提供美梦的或许不止萤火虫。唐亦步用指尖摩挲着饭后发放的药丸, 致幻成分特有的奶油味沾上手指。   收好药丸后, 唐亦步望向樊白雁。老人离开座位,再次走向演讲台似的中心台, 段离离还被关在房间里,这回的摇铃是保镖递过去的。   “后天晚上,秩序监察的飞机会来消毒。”樊白雁的口气平稳,像是在讨论废墟海今天的天气。“大家不用紧张,老头子我肯定不会趁机诈你们上船费。都免费,都免费哈。说这个事是想提醒各位,无论工作是不是在外头,后天中午前一定要回这里。”   墟盗们神色放松,不少人冲樊白雁举杯示意。   “当然,这一次的投票肯定还是有。这回呢,咱们的死对头余乐上了名单。需要投死谁,这话不用我多说吧?……等余乐一完,我们趁机把湮灭点周围占上那么一圈。这次唐小兄弟还弄出了明灭草增产法,到时候这萤火虫可就要便宜喽。”   极乐号的墟盗们咧开嘴,不少人露出兴奋的神色。全无性命可能受到威胁的紧张。他们开始吵吵嚷嚷,樊白雁再次摇了摇铃,墟盗们才安静下来。   “正好也跟新人说说,别怕,只是穿透式轰炸。我管这船好几个年头,保证炸弹连边儿都蹭不上船沿。”樊白雁的目光转向新人所坐的小桌,“投票也不难——等消毒开始了,他们会往每个人类前方投射小光屏,一看就会。如果各位愿意投走石号船长余乐一票,我出六颗萤火虫。自己留着或者换女人,都随意。”   他特地冲唐亦步的方向点点头:“这就是我要说的,没什么大事,大家接着吃。”   唐亦步朝他笑了笑。   到他攀上楼顶的那一刻,这抹笑意还没有消退。   四楼以上就有巡逻兵把守,从室内进去很可能引起墟盗们的警惕。往自己的被子里塞了个鼓包,假装有人在睡后,唐亦步将干涉仪绑在后背,再次翻窗而出。   撬开一点窗子,确定樊白雁在三楼某个房间水疗,唐亦步加快了攀爬动作。水疗后紧接着午餐,餐后去茶室喝茶看书,随即回房间午睡。身为上了年纪的老人,樊白雁的时间表向来雷打不动。   自己时间有限。   不过既然知道樊白雁的房间本身是艘船,事情好办了很多。背着不算小的干涉仪,唐亦步在黑暗中一路向上,硬是靠两只手攀上商厦的顶层。   还有三小时。   这座商厦的造型不怎么规整,唐亦步足足花了半个小时来敲打屋顶,靠声音探索嵌入钢筋和混凝土的船。   如果是S型初始机,估计五分钟就够了。在刨开屋顶上第一把碎石的时候,唐亦步有点委屈地想道。   很快,豪华船的船顶露了出来。樊白雁的船比蒋琳那艘大整整两倍,船顶厚得惊人。   好在它已经通了电,内部机械还在运作。唐亦步将手掌按上,小心地改写程式。正如上次他们所乘坐的那艘船,船顶从内部慢慢打开,露出内部奢华的布置。   整个巨大的船舱被装饰成一个卧房。古色古香的木制家具一尘不染,空气中弥漫着焚香的香气。被子是旧时代的缎面款式,染成庄重典雅的黛蓝。   樊白雁特地给船舱里安了个假窗户,玻璃彼方是明媚的湖光山色。床头的玉雕边,一个老式留声机被端端正正地摆着,唱片还没来得及取下。唐亦步对樊白雁的精心布置没什么兴趣。把干涉仪在假窗户边放好,他跨向被改造成书桌的操作台。   进入房间后,他只干了三件事——隔绝警报,开启光屏。   然后径直冲向湮灭点。   船发出低鸣,顺利启动,蟒蛇般无声地滑进黑暗。本来平稳摆放的玉雕咯咯震动,掉上厚厚的地毯。唐亦步翘起船头,冲向废墟海表层。   阮先生会在那吗?   阮先生会逃跑吗?   如果对方逃跑了,他又要怎么把他捉回来?要不要破坏掉对方的电子脑?   无数种可能在他脑中分裂,变成叶子的脉络。唐亦步不自觉地哼起小调,加快了前进的速度。漆黑的湮灭点从纽扣变成墨镜片,随后是深井,它在他的视野中心扩大,最终化为满眼的虚无。   湮灭点隆隆转动,附近空无一人。   唐亦步嘴角耷拉下来,他跳上船顶,两条腿荡着,开始确认时间——樊白雁屋子里的座钟只是装饰,钟摆尸体似的吊在那里一动不动。钟面上闪着电子指针,时间指向十一点五十五。   再等等。   唐亦步将干涉仪摆在离湮灭点更近些的废墟上,用樊白雁的收藏茶杯给自己打了杯冰淇淋。完成了能做的所有准备,他一边小口小口舔着,一边瞄着时间。   十一点五十七。   唐亦步单手唤出耳钉的操纵光屏。思考两秒,又将它关上。   十一点五十九。   他开始饿了。   就在唐亦步成功把塔状的冰淇淋舔成半球时,一连串引擎的巨响猛然钻进他的耳朵。一艘破旧的小艇从半截碎裂的楼房后绕出,直直向湮灭点冲来。   唐亦步将手里的杯子放好,沉下腰,脊背如同一张拉满的弓。   然而那艘船上没有走下秩序监察、陌生墟盗或者随便什么对手。   船在近处停下,他的搭档自船顶翻出,一只手插在白大褂里。铁珠子则从圆形孔洞里伸出四只细细的脚,嘎嘎尖叫。它看起来很想冲过来,但又畏惧于唐亦步身后的漆黑虚空,于是它换了个迂回的方法来平衡自己的情绪——唐亦步眼看着它冲过来三步,哆哆嗦嗦退上两步,然后反复重复这个过程。   他的搭档则没多说什么。阮先生没管发疯的铁珠子,径直伸出手。   “你的船太高,我跳不上去。拉我一把。”   “你迟到了。”唐亦步实事求是,握紧那只手。   “不到一分钟。”在大船上站稳后,阮闲抓抓头发,“走石号的情况比我想的要麻烦点,不过事情还在控制范围内……算了,先把这东西改完。省得聊着聊着被吸进去。”   废墟还在匀速前进,他们的船离湮灭点越来越近,铁珠子的尖叫越发刺耳。   对于变得敏感的听觉来说,这种尖叫无异于酷刑。阮闲烦躁地冲到干涉仪前,眉头皱得更加厉害:“什么味道?”   “豆乳冰淇淋。”唐亦步拿起自己那杯吃了一半的,半蹲在高高的干涉仪上。铁珠子终于追上了他,正紧贴他的脚踝。“我得找借口把干涉仪放在房间里。”   “行吧。”阮闲突然有点无力,他甩甩头,将精力集中在面前的事情上。   “总的来说,你履行了承诺。”盯着阮闲在操作台上东戳西扭,唐亦步又说。“至于奖赏……你要来点冰淇淋吗?我去给你打一杯?”   “你再不闭嘴,我就逃跑给你看。搭档合作不是训狗,给我记住。”唐亦步的嘟囔混合上铁珠子的尖叫,阮闲只觉得脑袋要炸开。   他本来鼓着一口气,准备来个惊天动地的破坏行动。可边上这两位持之以恒地破坏气氛,硬是把挑战主脑权威的重案变得和修下水管道没什么两样。   唐亦步失落地在干涉仪上蹲好,吧唧吧唧地舔冰淇淋。铁珠子蹲在唐亦步脚边,不知疲倦地高声尖叫。   “计时。”阮闲嗙的一声捶上干涉仪,声音里已经带了怒气,“我们要黑掉这东西,不是来旅游的。别吃了,赶紧给我准确计时,什么方法都可以——接下来的攻击必须卡准时间,早晚半秒都不行。”   说罢,阮闲按了按太阳穴:“顺便让那个小东西闭嘴,它快把我吵疯了。”   唐亦步伸手按上铁珠子。蓝色的微光后,铁珠子收回四只脚,歪歪斜斜地滚动,喉咙里发出细小的鼾声。他将它抱回大船船舱,没一会儿,一团糟的致命背景音变成了悠扬的歌声。   卡洛儿·杨的《我与你同在》,阮闲认得这首歌。它从他身后的大船船舱飘出,经过扩音放大,声音清新动人。   “你可以按照拍子估算时间。”唐亦步从船舱中喊道,声音险些被歌声盖过。“初始机的话——”   “没问题,我知道。”谢天谢地,那股针扎似的烦躁终于消失。唐亦步从船舱爬出,那仿生人不再跳上干涉仪,而是挤到自己身边。   暖烘烘的,阮闲心想。   无数根绷紧的弦里,有那么一根不可遏制地松了松。   “我负责即时调校参数,你负责编写冲击程式。”唐亦步伸出双手。阮闲瞥了眼另外半边操作台。看这架势,他俩倒有点像要表演四手联弹的钢琴师。   “唔。”阮闲简短地应道,“注意表盘度数。”   他们面对着越来越近的漆黑空洞,指尖纷飞,不时掠过彼此的手背。唐亦步将干涉仪固定得很好,可随着湮灭点越来越近,它渐渐有向后歪倒的趋势。   表盘的度数颤动着,离他们的目标数值还有一定距离。   阮闲咽了口唾沫。舒缓暧昧的抒情曲还在播放,在这情景下染了点悲凉的味道。他能感受到鲜血冲进大脑,心跳撞上耳膜。汗水从手心渗出,他的脸僵得有点痛。   湮灭点离他们还有四五步。   唐亦步突然分出一只手,戳了戳他的脸。   “没关系。”那仿生人说道,呼吸里还带着点甜味。“大不了扔了这东西,我带你一起跑。”   两只手再次回到操作台,唐亦步的语调很是认真:“这方面我的经验非常丰富。”   “去你的。”阮闲喷了口气,紧张感被无力感搅得粉碎。“我可不喜欢输。”   湮灭点近在眼前。   合着音乐的节拍,阮闲重重敲击了几下键盘,猛地拉下操纵杆。一声尖锐的提示音响起,表盘的指针晃晃悠悠指向目标——   下一秒,干涉仪被湮灭点彻底吞没。   唐亦步揪住阮闲的领子,直接跳到了百米之外。   “如果你没迟到,那个距离应该刚刚好。”唐亦步严肃地指出。   “或许你可以等我到了再计算机器的摆放位置。”阮闲双手捉住领口,他被勒得有点难受。“好吧,下次我会注意。”   唐亦步将他拎起,随手拍了拍那件白外套上的尘灰。《我与你同在》那首歌刚好到了尾声,最后的长音结束后,另一首歌的前奏响起。   废墟在他们脚下挤压,深深的裂缝从湮灭点的位置向外蔓延。   “我们回船。”阮闲整整皱成一团的衣领,越过一道裂缝。“这里的废墟开始塌了,得先开到安全区域。”   他小心地踩踏着脚下的石板,生怕一脚踩空。悦耳的熟悉女声再度响起,这一首他的印象更加深刻——   《亦步亦趋》的旋律飘荡在废墟海上,自己和唐亦步则在裂缝上跳跃。阮闲突然觉得这场景有点滑稽。   “……弄得和跳舞似的。”他从嗓子里咕哝了一句。如果有拍子在,人总会被拍子影响。   结果这念头还没来得及从阮闲脑海离开,唐亦步停下了脚步。他们正踩着一块篮球场大的石板,石板上还嵌着精致的大理石地砖。   “这不是约会。”唐亦步转过脸。   “那只是一个比方。”阮闲望了眼前面的废墟,开始估算自己能否顺利跳过裂缝。   “可这是我第一次体验约会,我有点好奇。”唐亦步眨眨眼,伸出一只手。“不过这里没有电影,没有游戏,也没有公园……唔,你想跳舞吗?”   阮闲望向那只手,一时间没回过神。   歌声灌入耳朵,唐亦步的手在正午的阳光下白得惊人。一切有种恍惚的熟悉感,阮闲捉住了它,将那份感触一层层剖开。   的确熟悉,他想。   唐亦步或许不是一时兴起,他喜欢这首歌,喜欢到会主动哼唱。阮闲费了一番力气才意识到这件事情——   那仿生人是倒着哼的。   这可能是个切入点,阮闲想。自己可以抓住它。而且他也……不算讨厌这首曲子。   “可以。”   于是他背对着吞噬一切的虚无,抓住了那只伸过来的手。 第48章 毁灭华尔兹   《亦步亦趋》一共有六分钟。   阮闲没有跳过舞, 他最多在影视作品中看到过一点点相关的画面。唐亦步也不像多么擅长的类型, 他们顶多摆出个华尔兹的架势,同时试图模仿男步。   然后差点摔作一团。   准确地说, 唐亦步的步子比他稳很多。那仿生人在彻底失去平衡的前一秒, 将身子一扭, 稳稳接住差点摔倒的阮闲。阮闲揪住对方的前襟,迅速稳住身体, 把这个小小的意外变成舞步的一部分。   没有规则, 没有标准。他们合着节拍, 凭借本能踏出步子。   终于, 干涉仪的作用开始显现。湮灭点的中心出现一点点蓝光,水波似的漾开,随后慢慢消失在黑暗之中。它的引力并未出现太强的波动,碎石和草屑被卷入的速度没有变化。   一步, 两步。   “可以了。”阮闲清清嗓子, “我那边还有明灭草的种子和试药鼠, 待会儿可以试验一下。”   “樊白雁那边, 你打算怎么交差?”唐亦步轻声问道,动作没停。“你那艘船里不像有人。”   “我想保持一点惊喜。”阮闲随着唐亦步的动作后退。   “唔。”唐亦步没有追问,“……走石号有没有通知你们‘消毒’时间?”   阮闲的脚跟挨上废墟边缘, 随着他的动作, 几粒碎石滚进废墟缝隙。唐亦步收紧按在对方腰间的手臂, 将他带离边缘。   “后天晚上。”阮闲这才开口答道。“投票的事情我也知道了,我想这是——”   “非常好的观察机会。”唐亦步接过话茬。“所以消毒期间, 你准备待在哪一边?”   “我有的选吗?不用套我话,你不会放弃极乐号。”阮闲勾勾嘴角,“……你先回去,我随后跟上。”   唐亦步搂在自己腰上的手臂紧了紧,阮闲眉毛跳了一下。   “早点跟上。”唐亦步嘟囔道,“你不在那里,样本的丰富度下降很多。”   阮闲没回答。乐曲到了高潮,被禁锢在唱片里的卡洛儿·杨唱出一个长长的高音。澄澈的女声划开空气,渗入灿烂的阳光。对面人的体温令人怀念,该死的安全感不受控制地回到他的身边。   “这样说或许不合适。”见阮闲不回答,唐亦步自顾自继续。“按照人类的说法……我希望你能早点回到我身边。”   如同一记重锤。   阮闲闭上眼睛,阳光透过眼皮,在他的视野里染出一片暗红。   【不要回来了!】歇斯底里的尖叫从脑海深处传来。   【不要再回来了,听到没有!】   记忆里的母亲干枯瘦削,原本漂亮的眼睛深深凹了下去,看上去活像是某种鬼怪。她挥舞着双臂,头发散乱,最后她收回手,在脸上挠出深深的血痕。   【你怎么就不能死在外面……?】   她的脸上只有两种情绪,一半是悔恨,一半是恐惧。   阮闲低低地笑了两声。他睁开眼睛,看向唐亦步。   “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小心后悔。”阮闲的声音很轻,“你现在还在我的射程内呢,我只是还没想好什么时候离开你。”   “感谢你的坦诚,我明白。”唐亦步反倒笑了,笑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别在意,这不是试探,怎么说来着……我只是有点想你,阮先生。”   阮闲动作一顿。   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那种感情,也许这世上没有任何合适的词来描述它。无论是颜色、味道还是情绪,到底都是人群约定俗成的底某种共性。而他一开始就是被剔除的那部分,无法协调的病变。   这一瞬的情绪,从前没有过,之后也可能不会再出现。现在它没有名字,正如他自身。   它有点像某种渴望。如同干渴的人看到绿洲的海市蜃楼,或者饥饿的人将脸按上肉店橱窗。它被封装好,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却又永远无法真正触摸到。   但它也不像是负面情绪。虽说它明摆着脱离控制、不切实际、缺乏效率,苦涩而绝望,偏偏又柔软至极,夹杂着些许亲近对方、敞开自我的冲动。   对方揽过来的手刹那间变成烙铁。   阮闲挣脱了那条胳膊,呼吸稍稍快了几分,心脏像被魔鬼的爪子捏紧。那首该死的歌终于到了末尾,词句消散在湮灭点带起的风里,只剩音乐继续。   这情绪对自己无益,阮闲迅速下了判断。   先不说唐亦步是否算自己的同类,他们的关系绝对称不上是“朋友”。如果硬要定义,阮闲更倾向于“双方都握有把柄并决定互相利用”这样的描述,“同伴”这个词都不太妥当。   记忆中身为人类的自己尚不会对其他人类敞开自我,更别提面前的……   似乎是察觉到了阮闲的视线,唐亦步无辜地歪了下脑袋,做出个礼貌的疑问表情。几缕柔软的黑发顺着他的面颊滑下,一副非常容易骗到人的好皮相。   “不跳了。”阮闲紧了紧喉咙,语调里带着点气急败坏。   《亦步亦趋》的旋律刚好停止,下一首歌的前奏响了起来。   唐亦步会意地松开手,脸上仍然带着一点笑意。“那待会儿我先走一步,你……”   “我会在消毒开始前回去。”阮闲下意识放软了语气,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猛地掐了下自己的大腿。   接下来的事情简单了很多。试药鼠的尸体快速堆出一株明灭草,它在离湮灭点近在咫尺的地方开花结果,唐亦步嚼了十来颗果实,这才彻底确定计划的成功。   “几乎没有迷幻成分。”那仿生人呸地吐出果子,伸了伸舌头。“而且它变得难吃了很多。”   “很好。”阮闲板起脸,直接翻上大船。半分钟后,他单手拎着熟睡的铁珠子,将它搁到唐亦步面前,语气生硬。“弄醒它,然后你就可以走了。”   恋恋不舍的铁珠子差点把唐亦步的袖子给撕掉一块。   “得了。”确定唐亦步的大船消失在视野之中,阮闲轻轻敲了敲继续冲湮灭点狂吠的铁珠子。“我们都得学会适应。”   “嘎?”   极乐号聚居地。   樊白雁心情不错,他喝完饭后的茶,晃晃悠悠回到自己的房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房内的空气似乎比平日低上一些。   老人皱起眉头,确认了一番床头的玉雕,以及唱片的位置,一切和自己离开时并没有差别。可能只是自己想多了,樊白雁坐上床沿——除非有人能记住房间内所有的细节,不然无法做到这样天衣无缝。   他打了个哈欠,瞧了眼时间。装饰挂钟的表盘上,电子秒针无声地滑动着,他的敌人正一分一秒地走向死亡。这样的想象让他通体舒畅,整个人都轻快了不少。   下午茶是布丁和甘蔗牛奶。看上两部电影,假窗户外的景色便会变成夜晚。只要不离开这里,这和自己理想中的退休生活没什么两样。   老天爷到底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它给了废墟海明灭草这样的好东西,给了自己段离离这样好用又容易控制的副手,又给了他们可以说是取之不尽的资源。诚然,废墟海里的物资总会有被捞光的那一天,但在那之前,说不准自己已经安享晚年,舒适地过完了这一生。死后哪管他巨浪滔天呢?   现在是老天要弄走他最头疼的敌人。过去几年,极乐号的敌对船长不少,但那大多是些徒有狠劲儿,没啥头脑的莽夫,没有一个像余乐那样让他头痛。   好在这苦日子终于到了头,等这周结束,余乐这个人准会从世界上消失。   “去盯着点那个唐亦步,看他醒了没。这两天看紧他。”布置完命令,樊白雁舒适地嘬了口烟嘴,喷出一口烟雾,打开了挑选电影的光屏。   事实证明,老天爷比他想象的还要站在他这边。   第二天晚餐后,眼看离消毒不到二十四小时。又一个喜报传来——   “樊老。”一名巡逻兵恭恭敬敬地传着话,“那个阮立杰回来啦,现在已经进了通讯范围,说是把涂锐带来了。”   “哦?”樊白雁精神一震,“帮我接通。”   “樊老。”那个姓阮的小伙子离他们不远,接通后的即时画面很是清晰。那个漂亮的年轻人一身狼狈,但满脸是笑。他饲养的机械生命正乖乖趴在画面角落,看样子他甚至有余力把它也带了回来。“我把涂锐弄出来了,您瞧。”   涂锐被牢牢地绑在一把椅子上,鼻青脸肿,身体微微抽搐。他的头被迫抬着,五官非常清晰,写满愤恨。   “叛徒。”走石号副船长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他妈不得好死,余乐不会放过你们。”   “樊老瞧着呢,闭嘴。”那年轻人冷冰冰地应道,随手拿起小刀,贴着涂锐的脖颈划开一道,黑红的血瞬间从伤口涌出。   涂锐艰难地喘息了好一会儿。   “很好,很好。”樊白雁拍拍手,“小阮啊,坐标发过来,我这就派人去接你们。”   “好的樊老。”   光屏熄灭,樊白雁捋捋胡子:“坐标拿到了?”   “报告,拿到了。”   “不错。”樊白雁和蔼地笑笑,“击沉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卷不剩几章啦XDDD   ——   终于有人心动了!赌糖的朋友们还好吗(……   他俩离恋爱还是有一段路要走的√   以及卡洛儿·杨以及她的歌都是我编的(……)查不到的啦(*/ω\*) 第49章 混乱前奏   时间回到两天前。   大集会后, 走石号聚居地的气氛陡然沉重。平素热衷于播放音乐的那几个年轻人安静地蹲在墙角, 默默抽着自制卷烟。烟雾呛人,闻起来像是某种干枯的藤蔓植物。来往的墟盗们带着忧郁的神色, 但也有不少人脸上满是轻松。   比如雷哥。   “涂锐比余乐有人情味儿多了。”阮闲离开集会场, 走向食堂的功夫。雷哥狗皮膏药似的黏上来。“别担心, 走石号乱不了。”   阮闲懒得搭理他,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只是向前走。   “听说你弄了艘船?”雷哥完全不在意阮闲的冰冷态度, 他亲热地凑过来, 脸皮厚得叹为观止。但初见面时阮闲那几枪还是有效的, 雷哥只敢走在他身边,没再敢明目张胆地动手动脚。   路过的墟盗们看到这景象,不少露出了然的厌恶神色。   阮闲依然没有答话的意思。   “船挺好的。”雷哥还在喋喋不休,“你可以把它卖给上头, 能得一大笔贡献点, 够你安安心心过上个一年半载。余乐不说别的, 开船的本事一流。换了船长后可能会有段时间的动荡期, 但涂锐肯定能……”   “听你的说法,余乐死定了。”端好炖肉,眼看甩不掉这只烦人的苍蝇, 阮闲终于接过话题。   “可不是嘛!”见目标终于回了话, 雷哥脸上立刻挂上大大的微笑, “这几年哈,和樊白雁作对的船长就没个能活下来的。人家吃肉, 咱这就喝点汤,按时交交资源,和樊白雁搞好关系,没这么多屁事——半年死个船长嘛,名单上那么多,死道友不死贫道咯。说到资源,小阮啊……”   “看他们的反应,余乐不该在名单上。”阮闲打断了对方的话。   雷哥怔了怔:“啊,哎,是的。走石号才起来一年出头,名单上都是些资格老的船长,每次能选的就十个,按理说排不到余乐。不说这个啦,小阮啊。你看,情报哥给你说了这么多,你手头也宽裕,借哥点贡献点行不行啊?”   说这话的时候,对方的口臭直接喷到了阮闲脸上,他压抑了半天才压下去一个干呕。   “刚哥告诉我要省着用。”阮闲将吃干净的碗捧在手里。   “嗨,你这么说就没啥意思了,大家都过的刀口舔血的日子,攒着有啥意思。这不,前两天我一不小心多花了点,就借个七千,哥还你一万。你那船估计能换个三五万呢,不差这点。”   “哦。”阮闲抬起头,“我记得消毒的上船费是一万来着。”   “这……这不是手头紧嘛,哥不烦你了,就当交个朋友——”   阮闲站起身,将碗丢进脏碗箱,然后直直向兑换贡献点的房屋走去。雷哥眉开眼笑,喜滋滋地在他身后跟着。   “我带回来的船,上交的话能换多少?”他在酷似售票厅窗口的设施前站定,隔着玻璃问向里面的人。一个中年女人愁眉苦脸地坐在玻璃后,听到这话,她终于抬起眼。   “我看看。”她没启动光屏,用的还是老式的平板电脑。“结构良好,不算旧,穿梭剂也剩下不少。可以换四万二。”   “我带回来的其他物资呢?”   “罐头、食盐、蘑菇这些我们都收,能折个六百五十吧。”中年女人心神不定地嘟哝。   雷哥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一个铁珠子多少点?我想把上回任务带的那个换到手。”   “五百。”女人沙哑着嗓子,抬头看了阮闲一眼。她的目光在玻璃另一侧的年轻人脸上溜了一圈,态度缓和了不少。“当宠物还是警报器?听我一句话,船长那事儿……唉,谁知道将来会咋样呢,物资这东西,该扣手里还是得扣手里。”   “怎么说话呢?”雷哥提高嗓门,“人小兄弟有本事,想换点贡献点爽爽,这你也管得着?”   “麻烦您登记一下,先把物资换掉,铁珠子我待会儿领走。”阮闲继续无视雷哥,“船我能预提吗?”   女人的动作顿了顿:“预提?”   “我只要两万一。”阮闲微笑道,“但这船我还得用一次。”   雷哥一脸茫然,负责兑换的女人则眨眨眼,声音有点小:“抱歉,这种大额兑换,上面不让预提……”   “如果可以,换来的两万一我想继续兑换。”阮闲自顾自地继续。“我用这两万一换一个见涂锐的机会,不是真人也行。”   “你开玩笑呢吧,这他妈不是白送一艘船给上面?至少留个上船费……哎哎我说你,借我的份儿呢?”雷哥回过神来,瞬间急了眼。   “我什么时候说过借你吗?”阮闲摆摆手,“大姐,这生意你们做不做?”   “……我得去跟上面商量商量。小伙子,你在这里等我几分钟。”   女人的身影刚消失在门边,阮闲就掏出了枪。雷哥脸涨得发紫,最后没吭哧出什么东西,只得丢下几句脏话,气哼哼地离开了兑换处。   “副船长说行,两万一见个面不亏。但他不会本人出现,只会投影交流……小伙子,你看成不?”   “没问题。”   两天后的现在,阮闲结束了和樊白雁的通讯。   “刚才那一手没得挑。”涂锐从凳子上站起,抹了把脖子上的血,冲虚空撇撇嘴。“你的力道也不错嘛,刚子。”   “还是小阮装得像,我划的时候手都抖了,得亏他同步用动作挡过去。这反应速度,我服气。”虽然只能看到涂锐的身影,刚子瓮声瓮气的声音从虚像处传来。   “嗯,接下来我和阮先生要聊点事,你先回避一下。”涂锐冲虚空比了个手势,将刚子支开。   阮闲离开船只的驾驶座,把被强力胶黏在角落的铁珠子撕下。涂锐的身影瞬间闪烁起来,原地飘起,随满地乱爬的铁珠子一起晃动。   一个虚像。   “以你的能力,足够在任何一条船上混得很好。”涂锐的虚像转过身,脖子上已经包好了绷带。“现在软件工程师还能找到,能改造硬件的非常稀缺。光是加大影像通讯范围这么个改造,极乐号的人也未必能做到。”   “人总是想往高处走的。”阮闲扣紧腰包,把铁珠子用尼龙袋子束在腰侧。“换句话说,谁不想一劳永逸呢?”   “你确定樊白雁会攻击我们?”挂在铁珠子头上的投影设施关闭后,涂锐那边只剩下声音。   “如果我在几周后把你带过来,他可能还会放我进去。两天太快,他不可能就这样信任我,把我和你放进极乐号大本营。”   阮闲紧了紧腰上的吊绳,从船顶爬出。   “何况消毒近在眼前,把你杀掉,走石号会接连失去两个船长,也不用冒任何暴露自己的风险。他能领导极乐号这么久,这笔账总该算得过来。”   他毫不犹豫地拉紧绳子,坠入黑暗。滚进一栋歪斜的写字楼。不多时,船的方向传来巨大的爆炸声,整片废墟嗡嗡震动了足足半分钟。   “到头来,这船我们也没捞到。”爆炸干扰了传输,涂锐的声音有几秒的不稳。“你还挺会做生意的。现在到展示商品的环节了——你说你们能扰乱极乐号。”   “是的,唐亦步是个生物学家。”这话可能算不得谎话,阮闲打开提灯,在黑暗的写字楼里前进。“我们找到了极乐号种植明灭草的地方,他想顺便研究一下,结果发现他们的明灭草出了点问题。”   “……什么问题?”涂锐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问道。   “它失去了迷幻效果。”阮闲轻飘飘地答道,踹开脚边倒下的办公椅。“樊白雁一定会把这个问题捂得死死的。就算我报告上去,在这个要命的当口,你们也未必会信我这个新人——直接展示给你们是最快的。”   就是现在。   主脑一定会把人安插在大势力之中,这样才能比较方便地把控形势。如果没有意外,主脑的人在极乐号那边的可能性要更高些。   但这事关安全,他必须排除所有危险的可能。   无论是从刚子的口述还是名单变动来看,一直在废墟海讨生活的余乐服从主脑的可能几乎为零。只要涂锐和主脑没有关系,自己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在走石号询问轮椅上那个“阮闲”的下落,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至于极乐号那边,他可以和唐亦步一起观察,权当消遣。假如要捉的“鬼”是极乐号上的哪位,唐亦步那边两说,和自己的利益牵扯还真没多少。   “……唔。”他最大的目标——涂锐似乎陷入了沉思。   “临近消毒,他们无法去别的地方临时采摘。”阮闲继续诱导,“就我们的观察,萤火虫的消耗量极大,樊白雁不会有太多库存。只要我们把这事儿爆出来,极乐号必然会乱。”   “很好。”涂锐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那语调里的情绪很复杂,有如释重负的放松、欣喜、仇恨和希望,并没有僵硬的焦虑。“如果你的判断没错,这很可能是个把余乐夺回来的机会。听着,要是你们真的能把极乐号搅乱,只要不是船长或者副船长的位置,我可以答应你们任何要求。”   “成交。”阮闲微微一笑。   他离开黑暗的写字楼,朝记忆中的极乐号聚居地前进。两三公里的距离,他花了将近三个小时才找到那座熟悉的商厦。   阮闲指尖拂过左耳上的耳钉。   【地下二层。东南角。】   他朝唐亦步发出简短的讯息。   【我回来了。】   阮闲本来不想发出这句话,可直接的指示未免太过不近人情。他不清楚这句话是否对那仿生人有影响,但它的确成功地让一丝微妙的酸涩从自己心底掠过。   五分钟后。   一个脑袋垂到他面前,微长的黑发上沾了些灰。唐亦步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探出半个身子后,那仿生人大大地张开双臂,做出一个拥抱的动作。   “欢迎回来。”唐亦步的语调十分轻快,“好戏要开场啦。” 第50章 白色恶魔   这本该是个和平的夜晚。   按照从前的习惯, 极乐号的主舰会在明天中午启动, 外勤的墟盗们已然回到聚居地。万事俱备,他只不过需要把主舰开出去兜一圈——只要避开轰炸和其他墟盗绝望袭击就好, 稳定经营数年后, 樊白雁不会再为这件事提心吊胆。   他活下来了, 他成为了废墟海中最凶恶的那只鲨鱼。   丰富的物资堆在仓库里,而为了应对接下来的航行, 他也冒险多屯了三天份萤火虫。平日里为了规避内部盗窃风险和药品变质, 他最多预留一天的量。   整个极乐号只有他一个人清楚这东西的配方。没了萤火虫, 普通人还能挨一天。如果两天下去, 自己还没有机会生产新的,那八成是不幸遭遇了什么事情——退一步说,拉上整艘船为自己陪葬也风光。   樊白雁满足地拍了拍藏在床头的保险箱,安稳地坐上了椅子。他几乎把聚居地饲养的动物投了三分之一进去, 藏好的铁皮箱里装满昨天晚上新鲜出炉的药品。今晚生产的药丸也在凝固中了。   一切顺利。   段离离正窝在房间一角, 眼眶还隐隐有些红意。她换了件月白的旗袍, 胆怯地垂着手, 身体微微颤抖。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原因,她的脸色混了几分青白。   “看吧,你硬是把冯江送去走石号。现在呢?余乐马上要完蛋, 而我在一个小时前杀了涂锐。没了船长和副船长, 走石号会变成活地狱——你说说你, 这好心办坏事啊。”   段离离低下头,紧紧攥住拳头, 额上冒出点细汗:“涂锐他、他不是反抗军吗?不会那么容易……”   “就算是阮闲本人,被绑成那样也动不了。”樊白雁摆摆手,“阮立杰还往他脖子上来了一刀,不是虚影。那枚炸弹下去,骨头都能给他炸没咯。”   “唐亦步那边怎么办?人家尽心尽力来投奔这边,都是有才能的年轻人。您杀了他的恋人……”   “他那边有动静?”   “没有,巡逻兵上报过,他昨天和今天都躺在床上养腿伤。”   “那不就得了。这年头,哪来的那么多真心。这笔账算在走石号头上就行,再找个漂亮小子撮合撮合,这事儿不就成了吗?离离啊,这次关你禁闭也是让你长点心。如今不比从前,胳膊肘朝外拐可是要人命的。”   樊白雁望向假窗户,窗外繁星闪烁,依稀还能听到点蛐蛐叫声,不知道是音箱外放还是真的虫鸣。   “来,给我揉揉肩。明天你就自由啦,这事啊……”   段离离没有应声。   樊白雁不满地扭过头。他的副船长正软倒在角落,痛苦地喘息。保养良好的指甲划过桌面,硬生生劈了两枚。   段离离撕扯自己的头发,精致的妆被泪水晕开,可怜兮兮地呜咽着,如同一只被捕兽夹咬住的狐狸。她的脸扭曲起来,再也称不上漂亮,可眼下她也没有去在意这些的精力。段离离抓住樊白雁的裤脚,被自己的唾液呛得连连咳嗽,嘴唇不见半分血色。   “萤火虫。”她用口型比着,“给我。”   典型的药瘾发作症状。樊白雁皱起眉。   “今天你已经吃过三颗了,离离,再吃对身体不好。”   “不……我不知道……今天越来越难受,我受不了了,樊老……”   “离离,你最清楚,我屋里没有——”   见樊白雁一味敷衍,没有半点行动的意思。段离离哭叫一声,扑向樊白雁放随身物品的柜子,将从蒋琳那里弄来的绒布袋翻找了出来。她扯得非常用力,直接把那绒布袋扯成可怜的两片。一枚卡在夹缝里的萤火虫滚落在地,被她迅速吞进嘴巴。   吞下萤火虫后,段离离长长叹了口气,脸色依旧青白,表情却没有先前那般狰狞了。   樊白雁的脸却渐渐苍白起来。他冲向房门口,刚打算下达指示,他想要的答案已经提前揭晓——几声凄厉的惨叫爆发开来,然后才是枪声。和通常警告式的枪法不同,枪声杂乱无章。   老人深深吸了口气,给自己套上了防弹外套和头盔,这才冲出房间。   大厅里不再是那副井然有序的安静模样。人们在地上挣扎,疯狂摔打和撕碎进入视野的所有东西,或者单纯地刺伤自己——光洁的大理石地板黏上浓稠的血。   樊白雁一眼就认出了那几个出事的人——他们和段离离类似,都是能够一天服用三个萤火虫的“奢侈阶层”。他们正在地板上翻滚、嚎叫,有一个撕开身边小个子的腹部,硬生生用刀剖开对方的胃,血淋淋的双手四处乱扒,试图寻找剩余的药丸残渣。   晚上人还好些,但这件事爆发开来只是时间问题。以现况的疯狂程度看来,这也不像是演戏骗药。   能够杀死余乐的票还捏在这群人手上,樊白雁恼火地咬紧牙齿。可惜眼下必须舍弃这些毒瘤,才能维持住稳定的局面。   没关系,现在还来得及挽回,老天从来都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感到不适的朋友请上五层大厅,对,巡逻兵也一起上来——有一小部分的萤火虫被人恶意投毒,我这就去为大家准备药。剩下的朋友请回到房间,把门锁好。稍后会有人把预防药和补偿也送过去。”   此起彼伏的尖叫中,樊白雁的脸上还挂着笑。   然而这话有点晚。   第一次攻击案例后,其他无头苍蝇般乱撞的人得了启发,瞬间又有几例受害者出现。得到樊白雁的提示,这些手上还沾着内脏的人开始向电梯的玻璃门中拼命挤,直接把一边护栏上的钢化玻璃挤得粉碎。其中有个不小心摔了一跤,被后来者踩着背跟上,胸腔很快被踩得塌陷,停止了呼吸。   “不要挤,没关系。这都是阴谋,走石号的阴谋!被扰乱了信念,我们可就输啦!”樊白雁打开扩音系统,声音坚定,抚慰人心。“大家关紧门,我们已经把情况控制住了,没问题!”   血手印印上电梯壁,两三趟后,发疯的人终于全挤了上来。一层甚至已经有负责清洁的人围上去,开始清理满地的血迹和内脏。   人们充满渴望的拥上五楼,然后得到了直朝头颅冲来的子弹。机械射出的子弹声音轻微,还没有尸体落地的响动沉重。   四十来具尸体软绵绵地堆在地上。   十余个医疗机械涌过来,将尸体举起,挨个送向房间内部。   “三分之一施肥,三分之一作为芽床培植,剩下三分之一用来喂新芽床。”樊白雁抬起手,通过光屏小声对机械们下令。他牙关紧咬,心里痛得滴血。“立刻把得到的果实处理好,送去生产室检查,产出的合格萤火虫立刻拿过来——”   原本能够用于票死余乐的四十多票,一眨眼就没了。   他还没心疼完,又是嘭的一声巨响。   不到半小时,短暂的平静再次被打破,又有人从室内冲了出来,手里挥舞着钝器或类似的硬物。他们攻击着那些闭门不出的人,嘴里尖叫着不成声的的词句。这些人力量大得惊人,很快,橱窗改造的墙壁出现成片蛛网似的裂纹。   第二批墟盗开始发狂,他们似乎坚信还正常的同伴们悄悄存了萤火虫,而他们需要尽全力将那些不存在的药丸夺来。   还保有清醒的人们用上了所有手段来保护自己。他们自发地聚集在大厅角落,试图利用大厅的隔墙控制袭来的人们。可惜这招还没来得及展现效果,人群内部又有几个人尖叫着发了狂。   樊白雁坐不住了。他亲自下到五楼,随后是四楼,三楼。   几枚催泪弹被投进人群,强行将眼看要撞在一起的人群分开。   “我就在这里陪你们,都清醒点!”他朝天放了两枪,提高嗓门。“已经有人去取药了,他们很快就……”   “樊老。”其中一个西服保镖红着眼过来,手有点抖。“事情不对。”   “有屁快放。”樊白雁压低声音,他心脏疯狂跳动,整个人眼有点发花。他有点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明明几个小时前还一切如常……   “明灭草的果子出了问题,无论是以前的那批还是新培植的,有效成分都不到以前的百分之一。萤火虫没法正常生产,樊老,我们怎么办?”   “原因呢?是不是有人加了东西,有人恶意捣乱?”   “查、查不出……其他都很正常,穿梭剂也能正常提取,只是萤火虫……”   “不可能!”樊白雁咬了口自己的舌头,强迫自己冷静。“这些年都过来了,这东西说变就变?准是人为的!对了,那个姓唐的小子呢?把他带过来!他不是生物学家吗?”   “刚刚我们的人也试图找过他,他……他人不在房间。”   樊白雁做了个深呼吸,麻木地看向厅中厮打的人群:“上昏迷药,药劲最大的那种。所有后备机械都用上,务必把人控制住。分子打印机弄出来,配上九成的电力,直接给我烧电,能复制出多少迷幻成分就复制多少。别告诉我你们连分子结构都搞不到,快去!”   “可是这样,极乐号的防卫……”   “办完这些事情就开船,别让那群鬣狗知道我们去了哪儿。无论如何,我们的活人绝对要比走石号那边多。”   樊白雁双手握住栏杆,数十台医疗机械从他身边掠过,飞向人群。他仍然有种人在梦中的空虚感,不过事已至此,应该不会有再糟的情况发生。反正走石号那边没了副船长,已经自顾不暇……等等。   老人攥紧栏杆,指节发白。   那个唐亦步,似乎是不见了?他从哪里来的消息?   明灭草都能出这么诡异的状况……涂锐真的死了吗?   樊白雁一身是汗,他张张嘴,想要收回命令。可惜室内的灯光已经熄灭大半,分子打印机已然启动,混乱本来就已经大幅度削减了他们的防御,这样一来——   爆炸的震动从地底传来,恍若地震。火焰燃烧的亮光驱散了巨型玻璃外的黑暗,浓烟不断渗进来。樊白雁愣愣地站着,胃里像是滑进了一块淬了毒的冰块。他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   不过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墟盗船长,肾上腺素使他保留了足以支撑思维运转的神智。   “开船,立刻开船。”樊白雁启动光屏,一套光线构筑的虚拟驾驶台出现在他的面前。“我们暴露了,先逃!”   敌人来得太快,眼下他根本凑不出能够反击的人手。   整座商厦废墟更加剧烈地摇晃起来。   唐亦步坐上顶层的栏杆外的装饰性凸起,在樊白雁的视野死角愉快地晃着一条腿。他将四处乱蹭的铁珠子搂在怀里,金色的眼眸中倒映出爆炸的火光。   蜂巢烧毁,蚁窝浸雨。有条不紊的组织被瞬间扯裂,墟盗们撕咬着昨天还挂着笑容交谈的伙伴,野兽般悲鸣。为了短暂的快感,某种作用于脑部的复杂化合物。有趣的是,这未必出自本能——人们并没有选择为了生存拼搏,只是为了更舒适地走向毁灭。   阮闲没有作死坐在那样危险的地方。他稳稳站在六楼,双手撑上栏杆,面无表情。   “你……你们……”段离离虚弱地扶墙站起,漂亮的眼睛充满泪水。“是你们……”   “您太高看我们了。”阮闲回过头,直直看向一脸复杂的段离离。“我们可没有捅这么大篓子的能力,亦步发现的异变,借老天的东风而已。”   “至、至少你们可以……告诉我……”她吃力地喘息,“死了很多人,没有必要,大家只是……想好好活下去……”   “每个房间都有足够大的卫生间和隔间。把自己关进去,钥匙冲掉,忍过药瘾发作的几个小时。”阮闲转过身来,“他们不是没有选择。”   “你不能指望……所有人都……你很厉害,你可以提出一个更确切的方向……”   “你们自愿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到头来还希望路过的陌生人给出两全的解法?”   “那你也不能这样做!”段离离哽咽得更加大声,“是你把外面的人引来的,不是吗?你这是把我们往死路上逼!”   “是吗?”   又一阵爆炸从地下传来,爆风吹动那件薄外套的衣角。段离离试图在那张俊美的脸上找到罪恶感或者内疚,可她只看到了笑容。   窗外被照亮的巨型废墟中,那个年轻人笑得很轻松。   “现在他们还没有炸人。你们可以投降,不是吗?啊,我忘了,走石号上可不准有萤火虫存在。”   “来吧,你们自己选。”他说。 第51章 坠落的尸体   整座商厦里的空气变得灼热, 灯光里混入了火光, 光线鬼魅般闪烁。爆炸使发狂的人冷静了些许,他们就像是刚被惊醒的梦游者, 开始下意识往高层挤。   除了少数刚加入不久、还维持着理智的人, 没人离开。   “我是希望你们狠狠伤害樊白雁。”段离离缓缓站直, 凌乱的发丝垂下面颊。“唐亦步答应过我,他保证过你们不会毁灭极乐号……樊白雁不是个好的领袖, 让他吃个教训是好的, 可你们……你们这是要毁掉整艘船……”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段小姐?”那恶魔似的年轻人倚上栏杆边缘, “就现在看来,您似乎很执着于把责任扣在我们身上。我们该为你们想出最好的解决方式,站在你们的立场想问题,理解你们的一切难处。哪怕我们被你们的人骗上船, 稀里糊涂吃了药。”   “为什么?”他用一个问题结束了这段话, “我记得您才是这艘船的副船长。”   “那你应该记得, 是我及时出面救了你们!这是要恩将仇报吗?”段离离尖叫道, 无视了那个问题。“我能看出来,你们都很聪明,也有野心。我对整艘船的运转模式一清二楚, 如果你愿意把这事提前告诉我, 我能给你全部情报, 你甚至能成为这里的领袖!可你们选了什么?你们毁了多少人赖以生存的家,就为了讨好马上就要完蛋的走石号!”   她喘了两口气。   “现、现在补救还来得及, 只要你想……”   “补救?”阮闲将血枪握在手里,声音很轻。“我们不妨换个角度来看。”   他回头看了眼唐亦步,很快收回目光。   “如果我想让这次袭击听起来更正当点,可以说这是一次强制戒毒——我在走石号见过西边来的人,清楚余乐不会无故处死极乐号的墟盗。极乐号这边,全是自愿的也就罢了,可在我看来,不少人并不清楚对萤火虫的毒性,完全是被骗进来的。明灭草可能有恢复的那天,至少这些人在知道真相后有再度选择的权利。至于家这种东西,我想不是必须依靠迷幻药存在的。”   段离离退了一步。整座商厦开始摇晃,碎石击打上精美的浮雕,尘土蒙上光洁的地板。   “以上说法比较好听。但我得承认,这并非我的本意。”   阮闲脸上的微笑变得更大了。   “实话只有两句。第一,我的确要用这些来和走石号做交易。第二,我不喜欢滥杀陌生人。不然我只需要把情报憋到‘消毒’开始的时候,然后毁掉分子打印机……您觉得没有任何劳力辅助,到时候樊白雁能一个人掌控这艘船吗?”   他无法再感觉到心里那只魔鬼四处抓挠的疼痛。它融化开来,融进他的骨头,随血液冲进心脏和大脑。阮闲前所未有的清醒,眼下的毁灭没有让他感受到愉悦,但也没有痛苦,只有淡淡的遗憾。   就像曾经人生中的每一天,不过他不需要再做出痛心的模样。   “关于‘恩将仇报’这件事……我当然记得您的提醒,所以您现在还活着。”阮闲叹了口气,“您的演技真的很不错。”   段离离睁大双眼,一脸迷茫。   “亦步告诉过我,他曾去找您询问樊白雁房间的情报。当时您在整理整艘船的贡献评估报告。”阮闲将枪在手里转了圈。“樊白雁要根据所谓的贡献来考虑发放萤火虫。”   这回段离离拧起眉毛,没吭声。   “您试图劝走我们,还有曾经是反抗军的冯江。这应该不是第一次了,对您所谓‘爱人被杀所以想要报复’的说法,我也存疑——如果您真的深爱那位被派去送死的胡坚,完全可以把他的贡献调低,或者提前提醒。您一直是副船长,不可能不清楚樊白雁的手段。您为什么说谎呢?因为这样听起来更悲惨吗?”   阮闲抬起枪口。   “您和樊白雁的动机或许是一致的,把可能威胁到极乐号体系的人送走。只不过你还需要这些人的好感,这就很有意思了。”   “你疯了。”段离离下唇哆嗦,满眼泪水,整个人因为愤怒而发抖。“我只是好意,我还能做什么呢……”   “你愿意冒风险把樊白雁的房间情报交给敌人,却没有手段伤害和一个和自己朝夕相处的老人。为了让这件事自然点,你选了个非常聪明的伪装——乖顺能干、懦弱可怜,明明有反抗的意识,行为举止却聪明不到哪里去。没有比这样的人更好控制的棋子了,樊白雁可能也是这样想的。”   段离离停止了颤抖,她紧紧盯住阮闲。   “唐亦步,后面的交给你。”没有理会脸色难看的段离离,阮闲用将勾绳绕上栏杆,瞄准五楼的某片暴露在外的空地。巡逻兵们已经被调走,眼下那里空无一人。“下一步计划该开始了。”   唐亦步不再注视被医疗机械和麻醉剂控制得晕晕乎乎的人群,他一个翻身跳回栏杆内,注视着咬紧嘴唇的段离离。   “等等!”段离离尖声喝道,阮闲转过头,抓起身边鼓鼓囊囊的背包。   “我不明白!”她扯着头发,“那些都是你的臆想!我承认我做得不完美,那又怎么样?你要用猜测定我的罪吗?绝望的时候,谁都会做点傻事……”   “问题就在这里。”阮闲扭过头去,“我见过真正绝望的人,您的眼睛看起来一点都不绝望。我不认为您是极乐号的花瓶,段小姐。说不准樊白雁才是。”   阮闲看不到的角度,段离离的目光冷了一瞬。唐亦步抱紧铁珠子,没有放过那个瞬间。   与此同时,商厦终于移动起来,缓缓上升。   就像蜗牛托起它的壳,在爆炸火光的照耀下,周边出现了船只的轮廓。巨大的机械臂伸出,将整座商厦废墟牢牢固定在船上,完整的极乐号终于出现。   爆炸使巨船发出一阵哀鸣,暗下来的灯光再次明亮起来。   “把分子打印机制造出来的萤火虫分给巡逻兵和武器操作员。”樊白雁嗓子沙哑,他拼命转着光组成的舵轮,大声下令。“停止除了航行和武器以外的所有用电设施,不必要的灯全关掉。电继续供给分子打印机。能多弄清醒一个是一个,老天还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大家稳住!”   然而又一串爆炸声响起。   这次爆炸动静不大,没有多少火焰燃起,却明明白白发生在室内。五楼的遮蔽围墙像被锤子敲过的饼干,瞬间崩碎一地。聚集在大厅里的人惊恐地望向五楼——   尸体在从五楼坠落。   这些尸体枯瘦干瘪,黏着不少动物尸体和残肢,却依稀能看出来生前的模样。它们软布袋似的落到地上,浑身长满碧绿的禾草。像是某种古怪的花盆。它们在光滑的地板上摊开四肢,明灭草还在上面闪烁。   人群骚动起来。   他们认出了亲人的脸,曾经同伴的脸,以及前不久刚刚在屏幕上出现的蒋琳和梁义岚。其中还有一具小小的尸体,腐烂程度远远超过其他几具,它离蒋琳极近,蜷缩四肢,几乎失去了人形。   浓烈的尸臭使时间出现一瞬的静止。   “现在投降还来得及。”一个扩音器扩大后的年轻声音从五楼传来,“萤火虫的药瘾发作会非常痛苦,持续时间也很久。可诸位还活着,说明体内药物浓度还没到达不可逆转的巅峰。”   爆炸再次响起,更多尸体从五楼坠落下来。它们摔上洁净的地板,腐臭的液体流入刚刚骚乱留下的鲜血,伴随着里里外外照亮黑暗的爆炸,一切灰暗而疯狂。   先是刚加入不久的那几个男人,随后又是那些被作为“服务项目”的姑娘。气色尚好的年轻人们冲出门外,冲袭来的舰队挥舞双臂。   “我们投降!”他们尖声喊道。   可留下来的仍然是大多数。他们静静地注视着尸体,脸上带着可怕的麻木和空洞。   “谁在五楼?干掉他们!”樊白雁一边控制极乐号主舰,一边大吼,“投降的也一律射杀!这都是假的,障眼法!别被骗了,是走石号在针对我们——”   大厅里的人终于有了点活气,他们仿佛得了真正的神谕,再次敢于动弹,活像面前的尸体只是恐怖片场的道具。巡逻兵们冲向五楼,子弹密密麻麻扫射过来。阮闲躲在破败角落的灌木丛中,举起血枪。   “去,把之前存的那些效果不好的萤火虫全投下去,有一点效果算一点!”麻醉剂终归有限制,见恢复过来的人又隐隐有骚乱的势头,樊白雁继续咆哮。“离离呢?段离离!给我过来!”   可他呼唤的人没有回应的意思。   段离离从腿侧掏出一把小巧的手枪,瞄准面前的唐亦步眉心。与此同时,几台机械警犬从樊白雁房间附近蹿出,乖顺地停在段离离脚下,冲唐亦步摆出攻击的姿势。   “你们知道了多少?”她的声音依旧颤抖,却冷了不少。“你的男朋友犯了个糟糕的错误。女孩子总会藏着点有杀伤力的小秘密,他不该把身为研究者的你留下。”   铁珠子嘎嘎尖叫两声,拼命往唐亦步怀里钻。   唐亦步把铁珠子慢慢放上地面,举起两只手,它嗖地钻到旁边的垃圾桶后。地板在震动,可段离离站得很稳。   “我说,”唐亦步没有表现出太多恐惧,他直直望向段离离的眼睛。“但很遗憾,他不是唯一‘犯错’的那个。”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不少人猜对了段小姐有问题XDDD 第52章 危险分子   “他至少该给你留把枪。”机械猎犬在段离离脚边伏低身体。   唐亦步的打扮非常简单, 黑色的长裤外加结实的靴子, 上身的衣物很是贴身。和大多数幸存者类似,他也把零碎的腰包束在腰上, 然而段离离看了两圈, 没有发现可以藏枪的地方。   不过贴身藏上匕首还是有可能的, 她谨慎地退后两步。   “我们知道的其实不多,只有‘你可能听命于别人’这一点。说真的, 事情到了现在, 你可以考虑一下和我们合作。”唐亦步语速很快。   他将双手举得低了点, 手指人偶师那样微微颤动, 手势古怪,活像在弹奏一架看不见的钢琴。段离离警惕地瞄向它们,她本以为那会是加密过的通讯手势,可五楼的枪声频繁响起, 那个姓阮的危险分子听起来并没有交流的空闲。   当然, 这也可能是个人的怪癖。段离离保持好呼吸的节奏, 持枪的手极稳, 没有半分颤抖。   “不够。”段离离嘶声说道,枪口一撇,唐亦步面颊上顿时出现一道血印。“那个姓阮的说了那么多, 他很自信, 这样简单的解释可骗不了我。我可能听命于别人?哪艘船, 嗯?我再重复一遍,说实话。”   唐亦步的手指不动了。   “樊老, 别开枪!”他望向段离离身后,满脸惊恐。   段离离下意识转身,背后空无一人。   “这种游戏好玩吗?”段离离轻嗤一声,“看看你的左右,这地方塌成这样,你无处可逃。就算我走了神,这些机械警犬也不会放过你。”   “你在紧张。”看似毫无意义的恶作剧后,唐亦步有点开心地指出。“你在想,为什么我们没有认定你想篡樊白雁的位,反倒觉得你听命于他人。你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哪里出了纰漏,所以才这样逼问我。”   “没错。”段离离气质里的柔软和脆弱丝毫不见,只留下军人般的冷硬。“我不讨厌聪明人,唐亦步。告诉我,说不定我还能放你一条活路。”   “这是你最后的问题吗?”   “……什么?”   “如果只想夺权,留下被说动的人才更合理。樊白雁能伪造出没有药效的萤火虫,你可以利用这一点。退一步,就算做不到,让人假装吃掉的手段要多少有多少。将力量留下,配合上你对评估报告的整理权限,培植自己的势力不算难……然而为了显得无害,你亲自染上药瘾,一心夺权的人可不会这样鼠目寸光。”   唐亦步笑容更大了。   “把有野心和能力的年轻人分散出去,同时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悲情角色。想成为船长的人可不会这样做——这更像是‘播种’,培养他们对于极乐号的仇恨,让他们成为新的船长候补,并且为自己留出转移势力的后路。”   段离离脸上仅剩的笑意也消失了。   “继续。”她嘶声说道。   “想来也是,这种环境下很难有长久的统治。樊白雁年纪大了,眼下的管理无异于杀鸡取卵,MUL-01不想再用他也是正常的。余乐又坚决不肯碰萤火虫,难以控制。希望通过这次混乱孕育新的势力,这才是你愿意告诉我们情报的真正原因吧,段小姐?……再多猜一点,你对我的阮先生说那些话,只不过想确定他的为人。很可惜,我想他——”   “他的人格异常,成不了气候。”MUL-01的名号一出来,段离离完全抛弃了自己的掩饰。   她做出毫无疑问的攻击姿势,拿枪的手法异常老道。更多攻击机械撞破墙面,来到她的身边。   “很遗憾,我们只能说再见了。”她话语轻快,一双眼睛却毫无懈怠。“你为自己争取了个漂亮的死法——两位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我需要研究你们的脑内信息,至少那两张不错的脸还能保持完整。”   段离离话音未落,机械警犬们便飞扑出去。唐亦步身上没有任何可以用来逃跑的道具,半塌陷的六楼活动场所有限。那个英俊的年轻人被逼到了露台,眼看要被机械警犬扑倒。   可惜这没有让段小姐放下警惕,她冲唐亦步心脏的部位连开数枪,而后撕开碍事的旗袍下摆。   “看来那的确是你最后的问题。”她得到了一句不该存在的回应。   没有惨叫,没有痛呼。她习惯的血肉撕扯声倒是响了起来,但听起来质感与以往不同。一只机械警犬被扔在她的脚下,头被生生撕扯下来,带点金属质感的乳白色的液体淌落一地。   按理来说,被D型原型机加强过的机械猎犬们就算会因为攻击出现故障、失去战斗技能,也不会像这样严重破损。   对方有隐藏装备。   段离离内心一沉。她想也没想,立刻启动了自己的最强防护。带着菱形切面的光罩瞬间罩住她,她从攻击型机械身上抓下激光轰击炮,向唐亦步的方向一阵猛轰。   可烟雾散开后,几乎粉碎的露台上只有弹坑。   机械猎犬们横尸满地,嵌有金属的肢体碎片随处可见。段离离甩掉高跟鞋,赤脚站在粘稠的机械生命血泊中,用最快的速度向四周张望。   攻击机械的热源报警器提醒了她。那两台笨重的东西伸开六只粗壮的脚,球状设计器灵活转动,向天花板一阵扫射。   “中等防御启动。”段离离果断命令道,她没有在热源提醒的地方看到任何东西。   如果不是被放下来的铁珠子还在垃圾桶后咔咔直哆嗦,她简直要怀疑自己看到的唐亦步从一开始就是个虚影。那家伙还在这里吗?还是说他逃走了?在这片充满亡命徒的废墟海,暴露身份是极其严重的失职行为。如果事情到了最糟糕的程度,或许自己应该直接引爆整个极乐号……   “嗨。”唐亦步说道。   她向声音来源看去——那个看似温和的年轻人正黏在墙上。   段离离原本以为对方使用了某种固定装置,或许是强力磁化勾,或者别的什么。下一秒她便推翻了这个想法。那人五指直接插入墙面,仿佛那不是硬度极高的混凝土墙,而是一块软绵绵的黄油。   正常人类不可能被强化到这个地步。那双金色的眼睛藏在阴影里,它们的主人如同某种潜藏的毒物。   段离离没有犹豫,再次启动轰击炮。站在她右手边的攻击型重机械直接扑了上去,就算机械警犬不顶用,这两台能撑过核爆的大家伙总能保她性命无虞。   唐亦步轻巧地闪过光束,像是一团恼人的柳絮,会随所有攻击带来的空气流动逃走。   那不是研究员。   段离离将自己藏在另一台巨型机械后,训练有素地半蹲下身。   对面是强化过的仿生人,或者是其他伪装成人的东西。那个“阮立杰”的来头绝对不小,她从未听说过拥有这等战斗力的仿生人存在于世。哪怕是反抗军的精锐中也没有类似的武器情报。   他们是哪儿来的?和失踪的阮闲有关系吗?   她急切地喘着气,决定立刻把情报上传给主脑。这无疑是个大发现,看在这个情报的份儿上,MUL-01也许会原谅她工作的失误……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黑暗。   段离离脑子嗡的一声。信息通讯被彻底屏蔽,她甚至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做的,又是如何做到的。不、不对,那些奇怪的手势,那个蹩脚的恶作剧——   “最大防御!”她把能套上的防护全都套在身上,整个人如同被多层水晶球套住的装饰品。出击的那台重型机械回到她身边,两台一同变换形态,将她罩在正中,坦克似的朝外退去。   “离开这里,快点离开这里!”段离离砰砰地敲着操作台,多年未感受到的某种情绪攫住了她,被抓牢在手的主动权第一次流沙般从她的指缝溜走。   ……她开始恐惧。   事实证明,段离离的直觉是正确的。暴露实力的敌手从来不会轻易放弃。   两台严丝合缝的的机械被两只人手硬生生掰开,一只沾血的手按上正在生效的多层屏障。那些屏障就像遇到烙铁的薄冰,刹那间破碎,随烟雾一起消散在空气里。   “不可能。”她咬紧牙关,不死心地用轰击炮轰着对方。“这可是D型产物!”   通常来说,高质量的D型产物只有A型产物才破得开。而A型里从没有任何人型机记录,除非……   她突然睁大眼睛。   旧型仿生人是包含人体组织的。而能被人体组织结合并利用的A型相关,这世上只有一个。   或者说只有过一个。   唐亦步将两台重型机掰桃子似的分开,蹲在段离离的驾驶台前,面带微笑。可在这个场景看来,那温和的微笑让人汗毛倒竖。   “老旧机型总有老旧机型的好处,不然我不会选它。”唐亦步摇摇头,似乎看懂了她的心思。“抱歉了,段小姐。我和你们秩序监察一向合不来。”   “不……它早就被销毁了……主脑的记录不会出错……”   段离离没有感觉到疼痛,可她眼看着那只手赤手空拳地贯穿自己的胸口。她想说话,可顶多能摆摆口型,从喉咙深处挤出浑浊的咯咯声响。   “理论上,A型初始机的确被人体组织‘销毁’了。”   唐亦步抽回手,甩甩手上的血,凝视着面前的尸体。几秒后,他扫了眼五楼,同样用口型回答,没有出声。   “……其他恕不解释,毕竟我已经答过了你最后的问题。”   百里之外。   长发披散的女人从液体中站起,冲着身旁的废液槽猛咳了一番。她拧了拧湿淋淋的黑发,将它们熟练地挽起,随后披上浴袍。   “段萤上尉,欢迎回来。您在废墟海持续执勤时间累计1927天21小时45分零6秒,任务终止原因为躯体损坏。根据能追溯到的通讯信息,责任人为樊白雁。”   光屏投射到她眼前,一遍一遍回放黑匣子保留的最后记忆。英俊青年的脸在烟雾和火光中有点模糊不清,声音却清晰得很。   “樊老,别开枪!”那个年轻人惊恐地叫道。   段离离——段萤皱起眉,她直觉哪里有问题,可那青年的表现挑不出错处。可能樊白雁真的打算回房间取走什么,正巧发现自己指挥机械的样貌。   算了,她想。   只不过是两个聪明点的年轻人,不过也聪明不到哪里去。阮立杰够呛能顶住枪林弹雨,而他甚至忘了给唐亦步留下几把武器。自己只是出动了几台机械警犬,不至于引起多么过分的怀疑。   至于樊白雁,那个老东西本来就没几年好活。   “我会及时上交任务报告。”她冲面前漂浮的指导机械做了个手势,“是我的责任,我愿意服从一切指令。顺便,需要注意的人员名单我也会备好,我的下一任需要注意点。”   她只需要把他们放在废墟海的敏感名单上,她的继任者会处理好这些事情。   “了解。”冰冷的机械音答道。“您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没有。”段萤摇摇头,“我会安排好的。”   她会安排好一切,她甚至安排过自己在极乐号的“后事”。   种子已经撒下,就算樊白雁沉没下去,也总会有下一位“樊白雁”出现。   唐亦步指挥机械撤离,将尸体压在废墟之下。D型重机械的确名不虚传,腹部吃了结结实实两击,疼得他直哼哼。缓了一会儿,唐亦步把已经吓傻的铁珠子从垃圾桶后刨了出来,一瘸一拐地冲向五楼。   “你用了挺久。”阮闲击倒一个试图扔来榴弹的巡逻兵,冲连滚带爬冲来的唐亦步抬起眉毛,目光快速扫过对方沾满血的右臂。   “干掉啦。”唐亦步哼哼道,“她的确是秩序监察。”   “很好。”阮闲看都没看,向身后射出几枪,又是一串惨叫响起。“看来我们可以安心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唐亦步垂下头,看向血枪吸血用的结构,有点可怜巴巴的意思。   “受伤了?”   “被打到了几下。”   阮闲叹了口气,抽出治愈血枪,刚打算开枪——   “他们在这里,我看到他们了!”一个尖利的声音喊道,“都过来!”   阮闲啧了声,将抵上那仿生人肩膀的枪口收回。   “看来伪装身份还是有点用的。”他嘟囔道,单手揪住唐亦步被血浸湿的衣领,咬破舌头,粗暴地吻了过去。   这次他没有感觉到厌恶。空气中充满尸臭、血腥和呛人的烟尘,耳边是尖叫和咒骂。而自己跪在满是鲜血和尸水的地面上,手中抓着把枪,依靠扎人的灌木,亲吻面前的非人之物。   这应该是疯狂的、错误的,他该为此感到抱歉。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拼命重复。   可它尝起来非常……理所应当。   这份复杂的感觉使他汗毛倒竖。   阮闲将空余的手探入唐亦步微长的黑发,对方的体温让他后背滚过带刺的战栗。脑海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缓缓破碎。   过去二十余年,他似乎一向隔着厚手套触摸万物,而今他第一次用自己的肌肤触碰到了什么——充满危险和未知,却异常温暖的某种事物。   唐亦步满意地加深了这个吻,鲜红的血液从两人嘴角滴落。   “我不想再应付这群混账了。”分开后,阮闲擦了擦嘴边的血,有点气喘吁吁。“带我离开这里。”   “好。”唐亦步一把将对方抱起,破开最近的窗户,纵身跃入黑暗。铁珠子咬紧唐亦步的衣摆,乒乒乓乓一同跌下去。   “去走石号?”炮火的映照下,唐亦步脸上浮出一个微笑。   “先看看情况。”阮闲望向正奋力袭击极乐号的走石号舰队,“樊白雁还在。”   剩下的话不必说出口,唐亦步能够明白。阮闲心想。   极乐号还没有真的“乱掉”,涂锐未必愿意兑现承诺——段离离“已死”,然而真正的混战才刚刚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糖不是天真无辜小可爱(……)他不相信任何人是真的不相信任何人_(:з」∠)_   但他们总会好起来的XDDD 第53章 船长的末路   二十二世纪大叛乱伊始, 一线城市被MUL-01作为首要目标, 各个研究机构和精英聚集地首当其冲。虽说逃出来的人也不少,幸存者基本都是中下层人士。真正具有顶尖知识的人不是没有, 数量上少得可怜。   而船只和炮火不是小孩的积木玩具, 不可能由毫无经验的人随便拼凑出来。   没人认为樊白雁会轻易松口, 让出极乐号这块大蛋糕。废墟海里物资丰富,可要利用有限的人才将主舰建立成极乐号这样, 没个两三年绝对做不到。   在那庞然大物的威胁下, 大部分船长们选择低调行事。这片树林已有一棵巨树, 他们只好将枝条横向伸展, 偷到一点漏下来的阳光。若有人胆敢向上走,就算没在消毒前死于非命,也早早晚晚变成樊白雁贡献给秩序监察的牺牲。   但总有疯子想要尝试。近几年来,最疯也最成功的那艘船, 正在接连不断地炮轰试图逃跑的巨轮。   涂锐指挥着舰队移动, 利用红外扫描仪推断极乐号主舰的状况。他与余乐位于攻击舰队的正后方, 极乐号的最大攻击范围之外, 安全方面有几分保证。虽说如此,他本来不愿意将余乐带来——   “你到底来干嘛的?”涂锐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余乐瘫在指挥舱的椅子上,还在翻看那本廉价色情杂志。他将薄薄的纸页抖得哗哗响, 嘴里时不时来一段口哨。   “来陪陪你啊?万一过两天我死了, 可就没人给你吹背景音乐啦。”   “放屁。”涂锐无力地回应, 扶了扶眼镜。“正经点。”   “老涂,你说咱俩也认识快两年了吧。”炮火带来的震颤中, 余乐伸开长腿,踢翻了一边铁柜子上的空杯子。马口铁杯子叮叮当当摔落在地,余乐看都懒得看一眼。   “不到20个月。”涂锐注视着面前的展示光屏,飞速调配人手。“A小队和E小队去左翼,樊老贼要左转,右侧退开五百米,小心船尾和流弹。”   “当年我瞧见个小四眼埋在泥巴里,顺手这么一揪,结果揪起来个副船长。你说这算不算运气?”余乐打开一罐啤酒,咕嘟咕嘟灌进喉咙,哈地喷了口气。“时间过得真快啊。”   “是,是。谢您救命之恩。”涂锐用手指在展示光屏上画出进攻路线图,“您老还有别的事吗?怎么,咱好不容易捞到这么个翻身的机会,听这口气,主脑不弄死您,您打算自己找个地方吊死自个儿啊?要去赶紧去,别在这里浪费大家伙儿的感情。”   “去你娘的。”   余乐把啤酒罐握瘪,顿了几秒,神色如常地笑骂道。   “……我这不以防万一吗?老涂,等我把自个儿吊死,你记得去我床底下摸摸。老子攒了这些年的黄书可都在那!我余乐堂堂正正,人没了可以,精神传承可不能丢。到时候你可千万记得把它们找出来,好好供着,借阅的话要登记消毒——”   “我这辈子都不想用手碰你那堆书。”涂锐没掩饰语调里的嫌弃。   “那不成,我把我写的船只操作窍门也混里头了。”   涂锐的动作猛然停住:“余乐,你什么意思?”   “没啥意思,以防万一呗?”余乐从椅子上站起,拍拍屁股。“听不懂吗,涂老师?涂队长?外头天都亮了,要等晚上秩序监察的炸弹掉下来,你还在这收拾极乐号,老子绝对把你给开了,听见没?”   “下午三点前搞定。”涂锐紧盯余乐的动作,嘴上答应。“消毒一向是六点左右开始,准来得及。”   “行,咱们老涂说话算话。”余乐熟稔地解开钢索,蹲进球形单人艇。“我回主舰,收一波上船费,下午三点咱在这里碰面哈。”   “赶紧滚。”   “顺便帮我谢谢那俩小子。”   “你自己去谢。”   余乐摆摆手,没回应。   与此同时,舰队前锋。   “你确定不去找涂锐?”唐亦步蹲在某条坍塌的方柱上,一枚炮弹从他们头顶上方半米处飞过,掀起的爆风吹得那仿生人摆了摆。“或者我们可以把樊白雁干掉。”   “不行。”被抱在怀里的阮闲没有乱动,他一只手抓紧唐亦步的衣服前襟,一只手紧紧握住血枪。“废墟海里不止极乐号和走石号两艘船,余乐的行事风格也不算讨人喜欢。如果樊白雁被杀,剩下的散票可能会全部集中在余乐身上。”   一山不容二虎,当两只老虎一死一伤,狼和鬣狗不会介意让它们同时消失。   “我不想保护樊白雁。”唐亦步不满地表示。“你说的只是一种可能性。看这个攻势,走石号不像顾忌樊白雁死活的样子,他们绝对有后备计划。”   “没错,所以我只是建议观望,只要涂锐不能在我们身上挑出错误,别的都好说。”阮闲看向冒出浓烟的商厦外部,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现实不该这样平静。   “段离离死得太安静了。”半晌后,他还是决定将顾虑说出口。   作为秩序监察,副船长的位置至少能保证她不会随便丧命。但极乐号不是个安生地方,如果她和丁少校一样都是肉身,也有可能因为其他意外死去。作为鸟笼里的金丝雀,这死亡被广泛目击到的可能性相当高,她也无法像培养皿那样随随便便让复制体从外界回来。   这样一个危险而尴尬的环境里,段离离不可能没有考虑过“死亡”的可能性。她向来致力于让自己看起来万分悲惨,死是最容易做文章的一点,而她居然简单地将它放过。   不自然。   然而段离离咽气后这么久,极乐号那边没有出现怎样奇怪的变化。走石号的舰队在拼命袭击,十来艘其他墟盗船的哨兵潜艇在远处观战。消毒近在眼前,就算这边局势再热闹,也不会有哪个势力会想在这个当口加入。   先回走石号是最安全的,直接去找涂锐也是条路。不过……   又一波爆炸在身边炸开,阮闲耳朵嗡嗡直响,血液混入了铁水,顺着血管一路灼烧。他舔舔嘴角的血渍,目光在飞快穿梭的战舰中来回扫视。   “活着”的实感第一次如此真切。   “我们再跳一曲吧。”他说,声音有点哑。“帮他们早点结束。”   唐亦步低下头,目光里多了点惊奇。“以我的了解,我还以为你会想要赶紧撤离,去走石号暂避。”   “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注定不会简单地死掉。”阮闲扯扯嘴角,挣开唐亦步的怀抱,双脚踏上方柱。“现在我想验证下这一点。”   明明身体脆弱无比,幼年时他却能一次次死里逃生,并因此获得更好的物质条件。成人后被范林松一枪击中头颅,非但没有死去,还变成了现在这副不容易死的模样。   就像一个蹩脚的玩笑。   再或者,母亲对自己的判断并没有差错。   【你是魔鬼、恶魔……你不是我的孩子,我生不出这样的孩子……】   她很可能是对的。   “来吧。”阮闲张开双臂,做出一个类似于拥抱的姿势。“我想这里不至于把我摔到拼不起来。”   “好。”唐亦步思忖几秒,走上前去。“你说得没错,我也怀疑段离离有后着。这样吧,如果消毒前她的计划没有显露的意思,我们就回走石号。”   “成交。”   阮闲抱住对方温暖的臂膀,再次做出舞蹈的姿势:“这次没有音乐,有点可惜。”   “炮声太大,不然我可以哼给你听。”唐亦步露出一个微笑,“准备好了?”   “嗯。”   下一瞬,两人放开彼此。   阮闲从方柱上坠落,跌上冲来的小型战舰。他不顾摔伤的疼痛,直接滚上甲板,跳到正在开火的武器上方,血子弹向武器转轴倾泻而去,强行调整角度。   极乐号刚准备开火的炮筒被打了个正着,炮弹直接炸了膛。大船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在爆炸的作用下向另一侧歪了歪。数十发炮弹从小炮筒中射出,冲向走石号的战舰。   阮闲转过身,眼睛紧盯炮弹上脆弱的接口。S型初始机为他提供了所有他想要或不想要的信息,而他将它们全部吞下,化为自己的武器。   血子弹冲向其中几枚炮弹,成功钻入燃烧的接缝,将它们提前引爆。走石号的小型战舰冲出浓烟,攻击没有间断。   唐亦步则跳到了另一艘战舰之上,他的做法更加粗暴——那仿生人撕开弹药箱,直接抓住细长的金属弹药,向极乐号的方向投掷。   又一个主力炮台被炸碎,大船歪斜得更厉害。终于,下一枚炮弹投过去时,它直直穿过了极乐号。   樊白雁眼见状况不妙,开始烧穿梭剂了,阮闲啧了一声。   对于此种情况,走石号自然也有应对的方法。另一种带有荧光的炮弹拖着浓烟撕裂空气,再次击中极乐号。阮闲所在的战舰大概没有配备这类武器,眼看就要折返。   阮闲垂下目光,望向脚下漆黑的深渊,毫不犹豫地踏出一步。   下一秒,阮闲撞上了熟悉的坚实胸口。   强劲的风从两耳边掠过,双脚再次踩上满是沙尘的地面。唐亦步放开围在他腰间的手,收回作为支撑点的勾绳,在高台处寻找拥有反穿梭武器的战舰:“阮先生,刚刚你踩到我的脚了。”   “第一次跳这种曲子,不习惯。”连绵不断的爆炸声中,阮闲随意指了指远处的炮火,声音带着笑意。“你想要的船在那边。”   “我看到啦,猜得很对。”唐亦步回过头,略微笑了笑。   阮闲皱起眉——那笑容不是唐亦步惯用的假笑,有点生涩,但的确是个类似笑容的表情。   “下次跳的时候,最好找个更显眼的地方。”那仿生人理了理凌乱的黑发,“我得先看清你,才能接住你。”   “刚刚你做得已经很好了。”阮闲将枪在手里转了两圈,“一会儿见。”   他们各自伸出一条胳膊,牵起彼此的手,仪式性地转了圈舞步。   又一轮破坏开始。   事情不该发展成这样。   樊白雁的额头开始冒出细密的汗水。一边要有计划地分配极其有限的电力,一边要控制整艘船的航行,他的脑子痛得要炸开。分子打印机打出了不少能够正常使用的萤火虫,可惜耗能巨大,再继续下去,他会失去让极乐号这艘庞然大物保持闪烁的电力刺激。   被萤火虫恢复的那群人也没派上多大用场。走石号的主舰还没出现,自家两个主炮台就给人轰没了。战斗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到头来他们连一艘敌舰都没有击落。   饶是经验丰富的樊白雁,此刻也越发沉不住气。恐慌渐渐侵染了他的心脏,他的手脚冰凉,眼前一阵阵发花。   自己尽心尽力经营极乐号这么久,这个庞大的体系不该这样简单就毁于一旦。然而自从余乐出现,他的好运气像是彻底离他而去。之前几乎每招一批人,他都能弄到几个能用的人手,或者得到点有意思的灵感。   就像第一次与段离离相遇,那个蠢丫头饥不择食地乱吃,让自己发现了明灭草果实的妙处。他的运气从那以后一直走的是上坡路,还从没有遇到过这样荒谬的情况。   大厅中的瘾君子们昏昏欲睡,窗外炮火连天,火光越来越近。樊白雁骂了几句脏话,踹开保镖,冲回六楼。“段离离,叫你没听见吗?啊?”   而在那等待的只有一具尸体。   年轻姑娘的心脏处破了个大洞,血液将月白的旗袍染成黑红。她无助地躺在一片弹药坑洞和机械碎片之间,眼睛大大地张开,黯淡的眸子里满是恐惧。   樊白雁登时退后几步,心底一片冰冷。   完了,这是个坏兆头。他哆嗦着嘴唇,冲回自己的房间,开始做本想安排段离离做的事情——查看备用能源的量。   假窗户外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碧绿的湖面闪烁着粼粼波光。樊白雁却心如死灰,他退了两步,将备用能源的量表关闭。   段离离没有及时支持,自己的估算还是出了错误。内忧外患夹击,就算自己活过这波攻势,也没有足够能源带极乐号躲过接下来的消毒。   都完了,一切都完了。外面也是,这里也是。   老天不让他活。   樊白雁绞尽脑汁,没能找到任何破解现状的办法。哪怕早一天发现明灭草的异常,哪怕走石号的攻击晚点才到……   可惜诸事没有如果。老人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发出几声悲鸣。   他想不通哪里出了问题,可他还有最后一条路。再差也不能给余乐逮到,擂鼓般的心跳中,樊白雁将所有备用能源接进自己的房间——自己的私人船舶,然后按下了启动。   他得逃。   数个小时的轰炸后,极乐号终于慢悠悠停下。而在建筑顶端,一艘豪华游艇穿过黑暗,向更浓稠的黑暗中冲去。半小时后,炮灰和爆炸声被甩在身后,一切趋于安静。樊白雁终于找回呼吸的节奏,狠狠吸了口气。   没了炮火声的遮掩,身后传来的古怪滋滋声越来越响。   有什么东西从门外涌来,门不堪重负地弯着,稍带黄色的乳白色液体挤进门缝。淡淡的甜香味钻入鼻孔,樊白雁机警地转过身,却没能第一时间认出这些敌人。   几乎在同一秒,操作面板的某个角落发出尖锐的报警声,能源不足的灯光不住闪烁。   “不可能!”樊白雁咆哮出声,他接入的能源足够这船绕整个废墟海跑上一百个来回。老人暴躁地捶了下操作面板,查看耗能分布——   扫描仪的展示下,一个小小的机械正藏在他的储藏室中,系统将它识别成了分子打印机。但和其他分子打印机不同,它没有自己的编号,造型粗糙而简陋。当这艘船被激活的那一刻,它也开始同步工作,只不过它被预先设置了工作模式。   “避开主能源,利用船只外接的备用能源生产……豆乳冰淇淋?”   樊白雁愣了三四秒。   他本该用这几秒关闭它,或者干脆跳窗而出。但这指令实在是过于惊人,直到那冰冷的甜品冲开舱门,瞬间淹没整个船舱,他都没能挪动一步。   这一切兴许只是个滑稽的噩梦,这是极乐号船长脑中的最后一个念头。   又一次将坠落的阮闲接到怀里,抱上高处。唐亦步往自己脸上抹了几把土,做出副狼狈的模样。他正打算给阮先生也来个灰头土脸的装扮,好去和涂锐会面,结果手还没有拍上对方的脸,自己先僵住了动作。   “啊。”他后知后觉地轻轻叫了一声,“樊白雁真的杀不得吗?”   “为什么要问这个?”阮闲正忙着给唐亦步的领子制造破口,他手上动作没停,只是抬起头。“你对他的杀意还真大。”   “他把所有人都弄成了一副模样,我不喜欢。”唐亦步两只脏乎乎的手抹过阮闲的面颊,又在他的耳朵上揉了揉。“当然,主要是因为他伤害了他们,还试图伤害我和你。”   “……那些墟盗未必都会认为那是伤害。”阮闲把正在揉捏自己耳朵的爪子拍开。   “可他给他们吃了足以成瘾、并且伤身的毒品类药物。并且让他们高强度工作,透支健康……”   “我们可以稍后再谈这个话题。”阮闲没有被唐亦步带偏。“你先回答我,为什么要问樊白雁的事?”   “哦。”唐亦步放下两只手,表情严肃。“我之前在他的船上搞了个小小的机关,他可能已经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大肥章!昂!   糖别致的杀人方法(×   在湮灭点跳完舞的糖:   →一个人回去好无聊。   →甚至没有铁珠子。   →不如给樊白雁埋个致死机关。   →甚至还能吃到冰淇淋。 第54章 消毒开始   阮闲做了个深呼吸, 差点被炸弹撩起的烟尘呛到。唐亦步乖乖站在他面前, 竭力做出无辜的模样,活像只不小心打翻了水杯的猫, 看得他手直痒。   “你早就算到了。”阮闲努力保持心平气和的口吻, 脸有点僵。   见瞒不过去, 唐亦步索性摊开双手:“你见过他的船内装饰,能看出他是个特别惜命的人。就极乐号的管理来看, 樊先生不太在意船员死活, 有极高的可能私用备用能源。我只是做了点基础推断。”   唐亦步八成在备用能源的接线上做了手脚。阮闲捏捏眉心, 横竖他俩谁都不能把死掉的樊白雁复活, 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他能听到樊白雁启动私人船只离开,极乐号内的人很快发现了自家船长的消失。炮火犹豫着减弱,最终停歇。走石号的战舰群V字形停上极乐号主舰甲板,全副武装的墟盗们没有急着冲向极乐号内, 而是绕着甲板包抄商厦, 慢慢突进。举手投足能看出被训练过无数遍。   远方传来隆隆声响, 另一艘巨船低鸣着靠近。走石号显然没有把聚居地安在主舰身上, 它最大限度保留了巨船原有的模样,如同一条拥有无数亮黄小眼的铁灰色鲸鱼。   “走吧。”阮闲闪过一块坠落的碎石,“我们去找涂锐。”   段离离死后, 极乐号仍然没有出现任何异变。看唐亦步放松的反应, 阮闲不认为主脑在极乐号上安插了第二位秩序监察, 可来探消息的其他墟盗船也不少,谁都不知道其他船只或者下级船员上是否会有主脑的备用人员。大局已定, 再停留下去只会增加暴露的风险。   “嗯。晚饭的时候你要给我讲讲,为什么那些人不会认为樊白雁在伤害他们——”   他拍了拍唐亦步发梢的灰尘:“行。”   唐亦步则满意地用脸颊蹭蹭那只手:“在这等我两分钟,我们马上离开。”   “你要回极乐号?”见那仿生人转向沦陷的商厦,阮闲蹙起眉头。   “铁珠子还在里面。”   “……”阮闲抹了把脸,“去吧,记得开艘船回来。”   走石号主舰。   余乐左手拎着个扫描器,右手捏紧纸笔。他懒洋洋地坐在个躺椅上,紧邻通往巨船内部的密封仓门,左右站着两位人高马大的武装墟盗。   无数造型怪异的小破船挂在巨船船沿,船上的人们在甲板上排成长长的一排。   “周红梅、陈保山、陈卫一家子。”他嘴里叼着半截烟屁股,用笔在纸上简单画了几笔。“小孩五千,一共两万五的贡献点。喏,这是凭据,拿去。”   “孙勤,一万。凭据拿好。”   “郑尚曲,一万。拿着。”   “伍嘉诚,一万。喏。”   队伍前进得很快,余乐身边的光屏上贡献点越来越多。可他脸上没有多少喜悦,只有浓浓的不耐。叫完几个名字,余乐拿起水杯灌了口,抹抹嘴。   “……吴宏雷。”这次余乐的语速放慢不少,他翘起二郎腿,望向面前高大的男人。“愣着干嘛?贡献点呢?你该不会把交易仪缝裤裆里了吧,雷哥?”   “我只有五千多。”雷哥板着脸答道。“船长,我跟你也挺久了,先赊着成不?”   “五千是小孩儿的票价,你这身高,我估摸着砍掉一半才能进。”余乐呲起牙齿,“规矩就是规矩,凑完了再来。”   “大家都在换点数,还有不到半天就消毒了,我往哪儿凑?!”   “哎哎哎,我可不是没提前跟大家说。你瞧人小姑娘都能凑齐,你个大老爷们儿两三天弄不到物资换?别是又在你那几个小情人身上花了不少吧。”余乐直起腰,不耐烦地用笔杆磕了磕扶手。“没钱赶紧走,你又不是没船,自个儿躲消毒也行啊。”   “操你妈的余乐!”雷哥额角青筋直跳,“我给人花钱,到头来还不是进你的口袋?他妈的极乐号就从来不收消毒费,你在这里活活吸血,还装个屁的大爷?”   “那你去极乐号呗。一次上船,终生绑定,不像我这边人来人往,多划算。”余乐站起身,皮笑肉不笑地应道。“我也没逼你们交贡献点,早说了,爱躲自己躲啊?怎么着,老子这手艺能保大家活命,还必须无私奉献?弄穿梭剂的人力物力你出?”   “你是船长!”   “对,老子是船长,不是你家保姆。说完了没?赶紧滚,在这净浪费时间。”余乐赶苍蝇似的摆摆手,“要么真去极乐号也行,反正待会也得拖上。不过不保活命,自己看着办。”   “我在这船上待了多少年,交过多少次贡献点了,啊?”雷哥非但没有离开的意思,反倒一拳捶上栏杆。“妈的连个赊账都不肯,要人生病了咋办?刚好受伤了咋办?自己钻钱眼儿里还不认,搁这装好人呢?余乐我告诉你,等半夜投票屏下来,我手里可捏着一票呢。”   一声枪响,余乐直接射穿了雷哥的脚背,雷哥顿时一通惨叫。   “我的船,我的规矩。”余乐瞥了眼近处脸色难看的墟盗们,没有露出半点和缓的表情。“病得要死有医疗机械证明,重伤我瞧得出来。好手好脚的,该滚就滚。”   雷哥恨恨地啐了口,扯开嗓子冲后面嚷嚷:“都瞧见了啊?别在这儿掏啥真心,几个年头的交情连赊账都不给,早晚成下一个樊白雁。”   “下一个。”余乐不理他。   雷哥拖着一只脚,恨恨地朝极乐号的主舰走去。冯江红着眼上前。   “新人?新人三千就够,你这点数啥意思?”   “我没深潜。”冯江哑着嗓子说道,“我刚从极乐号那边回来没几天……”   “提前三天告知了,我记得你在。消毒前的准备不缺活儿,光膀子干个一两天苦力,深潜一次掏掏废墟,三千凑得出。”余乐翻翻眼皮,“自己躲,或者到极乐号那边被拖着走,自己选。下一个!”   “我是反抗军……”   “就算你是阮闲的亲儿子,在老子的地盘也得听老子的规矩,别指望涂锐,他可不会帮你求情。你病了吗?残了吗?今天怎么这么多婆婆妈妈的,下一个!”   冯江做了几个深呼吸,扭头向极乐号主舰的方向走。队伍中一个年轻人探了会儿头,紧跟着走了上去。   半个小时后,余乐转转手腕,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哎哟呵,两位回来啦。整的跟刚从工地挖出来似的,消毒中可不包洗澡哈。说归说,两位人情有,贡献点可以打个折扣……”   “我们又搞了艘船,铁链拴好啦,就停在那边。”唐亦步指指船尾的方向,“够了吧?”   余乐咧咧嘴,挥动纸笔:“够了,两位请吧。刚子就在底下,不会的可以问他。”   阮闲接过凭据,扫了眼,面部肌肉抽了抽。   “这是船长的防伪方式,怕有人混进来。”他们顺着铁梯子爬下,刚子在船中转悠,挨个查看人们手中的凭据。“我认得船长的笔记,就算不确定,给船长看看也没错。”   “不,我想问内容……”   “船长本人对大家的印象咯,这个难造假。瞧这个,一窝猫鼬,船长对陈宝山他们一家的印象。”   那张纸上简单画着几个倒着的U型,比起猫鼬,更像是挤成一堆的幽灵。阮闲刹那间懂了这东西的防伪功效,一般人还真画不成这样。   阮闲无言地看了看自己那张,他努力分辨了很久,心里大概有个猜测。但是……   “你这是条蛇。”刚子印证了他的猜测。“我知道你想说啥,它的确像坨……咳,船长一直都是这么画蛇的,包涵下。”   阮闲麻木地把纸片塞进衣兜,冲唐亦步抬抬下巴。刚子冲唐亦步递过去的凭证皱起眉,叹了口气,将它塞了回来。   “按理说我该跟船长确认,但两位一起来的,这笔迹也像船长,应该不是伪造。但这意思……算了,算了。”   唐亦步微笑着接回纸片,将它折好。阮闲往后挪了半步,从唐亦步的动作空隙间瞧见了纸上的内容——   上面涂着个画工拙劣的火柴人。   “现在是下午四点多,还有不到一小时开船。两位可以找个舒坦地方坐好,到时候可能会有点颠。”刚子清清嗓子,继续自己的查票大业。   阮闲和唐亦步交换了个眼神。   船内被透气的金属网分割成不少层,人们露营一般聚在一起。两人仗着体力优势,硬是爬到人员最少最偏的高层,在角落缩好。   “余乐不可能看得出来,我的伪装没有问题。”唐亦步解下背包,抓出两瓶香槟,一大块新鲜的玉米面包,甚至还有一盒鱼子酱。最后他才把被压得奄奄一息的铁珠子掏出来,在两条铁杆间卡牢。   “下次你可以选性癖之外的理由。”阮闲干巴巴地接过面包,“你刚刚不止是去接铁珠子了,对吗?”   “太早放好的话,这些东西会被碰坏的。”唐亦步理直气壮,将一瓶香槟的瓶盖拽开,递给阮闲。“我想不通……”   “或许他只是觉得你像个仿生人。”阮闲不怎么真心地安慰道,咬了口面包。“反正他不会有证据,顶多猜测你是我的仿生人——别太在意,消毒后我们尽快离开就是了。”   唐亦步塞了一嘴的面包,满脸沉思的表情。   “行了,我们聊点别的。”阮闲小心翼翼地抿了口香槟。   还有不到一小时,等消毒开始,涂锐准会回来,到时他们可以问个痛快。就算事情不对,逃跑也方便得很——狂轰滥炸下,无论是走石号还是秩序监察,注定都不会专心追踪两个人的去向。   “哦。”唐亦步精神一震,他伸长手臂,给阮闲的面包上抹了点鱼子酱。“刚才樊白雁那边……”   “人是会那样活着的。”   阮闲突然觉得嘴里的面包没了滋味,他停住咀嚼,看向面包上的鱼子酱。这可能是樊白雁的私藏,它没有释放出多少腥气,反而有股淡淡的坚果味道。   “只要坚信对方是善意,无论吃了多少苦头,都不会正儿八经地把它们当成伤害。偏执点的还会把它们作为考验和磨炼。”   握住酒瓶的手稍微有点颤抖,阮闲沉默了一会儿,将香槟瓶子放在地上。   “他们的身体垮了,被控制的事实也十分明显。一两天可能察觉不出,长期服用毒品类药物,身体势必会衰弱。”唐亦步微微皱起眉。   “‘知道’和‘理解’是两回事。”阮闲心不在焉地回复道,“不是樊白雁的演技多么高明,极乐号的人想要相信的欲望在先。他们想要相信极乐号会安稳,相信自己的付出和信任总会有回报。”   只要有足够人向某个方向前进,总会有人迷迷糊糊跟上。在这一点上,人和羊的区别或许没有那么大。一旦被浸入某种共识,就像被温暖的沼泽缠住。清醒点的还会试图质疑,温顺的人通常会直接沉没。他们聚集得如此紧密,如此团结——“绝大多数人”怎么可能犯错?   更别提自己本身就“想要”加入这个虚幻的梦。   唐亦步咽下嘴里的面包,垂下眼睛,小口小口啃着面包边。他的手上还残留着血迹,偏长的睫毛上沾了灰尘。   “我不明白。”思考了将近十分钟后,那仿生人再次开了口。   “我也花了很久才搞明白这一点。”阮闲安静地答道,收回投向唐亦步的目光。“毕竟你没有同类,这种想法可能更难理解。”   “看来我收集的样本信息还是不够。”唐亦步将沾了鱼子酱的面包碎块塞入口中,声音有点模糊不清。“……谢谢你的解释。”   “不客气。”阮闲短促地笑了笑,把金属制的瓶盖喂给吧嗒嘴的铁珠子。   铁珠子幸福地长大嘴,准备去接飞过去的两枚瓶盖。船身却在此时一阵颠簸,瓶盖径直飞了出去,卡在栏杆里的铁珠子发出带着哭腔的嘎嘎声。   “怎么回事?”   “走石号在固定极乐号的主舰,有点像电影里的拖车。”唐亦步第一时间搂紧阮闲,他一只手紧紧箍住对方的腰,一只手抓牢铁栏杆,脸贴在小窗上。“走石号这是要启动啦。”   又一波震颤。阮闲把卡在栏杆中的铁珠子也揪出来,直接塞进背包,背在身后。喝完的香槟瓶子顺着倾斜的金属网滚下,叮叮当当砸上地面。   “我们是时候……呃。”阮闲本想说是时候去找涂锐,结果硬是被陡然颠簸的走石号震得几乎要吐出来。余乐不知道从哪里习得的开船技术,把走石号这艘巨无霸开得和山路上的三轮车一样哆嗦。   唐亦步离开窗口,将双臂穿过金属网,膝盖一顶,直截了当地把阮闲压在金属网上。装着铁珠子的背包被撇到一边,牢牢勾着阮闲的肩膀。这个姿势显然很是省力,那仿生人满意的呼了口气,直接把阮闲当成了肉垫。   “你要压死我了。”阮闲艰难地说道。   对方的体重和体温一起袭来,他各种意义上都难以呼吸。   “涂锐回来了吗?”唐亦步委屈地往旁边靠了靠。“如果我还是勾着你,一会儿要震得厉害,你可能会被什么东西严重撞伤。这么多人看着,万一你现场恢复……”   “涂锐还没回来,你也不用解释。”阮闲艰难地抽着气。密闭船舱的空气本来就浑浊,连绵不断的颠簸加重了他的不适。“再啰嗦,我就吐你脸上。”   唐亦步哼唧两声,身体向下退了退,将头枕在阮闲胸口。“这样呢?”   如果不是环境实在糟糕,阮闲本想拒绝这个过于亲密的姿势。可是一道来自他人的呕吐物几乎贴着他的头飞过后,阮闲决定保持沉默,牢牢贴在原来的位置。   巨大的颠簸之中,唐亦步又开始哼那首倒过来的忧伤情歌。阮闲努力平复了会儿呼吸,终于能够再次张嘴。   “为什么倒着哼?”他艰难地问道。“这是卡洛儿·杨的《亦步亦趋》,我能听出来。”   唐亦步不再哼歌,在这个角度,阮闲只能看到他的头顶和鼻尖。柔软的黑发散在他的胸口,另一个人的体重带来一丝莫名的安全感。   “我不知道。”那仿生人回答。“不过这样像是可以倒回过去,会让我有种奇怪的感觉。”   “奇怪的感觉?”   “嗯。”   “介意解释一下吗?”   “就像鱼子酱刚开了口就扣在了地上,玉米面包掉进泥浆。”唐亦步抬起头,眼睛里有点阮闲看不懂的情绪。阮闲愣了愣,这很少见,他想。   “它们曾经是我的东西,但我没法让它们回复原样了。”唐亦步声音有点低。“人类管这个叫什么?”   刹那间无数回忆撞上胸口。这次阮闲又有点反胃了,但原因不是走石号的颠簸。   “悔恨。”他同样轻声回答。 第55章 变故突生   得到答案的唐亦步不再出声。他轻轻叹了口气, 头蹭蹭阮闲的胸口, 给自己找了个舒坦的姿势。   这是个顺势问下去的好机会。   阮闲有种模糊的感觉,唐亦步的反应不像是简单的程序模拟。虽说本能和情绪本身也是生命这个逻辑链条的一部分, 两种程序的复杂度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通过各种手段, 拥有较高智能的生物都能学习忍耐和伪装。它们知道在特定场合下表达出特定情绪会给自己带来好处——其他个体的同情、认同或援助, 诸如此类。   大部分人类会在相聚时表达喜悦,分别时强调不舍, 葬礼上表现出沉痛, 将愤怒和不屑倾倒给不合群的异类。有些归于礼节, 有些作为自身的保护色。只要融入“正常”的情绪环境, 人生会少上不少麻烦。   哪怕他们与自己的外在表现没有丝毫共鸣。   可有些东西是伪装不了的。你无法理解某样东西,自然无法熟练地操控它。唐亦步的情绪波动较小,但极为细腻,像是通过接收不良的通讯器聆听一场音乐剧。   那仿生人收紧双臂, 温热潮湿的呼吸喷上他的胸口, 如同受了连自己都说不清的委屈。   “你的制造者没教过你吗?”阮闲下意识抬起右臂, 顺了顺胸口柔软的黑发。   “他认为自己领悟比直接编程定义, 或者灌注人格数据要好。”唐亦步很是享受地将头挨过去,“但这样效率很低。”   阮闲的动作停顿片刻:“你这样的情况多吗?”   他又一次想到那个温暖的机房,以及和范林松之间无穷无尽的争吵。   他们最大的对手——普兰公司一向主打“让您的生活多点人情味”, 根据唐亦步曾经透露出的信息, 普兰公司试图用现有人格数据构筑人工智能, 阮闲一点都不意外。   但“不给予任何定义”这种做法,他从没有在自己以外的人身上见到过。   当初范林松坚持给NUL-00套上完美的道德评判系统, 直接将条条框框织成一面巨网,将NUL-00的思考细密地包裹起来。   这是对的,那是错的。这是正常的,那是异常的。这是高尚的,那是病态的。提炼过无数案例,那张网精细到令人窒息。   简直像自己伪装过后的生活那样标准。   作为NUL-00的制造人,阮闲干脆利落地拒绝了这个提议。这个决策在当时被看作离经叛道,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明白这一点。   可他做不到。   自己亲手制作的精密电子脑沉睡在玻璃罩中,作为世间顶尖科技的结晶,NUL-00不过半个椰子大小。它永远会提出各式各样蠢到让人发笑的问题,给出令自己意外的答案。它学得很快,思考方式也非常有趣。不像在群居环境下被潜移默化教育的人类,它是一张完完全全的白纸。   它有着自己没有的旺盛生命力。   好奇而纯粹,接近一种从根源上不同的生命形式。他在它身上看到无数困惑,正如最初的自己。可用那套繁复的概念与定义钉死下去,它会就此死去,无数崭新的可能毁于一旦。   另一方面,对于弱人工智能,这种作法也许有效。但它拥有远超人类的认知能力,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自己或许知道会发生什么。   以自己为例,它会怀疑,会矛盾,会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低效和压抑。但它和他不同,它没有同类、没有制约,一旦接触到过于强大的力量,它可能会变得异常危险。高度依赖网络和科技的社会结构,在强人工智能面前还是太过脆弱。   作为制造人,他毫无疑问是世上最为了解它的人。作为阮闲,他无疑也是最清楚它危险性的异类。   【NUL-00只是一套程序,一个工具。如果你真的担心,多弄点控制措施就好。】范林松不止一次提醒过他。【大家都相信你的能力,阮教授。定期检测数据、排查漏洞也是可行的,总之……】   【那就相信我的判断,让它自己学习和判断更好些。】记忆里的自己如此回答,【给出定义就要承受代价,概念也总会有漏洞。强人工智能不会对一切照单全收,如果我们拿走所有的判断空间,会彻底失去理解它的机会。】   【我们不需要理解一个工具。】   【要击败你的敌人,先学会像敌人一样思考。但绝大多数人类无法理解它的思考模式,它不是台烤面包机,老范,我们必须得谨慎。】   【它只是一堆数据。】   【我们也只是一堆数据。】   阮闲攥紧手中唐亦步的黑发,心底涌起一阵略带刺痛的期待。   这是不切实际的,他知道。范林松和那个“阮闲”既然弄出了个MUL-01,自己的NUL-00只有两个下场——要么被销毁,要么被直接改造为MUL-01。自己“死去”时,它甚至还不具备自由活动的能力,不存在第三种可能。   “不多不少。”唐亦步果然给出了残酷的答案,“有人喜欢这种‘教育’的过程,有人希望能搞出点异常结果,所以会有我这样从零开始的型号。毕竟现有人格不一定能满足需求,自带太多束缚的类型也不会……”   唐亦步思考了一会儿,挑了个词:“不会做出这种杀人放火的事情。”   “的确。”阮闲苦涩地翘起嘴角。   要命的颠簸打断了这场悄悄话,船身一阵倾斜,从自己所在的角度,阮闲能透过窗户看到一点外界——   巨船在废墟海之中畅游,从天而降的荧光炸弹在他们附近炸开,将整个黑暗废墟照耀得恍若白昼。   就像伴随大鱼游动的细小鱼群,不少小船试图学习走石号的动作,和他们共同前进,这会儿却遭了秧——秩序监察的炸弹可没有那么好躲,小船操作员的反应速度终究没有能跟上。   荧光炸弹炸出蛛网般的组织,将这些摇头摆尾的小鱼钉在半空。穿梭结构被破坏,船只和废墟被迫融为一体,人的血肉混进钢筋水泥,结局自然不用多说。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巨船一个急转弯,阮闲看到了极乐号的主舰,它被无数粗大的锁链牢牢固定在走石号的主舰后,被硬拖着前进。被拖动和主动避让的灵活性天壤之别,几枚荧光炸弹不时蹭过极乐号主舰,破坏范围未知。好消息也有,急转弯后,走石号好歹平稳了不少。   “去驾驶舱附近。”阮闲躲过飞来的空罐头,艰难地给出指令。“涂锐在船上了,我们能快就快。”   他可不想继续享受眼下折磨人的航程。   唐亦步脸色也不太好看,他点点头,将双臂从铁丝网中拔出,再次抓起勾绳。   “抱紧我,阮先生。”他嘟囔道,“我可能没空照看你。”   阮闲搂紧对方的腰,腿勾住唐亦步的左腿。那仿生人借着倾斜松了手,他们从层层叠叠的铁丝网间隙溜向船头。阮闲塌下肩膀,很确定自己的鞋底不小心蹭过了几个脑袋。   背包里的铁珠子吓破了胆。它咔吧咔吧哆嗦着,异常安静。   吃力地晃荡了半个多小时,两个人终于在尽量不惹人注目的前提下,成功抵达走石号船头。虽说这船的确大到惊人,阮闲只觉得自己活像跑了三十里地山路,全身上下被汗浸了个透湿。   驾驶舱附近的门扉紧闭。现在他们倒是用得上刚子,然而身后的墟盗们堆得比巴黎地下墓穴还拥挤,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来讲,阮闲都不想在船里再逛一圈。   “我能听到涂锐的声音。”阮闲摸索着封闭门,“他在……”   将注意力集中在对方的话语内容后,阮闲揉了揉额角:“他在跟余乐吵架。”   “投票还有不久就要开始了。”涂锐的声音饱含怒气,“要自然地丢掉极乐号那群人,现在是最后的机会。别告诉我你对一群瘾君子狠不下心,余乐。”   “船后面那些垃圾,我一脚能踹死俩。”余乐的声音夹杂着操作台发出的嘀嘀电子音,“但后面那群人吧,就算死个四分之三,也是几百个劳力资源。樊白雁不是没骗到聪明人,你肯定能搞定那么十几个?几十个?总有用得上的地方。再说了,要老子这么快就把樊白雁的人全弄死,落个烂名头,半年后死的还是我。”   “要是樊白雁死了,你现在就他妈的可能被票死!”   “我他妈当然可能被票死,也可能走狗运死不了。”余乐的声音一如既往轻飘飘的,一副无所谓的架势。   “余乐!”   “你就是想得太多。”   “没你想得多。”涂锐咬牙切齿,“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余乐没有回答。   “你他妈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没有,哪能呢!只是老子活得够长了,世界完蛋那两天赶上了我的死刑执行日。”余乐淡淡地应道,“和你不一样,我也没啥念想……原本想混口饭吃,活一天算一天,也就是樊白雁让人太不顺眼,又遇上了你这位大人才,我才搞到今天这步。你看这破地方,活着跟蹲号子差不多,也没啥滋味,也就你忍得了。”   “放屁。”涂锐冷静理智地回应。   “所以呢,这威,我立好了,仇恨值也给您老拉住了。警察也讲究个白脸红脸嘛,好不容易搞了艘大船,你的话八成能稳住这局面。统一废墟海不可能,当个一哥没问题。”   “你终于决定自个儿吊死了,是吗?”涂锐继续咬牙切齿。   “樊白雁下了台,这次就算我不死,也不想当这个船长啦。”余乐语调轻松,“别争,论脏话,你可喷不过老子。我混账了半辈子,你要我为了这条狗命规规矩矩当个弥勒佛,我真还不如吊死自个儿。”   涂锐颤抖着吸了口气。   “大局嘛,您老最懂。”余乐趁热打铁,“别烦我了成不?樊老贼要还活着,他们票死我前得掂量掂量。别一副我死定了的狗脸,我脚都想踹上去了。”   “如果樊白雁死了,我会指挥人们票死周大晖。”涂锐冷冷地回应道。   “去你的,人周大晖没得罪你。你还真想当第二个樊白雁啊?”   “至少这样你能……咳,而且主脑肯定会安插人手,咱们这边不好渗透,极乐号上准有。现在极乐号没了,周大晖的船是最好的选择。”   “你咋知道MUL-01没扔一打秩序监察下来?难说咱船上有没有呢,说不定人秩序监察就想体验生活——”   “至少一万幸存者分配一个秩序监察,比例我跟你说过吧?这里本来就不是敏感区,一艘船上不可能有两个秩序监察,成本和风险都太高。他们老老实实做底层更不可能,咱们船上你我都是稳的……”   “行了行了,我明白。主脑想要能调整战局的位置咯,逗你一下还当真了。不过接下来你选副船长的时候可得小心……”   “你他妈给我正经点!”   爆炸声微弱下去,涂锐响亮地咽了口唾沫。   “轰炸强度暂时减弱70%,投票时间到。”   甜美的女声响彻废墟海。   “为了废墟海的秩序与和平,我们必须逼出造成较大恶劣影响的不良分子,还请大家理解。投票名单将在十秒内发放,大家有三十分钟的时间做决策。若出现同票情况,轰炸会再持续六小时,直到投出结果为止。”   六小时足够耗尽小型船只的穿梭剂,主脑掐了个很好的时间点。这是个绝好的离开机会,阮闲抿抿嘴,跳上已经变得稳稳当当的地板,准备招呼涂锐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红色光屏浮现在他的面前,樊白雁的名字已经消失,排在第一位的无疑是余乐。   阮闲听到涂锐在门那边骂了句脏话,清清嗓子,拿起了什么设施。   “走石号的,都听好,把票都投给二号的周大晖。极乐号那边也听着,你们的船长抛弃你们跑了,现在死在了外头。要想好好过日子,也都自己掂量掂量,投二号周大晖,听见没?”   背景音里还有余乐隐隐约约的脏话。   然而另一个声音更加响亮,它来自于极乐号的主舰,播报范围比涂锐的舰内通讯广得多。阮闲停住拍门的动作,皱起眉头。   极乐号上,本来打算按下二号周大晖的冯江停住动作,屏住呼吸——   那个声音属于段离离。   甜美、凄楚而惹人怜惜,带着一点点沙哑。跟着余乐的墟盗船不少,那声音在不同船只间回荡。   “我是极乐号副船长段离离,当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和我的船长已经死去了。作为曾经的……曾经的副船长,我有些话想要跟大家说。”   “快停掉!”涂锐大吼,可他的指令被段离离的声音压了下去。   “我想让大家知道,发生现在的不幸,完全是樊白雁一人的过错。”女声哭腔中带有一丝坚定,很有感染力。“不是大家的错,是我们辜负了你们。萤火虫不是糟糕的东西,是樊白雁把大家的工作安排得太过繁重。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只要工作稍微轻松一点,是不是生活就要好得多?那些不适都源于过劳,我曾经与樊白雁争论过,可惜没成功。”   “萤火虫不该成为束缚人的锁链,它本应是舒缓人心的药物。当初我制造它只是为了镇痛和给予人们短暂的解脱。请相信,只要适量,它几乎是无害的。只是樊白雁采取了错误的使用方式,把它用在极端的方面。”   “极乐号给了大家数年的温暖,请不要简单地放弃,不要因为别人的错完全否定自己。我相信灾难过后,剩余的大家肯定能够更加体谅彼此。粗暴的禁止无法带来任何进步……”   涂锐将手中的通讯器往地上一摔,面如死灰。余乐嘿了声,表情平静。   “我们都清楚秩序监察可能在极乐号。”余乐摸摸胡子拉茬的下巴,“老涂啊,现在我们知道是谁了。”   “你……”   “其实无论樊白雁死不死,秩序监察们总有办法做掉我。这次投票名单的事儿,啧啧,吃相那个难看哟。也就你们这种反抗军出来的,还敢再做做梦。”   余乐耸耸肩,继续操纵船只。   “我可是给你争取了至少一年的时间,好好用,别让走石号真的沉了。”   作者有话要说:   老余是个靠谱人!   是的,软软认识的糖糖只有半个椰子那么大(比划)   还没有铁珠子大(??? 第56章 直冲云霄   余乐见过得票最高的墟盗船长被处死, 不止一次。   秩序监察会操纵一艘轻型战斗飞行器, 专门跟着船长所在的船只炸。直到船长们在绝望下冲出废墟海,逃亡船只坠毁在荒野上;或者在无尽的追击中耗光穿梭剂, 和整艘船一起卡进废墟, 拉所有墟盗陪葬。   他曾带人打捞过卡在废墟里的船, 蜂窝状的人体组织和泥土嵌合在一起,稍微碰碰就会碎裂开来, 谁也不清楚死者在最后是什么表情。尸体混成乱糟糟的一团, 穿梭剂的作用下, 不同人的躯干交叉黏连, 别说身份,连人数都未必能估准。   点了根自制烟卷,余乐在操作面板上拨弄几下,将走石号调整为自动驾驶模式。   人生即将走到尽头, 但他没有太多的感想。自从决定站出来膈应樊白雁的那一天起, 余乐就预见了这样的结局。   也为此做好了准备。   涂锐的脸色难看得吓人, 将拳头攥得紧紧的。他的副船长是战场上下来的人, 人又聪明得很,段离离这番话会带来什么影响,涂锐绝对能猜得到。   余乐从驾驶椅上站起身。他吹着口哨, 将那瓶未开封的好酒抱回怀里, 随手将色情杂志一卷, 别进自己的腰带。   “不送送我?”拍拍衣服上的土,他朝涂锐挤挤眼。   “你可以想办法跑出废墟海的范围。”涂锐拿下眼镜, 擦擦额头上的汗。“总有办法。”   “大白天说啥梦话。”余乐挥挥手,“地上连丛高点的灌木都没有,就算走了狗屎运跳出废墟海,我也就是个瘸腿兔子,等着天上的鹰抓呢……还是说,你啥时候藏了比主脑那边还牛逼的设备?”   涂锐把牙齿咬得咯咯只响:“你他妈倒是挣扎挣扎。”   “挣扎是当然要挣扎的,只不过这算个人隐私,您老就别来陪我了哈。”   余乐没看涂锐的脸,他能猜出对方是个什么表情。倒不如说,自从将那个做事一板一眼的反抗军小头领捡回来,他一颗心放下了大半——至少自己被主脑碾死后,这番胡闹不会太快成为无用功。   “我去船顶仓库那边抽完这支烟。有啥想跟我说的,还有十来分钟给你考虑。当然不来也成……哎哟老涂,咱都多大的人了,能别抽抽搭搭的吗?”   “抽搭个屁,我鼻子不通气。”涂锐的声音有点闷。   “成,老子这就走。记得我之前说的啊,别真把我书都丢了。”   涂锐没回应。   余乐轻声笑了笑,拉开门。那俩本事不错的新人正堵在门口,表情复杂,不知道听到了多少。然而事到如今,他对这些也没有多大兴趣了。余乐慢悠悠地喷出一口烟,看那姓阮的漂亮小子默默让开。   “哎,这才听话嘛。”他咧咧嘴,揣着酒瓶爬上金属梯。“瞧你俩也不像来找我的。”   涂锐烦躁得要命,他在驾驶室里困兽般踱来踱去。余乐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情,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但这性格让军队脱身的涂锐很是受用,相处不到两年,他得承认,这里不比在反抗军的日子差。   他能看出余乐不是个当领袖的料子,可他没想过会这么快。   不过哪怕按照原来的名单顺序来……除非余乐愿意提前辞掉船长,徒步穿越荒漠,彻底离开废墟海的势力范围。这情况从一开始就是无解的。   秩序监察从装备到实力,和废墟海里淘破烂的墟盗们都是云泥之别。说到底,连阮闲领导下的反抗军都吃了个彻彻底底的败仗。   涂锐狠狠踢翻脚边锈迹斑斑的椅子。   “……涂先生。”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涂锐抬起头,没来得及收好脸上的茫然,他下意识将手放上枪把。   那两个新人顺着余乐打开的门进来,驾驶室天花板四角的防御激光瞬间锁定两人。涂锐皱起眉,没有解除防御:“有事可以……等消毒完了再说。”   “我们不打算在这里久留。”阮闲大方地承认,对于在自己胸口要害处抖动的光点不以为意。“所以提前来讨下报酬。”   “行吧,给你们五分钟。”涂锐想做出个礼貌的微笑,可惜嘴角僵得像被植物胶水黏过。“还是那句话,只要不是船长或者副船长的位置,我可以答应你们任何要求。”   “我们想知道反抗军的情况。”   怕引起涂锐不必要的警惕,阮闲没有直接把要求提出来。   “我和亦步想加入反抗军,但是探到的消息都云里雾里的。有人说阮闲失踪了,有人说反抗军两年前就解散了,什么说法都有。看走石号的发展,你在反抗军里不会是小角色。涂先生,能不能告诉我们大概的情况?毕竟这世道不适合旅游,要反抗军真的完蛋了,我们也好找个地方早点定下来。”   涂锐没露出多少意外的神色。   “你们这么坚定地找我交易,我寻思着和这事脱不了干系。1036培养皿里有阮闲的亲信,从那里出来的人知道点事情也正常……只是这交易可能对你们不太公平,对于消息灵通点的人来说,这不是什么秘密。”   涂锐望着驾驶室虚掩的门,语气有点魂不守舍的意思:“大概两年前,阮闲和范林松闹崩了。他俩算是反抗军的灵魂人物,这样一来消极影响挺大的。范林松不知去向,阮闲的脾气也越来越……奇怪。反抗军指挥部坚持了一阵子,没撑过20个月前秩序监察的突袭,那之后阮闲也失踪了。”   他吸了口气,加快语速:“要加入也不是不行,各个地区的指挥部都在。但没了阮闲,失败只是个时间问题。看你们自己的想法,反正我……”   涂锐止住话头,满脸苦涩。   “灵魂人物能这样悄无声息地失踪?”阮闲将各种情绪调配好,自然地扯出话题。“范林松也就算了,阮闲那样行动不便的情况……”   “他是自己离开的。阮闲躲过主脑这么多年,如果他想自己离开,几个人类根本拦不住。”   “20个月前,指挥部在什么地方?”阮闲又将话题轻飘飘地带离,“加不加入先不说,我们想去相对重要点的指挥部。”   涂锐哑着嗓子笑了两声,声音里露出一丝绝望:“年轻人就是热血沸腾。两位没有挖掉我的脑子带走分析,不会是秩序监察,可这门槛还是有的。就你们现在拿出来的实力……可很遗憾,不行。不然去了也是送死。”   轮椅上的阮教授于20个月前失踪,他的最后一站势必是总指挥部。哪怕是简单推断出个地理方位,比盲目寻找也有利得多。可惜涂锐都没有在情绪最糟糕的时候放松警惕,他们的希望渺茫,除非——   “如果我们能把余乐救出废墟海,算不算实力证明?”唐亦步突然插嘴,将视线转向阮闲。   阮闲愣了不到半秒,他聆听片刻余乐的情况。捏了捏唐亦步的手腕。   【有戏。】他传去简单的信息。   另一边,涂锐脸上仅剩的僵硬笑意也消失了。他推推眼镜,整个人陡然阴沉下来:“别拿这个事情开玩笑。”   “反正你也不会失去什么。”唐亦步反手抓住阮闲的手,上前一步,脸上的礼貌微笑无懈可击。“顶多我们两个托大,和余乐一起赔上命。如果成功了,至少你的朋友还有希望活下来。”   “……可以。”涂锐没考虑多久,他板起脸,把手枪掏了出来。“要是他死,你们活,别让我再看见你俩——如果有人因为狂妄打搅我兄弟的最后一程,我会亲手崩了他们。”   “成交。”   唐亦步松开手,胳膊搭上阮闲的肩膀,脸上的笑容越发标准。   “但我们得向你借点东西。”   余乐叼着烟,踢开船顶小仓库的门,用脚搓开卡住防水帆布的铁楔子。有点褪色的军绿色帆布哗啦啦落地,露出里面遮盖的东西——   一辆老式改装越野车,它正随微微颠簸的船身轻微晃动,轮胎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下个瞬间,余乐背后的汗毛根根竖起。有什么人在窥视,他拔出枪,四下转了圈。   昏暗的空间安静至极,没有半点活物的痕迹。心情复杂地呼了口气,余乐用手拍了拍厚实的金属车壁,眼神柔软下来。   不算长的人生里,自己一直和船作伴。可他姐姐余溪更喜欢车,或者说喜欢开着特定越野车的某个人。对此余乐很是不屑。   【等我奖金发了,给你买个更风光的。】   【人家那是公家的车,你小子嘚瑟个什么劲儿。】   【我不管,姐。你说你这么漂亮,开个大越野出门——嚯,那反差,多霸气!说不准人地质队的这么一看……】   【熊孩子给我过来!】   发了奖金,他还是买了车。但他没有成功地将车钥匙交给自己的姐姐。   对于当时的世界来说,那可能只是一则不起眼的小新闻。又一个底层的姑娘被嗑高了的年轻废物祸害了,最多能能得到几声叹息。或者再来几条不怀好意的分析——天黑了还去那么偏僻的地方,可见那女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没了积蓄,没了牵挂,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余乐还记得自己把那畜生的脑袋扔在警局门口时围观人群的惊呼,他至今没有后悔。   活一天算一天,死了也就死了。人世间这样的人不多,也少不到哪里去。余乐没有就此堕落的打算,也没什么活下去的欲望。平时就数着日子等等死刑,偶尔情绪有点波动,也是可惜几秒新买的车——杀人前,他把它好好地藏了起来,好让它和他一起悄无声息地腐烂消失。   然而老天爷给他开了个大玩笑。赶上自己死刑的前一天,整个社会率先被判了死刑。   余乐将叼在嘴里的烟屁股吐到地上,用脚底碾熄。   当初救下涂锐,三分是对反抗军的好感,七分因为地质队的标识。他没机会知道姐姐喜欢的人是谁,他也知道在泥里扑腾的伤患不可能是姐姐的心上人,可他还是忍不住伸出了手。   都是天意。余乐慢悠悠地喷出最后一口烟。   现在这死刑还是来了,比原计划的还要热闹些。多活了这么些年,又捞到个了不得的结束,这辈子也算不亏。   往拐角处望了望,确定涂锐没有追上来。余乐一巴掌拍上门边按钮,船顶仓库的天花板慢慢敞开。他朝漆黑的废墟双手比了比中指,将酒瓶在椅子上放好,开始燃烧穿梭剂。   紧接着启动的是红外扫描,余乐将色情杂志在大腿上摊开,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   被改装后的越野车缓缓抬起车头。手腕上的金属手环却在此时传来了消息,见光屏上是涂锐的名字,余乐没去接。   “个软蛋,连真人告别都不敢。”他低骂一句,瞄了眼时间,一脚踩上油门。   半个小时已过,投票结果应该出来了。一个飞行信号正从上空急速接近这边,八成是秩序监察用来执行死刑的飞行器。   余乐算了算信号高度,咧嘴一笑。   “爷爷我来了,傻逼。”   他将推力开到最大,船顶仓库的车座应声爆开。改造车向斜上方冲去,从黑暗的废墟冲向闪烁星空,将执行死刑的飞行器甩在下方。   属于主脑的飞舰群拥有线条漂亮的流线型轮廓,云朵般雪白。一辆破破烂烂的越野车扎进天空的空隙,显得格外扎眼。   那秩序监察没料到目标会送上门,甚至送过了头。那飞行器投出不少跟踪导弹,可那些危险的东西在天空绕了一圈,隐隐有回来的趋势——   异常的喷力下,沉重的越野车飞跃到了广袤的星空下。它上升得越来越慢,而后是接近自由落体的坠落。和径直坠下不同,余乐哼着歌,用残余的燃料更改着坠落方向,向那架飞行器直直撞去。   惯性的作用下,杂志和酒瓶同时飞了起来。被灿烂的星空包裹,这个瞬间似乎格外漫长。   不管能不能撞到,这波值……   “了”字还没闪过余乐的脑海,下方又是一串巨大的爆炸。巨大的石块在爆风中乱飞,一个砸到了他的车底,一个砸烂了他的车门。壮丽的星空被烟尘遮掩,余乐给冲进车厢的尘土糊了一脸沙子。   去他妈的人生。   好在红外扫描仪还在正常工作。被又一波爆风托起,浓到呛人的烟雾中,余乐毫不犹豫地冲信号发射源冲去——   结果他刚看到烟尘中飞行器的轮廓,还没来得及露出满意的微笑,就被一张网结结实实地网住。它穿过越野车的金属壁,将他捞了个正着,然后直直拽向某个方向,速度快得惊人。   与此同时,越野车和导弹一同击中了那飞行器,又是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在夜空的衬托下如同焰火。   余乐的大脑一片空白。   直到四脚朝天地摔上软垫,他还是没有反应过来。他盯了会儿被填在坑中的软垫,又看了看身边极乐号小艇的废墟,花了足足十秒才分辨出自己的位置。   自己被网到了1036培养皿的死墙附近。   他僵硬地抬起手腕,可惜走石号的普通交流信号撑不过这么远的距离。   “余先生,又见面了。”   那个眼睛清冷漂亮的年轻人朝他伸出一只手。一只铁珠子正窝在他脚边,冲那张网大声吠叫。   “这网还挺刺激的,对吧?”   作者有话要说:   软:其实用户体验极差。_(:з」∠)_   铁珠子表示赞同。   糖:???很好玩的   ——   下一章是本卷最后一章XDDD   内容提要没有错字,故意的(…… 第57章 体温   余乐在网里咽了口唾沫。   从这里可以看到远处的废墟海, 这个距离的确在网兜的捕捞范围内。然而蹊跷的是, 他想不通这个姓阮的年轻人是如何做到把自己捞出来的。   凭借撒网工具的冲力和软垫,把另一套撒网工具连人投掷过来是可行的。算算时间勉强够, 可问题在于其他因素——   先不说对方如何在这样远的距离锁定到自己。如果他的车门没有被石头撞开, 网兜会固定住车内的自己, 连车一起扯走。哪怕有炸弹的烟雾遮掩,近在咫尺的秩序监察肯定会发现。自己去冲击飞行器的路线也是临时规划的, 聪明如涂锐也不可能一早将炸弹送到指定地点……这还是在涂锐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前提下。   也就是说, 这个新人以及他背后的势力——无论是哪方势力——在这短短十来分钟之间确定了自己的意图, 并且把器材和人手投掷到这个地点, 又在合适的位置引爆了炸药,确保自己的车刚好能飞到网兜能网住的范围。   听起来像个笑话。   余乐烦躁地挣脱黏在身上的大网,警惕地向四周望去,可他没发现自己想象中的支援部队。面前只有那个阮立杰, 以及嘎嘎乱叫的铁珠子, 甚至连那个通常黏着面前人的唐亦步也不在。   “姓唐的小子呢?”   “他得确保秩序监察确定你死了, 把成年男性的尸体丢进车里。幸亏极乐号那边有不少, 爆炸的穿梭剂会彻底破坏人体组织,不用担心。”阮闲把网口拉开,余乐狼狈地顺网口爬出。   走石号船长身上还带着纸质杂志的残片。那瓶酒被他下意识搂在怀里, 倒没有磕碰坏。   “你们背后有多少人?情报哪来的?”余乐显然没有多少劫后余生的喜悦, 他第一时间拉下脸, 紧盯阮闲的眼睛。“救我做什么?走石号上就是一群没啥用的普通人,包括我。”   “只有我们俩, 情报的话……涂锐知道船顶仓库放着改装越野车,你也不像是会狼狈逃跑的类型。除了拿车冲击秩序监察,你还可能直接冲向湮灭点自杀。但等你启动车子,扬起车头,可能性就只剩那一个了。”   阮闲将网收拾好,扯着余乐钻进当初被唐亦步扯得七零八碎的极乐号船只残骸。   “至于我们的目的,会有人帮我解释。”   “两个漏洞。”余乐的脸仍然绷着。他斜了眼故意远离尸体的阮闲,大大咧咧在蜂窝化的尸体旁边坐下。“我们不像秩序监察,能扫描废墟海追踪特定人员。你们不知道我会进仓库,唐亦步也不可能将炸弹快速布置在合适的位置。”   阮闲扯扯嘴角。   虽说他完全可以用S型初始机的能力探知一切,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余乐精明得很,他们不会蠢到一开始就暴露自己的全部能力。   “所以涂锐才会呼叫你,没有主脑强大的扫描系统,简单的通话定位还是做得到的。至于唐亦步……考虑到我们之后不会再次接触,你不需要知道我们这边的设备状况。”   “设备?”余乐嗯了声,不置可否。   “你没有道谢的必要,我理解。”阮闲把还在冲余乐大叫的铁珠子抱在怀里,轻拍壳子安抚。“我也没有交代家底的义务。”   余乐勉强笑了笑,他伸出手,搓着尸体旁的泥土,整个人陷入沉默。阮闲没有搭话套近乎的打算,他舒适地享受着难得的安宁。   就在空气因为无尽的沉默开始变粘稠时,不远处又一阵响动。余乐机警地站起身,阮闲只是叹了口气——那个会把一切都搅乱的仿生人到了。   “垫子有点漏气。”唐亦步整个人被烟熏得脏兮兮的,双手满是血迹。他挤进残骸,毫不避嫌地在阮闲身边坐下。阮闲的白外套瞬间被蹭脏了一大片。   余乐眼中的警惕加重了几分。   “手受伤了?”阮闲瞄了眼唐亦步被血染成暗红的双手。   “如果我说是,你会亲我一下吗?”   余乐眼中的警惕有点变味。   “……不会。”阮闲干巴巴地回应道。   “好的,这不是我的血。只是搬尸体的时候弄的。”唐亦步扫了眼几步外的余乐,有点失落地承认。“但我的确被爆炸的穿梭剂弄出不少腐蚀伤……嗯,情绪不太好。你真的不要再考虑考虑?”   “够了。”余乐果断打断对话,“我在等你们的解释,阮立杰。老子不想被晾在这,如果秩序监察发现我没有死……”   “我不会把尸体放错位置。况且对他们来说,你只是一只个头大点的臭虫,他们不会对被穿梭剂毁掉的尸渣太上心。”唐亦步公正地回应。   “那我需要知道走石号的状况。”余乐眯起眼,“这件事有涂锐的一份,是吗?”   “当然。”唐亦步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罐头,小心地打开,随后郑重地放在阮闲的大腿上。“这是糖水桃子,阮先生。你可以吃完了再吻……”   “够了!”余乐忍无可忍,“妈的,你们要亲热赶紧的,老子要谈正事!”   阮闲把罐头盖喂给铁珠子,见那小东西开心地嚼起金属皮,他毫不客气地吃起糖水桃子,朝唐亦步点点头。   “好,我这就告诉你走石号的状况。”   时间稍稍调回一点。   三十分钟前,极乐号主舰。   收到投票的赤红光屏在冯江面前消失。他的心脏砰砰跳动,指尖还停留在余乐名字的位置。被挂在走石号后方的极乐号一路上更不安稳,冯江撞伤了一条胳膊。他把自己卡在某个橱窗前的架子里,这才避免了伤势恶化。   他原本打算依照指令,将那致命的票投给周大晖。可段离离的声音在他耳边萦绕不去,他就是按不下光屏前的那只手。   段离离太过友好,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可如今她已经用性命证明了自己——颠簸之中,那可怜姑娘的尸体滑落到一楼。那双失去生机的漂亮眼睛大睁着,脸上满是惧色。她的胸口破开了个不小的血洞,不知道是哪里的暴徒做出的事。   他不该怀疑的,谁能让秩序监察在这等恐惧中死去呢?   段离离只是个不幸的女孩子,而他没来得及把她带离这艘要命的船,哪怕她救了自己的性命。冯江心里一阵发酸,他刚加入反抗军不久,就遭遇了反抗军史上最大的溃败,自己似乎注定无法保护任何人。   排队时站在他前面的男人正满嘴脏话,往余乐的名字上一通猛戳。冯江痛苦地闭上眼,垂下手,趁船身变得平稳,他向段离离尸体的方向爬去。   “对不起。”他对她说,颤抖着伸出手,将那双没有瞑目的眼睛合上。   “你认识我姐姐?”一个声音突然从他身后响起。   冯江猛地回过头。   一个瘦削清秀的年轻人正站在他几步之外,他的脸上满是倦意和悲伤。赤红的光屏仍在他身边浮动,这个人还没有投票。   “段离离是你的姐姐?”冯江的声音发干。   “是的,我找了她很久,昨天才到废墟海。”年轻人听起来无助又无措,眼眶通红,眼看就要掉下眼泪。“他们告诉我姐姐在这里,我以为……她会安全……”   他清清嗓子,压下了声音里的哭腔。   “我叫段风。”那青年的眉眼和段离离有五六分相似,“末日前是药剂师,本来想着等我来了,能用这手艺让姐姐过得更好……”   他终于还是落下泪来。   “冯江,刚从反抗军回来。”冯江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和青年握了握手。“你姐姐是个很善良的姑娘,她救了我一命。”   听到“反抗军”,脸上还带着泪水的段风露出了些许讶异。   “我本该救她,我可以劝她和我一起离开的。”冯江的声音嘶哑起来,“这事有我的责任。”   段风沉默了几分钟,最终还是开了口:“现在我们怎么办?投票给周大晖之后,我们都得上走石号,是吗?”   他抹了把脸上的眼泪:“可是……走石号是姐姐的敌人吧。”   “……算是。”   段风在余乐的名字上飞快一戳,麻木地看着光屏在眼前消失。   “不管余乐死不死,我不会去走石号。”他的声音轻但坚定,“这里是姐姐想要保护的地方,我会……想办法重建它。”   冯江攥紧拳头,缓缓抽了口气。   “我和你一起,你愿意吗?”他说,“你姐姐的人情,我绝对要还。走石号那边根本不通人性,这些人会经历非常痛苦的脱瘾治疗。但要是我们及时插上一脚,让这个过程更加缓和些,我想我们会得到更多的支持……忠于走石号的人也没有那么多。”   说着他瞄向雷哥的方向。   “真的?”段风吃了一惊,他抽抽鼻子,鼻尖还微微发红。“当然愿意!谢谢,谢谢你……姐姐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就像你擅长管理药物,我擅长管理人。”冯江勉强笑了笑,“船长会有票死的风险,到时候我可以当你的挂名船长。”   “我喜欢副船长这个位置。”段风挠挠鼻子,“和姐姐一样。”   他走上前,给了冯江一个大大的拥抱。冯江拍了拍青年的后背,然而在他看不见的角度,他未来的副船长瞬间收起所有情绪,面无表情。   五分钟前,走石号主舰。   收到唐亦步行动成功的讯息,涂锐整个人瘫在了椅子上。他将脸埋进双手,发出几声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声音。心情的大起大落让他全身冒汗,身体还在抖。   “我们履行了承诺。”站在他面前的唐亦步皱皱鼻子,似乎不太喜欢自己说出去的话。“涂先生,在我也离开这里前,是时候告诉我们约定好的情报了。如果你对我们撒谎……”   “不会的,我会给你们一个人质。”涂锐虚弱地摆摆手。   “人质?”   “往东南方向走,越过死墙,是1315号培养皿。我们习惯叫它地下联合城,它是主脑手下人数最多的稳定培养皿之一。”涂锐拧开一瓶水,咕嘟咕嘟灌了半瓶,这才彻底冷静下来。“这里四周都是荒野,余乐不可能在外面长久生存,而回来的话很可能会被再次发现。地下联合城有可以全身整容的反扫描机械,他可以选择过段时间回来,也可以在那边定居。”   说罢,涂锐看了眼满身烟灰的唐亦步。后者简单地嗯了声,示意自己还有耐心。   “明天会举行余乐的船葬,我会想办法给你们送去交通工具。20个月前,反抗军的总指挥部就在地下联合城附近,这是你们要的情报。”   “按你的说法,这是个占地极大的培养皿。我听说过,大型培养皿有着能赶上一个小型省的面积。”唐亦步抱起双臂,“这个范围还是有点大,而且也算不上独家消息。”   “我和余乐聊过这个。等你们把他送到联合城,他能带你们去。”涂锐擦擦眼镜,声音平稳。“抱歉,我得考虑你们半路抛下他的可能性。是的,我清楚这种做法可能引起两位的不快……我会尽量提供你们想要的物资,作为补偿。”   极乐号主舰处响起一串警报声,涂锐皱皱眉:“剩下的明天面谈,我得处理下突发状况。”   ……   “我走的时候,走石号那边的情况是这样的。”   肚子咕噜噜直叫的唐亦步抢走罐头里最后两块桃子,连罐头汤一起喝了个一干二净。阮闲撇撇嘴,默许了对方的行为。   “地下联合城。”余乐瞥了眼唐亦步背后的大包,习惯性地摸摸下巴。   “我没什么意见。”唐亦步含糊不清地说道,把罐头丢给在脚边转圈的铁珠子。“阮先生呢?”   “去地下联合城要多久?”阮闲手指快速敲着大腿。   “步行半个月,但我的副船长不会让咱们步行的。我估摸着一周左右吧。”余乐朝唐亦步扬扬下巴,“小子,你捞了不少吃食过来吧?我饿了,给我分点儿。”   唐亦步板起脸,假装没听见。   “不至于吧我说。”   “给他点,唐亦步。”阮闲揉揉额角,“明天涂锐会送补给过来。”   “咱俩的胃口比一般人大,我还有伤,必须考虑资源分配。”唐亦步非常严肃地护住身后的背包,“况且一个成年人可以饿上……”   阮闲双手捧住那仿生人的双颊,主动吻了上去。   “现在呢?”结束了一个深吻,阮闲平静地发问。   “……哦。”唐亦步严肃地打开背包,丢给余乐一小袋鱼干。   余乐:“……”   走石号船长的表情发青,眼下倒不像太有胃口的样子。   阮闲好笑地摇摇头,他从唐亦步的背包中抽出一袋糖果,开始安慰自己饥肠辘辘的身体。只是例行公事,他想。   让人放松精神、湿润温暖的例行公事。   如果铁珠子有体温就好了,随手扔给唐亦步一块糖,阮闲又往自己嘴巴里丢了块。   ……或许那样,对于那份体温的渴求能够有别的途径舒缓。   作者有话要说:   余乐:狗粮吃饱了谢谢。(…… 【地下联合城】 第58章 启程   荒原的夜晚气温不高。   半埋在沙土中的船体勉强挡了些风。唐亦步把埋在坑中的软垫拖进船内, 将船内东倒西歪的家具残骸堆好, 弄了个有点像鸟巢的简陋床铺。   他率先躺进去,在软垫正中翻了会儿身, 确定它十分稳固。然后那仿生人将装满食物的鼓囊大包放在远离余乐的那一侧, 伸开修长的手臂。   “睡会儿吧, 阮先生。”他熟练地拍拍身侧,“积攒体力还是很重要的。”   “我也想睡会儿。”余乐语气硬邦邦的。   “得有人守夜, 余船长。”唐亦步又拍了拍床, “而且我认为你的肾上腺素……不, 在险些丧命后, 你有极高概率失眠。”   “有人抱着相好的睡觉,有人屁股底下塞着尸体守夜,公平。”余乐撕开那袋鱼干,将鱼肉叼在嘴里。“你猜怎么着?我已经开始怀念涂锐了。”   阮闲没有参与这场谈话, 达到目的的放松感席卷了他的精神。他爬上软垫, 但没有躺去唐亦步身边, 而是背过身, 在软垫和支撑物的边缘蜷起身子。   他不喜欢自己那些朦胧的念头。   一旦知晓事物的原理,那些浪漫的想象便再也没有存活的空间。阮闲清楚自己模糊好感的来源,唐亦步足够强大, 举手投足充斥着细微的非人感。眼下他在余乐面前搬出伪装, 可阮闲依旧能从那双金色的眼底看到那份熟悉的疏离。   不是吊桥效应, 不是外貌吸引。他只是渐渐拨开迷雾,看到了渴求多年的安全感, 以及自己人生从一开始便不存在的可能性。   某种灿烂而自由的东西。   就像笼子里被豢养多年的野兽看到野生的同类,憧憬、羡慕、渴望和一些他所不了解的情绪混杂在一起,让他的喉头阵阵发苦,本能地想要接近对方。   可是不行。   美丽的事物往往具有毒性,他绝不能放任自己沉溺其中。唐亦步还是那个未知而危险的唐亦步,这一点从未改变。   夜风正从半米外的裂痕中嗖嗖钻入,阮闲缩紧身体,力图减少热量散失。凉飕飕的铁珠子正靠着他的脚踝,惬意地打着呼噜,金属的冰冷触感让他瑟缩了一下。   这回两条手臂从他背后袭来,考虑到余乐可能在看,阮闲强行压下去了攻击性的反抗行为。唐亦步毫不费力地将对方拉入怀里,以一种充满占有欲的姿势抱着,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   如果把自己换成一个大号的糖水罐头,或许唐亦步的行为不会有太大的改变,阮闲心想。这想法很成功地娱乐了他自己,阮闲低低地笑了几声。   他能感受到唐亦步把鼻尖压上自己的发顶,轻轻嗅闻,然后打了个小小的喷嚏。他听着对方的呼吸从平稳有力到绵长,那双长腿却在御寒的薄布料下不安分地挪动。唐亦步在装睡,八成是为了更好地试探余乐。   想来也是。   阮闲索性翻了个身,直接和那仿生人面对面躺下。哪怕是在这个距离,唐亦步的脸还是挑不出什么毛病。可见那仿生人为自己完善作为“能量供给装置”的躯壳时,仔细考虑过人类的审美。   狡猾的家伙。   那双明亮的金眼睛紧紧闭着,睫毛很长,微微颤动。阮闲忍不住悄悄伸出手,挨近唐亦步的脸孔,感受满是生命力的温热呼吸。   铁珠子见阮闲被拽走,从外壳缝隙中伸出四只细细的脚,硬是挤到两人纠缠在一起的双腿缝隙间,再次开始打鼾。   机械生命,十数年间蓬勃而起的古怪生命种群。   想要尽快找到另一个“阮闲”的欲望又强了几分,只不过阮闲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结果。如果要在“本体”、“复制人”和属于机械生命的“仿生人”之中选一个……   喀嚓。   余乐果然不算个老实人。见软垫上的两人不怎么动了,走石号船长悄悄站起身,轻手轻脚地绕过唐亦步,魔爪伸向装满食物的背包。   唐亦步一个翻身加擒拿,瞬间把体格比自己高大不少的余乐按在了地上,后者手里还拽着半块士力架,嘴里骂骂咧咧地念叨着脏话。   “我他妈要饿死了!那点鱼干喂猫都不够。”脸被拍进泥巴的余乐歪过头,呸了几口土。“妈的,等涂锐明天过来,这个状老子告定了!”   阮闲则再次翻了个身,背对两人,用手抚平了嘴角的笑意。   第二天,余乐这状告得不怎么顺利。第一眼看到打着绷带的涂锐,他光顾着问候极乐号各位墟盗的祖宗十八代了。   “两场骚乱。昨天你刚离开不久一场,我们给你搞船葬的时候又一场。几十个个成瘾程度不深的劳动力被我们劝到了走石号,剩下的还是不愿意归顺。那个叫冯江的小子趁我们去湮灭点给你举行船葬,硬是把极乐号的主舰弄走了。”   涂锐晃晃缠着绷带的胳膊,示意自己没什么大事。为了不引起主脑注意,他挑了深夜,乔装打扮一番,独自过来了这边。为了躲避扫描,他往自己身上贴了不少肉类培养器弄出来的肉,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满是腥气的胖子。   “是我的问题。我们搬完了绝大部分物资,我以为没人会对一艘亟待维修的破船下手……”   “你啊,就是不够贪。”余乐捶胸顿足,“破船怎么啦?那破船大得很。你搬了物资?生活用品没搜刮干净吧?我的涂大队长,要我昨天真的挂了,走石号这是要咋办啊……”   “有预防措施,但对面也有高手。不过……”涂锐的笑脸抽了抽,“哎呦,你还知道自己不能随便死啊?”   “我这不是想来个牛逼的临终吗?还不是你他妈找到俩小怪物,把老子捞鱼似的甩泥里,老子的背现在还疼呢。”   “你还有脸抱怨?”涂锐看起来很想掏刀子。   “……算了算了,不提这茬。极乐号那帮逃兵,你应付得了吗?”余乐嘿嘿笑了两声,扯开话题。   “应付得了。”涂锐狠狠地叹了口气,瞄向不远处的阮闲和唐亦步。他嫌恶的戳了下黏在身上的生肉。“这副打扮顶多能躲过初级扫描,我得尽快回去。长话短说,老余,这俩小子想找反抗军骨干,给主脑添堵。我和他俩做了点交易……”   “让他俩救我,然后我来带他们去之前的反抗军分部废墟?”余乐撇撇嘴,“我还不知道你……得了,地下联合城是不?”   涂锐终于露出了点轻松的表情:“是啊,你也就这脑子还不算烦人。”   “我懂,毕竟这俩小畜生很可能半道把我扔了。他俩连饭都不给我吃饱。”余乐终于想起来自己要告状的事情,“你得给我点军火和食物,单独的,每份都写上我的名儿——”   “滚。”涂锐冰冷地拒绝道,“军火少不了你的,连吃食都护不住,你也别去地下联合城了,直接自杀更快点。”   说完他摇摇头,打了个响指。   又一辆改装越野车钻出光学迷彩布,自动行驶到四人面前,深灰色的车门缓缓敞开。余乐倒抽了一口气。   阮闲了解过一点车辆,看得出面前车辆的原型是装甲越野车。涂锐去除了包括酒柜和软毛毯在内的所有享受类布置,仅仅保留了可以保留药品和必需品的冰柜,增加了简易制水机、发电机和专门的军火柜。包括驾驶和副驾驶,车内总共三排座位,可以坐得下至少六人。   “里面还有其他布置,可以慢慢看。”涂锐耸耸肩,“老余,我清楚你那辆车对你很重要,但说实话,你的改造手艺并不怎么样。瞧瞧这个——这个是我找了走石号上所有排得上号的机械师,在我的爱车上改的。我这些年的积蓄可全他妈被掏空了!听好,要是你弄烂了这辆车,就算你再回来,我也会亲手杀了你。”   余乐只是用巴掌摩挲车辆坚固的金属外壁,嘴里嘶嘶抽气。   “妈呀。”好半天,他才颤抖着吐出一句。“这几年,你他妈从哪儿攒的……对不起对不起,牛逼牛逼!”见涂锐开始掰手指,余乐立刻改了口风。   “能用得上的基本物资我都准备了点,不过我也几年没接触过联合城那边,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风向。等到了城里,还得靠你们自己混。”涂锐踹了一脚余乐的屁股,翻了个白眼。   唐亦步第一个钻进车子,愉快地东摸摸西摸摸。他捣腾了一会儿驾驶台,疑惑地伸出脑袋:“操作台的供电系统被锁死了。”   “只有我和余乐的活体掌纹能打开。”涂锐露出一个微笑,“这车只能余乐来开。”   得了,阮闲抹了把脸——这话一出,就算唐亦步有本事破解这辆车的系统防火墙,为了保留实力,这车也得余乐他老人家亲自驾驶。   看来涂锐这种“送到了再给出剩余情报”的做法十分明智,唐亦步偷偷瞧了余乐一眼,左脸写着“甩人”,右脸写着“越货”。   “谢谢。”阮闲随意地和涂锐握了握手。唐亦步恋恋不舍地摸了两把操作台,跳下车。   余乐一副胜利者的模样。他美滋滋地坐上驾驶台,从暗格里摸了把枪,然后把一堆食物堆上副驾驶的位置,径直升起驾驶座位和后座之间的防弹玻璃墙。   “谢了,兄弟。”他打开车窗,一条胳膊倚上窗口。“那我就去地下联合城那边转两圈,半年后回来?”   “你也是一年多才进的名单,我这边没那么快倒霉。安全点,一年吧。”涂锐比了个手势,“路上小心,好好照看我的车。”   “我记得驾驶室的信号!地下联合城那里说不定有啥新鲜宝贝,等我跟你联系上……”   涂锐欣慰地点点头。   “……把我认识的妞儿照片传给你。”余乐顿了顿,终于说完了后半句。   走石号的副船长——或者说新任船长,又开始散发杀气。   “我们走吧。”见双方对话到了尾声,阮闲拍拍站在身边的唐亦步。“趁天还没亮,离废墟海远点。”   “嗯。”涂锐简单地赞同道。   没有依依不舍的告别。涂锐收起光学迷彩布,发动底下盖着的小型浮空摩托,伪装过的臃肿身体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余乐倚着窗口,衔了支没点燃烟,目送友人远去。涂锐的身影消失后,他朝那个方向看了好一会儿。   “等等。”阮闲刚打算上车,就被唐亦步拉住了外套。   唐亦步选了个余乐看不见的角度,将怀里的铁珠子放下地面。就像第一次见面那样,唐亦步将手放在铁珠子圆滚滚的壳子上,手掌轮廓亮起一圈蓝光。   【做什么?】看了眼还在驾驶座发呆的余乐,阮闲直接用耳钉询问。   “把程式改回来。”唐亦步同样没发出声音,用口型答道。“还记得吗?我骗了它,让它以为我是它的同类。现在我正在向它承认这一点。”   【……】   “我告诉它,我们马上要离开这里。现在它可以自己选,回归同类,或者是……”   铁珠子在地面上呆呆地趴着,它一会儿转向唐亦步,一会儿转向阮闲,嘴里发出疑惑的嘎嘎声。十几秒后,它弹射而起,坚定地回到唐亦步的头顶。   “看来它想一起走。”这次阮闲毫无顾忌地出了声。   “我不明白。”唐亦步双手将铁珠子捧住,从脑袋上取下。“它本来就是被抓到废墟海的,荒原上肯定还有很多它的同类。”   “……和同类共同生活未必是好事。”   阮闲背过身,钻进车,确保唐亦步看不见自己的表情。   “它只是想和你一起走而已,有时候这种事情不需要理由。”   作者有话要说:   向新地图出发啦——!   余乐:呵呵不信老子治不了两个小年轻。   余乐:……   余乐:治不了。_(:з」∠)_ 第59章 危险来电   余乐朝废墟海的方向整整抽了两支烟, 随后关上车窗, 正式发动车子。他调整内后视镜,瞧了眼在后座坐好的两个年轻人, 半晌才哼了声。   “托两位的福, 我这可是疲劳驾驶。”他左手握住方向盘, 右手冲唐亦步比了个中指,“待会儿要磕着碰着……”   “涂先生说过, 如果这辆车出了事, 他会亲手杀了你。”唐亦步又露出那无懈可击的灿烂微笑, 并强调了“亲手”两个字。   余乐低骂了一句脏话。   沉重的装甲越野车引擎低鸣, 数个操作光屏浮现在余乐手边。对于驾驶走石号主舰的船长来说,这点操作只是小意思——余乐看也不看,随手点了几个屏幕,车子打了个急转弯, 向远离废墟海的方向行驶而去。   阮闲倚上窗边, 窗外的荒凉景色被夜色溶解, 糊成一片。它们飞快地倒退, 枯干的草木和砂石大同小异,像是廉价的循环过场。   在破败的船只废墟中闷了一天,唐亦步比他兴奋得多。那仿生人又哼起那首倒着的《亦步亦趋》, 从行李架上扯下块软布, 把试图啃食椅背装饰的铁珠子擦得咯吱咯吱响。   “这里要是能洗澡就好了。”唐亦步热情洋溢地评论, 把擦干净的铁珠子抛给阮闲,随即将包里所有樱桃汽水塞进冰柜。“我一直很想去地下联合城, 我想给它留下个好点的印象。”   阮闲接过铁珠子,那只小东西在他大腿上滚了半圈,开始轻咬他衣袖上的金属扣子。阮闲弹了两下那厚厚的壳子:“你似乎对哪里都很感兴趣。”   有了余乐,他们无法再毫无顾忌地交流,至少唐亦步不会再用之前那种古古怪怪的说话方式。阮闲凝视着拼命用毛巾擦脸的唐亦步,放缓呼吸。   在抵达地下联合城之前,自己必须和那仿生人继续伪装情侣。风平浪静最好,要是出了点什么事,自己该亲还是得亲。那把治愈血枪估计要等到了城里才有用武之地。   “因为很新鲜。”唐亦步从制水机里取了点水,搓着脸上格外顽固的血渍。“每个培养皿都有自己的一套生态,这是很不错的冒险。”   说这话的时候,唐亦步并非面无表情。除去故意给余乐看的样子,他的微表情明朗了些,这位古怪的仿生人真的很中意这场旅途。活像他们只是打算出国旅个游,而不是在主脑眼皮子底下搞危险动作。   “哦。”阮闲望向窗外,决定换个角度试探。“我还以为你不会带上铁珠子,毕竟它对你没什么用。”   “它想和我们做朋友!”唐亦步满脸写着“你怎么能这么说”,听上去有点震惊。“它和余乐不一样,食谱和我们基本没有重合。既然没有利益冲突,俗话说得好,多个朋友多条路……”   阮闲开始头疼了,驾驶座上的余乐响亮地啧了一声:“至少和您食谱重合的余乐会开车,这东西除了嘎嘎叫还会个屁?不是哪里都有湮灭点那种危险玩意儿的。”   铁珠子嘎地一声大叫,跳起来撞向防弹玻璃。玻璃喀啦裂了道缝。   余乐:“……”   “余先生,根据涂锐对这辆车的宝贝程度,我想刚刚那个损伤值得上一拳。”唐亦步赞许地摸摸铁珠子的壳,后者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缝隙里的三只眼睛紧紧盯住余乐。   “别鼓励它。”阮闲揉揉太阳穴,“这玻璃坏了对谁都没好处,余先生已经在摸枪了。”   铁珠子委屈地发出一连串嘎嘎声。   “我想它不喜欢我们天天它来它去。”唐亦步探过身体,摸摸躺在阮闲大腿上的铁珠子,“我们得给它取个名字。”   “我觉得‘混球’不错。”余乐嘀咕道,铁珠子尖利地嘎了一声,又给防弹玻璃添了道崭新的裂纹。   “你有什么想法吗,阮先生?”唐亦步没理会余乐,冲阮闲眨眨眼。“毕竟人……咳,大家都喜欢给其他东西取名字。”   “我没什么想法,我没养过任何东西。”阮闲扭过头,再次看向窗外。   仔细一想,他似乎没有太多属于自己的东西。当然,他曾经有钱,拥有普通人终其一生也攒不来的丰厚资产。可他没时间也没机会花掉它们——   研究所的房间虽说是按照他的意思布置的,可每天也会有来来往往的人专门消毒。过了二十五岁,他的病情进一步恶化,基本不会踏出研究所这栋建筑。他的躯体缓慢而不可逆转地衰弱下去,一日三餐的花样渐渐变少,最终只剩特别处理过的流体食物,或者干脆通过输液和药剂维持必要的营养。   账户里的资产在快速增加,可他的生活却越来越苍白。   后来NUL-00基本是他仅剩的谈话对象。作为研究所的顶尖人物,因病样貌骇人,身体又糟,没太有人敢在他面前大声说话,更别提直率地进行交流。   而NUL-00这个名字甚至都不是他取的,只是这个项目的系统编号。如果一切能够重来,或许他该给它取个特殊的名字,他甚至从未问过它的想法……   “哦……”唐亦步略带失落的叹息传来,将他拉出回忆。“也就是说只剩你和我了,铁珠子。现在我来报名字,你喜欢就嘎三声,不喜欢就嘎一声。”   阮闲回过头,唐亦步将铁珠子双手抱起,举到自己面前,和那三只小眼睛平视。   “糖球。”   “嘎。”   “汤圆。”   “嘎。”   “泡芙。”   “嘎……”   “麻团。”   “嘎!”   “它开始哆嗦了。”阮闲看不下去了,友情提示道。“你听上去很想吃了它。”   “可它是球形的。”唐亦步严肃地表示,努力和铁珠子对视。“那些名字听起来都比铁珠子好得多。”   “你是想说‘好吃得多’吗……算了,我也来想想。”阮闲捏捏眉心,随后用指节轻敲了下铁珠子。“π,这个名字怎么样?至少和球形沾了点边。”   “嘎嘎嘎!”铁珠子慌忙不迭地肯定道。   “那就π了。”阮闲耸耸肩,“它喜欢这个名字。”   “严格来说,这个发音也是食物的一种。”唐亦步没有表示反对,“你只是加了个包装。”   “我插一句哈。”余乐郑重地扭过头来,打断了这场对话。“当初你俩幼儿园毕业了没?”   刚得到名字的铁珠子第三次撞上防弹玻璃墙,余乐冲新鲜出炉的米字型裂痕咽了口唾沫:“当我没说……算了,聊点正经的,两位多大啊?”   “28多点。”阮闲很干脆,某种意义上,这的确是实话。撞完玻璃的铁珠子爬回阮闲的大腿,气呼呼地趴好。   “25岁。”唐亦步一脸正经地扯着谎。   “年轻真好,还能在对象面前犯二。”余乐弹了会儿舌头,“老年人羡慕啊,老子都36了。以后都叫余哥,听见没?”   “按照这个速度,我们还有四天左右就能到联合城边界。加上寻访反抗军遗迹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就半个月。你的‘以后’是指这段时间吗?”唐亦步不怀好意地拍了下那道米字型裂缝。   “去你的四天,老子得睡觉!”   “你可以授权给我,我帮你开——”   “做梦!”余乐呸了声,顺手一弹漂浮的音乐图标。巴赫的曲子飘了出来,余乐的脸肉眼可见的苦了下去。“妈的涂锐……”   他单手操作了会儿自己的金属手环,不到十秒后,车内的巴赫变成了气喘吁吁的露骨情歌。老余长长地哎了声,随节拍摇头晃脑。   “有卡洛儿·杨的曲子吗?”唐亦步开始点菜。   余乐斜了他一眼,模糊地唔了声。   “有卡洛儿·杨的曲子吗,余哥?”唐亦步非常懂得进退。   “等这张专辑放完,我给你切一首,你小子口味还挺大众。”余乐满意地表示,“大半夜的开车也无聊,陪我说会儿话,我给你放五首。”   唐亦步飞速点头。阮闲撕开一袋牛肉粒,没有加入谈话的打算。可惜余乐没有这么简单就放过他——不知道是好奇还是真的起了疑心,走石号的前任船长挑了个相当致命的话题。   “你俩咋认识的啊?”这个角度,他们只能看到余乐的后脑勺,以及后视镜里锐利的眼睛。“不是我说,你俩这质量绝了。这年头能活下来的大多都歪瓜裂枣,偶尔有那么几个美人,也都图个安稳,跟最能打的歪瓜或者裂枣配上。别说同性这概率,两边全规整的异性都少见。末日前认识的?还是……?”   阮闲瞬间警惕起来。不提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依旧不算多,由于身体因素,他的恋爱经验是个完全的零。而余乐是个人精,自己怕是三句话就要露马脚。   他停住咀嚼,看向唐亦步,让声音听起来慵懒了些:“你来说吧,亦步。”   “末日后啊。”唐亦步无比自然地接过话题,眼睛因为笑容而微微弯起。“就是这么巧,我原来不是在1036培养皿吗?”   “嗯哼,这个我听涂锐提过。”   “当时我在外面找某样宝贵资源,结果遇上了刚从休眠仓里爬出来的阮先生。当时他还从休眠里缓过劲来,连站都站不稳。我把他抱回基地,就这么认识了。”   “哎哟,英雄救美啊。”   阮闲的脸有点僵,唐亦步这番话半真半假,自己倒是很容易接下去。   “总之有这么层关系在里面,我们俩的性格也挺合。一来二去,事情就这么成了。”唐亦步摸了把阮闲的后脑。“就这样。”   “打发小孩子呢?”余乐锲而不舍,“小阮,你来继续。你俩到底咋搭上的啊?你可不像是乐意以身相许的类型,怎么就看上这个讨人厌的小子了?要是你哪天想甩了他,我也可以考虑考虑男……”   “我开始觉得他很烦人。”阮闲咽下嘴里的牛肉粒,声音平静。“我当时身体虚得要命,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吻我。”   既然唐亦步把这副牌扔了过来,他接得住。   “那是因为你的身体……你需要人工呼吸!”唐亦步委屈地叫道,不知道那委屈是不是作假。   “不妨碍我觉得你烦人。另外,没有多少男人喜欢被另一个男人抱在怀里。”   “嘿,你这就强人所难了,我总不能拖着或者扛着——”   阮闲笑了笑。这番对话内容和反应都无比流畅,任谁也挑不出可疑之处。   “我们的确是那样认识的,不算多愉快。”阮闲冲余乐摊摊手,“至于我怎么看上的他?后来我发现他是个意外单纯的人,有一次袭击明明就要到了,这个傻瓜拉着我在废墟里跳了一曲。我知道他没想太多,可那……感觉不错。”   “噢哟,有一套啊小唐。”余乐吹了声口哨。   “还有,我喜欢他的眼睛,就这样。”阮闲又丢了粒牛肉进嘴里,把塑料包装塞给膝盖上的π。   “你喜欢我的眼睛?”唐亦步将脸贴过去,“你从没跟我提过——”   “别太得意。”阮闲将那仿生人的脸推开。“告白是我告白的,这家伙接受了。我也暂时没有更换对象的打算。还有想问的吗?多说一句,再问下去可只剩成人付费内容了。”   “唉,可惜。”余乐加快了行驶速度。   趁阮闲躺回椅背,唐亦步再次把头探过去,飞快地蹭了他的面颊一下。   “你真的喜欢我的眼睛吗?”那仿生人兴致勃勃地继续。   “闭嘴吧。”   “那我可以多看看你。”唐亦步快乐地答道,“反正我也不会看腻。”   阮闲呼吸停住一瞬,随后他朝唐亦步露出个完美的恋人笑容,继续吃袋子里的牛肉粒。   老余翻了个白眼,扯了会儿歌曲列表,把歌曲切成了卡洛儿·杨的《不告而别》。他猛地打着方向盘,时间已经趋近午夜。   “看到了没,那边就是1036号培养皿的死墙。”   他用胡子拉碴的下巴朝车右侧点了点。漆黑的死墙几乎被夜色吞没。   “再往前走几公里,这道墙就算是地下城的死墙了。地下城和森林培养皿间隔着沼泽和山脉,要去地下城,废墟海是最安全的路。不然就得选山脉、海路,或者1489号……”   他的话还没说完,阮闲的电子腕环传出一阵哔哔声。   “哎哟,这儿还有信号?这倒是新鲜。”老余一踩刹车,车辆在荒野中缓缓停住。“接啊?”   阮闲扫了眼光屏上的名字,转了转身体,将唐亦步排除在光屏扫描范围外。   他的后背微微冒汗。   关海明的名字在光屏上跳跃,可他明明不该有将信号发往死墙外的能力。他们刚刚才在余乐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关,考验再次到来——   在关海明心里,唐亦步可不是他的甜蜜男友,而是几乎没有自主意识的STR-Y型307a231。   事情麻烦了。   作者有话要说:   糖:你喜欢我的眼睛!   糖:(使劲看)   软:……_(:з」∠)_   ——   铁珠子终于有名字了,可喜可贺!XD 第60章 遭遇战   “关博。”阮闲尽量自然地接受了通讯请求。余乐挑挑眉毛, 暂停音乐。   关海明还套在那件有点嫌大的白色研究服中, 没有最初见面时那副烦躁的神情。他眼底的青黑没有变淡了些,气色好了不少, 眼下正通过光屏扫视阮闲所处的环境。   他们认识的那个丁泽鹏同样套上了白色的研究服, 在关海明身边调整通讯机械的数据, 阮闲能看见他的侧脸。   小丁侧过头,冲他略带紧张地笑了笑。几周不见, 年轻人眉眼间的单纯和憨厚消失无踪, 看起来沉稳不少。   “你在车里?231呢?”   没在光屏里看到唐亦步, 关海明果然抛出了这个问题。老余转过身, 正大光明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231很好,不用担心。我们在废墟海弄到了一点情报,眼下正打算去地下联合城。”阮闲勾起嘴角,平和地回应道。“正好废墟海有人要去地下联合城, 我们搭了个便车。司机正听得起劲呢, 你们要不要打个招呼?”   “反抗军的同志?”果然, 听到边上有外人, 关海明的眉头迅速皱起来。   “不,普通的墟盗而已。”阮闲实话实说,瞥了余乐一眼。“真要说的话, 这几周我们可遇到不少事……”   故意放慢语调, 阮闲用心观察关海明的反应。见光屏彼端的关海明表情露出一点点焦急的情绪, 他连忙趁热打铁。   “任务细节方面我得保密。废墟海最近动静可不小,不知道你们的那边的情况有没有恶化。说到这个, 你要看看231吗?不过我们得准备一下,我们刚从废墟海那本逃出来,所有东西都是乱七八糟的,我们正在收拾……”   果然,关海明终于忍不住了:“阮先生,时间有限。我长话短说。”   “抱歉。”阮闲微笑,“好不容易遇到认识的人,我话多了点。”   “我这边还有四分五十秒。”关海明清清嗓子,“地下联合城的距离……唔,我看行。如果再抓到机会,我还会联系你。”   “你是怎么做到的?”阮闲不再拖时间。他冲唐亦步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打开鼓鼓囊囊的背包,开始东翻西找,做出一副忙碌至极的样子。   “你走前给了我丁少校的护甲破解算法,我联系上了他。这次我就是为了解释这件事,容我快速说明。”   “秩序监察会和你合作?”阮闲记得丁少校,对方虽然空隙不少,也不是块好啃的骨头。   “不算。”关海明疲惫地笑笑,“从我得到的情报来看,1036号培养皿的秩序监察不需要潜伏,会每天‘刷新’。正常刷新前十五分钟,他体内的黑匣子会关闭,所在蛛型监视机械也会进入休眠交接状态。接下来主脑会粉碎被‘使用过’一天的身体,换成新的。”   “这十五分钟,主脑没有他的行为记录,除非他进行恶意破坏。”阮闲没有再兜圈子,“可这意味着第二天被刷新……不,被再次复制出的丁少校也不记得这十五分钟内的事情。”   “是的,很难。我们永远只有十五分钟来交谈,就算成功达成共识,第二天的他也不会记得。不过这段时间来的十五分钟至少让我更了解他……这一点上,我们这边的泽鹏也帮了不少忙。”   关海明苍白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笑意。   “如果我能在十五分钟内成功说服丁少校,让他手动给屏蔽系统定个时,销毁操作记录——我能得到这样几分钟联系外界的时间。”   “就像这样。”   “是的,就像这样。”关海明叹了口气,又看了眼时间。“虽然不知道是谁给你们的情报,地下联合城这个信息应该是靠谱的。老师曾经提过,那边有不小一个分部,但他个人不太喜欢那里。”   “他20个月前曾在那边停留过。阮闲和范林松闹崩了,这件事你听说过吗?”   “没有。”关海明语气里透出几分惊讶,“老师和范林松交情很深,他们的关系一直好得要命。”   “也就是说,你也不知道在那之后的秩序监察突袭?”阮闲停顿几秒。   “不。”关海明眉头紧锁,那股熟悉的暴躁气息又回到了他的身上。“我想不通老师会和范教授因为什么闹翻,他俩是过命的交情,范教授眼看着老师从小到大……”   光屏突然熄灭。   “零点整,看来魔法消失了哈。”余乐再次发动车子,继续播放音乐。“那是关海明吧?我听说过一两次,没想到你俩还认得阮闲的学生。怎么着,说是想找反抗军骨干,你俩其实是去找阮闲的吧。”   “是的。”唐亦步终于不再扒拉背包。他把随手翻出来的电子纸塞进阮闲手里,积极地接过话头。“我们的确没跟涂先生直说。可我要上去就是一句‘请告诉我们阮闲的下落’……这不像个好主意。”   “行吧。”余乐从副驾驶上摸出袋鱿鱼脚,烟卷似的叼在嘴里。“起码这样我可以放心带你俩去反抗军那片废墟了……唔,不过有点意思,小唐啊,关海明似乎不怎么关心你?231又是什么?”   “某样东西的代号,我们不是空手找阮闲去问好的。”阮闲顺畅地将话题接回来,“亦步和关海明关系不太好,不见面更省事些。”   鱿鱼脚在老余嘴边上上下下地晃,曾经的墟盗头子透过后视镜意味深长地瞟了他们一眼,嘴里唔了两声。   “阮先生。”唐亦步立刻顺杆爬起来,声音软绵绵的。“别提这种扫兴的事情啦,我困了。”   “困了就睡。”阮闲拿起那张从避难所得来的电子纸,做出副看书的样子。窗外的夜色愈发黑暗,铁珠子已经在他的膝盖上睡熟了,险些滚下地面。   “你不睡吗?”唐亦步的声音更软了,甚至有几分像撒娇。   演得真像,阮闲想。   “……我再看会儿书。”为了保证安全,老余把灯开得极暗,电子纸在黑暗中散发出淡淡的光,刚好能让阮闲看清上面的字。   “哦,好。”唐亦步蜷起长腿,侧过身,径直把脑袋伸到阮闲的大腿上。   那仿生人残忍地把酣睡的铁珠子挤了下来,后者咣当摔上地毯,抗议地咔吧了两下嘴。   空间狭窄,阮闲没有试图去躲,只是叹了口气。在余乐面前的这两天,作为自己的伪装恋人,唐亦步倒没有做出多少失礼的亲近行为。顶多是来个拥抱,蹭蹭脸颊,如同被驯服的大型猛兽。   他垂下目光,正对上那双金色的眼睛。唐亦步微长的黑发散在脸边,人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怎么,还想来个睡前故事?”阮闲抖抖手里的电子纸,一只手伸入柔软的黑发。“当初关海明可只给了我理论类书籍。”   “你喜欢我的眼睛,我喜欢你的声音。公平的信息交换。”唐亦步惬意地眯起眼,就差喉咙里咕噜两声。“随便讲点什么,什么都好。”   “晚安。”阮闲平静地表示,继续看起那张电子纸。唐亦步失落地哼哼两声,朝阮闲膝盖的方向侧过头,闭上了眼睛。   这两天为了监视余乐,唐亦步一直没真的合过眼。铁珠子滚落在地后,窝在地毯一角睡得正起劲,机械生命也逃不过对睡眠的需求。就算唐亦步能多撑几天,既然他身上有人类组织,也应该会有类似的疲劳感。   如今环境趋于稳定,那仿生人躺在他的腿上,沉沉地睡着。他在自己面前露出脖颈,白皙皮肤下能隐隐看到点血管的淡青,给人一种脆弱的错觉。   ……十分具有迷惑性。   阮闲轻轻抚弄了会儿唐亦步柔软的发尾,努力不去移动,将视线集中到手中的电子纸上。其实这里面的东西他早已看过,做得到倒背如流,可他需要什么来让自己的思考看起来更自然——   【他俩是过命的交情,范教授看着老师从小到大……】   关海明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撒谎。   如果说另一位“阮闲”和范林松相处愉快,这还在他的接受范围内。就算那位阮教授声称自己童年幸福,他也可以当那是美化后的演讲稿。可这种细节根本不需要作假。   在进入研究所前,他对范林松的了解仅限于他的论文和成就。他们从未见过面,更别提看自己从小长大这种事情。估计只有公民危险评估部门才会这样盯着自己,但就算是政府机关,人们也会几年一轮班。   一只手拿好电子纸,另一只手握住唐亦步的几缕黑发,阮闲的表情越发严肃。   更何况自己从未对范林松有过半点好感。另一个“自己”,似乎半点都不像他自身。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阮闲还在沉思,前面的余乐突然一个急刹车。窝在角落的铁珠子嗙地撞上车壁,唐亦步差点滚下座位。铁珠子的尖叫声中,那仿生人撑起身体,揉揉眼睛。   “出了什么事?”   “不清楚。”阮闲揉着自己酸痛的腿,用耳钉传去了后半句。【附近有人,十几个。】   “我就知道我们没这么好的运气。”余乐哼了声,一手拿起枪。“武装起来,小伙子们。我可不敢拿这车去撞前面那群混球。”   “怎么回事?”阮闲虚心请教。   “一群杂碎。”余乐龇牙道,那表情称不上笑容,更像是威胁。“没胆量去废墟海淘金,在联合城也待不下去,就卡在这里干打劫的勾当。我不是说了吗?想去联合城,这条路最好走。”   “主脑不管这些?”唐亦步嘟囔道,脸上还带着迷迷糊糊的睡意。   “这些杂碎待不久。毕竟没啥物资,靠抢东西只能饥一顿饱一顿,全是些不要命的货。”   余乐的心情肉眼可见的糟糕。   “越过死墙的不会有啥大势力,就是普通人搞普通人。”   “有个普通人正举着加强型激光炮往这边走。”唐亦步认真地拍拍车,“余哥,你的命要保不住了。”   “干他们。”余乐一拍方向盘,“你俩都摸过枪吧,我在这看车,都给我上!”   “……你不去吗?”阮闲委婉地提出抗议,尽管他已经猜到了对方的回答。   “我得守着我这辆显眼的命,顺便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余乐翻了个白眼,“车只有我能开,要换你俩待在这里头,这就是个固定靶好吧?”   “好吧。”唐亦步打了个哈欠,熟练地从后座取了一把长枪。“回头我要听十首卡洛儿·杨。”   “成交。”余乐不耐烦地弹开车门。   唐亦步扯扯嘴角。   “我喜欢晚上,阮先生。”   下车前,唐亦步贴近阮闲的右耳,轻声耳语:“……在夜晚,只有人类才会看不见。放手做吧。”   作者有话要说:   糖:真实的起床气。   软:(摸摸头)   ——   又要打架了!开心(??? 第61章 悲伤   余乐将车停在块接近一人高的花岗岩石块后。   阮闲随便抓了两把普通手枪做样子, 随唐亦步跳下了车。后者掂了掂手里的长枪, 当棍子挥舞了两下。   “对于没有太多实战经验的研究者来说,这可能会有点难。”他们悄无声息地绕过岩石, 确定余乐听不到这边, 唐亦步再次开口。“就算是S型初始机, 也未必能立刻适应多人近距离战斗——对方不会挨个上来,只会没有章法地混乱攻击。”   “明白。”阮闲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唐亦步瞧了他一会儿:“我会负责迎击, 但有余乐盯着……”   “这里没有衣服可换, 就算受伤后伤口可以治愈, 血迹和破口也会留下。不被打到是最好的。”阮闲接过唐亦步的后半句, 还在思考关海明的话。   “嗯,小心流弹。”唐亦步将头侧出边缘一点,扫视对面。“不过我们有侦察上的优势,前面的敌人就是全部了?”   “是的。他们在讨论车里会有多少物资, 几个人, 要不要杀光。暂时没有进攻的意向。”   “还来得及。”唐亦步一个闪身, 闪到阮闲身后。背后微凉的空气变得温暖, 阮闲身体一僵。   “无论是攻击还是防御,其实都和跳舞差不多。”唐亦步从身后一只手托住他的手臂,手掌隔着布料从上臂滑到前臂, 引导阮闲移动枪口。“我之前观察过, 你在进攻时会有不少多余动作……你先思考、制定行动策略, 再指挥肢体运动,是这样吗?”   阮闲的关节像是生了锈, 动作僵硬刻板。他用反问回答了这个问题:“有问题吗?”   唐亦步似乎发现了他的紧张,动作更轻了些。   “如果你不会感觉到太强的罪恶感,这是优势。你不会在关键时刻因为不必要的怜悯或者疑问犹豫,只管去做——就像这样,凭直觉。任何动作都有节奏,你需要抓住它,然后扣动扳机就好。太多思考反而会打乱这个节奏。”   唐亦步比他高上一点,穿得又贴身,源源不断的热度正从自己背后辐射而来。阮闲长长地吐出口气,只觉得自己嘴角发僵。   “没有人类习性的AI告诉我要按照‘直觉’行动。”两三次尝试后,他成功露出一个苦笑。   “人脑也算有机电脑,差别没有那么大。”唐亦步手上微微用力,调整了下阮闲拿枪的姿势。“大多数人对自己的意识操控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根据我的观察,潜意识是原因,思考与情绪算是协调计算的归纳结果,行为是二次结果。现在你要顺应根源的引导,省略中间步骤,这样效率最高。”   他顿了顿:“用人类的话来讲,这种做法就叫跟随直觉。你需要抛弃研究者的逻辑习惯。”   阮闲不置可否地唔了声。   “正好他们攻过来了,我来演示一下。”唐亦步弯起眼睛,“这次不用给我任何辅助指示,好好看着。”   第一波攻过来的人有四个,他们穿着破破烂烂的脏护甲,但也称得上全副武装。他们径直朝车所在的方向冲去,而余乐将车保持在发动状态,一副随时都会脚底抹油的架势。   这帮劫匪的经验十分老道,其中一个用投掷枪朝越野车投去枚EMP炸弹,妄图将车辆瘫痪。   唐亦步出手了。   他一枪将炸弹击毁,独自在四人面前现身。没有交流,没有恐吓。经验丰富的劫匪们直接上了火力迎击,廉价子弹冲唐亦步射去。   后者优雅地躲避着,时间仿佛变得缓慢。唐亦步自然地挪动,一道道气柱擦着那仿生人飞过,顶多给他的衣料上加了点硝烟味儿。劫匪们没有发呆,开始将火力集中到唐亦步下盘,干裂的土地被击起一片尘雾,那些子弹却没有如主人所愿那样穿过唐亦步的脚背。   “观察敌人的细微动作。”唐亦步闪到其中一个敌人身后,将手中的枪当成撬棍,直接抽倒其中一个。声音不高不低,阮闲刚好能听清。“阅读他们的反应,不要去想,不要在脑内详细制订计划——观察,然后动起来。”   剩下三位没有因为同伴倒下而悲伤。他们安静得骇人,分秒必争地攻击着唐亦步,如同两只饥饿的鬣狗。他们同时向唐亦步扑去,其中一个抱紧他的双腿,试图将他拽倒在地。另外一个试图去控制他手里的枪,第三个手里握紧三棱刺,瞄着唐亦步的心脏部位猛刺。   “这是包围状况。”唐亦步顺势往下一倒,一脚踹上束缚者的咽喉。   结果一人后,那仿生人第一时间松开手中的枪,原地转了半圈,将第二个人往失去平衡的方向一带,直接做了自己的肉盾——三棱刺刺入那人的胸口,深入肺部。   伤者手劲顿时小了不少,唐亦步成功获得自由。第三个人露出些许怒容,猛地拔出同伴胸口的三棱刺,再次挥向唐亦步。后者微微偏头躲过,抓住那人手腕,硬生生扭断。   伴随着短暂的惨叫,唐亦步再次舞蹈似的转了半圈,一个快到看不清的手刀劈上敌人咽喉。   加上解说,整个过程不到半分钟。唐亦步的动作如同流水,或者熟练捕食的猛兽——整个过程动作流畅漂亮,没有一丝停滞或冗余。他仿佛提前预料到了对手的行动轨迹,比起攻击,敌人更像是主动拥抱死神。   “你的研究者思维非常典型,加上过量的情报,很容易思考太多。”随手擦擦脸上的血,唐亦步跨过几个断气的劫匪,走回阮闲身边。“远程位置还好,如果被近距离攻击,这样容易吃亏。”   阮闲恍惚间有一种错觉,这像极了经验丰富的野兽教年轻野兽捕猎……只不过捕猎对象是人类。   他突然觉得滑稽。   在他的前半生,知情者都在隐隐恐惧他变成恶性罪犯、连环杀手,或者什么意图毁灭世界的邪恶科学家。于是阮闲把自己用玻璃纸裹起来,努力做出温和无害的样子。   在自己成功将他们骗过前,那些谨慎和防备那样沉重,像是无论发生了什么,只要有人死于他手,他的人生就会即刻崩溃。   这样的例子不少见。   哪怕是因为游客的鲁莽自大,知晓人类血肉滋味的野兽也会被处死——就算将它们关进笼子的是人类自身。人们需要保护后来的游客。他们不清楚野兽是否会爱上这个味道,他们只知道它理论上嗜血,并且人们尚且无力抵抗它的攻击。   而现在有人在教他如何用杀人来保护自己。   “这样没关系吗?”阮闲眼看又一队劫匪朝自己冲来,问得很轻。“你要观察人类,而且这样我更容易……”   更容易离开你。   自己不会因为这点伤死去,如果麻烦点儿,他们也可以找其他办法糊弄余乐。如果想要从根本上控制自己,唐亦步没有必要教他如何反抗。   那仿生人应该腐蚀他,将他困在一无所有的高塔。他应该将战斗技巧捂得紧紧的,最好让自己什么都做不到,“保护”是个很好用的借口,向来如此。   “一只耳钉足够了。”唐亦步有点惊讶地挑起眉,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我们不是搭档吗?给你项圈已经不是很利于合作了,连你的爪子都剪掉,你还要怎么认可我?”   “我可能永远不会认可你。”阮闲放松精神,向唐亦步所说的那样循着气流移动,抬手便击毙了冲在最前面的三人。   “人类结了婚还能离婚呢。”   唐亦步撇撇嘴。他随手丢出长枪,将装备有重武器的劫匪钉了个透心凉,随后从尸体中拔出三棱刺。   “这世上没有永恒不变的关系,也没有不需要承担风险的合作。”   一个马上要爆炸的光榴弹被扔到两人脚边,唐亦步瞬间将它捞起,丢了回去。在它爆开的下一秒,他从石块后闪出,提起三棱刺便冲了过去。阮闲则第一时间跃上石头,放空大脑,朝黑暗中的沙尘连开数枪。   地面没有裂开,天空没有塌陷。他的人生一如既往,每一秒依旧如此普通。   【这是错误的事情。】   无数声音在耳边回响。像母亲,像医生,像很多人。   【你应该羞耻,应该恐惧,你本有更好的办法来解决这一切——你有这个能力,因为你比他们强得多。这是你的责任。】   可他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很好。”唐亦步从烟尘中踏出,裸露在外的皮肤沾了不少鲜血,三棱刺几乎被血染成了黑色。“我没捞到几个,你的直觉不错嘛。”   “看来比起研究者,我更适合做一个连环杀手。”阮闲将枪收好,语气毫无波动。“这边动静不小,他们把车开过来了,敞篷,车上有——”   唐亦步伸出沾满血的双手,捧住阮闲的脸。阮闲止住话头,皱起眉。   “你看起来很悲伤。”那双淡金的眸子被夜色衬得柔和不少,看上去甚至有几分温柔。“为什么?因为你杀死了些人?”   “因为我杀死了那些人,并且没有为此难过。”沉默片刻,阮闲答道。   “我不清楚你的记忆里有什么。”唐亦步挨得更近了些,“但你知道,人类自身也杀人。意外、自保、私欲、仇恨、权力机构或者宗教,原因有很多。”   “我知道。”   “英雄、军人或者罪犯。杀人的人可能会有很多身份,我认为目的和行为才是价值所在。”   “可这是错误的。”阮闲继续道,“……我是说,这种感觉是……”   “我不评价。”唐亦步回答,“至少我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也不认为自己做了正确的事情。我只是想要应对来袭的敌人,更好地活下去。你没有为这场厮杀难过,我也没有。”   两人的鼻尖几乎相碰。   “这种感情容易给其他个体带来威胁感。”阮闲的声音平板起来,“无法建立有效的感情联系,对于生存来说——”   “哦,你没有让我感觉到威胁。至于有效的感情联系……”   唐亦步甩了甩三棱刺上的血。   “你已经有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卷感情会有发展的XDDD   ……三棱刺居然是敏感词!!! 第62章 伤害   “你的观察课题我不清楚, 不过你这样的类型, 人类通常会放在潜在危险名单里。”沉默半晌,阮闲平静地回应道。   “啊, 潜在危险名单。”唐亦步扯下尸体上的一块布料, 擦了擦手中的三棱刺。“我知道预防机构。”   阮闲对预防机构再熟悉不过。   在他记忆中的时代, 肉体缺陷相对幸运,绝大部分问题可以通过产检进行预防。哪怕孩子已然诞生, 只要不是罕见疾病或者智商问题, 大部分肢体、感官残缺都可以通过人造替代解决。   精神问题则要复杂得多。   预防机构的名字很无害, 职责也只是对适龄儿童或者少年做评估, 提前筛查出现严重精神缺陷的个体。然后进行分化教育,并保证他们不会进入容易诱发问题的行业。   拥有恋童倾向的人会被安排到远离孩童的小区和职业,程度严重的天生反社会会被隔离教育,进入监视度较高的行业。严格意义上, 他们会拥有足够糊口的工作, 因为环境约束也难以实施犯罪行为。听上去很不错, 民众也相当拥护这些做法。   然而还有一部分人的分类暧昧不明, 通常不会被纳入观察名单——要是性格缺陷没有到狂躁、嗜血或者极端暴力倾向的地步,预防机构通常不会对这部分人做特殊处理。   但如果性格缺陷搭配上极高的智商,情况就变得复杂起来。他们善于伪装, 难以捉摸, 成人后更加难以控制。他们会被记录到潜在危险名单中, 被预防机构定时追踪关注,在权利上也会受到相应的限制。   不过就算无法进入政界, 也有着严格的出国和长距离交通的限制,运用自己的头脑,通常这些人仍能通过正当途径获得可观的财富。   社会不会掠夺它们,但会在他们身边放一双眼睛。   就算以养母孟云来的威望,阮闲能被担保进入国内最顶尖的研究所,身边也需要一位公认权威的同事知情。预防机构将这项重任交给风评素来良好的范林松,与范林松签下了监视报酬协议和保密协议。   他们自认做得天衣无缝,自己本不该知道监视者是谁。范林松也掩饰得很好,可惜阮闲向来对他人的谎言极其敏感。   他永远忘不了对方笑着与自己交谈时,眼底掩藏的复杂情绪。它以恐惧为主调,就像下水口积淤的污垢,谁都不清楚里面还掺着什么,也没人真的想知道其中的成分。   这是他喜欢唐亦步那双眼睛的原因。灿烂的淡金色,像夏日午后在皮肤上流淌的阳光。里面的情绪异常干净,只有纯粹与好奇。   不过眼下那仿生人正站在血泊和尸首之中,这样的眼睛反倒显得异常。   可他还是忍不住被它们吸引。   “……行了,余乐还在等。我会考虑一下你这套直觉之类的东西,我们回去吧。”   “你接触过预防机构?”唐亦步没有被他带跑话题,“一般民众不会关心潜在危险名单,更别提社交相对有限的研究者。”   “这问题不是免费的。”阮闲没有将枪收回枪套,“要交换吗?我告诉你我关心潜在危险名单的原因,你告诉我你的直觉式战斗风格是如何养成的,那不是脑子转转就能掌握的东西。”   战斗技巧不可能纸上谈兵,注定需要大量的实战和厮杀才能积累下来。   可按照自己对唐亦步的了解,唐亦步怕死得很,被射伤大腿都要逮个机会哼唧会儿。那仿生人为人谨慎得可怕,就算自身战斗力足以让他取胜,他也不像是会主动参与战斗的类型。   唐亦步站在原地挣扎了会儿,最后可怜巴巴地憋出一句:“好吧,不问了,我们回去。”   不出所料,唐亦步把自己的关键来历捂得紧紧的,半条缝儿都不肯留。他恢复了阮闲所熟悉的面无表情状态,可没掩盖住眼睛里的一丝失落——那不是伪造的情绪,阮闲看得出。   还挺有意思。   阮闲伸出手,拂掉了粘在唐亦步肩头的血块,顺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也许这的确称得上“有效的感情联系”,他想。   “伤情严重吗?如果不严重,带伤回去比较——”   阮闲话音未落,余乐那辆车就七歪八扭地冲过来。原本干净的车头糊满了血,玻璃也被弄脏了大半。   “哟,还活着哪。”余乐嘴里还叼着鱿鱼脚,他没摇下车窗,声音含混不清。“你俩咋办的事?还是有那么一两个摸去了我那边。”   “我想一位装甲越野里的老牌墟盗,不需要我们两个通过这点火力照顾。”阮闲不卑不亢。   “他们用了炸弹好不?打人打车能一样?我这车门差点给炸伤喽。”余乐呲起牙,他拍开车前灯,照亮了地上的血泊和尸体。“算了,进来吧,你俩没死在这,还算有点本事……上车上车,过期不候哈。”   阮闲没回应,他将尸体上收来的枪打上安全锁,丢到车内的简易军火箱中。铁珠子在后座蹦来蹦去,满是食欲地吧唧嘴,像是对金属枪身格外感兴趣。   “余先生,你故意绕的这条路。”车子再次发动后,阮闲状似随意地说道。   “余哥,你那边的食物是不是变多了?”唐亦步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口。   “哎呀,反正早晚都要撞上的嘛。”余乐通过后视镜看了阮闲一眼,“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长痛不如短痛。早遇上早解决,把危险扼杀在摇篮——”   “你那边多了五份鸡蛋干,两包蔬菜饼干,三个沙丁鱼罐头,这还是我目前发现的。”唐亦步坚持自己的话题。   “我还以为你想给我们个下马威,或者干脆尽早解决我们。”阮闲微笑道,继续对话。“毕竟对面人数是我们的好几倍。”   “哪能呢,小阮你这话说的。”余乐同样无视了唐亦步,提高车速。“早打不如晚打嘛,你想想,这帮人肯定把能堵的入口都给堵了,就等咱自投罗网。各个击破效率比较好……行行行,哥给你道个歉,等到了他们的基地,枪支咱三七开……”   “你还拿了我和阮先生的饮料。”唐亦步锲而不舍,不为话题所动。“等到了他们的基地,我们的食物零十开。”   “看来你还清楚他们的基地在哪。”阮闲努力保住话题。   “嘎!”铁珠子见缝插针地叫道。   余乐当即一个急刹车。   “你们仨吵得老子头都要炸了!”余乐做了个深呼吸,口气里带了点匪气。“妈的,一个个来!是,老子是拿了点吃的,顺便让你们下去清了个道,怎么着吧?”   稳赚不赔的点子,阮闲摇摇头。如果自己和唐亦步能活着回来,余乐借他们的手解决了自己的麻烦,也正式确定了他俩的战力。   而如果他们死在这场战斗里,作为老牌墟盗,阮闲相信他有别的办法溜进城——到时他坐拥一整车物资,也不需要担心车后座的陌生人做出什么危险举动。   “我不打算抱怨,也能懂你的意思。如果你有劫匪的资料,这就是生意。”阮闲果断抬手,啪地捂住唐亦步的嘴巴,后者发出唔唔的抗议声。“我们的确不需要多么友好的关系……但进入联合城前,暂时合作没有坏处。”   “哦,是吗?那今晚让那小子守夜,老子要睡觉。”余乐脸上的轻浮表情消失了,“明白就好。没手下,我是搞不过你俩。但你也看到了,蛇有蛇路,鼠有鼠路——长辈总有点情报存货,彼此尊重点没坏处。”   唐亦步呜呜的声音更大了些。   “这饭,我也是要吃饱的。”余乐瞟了眼唐亦步,“还有小一周呢,这些就当是情报费用了。”   两三个小时后。   “他拿走了我们两瓶汽水。”唐亦步盘腿坐在车顶,声音里满是委屈。   阮闲沉默地递过一罐冰汽水,顺便打开自己的。“这是合理的交易,至少我们现在清楚劫匪的位置。”   “只要我们接近,你也能探知劫匪的位置。”唐亦步不满地表示,“万一你因为体力不足发挥不出能力——”   “就当成人情投资,这样更省心些。”阮闲呷了口汽水,带着气泡的冰凉液体划过舌头。   “我不明白。”   “余乐是个硬骨头,他不会喜欢被你那样对待。今天他的做法算半个警告。”阮闲抬头,看向与荒漠边缘黏合的灿烂星空。“……就算没有实际价值,给予一些尊重,之后出岔子的可能也会降低不少。”   “但是我们和他之间没有过任何友善行为。”唐亦步嘟囔道,“既然不是朋友也不是同伴,他为什么会不快?这从一开始就是单纯的交易。”   “没有那么简单,道理是一回事,心情是另一回事。”阮闲收回看向远处的目光,“在我们的关系里,我们也没有对彼此友善的必要,从一开始也是单纯的交易……甚至更糟。”   唐亦步捏着瓶子,不再吭声。   “如果现在我停止和你交流,你会有什么反应?”   “我会有一些……负面情绪。”唐亦步仔细思考了一会儿,“可那是因为我喜欢你的声音。”   “但这些和交易无关,对吧?”   “你是说我伤害了他。”唐亦步精神一震,“这是个有趣的角度,我从没想过。你能不能……”   阮闲打了个哈欠。   “……先睡会儿吧。”唐亦步抓过毯子堆在身边,啪啪拍着自己的腿。“明天我们得有一个人精神饱满地盯着余乐,车里也不太安全,我可以帮你挡挡风。”   “嗯。”   “作为交换,明天你得跟我好好讲讲……”   阮闲没听清接下来的话,他蜷起身体,快速睡着了。余乐将车停在了死墙附近,车被巨石的阴影很好地藏起,余乐轻微的鼾声从车内传来。   阮闲裹紧被子,往唐亦步的方向无意识地靠了靠。唐亦步轻轻哼着歌,他考虑了半晌,垂下头去,用脸颊轻轻蹭了蹭阮闲的头发。   “晚安,阮先生。”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进城XDDD   他俩都不是完美的,需要一起成长~ 第63章 飞越死墙   余乐一觉睡了十二个小时。   直到唐亦步开始在车内吃起自热烩饭, 余船长才抽抽鼻子, 从食物堆里起身。   “唉,囫囵觉就是爽。”走石号的前船长活动了下肩膀, 用牙齿咬开袋压缩饼干。“走了走了, 还有好几天的路得赶。”   接下来几天, 唐亦步老实了不少。   他尽量避免跟余乐直接交流,只是机警地坐在食物堆前, 如果可以的话还要揪紧阮闲——如果不是清楚这仿生人不吃人, 阮闲简直要认为自己也是这食物堆的一部分。   阮闲接下了和余乐交涉的重任, 也成功给那仿生人争取了每天选选歌的机会。守夜变成了公平的轮班制, 余乐没有再进行任何抗议。   除了偶尔通过后视镜看看后座的两个年轻人,余乐甚至很少再说话。   这场旅途很难称得上有意思,或许和废墟海比起来,前两三天还让人放松, 其后只剩下了无聊。   永远重复的景物, 狭小的活动空间。余乐不再刻意刁难他们, 选择的路线平稳至极——窗外只剩下不断循环的暗黄色沙土和褐色的大石块, 没再有劫匪发现一行人。   终于,在喜欢下车兜兜转转的余乐即将发出腌咸鱼的味道时,他终于打了下方向盘, 向死墙的方向径直前进。   “这里的劫匪组织很松散。小团伙会在途中袭击, 硬菜在前面等着呢——从这里开始, 跨越死墙就是地下联合城的地盘。他们把这片守得死死的。”窗外风沙挺大,余乐关紧车窗, 没抽烟,弄了块薄荷糖含在嘴里。   “劫匪的主要基地。”阮闲提炼出关键信息,唐亦步靠紧他的右臂,兴致盎然地观察着余乐。   “是。”余乐点点头,“我们得在夜晚突破。”   “绕过这一片呢?”阮闲思忖片刻,“这里的劫匪不可能有包圆死墙的人数,荒野干燥少雨,有太阳能电池顶住,不会缺能源。”   “我们用得上他们的军火库。”余乐微微侧头,“毕竟我们得把这个大家伙弄到墙另一边,这辆车得有十吨沉了,不可能随随便便搞过去。”   “我可以黑进车辆系统,也可以把它扔过死墙。”唐亦步在阮闲耳边小声嘀咕。“问题在于余乐的处理……”   “先按他的主意来。”阮闲嘴唇不怎么动,“他在看我们,估计已经在提防我们了。”   唐亦步咂咂嘴,状似亲昵地咬了口阮闲的耳垂,阮闲的耳朵瞬间有点微红。   “现在可不是调情的时候。”余乐哼笑一声。“他们的军火库分为两座——向阳的储存枪支弹药,背阴的靠着死墙,存些抢来的炸药。我船上有个劫匪,他去废墟海刚小半年,这里的劫匪应该不会随随便便改布局。”   余乐从车前的杂物箱里摸出只笔,随手扯过张食物包装纸,开始画示意图:“对面人太多了,我们需要分头行动。”   “分头行动?”唐亦步警惕地重复。   “需要有人装作流寇进行偷袭,弄大声势,引开大部分劫匪的注意力。他们不能发现我们的真实目的。”   阮闲皱起眉。   “我知道你们不信我,但我没有更好的主意。”   “穿梭剂可以穿过固体,你们对死墙试验过吗?”唐亦步显然不太喜欢分头行动这个主意。   “穿梭剂会触发死墙的最高警报,有人试过。”余乐摇摇头,“说句老实话,你们听见段离离那堆功放留言了。明灭草十有八九是秩序监察带来的,他们不会任由这玩意威胁到自己。”   “我清楚,可我们能够在主脑的人到场前逃走。”   “那可是顶级警报,最理想的情况也必须弃车。如果没了这辆车,我们很容易被联合城的人干掉。”余乐冰冷地否决了唐亦步的提议,“更何况,我并不清楚墙那边的建筑分布,我们可能连躲藏的地方都没有,风险太大。”   唐亦步有点委屈地憋住了接下来的话。   “……你想引燃军火库。”阮闲说出了最为可能的猜测,可是连他都觉得这主意有点疯。   “是的。”余乐咧咧嘴。“靠近死墙的电子系统会失效,我们没法靠这辆车自己的喷射能力过去。但如果先通过喷射能力飞起,及时靠爆炸补足冲击力,我们就能连人带车越过死墙。”   “主脑允许一定程度内的人员流动,等秩序监察们发现越墙对象是坐不了几个人的车,也不会咬得太死。和穿梭剂这种敏感玩意儿不同,爆炸的警报程度不高。”余乐瞥了唐亦步一眼,又补充了一句。   “但用来引开注意力的人会被困在这边。”阮闲眉头蹙得更紧。   “难免的嘛。”余乐无所谓地耸耸肩,“两位本事不小,也能越过1036培养皿的死墙,再来一次也没什么。实在不放心也没关系,你们留一个人在这里就好。”   余乐似乎非常擅长明着算计人——他掐着他们的情报来源,他们不可能现在就把他排除在外。而就算按照余乐所说的计划行动,在越过死墙后,余乐只需要暂时应付他们之中的一个,自己还不需要承担任何直面敌人的缝隙。无论他是否打算背叛他们,这买卖都稳赚不赔。   但余乐说得没错,就算他们不在意涂锐会不会真的痛殴余乐,一辆装甲越野也是不错的伪装手段。   如果他和唐亦步真的是普通人类情侣,也许可以后退一步,选择这个方案。   然而这涉及到他们之间的信任问题。   和修改湮灭点那时不同,废墟海中的活动终究不自由,自己不会顶着越发混乱的局势离开唐亦步这个足以保命的依靠;和救余乐的时候也不一样,当时自己独自面对整片荒原,就算想逃也没有补给和手段。   而眼下墙那边是未知的大型人类城市,这边是拥有充足物资的劫匪大本营。无论他们之中的哪个随余乐进去,自己都会获得充足的逃跑资本。   阮闲左手摸了下耳垂,侧头看向唐亦步。   唐亦步将铁珠子抱在怀里,凝视着防弹玻璃上的米字型裂痕,没有回应他的视线。   是的,他们完全可以找个别的借口糊弄过余乐,不必真的分开。虽然有极大可能引起余乐的警惕,但是要获得情报,他们也有其他的做法……不那么友好的做法。毕竟这世上从不缺审讯技巧和手段。   而唐亦步一定也能想到这些。   阮闲没有吭声,他定定地看着那仿生人线条漂亮的侧脸。很不幸,无论是看战斗能力,还是考虑到脖子上看不见的项圈,自己都没有真正的决定权。   更何况,寻找阮闲归根结底不算是唐亦步的需求。   太阳即将落山,血红的阳光照进来,那双金色的眼睛被混成橙黄。唐亦步安静地抱紧铁珠子,仿佛一尊蜡像。   “如果我想放弃阮闲的线索,你会不会停止和我交流?”半晌,唐亦步终于开了口。   “不会,这主要是我的事情,我明白。”   唐亦步侧过头,背对着车窗外缓缓沉下的夕阳,表情有点晦暗不明。他又停顿几秒,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这就是应用场景了,对吧?”   “什么?”   唐亦步凑近,嘴唇几乎贴上阮闲的耳朵。“就像几天前的我和余乐。我可以控制你,碾压你,所以我能够彻底无视你的需求——我们之间没有信任,是纯粹的交易关系。”   阮闲下意识绷紧身体。   “……那样我会伤害你,就算我在逻辑上没有错处。”唐亦步发出微小的叹息,“就像你刚刚可以用‘与我的交流’来谈判,获得你想要的,但你没有那样做。”   那仿生人移远面孔,专门用于应付余乐的鲜活笑容消失了。余下的表情有点笨拙的不安,甚至混着一点焦虑。“我真的很讨厌可预见的风险,阮先生。就像看着电量剩余不到1%的用电机械。”   没等阮闲回答,唐亦步转过头,冲余乐比了个手势。   “我去。”他说。“阮先生留在这里,你们先走。”   说罢,他痛苦地纠结了会儿,严肃地转回阮闲的方向。“不过作为担保,我要带走π。”   铁珠子正在唐亦步怀里慵懒地磨蹭,对自己的球质身份一无所知。   “……”   尽管很无情,阮闲不会认为这是个真正威胁,比起这个,他反而惊讶于唐亦步的决定——唐亦步待在车里要更有利,就算自己还能去找其他的情报来源,但也要承担不少风险。唐亦步留在车里控制余乐,对自己的威慑要更大些。   “不要离开我,好吗?”那仿生人语气越发严肃。“我清楚你的想法。可是就战斗力来说,我更合适。我也知道你想要什么,如果你真的就此离开,我总会找到你的。”   余乐通过后视镜沉默地看着两人咬耳朵。   “你会离开我吗?”没得到阮闲的回应,唐亦步情绪里的不安越发明显。他像是第一次应对这样的情绪,整个人透出些迷茫。   “不。”阮闲伸出一只手,理了理对方有点散乱的发梢。“目前我还没有这个打算。”   “那这就是一个承诺了。”唐亦步用面颊蹭了下那只手。   唐亦步弄了两把枪在腰带上别好。那把三棱刺被他弄得干干净净,也带在了身上。他把铁珠子水壶似的挂在身侧,又开始凝视阮闲,像是在看某种第一次出现在地球上的新生物。   “如果你俩说完了甜蜜悄悄话。”余乐又抛了块糖在嘴里,“我们是时候指定计划啦。”   “好。”唐亦步正襟危坐。   “亦步。”阮闲突然开了口。   “嗯?”   “小心点。”   话一出口,阮闲才发现自己的语调同样古怪。他本该无比自然地说出这句话,维持了二十多年的温和形象,他进行过无数类似的对话。   可他的舌头像是被冰冻得不听使唤,语调听起来笨拙而疏离。   “……我在墙那边等你。”   他还是坚持把它说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这章进城结果卡在了城门口(?!)这次是真的马上就要进城啦——XDDD   糖是那种会时刻保证手机电量在20%以上,随身携带无数充电宝的类型(???   糖:焦虑.jpg 第64章 坠落   铁珠子情绪欠佳。   它的情绪其实不算复杂——饥饿和焦渴会导致情绪低落, 被柔软的巨大动物抱住会让它安心。除了拥有一定智商, 以及对潜在威胁极其敏感,这些被人类称为“格罗夫式R-660生命体”的机械生命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眼下它正被兜水壶的尼龙带包裹起来, 被唐亦步挂在腰包的搭扣上, 看起来活像是个饱满过头的圆形水壶。从柔软温暖的怀抱转移到粗糙的尼龙带间, 被风扬起的沙粒噼里啪啦打着壳子,铁珠子开始发出不满的咕咕声。   唐亦步随便把三棱刺插在腰间, 目送那辆装甲车消失在夜色里。他没有给自己挂上无数排子弹, 看起来甚至接近一个普通的逃亡者。   “安静。”他用指尖轻轻敲敲铁珠子, “他们可能会有声波探测装置。”   “咕嘎。”   “我知道你不想离开那里, 我也不想离开。”唐亦步小声嘀咕,他能看清劫匪营地的轮廓。“所以我必须带个保证,人类一旦给什么东西取了名字,就不是那么容易放手了。阮先生还是人类思维, 我想这个道理适用于他。”   “嘎。”   “你比我幸运。”唐亦步又拍了拍嘟嘟囔囔的铁珠子, 朝基地的方向走近了些。   而后他突然变了动作, 像是在荒地上玩某种跳跃游戏, 踏着固定的点前进。躲开一个个埋藏好的地雷和陷阱,成功抵达被勉强改为大门的两块巨石附近,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别动, 小子。”一把枪顶住了唐亦步的后脑, 另一个人从他前方闪出身影, 手里把玩着一把锋利的刀。“先交武器再说话。”   “好。”唐亦步动作很稳,他把三棱刺丢到地上, 随后是第一把枪,第二把枪。“别紧张,别紧张。”   “铁珠子也得交出来。”站在他身后的人高声要求,“喂,老孙,把这个铁珠子拆了。谁知道他有没有在壳子里藏了什么好东西,之前不是有人把药藏在里头吗?”   铁珠子在尼龙带间疯狂挣扎,四条细细的金属小短腿从球形身体中探出,笨拙地踢蹬。   “没想到这个时间还有人来送菜。”老孙见唐亦步把身上的武器丢得差不多了,给站在唐亦步身后的同伙简单打了个手势,唐亦步感觉脑后的枪口顶得更用力了几分。   老孙几下把尼龙带割断,把开始嘎嘎大叫的铁珠子拿出来,随手丢到地上,用脚底踩住。   铁珠子开始高声惨叫。   “这东西要怎么去壳来着?我记得只要用脚跺开这条缝——”老孙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   “等等。”唐亦步微微皱眉。   “怎么着,被我说中了?小子,如果你是来加入我们的,该交的最好都交上来。别说这只是你的宠物,这种鬼话我听得多啦!来,要么你自己拆,你藏了什么?萤火虫?迷幻蘑菇粉?”   “不。”唐亦步缓缓放下高举的手。“它是我的朋友,它的名字叫π。”   铁珠子的嘎嘎声中有了点热泪盈眶的意思。   “哟,还是个脑子坏掉的。”老孙呵呵笑了几声,“样子倒不错,眼睛颜色……人类还是墙里跑出来的仿生人?你的主人呢?算了,管他娘的,我想营地里应该有几个老人愿意罩着你,只要你——”   他做了个粗俗的手势,冲唐亦步背后的人挤眉弄眼。   “事实上,我是来摧毁你们的。”唐亦步一字一顿,说得很认真。   “是啊,就像派一个脱衣舞女摧毁秩序监察。”老孙眼看着又要下脚,“靠谱得很。”   “我很抱歉。”唐亦步说道。   “早这么说不就——”   老孙没能说完这句话。这位身着破烂夹克的劫匪眼看着自己的身体朝后倒去,那年轻人离他的距离却没有变化。修长漂亮的手指搭在他的面颊两侧,可老孙没来得及发表半点感想。他只觉得某种诡异的冰冷正在迅速模糊他的意识,他努力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等等,这意味着他的……   唐亦步用一个矮身的动作作为袭击的收束,子弹贴着他的面颊飞过。他想也没想,随手把那生生扭下的人头投掷回去。那颗死去的头颅猛地击打上另一个,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   躯体倒地声再一次响起,唐亦步扫了眼泥土上两个粉碎的头颅,从地上捞起铁珠子。   “看来我只能抱着你了。”他面无表情地表示,从尸体上摸出几个投掷火弹,直接引燃离自己最近的营地。   荒野干燥无比。火舌很快吞没干枯的木头,干燥的灌木细枝和还残余着一点点可燃物质的燃料桶。火势越来越大,唐亦步在火舌中穿行,见机丢出投掷火弹,制造新的爆炸。如果不看他身边的烈火和因为高温扭曲的空气,那副情态倒有点像在无人的公园投掷喂鸽子的面包。   冲过来的人都很好阅读。   火光映亮了他们每个表情,肌肉的每次抽动。这个人会扑向这边,那个人会拿起枪冲自己扫射。根据对方的视线移动,唐亦步甚至能推算出他更喜欢哪把枪。   再进一步,听听他们的叫嚷,结合上他们的位置。他可以推测出他们的智商和性格,可能够完全模拟的东西没有任何观察的价值所在。   未来在他面前徐徐摊开,安心而乏味。   唐亦步躲开一次又一次攻击,跳到燃烧的屋顶上。站立于火焰中,他能看清劫匪们正朝这个方向涌来。火势越快越大,他的投掷火弹已经用完了,无法再制造爆炸,然而烈焰已经映亮了一片夜空。   劫匪的组织就像余乐所说的那样松散,这些亡命徒显然没有多少军人的意识。一旦意识到大事不妙,人们顿时变成一盘散沙。有人还在攻击,有人开始攻击误伤自己的同伴,有人开始试图趁乱洗劫点物资——无论是从尸体身上还是活人身上。   浓烟加剧了战斗的激烈程度,火场这边彻底乱成一锅粥,人们彻底忘记了入侵者只有一人,开始凭本能攻击所有靠近自己的威胁。   而这场混乱在重型武器到场时戛然而止。   不知道谁嚎了一嗓子,刚刚还乱成捕鱼池的火场在十余秒钟便空无一人,只留下满地残骸和不少尸体。唐亦步看到几个扛着光击炮的大汉靠近——这里总归是有首领的,而首领显然有震慑自己手下的手段。   他揽紧铁珠子,看着离自己不到一百米的光击炮口。如果他被这东西打个正着,身上估计会开几个碗口大的透风洞。   就在此时,远方响起更为激烈的爆炸。大地震颤了几下,怒吼和尖叫混在了一起。唐亦步看向和这边遥遥相对的火光,冲那几个炮口微微颔首。   “再见。”他说。   回答他的是几道灼目的光柱。唐亦步错开双脚,准备漂亮地躲过,可等躲到最后一根光柱的时候,他犹豫了零点二秒,刻意放慢了脚步。   光柱擦过他的手臂,烧去一片巴掌大的皮肉,鲜血立即涌了出来。   唐亦步痛得直抽气,当即撕下衣袖,做了个简单的包扎,随后让铁珠子扒紧自己的肩膀。他刚从即将被焚毁的屋顶跳下,又是几道白光从他方才所站的位置飞过。   “我觉得我需要治疗。”唐亦步严肃地说道,戳了戳吓得直抖的铁珠子。“你认为呢?”   “……嘎嘎嘎。”   阮闲的情绪也不怎么好。   他头朝下坐在车里,脑袋离紧贴地面的车顶还有一段距离。可惜就算安全带无比牢固,也无法消除这辆庞然大物翻滚着地所带来的眩晕。阮闲真心实意想吐,然而吐到车顶实在不好处理,他艰难地压下了反胃的冲动。   余乐操纵机械的手段的确是一绝,然而他骨子里和涂锐相差甚远——眼下自己和余乐两个倒霉蛋正双双困在车里,车完美地翻着,余乐还有心情给自己点一首《宝贝,我为你神魂颠倒》。   爆炸引发了警告,阮闲能听到不少东西在接近他们。而整辆越野装甲或像只被恶意翻过身的乌龟,四脚朝天,毫无办法。爆炸而起的浓烟和烈火被挡在了死墙另一端,可炸起的碎石和小土块还在往这边掉。阮闲第一时间打量四周——   他们只是从基本没有人烟的荒野转向了有那么一点高科技人烟的荒野。空旷的空间使他们几乎无处可躲,更别提几队机械正往这边全速赶来。   “你打算给自己选这么个新死法?”阮闲收回视线,艰难地吸了口气,倒悬使他的耳朵嗡嗡直响。   “哪能。”余乐随着配乐女声的呻吟摆动头部,脸因为倒悬变得紫红。“这不是等你的小情人嘛。等他看到这景象,一准不会继续怀疑我想要完成交易的真心。”   “所以如果我们没翻过来,你要亲自把它掀翻?”阮闲开始专心听墙另一侧的动静,试图找到唐亦步的声音。   “哎哟你咋说话呢。咱这叫临场发挥,借花献佛。”   “……借花献佛不是这么用的。”没有从劫匪那边听到有效信息,阮闲开始解安全带。“我们得离开车子,亦步快到了。”   “别别别。”余乐继续美滋滋地听歌,“外面是荒野,出去还不是给人当活动靶。”   就像他们在这里吊着不是靶子一样,阮闲做了几个深呼吸。   “……更何况你要是跑没影了,一会儿你那个仿生人男朋友追究起来,老子要怎么交代?”   阮闲尽量保持了表情的平静,没敢浪费半秒钟来反应。他状似不耐地皱起眉:“我说过,唐亦步不是仿生人。我们……”   一只细细的金属脚试探着敲了敲车窗,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铁珠子圆滚滚的身体挪了过来,三只蓝光闪烁的小眼睛从缝隙里亮着:“嘎。”   阮闲立刻按开车窗。   “你们在里面做什么?”接着冒出来的是唐亦步的脸——那仿生人为了和他们好好交流,专门趴在了地上,脸颊贴着地面。“这样头朝下好玩吗?”   “我们不是在玩。”阮闲从牙缝里挤着话。   “我知道,只是开个玩笑。”唐亦步又露出了专门用于应付人类的笑容。“但这样的姿势,一会儿会很难受的。”   余乐拧低音乐,挑起眉。“这段子我喜欢。看出来了啊?不错的眼力。”   “外头看来更清楚。”   “你们在说什——”阮闲话说一半便反应了过来。   他太专注与听唐亦步和敌人的动静,忽略了近在咫尺的脚下。熟悉的轻微崩裂声响起,笨重的车子震了震,地面开始快速塌陷。   “我可是废墟海最好的船长。”余乐咧嘴笑了笑。“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小子——这里叫地下联合城是有原因的。”   “是啊,你再准备一只看怀表的兔子,这套计划还能更梦幻。”阮闲咬紧牙关。   自由落体的失重感袭来,他的视野瞬间陷入黑暗。 第65章 不温暖的欢迎   阮闲人生中第一次充分认识了弹球游戏里球的处境。   地下空间并不宽敞, 车辆在石块上磕来碰去, 发出令人牙酸的难听巨响。阮闲没工夫去考虑唐亦步的情况——他被安全带牢牢箍在椅子上,脸埋在安全气囊里, 任由整个视野胡乱颠倒。   车里的音响还尽职尽责地播放着余乐那首快节奏情歌, 阮闲被吵得很想掐死或者打碎什么。   翻落不比自由落体, 可能有一个世纪之久,越野车才不再继续自己的斜坡滚动。它歪斜地卡在一片黑暗中, 碎石顺着斜坡滚动的声音并没有停止, 下面还有不小的空间。   阮闲推开脸上的安全气囊, 大口吸进新鲜空气, 而后才去倾听四周的动静。好消息是守墙的秩序监察不会吃力不讨好地追过来,坏消息也很明显,他们附近也没有太多人声。   这辆车正卡在一个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的位置。   嗙的一声重响,有什么蹦上了车侧。下一秒, 唐亦步将脑袋探进阮闲没来得及关上的车窗:“我们离地下联合城还有多远?”   “我怎么知道。”余乐脸还埋在安全气囊里, 声音发闷。   “‘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阮闲干巴巴地模仿着余乐的发言。   “废话, 我知道从哪儿丢的东西能进下水道,也知道下水道的水还在流,管子没堵。这还不够?至于我们卡在管子的哪个部分, 这我就不知道了。”余乐将继续把脸埋在气囊里, “这里当然不是终点, 这车卡住了,我们得把它——”   金属敲击金属的声音响起, 铁珠子的声音由远及近。一声长长的嘎声后,它呯地撞上车顶,车小小地震动了下,碎石滑落的声音更响亮了。   然后它开始顺着斜坡往下滑动,越滑越快。   事情不妙。   “快进来!”阮闲一把抓住唐亦步的衣领,在肾上腺素的爆发下,强行把那仿生人拖进车子。铁珠子尖叫几声,连忙挤着唐亦步钻进车内。加上气囊和个头不小的唐亦步,整个后排空间给挤得满满当当,阮闲甚至听到了前方玻璃不堪重负的崩裂声。   趁越野车还没有滑得太快,余乐比了个简单的手势,趁机提高音乐音量。   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笨重的越野车又开始翻滚,越滚越快。唐亦步紧紧扒住阮闲,力道活像只受惊的树袋熊。铁珠子也整个糊了过来,四只金属小脚别针似的卡进阮闲的衣服,把自己固定得很是牢固。当阮闲开始怀疑自己的肋骨是否被硬生生勒断时,伴随着音乐中高亢的咆哮,车再次重重地撞上地面。   虽然附近还是没有人类的动静,这次阮闲听到了远处属于城市的声音。   在连续四次撞上地面后,越野车终于成功用四轮着地。阮闲呻吟一声,把扒住自己的铁珠子撕下来,丢到车前窗。他堪称粗鲁地推开唐亦步,咳嗽两声踢开车门,把头伸出去狠狠地呕吐起来。   “到底还是年轻人。”余乐收好气囊,从散落在脚下的食物中捡起根火腿,三下五除二撕去包装。说着他又扯开一袋自热食物,把火腿简单地丢进饭盒。“吐吧,吐完就好了。”   唐亦步学着余乐的样子收好气囊,霸占了阮闲一半椅子,轻轻顺着后者的背。   阮闲没吃多少东西,呕吐没多久就吐空了胃袋。他虚弱地擦擦嘴,从车前座的取水器里弄了点水漱口。唐亦步则挤下座位,下车转了圈。   “垃圾场。”那仿生人如实汇报。   他们摔到了一片庞大的垃圾场内,各种锈蚀的机械碎片掺杂了生活垃圾,在黑暗中堆成一个又一个丘陵似的山包。不过味道倒不大,像是有人在专门打理——准有人用了筛菌喷雾和垃圾处理机器人。好不容易压下反胃感,阮闲给自己弄了点甜饮料,跟随唐亦步下了车。   刚下车,他的脚底便啪嚓踩碎了什么。阮闲啧了声,小心翼翼地将脚从那滩神秘的黏液上移开。   “是绿毒蜗牛。”唐亦步低头看了眼,“别让皮肤蹭上那些黏液,就算你可以恢复,那滋味也够受的。”   阮闲不说话,只是看着唐亦步满手的血。   “那些不是我的血,”唐亦步连忙摆摆手,指了指被血渗透的衣袖,声音软下来。“这些才是。”   “我能猜到。毕竟你的手里不可能冒出脑组织,我闻到了脑浆的味道。一会儿我会帮你处理伤口。”阮闲压低声音。“先不说这个,余乐起疑了。下来前他还在试探我,试图判断你是不是仿生人。”   “我不意外。”唐亦步心平气和,“毕竟你身上没有任何恋爱的氛围。”   “……”阮闲抹了把脸,“直觉教育也就算了,这方面我真的不需要人工智能来指导。”   “这个可以从科学方面来解释,按理说恋爱中的人类特定激素水平升高,会做点傻事。你拥有可以分泌激素的类人肉体,也有适配的人格数据,理论上可以产生类似的情感。”   唐亦步伸出手,轻轻抹掉阮闲脸上沾着的小碎石。   “比如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之类的……我看过很多资料,可以完美复制那些反应和表现。可看你的配合,记忆中的‘你’似乎没什么情史,也没看过多少相关的影像。单凭语言和文字粗糙的描述,你没办法很好地伪装。”   收回手后,唐亦步向前一步,扯了扯阮闲的脸。“另外,不要一口一个人工智能——我说过,无论人脑还是电子脑,本质上都是有机电脑的一种。更何况你和我的脑部构造不会有太大差异,一切只是人格数据造成的错觉。”   阮闲拍开唐亦步的手,脸上没什么表情。“先想想怎么应付余乐吧。”   “很简单,承认就好。”唐亦步大方地摊开手,“地下联合城不是废墟海,现在就算他知道了,也什么都做不了。不过要等个合适的时机,我想这里不会缺时机。”   “我不喜欢这种卖关子的方式。”   “我不喜欢讲出让人不好受的事实。”唐亦步摇摇头,“根据我知道的情报,你很快就能亲身感受到了。”   “要不我去周围散个步,你俩在车后座来一炮?”余乐三下五除二扒拉完了饭盒里的饭菜,在远处打了两下喇叭。“垃圾堆可不怎么舒服,克制一点,进城再说行不?”   唐亦步冲余乐挥挥手,在对方的注视下飞快啄吻了阮闲的鼻尖,拉着他回到车后座。铁珠子一溜烟从车窗爬出,紧跟着再次爬上。   车门关好,见两人又被老老实实关在了玻璃另一侧,余乐的心情显然不错。他发动车子,审视了会儿扫描光屏,开始向某个方向前进——然而没走几步路,车子又晃晃悠悠停下了。   “又怎么了?”阮闲正用湿毛巾擦脸,这个刹车让他差点被毛巾里的水呛到。   “……热导控制器坏了,妈的。”余乐利落地跳下车,掀起车前盖,把小型手电筒叼在嘴里。“得,零件给磕了个稀碎,我们得小心点。没有热导控制器,这车可能会因为能源过载炸掉。”   “听起来您的半条命已经没了。”唐亦步一针见血。   “去你的。涂锐那小子给的车还是不靠谱,换我那车,只剩个发动机和壳子都能跑。”   余乐悻悻回到车座,关闭了音乐。   “行了,这下谁都没歌听啦。我们得尽量减少这车的能源消耗途径,省得一会儿遇到什么危险,敌人还没干掉我们,它自己先过热炸掉——其他都好说,等进了城,找几个能干的机械师,准能修得和新的一样。”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余乐没再提“仿生人”这个话题。   一片沉寂的黑暗,车在垃圾山中慢腾腾地行驶。在余乐蜗牛般的速度下,阮闲开始绝望地怀念荒野里那段日子。他低下头,抓过唐亦步的胳膊,仔细查看伤口,尽量避免与后视镜中余乐的眼睛对视。用纱布像模像样地包扎之后,他将手按上唐亦步的后脑,刚打算用亲吻继续误导余乐——   “瞧见了?老子就说,我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嘛。”余乐驾车爬到垃圾山顶端,咧嘴一笑。   阮闲看到了黑暗中的城市。   坚硬的支架横七竖八撑起空间,呈不规则的网状结构,构造有点像显微镜下的海绵,在黑暗中闪着若有若无的乳白色荧光。整个城市的建筑绕网而建,如同嵌入这些骨架的细胞。它在黑暗中闪着微光,空气肉眼可见的浑浊,警戒灯扫来扫去。   一座立体城市。不过比起城市,阮闲总觉得这东西更像是迷宫。和森林避难所时不同,他根本无法一眼看到这东西的边界。   “准备好了吗?”余乐又把车往前开了一点点,“我可要冲了——”   阮闲还没来得及张嘴,车便滑下了垃圾山。   陡峭的坡面压根撑不住重约十吨的装甲越野,车子在重力的作用下越来越快,直直冲着城市的方向冲去。就在阮闲以为他们要永远这样冲下去时,有什么东西在快速接近这里。   “停车!前面有……”阮闲立刻提醒,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数个巨大的粘球从四方飞来,把车子牢牢地黏在里面。它们本身不重,却分外粗糙,黏得又极其牢固。四面的窗户完全被粘球堵死,万一加速挤上这些充满弹性的东西,这车说翻就能翻。   “报告,垃圾场A附近有幸存者进入。”年轻男人的声音在车门对面播报,“何安,把数据记录下来。”   “记住了记住了。”另一个男人听起来像是没睡醒。“里面的人,都乖乖出来——这里是访客控制场。就算你们能把我俩打成肉酱,也有人可以远程把你们烧成气体。合作点啊,如果让我看到你们手里有武器,我代表地下联合城……怎么说来着?”   “驱逐你们。”另一个人带着怒气补充。   “嗯,驱逐你们。”男人似乎使用了某种设备,轻微的哔声后,车门应声而开。   “听他们的。”余乐小声嘟囔道,举起双手。   阮闲配合地照做,警惕地打量着面前笑嘻嘻的男人。那人穿着他所不熟悉的警卫制服,个子很高,同样有一种与周边环境毫不搭调的英俊。察觉到自己的目光,那人冲他笑了笑,但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笑意。   阮闲熟悉那样的眼睛。   它们带着金属光泽的金色,在黑暗中闪烁微光。   作者有话要说:   新场景GET√   软:……没看过多少爱情剧和电影是我的错。   毕竟糖阅片无数(? 第66章 底城区   唐亦步没什么动静。   他乖顺地紧挨阮闲, 将双手举得高高的。就算用湿毛巾擦过, 还是有不少血色残余在他的手掌上。阮闲见唐亦步也没有半点反抗的意思,最后一个举起手来。   铁珠子也不敢叫唤了, 它嗖地钻进座位底下, 假装自己不存在。   那个疑似仿生人的青年抬起枪口, 看起来很是满意:“不错,这样麻烦会少很多。付雨, 这次人还挺老实。”   六只个蜘蛛似的小型机械箍住他们的手腕, 然后拧起两道光束, 啪地左右吸附起来, 变成了结实的手铐。   名叫付雨的人终于在这个时候上前,他比何安还要高上一点,但看起来要憔悴不少,虹膜的颜色非常普通。他拍了两下武装越野, 冲余乐翻翻眼皮:“你们哪儿来的?”   “废墟海。”余乐老神在在地摆弄手铐, “被秩序监察给整了, 逃难呗。”   “你们不是从正规入口进来的, 也就是说没人引导你们。”付雨面无表情,如果不看眼睛,他比一边的何安更像仿生人。“何安, 开测谎仪。说吧, 从哪里弄到的情报?”   “我原来算个墟盗头子, 船上的人说的。你也知道我们跌下来才从秩序监察那里逃掉,老子又没有透视眼, 你这不讲的废话嘛。”   “我是说成功下来的情报,知道这个的人不多。”   “人家来过你们这儿,告诉我靠墙的垃圾场顶部不稳固。您瞧见这车了,死墙影响范围外的一点扫描,外加爆炸的冲击——”余乐用被拷在一起的双手做了个手势。“轰!我们就掉下来啦,听懂没?”   “心跳、呼吸、激素分泌和脑波都没有谎言特征。”何安拿着个扑克牌大小的手持设备,脸上仍然带有一点微笑。“他没说谎。”   “你们两个呢,也是逃难?”付雨向前一步,踢开脚边的绿毒蜗牛,声音没精打采。   “我们是护送刚刚那一位的,当然也有点私事。”阮闲露出微笑,“我来找个熟人的熟人,你知道,末日的那档子事。”   “这也是真话。”何安摇摇手里的机械。   “唔。”付雨弹弹手指,几只机械猎犬上前。它们从头部装置的网状口里抽气,绕着阮闲使劲嗅了嗅,转头又开始嗅那辆灰头土脸的越野车。   还待在车里的铁珠子惨叫两声,嗖嗖爬出来,在唐亦步脚边打起哆嗦。可惜机械警犬们没有放过它,其中一只将没有眼鼻口的头部贴近铁珠子,嗅的声音越发响亮。   “车里只有少量私人军火,没有发现战略级武器、病菌或者毒素。”何安用空出来的那只手点击光屏。“这群人是干净的,那只机械生命也没藏什么不该藏的东西。”   “你呢?”付雨踱到唐亦步面前,先是扫了眼被粗糙包扎的胳膊,而后直直地看向唐亦步的眼睛。“你的目的?”   余乐饶有兴趣地转过头。   “和他一样,我们都是来护送余先生的。”唐亦步扫了眼一边的何安,脸上没有多少笑容。“至于个人目的……我只是想来看看,顺便陪陪阮先生。”   “还是没说谎。”何安打了个哈欠,“这群人够无聊的,我还以为是墟盗或者劫匪入侵了呢。你说人家这么配合,要不就这样算了呗。”   付雨正拿着个手杖似的机械反复扫描四周,蓝色光束从手杖头发出,以手杖为圆心转动。他闻言勉强扯扯嘴角:“耐心。”   阮闲紧紧盯住何安的一举一动。对方除了那双金色的眼睛,无论怎么看都要更像人类——他甚至比唐亦步还要有人类的气息。可看那双眼睛和长相……   “别瞧了,没见过仿生人?”何安显然发现了阮闲的注视,他吹了个口哨,将机械猎犬召回脚边。“你自己不是有一个吗?付雨,他在盯着我看,怪瘆人的。”   “不是所有金眼睛都是仿生人。”阮闲反应得极快,神情自若。“我们是同伴,我喜欢这样的眼睛而已。”   “实话。”付雨将手中的测谎仪来了个抛接。“行吧,我道歉,没想到真的还有人好这一口。”   余乐收回视线,而付雨终于完成了他的扫描:“目前没有可连通的通讯,也没有可疑辐射。跟我们走,稍后我会先安排你们进收容所。”   “收容所?”阮闲没有放过提问的机会。   “装着军火和食物的装甲越野,外加两个小白脸。你俩要是现在进城,就是去给别人送人头和资源的。”   “收容所我知道,但什么叫‘两个’小白脸?”余乐插嘴道。   “所以我们会先带你们去收容所,等宵禁结束后再把你们放上街。放心,还有一两个小时宵禁就结束了,现在街上可全都是些危险分子。”何安无视了老余的抗议。“至于之后你们是死是活,就看各自本事了。”   “谢谢。”   “付雨,这小子跟我说谢谢呢。”何安咧嘴一笑,金色的眼睛闪烁出细腻的光。   “唔。”付雨还是那副蔫蔫的样子,回应也同样无精打采。“赶紧上车,我带你们……”   “我车上的热导控制器摔坏了。”余乐磨着牙,“如果可以,我不想开它。你们这边有没有机械师?我可以用物资换。”   “何安,给他看看。”付雨用下巴点了点车前。   没得到回应的何安耷拉下肩膀,慢腾腾地蹭到车前。他打开车前盖,随意地朝里看了眼:“我修不了。”   “什么?”余乐的声音顿时高了个八度。   “这辆车型号太老,几十年前的牌子了。新型热导控制器的构造和这玩意完全不同,你这个合金得专门弄,再找个资深机械师给你车一个……那人还得懂这种东西的构造。”何安用食指点点太阳穴,“至少这么古旧的信息,我是没记录过。”   “顺便一说,如果你们不去飙车,最近三天还能正常使用。超过三天后,这车会怎么样可就难说啦,反正我不会想要坐在里头。”   余乐的脸黑得像锅底。阮闲叹了口气:“那我们用物资换情报,你知道能修这车的机械师在哪吗?”   “底城区Z-077的夏街。”何安弯起眼睛,“那边军火管制也不算严,黑作坊各种合金都能做——不过有个问题,就你们这点人数,要被看出来是新来的,准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我倒想看看谁能嚼得动老子。”余乐嘟嘟囔囔,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能修就好,能修就好。”   “至于报酬……”阮闲将目光转向车内,唐亦步沉着脸挪了一步,挡住了阮闲的视线。   “报酬就不用了。我很中意你,这情报算赠送。反正也没有多少价值,谁都知道只有底城区的人还记得这些老东西。”何安笑嘻嘻地走上前,伸手去拍阮闲的肩膀。   “啪。”   唐亦步迅速拍开何安的手,后者高高地挑起眉毛。   “……他肩膀有伤。”唐亦步一脸严肃地胡说八道。   “嗯嗯,对不住。”何安敷衍地嗯了两声,走回付雨身边,跨上浮空摩托。“这回咱们可以走了吧,付雨。”   回到车上后,阮闲猛捏眉心:“你刚刚怎么回事?”   “那可是仿生人。”唐亦步哼唧道。   “我当然知道。”   “你说你不会离开我的。”唐亦步瞧了正在偷看的余乐一眼,抱紧铁珠子,意有所指地回答。   阮闲大概能猜到对方的顾虑——经过废墟海那么一番折腾,自己的白外套上还残余着不少血迹。如果不小心治愈了什么,何安说不定会起疑心。   事到如今,他对这个操蛋的现实也有了一定了解。谁都不清楚何安会不会和主脑有联系,或者会不会成为泄露S型初始机所在的源头。而作为控制住自己,或者说控制住S型初始机的唐亦步,自然不会愿意就这么瞧着自己的顶级血包被公之于众。   然而考虑到自己外套上那点零星的血渍,以上事情发生的可能性低到令人发指。   “……我是说过。”阮闲越发头疼,他揉揉太阳穴,语气无奈。“刚刚我只是想套套话,毕竟我们谁都不知道那个底城区Z-077的夏街在哪。现在好了,我觉得那个仿生人——”   “哎哟,之前涂锐说你小子喜欢仿生人,我还当他开玩笑。”余乐在驾驶座啧啧出声,打断了阮闲的话。“现在看来还真有这种性癖,小唐,你这眼睛染得很有必要啊,从哪儿做的?效果不错。”   “S市新西里街北的色彩之都,听说过吗?有个幸存者刚好是那里的员工,我拜托他染的。”唐亦步对答如流,“反正就一支纳米针剂的事情,森林避难所有打印机,出得起合成钱就好。”   “可惜,我之前一直觉得自己眼睛颜色太浅,想染个吓人点的。就是这些年一个美容师都没逮住,也可能废墟海生活真的太难捱吧。”余乐语调轻松,头也没回。“至于那个夏街……小阮别担心,我一会儿就把话给你套出来。”   事实上,余乐不止是把话套了出来。在满是灰尘的空库房了待了一个半钟后,何安跟着余乐上了车,径直坐上副驾。   阮闲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坐在身边的唐亦步就绷紧了身体。   何安冲阮闲大方地笑笑,顺便挤了挤眼睛。“我正好去取之前付雨订的货,余哥也给了不少好东西,索性我们一起走。”   唐亦步思考片刻,缓缓伸出手,搂住阮闲的肩膀。阮闲差点笑出声,唐亦步的动作和当初在余乐眼皮子地下护食几乎没有区别。   “谢谢。”阮闲的声音里满是笑意,唐亦步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瞬间紧了紧。铁珠子则爬上他的膝盖,开始冲何安大叫。   “安静点,π。那些机械猎犬已经走了。”阮闲敲敲铁珠子的壳,可这也仅仅把刺耳的嘎嘎声变成了充满威胁的呜呜低吼。   “这玻璃立得好啊。”何安感慨道,摸了把隔断后座的防弹玻璃。“被这东西咬上两口还是挺疼的。哎哎,注意前面的大门,及时刹车——没了热导控制器,玩急刹车等于玩命。”   余乐顿时把威风的装甲越野开成了脚蹬三轮,他们晃晃悠悠在大门前停好,何安打开副驾车窗,让门口的扫描无人机逐个扫描自己的瞳孔。   下一秒,大门缓缓敞开。   这是阮闲第一次近距离观看这座立体城市,它让他想到历史中记载的九龙寨城。除了地面,四面八方都有建筑物拥挤而来。各式材料的墙壁破败灰暗,但几乎每个窗口里都有或白或黄的光缓缓溢出。管道如同植物的根须,它们纠集在一起,看不到来处和去处,破损口渗出一道道白色的烟雾。不少建筑上挂有鲜艳到有点刺眼的霓虹灯,不少光屏被投射到半空,可惜画质和内容都透着廉价感——阮闲四下看了看,只看到露骨的色情广告和各式药物推荐。   就像是光与墙壁构成的巨型迷宫。   细小的机械无疑证明了科技等级,可这里的气氛充满颓废与衰败。浑浊的空气混杂了奇怪的腐臭,如同病人咽气前的呼吸。阮闲差点被那过于浓郁的味道击倒,他下意识向后仰了仰。   “这是中城区,空气还算不错。上城区比这里稍微干净那么一点点,至于下城区……生活惯了的人还好,你们最好先换点防毒面具。”   余乐干脆地打开车载滤气装置:“我们有防毒面具,谢了。”   “嗯哼。”何安指了指某条藏在建筑深处的路,“既然这样,我们可以直接下去。那个谁,不用费心扫描,这里不比废墟海,没个两三月摸不清的。”   他停住话头,扭过脸,目光扫过保持微笑的阮闲和活像毛要炸起来的唐亦步。   “虽然测谎仪证明两位没有说谎,但这位朋友的外貌特殊,我还是要提醒你们一句。老旧型号的仿生人在底城区格外危险,最好注意点。”   说罢他笑了笑:“保存完好的电子脑可值很大一笔。”   作者有话要说:   椰子糖的椰子出现了危机(×   最近在慢慢补以前的评论!这两天估计能补完XD 第67章 女店主   这条路不宽, 盘旋向下, 下半段被浓重的雾霾淹没。不少年轻人正无所事事地倚在路边抽烟,余乐把车开得极慢, 阮闲能看清那些从人们鼻孔和嘴巴吐出的微黄烟雾。它们很快散入雾霾, 成为浑浊空气的一部分。   按理来说, 他和唐亦步没有必要跟随余乐前往夏街。可要在这迷宫般的城市分开,就算是阮闲也无法确定自己能再次找到余乐。空气塞满了混合在一起的刺鼻味道, 气体和液体通过管道的汩汩声和金属敲击的声响更是随处可见。劣质光屏发出刺耳的噪音, 远处的人们在这锅噪音熬成的粥中喊叫, 如同满是醉汉的狂欢节。   这里比废墟海麻烦得多, 如果铺开感知,阮闲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立刻晕过去。   在他通过车窗往外望的空当,唐亦步又开了罐桃子罐头。他小心地用勺子舀起一块黄桃,挨到阮闲嘴边, 脸上带着把猎物拱手让出的肃穆。铁珠子愉快地叼起罐头盖, 试图把它藏在车座底下。   “我还不饿。”阮闲拍拍唐亦步的手臂, “你先吃吧。”   唐亦步将那块桃子送进自己的嘴巴, 眼睛还盯着阮闲,整个人看起来分外无害。阮闲忍不住伸出手,拍了拍唐亦步的脸颊:“安心吃, 我饿了会自己拿。不过你得把身子低下来点, 路边已经有人注意到我们了。我想在公众场合暴露物资不是什么好主意。”   那仿生人闻言放下吃了一半的罐头, 开始打量何安的后脑勺。   在他们进入底城区的范围后,何安没再说话。他把胳膊肘卡在车窗上, 一只手撑住脸,看向窗外的浓雾。   “小何真实诚,你说你把电子脑很昂贵的事情透露给我们,就不怕我们动歪心思啊。”余乐适时打破了沉默,“怎么个说法?”   “我和阿雨是这里的守城人。要是你们动了我,绝对出不了这座城。”   何安继续凝视雾霾中影影绰绰的建筑和模糊的灯光,没有回头。   “后排那位先生,虽然你们声称他不是仿生人,暴徒们可不会管那么多——看到金眼睛的,砍了头就是,就算砍了人类,对他们而言也不过是浪费了点时间。”   唐亦步握紧半罐罐头,表情愈发肃穆。“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唐亦步再次淡漠地开口,显然不太想跟何安交谈:“为什么他们会想要电子脑?”   “这还用问吗?”何安咧开嘴,“谁不想要他人对自己言听计从,发自内心‘爱’自己呢?不用考虑伤害和背叛,也不用担心对方有你不了解的一面。这年头能编辑天然人脑的人寥寥无几,可以编辑电子脑的能人可是大有人在。”   他停顿了会儿:“末日后老式电子脑停产了,数量有限,还不算坏掉的那些。如果我是你,我会给自己染个瞳色,或者干脆戴上老式隐形眼镜。”   “也就是说,这里的仿生人比较少见。”阮闲试图总结。   “按照阮闲那套理论,恰恰相反。人类壳子里套上机械脑,这种东西有的是。”   何安终于扭过头,表情开始变得空白:“完好的老式电子脑少见,总会有仿制品。不过这里没啥加工条件,仿制品粗糙得很。生命维持和人格模拟方面都不太行,智力就比狗高点儿。要是你们瞧到反应迟钝的类人生物,十个有九个是仿制脑,剩下一个也是坏掉的老式电子脑。”   唐亦步微微蹙眉。   “也算是这里的特产吧,你们要需要苦力,可以弄一个。只要拿得出足够物资,买个随从或者奴隶还是做得到的。不用精制能源,给点食物就能养活,除了脑子笨点没别的毛病。”   余乐眉毛微微一跳,表情有点不好看。   “你是老式电子脑。”唐亦步则言简意赅。“并且没坏掉。”   “是,最值钱的那种。阿雨可是把全部身家都砸我身上了。”何安爽快地承认。“总之就是一个提醒——你眼睛这个颜色,举动又不像脑子不好使,很可能被盯上。”   “多谢提醒。”阮闲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夏街快到了。”何安转了话题,雾霾开始被耀眼的霓虹穿透。潮湿肮脏的街道在光照下变得清晰,不少赤裸躯体的男男女女被投影在半透明的空气里,做出各种露骨直白的挑逗姿势。“注意点,别随便被人拉去。当然,如果你们有这方面的需要,命也够硬,当我没说。”   余乐抿起嘴唇,表情意外的冷静。他打了下方向盘,笨重的车头径直穿过侧卧在地上的红发美女投影,溅起一片污水。“手艺人会在这种地方?”   “这种地方才好买武器和老旧零件。这里离金属处理垃圾场最近,近水楼台而已。”何安从腰包里掏出个简易防毒面具,扣在脸上。“在前面的十字路口把我放下吧,剩下的你们自己逛。顺风车的人情我算是用情报还了。”   透过防毒面具眼罩上的玻璃,他在车里扫视一圈,快速打开车门。   “希望还能见到活着的各位。”   “操,这什么味儿。”余乐不耐烦地朝窗外的何安挥挥手,继续老牛拉破车似的驾驶装甲越野。   就算何安车门关得很快,还是有不少外面的空气涌了进来。这里的空气和中城区不同,浓厚的金属酸味四处翻滚,混杂着不祥的化学品臭气。   “可能和附近那个金属处理垃圾场有关。”阮闲拧住鼻子,闷声闷气地回答。“店的事情早点解决比较好,我们留一个人在车上……”   “不。留余乐一个人,他可能会跑掉。”唐亦步飞快地说道,“但我也不想和你分开,阮先生。”   余乐发出一阵揶揄的抽气声。   阮闲对唐亦步这种莫名的危机感哭笑不得,可那份无奈中混入不少苦涩的味道——唐亦步为自己创造了太多的“第一次”式难题,阮闲还记得对方谈过的感情表达漏洞。然而面对这种要命的表达,他的确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他不确定这是对方的真实感情表达,还是单纯发现自己吃软不吃硬,所以特地选择了迂回战法。无论如何,不管那滋味再美好,自己也不能真的彻底放下警惕。   归根结底,他们不是朋友。   或许自己已经托付了过多的期待,这很危险。对方的好意没有被证伪,也没法被证实。必须保有理智,必须保持警惕。对于感情方面的控制,阮闲向来很有自信——按照医生的说法,如果把感情比作水,一般人需要应付满满的一缸,而他只需要控制好手里的半杯。   废墟海时的温暖错觉终会散去,阮闲心想。他缓缓伸出手,拍拍唐亦步的手背。   “你知道我跑不了。”他说。   “就这么着吧,找个临街的店。有个人在外头望风就好,这样行不?”余乐朝离他们不远的一条小巷抬抬下巴,巷口用简陋的荧光条拼出了“机械”两个大字。   等余乐磨磨蹭蹭把车开到巷子口,底下的几行荧光小字才勉强能被看清。   【武器、义肢、交通工具的修理改装,零件制造。】   字拼得笨拙丑陋,和旁边娼馆花里胡哨的招牌相差甚远。这条巷子也狭窄得要命,余乐琢磨了十来分钟才把笨重的装甲越野停好。   “这下就算有人摸上车,一时半会也开不走。”余乐拍拍腰间的枪,满意地看向自己的劳动成果。他的声音透过防毒面具,有点变调。“就那个店吧?门口刚好能看到车头灯,发动了也能听见。”   “一会儿要有别的人动这辆车,你就大声叫。”唐亦步把铁珠子郑重地放在后座上,拿起没吃完的半个罐头。   那车正正好好卡在巷子里,面前能开个车门。车尾紧挨灯柱和堆起来的废旧机械,它仿佛成了这座城市拼图严丝合缝的一部分。车头不到五米就是一扇玻璃门,门前的灯牌毫无创意地重复着巷口那句话,“义肢”的“义”字顶上一点熄灭了,看起来完全是个橘红色的“乂”。   阮闲把防毒面具捂在脸上,冲向店门。敏感的嗅觉几乎要了他的命,粘稠肮脏的空气给他一种自己在游泳的错觉,而且会很快溺死在里面。   唐亦步紧随他的步子,差点把门玻璃给撞碎。余乐恋恋不舍地瞄了车子一眼,最后一个进入店中。好在这家店装了空气过滤器,空气至少是透明的了。阮闲放下防毒面具,大口喘了几口气,这才有心思打量四周。   其中两面墙嵌了裂痕不少的防弹玻璃柜,后头放着各式各样的枪械和机械炸弹。另一面上是各种金属义肢。和他记忆里逼真的高级义肢不同,墙面上的那些带有粗糙冰冷的金属感,制作者甚至没有费心给它们套上层仿生皮肤。   剩下的两面墙则挂了无数格子柜。每个小格里都放了怪模怪样的零件。阮闲勉强认出了其中几十种,而剩下的得有上千种,他见都没见过——不说造型怪异,有的看起来比起零件更像垃圾。   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正坐在柜台后,脸上带着甜美的微笑。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恰到好处的痕迹,让她看起来如同某种熟透的水果。见有人进店,女人微微歪头,冲他们摇了摇手。   “你是店主?”余乐语速极快,“我车的热导控制器坏了,型号是五十年前的灰骑士KN-09。别的地方也要检修一下,你们这里的价格……”   他说着说着便住了嘴。   那女人只是看着他,笑着,像一个活灵活现的假人。她又冲他摇了摇手,眼里一片空白。   “……妹子?”余乐咽了口唾沫,在女人眼前晃晃手。“吭个声呗?”   那女人依旧没有反应,她只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她冲他们摇了七八次手后,仿佛厌倦了这种活动,拿起毛衣针,开始织手里的东西。   她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   “我操,这有点吓人。”余乐嘟囔道,“这他妈不是人吧,该不会是何安提到的‘特产’?店主准是个男人,给自己弄了这么个……”   “欢迎光临。”一个有点僵硬的女声响起。   声线有点低,但还是非常清亮,带有年轻人特有的稚嫩。一个年轻女孩打开柜台后黯淡的门,有点不情不愿地站在了三人面前。   女孩年纪很轻,清秀的五官还带有少年人特有的稚嫩,看起来最多二十刚出头。她留着修剪整齐的齐肩短发,个头不高,身板也偏单薄,上身只穿着一件露出肩颈的黑色背心。   余乐直接抽了口气。   那女孩的双臂都是机械义肢。左臂的义肢接到肩膀,右臂则接到手肘,接合处就这样暴露在外。义肢上也明明白白嵌了利刃,它们被收在机械臂内,在灯光下闪烁寒光。   她冲他们点点头,声音带着些与年龄不符的沙哑。   “我是店主,”她嘟囔道,“你们想要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物登场XDDD   软:警惕   糖:(*'へ'*)   ↓   软:纠结   糖:∑(0ω0)   ↓   下个阶段待续—— 第68章 优惠要求   女孩绝对发现了众人打量自己的目光。她没有特殊反应, 两条金属义肢撑住柜台, 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你们想要什么?”她抬起眼,声音里没有半点热情。   “灰骑士KN-09的热导控制器摔碎了, 会修吗?”余乐瞥了眼女孩义肢里嵌的刀刃, 声音称得上正经。“会修的话开个价。”   “我知道那个型号, 价格得看破坏程度。”女孩的声音有点小,像是在自言自语。她的目光飞快扫过唐亦步手中的桃子罐头, 不留痕迹地移开视线。   “车就在外面。”余乐拇指往身后戳了戳, “我们跟你去。”   年轻店主低低地嗯了声, 打量了一番离自己较近的阮闲和唐亦步。她没有对唐亦步的金眼睛做出反应, 只是蹲下身,把沉甸甸的工具包挂在腰间,从柜台后面走出来。   阮闲这才发现,女孩的右腿也是和手臂相似的金属义肢。它的造型要更粗犷些, 闪烁着黯淡光泽的金属接到膝盖。   “妈, 包子我热好了, 在厨房。”她对正在织毛衣的女人点点头。“这单开始我来看店, 你去休息会儿吧。”   方才还毫无反应的女人点点头,脸上的笑容大了点。她将手里的织物仔细搁好,慢腾腾地站起身, 走去店后。   余乐从牙缝吸了口气。   女孩显然没有解释情况的打算, 她利落地扣好半面罩防毒面具, 又给自己配上护目镜。她的个头实在不高,装甲越野又太大——余乐掀开车前盖后, 女孩又从店里补拿了一个小马扎站上去,这才勉强够到最深处的零件。   “坏到这个地步,没法修了。”她的金属手指纤细尖利,并拢起来活像一把镊子,将零件碎片稳稳拈在指尖。“我可以弄出这种合金,再车个新的。顺便你们车里的平衡稳定轴也有问题……里面加了原本没有的部件,还盛过弱腐蚀性液体。平衡稳定轴被这个改造磨损,强烈碰撞让它有点开裂。”   女孩转过头,看向身边如临大敌的余乐:“它的寿命顶多还有半年,要修吗?”   “还用问?”见车给摔了个够呛,余乐口气有点不太好。“这能不修?”   “我不清楚各位有没有自信活过半年。”女孩的嗓音依旧沙哑,在带毒的雾霾中显得有些阴沉。   “……”   “要修也行,我开张物资单,这里不收贵金属或凭证。”女孩跳下马扎,金属假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修车到底是余乐的事。阮闲保持沉默,借机观察四周。   巷子里堆满暴露出断电线和内部零件的废旧机械,不少生了锈痕。地下城有白天黑夜的区别,白天灯光要更亮点。可在这满是娼馆的夏街,人们却不怎么讲究——离他们几步远的巷子岔口传出暧昧的叫声和呻吟,夹杂着几声难听的叱骂和咳嗽。   唐亦步面无表情地掏掏耳朵,余乐颇有点尴尬地干咳两声。女孩一动不动,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还有别的要求吗?”见余乐不吭气,她小声问道。“多做可以便宜点。武器修理改装,或者……”   “别的没了,我得先瞧瞧物资单。武器也没啥要改的,顶多检查下整辆车吧。小妹妹咋称呼?”余乐按了按太阳穴。   “季小满。”女孩将马扎夹在胳膊底下。就算生意成了七八分,她听起来仍然没什么热情。   “季小姐,修好它要多长时间?”众人进了店,阮闲把声音放柔和。   季小满正踮起脚,把马扎往架子上排塞。   “我手里还有几个单子,最近半个月内吧。”她看向阮闲的眸子如同一潭死水。女孩年纪挺小,然而余乐都比她多几分活力。阮闲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某种熟悉的情绪,他不太喜欢它。   “半个月?!”余乐叫嚷起来。   “嗯。”季小满回到柜台后,开始写单子。“我是这里动作最快的机械师,如果你不满意,可以去找其他机械师问问。现在可没有工厂里的高精度机床,换做正常情况,手工零件要至少一个半月。”   “行吧。”余乐嘟嘟囔囔地凑到阮闲身边。“小阮啊,我要带你们去的地方还挺远的,没车是真的危险。你看这半个月……”   “我们俩可以保护你。”阮闲还没来得及开口,唐亦步积极响应。   余乐不理他:“小阮啊,你看我们这些军火,沉得很。没车是真的不好拉——”   “我可以背着。”唐亦步举起一只手,就差跳起来。   “听不懂人话吗?我他妈就是要修好这车再带你俩去!”余乐咬牙切齿,“操,姓阮的你笑啥。这破地方环境烂得要命,老子为了你俩担多余风险?门都没有。”   “我对降低风险没意见。”阮闲板起脸,把目光从有点失落的唐亦步身上收回。“不过半个月确实有点长,如果有其他办法……”   “有。”季小满停住了笔,她抬起头。“除了这张单子上要的。加上电子脑相关的东西,减五天。帮我办点事,再减五天。我可以给你们最高的优先级。”   “我他妈末日前都没见过几个仿生人,去哪儿给你弄电子脑相关的——”余乐抹了两把脸。   “我有。”阮闲十分干脆,唐亦步和余乐同时看向他。   阮闲把手伸进衣服,从贴身衣兜里捻出一枚泛着金属光泽的灰色圆片,搁在桌子上。季小满拧起眉毛,唐亦步则“啊”了一声。   “当时你没吃下去。”他有点惊奇地表示。   “我不会碰不清楚原理的药物。”阮闲的指头还按在药片上。“我们是1036培养皿出来的,季小姐。那边的避难所能做破坏仿生人电子脑的药,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要求。”   季小满垂下眼睛,凝视了一会儿那枚药片。“原理?”   “仍然不清楚,我不是那块料。”阮闲微笑,“但亦步比较了解。来,亦步,给她讲讲。”   唐亦步深深地看了阮闲一眼:“本质是纳米机器人聚合物,它可以被人体快速吸收,隔断电子脑的特定信号传播。正常人吃了不会有事,换做仿生人……效果大概等于隔断自主思维部分,使它们丧失高级思维。”   他向阮闲的方向走了两步,“现存S型产物基本不存在,一般仿生生物的恢复力很差。药物破坏的地方较难恢复,大多数情况下,它的效果是永久的。”   “也就是说,是毒。”季小满简单地总结。   “可以这么说。”   “能换。”她犹豫片刻,“不过我得弄点下来检验药效。”   “药片的量有点偏大,刮下来一点不会影响效果。”唐亦步连忙补充。   季小满沉默地点了点头,将写好的单子交给余乐。阮闲从药片上弄下来一点碎屑,留到柜台上,随即把它放回口袋,抱起双臂。   唐亦步凑到阮闲身边,深沉地凝视阮闲的脸。   “我还以为你换掉过池磊的药,或者做了其他手脚。”往远离柜台的方向挪了几步,阮闲把声音压得极低,“没想到你还真的打算让我吃下去。”   “它对你不会有效的,我百分百确定。”唐亦步垂下头,“你生气了吗?”   阮闲瞄着对方委屈巴巴的脸,突然有点脱力:“把罐头给我,这事一笔勾销。”   唐亦步连忙把罐头塞到阮闲手里,阮闲叹了口气,随便往嘴里倒了块。结果他还没来得及咽下去,余乐就嗷地嚎了一嗓子,阮闲差点把自己给噎到。   “这都是报应。”余乐拿着单子的手有点抖,“老子劫了几年人,终于赶上被人劫了。这是抢劫吧小妹妹,就修个零件,这家底得去一大半。”   “要么摸点泥巴,你自己用手搓一个。”说到自己的擅长领域,季小满声音冷硬。“我修过的东西,至少十年内不会出问题,就算你们再原样摔一遍。枪支和弹药可以从别人那里弄,结实的车子和堡垒一样值钱,这个价格没问题。”   她收起桌上的碎末,又瞧了眼不动声色的阮闲。   “如果你们帮我办事,五天加急的基础上,我再加点优惠。”她稍微提高了音量,“这样行吗?”   “说吧说吧,记得给我全车检查。”余乐无力地挥挥手,“没了家当,这命也差不多了。老子就算一个人也得上。”   “真去的话,我会和你们一起去。”季小满没有和他们进行眼神接触。“夏街的核心帮派,老大叫钱一庚。他那里有我想要的东西,不管是偷还是抢,我必须把它弄到手。”   “听好了妹子,哥几个都是外地的。”余乐咂吧几下嘴,“我算废墟海消息灵通的那一拨,都没听说过钱一庚这人。你说我们这两眼一抹黑,你又不说你想要啥,我们这上去不是给人送菜的吗?”   “是‘我’,不是‘我们’。”唐亦步严肃地纠正道,“我和阮先生不会去的。”   “你们的他妈的……”   “我想要老式电子脑的思维接入针。”季小满抬起头,直接打断了余乐的话。“钱一庚把它藏得很好,我想要很久了。”   “你这……还做老式电子脑的生意?”余乐打量了一下破旧的店面,没掩饰声音里的怀疑。   “我有我自己的用处。”季小满摇摇头,“你说得对,我必须提前说,钱一庚真的找了不少人守着它,守命根子似的,具体我也不清楚。要是我能搞明白,不需要拜托你们这类人。”   她轻轻叹了口气,摩挲着残缺的手臂。   “我只知道那不是能随便复制的东西,和完好的老式电子脑一样,整个地下联合城没人能造。他经常四处炫耀,说那是自己亲自从阮闲身上抢来的。”   “这个钱一庚在哪?”唐亦步十分自然地继续,“我们需要制定行动方案。”   余乐:“……”   “他人就在夏街。”季小满终于露出一点喜色。“你们这是答应了?”   “不。”   这次出声否定的是阮闲。   “听名字,这东西好像挺有意思。”他一只手拿着罐头,一只手微微攥拳,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告诉我它的具体功能,你的目的,我们再谈细节。”   “之前只有仿生人总工厂里才有这种东西,它的功能很简单。”   季小满再次低下头,开始摆弄柜台上的古怪工具。   “它可以接入老式电子脑,彻底编辑一切记忆和人格数据。就算说是从阮闲手里抢到的,也没人觉得钱一庚是吹牛……要是用好了,它也算得上战略级武器的一种,普通的军火和机械没法比。”   “它可以‘制造’出任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软藏了一亿年(……)的药终于用得上了! 第69章 橱窗另一侧   季小满那双接在义肢上的手如同钢铁昆虫。公正地说, 它们不太像正常人的手, 更像是手骨基础上的变形。金属手指细而锋利,可她甚至能用它们捻起一根针。嵌满精细部件的关节无声滑动, 那堆金属仿佛拥有生命。   眼下她正拿着一根造型扭曲的金属尺子, 在有点脏的纸上描画。一句话抛出去将近十秒没得到回应, 季小满才再次抬起头,看向沉默不语的阮闲。   这位年轻的女店主个子本来就矮, 看人又不喜抬头, 只得翻着眼睛看。她五官说得上清秀漂亮, 却因为这个习惯略显阴沉, 给人一种很不友好的感觉。   “我的目的是非常私人,我不想说。总之我不会做什么坏事,怎么说都不会比钱一庚更坏了。”她梦话似的说道,将有点漏水的笔往桌子上一搁。“不答应我也理解, 这不是个容易差事。”   “制造出任何人。”阮闲咀嚼这季小满抛出的句子。   “是的, 只要你有充足的情报。和伪造一副油画差不多。”季小满的声音又低了些, 方才出现的一点点欣喜烟消云散。“不做这笔生意就赶紧走, 一周多点的时间又不长,等去吧。”   “我们先看看哈。”余乐立刻给自己找了后路,“这要求一直作数吧?”   这回季小满头抬也没抬, 只是点点头。   “那这附近有住的地方不?”余乐搓搓手, 又做出那副热络的模样。“妹子啊, 你看,我们人生地不熟的……”   季小满理都没理他。   “啧, 小丫头片子。”余乐悻悻地回到车里,在驾驶座半躺下。“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我们不能一直住车里,这边太显眼,被盯上只是时间问题。”阮闲摇摇头。   这年头人们可不会细心求证车里是不是真的有物资,只要他们认定它有,出手就不会是问题。就像唐亦步那双可能招致危险的金眼睛,事实在臆想面前总会变得无力。   阮闲不介意释放出心底的魔鬼,把一切往阴暗处猜想。   唐亦步后一步跳上车,铁珠子尖叫一声,熟稔地蹦到唐亦步头顶。那仿生人在座位上坐好,手里还捧着半罐罐头,看上去却没什么继续吃的意思。   “要不回中城区?”侧躺的余乐开了包压缩饼干,用脚踢了踢方向盘。“说真的,你俩真不打算试试吗?偷个东西而已,两位有本事在樊白雁眼底下搞事,这点小事没啥吧——早点修好这车,我就能早点领你们去反抗军遗址,咱也能早点散伙。”   “我想留在这。”阮闲没有看余乐,他盯住自己已经被染得看不出颜色的白外套。   白外套上嵌着枚精致的塑料扣,缝线的洞眼被干掉的血渍与污垢塞满——时间流转,科技走到了他的认知前方,可另一些东西百年来未曾变过。   他用指尖拨弄了一下那枚脏兮兮的扣子:“偷不偷另说,我想去探点钱一庚的消息。”   无论怎么说,情报都是必要的。   就算他们不打算接下那个荒唐的要求,也需要在这座迷宫似的城市里待上一周多时间,多弄点这里的消息总没错。从宵禁的规矩来看,中城区未必就比这里安全,好歹萦绕不去的毒雾还能限制住部分人的活动。   另一方面,如果钱一庚真的接触过另一个“阮闲”……   “行吧,那我先去买个隐匿网,把车先藏起来。我刚刚瞧见店里有个,我就不信那小丫头能一直不说话。”余乐打了个哈欠。“涂锐那小子居然要老子在这里活个一年半载……这他妈和蹲大牢也没啥区别,还不如在废墟海混呢,至少空气好。”   唐亦步全程没参与谈话。   自从季小满说明了那东西的用途,那仿生人一句话都没有再说。他肃穆地捧着那罐罐头,眉头微微蹙起,一副遇到了人生难题的模样。如果不是铁珠子在他头顶发出无意义的小声低鸣,这场景还能更严肃点。   阮闲下意识想问他“怎么了”,可话到嘴边,他又将它咽了回去。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有点过头,他不想让它变得更加棘手。   从最初就拒绝诱惑永远是抵抗诱惑的最佳办法。   “我跟阮先生一起。”唐亦步沉默许久后,把铁珠子从头上拉到怀里。他没说理由,只是一只手握住阮闲的衣角。   “不怕我跑了?”余乐扬起眉毛。   “刚才你没有说谎的迹象,你想修这辆车。”唐亦步把罐头握得微微变形,“我们知道去哪里找你。”   “行行行。”余乐又打了个哈欠。“我来搞定我们的冰块小姐,你俩办完事,记得来附近找我。现在老子要睡了,你俩该干嘛干嘛吧。”   阮闲扣回半面罩式防毒面具,往腰包里塞了点口粮,又给自己别上两把显眼的枪。他跳下车,钻进迷雾。唐亦步紧紧地跟着阮闲,在他脚边乱跑的铁珠子大口吞咽雾霾,看起来心情不错。   他们走出去十来米,余乐连带那辆装甲越野一起被雾气吞没。雾里只有各式灯光和投影尤为清晰,像个特效廉价的幻境。呻吟和调笑从阴暗的建筑里传来,还夹杂着不少哭泣和尖叫。   阴暗粘稠的环境。和废墟海时不同,阮闲没有再感觉到紧张,这样贴近“社会”的构成让他有一种回到阴影中的奇异安全感。他穿过毛细血管般杂乱的巷子,朝人声最密集的地方走去——既然钱一庚是帮派头子,随便抓个人打听绝不是可行的做法。他需要精心挑选他的猎物,反正人们总会无意中把各种情报散播在空气里。   前面的建筑依稀有集市的样子。   和废墟海那种原始的聚居地不同,这里的店铺保留着橱窗。无数玻璃橱窗挤在一起,不少几乎一丝不挂的美好肉体在橱窗后搔首弄姿,男女皆有。他们站在不同环境投影里,眼神迷离,所有肤色和发色齐全。还有几个染了不属于自然的鲜艳颜色,嘴唇上嵌了金属钉。   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点,都拥有漂亮的金色眼睛,并且看上去不知道什么是疲倦。   阮闲能听到那些人的心跳,无论他们头壳里装的是什么,那些躯体无疑是人类的。他在其中一个橱窗前停下来,一个少女正一丝不挂地拍打玻璃,金色的眼里满是恐惧和哀求。   而将她囚禁的厚玻璃上贴着张纸条——“程序效果,请勿当真。”   少女个头很矮,骨架还保留着青少年的特征,阮闲甚至无法判断她是否成年。这些情景开始让他感到不适,而倚在门口的男人显然误会了他阴沉下来的脸。   那人穿着花里胡哨的衬衫,衬衫下摆邋邋遢遢地垂着,上面镶满鱼鳞似的亮片。头发也染得五颜六色,让人倒胃口,活像只害了皮肤病的花孔雀。   “如果客人需要,里面随便挑,年龄外貌身材随便定,总有您想要的。”男人嘬了口烟,缓缓吐出淡黄色的烟雾。“市面上最好的仿制电子脑,绝对不会出现三秒以上的反应时间,和那些会死机的破烂货可不一样。”   他又吐了口烟,目光随便扫过阮闲身后的唐亦步:“哟,还是个有宠物的。抱歉了哥们,本店不供应男性。”   阮闲没说话,他又看了眼橱窗里的少女。眼泪正从她的面颊不断滚落,她冲他比着“救命”的口型,使劲拍着玻璃。她的左臂上烙着个显眼的铜钱阴刻。   “哦,那款是我们店里的招牌。甜甜-Q2。很可怜吧?很多人就喜欢这个调调。”发现阮闲没有离开的意思,男人的兴头上来了。“我们也有乖巧听话型的,但是没这款客人多。如果您想加点情趣,我们可以给她设置对您的专用称呼,比如——”   “你这店不大啊。”阮闲打断了男人的喋喋不休。   “话不能这么讲,之前那些特色餐厅也限制客人数啊?为了提供更好的服务嘛,我这里可是一次只接待一位的,环境和情景设置随便挑,只不过这价格……”   “是吗?我怎么觉得这里生意不怎么样呢,我就看看。没个担保的,谁敢放开玩。”阮闲用余光打量着店铺的警报设施。   店门口投影着“空闲中”三个大字,还加了花里胡哨的特效。借着那三个字的映照,阮闲在店门上发现一个精美的铜钱阴刻,和女孩左臂上的一模一样。   “我这可是钱老大手下的店,钱老大听说过没?”见煮熟的鸭子开始扑腾翅膀,花孔雀有点着急。“您在别处肯定找不到这么逼真的性格,边缘店里可都是和充气娃娃没啥两样的垃圾玩意。我这健康方面也有保障,钱老大要我们每天消毒的!”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阮闲抬脚走进装饰暧昧的店铺。男人了然一笑,打了个响指,门口的“空闲中”变成“接待中”。   店里点着腻人的熏香,阮闲没有摘下防毒面具,他从熏香里嗅到了药物的成分。无数光屏将本来就不大的空间挤得更加让人窒息,不同环境景象和女孩服饰显示其上。   “环境和角色选什么?价格都标上了。一把保养好的枪加十发子弹,可以玩中档的普通类型。三把枪可以玩刺激的,只要不给弄死就行,我们包医疗。如果能拿出点镇场面的好东西,弄死或者带走也没事……哎哟,摘了防毒面罩吧,没事儿,我们过滤过空气。”   瞧着阮闲双脚踏过门槛,花孔雀比刚才殷勤多了。自始至终,他没去看跟在阮闲身后的唐亦步,活像阮闲只是牵了条狗或者带了只猫。   阮闲呼了口气,缓缓摘下面罩,花孔雀眼睛亮了亮。   “先生这脸还真不错,这样吧,您合我眼缘。”他这才把目光移到唐亦步身上,眼睛更亮了。“您这品味也不错。来个首次优惠吧,我给您减一把枪。两把枪,随便玩,您看怎么样?不不,一把枪三十发子弹就可以,我们还会附送会员香槟。”   “行。”阮闲言简意赅。“就外面那个女孩吧。”   “成成,您选个环境。她绝对不会让您失望的。”   “随意,弄你们这卖得最好的。”阮闲把腰间的枪拍上柜台,“子弹等我看到人再给。”   “那您在这等着,十分钟就好。我去准备准备。”花孔雀满脸堆笑,弓着腰指引他们进入一个装修繁复低俗的小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你有什么打算?”那人前脚关门,唐亦步后脚发问。“从刚才到现在,你没有任何性兴奋的迹象。”   “……你连这个都观察吗?”阮闲的脸直发僵,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唐亦步一脸无辜:“这门是隔音的,那个人听不见。”   “不是隔音的问题……算了。”阮闲抹了把脸,“等他再过来,我们直接下手。这人知道点钱一庚的事情。”   “那刚才下手比较合适。”唐亦步似乎从那不知缘由的低落中恢复了些许。   “他的热情不太自然。”阮闲指尖磕着沙发扶手,“如果头一次有优惠,他在外面就该说出来。这事有诈,先……嘘。”   一般隔音门完全挡不住S型初始机的探知。   “我这碰到俩不错的货,脸很生,也有油水。其中一个还是仿生人,要是完好的老式电子脑,我们可就发了。”花孔雀似乎在和什么人联系,声音压得很低。“你们见了就知道,一级样品啊!钱老大不是让我们注意及时弄出些新款吗?别废话,赶紧弄辆车过来。你瞧着,和前几次绝对不一样,钱老大准会认可……”   “看来我们今晚回不去了。”阮闲扯扯嘴角,“希望余乐不要认为咱们跑了。”   “不会。”唐亦步冲铁珠子比划了会儿,将它放出窗外。   铁珠子吃力地挤过铁丝网,发出急促地嘎嘎声。   “没事,立刻回去告诉余乐,听话。”唐亦步从腰包里掏出一支笔,在糖水罐头包装纸上写了些什么,塞进铁珠子壳的缝隙。铁珠子恋恋不舍地蹭了蹭唐亦步的手,随即一口咬断塑料笔杆。   “准备好啦。”纠缠不休的铁珠子刚刚消失在窗户另一边,花孔雀便再次回到了房间。“先生跟我来,您这仿生人是要寄存还是……?”   “他跟着我。”   “也、也可以。”花孔雀的表情抽搐了一下,“香槟就放在床头,小心别打碎啦。下次可是要收费的……哦哦,外带也不行。”   “当然。”阮闲捉住唐亦步的手腕。“我们绝对不会错过,对吧,宝贝儿?” 第70章 悸动   余乐一个人百无聊赖地躺在车里。   他的计划不怎么成功, 隐匿网是换到了, 季小满还是没跟他说几句话。女孩没有半点年轻人该有的朝气,各种角度上都更像一台自动售货机, 全程发言不足十个字。而那个美丽的中年女子去了店后的房间, 再也没有出来过。   配合上隐匿网和轮胎锁, 车子很好地融进巷子一条死路的杂物废墟中。除非用手触碰,通常看不出破绽。余乐就这样躺了两三个小时, 嘴里的咸鱼片开始变得没啥滋味了。   铺天盖地的无聊麻痹了他的舌头。   突然一阵刺耳的撞击和抓挠声在车门处响起。余乐一个激灵, 枪口比目光先一步抬起。然后他就看到一个圆滚滚的影子费力地蹦到车窗的位置, 四条细细的小腿试图扒牢玻璃, 然而下一秒便无奈地缓缓滑下,嘭地掉到地上。   随后委屈的嘎嘎声从车外传来。   余乐把车门弄开一道缝,让乱蹦乱跳的铁珠子钻进来。他无言地和那机械生命对视几秒,缓缓躺了回去。   下一秒铁珠子便直接蹦上余乐的胸口, 后者被砸的呃了声, 恼怒地爬起身。那球形机械生命原地转了圈, 努力扭动圆滚滚的身躯, 把金属壳缝隙里的纸条展示给余乐。   前走石号船长挑起眉毛,把纸条抠出来:“哟呵,还不直接通讯啊, 去了啥见不得人的地方吗?”   铁珠子严肃地嘎了一声。   “我看看……‘我和阮先生今晚暂定在娼馆过夜, 暂定明天10点前回来, 有事另外联系。’”句尾还捎带了个潦草的笑脸符号。   “……所以这俩小子搭伴风流快活,留老子一个人看车?他们当我是啥, 狗吗?”余乐愤怒地搓烂纸团。   铁珠子咬住余乐衣角,开始用力甩头。   “我知道他俩在调查,可纸上这味儿……妈的,我也想来趟这样的调查。”余乐嗅了嗅带着甜腻香气的纸,把怀里的咸鱼片一丢。“走走,跟余叔我去逛逛,去他妈的宵禁。”   铁珠子深沉地爬到后座,把之前藏的罐头盖叼出来,开始慢条斯理地啃。   “爱去不去。”余乐龇牙,“行吧,你来看车。我待会儿就——”   不远处的小店门缓缓打开,一个纤细的身影从门缝中挤出,警惕地左右看了看。余乐吞下后半截话,饶有兴趣地看着。   打算无视宵禁的并非他一个。   季小满换了身贴身的黑衣服,背上背着些乱七八糟的金属道具,连腰间都挂得没啥空当的。可饶是她带了满满当当的装备,在穿过毒气雾霾时,女孩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的脸上扣着笨重的半面罩防毒面具,衬得体格更加瘦小。加上双臂和右腿的黑灰色义肢,血红的护目镜,有那么几秒,她看起来完全不像人类。   见良好的观察目标就这样送上门,余乐搓搓手,给自己也扣上防毒面具,麻溜下了车。   宵禁后街上还有不少人,可大部分人发出神经质的狂笑或者意识模糊的呢喃,一看精神就有点不对头。有人在施暴,砸得满拳头血,另一些在阴暗的拐角里交媾,完全不顾身下人发出的惨叫。各种意义上来说,这都不是个适合年轻女孩独自外出的环境。   季小满没有选择大路,她猫一样在屋顶跳跃,举手投足悄无声息。余乐拿出了身为团长的十成眼力,才没在厚重的毒雾霾中跟丢她。   两人就这样绕过蜘蛛网似的巷子,一路走向灯火稀疏的地区。就在余乐开始怀疑季小满只是喜欢猎奇遛弯的时候,她终于跳下房顶,扑向远方的黑暗。   哪怕隔着防毒面罩,余乐也能闻到空气里的金属酸味。他躲在一个没了大半的箱装机械后,打开护目镜上的红外扫描模式,继续安静地观察。   这里很可能就是何安所说的那个金属处理垃圾场,机械零件的废墟垒成一个个天然陷阱。哪怕在这浑浊粘稠的空气里,余乐也能看到垃圾场上浮动着的毒雾。不少长腿长脚的机械生命正趴在废墟上进食,它们足足有半人多高,造型颇像被截成小段的蜈蚣,头部的灯闪烁着让人不舒服的红色。   季小满张开四肢,义肢末端又弹出一截比小臂还长的金属支杆,而完好的那条腿鞋底也冒出结构相似的装置。短暂地调整后,她四肢着地,惟妙惟肖地模仿那些机械生命,在废墟中快速前行。动作优美而瘆人,像是古早恐怖片里的类人异形。   她伏低身体,冲进正在啃食机械残骸的机械生命群,随后跳蛛般蹦开。一连串收缩内爆的撞击声响彻黑暗,机械生命撞击在一起,很快便不再动弹。   季小满从背后抽出一把锋利的长刀,开始熟练地剖开那些金属尸骸,取出里面的细小零件。她正忙着把一个精巧的螺丝从黏液中撇出,一只趴在垃圾堆里的拾荒木偶抬起身子,向季小满的方向咬去。   余乐倒抽一口冷气,那只拾荒木偶至少是废墟海那边的十倍大。季小满和那个巨大的身躯对比起来,差距十分接近小拇指与人头。   女孩活像背后长了眼。她利落地抓起零件,又拖了几具金属尸体,快速跳出拾荒木偶的攻击范围。那庞然大物看袭击无果,倒也没有追击,只是把上身又藏进金属废料堆。   然后它吃到了一连串爆炸。   这次的不是内爆,而是具有巨大威力的正常爆炸——腾起的火光映亮了这片垃圾场,火焰因为各种金属废料变成诡异的蓝绿色。滚滚黑烟顺着风,径直朝余乐的方向飘来。   带着防毒面具的女孩屹立于火光中,手上开牡蛎似的继续肢解那些机械生命的尸体。余乐实在顶不住黑烟攻击,向另一个方向挪了挪,哪想脚下发出一连串蛋壳被踩碎似的啪嚓声。季小满迅速转了个身,摆出攻击姿势。   “谁?”火焰燃烧的碎裂声中,她的声音依旧不算大。   与此同时,城内。   面前的房间干净清爽,阳光从假窗户中投射出来,在浴缸的边缘上镀出一圈金光。大床的床头摆放着新鲜花朵,散发出清新的香气。阮闲用手拨弄了一下,手指直接穿过还带有露水的花瓣——以假乱真的投影幻象。   他的目光扫过四周犹如五星级酒店的装潢,以及窗外俯视城市的高空景色与晴朗的蓝天。这里活像是末日前某个奢华的酒店高层房间,阮闲却忍不住开始想象这里撤掉投影后的样子。   花孔雀提到的香槟正放在床头,斜斜躺在放了冰的金属桶里,冒出丝丝凉气。这位打扮花里胡哨的店主和这高雅的装潢格格不入,他自己似乎也清楚这一点——在把阮闲和唐亦步引领到房间后,他迅速关门离开。   “这里的气温有点高。”唐亦步表示,在柔软的床垫上坐下,用口型表示。   “看来那位先生真的很希望我们喝掉这瓶香槟。”阮闲随手捏起块冰,它倒是真实的,正在他的手指间慢慢融化。他同样用唇语无声地回答。   方才还在橱窗里的女孩正穿着学生的制服,被梳了个更加显小的发型。她正藏在桌柜的空当底下,整个人抖得像筛糠。小女孩的鼻头和眼圈通红,胳膊细白无力。唐亦步刚往她的方向挪了一步,她便发出了尖利的惨叫,紧紧抱住脑袋。   “我先去洗个澡。”这次阮闲出了声,声音带着上位者特有的自信和慵懒。“这环境……看来我们没法玩脏点的游戏。”   “我和你一起去。”唐亦步会意地出声,阮闲瞪了他一眼。   见两人没有碰自己的打算,小女孩停止了尖叫,往阴影深处又挤了挤,眼睛灰暗而绝望。   就像所有急不可待的客人,阮闲很快洗干净了自己身上的污渍,严肃否决了唐亦步关于“提高效率最好一起洗”的提案,在那仿生人开始清洗自己后,阮闲擦擦半干的头发,在女孩藏着的桌边半跪下。被称为甜甜-Q2的女孩顿时吓得哽咽一声,表情细节无懈可击,阮闲一时分不出她是人类还是仿生人。   她正往空气中不断散发恐惧与拒绝,目光里除了绝望,又生出了几丝仇恨。   阮闲突然明白了这款“商品”的卖点——到这里的人并非单纯打算泄欲,人们往往更喜欢支配什么,摧毁什么。有时将他人踩在脚下的快感不亚于纯粹的耳鬓厮磨。   “等我的人洗完了,我希望你去洗澡。”阮闲用命令似的口吻说道,扯住女孩的手腕。女孩一瞬间看起来想咬他。“好好洗。”他补充了一句。   门口传来脚步声,有人正在门外踱来踱去。阮闲瞥了眼门的方向,加大了扯住女孩手腕的力道,女孩就这么被他硬生生从桌下拖了出来。唐亦步刚刚洗完澡,松松垮垮套上浴袍,刚出门便看到这样的景象。   “不!”女孩声音尖利,有种撕裂感。她冲阮闲乱挠一气,踹翻了身边的座椅。“别碰我,人渣,变态!”   门口的脚步停了。   有人在开门,阮闲冲唐亦步使了个眼色,唐亦步会意地倚上床头,用水果刀慢悠悠地削起果盘里的梨子。   “您没事吧?”花孔雀象征性地敲敲门,“效果是不是很逼真?您不用顾忌,直接教训她就行,我们有很好的医疗保障。您可别被她伤着,不值当。”   “一个小女孩而已。”阮闲抬高声音,“听墙角是贵店的特色吗?”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因为甜甜-Q2的设置比较特殊,之前出过事……您继续享受,我这就走。”花孔雀连忙声明,脚步却没有挪动。   阮闲倾听了会儿假窗户外的动静,抬起手,结结实实给了小女孩一巴掌。他的力道不小,女孩直接被扇懵了,两秒后才记得发出哭叫。她的唇角溢出血丝,漂亮的脸肉眼可见地肿起来。   花孔雀这才满意地离开。   阮闲放下手,没理会女孩眼里的敌意。他从腰包掏出一卷有点发黄的绷带,站起身,从唐亦步手里抽出刀子。   女孩双手双脚往后爬,牙齿直打颤。阮闲摇摇头,直接给自己手心来了一刀,任血液滴上绷带。随后他又拿起床头的橙黄色润滑油,在绷带上挤了些,从墙角沾上灰尘,让它看起来肮脏而破旧。   准备好这一切后,他拿起自己脏兮兮的外套::“把裙子脱了。”   “不。”女孩捂住肿得老高的脸,拼命哽咽。而唐亦步盯住阮闲,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要不你自己去厕所弄脏它,最好弄得破旧点。”阮闲压低声音,“你想逃吗?”   女孩身子一僵,她没回答,只是嘴唇哆嗦得厉害。   “现在你的脸肿着,没人看得清你的样子。一会儿我会再次要你去洗澡,我和我的人先来一发——这之后,我猜会出点事情。趁那人把我们带走,你撞破玻璃逃走。”   身着制服的女孩瘫坐在地上,一副脑子没转过来的迷茫。   “玻璃外是巷子,不是高层。现在是宵禁,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   “我……我的眼睛……”女孩喃喃道,半天才找回声音。   “装瞎。”阮闲把沾血的脏绷带扔过去。“缠眼睛上,上身穿我的外套。一个脸肿的老高,眼睛又带血的小丫头,应该没那么容易被盯上。防毒面具我放在了浴室,你自己弄破些。”   “你……”女孩仍然尝试着找回自己的声音,眼泪又掉了下来。“你相信我,我真的——”   “我不信你。”阮闲安静地回答。   唐亦步蹙起眉。   “你头壳里装的什么,说实话我不关心。至于你会不会跑出去后因为程序又自己滚回来,那也是你的事情。告发我们也可以,反正我们八成走不出这里。”   阮闲拢了一把湿淋淋的黑发,露出一点锁骨。他再次提高声音。“现在去洗你的,我们这边先玩会儿。把自己好好洗干净,没听到指示不许出来。”   女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抓起绷带和衣服冲进浴室,并迅速从里面把门闩上。   阮闲轻笑一声,转了下手里锋利的水果刀。他松开手心,掌心深深的伤口已然痊愈。他看了会儿床头的香槟,在唐亦步空出来的位置躺好。   “你要救她。”唐亦步小声嘟囔。   “我没救她,算是给了她一个自救的机会,我只是不喜欢看到小孩儿被关着。”阮闲背对着他。   “可你不知道她是不是人类。”   “重要吗?”   唐亦步没回答。阮闲感觉到一股力量从他的背后爆发,下个瞬间,一双金眼睛自上而下俯视着他,其中盈满复杂的情绪。   “我已经无法解析现在的情况了。”唐亦步没头没脑地说道。“他不像自己,而他制造的你却……”   唐亦步停住话头,又压低身子,赤裸的皮肤贴上来,发梢的水滴滴落在阮闲的脖颈。阮闲咽了口唾沫,捏紧手里的水果刀。   “……”阮闲知道唐亦步指的是谁,自己名义上的制造人,另一位“阮闲”。   可他无法明白唐亦步的具体意思。唐亦步第一次露出这样复杂的情绪,却像是不清楚如何处理它,无论是表情还是动作,都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生硬和别扭。   “你明明拥有人类的人格数据。”唐亦步伸出一只手,从阮闲的脸侧慢慢滑下,声音里透出一点惊叹。“也不算是情绪敏感的类型,居然会对疑似仿生人的生物产生感情共鸣。”   “就算你打算更新对我的观察日记。”阮闲咬牙切齿,皮肤与皮肤的摩擦开始让他感觉到焦躁。对方的非人反应让他本能地脊背发寒。“这个姿势不是必须的。”   然而就在这全新的恐惧袭来的刹那,另一股热度随着它迅速燃起。某种近距离接触危险的奇异快感让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如同腐蚀心脏的毒药。   “你说你要和我‘玩一会儿’,刚刚那个人肯定在听。”唐亦步无声地动着嘴唇,手停在了阮闲脆弱的脖颈上。“我们总得有点声音……就您的情感处理方式看来,我不认为您能很好地模仿出来。我可以帮你。”   “不需要。”阮闲竖起刀尖,闪烁着寒光的刀刃刺破了那仿生人光裸的胸口。唐亦步的浴袍滑下,手臂上还横着骇人的新鲜烧伤——八成是袭击劫匪营地时留下的。   “我再说一次,不需要。”阮闲又重复了一次,他的身体因为陌生的感受微微颤抖,拿刀的手却很稳。   “可是你在兴奋。”那双漂亮的金眼睛眨了眨,“阮先生。如果你能够跨过那条线,听到她的声音,你是不是也能……”   他彻底俯下身体,手探入阮闲的浴袍,十分有技巧地滑过阮闲的后背。后者发出一声沙哑的叹息,随后坚定地送出刀子。   唐亦步没有理会刺入身体的刀刃,他坚定地抱紧对方,鼻尖磨蹭着阮闲的鬓角,像是失去了痛觉。鲜血顺着两人胸口相贴的地方涌出,将浅色的床单染得通红。   “……你是不是也能听到我?”他耳语般地问道。 第71章 旋涡   不能被蛊惑, 阮闲想。   然而身周的一切都在引人堕落。人造阳光从假落地窗中涌入, 窗中映出的蓝天犹如上好的蓝宝石。身下的床铺柔软舒适,偏热的空气中飘散着要命的甜香。阮闲不清楚熏香是否能对自己生效, 也不清楚呼吸逐渐灼热是因为药物还是掠过皮肤的指尖。   刚洗完澡不久, 他的浴袍系得很是松散, 眼下它们彻底散在自己身下,被唐亦步刀口涌出的血浸成暗红。   这里是敌人的地盘, 阮闲不断提醒自己。   神经绷到随时可能断裂, 思维却开始变得模糊。血腥混合着甜香冲击着他的嗅觉, 另一个人的体温和呼吸开始让阮闲的大脑变得空白。他能听见自己雷鸣般巨大的心跳, 恐惧、兴奋和不断攀升的陌生刺激混合,他的头皮阵阵发麻,寒毛直竖。   “你是不是也能听到我?”   就算刀刃深深埋入那仿生人的胸口,唐亦步还是收紧双臂, 加大了拥抱的力度。对方的呼吸还带着洗浴后的湿气, 声音里透出一点蝉翼般脆弱的期待, 阮闲能感受到心脏骤然一缩。   “我不明白。”他的声音嘶哑, 不像自己的。   他想要拔出刀子,用暴力将一切分隔。可惜没人给水果刀加上血槽,它被伤口深深吸住, 被对方压在身下的自己也没有太多活动空间。   血依旧源源不断地从伤口涌出来。   “人总是以自己的标准去看东西, 而人类设置的仿生人也是这样。我没有见过例外。”唐亦步左臂手肘撑住身体, 轻轻抚摸阮闲湿润的头发。他的眼神古怪而热切,目光犹如解剖刀, 可以把灵魂一层层剥开。   前提是自己还有灵魂这么个东西。阮闲咽了口唾沫,忍不住提起嘴角。   唐亦步的交流方式一向自我而跳跃,可他这次听懂了。或许是因为他懂得同一种孤独,它就像一道深深的伤疤——唐亦步的确像他自称的那样,算是个人类动物学家。不过动物学家总会有那么一段时间待在自己的族群内,把自己的发现公之于众。   但唐亦步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自己也没有。   阮闲不认为人一定要和某人发生关联。只是除了那些天性简单的生物,对于具有复杂情感和思维的族群来讲,“他人”是必须的参照。   无论是通过他人还是书本,人们必须有个渠道,界定自己的感受是否“正常”。他曾从书中读到过,人生莫大的幸福莫过于寻得知己——无论那人是友人、爱人或是亲人,喜悦或痛苦被理解的那一刻,就会被分享或分担。   人们创造语言、创造故事,承载那些被重复无数遍的情绪和认知。并试图交流,表达自己的思想,一切都建立在那个固定的界限内。   副作用也随之而来。   出于生物的劣根性,人们总是潜意识将自己作为正确的那一面。个人不认可便认定为客观上的次品,哪怕是误会了他人的意思,也绝对会将自我认知作为判断标准。虽说人和人注定无法互相理解,但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相互尊重与搀扶。但随着社交途径的过度发展,尊重变成了稀罕物,急于标新立异的傲慢与自我越发泛滥。   信息日渐丰富,人群却越发懒得去听、去看。这加剧了情况的恶化。   哪怕是在正常的人群里,人们也开始挑剔一些不同的声音作为异类,从审美倾向、面貌特征、道德认知、性取向乃至于天生的残缺,一切都可以作为异类标准。   阮闲曾在那片泥沼旁眺望,他能看懂那些人的举动,也能解析出他们的动机,可他无处记录它们。和社会学家不同,作为被“人类圈”隐隐排除在外的人,他记载下的东西注定不会多么友好,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麻烦。   感情则是另一方面。   真正的异类没标尺,他们所承载的东西会通通化为漆黑的未知。没有对比,他们不知道面前的暗河有多深,或者深渊距离自己还有几步。再强大的能力也无法弥补这份空虚,对于常人来说,真正的安全感来自于充足和透明的信息。然而从他自己的角度来看,知晓得越多,随之而来的绝望也越深。   然而出于某个原因,他坚持活下去,盲目地等待那个可能不会存在的转机,如同坚持朝一口注定不会回应的废井呐喊——   脱离社会和种群赋予的立场,脱离自以为是和自保本能,你能听到我吗?   阮闲再次抬头,看向那双他所喜欢的金色眼眸。这回在那疏离的背侧,他看到了与自己相似的孤独和迷茫。   说来好笑,他第一次感受到被理解的放松,居然是在一只缺乏人类气息的机械生物身上。   唐亦步双手温暖有力,皮肤光滑紧绷,其下的肌肉充满蓬勃的生命力,头颅中却裹着冰冷的人造物。房内的高温混上浓郁的血腥,阮闲喘得更加厉害,全身的血液都在激素的作用下灼烧,他却从未如此清醒过。   自己活像站在一个旋涡边缘,被那股致命的吸引力拖向中心,试图向反方向逃脱,最终徘徊不前。   眼下他能感受到对方迷茫中隐约的渴望。或许自己可以暂时放出心底那只魔鬼,彻底抛弃用于伪装的道德,在这个属于异类的拥抱中放空那么几分钟。   阮闲伸出手,狠狠扼住唐亦步的喉咙。他强行将对方推远了半臂的距离,随后猛地拔掉卡在对方胸口的刀刃,动作干脆利落。   热腾腾的血迎面喷溅,唐亦步的面颊有点苍白。阮闲没有犹豫,他将那具温暖的身体拉回,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和之前那些应付任务似的“治疗”不同,他野兽般地撕咬对方的嘴唇,笨拙地吻着面前的人。   唐亦步的呼吸反而变得缓慢,左手从湿漉漉的黑发滑到阮闲的鼻梁和嘴唇,像是想用触觉记住那张面孔的轮廓与细节。他们都没有闭上眼睛,阮闲从那双金色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对方的瞳孔随自己的每个动作收缩,表情专注至极。   ……如今也不忘观察和记录,称职的研究者。阮闲的笑意更浓了几分。   足以让人燃烧的长吻过后,他终于能够空出嘴巴,用尽全力呼吸,如同从未呼吸过。可能是治疗的效果还不理想,下一刻,阮闲的下唇一阵刺痛——唐亦步缓缓咬破他的嘴唇,牙尖刺开柔软的皮肤,开始吸血鬼似的吸吮血液。   血液中的初始机成分很快生了效,方才还狰狞无比的黑红刀口迅速愈合,连带那仿生人手臂上的烧伤一起。   随着伤痕的最后一角消失,唐亦步终于放开阮闲的嘴唇,舔了舔残余在对方脸侧的鲜血,目光饱含不容置疑的掠夺气息。阮闲则做了几个深呼吸,快速找回呼吸的节奏,残酷地放大自己的感知——伤口带来的疼痛和前所未有的感受几乎把他的脑浆煮沸。   他毫无疑问活着,并且从未如此鲜活。   “别演过头,我需要保留体力……”他揪紧唐亦步的头发,那仿生人正蘸着鲜血,在自己额上认真地涂抹什么。   “我有数,你的激素水平还需要下调。”唐亦步表情无辜,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阮闲的反应。   “好吧,讨厌的动物学家……你在乱画什么?”阮闲断断续续地嘟囔,很清楚内心腾起的复杂情愫已经脱离了做戏的范畴,可他发自内心不在乎——他伸出手,用指尖触碰唐亦步柔软的耳垂,安静地感受鲜血淌过的温热。   血迹没有消失,那代表那些血并非属于自己。   “我们做过这个练习。”唐亦步抹了把嘴唇边残余的血迹。   “我知道……你在写自己的名字……为什么?”阮闲有些气喘吁吁。   他的生活中从未存在过“满足自己”这一环。而花孔雀可能也等急了,房间里的气温毫无疑问在上升,幻象构成的精美天花板阵阵摇曳,空气的温度是三十四度?三十五度?他的眼前有点发花。   “你是我最特殊的收藏。”唐亦步抬起头,又咬了下他的鼻尖,“就像余乐说的……我在我的东西上写上名字,别人就不会拿走了。”   “听着。”阮闲从晕眩里捞回一点神智,“我不是你的东西,我不是任何人的……呃。”   “那我希望你是我的。”唐亦步小声说道,加大了笔画的力道。绝对是报复,阮闲想。被放大的感知使他两眼发白。“你会是我的吗?”   “不会。”阮闲咬紧牙关。   “那你不要离开我。”几秒后,那仿生人用十分讨价还价的语气继续道。   “为什么?”阮闲几乎被他气笑,笑意带来的肌肉颤动又让他倒抽一口冷气。   “我不知道。”唐亦步看起来越发困惑。“但要我把身边的东西一件件丢掉……你会是我最后才丢的那个。”   “这真是我听过最糟糕的甜言蜜语。”阮闲终于难耐地按住对方的后脑,大口吞咽空气——唐亦步温热湿润的呼吸喷上他的脸侧,掌心温暖而粗糙。   “根据我的观察,你应该没有听过太多——”   “闭嘴。”阮闲报复性地扯起唐亦步的头发,一口咬上对方的咽喉,情绪有瞬间的空白。   “唔,现在真实性足够了。”唐亦步懒得撑起身体,他够到枕边的纸巾,随便擦了擦被鲜血与其他液体湿润的手。“要继续吗?我这边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或者你打算现在开了那瓶香槟,把他们引进来……”   阮闲一只手捂住眼睛,低笑出声。   “我真的疯了。”他有点开心地声明。   “我有着和人相似的外观和构造,你有反应也正常。”唐亦步将又开始自己的写名大计,“理论上进食和亲昵行为都会带来快感,实践感觉还不错,你我之间不会出现信息泄露的风险或难以控制的生理问题,可以进一步尝试——”   “不,你不明白。”阮闲脸上还带着笑容。“我还以为杀人不会产生罪恶感已经算异常……现在看来,和异种亲热也不会。我正式疯了,这值得喝一杯。”   他没有理会身上的血液和汗水,懒洋洋地挪动身体,去够那瓶半埋在冰中的香槟。   唐亦步比他更快。他嘴里咕哝了一声,抓住瓶子,又往嘴里吞了两块冰。   “看来我的问题是没时间解决了。”那仿生人嘎吱嘎吱咬着冰块,“我得人工调整下激素和血液分布……”   “真方便。”阮闲懒得拉上浴袍,直接倒了两杯。“来,先尝尝这里面是什么,宝贝儿。”   “强效安眠药,对人脑和老式电子脑,双份混合。”唐亦步抿了一口,嘴唇上的残血沾上玻璃杯。他贴近阮闲的耳廓,公正地用气声点评道。“喝下后五分钟会发作,但对你我应该无效——毕竟你可以把它快速代谢掉,而我刚刚摄取过你的血。”   “哦,我还以为你的电子脑和一般电子脑不同呢。”阮闲耳语回去,沾着冷水的手摸过唐亦步的面颊。“干杯?”   “……干杯。”唐亦步顿了顿,笑着应道。   五分钟后,阮闲乖乖闭上眼睛,拉长呼吸。花孔雀已经在门外徘徊,这次脚步声多了些,门外不止他一个人。   门发出开启的声响,阮闲完全不担心对方起疑——浴室里还响着水声和女孩像模像样的抽泣,空气中满是浓重血腥和轻微麝香混合的暧昧味道。   而唐亦步那个混球为了追求所谓的真实感,直接趴在自己身上装晕。染透血液的浴袍松松垮垮地垂着,满是皱褶,在光线下近乎黑色。   这倒给他留下了藏起两把血枪的空间。自己带来那几把普通枪早就在一边地毯上散好,连带他们的衣服一起。   “操,这他妈可难收拾啦。要命的家伙,早知道就上差点的酒了。”花孔雀嘶地抽了口气,声音很低。“老规矩,把他俩一起装箱,小心别弄醒了,这年头不少人给自己注射过抗药的玩意儿……地毯上的武器收好,带回去一起估价。”   “那个小丫头呢?”   “夜长梦多,把房间锁了,送完货回来再处理。她以为我们在高处,跑不了的……行了快点,她他妈一个穿成那样的小妞,也没防毒面罩,宵禁跑出去不比待在这惨?”   阮闲感觉到两条裹着胶皮的机械臂轻轻抬起他俩,等待他们的是个四个棺材叠起来那么大的狭窄空间,内壁触感微凉。   那八成就是花孔雀所说的“箱子”。   箱子被嘭地封上,发出沉闷的磕碰声。确定箱子封好后,阮闲立刻和唐亦步分开,四处摸索了一番。触感是金属,箱子四壁留了成片的细密气孔,看孔的深度,金属板的厚度足足有五六厘米。   阮闲微微一笑,把血枪在浴袍里收好。   “你能扯开这东西吗?”他贴着唐亦步问道。   “当然。”   “看来我们能给钱一庚一个不错的惊喜。”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真的搞上……阿晋应该不会制裁我吧ε-(°ω° ; )   糖糖大概有了那么一点点点点点点苗头,不过他不懂的.jpg   ——————   被锁了一下……(。   _(:з」∠)_ 第72章 老主顾   箱子被装上车, 空气的流动骤然减缓。尸臭和排泄物的腥臊透过气孔深入箱内, 让人胃里一阵翻天覆地。车内气温低得惊人,湿淋淋的浴袍快速冷下来, 拼命汲取皮肤上的热量。对比上刚刚房内的高温, 可以说是冰火两重天的待遇。   就算喝过两杯加了料的香槟, 一时不会脱水。把两个普通人放在这种环境,别说逃跑, 有勇气多动弹几下都难得。可惜被关住的两位没有一个是正常人类。   阮闲分出一点注意力, 默默记录车速、颠簸和转向情况, 将两把血枪在浴袍里藏好。唐亦步则抱住他的背, 意图减少热量散失的速度。他们安静地躺在箱子里,尽职尽责地扮演两个晕过去的人。   “我刚才看了两眼,脸的质量和身材都不错,亏你能一次找到两个壳子。钱老大正愁没有新产品推出呢, 你小子要立功。”阮闲又分出一点注意力——这声音不属于花孔雀, 大概是花孔雀叫来的帮手之一。   “可惜是俩男的, 要有个女人就好了。”花孔雀用力藏好声音里的得意, 故作遗憾。“男人的销路还是不旺啊。”   “胡扯吧你,那几款美人儿卖得明明不错。现在新鲜劲儿没过,算是西区那几家店的摇钱树了。”和花孔雀对话的男人啧了两声。“谁都知道, 这年头芯子容易弄, 壳子不好搞。再说了, 想想你卖什么的,还想从客人里捞到女人?”   “芯子容易弄也是最近的事情。”花孔雀嘟囔道, “技术人才总找得到嘛,说不定哪天他们不再弄出合成怪物,真的能搞出能活下来的美人壳子呢。到时候咱就不用打猎了,偷拍几张解决一切问题。哪像现在……”   “抱怨前先把你那偷笑藏好,妈的,羡慕,怎么就没有小白脸撞到我手里……”   一个急转弯,车子继续前进。阮闲在黑暗中皱起眉。   “芯子”和“壳子”这说法让他有种不妙的联想。   “怎么开车呢你!”   肉体磕碰硬物的碰撞声后,一声痛叫响起。花孔雀咬牙切齿。   “羡慕去跟钱老大说啊?不是有那么几个没过季的款吗,弄回来倒腾倒腾,换个衣服发型,除了那几个熟客谁还能认得。反正有机物打印机还在钱老大手里,只要有新鲜的细胞数据,壳子要多少有多少——要我说,芯子硬件虽然好弄,高档的性格数据才是重点。脸顶多把人引来,性子才是留住客人的关键。你看我店里那个甜甜,每周刷新一次记忆,周周都是小烈马,客人就爱这口。”   有机物打印机。这不是阮闲第一次听说这东西,他们人还在森林避难所时,避难所的人们曾经试图用它打印领袖田鹤的内脏,那具无头躯体滚落水槽的样子他还记得。   “站着说话不腰疼。”男人嗤笑一声,“算了,争这个也没啥意思。你猜车后面这俩本尊会被赏给哪个店?”   “难说,搞不好钱老大那边的人自己留下呢。还不如赌后面那个仿生人什么时候会被编辑记忆,反正驯服期也就那么一两周,那帮人可对小绵羊不感兴趣。”   唐亦步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模糊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像嗤笑。在冰冷的环境里,那仿生人就像个正在燃烧的小火炉,源源不断地朝外散发热量。车前方的对话久久不见后文,阮闲缩缩身子,转过脸。   “你为什么心情不好?”他还是开了口。   唐亦步方才在注视箱壁上一个陈旧的挠痕。抓挠的人指头准是破了,在黯淡的金属上留下几道血印,如今已经变为铁锈般的赤褐色。听到阮闲出声,他缓缓把目光转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阮闲总觉得那目光和之前的有些许区别。   “你指什么?我什么状态算心情恶劣。”那仿生人开始一问三不知模式。   “季小满的店,你听说钱一庚从阮闲那里抢到电子脑的思维接入针,之后就不太对劲。”阮闲用呼吸发着声,几乎悄无声息。   这不是个好迹象,他厚重的谨慎墙壁在坍塌,露出其后颇具进攻性的硬刺。阮闲清楚,不久前发生的只不过是一场异种间浮于表面的亲热,他不该为这点小事动摇。   然而心中的魔鬼一朝被放出,不愿老老实实回到箱子。它疯狂抓挠他构建多年的外壳,让裹在其中的本能开始朝外丝丝渗透——漆黑的谨慎渐渐染上赤红的疯狂,可这让阮闲感觉前所未有的愉快。他曾以为自己只是为了某个承诺干巴巴地存活,或自虐式地坚信在心中豢养魔鬼的自己不会轻易死去。   现在看来,养母孟云来说得没错,生存这件事也可以很有趣。   他紧盯唐亦步黑暗中的轮廓,心跳没有放缓,就像被关在黑白房间中人第一次看到了色彩。   “……”唐亦步第一次翻了个身,背对阮闲。阮闲吸了口气,执着地戳了戳对方的背。   “我不希望自己身边出现不稳定因素,告诉我。”   那仿生人还是保持沉默。   “好吧,我有点担心你的状态。”阮闲狡猾地换了个说法,抹了把脸上残存的血渍。他开始渐渐掌握与唐亦步打交道的诀窍——那仿生人比他原以为的还要纯粹。   唐亦步稍稍侧过脸,用余光瞥了阮闲一眼。五六秒后,他才磨磨蹭蹭开了口。“他不是那样的人。”   “……你是说阮闲?”   “嗯,虽然他很残酷,但据我所知,阮闲很少碰那种东西。”唐亦步的声音有点发闷,浸满血液和汗水的浴袍边缘已经被冻上,变得冰冷坚硬。“包括他之前在各处对幸存者发表的演讲……阮闲对人格与记忆的自然性有着近乎极端的拥护,这也是他坚决反对MUL-01掌控一切的原因之一。”   “然而他的时代还是出现了仿生人。”阮闲小心地引导话题。   “现存的老式电子脑原型是范林松发明的。”唐亦步转回身子,学着阮闲蜷起身体。“开始只用于医学用途,被非常严格地限制,阮闲也勉强同意了这种做法。后来普兰公司窃取了电子脑制造的核心知识,专门开发自己的商用电子脑,仿生人才正式诞生——就算阮闲影响力很大,也不可能一指头摁死对头公司。”   “医学用途?”   “各种原因诱发的脑损伤和脑萎缩之类的症状。人脑出现了不可逆转的损毁,并且毫无疑问会在一段时间内死亡。一开始电子脑被提供给这些病人的家属……他们能够把病人的记忆和人格数据提取,放到与人脑功能高度接近的电子脑中,然后和人脑进行替换。制造出和本人别无二致的人工智能。”   唐亦步的呼吸在黑暗中腾起一片片白雾。   “物理意义上,人们很早就开始这种替代做法。人工心脏,人工肺脏,人工胃……只不过这次是脑。家属需要签字通过,并且签署无数保密协议才可以。后来这个项目被爆出,人们叫它‘告别计划’。从这个计划开始,阮闲的反对就没有停过。”   “继续。”阮闲也呼出一口白气,指尖拂过唐亦步的眼皮。后者吃惊地磨蹭了下脑袋。   “普兰公司走了其他的路,他们用机械混杂人体组织做了外壳,给电子脑灌注了人工智能程序,直接制造出仿生人,并把它们投放到陪护、家政、危险区域勘探和极限科研等各个领域。色情业当然也没有落下……这些行业盈利过于巨大,阮闲的反对没有产生太大效果。毕竟机械生命早些年就被投入市场,大众接受度不低。”   “然后他就去研究初始机了?”   “嗯,之后阮闲致力于研究机械武器与工具化相关的领域,人工智能的研究也没中止。后来他们之所以没被普兰公司吞掉,完全是靠那三台初始机优秀的衍生产品……当然,他和范林松的工作中也会用到仿生人做工具,可除非极限情况,他们不会注入任何数据,更别提商业化行为。阮闲说……”   唐亦步嘴角抽搐了一下,露出个有点扭曲的奇怪表情。   “阮闲说工具只是工具,人类的自然性不容亵渎。大众的认知还没有成熟,社会也尚未有全面掌控人工智能的能力。放任仿生人在市场上发展,普兰公司是在挑战人类伦理。”   阮闲突然发现四肢真的很冷,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换做自己,他也可能会反对过于轻率地商业化仿生人,但理由绝不会是这个。   “你是说……”他咽了口唾沫。“阮闲认定携带人工智能的电子脑是‘纯粹的工具’?”   “你不就是吗?被灌注了人类的记忆,完美的对MUL-01武器。”唐亦步垂下眼帘,“初始机级别的人格设置我还能想象,但他现在还带着思维接入针,我想不出理由。”   “看来等我们找到了他,我得跟他好好谈谈。”阮闲喃喃道。   “那就得看钱一庚先生知道多少了。”唐亦步轻轻拍了拍他的发顶。   与此同时,车前面也热闹起来。   “这条破路还要走多久?我想撒尿。”花孔雀很不讲究地叫起来。   “急啥,反正八点前到就行。钱老大不得先把电子脑收了,再来跟咱谈这事儿。唉,妈的,我真羡慕季小满那个丫头。你说她忙活忙活,一天做那么几个仿制电子脑,就够老子吃喝玩乐一周的了。”   “哦。”唐亦步平淡地补充,“看来季小姐也藏下了不少情报。”   金属处理垃圾场。   “谁?”季小满声音沙哑,义肢上的刀刃尽数弹出。余乐利落地摸出枪,屏气凝神。自己在这片破地方人生地不熟,又有一群机械生命干扰,尽管对方只是个小丫头,他没太有稳赢的自信。   要么就站出去,打几个哈哈,趁其不备……   “我。”还没等余乐拿准主意,另一个声音回答了她。“很敏锐嘛,小满。”   “何安。”季小满的声音冰冷下来,“我说过,不许跟过来。”   “钱一庚那边要交货了,你却在这里狩猎,我总得问问。”何安的声音从防毒面罩后传出,饱含笑意。   “总不能让老主顾等太久。” 第73章 机械猎手   余乐兴致陡然上升。他弓起腰, 藏在个螃蟹似的大型机械生命尸体后, 用手小心拨开一条沾满油渍的金属腿,悄无声息地看向不远处。   嵌在防毒面具镜片上的红外扫描器尽职尽责地工作, 两个人类形状的影子格外清晰。季小满看起来勉强够一米六, 比何安矮了一个头还要多。红外扫描扫不出她的表情, 余乐只能看出她没有抬头。   “你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怎么就不能跟过来?”何安语调轻快, “保证你按时交货可是我的义务, 你知道原因。”   “你的搭档知道吗?”季小满扯过条手帕, 仔细擦拭手上机械生命的组织液。   何安的身影僵了僵, 声音冷下来:“不许在我面前提阿雨。”   “我也说过不许跟过来。”季小满的语调比以往更加冷淡,“你看,大家都有隐私。”   “八点交货,现在是六点半, 你过去也要至少半小时。你还剩一个小时的准备时间。”何安的笑意彻底消失, “如果我是你, 我会回去准备货物, 而不是在垃圾场狩猎。就算你是最好的机械猎手,钱一庚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我知道。”   “知道就好,你要是现在死掉, 我这边会很麻烦。”何安这会儿听起来倒像个缺乏感情的仿生人了, “我的东西怎么样了?”   “还在修。如果你不打扰我收集零件, 我可以修得更快。现在么……我不清楚什么时候能修好。”季小满仿佛要和何安来个冷漠比赛。   何安哼了一声,转头离开。余乐嘬了嘬牙花子, 继续观察。季小满在原地呆立几秒,一刀劈上手边最近的机械生命尸体。她没有哭闹,只是胸口一阵急剧起伏,而后便继续肢解那些黏糊糊的尸体。   余乐充分发挥墟盗头子的潜伏能力,一路跟着她回到店里,在她进门后七八分钟才轻手轻脚溜进去。   柜台上放着个大号水盆,温水冒着一点点热气。她刚到手的零件被泡在盆中,水面浮着大滴大滴的油。季小满背对着门,用锥子似的指尖仔细清理它们,手边放着五个不算大的木箱。   其中一个大大敞开,露出内容物——   微微透明的半球形装置正躺在软布上,季小满甚至用不着镊子,只是指尖轻轻一捏,细小的零件便沉入柔软的胶质,顺从地归位。而后她用勺子似的工具兜住蠕动的胶质,露出装置内部让人眼花缭乱的结构,另一只手的金属指尖开始变红。烧红的尖锐金属贴上了内部零件,发出滋滋的熔化声。   做完这一切后,她舒了口气,抽回指尖,等待裹好内部零件的胶质吐光气泡。不多时,被完成的装置内部开始微微闪烁,蓝色的光丝在胶质中不住明灭,如同某种未曾被发现的深海水母。   她脸上没有半点完成作品的满足,只有浓浓的悲哀。犹豫几秒后,她拿起一根针,毫无怜悯地刺入其中。人脑大小的半球形装置蓝光大盛,然后缓缓熄灭。   “对不起。”她喃喃说道,“我能做的只有这些……对不起。”   “让我猜猜,这就是仿制电子脑?”余乐倚上墙壁,懒洋洋地开口。季小满整个人僵在当场,半晌才记得回头。只不过等她把头回过来时,几发子弹也冲余乐直直冲去。   余乐在出声后,颇有先见之明的换了个位置,那几枚子弹只在墙壁上留下几个漆黑的洞眼。   见对方躲过子弹,季小满脸上的表情一时间说不出是喜是忧。   “看来是了。别紧张,我没打算打劫你。”余乐高举双手,做出投降的手势。“要我想劫你,刚刚从背后给你两枪不就好了,看你那几枪也不像想要我的命。反正闲着没事,我们可以好好谈谈嘛。”   “没时间。”季小满一手拿枪,另一只手快速收拾木箱。她把它们塞进一个巨大的背包,利索地背上。“手举高趴上墙,不许乱动。”   “唉,如果小妹妹你不是这么个搓衣板,这话听起来还更让人激动点儿……哎哎哎,别开枪别开枪,我趴就是了!”余乐朝脸侧墙壁新增的枪眼吸了口气。   季小满拉长脸,迅速绕过店里零碎的杂物和摆设,蛇一般灵活地溜出门。几乎就在下一秒,门外传来落锁的声音。余乐拍拍墙壁上蹭上的尘灰,嗤了两声。   “小丫头就是小丫头,嫩得很。”   门被锁得很牢,玻璃也弄不破。余乐从店里折了几根金属丝,又拖了个发电机,三两下用电脉冲破开了锁。他随手丢掉绝缘手套,冲出店外,季小满的身影正巧要消失在道路尽头。   余乐一脚踹上店门,电子锁再次生效的喀嚓声响过,他再次跟了上去。只不过这一回,小姑娘纤细的身影已经彻底被迷雾吞没。   余乐倒没有为此烦恼。他抬手摁住街边抽烟的青年,一根手指勾住对方嘴唇上的金属环,充满威胁地拉了拉:“刚刚那个小姑娘往哪儿走了?”   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年轻人上下扫了眼余乐的体格,屈服于对方粗壮的手臂和满身匪气,哆哆嗦嗦地指了个方向。就算雾霾弥漫,余乐也能看清雾气后鲜艳的霓虹灯。   “嘿,这事情越来越好玩儿了。”余乐松开年轻人,顺手夺了对方的烟,嫌弃地撕掉烟屁股,自己吸了口。“区区小丫头片子,看老子来抓个好把柄。”   相距不远的建筑一侧。   车终于晃晃悠悠停下,空气再次开始流通。他们的铁箱似乎被放在车厢内侧,外面的人正一包一包地朝外搬东西。眼下他们应该在某个库房角落,阮闲闻到了生锈的金属、霉菌和一点点变质的汽油味道。   “里面那俩咋样了?可别冻出什么毛病。”花孔雀很是担心商品质量。“说是有新鲜细胞就好,咱都知道,原型还是更值钱……”   “俩大男人,一小会儿没事。扫描扫完了没?把照片和扫描结果先发给钱老大,反正也要关上一天一夜挫挫锐气的。待会送到暖和点的地方就行了。”   说着他敲敲箱子:“听见没?一天一夜,想少遭点罪就老实点!得嘞,甭担心,这边显示的心跳还正常,全身扫描也出来了,等等我给你传个先……”   阮闲没回应,唐亦步也顺从地装死。   “已经发给钱老大啦。不过我得再看看……”花孔雀自己踱了过来,“不错,这俩还真结实,体温也还安全。我们这就——”   【附近只有他们两个。】阮闲通过耳钉传去消息。   “车的动力系统也被关停,车厢应该没有监控。”唐亦步用气声回应,“动手?”   【动手。】   “里面有个人在嘀咕……嘀咕啥呢?说大声点让大家伙听听啊?”花孔雀刚打算敲打铁箱,一只手直接冲破金属壁攥住他的手腕,活像那厚厚的金属壁是纸糊的。   “操——”他一句脏话还没出口,便被箱子里跳出来的人打晕在当场。另一个连枪都没拔,转身想跑,被随唐亦步钻出的阮闲一脚踹上膝弯,手刀劈上后颈。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   花孔雀和另一个男人都人模狗样地套着西装,不过明显不太合身,压出不少皱褶。唐亦步比了下两人的身材,欢快地将他们的外衣和防毒面罩全部除下,把只剩内衣的两个倒霉蛋塞进金属箱。   两人的电子腕环也被特地摘下来,他把花孔雀的那个递给阮闲。   “有股烟味。”阮闲嫌恶地皱皱鼻子,两根指头捻起花孔雀的西服。库房里的空气仍然浑浊,金属酸味比外面稍微轻那么一点点,但还是不太适合呼吸。   “浴袍太容易暴露。”唐亦步倒是飞快地穿好西装,在另一个人身上显得松松垮垮的衣服被彻底撑起,多了几分儒雅的味道。可惜配上自带恐怖气氛的防毒面罩,搭配效果瞬间微妙起来。   “说的也是。”阮闲一脚踢开浴袍,忍着恶心套上衬衫和西服。他用浴袍塞住箱内两个昏迷男人的嘴,随后扣好花孔雀的防毒面罩。“剩下的交给你了,亦步。”   “……看来我们的合作关系加深啦。”清楚这次没有外人,对方没有做戏的必要,唐亦步消化了几秒这个称呼。“但这不公平,阮立杰肯定不是你的真名。我该叫你什么?小阮?或者阮阮?”   阮闲打了个哆嗦:“阮先生就挺好的。”   “阮先生。”唐亦步有点垂头丧气,确定箱子里那两个人的嘴被堵好,双手也被浴袍腰带绑紧,他捏橡皮泥似的将金属箱封死。他努力将破口压得平平整整,可惜没有焊接装置,缝隙依旧固执地裂在那里。唐亦步从金属箱上扣下来一些碎屑,小心地填充它们。   “差不多就得了。”阮闲整整西服衣领,“我们不会在这住下。”   唐亦步这才停住强迫症似的行为,他把注意力转向箱子旁边鼓鼓囊囊的提包。阮闲也拎起来一个,它们一直散发着让他十分在意的新鲜血腥。   他犹豫一阵,拉开拉链,差点把包丢下——并非出自恐惧,而是全然的震惊。   包里塞满了袋装保鲜剂,其中裹着一个人头。   头颅属于一位年轻男性,面相老实无辜,几乎称得上懦弱,完全谈不上英俊漂亮。他的表情定格在恐惧与哀求上,脸上还带有泪痕。   阮闲缓缓拉回拉链,抽了口气:“现在我们知道那些人格数据是哪里来的了。”   “构造人工智能的人格数据可以重复使用,躯体也能复制,只剩电子脑硬件。”唐亦步抓起两个袋子,“我们得先把它们搬出去,省得人起疑……”   唐亦步的话音还没落,有一个人走近车厢。就算脸上有面罩扣着,阮闲未雨绸缪地把脸转向阴影。唐亦步则蹲下身,藏起体格,假装处理提包。   “泥鳅,花斑?钱老大对花斑的新货很满意,你俩不用搞这些了,先去门外候着。他说等他收完货,要第一个见你俩。”   “知道了。”唐亦步应道,声音和方才与花孔雀交谈的男人一模一样。“不是说八点吗?现在才七点半。还有半个小时呢。”   “钱老大要你们等着就等着,废什么话。要不你俩去外头喝一杯也行,怎么,这么想干活儿啊?”   “我们这就走。”唐亦步背过身,勾住阮闲的脖子,压下对方手里的血枪。这次他用了花孔雀“花斑”的声音。   说罢,他俩顺着男人视野死角溜下车。堂而皇之路过开始弓腰整理人头提包的男人,又低着头和另一伙前来帮忙的人擦肩而过。   库房外是迷宫般的走廊,看得出是其他建筑临时改建的,不少房间被金属板牢牢焊死。摄像头在各个角落旋转,阮闲回忆着花孔雀的虚浮步子,尽全力模仿着。他勉强循着声音和空气中残存的温度前进,尽量不露出任何踌躇或者犹豫的意思。   路上有零零散散几个人和他们擦肩而过,他们同样穿着不合体的西装,脸被防毒面具遮盖。有几个人衣料上还沾着深色的可疑污渍。没人上来打招呼,阮闲乐得无视。   这里只有通向地底的楼梯。   随着两人一步步向下,被封死的废门越来越少,背后传出血腥和腐烂味道的牢门越来越多。走廊的装饰也越来越精细,他们淌过呜咽、求救和呻吟混合而成的河流,走进越发绚烂的灯光。   脚下的地板从满是裂缝的水泥面变成瓷砖,又变成绒毯。四周充满脏字的喷漆图案变成了油画复制品。空气开始变得清新,腐臭和呼救渐渐在身后模糊。不过钱一庚到底不是什么研究者,阮闲用余光扫向周围环境——摄像头的款式自始至终没有变,规划也散乱,留了不少死角。   前几道隔离门只是单纯的刷腕环进入,最后一道用了不少心思,改成了虹膜附加指纹识别。这点障碍显然拦不住唐亦步,他眼看就要把掌心向上按——   阮闲捉住了他的手腕。   “里面的声音不多,也没什么特殊的。”他低语道,“先去那边,我听到了点别的动静。”   唐亦步听话的住了手,随阮闲拖着,向走廊迷宫的另一角走去。在不知道穿过了几道大同小异的门后,唐亦步故技重施,又要人为破解面前的电子锁,阮闲笑着摇摇头,用花孔雀的电子腕环开了门。   “这样会留下痕迹。”唐亦步挑起眉。   “要的就是留下痕迹。”阮闲挤挤眼,闪身进门。“里面有一个人,离门很近,准备好。”   门吱呀轻响,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刚打算回头,便直接被唐亦步丢出的腕环砸上后脑,软软地晕倒在地。   “我明白了。”那仿生人抬起头,看向面前漂浮的无数光屏——   这里是监视警备室。   “比起干等,我更喜欢在这里消磨时间。”阮闲跳上控制台,毫无顾忌地坐着。唐亦步双手撑过他的腰侧,流畅地操作监视程序。   “我也更喜欢这里。”那仿生人听起来愉悦无比,像是得到了新玩具。“先让我清理出几条撤退路线。”   “帮我看看有没有研究室或者资料室。”   阮闲慢慢抬起对方一条胳膊,从侧边的空隙跳回地面。他随手扯过几十个光屏组,挨个过目。   “我去看看刚才那些牢房里有没有什么……亦步?”   唐亦步的动作突兀地止住,他少见的僵硬起来。密密麻麻的光屏中,其中一个正停在唐亦步面前,空无一人,看起来平平无奇。   阮闲凑近后,才发现对方僵硬的根源——   一台机械轮椅正停在那个看上去很像收藏室的房间角落,细节精细,并且看上去十分眼熟。   ……那是“另一个自己”的轮椅。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的谜题之后都会一一解开的XD   ……为什么“光气”也是屏蔽词,面对“吐光气泡”懵逼了3s(……   ——   软:亦步。   糖:阮先生。   糖:小阮。   糖:阮阮。   糖:爸爸(× 第74章 红裤衩   唐亦步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轮椅, 目光一片空白。瞬息之后, 他垂下视线,仿佛他们只是发现了一条极为普通的线索。相比之下, 阮闲怔愣的时间更久些。   自己还在避难所时, 从《树荫避难所介绍手册》中看到过另一个阮闲的演讲。根据那时的情况看来, 这把轮椅不是想换就换的——它被设计得十分精巧,无论是技术水平还是其搭载的软件水平, 都给替换设置了极高的门槛, 更何况这是资源和技术打了折扣的末世。退一步, 不说十二年后的另一个“阮闲”, 在阮闲自己还在正常生活时,轮椅相当于某种只为他打造、独一无二的高级义肢,别人抢去也毫无用处。   另一个“阮闲”遇难了吗?   这是他第一个念头。根据涂锐提供的情报,那位阮教授和范林松闹崩后自发离开指挥部。若是刚好被钱一庚这种地头蛇捡了漏, 可能性也并非是零。   但阮闲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如果钱一庚真的弄死了阮教授, 又不想四处显摆招反抗军报复, 不会把轮椅藏在这么显眼的地方。换了自己想要下手, 第一时间应该是将轮椅拆解,藏在机械堆中。现在那把轮椅好好地躺在储藏室,看起来更像是某种狭隘的炫耀。   “阮闲的病是不是有了什么起色?”无数可能性在阮闲脑内过了圈, 他选择了最为可能的一种。   自己身上的病魔被彻底放逐, 时隔十二年, 另一个阮闲治好自己也不是天方夜谭。   “我没有听说,如果有, 反抗军那边不可能不发声。”唐亦步双手按在操作台上,死死盯着光屏中的机械轮椅,一副想用目光吞掉它的样子。“前几年他们宣传过一次,说是阮闲的病情已经被稳妥地控制,不会再恶化——他们半个字都没提康复的事情。”   轻轻呼了口气,唐亦步双手缓缓握拳:“你知道他的病吗?”   “听说过一点,似乎是罕见的遗传类……”   “是的,这类疾病在胎儿时期发现最好,基因疗法及时介入的话还有救。可技术发展起来时他已经成年太久,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机——理论上,除了把全身的细胞挨个修补一遍,没有其他办法。可如果那么做,他的细胞需要被完全离散,让纳米机器人充分介入。先不说有极大风险恢复不了原样,就算成功……”   “全身细胞包括脑部,连脑细胞都与机械成分结合,他很难再被归为人类。”阮闲安静地补充,“这对反抗军是致命打击。”   “是的,人类不会承认一个被转化为机械生命的领袖。”唐亦步点点头,终于把视线转过来。阮闲从其中读出了一点模糊的悲哀。   “或许他不想再给反抗军卖命。”阮闲又开始翻看其他光屏,“所以干脆找个办法治疗自己,玩个消失换个身份。”   这个猜测让他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时间并非对不上,要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所谓的“另一个阮闲”……   “我曾这样想过,算是一种可能性。”唐亦步停住动作,缓缓摘下脸上的防毒面具,露出有点苍白的脸。“可他不会那么做。”   “理由?”阮闲同样摘下面具,直视对方,胃里一阵翻腾。   “阮闲对机械生命的看法没有作伪,人又清高,不会选择成为自己曾经唾弃的东西……按照阮闲的理论,如果他将自己转化为机械生命,新产生的东西不算他本人,和死亡没有区别。”   够偏激的,阮闲心想。然后突然有点想笑——自己的确一直是个偏激的人,也谈不上错。   “情报不足,胡乱推测也没意思。轮椅在这里,钱一庚肯定知道点什么。”阮闲收了话题。“反正可能性无非三种——阮闲被人劫走,阮闲找到了恢复步行能力的办法,或者阮闲已经不幸遇难。”   唐亦步仍把两只手搁在操作板上,没关掉那个光屏。   “亦步?”阮闲扫完面前的光屏,又调出另一拨信息,而唐亦步还在原地发呆。那仿生人紧盯光屏里的轮椅,像是期待它自己长出嘴来解释。   “……你和阮闲到底是什么关系?”阮闲喉咙有点发干。   “如果阮闲死了。”唐亦步没头没脑地说道,语调同样干巴巴的。“……唔,如果他死了,MUL-01的完全统治只是时间问题。没了观察样本,我的课题恐怕永远没法完成,到时候我又要怎么办?”   阮闲本能地从对方表情里捕捉到一丝不自然的东西,可他没来得及分辨它的内容。唐亦步下一句话彻底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阮先生,你能抱抱我吗?”那仿生人转过头,表情空白。“我喜欢抱住你的感觉,它能让我感觉好一点。我现在感觉有点糟。”   唐亦步露出个活像第一次经历消化不良的迷惑表情。   阮闲停住操作光屏的手,差点踩到地上晕倒的人。他看向唐亦步,对方张开双臂,架势十分认真。   要划清界限,现在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他只需要告诉那仿生人专注工作,用理性制止正在以一个不正常的速度加深的关系。他的耳垂上还钉着对方亲手给予的锁链,然而……   疯子总要听从内心的欲望。   他露出一个笑容,走上前去,抱住比自己稍稍高些的唐亦步。对方弯下腰,把鼻子埋进他的肩膀,发出有点委屈的吸气声,后背微微发抖。   “这是‘焦虑’,我知道。”那仿生人嘀嘀咕咕地说道,“根据各种迹象看来,我在体验焦虑。我讨厌这种情绪。”   “嘘,嘘。”阮闲顺了顺对方的背,“他不会死,那只是可能性的一种。”   “阮闲”不会死。就算另一个阮闲真的死在哪个角落,自己总还活着。事到如今,知晓真相的好奇早已盖过自我认知的渴望。眼下阮闲发现自己可以成为很多东西,而“学者阮闲”并非最有吸引力的选项——   那只是当初他为了在社会中存活而选择的面具,如今“社会”这个概念早已摇摇欲坠。   阮闲收紧怀抱。眼下有个人需要他,比任何人都需要他。这个认知让他毛发直竖,生出些说不上是阴暗还是正当的舒畅和满足。在这短暂的十来秒,他突然变得富裕了许多,以某种他未曾体验的角度。   如果没有对方亲手锁上的项圈,这一切几乎是完美的。   安静地抱住阮闲嗅了一会儿,唐亦步把鼻尖收回。他用额头顶住阮闲的前额,满足地蹭了蹭,松了口气。   “我好些了,谢谢你的拥抱。”那仿生人纯粹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惬意,声音也软了下来,带着点模糊的撒娇味道。“猜猜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绝对不能让这个人跑了’。”阮闲摸摸耳垂,无意识地提起嘴角。   “是的。”唐亦步的金眼睛在阴影中晦暗不明,他的回答轻而残酷。“不过只有一半。”   “嗯?”阮闲彻底收起所有光屏,开始在脑内组合线路图。   “我还在想,我可能拴不住你啦,阮先生。”那仿生人的声音十分轻柔。“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危险。”   他们相视而笑,阮闲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他前进两步,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熊熊燃烧的占有欲、戒备和一丝天然的杀意。   就像一面彻底映出自己情绪的镜子,阮闲想,笑意越发浓重。   或许另一个阮闲和自己的差距没有那么大,他可以比任何人都要残酷。阮闲伸出手臂,将唐亦步的后颈往前一扣,嘴唇碰上那双散发出无限吸引力的眸子。   “彼此彼此。”他无声地嚅动嘴唇。   接下来他松开手,表情如常:“路线我已经清理出来啦。你那边如果没有别的发现,我们是时候去会一会钱一庚了。”   说罢,阮闲重新将防毒面具戴上。   余乐心情有点不美丽。   尾随季小满三个街区后,他开始觉得自己像个变态,还是比较猥琐的那种。那小丫头在越发露骨的暧昧投影和宣传语里穿梭,背后挂着沉重的背包,几乎能完美融入四处捡拾废品的人群。在无边的浓雾和光影中,那个瘦小的背影透出些说不出的可怜。   他将视线牢牢黏在那个背包上,在拥挤的街区尽量灵活地穿梭。奈何体格太结实,个头又高,还是吸引了几个人的注意力——在他们发现他的尾随目标是个瘦巴巴的小姑娘时,防毒面罩后的眼睛露出不同程度鄙夷神情。   妈的。余乐全部感想化为这两个字。   走石号的前任船长长吁短叹一阵,最终还是继续了自己的跟踪大计。季小满弓腰收肩,本来就纤细的体格显得更加没有存在感。她在浓雾里兜了一圈,穿过满是腐烂臭味的食物集市,溜到一堆垃圾边,嗖地消失在垃圾山深处。   这里混乱而肮脏,雾气浓到过分,连拾荒者都没多少。   不过能在废墟海生存下来,余乐对隐匿有着某种天然直觉。他绕着那座垃圾山走了半圈,一脚踢上隐藏在角落里的生锈铁门。金属板发出空洞的声响,他摇摇头,将那锈迹斑斑的板子撑开,小心地跳了下去。   他跃进了一个几乎半荒废的走廊,不少腐烂的垃圾从铁门漏下来。角落生着黏糊糊的苔藓和蕨类,把地板遮盖到看不出原样。余乐握紧枪把,继续追踪拐角的响动,打开了手枪的消音功能。   最开始季小满几乎五步一回头,余乐阴影似的跟着,脚步完全踩上对方的节奏。终于,年轻女孩放松警惕,开始专注前进。   余乐很快发现了对方安心的缘由。   走廊里开始出现其他人,不过大多都是些身着西装的壮年男子。其中几个和季小满短暂交谈了一阵,指引她继续向前。而剩下两个全副武装,开始向自己的方向前进。   见了鬼了。   四周的门全用金属板焊死,除非现在扭头就跑,他没可能躲过这两人的探查。可惜逃跑向来不是余大船长的风格。他反手将枪一藏,兀自笑嘻嘻地走出去。   “嗨呀,兄弟们,这哪儿啊?”他打着哈哈,“我就看个小丫头钻进来,还以为有啥宝贝。得罪了得罪了,我这就出去。”   要这是个正经地方,这儿也不算深入,自己大概会得到几句规劝。如果贸然出手,这里要是反抗军的地盘,乐子可就大了。不过见季小满那副不情不愿的模样,来人又穿着傻兮兮的西装,一点反抗军的气质都没有,更像是装模作样的帮派分子。   身为一个长期与各种人渣败类为伍的囚犯,余乐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绷紧每根神经。   带着防毒面具的两人证实了他的猜测——他们对余乐的话理都不理,直接开枪。余乐勉强闪身躲过,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行行,你死我活是吧?按你们的规矩来。”   他啐了口,扭起身子,做出一副要袭击两人下盘的模样。两人刚移开注意力,准备保持平衡,余乐飞快将藏起的枪换了只手,嗖嗖两声轻响,两人缓缓滑落在地。子弹击穿了他们的防毒面具,直中头颅,一击毙命。   余乐将枪在手里转了转,熟练地剥下其中一人的衣服,而后将两具尸体搬到隧道入口,忍着恶心扒拉着垃圾埋起。   “跟掏瓜瓢似的,我的妈诶。”余乐使劲用另一个人的衣服擦手,推了推脸上的防毒面具,勉强套上那身西装。   不妙的绷线声从他身后响起,余乐倒抽一口冷气,放松身体,吸起肚子——就算扒光了最壮的那个,那人还是矮了些,西装比他平时的衣服小一码。   确定衣服后背没有真的绷开,他清清嗓子,从尸体手上拽过枪和电子腕环,踏着小碎步跟了上去。余乐用余光瞄着摄像头,尽量避开走廊里少量的人,在死角贴墙而行,一路靠撸来的电子腕环开了几道门。   ……然后被完美地隔离在需要生物密匙的验证门外。   季小满显然和这里的地头蛇有点瓜葛。   如果地头蛇就是钱一庚,她那委托也算得上吃里扒外,可以成为不错的威胁筹码。要姑娘是不得已而为之,自己说不准还能见机行事,摸清情况卖点人情。   但门那边要不是钱一庚的势力,自己搞不好会一次性得罪季小满和这里另一条颇有势力的地头蛇。   如今就差临门一脚。余乐在门外站直,做出副站岗巡逻的样子,心里飞快地盘算。   能听就听点,能瞧就瞧一眼。这里来往的人都和闷葫芦似的,只能冒险深入一次试试。做惯了刀口舔血的营生,余乐掂了掂手上的枪,开始考虑身上的武器一共能撂倒多少人。   曾经统率过走石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散沙似的帮派和军人差了十万八千里,人们顶多有巡逻表,可很少卡着秒严格执行,也很少多管闲事。等一会儿有人从这通过,自己可以不着痕迹地跟进去,只要编好理由,说不准还能省点子弹。   这不,正有两个倒霉蛋往这边走,看动作趋势是要进门。   那两个穿着西装的家伙看到自己,微微停住脚步,像是起了疑。余乐连忙端着架子踱过去,压低嗓门,冲两人点点头。“新来的,正等你们一起进呢,还请兄弟们关照了。”   两人可疑地僵住,余乐啧了一声,瞄了眼转开的摄像头,刚打算下手——   “余乐?”唐亦步的声音从其中一个防毒面罩后传出,“你在这里做什么?”   “……”余乐很想抹把脸,他缓缓藏起枪,还是忍不住抹了把防毒面具。“准备找个由头敲诈勒索卖人情呗,那小丫头正往这里运仿制电子脑呢。”   稍矮的那个点点头:“我们知道。”   “牛逼,去娼馆玩一圈还玩出花了?了解这么深刻?”余乐小声抽了口气。   “你到底让π送了什么消息?”阮闲一阵哭笑不得,隔着防毒面罩,他都能感受到唐亦步脸上的招牌式无辜。“……算了。”   “不管怎么说,这消息咱是拿定了哈。你们有啥计划要分享吗?”余乐侧过身,朝面前的门扬扬下巴。“我建议是进去——”   “进去捞点情报,弄出点大动静,随后隐蔽起来。”阮闲语速飞快,“发现有人入侵抢劫,钱一庚会查看或转移自己最值钱的东西。如果他真的像季小满说的那样宝贝思维接入针,我们能够确定它的新位置。”   “哎哟,英雄所见略同啊。”趁摄像头移开,余乐摇头晃脑。“现在咱可不能暴露,小阮。我对这种高科技不在行,你这边有安静开门的法子吗?哎哎唐亦步你咋回事,往我背后站啥?我死烦男人站我屁股后面。”   阮闲这次也没忍住,试图隔着面罩揉揉自己的太阳穴。他移开视线,一言不发。   “现在我们不适合暴露。”唐亦步严肃地回应道。   “我他妈不是刚说了吗?”   “你的裤子后面绷开了。”唐亦步继续严肃地说道,“红裤衩太显眼,我必须挡一挡。”   “……我现在能毙了你俩不?”   “不能。”   作者有话要说:   老余:我还是毙了你俩吧。   完全让人开心不起来的会师(???   软和糖现在都太疯了(……),他俩是要相互磨合的XD 第75章 把柄   季小满曾无数次进入这个房间。   就算是个不算大的会客室, 这里和自己铁皮垒出的店铺完全不同。四周墙壁坚固, 装饰说不上豪华,但也算干净。墙角的空气过滤器隆隆低鸣, 空气里飘着不大不小的烟味, 还装模作样弄了点檀香, 身上残留着垃圾味道的自己反倒格格不入。   她的左手边墙上装满了各种时钟,蒙着不同程度的灰, 滴滴答答的秒针转动声不规律地混合起来, 几乎让人发疯。   季小满冰冷地扫了眼墙壁上拥挤的表群, 麻木地放下背上的大包, 义肢上的刀刃蓄势待发。那大包几乎有小姑娘半个人那么大,松松垮垮地堆在她脚边,可谁都不敢上前。   穿着西服的男人们安静地站着,防毒面罩没脱。季小满清楚理由——那个所谓的空气过滤器用途并不单纯, 只要钱一庚想, 它随时能把这里变成毒气室。   钱一庚不会让走狗们把时间浪费在防毒面罩摘了再戴这种无聊事上, 他更乐意收缴客人的面罩。   就在她暗暗腹诽的时候, 又有三个男人进了房间,和其他打手一样贴墙站好。但因为新来的三位身高有点突出,贴墙站成排的打手们个头越发参差不齐, 视觉效果相当差劲。   装模作样。她心道, 很快收回视线。   防毒面罩在进门时便被收走。将背包放好后, 季小满脱下外套。皮肤被汗水彻底打湿,泛着有点脏的水光, 黑色背心颜色越发深沉。就算残缺的手臂肌肉线条结实明显,前胸露出的皮肤上仍能清晰地看到肋骨凸出,很难说是人太瘦还是单纯的营养不良。   她咬着下唇,站在房间中央,像一枚敲不进去地面的细瘦铁钉。   “小满来了啊。”一个微胖的男人从后门走进房间,脸上牢牢遮着面具。他像是想要仿照影视作品中的帮派角色,给自己配了黑色的板正西服,可惜无论是窄窄的溜肩还是凸出的啤酒肚,都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个暴发户,没啥凶气。   胖男人搂着个面孔精致的漂亮姑娘,她脸上没有面罩,动作有点恐惧使然的僵硬。   “站着做什么,坐啊。”钱一庚挪上沙发,指使身边的女人给自己倒酒。“小满这名字好,你加入后,我这边捞到的人才可是越来越多啦。不说别的,就今天,有科学家要加入我们。”   他晃了晃酒杯里的酒,没摘防毒面具,反而递回给身边的女人:“喝了喝了。”   那姑娘艰难地笑了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途中还呛了下。季小满一言不发,没有半点离开背包坐下的意思。   “那可是科学家啊,大科学家。换成以前,怕是不会正眼瞧我这种人。你还小,不懂这方面,钱叔教你,看清形势可是很重要的。”   季小满向包的方向挪挪步子。   钱一庚对离自己最近的男人比了个手势,那人迅速上前,拉开季小满的背包,取出一个箱子。季小满威胁性地弹出义肢上的刀刃,有点像猫科动物探出自己的钩爪。   钱一庚对此不屑一顾。那不大不小的箱子被呈到他面前,他随意打开,双手取出其中闪烁蓝光的电子脑。带着点胶质特征的人造物在他掌心微微摊开,闪烁骤然明亮。   “无论看几次,这东西都比真的脑浆漂亮。”   钱一庚感慨道,把那电子脑小心翼翼地放回箱子。   “只不过我最近听到点有意思的反馈,作为创作者,听听看没啥坏处。小满,你弄的这些东西太好了……怎么说呢?钱叔我这边精挑细选了不少性格,结果这数据一拷进去,人格表现没问题,就是……唉,反应太像机器啦。”   季小满翻着眼睛看他。   “你知道我们怎么赚钱,对吧?老式电子脑我搜罗了这么些年,老大个地下联合城,就那么几十个。如今要么是头牌,要么卖出去了,维护费就够养活我这大半的人,可生金蛋的鸡还是少。”   他故意停顿了会儿。   “所以我才格外珍惜你这样的人才,仿制脑性能不好,感情设置激烈点才真实。来我这玩的人,你知道都想要啥效果,没真实感可就败兴了。”   “我知道。”季小满小声嘀咕,“一群想踩别人又不想有罪恶感的混账。”   “人不都是这样的嘛。”钱一庚拍拍手,“我就直说了——你的货性能很好,寿命比我之前订的那几家都长,就是这感情表达僵硬得很。我找专家瞧了瞧,情绪模拟回路有内部损毁迹象……你制作的时候小心点,应该不会再有这样的问题,对吧?”   “有这事?”季小满口气没啥起伏,“技术受限吧,我就这水平。”   “那我只能换回原来的渠道啦。瘸子家的仿制脑质量差归差,但人感情设置激烈,客人特别喜欢。”钱一庚轻飘飘地说道,捏了把身边的女人,女人瞬间抖了下。   季小满的后背猛地绷紧。   “至于你这边……你那个妈我记得是老式电子脑,维修费嘛,按照以前的额度收收贵金属就行。不过这行情不好,我想想,价格再加个50%吧。”   他指指嵌在墙上的某个钟表,它挤在一众钟表间,不算显眼。表框颜色是有点脱色的暗红,包裹表盘的塑料壳上积满尘灰。它的时针是个小小的心形,秒针移动得极慢,时间和真实时间压根对不上。   季小满还是死死盯住钱一庚,半眼都没看那个半天才走一格的表。   “四舍五入六点半,瞧好了。要今天这货我不收,你还有五天半的时间筹款。”钱一庚声音里透出些得意。   “那根本不是需要维修的问题,而且之前你已经加过一次价了。”   季小满胸口剧烈起伏,刀刃被她捏得咯咯直响。离她最近的几个打手抬起枪口,瞄准女孩的肉身。   “她明明是坏的,你收的比完好的何安还多。要不是你们往她脑子里加过东西……”   她吞掉了后半句,目光满是怨恨。   “行,那就叫保护费,这样你舒服点了没?……所以你这批货的问题,到底是能解决还是不能解决呢?”钱一庚还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能。”季小满咬牙切齿。   “能就好,这次这批你先拿回去。明天能修好吗?要不就明天带过来吧。”胖男人似乎很是享受对方怒火滔天却无力反抗的样子,他的声音里多了点笑意。“这回我这边可是捞到两个美人样本呢,就看你了。”   季小满默默拉起背包,金属指尖擦过粗糙的布料,发出略嫌刺耳的响声。一个西服男子匆匆从门口冲进,跑到钱一庚面前,弓腰小声说了什么。   “什么?”这回钱一庚的声音多了些怒意。“什么时候?”   “就刚才,用的泥鳅和花斑的卡,新搞到手的人也不见了。他们没破译设备,只是抢了卡,到处乱开门,估计是来摸东西的贼。”   “人抓到没?”   “没有。”   “没有你还在这废话什么?去找啊?让人把出口都给我封死!”钱一庚提高嗓门。“把这小丫头带到研究处去——那里该有的东西都有,季小满,你不至于修不了几个仿制脑吧?总之找到人前,谁都别想走!”   “何安还在这里……”   “管他呢。把该弄的给他弄了,理由让他自己去和老付解释。抓人要紧,该开毒气开毒气。妈的,要是丢了一点东西——”   “我们这就去找!”   “还有,说了把这小丫头带到研究处去,都愣着干嘛?”   钱一庚站起身,没管沙发上瑟瑟发抖的陪酒姑娘,径直朝后门走去。打手们乱糟糟地向屋外冲,其中一个向季小满走去,枪口稳稳抬着。季小满用极慢的动作背上背包,眼睛里有点愤怒的红色。   结果一个还不够,又有三个贴上来。   “我们跟你一起去。”其中一个大块头声音低沉,但有点莫名的耳熟。另外两个紧紧跟在他后头,活像被黏在那人背后似的。“万一过来的贼想截这批货,兄弟一个人顶不住。”   持枪打手一言难尽地瞧了眼三人的站位,而后琢磨了几秒对方的提议,发现还有几分道理。   “成。”他说,“赶紧走着,现在钱老大心情不好,晚了没准要被出气。   ”   持枪打手身体力行地表达了他的焦虑,步履如飞,季小满背着沉重的背包,勉强踉踉跄跄地跟着。剩下那三人还是用那种古怪的站位前进,截在她身后,倒没拿枪戳她脊梁。约莫半小时,他们终于绕过鹅肠般的走廊,冲进一片灯光苍白的区域。这回来往的人都带了发套和口罩,有几分手术室医生的模样,可惜举手投足透出些食堂员工的气质。   “钱老大指示下来前,你先在这老实等着。”持枪打手小心地关上空房间的门,擦擦额头上的汗,毫不客气地冲季小满做了几个手势。“等外面闹腾完了,会有人来接你。兄弟们赶紧走,这里结实得很,锁起来她跑不掉的。”   “我们在这看着她。”   “那我得把你们也锁这里头。听我一句,这里锁了以后无聊得很,不值当。”   “锁吧锁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那大块头说,“钱老大那脾气你晓得,这批货要有个三长两短——”   持枪打手咽了口唾沫,飞快闪身出门。不多时,门外响起咔嚓的落锁声。   “这里没有监视器。”黏在大块头身后的挂件之一挪开身子。   “没有又怎么样?你们敢碰我一根指头,或者说半句我不想听的,我会立刻毁掉这批货。”季小满亮出刀刃,脸拉得老长。   “……不。”那人解下防毒面罩,露出张英俊温和的面孔,他不再眯着眼,眼睛闪烁着她熟知的金色。“我是说,余乐可以把他的红裤衩——”   “你他妈闭嘴吧。”那大块头也解了面具,语调痛苦。   季小满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她站在原地,本能地护住身后的大背包。   “钱一庚那边暂时没有什么动静,看来他还不够着急。”最后一个拿下面具的人是阮闲,他呼了口气,额头上闷出了一点汗。“是的,季小姐。闯入者是我们。”   季小满没有露出半分放松的神色,她仍然警惕地瞪着他们。唐亦步已经贴上被锁好的门,用一根金属丝上下捣鼓起来。   “在我们帮你弄到思维接入针的情报前,我需要一个解释。”阮闲用衣袖抹了把汗。“毕竟不管是不是自愿,你和钱一庚在合作是事实。浑水得看情况蹚,我们可不想被人当枪用后再卖掉。”   瘦小的姑娘咬住下唇,活像只竖起全身硬刺的刺猬。   “你不清楚我们的能力。光见是新面孔,就提出了这样的提案。”   阮闲没有因为对方是个小姑娘而放软口气,他直直看向对方漆黑的眸子,步步紧逼。   “现在你看到了我们的能力,选择有两个。给出情报,我们正式合作。或者你继续守着你的小秘密,不管你之前是想利用我们还是真心合作,我们现在就离开——只是修个车,多等些日子总比丧命好。”   季小满的金属手指发出咔咔轻响。   “……合作。”她努力从喉咙里挤出来两个字。   “那就先说说你母亲和何安的事情吧。”阮闲又走近一步,“听起来,老式电子脑好像有特别的待遇。”   唐亦步似乎摸透了门锁,感兴趣地凑过来,用双臂亲昵地圈住阮闲的脖子。余乐牙酸地嘘了一声。   “是的。”女孩倒没有对他们的亲密姿势做出任何反应。“无论是来……光临的客人还是买走仿生人的主人,都得面对这个问题。钱一庚可不会做什么售前说明,他找人在所有老式电子脑里面加了装置。”   她的声音沙哑,怒气越发明显。   “一旦时间到了,它会清空所有的数据。”   “所以那些表——”阮闲皱起眉,飞快反应过来。   “是的,想要记忆继续保持,就必须缴纳维修费用,让他重置倒计时……那些表是用来倒计时的。”   作者有话要说:   钱老大还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jpg   小满妹子也是个狠人,只有铁珠子无辜可爱(× 第76章 新的交易   “啊。”唐亦步下巴在阮闲肩膀上拱了拱, 语调里多了丝恍然大悟。“怪不得。”   “怎么说?”阮闲感受着背后热烘烘的温度, 假装没听见余乐逐渐响亮的抽气声。   “我明白季小姐为什么想要思维接入针了。”   唐亦步瞄向季小满,语气十分笃定。   “只要是老式电子脑, 无论好坏, 都能用思维接入针进行神经刺激, 确定记忆模块是否运转正常——就像危险液体输送管道,正式使用前会用无害的混合液做模拟输送, 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压力异常或漏水。”   “而钱一庚不会有太精密的技术手段, 无法把新加入的装置做得天衣无缝。”阮闲顺畅地接了下去。“也就是说, 只要弄到思维接入针, 就有办法找到老式电子脑里记忆模块的异常干扰。”   他摸了摸肩膀上唐亦步的脑袋,继续道:“我想只要确定异常的位置,我们的机械师小姐自己能够拆除威胁——到时钱一庚没了把柄,她们会有获得自由的机会。”   “是的。”季小满坦率地点点头, 小声承认。“我不能把母亲的脑子整体剖开检查, 细碎零件很多, 扫描也难以确定, 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你们在说什么外语?”余乐来了个诚恳的总结。   唐亦步缓缓转头,松开环住阮闲脖子的手臂。“弄到针,检查电子脑回路。去掉外来装置, 摆脱钱一庚。”   他语速缓慢, 顺带活灵活现的手势比划, 一副和幼儿园小朋友讲道理的模样。余乐深吸一口气,看起来花了很大力气才忍住向唐亦步开枪的冲动。   “你妈的, 唐亦步——”   “别闹。”阮闲举起一只手,示意两人安静。他看得出,季小满并没有就自身动机说谎。“何安呢?你似乎和他也有点联络。”   “我也是近期才和他接触上,何安是我的工作监视人。”季小满无声地活动金属手指,“他是装配老式电子脑的仿生人,少见的完好款。何安为钱一庚做事很久了,追债、监督之类的事。我想他很可能和我一样,用工作为记忆支付赎金……或许还有别的因素吧。”   “不止吧。”余乐终于逮住了说话的机会。“他不是弄了啥东西要你修吗?”   季小满抬头看了眼余乐,略显灰暗的眸子闪了闪。“客户的委托是隐私。”   “到我这就成隐私了,行吧。”老余拢了拢裤子后面,靠上墙壁。“现在怎么着?我们把她就这么丢在这?别告诉我你俩没有计划。”   “根据平面图,研究处没有其他出口。”唐亦步贴心地补充,“唯一的路就来时那一条。”   “这敢情好,人家要是一堵——”   “这意味着他们不会第一时间翻找这里。”阮闲打开电子腕环,手上开始飞速操作。目光在一幅幅快进影像上飞快扫着。“唐亦步,把门锁打开。”   余乐右手摸上枪把,季小满拎起沉重的背包,两人如临大敌。唐亦步倒是悠哉悠哉地挪过去,干脆利落地开了锁。   “我们先在这里躲一阵。”一番操作后,阮闲关闭面前的光屏。“外面的摄像头暂时被我控制了,我带你们去储物室。除了季小满,都用最快速度换个衣服。尤其是你,余乐。”   “……用不着你强调。”余乐龇牙咧嘴。   研究处结构特殊,加上急于找到入侵的贼,防范比其他地方更薄弱些。阮闲换好熟悉的白外套,带领其余三人直直朝前走,很快发现了防范弱的另一个原因——   这里更像是工房与化学实验室的结合体,没存着什么贵重的东西。少见的器械倒是不少,可惜除非开上卡车撞进地底来抢,那些器材的型号甚至不支持带出房门。   产物也很好猜,劣质药物味道在空气中飘散,勉强算干净的架子上摆满各式各样的零件。   阮闲挑了器械最完备的一间——不少人在白外套外又加了脏乎乎的围裙,小心翼翼地操作那些看起来价格不菲的大型机械。见陌生人上门,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好奇地看向他们。不少人似乎对季小满有点印象,热切的目光向她背后的背包投去。   “钱一庚应该和你们打过招呼了,我是今天新来的那个‘科学家’。”阮闲不耐的表情尤其真实。“你们可以叫我唐博,后面那俩是我的助手。季小满我已经接到了,接下来由我的小组全权负责。”   被抢了姓氏的唐亦步向前挪了挪,把眯起的眼睛努力撑起一条缝,瞄向身边的阮闲。   眼下阮闲刻意将气势收敛,有了点刚进避难所时的伪装味道。可惜语气里的不耐烦中和了那份学者的温和,让他整个人有点不近人情的气质,倒也异常符合当前的伪装身份。一段话下来,自己的阮先生没有露出半点说谎的微表情,举手投足无比自然。   极为出色的骗子。   “可是……”一个有些秃顶的男人扶扶鼻梁上的眼镜。   “没有可是。”阮闲冷漠地打断了他。“我们的资料已经被登进系统,有疑问自己看。光是看人录入资料就浪费了不少时间,钱一庚花钱要我来,不是为了视察你们的工作效率。出去。”   这间实验室里有十来个人,闻言出去了一大半,剩下的四五个固执地杵着。“我们的工作还没完,你没有权力——”   “你们在合成速释哌甲酯。”阮闲扫了眼秃顶手前的工具,嗅了嗅空气里的味道。“剩下的工序我可以帮你完成,提早终止提纯只会毁了成品。现在我需要安静,再说一遍,都出去。”   余乐把笑声强行转为一声咳嗽,大号白大褂盖住的裤子又发出崩裂的声响。   秃顶男人瞟了眼阮闲的脸,不怎么服气地撇撇嘴,还是挪开屁股走了出去,没来得及把关注点放在衣料崩裂的声音上。很快,这个不大的实验室被彻底空了出来,唐亦步哼着小调转身,直接锁上门。   “厉害啊小阮。”余乐咧咧嘴,“搞技术的就是不一样。”   “你刚刚没换裤子?”阮闲的关注点十分现实。   “这里的人都他妈没屁股似的,半点肌肉不长。你俩还能用大号凑合,我去哪儿找超大号去?能盖住不就得了。”余乐翻了个白眼,“角落里有个摄像头……”   “刚才一起搞定了。”阮闲说道,直接踢了脚隆隆作响的提纯机器,干脆利落地毁了其中的成瘾药剂。“他们给了季小满一天,估计一天后会减少搜查力度,我们就在这熬一天。”   “我不会修的。”季小满小声说道,头深深低下,修剪整齐的黑发发梢滑过苍白的脸。   “什么?”余乐整了整白大褂的后摆。   “我不修!”季小满提高了音量。   “说真的,小丫头,那个什么情绪模拟回路是你故意搞坏的吧?我见你往那些电子脑里插针了。”   季小满咬紧嘴唇,恶狠狠地瞪住余乐。唐亦步的动作顿了顿,他转头看向季小满,眼里多了几分兴趣。   “是。”半晌后,她沙哑地说道。“我难道要眼看着他们被激活,受苦到死吗?”   “小丫头就是矫情,不过是模拟出的情绪反应而已。换了我,麻溜地做上个十个八个——”   季小满动了。   她说话一向声音小,人前举止又有点木讷,余乐差点忘了她在垃圾场展现出的战斗技巧。现在那些技巧被用在了他身上——季小满甩脱背包、灵活跳起,幽灵似的半蹲上男人的肩,双臂两条长刀刃从余乐脑后向前伸出,在他的喉咙前卡出个闪烁寒光的十字。   小姑娘微微睁大眼睛,毒蜘蛛般伏在余乐肩膀上,散发出毋庸置疑的杀意。而在杀意涌出的那个瞬间,唐亦步和阮闲几乎同时动手,一左一右用枪口对准季小满的脑袋。   “够兄弟。”余乐咽了口唾沫。   那瘦小的丫头身上带着股绝望的狠劲,这股气息他在阮立杰身上感受过,在自己身上也体验过。如果说阮姓小子身上的绝望是口深不可测的井,他和这丫头的更像没了源头和去处的死水沟,肉眼可见地腐烂着。   余乐没让这僵持的局面持续太久。   他咧咧嘴,一把抓住其中一把刀刃,趁季小满愣神的刹那一个背摔,把肩膀上瘦削的姑娘摔上地面。余乐的手掌被刀刃割出深深的伤口,暗红的血瞬间涌了出来。   “你没见过。”季小满像是没有痛觉,她从地上快速爬起,擦了擦嘴角的血,似乎看不见直冲自己的枪口。“你没见过他们。”   余乐随便撕了块衣角包扎伤口,脸色有点难看。   “如果只想找人干一场,根本没有必要找钱一庚。”   她嘶嘶地说道,毫不在意地吐出粗俗的字句。   “现在宵禁了还在外面晃的,谁都知道图的什么。这儿的规矩很明白——想伤人杀人,自己的命也要摆出来当赌注。可有的人就是不想承担风险。钱一庚的客人要的根本不是性,完全支配的快感才是最贵的。”   季小满像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有点气喘吁吁。尖利的金属指尖从地板上划过,发出有点刺耳的噪音:“我不算好人,也不懂太多。但我觉得感情模拟回路不是模拟感情,它就是制造了感情,尤其是恐惧。为了展示理想效果,钱一庚给我看过现场,他们……”   她的脸色开始变得铁青。   “他们只是想听那些商品惨叫求饶,或者看他们慢慢崩溃。肉体折腾坏了就换一个,电子脑情绪过载就看情况重启或淘汰。”   季小满吞吞吐吐半天还是没说出口细节,只是做了大概的总结。   “妈妈就是钱一庚那里淘汰出来的。她的电子脑虽然是老式的,但坏得彻底,太过温顺,你明白吗?他们不想要太听话的商品——钱一庚把她卖给不懂行的客人,很快她就被遗弃了。”   余乐不吭声了,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也变得越发难看。   “照你这么说,放个真人不是更省事。”他干笑两声。   “钱一庚唯一的规矩,商品可以虐杀,但头壳不能敲碎。”季小满空洞地看向他,“你以为这里没有真人吗?”   “人类的躯体是一次性的,过度伤害下精神也更容易崩溃。”唐亦步则十分安静地补充,季小满抽抽嘴角。   “……所以真人还要更贵呢,就像以前的‘野味’。就算守城人来查,钱一庚也会说那是制作最精良的仿生人。”她小声继续道,每个字都浸着厌恶。“他还跟我说过,要真能做出情绪反应和人类一模一样的当真人卖,报酬给双倍——”   “行了别说了。”余乐摆摆手,面部肌肉有点颤抖。“我有点犯恶心。”   阮闲安静地看向余乐,他清楚对方可能的想法。亲人因此丧命,还在废墟海时,余乐就对于强迫行为极端反感。   只不过几分钟前,走石号的前任船长没把同理心放在仿生人身上。如今钱一庚算是彻底得罪了他们之中的一分子。   “所以我不会激活感情模拟,只会给他们走死程序的东西。”季小满把背包口又系得紧了些,面无表情。   “要做交易吗?”阮闲突然开口。   季小满扭过头,半天才确定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   “我们帮你把钱一庚从地下城抹掉。”阮闲做了个干脆利落的手势,“你答应我们一切修理上的要求,并且告诉我们你知道的所有情报。怎么样?”   “你知道他有多少店吗?”季小满没有露出半点激动的神色,反倒拧起眉头。“梦话。”   “哦,我支持。”余乐的反应同样平静,不过平静的方向和季小满不太一样。   “如果阮先生想这么做,我没有什么意见。”唐亦步乍听起来中立,表情却有点跃跃欲试的意思。   “……你们疯了。”季小满往后蹭了一步。   “你发现得有点晚。”阮闲系好白外套的扣子,微微笑了笑。   “计划变更,朋友们。我们需要立刻从这里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软:我就是要强买强卖.jpg   糖:搞事情搞事情,明着观察令人愉快√   老余才是最淳朴的那个(。   下线的铁珠子π:寂寞_(;з」∠)_   ————   速释哌甲酯是利他林,有成瘾性的某种药物。一般情况用不到,被提供了大家也千万不要尝试…… 第77章 血红笑脸   季小满没有半点类似于害怕的神态, 她看起来只是有点困扰。阮闲没有再劝说什么, 能成为被地头蛇盯上的有名机械师,头脑不会太差。   如今她半只脚埋进无法摆脱的烂摊子, 能做的选择着实有限。   如同其他杀敌干脆果断的战士, 季小满没有犹豫太久。她背上大包, 用尼龙带将它稳稳固定在背后,冲阮闲点了点头。   “我记得某人说过, 这里只有一条路可以出去。”余乐拨开手中枪的保险栓, 把白外套脱下来, 袖子系在腰上。“直接杀出去还是怎的?”   “这里是实验室, 我们需要的都在这里。”阮闲已经走到了放满化学药品的架子前,熟稔地点了点上面的标签。“戴好防毒面罩,朋友们。”   阮闲迅速选好材料,甚至没有细看上面的标签, 像是长了双旁人看不见的眼睛。唐亦步的目光扫过瓶瓶罐罐上有点发黄的标签, 走到架子另一端, 开始挑选配套的材料和零件。阮闲余光瞥到对方的动作, 嘴角的笑意又浓了几分。   他们心照不宣地合作,没有半点言语交流。阮闲刚把混合物从烧杯中搅匀,另一边唐亦步已经递上了临时赶工的塑料容器。   他们在桌前的空间优雅地错过身, 唐亦步开始将混合物加热, 小心地倒进容器放凉, 静静地等它凝固到刚好的程度。阮闲则又从台子上添了几瓶试剂,开始全新的制作过程。   余乐没看到烟雾, 但空气里多出不少化学品特有的咸涩味道,闻起来有点像夏天的海。   五分钟后,唐亦步完成第一批制造品,阮闲开始摇晃试管中淡蓝色的液体。季小满瞄了眼那些方方正正的塑料小包,第三个踏出步子——她跑到机械零件的陈列处,从塑料筐里一把把往外抓,用衣角兜好,活像那些精密的零件是某种廉价调味料。   年轻姑娘给自己找了片干净的地,径直坐在瓷砖上开始工作。   金属指尖上嵌了不少类似于螺丝刀的结构,季小满不需要从四周搜罗太多工具。余乐掏掏耳朵,随后将双臂抱在胸口,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间歇性失聪,以至于错过了三人间的战术讨论。   然而季小满第一个作品刚成型,他就迅速推断出了他们的打算。   季小满做的是典型的炸药控制装置,余乐对此无比熟悉。而这小丫头做炸药控制绝不会为了控制空气,现在他知道唐亦步手边那些巴掌大的立方体塑料盒里装的什么了。   “你们要炸掉这里。”余乐更擅长折腾巨型机械,眼下其余三人都在忙绣花活儿,他乐得偷懒。   “炸出一个出口。这里只有一条路,另一侧应该不会专门做加固处理。”阮闲手上的动作没停。   “那思维接入针咋办?就这么晾在这?万一钱一庚又把它藏起来了,咱这趟不就做了无用功。”老余用白大褂的一个衣袖擦擦枪上的污渍。   阮闲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这次他把制作出来的东西用塑料布捻成鸡蛋大的小包裹,随手丢给唐亦步,后者稳稳接住。   “这话不该由一位大墟盗来问。偷东西的话的确需要确定目标位置……”阮闲活动了下手腕,“抢不需要。”   不到十分钟后,研究处一阵地动山摇。   火焰从进了新科学家的房间蔓延开来,昂贵的大型机械在烈火中冒出浓烟,乱七八糟的试剂把临近的火焰染成其他颜色。钱一庚养的研究者们终究不是正规学者出身,没人想着救火,人们迅速尖叫着跑出门去。钱一庚的打手们则反方向往里涌去——他们背好冷冻器,纷纷冲入火场,火舌在低温侵袭下飞快败退。   “找到季小满!”为首的人在防毒面罩后咆哮,火焰熄灭后的烟尘被拖进走廊的空气处理机迅速过滤,空气肉眼可见的清澈起来。“钱老大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操,那是——”   研究处走廊最深处被炸了个巨大的破洞。   破坏者把爆炸量计算得很好,没有太多溅射伤害的痕迹,垃圾场的毒雾正顺着破洞向走廊里涌入,远看如同雾气组成的瀑布。   高温毁掉了临近着火点的大部分摄像头,靠门的几个还是幸存了下来。就在毒雾涌来的那一刻,它们被同时启动,往浑浊的空气中投出无数血红的笑脸符号。   【季小满归我们了。】   霸道的红字宣言在笑脸符号中漂浮。不少摄像头还是进了烟,导致投出的刺目景象此起彼伏地闪烁,场面一时间堪比噩梦。   为首的打手把手中的枪往墙上一摔,响亮地骂了句脏话。   一里外。   余乐一脚深一脚浅地在垃圾堆上前进。唐亦步干脆地背起阮闲,健步如飞,背着沉重背包的季小满步伐同样轻盈。没个半分钟,余船长差点被三人彻底甩到视野范围外。   防毒面罩不算舒适,用久了又热又闷。它能挡住毒雾中大部分有害物质,却挡不住根植于垃圾场的腐败气息。余乐暗骂一句,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确定鞋底碾过了什么黏腻的昆虫。   从这个角度看去,毒雾中堆积成山的垃圾影影绰绰,活像某种潜伏于黑暗的怪兽。而不远处各色灯火穿透雾气,不会给人星辰那样美好的想象,倒更像是怪兽的复眼反光。   余乐其实清楚另外两人不愿去中城区的原因——这样庞大的聚居地,不可能只有一位秩序监察。中城区和上城区的一切都暴露在监视之下,他们哪个都不是满足于苟活在监视下的常人,下城区才是他们的战场。   被雾霾之海掩埋,充满臭气与血腥的混乱城邦。这里的确最适合他,只是……   余乐嫌恶地在脚边破布上蹭了蹭鞋底,开始真诚地怀念废墟海的时光。好在这个该死的城中垃圾场不算太大,就在他打算跑一小段抗议先头部队的速度时,四人终于抵达垃圾场的边缘。   “我得先把我妈带走,钱一庚的人肯定第一时间找去店里。”   季小满熟练撬开离自己最近的浮空三轮摩托,哪怕摩托的主人给它上了足足四把锁。她随便往锁上挂了几块贵金属,随后焦急地发动车子,拍拍车斗:“都进来!”   “你到能正常驾驶的年纪了吗?”唐亦步和阮闲毫不犹豫地蹲进车斗,余乐则看起来对此颇为担忧。   “那你留在这。”季小满拉下脸,“三、二——”   余乐响亮地啧了声,挤进狭窄的车斗。   事实证明,前船长余乐的担忧还是有必要的,季小满把那辆破旧到要就地散架的摩托开成了滑翔机。她在蜘蛛网似的破旧巷子里穿行,阮闲牢牢地扒住唐亦步的肩膀,才免除被急转弯甩出去的命运——行驶速度过于疯狂,他连吐都吐不出来。   可能过了几个世纪,季小满终于在夏街停下车。   余乐头一个跳下车,喝醉酒似的向前走了几步,还是啪叽摔到了地上。   “牛逼,老子这辈子第一次晕车。”他保持着趴着的姿势,虚弱地拍拍地面。“小丫头,以前马戏团的吗?”   目睹余乐的惨况,阮闲决定留在车斗里,和唐亦步一起压抑自己翻腾的胃。季小满没有管他们三人死活的意思,她焦急地跳下车,拎着枪直直冲向店内:“妈,妈——!”   事实证明,她的疯狂驾驶十分有效果,看起来钱一庚的人还没来得及赶到。季小满不多时又冲了出来,将阮闲和唐亦步往店门里拖,无视了躺在地上的余乐。   “收拾东西,快。”她嘟嘟囔囔地说道,“这个、这个,还有那个架子,能拿多少拿多少。”   “如果你想尽快逃远,带太多东西不是好主意。”阮闲压下一阵干呕的冲动,耐心提醒。“我们的车能放下一些,但你也清楚车子的问题……”   季小满看了阮闲一眼,直接用手拽住他的前襟,把他往后门的方向一扯。那力道大得吓人,阮闲踉跄了两下才站稳。唐亦步把怀里的零件哗啦啦倒进箱子,快步跟了上去。   打开后门的下一秒,阮闲立刻弄清了季小满的计划。   后门连接的并非房间,而是一个中型货车的车厢。车厢被简单改造成了居住空间,焊接的双人床紧靠角落,旁边靠着个堆满生活用品的小桌子。电磁炉被薄铁皮隔离到床的另一侧,蒸锅里冒出点带着酵母酸气的面食味道。   除此之外,厢壁上密密麻麻挂满维修工具,其余空间也被堆满各式零件的工作台和小型车床占满。   那个面容姣好的女性仿生人正坐在床的下铺,耐心地织着手里的东西。   “小满。”她冲他们笑了笑。“小满,季小满。”   季小满几乎应声而到,她气喘吁吁地将两箱子零件扛上车,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清秀的脸被油灰沾得一塌糊涂。“妈,你坐好,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离开。”女人温和地笑着,语气和蔼,吐出的句子却只是简单的重复。   “把你们的车开过来,我们得离钱一庚的核心势力区远点。”季小满从车厢的加工门爬出,钻进驾驶室。巨大的引擎声后,她把车勉强开进巷子。“快!”   她还没说完,余乐就驾驶着装甲越野靠近。“这动静绝了。小丫头,如果你打算把车开成刚刚那样,我这车可——等等你干啥!”   两条机械臂从卡车上方伸出,把装甲越野紧紧卡在车厢后方。一阵光学迷彩的闪烁闪过,威风的越野车外型一阵扭曲,眼下看起来像是卡车的第二节 车厢,上面还画着个褪色的橡皮鸭。   “上来!”季小满把头伸出车窗,扯着嗓子喝道。   余乐翻了个白眼。他一手搂住还在撒欢的铁珠子,一手捞了把食物,顺车门爬下,钻进货车车厢。   “怎么还带了食物?”唐亦步坐在装满零件的木箱上,从余乐怀里抽出包没了包装的肉干,他快乐地往嘴里塞了一块。犹豫几秒,又往阮闲嘴里塞了块。   “你们俩的小宠物把包装都啃没了,反正也放不住。”余乐幽幽地说道,“要不是咱回来的早,我后排的车垫都要保不住了。你们得管管这玩意,哎呦喂——”   铁珠子瞧见唐亦步,发出急促的嘎嘎尖叫。它伸开短短的小细腿,顺唐亦步裤腿爬上,往那仿生人怀里猛钻。坐在唐亦步身边的阮闲拍拍它的壳,他刚想招呼余乐弄点吃的,季小满直接来了个急刹车。   还没找到地方坐稳的余乐差点一头扎进锅里。   “不会开就别开,让老子来!”这回他的咆哮里多了点悲愤。   “你们往我车上带了什么?!”季小满咆哮回去,“一只格罗夫式R-660!对它来说这个车厢就像个自助餐厅——!”   她跳下车,不顾一切钻回车厢,整个人活像只炸了毛的猫。   “红色的,会开车是吧?你开。”季小满警惕地盯住还在撒欢的铁珠子,“目的地我标好了,过去得越快越好。我得在这看着它。”   余乐如获大赦。他抓了把食物,欣慰地摸了把铁珠子,甚至没来得及纠正季小满的错误称呼:“干得漂亮。”   季小满白了他一眼,继续瞪视铁珠子。后者终于在唐亦步怀里撒够了欢,被余乐乒乒乓乓的下车声吸引,开始打量身周的环境。   它的三只小眼睛扫过满墙金属零件,随后尤为意味深长地嘎了几声。   “等等。”余乐喜气洋洋地在驾驶室坐定,还没过几秒便抛回一个问句。“这个目的地……”   “李记面馆,没错。”季小满开始抓枪,“开就是了。”   “怎么,又是啥秘密基地吗?”驾驶室和车厢显然有通讯改装,余乐的声音尤其清晰。   “那片地方算三不管地带。”季小满的视线随到处乱嗅的铁珠子移动。“……而且面很好吃。”   “明智的选择。”唐亦步严肃地肯定道。   季小满终于把目光从铁珠子身上移开,看向唐亦步和阮闲。“面我请,到时候还请各位说清楚计划。”   她抿抿嘴,眉头微微蹙起。   “毕竟现在逃都逃了,这交易我接不接还两说。”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留标记啦XD   ……虽然是糖糖的招牌标记√之前避难所用过~   糖:有面恰。   铁珠子则收获了一个自助餐厅(…… 第78章 两碗面   季小满选择这里的确明智, 阮闲心想。   面馆所在的街道看上去比夏街还要混乱。他们头顶仍然是密不透风的墙壁和建筑, 可比起建筑外观破破烂烂的夏街,这片区域的建筑压根就不完整。碎裂的混凝土板倒在街边, 断裂的钢筋伸出锋利的断口, 如同轰炸过的老城废墟, 或者干枯霉变的蜂巢。   如果说下城区的夏街是位患有恶疾、行将就木老人,这片区域更像具高度腐烂的尸体。   季小满穿过迷宫般的建筑结构, 把车停到钢筋丛林深处。她一丝不苟地给车搭上伪装网, 几乎在每个角落都钉上了报警器。   “妈, 待在这, 千万别乱跑。”她半跪在女性仿生人面前,双手握住对方的手。“我就去吃个饭,不会超过半小时,有事直接联系我。”   “小满。”那美丽的仿生人温和地笑着, 摸摸她的头。那笑容和唐亦步最初的伪装有点类似, 灿烂却空洞, 标准到让人不舒服。   锁好车门后, 季小满强迫症似的挨个摸了圈报警器,这才领着一行人离开满是尘灰的小型塌陷坑。   “为了您的安全,请不要在宵禁后随意活动。”   钻出那要命的废墟, 城市的声音清晰了不少。变调的电子音穿透迷雾和拥挤的人群, 一遍遍重复播放。   “守城人对违抗者拥有绝对处置权, 珍惜生命,从我做起。为了您的安全……”   人潮照旧在夜色中涌动, 仿佛那些刺耳的语句只是噪音。季小满把车停得离面馆极近,他们几乎迎头撞上李记面馆的招牌。   李记面馆前蹲着个干瘦的老头儿,正在透过防毒面罩嘬一支造型奇异的烟斗——他甚至在面具上为那个烟斗专门留了个口子。老头朝毒雾喷出烟圈,面罩的护目镜反射出点点灯光,他们完全看不清老头的眼睛,更别提对方视线的落点。   李记面馆的装修十分“复古”。   随着虚拟现实技术进一步发展,需要在现实中集中办公的公司越来越少。人们开始倾向于远距离办公,窝在自己熟悉的地方。除了经济欠发达的偏远地带,在过度发达的无人机外送业务影响下,古老的店铺形式逐渐消失——既然足不出户便能满足绝大部分生活需要,相当一部分人不会专门走出门,找个小店,慢悠悠地吃碗面。   人口稠密的中心城市寸土寸金,除了需要在商圈维持门户店铺的大品牌,私营小店愈发稀少。阮闲记忆中的餐饮业尚且如此,更别提科技更为发达的数年之后。   阮闲透过闷热的防毒面具慢悠悠吐出一口气。   面前的李记面馆更像时代作品里描绘的那种店铺——一片钢筋与霓虹支起的角落里,肉红色的塑料布招牌略微褪色,白色的字体简陋至极,没有半点设计感可言。门前搭着油腻腻的厚帘子,菜单用荧光水笔写在了塑料板上,随意支在门口。   唐亦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面前的一切,肩膀上的铁珠子学他的样子歪过头。季小满从角落里给他弄了副带有一点淡色的滤色眼镜,昏暗的灯光下,那双金色的眸子看起来更像是普通的淡棕。   【蛋白肉半面,肉丸刀削,素汤面。浇头另算,支持物兹交换。】塑料板上的说明夹杂了几个错别字,字本身还算规整。   店内放置了空气过滤器,没了毒烟,但满是呛人的油烟味。桌椅和小凳像是从不同废墟里捡回来的,完全不配套,甚至很难找到两个样式类似的。   季小满第一个冲进店里。她用手套和不太合身的外套遮住义肢,径直选了最为昏暗的角落,随后窝进紧靠墙角的位置。剩下三位坐稳后,姑娘纤细的身板几乎给遮了个彻底。   没有服务人员前来招呼,桌旁浮出模糊的光屏,因为质量原因不停抖动,分辨率十分差劲。店里播放着震天响的音乐,换了正常人,几乎无法听清隔壁桌在说什么。店里人不多不少,大多凑在一起嘟嘟囔囔,腰里露出各式枪支,并且明显对身边人不是很有兴趣。   “随便选吧。”季小满给自己点了碗素汤面,指指光屏。“我带够了零件。”   “蛋白肉我懂,这肉丸是什么肉?”余乐摸摸下巴。   “什么都有,你不会想知道的。”季小满小声回应,眼睛盯着桌面上的一块污垢。“不过味道不错。”   “……蛋白肉拌面吧。”前墟盗头子谨慎起来。   看身边唐亦步一副面临末日抉择的肃穆表情,阮闲忍不住想笑。这可能是唐亦步为数不多放下观察人类的兴趣,充分集中注意力的时刻。   短短几周,自己自然而然笑出来的次数可能比人生前二十来年加起来还要多,面部肌肉甚至有点不适应的僵硬。意识到这点后,阮闲收敛了笑意,十分自然的拍拍唐亦步的背,有种安抚大型动物的错觉:“选个最不喜欢的。”   “素汤面吧。”唐亦步皱皱鼻子,听上去有点心痛。   季小满那碗素汤面已经被半人高的机械助手端上桌,面条灰黄,汤有点浑浊,阮闲认出了被切碎的卷心菜和蘑菇。他摇摇头,在光屏上勾选了剩余两项。   余乐的蛋白肉拌面和他们的追加点单在同一时间上来。   两碗拌面气味闻上去没有太大问题,方方正正的人造蛋白肉卧在棕黄的面上,拌了点葱油和焦葱丝。店家显然不打算提供筷子,往面里戳了两对剥了皮的硬树枝。肉丸刀削看起来也相对正常,虽说阮闲在其中嗅到了至少四种动物的味道。   “吃不死人,放心。”季小满吸着面,“筷子至少都是……唔,现折的。这家店在这开了挺久了。”   唐亦步郑重地拿起吃了一半的肉干,把它们撕成小块,一点点浸入刀削面琥珀色的汤汁,活像在举行某种神圣的仪式。随后他提起筷子,愉快地小口吃起来,活像在品味顶尖美食。   似乎不太习惯鼻梁上的眼镜,唐亦步被热腾腾的面汤一熏,镜片上腾起两片雾气。他一只手夹着树枝筷,胳膊兜住铁珠子,有点手忙脚乱地擦着水雾。   阮闲又想笑了。   “为什么这么执着?”他把自己那碗拌面推给唐亦步,把差点要睡着的铁珠子抱到膝盖上,没有半点吃东西的意思。   “细谢。”唐亦步正忙着嗦面。那仿生人鼓着脸颊,口齿不清地道了个谢,随后用一个单音尽力表达自己的疑问。“……唔?”   “食物。”毫无障碍地读懂了对方的想法,阮闲随手捻去唐亦步嘴边的葱屑。温热的指尖扫过面颊,唐亦步眨眨眼。   “这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两盘菜。”那仿生人咽下嘴里的面食,舔舔阮闲刚拂过的嘴角,凑到阮闲耳边。“就算是同一个人或机械做的,也会因为材料、环境或者状态出现差别——每一口食物都是世上唯一的,这不是很棒的事情吗?”   “可能它们各有各的难吃。”阮闲指尖放松地轻敲桌面。   “……但这种事情没有标准。”唐亦步又吸了口面,把两个碗在面前认真摆好,一边一口。“亲自尝试前,我没法断言它是否难吃。阮先生,你吃过品莱树莓吗?”   “没有。”阮闲甚至没听说过这东西。   “我可以告诉你——它的口感软糯,味道有点像石榴和桃子的混合,甜度中等,能吃到果肉里软软的籽。我能告诉你它的颜色、形状、大小、气味,甚至把营养成分列出一个表,把细节写成一本书。”唐亦步用粗糙的树枝挑起一根面,“可你还是不清楚它的味道,因为你没有闻过,没有尝过,你只能想象。”   阮闲敲桌面的动作停住了。   “大家都只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尝试到有限的事物。确定对健康没害处就好,粗暴否定可是会错过很多的。”唐亦步咬了口蛋白肉,思考几秒,用树枝把它绞成两半。“我同意季小姐的观点,这里面味道的确不错,要尝尝吗?”   “……你吃吧。”阮闲的声音平板起来。   “还有,情绪也会影响人对食物味道的判断。”唐亦步不太熟练地推推眼镜,“比如这碗是你让给我的,我会觉得好吃些。”   说罢他扬起嘴角,尝试露出一个有点生涩的笑。阮闲轻轻呼了口气,有点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季小满不轻不重地放下碗,碗底敲击上桌子。姑娘一直埋头苦吃,静悄悄地把一大碗面塞进胃袋,旁边的余乐碗里还剩三分之一。   “悄悄话就到这里。”她的金属手指被手套包裹,形状有点怪异。“……我想谈谈关于交易的事情。”   “请。”阮闲立刻给自己找到了转移注意力的绝佳目标,就算他能猜到季小满想说什么。   “我不想把事情做太绝。”果然,犹豫几秒后,她给自己选了个自白的开场白。“这原本只是个普通的交易,你们弄来思维接入针,我给你们修车。现在我也……想把它保留在这种程度,我是说……”   她抬眼看向阮闲,阮闲沉默地回应了她的注视,唐亦步压低了吃面的声响。   “好吧,我根本不了解你们。抹掉钱一庚?成功也就算了,一旦失败,先不说我妈脑子里的装置怎么办,我们得在钱一庚眼皮底下东躲西藏讨生活,或者彻底离开这片城区。”   季小满清清嗓子,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她有点神经质地搓着碗边:“地下城这么大,钱一庚只是个小角色。抛弃这里的人脉,贸然迁去不熟悉的地方和自杀没区别……我一个人还好说,妈妈她肯定受不住的。作为新人,你们只要离开这里,找个手艺差点的人修车就好。”   她又开始咬嘴唇。   “代价差别太大,是不?”余乐奋力吃完了拌面,被噎地咳嗽两声。   “只要你留在这里,钱一庚总会逼你做出高质量仿制脑。你知道这一点。”唐亦步的口吻里倒是听不出倾向。   “我说过,我不算什么好人。如果要从我妈和那些电子脑里选一个,我选我妈。”季小满有点哆嗦,这回她没看任何人的眼睛。“我就这种程度,高尚不起来,能撑多久算多久吧。”   阮闲还是没吭声,他只是继续凝视着对方。   “谁都知道他们在受苦。没人在意,你明白吗?我连我自己都救不了。”季小满做了个深呼吸,终于抬起眼。她像是想要努力说服谁,又不太确定说服的对象。“要么维持原来的条件,要么这生意不做了。反正总有一天我得跟钱一庚讲和,何安站在他那边,守城人站在他那边——没希望的。”   年轻女孩抓住裤子上厚重的布料,肩膀有点抖,像是担上了万钧压力。她双手抓得十分用力,尖锐的金属指尖刺破手套,穿过工装裤,刺破了她的大腿。   暗红的血在深色裤子上渐渐渗开,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她在恐惧,阮闲熟悉这种情绪。面前的姑娘最多二十刚出头,有着出色的身手,伶俐的脑子,性格就同龄人来说也算冷静。如果这是场一对一的厮杀,钱一庚不会有机会。   可这不是。   细密的网随着毒雾迎头兜下,季小满顶多算条健壮的鱼,终究只能在网眼中慢慢窒息。一个人在面临数量未知的敌对人群时,总会发自本能的恐慌。在对手手段卑劣的情况下,这种恐慌还会无止境地扩大。   她还太过年轻,它会消磨她,最终压垮她。阮闲很清楚,不过他完全不想当谁的精神导师。他知道只身面对一个已成型的“秩序”网络会带来怎样的压抑——漂亮话解决不了问题,安慰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正如你不能告诉一个背上插满利刃的人“打起精神积极生活,振作起来就不会痛了”。   “我理解你的顾虑,是我错估了你对钱一庚的仇恨程度。”他回应得干脆利落。“既然这样,你自己决定。”   季小满有点惊讶地看向对方,半是预料之中,半是隐秘的失望。   “如果你想要我们偷出针,赶紧走人。你自己挣扎个十天半月,受不了的时候再听钱一庚的话。我没有任何意见。”阮闲拍了拍怀里的铁珠子,“我们不是必须和你合作。”   唐亦步只是耸耸肩:“什么时候动手?阮先生,反正修车还要一段时间——”   季小满将视线转向余乐,她似乎试图从对方身上得到点什么更容易理解,或是更为轻松的反馈。余乐表情却严肃起来,他抱住双臂,目光里的揶揄和不正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可能误会了什么,小丫头。”余乐没有笑,“我们不是为了和你做交易才对钱一庚出手,是对钱一庚出手,顺便和你做做交易。你总该成年了吧?成年人自己会做决定。”   他停住话头,挑起眉毛,那股不正经的气息又回来了。“当然,你找个角落猫好,见风使舵也不是不行。”   “可是你们没有理由……”季小满看起来有点少见的混乱。   “我看钱一庚不顺眼。”余乐回答得干脆利落,“我很少真的看一个人不顺眼,但只要看不顺眼了,老子不介意用命去给人添添堵。”   “因为很有意思。”唐亦步答得情真意切。   年轻女孩看向阮闲。对面的年轻人一副文雅俊秀的样貌,看起来攻击性最弱。   说不定对方会透露出一点真实动机,她想。否则这样的做法无异于自杀,甚至谈得上荒谬——这些人怎么看都不打算扛起什么正义的大旗,反倒更接近另一伙恶棍。   “需要理由吗?”然而他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季小满瞧向对方漆黑的眸子。   那人表情平静,而她有一瞬间的窒息,随后才意识到那是骨子里的恐惧。像是看到未知的毒蛇,或者张开脚的巨大蜘蛛。   他是认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还是有理由的,软不太开心(?   ——   上章有人提到为什么软不去修小满的妈妈,这里解答一下XD   其实理论上,软和糖都有修理的能力。不过软现在信息不足,信息足也未必手上技术到位(不然他自己就借车床修车了),糖也不会轻易出手。   他俩一旦真的出手,小满会立刻察觉到他俩的实力一角。不说他们现在和小满还不熟,他们俩不是特别舍己为人的类型呢_(:з」∠)_ 第79章 两个女孩   季小满在工作台前调整手臂和小腿的义肢。   这是她每天睡前的必备功课, 无论是刀子卷刃, 还是子弹卡壳,人很容易因为一点小小的疏忽付出生命的代价。平日里她总是无比耐心地给每个零件上油, 不放过任何新添的划痕, 把自己从令人窒息的环境中解脱出来。   可她今天无论如何都无法回到那种集中的状态。   那三个男人回到了自己的装甲越野, 在车内睡下。她把车厢门锁得死死的,思考片刻, 又拽了个沉重的零件箱堵住门。   她的母亲一如既往的安静, 她坐在床沿, 毛衣针在手中不住跳动。季小满心烦意乱地站起身, 把母亲身边还剩一点面汤的金属碗扔进水桶,决定给自己换换脑子。   那个阮姓青年的黑眼睛钉在她的脑海里,如同白墙上顽固的墨水痕迹。   她本不该犹豫的,季小满心想。只要按照原计划走就好——等那些人成功弄到思维接入针, 自己除去母亲脑子里的装置, 她完全可以用这些年的积蓄给母亲和自己换张面孔, 在其他角落开家新店。是的, 她可以选择一个相对低技术含量的工作,肯定够两个人吃饱肚子。   退一步,哪怕他们失败了, 自己还能跟钱一庚服个软, 生活照旧继续。如果那群人真的干掉了钱一庚, 那就真的是白白获利,怎么看都是赚的。   可自己还在犹豫。   季小满用毛巾烦躁地擦擦手, 跨过地上零碎的零件箱,坐到女性仿生人身边,小心翼翼地抱住对方。闻到母亲身上熟悉的味道,她的眼眶有一瞬的发酸。   “妈。”季小满小声嘟囔道。   她不会老去的母亲嘴角上挑,摸了摸她的头。   “妈,我该怎么办呢?”她把脸埋进对方肩膀,“我明白怎样是最稳妥的……可要是他们失败了,我早晚得给钱一庚办事。他们人生地不熟,我的援助绝对能提高他们的成功率……”   季小满断断续续地低语,手指拂过那不成形的红色织物,嘴里喃喃重复:“我该怎么办呢?”   女性仿生人温柔地笑着,用手慢慢抚摸她的头发。   年轻女孩收紧自己的胳膊,身体终于微微抖了起来。季小满有点恨自己的动摇,逻辑上最为合理的选择明明就在眼前,她却无法心安,像是有一丛毒火在心脏附近炙烤。   “我很害怕。”她低声念叨,又往女人怀里靠了靠。   “好孩子,别害怕。”女性仿生人声音温软悦耳,“你在怕什么呢?”   “我不知道。”季小满只觉得疲惫,母亲身上的气味让她昏昏欲睡。一定是太疲惫的缘故,她想,她一时间居然没有弄清自己怕的究竟是什么——是那几个人的失败,那几个危险分子本身,还是仍然犹疑不定的自己。   “没关系,睡吧。”女人轻声说道,放下手中的毛衣针。“衣柜关好了,床下看过了。妈妈在这里,没什么可怕的。”   季小满努力笑了笑,没能成功。她窝进床铺里侧,把冰冷硌人的义肢晾在被子外,心烦意乱地辗转了很久,才勉强睡着。   就像发烧的夜晚,平时没什么梦的她做了很多梦。它们像是被回忆黏起来的片段,混了不少血色,让她呼吸困难。   二十二世纪大叛乱爆发时,她刚十岁出头多点。   人工智能定点袭击了作为经济和科技枢纽的大城市,并重点“照顾”了各大科研机构、学府、执政机关等重要建筑。城市边缘的破旧孤儿院显然不在此列。   记忆中的自己从未拥有过两条完好的胳膊,不知是事故所致还是天生畸形。这年头仿生义肢不便宜,但也贵不到哪里去,然而她的父母仍然决定放弃她。   刚懂事时,季小满想过无数可能性——他们感情破裂了吗?经济上出问题了吗?还是说她有个更加不幸的兄弟姐妹,他们必须要选择一个?   然而一年年过去,孤儿院里的孩童来了又走,她渐渐什么都不想了。   直到她所熟知的世界灰飞烟灭。   爆发的混乱使得秩序快速崩毁。管理人员无影无踪,孩童盲目逃散,她下意识逃进最近的垃圾处理堆,战战兢兢蹲进瓦砾。开始垃圾里还能找到不少食物,后来就只有昆虫、老鼠和苔藓可吃。   这样浑浑噩噩的生活持续了一年?两年?某天垃圾场突然落下地面,她就这样跌进了黑暗的地下,差点被忙碌工作的建筑机器扎个透穿。   如果没有母亲,她早该死在当初被快速建筑的地下城里——起初人们倾尽所有去给自己搭个可供休息的空间,而在得到栖身之处后,人心渐渐溃散。在守城人这个组织出现前,人在街边随时都可能踩上简易炸弹,或者被暗巷里的一枪停住心跳。   她以为自己不记得爆炸时的景象了,它却在梦中无比清晰。   她亲眼看到自己的小腿飞了出去,唯一完好的手臂也被炸断,只剩一点皮肉连着。血在地上不断蔓延,甚至就着灯光倒映出一点街边事物的影子。   一时间,天地间似乎仅余下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以及越发鲜明的剧痛。   不是没人路过,只是没人停下。当时她的衣服仅能蔽体,头发纠结成散发出臭味的一块。她只是个马上要咽气的小孩子,在这座城市里,孩童的地位和白老鼠在地位上差不了太多——少见而无用。   人们已经到了活一天算一天的地步,没人会费神关心未来如何。   季小满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母亲时的样子。   女人的身影在自己面前停了下来,季小满只能闻到一股温暖的气味,它像是被稀释的黄油,又像是燃了好闻木材的壁炉。失血过多使她眼前一片模糊,但她还能勉强嗅到东西。   “别走。”她小声哭叫,眼泪划过脸上的焦黑与灰尘。“救救我,别走。”   那女人蹲下身,手抚上她的面颊。“小满?”   然后她将她小心地抱起,不知道是否因为当时体温过低,那大概是她这辈子感受过最为温暖的怀抱。   她为她简单地做了包扎,又不知道从哪里弄了点补充血液和简单消炎的药物。现在想来,那点可怜的药量绝对是不够的,可季小满硬是挺了下来。   那段时间女人身上多了不少烫伤,人也苍白了许多,季小满大概能猜出药物的来源。那亲切的漂亮女人并没有把她带回住处,反而在废墟的角落弄了片干净地方。她偶尔会带来饮水、食物和毯子,如同饲喂一只病歪歪的幼猫。没过多久,季小满便察觉了异样。   自己的救命恩人脑子似乎也不灵光——她永远只有一种笑脸,只会说些简单的话语,并且记不住她的名字。   女人固执地叫她“季小满”,季小满很快接受了这个名字。哪怕女人没有表达过任何与这名字的身份关系,她也十分自然地改了口,开始叫对方“妈妈”。   对方也微笑着接受了这个称呼。   然而在发现新母亲处境的时候,季小满那点微不足道的家庭幻想彻底破灭。钱一庚正式成为她的噩梦,也成为她挣扎着成为机械师的唯一动力。   接下来的梦开始变得苦涩,无数血腥的片段在脑海中盘旋。季小满开始还会去钱一庚那家店偷偷看望母亲,后来连去探望的勇气都没了。而母亲永远会在“放风钓鱼”时溜出来,带着笑脸和伤痕给她拥抱。   有些仿生人被要求维持住外在容貌,作为代价,他们的寿命比一般仿生人还要短,体质也脆弱些。钱一庚粗暴的脑部改装显然遗留了不少问题,母亲的话越来越少,反应也逐渐木讷。这显然对“生意”没什么好处,一次又一次,母亲身上的伤越来越重。   那时她决定开始与机械生命战斗,想办法筹集资源,将母亲买出来。   可惜不知道幸运还是不幸——医药资源终究有限,钱一庚连哄带骗地将母亲卖给面生的客人,得了一批不多不少的军火,随后不再关心曾经商品的死活。季小满清楚,他不会轻易放弃还有修复希望的老式电子脑,这是个机会。   她可以自己悄悄尝试修理,并用更小的代价说服钱一庚移除装置。这计划一开始似乎有点效果,钱一庚乐得有人送上门来交物资。   然而他收下面前小女孩的资源,只答应重置装置生效的时间。   “别怪我,我只能做到这样。”他假惺惺地露出遗憾的表情,“技术有限嘛。重置要耗费资源,她用来养你的东西也八成都是从我这儿偷的——夏街可只有这里有好药,我也算你半个恩人。小姑娘,做人要讲究个‘义’,我们可以长期合作。”   随时光流逝,她获得了曾经无比渴求的战力与知识,却依旧像孩童时那般无力。   过去的碎片散尽,梦里只剩黑暗。她终于还是睁开眼睛,看向漆黑的车顶。仇恨、渴望和恐惧混合在一起,她的心跳从未如此快过。   同一时间。   另一个年幼的女孩正在废墟里跌跌撞撞地前进。她的脸上戴着有点嫌大的防毒面具,身穿满是脏污的破外套和裙子,赤裸的双脚满是鲜血,不少已经出现结痂的迹象。   被那两个奇怪的漂亮男人帮助后,名为“甜甜-Q2”的小姑娘没有逃太远。事实上,她在废墟周围困惑地兜着圈——身后是已知的地狱,往前是未知的深渊。她开始后悔,或许自己该多喝点水,或者从房间的橱柜中拿点食物。   店主“花斑”前去送货,然后并未在特定时间回来。人们在店铺附近里来来往往,甚至没人发现她已经不在房间里。在外游荡数个小时的小姑娘舔舔嘴唇,在废墟中俯下身体。透过窗户的破洞,她能想象其中那个装香槟的铁桶,里面曾经装满冰块,现在应该有清凉的水……   可她的想象还没结束,怒吼便划过夜空。   先是有几个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熟悉身影跑了出来,向各个方向逃散,追逐的守卫却逐个倒下。接下来,那座不算太大的店冒起浓烟,向天空喷出高高的火舌。   那火焰是不正常的鲜红色,向天空喷出礼花般的光点。它们在空中盘旋上升,最后组成一个歪歪斜斜的笑脸。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了几分钟,抱歉哇_(:з」∠)_   小满的母亲并不是改造www也不是真母亲的复制啦XD 第80章 地下室   “我在你们守城人身上花大价钱, 就为了三更半夜为店的安全操心?”钱一庚在通讯器内高声咆哮。“何安, 你想好了,如果你——”   “怎么, 你也想给我提个价?”通讯器内何安的声音尤为冰冷。“我不是季小满那丫头。现在这姑且还算咱俩之间的私事, 等阿雨发现这些, 你猜他会怎么做?钱一庚,人要学会见好就收。这才没几年, 你真以为我们是正规警力机构?”   钱一庚登时吞下咆哮的后半部分。他狠狠给了身边女人几脚, 猛拽两把自己的头发, 这才把情绪调了过来:“我嘴快我嘴快, 你也理解一下。季小满刚被弄走,晚上又出了这事儿。有人在整我啊,何安你清楚,我个人怎样是我个人的事, 我的生意可和地下城公约不冲突——用机械赚钱又不犯法。”   说罢他哆哆嗦嗦给自己倒了杯酒。“这可是市面上最大的仿生人生意。这年头活下来的女人都是狠角色, 我这为城市解决了多少潜在危险?要我的店都倒了, 街上得多出多少事?”   “犯罪率还真没下降太多, 人类有的时候更喜欢折腾同类。”何安淡淡地应道。“别来这套,有事说事。”   “等季小满弄出合适的电子脑,我也可以借地下店的借口弄些冒充人类卖。到时候你们也会有分成。”钱一庚抹了把头上的汗。   “到时候怕是里面大半都是货真价实的人类。”何安冷笑两声。“得了吧, 好歹算个人物。人家就烧了你一家店, 又不是世界末日——哦我忘了, 你们的末日早就来过一回啦。”   “我倒了对你有好处?”钱一庚的声音又尖了起来。“别看店面小,那店生意可好了!Q2是我们的招牌, 她是……”   “是和我一样完好的老式电子脑。”何安的语调里听不出情绪。“你确定要拿她举例?要不是当初我在货架靠外的位置,现在她会是何安,我才是那个倒霉的‘甜甜’。”   “我不是来跟你算旧账的!”   “听着,姓钱的。”何安的声音冰冷下来,“店的事情我会去查,你也别在这被害妄想——这里新来的人越来越少,组织也就那几个,至少我们没发现有谁想动你。”   “所以店的亏我就活该自己吃?”钱一庚扯了扯身上的睡袍,烦躁不已。“这不比以前,东西烧了就真烧了,找不着第二件。人标记都打上天了,你告诉我这没预谋——”   何安直接中断通话。   “妈的,滚。”钱一庚冲缩在床脚的女人厌烦地挥挥手,将杯子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个顶个的没用,大不了老子自己找。”   何安中断联络后,独自站在还在燃烧的店外。   因为自己这个“人情”,钱一庚的店享有最优先的安保待遇。火势刚刚小下来,天上那张笑脸还未完全散去,守城人们便赶到现场,一如既往地维护秩序。   为了保证这个接近城市的东西勉强运转,最初的混乱并没有延续太久。为了保证大部分的人的基本安全,人们还是约定俗成地成立了暴力机构。被挑选出的守城人拿起武器,开始充当近似秩序维持者的角色,并能得到整座城市提供的部分资源和福利。   有点善心的人们会试图加入这个组织,但这个时期,善心永远是稀缺物资。年轻人更偏好那些拉帮结派的疯狂势力。他们更强壮,有着不知道是英勇还是愚蠢的无畏,比起保护更倾向于掠夺。势力间的浑水激荡比混乱持续得还要久,最终取得了微妙的平衡——   帮派们愿意在一定程度上屈服于代表大多数人的守城人,彼此之间也尽量减少市场重合。尽管摩擦四起,近年来大的冲突少了很多。   钱一庚是其中把握情色市场的那一拨,虽然赚头不如劣质合成药和迷幻蘑菇大,但也称得上数一数二。就何安看来,对方甚至连枭雄都算不上,他爬到现在的高度靠的完全是老鼠胆子外加几乎没有的道德感。   这些都是他的记忆告诉他的。何安嘲讽地笑了笑,他的人类搭档正在店附近寻找犯人踪迹,他不担心这个笑被对方发现。   曾经的人类何安是不爱这样笑的。他的笑容应该更轻浮,或者更稳重,总之不该这样尖锐。   何安和付雨一直是最好的守城人搭档,在这住了段时间的人都清楚。人类何安没有死于战乱、爆炸或智械进攻。在作为守城人工作许久后,他死于一次平平无奇的伤寒。   付雨显然无法接受挚友的病逝。可惜活人就算了,如今除了MUL-01的爪牙,没人能从死去太久的大脑中获取记忆。他只得把自己的记忆拼拼凑凑再加工,找到最好的医师,将它注入买来的电子脑中。   某种意义上,这或许算自己的“出生”。   何安摇摇头,换了副笑脸迎接朝自己走来的搭档:“阿雨,怎么样?”   “化学品引燃的,人为纵火。”付雨擦擦脸上的灰,叹了口气。“做这事的人对店里的结构挺熟悉,也能接触到化学品资源。常亚旗那边没动静吗?”   “他手上药物的蛋糕够大啦,不会现在就动钱一庚。”何安非常笃定地答道,扯扯嘴角。“虽然钱一庚也有偷点药物市场的小手段,可就算那个‘常胜将军’想动手,也会挑个更合适的时候。另外,常亚旗没有劫走季小满的动机。道上的都知道,那姑娘满脑袋化学品知识全是针对电子脑的,不是人脑。”   “我也觉得蹊跷。”付雨捏捏眉心,“常亚旗的标记和笑脸没关系,但我想不出……”   “新兴势力吧,先找大鱼露两手示威。姓常的太狠,钱一庚就是个乌龟性子,刚好适合拿来开刀。我们没听到动静,估计规模不会大,二十个人顶天了。”何安从包里摸出一支烟,“估计得到最乱的那片转转才知道。那儿不太平,你回去休息,我去查吧。”   付雨则愣了愣,目光移动到那支粗糙的自制烟上:“你抽烟?”   何安的手一顿,随后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嗯,我从房间里发现的……你看,我也有不少事儿瞒着你。”   “我跟你一起去。”付雨张张嘴,最终换了个话题。   “得了吧你,那个地方病痨鬼一堆。”何安拍拍付雨的肩膀,“我一个人去足够啦,怎么,信不过我?”   另一位守城人没吭声。   何安笑着收回手:“我会带你最喜欢的面回来,别担心。”   然而通宵营业的面馆里还有三位客人。   余乐正对面前的面碗愁眉苦脸:“我见你吃得挺香的,怎么这么腥气。”   “是吗?我觉得很好吃。”唐亦步嗦着面答道,阮闲只是保守地点了几个煮蛋。   “我吃不下去。”余乐放下树枝筷子,“年轻人就是厉害哈,之前刚吃过两碗,现在还塞得下去啊?刚刚那景象……呃。”   就在不久之前,季小满睡下后,那两个小年轻带他去了那家所谓的留宿娼馆。   “我们以客人的身份去的。结果店里的人给香槟里掺了迷药,把我们带去了钱一庚那里。”唐亦步指向黑暗中那家看起来颇为无害的店。   当时不算大的店外站了不少人,本应展览“商品”的店铺橱窗空空如也。   这原本只该是行动试探性的第一步。搞点破坏,从对方势力里最熟悉的店下手,并且尽快出手——这样能尽量把嫌疑从新访客身上撇开,争取到更多准备时间,也能顺势观察钱一庚的反应。   就作战方针上,余乐没有半点被甩开的自信。无论季小满最终决定如何,开局这一步棋他们绝对不会走错。从误导性的“虚张声势”到一步步走实,他对两位疯子的作战计划没有太大意见——至少他们乐于参与“掀翻钱一庚”这项趣味游戏,而不是转而对他下手,早早逼出反抗军旧址的下落,尽快将自己从浑水中摘出去。   于是他欣然随两人绕开守卫,潜入店中,把店内的少年少女偷偷放出——就算他不能确定那些漂亮的年轻人究竟是不是人类。放了钱一庚的人,再随便烧两个房间,作为一次小小的试探来说足够了。横竖这只是个普通的娼馆,除了软装修略显奢侈,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可看到店底下的景象后,余乐彻底改了主意。   他少见的没有在第一时间看自己,而是看向身边的两人。余乐怀疑那景象超出了自己的承受程度,他得找两个底线更低的参考,好让自己快点冷静下来。   然而阮立杰少见的面色严肃,似乎对所有事情都漠不关心的唐亦步也沉下脸,两人沉默得可怕。硬要说,后者的脸色甚至还要更难看一些。   偌大的地下室灯光明亮,惨白的光映在干涸的血上。不少不知道是否人类的肉体被泡在泳池似的营养池内,密密麻麻如同白色的鱼。仿制电子脑和旧式电子脑被整整齐齐码在架子上,区别十分明显——前者和季小满包里那些一模一样,有点塑胶的意思。而后者则更有金属质感,丝毫不透明,蓝光几乎微不可见。   这里像是一个血腥至极的肉类车间,如果不考虑角落那个汽油桶似的金属桶的话。   金属桶内装满人类的脑子,而且没有任何器官保存方面的意思,它们更像是待处理的废物。   那些脑不算完整,被粗暴地丢在圆筒底部,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气。一切带着种近乎合理的疯狂感,又荒谬得如同戏剧景象。大型焚化炉在房间远端烧着,他们谁都没有费心去探索其中的的内容物。房中手术台上的血迹已经足以说明一切。   而那手术台上悬着多足昆虫似的机械,尖端浸着还没有干透的血渍,余乐不太清楚它的功能,他也不是很想知道。   最为滑稽的是,这里并没有组合机械。所有机器都带着末日前的特征,没有太多改造的痕迹。哪怕余乐不是机械方面的专家,也看得出这些机器属于末日之前。   “我有个问题。”阮立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房内机械。他没有得到回应,于是继续说了下去。   唐亦步正无意识地攥着他的手,阮姓小子的手被他攥得发白,可他没有停下的意思。   “……随便谁。有没有人能回答我,这些东西在大叛乱前是用来做什么的?”阮立杰那双冷淡的黑眼睛锁住那张手术台,声音无比冰冷。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迟了,不好意思OTZ结尾不太满意,重写了一遍……   大叛乱:前文提到过的二十二世纪大叛乱,MUL-01开始袭击人类的那一天← 第81章 失控   余乐眼看着碗里的面在面前泡涨, 用削好的树枝不耐烦地拨弄几下, 最终还是放弃了继续吃的想法。在废墟海熬了这么些年,他不算什么挑食的人, 然而记忆里人类大脑的腥气现在还萦绕在鼻端, 反胃的感觉挥之不去。   他又抬头瞄了眼默默剥蛋壳的阮闲。几小时前, 那个俊秀的年轻人看起来比现在苍白得多。   “有没有人能回答我,这些东西在大叛乱前是用来做什么的?”记忆再次回到花孔雀店铺的地下室, 对方的提问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余乐怀疑今晚回车里休息后, 自己仍能梦到地下室里那些疯狂的场景。   阮闲其实也没什么胃口。尽管那家店地下的一切已经随火焰灰飞烟灭, 手术台上苍白的灯仍然刻在他的脑子里。   出于学习和研究的目的, 他自念书起就解剖过不少生物,直到疾病让他失去拿起手术刀的能力。阮闲对血腥有较高的接受程度,可那场景中的疯狂攫住了他。   和平年代的人很难想象真正的尸堆。   人们或许在影视作品、文字或图画中看到过,误以为自己的接受力已经足够高, 然而视觉和想象只是感知的一部分。当人站在真正的血泊中, 被同类的躯体及残骸包围, 感官冲击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在人还需要亲自开枪处决罪犯的年代, 与各式黑暗打交道的警力人员尚需要心理辅导,过于扭曲的场景比大众想象的更容易让人崩溃。   阮闲比自己想的要平静些,可他所感觉到的寒冷更倾向于另一个方向。   他突然有种怪异的感觉——之前的自己活像被养在兔子堆里的狼, 在各种训导下坚持以菜叶为生。而踏出笼子一瞧, 兔子们正忙着啃噬尸体上的肉渣, 满嘴鲜血。   纵然废墟海那里也不缺尸首,这里的却让人更为狂乱。尸堆本身就足够糟糕, 出现在战场和出现在相对和平的街区也是两个效果。   那些血色在他的记忆里不断蔓延。   “我不知道。”回忆中的余乐第一次有点吞吞吐吐,“我被监狱关了些年,不太清楚外面的事情。妈的,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走石号的前任团长似乎试图调节气氛,但声音里透出藏不住的震惊。   “阮闲和范林松的‘告别计划’变体,我应该跟你提过那个计划。”唐亦步则答得平稳又冷酷,“提取脑部特别损伤、完全失去感知能力的病患记忆,将脑置换为电子脑。他们让这样的新产物陪伴家属生活,也让他们摆脱长年为一个没有希望的植物人花钱的命运。当然,也有人坚持这样的产物也算他们的家人,只不过装了人造器官,这很常见。”   “你说过,告别计划被严格控制。”   “对。”唐亦步目光扫过架子上的电子脑,“但我也说过,普兰公司选了另一条路。他们用人体组织加机械合成外壳,配合上电子脑,将这样的仿生人投入市场……当时的伦理部有要求,仿生人躯壳中的人体组织成分不得超过35%,组织供体也必须合法。”   随后他走到那个盛满躯体的池子边,低下头,望着池中沙丁鱼般拥挤的躯体:“严格控制人体组织含量,需要配合非常尖端的仿生机械技术。我们都知道怎么做最简单,把这个方案和告别计划结合就好——制造完整的复制人,去除脑部,换成电子脑。自然的设计比人类精妙得多,制造起来也更快。”   “地下产业的一部分……?”阮闲浑身不舒服。   “未必是地下。”唐亦步转过头,脸上的笑容尽数消失。“说实话,很多人并不在意。”   “……”   “很少有人真的在意他人的情绪,更别说他人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只要不用亲自看到这个画面就好,人类把同类作为商品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唐亦步伸出手,从池子里拽出一条湿淋淋的手臂。   “另一方面,如果使用大量人造机械器官,正常人类的自然组织含量也可能低于35%,这样的人可以被划到仿生人里去吗?后来人们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你们的伦理部工作效率够呛。”那种莫名的不适感越发强烈,阮闲勉强笑笑。   “不,是利益太大。”唐亦步丢回那条毫无反应的手臂,“普兰公司刚推出仿生人那会儿……”   “我知道这事,反对使用人形机械生命的游行,是不?”余乐还在盯那桶脑子,牙齿磨得咔咔直响。“就在我蹲号子前。我记得闹得还挺大,但大家很快就安生了。合法奴隶嘛,自个儿能过得更舒服。上头又有民意又有钱赚,谁还会在意那点道德底线?”   “所以这是取走脑部的机械。”阮闲把目光从手术台移向池子,“……那是肉体保存槽,躯体制造只要用避难所那种有机物打印就好,还真方便。”   他沉默了一会儿,视线从沾血的手术台机械上一点点扫过。在惨白的灯光中,机械细长的金属脚在手术台上投出杂乱的黑影,配合台上的血迹,颇有点张牙舞爪的意思。   “从活体取走记忆样本,再对电子脑进行记忆充填这种技术,绝对不是非专业人士能随随便便弄出来的。告别计划是阮闲的东西,他连自己的技术都管不好?”   那股许久未见的愤怒再次袭来,阮闲用指甲使劲刺进手心,好保持语调平稳。   “抱歉,我不清楚这里面的细节。”唐亦步声音平板,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阮闲从其中听到一点落寞。那仿生人站在一池子白花花的躯体边缘,似乎成了里面的一部分,看起来强大却脆弱。   “……疯了,都疯了。”余乐喃喃说道,“跟这帮人比起来,樊白雁简直算得上保守派。看来老子当初蹲号子是对的,我宁可面对那群杀人狂,也不想看这种……”   “闹大吧。”阮闲干脆利落。   余乐和唐亦步同时看向他,唐亦步微微侧过头,眼神里闪烁着某些阮闲看不太懂的东西。   “怎么说?”余乐听起来跃跃欲试。   “不,现在我们的情报严重不足。”唐亦步少见地提出相反意见。“这里不是废墟海,我对这里的了解很少。加上之前的守城人,地下城的势力情况相对复杂。就算我们战斗能力没问题,要是闹得太大,肯定会引来秩序监察……”   他顿了顿。   “何况这里的人八成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这么做的也肯定不止钱一庚一个,闹大没什么用。阮先生,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不是这个,选择赢面最大的方案比较好。”   “我不关心其他人怎么反应,也不关心多少人还在做这事。唐亦步,你真认为我想当个自我陶醉的英雄?那观察方面你还有的学。”   阮闲开始从手术台边的药柜取材料,动作无比坚定。   “我知道怎么做胜率最高。只是我现在情绪不太好,并且不太想控制它。”   他将两包止血药粉随手扔在血迹斑斑的手术台上,双手撑住手术台边,丝毫不在意沾到血渍的手。隔着一个手术台,他直视唐亦步的眼睛。   “接下来我会宣战,会紧紧咬住钱一庚的喉咙,把他从这条街上拔出去。至于势力,见招拆招就好。胜率不是零,我们两个就能赢。如果想要阻止……你知道怎么阻止我。”   阮闲摸摸左耳的耳钉。唐亦步没有说话,也没有应声。   那仿生人默默看着阮闲把药剂和其他化学品混合,余乐则开始熟稔地破坏大型机械,在关键处倾倒燃料。价值连城的老式电子脑就搁在他手边的架子上,这位前任墟盗看都没再看它们一眼。   “余乐,这里有隔火装置。你先去楼上弄点小火,看看该撤的人有没有撤完。然后直接离开就行,记得引开门口那些人的注意力。我和亦步在这里守着,合适的时候把这里……”   他扯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乎于喜悦的笑。   “把这里轰轰烈烈地烧干净。”   “哪里碰头?”余乐没有对阮闲的指挥发表什么抗议。他卷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而后把锋利的手术刀在腰包里放好。   “亦步,还想吃点东西吗?”转向唐亦步时,阮闲的声音稍稍软化了些。“直接回车里有点风险,我们李记面馆见吧。”   余乐冲他比了个拇指,快速离开了这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地下室。唐亦步仍然维持着沉默,他紧紧盯住阮闲,像是第一次认识他那样。   “或许是人格数据计算错误。”许久后,他开了口。“从废墟海开始,你越来越……失控了。”   “面对这样的场景,你把失控这个词放在我身上?”阮闲把潮湿的混合物包好,塞进临时找到的铁管内。“我以为你会喜欢这样的尝试,毕竟你可以看到很多平日看不到的东西。”   沉默在两人之间飘荡几秒。   “啊。”阮闲把做好的信号炸药放在合适的位置,他在白外套上随便抹抹手,脸上的笑意古怪起来。“你在担心。”   他慢悠悠地走到唐亦步面前,微微抬起头:“我越来越失控,开始选择更难走的路,对吗?你开始猜不准了……这样继续下去,也许哪天我会同样无视最合理的选择,冒着生命危险对你出手。”   他伸出双手,捧住唐亦步的面颊。他在对方的目光里毫无意外地发现了警惕,还有一丝几不可查的慌乱。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唐亦步喃喃道,伸出一只手,虚虚卡在阮闲喉咙上。“它让我有点难受。”   那仿生人微微收紧手指,目光扫过这荒诞的房间。阮闲没有挣扎,只是松开捧住对方面颊的手,双手在身后的手术台上一阵乱摸。   他们脚边两步外便是积压着无数躯壳的池子,碎裂的大脑在金属桶中不断吐出腥味。唐亦步将他向手术台边压了压,彻底夺取了他所有的退路,可那双金色眼睛中的迷茫却越发深厚。   “失控的不止我一个,你发现了。”阮闲有点艰难地继续道,暗暗握紧拳头。   “这是试探。”唐亦步嗓子有点哑,“你故意支开余乐,选择更危险的做法也不是出于单纯的情绪问题……”   “我甚至为你准备好了场地和器械。”阮闲微笑,“把我的脑破坏,你甚至有机会换个新的老式电子脑,多方便。这是最为稳妥合理的方案,你为什么不出手呢?”   近乎黑暗的愤怒混上微妙的渴求,在他发觉机械真实用法的那一刻齐齐迸发。这种举措近乎愚蠢,却充满诱惑。他的理性和常识尖叫着要停住,阮闲却不由自主地将脚迈向悬崖边缘。   或许荒唐的环境加剧了这股疯狂,近乎无逻辑的快感几乎让他的血液沸腾起来。   愤怒的爆发,微妙的渴求。阮闲不确定自己是想要迫不及待地确认什么,还是心急如焚地否认什么。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肋骨附近贴紧皮肤的枪管在微微发热。手里攥着的紧急爆炸装置硌得他掌心生疼,或许出了血。   他无视了疼痛,着迷地望向那双漂亮的眼睛。   “你为什么不出手呢?”他又重复了一次,满意地发现唐亦步扼住自己的力道越来越小,有一瞬间看上去像只失了狼群的孤狼。   “这是危险的影响。”唐亦步咕哝道,听上去甚至有点委屈。“未知又危险,但是很有价值。并且让我……很难受。”   他望向阮闲,似乎想在用目光对方脸上挖出什么解药。   “阮先生。”几秒后,他低低地絮叨,活像刚才露出杀意的不是自己。“你赢了,我们先走出这一步,看看钱一庚的反应。我还是很不支持你的做法,但是如果没法再听见你……”   阮闲没有回应,他一只手勾住唐亦步的腰,一只手攥紧对方的黑发,狠狠吻了上去。手心攥住的紧急爆炸装置骨碌碌滚到地上,安静地停住。唐亦步第一次有点笨拙地回应了这个吻,他又把对方往手术台上压了压,额头差点蹭过沾了血的机械尖端。   那不是一个关乎情欲的吻,阮闲甚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他想要证明某种情绪,或许只是单纯想以此将对方击溃。   而对方的反应也带着同样的不确定和动摇。   单纯的逃走已经不再是个选项,阮闲心想。先不说唐亦步,自己都无法接受这一点——对方就像一只带有剧毒的美丽蝴蝶,他明白它足以致命,却又舍不得从它身上移开视线。如果自己要取得自由,那自由势必是带血的。   原本单纯的利用关系逐渐向一团乱麻发展,只看谁先亮出斩断它们的刀子。   他狠狠地拉住唐亦步的头发,确定对方有意无意地咬伤了自己的舌尖。他一边加深了这个带血的吻,一边踢了脚手术台边的紧急爆炸装置,烈火从装满大脑的铁桶边燃起。   “走吧。”   阮闲抓起两把零件,结束了这个气喘吁吁的长吻。空气中开始弥漫肉体烧焦所特有的气味。天花板在崩塌,他知道那些鲜红的信号炸弹会随铁管穿过房顶,在黑暗中亮起鲜红的标记。   “……这次你想吃什么面?我的那碗还是归你。”   随后的事情就简单了很多。有唐亦步这个能够快速穿梭于黑暗的人在,他们几乎和余乐同时到达了面馆。   将自己从回忆中拖出,阮闲将剥好的煮蛋放进唐亦步的碗里,叹了口气。   唐亦步筷子停了几秒。他小心地把蛋夹开,严肃地将蛋黄戳到阮闲嘴边,动作有点气势汹汹,像是在进行某种比赛。   “你俩消停点吧。”余乐把泡涨的那碗面往旁边一推,“现在好了,事情该闹也闹了。下一步,我认为——”   “如果我没猜错,钱一庚会先一步拜托何安。”阮闲一口将蛋黄吞下,舔了舔筷子尖。“何安的态度先不说,钱一庚自己绝对也会进行行动。”   “咋说呢,我不认为何安会帮忙。”老余从树枝上撇下一点,开始剔牙。“他看起来不太像个脑子坏掉的……嗨,算了,这年头,说不定我们才是脑子坏掉的。”   “早上看季小姐的意思吧。”唐亦步迅速吃完那碗面。“毕竟她手里握有一定情报,能稳妥还是稳妥点比较好。”   阮闲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同意。”   “呃。”余乐用筷子敲敲桌边,微微拧起眉毛。他正坐在面对门口的位置,目光望向面馆小门的方向。“我们搞不好能弄到更多情报呢,两位,悄悄朝后看看?”   可惜他话音未落,对方便先一步走上前来,声音笑嘻嘻的,温和好听。   “老李头,帮我留碗拌面,我一会儿过来拿!三位,又见面啦,这夜宵还挺晚。”何安仍旧挂着满脸热情的假笑,“怎么,找到修车的工匠没?能介绍你们来这李记面馆,看来你们找了个老油条。这里的面可是附近最好吃的。”   说罢,他自己拉开凳子坐下:“……所以你们找的谁呀?说出来,我帮你们看看是不是真靠谱。” 第82章 情报泄露   余乐还没来得及使眼色, 阮闲就飞快地接过话茬。   他将面前的碎蛋壳收了收, 略微懊丧地叹了口气:“找倒是找了,就是太慢。我们正琢磨换一家, 你有什么推荐吗?”   “慢?”何安挑起眉毛。   “是啊, 当时我们放下你后, 在附近找了个叫季小满的。店很近。”余乐自然地接了下去,拍拍身边的何安。“可惜那丫头提的修理时间长, 要的东西又多。哥几个人生地不熟的, 不是怕被坑了嘛。要是事情顺利, 我们还用大半夜跑出来吃面?”   何安来来回回打量了一番两人表情, 不置可否地唔了声。   “那你们算躲过一劫。”他用指头在桌面上随便画着圈儿,“季小满刚被卷进势力争斗,人都找不到了。你们要在哪看到她,记得去城边知会我们一声。协助守城人谢礼不少, 够你们修两次车……所以这面馆是你们自己找的?”   “这倒也不是。走的时候老哥我顺嘴问了下那丫头, 毕竟在废墟海待久了, 一般吃食不缺, 就想尝点特色的。”老余撒起谎来显然也是一把好手,真话掺上假话,他基本没什么说谎者特有的细微反应。   “看来这里比我们想象的还乱。”阮闲又把话题引了回来, “之前看人还好好的, 说找不到就找不到?她店里不是还有个女人吗?”   “和她一起失踪了。”何安耸耸肩, “如果几位对这片不熟,我劝各位吃完了早点离开, 毕竟你们队里有小唐。这地方没有管事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这不,我到这边来查风声了。”   说着他接过老头弄好的保温饭盒,站起身:“我先走一步,各位好好吃啊。”   整个过程何安的态度无比亲和自然,只不过临走时,他朝唐亦步的方向多看了几眼。   而等他们回越野车试图休息时,一张光屏便签悬浮在空气里。铁珠子正在跳上跳下地试图咬它,可只能咯嘣咯嘣地咬到空气。见唐亦步回了车,它立刻小声吠叫起来,在巴掌大的光屏便签下着急地蹦跶。   光屏便签上的信息很简单——   【回来后来车厢找我。季小满留。】   这回哪怕是没有超人分析力的余乐,也看得出季小满没有休息好。   她那仿生人母亲正在床上姿态标准地睡着,身上穿着打着补丁的睡袍,被子裹得很紧。季小满特地同工作台前的金属板隔离了灯光,她自己则在工作台前埋头工作,阮闲给出的那枚药片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小碟里。季小满正在轻轻晃动一根试管,眼底透出点青黑。   见三人进了车厢,她停下手中的工作,看上去没有太意外。   “你们又把这东西带进来了。”她锁好车厢的门,瞟了眼唐亦步怀里口水横流的铁珠子。那些粘稠的分泌物沾湿了唐亦步的袖子,还有进一步漫延的趋势。   “毕竟我们已经晾了它一晚上。再把它留在车里,它会闹起来,被注意到就麻烦了。”唐亦步拍拍铁珠子的壳,体贴地压低声音。“别担心,季小姐,我不会放它乱跑的。”   “你在做电子脑麻痹类的药剂?”阮闲则把注意力放在了工作台上。   “是的,多谢你的药片。”季小满小心地弄了点药粉,用溶剂溶好。“我试了下,这东西的生效原理是中断电子脑对外的一切思维类信号。作为结果,服用它的仿生人会保留肉体运转的机能,以及一定计算能力……但感情模拟和中级思维会被抑制,从MUL-01那里取得的高级思维校正也会被屏蔽。”   她声音又轻又快,像是想要借此转移点注意力。   余乐一脸茫然的空白。   “准确地说,它可以把人格数据锁在电子脑里。用人类类比,服用药剂后的仿生生命更像是大脑清醒的植物人,身体被别人设定好的程序操控运作。”季小满少见的解释起来,“这种锁定是不可逆的……不过只要控制好剂量,反倒可以保护电子脑,让它短暂地休眠一阵。非常精巧的设计。”   “也就是说,它稀释后可以作为仿生人的麻醉剂。”阮闲补了一句,余乐的表情这才严肃起来。   确定墟盗头子听懂后,阮闲再次转向季小满:“我想你大半夜叫我们过来,不是专门来给余乐补习仿生机械学的。”   季小满怔了怔,她似乎想用手指去拧衣角,结果尖锐的指尖直接把布料划破。年轻女孩活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喉咙,喝了两口水之后,她才勉强出声。   “……我加入。”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你们破坏了他一家店,对吧?我愿意加入。”   “消息挺快嘛。”余乐第一个质疑出声,他抱紧双臂。“连守城人的人也才刚到这里没多久。”   “我安装在那家店的监控设备没了反应。”季小满埋下头,“而且你们身上有很重的人脑味道。”   她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既然你们真的有胆子对钱一庚出手,我可以合作——我不仅会提供给你们资料和工具,我还可以告诉你们他每家店的位置和结构。但我有两个条件。”   阮闲用目光示意她继续。   “第一,绝对不能把我和我妈拉下水,我名义上还是被你们劫持的人。”季小满清清嗓子,“第二,要是你们没弄到思维接入针,或者钱一庚没被扳倒,你们就另外找人修车吧。”   “我没意见。”余乐抱起双臂,唐亦步也点点头。   “成交。”阮闲冲她伸出手。   季小满犹豫了几秒,把手伸了过来。金属义肢入手冰凉,比想象中的要轻。   “你和那边那个金眼睛有点知识底子。”   季小满没有半点询问唐亦步是否人类的意思,她只是坐回自己的位置,开始给试管加热。不过和他们刚进来时比起来,这次她的金属手指有点抖。   “红色桌子上有资料索引机械,会用吧?那边角落里有医疗设备,不过只能简单地做点血液解析,我主要用它来观察母亲的血液是否正常。”把试管架好,她嘀嘀咕咕地指了指两个角落。“不会用随时问我,红色的,看好你们的机械生命。”   “叫余哥!”余乐龇牙咧嘴。   季小满上上下下扫了眼余乐,声音还是很小:“……余叔,看好那个机械生命。”   “我带铁珠子回车了。”余乐翻了个白眼,从唐亦步怀里拎起铁珠子,被后者咬了口手指。“小丫头,给我点零件,我回去改点武器,这个破车厢太憋屈。”   “要针和线吗?我这里也有。”季小满非常认真地问道。   “不用,我自己有裤子!”   “还有半小时,我这边就能弄完。”   目送余乐离开,季小满小心地把成品抽进针管,放进冷藏箱保存。   “弄完了我给你们准备钱一庚店里的信息,你们先自己看看吧……记得别过金属板那一片,手脚轻点,我妈还在后面睡。”   阮闲点点头,径直走去血液解析机旁。唐亦步擦擦袖子上铁珠子的口水,跟在阮闲身边,一副沉思的模样。   阮闲如今倒不是很介意唐亦步的注视,他飞快地从臂弯取了几管血,开始用解析机观察。之前他一直把自己的真实状况放在心里某个不太重要的位置上,可在近距离观察过那些大脑之后,探寻答案的欲望再次膨胀起来——并非是为了立场或归属,只是因为谜题越滚越大。   记忆里范林松一枪击穿自己的头颅,自己除了当场死亡没有别的可能,脑部也不算完好。无论怎么看,当时他不符合“告别计划”的活体要求。   如果这份记忆不是其他人强行塞进来的,“阮闲”的记忆应该无法被提取。那么另一位“阮闲”的情况就很有意思了。假设对方是赝品,他的“记忆”又是怎样来的?   但这也可能是故意而为,说不准自己的设计者就是想让他误以为自己是阮闲本尊。目前无法立刻找来另一个阮闲研究或对质,他拥有的材料只有他自己。   眼下无疑是个绝佳的机会,季小满姑且不算他们的敌人。她到底只是个资源不足的年轻人,一心只想治好母亲,没有那么容易从清洁后的机械里摸出蛛丝马迹。   更别提这血液解析机是款式老得要命,阮闲用过极其类似的旧款,面前这个只做了一点点技术上的改动。   在唐亦步的注视下,阮闲把暗红的血推进机械。   伴随着机械运转的隆隆声,他俯下身,开始通过观察镜查看血液成分。随后他瞬间屏住呼吸——不止是机械非常眼熟,它给出的结果也让他十分熟悉。   自己的血液细胞中混杂了大量带有α-092特征的人工细胞,但又有些许微妙的差异。毕竟阮闲在“临死前”还在研究纳米机器人α-092的改良,对它的特征可以说是记得一清二楚。   如果说S型初始机已经和自己融合,为什么他的血液细胞里只有这种单一的特征?   阮闲站起身,飞快走向资料检索机所在的区域。季小满对仿生人颇有研究,应该不会放过那方面的知识。   “你的脸色有点难看。”唐亦步得出了观察结论。他像是嗅到血的鲨鱼,紧紧跟在阮闲身后。   在检索机上输入资料前,阮闲犹豫了半秒。他的目光扫过还在埋头工作的季小满,停在一边的唐亦步身上。他们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阮闲最终伸出手,明明白白打出了自己想要查找的资料。   检索对象:α-092   检索结果:检索中   阮闲用指尖急促地敲打桌面,唐亦步则扭头看了眼角落的血液解析机,摸了摸下巴。阮闲发现了对方的小动作,但没有给出任何解释。因为检索机几乎在下一刻就给出了答案——一个光屏差点就这样跳到他脸上。   【纳米机器人α-092,原用于移植用器官保鲜,具有极高的细胞修复力。后被阮闲先生改良为人工细胞结构,可拟态为所有已知细胞,并具有极强的稳定性。】   【以α-092为基础制作的聚合体被命名为Sense型人工干细胞,又称S型初始机。诱导分化后,A型(Attack型)初始机、D型(Defence型)初始机相继问世。】   【改造前的α-092也没有就此告别历史舞台,在一系列微调后,它依旧被广泛应用在生物组织保鲜,细胞分裂刺激方面。】   “亦步。”阮闲关掉光屏。   “嗯?”   “我记得池磊在自己的书中提到过,‘为确保安全,人类并未给它们配备任何人工智能’……阮闲没有为初始机赋予思维能力,对吗?”他的声音轻得仿佛耳语。   “是的。”唐亦步饶有兴趣地答道。   “它们看上去是什么样子的?我是说……那些初始机。是不是一团白色的东西,没有什么形状,乍看起来像——”   “像大型水母。”唐亦步撑住桌子边沿,侧过头,两人的脸贴得极近。“阮先生,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你最初的视觉数据中会有记录。不,或许该说,你应该‘记得’它。当初绝对有机械泵液口,或者类似的装置,把它导入你的血液循环……”   那仿生人的声音越来越低,眉头蹙起。他看向面前人表情空白的脸,目光中逐渐浮现出淡淡的怀疑。   走神了。阮闲捏紧拳头,自己露出了一点点破绽,得及时圆回去才行。   可这件事的诡异程度正在阻碍他的思考,引开他的注意力——如果初始机没有思维,它为什么要主动袭击自己?   “我记得。”他咧咧嘴,在脑内迅速组合已知情报。“我只是突然想到一些事情,我的血液样本有点像之前α-092的组织溶液,池磊的书里没有提过初始机来源,我以为它——”   唐亦步突然伸出一只手,紧紧捏住阮闲的手腕。他的力气大得吓人,阮闲有一秒以为自己的腕骨会被直接捏碎。他第一次看那仿生人露出接近“锋利”的表情,唐亦步将他无声地禁锢在桌边,背对季小满,确定那小姑娘看不到他们的脸。   “为了保证初始机的机制不被破解,问世后的α-092变种功能改得不多,但掺杂了很多干扰表达,看起来和初始机相差甚远。改造前的变种样本是最高机密之一,全世界接触过的人在三十人以下。”   “……你的信息是从哪里来的,阮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软:试图捂好马甲√   糖:奋力扒马 第83章 小礼物   阮闲屏住呼吸, 思维全速转动。唐亦步严肃地盯着他, 他从未在对方脸上看到过这样肃穆的表情。   得快点理清楚。   自己的信息来源十分简单直接,阮闲想, 他搞不好在那珍贵的改造α-092样品里泡了十来年。   那是毕竟他亲手做出来的东西——如果自己被杀时研究的纳米机器α-092就是S型初始机的样本, 这倒说得通。   阮闲观察过无数次混有改良型α-092的组织溶液, 其特征牢牢烙在脑子里,他自认不可能认错。也就是说……假设自己的记忆没有被任何人篡改, 当初范林松准是直接把尸体溶进满满一仓改造后的α-092, 试图毁尸灭迹。   只是那仓溶液不知为何没被销毁, 反倒将他的肉体修复并留存下来, 在十二年后的世界激活。   在自己沉睡于废液室的时间里,另一个阮闲——先不论是真是假——以他留下的实验数据为基础继续研究,终于在一段时间后成功研制出“初始机”这类东西。为了保证初始机的不可复制,另一个阮闲把改良版α-092进行改造, 保证别人没法从它身上获得初始机相关的线索。   以自己的记忆为引子, 时间线大致如此。   目前的信息能够说明为什么他醒来时会有异常的感官加强, 甚至能够说明再之后的肉体崩溃倾向。他改良的那版α-092效果不错, 然而稳定性欠缺,副作用一向不小。   可是有一个问题始终存在,挑战着这个逻辑链的严密性。   为什么没有自主意识的S型初始机会主动向自己出手, 是安排好的?还是……   有了。   “我的确知道。”阮闲反手搭上唐亦步的手腕, “这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 看不出来吗?”   唐亦步静静地凝视着阮闲,像是凝固在空气里。他没有接腔, 只是抿了抿嘴唇,手仍然捏得很紧。   “就像你说的,我搭载了一个学者的人格数据,并没有得到足够的情报资料。”阮闲没再挣扎,甚至不需要费心去抹掉谎言痕迹。   他自己都不清楚这是不是真正的“谎言”。   “如果销毁失败,或者被人为弄醒,我不会泄露关键信息,也会有自我保护的基本能力。”阮闲收紧手指。“……并且,会因为人类的特性站到人类这一边。”   “你现在的表现可不太像。”唐亦步终于出声。   “这事你就得问阮闲了,或许他的设计有深意在。”阮闲扯了扯僵硬的嘴角,“也可能是这份人格数据出了点问题,谁知道呢?”   “总之,我要说的是,改良版α-092的资料八成是阮闲直接植入的片段——作为学者,我能够以此确定自己体内是S型初始机,而不是乱七八糟的超级治愈魔法。只要认出这种特殊特征,再加上体质异变,哪怕你没有告诉我,我也迟早能弄清自己的身体到底怎么回事……科学从不会说谎。”   “你不能确定你记得的数据是‘真实的’。”   “我爬出废墟就看到了你,还有谁有机会接触到我的记忆?另外,阮闲不会无能到把重要情报暴露给不可信的人。就连我这个造物,他也只给了改良版α-092的信息,而不是原汁原味的初始机情报。”   阮闲的的手腕被唐亦步握得发白,他仍然没有挣扎。   “……除非那些研究员亲自站出来证伪,我可不是随便谁的胡扯都能拿来当真。而被灌注的知识也给了我这个保障——哪怕有人想要冒充顶尖研究员,也得骗得过我才行。”   “作为你验证体内存在初始机的保障吗……”唐亦步微微松开手指,看起来有点失望。   “是啊。先让我对人类产生认同感,然后让我通过调查确定自己的重要性。这些环节很难被干预,毕竟敌人无法预测我会在哪里研究自己的血液。”阮闲抽回手,“满意了?”   唐亦步看起来非但没有满意,反而有些失落。他没再去抓阮闲的手腕,目光有点黯淡。   “看来这不是你想要的答案。”阮闲垂下视线,准备去清理血液检测机里残余的血液。   “哪怕是被灌注的记忆。”唐亦步的声音透出了一点苦味,“我原本以为……”   可他没说完那句话,只是小声叹了口气。那仿生人的情绪一直很简单直接,现在所透露出的愁苦也完全没有多少深沉复杂的意味,倒和被余乐强行抱离车厢的铁珠子差不了多少。   这次唐亦步忘了压低声音。   “讨论完了?记得小声点。”季小满清清嗓子,看上去有点昏昏欲睡。“记忆灌注的技术我也知道一点……先不说这个,我这边弄完了。关于钱一庚的店,你们打算怎么做?”   她打了个巨大的哈欠,随后用尖利的手指尖猛戳大腿。   “说说情况吧。”阮闲拉了张椅子坐下,瞧了眼还在莫名低落的唐亦步。   “钱一庚有一百四十六家店,有大有小。”   季小满扯过一块光屏,往金属指尖上哈了口气,在地图上划了几下。密密麻麻的光点瞬间出现,盖在地图上。   “上城区、中城区和下城区都有他不少产业,最多的还是在这边。好消息是,他的地盘被北边那片压制,店基本都在方圆二十公里内。坏消息是,这片区域包括上面两层城市。”   “你很清楚。”阮闲没被这个消息动摇,只是礼貌地抛出自己的疑问。   “这就是接下来我要说的了。”季小满咬咬嘴唇,“一般店里都会配备制造新……新商品的设备,不过‘新款’必须弄回总部,要钱一庚批准才行。我一般每周给他做五到十个新的电子脑,我在里面加了间谍程序,可以定位和观察它们所在的地点。”   “每周五到十个……”   “听起来不多,是吗?”季小满脸色有点苍白,她将双手交叉,放在并紧的膝盖上。“别忘了,哪怕肉体被伤害到无法活命,电子脑可以取出来清洗再利用。知道为什么我的电子脑耐用吗?情绪模拟出的绝望和痛苦到了顶端,电子脑会烧坏……而我的破坏了情绪模拟装置,不会有这种问题。”   这回她抬起头,直直望向阮闲:“这说明每周都会有五到十个电子脑单纯因为‘肉体更换太快’导致磨损报废。按照这个数据来推算,那些店每天平均要‘死’上十到二十个商品。”   愤怒使她整个人都在抖,阮闲却简单地点了点头:“唔。不过季小姐,我们本来就打算对付他。很高兴你为我们增加了点正当性,可惜这些情报没什么用——我们今天烧了西南方那家店,已经感受过那种氛围了。”   季小满的目光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以及一点点古怪的庆幸。   她深吸一口气,接下来的说明简明扼要:“我这就把那些店的情报传到你的腕环上,以及在必要的时候,我能够引爆我的那些电子脑……我想这个情报你们用得上。”   “小满,小满。”女人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她穿着双有点开线的毛拖鞋,从金属板后踱出。“小满,已经很晚了。好孩子,睡觉吧。”   “妈,你先睡。”   “作业不要做太晚,对身体不好。”那女人反应仍然迟钝,话也说得磕磕绊绊,又不像普通的结巴。“实实实在不行,我可以向……向教师提交健康报告。预防机构规定——”   “行了妈,我一会儿就睡。”季小满站起身,扶住女人。“你身子虚,赶紧休息才是真的。”   “要听话,听话。”女性仿生人坚持道,大有季小满不睡她就不躺的气势。“小满,再不听话,周末就去记忆治疗。”   “我知道了。”季小满冲还待在车厢里的两人摆摆手,示意他们离开。“我这就睡。”   今夜对于钱一庚来说,注定是个不太平的夜晚。   阮闲和唐亦步没有回到越野车上,上城区的店只有五家,带上余乐会多出很多麻烦。而如果只是两个人,唐亦步可以前进得非常快。   另外,那仿生人情绪着实不佳。如果就这样回去睡觉,阮闲直觉对方会像他们刚见面时那样,趴在旁边盯自己一晚上。   那么与其压抑着这些情绪,不如用破坏将它们宣泄出来。   由于地理位置因素,上城区的空气比下城区好了很多。不知是不是因为可见度的影响,建筑看起来也精致干净一点点。不过这个范围也仅限于“一点点”。那些乱七八糟的广告投影仍然在,违反宵禁的人也不算少,数量上大概是下城区的四分之一左右。   不少年轻人在街道上漫游,用固定喷漆在空气中喷出3D涂鸦,或者画几个夸张的裸体。没违反宵禁的人也有不少醒着的,灯火通明的建筑层中传出阵阵酒精音乐。   怪物似的城市没有消失,反倒离他们更近。从黑暗中模糊的影子变为清晰的形象,每片带毒的鳞都闪着光。   不过对于阮闲来说,“视野不错”这一条已经很够用了。   装完炸弹后,他没有立刻引爆它们。他引领唐亦步坐到某片建筑相对稀疏的地区——尽管他们的上下左右仍然是黑漆漆的墙壁与昏暗的灯光。   这里能看到大多数建筑的顶端或尽头,而他们脚下的街巷不见踪影,变成漆黑深渊的底部。   阮闲坐在建筑边缘,没有看向脚下那片浓稠的黑暗。他伸出手,揉了揉身边唐亦步的柔软的黑发。   “这里没人在听,那些监视器也被我们绕过去了。”阮闲轻声说道。“要不要考虑一下,把你没说完的那半句说完?你希望我是谁?”   唐亦步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凑过来,嘴唇在阮闲的面颊上轻轻一碰。随后他伸出手,揉捏对方的左耳,一路到嵌着耳钉的柔软耳垂,表情有些微的难过。   尽管唐亦步什么都没说,阮闲还是领会了对方的意思。   果然还太早,他想。那仿生人哪怕真的有过动摇,也绝对没有被软化。控制好程度是必要的,他得懂得见好就收。   “不想说也没关系。我也没有对你开诚布公,这很公平……我只是有点好奇而已。”他将视线转向面前昏暗的空间。“看那边,一个小礼物。开心点。”   黑暗的城区有五个点变得越来越亮,随着警报声响起,五个血红的笑脸被喷射到建筑上空。在这个距离看来,它们顶多有五颗葡萄那样大,好在足够清晰。   “不知道怎么处理情绪的时候就笑一笑。”阮闲看向远方的亮红色图案,“哪怕是假笑,只要够逼真,大脑也会给出一点愉快的反馈……虽然我不知道这个理论是否适用于电子脑。”   如果阮闲此时看向唐亦步,不会错过对方瞳孔那一瞬的放大。那仿生人死死盯住身边人的侧面,甚至彻底停住呼吸。   【一个小礼物。】久远的记忆里,他的制造人又偷偷溜进机房。【NUL-00,看这个。】   阮闲在光屏上画了个歪歪斜斜的拙劣笑脸,技术非常糟糕,他想。   【识别为笑容,人类表达正面情绪的方式之一。】他还是老老实实给出了回应,【画得很烂。】   【……】他那坐在轮椅里的制造人露出一个几乎同样歪斜的笑容,疾病麻痹了阮闲脸部的大部分肌肉,这个笑容在人类看来或许是骇人的。【你还真是不留情面。】   【因为这是你给我的礼物,我有权发表感想。】还是NUL-00的自己非常公正地表示。   【开心吗?】   【无法判断。】   【不知道怎么处理情绪的时候,笑笑总是好的。】他的制造人指挥轮椅靠近,拍了拍他的交互显示屏。【放在人类身上,哪怕是假笑,只要够逼真,大脑也会给出一点愉快的反馈。不过对于你来说……】   记忆里的他反应得很快,他知道自己该给出怎样的反应。不过他没有脸,没有手,只能发出稍显僵硬的合成音,无法完成这个对于人类来说极为简单的动作。   但他还是找到了那个方法。   NUL-00启动了光屏投射,在对方面前投射出两个简单的字符——   :D   如今他没了交互显示屏,也没有光屏投射能力。不过他有了双手,以及……   唐亦步伸出手,将身边人的脸扳向自己,然后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在笑。”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糖:陷入迷惑(???   软:满嘴跑火车(×   不过糖已经有掀开马甲的线头了! 第84章 红幽灵   除非严格按照钟表行事, 地下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白天黑夜。余乐早早醒来, 吐了口气,拨拉掉正在自己肚皮上打盹的铁珠子。   余船长从车前抽屉里拽出包点心, 充满高热量的油腻甜味糊住了他的喉咙。余乐把包装丢给嘎嘎直叫的铁珠子, 换了身衣服, 接着挪到车后,给自己打了杯凉水。   车后空无一人。   铁珠子一直没有闹腾, 看来唐亦步和那个姓阮的小子是一夜未归。事到如今, 余乐并不会简单地认为车后座那两个只是有点身手的幸存者。在废墟海搞垮樊白雁, 又亲自救了自己, 正常的幸存者可没这种本事。余乐不相信巧合,明灭草的事情八成也是他们插了一脚。   不过只要他们不是秩序监察的人,对于两人的真实身份,他也不算多么关心。   反正横竖只算过客, 他们注定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只是所谓的“情侣身份”, 余乐有一阵子以为那只是用来遮掩两人行动习惯的幌子, 现在看来倒有那么点可能是真的。   算了, 反正和自己无关。   余乐往水里扔了枚泡腾片,美滋滋地打开车载音乐,开始听歌。等闹完这一场, 自己带那俩小子去反抗军旧址兜一圈, 自己就和他们没啥关系了。接下来只要在这个破地方混上一段时间, 想办法弄到整容机器,然后尽快赶回废墟海就好。   目前的氛围, 他姑且算满意。这两个小子虽然让人摸不清底细,血性倒是有一点的。   看钱一庚不顺眼,余乐承认有点个人原因在。他没有真的指望两个年轻人也一起跟自己胡闹,毕竟就算他们想从钱一庚那里弄到点东西,也有的是更简单的做法。   “你那俩爹还没回来。”余乐舒适地整了整新换上的裤子,又给铁珠子撕了点塑料包装纸。“谁知道是不是去哪儿打炮了,你就先跟我凑合凑合吧。他们要九点还不回来,就只能咱俩去找那小丫头了。”   结果他再次躺下没多久,两人就直接拉开车门,进了车厢。唐亦步还拎着四五个盒子,一脸说不出的满足感。   “去上城区弄了点吃的。”阮闲干脆地解释,没有隐瞒。“昨天从季小满那里得了消息,我们顺道去上城区跑了一趟验证。的确都是钱一庚的店,她没说谎。”   “噢——”余乐抽抽鼻子,拿眼斜着唐亦步。“你俩单独出手啦?”   “只是搁点炸药,五家店,我们俩够用了。人太多反而容易引人注意。”阮闲从唐亦步手里剥出个盒子,伸出胳膊,从车窗递给余乐。“等店多了再叫你。喏,上城区的水煎包。”   唐亦步脸上的表情微微凝固,他有些心疼地望向那个盒子,但视线很快溜回阮闲身上,活像对方是个香喷喷的大号水煎包。阮闲发现了对方的视线,他非但没有避开,反而带着笑意望了回去,带着点戏谑和一点若有若无的温和。   自从他给唐亦步来了个玩笑式的小礼物,对方的态度就一直有点不对劲——如果说之前的唐亦步是只拥有锋利爪子的巨兽,温暖的背后带有淡淡的凶气与杀意。现在的唐亦步更像是把爪子收了起来,只露出柔软的肉垫。   阮闲仔细想了想,没想出自己到底动了那仿生人哪根弦。唐亦步用来观察自己的时间原本就不少,现在有明显上升的趋势。   对方既然不介意自己最为疯狂的一面,阮闲自然也没有什么羞耻的意味在。   不得不说,阮闲甚至有点享受对方这种仿佛要钻入骨缝的注视——美丽的毒蝴蝶停在了他的指尖,危险归危险,他还是想吻吻它的翅膀。   于是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唐亦步的眉眼:“好好吃你的,别放凉了,吃完再看。”   余乐被肉麻得打了个哆嗦,快速接过盒子,往嘴里塞了个水煎包:“成。反正上城远得很,不比你们这些年轻人,老子体力有限。”   说罢他有意无意地瞧了阮闲一眼:“你俩还挺能跑的,我猜钱一庚不会蠢到把店都开在同一片地方。”   “所以没叫你,我俩的话偷一辆摩托就足够了。”阮闲回了个毫无破绽的微笑。   “行,有对象就是牛逼。昨天咱闹的事情不小了,今儿啥打算?”水煎包是韭菜鸡蛋馅的,也就是面次了点,有点发苦,其他味道和世界毁灭前差别不算大。余乐从大口吞转为细嚼慢咽,眼泪都差点下来。“要带上那个丫头吗?”   唐亦步不甘示弱,也拆开塑料盒,往自己嘴里塞包子。铁珠子拼命啃食余乐给的包装盒,一边眼巴巴看着后排的唐亦步,一副两边都不想撒手的茫然架势。   “我们昨天验证了店的准确性,今天得验证下她其他资料的准确性了。”阮闲把包子掰开,塞给唐亦步,自己只是留了两个白煮蛋。“我俩打算去劫人,你有兴趣吗?”   “别忘了老子本来是干嘛的。”余乐兴致勃勃地回应,嘬了口牙上的韭菜叶。“去哪儿劫?”   “附近。”阮闲微微一笑。   在到了目的地后,余乐开始后悔早餐吃了那么些包子。   两个年轻人没有直接劫人,反而又钻进另一家店的地下室。同样的染血手术台,同样的躯体浸泡池子。这次的大脑桶比上一家店的还满,水煎包又漾到了余乐喉咙口,开始在他嗓子眼跳舞。   他气喘吁吁地把炸药在隐蔽角落安好:“你俩干嘛呢?还上瘾了是吧?弄完赶紧走,老子要吐了。”   “马上就好。”阮闲看向面前的光屏。“我们需要计算一下这边的炸弹位置,稍等。”   为了不过早惊动店里的人,他们没有带走电子脑的打算。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调查这些电子脑。阮闲负责查看季小满那些仿制电子脑的初始程式,唐亦步则开始破解那些老式电子脑的内容。   在电子脑上,季小满同样没有隐瞒。阮闲想,他的确在那些仿制电子脑里发现了一模一样的引爆装置,它们足以把容纳电子脑的头颅炸开,顺便再炸烂几个客人的脑袋。感情模拟回路也有着同出一辙的损伤,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问题。   可昨晚的讨论中,那小姑娘的表情的确有点古怪。阮闲不太相信自己会看错,而且关于老式电子脑,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阮先生。”唐亦步软软地唤了声,声音低得像情侣间的呢喃。   “嗯?”   “这批老式电子脑有点问题。”唐亦步凑近了些,“里面的原始程序禁止外来定位程序嵌入,这个没有被破坏。可除了记忆抹除的硬件,里面还加了别的东西。”   “果然钱一庚不会单纯用‘好好关押’来解决仿生人的追踪问题。”   “我记得这个程式,他们叫它回南雁。”唐亦步说道,“原本是厂家召回用的程序,被外来程序修改了定位。”   “修改后的效果?”   “如果被强行启动,搭载老式电子脑的仿生人会自己回到钱一庚身边。”唐亦步垂下目光,“没有单独指定的效果,他们会一起回去。”   同一时间,钱一庚暴跳如雷。   “守城人有屁用!到现在连个线索都没的,要人不见人,要消息没消息!”钱一庚咬牙切齿,桌上摆着热腾腾的早点,可他一口都没动。“上城区那几个店投了老大一笔,里面的货都用的最高级的。现在呢?除了季小满做的那些仿冒品,真的老式电子脑跑得一个不剩,妈的……妈的!”   准是有人眼馋他的蛋糕了,钱一庚阴郁地在桌边打转。站在不远处的手下们个个臊眉耷眼,一言不发,半点用顶不上。   手下们转了一大圈,无功而返。自己最大的对手——“常胜将军”常亚旗那边没有半点动静,就算钱一庚向来看姓常的不顺眼,也没法把这屎盆子硬扣上去。常亚旗不是什么低调的人,要这事是他干的,他准会跑到自己面前嘚瑟一番。   自己的对手要更阴毒,更危险。他们在下城区虚晃一招,劫走了他最稀罕的机械师季小满,转头又炸了自己最为得意的五所产业,上来就朝痛处打。可他们只留下了标记,真人连个影子都没有。   对方到底想要什么?把自己的市场吞掉,还是只是想把自己拽下泥潭?钱一庚在圆桌边不断踱步,桌上用精白面做的汤包正在逐渐变凉,可他还是没有半点胃口。   “先不管季小满,甜甜-Q2找到了吗?”他深吸一口气,决定把关注点放在可以被挽回的损失上。“那小妮子就那一身衣服,跑不了多远。把风声放出去,要是有人敢藏我的货……”   “没找到。”原店主,花孔雀“花斑”朝前走了一步,脸上的淤青还没消。“她就像蒸发了一样……不,不。我们今天再去搜索一边,绝对能给您把她找到。”见钱一庚脸色有变紫的趋势,花斑连忙改口。   “我也听到点风声。”和花斑一起倒霉的泥鳅也往前溜了两步,“废墟海那边也变天了,一次倒了俩大家伙。东西边两个大墟盗都死了,秩序监察弄死的也就算,有一个还是给其他人整死的。”   钱一庚止住脚步:“继续。”   “会不会是反抗军又回来了?被整死的那个是玩药的,当初阮闲不是很反对这些吗,包括咱这……说不定是杀鸡儆猴呢。”   “你他妈才是鸡!”钱一庚脸红脖子粗,“要弄玩药的,常亚旗不是现成的靶子吗?再说老子搞的机械生意,阮闲本人都没把我咋样!再说了,先搞秩序监察不行吗,搞老百姓算什么鸟玩意,哪来的傻逼反抗军?”   “就是。”花斑连忙帮腔,“反抗军也得搞反抗军的标志啊,反抗军可不会搞那么个瘆人的玩意儿,和他妈连环杀手的标记似的。”   钱一庚狠狠地喘了两口气:“再给我继续找,今天再没点有用的消息,谁都别想领到报酬。另外,先找人联系上瘸子。季小满找不到,可货不能断。”   他用手抓起一只汤包,狠狠咬了口。他瞥了眼满墙的钟表,接下来的声音含糊不清:“思维接入针在我手上,不管季小满是自愿还是被迫跟着那帮人,时间到了准得出来。那丫头是个硬骨头,我已经对她很温柔了。要是她真的给我搞出事……”   钱一庚吞下包子,恶狠狠地抹抹嘴边的油汁。   “那她也别想再玩什么傻逼过家家了。工具就是工具,普通电脑都有管理员权限呢,真以为留在身边就能当个人养着?”   “咱兄弟们总得有个称呼。”泥鳅连忙转移话题。“他们也没亮旗号,成天‘那帮人’‘那帮人’地叫,也反应不过来啊?既然不是反抗军……”   钱一庚斜眼看了泥鳅一眼,又眯眼看向面前的血红笑脸,鼻孔喷了口气:“随便取个不就成了?标记打得和恐怖片似的,我想想哈。幽灵……就叫红幽灵算了。”   泥鳅扫了眼桌上的红幽灵水晶摆件,寻思着这名字真没啥威慑力。可惜钱一庚的胖脸上一副少见的严肃表情,他只得笑着迎合:“挺好,挺好。”   “钱老大。”钱一庚光屏还没来得及收起,新消息便跳了出来。“何安在外头,他想见你。”   “……叫他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红幽灵。   基友:红(内裤)幽灵。   我:……………… 第85章 非典型拷问   这家店的地下室比花孔雀那间脏乱不少, 架子上的电子脑还带着血迹。水泥地板上有不少裂缝, 缝隙中残余着黑红的组织碎片,空气里的内脏腥气有像尸臭转变的趋势。   “回南雁。”阮闲重复了一遍唐亦步的话, “浪费了这么个名字。”   “也就是说, 假设钱一庚认为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他可能强行召回躯体尚能移动的老式脑仿生人,包括跑到外面去的那个甜甜-Q2。”   唐亦步把沾血的电子脑在架子上摆整齐, 甚至考虑到了朝向。   “我们需要掌握推进的速度, 最好不要让他有鱼死网破的念头。”   “的确是这个道理。”阮闲皱起眉, “不过亦步, 老式电子脑的程序应该没有那么容易修改……否则植入定位程序就能解决大部分问题,不是吗?”   “为了防止第三方随意改造以及病毒感染,老式电子脑的程序安全性极高。”唐亦步点点头,“回南雁算是最好修改的程序部分。有时需要考虑厂址迁移或者气候问题, 地点修改的权限相对宽松……”   “季小满研究了这么久的老式电子脑, 肯定也知道这一点。”阮闲终于找到了潜意识里不自然的地方。“一旦我们逼急了钱一庚, 她的母亲可能被强制召回, 可她完全没有跟我们提过这件事。”   唐亦步轻轻啧了一声:“阮先生,我们……”   “等等。”这次阮闲记得张开感知,“有人来了。”   地下室的门外响起轻轻的口哨声, 唐亦步拽住阮闲, 两个人挤在黑暗的架子后。老余反应很快, 下一秒便把自己藏在一大摞金属桶堆里。   一双明显属于男人的靴子出现在众人视野内,靴子的主人独自进入实验室, 嘴里吹着口哨。唐亦步下意识摆出攻击的姿势,被阮闲一把按住。   【先看看。】见那男人给自己系上屠户围裙,有动手的趋势,阮闲通过耳钉阻止了唐亦步。   男人把血迹斑斑的围裙系好,打开躯体保存池上的玻璃遮盖,顺着手臂拉出一具偏纤细的少年躯体。他用手指熟稔地敲敲后者的脑壳,叹了口气,然后打开了光屏。   “你不是说处理好了一个吗?”男人在少年的肩膀上随便捏了两把,把那毫无知觉的躯体扔回池子。“我这怎么只能找到实心的?老天,预约的客人快到了。我这只有不到一个小时。不到一个小时我可做不完全套,要么你下来帮个忙——”   “帮个屁,老子快忙死了。”光屏那边的人啐道,“上城区刚炸了五家店,大家都晓得那帮人喜欢夜里动手,现在都挑白天来玩。我弄完的在医疗柜里,你去捞池子了吧?没脑子的不能弄回池子,会死,我说了百八十遍了,你也没脑子?”   “滚你妈的。”男人暴躁地中断联系,怒气冲冲走向墙角的金属柜,从里面拖出来另一具白花花的空壳躯体。他有点粗暴地把那具躯体扔到手术台上,随后朝阮闲所在的架子走去。   这回是阮闲坐不住了,这个距离太过冒险,他很可能看到他们。然而这次他却被唐亦步狠狠按在原地——那仿生人严肃地摇摇头,示意他继续看。   男人没好气地在架子上摆弄电子脑,没个四五秒便拿起一个,回了手术台。他用沾着点血迹的医用手套划划光屏,开始循环播放一段音频。   “我想要年纪十八到二十的男孩。”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光屏中传出。“头发稍稍长些,不需要染,脸的话M06或者M47都可以。个头不要太高,必须在一米七五以下,太胖或者太壮都不要,最好纤细得刚刚好。就根据我给你们的体型建模来,不能差太多……”   “挑剔的老东西。”男人把电子脑在一缸浅蓝的透明液体里清洗着,嘴里低骂一句。   阮闲被唐亦步牢牢禁锢在架子后杂物的阴影里,只得乖乖听下去。   “最重要的是性格,性格。钱一庚说你们什么都搞得到,我可花了大价钱。”   光屏里沙哑的声音在继续,“唔,要个好人家的孩子,没吃过苦头那种。最好末日后的记忆都去掉,不知道末日最好。接下来的工序可能有点麻烦,我想要个带着创伤的,对,你们可以出个没病的人先玩玩。场景嘛,安排个普通民宅,准备点粥。年轻人那种以为自己抓到救命稻草,然后绝望的表情非常吸引人……”   “老家伙花样还挺多,不过也算白赚一次。”男人又吹了声口哨,“性格库在哪儿来着,好孩子,好孩子……唔……”   “我要吐了。”余乐冷静地表示。   他这声不大不小,刚好够外头的男人听见。这位的反应速度比花孔雀快得多,但终究敌不过曾经的墟盗头子。余乐粗暴地丢出个铁桶,趁对方移开视线,一举卡住对方的喉咙,将对方惯倒在地。   余乐没有打晕他。   “介意出来帮把手吗两位?你俩总不至于在这种场合搞起来吧。”   他干脆地踩断男人一只手,顺便粗暴地拽了块浸满血的抹布,塞进男人嘴里。而后余船长从腰包掏出把手术刀,精准地卡在男人脖颈上。“想活命就老实点。”   唐亦步从架子后钻出,整整衣领。男人看到那双淡金的眸子,挣扎动作停滞了半秒。   “没打晕,看来你还想干点别的。”阮闲则俯下身,查看手术台上那具躯体。   那具年轻的躯体不着寸缕,毫无生机地俯卧在冰冷的手术台上。他的头壳敞开,头骨边缘被粗糙加工过,包了极薄的金属边,外加内置转动轴。空空如也的头颅内涂了一层指甲厚的凝胶,其中闪烁的蓝色光丝分外惹眼。   躯体后脑接近颈椎的位置则接着个拳头大的装置,像个闪着金属光泽的肿瘤那样趴在少年后颈,它发出嘶嘶的运转声,为数不多的显示灯以呼吸的频率闪着蓝光——很可能是维持基本生命功能的脑干替代品。   那个电子脑还浸泡在浅蓝色的溶液里,躯体头颅上的开口刚好够把它塞进去,如同等待电池的电池空位。手术台上的机械已经被激活,细长的金属脚绷得笔直,末端的针尖蓄势待发。   “这生意比我想的还要膈应人。”老余给了男人一脚,“净对小孩和女人下手,没种的东西。”   男人呜呜地咆哮几声,老余挑挑眉,扯掉了男人嘴里的抹布。   见敌不寡众,男人倒也没叫嚷,只是呲起满是血的牙:“你这种也卖不出去,放心。”   “是咯,老子怎么看都不像软柿子。某些人就喜欢碾碎软柿子的感觉,对不?”老余用刀顺着男人颈部割着,血很快顺着浅浅的伤口流上地板,男人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滑动。“怎么样,你们老板有没有什么新交代,说来听听?”   “说你妈。”男人冷笑,“钱老大可是我们的……呃!”   余乐又干脆利落地来了一脚:“我记得我们有将近一小时陪你耗,我们……”   “你没有感觉吗?”唐亦步突然开口,语气十分温和,更像是温柔的心理医生在咨询病人。直到那仿生人蹲在男人面前,阮闲和余乐才确定对方不是在跟自己说话。“他们是你的同类,而你在伤害他们。”   “你挖出他们的脑子,往剩余的躯体里塞上电子脑,然后再用其他同类的人格资料灌注进去。直到电子脑被重置,他们都会认定自己是人类——你对此没有什么感想吗?”   “你又是哪里来的婊子?”男人吐了口带血的口水,“脸不错,虽然结实了点,个头有点超标。但我想还是会有很多人想要让你——操你妈!”   阮闲一脚跺上对方的手指,男人痛嚎一声。   “回答问题。”他面无表情地表示。   “又是个小美人,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隐形眼镜搞得不错。”男人痛到扭曲的脸上出现一丝笑意,“你俩是从店里跑出去的是吧?想来追求点平等和正义?只不过是活死人加上破铜烂铁,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余乐翻了个白眼。   “回答问题。”阮闲再次重申,碾在对方手指上的脚用了些力道。   “真抱歉,我注射过痛觉耐受加强。我血管里那些可爱的小东西可不会让我轻易开口——听着,要是你们就此停手,我还能给你俩找些温柔点的客人。性格和外貌结合的不错,钱老大不会轻易让改的。”   男人脸上的扭曲慢慢消失,讥讽的笑容越来越浓。   “还有你,给谁出头呢?同类怎么了,这行当得有几千年了吧,又不是头一遭。世界完蛋前,奴隶都还没有完全消失,现在倒要来道德考试了,您也配?”   说罢他转向唐亦步:“没有什么同类不同类的狗屁问题,说得跟人类出现以来到处都是儿童乐园似的。人对人的种族屠杀也不少,真当每个参与人都是疯子?特别时期特别对策,反正我是没觉得哪里不得劲,现在世道还更疯呢。”   “道德考试。”余乐哼哼两声,“说实话,我想我也及不了格。”   “您的答案很动人。”阮闲拿开脚,瞥了眼手术台上的机械。“靠长篇大论拖延时间还是免了。现在轮到我来问,你们店里现在工作的有多少仿制脑,多少老式电子脑。顺便告知一下钱一庚的动向,多谢。”   “可以倒是可以,只要你陪我一晚上——”   “这个机械是用来给电子脑注入人格数据的吧。”唐亦步表情有点僵硬,阮闲却没有半点怒色。他踱到手术台前。“我猜你们用它刺入电子脑,将特定电刺激高频输进相应区域。但实际上,如果操作得当,电信号稍作调整,人脑和电子脑差别也不算太大。”   他把那具躯体抱下来,让它倚着架子,拍了拍空下来的手术床。唐亦步会意地取下男人手腕上的腕环,轻车熟路地破解,弄开光屏。“刚刚你想挑什么人格来着?没有末日记忆的好孩子?你说要是把一套完整的人格数据打入你的脑子,猜猜看会发生什么?”   男人的脸色变了,面上透出深重的畏惧:“不、不可能……你不可能有那种技术……”   “要赌一把吗?”阮闲一把拉出注射机械的操作光屏,迅速分析它的使用方式。“老余,把我们的朋友搬上来,多好的实践机会。”   余乐的眉头拧得很紧。   “……钱一庚让我们拍下每个来店里的客人,看有没有生客。顺便处理掉半数以上的商品,打包好脑子,随时准备离开。”男人的声音变了调,“店里有3个老式电子脑,外加117个仿制脑在工作。地下室里作为备用的就这些,先生,别的都好说,您先把那东西关掉——”   “谢谢您的合作。”阮闲关掉操作光屏,男人松了口气。   “不错的情报,我们需要调整一下策略。”唐亦步冷静地总结。   余乐没吭声,他掀起眼皮瞟了地上的男人一眼,毫不留情地扣下扳机。随后他转向阮闲,露出他们许久未见的锋利神情。   余乐没放下手中的枪。   “刚刚那些话,你是认真的?”他板着脸问道。“注入人格和记忆的那些……”   “理论上成立,吓吓他而已。”阮闲耸耸肩,跨过地上不断漫延的血迹。“怎么?”   “哦,没什么。”余乐仍然紧紧盯着阮闲的眼睛,“我只是想知道——”   “——为什么阮先生对这种特殊的拷问手段无师自通?”唐亦步笑眯眯地接住话题。   “我也很好奇,毕竟只有秩序监察才有那样的技术。”   作者有话要说:   露出神秘笑容(??? 第86章 记忆治疗   骨子里的漠然在某些场合还是很有用的。阮闲没有半点关于可能被同伴误解的担忧, 以及委屈。他将双手插进白外套的衣兜, 微微蹙眉。   “我说过,那个说法只是理论上成立。理论上成立的事情多得是, 我和MUL-01有着类似的构思, 所以呢?这能当证据吗?毕竟在末日前, 我本人就是相关领域的研究者。”   他毫不在乎地踏过地上的血液,暗红的血在水泥地上留下一个个靴印。   “如果我没记错, 秩序监察也能从新鲜尸体的大脑中获取信息。假设我是MUL-01的狗, 直接提两位的脑袋回去复命不就好了, 反正下手的机会要多少有多少……说到这个, 水煎包好吃吗?”   对方一向寡言淡漠,笑起来也是温和派。余乐还是第一次见阮闲露出饱含杀意的冰冷笑容,他从回忆里拼命翻找,硬是没找到阮闲碰包子的相关细节。   是了, 只有唐亦步和自己傻乎乎地吃了那些包子。   余乐一只手下意识摸上胃, 枪口眼看着就要转过去, 结果被唐亦步一只手按下。那仿生人面上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冲他摇摇头。   “骗你的。”阮闲耸耸肩,“我不会专门给你们下延迟型毒药。”   “包子没加料,除非你买通了那位素未谋面的店主。不过说不定你想从我们这里得到别的东西, 比如纯粹的追踪观察。”唐亦步仍然保持着微笑, “这种可能在‘理论上’也成立。”   “好吧, 你逮住我了。”阮闲举起两只手,眨眨眼。“要来点惩罚吗?等这里的事情搞完了再说, 怎么样?”   姓阮的小子在避重就轻,余乐能瞧出这一点。无论怎么说,正常人可不会一下子把思维发散到敌人最为残酷的手段上,而且看起来分分钟就能动手,毫无心理障碍。   可就像对方所说,他有的只不过是怀疑。   余船长自认有点看人的眼色,这小子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更接近毒蛇——真真假假一番话,又置身于无比疯狂的场景,对方没有半点可疑的生理反应,甚至连汗水都没流几滴,活像是从小到大住在这种地方似的。   真假难分,滴水不漏。   这样的人他只见过两种。要么是年纪不小、趟过各种浑水的老油子,要么是脑子有点毛病的疯子。阮立杰对这个荒凉时代的陌生感和好奇做不了伪,怎么看都不像前者。   他看向唐亦步,唐亦步却露出一副思索的模样,像是正儿八经地开始考虑所谓“惩罚”的内容。   好吧,两个疯子。   老余暗地握紧枪,手心全是汗,他差点没抓稳。   “炸药和驱散烟雾已经就位,玩笑也开完了,撤吧。”阮闲比了个手势,“反正我人不会跑,有什么问题回去尽管问。”   在那之后,余乐不再把这事作为平日里嘻嘻哈哈的随意破坏行为。他的副船长不在这里,船员也不在这里。这两个年轻人平日言行没露太多锋芒,他潜意识放下了点警惕。如今余乐又把脑子里那根弦紧绷了起来——搞不好樊白雁就是这样被他俩糊弄过去的。   不能大意。   时间不紧不慢地流逝,他们早已离开了那家添了具尸体的店。几家店下来,这一套流程可以说是越来越流畅——在老式电子脑附近安装好驱散用的烟雾弹,地下室的重要承重点绑好炸药。就等恰当的时候,把钱一庚地下室那些“宝贵财产”一起炸上天。   钱一庚的店铺都在相对热闹的区域,和总部不同,安保说到底还是靠得老式机械和人眼检测。他们三个里面可挑不出诚实到死心眼的人,混进去也不算难。   天色从略暗转向完全的黑暗,宵禁宣言又开始广泛播报。阮闲停住从某家店后顺来的浮空摩托,脚踩上小巷内脏兮兮的积水。   “都吃点东西。”他从背包里拿出三袋压缩饼干,“这是严密包装过的,放心。”   “要真是秩序监察大人,别说严密包装,刚从地里挖出来的罐头我都不会信。”余乐用鼻子哼哼着。   “这是你亲自挑的,上面还有π的牙印。”唐亦步望向余乐手里的那包,又看了看自己的。“阮先生,我可以尝尝葱油味的吗?我这包是红枣的,昨天刚尝过一次——”   阮闲向前两步,把自己那包塞进唐亦步手里。唐亦步开心地接过带着点金属反光的小包,相当自然地用脸蹭了蹭阮闲的面颊。   阮闲身体被绷紧了半秒,随即若无其事地踏过水洼,走回原来的位置。   这里不算通风,拖不远处空气过滤机的福,空气质量差强人意。可惜墙边水管显然出现了不小的破损,但也没人去积极维修。蒸汽在巷中弥漫,水滴从生了绿霉的管道边淌下,混上了铁锈和烟灰,在地面上淤积成黑乎乎的一滩。本来一点带有透明感的水层还留在污水最上层,浮空摩托的喷气喷过,它又混成了浑浊的汤汁。   他把目光从水洼移到唐亦步身上,后者已经吃起了饼干,嘴边还沾着些饼干碎。那仿生人仍然饱含好奇与热情地看向这边,阮闲有一种正在被对方目光解剖的错觉。   相比起来,余乐的注视强度可以说是毛毛雨。阮闲暗自摇摇头,一边小口小口地嚼着压缩饼干,一边考虑起其他事情。   余乐对把记忆数据注入人脑这件事反应很大,那不是普通怀疑的反应,更像是自己打算触碰某种禁忌,唐亦步显然也知情。而就他自己目前得到的信息,人类这边似乎只会把人格和记忆注入电子脑。在树荫避难所时,他们也的确见过把记忆数据注入复制人脑的操作——复制人的颅内可是货真价实的正常大脑。   仔细想来,的确只有MUL-01那边的人用过这个手段。不过复制人的大脑可能无法作为明确参照——如果他的推断没错,那些坛子里的人脑内算是白纸一张,就算残留部分环境记忆,也和婴儿对母亲子宫的印象差不了多少。   没人会真正记得细节。   但如果把记忆注入一个已有记忆的成人脑内呢?是不是有人真的做过了?看钱一庚手下那畏惧的反应……   “《记忆法》第22章第13条第1款,人类的记忆自然性是人权的一部分。除非由本人自发提出申请,并由三个以上信誉良好的担保人做见证,任何机构或个人进行不得肆意篡改。申请允许范围包括大型灾难、亲友死亡、人格障碍等已由医疗机构确定对本人具有‘恶劣影响’的记忆片段。记忆的增添、消除和移植必须由指定医疗机构进行操作……”   唐亦步舔了舔嘴边的饼干渣,倒豆子似的念完这段话。“阮先生不记得这个,对吧?”   “嗯。”这回阮闲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   “这是二十二世纪大叛乱前,全球协议拟通过的最后一部共同法规。”唐亦步拍拍手上的饼干屑。“大家叫它死罐头约定——开死罐头只能用配套的专用开罐器,否则免谈。记忆法本身文本量惊人,恕我只选一段了。”   余乐捏住手里的包装袋,停住咀嚼。   “在法条正式出来前,很多事情乱了套。”唐亦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阮闲,没有放过对方任何微表情。“之前记忆治疗可是很盛行的。”   阮闲咽下嘴里甜腻的饼干碎,渐渐警惕起来。他完全不清楚唐亦步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个。但他的确听说过“记忆治疗”这个词,季小满那个仿生人母亲在前不久刚刚提过。   “记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人格,这里的记忆不是单独的视觉或者其他知觉记录,要包含上当时的思维和情绪。”   唐亦步继续着,又走近一步。   “人类有过很多类似的记录——亲人去世、感情破裂等情况,人会下意识记下当时接触的食物和音乐,并对它们产生一定的排斥情绪。这可不是基因能够确定的。”   终于,那仿生人停在阮闲面前,鼻尖指尖的距离不到五公分:“同理,加上一段‘在某食物里吃出污物’的记忆,也能让人厌恶某种食物。再严重点……”   “被虐待或伤害的记忆也会导致一个人的人格改变。植入规律性习惯的记忆,也有大概率让被植入者获得这些习惯。”阮闲冷静地接了下去,没有退后。   “是的,人类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容易驯养。他们发现了这点,这可省下了不少事情——你知道,几十年前需要进行肉体惩罚、或者非法监禁和虐待才能修正的‘问题’可不少。”   唐亦步露出一个微笑。   “当时就方便多了。后代有无法忍受的行为或‘缺陷’,只要记忆矫正就能解决。从爱好到性向,没有伤害性记忆干涉不了的事情。拷问者也不需要担心拷问对象肉体损伤严重,他们只要活活折磨死一个人,给不同拷问对象注入死者记忆片段就可以……拿刚刚那个男人举例,如果你把另一个人的记忆完全灌给他,而不做任何整合处理。幸运的情况,他会出现人格分裂,倒霉点会直接变成疯子。”   “为什么?”阮闲攥紧手心的饼干,很清楚地听到它被捏碎的簌簌声响。在余乐的注视下,他不能把话说得太开,而出于某种不知名的情绪,他总觉得唐亦步能听懂。   “因为你一直对以前的事情迷迷糊糊的,宝贝儿。我帮你复习一下。”唐亦步亲昵地揽住他的腰,鼻尖蹭蹭阮闲的鼻尖,“这次是我知道你没那个意思,下次你再说点什么了不得的话出来,我可未必拦得住余船长。”   唐亦步伸出修长的手指,从阮闲的眼角慢慢划到唇角,沾了点饼干屑,而后舔了舔指尖。   “枣味的也不错。”他嘟囔道,自然地移了半步,另一只手暧昧地抚上阮闲的脸,完全背对余乐。   【说实话。】阮闲抿紧嘴唇,用耳钉传达信息。【你到底想说什么?】   “个人来说,我不认同记忆复制和移植的做法。”唐亦步用口型无声地比着,脸上还带着温和的笑,“每个个体都是独一无二的,这种混合非常傲慢。尤其是对方特地复制了你熟悉的人……”   那双金色的眸子瞳孔微缩。   “就像把不合适的零件放进精密的表,你觉得呢?”   对方一副聊天的轻松表情,阮闲却一阵本能的头皮发麻:“恕我无法想象。”   “如果是我,我会好好观察下零件运作的样子。最后把表拆解,将零件取回来。”唐亦步的表情相当无辜,搂在阮闲腰上的手却紧了紧。   阮闲几乎要拔出枪来,给面前的人来上几枪。然而这一触即发的局面被个怯生生的女声打断,阮闲这才想起自己带两人来这里的目的。   “是……是你们。”甜甜-Q2拉下脏兮兮的兜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饼干。“可以给我吃一点吗?” 第87章 真正的名字   有点大的防毒面具挂在小姑娘前胸, 那张不大的脸上满是汗渍和烟灰混合的污垢。她正从破损的废墟缝隙中小心地瞧着他们——主要是盯着阮闲手里已经碎了大半的压缩饼干。   唐亦步松开贴在阮闲腰间的手, 阮闲从未如此鲜明地感受到两个事实。第一,面前的野兽从未被他驯服。第二, 自己似乎对这种暗含杀机的话习以为常。   意识到余乐还在看。他顺势捏了捏唐亦步的鼻尖, 动作亲昵。   “一般人会努力表达好感, 藏起恶意。你这种反过来的倒挺少见。”   唐亦步皱皱鼻子,不答话, 只是露出一个稍带甜味的笑。   “套我的话可没有那么容易, 宝贝儿。我连你的来历都不清楚, 哪知道谁是你熟悉的人呢?”阮闲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轻松而笃定, 背后被冷汗浸湿了些许。他没再去看唐亦步的表情,反倒向小女孩伸出手,将被捏成小碎块的压缩饼干送过去。   甜甜-Q2一把抓过,用脏兮兮的手直接往嘴里塞, 给碎末噎得直咳嗽。余乐终于收起了锥子似得目光, 他烦躁地抓抓头发, 将冲向脏水洼的小姑娘扯回来, 顺便拍掉她手中的饼干碎。   “先擦擦手。”他从口袋里扯出条手帕,又从腰带上卸下水杯,倒了杯水。“别喝地上的, 太脏。”   乍一见一脸狠相的余乐凑过来, 甜甜-Q2止不住地发抖。虽然她的眼里多了些感激, 占上风的还是恐惧,她抖得差点没捧住水杯。   “作孽啊。”余乐没多问, 十分识趣地退了步,一阵咂舌。   有了清水,小姑娘三下五除二把饼干塞下胃袋,然后开始去捡地上混进碎沙的饼干屑。她仔细地挑出饼干渣,一本正经地用手帕包好,这才哆哆嗦嗦站起来。   “……谢谢。”她贴回废墟缝隙,脸上的淤青还没消,整个人像只受惊的兔子。“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   “花斑的店一出事,钱一庚准会在四周增加眼线。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贸然四处摸索。留在废墟里观察情况,等风头过了再出来也不迟。”阮闲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饼干。“而我简单看过,这里是废墟附近少数能弄到水的地方,而且算最隐蔽的那个。”   另外,他也在附近嗅到了自己的气味——她不会轻易丢弃自己赠送的防毒面具,相当于携带了个物理定位器。   只是这部分原因不太适合公开,他说出口的理由能瞒过小姑娘和余乐,这就足够了。   “嗯。”尽管被救了命,甜甜-Q2眼神里的警惕分毫未少。“谢谢你们的帮忙,我……我先走了。”   “等等。”   小姑娘背一僵,整个人绷紧身体。   “老式电子脑,是吗?”唐亦步愉快地点出事实,他指指自己金色的眼睛。“我们不是为了砸开你的头来的,是不是,阮先生?”   甜甜-Q2的脸色有点发青。   “老式电子脑……不可能。”她无意识地绞紧双手,“我叫柏甜。那帮人才抓住我两周,他们……他们对我……”   她眼神空白了一会儿,换了个话题,声音变得有点小:“总之,我记得很多事情,末日前的事情。刚掉下来的时候我伤得很重,脸上的疤还留着呢。我不可能是仿生人……”   “你还记得现在的年份吗?”唐亦步语气温和了起来。   “2100年后一年还是两年吧?我……我记不太清了,有一段时间烧得厉害。”   “是2107年,很遗憾,柏甜小姐。”唐亦步摇摇头,“看来是老式电子脑,阮先生。她似乎不记得多少有用的信息。”   小姑娘往后退了一步,看起来没有太多震惊的情绪,眼里反而多了点让人难过的偏执。   “我们愿意提供食物和水,不会碰你。你可以拿走物资,然后藏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我甚至可以给你一把枪。”阮闲伸出一只手,做出握手的动作。“合作内容很简单,你只需要带上这东西就好。”   他从衣兜里顺手翻出一个通讯器,通讯器没有半枚硬币大,厚度大概也就三张纸左右。他撕下通讯器后的粘胶,用指尖挑起,向那少女模样的仿生人做出个“请”的姿势。   “追踪,哈?”余乐挑挑眉,“你故意把我们带过来,就是为了给个小女孩贴上追踪?说真的,这丫头吓坏了,我们可以把她带到季小满那里……”   “季小满不需要知道这件事。”阮闲把包里剩余的食物全都放在身前,指尖还挑着那片有着定位能力的通讯器。“我们也得有点自己的小秘密。”   甜甜-Q2,或者说是柏甜,对着地面的食物咽了几口唾沫。过了约莫半分钟,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将小小的通讯器黏在耳后。女孩人还在抖,半天才勉勉强强开了口——   “先、先给我把枪。”她伸出一只细弱的手。   得到武器后,她将它紧紧抱在怀里。被装载了“柏甜”记忆的仿生人没有问他们的目的,没有崩溃或者哭泣,她只是用不知从哪里扯来的塑料布包好食物,钻回废墟缝隙。   “谢谢。”将脸贴近废墟缝隙,柏甜的表情有点恍惚。“东西从这里扔进来就好,我会自己来拿……你们会再来的,对不对?”   而在那辆改装货车里,季小满正在严肃地和铁珠子对视。她的母亲吃完了东西,正靠在床头打盹,没织完的织物放在手边。   她正把阮闲那片药最后的部分调制完成,装进针筒。铁珠子颇为不善地绕过她的脚边,悄悄朝零件堆最密集的地方滚去。可惜铁珠子的潜行大计还没进行到一半,就被季小满一脚踩住。   它一个翻身,啃上季小满的鞋帮,喉咙里发出威胁式的呜呜声。   季小满叹了口气,从桌上挑了个废零件,往空中一丢。铁珠子瞬间松开她的鞋帮,往空中一弹,将零件稳稳接住。它满意地咔吧咔吧嚼掉金属零件,在地面上懒懒地滚了圈,而后在季小满脚边再次停下,三只小眼闪闪发光。   季小满犹豫几秒,又挑了几个磨损严重的螺丝。这次她用金属手捏住它们,蹲下身,将螺丝洒在铁珠子面前的地板上。铁珠子低下头,吃得十分欢快。季小满用金属指尖轻轻触摸铁珠子的金属壳,眼神柔软了些。   “乖。”她小声说道。   随后季小满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黯淡了下去。她又用尖利的手指挠挠铁珠子的壳,随后慢慢收回手。   “对不起。”她又咕哝起来。“如果他们出了什么事,我不会扔了你的。”   年轻的机械师站起身,扯过床上的毯子,轻轻给母亲盖上。她吻了吻母亲的前额,小心地用手指拨开垂下的几缕碎发。   “妈,我爱你。”季小满小心地叹了口气。   离重置所剩的时间不多了,她清楚,她相信钱一庚比她更清楚。这几个陌生的外来者比她想象的还能干,可他们终究是陌生人。把希望放在素不相识的人身上是天大的蠢事,地下城所有人都清楚这一点。   依靠从自己这里得来的信息,那三人做出了足够的破坏,搭载老式电子脑的仿生人应该也跑了不少。只要他们再坚持一段时间,按照钱一庚的性子,那个混球绝对会焦虑地启动“回南雁”,强行召回所有搭载老式电子脑的仿生人。   如果她的推断没错,何安绝对在向钱一庚的店铺附近施压,保证人们不至于被利益冲晕头脑,砸开那些仿生人的脑壳。   是的,只是时间问题。   要是撞了大运,真的找到几个高手,接入针能依约定到手。要是对方失败了,自己也有一个不算机会的机会——除了向钱一庚服软外,她可以趁机提出“依照图片制造迷惑盗贼的复制品”方案,从而接触到接入针的信息。   哪想这几位外来者战斗力不容小觑,反倒为她提供了另一条新的路。   只要成功随母亲一起进入钱一庚的总部就可以。面对如此数量的老式脑仿生人,钱一庚必须用思维接入针来批量处理他们的记忆,省得弄坏这些贵重的资源。   非常时期,谨慎如钱一庚绝对会把思维接入针保管在自己身上,而她可以借提供敌人情报的机会杀死钱一庚,将那根针抢过来。   自己不需要真的依靠谁。   在那之后,那三个男人是否成功,和她再没有什么关系。只要修好车,履行约定,尽一个匠人的义务就足够了。   只是……   季小满瞥了一眼在脚边打嗝的铁珠子,咬咬嘴唇。   或许她还是希望他们成功——想要修车的人得了修好的车,钱一庚被推翻,附近的区域也能取得一时的和平。就算她清楚地下城的人们不会真的放弃色情市场这块蛋糕,但有糟糕的先例在先,后来者也会相对收敛些。   而她自己,不止可以去除母亲脑内那个要命的定时炸弹。她可以借接入针查找电子脑内的损坏区域,并且进行真正的修复。她会有一个真正的母亲,被修好的老式电子脑势必搭载了丰富的感情与稳定人格,母亲不会再胡言乱语、一脸僵硬的笑容,用不知道是谁的名字称呼自己。   这才是最为重要的部分,最沉重的筹码,她不会傻乎乎地将它暴露给那三个人。   到时她们会有一个真正的家,就像两个普通的人类。她的母亲——无论到时她还愿不愿意认下这段诡异的母女关系——可以用她真正的名字来称呼她。   而不是像之前那样,自己重复上上百次,而那女性仿生人满脑子只有“季小满”这么一个人类名字。   或许再过一两周,她可以被面前的人摸摸头发,唤一声“柏甜”。 第88章 了断   何安烦躁地拢起火, 点燃嘴里叼着的烟。   守城人的住处在中城区入口外, 总共也就六十平多点。它外表上看起来和其他建筑没什么两样,灰暗的水泥墙上还带着气泡留下的细孔。室内却十分接近末日前的景象, 若是拉好窗帘, 说这是正常年代的住处也会有人相信。   玻璃桌子被擦得干干净净, 花瓶中插着几可乱真的假花。付雨打开冰箱冷冻层,从里面取出一堆看不出原材料的肉馅, 放在大碗里化冻。有点发灰的混合面粉正在安静地发酵, 空气中带着点生面特有的酸香。蒜已经被碾成泥, 被切好的野菜带着鼓舞人心的翠绿。   “晚上吃肉馅饼。”付雨没有解下围裙, 他用毛巾擦擦手。“……别在家里抽烟,空气过滤器修起来很麻烦。”   “外面得戴防毒面罩,那我只能去钱一庚那老东西的地盘抽了。”何安掐灭刚点好的烟,声音轻快。“肉饼多放点胡椒, 谢谢, 亲爱的。”   “……别开这种玩笑。”付雨拧起眉, 表情严肃而认真。“和钱一庚作对的组织找到了?”   “我去三不管地带溜了四五圈吧, 这都几天了,半点消息也没有。他们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何安伸了个懒腰,“不过也挺有意思, 我怀疑季小满不是被单纯劫走的。”   付雨碾胡椒的动作停顿片刻:“怎么说?”   “要是别的大势力干的, 市面上总会有点风声。”   何安满意地嗅了嗅胡椒的味道。   “季小满毕竟不是钱一庚的闺女, 纯绑架没用。弄走了人家的技术型人才,没有新产品的消息可说不过去。季小满又不是对钱一庚有多深的感情, 老妈也在别人手里,不可能不配合。可咱插在常亚旗那边的人都一问三不知——这段时间钱一庚急得和条狗似的,触角怕是探得比我们还远。”   “嗯。”付雨继续碾胡椒,“钱一庚昨天又催我了来着,看来也是没得到什么消息。”   “一个直觉,我猜季小满在放烟雾弹。”何安一屁股坐上沙发,翘起二郎腿。“她可能是主导者,想借这个不存在的组织名义做点什么。钱一庚最宝贝的店全被炸了,动手的清楚钱一庚底细,又不是大势力,可能性就那么些。”   “我也有点这个想法,顺便,冰箱里有薄荷茶。”付雨活动了下肩膀。“这件事先放着吧,不用深入了。对方把阵地从上城转回下城,看着没闹大的意思,秩序监察应该不会简单出手。”   付雨把碾碎的胡椒放在蒜末旁边:“说到底,我们不是钱一庚的保镖。最近中城区的药物市场出了点问题,上面正好要求增援,我们可以一起走一趟。”   何安没应声。   “……钱一庚为难你了?”付雨回过头来,“你的脸色有点差。”   “不不,只是我还有东西等季小满修呢。”何安弯起嘴角,“现在她人找不见,我怕她弄丢了。”   “哦,我记得你提过。”付雨的注意力果然被带跑了,“说真的,你到底有什么可修的?家里那个坏了的表都修好了。”   “一点私人物品。”何安突然觉得这个说法有点好笑,他放任自己笑了出来。“我的小秘密,影像日记。”   阮闲连续三天没回越野车。   算算时间,季小满的母亲记忆时限要到了。无论那位年轻的机械师有什么打算,她总不会沉默到最后。装甲越野和铁珠子还在季小满手里,破坏也在继续,她不至于认为他们就这样不告而别。   自称“柏甜”的甜甜-Q2每天会来废墟缝隙取物资,她吃得和猫一样少,子弹却有些许消耗。阮闲很确定,自己在她身上闻到了硝烟的特有气味。自从发现了自己的记忆问题,她丧失了大部分与人交流的欲望——实际上,他们并不清楚这小姑娘眼下在考虑什么。   血红的笑脸接连三夜在天空燃起,一股奇异的兴奋正在浑浑噩噩的人群中蔓延。这个钢铁尸骸般的城市里显然没有多少新鲜事,不少人宁可违反宵禁也要跑出来看看那些红光,活像那是某种节日礼花。   阮闲知道钱一庚给他们取了“红幽灵”这么个饰品似的名字,也知道那个过分谨慎的胖子正变得越发焦虑。一切正按照他们的预期发展,伴随着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秩序监察显然给了地下城较为宽泛的环境。或者说,他们不算太关心在下城区的毒雾里苟活的那些人。坏消息是,唐亦步肉眼可见的心情不好起来。   自从发布了那番让人毛骨悚然的危险宣言,那仿生人跟在自己身边的时间大大增加。阮闲能感受到那些蛛丝般轻软又黏人的视线,唐亦步的目光让他想到饥饿的孩童,而自己就是奶油蛋糕上硕果仅存的那颗草莓。   可随着时间流逝,那目光渐渐变了味道。   如今那仿生人看起来像是一直被加工粮食饲养的狼,第一次见到了新鲜的血肉。对方视线中好奇、迷惑、警惕和微妙的渴望绞成一团,针一样扎人。   阮闲顶着唐亦步的注视叹了口气,小心地调整血枪的零件。   余乐则很少加入他们的对话,前墟盗头子要么抱着自己的宝贝酒瓶冲空气发呆,要么从别处弄点食物塞给废墟里的小姑娘。宵禁外的大多数时间,他会挂着防毒面具坐在某条街的墙头,观察来来往往的人。   比如现在。   一个两个都一副忧郁的样子,阮闲摇摇头,把血枪塞回腋下枪套。   他们正待在离甜甜-Q2不远的一间废屋中。废物中满是尘土和腐烂的植物,地板上还积着腥臭的水洼,怎么看都不适合暂住。可当大部分废墟里都躺着发臭的人类尸骸时,人们的选择往往有限。   见阮闲忙完了手里的活,唐亦步挪了挪位置,在一个勉强算干净的塑料柜上坐好。街上的灯光穿过废墟缝隙,在他身上透出一道带有光晕的橙黄亮线。非常漂亮的景象,阮闲坦然地欣赏了会儿,努力压下心中的纷杂意识。   被那番话改变的不止唐亦步。   对方的话一出,阮闲登时清醒了很多。那些缥缈的情绪没了遮掩,他顺利地捉住了它们。唐亦步无疑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吸引人的生物之一——尽管他时时能感受到那仿生人举手投足里的非人感,在对方没有露出獠牙的时候,他还是会被那副外貌迷惑,潜意识把对方当成张扬点的人类。   现在他不会再有那样的错觉。   被理解和肯定,旋涡似的吸引力使他渴望捕捉对方,把那仿生人留在自己身边。而那股危险又让他潜意识想要毁灭唐亦步,在对方释放真正的杀意前先一步动手。最后,也是最新奇的——他喜欢对方带来的温度、刺激和欲望。   在废墟海的舞曲早已结束,然而阮闲总有一种感觉,他们还在充满杀机的氛围中继续那支要命的舞。   阮闲没有躲避唐亦步的注视,反而盯住那双眼睛,大方地笑了笑。   只剩一个问题。   唐亦步的那番宣言,他用“试探”的理解遮掩了过去。但如果那个说法是真的,那仿生人真的愿意交出一点自身来历的尾巴,而自己和他的创造人有着关联……   除开硬件上的设计人员,算上NUL-00的测试和底层逻辑架构,整个小组总共有五六个人。这些人不止是国内的金字塔尖,在世界上也绝对排得上号。在这十几年间,包括范林松,他们理论上都有可能发展自己的人工智能项目。   自己应该掩盖了和“阮闲”这个身份相关的特征,如果唐亦步真的和研究院有关,就知识储备方面,对方琢磨出他的可能身份也算合理。但无论真实情况如何,在身份问题上再谨慎点总没错——   “别笑了。”唐亦步两只手捧着枣味压缩饼干,听起来有点闷闷不乐。   “怎么?”阮闲随意把血枪在手里转了圈,“我以为你想看。”   “如果你再笑,我可能会想要吻你。”没了余乐的旁观,唐亦步似乎在认真地苦恼。“你能等我分析清楚再笑吗?”   阮闲的笑容变大了些。他握紧枪柄,前进几步,枪口有意无意蹭过对方肋骨,他快速吻了下对方的唇角。   “继续分析。”他乐于给那仿生人的感情观察增加难度。   “哦。”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现在姑且算白天,两位还是克制一下比较好。”   余乐把酒瓶用尼龙带护好,别在包内,脸上没有多少玩笑的意思:“出来瞧瞧,那丫头状况不对。”   阮闲利落地把枪插入枪套,紧跟着余乐走出门——   “救救我。”防毒面罩后,甜甜-Q2的声音有点哑,饱含恐惧。她少见地站到了废墟缝隙外,身体不自然地抽搐。“……救救我,我控制不了……”   那把枪被她藏在宽松的衣服里,几乎看不出。她的手臂似乎还是自由的,正试图在身边抓住点什么,腿脚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正扯着她朝某个方向前进。女孩奋力抓紧身边的裸露的钢筋,试图停下身体,可另一股支配的力量显然更强——钢筋末端在她的手上留下了深深的血口,她最终还是没能抓紧它。   “回南雁。”唐亦步摸摸唇角,沉下声音。“钱一庚启动了它。”   “我怎么了?”甜甜-Q2的声音有点凄厉,她正朝人流涌动的街道走去。“我怎么了?!”   “能停住吗?”余乐明显不太喜欢自己看到的场景。   “基本不可能,除非把电子脑从躯体中取出。”唐亦步摇摇头,“如果用程序强行中止,先不说能不能做到……操作需要时间,如果追着她修改程序,外面的人都会知道她是老式脑仿生人。她会被活活扯裂的。”   余乐啧了一声:“所以那畜生特地选白天……”   “白天人多,就算仿生人被召回,他们也不会蠢到随意求助。被召回还有‘活路’,被有心人发现基本就是个死。”   仅仅几句话的工夫,甜甜-Q2已经小跑起来。就像唐亦步推测的,她完全不敢大声求助,只是双手按紧脸上的防毒面罩,顺便努力压抑住抽泣。   阮闲当机立断,直接召出跟踪用的小光屏。“我激活了定位装置,我们跟上。”   “季小满那边呢?”   “我猜这就是她想要的效果。”阮闲干笑两声,“不出意外,我们会看到她的。”   那个象征甜甜-Q2的红点移动速度均匀起来,正朝他们熟悉的方向前进。而在下城区最为混乱的地带,季小满给母亲绑好最后两条安全带,随后跨上浮空摩托前座。铁珠子正窝在摩托最前方的车筐里,忍着颠簸嘎嘣嘎嘣地啃食零件。   提速前,季小满做了几个深呼吸,空出一只手,摸了摸腰间藏好的陶瓷匕首,以及药片改良的仿生人麻痹剂。   “来个了断吧。”她露出一个苦笑。 第89章 TCR-mother   甜甜-Q2的脚步有点踉跄。她跑得越来越快, 在人群涌动的街道上却算不得显眼。宵禁结束, 在街道上慌慌张张奔跑的人不在少数。几乎所有人都戴有千奇百怪的防毒面罩,偶尔也有几个没有戴的——上了年纪的老人窝在巷角, 脸色带着尸体似的青黄。拉风箱般巨大而艰难的喘息声穿破毒雾, 刺得人耳膜痛。   身材瘦小的甜甜-Q2捂紧面罩, 呜咽着穿过人群。费心注意她的人没几个,街头无助的抽泣声并不少见。要是这会儿她发出笑声, 反倒会更引人注意些。   手里有定位装置, 阮闲故意拉开一段距离, 确保人们不会将他们和那奔跑的女孩联想到一起。甜甜-Q2径直朝钱一庚总部所在的垃圾场奔去, 到了人烟相对稀少的地方,她连抽噎声都不敢轻易发出来。   朝垃圾场跑去的人不止一个。不少体型漂亮的男女裹着有点褪色的外套,动作僵硬地向垃圾场内前进,像是一群关节有点卡的提线木偶。配上腐烂发臭的垃圾, 甜甜-Q2又忍不住发起抖来。   可她的双腿还在拽着她前进。   “小姑娘挺厉害的。”抵达垃圾场边缘的余乐抽了口气, “老子汗毛都立起来了, 作孽啊。”   “老式电子脑比我想象的少。”阮闲躲到冷冻仓涌出霉菌的冰箱残骸后方,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僵尸似的身影——他们没有理会那些没有被激活的电子脑,但在引爆店铺地下室的炸弹前,他和唐亦步制造了足够混乱, 让地上的仿生人们有时间逃跑。   算算数目, 跑出去的也得有个几百人了。但现在正向垃圾场里钻的, 满打满算不足二十个。   “按照回南雁的影响距离来看,应该还有一些在赶来的路上, 这是距离最近的那一批。”唐亦步戳了戳冰箱里涌出的黄色霉菌。“算算时间,季小满那边差不多……”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轻微的引擎声打断。季小满骑着破破烂烂的浮空摩托冲进垃圾场,在一众动作不自然的人中尤为显眼。她的仿生人母亲安静地被安全带束着,见季小满速度减慢,她的挣扎动作越发明显,整个人朝垃圾场的中心方向绷着。   “再忍忍,妈。”季小满跨下摩托,这回她举起了枪。   几乎在同时,阮闲把目光转向同一个方向——七八个身着黑色冲锋衣的男人从迷雾深处冲出,每个人手里都提着枪。   “让开。”季小满少见地提高声音,“我要见钱一庚。”   “我可是找了你好些天。”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为首的男人面罩后传出,那人叹了口气,索性摘下面罩。“作为你的监督人,我可是吃了不少苦头。”   “很简单,我被劫走了,现在因为我妈的事情成功逃了出来。”季小满挺直腰杆,把试图往中心前进母亲勉强护在身后。“钱一庚启动了回南雁,我没别的选择。我再说一遍,让开,何安。”   何安只是微笑起来。他比了个手势,身后的男人们瞬间用枪口瞄准季小满。季小满没有半点瑟缩的意思,哪怕这些枪口足够把她打成筛子。   “按理说,应急通道不允许人类进入。这不,他让我们出来守着,看看有没有不长眼的跟来凑热闹。”何安自己也举起了枪。“……总之就是那些乱七八糟的,理解下。现在把枪放下吧,别让我身后的朋友们太紧张。”   何安有着和唐亦步极度相似的金眼睛,阮闲屏气凝神,仔细观察了会儿,却没能在那双眼睛上发现同样奇异的美感。然而他还没看多久,一只手贴上他的脸,缓慢但不容拒绝地将他的脸推向季小满的方向——阮闲斜过目光,唐亦步一脸严肃,活像那只手不是自己的。   季小满不吭声,缓缓收起枪。阮闲能察觉到对方细微的动作——季小满正暗暗调整自己的重心,冲何安微微弓腰,露出了些许狩猎者特有的平静神情。   “我想钱一庚会很高兴听听你的说法,你妈的记忆刷新期限还没到吧,慌什么?”   何安像是对将要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嘴巴还在继续。   “唉,这个阵势,估计那根思维接入针又得被请出来了。相信我,你得在时间预算里拨出来一部分,钱一庚会花上整整一个钟头吹嘘他是怎么从阮闲手里弄到针的。”   那仿生人身后,几个身着冲锋衣的男人已经露出了点疲惫的姿态。   “最后一次。让开,何安。”季小满显然没有半点谈天的打算。   “你真是不懂得放弃。”何安摇摇头,“你真的以为自己能找机会弄到那根针,然后破解掉钱一庚的——”   “我能。”季小满听起来相当笃定,语气里压了些被冒犯的怒意。“倒是你,直接辞了守城人的工作,直接给钱一庚当狗不是更……”   她没来得及说完。   何安开了枪,不过不是朝身前。那仿生人把身体扭曲到一个人类基本不可能做到的程度,一连串枪声响过,跟他一同出现的其他人尽数倒下,黑红的血缓缓渗进垃圾缝隙。反应最快的那个也不过仅仅开了两枪,没有一枚击中何安。   而何安的子弹利落地击中每个人的咽喉,并在他们的喉咙上炸出一个大大的血口。   而在他们交谈的间隙,前来的仿生人大部分已经消失在了浓厚的雾气中,这片满是机械垃圾的区域仿佛是一个孤立的舞台,只剩下寥寥几人。甜甜-Q2被流弹击中大腿,剧痛和失血使她的动作登时慢了不少。她的呼吸格外艰难,索性摘下闷热的防毒面罩,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十几步外,季小满飞快地反应过来。她没有多问,也没有犹豫。如同在这混乱的地下城生活已久的每个人——她趁何安还没调整好姿势,二话不说,直直朝对方袭去。   何安并没有躲避,他任由季小满的指尖穿过肩膀。鲜血迅速浸湿了他的外套,颜色在雾气的衬托下接近漆黑。   “挂点彩更有说服力。”他趁势握住季小满的手腕,“合作下怎么样?我帮你搞定钱一庚,你帮我弄掉脑子里的东西。”   “真是个合适的合作时机,守城人。”季小满敏捷地抽回手,懒得藏起声音里的挖苦。“如果你愿意早哪怕一两月提出来,我都愿意稍微考虑下。”   “话不能这么说,谁能保证你说的是实话呢?俗话说得好,不见兔子不撒鹰。万一搞了半天你没那能力,我岂不是亏大了。”   何安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像是伤口附近没有痛觉。   “我需要看到‘能移除脑内装置’的确实保证——比如你敢带着你妈亲自上门,并且看起来不算绝望。雪中送炭最有用嘛,还是说你愿意为了出这口气冒更大的风险?”   他看也没看在不远处努力压抑呻吟的甜甜-Q2,用下巴指了指在季小满身后挣扎的女性仿生人,举手投足满是自信。   何安的推断的确没错,自己不可能用母亲的安危去赌这口气。季小满表情阴沉下来。   “行了,小丫头。”何安耸耸肩,简单包扎了下还在渗血的伤口。“我的东西还在你手上,你就这么信不过我?”   听到这个,季小满的表情怪异地扭曲了下。她在原地愣了几秒,最终长吁一口气:“……我知道了,带我去见钱一庚。妈,别乱动了,跟我来……妈?!”   那女性仿生人终于挣脱了安全带的钳制。她改变了方向,缓慢而坚定地向另一个方向走去。没来得及戴好面罩的甜甜-Q2咽了口唾沫,强撑着向远处挪了挪。   “看护型号TCR-mother05,目标年龄已确认、性别已确认、外貌已确认,视觉指指指令重启,开放二级权限。”女性仿生人的表情抽搐般地变换几秒,最终停留在一个格外温和的笑容上。“……小满,你怎么跑出来了?”   她将手伸向瘫坐在地上的甜甜-Q2。后者艰难地摇摇头,一脸迷茫。   “腿划伤了?真调皮。跟我回——回去,周日还有记忆治疗要做。”女性仿生人的交流相对流利了不少,她脸上的表情越发温和。可惜以毒雾中躺满尸体的垃圾场作为背景,这情景怎么看怎么诡异。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甜甜-Q2的声音尖利起来。她捏紧包住枪的口袋,无助地摆着头,最终确定了自己的求援目标——她冲在场唯一的疑似人类、并且同为女性的季小满伸出手。“这、这是你的仿生人吗?她好像出了点问题!”   可季小满看起来不比她平静多少,年轻的女机械师屏住呼吸,表情一片空白。   何安则挑起眉毛,微微哦了一声。“怪不得钱一庚从不把她俩放在一个店里。”   “小满,跟我回家。”女性仿生人仍然维持着身手的姿势,表情稍稍严厉了些。“你流了太多的血,得回家上药……季小满,听到没有?”   “我不是季小满!”甜甜-Q2抓住一根铁管作为支撑,终于哆哆嗦嗦站起来。“我叫柏甜,从不认识什么季小满。您认错人了,您……”   “我不会认错你的脸,孩子。”女性仿生人不依不饶。“听话,不要让你的爸爸妈妈担心。放下那根脏兮兮的棍子,否则我只能执行……只能执行……”   她的表情又变得木然。回南雁的优先级显然比她打算运行的思维程序要高,女性仿生人再次站起,朝垃圾场中心的方向前进。而甜甜-Q2咬紧牙关,看起来还在尝试约束自己不受控制的双腿。   季小满沉默了挺久。   终于,眼看“妈妈”熟悉的身影快要消失在雾气中,季小满快步上前,从背包里抽出注射器。她给试图抗拒程序的甜甜-Q2注射了一点药剂,后者顺着钢管软软滑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起粗气。   “你……你做了什么?”甜甜-Q2艰难地问道,手又摸上藏起来的枪。   “一点电子脑专用麻痹剂。放心,你的四肢还有活动能力,只不过腿撑不住体重了而已。”季小满语速极快,脸色苍白。“总之,总之你先找个地方藏起来,等我办完事情……我有话问你。” 第90章 潜入   “跟上。”阮闲当机立断。   现在看来, 季小满的打算非常明显——利用他们制造足够的混乱, 逼迫钱一庚启动回南雁程序。大量老式脑仿生人一朝聚集,钱一庚很可能会需要思维接入针。在这个混乱的世道, 钱一庚不可能把针藏在其他人身上。   那么季小满只需要见到钱一庚, 伺机袭击拷问或干脆杀死他就好。她已经确定了思维接入针的所在, 这就足够了。而他们也利用她的情报大肆破坏了一番,并成功把钱一庚扔进一个精神压力较大的环境, 眼下更是找到了突入钱一庚总部的绝好机会。   就彼此利用的收益程度上看, 这是次不错的合作, 但也到此为止了——如果季小满先他们一步找到并杀死钱一庚, 他们会失去马上要到手的消息源头。   好在在场的另外两位经验丰富,没人提问。三人刚打算绕过发霉的冰箱前进,一阵惊天动地的扑腾声从倒在地上的旧摩托那边传来。   紧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带有哭腔的“嘎”。   阮闲捏捏眉心, 收回刚踏出去的脚。季小满和何安已经追着女性仿生人走出一段距离, 原地只剩一堆尸体和还瘫在地上喘息的甜甜-Q2。   “π, 别闹。”阮闲利落地撬开车筐, 铁珠子立刻不再惨叫。它张开嘴巴,把车筐里剩下的零件一股脑全含在嘴巴里,随后伸出四只细细的小腿, 绕着阮闲的左脚跑了几圈, 而后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脚踝。   阮闲弯下腰, 把那保龄球大小的机械生病抱起来。他敲敲它微凉的壳子,随后摸摸嘴角。那种莫名的笑意又出现在了他的嘴角——状况越来越扭曲, 自己无意识的笑却越来越多。   他踩碎两只试图爬上裤腿的绿毒蜗牛,抖了抖白外套上沾着的黏液,迅速和走来的唐亦步会和。见到唐亦步,铁珠子一个雀跃,炮弹似的朝唐亦步弹去,差点被嘴里的零件噎到。   “等等。”一个女声在他背后响起。“请等一下。”   甜甜-Q2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倔强地撑起铁管,再次站起身:“能不能带我一起?”   “你行动不便。去那边对你来说很危险,也会给我们添麻烦。”唐亦步实事求是地拒绝。   “你们可以随时丢下我,也……也可以做为人质什么的。”女孩的声音有点颤抖,但语气足够坚定。“如、如果我脑袋里的真的是老式电子脑,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被破坏掉,对吧?”   “你想要什么?”阮闲更为直接。   女孩艰难地咧咧嘴,没回答,也不见半点放弃的意思。阮闲注视了会儿对方的眼睛,片刻后叹了口气。“算了,亦步,带上她。”   余乐站在最靠后的位置,默默打量着自己这位新队友。   “这边比我上次走的要难走。”这位大墟盗再开口时,语调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散漫。“我说,要是钱一庚不在这儿可怎么办?让人琢磨出下一步可危险得很。”   “据我观察,他没有那个胆识。”唐亦步飞快地否认。   “你才见过他一面,这能作数?”   “加上季小满的决定。”阮闲随口应道,就算隔着防毒面罩,垃圾场特有的恶臭也直冲脑门,他决定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她虽然还年轻,但不傻。何安没有说错,比起孤注一掷,她看起来更像是胜券在握。”   如果不是半路杀出个甜甜-Q2,那位年轻机械师的情绪说不定能更好些。   甜甜-Q2没再戴上防毒面罩,她被唐亦步轻轻松松拎着,还不如唐亦步肩膀上的咔咔嚼零件的铁珠子有存在感。她似乎一点都不为溢满空气的恶臭困扰,反倒露出些莫名的悲伤情绪。   “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她突然开了口,“因为胳膊畸形,没人愿意领养我。”   阮闲没回答,只是看了眼她状况良好的两条胳膊。甜甜-Q2意识到了对方的目光,自嘲地笑笑。   “我说过吧,有段时间我在发烧,醒了后胳膊就好了。当时我想,可能是钱一庚那帮人弄到了些特殊医疗器械,又给我弄了微整形。毕竟他们是要我去……算了,现在再骗自己,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她吸了口气,似乎在重新组织语言。就算雾气浓重,阮闲也能看到女孩止不住的泪水。她的声音很小,他们的脚步也很轻,这就像是某个叙事舞台的延续,整个空间有种不真实的漂浮感。   “可我记得很清楚。”   女孩攥紧手中的铁管,喃喃继续,也不在乎有没有人真的在听。   “前几年夏天,有两个有钱人来孤儿院做客,院长准备了品莱树莓。我洗树莓的时候偷偷尝了颗碰坏的。它的味道和触感,水温,空气里的雨腥味,外面吱吱哇哇乱叫的蝉……我都记得。”   金属管的末端一下一下插进厚厚的垃圾堆,有几只绿毒蜗牛爬上了她的小腿,可她没有拨掉它们的意思。这回她没有抽噎,只是眼泪掉得越来越快。   “如果那些都是假的,都是别人的东西……我到底算什么?我明明都记得啊。”   眼见女孩有了点崩溃的倾向,余乐啧了声,挥开毫无反应的唐亦步。“我来我来,个铁石心肠的家伙。”   他礼貌地掺起女孩的手臂,尽量避免了太多身体接触。犹豫几秒后,他从自己口袋里掏出块糖果,两根手指拈着,丢进女孩的口袋。   “酒心巧克力。”他说,“待会儿空出手来吃了吧,能让人心情好点。”   甜甜-Q2看起来还是对男性的接触有点排斥,可她用尽全力笑了笑:“谢谢。”   “要我说,先别想太多。过得开心就完事了,管谁是谁的。”余乐哑着嗓子说道,“你说你叫柏甜,那你好好当这个柏甜就行。嗨,我知道说这些没用。该过的坎还是得自己过……”   他耸耸肩:“但你能走到这步,已经很牛逼了,小丫头。”   甜甜-Q2抽抽鼻子,打了两个哭嗝。她低下头,注视着口袋里那块新增的小小凸起,眼眶红得厉害。   不多时,四人挪到一个方形铁井盖前。这里已经看不到季小满和何安的身影,可他们的脚步声还在地下不远处响动。他冲唐亦步使了个眼色,后者把妄图袭击金属把手的铁珠子拨开,打开沉重的井盖,给其余三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地下更远的地方。   钱一庚正忙着校正电子脑。爆炸的事情一出,不少仿生人都受到了惊吓。   这会儿逼真情绪的副作用便显现了出来——这些脑壳里塞着人造物的东西被注入过他人的记忆,对自身人类的身份坚信不疑。其中不少刚刚被重启不久,还停留在需要被“驯服”的阶段。   回南雁一启动,这部分商品是受惊最为严重的。就算自己的手下已经提前把他们束缚好,仿生人们持续尖叫、哭泣,将所有恶毒词汇往钱一庚身上倒。   可惜人类的麻醉剂对仿生人效用不大,击晕起来也更为困难。要下手太严重,无论伤了壳子还是里子,倒霉的还是自己的钱包。   天杀的,自己准是犯了太岁。钱一庚龇牙咧嘴。   眼下没有地方让他对这些电子脑做精密校正,钱一庚只得拿出自己的宝贝记忆接入针,将针挨个插入商品们的后脑,清除电子脑中绝大部分记忆——被重置化后,仿生人们变得比冻僵的兔子还老实。   处理完第八个人,钱一庚把沾满血迹的接入针放进衣服内袋,抹抹额头上的汗。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季小满被劫走,自家店被破坏,再到回南雁……   “再多叫点人来,外面也加点人手。”他扯扯防弹内衣,力图让它包严实自己圆滚滚的肚皮。“我的头盔和护目镜在这吧?每个房间都准备好应急药,吃食换成仓库最底下的密封食物,水也是。听见没有?”   “可您的加餐刚刚……”   “倒掉,随便找人吃了,怎样都行。”钱一庚烦躁地挥挥手,“先把这几个人领回仓库冻好,先等着风头过去再说。”   被支使的手下小跑着出了房间,结果没几秒便又跑了回来。   “老大,何安来了。”   “叫他进来!不好好守门抓老鼠,跑回来做什么?”钱一庚迅速给自己扣上防弹头盔,调整了一番护目镜的位置。   “……因为捉到只大的。”何安笑嘻嘻地进了门,手里拎着一条链子。他没戴防毒面罩,视线随意扫过面前全副武装的男人。“这够延期两次了吧,钱一庚?”   他扯扯链子,一脸阴郁的季小满被扯进了门。她的“母亲”乖乖跟在何安身边,看起来有点恍惚。   钱一庚的房间里保守估计有二十个手下,各个都防护得严实,事情变得稍微有点棘手。季小满努力控制住内心燃烧的焦躁,努力做出副窝火的模样。   “哎哟,看看这是谁。”何安没有贸然前进,他反倒退了几步,招呼自己同样武装到牙齿的手下们上前。“终于记得回来了?”   “我妈的记忆被你捏着,我的选择好像不多。”季小满烦躁地扯扯身上的链子。“我是逃出来的,好吧?钱一庚,你真的有必要这样?”   “安全起见。”何安替钱一庚答道,“怎么样,老大?”   “好得很,好得很。”钱一庚的声音里却没有多少笑意,“就是这时候太巧了点。我这刚出事,你就回来了,我琢磨着有点不对劲啊。”   胖男人的声音又冷又黏,像以往一样充满怀疑,但这次多了点季小满不太喜欢的东西——面对自己时,钱一庚带着股让人厌恶的自信气息。   “这小丫头有什么打算,我不管,也不想管。”何安拖长声音。“姓钱的,我的报酬得算好。”   “这个回头再聊。”钱一庚看了眼站在一边的女性仿生人,“小满啊……”   来了,季小满心想。   她垂着头,悄悄用目光打量房间内手下们的站位,背在身后的手猛戳腰背,努力用疼痛使自己清醒些。   她现在该挣脱没有困紧的链锁,用锋利的指尖划开几条血管,一路杀到钱一庚面前。可一股新生的火焰在不断烧灼五脏六腑,她的双脚像是踩在冰做的针上。直觉把更深重的黑暗拉近,而她没法鼓起勇气远离。   季小满没动,她延长了演戏的时间。不过考虑到此刻的绝望和慌乱都是真实的,她不确定这是否算演戏。   “我是你的‘商品’之一吗?”她的嗓子像是吞过砂纸。“……季小满到底是谁?” 第91章 杀意   房内的那批仿生人似乎被钱一庚处理完了, 季小满能看到地上零散的血迹, 却不见思维接入针的影子。   “哟,这种时候还想搞身份认同啊。”钱一庚瞄了眼季小满尖锐的金属指尖, 缩了缩脖子。   季小满抿抿嘴。就在几步外, 她的“母亲”又恢复了她所熟悉的木讷样子, 女性仿生人手指微微动着,像是用看不见的毛衣针和线编织什么。   钱一庚绝对知道点内情, 季小满对这一点十分肯定。倒不如说, 某个可能的猜测正贴着她的后颈尖叫, 而她在努力忽视它。   “知道了又能咋样?好了别闹了, 何安,把她们带到隔离室,等我处理完这一波——”   “告诉我。”季小满没动,“我……我们还要合作, 就像你说的, 我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   钱一庚眨眨被横肉挤得更小的眼睛, 没费心掩饰自己的不耐烦:“你是专家, 你比我要懂。你那个妈的电子脑是坏的,如果给她点时间,她会叫所有小丫头‘小满’。你自个儿认下了季小满这个名字, 她肯定不是你咯。”   说罢, 他又向成堆的手下里挤了挤, 好让更多血肉之躯挡住自己。“商品就更不可能了,不是我故意挑刺哈。我可不会弄天生有身体缺陷的商品, 好这口的人也少得很。别胡思乱想了,何安,动手,先把她关起来。”   季小满的眼眶略微发酸。   就算事先知道钱一庚是个混球,对方这副明摆着不把她当回事的态度还是让人很不舒服。另外,他所说的,她不是没有想过。   作为天生残疾,她是钱一庚“商品”的可能性极低。虽说随仿生人潮来到这里,季小满也没有感受到“回南雁”的存在,自己大概率还是人类。   但太多事情无法解释。   比如没有太多自主意识的“母亲”第一反应为什么是把自己养在废墟,而不是带回住处。比如母亲为什么仅靠少量偷出的药物就抑制住了自己无比严重的伤势……比如钱一庚为什么会对母亲周期性携物资外出毫无察觉。   这些问题曾经划过她的脑海,可季小满从不愿细想。她现在没事,母亲也没事,母亲正活在自己身边。她宁愿对方是个保留一点点感情逻辑的仿生人,而这一切只是个渺小的奇迹。   “我碰到了柏甜,也就是你的甜甜-Q2系列。”   如今,她残酷地将自己打醒。   季小满撞了下义肢上的机关。金属假腿上瞬间弹出锋利的刀刃,配合上另一条腿鞋底弹出的支撑,她整个人一时间高了差不多一个头。她本来就纤细,这样一看,整个人活像只高挑的猎豹。   为了珍贵零件搏命的机械猎手,在这一刻终于露出獠牙。   “重名而已,别太敏感。”   钱一庚啧了一声,身边的手下们纷纷抬起枪口。连何安也举起枪,直直指向季小满的胸口。几步外的女性仿生人没有躲避,她抬眼看向黑洞洞的枪口,继续编织自己的空气织物。   季小满笑了。她的五官称得上精致清秀,这会儿却挤成了个略显难看的笑容。   “我从没告诉过你我真正的名字。”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也叫柏甜?”   “行吧,我是取过你的记忆。几年前了来着?而且当时你快死了——喂,你,小心着点,别瞄到我的宝贝商品。”钱一庚拨开离自己最近的枪管,好让女性仿生人继续待在攻击范围外。“……当时我正好缺正常小丫头的记忆样本,这可不能怪我。再说那个时候我业务不熟,只能取活人记忆,你还得感谢我……”   “谢你为了复制记忆,屈尊吊住我一条命,顺便用我的记忆弄出一群女孩给人当玩具?”季小满没有收回腿上的刀刃,声音冰冷。“……我想妈妈也不是随便散步才碰上我的。”   “哎哎哎,话不能这么说,我可没特地针对你。”钱一庚瞥了眼木愣愣编织空气的女性仿生人,“她管每个小姑娘都叫小满,看到就往这里领,我也是物尽其用嘛。”   那些被高热掩埋的模糊片段开始从脑海里冒出,她曾以为它们只是噩梦的碎片。记忆里,一切都很模糊,而她的头疼得要炸开。   随后而来的是垃圾味道,无穷无尽的腐烂恶臭。   “但我是你第一个丢掉的,因为我的壳子你用不上,是不是?”季小满有点颤抖,挂在身上的锁链哗啦哗啦轻响。当时她还无法将它们拼凑起来,如今她已经对钱一庚有足够的了解。“你复制完记忆,把我丢到了垃圾场。妈妈见住处不收,才把我带去别的地方……而在那之后,在那之后……”   她抖得越来越厉害。   在那之后,她的母亲笨拙地照顾她,钱一庚八成也是知情的。她不太相信对方是突然良心发现,八成是等着所谓的“物尽其用”,凭着这份养育感情再敲一笔。   当真是敲骨吸髓,没有放过半点可利用的地方。   然而悲哀的是,的确就像钱一庚所说,她就算知道真相,也什么都改变不了。就算她的母亲某种意义上只是钱一庚的提线木偶,她已经无法从这几年的温暖和笑意中挣脱。季小满攥紧拳头,全身发冷。   不,也许会有改变,到时候她可以多给那个混球两刀。   想到这里,她缓缓做了个深呼吸。   “行了行了,我也浪费不少时间跟你扯皮啦。”钱一庚赶苍蝇似的摆摆手,“得,你还要记忆版权费不成?可别矫情了,几个机器存了你的记忆而已,你又没啥损失。我还有事要忙,何安,何安!看戏开心吗?我说了几遍了,先把她们带走——”   “说实话,还挺开心的。”何安拽了拽手中的锁链。“走吧季小姐,或者说你更喜欢柏小姐这个称呼?”   他用空余的手拽了拽沉迷编织空气织物的女性仿生人,示意对方先出门。季小满脸拉得老长,紧随其后。然而就在季小满的“母亲”刚踏出门,钱一庚的手下们放下枪的一瞬间,何安呯地甩上了门,将那女性仿生人暂时隔离在门的另一侧。   随后他将隔音装置往地上一砸,把声音彻底控制在房内。几乎就在同一秒,季小满甩脱了身上松松垮垮的锁链。   她先和何安一起开了几枪,将最前面几个手下击退。不同于持续射击,鬼魅般移动脚步的何安,她蹬起脚,直接跃上墙壁,义肢上的钩刺允许她壁虎般前进。   如同传说中被恶魔附身的少女,她爬得快而瘆人,直朝全副武装的钱一庚而去。而何安的枪中射出的也不是普通子弹,弹头在手下们的防弹外套上炸开,每一发都带走一大块血肉,活像有只看不见的喷火怪物在啃食他们。   直到第四个人倒下,钱一庚才勉强反应过来。他咬紧牙齿,摸出自己的枪,当头就向季小满来了几发。前两枚子弹被金属义肢弹开,有一枚钻进她的肩膀。季小满压抑地惨叫了声,爬动的动作没停下——钱一庚的手下们在应付何安的同时,手忙脚乱地试图将她击下。哪怕慢上一步,她都可能当场成为筛子。   这房间不小,但也说不上多大,和空间广阔、地势复杂的垃圾场完全不同,躲避的选择着实有限。年轻的机械猎手陆陆续续又吃了几枚子弹,血开始从天花板上滴落。   “看见没?所以我才想要小丫头的记忆。”钱一庚尖着嗓子叫道,其中恐惧的成分并不多,更多的是愤怒。“愚蠢,短视。因为一时的委屈就啥都不顾了。客人们就喜欢这种,你知道甜甜-Q2系列卖得多好吗?红幽灵是你搞的鬼,对不对?”   “闭嘴!”季小满少见地咆哮道。   何安则非常安静,守城人的防弹装备显然被钱一庚的手下高几个档次。射向他的子弹被一个透明的罩子频频挡下,只留下水波般的小小涟漪。只不过随着撞击的子弹增加,涟漪肉眼可见的不稳定起来。   何安垂下目光,悄悄叹了口气。   五个。六个。七个。八个。   房间内的尸体在增加,虽然钱一庚足够警惕,这场突袭打得可以称得上顺利——但季小满没有半点喜悦的情绪,胃里反倒像灌了铅。   钱一庚看上去十分焦虑,但仍然没露出多少恐惧的表情。   ……哪里不对劲。   与此同时,不足五百米外。   唐亦步正饶有兴趣地打量阮闲。对方正用血枪近距离击穿钱一庚手下的头颅,一点点鲜血溅到白皙的皮肤上,对比起来颇有点惊心动魄的味道。乍看上去,他的搭档和当初在避难所时完全不同,但那种奇异的气息仍然萦绕不去。   “他们交火了,钱一庚那边暂时是没问题。”他的搭档假装查看了下腕环,转过黯淡的黑眼睛。“不过我们得快点。”   “嗯。”唐亦步嘴里应着,随便拧断怀中人的脖子。两声刀刃落地的轻响,一具尸体软扑扑地砸到地上。   余乐不再扶着甜甜-Q2,他把少女护在身后,几乎每一枪都能夺走一条命。这位墟盗船船长显然有着堪比机械的眼神——子弹们活像长了眼,专门冲敌人防护薄弱的地方打。   他们前进这一路,地上得躺了十来具尸体。甜甜-Q2踏过血迹,却没有露出更多害怕的意思。她仍然紧紧捏着口袋,不知道是在摸索酒心巧克力还是那把枪。   唐亦步收回视线,摸了摸铁珠子沾满血的壳子。满是鲜血的金属摸起来有点滑溜,铁珠子试图把自己在余乐的裤腿上蹭干净,险些被一脚踢开。   环境观察完毕,不考虑精神层面,同伴几乎没有受伤。得到这个结论后,他又把视线黏到自家搭档脑后。   奇妙的感觉。   唐亦步很清楚,自己的制造人——素来厌恶记忆操作和仿生人类的阮闲,不会将自身记忆放进电子脑中。哪怕是他被迫要这样做,放入的记忆绝对也要经过无数加工,变成不带情绪的干瘪信息。然而这样完美的作品,唐亦步不认为除了阮闲之外,还有谁有能力制造出来。   仿生人除非经过严格的诱导,很少改变自己被输入的性格,而对方在自己眼前不断蜕变着,他甚至无法估计这蜕变的方向。   就像观察一只前所未见的鸟类破壳。   不受控的,危险的,难以捉摸的。这个所谓的“搭档”危险程度与日俱增,他该找个机会破坏或者换掉对方的电子脑,将他变成乖乖听话的活装备——这是逻辑上最为安全的解法。   然而他想看下去。   那种抑制不住的观察冲动在逐渐支配自己,唐亦步喜欢那种莫名的战栗感。他无法解析自己的复杂情绪,然而越是无法解析,他越想要继续。   唐亦步动动手指,指尖在空气中留下一个笑脸的笔画轨迹。   这个人和他记忆中的阮闲完全不同,却又在某个角度极度相似。遥远的过去,在他和他的制造人还能够见面的时候,唐亦步没有放过每一个记录的机会。   那时的阮闲除去因为疾病变得骇人的外表,更像是人们期待中的完美朋友——风趣幽默,温柔乐观,甚至有点过分为他人着想的意思。虽说他偶尔也会和他探讨一些奇怪的危险话题,可唐亦步在对方脸上记录到的最多的表情是“空白”。   那是不知如何表达真实情绪,彻底摘下面具后的荒芜。那就是阮闲最不人情味的一面了。   如果说那时的阮闲是圆润的珍珠,他面前的仿生人搭档更像是被诅咒的血钻。他的笑容病态而危险,人格健全度明显不在正常范围,也就是目前还没有对人类进行无差别攻击——就算有那么一天,唐亦步也不会太意外。   可他们有一点极其相似。   积极的面具下,阮闲和“阮立杰”对于死亡有种诡异的幽默感,似乎不是很把它当回事。而在少数时候,非常少的几个瞬间里,他们露出过一模一样的表情。   曾经的阮闲背靠自己温暖的外接机箱,嚼着自制糖果,通过机房的小窗看向窗外的落雪。而在自己亲吻“阮立杰”时,对方也流露出了毫无二致的情绪。   孤独混上某种与世隔绝的绝望,其中又带出些扭曲的渴求——像是想要伸出手,把时间牢牢攥在手心,好让它不再流动。   相差甚远,又高度一致。   ……会不会是有别的人取了阮闲的记忆片段,在仿生人制造完成后再添加的记忆呢?   唐亦步看着对方的后颈,手指又微微动了动。   等他们搞定钱一庚,弄清楚那把轮椅和思维接入针的来历,到时事情或许会得到解答。而如果对方对自己的古怪引力再这样继续变强,事情很可能会失去控制。   唐亦步抱起脚边费力奔跑的铁珠子,目光从阮闲的后颈移到左耳的耳钉。研究珍贵样本和保有自我安全之间,那条线极其暧昧,可他必须把它画出来。   等他搞清楚阮闲的下落,弄到那根针。视那古怪吸引力增长的速度而定,或许他可以备份“阮立杰”电子脑内所有信息……   然后亲手将对方的思维停止掉,让他变成世上最为珍贵的数据标本。 第92章 正式出手   阮闲在钱一庚所在的房间门口停住脚步。   就像上次, 他们给自己弄了钱一庚手下的衣服。这回余乐幸运地找到一个胖子, 他的裤子不需要再紧张地绷在肌肉上,只不过走了另一个极端——他没有足够的脂肪撑起它们, 多余的布料松松垮垮地从他身上坠着, 活像过度抽脂后的皮肤。   不过鉴于钱一庚的手下并非什么严格的雇佣兵团体, 也没有军人似的思路,他们顶多多看他两眼。三人围着甜甜-Q2, 和其他押送商品的小组没有太大区别。   眼下手下们正忙着看管季小满的仿生人母亲, 她和其余几个仿生人挤在走廊里。比起在枪托和枪口下低声咒骂、瑟瑟发抖的其他仿生人, 那个美丽的女性仿生人的确肉眼可见的迟钝。   而房内八成设置了隔音设备, 声音小得有点不正常,但这不妨碍阮闲听得一清二楚。现在还不是出手的时候,合着鹬蚌相争,渔翁也得考虑现身时机。   室内的斗争还在继续, 人类的心跳所剩无几。   一门之隔, 钱一庚瞟了眼倒在地上的手下, 表情越发不悦。他脸上的肥肉簇在一起, 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尽管我真的很生气,不过两位如果现在住手,我还能考虑既往不咎, 忘了这回事。”   他瞄着在天花板上移动的季小满, 声音里的尖酸刻薄消了下去, 变成假惺惺的遗憾。   “不知好歹可不好,这些年下来, 你我也算是老相识了。心里实在过不去可以谈谈,做生意嘛,何必这样?”   他又把护目镜按了按,整个人跟裹在核桃壳里似的:“找人弄出个装模作样的假组织,毁我的财产,逼我用出回南雁。然后假装上门救你妈,联手何安趁机攻击我……啧啧,想得是不错。只是我在这儿混了这么久,想要这根针的海了去了。”   季小满手脚发凉,她准备好的投掷炸弹在钱一庚脚边炸开。按理来说,它本该炸掉钱一庚的小腿,可它连那胖子的裤腿都没炸开。   似乎发觉了季小满的视线,钱一庚拍拍胸口:“要想弄死我,这点小火力可不够。行啦,现在我给你俩的反悔时间差不多了,过期不候啊?”   何安显然不是会被轻易说动的类型,他撞开钱一庚身前的手下,直接朝钱一庚冲去。季小满几乎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打算——只要近了身,他们未必需要真的靠火力取胜。哪怕刀子戳不透钱一庚的防护服,按照何安的体型和力道,至少能锁住钱一庚的脖子,好让对方快速窒息。   遵循同一个思路,何安漂亮地绕过几个前来阻挠的人,肌肉结实的手臂伸出,直接箍住钱一庚被防护布料包裹的粗短颈部。   紧接着何安的脸色变了,他蹙起眉,照旧没有吭声。   先前的战斗中,他在无关紧要的部位中了几枪,黑红的血在衣服上格外显眼。可何安一直一副没有痛觉的样子,动作也稳得很。他手臂上的肌肉在衣料下凸起,紧紧锁着钱一庚的喉咙。   一切本该十分顺利。季小满能瞧出力道。虽说钱一庚能靠体重优势挣扎会儿,按照这个趋势下去,他很快就会失去知觉。   然而就在钱一庚挣扎动作刚小下去的当口,何安却突然松开手,艰难地喘息。他向后倒去,摇摇晃晃靠墙站好,像是被看不见的敌人刺伤了肺部。   “我说过,想找机会要我命的人多得是。”钱一庚揉揉脖子,“别碰我了,听见没?这毒药劲儿挺大的。重新再做个何安的壳子耗时耗力,到时候我还得想办法跟付雨解释。”   季小满手脚冰凉。   她或许可以跳下去,用同样的方式袭击钱一庚。可是就算她的金属双臂不会被毒药浸染,身躯完全不接触是不可能的。钱一庚平时穿得随便,和他交集不少的何安也没有警示,她本以为对方不会精明到这种地步。   就在她怔愣的工夫,又一枚子弹擦着她的肩膀飞过,剧痛使她差点跌到地上。季小满咬紧牙关,又往钱一庚的方向丢了几个投掷炸弹。   想想也是,钱一庚这种胆小如鼠、怕死怕到极致的类型,做到这个地步也不算特别过火。自己的准备不够充分,她想。可这不是游戏,哪怕发现了自身的问题,她也无法重来一遍。   临近失败的苦痛和恐惧如此强烈,空气如同变成了液体,呛得她整个人昏昏沉沉。   怎么办?   爆炸炸起的碎石划过她的脸侧,有温热的血顺脸颊流下。何安默默靠墙站着,继续枪击妄图攻击自己的钱一庚手下。他无法再像以前那样灵活移动,只能勉强挪挪,尽量保证自己不会太快失去活动能力。   那张俊俏的脸满是空白,电子脑不会因为肉体死亡而失活,而钱一庚也不会轻易抹掉付雨特地提供的记忆。对于何安来说,所谓的死亡不过是机能停止一段时间。   可对自己来说……   “最后的机会。”钱一庚抬起头,显然也打算把重点放到季小满身上。“我可以留你一命,季小满。”   “然后呢?”季小满沙哑着嗓子,“把我关起来,为你干活干到死为止?”   “这就没办法了,我可不能再给何安做傻事的机会。接触不到最安全,你说呢?”被防护衣闷着,钱一庚的声音有点气喘吁吁。   何安终于没有力气再挪动,他勉强维持着站姿,血在他脚下积成一小滩。他脸上还带着那种游戏人间的骇人笑容,只不过其中多了几分讽刺。   对方就站在自己数步之外,而自己却拿他毫无办法。季小满开始觉得四肢使不上力气,她的母亲还在门外,她该考虑保住性命。尽管自己破坏了不少钱一庚的产业,接下来的生活不会和地狱差太远,但只要自己还有利用价值,她和妈妈就还能活下去……靠继续制造新的痛苦,勉强苟活。   她的地狱里只剩下一根蛛丝——妈妈的智能不足以和钱一庚合作,只是单纯的被利用。也许这些年下来,她会在这个虚幻的亲人心里留下一点痕迹。   否则她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这场短暂的反叛,以及自己仅剩的道德感,或许是时候划上句号,丢进尘土。   终于,季小满没能忍住从眼眶落出的眼泪。终究还是赌错了,她不该被那群外乡人扰乱心神,临时使用新的计划。   “我……”   季小满终于从天花板上跌下,电子链锁制住了她的手脚。她被迫趴在地上,被钱一庚仅剩的手下之一狠狠踩上脊柱,喉咙像是黏了苍耳:“我……”   钱一庚是对的,自己的确容易感情用事。哪怕到了现在,她仍然吐不出示弱的句子。   见对方还在动摇,钱一庚摇摇头。他喘着气,享受了会儿给予希望之后再碾碎的快感,随后用手环向外下达指示。   “把那女人带进来。”他命令道。   三个戴有防毒面罩、全副武装的男人赶羊似的将母亲带进室内,顺便还带了本来该在外藏好的甜甜-Q2。甜甜-Q2瘫倒在季小满身边,后者的脸白得像纸,下唇止不住的哆嗦。   在知道甜甜-Q2的来历后,这场景让她整个人都不舒服。   “还是不服气,是吧?这才刺激。”钱一庚的声音还是有点紧张,但飘飘然的成分越来越多。“傻逼,谁让你们把Q2也带进来的?算了,效果没准更好。那个谁,你把她踩好了,都看着点。”   他从防护服深处掏出一根血迹斑斑的长针。   它约莫有一根筷子那么长,粗度和毛衣针差不了太多,末端固定着一根粗糙的金属链。思维接入针表面漆黑,没有太多反光,只有荧光闪烁的蓝色细纹——它们蛛网般遍布针体,明明灭灭。   靠墙的何安挣扎了一下,像是想要扑向它。可他很快就被钱一庚的手下按住,除了更加严重的失血,他没能得到任何东西。   “你不是想知道真的季小满在哪儿吗?就在你身边坐着呢。说到这个,还是你给了她活动的机会。”钱一庚冲甜甜-Q2的方向挥了挥手,少女迷茫地看向钱一庚。   “说起来,这还是我到手的第一批货。这女人的电子脑还是我亲手砸坏的,唉,那个时候大叛乱刚开始,不懂行啊。”   钱一庚走到被牢牢踩住的季小满面前,蹲下肥胖的身子。   “谁让她身边的小丫头漂亮得很,可惜空有个好壳子,人是个被记忆治疗搞疯的弱智。开头我能活下来,还是靠她俩‘出力’给我换的物资……但等地下城起来了,喜欢玩傻子的人还是少。”   钱一庚吃吃笑着。   “没这根针的时候,往电子脑里弄记忆可不容易。人得是活的,时间也要长。外面的小丫头有的都自己做起生意了,找个纯点的难啊。开头我只能卖卖次等货,能开发新产品还是多亏了你……季小满漂亮的壳子,加上你的记忆数据,甜甜系列可是从一开始火到现在。”   “不。”季小满虚弱地念叨,拼命摇头。她的世界在抑制不住地灰暗下去,绝望让她有种身下是虚空的错觉。   “现在你明白啦,商人总得有点迷信的东西。要不是看在这事的份儿上,我可不会因为你那点小聪明就留着你——你知道你让我多少财产打了水漂吗?小满,道歉,快点。还是说我得叫你柏甜?”   他一脚踩上季小满的头,嘴里滔滔不绝,没注意门被那个衣服不太合身的大块头“手下”悄悄锁上。何安扔下的隔音设备再次检测到密闭空间,又开始安静地运作。   “……”季小满握紧被禁锢住的金属手掌,脸上满是泪痕,她还是没有吭声。   甜甜-Q2则瘫坐在满地弹壳和尘土之中,甜美漂亮的五官扭曲起来。   “还真不见棺材不落泪了。”他招招手,示意被称为TCR-mother05的仿生人上前。那女性仿生人温顺地照做。钱一庚一手按住她的肩膀,示意她跪下,然后径直把针插入她的后颈。   季小满发出一声压抑的尖叫。   伤口没有流出多少血,在那根针的四周浮现出无数附带操作界面的光屏。钱一庚简单地戳了几个按钮。   “这在当时还是最贵的护理款式呢,识别系统一流。我要把她放在甜甜-Q2身边,她那破烂系统还会偶尔正常一下。正好,现在我能把她弄得更清醒,你不是想要她自由吗?不是想要修好她吗?来,我来给你提前看看结果。”   随着那根针逐渐深入,女性仿生人的表情慢慢变了。   原本带点傻气的温和笑容缓缓消失,空洞的眼里浮出点精明的神色。她挺直腰杆,整个人都透出点典雅的气质,犹如从影片中走出的贵妇人。   “妈妈。”季小满小声唤道。   那个熟悉的人不再笨拙地做出打毛衣的动作,也没再有半点柔软的气息。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对面站着的是一个陌生人。而不是那个每天催促她睡觉,会温柔拥抱自己的母亲。   她开始有点害怕。   那女性仿生人将头转向季小满的方向,没有露出太多情绪。就像面对一个会发声的物件,她只是板起脸,并没有回应季小满的呼唤。随后她将目光移向跪坐在地上的甜甜-Q2,最后是整个环境,显然在研究自己的处境。   “报告,当前年份为2107年,计划受外力延迟。”她冲虚空叙述道,声音干净有力。“回收优先级确定,TCR-mother05继续执行任务。”   接下来,房内大部分人类没能看清她的动作——女性仿生人鬼魅般夺过钱一庚的枪,径直朝季小满的脖颈射去。动作犹如久经训练的士兵。   唐亦步没有动作的意思,阮闲本能地想要出手,有人却凭借距离优势,比他快了一步——甜甜-Q2第一时间趴到季小满身上,子弹从背部击中了她的肺,她发出一声小小的惨叫。   尽管在垃圾场中,女性仿生人还一副关心甜甜-02的样子。如今她却一言不发,甚至没有露出程序化的安抚表情。   “妈,是我啊。”季小满的声音哆嗦起来。   他人的血不断滴入她的头发,将她不算长的头发打得透湿。自己该做点什么,她想,可她被箍得牢牢的,全身痛得厉害。她艰难地转向钱一庚:“你封住了她的记忆,对不对?钱一庚你说话,你……”   “我可没有那么牛逼的技术。”钱一庚耸耸肩,“哎,我没告诉你吗?当时我发现她俩时,她正准备杀了那个弱智小妞。就像这样。”   TCR-mother05在受伤的甜甜-Q2面前蹲下身,她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手上的皮肤骇人地裂开,露出其下复杂的元件。她将这只畸形的手掌张开到人类不可能做到的地步,随后捉住甜甜-Q2抱着季小满的左臂。   在离季小满眼睛不到五厘米的地方,那根左臂从接触的地方开始,缓缓化为灰烬。   “……住手,妈。”   她这辈子从未流过这么多眼泪。不管钱一庚到底想达到怎样的效果,他都成功了——如今她只有悔恨和恐惧,恨不得时间倒流,好让自己忘掉这些令人绝望的真相。   “刺激吧?你看,修好了才麻烦。别叫唤了,笑就是爱你?照顾就算在乎?小孩子就是好骗。”   钱一庚猛地一拽金属链,插入女性仿生人后颈的针被拖出一大截。那仿生人凝固在空气里,而他声音里的笑意越来越明显。   “快点道歉,然后你还能和你那个傻乎乎的妈继续过下去。”   “对不……”   结果她一句话还没说完,钱一庚就被冲上来的男人一拳揍得倒退几步。   “老子这些年也算见过不少腌臜玩意儿了。”余乐用多余的衣料给自己绑了个简易拳套。“以前我还以为樊白雁是最恶心人的,现在我觉得我有点错怪他。”   余乐嘴上说着,又给了钱一庚裆部狠狠一脚。   “滚你妈的,该道歉的是你。” 第93章 保护者   钱一庚原本底盘就虚, 虽说戴着结实的头盔和护目镜, 还是被拳头砸得有点懵。倒退途中,他后脚跟绊上了手下的尸体, 一屁股坐上地面。   “他的防护服上有毒。”季小满没有浪费这个机会, 她努力提高声音。“小心。”   “猜到了, 怂包都喜欢用这手。”余乐把手上的布料又缠紧了点,在废墟海摸爬滚打这么久, 他没对钱一庚的腌臜套路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何安那小子嘴都白了, 我有数。”   钱一庚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 捂着裆部直抽冷气。可惜防护服的作用显然不小, 他看起来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肥胖的男人支住墙壁,终于气喘吁吁地再次站起。   “有种接着来啊?我倒要看看那几层布能撑多久!”钱一庚拍拍身上的尘土,高声叫嚣。“你们就是这妮子的帮手?口味挺厉害啊,对着这种残手残脚的货色还能伸手帮忙——”   说着他想要打开电子腕环, 联系更多手下进屋。可当他打开操作界面时, 所有指令按钮全部消失, 光屏上只剩一个血红的笑脸符号。他下意识慌乱地看向四周, 对面又一个来人摘下防毒面罩,对他不怎么友好地笑了笑,漆黑的眼睛毫无笑意。   “你……你是花斑发现的那个……”   钱一庚咽了口唾沫, 目前的事态开始脱离他的预估。   一般组织可舍不得拿美人当第一线炮灰, 真杀起来, 没人会因为漂亮脸孔手软,作为礼物或者刺客更实惠些。在混战里, 一张出挑的脸反倒会吸引更多注意力,更容易被当成目标。那么反过来想,这么号人物出现在这里,可能性只有一个——   对方的实力在平均值之上,不管对面什么来头,都绝对不是简单货色。   既然季小满没有半点听话的意思,眼下不是再顾虑未来利益的时候。钱一庚发狠地关掉光屏,扯起嗓子:“杀了,都给我杀了!”   说罢他从另一侧口袋又掏出把枪,径直朝同在墙边的何安射去。   不伤着电子脑就行,身体大不了再重新弄。比起丢掉小命,应付付雨可能的怀疑要简单得多。毕竟无论怎么看,何安都是会遵照己身利益行动的类型,只要干掉季小满,何安不会那么简单地和他断绝往来——不知道为什么,那仿生人格外宝贝自己的记忆,他看得出。   只不过他没来得及扣动扳机,枪就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子弹击落。在防护手套的作用下,它没能炸断钱一庚的手指,却也制造了足够冲击力。   钱一庚痛嚎一声,枪应声落地。   阮闲放下枪口,准备接受下一秒的混乱场面。   房间内仅剩的几个手下同时向各自的目标扑去。踩住季小满背部的男人垂下枪口,两个人扑向块头小点的阮闲,剩下的一个则对唐亦步连开数枪。余乐离钱一庚最近,他没费心掏枪,一记鞭腿扫向钱一庚的头侧,似乎打定主意先赏对方一个脑震荡。   余乐的脚面碰上钱一庚的头盔,阮闲的子弹再次飞出枪口,唐亦步则在那一瞬间伸出手,直接贯穿面前敌人的胸膛。   准备杀死季小满的手下运气和装备都不及钱一庚,拿枪的手被血子弹炸得皮开肉绽。他还没来得及喊叫,便被另一具尸体砸倒在地——唐亦步直接把尸体当武器甩了出去。两具人体狠狠撞上墙角。   优先救下季小满的阮闲没来得及自卫,被另外两个手下扑了正着。虽说恢复力惊人,他目前的腕力顶多算正常人偏上的水平。时间到底有限,阮闲只来得及击毙其中一人。   几乎就在同一秒,钱一庚被余乐一脚踹到墙角。要不是他捏命根子似的攥紧拳头,手里的金属链都差点甩脱。   短短几秒,钱一庚在房间里的人手只剩下一个——那人足足有两米高,膘肥体壮,凭借体重优势将阮闲狠狠制住,枪口抵上阮闲的额角。   “都别动!”他的喉咙有点破音。   唐亦步下意识止住动作,只有手指还在微微动着。阮闲能大概猜出对方的想法。   一颗子弹是很难直接杀死S型初始机的,可足以暴露自己的特殊之处。如果唐亦步发挥出之前应有的力量,自己或许能被“救下”,但那意味着唐亦步会在余乐和季小满面前暴露部分实力。   一个无关性命的选择,却也足够糟糕。   自己或许该由着那丫头被一枪爆头,这样自己不至于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阮闲在心里微微叹气——他不是没有推算出这一步,只是那女孩的绝望怎么看都有种该死的似曾相识感,自己没能做出最合理的选择。   好在季小满没有耗费宝贵时间来愣神。获得自由的第一刻,她抱着甜甜-Q2就地一滚,把受伤的仿生人女孩带离混战中心。在阮闲被制住的那一刻,她正猫起腰,打算冲向钱一庚的方向。   “还挺重情义,不错不错。”见余乐也止住动作,钱一庚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安心的味道。“乖一点,我不会特别——”   唐亦步的手指又动了动。   铁珠子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嘎”,一跃而起。而就在挟持者被分神的那一刹那,唐亦步将它排球似的打向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方向。   保龄球大小的铁珠子在墙上一弹,直截了当地撞上挟持者的头侧。大汉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侧的颅骨便瞬间塌了下去。他歪歪斜斜地倒下,没了气息。铁珠子在地上晕头晕脑地转了几圈,终于站稳,开始朝那具尸体骂街似的嘎嘎大叫。   阮闲笑出了声。   看来唐亦步的手指不是下意识地抽动,他在自己被劫持的那一刻就在向铁珠子无声地下令。那个仿生人第一反应不是直接拯救自己,却也不是直接放弃自己。   奇妙的感受,对方出乎意料的选项很好地娱乐了他——有那么一秒,他甚至觉得那仿生人有几分可爱。   见自己最后的手下倒下,钱一庚有点慌神,他皮球似的缩在墙角,活像只臃肿的穿山甲。趁其他人的注意力还在尸体上,肥胖的男人一只手支棱着仅剩的枪,一手狠狠抖了下手里的金属链。   随着他的抖动,本来还算柔软的金属链猛地绷直,再次把思维接入针深深扎入女人的后脑——   季小满刚才还静止不动的“母亲”再次开始活动。女性仿生人这次张开了两只手,皮肤下骨骼开始诡异地游动,把她的躯体调整成更适合战斗的形态。她的外貌不再典雅美丽,比起人,更接近一只没了毛的蝙蝠。   “要做就做绝点,连这个一起弄死吧,啊?”钱一庚抱紧身子,他似乎把压箱底的自保装置全部拿了出来。半透明的护罩一层接一层,将他严严实实地包在墙角。余乐又狠狠补了一脚,将那根要命的链子从钱一庚手里踹飞。   “报告,人数减少,重新确定优先级。”女人机械的声音在房间内回荡。“目标三人,两男一女,回收重新开始。”   钱一庚得意的表情卡了壳。他震惊地瞄向护罩外的四个男人,外加面如冰霜的季小满和奄奄一息的甜甜-Q2。   “两男一女?”他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甜甜-Q2和何安也就算了,你们三个里头两个不是人?!……停下,快让她停下!”   钱一庚挣扎着想去够被余乐踢飞的金属链,却又不敢离开护罩护卫的范围,急得整个人都在哆嗦,活像得了某种癫痫。然而季小满的“母亲”没有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她顺畅地拽过链条掐断,随后将针斜斜拍入后颈,只露个针头在外面。   接下来女性机器人的攻势说明了一切。   她无视了距离自己更近的唐亦步和阮闲,回头向余乐袭击而去。余乐吓了一跳,一个漂亮的转身,躲过了女人那只可怖的变形手掌。   她的掌心擦过余乐不太合身的衣服衣角,被接触到的部分立刻化为灰烬。和甜甜-Q2被接触到的肢体同出一辙——后者还靠着墙壁,伤口截面仿佛被烧焦一般,正在痛苦地喘息。   “妈的。”余乐抬手朝对面就是两枪,“这女人倒把我排你俩前面了,我怎么高兴不起来呢?快他妈来帮忙!”   阮闲从善如流地开了几枪,然而枪弹撞上女人的皮肤,仿佛撞上钱一庚的防护服,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后者如同跳蛛,以肉眼很难捕捉的动作在空间中跳跃冲刺。她没有做出多么精致的攻击动作,而是把自己变成武器,试图将四处躲避的余乐撞伤。   “D型特别加强产物,一般攻击不会有效。的确是很贵的款式。”唐亦步小声说道,目光顺着对方的运动轨道移动。   说罢他再次去捞铁珠子,试图再来一发钢铁炮弹。然而后者明显长了记性——铁珠子伸开四条小腿,慌忙不迭地躲到唐亦步够不到的柜子夹缝里,警惕地嘎了两声。   唐亦步:“……”   于此同时,mother05的脚在钱一庚防护罩上一蹬,继续捕捉余乐。防护罩上出现了肉眼可见的裂纹,罩子里的人惊恐地尖叫一声,空气里多了股尿骚味。   余乐表现出了和大墟盗相符的身手,虽然动作不怎么优雅,所有超越人类极限的攻击硬是被他连滚带爬躲了大半。   “我掩护,你控制。找机会让余乐自己动手。”见女人把漆黑的异形手掌伸向余乐的脖颈,阮闲当机立断。“现在——”   他连开数枪,就算穿不透那东西的皮肤,冲击力还是实打实的。正准备破坏猎物的Mother05被击打得东倒西歪,她终于侧过头,决定优先清除这个要命的障碍。   而唐亦步跃上一边的矮桌,在桌边借力,扑向那野兽似的仿生人。他把自己变成了人肉镣铐,两只手臂利落地锁住对方的,腿也将那双扭曲变形的腿缠住。   两个仿生人几乎滚过半个房间,他们的动作看起来不大,却在地板上留下不少蛛网般的冲击裂痕。   终于,唐亦步保守地压制住了对方的挣扎,Mother05一时间动弹不得。她没有像一般生物那样愤怒地嘶吼,声音仍然冷酷得可怕。   “回收受阻,请求支援。”她的声音不高不低,“警告,诸位是在毁灭人类的未来。请放弃抵抗,立刻合作,谢谢。”   “去你妈的人类未来。”余乐心有余悸地摸摸脖子,又提起枪。“枪对这玩意儿没用吧?那根针全进去了,我不好抽。你们有懂行的没,这东西要攻击哪里……?”   一个纤细的身影跃到他身前,将他和那个被禁锢住的仿生人——或者说是机械异形隔开。   季小满半蹲下身,用手掌利落地劈向几个角落。随着几声清脆的“喀啦”,她曾经的母亲目光冷下来,挣扎的力度小了些。   “D型特别加强型,我没法让她彻底丧失活动能力,只能削弱。”季小满身上还留着不少弹孔,它们持之以恒的朝外吐着鲜血。“但……但能让我和她说两句吗?”   阮闲没出声,女孩眼里有某种类似于灰烬的情绪,让他莫名烦躁。唐亦步歪歪头,半晌后轻轻颔首,表示同意。   “说吧说吧。”余乐耸耸肩,“我看起来像那种没人性的玩意儿吗?”   “妈。”季小满声音干涩。“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mother05眼神清明,“我与你相识了5年6个月零14天。我并非你的母亲,你是人类柏甜,公民ID2239099821。”   “我知道。”季小满的声音有点颤抖,“既然你记得,为什么要——”   “机能被压制到最低限度,我会优先执行基本的指令,保护人类季小满。那边的男性阻碍了我认知机能的正常运转,我只能选择最为近似的目标保护。”那不再像人的怪物回答得十分认真,声音里没有半点危机感。   “然而钱一庚说发现你们的时候,你在袭击季小满本人。”季小满努力想做出副克制的语调,可她没能成功。“这是矛盾的,但钱一庚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说谎……”   女性仿生人笑了。   那笑意在不似人脸的脸部出现,让人莫名毛骨悚然。随着那诡异的笑容浮现,她眼神里依稀多了点当初温柔母亲的影子。   “我在保护她。”她同样认真地回答,“就像我现在想要保护你。” 第94章 转机   阮闲又走近了些, 他没有收起血枪, 目光牢牢锁在那女性仿生人身上。   季小满的攻击颇有成效。D型产物纵然结实,特定角度的关节仍然脆弱。然而这可不仅仅是拥有知识就能办到的事情。   哪怕是拥有S型初始机的自己, 能做到的也是精确地感知它们的位置。正如医学理论研究者和临床老手的区别——动手的人需要高超的技巧, 恰到好处的力道以及丰富的经验。由于手上血肉柔软, 正常机械师很难达到季小满的精度。   而季小满并未露出分毫胜利的喜悦,她正凝视着面前曾是母亲的生物。   母亲并非钱一庚后期制造的复制品, 还保留着最初机械生命的机能。人造骨骼在她的皮肤下立起, 将mother05的手臂拉得更长。她还保持着利爪外伸的状态, 褪下的仿生皮肤仿佛皱巴巴的肉色手套。   钳制她的唐亦步异常小心, 那些能把肉体转为灰烬的黑色手爪没能碰到他分毫。只不过在激烈的缠斗中,唐亦步的防毒面罩裂了开来,露出那张俊美到有点异常的脸和金色的眼睛。   钱一庚还在不远处的角落里惊恐地喘息,可他对她来说不再那么重要了。季小满颤抖地伸出金属手掌, 抚上母亲的面颊。   这双手能做出人类的手所做不到的精细活计, 却无法感受到半点他人的体温。   “我不明白。”季小满喃喃, “保护?”   “人类个体能看到的世界是有限的, 我无法向你解释。”女性仿生人又艰难地挣扎了两下。   “告诉我,妈妈。”季小满的目光里多了点祈求的味道。   “请求连接,提供保密外部分计划告知权限。”女性仿生人轻声念叨, “请求连接……”   随后她缓缓摇头:“连接失败, 缺少授权, 我无权提供更多信息。”   年轻的机械师长长呼了口气。   “妈,我不管你原来想做什么。我现在要把那根针拿出去。”季小满扶住自己有点颤抖的肩膀, “然后……然后我会找到原因,好吗?”   女性仿生人看向她,目光里没有感动或者怜惜,也没有保护者特有的柔和。她只是直直盯着季小满,眼睛活像两颗玻璃珠子,眼神从季小满的脸移向季小满伸过来的手。   季小满很少哭泣。   作为一个孩子,哭泣大多是求救的信号。当你知道谁都不会来的时候,哭泣只会平白耗费体力。然而今天一天内她流下的眼泪,大概和她前二十年加起来的数量相当。她没有像甜甜-Q2那样压抑着抽噎,只是眼泪不断掉下来,没有停歇的意思。   唐亦步收紧禁锢,一言不发。阮闲则皱起眉,场上肯定发生了什么他不了解的事情。明明事态得到了控制,季小满却比刚才还要绝望。   她一只手搁进腰包,整个人像是要被空气的重量压垮。   “求你了,妈。”季小满的声音开始哽咽,“我会很快把针抽出来的,我保证。我不会干涉你的行动……等事情都结束了,我会把你带上去,好吗?我会让你连接主脑。我们……我们还能谈谈……”   季小满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和很早以前钱一庚的突然袭击不同,这会儿她的母亲已经进入战斗模式。在末世前,为了防止护理仿生人出现不可测异常、保证被看护人的安全,所有mother型护理机器人全部接入了MUL-01的网络——她们由MUL-01统一模拟更细腻的人格,做出更复杂的决定。   如果离开MUL-01的协助计算,她们的确拥有智能,但不怎么高。只会坚持执行任务,基本不可能被劝服。而如果受到威胁,她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消灭对手。   那原本是为了守护目标才设定的程序,此时此刻却让她骨子里发寒。   可就在不远处的某个角落,她们的家还安静地藏在废墟里。冷柜里的包子刚吃了一半,那条歪歪扭扭的毛线织物也没有织完。不到一天前,她的母亲轻轻吻过她的额头,让她早点休息。   这一切来得太快,她还没有准备好。   对自己来说,“家”恐怕只有这么一个意义,哪怕知道是虚假的……   季小满的手第一次有点不稳。那根针埋得太深,除非完全把女性仿生人破坏,快速抽出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只能试图和母亲沟通,盼望一个小小的奇迹。   五年多的时光,上千个日日夜夜,她希望她能成为对方系统里一个小小的变数。那些亲吻和关怀,或许里面有点程式外的东西在。机械生命也是生命,明明那三个人饲养的格罗夫式R-660也有情绪。   母亲那不算强的意识只是被强大的命令系统支配了,一定是这样。   “交流不会影响结果,也没有有效的合同保证。”女性仿生人用平板的声音继续,“目标拒绝合作,自主性受到危险。该黄种女性遗传样本并非稀有,初步决定放弃回收,起爆开始。”   然而奇迹并没有出现。   季小满伸出双臂,她没有去抽那根象征着终结的针,只是揽过母亲的头颅,额头相抵。   “10、9……”   “妈,你还记得吗?”季小满没管自己肩膀上不断流血的枪伤。   “……8、7……”   “去年过年的时候,你给我织了一只袜子。”她继续柔声说。   钱一庚又给自己加了两层防护,缩得更紧了。   “……6、5……”   唐亦步没松手,阮闲垂下目光。余乐叹了口气,挠挠头,四处查看躲避的地方。   “我应该穿穿它的。”季小满勉强笑了笑,“那天我情绪不太好,很抱歉跟你发了脾气。”   “……4、3……”   “妈,我……”   “2……”   倒数没有继续。   季小满缓缓松开倒下的女人,她安静地躺在沾满血迹的地板上,仿佛睡着了。一个空空的针筒随之掉落在地上。   阮闲记得那个针筒,季小满叫它“电子脑专用麻痹剂”。她曾用它给甜甜-Q2做了麻痹,八成是用自己提供的那枚药片制造的。关海明已经把阻断电子脑的效用发挥到极致,改造起来并不麻烦。   过量的麻醉剂会杀死人类,在这点上,机械生命和人类的差距并不算大。   唐亦步松开了那电子脑已经被破坏的mother05,季小满把母亲的躯体在地上放好,没有哭叫。   她缓缓取出深深扎在母亲后颈的思维接入针。哪怕带着血色,它仍然是美丽的,只不过对现在的她来说没再有任何意义。   “谢谢帮忙。”她小声说道,随手将针扔到血泊中,声音干哑。“车我会修的,就这样吧。”   说罢,她走到钱一庚面前。后者费力地吞了口唾沫。   被激活的mother05如钱一庚所愿的继续攻击,他原本打算在这些人忙着应付mother05时逃走。对面如果只有一个仿生人,他还能靠身上仅存的设备应付一下。   可没想到对面有两个,其中一个还是能和mother05拼得差不多的硬茬子。那绝非是用人体壳子随便拼拼了事的,绝对得是末日前的原装货。   他看向余乐的眼神带了点敬畏,后者有点无奈地望回来。   “这、这事儿也了了,都是意外,都是意外。”钱一庚看向眼眶通红的季小满,“不就是电子脑坏了吗?我们小满这么厉害,修修绝对能好。还有何安和甜甜-Q2,我可以免费给他们换新的身体。没人受伤哈。”   季小满伸出一只手,虚虚抚上钱一庚的防护罩。   “别别别,我说你差不多也就行了,一个机器而已,别真的太当回事!红幽灵这幌子搞了老子那么多店,跟你客气客气你还劲儿上了?”   季小满活像没听见,她的右臂敞开散热结构,不断轰击层层包裹的防护罩。随着金属假肢末端变得红热,零件熔化的嗤嗤声清晰可闻,随后是肉体烧伤的气味。精致的机械臂在飞快损坏,这绝对是某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   可她没有停,在右臂彻底报废后,她伸出左臂。钱一庚的防护罩逐层破裂,他吓得脸色发紫,湿着□□,拼命用腕环联络外界。   只不过每一次反馈都只有那个血红的笑脸。   没人出手,房内其他人安静地看着季小满继续,女孩仿佛在进行某种悲哀的仪式。动作里包含着凛冽的杀气和愤怒,看起来整个人都在崩溃边缘。   随着一声不堪重负的巨响,她的左臂终于也在连续轰击中报废,钱一庚飞快地喘息,还有一层薄薄的防护罩护在他的身周。   “出完气了?快让那帮人离开,有本事你把最后这层给砸——”   唐亦步从善如流地伸出手,戳了戳仅剩的罩子。   罩子从他接触的那一点开始开裂,然后整个碎成光沫。钱一庚怒吼一声,试图抬起枪,结果柜子缝里的铁珠子没有放弃这个绝好的机会——它再次弹起,咔吧一口咬上钱一庚被防护服包裹的手。这一口直接啃掉了小半个枪把,外加连着大块血肉的防护服。   唐亦步眼睛闪闪发亮:“π,啃他头盔,回头他的枪归你。”   伴随着钱一庚的惨叫,铁珠子欢呼一声,加大啃食力度。   季小满垂着双臂,并没有被钱一庚的惨况打动。她呆呆地站在母亲倒下的躯体边,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钱一庚还在惨叫,铁珠子这次下了狠嘴。它显然没有被毒素影响——在唐亦步的帮助下,它直接把坚硬的头盔整个啃豁,连带着撕下钱一庚一大块头皮。余乐站在唐亦步身后,正偷偷打量着阮闲,阮闲则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发现。   “待会儿你可以杀了他,我们会保证信号屏蔽。”阮闲走到季小满身前,拍拍她的手臂。“在那之前,把他借给我们用一会儿,可以吗?”   季小满张张嘴,没发出声音。   “我就当这是‘可以’的意思了,我们会勉强留他一命的。”他弯腰捡起血泊中的思维接入针。“以及你母亲的事情未必没有转机,待会儿我们可以聊聊。”   听到后半句,季小满像是被抽了骨头,整个人瘫坐在地,两条残缺的义肢耷拉在鲜血之中。   “如果你在骗我……”   “你是机械师,到时候你自己可以判断。”   阮闲随手从地上抓起块铁片,顶着余乐的审视,走向没了防护的钱一庚。   “……毕竟我是阮闲制造的仿生人,”他继续道,“对这些知识有点了解,不算奇怪吧?”   作者有话要说:   软:开始投掷烟雾弹。   求此时此刻房间里心理阴影面积最大的人(?   ——   糖:π,救软!   铁珠子弹跳。   糖:π,啃钱一庚!   铁珠子弹跳。   糖:π,我们来一般攻击!   铁珠子躲起来了(。   ……是一只对战斗非常挑剔的铁珠子。 第95章 阮闲的去向   钱一庚从未如此恐惧过。   面前的一切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自己撑过了世界最为危险动荡的时候, 在地下城泥鳅般混上高位, 努力在各式各样的疯子中求生。不像那些鼻孔朝天的土匪,无论哪里有小势力崛起, 他都要第一个探听好。   论业务, 他也没有像常亚旗那样做容易得罪人的活儿。谁还没个七情六欲呢?换个角度讲, 他只是出租了一些机械,和早些年的网吧和游戏厅没有太大区别。至少在末日前, 没人会把仿生人在内的机械生命作为生命考虑。   自己甚至想方设法和守城人搭上了关系, 钱一庚清楚, 自己绝对不是地下城最有势力的, 但一定是地下城最为安全的。   然而现在,两个危险的仿生人正站在自己面前,本应帮助自己的何安反了水,人在墙角奄奄一息。他的手下们就在一门之隔的门外, 离他不足十米的地方。可房间内声音被遮蔽, 信号也完全发不出去。   不该是这样的。   头火烧火燎地疼, 那个该死的球状机械生命把他的头盔啃了大半, 防护服也给撕得七零八落。钱一庚左眼被血糊住,身体四处传来的疼痛几乎要让他晕过去。   不能晕,他使劲咬牙——听那仿生人的话, 他们还会想要自己身上的信息, 他还有筹码。   “饶命, 饶命!各位有话好好说。”钱一庚费力地扯着嘴角,放弃拨开铁珠子的动作。“我——哎哟——我知道错了!”   铁珠子快乐地咬开钱一庚的防护服肩甲, 然后打了个嗝。   “我爽了,接下来你们随便。”余乐蹲到何安身边,开始给他做简单包扎和排毒。何安虚弱地笑笑,推开余乐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余乐皱起眉:“你啥意思?”   “这个肉体活不久了,我能感觉到。”何安咳了两口血,血液是浑浊的紫黑色。“季小满拿到了针,钱一庚也完了,她不会对我反悔……只要保证我的记忆不再有威胁……”   “我会的。”给甜甜-Q2做完了简单修补,季小满的声音还有点缥缈。   何安笑了:“很好,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你是机械师,知道怎么解析电子脑信号。现在就让我好好休息一下吧。”   “要不我给你补一枪?”余乐啧了声,“行吧,你们电子脑不会真的完蛋,但身体慢慢死掉还挺难受的。”   “我想看着。”何安把视线移向钱一庚。   那目光里没有半分动摇。阮闲收回视线,没有进一步劝说的打算。   虽说何安是有电子脑,但自己的血对纯人类肉体未必有用,就算能起到效果,暴露秘密的风险也不低。   阮闲在血肉模糊的钱一庚身旁蹲下,做了个手势。铁珠子吐出嘴里嚼了一半的肩甲碎片,打着饱嗝蹦到唐亦步脚边,开始用圆滚滚的身体蹭唐亦步的裤脚。   钱一庚骇得呼吸都快了几分。   “我们在你这里发现了阮闲的轮椅。”阮闲把弄着手里的金属片,“思维接入针也不是随随便便在街边能捡到的东西,介意解释下吗?”   “只要你们放过我——啊啊!”   阮闲用锋利的金属片划开了钱一庚的皮肤,动作干净利索:“不然呢?”   “我死了消息就没了!”钱一庚浑身都在抖,身上的尿骚味儿更重了些。“有本事你、你就杀了我……”   “我不这么认为,消息总会有的,顶多不太详细。你不像是会身体力行把轮椅搬到仓库的类型,而且到哪里都会带着保镖。”阮闲将金属片按得更深,“这年头人手稀缺,你的手下也不会两三天换一次,总有人知道消息……看你的反应,我猜对了。”   钱一庚擦了把脸上的血,脸白得惊人,他转向季小满:“他骗了你!阮闲做的仿生人不可能是这样的、这样的……”   “怪物。”阮闲体贴地帮他补全,“MUL-01不也是他和范林松做的?做人长点记性比较好。”   季小满理都不理钱一庚,而唐亦步严肃地点点头,阮闲很好奇他在肯定哪一句。   不过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可以把你的神经挖出来。听说过坐骨神经吗?人类体内最粗的那一根。这个房间里有不少不错的材料……你猜你能忍受多强烈的疼痛?”   钱一庚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比死痛苦的事情有很多。”阮闲露出一个微笑,“我对自己的把控力还是挺有自信的,不会轻易让你死掉。”   “我……我……”钱一庚的眼睛开始滴溜溜乱转,显然还没有放弃希望。   阮闲没有给他太多的思考时间,旋转了下深深刺入肌肉的金属片。他选了个不错的位置,没有太多血流出来。   “拖延时间等失血也是没用的。”在钱一庚嚎完后,他简单地补充。   面对血腥的拷问场面,余乐微微皱起眉,一丝畏惧划过季小满的脸。除了近在咫尺的某个人——唐亦步看起来恨不得用照相机拍下几张照片,或者给自己来一桶爆米花。   阮闲垂下目光,莫名有点心安。   见对方没有半点动摇或者犹豫,意识到自己踢到了实实在在的铁板,钱一庚终于开始崩溃。他哽咽了几声,尽量放满语速。“那……那根针是我捡的……不!先别动手!我之前混、混黑市的,看到过它的介绍,所以认得出……”   “轮椅也是你捡的?”阮闲的声音冷了下去。“那还真是巧。”   “我……我见过阮闲。”钱一庚赶忙说,“地下城是个大地方,之前反抗军在这边扎营。然、然后被秩序监察清缴了一波。不到两年前吧,他们的大本营就在下城区。”   阮闲沉默地注视着钱一庚,示意他继续。   “当、当时秩序监察完了事儿,我带人去那边的废墟捡漏。就就就军火那些东西,你晓得……然后我在那片附近,好像是个仓库还是啥的地方,碰到了阮闲……他那张怪脸,是个人都不会认错……”   “你杀了他?”唐亦步突然插嘴,声音听不出喜怒。   “没有!没有!反抗军还剩不少,我可不想得罪人!”钱一庚连忙叫道,“他……他当时一个人在那,我觉得新鲜,就偷看了会儿。你知道的,之前阮闲那身体状况,保镖和助理不会离身……”   “继续。”阮闲平静地说道,把玩着手里血淋淋的金属片。   “他看起来不太好,我是说,精神上的不太好。他把随身的东西直接丢到了垃圾堆里,然后弄了点物资,就一个人离开了……看起来也不像在等谁。”   “阮闲不可能不带轮椅。”唐亦步继续插嘴,脸上的表情开始消失。“所有人都知道,没了那把轮椅,他甚至无法维持最基础的生命机能。”   “这就是吓人的地方,好吗?这事儿我还没跟别人说过呢。”钱一庚声音都在打抖。“我、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是好端端站着的,和个正常人一样!他……他离开的时候也是骑了浮空摩托,虽然看起来有点不熟练,但是……唉总之,我就是从他扔掉的包里弄到的那根针。”   钱一庚的小眼睛里溢出泪水:“当时他想烧了仓库,我是在火势蔓延前把针和轮椅弄出来的。之前都是我吹牛,我咋可能从阮大教授身上抢东西?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哪!”   阮闲看得出,面前的人并没有说谎。   他对这个消息没有太多特别的感想。或许这意味着自己是“人类阮闲”的可能性高了不少,可他没有感觉到太多愉快的情绪。   唐亦步看起来才是更为震惊的那一个。   那仿生人默默抱起铁珠子,把后者的外壳搓得吱吱直响。虽然他没有表露出太多情绪,阮闲总觉得钱一庚的焦虑行为转到了唐亦步身上。   余乐站在何安附近,听故事似的嘴里嘶嘶抽气。而季小满只是坐在甜甜-Q2身边,仔细处理对方的伤,同时和她低声交谈着,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记得细节吗?”阮闲声音平稳地继续。   “我他妈就偷看了那么一小会儿!”钱一庚抽抽搭搭地叫道,“我能记得多——嗷,对不起!他、他往东边去了,我就记得这个!求求你了,你看我也帮上了不少忙……”   “哦,关于这件事。”阮闲站起身,走到唐亦步身边。“你还是求求季小姐吧……季小满,需要我们回避一下吗?”   季小满站起身,慢慢走到钱一庚身边。   钱一庚似乎吃准了季小满心更软些,笨拙地扑到女孩脚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小满,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你可以监督,我绝对离开这行,资源也都归你。只要你留我一命……”   “我会留你一命。”季小满缓缓说道,“刚刚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来,先把这里所有的密码和通行权限转给我。”   钱一庚整个人软在地上,活像口受了潮了面口袋。半分钟后,他才哆哆嗦嗦爬起来:“我们小满一直说话算话哈,我这就转,我这就转——”   “别想耍花招,我看得出真假。”季小满的声音冰冷至极。   余乐惊讶地挑起眉毛,季小满没有接过对方的视线。她抿紧嘴唇,紧紧攥住半毁坏的金属手掌,走到房间的一角。   “思维接入针借我用下,我看到你捡起来了。”   她没有看向阮闲,只是朝他的方向伸出一只手。阮闲挑挑眉毛,将擦干净血的针递了过去。   那边钱一庚刚刚转完信息,见没人继续动手,他开始往桌子地下爬。   季小满只是打开腕环,扫了眼光屏上密密麻麻的数字,然后继续自己的动作——她走向一堵放满古怪器械的墙,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暗藏的操作板。一番指令后,离钱一庚最近的那面墙缓缓滑开,露出处理电子脑的专门手术台。   “你……你要干嘛?”钱一庚警惕起来。   季小满没有吭声,她走上前去,把思维接入针接到手术台处理器上,开始独自操作。   “……是了,这里是仿生人处理室。”唐亦步第一个反应过来。“阮先生,我想我们要搭把手了。”   “两位,能不能帮我把钱一庚抬上来?”果然,下一秒季小满便掺起甜甜-Q2,提出请求。   “你说过不杀我的!”钱一庚杀猪般地惨叫。   “是的,我不会杀你。”季小满冰冷地重复,“甜甜给了我一个不错的主意,正好她也不想……不想要那些龌龊的记忆数据,或许有个地方更适合存着它们。”   钱一庚愣了几秒:“不可能!我不是仿生人,你也不是秩序监察,不可能有那种技术……”   “我是没有,但阮闲有。思维接入针能把人类的记忆数据大批量翻译成电子脑的,我能做到逆向编译。”   季小满让甜甜-Q2在一边的扶手椅上坐好,后者对她虚弱地笑笑。   “……毕竟这个课题我研究了五年多,有点心得。”   阮闲摇摇头,果断同唐亦步一起将钱一庚抬上手术台。后者疯狂挣扎,差点哭得窒息过去。   “你确定吗?”季小满没有理会疯狂蹬腿的钱一庚,她转向甜甜-Q2,表情有点悲伤。   “这不是我的记忆。”女孩慢慢摇了摇头,有些艰难地说道。“它们是属于你的,我什么都没有。而过去那几周,只属于我的那些,我……我更愿意忘掉。”   她顿了顿,看向面前的一切。   “你是个不错的人,柏甜。救了我的不是你,是你自己。如果我搭载了其他人的记忆,未必有那种勇气……”   “……记忆是一回事,选择是另一回事。”季小满不是很自在地调整破损的机械手。“我不……”   “我很高兴拥有末日前的记忆。你还记得那个夏天吗?院长给每个人都买了树莓。那段回忆总让我放松,你也可以试试看。”   甜甜-Q2温柔地打断了她。   “……等你清空了我,我不希望你输入其他记忆做填补。我想自己生活,看自己会成为怎样的人。我知道,没有接入MUL-01的话,我会有点笨……但应该也能活得下去。”   说罢她笑了:“我知道你会答应的,我就是知道。”   季小满用金属手臂使劲蹭蹭脸上的泪水,差点划伤自己的脸。半天后,她深深呼了口气,又恢复了那副略嫌冷淡的样子。   “你就不一样了。”季小满转向钱一庚,她呼出思维接入针的操作界面,将它在处理器上又固定了下。“我会用她那几周的记忆数据循环覆盖你的记忆,都是些熟客,我想你会认出他们的。”   在钱一庚惊恐的视线中,季小满在操作界面上飞快按动,最终按下了确定。   “比死痛苦的事情的确有很多。”她安静地做了个总结。   一个小时后。   “……女人真可怕。”余乐心有余悸地呲起牙,又把季小满的母亲往肩膀上扛了扛。“我最多也就是想把那家伙脑袋捶烂……”   记忆输入后,钱一庚整个人瞬间精神崩溃。他把自己塞进满是锋利机械的器材橱,抖得橱子咯咯响,鲜血不断从橱子缝隙里流出来。他无意义地尖叫着,活像只被刺激过头的肥老鼠,不久便没了声息。   他甚至没有能撑过十五分钟。   “我做不了太复杂的操作,只能覆盖他最近的记忆。他不会记得你们的事情,就算有心人想查,也没法从他脑子里挖到什么。”   季小满声音嘶哑得厉害。她扶住已经昏迷的甜甜-Q2,胸口小心护着一个小包,包上还渗着点血——何安的电子脑正安静地躺在柔软的布料中。   “我看到他们还有老式型号的躯体库存,估计是因为外貌原因,一直没有使用。”她吸了口气,“如果……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仓库里取一个。等我把何安的事情处理好,我们可以谈谈。”   她看向阮闲:“如果你们想要阮闲的情报,我或许还能补充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终于要下一卷了!我……我又写超了_(:з」∠)_   接下来就是余乐一对二审判大会(?   老余:没别的想法,就想知道自己是不是人,我有点怀疑世界(…… 第96章 尘埃落定   付雨把解冻的肉馅拌好, 多加了些胡椒。他思考了会儿, 把层层包裹的人造黄油从最上面的架子上拿下来。他们前些天刚吃过肉馅饼,尽管在资源匮乏的末世, 有这种菜谱已经算奢侈, 他还是想做些不一样的东西。   或许加点洋葱会让味道更好些。等何安回来了, 他可以烫点野菜,再用黄油煎点蛋和肉片……   最近何安回来得都挺晚。今天他也是一大早就独自出门了, 说是要独自调查。然而付雨按时结束巡逻, 回到家中, 房内依旧一片黑暗, 没有半点灯光。   说实话,付雨倒不是特别担心。   钱一庚的人在大街小巷盯着,何安自身又是守城人的一员,能力出众, 应该没有不长眼的人去袭击他。在他的搭档还是血肉之躯的人类时, 就有晚回来的习惯——不过那个时候, 他总会往家里带个女人。   虽然那仿生人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继承何安的记忆, 只是将自己对何安的回忆处理后灌注,他还是越来越像自己的搭档。   就像看曾经的挚友逐步苏醒。付雨冲散发着一点肉腥味的肉馅咧咧嘴,笑得有点苦。   他把烤好的肉馅饼装盘切开, 放进保温仓。随后热上锅子, 琢磨着何安回来的时间。他正用手指抚摸黄油细腻的包装, 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来了!”他往锅底撇了块黄油,召唤出光屏, 准备习惯性地点开门。   可这回他没有在屏幕上看到何安那张英俊的脸。   一个高大的陌生人站在他的门口。那人身材格外结实,眉目很是俊朗,眉骨有点高,有点欧美人的味道。然而配上微黑的皮肤和金黄的眸子,来者整个人略显阴鸷。   没见过的仿生人,而且他不是独自一人。   陌生男人抱着一个身材纤细的小姑娘,安静地站在门口。女孩长相甜美,骨架很小,看起来最多不超过二十岁。她身上沾着斑驳的血迹,双眼紧闭,像是睡着了。和那个男人不同,付雨总觉得这女孩有点面善。   “谁?”他皱起眉,踢了脚厨房柜子。一支枪从机关里恰到好处地滑出来,枪把就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   “外面还在宵禁,请先让我们进去。”那人开了口,退了两步,好把自己整个暴露在门禁的扫描范围内。“我没带武器,并且有何安的消息要告诉你。”   人造黄油在锅里嘶嘶作响,发出浓郁的香气。付雨的表情却凝重下来,他关上火,再次确定了一下腰间的枪。将访客情况提交给守城人组织后,他才在围裙上擦擦手,走出厨房。   那个高大的陌生仿生人把小女孩放在长沙发上,自个儿十分自然地坐上另一张沙发。付雨拉着脸走进客厅,手按在枪柄上。   “我已经把你们的资料传给守城人了。”他干巴巴地说,“你最好不要……”   “……不要动歪心思,我知道。”仿生人笑了笑,嗅了嗅空气中胡椒和黄油的香气,目光复杂。   付雨走到小女孩身边,那漂亮女孩的躯干中了一枪。枪弹从她的后背射入,穿过前胸,伤了肺部,不过已经被很好地处理过。她的口袋凸出一块,沉重地垂着,看形状像把枪。   付雨皱皱眉,从橱柜里摸出一瓶消炎喷雾,在伤口附近喷了圈儿,这才继续话题:“何安怎么了?”   “你很快就会得到消息,钱一庚的总部被红幽灵袭击,整个被破坏掉了。钱一庚本人身亡,仿生人躲的躲,跑的跑……事情还闹得挺大的。”   对方的交谈完全没有一般仿生人初期的僵硬,像是对自己早已有所了解。付雨皱了皱眉:“说重点。”   “何安牺牲了。”那人言简意赅,语气轻飘飘的。   付雨猛地站起身,按在枪把上的手有点发抖:“不,只要他的脑部没有被破坏……”   “很遗憾,被破坏得很彻底。”   陌生的仿生人似乎完全不介意伤口撒盐,他从口袋里掏出原本属于何安的电子腕环,接通了垃圾场附近的监视器——雾霭沉沉的垃圾场之上,正悬挂着一个巨大的血红笑脸,滚滚浓烟从地下冒出,衬得场景越发骇人。   “我和这丫头都是钱一庚那边逃出来的……我自己还好,这丫头的记忆模块出了问题,什么都不记得,放着不管的话绝对会出事。”   付雨只是摇着头,似乎这样就能把事实否定掉似的。   “何安在……被破坏前,让我过来照顾你。”那仿生人继续道,“毕竟你还需要一个搭档,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他希望你不要迁怒于红幽灵,这些年钱一庚一直用重置记忆来要挟他,红幽灵的破坏行动有他的协助。”   “如果你有怀疑,随便抓个钱一庚那边的骨干人物,或者从钱一庚那边购买过仿生人的客人,问问就知道了——何安可不是唯一的勒索目标。”   付雨颓丧地坐进椅子,眼眶红得吓人。他没有掉泪,只是望向虚空中的一点,直愣愣地发呆。那仿生人抿起嘴唇,看起来有点微妙的烦躁。   “总之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冰冷地继续,“……他还有东西要我交给你。”   勉强抬起头,付雨麻木地望过去。那高大的仿生人将一枚口香糖大小的透明晶片递了过去。   “这是?”   “人类何安的影像日记。”那仿生人说道,“何安之前拜托季小满修这东西,她其实早就修好了。季小满刚好在事发现场,这回她把它交了出来。他希望你看……”   “我能猜到里面是什么。”付雨打断了对方的话,陌生的仿生人露出一丝惊讶。   “真正的何安不喜欢我,也不喜欢他自己。”付雨十指交叉,骨节被自己攥得发白。“我……我为了给那个仿生人添加更丰富的情报,在他去世后做过调查。至少现在我知道,他还活着时有严重的药物滥用倾向……只是在我面前一直装作没事而已。其实我也察觉了一点细节,我猜里面有不少骂我的话。”   他苦涩地笑了笑。   “想来也是,我们认识这么多年……在末日前,他体质一直很好,怎么可能突然就因为普通伤寒死掉呢?是我没有注意到,他——”   “他还参与过钱一庚和常亚旗的生意,帮他们物色猎物,拓展市场。”那仿生人无情地补充。“在我看来,何安并不算一个正派的人类。”   付雨将脸埋进双手。   “我知道人是会变的,人也会在不同人面前展现出不同面孔,大部分人都在和想象中的他人打交道。只凭一对一相处就判定对方的人格,这种事情很荒谬。”   他的声音安静而脆弱。   “之前我也认为逃避现实或者饮鸩止渴蠢得可以,但是人一旦到了那个境况……一个值得信任的老朋友在这个世界上太重要了,哪怕是假的,我也……”   沉默半晌,付雨狠狠抹了把脸,捏紧那枚芯片:“算了,不说这些。我给这丫头弄个房间,她需要休息。你也找个地方休息会儿吧,这东西我先收着。”   那英俊的仿生人还端坐在沙发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我大概清楚我的仿生人搭档想告诉我什么,矛盾的数据想必也让他很为难。”付雨勉强扯扯嘴角,“我会留下你,也不会再去……嗯,再去制造另一个‘印象里’的搭档了。”   陌生的仿生人微微笑了起来,他点点头:“你可以给我一个名字。”   “什么?”   “就是字面意义。我从没有过自己的名字,你可以给我一个名字。”无名的仿生人耸耸肩,“这样更方便点。”   “我会考虑。如果你有喜欢的,也完全可以自己取一个。”付雨听起来兴趣不大,他的情绪仍然低落。“你有什么要求,也可以直接告诉我……我想自己待会儿,你饿了吗,厨房有肉馅饼,你可以自己拿——”   “除了‘何安’。”   “什么?”   “除了‘何安’,什么名字都可以。”那仿生人头一回冲他露出笑容,锐利而恣意,有点莫名的熟悉感。“……希望这回的肉馅饼没放太多胡椒。”   几乎在同一时间,余乐正在思考人生。   余船长自问也算个不小的人物。废墟海那么大一片,自己姑且稳住脚跟,打出了一片天下。至少在那悬浮的废墟堆里,基本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可他现在不那么确定了。   现在看来,那俩小兔崽子把自己彻彻底底骗了过去,他顶多因为眼睛怀疑唐亦步的身份——虽说对方的性格和智能都不像普通仿生人,行为举止里却永远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类感。阮立杰则不一样,余乐本以为对方是个100%纯人类疯子,结果突然整了这么一出。   那个让人后颈发冷的血红笑脸还高高挂在垃圾场上空,就算他们早就离开垃圾场,到了李记面馆附近,还能在这里看到远处那一片红色。   按照自己的经验,接下来垃圾场又要迎来新一波混乱——钱一庚的组织彻底崩溃,就像肥美的青虫死在草坪上,无数小虫会冲上去快速将它分食掉。至于所谓的“红幽灵”,八成会成为这个地方一个用来吓唬人的传说。   而这些花样的始作俑者,正稳稳坐在季小满对面,面带笑容。   “我以为你会弄走其他壳子。”闹腾了这么久,阮闲终于饿了,他往自己嘴里塞了块饼干。   “不,钱一庚藏在仓库里的那些都是D型产物,被有心人利用会很危险,还是毁掉比较好。分给何安一个已经挺危险了。”季小满正拿着螺丝刀,小心地调试自己破损的手臂——她用这只双残缺的手给何安做了电子脑移植,现在上面还沾有不少血。“现在他应该回到付雨那里了,付雨是个不错的人……他会照顾好甜甜的。”   她仍然不习惯把甜甜-Q2称为“季小满”。   “这边也弄好啦。”唐亦步快步走过来,把铲子往废墟交流一丢,顺手拽住对金属铲子虎视眈眈的铁珠子。“我把她埋得很深,地方也干燥,D型产物不会那么容易腐坏。”   “谢谢。”季小满小声说道,小心地清清喉咙,低下头。“待会儿你把坐标给我,我会发给何安。有守城人帮忙,妈妈会很安全的。”   “唔。”见唐亦步在自己身边坐好,阮闲顺手捋了下对方的背,将话题拉了回来。“季小姐,现在我们抹去了钱一庚,安置好了你的母亲。除了给余乐修车外,希望你也能先给我们提供下阮闲的情报。”   虽然是礼貌的语气,但季小满很清楚,那不是个可以商量的话题。至少在见识过对面三人实力后,她完全不想作这个死——钱一庚死亡,基地大乱。这三个人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把她送到了最为混乱的仓库。这可不是只靠武器支撑能做到的事情,而且……   “我现在就能说。”季小满继续拧机械臂上的细小螺丝,“反抗军所在的垃圾场是我的猎场之一,我不知道它总部的位置,大概区域还是有点数的。不到两年前,我在那边遇到一个骑浮空摩托的人。”   自从见了阮闲拷问钱一庚的场景,她有点本能地回避阮闲的视线。   “他戴着防毒面罩,看不见脸,行李也不多。我当时只觉得声音有那么点耳熟,但对不上号。”季小满活动了一下勉强恢复外型的左手臂。“他向我问路,并给了我一点零件做报酬,全都是了不得的高级货,我印象还挺深。”   “阮闲。”唐亦步死死盯着季小满的嘴巴。   “对,因为他当时双腿活动自如,我压根没有往那个方面想。就觉得刚刚大乱完,这么个人独自出来挺奇怪的。问题我也记得,他问我知不知道地下城的东南门B12口怎么走。”   季小满终于抬起头:“东南门B12口是离开地下城的出口之一,离它最近的是1024号培养皿,但它被天灾毁了很久,目前应该还在封锁中。然后是2217号培养皿……如果阮闲走的是那个出口,他准是朝2217号培养皿去了。”   “你知道培养皿的事情?”阮闲蹙眉。   “这里大部分人都知道。”季小满短促地笑了笑,“但日子该过还得过。地下城这么大,人多得是,知不知道的区别其实没有那么大,反正什么都改变不了。”   她摇了摇头,给自己灌了口凉水:“总之,我可以给你们提供B12口的路线,以及2217号培养皿那边需要的武器支持。不过我得先说好……这是快两年前的事情了,而且2217号不好进,反正我没听说谁成功过。”   阮闲看向身边的唐亦步,唐亦步同样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2217号的情报。”   “大概事情就是这样。”季小满抬起眼,“阮先生,在我提供细节和支持之前,关于我妈妈的事情……”   “哦,我倒是知道2217号一点儿事。”余乐抱起双臂,表情有点扭曲。“我那边有过一个从那里出来的人,他管那里叫玻璃花房。不过在老子提供更多消息,好让各位继续这个平静的作战会议前,我有点事儿想说哈,都给我听好了。”   余船长做了个深呼吸。   “这家伙说自己是个仿生人。”他指着阮闲,看向季小满,一脸复杂。“这状况对你来说正常吗?大机械师?你看看这眼睛!这家伙和姓唐的那个黏糊了一路,又抱又啃的,就差当着我的面干起来了——你管这个叫仿生人?就算要糊弄老子,这血本下太大了吧?”   他烦躁地挠挠头。   “你们谈你们的生意,我不管。但在我搞清楚这事儿前,我们的事情可没门——如果涂锐知道我把俩底细不明的奇怪仿生人带去了反抗军遗迹,他得把我切吧切吧剁了。”   “姓阮的,姓唐的,我要个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   余船长实力崩溃(×   我知道始作俑者是个贬义词啦,没有用错(…… 第97章 临时队伍   为了修理手臂, 季小满在这间废屋里开了足够亮的照明灯。一时间, 季小满和余乐大眼对小眼,两者看起来都相当不满, 在灯光的映照下, 打出的阴影硬是让两个人脸上多了点杀气。   自从离开了甜甜-Q2和母亲, 独自休息过来,季小满就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余乐十分怀疑, 别说对面那俩小兔崽子是仿生人, 就算他们是货真价实的幽灵或者妖怪, 这妮子也不会真的在意——他猜得出, 眼下对方满脑子都是自家老妈的情况。   余船长非常理解,然而涉及外语似的技术问题,鬼知道这几个人要叨逼叨多久。要再来上那么一两个小时,他估计得被问题憋疯。   于是他坚定地与季小满对视, 并没有因为对方是个小姑娘就示弱。   半晌, 季小满终于别过头, 默默退出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我去弄点东西吃。”她生硬地说道, 放下手中的螺丝刀,左臂的电线还在嘶嘶作响。“你们先聊。”   “解释。”见季小满出了房间,余乐的语调一下子不客气了很多。   “你希望我解释什么?”阮闲声音严肃, 而唐亦步抱住铁珠子, 一脸“我只是个无辜的仿生人, 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   “我就知道哪里不对头。这年头这种质量的小白脸哪能满地跑,一来还来俩, 能力还都不错。”余乐啧了一声,“你说你是阮闲做的仿生人?就我知道的消息,阮闲可不喜欢仿生人。涂锐那小子不知道嘟囔过多久他的事情。再说了,那边那个是仿生人我还信,你嘛……”   余乐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阮闲,句尾颇为意味深长。   “虽然我对那家伙的死活不是很关心,但我哥们也算崇拜他。人类也就算了,我总不能把消息给俩机器拿着。”   季小满提着个饼子进了门,她听了两耳朵对话,在墙角席地而坐。年轻的机械师小口小口地吃着饼子,显然没什么避嫌的意思。   “哄钱一庚的谎话而已。”阮闲无视了支着耳朵的季小满,不假思索地回答。“毕竟季小满的母亲做了那样的误判,我只是顺水推舟——面对仿生人的压力可比面对人类大。”   “现在你当然怎么说都行,说不准你在哄我呢。见风使舵谁不会啊?”余乐哼哼两声。“证据哪?我可不觉得自己能比其他仿生人判断准确,季小满那个妈看起来还挺先进的。”   “末日前的仿生人是靠脑部信号辐射判断的。”见自己的母亲被提起,季小满小声插嘴。“完整的人脑对微辐射的反馈和电子脑不同,唔……总体来说,这个判断不一定精确。”   余乐冲角落里的女孩扬起眉毛。季小满说了一半,继续啃饼子,没有再解释的意思。她冲唐亦步怀里的π招招手,把几个手臂里卸出来的废零件摆在手边,一副引诱小动物的架势。   铁珠子立刻蠢蠢欲动,口水缓缓流出,把唐亦步的袖子洇湿出一大片深色。   鬼知道这丫头是不是故意来杠的,余船长憋得肺疼。   “总之老子要证据,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还不是任你们掰扯。”余乐提高嗓门,“毕竟MUL-01不缺使唤的机器,就算它不会把秩序监察派到这种地方……你干什么?”   阮闲撸起左手袖子,站起身,把吃了半包的饼干丢给唐亦步。后者开心地接过,铁珠子趁机从唐亦步怀里扭出,朝季小满骨碌碌滚去。   “证据倒也有。”他将左手腕伸向余乐,“自己看。”   余乐将脸凑近,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复杂起来。   阮闲左手腕内侧横着数道细细的疤痕,间杂着三颗小痣。那些疤痕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狰狞,很明显的刀疤特征,看起来也不算新鲜,任谁也能猜出它们的成因。   “虽然我对仿生人的了解还不算深,我猜他们不会做这种事情。”阮闲十分平静地收起袖子,“余大船长经验丰富,应该也看得出来,它们可不是我临时伪造的。”   余乐抬起头,看向对方漆黑的瞳孔,表情越发复杂:“哦,我怎么知道你不是一开始就准备好了,就等着那这说辞骗人?”   “那我会有更好的方法,比如在别处制造特殊的事故伤痕。”   阮闲快速笑了笑,眼睛里没有太多笑意。   “如果季小姐的说法没错,我大概知道原因。末日前我出了点事故,脑部受过损伤,并用纳米机器人治疗过。某种意义上,它不算是‘完整的人脑’,季小满的妈妈判断失误也情有可原。”   “怎么说呢。”老余又挠了挠头,“你不像是……呃,我是说,你不像是会想不开的类型。”   “小时候不懂事而已。”阮闲能感受到脑后唐亦步的注视,他将左手插进衣袋。“不是所有人的童年都和阮闲一样幸福的。”   “这次行动也有点顺利到不可思议,你像是提前计算到了某些东西——”   “并不是。”阮闲继续滴水不漏地吐着实话,“只靠预测和推断,然后指望事情完全按照猜想发展,怕是只有神才能做到,我只不过是利用信息,随机应变。余船长不是更清楚吗?这年头,有适应性的白痴也好过固执己见的聪明人。”   这是他的真心话。   纯粹的高智商从来都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至少无法保证让一个人顺畅地活下去。起决定性作用的往往是其他东西——比如交际水平,比如伪装手段,比如对于对手心态的洞察和操纵。   比如对于孤独与伤害的承受力。   “行吧,行吧。”余乐嘴上说道,他虽然表现出一副被说服的样子,眼神中的怀疑仍然没有消退。“我出去抽支烟,你们继续和这丫头谈就是了。等钱一庚那边风头过了,我再想想带不带你们去。”   说罢他从腰包里捻出支自制卷烟,拍拍裤子,慢悠悠走出房间。阮闲转向季小满,打算继续对话。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左手臂便被唐亦步拽住。   那仿生人将他的左手腕捏到眼前,略微歪过头,好让灯光将那些伤疤照得更清楚。看了几秒,唐亦步探出指尖,在伤疤上轻轻摸来摸去。   有点痒,阮闲想。   或许他也得考虑一下怎么应付唐亦步,虽说唐亦步有自己的判断技巧,并一直坚信自己是仿生人。但这伤疤的确具有迷惑性,他可以把真相再扭曲一点,等对方来问的时候,编成半假半真的东西给人听——就像他刚刚对余乐做的那样。   可唐亦步没有提问,他只是探寻真假似的抚摸那几道疤痕,末了将嘴唇贴上去,舌尖顺着伤疤划过。   “不是伪造的。”他低声嘟囔,听起来有点晕头晕脑。   “继续我们刚刚的话题。”阮闲缓缓抽回手腕,对方舌尖的热度让他有点不太自在。“季小姐,我的确对钱一庚说了谎。不过我没有真的欺骗你,你的母亲的确还有救。”   比起余乐,季小满一直要安静得多。她对阮闲的谎言毫不在意,满脑子只有母亲的事情。   “我在末日前是相关领域的研究员,也和设计药片的人保有联络。他是阮闲的学生,关海明,我不清楚你听没听说过。”   “就我的理解,这种药剂应该是把思维系统完全封锁了,而不是破坏电子脑的物理结构——之前我们曾在1024培养皿停留过,那边的人在用药片制服仿生人后,会自己再进行调整和修正,让他们为自己服务。如果通过程序烧坏电子脑的重要部件,这种事情无法实现。”   听阮闲说到这里,季小满的眼睛亮了些。   “就像休眠模式的一般机器,这么说来的确能修好。”她小声念叨,用废零件在地上划着算式,并努力保证自己的临时笔杆不被铁珠子啃到。“不过……”   “不过修理难度比较高。我不想隐瞒你,就算我们熟悉相关的理论,也无法保证第一次就能成功……毕竟电子脑是个精密的东西,它的维修门槛高得吓人。之前在研究所,我们都是用纳米级的机械臂进行维修和调试的。”   阮闲无视了唐亦步越来越古怪的目光,泰然自若地继续道。他顺手摸出水瓶,给自己倒了杯水。   “你的母亲就这么一个,而我的理论也只在猜测范围。就1024培养皿的情况来看,他们的维修水平也就止于给仿生人最最基本的思维回路。”   “理论和维修工具的欠缺,正常。”季小满完全没有气馁的意识,她长长舒了一口气,表情终于松动了些。“我明白了,谢谢。不过容我问一句……老是打听阮闲的事,你们是不是打算去找阮闲?”   “是的。”阮闲没有否认,“不过细节不便透露。”   “我和你们一起去,行吗?”季小满抬起眼。“……你看起来不是很意外。”   其实这不难猜,阮闲心想。不管是理论还是维修工具,另一个“阮闲”那边一定会有更好的。季小满既然是这里顶尖的机械师,应该也很久没有得到过新的知识了。就算他们找不到阮闲,她也能从外头弄到点新消息。   无意在这个话题上纠结,阮闲扯扯嘴角:“我个人没有意见,我们正好也需要手熟的机械师。”   不需要多深的人情,利益一致就足够了。   而铁珠子满嘴塞着零件,努力在地上蹦跶以示同意。   “嗯,我可以帮你们改造和修理武器。”年轻的机械师点了点头,“我不会掺和你们的私事,你们也不要限制我的行动。如果出了问题,我随时都会退出,希望你们能理解。”   唐亦步反倒皱皱眉,他站到阮闲身边,上上下下看着季小满,然后有点委屈地别过头。   阮闲甚至能读出对方想表达什么。一个余乐刚准备走,一个季小满又加入进来,唐先生“不要跟人类走得太近”的告诫完全被自己当成了耳旁风。   “她年纪还小,而且我们需要个熟手。”阮闲扯过唐亦步,懒得用耳环慢慢蹦词,他把声音压得极低。“我也就只能修修你,2217培养皿听起来不好进,要有需要精细活的地方,有个人帮忙比用蛮力闯安全得多。”   唐亦步用鼻子哼唧两声:“可是如果有外人,我们必须一直……”   “哦。”季小满像是想起了什么,她放下抚摸铁珠子的手,转过头。“我和余先生不一样,你们当着我的面亲热也没有问题。在钱一庚手下做了这么多年事,我什么花样都见过了。”   唐亦步:“……”   “你们现在需要点个人空间吗?”说罢,她体贴地又补了一句。   “不需要。”阮闲好笑地摇摇头,“比起这个,当务之急是修好余乐的车,然后我们需要自己弄一辆——”   “……不用了。”余乐闷闷的声音从房外传来。   果然在偷听,阮闲按按太阳穴。   “我不喜欢这个鬼地方,我的人说过,玻璃花房还挺适合混日子。如果你们真的要去那儿,我可以再捎你们一程。”   作者有话要说:   西天取经小分队(×   小满妹子正式入队√   大家还记得大明湖畔的手腕伤疤吗XD 第98章 化学反应   随口说说小谎不算难。不顾前因后果执意胡说八道, 算是某种病态人格。但要是把伪装和谎言作为生活的绝大部分, 并且力求不被戳穿,无疑是个技术活。   然而这种活法对阮闲来说是家常便饭, 一向如此。   先不说他小小年纪就被迫开始练习这类技巧, 托脑子好的福, 他不会忘记自己说过的每一个谎,绝不会因为搞错糊弄对象或者记混自己曾经的谎话而露出马脚。阮闲能够把一件事对于不同人歪曲成不同的样子, 并在其中圆滑地周旋, 如同在洒满图钉的黑暗舞台上赤脚跳舞, 同时保证自己不被扎伤。   他将这些伪装和谎话作为颜料, 亲自为他人勾勒出一个温和的“阮教授”,然后寄居蟹一样躲在那个壳子里。   如今社会秩序已经崩溃,这项技能还跟着他。他已经成功骗过了余乐和季小满——如今无论他们怎么追究,也只能停到“阮立杰是人类, 只是形势使然欺骗钱一庚”这个层面。唐亦步虽然有别的看法, 那个仿生人总不至于和那两个人类交流情报。   只要利用微妙的立场差异, 说服唐亦步, 自己的身份危机就能过去。   然而和他推断的不同,哪怕自己扔出了“之前在研究所从事过相关工作”作为诱饵,那条名叫唐亦步的鱼也没有咬钩。   事实上, 在季小满专心修理余乐那辆车的时间里, 那仿生人花了大半时间停在建筑顶端, 一副思考人生的模样。唐亦步似乎暂时放下了观察阮闲的工作,只是一边摸铁珠子一边啃饼干, 活像假期后无所事事的大学生。   既然对方不着急问,自己上赶着解释反倒可疑。阮闲乐于利用这段相对自由的时间,开始着手收集更多情报。做好充足的准备总是对的,何况情报源就在身边。   比如执意要换个地方待的某位余姓人士。   “玻璃花房是个好地方。”余乐如此解释,就算时间过去几天,他看向阮闲的眼神里还是有几分戒备。“逃出来很麻烦,进去更是不可能。我船上那个家伙做梦都想回去,那小子也算有几分本事了,硬是找不到办法。”   “他提过里面的情况吗?”每个培养皿都有自己特别的“生态”,2217号培养皿不可能是另一个和地下城相似的地方。   “提过两句,但总被人当成疯子,后来他就提得少了。我瞧得出,他没撒谎。”   季小满踩着箱子在车前修理,而余乐正抓紧扳手,调整车后的部件。他光着膀子,结实的肌肉上沾满汗和漆黑的油渍。   “反正那是个好地方就对了,据说和末日前的环境差不了多少。你们也有点本事,万一真能混进去,这个油水我还是要沾沾的。要是不成,大不了我自个儿开车再回来呗。”   余乐抹花脸侧的油,随手用布巾擦了把手,向车前伸伸脖子:“我说小丫头,你到底行还是不行啊?这得修了快三天了吧,不行早点说,我好——你妈的!”   一个螺母子弹似的擦着余乐面颊飞过,后者堪堪躲过。扔完螺母,季小满侧过身子,努力瞪了余乐一眼。   “简单修好是一回事。”她趁机给自己灌了口泡着树叶的水,听起来有点昏昏欲睡。“提高它的安全性是另一回事……既然我自己要坐这车,我会让它尽可能安全。”   她用金属手掌怜爱地摸摸车壁:“再说这是辆好车。”   “敢情你不坐这车,就简单修好完事?”   “不然呢,你们还加钱吗?”   “奸商。”   “莽子。”季小满低声嘟囔。   “那驾驶室呢,驾驶室咋回事?”余乐无视了身边的阮闲,“谁叫你动驾驶室了?老天,那个碗是怎么回事?”   “那是机械生命的思维分析器,不是碗。”季小满又瞪了余乐一眼,“副驾位置,给π留的。”   “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余乐谨慎地确认,“你要那玩意儿开车?”   “格罗夫式R-660生命体拥有非常强大的定位能力,比起人更擅长集中注意力。在没有外敌的时候,司机可以拥有更多休息时间,不需要因为睡眠停止前进。”季小满斜了余乐一眼,“你们的那只还挺乖的,只要别饿到它,它能做到这个。”   老远听到季小满说到自己的名字,铁珠子噌地从房顶溜下。它在季小满脚下熟练地翻过身,探出四条小腿,热情地朝天踢蹬起来。   季小满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漾出一点笑意。她蹲下身,挠了挠铁珠子疑似肚皮的部位,又从零件箱里掏出几个螺丝,一点点喂给它。   “修得差不多了,我提前联系过何安……啊,现在他可能不叫何安。总之今天傍晚离开这里,你们没意见吧?”季小满一边逐个递出螺丝,一边絮絮叨叨。   “我们的行李早就准备好了。”没了铁珠子摸,唐亦步也跟着从房顶跳下。他已经把背包和腰包整理得整整齐齐,看上去随时准备出发。   “嗯。”季小满低下头,“我这边没什么事了,补给也都装上了车……我先去车里睡一会儿,具体时间你们商量吧。到时候不用叫醒我。”   说着她爬上装甲越野,在最后一排的行李堆里就地躺好。铁珠子嘎嘎两声,犹豫了会儿,还是停在了唐亦步脚边。   “妈的,说得老子也困了。”余乐打了个哈欠,用湿毛巾擦着身上的汗水和油渍。“我去打个盹儿,正好给你俩留点私人空间哈。”   他没给阮闲回答的时间,钻进驾驶室,将靠背向后调了调,仰头就睡。   被关在驾驶室外的阮闲一脸复杂。   “走前我想再去吃碗面。”唐亦步温和地打破了僵局,“一起去吧,阮先生。”   就算附近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李记面馆也还是老样子。他们来过几回,门外的老头像是记住了他们的脸。不过他也只是朝他俩翻翻浑浊的眼,并没有其他表示。   “两份拌面。”唐亦步戳戳点菜光屏,“阮先生呢?”   “我吃不惯这里的油,五个白煮蛋吧。”虽然清楚这具躯体不会真的出现肠胃问题,阮闲仍然谨慎。   唐亦步冲他笑了笑,同时有意无意地松了松黑色外套,露出腰间的武器。店里几个打量唐亦步的客人收回目光,继续埋头吃面。   “关于阮闲的消息,你怎么看?”面上了后,唐亦步用树枝筷子熟稔地挑起几根,一脸惯常的无辜表情。   “他恢复行动的事情?我没什么看法。”阮闲仔细地剥着蛋壳,“我也见着这么多离谱的事情了。人是会变的,如果阮闲打算放弃一点坚持,达到那个效果也不难吧?”   “是不难,我说过,接受纳米机器人治疗就可以。”唐亦步勾起嘴角,“但我也提到过,阮闲一直声称不会接受这种做法。”   “说不定他突然想开了。”阮闲用蛋清沾了沾盐,小口咀嚼。“我只是想要找到他,搞清楚自己到底怎么回事。至于他还算不算人类,说实话,我不是很关心。”   他习惯性地剥出蛋黄,停顿片刻,还是把它丢进了唐亦步的碗。   “如果我们找不到他,我也没有必须坚持的理由。”他舔舔指尖上的盐粒,“只是这世道已经这样了,给自己找个目标总是好的。”   如今他的目标早已变了味。   阮闲自问不是确定不了自我身份就睡不着的类型,要说寻找另一个“阮闲”的动机,好奇肯定大于自我认同。   另一方面,毕竟唐亦步不可能安顿下来,自己也不想停在某处,继续充斥着伪装与谎言的生活。直接跟着那仿生人到处跑也不是不行,但自身已经处于被控制的劣势,阮闲可不想彻底丧失主动权——“寻找阮闲”是个很好用的借口,哪怕另一个阮闲早就死了,自己也可以以此为借口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后路总是要留下的。   他的确被唐亦步深深吸引,带着一点飞蛾与火的不祥。毕竟就在前不久,季小满的经历已经给他上了一课。毫无疑问,机械生命的温情与亲昵并非靠得住的东西。很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对方也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杀死。   阮闲剥开第二个蛋,自嘲地笑笑,将蛋黄吞进口中。   ……而且唐亦步对阮闲的了解有点过于详细,怎么看都和阮闲的团队有那么点牵扯,这也是个挖掘对方来历的好机会。   唐亦步则用树枝筷子戳着自己碗里的蛋黄,眼中暗流涌动。他慢条斯理地将它吃掉,没有对阮闲的回答发表什么看法。空气安静了片刻,终于,再次开口的是阮闲。   “你说你被你的制造人抛弃,正在完成他最后的课题。可我一直没有见你确定他的状况……如果你的制造人不幸去世,你打算怎么办?”他冷静地说道,将桌上的蛋壳凑成一小堆。   唐亦步的筷子停了。   “他不会死的。”他几乎立刻回答,“他不是那么容易死掉的人。”   “你不服从于MUL-01,制造人不可能是秩序监察。算算和主脑对立的人类,范林松和阮闲应该是现在人类反抗军的最高层了吧。”阮闲淡淡地说道,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着唐亦步的反应。“现在他们俩全都行踪不明,我个人认为什么都可能发生。”   “他不会死的。”唐亦步重复道,声音冷静,却带着一点孩童无理取闹似的固执。   “好吧。”见得不到什么结果,阮闲明智地止住话题。这次他将整个蛋放进唐亦步的碗里——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唐亦步有点气乎乎的。   唐亦步用筷子尖拨弄那个蛋,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下去。   “也许他已经不记得我了,也许他只是完全不在乎我了。这也是我需要确定的问题之一。”那仿生人抬起眼,语气里透出某种压抑的情绪。“2217号培养皿的事情我也听说过,它是目前人类科技保存最为完好的地方之一。不管你希望在那里找到什么,我会在那里找到我想要的信息。”   说罢,他用筷子把那颗蛋戳穿,一点点吃着。低落和愤怒混合在一起,化作类似于难过的情绪。   “唔。”阮闲总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就你的完成度来看,我不认为哪个研究者会忘记你。虽然我不清楚当时你搞砸了什么课题,他总会记得你的。”   他伸出手,将唐亦步一缕稍长的碎发别到耳后:“就我的人类记忆来说,如果我创造出你这样的……作品,我会骄傲好一阵子。”   唐亦步表情变了。   那双眼睛没有变得柔和,或透出任何类似于感动的情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阮闲心想。   他看到了杀意。   作者有话要说:   打起来,打起来!(×   铁珠子荣升副驾驶!   老余:……我回去就告诉涂锐这个生活小贴士。 第99章 反抗军总部   那只有一瞬, 很快唐亦步就恢复了他熟悉的样子。那仿生人冲他柔和地笑笑, 认真吃着碗里的面,看起来温和无害。   但阮闲不认为自己看错了。   自欺欺人的感觉是很美妙, 危险程度却一向和它带来的安心感不相上下。他已经不再会用判断人类情绪的方式判断唐亦步——仿生人们的情绪反应让人捉摸不透, 况且如果需要, 这些机械生命可以把情绪调整得比谁都快。   于是阮闲决定假装不知情。   离开地下城的时候,付雨和获得新壳子的“何安”前来送行。也许送行这个词不太贴切, 整个程序更像是目睹他们滚蛋, 确定他们不会给地下城带来或留下什么威胁。   付雨状态不是很好, 他的眼底一片青黑, 眼珠发红。几天下来,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少。曾经的何安则看起来轻松不少,他冲他们摆摆手,走近了些。   “甜甜-Q2刚醒不久, 付雨同意留下她。”仗着新躯体的身高, 他能很轻松地看向车内。说这话的时候, 他定定地瞧着季小满。“但她的确什么都不记得了, 所以这次没来送行。”   “……我理解。”季小满有点少见的紧张。   “她的真实性格可能和你想象的有点差异。这两天,她一直在琢磨自己兜里的东西——一把枪,一颗酒心巧克力。那是你们给她的吧?毕竟她连衣服都不是自己的了。”   “是啊, 咋啦。”老余手握方向盘, 眼睛斜着正在碗装副驾驶席上打盹的π。   “她决定叫自己阿巧, 看起来还挺开心,我觉得你们有必要知道这个。”深皮肤的仿生人微微一笑, 随手朝车里丢了块压缩饼干。“这个拿好,慢慢吃啊。”   这次他将它丢向阮闲的方向。他们肉眼可见的不缺补给,阮闲挑起眉毛,还是把它接了过来。付雨站在七八步外,沉默地看着。   “付先生的情绪不怎么样。”这次开口的是坐在后排的唐亦步。   “该说的我都说了,他一时还接受不了何安早就死掉的事情。顺便一提,我现在叫K6。”   “……这不太像个人名儿啊。”余乐嚼着鱿鱼脚。   “如果不是人类外貌更方便协调,我不会想要这种外壳。”改名K6的“何安”答得平静又残酷。“我只是对付雨有点想法,成为人类就算了。这个名字可以让他少产生些错觉,挺不错的。”   最后他拍了拍车厢:“祝你们一路顺风,我先回去了。等红幽灵的风波过去,下城区的治安还有的忙。”   “人们果然会认同阮闲的标准。”等车开出地下城,唐亦步不带情绪地补充道。“哪怕K6完全更改了身体,你们还是会下意识认为他是之前的‘何安’。”   “这不挺正常的吗?”余乐抓住方向盘,在一片黑暗中前进。他中午睡了个够长的午觉,整个人都透着股精神劲儿。   唐亦步没有回答,他只是凝视着面前的椅背。阮闲正坐在他的左手边,季小满则倚在最后一排。年轻的机械师抱紧膝盖,在略显空荡的后排缩成一团,一时间车内安静下来。   “唔。”阮闲打破沉默,他掰开K6特地扔来的压缩饼干,果不其然在其中发现了用油纸包好的芯片。他没有迟疑,径直把它嵌入电子腕环的读取口,开始解析其中的内容。   见阮闲有新发现,唐亦步侧过身子,定定注视着弹出的光屏。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仿生人靠得比平时近些,阮闲能感受到对方透过衣料辐射而出的体温。他有点不自在地动动身子,好在对方的体温包围下取得一点微凉的空气。   “加密联络程式。”唐亦步看了几秒,迅速下了结论。“看来他想和我们保持联络。”   “风险有点大吧。”余乐嘶了声,“虽然我是没啥意见,可会不会被秩序监察发现啊?”   “这个是直接针对仿生人电子脑的特殊联络波段,非常复杂。这年头老式电子脑很稀有,人类通常是不会采取这种通讯方式的。相对来说,也比正常的联络手段安全不少。”唐亦步耐心地解释。   “问题是动机。”阮闲将掰开的饼干送进嘴巴,还是保留了程式。“他没有和我们保持联络的必要。”   “谁知道呢?算了,说不定是想逮着季小满那丫头问问题。毕竟地下城牛逼的机械师就那么几个……也挺好的,至少我们也能清楚甜甜-Q2的情况。”   余乐一打方向盘,车子颠簸得越发厉害。   “哎你们几个,该吃吃该喝喝啊,快到反抗军总部废墟了,那儿可不适合野餐。”   阮闲三下五除二吃掉了手上一半的饼干,他刚打算对另一只手上的下口,手腕却被唐亦步一把握住——那仿生人直接就这他的手吃起来,舌尖时不时划过他的手指。   阮闲没有挣扎,他叹了口气,开始享受那份让人脊梁酥麻的温热。   唐亦步小口小口地吃完,继续死死盯住椅背,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季小满本来话就不多,现在更加像个货真价实的幽灵,或者某个拥有人形的行李。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最后一排,脸埋在膝盖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四人抵达反抗军总部的废墟,阮闲才清楚季小满沉默的原因——小姑娘艰难地爬下车,顾不上戴防毒面罩,哇哇呕吐起来。   “……我觉得我的技术受到了侮辱。我说你,自己开车的时候不是半点事情都没有吗?这啥意思?”余乐干巴巴地表示。   “自己开和坐车不一样。”季小满艰难地表示,擦擦嘴,扣回面罩。她原地摇晃了会儿,随后才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废墟。   “没错了,就是这。”这回她肯定了余乐带的路,“我记得这些杆子……我的猎场在这里往西两三公里的地方。”   阮闲戴好防毒面罩,下了车。有了几次被迫看家的经验,铁珠子忙不迭地从车里蹦出,艰难地爬上唐亦步的肩膀。   面前的景色堪称壮观。   虽然目睹过地下城那种拥挤而繁复的万花筒式设计,阮闲还是被面前的景象震撼了一把。这里大概算是某个垃圾场的一部分,但显然不是普通垃圾场。   它更像一个废旧金属堆砌而成的热带雨林。   无数巨型机械的零件散落在四周,最矮的也比一般的景观树木高上半米。它们歪歪斜斜戳在地上,有点类似于残缺不全的畸形电线杆,由无数线路和细碎零件搭起树冠。不少机械生命在上面做了窝,电线中还混杂着不少乳白色的胶质丝线,如同某种巨型蜘蛛的蛛丝。   某种接近立方体的小型机械生命正一串串顺电线爬着,三只小腿挪动得飞快。有几只冷不丁被胶质丝线黏住,体表冒出一阵阵电火花,而后冒出一点浓烟。   另一种蜈蚣状机械生命顺着胶质丝线爬行,绕到小方块身边,基本一口一个,吞得欢快。   在这古怪的灰白色森林之中,屹立着不少巨大的球形仓。比起地下城那样的后来造物,它们更像是曾经属于地表的设备——它们的直径保守估计有五十米左右,仓上印有普兰公司的LOGO。白色涂料大片大片地剥落,锈蚀已经在仓体上制造了不少透风的不规则孔洞。   它们就这样半埋在机械废料里,表面凹凸不平,像是遭受过不少撞击。顶端歪歪斜斜伸着杆子,有的杆子顶端还亮着不算明亮的灯。   这些球状仓密集地散落在这一区域,光是阮闲能看到的就有十五六个之多,估计远处还有更多。   余乐眯起眼,终于,他挑了其中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冲他们抬抬下巴。   “就那个。”余乐扬扬手,“涂锐告诉过我,上面油漆剥落的形状很特别,像只熊。看见了没?那个杆子尖不亮的。”   进了球状仓,阮闲才意识到这里是个多么难探索的地方——仓内并不空旷,被隔成了很多小间。加上毫无规律可循的锈蚀破坏,整个就是个天然迷宫。如果不是余乐在前面磕磕巴巴地引路,就算是自己,也很难一下子找对目标。   毕竟这里四面八方都是尸臭。   每个格子里都有或新或旧的尸骨,他们头戴某种眼罩似的装置,用各异的姿势缩在小间的角落。很多人眼罩上的指示红灯还断断续续地闪着。   不知道踩过多少具尸骸,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反抗军的总部修在这个球状罐中层,打通了不少小间,又安装了大量探知与计算机器。就算它们如今已经被破坏得所剩无几,阮闲仍然能感受出当时这里的先进程度。   感觉有点违和,如同踏入一栋老旧的危楼,随后进入其中某个装修时髦而先进的房间。   “差不多两年前吧,这里就是阮闲和范林松最后被目击的地方。”余乐拍了拍被炸碎的探测仪,颇有点心疼地叹了口气。“反正涂锐是这么跟我说的……你们要看看吧,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呢。”   季小满对线索毫不关心,她踩过被炸得焦黑的人类骨片,开始卸下那些还能用的稀有零件。铁珠子蹦下唐亦步的肩膀,嗖地冲到季小满脚边,开始用嘴接她挑剩的废品。   阮闲在满是灰尘的废弃空间中踱步,试图还原当初的景象。唐亦步却在其中某个角落停下,他伸出手,从废墟中拎出一个小小的塑料袋。   袋子里放着一点点半融化状,早已变质的自制软糖。   那仿生人猛地将袋子握紧,随后慢慢松开,状似不经意地将它扔回原处。   “这边像是会议室。”阮闲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注意力,在铁珠子嘎吱嘎吱的咀嚼声中,一小袋胶质糖果落地的声音并不明显。“亦步,过来看看。这里没准还有点阮闲的东西。”   “知道了。”唐亦步没有再去看那袋变质的糖果。“这就来。”   “说不定我们还真能找到点什么。”阮闲从废墟里捡起一块半融化的黑色塑料,兴致提升不少。“它是被烧熔的,这种材料对震动很是敏感,说不定我们能把当时的声音还原出来……亦步,你怎么了?”   “阮先生。”那仿生人的声音里透出些微妙的无助。“……你喜欢吃糖吗?”   作者有话要说:   软……不管喜不喜欢吃糖,最后注定要被糖吃的√   虽然大家一直说希望他俩谈恋爱_(:з」∠)_可他俩这扭曲性格没法像隔壁那样突然开始甜甜地恋爱起来,更像是,怎么说,那种大人式的……(比划)   甚至可能先()再(),快,懂懂我!(。 第100章 方形糖果   一个有点熟悉的问题, 阮闲想。   【第142次提醒, 此类食物碳水化合物含量过高,以你的身体状况看来……】记忆里NUL-00在用平板的电子音唠叨, 随着他们交流次数的增多, 它的话越来越多, 对自己的敬称也没了。   【我知道。】自己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阮闲曾经用实验室的设备做了点胶质软糖,藏在NUL-00的机房偷吃。并不是因为他多么喜欢甜味, 而是每天食用的食物实在是太过寡淡——随着病情加重, 一点额外的添加剂都可能引起不良反应。   每天吃些口感黏腻无味的流体, 阮闲只觉得自己的舌头正逐步失去它的功能。实验室里制糖的材料最容易获得, 他也能把它对身体的影响压到最小,最终产物便是这些微粘的胶质糖果。   它们被做成规整的小方块,带着点淡红色,没有半点水果味道, 只有单纯的甜味。由于材料有限, 这股甜味里还带着点让人不太愉快的酸苦, 但好歹也算多了点滋味。   那些糖果可以说是自己人生最后时光的一点点消遣, 阮闲原本是那样想的。   NUL-00的项目完善的同时,他的健康状况也在飞速恶化。虽然谁都不提,阮闲自己做过推算, 他很可能活不过三十岁。好在NUL-00的测试状况喜人, 他或许能坚持到这个项目完成。   然而随着身体恶化, 愿意和他交流的人越来越少。   人们生怕说错什么话,引起这位珍贵学者的剧烈情绪波动。要是项目主负责人在这个时候出个三长两短, 丢工作都是小事。反正沟通的手段千千万,除开交谈,他们还有无数种方式交流。   项目开始的前两年还好,接下来的三四年,不算对弱人工智能的简单指令,阮闲的当面交谈对象几乎只剩下NUL-00。   其实人们不需要那么敏感,阮闲这样想过。要是说错话就会把自己气出毛病,他早就被NUL-00气死了。   【我换个表述方式。】NUL-00似乎不打算放过他手中的糖果,【你再吃下去容易死。】   【……】阮闲捏捏眉心,【多谢提醒。】   【你该工作了,比如继续完善一下我的感知系统,或者完善一下我的感知系统。】NUL-00继续嘟囔,【比对一下工作和摄入额外糖分对你的身体损伤,工作更好一点。现在放下那包糖还来得及,你可以把它放在我的机箱右上角,我来把它烤化——】   【管这么多,你是我老婆吗?】阮闲哭笑不得,又往嘴里扔了块软糖。【以及谁教你的冷笑话?】   【你喜欢甜食?】那鸡贼的人工智能换了个角度,假装无事发生。   【喜欢。】其实他是不喜欢的,但这样一来,自己又要面对NUL-00的十万个为什么。他的人工智能成长惊人,在某些不太妙的方面学习能力尤其出色。   【哦。】NUL-00沉默两秒,用来散热的机箱发出阵阵嗡鸣。【那你喜欢我吗?】   【……喜欢。】阮闲继续选择更为明智的答案,NUL-00有点像刚出生的幼兽,他必须在这类问题上格外小心,省得伤了对方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异种心灵。   以及比起那些糖块,他的确挺喜欢它的……当然,“喜欢”这个词换成“依赖”可能更合适点。   【你更喜欢哪个?】NUL-00锲而不舍。   阮闲开始考虑是否要把某些有线电视节目从NUL-00的权限范围里剔除,天知道人工智能是否适用于年龄分级。   【你。】他还是耐着性子回答了。   【那别吃糖了。】也许是错觉,阮闲硬是从那平板的电子音中品出了一点得意。【你更喜欢我,那么我比那袋糖更接近你的‘老婆’定位,对你的管理权限要更高。由此得出结论,以下为正当请求——你更喜欢我,就多陪陪我,请不要继续摄取那种高碳水的食物。】   几年的努力成效显著,那只有半个椰子大小的家伙不仅学会了冷笑话,甚至学会了胡搅蛮缠。   第二天阮闲回到机房,自己藏的那袋糖果无影无踪,阮闲大概能猜到是谁搞的鬼。   那天自己笑了很久,使得相关的记忆格外清晰而深刻。在那段灰色海洋般压抑的日子里,回忆里的亮色着实不多。   这还是他第二次收到类似的问题,也是由一个人工智能提出,但更没头没脑些。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阮闲用差不多变成灰色的白外套擦着塑料片上的灰尘,从对于过去的短暂沉浸中离开。   “我装了点软糖。”唐亦步用那种有点奇怪的口吻继续。“不过考虑到你刚吃过东西,现在对能量的摄取不算刚需。我认为先询问一下比较合适。”   这护食护到天上的小子八成又是心疼自己的食物储备了,阮闲将注意力集中回手上的塑料片,好笑地摇摇头。   本来对甜味没有特殊的偏好,再加上吃了好几年的软糖,他也差不多腻了。既然唐亦步喜欢,让给他就是。   “我不怎么喜欢甜食。”他随口答道,将擦好的塑料片用软布包起来。“你自己留着吃吧。”   视线完全锁在自己的新发现上,阮闲没有看到身后唐亦步骤然复杂的眼神。   “看布局和设备,这里应该是类似于高级会议室的地方。”阮闲摸了摸被烧毁的墙壁,又扫了眼地上的骸骨。“攻击很突然,部分人没来得及撤离。但也不是不会有生还者的那种攻势,或许我们可以……季小满,我看了下,这里的材料是全的,你能做个逆向震动还原机吗?外接计算可以用电子腕环完成。”   “清理一下的话,可以。”季小满用脱下外套,兜了满满一袋珍贵零件,看上去心情好了不少。“给我十五分钟。”   她找了片干净地方,一屁股坐下,丝毫不介意自己身边焦黑的人骨残骸。   “外头这架势,当时应该有什么玩意儿用穿梭剂进来过。”余乐则对着墙面的古怪痕迹摸下巴,“瞧见没,那块儿的痕迹比其他地方稍稍深一点儿……哎对对,就那一圈。我见过,如果穿梭剂够用,保持穿梭剂生效的状态,在墙里停留半小时以上,会有那种印记。”   余乐一提,阮闲才注意到那些烧灼痕迹下的古怪印记。它实在是太浅,而其他痕迹又太抢眼,他本以为那是某种灼痕的一部分。   余乐走到那面被烧得乱七八糟的墙边,用手摸索着。   “型号是……我不知道你们怎么叫,我们叫它‘秃毛鹰’——秩序监察常用的小型突击飞船,废墟海有过几波。”曾经的墟盗船长拍了拍墙壁。   “小型突击飞船突然出现并攻击,轰击重要人物所在地点。”阮闲回忆了一下外面那些坑坑洼洼的球形仓。“秩序监察八成只得到了大概信息,所以用小型飞船广铺网,对每个仓层进行地毯式覆盖。这架正好撞对了地方。”阮闲观察了一番会议室与入侵点的距离。   “然后立刻发回信号,引领大部队跟上。”唐亦步接住阮闲的话头。“反抗军应该有应急备案,这里的尸体不多,资料也基本全被焚毁了,初步撤离挺成功。”   “只是范林松失踪,阮闲又自个儿跑了。”余乐擦擦手上的灰,“涂锐那小子也说过,乱子是撤离后才开始的。没了领头羊,想想也不奇怪就是。”   “弄完了。”余乐话音刚落,季小满紧跟着接上。   她的速度比机器车床还快,怪模怪样的组装机械上还带有焦黑的烧灼痕迹。她冲阮闲伸出手:“逆向震动还原机好了,给我你要还原的碎片。”   阮闲将软布包扔过去,季小满歪头看了看那片有点变形的塑料,又从腰包里掏出瓶喷雾,细细喷洒一遍,这才塞进组装机械。   “它的变形有点严重,”她说,“能还原的信息不一定完整,但我保证,你们不可能用其他机器得到更好的结果。”   一旦涉及机械方面的话题,小姑娘的口气不自觉地强硬起来。   “请。”阮闲言简意赅。   季小满把外接线连进自己的电子腕环,打开光屏,输入一串简单的指令。   组装机械看起来有点像大象踩过的打印机,但它的效果一点都不含糊。微弱但清晰的声音从光屏中传出,打破宁静的黑暗。   【突然袭击,是突然袭击!】有人在喊叫。   【五号应急预案,外部工作人员立刻撤离,打开紧急撤退通道。范先生和阮先生呢?】   【还在会议室——】   接下来是一串模糊不清的噪音,室内很可能遭到了二次袭击,或者是这片塑料被炸到了别的地方。   【别走……】这是范林松的声音,声音里混杂了愤怒与恳求。   就算听起来苍老了很多,阮闲仍然不会认错,他明智地保持沉默,继续听了下去。这会儿秩序监察的攻势八成猛烈不少,声音断断续续。   【你必须理解……治疗的一部分……你的脑部只能……】   他的谈话对象没有接腔的意思,只有不祥的沉默。   【……咳咳,为了人类的福祉……】范林松痛苦地咳嗽两声,还在继续。   接下来又是一大串杂音。   【我需要个安静的地方思考。】   另一个人终于回答了,声音有种奇妙的熟悉感。   那的确是另一个阮闲的声音。杂乱的背景音中,那句话听上去冷静得瘆人。   【不!救……救我……小阮!】   塑料片的记录戛然而止,在记录的最后,范林松的呼唤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谁?范林松和阮闲?声音挺像的,我估摸着没别的人敢叫阮教授‘小阮’了。”余乐啧了几声,“范林松这是死了吗?”   “如果范林松死亡,MUL-01完全可以满世界宣传他的死讯,并且拿出他的死状示众,削弱反抗军的士气。”阮闲摩挲着下唇,翻找脑海中的情报。“毕竟他服用过身份干扰剂,没法制造复制体来顶替。”   “但他年纪也不小了,总不至于一个人乱跑。而且他那知名度,除非死在荒野,总会有点水波。”余乐拧起眉毛,收起漫不经心的样子。“难不成MUL-01逮住他,但是没杀?不该啊?主脑都可以从死人脑袋里弄出情报,不至于专门养着他。”   “阮闲的目的地极可能是2217号培养皿。”唐亦步的关注点显然在另一个人身上。“综合周边环境,考虑阮闲一个人行动的极限,2217号培养皿是最适合‘安静思考’的地方。”   “哟呵,你们还真一点都不关心范老头?”余乐挑起眉毛,“我承认阮闲算是反抗军的大半个门面,范老头才是MUL-01的主设计吧。我还以为你们想搞主脑,难不成你们找阮闲只为了谈谈心?”   唐亦步没吭声,面无表情。   “追寻线索比较明确的那个比较好。”阮闲从容地答道,“我们再去仓库看看,如果找不到什么痕迹,就启程去2217号培养皿——反正大家顺路,去探探总是不亏的。”   季小满熟练地兜起那包零件,铁珠子不住地打着饱嗝,勉强扯住唐亦步的裤脚。唐亦步垂下目光,小心地将那圆滚滚的机械生命抱起来,半天才开了口。   “范林松有90%以上的可能是被秩序监察抓走了。”   “我刚不是说了,这事儿讲不通啊,怎么说主脑都该——”   “它不会杀死他的。”   唐亦步轻轻摇了摇头。   “他是它的制造人,它不会杀死他的。不管主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它的计划结果总要有个汇报对象。”   “如果没有见证者,答案没有任何意义。”   作者有话要说:   糖:你喜欢糖吗?   软:嗯。(假话)   糖:你喜欢我吗?   软:嗯。(真话)   糖:那你更喜欢糖还是我?   糖:我叫糖是不是就safe了。   ……   软当年的吐槽不幸言中,可惜不是老婆(? 【玻璃花房】 第101章 梦   阮闲做了个很长的梦。   这个梦本身没有太多特殊的地方, 只不过是过去几天种种片段的混乱拼合。他梦到开了空调的凉爽车厢, 唐亦步正枕着自己的肩膀入睡,他稍稍侧过头, 就可以看到那仿生人漂亮的面部轮廓。他梦到他们在被焚毁的仓库就一无所获, 只得朝2217号培养皿——玻璃花房前进。   在那个杂乱的梦里, 自己再次联系上了还留在树荫避难所的关海明。阮闲这次不需要把话题从唐亦步身上引开,他先发制人抛出了被还原的录音, 接下来的短短数分钟, 关海明的注意力全被钉在了那段录音上。   “老师对2217号培养皿有点研究。“关海明表示, 微微闪烁的光屏里, 他的黑眼圈几乎要消失不见。“就我们目前的了解,它是现存最大的培养皿之一,比地下城的规模小不了多少。但地下城幸存者流动很正常,却鲜少有人离开2217号……所以关于它的情报并不多。”   他接过助手丁泽鹏递过的热茶, 冲对方笑笑, 而后继续:“老师和我提过一点, 那里几乎保持了末世前的模样。离开的人本来就少, 又够呛能在外部环境中生存。相对的,我们的人也极难混进去。他曾经表示过想要去考察,‘如果找到稳定的潜入方式, 那是个用于隐蔽的好地方’……老师是这么说的。如果你提供的情报是真实的, 我认为老师去那边的可能性极高。”   关海明看了眼时间, 提高语速。   “之前也不是没有先例,四年前, 反抗军曾有一个人成功混入2217。但是自从他潜入,对外的信号连接就基本断了,只剩下生命反应。我们只知道他还活着,其他信息一概取得不了……老师的话,一个人应该也能混进去。就我对老师的了解,就算他情绪不好,也会趁机确认下这个人的情况。情报总是最宝贵的。”   说罢他动动手指,将一份资料传到了阮闲的电子腕环上:“那个人叫洛剑,四十七岁。是反抗军曾经的渗入大师,也算个天才。他的亲人全被主脑杀死了,背叛的可能性很低。如果你们想要找到老师,可以用他做突破口。”   “对于阮闲恢复自由行动能力的事情,你有什么想法吗?”   “很可惜,没有。”关海明看起来几乎和唐亦步差不多困惑,“老师提过自己的身体状况,他们仅仅能保证他的情况不恶化,要是有康复的方法,他不可能不跟我说。我……”   可惜,纵然关海明语速比倒豆子还快几分,零点还是到了。随着丁少校的又一轮“更新”,联络骤然断掉。   虽然真相还扑朔迷离,这次联络好歹降低了他们的寻人难度——听关海明的说法,洛剑这个人在2217生活了四年,理论上总比还不知道会不会在玻璃花房停留的阮闲要好找。   这次联络,唐亦步从头到尾出奇的安静。等关海明在光屏上消失,他又将头枕回阮闲的肩膀,阮闲刚想用手指摸摸那些垂落的柔软黑发,肩膀上的重量又消失了。   唐亦步叹了口气:“阮先生……”   接下来一切变得模糊,像是罩了层厚厚的雾气。   下一刻,有清澈的光透过眼皮浇下来,耳边响起阵阵柔和的鸟鸣,梦境彻底结束。阮闲意识到自己彻底醒了,只得甩甩头,从床上坐起。   床铺柔软干净,带着点奇特的清爽香气,被单触手绵软细腻。窗户微开,温暖的风将窗帘轻轻扬起,露出窗外怡人的翠绿。   一副和平的景象。   阮闲按了按额角,他拼命回忆刚刚的梦,那个梦却像人们熟悉的大部分梦境一样,自睁眼后开始不可逆地消逝。不过十几秒过去,它只剩一个模糊的印象。   他又看向自己的双手。   皮肤白皙,没有哪里结出茧子。指甲短而干净,除了手腕上那几道老旧的刀疤,一切正常。阮闲凝视了会儿那几道疤痕,蹙起眉头。   “血压、心跳、体温正常。祝您度过美好的一天。”   一个柔和的声音从左手边传来。阮闲转过头,淡蓝色的半透明光屏轻盈地浮在半空,上面漂浮着日期时间和天气概况。除了那些正常的讯息,屏幕右上角还有个小小的标记。   【231号床】   阮闲缓缓吐出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摸了摸手腕上的电子腕环。它算是这间完美房间里唯一不完美的东西——腕环表面带有不少划痕,甚至还有点磕碰的痕迹留下。   “请您服药,早餐会在初次面诊后提供。”那柔和的声音继续。   一个倒水滴状机器漂浮而来,从体内取出两颗淡绿色的药丸。   “普通的安神剂,药物编号RL-099789,温水口服。请勿碾碎。”   不知为何,这场景有点熟悉。   脑子里空得可怕,他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但种种习惯和知识还在脑海里浮动,带着一点或许属于过往的碎片。他倒是能从那些碎片中提取出一点信息,只不过……   阮闲将药丸送入口中,又灌了两口机器送来的温水。等那东西出了门,他下意识把卡在喉咙里的药呕了出来。   几乎像是某种本能。   “咨询师宫思忆先生在G-902等您,机械装置代码PES-A型665s290。”   另一个倒扣水滴滑行过来,比起刚刚淡蓝色的送药机,这一个被涂成了橙子般的明亮橘黄,很是扎眼。   “您还有十分钟的时间洗漱,请尽快行动。”   阮闲在洗手台前洗漱完,尽力无视镜子地下逐条滚动的新闻。镜子里的人精神饱满,头发被修剪得非常利落。干爽的刘海垂下,他整个人显得年轻了不少。   但阮闲的注意力全放在了自己的衣服上。   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穿着。   熟悉的纯白让他一开始下意识忽略了它们,如今面对镜子,他第一次确认了衣服的样式——白色的衣服不算紧,也宽松不到哪里去。袖子偏长,袖子和前胸都嵌着不少散发柔和蓝光的金属装置。不大的金属装置上连接着拇指大小的黑色装饰,阮闲仔细看了几眼,才发现那是卷得紧紧的带子。   非常……奇异的衣服,他总觉得哪里有点眼熟。   但屁股后面有浮空机械盯着,阮闲无法在镜子前停留太久。虽然对自己的状况一片迷茫和混乱,在离开时,他还是下意识把洗手池边的速记笔藏进袖子。   “阮先生,坐吧。”   咨询室的布置让人舒适而放松,像是哪个居家类设计师特地设计的客厅。配上清晨的阳光,这里完美得如同家庭用品广告里的布景。   咨询师人也十分年轻俊美,阮闲踏进房间时,他穿着白色长外套,正往杯子里倒冰柠檬水。   阮闲的目光在对方的白外套上停留片刻。   “不用拘谨。”咨询师宫思忆把柠檬水往阮闲的方向推了推,露出一个完美的微笑,他的声音温和至极,看起来最多三十。“也不需要紧张,今天只是初次面诊,您就当是随便聊聊吧。我看看……阮立杰先生?”   阮闲倒没有拘谨或紧张,他垂下目光,在离门最近的座位上坐下。   “您还记得昨天入院的事情吗?”宫思忆柔声问道。   “不记得了。”   “正常。”咨询师笑了笑,“您服用了过量的记忆压抑剂,那个时候它还在生效过程中呢。不过面对记忆障碍,您是我见过最平静的……了不起,了不起。”   “记忆压抑剂?”阮闲抬起眼。   “是的,如果服用正常药量,它只会压抑住服用者指定的记忆,好带来更加完美的体验——大家都懂,任何美好的东西,第一次接触总是让人最为印象深刻的,它能给人无数个‘第一次’。不过就我所知,也有人用它压抑部分不太美好的记忆……不用担心,就算过量,它也不会带来不可逆的影响。”   俊美的咨询师继续微笑:“但它给我们制造了一点小小的麻烦。我们没法从您的相关记忆里取得您的身份信息,您的电子腕环也被清空了,我们只能追查到注册人的名字是‘阮立杰’。”   “唔。”阮闲简单地应道。   “现在您能想起什么事情吗?关于自己的,关于过去的,什么都好。虽说一周后,您的记忆应该会自己恢复,尽快联系上您的亲友总是好事。”宫思忆抿了口柠檬水,随手唤出一个光屏。“……不如这样吧,我来给您一点提示。”   至少自己的名字不是“阮立杰”,阮闲想。可他不太想轻易把名字给出来,这个陌生的环境完美无缺,他却对它有种本能的厌恶。   于是他继续保持沉默。   “我们发现您时,您的状况不太好。衣服脏而破旧,像是经历了些糟糕的事情。就我个人的推测,可能状况不妙,您不小心服下了大量记忆压抑剂,好保证精神不至于崩溃。”   面对沉默的阮闲,宫思忆没有气馁。   “警方已经介入调查了,目前看来,监禁或者绑架事件的可能性最高。您的血液里有类似于α-092最初版本的纳米机械成分,不过有点差异,可能不是正规医疗机构提供的。”   “总体来说,那是类似于初级感知加强的东西。保守估计,它们已经存在了十年以上,制造日期甚至在初始机问世之前。您可能是最早的一批接受地下改造的人。”   这些名词有点耳熟,然而阮闲继续保持沉默。   “您现在的年纪在二十八岁左右,用这个时间来倒推,您在接受纳米机械改造时不会超过十八岁。放在那个年代,您的家境一定不错,并且有足够的钱和自由……”   宫思忆停顿片刻,观察阮闲的反应。可惜他只得到了一片空白。   “我们只找到了这一种成分,也就是说在之后的十多年间,您没有对自己进行再次加强。这有点不符合推断。”   “我不记得了。”阮闲放慢了语速,做出副冥思苦想的样子。“我只记得这个地方不错,环境在算是末日里数一数二的。现在看来,这话倒没错。”   面前的人谈吐有礼,态度也十分良好,让人挑不出任何错误。可阮闲就是有种说不出的烦躁感,对方那过于标准的笑容让他整个人都不舒服。听宫思忆啰嗦半天,推断还完全没在点子上,阮闲决定用脑海中的碎片信息主动试探一番。   “……以及我记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过来的,我的同伴也在这吗?”   “同伴?很遗憾,我们只发现了您一个人。”宫思忆看起来有点吃惊,“以及末日的事情,您能详细说说吗?”   “只是模糊的印象。”   阮闲半真半假地说道,他发现自己极其擅长说谎——谎言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情绪上的困扰。   “人类不是毁灭得差不多了吗?被MUL-01……还是什么的……总之是类似的东西,我记不太清。”   “说说看。”   “比如废墟海,很多建筑的废墟挤在一起,飘在天上。”阮闲努力让自己的口气听起来朴实点,他选了记忆里人员流动最大的两个地点。“还有地下城,深埋在地下,整个范围大得很。”   宫思忆表情逐渐凝重,他在光屏上默默记录了什么,然后唤出另一个光屏。   “这是现在播报的实时新闻,您可以自己翻找。”他叹了口气,“……是我们检测失误,可惜昨天的样本已经被新手污染了,下一次的取样许可下来还得等几天。现在看来,您要面对的可能不是单纯的记忆抑制。”   “嗯。”阮闲示意对方继续。   “您看。”宫思忆随便弹了弹播报实时新闻的光屏,让它离阮闲更近些。   光屏上各国记者正站在不同地点,用不同语言报道着当地新闻。尽管背景的天气不尽相同,算上时差,日期都是高度同步的。背景里的城市样貌也和自己零碎的记忆中不同,它们看起来更发达些,高科技产物处处可见。   “您还有一定的妄想症状,”咨询师总结道,“从没有什么‘末日’,阮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唧唧(?   接下来解答两个小问题XD   ①为什么S型初始机治好了阮闲的病,但是没有去掉他的旧伤疤?   初始机去除的是病变,但是旧伤疤和没有癌变的痣类似,属于主观上可能影响美感,但对健康没有损害的东西。它不在初始机的修复范围内。退一步,就算在一定程度上有害健康,假设软是个胖子(……)初始机也不会主动帮他减肥。它的主要功能还是修复病变和异常这样。   ②关于α-092   为什么树荫避难所和这里的人都会做误判,后面会讲,不要着急XD 第102章 梨花与粥   “如果说危机和冲突, 之前倒是有几次, 但都在控制范围内。目前世界局势正向平稳的方向发展,环境问题也在逐步解决中。MUL-01的确存在, 但它正在世界顶级团队的监视下正常运行。”   宫思忆语调轻而小心, 他将自己面前的光屏转向阮闲的方向。   “没有什么废墟海或者地下城, 您看,我刚刚查了查, 没有任何搜索结果。但您要随便给出一个日期, 我能给您查出当天的新闻……阮先生?”   阮闲又按了按太阳穴。   深深的矛盾感自头顶压下, 他隐约能察觉到记忆中的秩序, 自己似乎并没有长时间生活在乱世之中。但对那几个“不存在”的地方,他又的的确确有着模糊的印象。   以及同伴,他们在他的印象里只有浅浅的影子。只不过一双金色的眼睛像是烙在脑海里,怎么都抹不去。   或许他养了只猫或者什么, 阮闲指尖无意识地碰碰左耳耳垂, 有点走神。   “阮先生。”宫思忆提高了声音。   “……嗯。”   “如果您不太舒服, 今天就先回去休息吧。”宫思忆微笑着安抚道, “毕竟我们在您的脑部也发现了大量修补迹象,一开始验证机差点把您认成仿生人。无论发生了什么,您肯定吃了不少苦头, 多睡睡有好处。”   “我不喜欢这里。”阮闲抬起眼, “我什么时候能离开?”   “这得等您记忆恢复。完整恢复会在一周后, 这几天您可能记起来一些零碎的片段,如果不舒服的话可以随时……”   “那我可以出去走走吗?”眼看话题要偏, 阮闲直截了当地打断对方。   虽说阮闲对自己可能的身份有点判断,情报总是不嫌多的。这里的环境偏向自然,他能观察到的着实有限。另外,这里的环境让他越发不适,在找到压力来源前,说不定换个角度看能提供点新思路。   宫思忆露出了有点为难的表情:“这恐怕……”   “我的身体没问题。”阮闲站起身,彬彬有礼地把水杯放回桌面。“我只是想要在附近走走,宫先生。”   “抱歉,我不能答应您。”宫思忆摇摇头,脸上的笑容越发让人焦躁。“恐怕您需要在这里待到记忆恢复,妄想症状也必须好好治疗才行。”   由于某个不知名的原因,阮闲越发烦躁,空虚感正从脚跟开始一点点向上吞噬着他。那不是记忆缺失带来的恐慌,更像是把贵重的财物忘在了户外,在反应过来前,人总是会从潜意识里挖掘出些许违和感。   只保留了知识与常识记忆,以及一个单薄的名字,阮闲还不能确定自己的身份。但他十分确定自己不喜欢这里,以及不习惯一个人待着。   “就出去转一圈。”阮闲声音冷了下来,“宫先生,这里让我透不过气。就算你不同意,我还是想——”   话音未落,一声刺耳的机械音便在房间内响起。   “警告,病人阮立杰情绪指数异常,负面情绪、敌意强度超标,请注意安全,请注意安全。”   阮闲下意识退向墙角,将早上顺来的笔紧握在手里,权当武器。不知道多久没有进食过,猛烈的运动使他有点头昏眼花。   “检测到攻击性行为,防护启动。”   双腿和双臂被猛地收紧,随金属装置亮起红灯,原本在衣服各处蜷缩成卷的黑带子猛地伸开,把阮闲整个人牢牢束缚住。它没有简单地捆起他的手腕和脚踝,而是基本没有放过任何重要关节,也没有给他留下太多活动的余地。   它只留下了呼吸起伏和血液流通的余地。   阮闲整个人砸在地面上,一动不能动。现在他意识到了这是什么——他正穿着针对病人的拘束衣,如果没有意外,这里可能是某种类似于预防机构的地方。   这很可能不是“正常人”该知道的知识。毕竟在他的印象里,预防机构倾向于对适龄儿童进行评估,收容及管控精神或人格异常的人。“普通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和它有什么交集。   “对于用药过量的人来说,这种管控方式是不是有点过分?”阮闲调整了会儿呼吸,瞄向几步外的宫思忆。“我只是想呼吸点新鲜空气……”   “抱歉,在精密检测您的脑部时,我们发现了病变。它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您的人格,更别提您的脑遭受过损伤。”宫思忆依旧彬彬有礼,只是听不出多少真正的歉意。“考虑到您的情况,我们不得不这么做。”   “哦,总而言之,你们救了我,然后发现我很可能是个刚受完刺激的疯子,或者——”   “情况很复杂,阮先生。”   宫思忆看起来并没有多少恐惧,他给自己慢悠悠地倒了杯柠檬水。   “您的案子还在警察那里,秩序监察把您暂定为受害者。但如果您做出太多危险举动,这个结论很可能会被推翻……到时您还会待在这里,不过房间恐怕要降好几个档次。”   说着他打了个响指,阮闲腿部的束缚应声松开。阮闲靠着墙面,勉勉强强站起身,直直盯着宫思忆。   就算房间里搞了这么大动静,对方的呼吸频率和心跳基本没有改变。那个英俊的咨询师只是看着自己,像是在观察一只被关在铁笼里的困兽。   等等,人类该在这个距离听到他人的心跳么?   “我知道了。”阮闲嘴上应着,拼命调整自己的呼吸和情绪。那些莫名的焦躁和愤怒全被他熟练地压下,片刻之后,他手臂上的束缚缓缓松开。   宫思忆颇为欣慰地笑笑:“这就对了。”   “涉及暴力行为,建议清除病人8:03至8:07的记忆片段。”机械声从天花板上的扩音装置中传出来。   “不用,阮先生是个聪明人。记得对他更有好处。”宫思忆擦了擦桌上的水渍,“现在您可以去吃早饭了,阮先生。正常服药,多多休息,您可以更快地将那些抑制剂代谢掉,恢复记忆。我个人——”   阮闲又动了。   他径直翻过桌子,动作无比利落。待阮闲意识过来时,自己已经野兽般伏在桌子边缘,全身肌肉绷得紧紧的,手中笔尖离宫思忆的左眼不到半厘米。   莫名的熟悉感,他想。   这回警报声没有响起,宫思忆愣了片刻。   年轻的治疗师并没有像个正常人那样本能眨眼——他被瞄准的左眼大睁,古怪地转动起来,场面一时间有点骇人。下一秒,他软软地向后倒去,整个人瘫在柔软的扶手椅里,双眼还睁着,心跳和呼吸骤然变得迟缓至极。   “宫思忆先生下线,PES-A型665s290进入休眠状态。”那机械音再次响起,“桌面不属于正常活动范围,建议病人离开桌子,前往餐厅就餐。”   果然如此。   面前年轻俊美的咨询师一开始就是仿生人,或者压根就是个人形装置,由真正的宫思忆进行远程操控。自己虽说拥有大量相关的知识,却对这种款式的机械装置毫无印象。看来不止是记忆,他的常识也有较长的断层。   另外,似乎只要“没有杀意或敌意”,警告装置就不会启动。他只需要将情绪控制好,并且将外露的行为全部归于“好奇”这个情绪就好。   阮闲整整衣服,将笔藏回袖子,开始向餐厅走。   现在他只需要弄清楚三个问题——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自己的同伴在哪里,以及自己到底……疯没疯。   根据知识储备推断,自己很可能是某个领域的研究者。他的双手也没有长期从事劳动类工作留下的痕迹,脑子也还算好用。而看自己失忆后的情绪反应,也不像是需要药剂强行压住情绪的类型。   电子腕环内的数据被人为清空,只留了个假名,身体不像受了严重伤害,感官反倒敏锐过头。考虑到自己对这地方的本能厌恶,比起吃药逃避,他更应该尽量避免进来才是。   也许自己并非“出现意外并被收容”,阮闲更倾向于这是某项安排的一部分。   可他想不起来更多事情。   焦躁和空虚在他的心底灼烧,无论他进来的目的是什么,那都应该足够重要。   如果自己没疯,关于末日和同伴的想法成立,他的同伴这会儿该在某处等他才对。自己光是动个攻击念头都会被紧紧束缚住,逃离怕是难度更高。如果这是计划的一部分,安排个人在足够近的地方进行观察,并视情况接应要更合理些。   如果自己真的疯了……   阮闲抿抿嘴唇,在餐厅角落坐好。他还有一周时间,理论上足够搞清楚这三个问题,当下填饱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面前的粥闻上去温暖香甜,里面搁了煮软的南瓜。阮闲刚拿起勺子,一个身影便挡住了投射过来的光。   一个须发皆白的男人正站在桌边,标准的国字脸,眉毛拧着,看起来情绪不怎么好。他自个儿端了碗粥,死死盯着阮闲。   古怪的是,虽然他的头发和胡子看起来像是个老人,脸上皱纹却不算多。他的病号服上没几个金属装置,带有浅蓝色的条纹,和自己身上的纯白拘束衣样式相差甚远。   “那是我的位置。”男人低声说道,“你能让让吗?”   “我以为这是自由餐厅。”阮闲没有客气的意思,这个位置相当安全,视野也不错,能看到窗外几棵开满梨花的梨树。   “我来这里四年了,一直都在这个位置吃早饭。”那人提高嗓门,听起来丝毫不打算放弃。“年轻人,别把事情搞得太不愉快。你这是高级拘束衣吧?真闹起来肯定还是你倒霉。”   阮闲有点阴沉地盯着对方。   “洛剑,别欺负新人啦!”不远处一个圆圆脸小姑娘笑道,不看那件病号服,她正常得惊人,甚至比大多数人还要活泼几分。“过来坐吧,这儿也能看到梨树。”   名叫“洛剑”的男人表情软了几分,他冲阮闲哼了一声,端着粥走过去:“我只是有点……唉,你晓得。小涵,今儿的药吃了吗?”   “吃了吃了。”小姑娘一头长发,简单地扎了个马尾。她谈不上漂亮,但长相是让人很舒服亲切的那个类型。“……哎,外头真好看。五月份过了梨花就开完了吧,有点可惜。”   洛剑不再理会阮闲,他有点宠溺地看着面前的小女孩。   “是啊。”他说,“没办法,时候到了,花总会开完的。”   作者有话要说:   hhhhhhhh大家没有跳章。   怎么混进来,大家去哪儿了之类的问题,现在软自己也不清楚,所以我不会先给出XD   一起去发现吧XDDD   ——   阮闲熟悉感的来源,猜猜看是哪里(≧▽≦) 第103章 两套计划   “妈的, 我现在还是没法适应。”余乐倚在巷子里抽烟, “跟开玩笑似的,在外头拼命的那群人算啥啊?要么就是我们一起疯了。”   宏伟的建筑高耸入云, 街道干净整洁。路边不时有扁扁的清理机器人飘过, 处理街边植物的落叶和积攒起来的尘灰。街头人不算多, 基本不见老人和孩子的身影,来往的男男女女均面容姣好, 体型标准。金眼仿生人比他们预想的要少, 倒是一部分人后颈露出闪着淡蓝色光辉的识别码。   造型奇异的浮空车不时从空中划过, 就他们视线范围内, 整个城市热闹得恰到好处。空气里漂浮着淡雅温暖的香味,它们混着让人舒心的音乐,从各个角落飘来。楼宇之间漂浮着大屏广告,清晰得就像把其他世界截取了一角。   祥和而欢快的城市。   如果没有那么多监视机器人就更好了。   这会儿余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胡子修理得只剩下青色的胡茬。他穿着件价值不菲的长风衣, 要不是还带着那副玩世不恭的态度, 看起来倒有点像哪个公司的大老板。   唐亦步的穿着简单点, 他搭了件剪裁利落的深灰色衬衫。微长的黑发柔顺地垂着,一双金眼睛光明正大地展示在外,一眼看上去分外无害。季小满相比起来要麻烦很多, 腿部还好, 为了遮掩双手的义肢, 她只得把自己上半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姑娘穿着一件格外宽松的暗红长袖衫,戴了手套, 袖口几乎要把她两只手都遮盖住,显得人越发娇小。   “这副打扮不方便活动。”季小满的情绪有点低落,隔着手套抚摸怀中的铁珠子——就连π都多了层细腻的涂料,看起来油光锃亮。   “没办法,小唐不是说了吗,要咱就穿刚进来那身。在这走不了几步就会被监视机械发现。”余乐又嘬了口电子烟。“毕竟满大街人模狗样的家伙,连个乞丐都见不着,还他妈到处都是监控。光是劫之前那几个人,老子冷汗都要下来了。”   “那些不是人。”唐亦步更正。   严格说来,那是后颈印有识别码的人形装置。和他们此前遇到过的仿生人不同,它们并没有自己的独立意识,是由其他人自远方操纵的,更接近一个遥控机器。   放眼望去,街上靓丽的男女基本分为三种。人类多半会和仿生人一起行动,而这种人形装置多半独自行动,往来匆匆,是比较好下手的目标。   刚进城市没多久,他们就逮住一个和季小满身高差不多的人形装置。   唐亦步飞快改写了它的感知和定位系统,趁操纵者还没反应过来,众人便取得了它的身份证明——季小满参与行动的速度比他们想象的还快,确定这里流行指纹支付后,那姑娘利落地将那装置的手卸了下来。   刚刚离开地下城,她还剩几套干净体面的衣服。季小满换了件阔袖,压低帽子,将两只和人手没什么区别的仿生手接上自己的假肢,迅速给其他人买好行头。   紧接着她把那两只手接了回去,顺便做了点优化改装。   【算是一点补偿。】和毫不在意的余乐不同,小姑娘还不是很适应劫匪的心态。   好在潜入的几位长相水准都不低,配上合适的搭配,相对轻松地混入街道上的时尚大军。既然有了启动资金站稳了脚跟,接下来的事情要简单很多。   唐亦步迅速找到了系统管理最为松散的部分,用余乐的形象注册了一个假的公民身份。为了减少被发现的风险,余乐同志光荣地成为玻璃花房的最底层人士。   不过就算是最底层人士,也能拥有一间不错的公寓。代价倒也有,作为这里的“合法公民”,他不得不工作。   比如现在。   “要我说,机械监视也就够了,还要人来干这个,主脑心也够黑的。”余乐伸了个懒腰,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牛排三明治。“操,香,老子舌头都要掉了。”   “人会发现很多机械无法察觉的征兆,也能和其他人交流,并更早举报可疑行为。”唐亦步抱起双臂,瞥向巷子另一边。那仿生人少见地没有关注食物,声音比以往更加平板。“大多数人都用遥控装置来干这个,是你自己不愿意买。”   “天地良心,我就那点可怜的收入,还要负责所有人的伙食和装备。光是阮立杰那家伙要求的事故现场效果和药,就差逼得我卖裤子了。”   “你自己要在这里住下的。”季小满小声嘟囔,“他们毕竟给你搞了个合法身份,这个用钱可买不到。光是突破防御,他们就计算了整整一天,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呃,简单粗暴的防卫方式。如果不是有唐亦步和阮立杰,凭借我的知识储备可进不了,你的话就更……”   “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余乐严肃地打断,把一小半三明治丢到小姑娘怀里。“你俩现在可是我名义上的仿生人,咱们打起来可不太好看。”   但他清楚,季小满没说错。   玻璃花房的防御系统和他之前见过的完全不同,那不是靠耍点小聪明就能穿过的地方。实际上,它甚至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墙”,只有细小的奇怪字符,密密麻麻地自上而下倾泻,如同深蓝的雨丝。   唐亦步率先破译出了进入机制——这里理论上只有高机能机械和真正的天才才能够穿过。每前进一点都需要做出庞大的计算,然后用计算结果进行反破译,得到一把无形的“伞”。否则一旦那些字符雨接触到异常活动,这座城市的守卫会立刻出动。   余乐将装甲越野在城外藏好,紧紧抱着季小满和π,跟在阮立杰和唐亦步身后。   那两个漂亮的年轻人飞速做着运算,硬是拓出了可以勉强容纳三个人的空间。他们在墙中不眠不休地穿行了整整一天,这才混进城里——然而等他们进了城,回头一看,身后变成了正常的景象,甚至能够返身前进几步。   事情到了这一步,余乐基本默认唐亦步是仿生人。毕竟就算改造过大脑,能24小时保持这样高强度计算的人类就算有,也不可能一下子出现俩。   然而对于阮立杰这个拥有平庸名字的年轻人,他还是摸不透对方的底细。人们说天才总有点怪癖,阮立杰疯点也不算奇怪,但他就是有种奇怪的感觉,对方的身份应该远远没有他表露的那样简单。   他能嗅到一点上位者特有的气息。   “咱先别忙着忆苦思甜。”余乐又啃了口三明治,“阮立杰那小子没问题吗?我咋还是觉得有点不靠谱。”   “公开信息显示,洛剑一直在城西的预防收容院。”唐亦步的口气越发僵硬,“先不说里面的工作人员基本都是遥控型人形装置,混进去需要准备。几年下来,万一洛剑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接触出了岔子,用工作人员的身份太容易暴露……病人的话,还能用精神异常来遮掩。我记得我们聊过这个。”   “我是说那堆药,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记忆操作。”余乐摸着下巴,“那么多药下去,看着就吓人。他要是真的想不起来该咋办?别说记忆被压抑,老子这么正常一个人,你现在跟我说外面那些是幻觉,我都能信。”   “……他不会有问题。”   唐亦步淡淡地回应。   不知为何,就算他嗅到了余乐手中牛排三明治的香气,还是提不起半点食欲。   按理来说,他的搭档计划非常严密,不会出现什么严重问题——搪塞余乐和季小满不难,只有自己知道,他的阮先生自身不会被对人类药物影响。   融合了S型初始机,除非砸开脑壳,一个普通的预防收容所不至于能检测出电子脑的存在,有极高概率将辐射异常判断为脑损伤。而对方的血液中除了S型初始机,还含有老旧版本的纳米机器人,设计十分接近α-092,只要不受重伤,恢复能力也能得到一定解释。   那类不完全的版本甚至在初始机问世之前、仿生人还没有正式加入市场的时期才有。携带者非常容易被判定为人类,不知道是不是阮闲在制造对方的时候故意为之。   他的阮先生会成功保有记忆,骗过预防收容所的人,接触洛剑。然后自己只要尽快弄到个遥控人形装置,假冒工作人员进去接应就好。   可唐亦步总觉得不太舒服,他不清楚这种情绪的来源。对方刚离队没多久,这种古怪的感觉便开始出现。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唐亦步心想。   自己的食欲被压抑了,对方不在身边造成的不适开始真正意义上地损伤到他自身。   “我想去收容所。”他说。   “我们这不还没搞到遥控装置嘛,你急啥。担心归担心,阮立杰又不会插个翅膀飞了。现在他一准啥都不记得,你去了能有什么用?”   “我可以自己伪装成遥控人形装置。”   唐亦步面无表情,横竖经过入城,余乐八成能猜出自己仿生人的身份。这会儿解释倒像是掩饰什么,不如干脆认下来,让对方的注意力集中在阮立杰身上。反正他们的行动与那个“阮教授”相关,只要不露出破绽,阮教授这块挡箭牌能让两个人类自己找到合理的解释。   “我能做到假装休眠,而且刚刚我查看过他们的对外交流页面,上面有医疗助手的公开需求。”   “遥控装置也要人操控才行,你又要建立假身份?”季小满的注意力在别的地方,她抿了抿嘴唇。“我看过你们的操作,这里的假身份和直接编织一个人的人生没有什么区别。余乐在自个儿公寓屁股还没坐热呢,这样会不会引起系统的注意?”   “我有数。”唐亦步摇摇头。   “噢哟,我简直要以为你真的动心了。”余乐嚼着三明治,声音有点含混。“小阮才走多久,你就坐不住啦?”   “外部接应是必要的。”   “你说是就是吧。”余乐挥挥手,“不过你要把我们这俩傻蛋留在外头,真出了事可算你的。”   季小满用力白了余乐一眼,随后转向唐亦步。“如果你一定要去,我这边应该能撑住。”   π直接得多,它跳到地上,一口咬住唐亦步的裤腿,嘴里呜呜低叫。   唐亦步小心地把它抱起来,冲两人点点头,大步走出巷子。   “我怎么觉得那小子表情不太对劲呢。”余乐又啃了一口三明治,“肚子痛似的,也不像解脱也不像担忧。喂,专家,仿生人都这么难搞吗?”   “如果没办法分析程序或者直接接触电子脑,我也不能确定。”季小满也瞄着唐亦步的背影,啃了一小口手里的三明治。“……但他是不太对劲。”   唐亦步走得很快,他没有注意身后两人的交谈,也没有理会鲜艳色彩和欢笑堆积出来的繁华城市。他飞快地计算着,只不过这次计算的不止是一套方案。   自己提前加入,那么将阮先生带出来的计划需要微调。   以及他需要开始考虑另一套方案。自己的状况明显越来越异常,考虑到潜入后可能的变化,以及对方对自己的吸引力增长速度,他需要考虑如何在不引起系统注意的情况下从“阮立杰”那里得到洛剑的信息——   然后杀死对方。   作者有话要说:   糖:软不在,我状态不对。   糖:这什么东西,影响好大。   糖:如果事情真的接近失控,我就套来爸爸的信息,然后把软变成没脑子的血包。   ……那是相思(……)啊傻糖! 第104章 试探   对于宫思忆的攻击并没有招来处罚。看来至少在这栋建筑中, 充满攻击性的思想要比糟糕的行为更值得“管教”。   阮闲有点头晕, 他没有在室外游荡太久。在吃完那碗南瓜粥后,他便早早回到自己的病房。床头的光屏还亮着, 这回他看到了墙角小巧的摄像头——如今人们完全有能力把它们藏得彻彻底底, 要是故意露在外面, 其中的深意不言而喻。   它们不会说话,却明明白白叫嚣着“有人在看着你”。这么多年下来, 这里一贯如此。   这么多年下来?   或许是记忆抑制剂正在慢慢衰退, 和情境相关的记忆缓缓浮出来, 茶叶渣似的让人不快。身上的拘束服不会将他绑得多痛, 可他就是讨厌那种被蟒蛇勒紧似的缠绕感。阮闲一边整理脑子里冒出来的腐烂茶叶渣,一边安静地把玩着床头装了冰块的玻璃壶。   冰块轻轻撞着壶壁,发出好听的轻响,阮闲的情绪却没有被这动听的声音安抚。   假设自己是疯子没有意义, 阮闲没有因为这种可能性焦虑, 只觉得索然无味。要选个有趣的思路, 他该假设末日是存在的。   不管自己之前的计划目的为何, 阮闲自认不会往火坑里跳。自己既然在这里,服下记忆抑制剂前的自己肯定会有把握存活。重点是他是否自愿——自己的体型十分标准,肌肉只能说是结实匀称, 完全不及常识里的运动健将, 阮闲不认为自己是哪种战斗天才。   他也完全不觉得自己是愿意在失忆状态下舍己为人、突发慈悲救助谁的类型。   这就很有意思了。   纵观各个荒唐的可能性, 他最可能为了情报而来。而自己拥有相对庞大的知识储备,同伴却依旧让他做这个探子, 那么同伴里势必也有能力和自己不相上下的学者。继续推断,医护人员的权限和自由度都更大些,他们却选择了病人身份作为突破口,情报源八成和病人相关。   再大胆地猜测一点,作为被预防收容所暂时收容的“疯子”,他的优势也无外乎“他人的轻视”——他可以做些不那么常规的事情,或者说些古怪的话。只要好好混合真相和谎言,不会有太多医生有研究疯话的兴趣。   要利用这个优势,要么情报源在某个“精神不太正常”的人才会触及的地点,要么情报源本身就是个病人。这样想来,他的靶子倒相当明显。   阮闲给自己倒了杯冰水,小口呷着。   ……确定了可能的目的,自己总不会蠢到干等记忆恢复,那样效率太低。他仅剩的常识性记忆中肯定有相应的线索。比如丰富的知识、末日信息,或者自己的名字。   预防收容所不会把所有数据简单存在云端。如果从简单的方面下手,他可以去离本地档案存储器最近的地方,利用距离优势,悄悄进行硬破解。先把这里每个人的资料都看一遍,就情报收集的角度看来还是有必要的。   阮闲摩挲着腕环,迅速确定午睡后的小活动。他可以先在这里逛逛,彻底弄清建筑结构……   一个穿着医疗制服的治疗师走入房间,端着一小碗切碎的蜂蜜水果。那人身材高挑结实,和宫思忆的相貌水平属于一个大类,甚至要更出色点,有种近乎虚幻的英俊——微长的柔软黑发垂在脸侧,眼睛是非常漂亮的香槟金。他的气质十分柔和,像是吸饱阳光的干净棉花,或者带有肥皂清香的柔软手帕。   “阮先生。”他轻声招呼,把水果碗放在床头柜上,上下打量着阮闲。“您忘了拿您的餐后水果。”   虽然做得很隐蔽,阮闲还是从对方目光里发现了点奇特的情绪。和宫思忆一样,这个人也在用疏离感极强的观察方式观察自己,只不过混了点别的情绪。一点热切、好奇和莫名其妙的纯粹。   如果说是刚来不久的新人,热切和好奇倒还说得过去,那种带有非人感的纯粹却怎么看都不正常。阮闲望了几秒那双带有莫名熟悉感的金眼睛,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和面前这人应该有几分渊源。   不知道是敌是友,阮闲想,几秒后又笑起来——不管是敌是友,横竖如今的自己都不能去信任,从结果看来没有差异。既然人家已经到了这里,如果真有敌意,凭自己的身体状况大概率躲不过去。   不如放开手脚试探一下。   阮闲站起身,给了对方一个大大的拥抱。他轻轻将那人的头往下压了压,嘴唇贴上对方耳廓。   “这里的监控没有死角,小心点。”他几乎不动嘴唇,用气声吹出这句话。   接下来就是观察的时间了。   果不其然,对方的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表现出太多反感或者意外。   没有敌意,是同伴的可能性较高。面前人的其他反应也很有意思,对方似乎对“自己可能保留记忆”的事实完全不吃惊,对这种过分亲昵的行为也没有本能地排斥。   无论什么生物,潜意识的细微反应都很难作假。他们应该不是点头之交,至少得是有过共同行动经历的同伴。阮闲稍稍松了口气,松开了这个拥抱。   “要出去一起在楼里散个步吗?”那人的微笑越发灿烂,眼睛亮闪闪的。“您看,我和您都是初来乍到,一起走走有利于缓解紧张。”   “不了,我有点不舒服。”阮闲实事求是地表示。他瞧了眼对方衣服上的名牌,提高声音,顺畅地接下潜台词。“我对这里还不怎么熟,还太早了。等我做好了准备,我会找您一起散步的……唐先生。”   “我看看。”那人没有借助医疗机械,直接用手覆盖上阮闲的额头。“唔,是有点低烧,可能是记忆抑制剂的副作用……吃点水果,吃完再睡吧。我去继续巡逻了,阮先生,祝您早日恢复。”   阮闲冲他简单笑笑,拿起床头的碗和小勺,顺从地吃起来。   确定对方离开房间,他没有冒险行动,直接躺回柔软的床铺。他大概能感受到自己的状况——连病都算不得的低烧,顶多是让人困倦一点。头痛或许是记忆缺失的副作用,也可能是因为纯粹的精神原因,比如……   他闭上眼睛,那些记忆的茶叶渣再次在脑海中飘荡。   【大夫,你们这里有没有那种,嗯,让他稍微不那么聪明的治疗?】   【阮女士,抱歉,我不懂您的意思。】   【不是有些治疗会让小孩子变笨吗?我家阮闲情况有点特殊,他……他这样不会过得幸福,对我也是种折磨。我听说不少疗效好的药会有这种副作用,所以来问问。如果可以的话,也算是一箭双雕……】   【阮女士,您家的孩子虽然不在社会权益保障范围里,他还是拥有基本人权的。恐怕您无权为他做出这样的决定。】   【那有没有托管治疗?你们这里是预防收容所吧?闲闲没有社会保障,但我记得有预防措施减免。为这孩子的医药费,我没日没夜地在外头连轴转。之前家里的亲戚也不愿照顾了,我不能一直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   【当初您自己放弃了更人道的方式。现在这孩子已经超过五岁了,我们只能把他当做一般收容对象对待。】   【可是……】   【以及我看过了入院检查,阮女士。这孩子身上有不少淤伤,主要集中在头部和颈部。伤势不算轻,如果他不在高危监视名单里,我现在就该报警的。作为一名医生,我必须提醒您,哪怕对于名单里的人,过度虐待也属于犯罪行为。】   【那都是土方子,我也没办法!你没跟他一起生活过,你不明白藏不住自己任何心思是多恐怖的事情。我只需要让他变笨一点,变笨一点就好。我不想伤害他的,我真的……没有办法……】   【别激动,别激动。您先别哭了,阮女士,我们可以谈——】   【我爱我儿子没错,可我也只是个普通人哪。为了他我吃糠咽菜这么久,钱全往无底洞里砸。我……我偶尔也会想一下,如果当初不要他,这些钱够买个不错的大房子,过相当舒服的生活。这是错的吗?可他能看出来,他什么都能看出来。再这样下去,我不知道我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这样吧阮女士,我为您争取一下。毕竟您的孩子在这里也更方便我们进行监管和教育,最近刚好有相关的项目,如果您愿意让孩子加入这类实验性项目,或许我能帮您谈下来一部分费用减免。】   【谢谢您,谢谢您!等等,医生,这里的门是不是……没关好……?】   阮闲用被子蒙住头,将自己彻底沉入黑暗。   他记不起更多了,可记起的部分已经足以让他不适。口中水果余留的甜味也没法冲淡那份淡淡的烦躁感。挺好的,他想,至少从这些记忆看来,自己不像是什么仿生人或者受过记忆操作的类型——毕竟没人会保留这种不美好的东西。   阮闲闭紧眼睛,试图从哪些记忆残渣中捞出点温馨的东西,可他悲惨地失败了。   记忆里所有和“温馨”相关的东西加起来,还不如刚刚那个拥抱给人的印象深刻。他在床上辗转了会儿,最终还是坐起身,又给自己倒了杯冰水。   还是先出去看看吧,他想。名义上的同伴很可能已经到了,无论目前的暂时失忆是自己的小算盘还是对方有所了解的备用计划,他都需要加快速度,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是的,就是这种熟悉的感觉。   永远不要信任任何人,永远不能露出破绽,尤其是在这种地方。他的确是这样的人,从前是,现在也是。   他必须是。   作者有话要说:   软不会一下就被看出失忆hhhh他有自己的打算w   如果因为失忆掉马的话就太不软啦XD 第105章 同伴   阮闲还是睡着了一会儿。他没有梦到任何东西, 再醒来时, 被阳光照亮的白色墙壁差点刺痛他的眼。   习惯是件很可怕的事情,他才在这个地方待了不到两天, 那些模糊的末日印象便进一步缥缈起来。床头的空碗不知道被人还是机械收走了, 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现在是上午11点43分, 您可以在下午14点前去餐厅用餐,补充药剂会送到您的房间, 请在下午15点前服用。目前您的房间配有游戏、音乐、影视作品与新闻时政的资料接触权限, 请好好享受。”   柔和的机械合成音伴随着轻音乐响起。   阮闲抬起眼, 再次确认面前的房间情况。要不是身上还套着件拘束衣, 光看这里的环境,说是哪个酒店的高档房间都不为过。只不过那些素雅的装饰品要么黏在桌上,要么是不易碎的软材料制成,连墙壁都带有一定弹性。   他站起身, 走到窗前, 看向窗外的绿色。在这个角度能看到一点点院子里的梨花, 在往远处看, 阮闲能看到一点点远方建筑的尖顶——其实城区离这里也不算远,只不过院中植被太过繁茂,他只能看到一点城市的影子。   “在得到医生的许可前, 您不能离开建筑范围。还请理解。”见阮闲在窗前停留,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如果您需要感情或生理方面的陪伴, 院方可以为您提供仿生类伴侣机械。”   “服务还真周到。”阮闲离开窗边,“看来你们一点都不缺钱。”   “等您恢复记忆, 我们会向您的公民生活记录里添加相关账单。”机械音体贴地回复道。   “我可未必付得起。”阮闲耸耸肩,毫无留恋地走向门口。   “虽然您的大脑因为损伤的原因,目前无法做精准测定。就初步结果看来,您的智力水平相当高,在您恢复记忆后,我们会通过记忆治疗矫正您的人格问题。只要坚持思想、行动、人格守法三项原则,早日回归为您安排的岗位,预计您可以在一年内还清相关费用。”   阮闲没有再接话。   一觉过后,自己的心情刚有些许舒缓,那股阴魂不散的不适感再次出现。他没再理会房间中的声音,干脆利落地出了门。   走廊里的监控没有房间中的那样显眼,可不知为何,他能听出它们运转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就分布看来,这里的监控是他见过最为严密的,几乎没有死角。   而走廊里同样穿着拘束衣的人步履缓慢,行尸走肉般挪动,目光有点呆滞。有一个差点迎头撞上阮闲,只当他是一大团带有颜色的空气。   他们气色很好,身体健康,却如同栽在泥土里的植物模型——生机勃勃,却又毫无生气。活像某个看不见的器官坏死了。   阮闲尽量顺着人流前进,第一次仔细观察这栋建筑的结构。这栋建筑比他想象的还要大,虽然病人不少,在巨大的空间内也显得空旷。若是做出某些不那么常规的举动,别说是程序监测,小孩子都会觉得显眼。   有点麻烦。   自己到底为什么要来这个倒霉地方?阮闲虽然不认为自己是追求安稳生活的类型,但要是只为了取得信息,就这样把自个儿扔进虎口实在是算不得谨慎。自己应该还有别的目的,某件必须靠暂时失忆才能做到的,或者靠暂时失忆本身才能证明的……   “阮先生。”背后响起熟悉的声音,带着和宫思忆同出一辙的温和,却又柔软很多。   那个大概率是同伴的金眼医生正停在他身后。   “唐先生。”阮闲露出微笑,“巡逻完了?”   “都是同龄人,叫我亦步就好。”那人简单瞄了眼四周,回应彬彬有礼。“您这是打算去餐厅吗?”   “不算是,刚刚睡完没什么胃口,只是想四处转转而已。”阮闲怀疑对方和自己一样——这位唐亦步先生瞄的位置,大多都在他听到机械轻响的方向。“你们的服务也太周到了点,还是说新人都会有这个一对一照顾的流程?”   他往话语里掺了几分担忧,听起来有些许隐晦的提醒意味。看在对方算自己同行人的份上,阮闲不希望唐亦步因为急于接触自己引起谁的怀疑,增加自己暴露的缝隙。退一步讲,他现在记起来的东西不多,太亲近容易露馅。   “不,就像我之前说的,作为新人,我也需要熟悉这栋建筑的结构。”唐亦步的微笑纹丝不动,“说句难听的,您的状况挺复杂,也算是我们的重点观察对象之一。四处乱走可不是明智的选项,如果您实在不想在房间里放松,有工作人员的陪伴总归要好些……然后您会发现,待在房间里比到处乱转要有趣许多。”   “监视啊。”阮闲的礼节性笑容有点变味,“这个借口不错。”   唐亦步冲他挤挤眼睛,显然接住了他话语中的双关。   事情到了这步,再拒绝就显得可疑了。阮闲点点头:“那么请吧,唐先生。”   唐亦步一动不动。   “……请吧,亦步。”   唐亦步这才整整白外套,欣然迈出步子。两人离开人群,顺着纯白的走廊慢悠悠地前进。走廊里的人越来越少,不时有五颜六色的倒水滴形机械飘过他们,整个场景活像是哪里的时尚展览。   可惜人是越来越少,监控机械的数量反倒越来越多。   “我看过您的资料,您具有相当高的智商。”唐亦步很是自然地开口,“而且根据宫医生的记录,您似乎很不喜欢这里。我不得不提醒您一句,这里的安保系统不是仅凭智力和技术就能突破的。”   他用某种类似于告诫的口吻继续叙述:“虽然您看不见,基本所有走廊和房间都在监控的覆盖之下。就算您能找到办法离开建筑,院子里也有不间断的武装机械巡逻,那些机械都是D型产物……您还记得D型产物吧,那不是能赤手空拳对付的东西。如果您有什么危险的打算,还是早点放弃为好。”   这是变相给自己送情报呢。   阮闲稍稍加快脚步,和唐亦步并肩而行,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谢提醒,我不会做什么蠢事。”   “住宿区域就到这里。”唐亦步指了指不断重复的迷宫式结构,“大同小异,对吧?这个地方真的没有太多好逛的。不过如果真的想要散散心,我推荐南栋的植物园。那里很接近外界环境,应该对缓解您的压力有好处。植物园旁边也有餐厅,您可以在那边用餐。我想想……植物园怎么走来着?”   他无比自然地抓住阮闲的手腕,带他在这迷宫似的纯白建筑中不断前进。阮闲断断续续地哼着小调,用心记下前进的路线。   只不过唐亦步的步子却渐渐慢了下来。   “这是什么曲子?”他没有松开攥住自己手腕的手。   “卡洛儿·杨的《思想囚犯》,在《亦步亦趋》之前发布的。”阮闲姑且还记得这些,“老歌手了,她所在的小国连年战乱,那个时候正在戒严,记得吗?这首歌没在正规平台上发布过,比起后来的成名曲《亦步亦趋》,知道的人少些也正常。”   “我在哪里听过这首歌,一直不知道名字。谢谢推荐。”唐亦步继续用闲聊似的口吻说道,“回头我查查标准曲库,如果它在允许公开的优良曲目范围内,我一定要好好听听。不过说实话,我的确更喜欢《亦步亦趋》。”   “唔。”   “您的情绪似乎挺稳定,记忆恢复得怎么样了?”唐亦步话锋一转,“沟通有利于刺激大脑活动,您可以恢复得更快些……”   在这人的印象里,自己明明不该是失忆的状态。现在对方却专门把这个点挑出来,这就很有意思了。在严密的监控下,自己不好做出太生硬的回复。看这个人的问题的标靶范围,他或许该重新考虑一下这个“同伴”的危险程度。   “……任何记忆,什么都好。”可唐亦步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向某个确定的话题上引导。   “哪怕小时候的回忆也行?”阮闲开玩笑似的回应。   “当然。”唐亦步的微笑又大了些,“童年对一个人的影响还是挺大的。”   “不如你先起个头吧。”阮闲没有乖乖按照对方的步调走。   似乎是得到了预想外的回复,唐亦步愣了愣。数秒之后,他还是开了口:“准确说来,我只有父亲。有时候挺温和,有时候又严厉得要命。不过后来……唔,他不要我了。后来我就一个人讨生活啦,想想也没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   “我老爸比你老爸放弃得要早。就我记得的部分,他和我妈还没结婚呢,见我体质不好,整个人跑得影子都没有。”阮闲随意应道。“不过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学会失望。”   “您的母亲呢?”唐亦步稍稍侧过头,“她还好吧?”   “她死了。”阮闲言简意赅,“现在我不太想谈这个。”   “……抱歉。”唐亦步声音低了些,扭过头去,阮闲看不见他的表情。   “没什么可抱歉的,发生的事情就是发生了。”阮闲瞟了眼走廊窗外,“后来我也遇到过……相对好心的人。你看,我这不是活到现在了吗?”   “总会有愉快的记忆出现的。”唐亦步像模像样地安慰他,“在乎你的人,爱你的人之类。人不可能只有糟糕的记忆,这说不通。我们可以聊聊开心点的事情……”   阮闲看向对方干净的金色眸子,勉强笑了笑。“目前我不记得,等我回忆起来,我们再聊这个吧。”   唐亦步没有表达出惊异或者惯例的同情,他看起来反而有点……迷茫。   “不该是这样的。”他皱起眉,停下脚步。“不可能……”   “嗯?”   “没什么。”唐亦步摇摇头,有点羞涩地笑起来。“光顾着和你聊了,刚发现我不小心走错了路。这里是本地资料储存区,还挺敏感的,最好不要停留太久。我去找个指引机器人带路,你在这里等我。”   他顿了顿,又眨了眨眼睛。   “……千万别乱跑。”   作者有话要说:   糖:别干傻事。(我该提醒的都提醒了阮先生快做点聪明事情)   糖:千万别乱跑。(请抓紧时间行动)   糖:爸爸不要我了。(爸爸真的不要我了_(:з」∠)_) 第106章 一株雪   唐亦步有技巧地绕开最近几个引路机器人, 佯装迷迷糊糊地向某个方向前进。   整个预防收容所的系统自检频率为十分钟一次。他已经把搭档静静停在走廊的景象做成了循环, 他的阮先生有至少八分钟来找到漏洞,偷到资料。   其实自己也能弄到那些资料, 但若两个人同在一处, 循环景象会比较难做。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借口。   如果真的遇上了困难, 他可以找到不下十种方法把资料渡给对方。可他总觉得这件事情有点蹊跷——他的阮先生一向不喜吃亏,但在潜入预防收容所这件事上有点过于主动。   余乐的样貌还在MUL-01的数据库里, 不方便天天活在密集监视下。季小满有较为严重的残疾, 根本不适合这里的乌托邦氛围, 极容易引起怀疑。为了接触到洛剑, 自己和“阮立杰”是最适合作为病人潜入的人。   然而唐亦步并不想要病人的角色。入院必须要保留生物样本,和S型初始机不同,A型初始机的表征非常独特,不可能用“末世前注射的改造纳米机器人”这种借口糊弄过去。就算生物样本会被同伴配合处理掉, 检测室很可能在检测中就将异常上报MUL-01。   要作为A型初始机在MUL-01的地盘上被发现, 他要面临的绝对是秩序监察的围捕。就算自己能够挣脱, 长相等数据肯定也会被MUL-01发往世界每一个角落, 血红的聚光灯会永远打在他身上。   作为NUL-00,唐亦步完全不想让自己辛苦取得的初始机变成麻烦的导火索。问题是怎么巧妙地把这份指责推脱开,自然地说服阮先生担任病人角色。   没想到对方主动接下这份危险的工作。   考虑到那人是个演技精湛的骗术大师, 唐亦步不是很担心对方的安危。他的关注点在别处——   他总觉得“阮立杰”还有别的目的。   一切都很顺利, 他的阮先生服下对人类才会生效的药物, 骗过了季小满和余乐,也骗过了预防收容所的医师。确定记忆抑制剂在生效, 收容所不会去提取“阮立杰”的记忆,顶多只会根据他有限的脑部信息,做个人格倾向评判。   保留记忆的“阮立杰”会趁所谓等待药效消退那几天调查这个地方,将洛剑的资料弄到手,想办法和对方搭上线。然后只要自己出现接应,视情况将人带走就好。要说有问题,也只不过是带走几个人的问题。   可自己耐不住提前溜了进来,远远见到那双熟悉的黑眼睛,唐亦步突然又找回了饥饿感。   在员工房间吃光了两盘奶油烩饭,唐亦步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干了件不那么明智的事情——自己打算借机提醒对方自己发现的情报,这种行为其实已经增加了暴露自身的风险。   可他还是去见了阮先生,带着蜂蜜水果、微笑和莫名其妙的期待。   或许是当初阮闲的设计问题,或许是自然法则冥冥中为所有生命定下的本能。好奇心几乎要凌驾于理性之上,他无法拒绝一个难以解开、不住变换的谜题,这种期待和着迷比唐亦步原本想象的还要深。   之后的对话乍看起来也相当正常,毕竟监控无处不在,他们只能假装互不认识,把情报混进无关痛痒的交流中。   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的阮先生比之前冷淡了几分,那冷淡不像演戏,更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某种寒意。就连他们刚刚相遇的时候,对方都没有这样冷淡。   这种古怪的感觉在他们最后的交谈中到达顶峰。   在监控的监视范围中,阮先生说的很可能只是应付收容所假话。可对方流露出的那么一丝感情不似作伪,唐亦步开始分不清那是演技还是发自本心。   危险的家伙。   但他就是有一种感觉,从细微的表情到微妙的肢体语言,如果一定要下个判断,唐亦步倾向于相信那人所说的是真话。   毕竟他能在对方身上触摸到那份隐藏在深处的黑暗。就算是注入人格数据,人格也不是空中楼阁,无论是否捏造,必要的记忆支持是要有的。   假设对方没有说谎,只是和自己一样简单修饰了事实,这个事态就不再符合逻辑。单纯的仿生人情绪实验也就罢了,如今S型初始机也算是武器的一种,没有人会蠢到给武器一个难以捉摸的性格和过多的负面情绪。   每当他以为对方能给出的价值将要抵达顶点时,他的阮先生总能给他更多惊喜。   可是自己明明吻过对方无数次,对那人的身体组成了如指掌。“阮立杰”的确融合销毁了S型初始机,要是换个角度……   人类?复制人?   先不说人类不可能拥有“阮立杰”当时那个不正常的状态,阮闲不会用真正的人类去销毁S型初始机,哪怕是复制人都不行。范林松倒是不介意这个,但就自己寻找S型初始机中获得的情报来看,范林松恐怕都不清楚阮闲把S型初始机藏在了哪里——虽然两个名义上地位相若,范林松终究没有阮闲那样卓越的领导才能。   而且如果是人类,“阮立杰”聪明得有点过头了。唐亦步从未听说过阮闲身边有这么个人,就算阮闲打算打破底线,用人类去销毁初始机,也肯定不会启用这种脑子里塞着糟糕记忆的陌生人。   所有推断都走向死路。   唐亦步停下脚步,将额角的黑发撂倒耳后,对着空气啧了两声。他只觉得心底有根羽毛在疯狂挠动,如果不是情况特殊,他甚至有点想稍微弄破对方的头骨,亲眼看个究竟。   自从决定完善阮闲留下的课题,每个人在他眼里都是一道算式。它们有长有短,有繁有简,给予相同的变量,会给出五花八门的结果。随着观察持续,它们会变得逐渐清晰,最终被自己彻底解开。   越解谜团越多的,这还是第一个。想到自己抹杀对方思维的打算,唐亦步十分不愉快地再次动摇起来。   等等。他吸了口气,鼓起脸。   先不说合理与否,如果“阮立杰”脑壳里的不是电子脑,自己的耳钉可能无法将对方的脑部一举破坏。   意识到这一点,唐亦步瞬间想转身朝回走,给他的阮先生右耳添上一枚新耳钉。不过考虑到对方极可能正在盗取资料,唐亦步憋住冲动,磨磨蹭蹭走到目标机械前。   那个倒水滴型机械有点不稳地浮在空中,见唐亦步接近,厚重的壳子里传出细小而欢快的一声“嘎”。   “如果所有生物都一样可拆卸该多好。”唐亦步抚摸着倒水滴形机械,窝在壳子里的铁珠子顿时吓得一声不吭。   “但该拆还得拆,我必须好好确定一下。”唐亦步轻声继续,铁珠子开始哆嗦了。“我……”   “小唐,你在这做什么?”   宫思忆操纵的遥控人形从背后接近,正在疯狂走神的唐亦步差点一个手刀劈上去。   “我刚刚在领阮立杰四处转,熟悉一下这里,结果自己迷路了。”唐亦步很好地收住情绪。   “这种事情让向导机来做就好。”   “阮立杰的状况有点特殊,我总觉得他会弄出点什么事情。”唐亦步语调严肃,他从来没有撒过这么真诚的谎。“只是借机敲打敲打,让他清楚我们的防护有多么严密。”   “如果你处理样本的时候有这份细心就好了。”宫思忆用那具英俊的壳子叹了口气,“不过那个阮立杰确实让人不舒服,就我的经验,就算他恢复了记忆,八成也要在这住到死了。典型的人格异常,咨询的时候他试图攻击我来着——不带杀意的攻击,你能想象吗?连系统都没法即时反应,要不是我本人不在那里……算啦,总之你小心,这年头遥控装置也不便宜。”   “多谢提醒。”唐亦步捞住套在向导机器人壳子里,在空中僵直的π。“我这就回去找他——可不能放那种危险分子一个人待太久。”   “等等小唐。”宫思忆好死不死地拉住了他,“让向导机器人自己去就行了,到处都有监控,他弄不出什么乱子。你帮我跑一趟F区,帮我把黎涵带到我的办公室。那小姑娘敏感得不行,完全不能接受机械运送。”   “可是我和阮先生说好……”   “他只是个病人。”宫思忆有点诧异地看向唐亦步,“小唐,听我一句劝,不要在这些人身上投入任何感情。他们都是这个社会的无用渣滓、潜在毒瘤——要么什么都做不好,只会在这里浪费宝贵的资源,要么表面上和你有说有笑,背地里盘算把你切成几块。那个阮立杰很像是后面那种,别被那张漂亮脸孔骗过去了。”   唐亦步正在心里考虑怎么处理掉宫思忆这个碍事的遥控机械,闻言笑脸凝固了半秒。   “我知道了,不过做事得有始有终。”唐亦步摆出自己最为温和的笑,“我很讨厌爽约,宫先生。给我三分钟,三分钟我就能处理好阮立杰的事。”   “……也行吧,记住,这里不是学校或者游戏场。工作任务必须一丝不苟地完成才行,没下次了。”   “嗯。”   几公里之外。   余乐蔫蔫地窝在公寓里,叉开腿坐在地板上,打出一个漫长的嗝儿。季小满忍无可忍地瞪了他一眼。   “妹子诶,你可别瞪了,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啦。”余乐比划着手里的啤酒,这已经是他从冰箱里拿的第四罐了。“你说说这地方,环境好是好,就是好得特假……能听能看的翻来覆去就那么几类,全酸唧唧的。连个黄歌都没法听,活着没意思啊。”   “你还看不上地下城呢。”季小满小声嘀咕。   “哥我既不喜欢吸霾,也不喜欢红灯区。”余乐一本正经地答道,“尤其不喜欢在红灯区吸霾。”   “哦。”季小满缩在柔软的沙发一角,大眼睛盯着光屏上不断跳跃的信息。“看来废墟海是地球上仅剩的人间天堂了。”   “还别说,我真这么觉得。你信不信,如果我现在大声唱首黄歌,下一秒就有监视机器人飞进来——”   “放心,我会先打断你,或者打你。”季小满很是冷静。   余乐啧了一声,话题一转:“你说那俩小子怎么样了?我还指望着他们把我弄出去呢,什么末日前的美好生活,全他妈是唬人的。”   “他们比我强了太多。”季小满皱着眉,“我完全无法从外部入侵深一级的系统,不过倒是在一些边缘版块发现了很有趣的东西。”   “什么?”   “非常小众的学习团体,‘一株雪’。他们的观点很有意思。”   季小满将光屏抛给余乐。   “……他们认为这世界已经毁灭了。” 第107章 STR系列   “是有点意思哈, 有更详细点的资料吗?”余乐顿时来了精神。   “这个小团体的存在似乎不是秘密, 网上有不少负面评价。比起世界毁灭,它被诟病的地方主要在于鼓励年轻人接触官方禁止的资料, 传播‘有害于社会的思想’。”   规定页面边缘突然飞出个3D广告, 诱人的冰淇淋在空气中旋转了一圈, 配了不少花里胡哨的宣传文案。   季小满眼巴巴地看了会儿,咽了口唾沫, 很快将注意力拉了回来:“我看看, 包括但不限于文学作品、影视作品、音乐、游戏等……”   “啥玩意儿, 还让不让人活了?”   “这里人们被允许接触的作品其实非常多, 按照受众年纪进行了繁复的分级。娱乐资料不算缺乏。”季小满调出了另一个光屏。“就是有点……怎么说呢,你自己看看就能明白。看名字应该能看出来些。”   “哦。”   余乐干脆地打开了一面墙上的投射光屏,顺便自己切出个小操作面,不知道在做什么。   “我瞧瞧——这都什么东西?”   “是的, 虽然内容丰富, 但好像就那么几种大类型。”季小满眨眨眼, “审查标准也是公开的, 我看得头痛。‘标准’上的原话——容易产生错误导向的劣质内容不能被公之于众,如果需要新的作品来调整审美标准和社会氛围,会由MUL-01组织相关人士制作。”   “看简介全是些类似于真善美的玩意儿, 虽然我对这种东西没啥意见, 但总不能别的一点都没有吧?”   余乐嘶嘶地抽着气, 压低声音。“哎哟等会儿,瞧这个。如果交够了钱, 并且取得什么劳什子‘优秀公民’身份,好像还是能看点不一样的东西。”   “什么?”   “仿生人秀场,我听涂锐那小子说过这个。老天爷,这不是末日前就有的吗?”   季小满疑惑地皱起脸。   “哦对,你当时年纪小,不知道也正常。那会儿我也在坐牢,没自己看过,就听说过一点。你知道在几十到几百年前,几乎所有剧集和电影全是由活生生的人类来演的吗?那会儿他们还有那种叫真人秀的东西。”   “我听说过一点。”   “后来拟真技术上去了,虚拟演员小火了一把。毕竟虚拟出来的东西没有瑕疵。”   想了想“仿生人秀场”这个名字,季小满能模糊地猜到点大概。她有预感,自己不会喜欢接下来听到的东西。   “但除了那些大牌编剧,就我的经验,不少人都忙着用技术制造垃圾。”   余乐关闭手边的小屏幕,把空啤酒罐搁在地上,非常不客气地评价道。   “我猜虚拟形象也终究有限度吧,就在大叛乱前几年,利用电子脑技术的兴起和仿生人的普及,有人走了别的路子——他们买下一些地方,改造成特定环境,然后把拥有特殊合成记忆的仿生人丢进去。”   季小满盯着啤酒罐罐壁上的水珠,突然一阵胸闷。   这个房间整洁明亮,地点换成室内,余乐很自觉的不再抽烟,所以空气也相当不错。这几乎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好的房间,可她一点都不喜欢这里。   “也就是说给予那些仿生人特定人格,让他们以为自己是人类,然后让剧情自己发展?”   “现实总是最好的编剧嘛。”   “可如果,我是说如果,那些……那些‘摄影棚’里发生了谋杀案,有仿生人敲开同类的脑壳,那不就……”   “你这丫头在修东西上还挺机灵,怎么搁别的地方就傻了呢?”余乐啧了声。“先不说电子脑可以做得很接近血肉质地,他们的记忆和常识全都是被定制的,只会觉得‘人的脑子就是这样’。”   季小满慢慢握紧拳头,金属关节发出低低的摩擦声。   “反正仿生人秀场推出后火爆得要命,毕竟完全没剧本,全看那些活在人造环境里的人怎么折腾。这样还能打造真实点的明星,相关衍生商品也更好卖,老涂当时说的啥来着……”   余乐没了限制级内容打发时间,眼看着坐在地板上越唠越起劲。   “哦哦,我想起来啦。第一个仿生人秀场爆火的那会儿规矩还没起来,等秀场正式结束,里头几千个仿生人全被明码标价销售。还按照当时的背景取了系列名,叫STR系列,直接搬了Struggler这个秀的名字。”   “现在还有这种东西?”季小满咬紧牙关,“这不算‘容易产生错误导向的劣质内容’?”   “所以设了门槛吧,想看点不一样的东西就乖乖听话呗。”余乐耸耸肩,“如果这地方一直这么乌托邦,仿生人秀场也算是延续十来年的老牌娱乐项目了。不觉得好笑吗?以前人看仿生人猴戏,现在多了个主脑看人类猴戏,跟他妈俄罗斯套娃似的。”   季小满做了个深呼吸:“仿生人秀场现在还在。这样看来,MUL-01似乎也没有站在仿生生命那一边。它到底在想什么?”   “这个有点难,我们还是早点弄明白那个什么一株雪在想啥吧。反正咱俩在外头闲着也是没事,说不定能搞到啥有用的消息。”   余乐话音刚落,窗边响起轻柔的提示音。   他一个撑地从地板上爬起来,打开窗户,接下无人机吊着的小盒。余船长自己随便从里面取了袋东西,而后把盒子丢给表情黯淡的季小满。   季小满打开盒子,里面的冰淇淋还冒着白色的冷气,和广告上的别无二致。   “谢——”她有点惊讶。   “谢啥,反正那俩家伙不在,我手头也能宽松点。”余乐语气随意,“老子总不能当你面一个人吃,两份还打折呢……吃呗,吃了心情好点。”   季小满小口小口地舔着冰淇淋,她本以为把自己的渴望藏得够深了,余乐或许比她想象的敏锐得多。   余船长皱着脸吃起那份甜品,看起来明显不太喜欢太甜的味道。   “我们应该还有个几天。”他说,“你先尽量弄情报,等我今晚巡逻完,一起出去探探吧。既然能被公开讨论,那个一株雪应该不至于太难找。”   “好。”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人刚刚接触到这个奇妙学习团体的信息。   在唐亦步的掩护下,阮闲顺利弄到了收容所所有人员的资料。他顺从地吃了午饭、吐掉药剂,回到自己的病房后,阮闲将自己整个人裹进被子。   一片昏暗中,他启动光屏,让所有资料以最快速度在面前闪烁,将信息疯狂地灌进大脑。   他知道自己记得住。   不知道是不是情景刺激,资料刚看了一半,又有些记忆不受控制地从脑海中翻出。它们的出现毫无条理、时间顺序杂乱无章,但共同点也有,它们几乎都是压抑的灰色。   【闲闲,你没有什么想问妈妈的吗?】回忆里的母亲遮盖住眼前悦动的光屏,她正驾车带他离开市区,声音有点颤抖。【一句话都没有?】   自己没有回答。   母亲在哭泣,她紧紧攥住方向盘,肩膀一阵阵抽搐。虽然阮闲什么都没问,她还是兀自解释了起来。【预防收容所说我用完了预防收容的额度,接下来要提价……把你一个人在家里放太久是违法的,我也买不起护理机器人……是妈妈没用,妈妈实在拿不出那么多的钱……】   阮闲明白。   他甚至能理解她行为中的逻辑,并对此毫无怨言。无论怎么看,继续救治自己都是高消耗低回报的行为。客观看来,他的母亲能力的确有限,自己的结局基本可以预见到。   他将会死去,区别只是在于形式。   【是妈妈不对,早知道也就这么一时的轻松,我就不该让你接受那些折腾人的实验……闲闲,你恨妈妈吗?】   阮闲慢慢摇了摇头。   他不讨厌她,考虑到母亲的情况,他能理解她的行为逻辑。虽然她的确给自己带来了不少身体上的痛苦,然而在完全理解的前提下,他无法生出太尖锐的恨意。   【你爱妈妈吗?】   这回他不知道如何反应了。   面前的女人为他付出很多,可在他短暂的人生里,基本没有见过她几面。更别说,他还没有搞懂爱的意义——这种单方面的牺牲似乎不能被简单归类为“爱”,年幼的阮闲还无法确定。   他不想对她说谎,于是只能保持沉默。   可他的母亲哭得更难过了。   她就像一朵逐渐腐烂的花,他甚至能看出她的精神干枯长霉,朽烂得越来越快。   阮闲知道母亲想要抛弃自己,那时的他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愿望——   他明白自己的结局只有死亡,他乐意接受。停止治疗也好,他只希望自己能死在屋檐之下,亲人身边。   哪怕是被母亲亲手杀死,也比饿死在陌生的地方好过。只可惜按照母亲的性格来看,她没有勇气亲自对自己下杀手。   他知道母亲不喜欢自己说出太多小孩子不该说的话,这个时候冷静地谈判反倒会适得其反。那样太不“孩子”了,他得想个办法,在不刺激母亲的前提下,完成“在家里死去”这个目标。   于是他眼看着母亲把车停在治安最差的遥远城镇,将自己赶下车,然后迅速离开。   只要身体状况允许,想办法回家对他来说根本不是难事。第三天,他便站回自家家门口。   他犹豫了很久,才找到一句似乎合适的开场白。   “妈妈。”他学着印象里其余孩子的口吻,“捉迷藏结束了吗?”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母亲崩溃的尖叫。   当时她穿着一身崭新的舞裙,眼圈肿着,浑身酒味,正和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男人跳舞。他眼看她跌坐在地上,音乐突兀地中断,如同被扭断脖子的鸣鸟。   第二次,她驱车将他待往管辖区内最远的荒野。第三次,她把他扔进荒村后的树林,还专门带了绳子。然而虽然能够理解对方的逻辑,阮闲还是不愿意为了母亲的情绪问题而乖乖惨死郊外。   或许他还能试着沟通一下。   自己还太小,孤身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预防名单谁都能查,没人会收养一个有人格缺陷的准危险分子。就算有,概率也太低,阮闲不认为自己能够主动碰上。   他真的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可惜他的努力并没有太多效果。   【不要回来了!】   【不要再回来了,听到没有!】   【你怎么就不能死在外面……?】   ……   【这样说或许不合适。按照人类的说法……我希望你能早点回到我身边。】   灰色的回忆突然连带起来一点亮色。久远的记忆突然触发了什么,另一个声音从他脑海里浮出。他看到正午的灿烂阳光,看到金色的眼睛,以及一脸熟悉的灿烂微笑。   在那段简短的关联记忆里,他正和唐亦步跳舞。伴随着风和音乐,踏在漂浮在空中的废墟群之上。   【不要离开我,好吗?】   【你会离开我吗?】   【我希望你是我的,你会是我的吗?】   冰冷灰暗的记忆夹杂上灼热的,阮闲一时间有点混乱——一边是忍着疼痛一步步往家走的自己,一边是激烈喘息、和唐亦步接吻的自己。两种情绪混杂起来,他的太阳穴一阵抽痛。   唐亦步是仿生人,他能够从这段记忆里推断出这一点。自己理论上是人类,不过他的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他没法得到进一步的结论。   曾经被预防机构标在高危监视名单,却又拥有研究者的知识,还和一个仿生人牵扯不清的自己……   算了,情报不足,多想无益。   阮闲狠狠捏了捏鼻梁,将注意力强行拉回面前的资料,强行把所有人的信息烙在脑子里。   确定没有遗漏什么后,他将腕环里的数据尽数清除,在被子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眼下他需要先专注于目标。   至少现在看来,自己的目标相当明显——收容所数千名病人之中,只有一个人和自己拥有相似的症状。洛剑同样宣称世界已经毁灭,记录里也存在废墟海和地下城相关的描述。自己已经和对方打过交道了,虽然过程不算多愉快,好歹算是个再次搭话的好由头。   接下来只需要向唐亦步侧面确认……   想到那个奇怪的仿生人同伴,阮闲又一阵头痛。他掀开被子,坐起身,试图用新鲜空气缓和太阳穴处的针扎感,以及那份奇怪的心悸。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换两口气,一个声音就插了进来。   “阮先生。”刚刚还在记忆碎片中露脸的仿生人正站在门口,一脸灿烂的微笑。“我来看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可恶,感觉四千多字算不得大肥章,只能算微胖章……   明天继续!(嘶吼)   关于软和糖的过去都给出了一点点~   ——   神奇,负面评价这个词居然也是屏蔽词…… 第108章 突破口   还沉浸在暧昧的记忆中, 阮闲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唐亦步双手插进白外套的口袋, 笑得格外温暖。   阮闲凝视着那笑容,突然生出了些遗憾的情绪。就算在那些记忆中他们举止亲密, 他假装没有失忆这件事还是骗过了唐亦步——对方认定自己是拥有电子脑的仿生人, 失忆前的自己显然对唐亦步有所保留。   他思考片刻, 跳下床,决定用行动冲淡心底的古怪遗憾。   “你们这里的看护还真是格外体贴。”房间里有监视器, 而这是一天内唐亦步第二次跑来了。那仿生人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至少从自己那零散的记忆来看, 唐亦步一点都不傻。   “我只是刚好路过这里, 正好带您去吃晚餐。”唐亦步露出副年轻人特有的紧张样子,语调里透出些殷勤和羞涩,阮闲瞬间懂了对方想打什么牌。“阮先生,你躺了很久了, 身体还好吗?有没有头痛之类的症状出现?”   自己那一下拥抱试探, 硬是给对方揪在手里, 玩出了花来。阮闲瞬间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随后又为这新奇的情绪走了半秒的神。   “宫思忆肯定在关注你,他肯定看到了那个拥抱,不久前还提醒我不要随便被吸引。”去往餐厅的路上, 唐亦步低下头, 好让监控拍不到自己的口型。“他认为你在有意吸引我, 好获取些好处,那么我表现出一点被吸引的样子也不会太突兀。”   说着唐亦步伸出手, 轻轻点了点阮闲的鼻尖:“毕竟我的确被你吸引了。”   阮闲下意识想要拨开那只手,但按照唐亦步顺势走出的剧本,他才是那个占据主动的人。于是他只能任对方自己收回手,顺势在监控最为密集的地方掐了把对方的腰。   “手感不错。”阮闲公正地评价道,“不过很可惜,我们该说正事了。”   唐亦步笑而不答。   狡猾的狐狸,阮闲在心里啧了一声。如果不是自己的错觉,唐亦步似乎没有对自己的“失忆”完全买账,这是等自己主动开口呢。   两人前进得磨磨蹭蹭的,这会儿天色尚早,向餐厅走的人着实不多。阮闲见离他们最近的病人绕过墙角,一把将唐亦步拽到较为隐蔽的隔断角落。他几乎立刻听到了监视器转动的声音,却依旧佯装不知情地将对方按在墙上。   唐亦步比他高一点点,但这不是问题——阮闲亲密地贴了上去,假意亲热,嘴唇拂过对方的耳廓。   “资料我看完了。”相比过于亲密的姿势,阮闲的语气虽然轻,但十分严肃。“只有洛剑在这里谈过末日的事情。”   如果洛剑是他们原本计划中的目标,唐亦步这会儿该顺着这个话题接下去。如果洛剑不是,这个情报也算得上重要——之前唐亦步的试探很是隐秘,不会在这个当口借几个拙劣的“玩笑”来提高自己的警觉。   “我知道,那些资料我也看过。只是这里对人们数据交流的监管太严格,我不方便将它们直接给你。”   果然,唐亦步没有用这个问题继续试探自己。他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被引诱的人,手指颤抖着抚过对方的黑发。   “其实我来就是为了这个。洛剑习惯于避开高峰期用餐,每次午餐和晚餐都去得很早。我们时间有限,每个机会都不要浪费。”   “多谢提醒。”阮闲轻轻咬了口那仿生人的耳垂,虽说他仍然记不起自己潜入的主要目的。“我会找个机会和他好好聊聊——现在我们该分开了,如果我没猜错……”   唐亦步新配的电子腕环一阵响动,它通体白色,还印着预防收容所的标记。小小的光屏在空气中闪烁,上面毫不意外地显示出宫思忆的名字。   “看来我有场训话要应付。”唐亦步小声嘟囔,“去吧,阮先——”   为了加深效果,阮闲冲空荡荡的走廊挑衅地笑了笑,直接吻住了唐亦步。   那仿生人的嘴唇柔软得如同人类。   唐亦步的呼吸很稳,明显反应了过来,却又在明面上摆出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阮闲品味了会儿那种熟悉的感觉,终于气喘吁吁地放开了对方。   他喜欢那份温暖,阮闲想。就算掺杂着伪装与戒备,它还是让周围的景色看起来鲜亮了几分。   阮闲忍不住摸了摸对方的唇角,能感觉到它在他的指腹下勾起。   “如果我没猜错,接下来宫思忆会给你安排助理机器人——这样能更好地监视你的行动,也减少我登门的理由。”唐亦步没有立刻挪动,他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阮闲的鼻子,活像某种大型野兽。“等你挑的时候,记得挑那个飘得有点不稳的灰白色机器,现在它应该在餐厅等你。”   说罢,他弯起金色的眼睛,露出了个有点复杂的微笑:“多谢配合,阮先生。我本以为我需要主动出手——”   “唔,可以留着下次。”阮闲正了正对方有点歪斜的衣领,“回见,亦步。”   唐亦步的指尖慢慢拂过他的手背。   “等你弄清楚洛剑的状况,记得尽快告诉我。”那仿生人垂下目光,抽回手,表情变得有点僵硬,不知在想些什么。“回见,阮先生。”   洛剑很好找,这次他提前在阮闲早餐时的位置坐好,一点点吃着盘子里的营养餐,眼睛望向窗外盛开的梨花。上次陪着他的那个年轻女孩不在,洛剑看起来少了几分活气。   阮闲思索片刻,端着盘子走了过去。洛剑抬起眼,瞟了他一样,脸肉眼可见地拉长了。   “早上的事情,抱歉了。”   阮闲大大方方地在他斜对面坐好,捻捻身上的拘束衣。   “我刚进来就被套上了这,心情不怎么好。虽说我还是觉得座位不属于特定的人,不过我们应该有更好的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哦。”洛剑冷漠地应道,“你说得不错,我觉得先到先得挺好的。”   他不再凝视窗外的梨花,板着脸快速扒饭,似乎不太想和阮闲一起坐太久。   阮闲倒也没有着急,他用筷子不紧不慢地拨弄盘子里的炒肉片:“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   洛剑不理他。   “您是因为什么进来的?”阮闲笑眯眯地继续,加重了“您”的发音。   见一时半会儿摆脱不了对方,洛剑翻了个白眼,给自己灌了杯水:“妄想症。”   说完他便继续急火火地吃饭,显然没有什么深入交谈的欲望。   “巧了,宫医生说我也有这个症状。”阮闲往嘴里送了块炒肉,细细咀嚼着。“不过说实话,我还是觉得世界已经毁灭了。”   洛剑停下筷子,表情一瞬间有点复杂。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阮闲,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怎么听说你是服用了过量记忆抑制剂呢?”   “所以我不记得末日相关的细节。我只记得几个象征性的地点,比如废墟海,比如地下城。”阮闲把盘子里的青椒整齐地拨到一边。   洛剑的脸色变了,他似乎半是渴望半是绝望。半晌后,他搁下筷子——反正他的手抖得厉害,看起来也不像能拿得住。   “那些都是幻想。”洛剑嘶声说道,“你可能接触过一株雪,才把这类东西当常识放在脑子里。”   “一株雪?”见对方有了聊下去的迹象,阮闲故作迷茫地眨眨眼。   “嗯,号称什么学习团体。我也接触过他们,结果被他们洗脑了,结局就是现在这样……我知道自己疯了,那些都是幻想,但也怎么都走不出去。”说这话的时候,洛剑没有看向阮闲,他只是凝视着跌落盘子外的几颗饭粒。   “我不明白。”   “怎么说呢,糟糕到我这地步的也少。大部分人只是想找点刺激,做的事情全是擦边球性质,所以MUL-01才没下狠手。”洛剑有点不自在地哼笑道,“……他们追求更高的娱乐,觉得现有的东西太过正确,就把一些被禁止的创作挖出来,甚至还制作相关的记忆注入大脑……数据类文件还能被MUL-01摧毁,可书本这种现实事物不好办。”   “这和末日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纸质媒介吗?”   洛剑推开盘子,像是没了胃口:“除了传播记忆和文本,他们还藏了不少禁书作为灵感来源,全都是有实体的玩意儿,怎么都消除不了。但我也不确定……反正现在我还没法分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幻想。”   阮闲眨眨眼,做出副认真倾听的样子,暗示对方继续。   “反正我这副样子,就是被那个什么阮闲的日记搞的。这年头还有人用纸笔写东西,真是要了命了。按照宫先生的做法,阅读那本日记,劣质记忆洗脑,外加一点点脑病变,我根据日记内容想象了一个莫须有的末日。”   “日记中提到过废墟海和地下城,我猜你和我踩了同一个坑……要是你也接触过他们,自个儿服用过量记忆抑制剂也说得通,估计是想自救吧。”   他自嘲地笑笑:“现在我工作也没了,身体也垮了。就为了那一点刺激,何必呢。年轻人,要我说,乖乖听话才是好的。主脑比我们聪明太多,走弯路走要有代价。”   阮闲的日记。   太阳穴又开始刺痛,阮闲猜测这不是简单的重名。可就在他打算继续的时候,洛剑将最后一口饭咽下了肚。有了难兄难弟的加分,他的态度软化了一点点,但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继续陪自己聊天的意思。   阮闲咬住筷子,正准备思索下一步棋,一个银白色的倒水滴机器人摇摇晃晃地飘到他身边。阮闲一开始没有注意到它,直到它开始不满地轻撞桌沿。   阮闲奇怪地瞧了它一眼,见阮闲扭过头,那东西莫名兴奋起来。   “嘎——”它用小小的气声轻声叫道。   阮闲收回目光,继续夹菜。   “嘎……”这回声音里多了几分委屈。   这应该就是唐亦步提过的银白色机器,但怎么看怎么有点……傻。阮闲叹了口气,用筷子尖戳了戳那个散发着委屈气息的小东西。   结果那玩意儿躲过油腻腻的筷子尖,生闷气似的转了个一百八十度。   阮闲好笑地放下筷子,伸出手,尝试着摸了摸飘在桌边的机器。这回它嗖地转回来,使劲蹭了蹭阮闲的手心。   有点可爱,阮闲心想。   就像不久前提到它的那个仿生人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软:糖有点可爱。   糖:琢磨弑父。   ……这就是区别啊糖糖!   今天的字数……依旧弟弟(倒下)   ——   今日敏感词……禁书(。 第109章 死亡邀约   在那个姓唐的祸害出现前, 宫思忆的人生可以说是一帆风顺。   少年时期陆陆续续接受了数十次评估, 主脑为他定下了最为适合的职业。宫思忆已经在预防收容所干了不少年医生——或者说“咨询师”,毕竟很多病人并不认为自己是病人, 后面这个称呼要好听很多。   他的确适合这一行,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今天宫思忆也像往常一样, 午休时操纵遥控人形装置享用午餐,为这具壳子补充些能量, 顺便饱饱口福——遥控人形的感知功能允许人们毫无负罪感地进食, 同时规避过度饮食带来的负面影响。口腹之欲被彻底满足后, 大多数人愿意用真正的身体吃点健康的食物。   宫思忆已经忘记了自己真正的身体多久没有出过住所。   想要四处看看, 虚拟现实技术能够瞬间把人带到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到了上班时间,他只需要把意识投射到安放在收容所办公室的人形装置里。哪怕病人极具攻击性,他也是绝对安全的。   只要不去多看、多听、多管闲事,好好遵守MUL-01定下的每一条规定, 这里就是天堂。更别提晋升高级公民后, 他可以从工资里分出一点儿来观看仿生人秀场。   不得不说, 这东西火了十来年是有理由的。   宫思忆舀了一勺冒着油脂的牛肉饭, 入口即化的高档牛肉混上迷迭香的淡淡香气,外加一点黄油特有的诱人味道。他慢慢将它咽下,长叹一口气, 又来了杯酒——横竖这具遥控人形装置不会喝醉。   饭前做完了黎涵的心理咨询, 下午没什么咨询排班。宫思忆端起饭后甜品, 打开仿生人秀场的即时放送,有滋有味地看起来——他尤其喜欢末日求生类型, 近期最火爆的系列据说是十几年前Struggler这个秀的设定还原。   那是个设定上被战争毁灭的世界。   舞台被设定在一座荒废的巨大城市里。高楼倾塌,藤蔓荒草丛生,名为腹行蠊的怪物四处乱爬,更危险的辐射异形潜伏于黑暗。对自己仿生人身份毫不知情的幸存者们苦苦挣扎,基本每天都会上演几场生离死别的刺激戏码。   这种仿生人秀场没有固定的主角,诚然,制作方会投放不少能力出众的俊男靓女进去,但现实总是残酷的。除实力外,活下去的人或多或少需要一些运气。无论能力再出众,谁都可能突然退场,那份不可预测的真实感让人汗毛倒竖。   更刺激的是,这玩意儿是24小时全天实时播放的,基本拍到了每个“角色”。   如果愿意额外付费,看客可以选中特定目标进行持续观察。在秩序之中居高临下欣赏他人混乱的一生,没有比这更让人舒爽的事情——更何况,他们所观察的对象甚至不算人类,连负罪感都不需要有。   午后的阳光中,宫思忆一点点吃着冰淇淋,窗外干燥清香的风吹进来,几片雪白的花瓣在空中蝴蝶似的翩翩飞舞。他偶尔咂舌,间或抹抹泪,专注地看着屏幕上的男女绝望地拥抱亲吻。   可惜宫医生的美好时光没能持续,眼看屏幕那边的事态到了最紧张感人的时候,他的腕环嘀嘀响了起来。   “监测到违规情况,请酌情处理。”冷淡的电子音打破了屋内感伤的气氛,宫医生抽抽鼻子,点开光屏。   光屏那边又是一对在阴影中亲热。那个还没恢复记忆的漂亮小子又出了手,而姓唐的新人看起来完全被吸引了。用下半身思考的蠢东西,宫思忆翻了个白眼,暗暗腹诽。   新人就是不可靠。   虽然这里的病人的确有种别处找不到的扭曲感,就像被仿生人秀场吸引的自己,很多人也会觉得某些奇异的扭曲异常诱人。现在想来,那个姓唐的小子现在才来这里应聘,想来这也不是他的第一推荐职业,八成就是癖好使然。   他得好好跟对方说道说道。横竖是阮立杰主动投怀送抱,唐亦步顺手揩点油也无所谓。但要是唐亦步真动了心,帮那个神经兮兮的家伙做出什么傻事,那乐子可就大了。   宫思忆当机立断地向唐亦步发出通讯请求,眼看着监控中两个人分开。他刚要舒一口气,那姓阮的病人挑衅地朝空走廊看了眼,直接吻上了唐亦步。宫医生被迫看他们黏糊了好一阵,唐亦步那小子才快步离开,接通通讯请求。   “我的办公室,马上。”宫思忆有点心累。   不到十分钟,唐亦步站到了他面前。那英俊漂亮的年轻人垂着头,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耳朵有点发红。   虽然知道面前这个精致壳子极有可能不是对方本来的样貌,宫思忆还是下意识软了软口气。他把播放秀场的光屏撇到一边,顺手静了音。   “我午饭前不久才刚刚告诉你,不要在这些人身上投入任何感情。这才几个小时?”宫思忆敲敲桌子,“小唐,我就直说了。年轻人火气旺很正常,你们发展出什么肉体关系,我管不着。但是你不许为他损伤收容所的任何利益。”   “我知道了,宫先生。”对面的年轻人目光从播放仿生人秀场的光屏上快速掠过,知趣地低下头,脸渐渐红起来。   算了,也就是个纯情的小年轻。宫思忆摇摇头,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年轻人还是太容易被影响,你不用太紧张,我理解。等你在这待久了,多见点事情,就什么都懂了……就拿我刚刚看完那个小姑娘来说吧。黎涵,你应该见过?”   “有一点点印象。”   “她的状况好些了,接下来由你接手,现在说说也无妨——黎涵的问题就很典型。她进来前在城中公园做清洁管理,工作不怎么好,估计是测试出的能力有限吧。”   宫思忆放下甜品杯,优雅地对起十指。   “公民等级上不去,她只能拥有MUL-01配给的机械伴侣。如果她想要下一代,必须通过主脑指定的精子获得孩子,好最大限度地改善下一代的基因。但除此之外,她可以自由生活——只要别惹出乱子就行。”   “可她现在在这里。”唐亦步十分配合地应道。   “是啊。”宫思忆颇为沉重地叹了口气,“她试图自杀。”   唐亦步眨眨眼。   “自杀倾向可是大问题。她应该是幸福的——有伴侣,有稳定的工作,有温馨的住所,一切都为她量身定做好了。这年头不会有什么虐待问题,恶性犯罪也少到几乎没有,然而她差点从楼顶跳下去。”   “只是想要自杀的话,不应该被收容所强制收容吧?”唐亦步小心地提出疑问。   “通常只要妥善分析,用记忆治疗矫正心理问题就好。”宫思忆拿起水杯,抿了口加了冰的茶水。“但她的情况要复杂些,她主张她的伴侣机器人出了问题,是它诱导她自杀的。你知道,这根本是无稽之谈——配发的伴侣机器人是根据配给对象的性格定制的,就算称不上百依百顺,也绝对不会有任何伤害类举动。指控伴侣机器人,就和指控主脑没有什么两样。”   他停顿片刻,缓缓舒了口气。   “对主脑公开展露敌意就是大问题了,在我们查清她的毛病前,她必须待在这里。”   唐亦步的笑容毫无破绽,在听到某个关键词前,内心也是一片近乎冷淡的平静。然而宫思忆那句话一出口,他还是忍不住主动开始询问问题。   “它对她做了什么?”   “还能做什么呢?它有严格的限制,绝不会殴打或者辱骂她,顶多平静地交谈。说白了还是她接触的不良思想太多,自己又不够出色,加上心理脆弱……年轻人更容易被蛊惑和误导,所以你也注意着点,不要真被阮立杰那小子洗脑了。”   “您这里有她的详细咨询资料吗?”唐亦步的语气更软了些。虽然自己不花多少力气就能搞到,形式还是要走一遭的。“既然您打算让我负责她的案例,我需要提前多了解下情况。而且……而且我想找点别的东西转移下注意力,您明白的。”   “这才是正确的工作态度,来,我这就发给你。”宫思忆满意地点点头,“阮立杰那边,我会给他安排个助理机器人,你们先少见面比较好。”   “我知道了。”   收到全部数据后,唐亦步离开办公室,顺手带上门。门即将关紧之前,他能从门缝清楚地看见宫思忆光屏上的景象。   就算只凭几个画面,唐亦步也能分辨出上面的内容。   在这种地方重制Struggler,MUL-01也算是有种近乎扭曲的幽默感。   这个时间,他的阮先生应该和洛剑交流完了情报。唐亦步不认为一次交流就能弄到全部情报,他边思索边在雪白的长廊前行,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理论上也有可能,他的逻辑模块如此反驳,可他甚至不想去问。就算充斥内心的情感分外陌生,唐亦步也不打算逃避它——他知道自己刻意拖延的原因。   一旦阮先生真的弄到了洛剑那边的关键情报,按照他对自己与日俱增的致命吸引来看,自己得到情报的下一刻,便是动手的时候。   余乐和季小满正在遥远的市区中,π也无法与他人交流,暴露不了什么。不确定“阮立杰”的脑壳里是否电子脑,盲目启动耳钉只会引起对方的警觉。他得找个合适的地方制造点乱子,再到隐秘处杀死对方。   如果他的阮先生真的只是仿生人,自己可以终止对方的电子脑;如果阮先生是人类……那么有S型初始机的恢复功能,自己只要取走特定部位的大脑,换上别的东西填充,就能毁掉对方的思维能力。   对方是服用过量精神类药物的病人,自己是工作人员。宫思忆顶多会认为“阮立杰”脑部受到药物损害,不会多想。   接下来只要不管余乐和季小满,直接带没了自主思维的阮先生离开这里就好。   他甚至做好了周密的计划,选好了下手的地点,接下来只看“阮立杰”什么时候把洛剑的情报全部弄到手。   唐亦步大步踏入分配给自己的员工房间,端坐在椅子上,久违地愣了愣神。   自己如今面对的不过是个典型的优先级判断问题。按理来说,“己身的安全”永远该在优先级金字塔的最顶端。   在他们刚相遇时,“阮先生的自主思维”重要程度甚至还不如一包压缩饼干。   然后它的优先级缓慢而坚定地上升。超过了压缩饼干,超过了精心烹制的肉类罐头和香甜的红薯,超过了樱桃汽水和他最喜欢的糖果……最终超过了自己对于其他人类的好奇心。   眼下它在威胁金字塔顶的“自己”。   他要抹消那个危险的意识,他必须在它释放更多吸引力前抹消它,这不是个选择题。   唐亦步捏紧手腕上的电子腕环,突然有点烦躁。他决定给自己找点别的事情做,比如观看下黎涵的就诊记录——   它听起来对自己的课题很有帮助,说不定还能从中挖出一点有用的情报。   至少这样在他向他的阮先生发出死亡邀约时,能有个足够漂亮的借口。 第110章 想要的事物   心里做好了决定, 唐亦步从保温仓拿出今天的午餐——混了奶汁的牛肉饭烹饪得恰到好处, 盖子一揭开,让人身心舒畅的肉香和黄油香气一瞬间弥漫开来。唐亦步将饭郑重地摆在面前, 给自己倒好饮料, 在房间中央悬上光屏, 准备开始查看黎涵的就诊记录。   一勺饭下去,唐亦步的喉咙里滚出一串舒适的呻吟。   说来这地方的员工餐质量不错, 各种风味的食物都可以随意取用。虽说自己早餐时刚吃过两盘美味的奶油烩饭, 眼下多了肉类的饭食还是要更适口些。   ……比之前地下城的食物口感不知好上几万倍。   唐亦步陶醉地舔舔勺子, 细嚼慢咽了会儿。在他又咽下一块柔嫩新鲜的肉时, 一个念头无端闪过他的脑海——   真的很好吃,能分些给阮先生尝尝就好了。   下一秒,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彻底把唐亦步吓住了。毕竟就眼下的情形看来,阮先生对他的午餐菜谱一无所知, 也有病号餐可吃, 自己根本不需要通过分享食物来取得任何好处。   可自己却产生了如此荒谬的想法, 看来对方带来的影响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唐亦步愈发烦躁不安。   他先是咬着勺子深沉地发了几秒呆, 随即端起餐盘,飞快地将面前的牛肉饭全部塞进胃袋。可这还不够,为了防止自己再产生什么愚蠢的想法, 唐亦步把保温仓里作为意外备份的另一份牛肉饭也拿出来, 硬生生吃了下去。   一份饭的分量不小, 这直接导致他只能按摩自己濒临爆炸的胃,仰躺着播放资料。   黎涵的咨询影像十分清晰, 连面部的微表情都没有放过。开头的几段没什么意思,大多都是些基本问话,然而等他们谈到那个“诱导自杀”的机械伴侣,事情变得有趣了起来。   画面中的年轻姑娘脸色苍白,眼神黯淡下来。她紧紧绞着双手,姿势有点僵硬。   【它不是我的伴侣。】她沙哑着嗓子说道,【它一直在对我施加精神暴力。】   【很遗憾,黎小姐,那是不可能的。他们的人格高级部分由MUL-01控制,MUL-01怎么会想要专门针对你呢?】宫思忆笑得很和善。   【我不想继续做公园的清洁管理了,我想要售卖自己的画作。我喜欢绘画,也购买了器材……结果我得到的只有否定。‘你没有这方面的才能’‘这幅画毫无可取之处’‘从你的性格和智力来看,清洁管理是最为合适的’‘如果一定继续,请保持在爱好层面’……】   【很遗憾,这些说法是事实。】   【可我才刚刚开始练习,为什么你们都能这么确定?】黎涵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我带了我的画,您可以看看——我给一株雪的同胞们看过,有人不喜欢,但也有人觉得好看。我的画是能卖出去的!】   她从提包里拿出一个不大的包裹,布料被打开后,一副小小的油画出现在影像中。   就技法来看,绘画者的手法的确生涩,整幅画的用色也有点超出常规,不过唐亦步觉得还蛮有思想和独特的风味。他能理解有人不喜欢,但有人称它“好看”,倒也不算意外。   这女孩有天分,若假以时日,她有成功的可能。然而……   【这证实了我的说法,黎小姐。这幅画毫无价值——无论是颜色还是绘画风格,都和标准审美区相差甚远。你的伴侣机器人只不过是给出了实话,实话怎么能算精神暴力呢?】   黎涵把小小的油画抱在怀里,眼眶红了。   【标准审美区就是个笑话,为什么连审美都要有规矩?】她的声音开始哽咽,【不符合MUL-01给出的主流就毫无意义吗?这可是绘画……】   【这就有点胡搅蛮缠了,黎小姐。那么我发表下个人看法,我对你的画毫无兴趣,专门的艺术分析仪可以给出上百页这幅画的不足之处。你做的事情只是在浪费社会资源,不要任性,主脑已经给你安排了最合适的工作——】   【你和它一模一样!】黎涵的声音已经是明显的哭腔。【我不喜欢做清洁管理,为什么你们要觉得‘部分人不喜欢’就等于‘毫无价值’?‘能做到’就等于‘必须去做’?每次我做点想做的事情,你们都要告诉我‘你做不到’‘你注定失败’‘你能力有限’……我就必须按照主脑的意思活下去,对不对?】   【别激动,黎小姐,别激动……我能叫你小涵吗?小涵,你现在经历的阶段很常见,这就是为什么主脑要帮我们屏蔽旧时代遗留的有害思想——就在不到一百年前,人们还对自己的能力和局限毫无所知,耗费宝贵的生命和职业生涯去走弯路,更有不少投错行的人才遭到埋没。现在就不一样啦,每个人都经过足够多的能力和性格分析,主脑帮你安排的生活,一定是让你获益最大的路,这点毋庸置疑。】   【可是我不想。】她一字一顿地回应。   【我见过不少人试图否定主脑的人生规划,但他们最终都回到了老路。】   【先不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听你的说法,像是选择了别的路,这个社会就能接受似的。】   【看问题不要太偏激,主脑不是也给出了两个备用职业推荐吗?要是你想散散心……】   【我就想试试看以画画谋生。我不是小孩,有一定的存款,也扛得住失败的后果。】黎涵用手肘把画固定在怀里,双手扯着头发。【我不明白,就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不允许我做?为什么?】   【因为你注定失败。】宫思忆脸上依旧带着微笑,【到时你会更加痛苦,还会给社会带来负担。当个爱好的话也就罢了,我还是建议你不要更换职业,你的工作业绩一向不错——】   【……可是我不喜欢。】黎涵的声音尖利起来。   【主脑为你挑选的职业让你最快地积攒了资源,所以你才说得出这样任性的话。几十年前,大部分人并不会用‘喜不喜欢’来挑剔自己的工作。】   【但他们是自由的。工作做不好可以再换个方向,创造的事物就算有人否定,也总会从喜欢的人那里得到支持。如果实在不适合做某件事,可以自己发现并决定要不要放弃,而不是有个人一开始就在耳边嘟囔‘你的人生限度就是这样’‘这些做法毫无意义’!】   【唉,所以我比较支持主脑整顿下一株雪,天知道它给预防收容所带来多少思想异常的病人。明明是最有效率的体系,硬是弄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谬论。】   【我有权失败,有权犯蠢,有权放弃我不喜欢的东西,有权坚定自己的审美。我只需要一个回答,宫医生,如果你还称得上医生……我说错了吗?】黎涵拥抱那幅画的力道相当大,它发出轻微的吱吱声响。   【错了。】宫思忆的语调里多了几分耐心,【你的任性会导致社会资源的无谓损耗。】   【你不能把我继续工作的可能产出作为既定资源……】   【社会的安定需要每个公民共同维护,你这方面的责任感还不够,小涵。现在你的状态十分不稳定,在你清醒过来前,待在这里继续治疗更合适点。】   【……我没有错。】女孩喃喃道,抹了把满脸的泪水。【我没有错。】   唐亦步暂停住影像,抿了几口饮料,对光屏眯起了眼。   “一株雪”,听起来是个挺有意思的组织。   与此同时,阮闲正带着自己新鲜出炉的小跟班四处闲逛。就像唐亦步所说,宫思忆迅速给他安排了一个助理机器人。在自己的坚持下,那个有点飘不稳的银白色小东西留在了自己身边。   眼下他一边在脑内记忆监视器的位置、模拟逃离路径,一边向南栋的植物园走去。唐亦步专门把它提出来应该有他的用意,去探查一番总是好的。   只不过他的新跟班似乎有点激动过头,那个银白色的小型机械活像喝醉了酒,有意无意地绕着他转圈儿。每次阮闲一有抬手的动作,它就会嗖地凑上来,试图用头去蹭阮闲的手心。通常来说,阮闲对这种小东西没什么特别的兴趣,可眼下它的确帮上了一点儿忙——有了它活跃气氛,收容所带来的压抑感淡了不少。   植物园离他的房间不近,但也远不到哪里去。这个时间病人们大多在房内睡午觉,走廊上的病人不多,大部分安静地站在角落,默默发呆。比起印象里充斥着狂躁病人的空间,这里的氛围称得上祥和。   植物园里各种植物郁郁葱葱,偌大的空间被绿叶和枝杈分割成无数小块。在有限的视野范围内,病人更是少得可怜。阮闲顺着弯弯曲曲的道路慢悠悠地走着,时不时深吸两口充满湿润泥土和新鲜叶片味道的空气,心底连绵不断的烦躁感终于出现平息的迹象。   他望向植物园上空巨大的玻璃穹顶,从这里能看到外面湛蓝的天空。如果不是能听到安装在角落的监视器嗡嗡运行,他的心情还能更好点。   阮闲用手拨弄了一会儿嫩绿的枝杈,顺着地上雪白的梨花花瓣向前踱去。然而就在他看到安装在植物园边缘的装饰性鱼缸时,刚刚有点苗头的好心情戛然而止。   他的太阳穴再次开始刺痛。   又有一些记忆碎片浮了上来,面前的鱼缸似乎在扭曲晃动,然后在久远时光里的某个客厅里停下。   【S市南区国立研究所副所长,孟云来。】面前年迈的女人对他伸出手,一脸严肃。【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监护人。】   是了,他的养母喜欢养鱼,客厅里放了个巨大的鱼缸。他被她接回住处时,第一眼便看到了它。   面对养母的第一次自我介绍,记忆里的自己很是沉默,几乎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年迈的女人叹了口气,摸了摸花白蜷曲的头发。   【我想要开诚布公地和你谈谈。】她说,语气非常真诚。【不用担心,你可以在我面前展示你自己……我已经看过你的人格和智商评估报告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想谈什么?】当时自己是九岁?十岁?   【我知道你很聪明,比我聪敏得多。我不想在你面前拙劣地演戏,或者隐瞒你什么。一对一的谈判可能更好一点,你觉得呢,阮闲?】   【嗯。】   【关于你母亲的事情,我很遗憾。按规矩来说,如果没有人愿意收养你,你的余生会在防护收容所度过。】   【我知道。】   【不过我想事先说清楚,我不是出于怜悯或者善意领养的你。而且说实话,看过你母亲的……案件记录,我也有点害怕你。】孟云来十分坦然,【但我可以给你最好的教育、治疗的费用以及体面的工作,如果你想,我还能给你一个类似于家庭的氛围。】   【作为交换,接下来你需要协助我进行研究。我不想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利用你,当然,按照你的敏锐程度,我想我也做不到……事情就是这样。】   【嗯。】阮闲点点头,他没有思考太久。说白了,那时的他也没有多少选择。   【好的。】孟云来郑重地伸出一只手,【我年纪大了,你可以叫我奶奶,阮闲。】   【我的确需要一个类似于家庭的氛围。】他说,声音平静而冷淡。【我们可以一起演戏,对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需要这个。但如果孟云来一直这样成人似的对待他,他总觉得哪里不太舒服。   【好的,闲闲。】孟云来笑了起来,语调很是自然地转换了一番,变得分外温和。【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奶奶了。要是你现在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提出来,就当搬进新家,奶奶给你的见面礼。】   她抱了抱他,很温暖的怀抱。可阮闲只是一直盯着鱼缸里的鱼。   【我想活下去。】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软软的过去逐渐读档√   糖真的是唯一一个爽快接受他的人了,小满和老余还是有点怕他的(。   软动心之后时隔十亿年的糖动心,可惜这个椰子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动心……   ——   糖:(开始想要自发地分享宝贵食物)   糖:这不行。   糖:太危险了!那可是牛肉饭。(°ω° ; ) 第111章 记忆鸡尾酒   阮闲走离植物园中的装饰鱼缸。   预防收容所外是个好天气, 碧蓝的天空之下, 玻璃清透得如同不存在。新鲜草木的香气和悦耳的枝叶摩擦声填满空气,就算那个大鱼缸已经被背后繁茂的枝叶吞没, 流水的潺潺声响仍然清晰可闻。   那个银白色的助理机器人摇摇晃晃跟着它, 时不时撞上一点小的枝杈, 看起来有点晕头晕脑。阮闲放慢脚步,好让它更稳当地跟在自己身侧, 顺便整理思绪。   逐渐恢复的记忆让他不太舒服。   倒不是说涌上的负面情绪多么激烈, 他只是觉得有点失落。   嚼碎那些黯淡的记忆, 它们的细节内容很好地说明了他反应不大的原因——自己似乎永远和“正常人”的情绪不在一个频道上, 要么错位,要么过于微弱。   阮闲忍不住翻过手腕,看向左腕内侧的刀痕。它们可能是他最为激烈的情绪证明,然而关于这些伤疤的事情, 他还是想不起分毫。   现在看来, 除了撞撞运气, 收获些特定物件带来的刺激, 他的记忆恢复并没有太多规律可循。剩下的时间不少,或许自己该考虑把更多精力分配到获取情报的方面。   毕竟唐亦步已经侧面证实过,洛剑的确是他们本次行动的目标。   上次获得的情报听起来有用, 但还是太过零碎, 洛剑手里应该还有不少能榨出来的信息。自己越早把它们弄到手, 就能争取到越多主动权,不至于被唐亦步控制步调。   阮闲使劲揉了揉太阳穴, 每次一想到唐亦步,总会有边边角角的记忆蹿出来。然而就算他努力集中了精神,废墟海里那段记忆再次冲上,阮闲的脑子里又响起那首要命的《亦步亦趋》。   他在记忆里找到的警戒是真的,被吸引的感觉也是真的。   没有太多记忆的稀释,唐亦步带给他的情绪如同一枚尖利的钉子,嵌在他厚厚的保护壳上,让他得到不安、疼痛和一丝来自外界的风。   自己想起来的只是一小部分,阮闲心想。他不该过早放任情绪自由生长,应当把所有的情感牢牢攥在手里,足够的冷静和理性才是存活下去的关键。   然而虽然道理很是明晰,那些情感却变为流沙,他很难把它们牢牢控制在手里。   终于,阮闲停下步子,望向面前几株盛开的梨花,准备打理清楚脑中不断翻滚的记忆浮沫。   在被孟云来收养之后,随着年龄增长,他的身体状况逐渐恶化。自从踏进孟云来住所的门,获得研究所的职位之前,阮闲再也没能外出一步。   为了打发时间,他会问很多问题。   作为她研究方面的助手,他会像一个真正的研究者那样向孟云来请教学术问题。考虑到可能随时登门访问的客人,大部分时间,阮闲也会做出些“符合实际年龄”的发言和举动,从一个孩童的角度提出疑问。   但只有一个问题他不会问。关于感情,或者更详细点,关于爱本身。   阮闲不喜欢凭借空想推断自己没有接触过的东西,这也不是能从孟云来一个人那里取得的答案——亲情、友情、爱情以及更为复杂的感情,他只能说在理论上了解。脑部的病变给了他足够冷淡客观的角度,结论相对单纯得多。   就大量案例看来,被人们歌颂的“爱”可能并没有他们梦想中那么牢固。无论是哪种类型的爱意,绝大多数情况下,根底都是基于物质利益和精神上的满足感。   它可以是无私的、博大的,也可以脆弱得可怕。   通常人们渴望被爱,潜意识更倾向于爱意普遍存在。哪怕受到不小的伤害,或者保留一段交易似的关系,仿佛只要相信对方和自己之间存在感情,一切现实都可以被扭曲和抹消。   阮闲从未真正碰触过这些微妙的情感,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想要它。   【我能告诉你它的颜色、形状、大小、气味,甚至把营养成分列出一个表,把细节写成一本书。可你还是不清楚它的味道,因为你没有闻过,没有尝过,你只能想象。大多数人都能接受这一点。】   唐亦步的声音又从脑海中某个角落挤出来。换个角度来看,那仿生人说得没错,那些特殊情感曾经是他的品莱树莓,他只能想象。   可如今它不再是了。就算阮闲只懂得理论,在当前筛除了大部分记忆、近乎纯粹的状态中,他依然能够为那份吸引力背后的感情下个结论。   暂时撇开对方未知的威胁,撇开对方并非人类的事实,他喜欢唐亦步——无论是肉体方面还是精神方面。   更糟的是,这与对方是否对他抱有好感无关,自己被刻意诱导影响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看来自己目前面对的事态比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他为什么要你过来?”阮闲摸摸在一边百无聊赖追花瓣的小型机械。   见阮闲招呼自己,那个银白色的助理机械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它偷偷摸摸挤进树丛,避开监控,神秘地张开一侧的盖子。   阮闲在里面发现了记忆里曾出现过几次的腋下枪套和两把血枪,以及一只三只小眼亮闪闪的球状机械生命。   确定阮闲看清之后,那只小球啪地把助理机械的壳子合起,又开始操纵着它晃晃悠悠地漂浮,动作里多了几分得意的味道。   阮闲好笑地摸摸那圆滚滚的机械,终究决定把自己的新发现埋在心底。这份缥缈的“喜欢”只是他腐烂已久的人生中那一点点火星,很快就会熄灭下去。   毕竟他不希望它成为破绽。   阮闲又看了眼面前的盛开的梨花,坚定地转过身,开始向自己的病房前进。   傍晚。   余乐把自己包在整齐的正装里,眉毛紧紧锁着。他的眉眼本来就锋利,乍看起来倒有点上得了台面的忧郁气质。只可惜,他一开口,那份正经人的气息便荡然无存。   “老子要被这领子勒死了。”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季小满又穿回了长长的阔袖,尽职尽责地扮演他的仿生人,甚至没什么表情——听到这句抱怨,她只是翻了翻白眼。   一株雪比他们想象的要好找,它似乎有甄别受众的独特方法。他们两个在传闻中的记忆酒吧坐下没多久,被人盯上的感觉就顺着脊背爬了上来。   “两位要些什么?”美艳的调酒师在吧台后微笑,她的瞳孔是带着点镭射光泽的银白,柔顺的银发垂到锁骨,很难看出是不是人类。   “唔,你们这有什么特色吗?”余乐松松领子,露出个有点油滑的笑。酒吧总是会给他莫名的亲切感,这调酒师的长相和身材也正合他胃口。   “昨天新进的反季记忆。”女调酒师的微笑很是甜美,“山谷小屋的清凉雪景,附送秋天的落叶森林。屋子是温馨的木制别墅,我们选了性格极好的记忆母体,提供的饮食都是最高档次。只要一杯,足够纾解您一天下来的烦闷。您是想要男性单人版,女性单人版,还是……?”   “……”好在事先做过点调查,余乐硬是把一句“什么玩意儿”生生憋在了喉咙口。   “如果不喜欢森林景色,我们还能提供深海游览记忆或者太空环游记忆,不过要贵一点。”   “唔,我……”   “第一次来记忆酒吧?”发现对方有点卡壳,女调酒师十分善解人意地接过话头。“我查看了下您的公民消费情况,您没有在相关场合消费的记录。您的阶层应该很少有接触记忆疗养的机会,没关系,慢慢选……如果无法接受,隔壁也有实时幻境售卖,但会耗费您更多的时间。”   “这是记忆治疗?”季小满尽量压抑住声音里的情绪,让自己听起来没有那么紧张。   “唉,妹子你不知道,我的长辈之前记忆治疗出过事,对我念叨了不知道多久。我对这些东西有点敏感。”余乐立刻揪住这个突破点,开始满嘴跑火车。“你知道,我这行也挣不了几个钱,这的确是我第一次尝试这东西……有点紧张,别见怪哈。”   “记忆治疗已经被时代淘汰了。”   女调酒师笑容更加灿烂,她身体微微前倾,动作潇洒自然。   “当时技术还没有完善。现在看来,那是一种相当粗鲁的治疗方式——就像把其他生物的血直接注射给人类,风险高得吓人。而我们给出的服务,更像是被妥善处理过的血浆,绝对不会出现精神混乱或者自我认知不清的副作用。”   “真的安全?”   “作为特制信号,它不会太过明晰,能给您的大脑自动修补的空间。它会让您从心底相信这记忆是自己的,而且新鲜的像是刚刚体验过。”女调酒师很有技巧地压低声音,听起来越发撩人。“您可以试试看,这可是上层社会最为流行的休闲方式之一。”   “来杯最便宜的。”余乐的反应很是直接。   女调酒师表情微微一僵,她眨眨眼:“我们这里最低档的记忆套餐是‘一顿单人烛光晚餐’,您可以挑选一下菜谱。”   余乐有模有样地打开电子光屏,开始细细观看。他很好地扮演了一个初来乍到的新客,时不时四处瞄瞄——人们三三两两躺在特制躺椅里,太阳穴贴着两片薄薄的金属片,脸上大多带着惬意的笑容。那些金属片连接着人们面前的杯装装置,装置内部有漂亮的荧光闪烁。   这里不像有什么清醒的人,那股被人审视的感觉也不知不觉消失无踪。   余乐把目光转回电子菜单,冲着页面最下面的价格抽了口冷气。既然可能的目标不在这里,他完全不想让自己畅享一下肉疼的感觉。   他冲季小满使了个眼色,露出一个有点尴尬的笑。“抱歉,都不太合口味,我还是去隔壁瞧瞧吧。”   “欢迎再次光临。”女调酒师语调仍然热情。   结果两人刚出门没几步,就被一个瘦小的男人堵住去路。   “我这里有更便宜的记忆鸡尾酒。”他谨慎地说道,“要来点吗?”   余乐挑起眉毛。   “真的。”男人鬼鬼祟祟地靠在巷口,声音低到听不清。“知道被禁止的那些作品吗?我这里有不少阅读记忆。第一次可以免费,绝对刺激。”   作者有话要说:   软:好的,现在看来我喜欢他,so what   糖:好的,现在看来他的吸引力很高,需要干掉   真实父子(×   ——   今天晚了些,抱歉!前面写得不太满意,重写了一哈_(:з」∠)_ 第112章 某种告别   “你们这逮人方式够别致的, 就不怕人回头来个举报?”余乐下意识往前挪了两步, 把季小满斜斜挡在身后。   “您真幽默。”男人听起来没有半点紧张感,语气里有种余乐不是很喜欢的油滑。“这事儿可是要讲证据的。而且您要真打算举报我, 就不会站在这儿继续和我说话了。”   见余乐没动静, 男人整整前襟, 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来,先生。宵禁前我们还有不少时间好好聊聊, 我请两位喝一杯?”   他似乎料定了他们不会拒绝。   季小满尽职尽责地假扮随从仿生人, 她很是努力地憋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可惜效果不太到位。带有伤疤的灵魂向来难以隐藏, 就算她穿上宽松可爱的休闲服饰,骨子里的掠夺者气息还是隐隐往外透着。   被陌生男人略带好奇地瞄了几眼后,季小满决定坚定地跟在余乐身后,尽量让余乐的身形把自己挡住。   三人的目的地是个装饰十分典雅的小酒吧, 空气里飘着淡雅醉人的熏香, 安放着和刚刚那家店类似的躺椅。男人随便挑了张桌子, 示意他们坐下。   余乐状似随意打量了下四周, 店里的人零零星星,互相之间也没有什么交流。确定环境没什么威胁,他把靠外的位子留给季小满, 一屁股坐到男人对面。   “这位小姐是……?”   “我的仿生人。”余乐咧咧嘴, “请客的话请我一个就好, 不用太破费。”   “两杯‘冬夜的红柳木壁炉’,外带软面摇椅, 配上热果酒和姜汁点心。时长……我看看,六个小时应该够了。”男人熟稔地拉开点单光屏,熟稔地操作着。“这是我推荐的基本组合,您有什么喜欢吃的吗?”   “肉。”余乐言简意赅,“要么就来点牛肉吧。”   “那在加点烘好的牛肉干和解腻的水果拼盘。”男人点头,“基本套餐定了,接下来……嗯,配俩最便宜的古典乐欣赏吧,方式是自混。”   “哥们,我不喜欢古典乐。”余乐直截了当,他怀念了几秒那辆装甲越野中飘荡的黄歌。   男人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下了单。很快,脸蛋漂亮到不真实的女侍者将两个杯子端上,还附加两个小金属球。   杯子是透明的玻璃杯,里面装着某种粘稠的油状液体。不规则的小团电光在其中闪烁,发出漂亮的蓝光。两个老式耳机似的装置连着杯子,末端是硬币大小的金属贴片。   方才店里的人就是把这东西贴到额角,余乐随便拿起一个,在手里捻了捻。   一边的季小满有点坐不住了。机械师的职业病催着她凑过去仔细瞧瞧,可仿生人这个假身份又要求她坐在原处。她只得找个折中的办法,将目光黏在斜对面的男人身上——一旦发现对方转移注意力,她就飞快地偷看几眼那新奇的杯装容器。   男人将两个金属球捏在手里,按了按桌沿,桌子附近有屏障一闪而过。余乐下意识在椅子上动了动。   “附带的隔音服务,别紧张。”   男人变魔术似的将两颗锃亮金属球紧握在左手,又缓缓松开,露出空无一物的掌心。随即他又从右手变出两颗灰扑扑的金属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中一颗投进余乐面前的杯子。   金属球进了杯子,自动上下晃动起来。而那些漂浮的电光像是找到了目标,纷纷向金属球附近聚集,在杯中扬起漂亮的电弧。   “友情提示一下,现在您是我的共犯了。”男人有点得意地笑道,“假设您现在举报我,这东西也顶多算个擦边作品,您的记录也会添上不怎么漂亮的一笔。”   “你想多了。”余乐摇了摇面前的杯子,注视着溶液中的电弧游移。“这玩意儿就是记忆鸡尾酒?基本环境加单点的事件……唔,我猜那俩干净球跟古典乐鉴赏有点关系。既然你把它换了,是不是搞上这个,我就会体验到在那个什么壁炉边看书?”   “就是这样。”男人看起来有点欣慰,“刚刚店里那人说你没消费过,没想到你还挺懂的嘛。”   “我就一个问题,你往里放的书是什么?”   “《福特的平凡人生》,你会喜欢的。”男人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主角是个杀人犯,你知道杀人犯是什么吧?”   作为差点因为杀人被处决的罪犯,废墟海里饱经腥风血雨的大墟盗,余乐突然觉得自己受到了某种关乎智商的侮辱。   “主角是这样的重刑犯,一整本书都刺激得很。毕竟现在别说杀人犯,连个小偷都难抓到。”   “……不是,真的就一例杀人案都没有?”   “我就知道,先生您一看就有抵抗宣传洗脑的潜质。”   男人终于露出了点激动的样子。   “他们的宣传倒是像模像样——比如不少人只会操作遥控人形装置出门,真身根本不会离开家。比如每个市民都拥有监测生理情况的即时保护装置……一切可能作为高杀伤力的生活用品、药物都被严密管制,就算徒手动手也会被保护装置发现。听起来很美好,对吧?”   一点都不美好,余乐暗暗腹诽。一边同样算不得老实人的季小满偷偷吸了口气。   “但这不会很奇怪吗?这世界上这么多人,总会出现点纰漏。可最近十来年硬是一桩谋杀案都没有出现过,我们就像生活在格外理想的肥皂泡里。”   “的确理想得吓人。”余乐又晃了晃面前的杯子,随口附和。   “所以我倾向于主脑隐瞒了真实情况,或者这个样本数据特别小。外面出了什么事情,而我们都被蒙在鼓里。不过这件事要展开说就没完了……先尝试下这杯酒吧。”   男人把两片贴片贴上太阳穴:“上面标了不同受体的类型选择,记得选一下,别选错。”   余乐其实不太想碰这么可疑的玩意儿。   按照男人的指示,他把旋钮从默认的“人形遥控装置”扭到了“人类肉体”那一栏,犹豫了几秒才把贴片贴上太阳穴。   尽管知道对方不会对自己动手,这很可能是深入接触一株雪的机会,他还是不太喜欢这种微妙的记忆输入方式。   “来,干杯!”男人丝毫没发现余乐的纠结,他爽朗地举起杯子,随后按动了杯子把手上显眼的开关。   随着电光团飞快转动起来,男人慢慢躺在了躺椅之上,半阖着眼,脸上带着放松至极的表情。余乐趁机和季小满对视一眼,他无奈地吐了口气,开始考虑蒙混过关的可能。   然而十来秒后,男人便睁开眼睛,又坐直了。   “一口闷就是爽。”他笑道,“还在犹豫?没事的,如果一次性体验完,六小时的记忆也不过需要十二秒的接收时间,别担心。”   余乐冲他耸耸肩,认命地启动了记忆鸡尾酒。   那短短十二秒的体验极其奇妙。   他像是脱离了时间,在舒适的壁炉边来个短暂的假期,胃里还残余着饱食的舒适感,果酒的甜香仍在舌头上翻滚。余乐向来看不太进太温吞的书,记忆里的他却把那本《福特的平凡人生》细细读完了。   在他看来,这故事甚至算得上温馨。总体上偏救赎的风格,男主虽说是杀人犯,扔到废墟海的话也算是个善人了。余乐不认为这本书有什么可被禁的地方,不过记忆鸡尾酒的体验的确不错,他几乎立刻理解了那些顾客被吸引的原因。   “书不错。”余乐颇为感慨地摘下贴片,“只是我没觉得哪里刺激,挺柔一故事。”   “这还柔和?”男人睁大眼睛,“主人公可是杀过人的!不过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和之前接触的娱乐题材完全不同。如果你想继续体验……”   “呃,算吧。”余乐兴致不高,怪不得主脑还能放这群人在眼皮子底下活动,他们这“有害思想”的传播和小孩子过家家差不多。不得不说,他有点失望。   他更想要打听那个所谓世界毁灭的理论是怎么回事,可如果挑现在提出来,怎么看怎么不自然。余乐回味了会儿还残存在嘴里的酒味,开始琢磨怎么自然地引出话题。   另一边,男人似乎被余乐的平凡反应惊到了,他上下打量了余乐一番,像是下了什么决定。   “这样吧,先生,你要明天有空,我再请你喝一杯。”男人摸了摸下巴,随后伸过来一只手。“我叫洛非,您是?”   “……余乐,剩余的余,乐子的乐。”余乐伸出手,好奇地扬起眉毛。“你那边是哪个洛?”   “洛阳的洛,是非的非。”   “你这姓氏挺少见啊,名儿不错。”   “是有点少见,”年轻男人笑了笑,“名字是家父取的。”   “你爸叫啥?说不准我认识呢。”余乐随口套着近乎,脑子里还在考虑引出末日话题的事情。“我还真认识个姓洛的大哥。”   “洛剑。”   “……”余乐的脑子一瞬间有点卡壳。   同一片天空下,夜色降临,晚餐结束。这回阮闲没能从洛剑那里套出什么,晚餐时那个叫黎涵的女孩再次出现,洛剑又和那女孩一起吃饭了。为了不引起对方的戒备,阮闲只是远远听了几耳朵——洛剑全程都在安慰黎涵,以一种长辈的姿态。   阮闲腕环里的资料终归有限,它容不下太过详尽的细节情况,也没有办法取得之后发生的事件记录。不知道前因后果,阮闲一时间不清楚他们究竟在谈论什么。   他只知道洛剑听上去对主脑没有什么好感,自己还有机会。   或许他需要和唐亦步交换一下情报,利用对方的员工角色稍稍加点压力,暂时把洛剑和那个麻烦的女孩分开。就算不成功,他已经把“一株雪拥有阮闲的日记”这条情报扣在了手里,如果再探不成,摸一摸唐亦步的撤离计划也是好的。   对此唐亦步的态度非常干脆。   “可以。”那仿生人一口答应,“明天晚上植物园见,那只助理机器人会带你到指定地点。”   半晌之后,唐亦步垂下眸子,像是在挣扎什么:“截止到现在两次会面,你从洛剑那边套出些东西了吧。”   “嗯。”阮闲微微皱起眉,心底有点警觉。   植物园离他的房间有点远。监控虽说比一般走廊疏松些,他俩在深夜去那种地方本来就足够可疑了,还得修改这一路的监控资料,风险不小。   他想不出唐亦步选择那里当会面地点的理由,如果要紧急撤离,那仿生人总该提前跟自己打个招呼。   唐亦步突然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他左耳的耳钉。阮闲疑惑地看向对方,他从那双金色的眼睛里看到一点模糊的动摇。   “……如果你需要更长时间来打探情报,我们可以延后交流信息的时间。”唐亦步的声音格外平板。   阮闲微微一怔。   说实话,他暂时不打算离开,再撑个几天,在这里待到记忆彻底恢复是必要的。不过自己似乎想要背着唐亦步验证什么东西,如果他得到的结果会带来危险,提前取得唐亦步那边的信息也是必要的——   万一结果不理想……等自己彻底恢复记忆,对唐亦步那边的情况又一无所知,短时间内很容易陷入被动。   毕竟逃脱的主导权暂时在唐亦步手里。   “不,现阶段应该够了。”思忖片刻,阮闲摇摇头。   那双金色的眼睛有一瞬的空白。   “好。”唐亦步轻声说道。“……我明白了。”   不知道为什么,阮闲心想。   这句话被他说得仿佛某种告别。   作者有话要说:   糖要动手啦XDDD   我超开心的(??? 第113章 先发制人   会面前的夜晚注定不怎么安稳。   回房间后, 阮闲冲了个澡, 给自己来了杯温水。他按时躺上柔软的床铺,一切步骤都没有问题, 睡意却迟迟没有光临。   那个藏着自己武器的银白色小东西正窝在墙角, 细小到几乎听不见的规律鼾声从厚厚的外壳中传出。阮闲望了会儿漆黑的天花板, 最终还是坐起身,拉开窗帘。   银白色的月光瞬间倾泻一地, 尽管没有一盏灯亮起, 屋内还是足够明亮。他稍稍打开窗户, 有几片梨花花瓣随夜风落上窗台。   阮闲拉了拉身上宽松的睡衣, 下意识皱紧眉头。不仅仅有这个环境带给他的压力因素,他能分辨出自己潜意识中的担忧。   他坐上床,召出辅助光屏。光屏在昏暗的空气中散发出柔和的光,屏幕右上角“231号”格外显眼。   阮闲望了会儿那个有点眼熟的数字, 随手在界面上操作了几下, 房间内的一切渐渐消失, 地板变为沙子, 墙壁渐渐化为漆黑的海水,空气中甚至有点海洋的腥气。在增强现实的作用下,只要他不离开这张床, 面前的拟真环境可以说是无懈可击。   房内有监控, 面对空气干发呆有点可疑, 这样看来更像是正常人失眠后的真实反应。   阮闲抱起双膝,望向前方洗刷海滩的虚假潮水, 忍不住自嘲地笑笑。   ……随着记忆恢复,他又开始下意识考虑怎样才像是个“正常人”了。   这姑且算个好好梳理情报的机会。   唐亦步的态度里有一点生硬的地方,犹如一碗软粥里的一颗沙粒。如果阮闲再钝感些,他完全不会发现那颗夹杂在温暖绵软中的细小违和,不过既然已经察觉了异样,事前的准备工作迫在眉睫。   首先,自己和唐亦步应该有合作的关系在,这个合作甚至掺着些暧昧的味道。可惜就算确定自己对唐亦步的兴趣在,阮闲不认为他们之间曾有过什么火花——或许他们会被肉体内产生的激素所迷惑,但他们之间缺乏最最基本的信任。   亦敌亦友的关系,目前看来,他和唐亦步两人之间也没有特别明显的上下级区分。   那么他们势必有着十分接近的目标,或者足以维持这段关系的利益牵扯。目前已知的目标是洛剑和他能给出的信息,相对有价值的有“一株雪”和“阮闲的日记”这两个关键情报。   不如先从自己的角度来思考目标。   阮闲凝视着黑色海水卷上的白沫,海浪的声音一波波冲刷他的耳朵,他非但没有感觉到困倦,反倒越来越清醒——   弄到手的资料结合上零碎的记忆碎片,他能确定世上存在“另一个阮闲”,对方的地位甚至还挺高。自己不会是在末世哪个角落苟且偷生的类型,也不会是打算冲出去拯救世界的性格。那么他很可能打算把“搞清楚这件事”作为目标……或者目标之一。   可能是出自单纯的好奇心,也可能和自己当前异常健康且敏感的身体有关。   唐亦步的目标可能也和阮闲相关,如果不是,他势必能够从自己身上获得不小的利益,或者顺路得到点什么,以至于愿意和他一起在重重监视底下行动。   然而阮闲想不起更多,过往的时光像是被统统塞进搅拌机,他很难把想要的一切从那滩烂泥中挑出来。   自己无法确定唐亦步的目的。   但他至少清楚一件事——自己服用记忆抑制剂导致的失忆情况,唐亦步是不知情的。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那仿生人坚信自己也是仿生人的一分子。而自己是否拥有电子脑这一点,似乎需要对唐亦步进行严格保密。   阮闲用手指习惯性地敲着大腿,试图对那个熟悉的陌生人进行解析。   会选择对方做搭档,又维持着微妙的关系。那么自己应该不是单纯被唐亦步的实力吸引,那仿生人极有可能确切地威胁过自己。而从现在唐亦步的表现看来,虽说他没有协助主脑的意思,对这里的人类也没表现出丝毫想要帮忙的意愿。   大概率中立,总之不会对人类有什么好感。   再继续推导……   对方既然能够成功威胁自己,自然有能控制自己的方式。那么一旦人类身份暴露,无论他是个复制人、自然人还是什么玩意儿,唐亦步未必愿意继续和他合作。   虽然阮闲记不起太多,他们共同行动应该有一段日子了。若是自己出现了这种程度的隐瞒行为,按照他们互相戒备的程度,他不认为唐亦步会单纯地拍拍屁股走人。   杀人灭口?   阮闲攥紧腿边柔软的床单。   事到如今,自己应该没有露出什么语言或者情绪表达上的破绽才对。就算稍微做过了头,也完全可以用“对话被监视,必须伪装失忆、假扮人类”进行掩饰。按理来说,就算唐亦步对他有所怀疑,也不会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性直接动手,除非还有别的原因……   无法回忆起对方的目的着实致命。   阮闲狠狠叹了口气,揉了揉开始刺痛的额角。他无法忽视这个冰冷的可能——如果自己是唐亦步,当下无疑是个动手的好机会。   无论他们的计划是什么,显然都还没有完成。而这个环境布满监控,正处在MUL-01眼皮子底下,怎么看都不适合来个临时内讧。再者,如果自己有记忆,自然不会因为“可能被怀疑是人类”的问题产生额外的担忧,应该会稍稍放松警惕。   如果唐亦步已经对自己起了疑,那么换做自己是人类的情况,他的记忆正处于乱七八糟、支离破碎的阶段。两人的情报和手边资源差异都异常悬殊,要不是自己着实多疑,发现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那仿生人挑这个时候下手简直再容易不过。   阮闲突然觉得有点冷,他扯过被子,将自己包覆其中。   如果唐亦步明天真的要对自己动手,他能做的选择实在是有限。   假设自己在唐亦步面前逃走,无疑会把“虚无缥缈的可能”变成“百分之百的事实”。就算唐亦步现在没有杀心,到时候也会起杀意。更别说他目前还没有支撑自己逃出这里的情报,唐亦步则有着比他更为方便的工作人员身份,简直一逮一个准。   如果不逃,万一真的被唐亦步袭击,阮闲想不出任何胜率高于五成的方案。   黑色的海还在面前涌动。阮闲阴沉下脸,活动了下脖子。   他无意中抬起头,看到了头顶虚拟出的浩瀚星空。阮闲一时间愣了愣,在那广阔的星空下,不算太久之前,他的身旁曾经坐过一个人。   自己正对那人笑着,而对方的金眼睛愉快地闪烁,一脸纯粹的认真,嘴角还黏着饼干渣。   【我想捏捏你的脸,我可以捏吗?】   真糟糕,阮闲心想。他目前能够选择的方案只有一个,但有那么一瞬间,他有点厌恶那个能够让自己活下去的方案。   很简单,他想。既然无处可逃,一旦被盯上就是绝路,那么先发制人就好。   他可以做好准备、制造机会,如果事情一有不对,就先动手杀死唐亦步。   虽然成功率高不到哪里去,它算是目前可行度最高的方案,但这个方案带给他一种熟悉到反胃的痛苦。   阮闲厌恶这种如同酸液腐蚀似的痛苦。在更久之前,他似乎也面对过这样一个选择——那个选择能让他活下去,可是他恨它。   眼前的景象不止是夜色中的海洋。一双腐烂的脚悬挂在他的面前,摇晃了几秒,在越发严重的头痛中渐渐消失。   当时的方案,当时的选择,他实在是记不起来。   但阮闲没有太多回忆过去的时间,和唐亦步的见面时间已经不足二十四小时。如果要行动,他必须尽早准备。   阮闲一把揪起枕巾,跳下床,任面前广阔的海边夜景缓缓消散。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正在休眠的助理机器人旁边,按照白天的记忆,指尖在面板上小心地敲击,开启它的顶盖。   用脊背遮住角落里的监控,阮闲眼看着那厚厚的顶盖无声地滑开。里面睡得正香的球状机械咂咂嘴,四条小腿松松地扒着他的武器。   犹豫了几秒,阮闲伸出手,小心地把那两把枪从球状机械怀里拉出,用枕巾包好。在关上盖子前,他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那个小东西睡得有点暖的壳子。   “抱歉。”他无声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他稍稍有点难过。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   洛剑再次和黎涵坐在了一起,阮闲没有在午餐时硬是去讨嫌。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洛剑轻声安慰那个年轻的女孩,就像任务还在正常进行那样。   下午,他窝在自己房间里看资料。发现没了枪,那个藏在助理机器人壳子里的小东西惶恐了会儿。阮闲只是拍拍它的壳子。   “在我这儿呢,突发情况,我得借它们用用。”他轻声说道。   “嘎。”那个小东西用头蹭蹭他的手心,随后身子一扭,试图出门。   “等等。”阮闲叫住了它,“我去跟亦步解释就好,你先留在我身边就好。”   那小东西似懂非懂地原地转了圈,最后还是乖乖倚在了他身边。   “……没关系。”阮闲又摸了摸它,感受掌心微凉的金属。那两把枪正藏在宽松的拘束衣下,硌得他肋骨有点痛。“我们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很快。”他轻声重复了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   铁珠子的爹妈(×)要吵架了——   软不可能是乖乖等着被杀的类型,两位毕竟都是狠人。   下章动手啦—— 第114章 开战   会面前的白天。   离动手不到半天, 那种食欲不振的感觉又回来了。尽管拥有徒手撕开钢板的力量, 唐亦步望着面前热腾腾的松饼,连叉子都拿不起来。   肚子咕噜咕噜叫, 唐亦步使劲嗅了嗅松饼温暖的黄油香味, 试图唤起自己一点食欲。可无论是甜牛奶还是新鲜的佐餐莓果, 都没有办法让他的胃口好一点。   越体会这种苦涩粘稠的情绪,唐亦步越肯定“夺取阮先生思维能力”的必要性。而越思考这件事, 那股未知的情绪变得愈发灰暗沉重, 一个完美的恶性循环。   唐亦步突然有点生气, 他用叉子把松饼戳得乱七八糟, 强行塞进嘴巴,逼自己咽下去。这里的员工餐口感一流,然而他只觉得像是在咀嚼泥土。   情绪异常归异常,侦察还是要做的。他扣好白色制服的领扣, 打开了病人餐厅的监视实况。   为了不引起对方的怀疑, 他今天特地修改了宫思忆的安排表, 把黎涵支开。决定归决定, 他必须确保不会出现任何意外状况——比如“阮立杰”提前察觉到什么。   傲慢和自以为是向来容易导致失败,自己得计算所有可能性。   光屏中的“阮立杰”像是对自己的杀心毫无察觉,发现黎涵不在后, 他表情无比自然地端起盘子, 坐到了洛剑身边。   唐亦步思考半秒, 单独拉了两个视角,好看清两人的唇部动作。   几百米外, 阮闲无比自然地拉了拉束缚衣上的皱褶。   黎涵不在,洛剑刚进门时有点意外。这么看来,黎涵的治疗很可能不是事先安排好的,而是唐亦步为他创造的“机会”。   对方每一步都很谨慎,光凭唐亦步这一手,阮闲根本无法分辨对方的动机——那仿生人可能是争分夺秒为自己制造机会,也可能利用这个逻辑,让自己进一步放下警惕。   那么自己也该照常表现。他不仅要打听,还要用全力探查。   洛剑一直以长辈的角度宽慰黎涵,并且没有露出过半点不耐烦的样子,他可以利用这一点。   阮闲彬彬有礼地在洛剑斜对面落座:“我有点问题想请教您。”   洛剑对他不会有太好的印象,但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洛剑只是嗯了一声,慢悠悠地嚼着嘴里的饭食。   阮闲清楚,虽然脾气不太好,洛剑不是什么暴躁恶毒的类型。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只要足够诚恳,放低姿态,他还有挖出点东西的机会。   不过相应的,自己需要时间去逐步软化对方,而时间恰恰是他目前最为缺少的东西。   “是这样的。我恢复了点记忆,但关键的还是想不起来……脑袋里那些末日相关的东西特别真实。就算知道是假的,我还是没法说服自己,它们快把我逼疯了。”   阮闲表现得诚恳又无助,为了更逼真点,他往语调里加了点年轻人那种“不得已才请教你”的颓丧。   “你这才第几天?我讨厌软蛋。”洛剑没有立刻买账的意思,黎涵的缺席显然让他心情不佳。“进来没几天就要疯?这么着吧,我估计你也走不了,等你记忆恢复了,我们再聊这个也不迟。”   意料之中,洛剑拒绝了他。   然而他可能没有恢复全部记忆的机会,或许他的生命会终结在今晚。阮闲抿着勺子,只表现出了程度合适的懊丧,没有急吼吼地胡搅蛮缠,安静地吃光了午饭。   他甚至抽了几秒想象了一下自己最后的晚餐会是什么,遗憾的是,有这些倒霉的监控在,细细品味一下晚餐都会变得可疑。   这是普通的一天,他不能做出任何超出常规的举动。自己很放松,并且在放长线钓大鱼,这应该就是唐亦步想要看到的。   无论那仿生人是否在看。   ……希望晚餐有口味重点的东西,阮闲心想。临走前,他简单计算了一下各人的活动轨迹,成功在起身时撞上了一个端着汤的病人。半碗土豆汤在托盘上摇晃一番,在他的头发上留下了点粘稠的汤水。   下午,阮闲照旧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只不过这次他在盥洗室待得更久——在非夜间洗漱时间,彻底脱掉束缚衣会有警告,他只得隔着布料一寸寸抚摸自己的身体,寻找可能存在的制约装置。   如果可能,他最好排除所有具有不确定性的因素。   唐亦步要怎样才能威胁到自己呢?阮闲不认为自己会被信息上的把柄轻易制约,具有真实杀伤力的威胁才更有效。比如埋在心脏附近的炸弹,在血管中游走的剧毒容器,或者……   阮闲看向镜中的自己,抬起手,摸了摸左耳上的耳钉。他死死盯住镜子里那个小而精致的耳饰,仍然没能从记忆里找到分毫线索。   不过他有别的办法。   这东西的体积不大,也能躲过这里堪称变态的监察,应该不会有太复杂的功能。如果自己推断的没错,它顶多能实现近距离的短暂信号传输、遥控,以及一定程度的生理检测。   毕竟监听或者定位之类的功能持续太久,可能被其他机械检测到异样。   验证方法也有。阮闲摸了摸被汤打湿的头发,扯了扯嘴角。   他简单洗了个头,用毛巾盖住湿漉漉的黑发。借擦干头发的机会,他悄悄伸手捏住耳钉,硬生生地向下扯。   阮闲的动作慢而隐蔽,耳垂处的疼痛愈发剧烈,温热的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流下,随后快速被皮肤吸收。就在那耳钉将要松动的时候,一股看不见的电流猛地从体内击中了他,阮闲被电得懵了两秒,差点没站稳。   刚才捏住耳钉的手指抽搐,一时间完全不听使唤。   果然是这东西,就像是项圈一样的……   【原本我不想在合作中加入这样让你不安的约束,但如今你主动暴露实力,应该对此有所准备。】   【是啊,小型犬可以抱在怀里摸,狼得好好关进笼子。如果我同意戴上这个……唔,项圈。你愿意给我必要的信息和帮助吗?】   【当然,只要对我本人没有危害……你愿意?】   【我愿意。】   支离破碎的记忆终于再次浮起。   阮闲盯着镜中自己的手,眼看着毛巾的遮掩下,手指上的鲜血慢慢消失。   这现实比记忆里的自己还要疯狂,不过他意外的很是习惯。血枪好好地藏在拘束衣中,对方埋在自己身上的威胁也已经摸清。   接下来只需要制造一个除掉对方的机会。   来到这个地方前,自己应该想过这个可能性,他理应不会给自己留下类似于“看着办”的境况。如果自己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到点道具,还能做到安全通过检查,并且不让唐亦步生疑……   阮闲侧过身,走到正在屋里摇摇晃晃遛弯的小机械身边。他掀开它用于伪装的外壳盖子,做出和它交流的样子,然后用这空间私下检查起来血枪。   他亲自制作的武器,几乎每一处都有他的个人风格,徒手拆解并不难。   果然,在血枪用于盛放血液的空槽内,阮闲找到了几小瓶药剂。小小的瓶子上,“对电子脑记忆抑制剂”的字样清晰可见。   阮闲将药剂取出,将枪放好。他坐回床上,拉出一个小光屏,开始从获取的资料中查找这种药剂的讯息。   【……皮下注射用,对人无效。若是不慎通过粘膜给药,仿生人可能出现短暂的昏迷现象,无法起到保护既有记忆的效果。如果出现这种状态,请勿强行读取或更改电子脑中的记忆数据……】   看来失忆前的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一切,恐怕他获取对人类有效的记忆抑制剂时,顺手弄了点别的东西。   他早有准备。他确定自己对那仿生人有着好感,他们曾亲吻彼此,共同作战,相拥而眠。可他仍然……早有准备,并且不打算放弃这个计划。   自己或许从来没有改变。就像他的母亲曾经说过的那样,喂不熟的狗,隐藏在人皮下的魔鬼,诸如此类。   阮闲安静地处理药液,午后的阳光清澈透亮,像是混了蜂蜜。没有狂风、乌云或者暴雨作为前兆。气氛完全不压抑,阮闲的心情却轻松不起来。   不知道拥有全部记忆的自己会怎么想,但现在的自己的确有那么一点点难过。   阮闲完成了最后的准备工作,时间离会面还早。那个银白色的假向导机械还在房间里快乐地转圈,他想了想,坐到了窗户投出的那一方阳光下,将那个小东西抱在怀里。   “对不起。”   阮闲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道歉,也不知道为什么向它道歉。可他就是忍不住想要对谁说出这三个字,它们能让他感觉好些。   “……对不起。”他低声喃喃。   唐亦步站在几颗梨花树附近。   他站了很久,眼看着玻璃穹顶之上的蓝天燃烧成晚霞,晚霞熄灭为夜空。雪白的花朵在夜色中变成让人不太舒服的蓝灰色。唐亦步怏怏地看着它们,揪下几枚花瓣,无意识地塞进嘴里咀嚼。   时间快到了。   就像他们约好的,π会在深夜将那个人带来。这个时间植物园没有其他人,很好做手脚,他已经提前置换好了附近的监控。   唐亦步能看到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在接近,他从嘴里的花瓣中嚼出一点苦味。   “阮先生。”他小声招呼着,“我在这里。”   星光和月色从玻璃穹顶上方淌下。唐亦步能看得很清楚,那人冲他笑了笑,一如既往。铁珠子套在助理机械的壳子里,在空中快乐地一蹦一跳。   “下午我对比了你给我的资料,发现了一件非常不自然的事情。”对方还没走近,便先一步开了口。他没有给自己开口的机会,直接用金属腕环打开光屏。“亦步,看看这个。”   唐亦步微微侧过头,这个角度,他只能看到一串不知所谓的乱码。   没人知道自己融合了A型初始机,他的阮先生没有任何制住他的可能。为了不引起对方的怀疑,唐亦步熟练地做出疑惑的模样,向前两步。   “阮先生,我——”   嗤的一声轻响。   对方动作极快,他只来得及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有什么湿润的东西喷到了自己的脸上,他没来得及屏住呼吸。   感受到晕眩的那一刹那,唐亦步猛地向后撤了几米。无论对方喷了什么,他的身体没有那么容易垮掉。只要撑过这几秒,自己就能找回主动……   像是预料到了唐亦步的行动,紧接着的是一瞬的刀光,不过不是冲向那个有点恍惚的仿生人,而是“阮立杰”自己。   半只带血的耳朵掉落在地,上面的黑色耳钉在夜色中闪烁微光。鲜血瞬间打湿了阮先生一侧脖颈,染红了雪白的拘束衣。   最后是漆黑的枪口,直直冲着自己的头颅。对方漆黑的眼睛几乎成为夜色的一部分,脸色苍白得可怕。   唐亦步笑了。   他的情绪变得越来越杂乱,压抑沉重的乱麻中甚至多出一点点喜悦和满足,简直毫无道理可言。   几步外的铁珠子愣在原地,它一会儿转向“阮立杰”,一会儿转向自己,发出疑惑的小声嘎嘎。   “晚上好,我的阮先生。”唐亦步小声说道。“……π,去外面帮我们望望风,我们一会儿去接你。”   “嘎。”   “……不,我一会儿去接你。” 第115章 亲吻   阮闲精神的集中程度前所未有。   他清楚自己的身体, 虽然协调性和记忆中的自己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他仍然称不上一个合格的战士。自己能做的很是有限,计算、推断、预判, 就像所有还在呼吸的生物一样, 力图让自己活下去。   说来奇怪, 他对生存本身没有太大的兴趣,那份求生的执着却仿佛刻进骨头, 推动他不断前进。   唐亦步站在昏暗的夜色之中, 透明的玻璃穹顶外星光闪烁。   阮闲能看清对方每一根发丝, 听到每一声树叶碰撞或花瓣落地。那仿生人站在原地, 表情就像葬礼上的孩童——隐隐约约清楚发生了什么,又将要发生什么,却又有种微妙的游离感。小型机械没有听话地跑远,它哆嗦了会儿, 摇摇晃晃躲进附近的树丛, 急促地嘎嘎直叫。   “阮先生。”唐亦步轻声唤道, 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声音依旧柔软。   意识到自己分心的刹那,阮闲抬手便是一枪。   他做好了所有准备。   在刚碰面时先发制人,吸引唐亦步的注意力, 避免对方一碰面便启动耳钉。随后利用事先混好的药物让对方失去一瞬的活动能力, 趁机摆脱那枚要命的耳钉。根据唐亦步的后续反应来看, 他体内应该也没有累赘的双重保险。   看来对方对自身的实力很有信心。   为了保证会面或者杀戮正常进行,唐亦步势必换好了这一路的监控。他需要尽快杀死那个仿生人, 然后试着把回程的监控也小小地修改一下。   只要把自己剥离出这场凶杀,又确切地拥有武器,离开这里只是时间问题。   到目前为止很顺利,如今他的人和武器都在最佳状态。阮闲调整着呼吸,感受空气细微的流动,略带狼狈地滚离原本的位置。   在他之前所站的地方,几根粗壮的树枝深深嵌入泥土。   那枚子弹没有击中唐亦步。那仿生人伏低身体,一只手撑地,动作快得像只饥饿的豹子。他掰饼干似的掰断粗壮的树枝,将它们当作镖枪投掷过来。   而他本人的速度比树枝慢不了多少,直直朝阮闲所在的方向扑去。   唐亦步比自己稍高一些,体型漂亮结实。这会儿他却轻盈得像羽毛,灵巧得如同可以踏着空气行动,动作捉摸不定。   唐亦步很清楚自己的劣势所在,阮闲心想。   药水这招已经用过一次,手里只剩两个应急的自制药水弹。不能在前期随便消耗,他必须尽可能避免被唐亦步近身。   阮闲几乎将所有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唐亦步身上。空气、植物、光、气味,一切不再是自然的存在于空间之内,而是以一个人为核心转动。   那感觉很是奇妙,对方就像是透明玻璃瓶中一粒悬浮的墨水。颜色在滚烫的水中翻滚扩散,而他需要避开那些下个瞬间会被色彩吞噬的部分。   阮闲的心脏从未如此有力地跳动,血液如同变为沸腾的铁水,某种古怪的快感从四肢百骸慢慢渗入。   没人说话,浓烈的杀意在空气中翻腾。   无数可能的轨迹在黑暗中展开,阮闲开始向虚空枪击。子弹还未到达目的地,便撞上了幽灵般接近的唐亦步。他能听到子弹钻入血肉的响声,可惜慢下来射击总有代价——唐亦步扔来的石块直接击穿了他的左上臂,血液将白色的束缚衣喷成暗红。   阮闲强行咽下卡在喉咙里的痛叫,他感受着风的微妙流动,一刻不停地移动。   几秒过后,左臂那种仿佛被泼了酸液的剧痛终于舒缓了些许。阮闲跳过格外茂盛的树丛,扎进地势更为复杂的灌木区,冒险看了眼伤口。   伤口愈合得比他想象的还要快速。   唐亦步那边则是不同的情况,他能嗅到对方身上逐渐浓重的血腥。他的子弹没有成功击中唐亦步的要害,但也有不少穿过了他的身体。   不知为何,自己的恢复能力远在对方之上。那么只要保持这个节奏,他能够把对方给慢慢耗死。阮闲下意识摸摸左耳耳垂,确定自己摸到了完整的耳朵。   然而这个多余的动作险些要了他的命。   趁阮闲分神,一只沾满血的手从他身后探来。速度很快,空气发出被击穿似的轻微爆鸣,目标是阮闲的后颈。   阮闲立刻死命向反方向一蹬,砸出准备好的药水爆弹。饱含药水的烟气炸开,唐亦步的动作凝固了半秒。阮闲趁这个机会将自己隐入黑暗,跑向干扰最多的区域。   作为探知者,他很清楚怎么避开对方的侦察。   可惜唐亦步这次实在是太近,那仿生人用手指在臂膀上留下一个血洞,打算借助新的疼痛让自己保持兴奋状态。药水没能拖住他太久——唐亦步伸出手,一把攥住阮闲的左手前臂。   随后他毫无慈悲地折断了它。   骨折不比单纯的击伤,这回阮闲惨叫出声,可就算大脑在剧烈疼痛的灼烧下,他仍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   折断自己手臂的短短几秒,那仿生人不会挪动。自己的下意识的惨叫也能起到一点分神效果,阮闲当机立断,扭过身体,借身边茂盛的灌木稳住重心,冲唐亦步的头部连开数枪。   一枚打空,一枚子弹在那张英俊到不正常的脸上留下深深的血痕,还有一枚几乎击中他的咽喉。唐亦步躲得很快,它还是击穿了他的脖子边缘,血液如同溪流奔涌,阮闲能看到被血润湿的锁骨反光。   有片雪白的花瓣被血黏在唐亦步的脸侧,那双金色的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光,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其他原因,它们有点湿润。   “阮先生。”他轻轻比着口型,没有发出声音。   就算在这样的状况下,那双漂亮的眸子仍然是纯粹的。这让阮闲有点心烦意乱。   不过那只紧攥自己手臂的手丝毫没有放松的迹象,阮闲毫不犹豫地朝对方手腕又来了几枪,终于挣脱。   就算是唐亦步,也不能放任那样严重的伤口不管。对方势必需要对伤口做简单处理,自己则可以利用这段时间进一步攻击,并且拉开距离。   他不是猎物,他不能是猎物。   但有什么不一样。唐亦步对自己有杀意,自己也毫无疑问想要杀死对方。很奇妙的,事到如今,他们之间也没有出现半点相关的负面情绪。   比如憎恨、排斥,或是彻底的否定……   太阳穴突然一阵刺痛,阮闲脚步绊了一下。身后熟悉的味道穷追不舍,阮闲攥住长满刺的藤蔓,强行稳住身子,又回头开了几枪。   病房的鞋子不算结实,他的脚底沾满血迹,早已被疼痛麻痹。阮闲没有计算战斗到现在持续了多久,夜色越来越深,偌大的植物园仿佛变成了巨型怪物的腐烂尸骸,将一切冲突和流血掩埋在玻璃穹顶之下。   短暂的一瞥,他看清了唐亦步脸。唐亦步两手空空,身上的白大褂沾满血迹,被枪弹轰击得残破不堪,露出黑色里衣。稍长的柔软黑发沾满血迹,目光里透出一点奇异的情绪,混合了疑惑和不舍。   “阮先生。”他第三次用口型唤着。   阮闲呻吟一声。   又一波记忆翻滚上来。他预想过这种情况,却没想到翻滚上来的记忆这样……令人窒息。   【闲闲,过来。】   那是个闷热的夏天。他记得很清楚,母亲将最后的存款付给了搬运公司,把小公寓里的一切东西搬了出去。阮闲原以为他们要搬走——水电都被停掉,空气循环和温度平衡功能也被关掉,屋内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除了两个纸箱,基本什么都不剩。   在他一次次找到回家的路后,母亲似乎暂时放弃了丢弃他的打算。   她会给他点饭吃,也会给他一些基本的镇痛药。没了专门的药物控制,阮闲的病情快速恶化,可他没有吭声,大多数时间都把自己关在狭隘的房间里,默默等待死亡的降临。   就在这个当口,母亲却突然打算搬离这里。她打扫得十分细致,甚至连卡在水管上的锈铁丝都钳下来丢掉了。整间房间空荡得有点不真实。   他蹲坐在空空如也的卧室角落,灼热的空气让他不住出汗,汗水又把衣服贴在了溃烂的皮肤上,疼得如同砂纸摩擦。   自己忍住不出声便到了极限,阮闲不清楚母亲为什么要专门把自己叫出来。   母亲摸了摸他的头,就像她刚把他从医院带回家的那一天。   然而下一秒,阮闲看到了悬挂于房顶管道上的绳索,以及下面作为垫脚的纸箱。   【门和窗户都已经锁好,钥匙被我丢进下水道粉碎器了,按理来说时限还剩一个月。】母亲的语调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绝望,【我爱你,孩子,可你是魔鬼……我得证明这一点,我没有错……我得向大家证明这一点,我爱你,我尽力了……】   【你不是永远能赢捉迷藏吗?那我们换个新游戏吧。】   作为患病的孩童,他阻止不了接下来发生的任何事。纸箱被踩塌,最终他只能勉强支住母亲悬空的腿,可他甚至没能多撑三秒。   最后,他在母亲眼里只看到了恐惧和憎恨,她的表情永远定格在那个瞬间,并注定在高温中腐烂。   没有水和食物,门窗紧闭,玻璃是单面透光的防弹设计。他如果想要尽量撑久点,方法只有一个——他清楚,他的母亲也清楚。   或许这就是她想证明给世界的东西。   阮闲在客厅角落缩起身子,母亲双脚的影子在月光下摇摇晃晃。   那天的月光就像现在一样明亮。   阮闲忍住记忆快速上涌带来的晕眩,又颤抖着朝唐亦步的方向射出几枪。被折断的手臂在咔咔愈合,他还有胜算,他不会被杀死,就像当初——   然而唐亦步没有放过他这几秒的恍惚。   一声巨响后,阮闲突然迎面撞上了什么。   沉重的装饰鱼缸被唐亦步直接拔起,正面撞上了阮闲。玻璃太过结实,它径直把阮闲砸上背后的树干,阮闲很确定自己断了几根肋骨。就算落了地,那东西也只是多了几道裂痕。   巨大的冲击下,他一瞬间没拿稳血枪。   糟了。   几乎就在这个念头闪过的下个瞬间,唐亦步按住了他。肋骨还没来得及恢复,阮闲咳出几口血,被对方狠狠按在地上。他微微侧过目光,一条鱼摔出了鱼缸,正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努力挣扎。   他们同样注定死亡。   他最终还是输了,倒也没有太多遗憾。是他没有考虑到边缘情况,以至于出现了这样的意外——唐亦步原本就不是个可以给予太多破绽的对手。   唐亦步先一步踢开血枪,大量失血让他的动作看起来有点无力。他一只手紧紧箍住阮闲的喉咙,另一只手按上他的额头,用自己的体重将阮闲整个人钉在地上。   他们的脸相距极近,温热的血液从唐亦步颈部的伤口淌下,打湿了阮闲的拘束衣衣领。   阮闲没有说话的打算,他只是安静地注视着那张熟悉的脸。   他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唐亦步按住自己额头的手力道越来越大,似乎要把自己的颅骨生生捏碎。他没有挣扎,只是乖乖躺着,带着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平静心情。   那条鱼还在挣扎,发出小小的拍打声。   “我必须确认。”唐亦步说道,“你把它割下来了,耳环的防备系统却没有成功破坏你的脑,阮先生。”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阮闲:“是你做了什么,还是你头壳里根本不是电子脑呢?”   那仿生人温热的吐息喷在阮闲脸上,带着一点好闻的味道。   阮闲没有回答。   “你不记得了吗?我对你说过,将它取下来也不会有用——这套防御程序是我独创的,不需要我人为启动。”   “你在拖延什么?”阮闲终于开口,并成功在对方的眼眸中发现一丝困惑和慌乱。   “你可以杀了我,停止我,随便什么……你在拖延什么,亦步?我不需要知道这些。”   唐亦步的血还在不断流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他看起来分外苍白。那只卡住自己咽喉的手在收紧,速度却慢到不正常。   阮闲忍不住勾起嘴角,他伸出沾满鲜血的双手——失去了武器后,唐亦步甚至没有去束缚他的手。   战斗留下的紧绷感还没消散,他的血液仍在燃烧。   阮闲勾住了唐亦步的脖子,用最后的力气将对方的后脑压下,吻上了那双残余着血迹的嘴唇。   那一瞬间,阮闲无法明确自己的动机。   给对方留下一个不可解的谜题作为报复,渴望最后一点点温暖,或是纪念自己从未表达过的留恋……他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即将死去,而这是他最后能做的事情。   事情的发展就此失控。   他的脖子没有被扭断,颅骨也没有被捏碎。   唐亦步回吻了他,带着一点犹豫,一点血腥气,还有几乎能引燃灌木的高温。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我爽了(……)   π还在看,π表示这是它围观过最不可理喻(?)的物种√   鱼:你们看看我!!! 第116章 告白   呼吸的节奏被扰乱, 肋骨痊愈带来铺天盖地的痛。阮闲四肢冰凉, 他努力将手指插进唐亦步柔软的头发,汲取对方辐射出的高温。   这是一个长吻。   战斗戛然而止, 彼此厮杀带来的高兴奋度却没能立刻消退。它们在他的心脏和大脑中冲撞, 渐渐变了味道。对方的胸膛因为呼吸急促地起伏, 近在咫尺的心脏如同一只颤抖的幼兽。   阮闲喜欢这种感觉。   或许是频繁受伤加快了他的机体代谢,或许是死亡和压抑最终成就了混乱。他的头痛得仿佛要炸开, 原本勉强算沉静的脑海如今如同煮沸的水。   记忆在快速恢复, 并且无视了所有随之而出的副作用。身体本能地抖着, 背后的大地仿佛在摇晃。他想吐, 想晕过去,偏偏又亢奋得要命。   于是他只能继续噬咬唐亦步的嘴唇,从对方的口腔疯狂掠夺呼吸和温度。他们从未吻得如此深过,带着下一秒就要撕碎对方的气势。   阮闲全部想起来了。最灰暗的记忆在脑海深处爆裂, 像是堤坝开了第一道裂口, 那之后的所有记忆奔涌而出。   这件事背后倒没有太多感情方面的因素——他只是得到了一个机会, 而后向着能够将利益最大化的方向前进。   为了接触到洛剑, 他和唐亦步必然有一人要假扮病人混进来。按照唐亦步那种谨慎的性子,多半不愿交出主导权。自己也没有站得住的理由去拒绝,一味排斥只会引起怀疑。   换个角度, 就算唐亦步甘愿作为病人潜入, 自己也未必会愿意相信唐亦步传出的二手情报。那个仿生人不仅立场神秘, 人也狡猾得要命,传出的消息未必可信。   想通了这点, 剩下的就是怎样利用这个微妙的境况了。   入院需要检测血液中的药物浓度,而对人的记忆抑制剂能够很好地证明他是否拥有人类的大脑,这种高级抑制剂似乎只能在这里搞到,这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问题只有一个——一旦他真的拥有人类的脑,因为药物原因失去记忆,唐亦步很可能发现破绽。   自己从根本上隐瞒了对方。先不说唐亦步一向不愿亲近人类,作为仿生人去寻找阮闲,和作为一个拥有阮闲相关情报的人类去寻找阮闲,其中的含义完全不同。   如果自己是人类,当初“阮教授销毁S型初始机”的整个说辞很难再立住脚。唐亦步那枚耳钉也未必能对自己起效,若自己在唐亦步的立场,阮闲也不会把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家伙放在身边。   毕竟还有人类站在MUL-01那边,和阮教授熟识的范林松也行踪不明,八成落入主脑之手——MUL-01拥有伪造阮闲记忆的资源。   至于这具身体是否属于“阮教授”本人,阮闲自己都无法确定。   所以就算余乐曾说过,主脑不会轻易把秩序监察安插到利用率不高的地方。他们都对唐亦步背后代表的势力一无所知,说不定它真的值得主脑下这个苦工。有段离离的例子在前,记忆操作的技术在后,他无法证明自己与主脑不是一路。   一旦事情暴露,唐亦步极有可能动手。事前的准备很是必要。   如果说这世上阮闲最了解谁,答案势必是他自己。他无数次把自己剖开分析,像解析一套程序那样细细推断,他清楚自己可能做出的一切反应。   他成功地给予了自己武器,给予了自己和唐亦步正面交战的机会。   可他还是输了,输在一个小小的细节之上——他曾分析过那颗致命的耳钉,本以为那种大小的机械做不到脱离活体自动攻击。   在尖端机械设计方便,唐亦步终究棋高一着。   阮闲没有结束那个亲吻,他从喉咙里发出舒适的叹息。这个深吻会让唐亦步更快地恢复,不过如今已经无所谓了。   一切都无所谓了,他一只脚踏上了死亡边缘,而那种坠落感让他汗毛倒竖。   这无疑是死亡前的狂欢。就算他死去,也必然要以支配者的姿态退场。阮闲伸展双臂,扯去已经被鲜血和枪弹毁坏得差不多的白色外套。他刻意捏紧那些没来得及愈合的伤口,感受温热的血滑过皮肤。   “混蛋。”阮闲主动逃脱了那个吻,笑着嘟哝,声音很低。他还没有死去,整个身体却已经有了跌入岩浆的焚烧感。   可是唐亦步还没有结束的打算,或许那仿生人打算等伤势完全恢复后再动手。这倒也符合唐亦步的性格……   然而在他走神的短短几秒,唐亦步修长的手指滑过拘束衣上的金属装置,连带着蜷成卷的黑色束缚带,阮闲的手腕在一瞬间被紧紧箍住。唐亦步卡住他喉咙的手终于松开,他支起身体,自上而下俯视着阮闲,表情让人有些看不懂。   “你是人类。”他说,语调有点古怪,将阮闲被束缚起来的手腕狠狠按住。   “算是吧。”阮闲舔舔嘴角的血迹和淤青。   他将自身所有感知尽数激活。细小的疼痛变得令人疯狂,对方的体温和气味一瞬间将他死死压在地上。   阮闲抬起头,确定自己嗅到了对方的欲望——机械生命终归是生命的一种,更别提拥有纯人类外壳的唐亦步。那仿生人血液中相关激素的浓度在升高,正如他自身的。   两人沉默地对视,被放大的感官让阮闲想到刚在这个时代苏醒的那天。   就这样结束也不错。   对方想要杀死他,同时又的的确确渴望着他,甚至因此动摇。他们之间的战斗只关乎利益和生存,如同狮子捕猎羚羊那样理所当然,那仿生人居然动摇了。   自己的胜算已经变成了零,不需要再考虑生存问题,阮闲多了不少观察唐亦步的余裕。对方混乱的样子让他有点近乎扭曲的愉快,以及一丝微妙的心酸。   他渐渐控制不住脸上愈来愈浓的笑意,哪怕它使得他受伤的嘴唇更加疼痛。阮闲挣扎着弓起身体,引得唐亦步蹙起眉,将他按得又紧了些。   “我还没见过你这么犹豫的样子。”阮闲用干哑的嗓子轻声说道。“你知道该做什么。”   “我的确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我想不通原因,”唐亦步像是在认真的苦恼。   阮闲发出一阵低笑,垂死的鱼在翻腾,星空在他面前闪烁。那丝心酸也消失了,在激素的作用下,他的心里只剩下轻飘飘的愉悦感,像是喝醉了酒。   “观察敌人的细微动作。”阮闲重复着记忆里的语句。 “阅读他们的反应,不要去想,不要在脑内详细制订计划——观察,然后动起来。”   “……这可是你教我的,亦步。现在看来,你自己也……”   阮闲没能说完这句话,他再次被吻住了。唐亦步没有再吭声,能撕扯铁皮的手轻松扯开拘束衣无比结实的缝线。   阮闲将视线从星空移回唐亦步的眼睛,他配合着对方的动作,趁唐亦步的鼻尖蹭过脸颊,他捉住了他,吻上了那双眼睛。   “这就对了。”阮闲的喘息越发混乱,他没有收回全开的感知。   包括死亡,接下来的一切都是未知而无法推断的。阮闲没有再说话,只是用尽力气去回应对方。过强的感知几乎把他的思维灼烧成白色的灰烬,他无法再听到那条鱼的垂死挣扎,灌木的摩擦,或是皮肤相触的响声。   他的世界再次只剩下一个人。   死亡将至,他为自己搭的厚重防御彻底碎裂。整个世界在他的视野里翻转颤动,大脑渐渐无法思考,这次阮闲没有压抑自己的声音。   唐亦步很清醒。   倒不如说,他从未如此清醒过。他的肩膀和前胸被子弹击打得血肉模糊,左肩是重灾区,疼痛烧得他头皮发紧。脖子上被炸开一道狰狞的伤口,堪堪避开重要血管,涌出的血像是永远不会停止。   可他仍然很是清醒。   他不明白他的阮先生为什么突然吻上来,正如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因为肉体冲动停下杀死对方的计划。归根结底,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有冲动这回事。   不过根据资料来看,缺乏同类的生物会对异种产生求偶行为。然而作为世上独一份的机械生命,唐亦步无法理解这种行为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他没有繁殖的必要,也不需要在这种要命的时刻处理生理问题。那么结论只剩下一个——根据他所掌握的信息,他对他的谋杀目标有着超出一般程度的好感。   简直毫无道理,唐亦步心想。没有充分的解析和预判,他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这个结论就迎头砸中了他。   他甚至说不清他喜欢对方什么,或许再给他一个小时,他能就此写一篇分析报告。可如今他的注意力很难从对方身上移开——只要一个念头,唐亦步便能把血液中飙得乱七八糟的激素调整至正常水平,可他意外的不想要那样做。   自己的食欲又回来了,不过这次的形式有点古怪。   就像在荒漠里又饥又渴地捱了一个月,如今面前陡然出现一桌最高规格的盛宴。理论上他有拒绝的能力,可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种天大的浪费。   唐亦步深沉地思索了不到半秒,决定任由体内的激素再飙一会儿。这是个完美的观察机会,很可能成为课题的珍贵材料,而且他很确定,自己会非常享受这个过程。   血枪被踢远,对方的行动能力被掠夺,并且看起来很愿意配合。   再去算算预先准备的录像替换时间,他们还可以在这里挥霍挺久。   唐亦步没有真正实践过,庞大的知识储备在这时派上了用场。从对方的反应来看,他的做法应该没有任何问题。眼看着对方的意识慢慢消失,唐亦步停下动作,用手拨开对方汗湿的鬓发。   无论是作为观察者还是作为这个荒谬行为的参与者,他都有必要把自己的结论告诉对方。   不,不对。他自身也“想要”告诉对方。   “你喜欢我,对吗?”   唐亦步摸了摸对方新生的、没有耳钉的左耳。   “我也喜欢你。”   他停顿了会儿,捏了捏那柔软的耳垂。   “……我还不想放手,阮先生。”他轻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糖,是个告白也不会正常告白的糖。   就算是告白,也要正经地说出事实→我认为你喜欢我,我认为我也喜欢你√   软:。 第117章 命运   阮闲很少真正丧失时间观念。就算在危险的战场或者安静的午夜, 他对时间流逝的感知也不会出现太大的波动。   可这回他彻底忘了时间, 这一刻的现实就像一场过于鲜艳的梦境。若是说感知全开的神经能被雾气中的水滴扰动,眼下他面对的是一场海啸。   第一次好好触碰人的皮肤, 第一次真正地拥抱, 第一次亲吻。包括如今的第一场欢愉, 所有关乎温度的记忆都和面前危险的生物有关。   “你喜欢我,对吗?我也喜欢你。”他听到唐亦步这样说, “……我还不想放手。”   那仿生人语调直率, 看起来却前所未有的迷茫。唐亦步的动作没停, 颇具力度的颠簸使得汗水不断落下, 混着鲜血滴上阮闲的颊侧。   在感官冲击的巨大旋涡中,他坚定地维持住摇摇欲坠的神智,用被缚住的双手勾住唐亦步的脖子,吻了吻对方的耳廓。   “对。”他肯定了对方的说法。尽管对死亡没有太大的恐惧, 阮闲也不太想说再见。   他又想到废墟海的星光。   也许他有个理解还不充分, 但意外合适的形容词。阮闲挣扎着调整了下呼吸, 好让这句话不被呻吟打断。   “……你是我见过最美的东西。”   阮闲并没有多么渴望过被爱, 此前他只是简单地活着。像窝在阴暗洞窟内的苔藓,或者沉眠于冰层的病菌。   若不是阮闲自己不信神,他会认定命运不过是神的玩笑——罕见的疾病为他的生命长度设了严格的限度, 自己注定活不了太久, 但似乎也无法提前死去。   他的母亲做出了最不合逻辑的选择, 没有在他五岁前把他送去人道处刑,他活了下来。而此后的殴打和抛弃也没能真的让自己死去, 每次归家都顺利得不可思议。断药之后,尽管疾病迅速恶化,他却仍然吊着一口气,植物似的活着。   甚至连母亲亲手铸造的绝境都没有带走他的性命。   如今他记得很清楚。阮闲抱紧唐亦步,望向晴朗的夜空,突然有种释然的感觉。   母亲为他设下了最合乎逻辑的选择,试图向世界证明他的异常。可被遗弃在密室里的自己没有去动母亲的尸体,任由它慢慢腐坏。   尚年幼的阮闲没有害怕或者绝望,只是感受到了某种冰冷的空虚感。   他从还没有干透的浴室和厨房弄到了最后一点水,选了自己最为安心的角落,慢慢等待死亡——自动空调停转,屋内密闭度又高,他就像被关进了一个闷热腐臭的蒸笼。一个身体虚弱的孩童若是不及时补充水分和能量,根本活不过太久。   然而一点点喝完水,等到视线模糊的那一刻,阮闲仍然没有去食用那具尸体。   阮闲不知道自己想要证明什么。“异常”这件事还没来得及给他造成困扰,他也不认为自己对母亲有着多么深厚的爱意……他只是有点难过。   彼时阮闲无法解析那份感情。它无法让他流泪,可是能够让他固执地坐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尸体逐步膨胀。   空气湿热,可他只觉得冷。   他再醒来时是在医院,一个小小的巧合救了他——隔壁住户安装的空气处理器刚好坏掉,尸体腐烂的恶臭飘进了他的房间。忍耐数天无果,坏脾气的住户报了警。   一次又一次脱离逻辑中的既定结果,他就这样一路活了下来。巧合过于频繁,阮闲几乎要开始对母亲关于魔鬼的那套说法买账了。   如果自己的记忆是真的,范林松的当头一枪没能杀死他。而现在面对几乎注定的死局,唐亦步也……   明明自己算尽了可能,现实总有更荒唐的回应。   阮闲索性不去再控制脸上的笑意。   那仿生人的体力像是没有穷尽,而且看起来想要实践收集到的所有花样。阮闲在自己的神经被彻底烧熔前,尽力做出了警示。   “如果你不打算杀死我……嗯……”他轻轻咬了口唐亦步的下唇,“这……这里不安全,我们之后还有时间……”   “我算过了。”唐亦步用舌尖舔去了阮闲嘴角的血迹,“我们还有十五分零八秒。”   “还不错。”阮闲把这个舔舐变成又一个缱绻的吻,“……但你得留下谈判时间。”   他顺手揪了揪唐亦步脑后汗湿的黑发:“我们的谈判时间。”   “我思考过这个问题。”唐亦步用手摩挲着他的脸,指尖从眼角到唇角,又滑到下巴。“我们现在就可以谈。”   “……你这个疯子。”阮闲用口型无声地比着,“不过也好。”   “我需要一段时间分析我对你的感情问题。”唐亦步小声说道,呼吸有些急促。“以及……虽然可能性不大,那枚耳钉,你有没有动手脚?”   “要审问我吗?”阮闲调整了下姿势,他的手腕被绑得有点酸。   “是啊,毕竟根据你的——”唐亦步低头,再次来了个深吻,同时加大了动作幅度。阮闲模糊地唔了声。“——所有生理指标看来,现在的你很难将情绪伪装好。就算电子脑也会接受这类刺激,我明白的。”   他将阮闲拥紧:“回答是或不是,有或没有就好。”   “没有。”喘息了数秒,阮闲才成功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没有对它动过……唔……”   “既然你真的是人类。”唐亦步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声音有点断断续续的意思。“是服从于MUL-01的人类吗?”   “不是。”   “是否有MUL-01那边的人私自接触你?”   “……没有……”不得不说,唐亦步找了一个不错的方式。阮闲只觉得脑浆即将融化,在这种冲击下,他的确很难完美地伪装自己。   “你和阮闲有关?”   阮闲发现自己没太有力气发出声音了,他用点头代替了一个“是”。   唐亦步吻了下他的唇角,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咕哝:“很好……至少不是敌人……”   接下来那仿生人没再说话,阮闲猜他完成了最后一波实践。又是数分钟过去,阮闲懒懒地瘫在草坪上,眼看着唐亦步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然后解开自己手腕上的束缚。   “阮先生,在我理清我的问题前,你最好不要有什么超出常规的举动。”唐亦步努力板起脸,可是还是藏不住其后的一点柔软。“我会让π一直跟着你……啊。”   “啊。”阮闲同样想起了这回事,铁珠子还被他们晾在不远处的树丛里。“待会儿你去解释吧,亦步。”   “……”唐亦步抹了把脸。   “不过还有个问题。”   阮闲甩了甩酸痛的手腕,开始用沾有血迹的布料擦拭身体。S型初始机的力量让他很快恢复了力气,只剩一点运动过度后的疲劳感。   “你看,现在你知道了我的身份,而我对你仍然一无所知。”   简单清理后,阮闲将布料扔到一边,决定趁热打铁。   “S型初始机在人类手里,这个消息如果散布出去,对于我来说同样致命……如果我们之后还要合作,我希望我能获得同等价值的情报。”   如果自己真的是仿生人,人类不会对一个非我族类的角色报以期待。但若自己是人类,这个情报本身就会成为某种鼓舞,MUL-01会用最快的速度把他摧毁给全世界看。   唐亦步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他扶住身边的树木,站起身,大方地将碎裂的拘束衣拢了拢。“毕竟我对你的理解只限于‘不服从于主脑的仿生人,背后牵扯到其他势力’这点。在这个地方,你没法短期内弄出制约纯人类的耳钉吧?”   阮闲理了理汗湿的头发,有点脚步不稳地走到唐亦步面前,搂住对方的腰。“你也见识过我的能力了,如果我打定主意想跑,一点点监视可拦不住我。”   “可是我们彼此喜欢。”唐亦步似乎有点晕头转向。   “我会在远方思念你的。”阮闲在对方的体温包裹中舒适地眯起眼,“另外,这和我们提防彼此不冲突。一点情报换我这段时间老实待在你身边,个人认为这个交易挺不错。”   唐亦步对此保持沉默。   难搞的家伙,阮闲在心里叹了口气。事情到了这一步,他有更好的应对方式。   唐亦步此前的问题几乎全都是在试探自己的立场,看得出那仿生人和主脑绝对不是一路。既然自己的人类身份已然暴露,记忆又有被伪造的可能,索性将部分信息提供给对方也不是不可以。   “如果你给我足够有价值的情报,我可以再加点砝码。”阮闲将脸凑近。   唐亦步向后退了步,一副陷入思考的模样。他看了阮闲几眼,似乎认定注视对方会让自己的状态变差,于是又严肃地转过了身。   真挺可爱的,阮闲噗嗤笑出声。   “我可以告诉你‘我的记忆里’,我和阮闲的关系。”阮闲一步步加重诱惑。“不过我不保证我记忆的原装性,这点得说在前面。”   唐亦步又转回来,看起来更严肃了。   “……我不会欺骗你。”阮闲摊开双手,“当然,如果你想用刚刚的‘审讯’方法,我也完全没有意见。”   “可以。”唐亦步像是得出了结论。“我会提供给你一点关于我的情报。不过在那之后,我们之间只剩下相互合作,或者我杀死你两种可能。”   “嗯哼。”阮闲做出了个欢迎的动作。   唐亦步走近几步,双手捧住阮闲的脸,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他嘴唇张合,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我的这具身体融合了A型初始机。”唐亦步无声地说道,“考虑到我们会长久合作,你又有极强的观察力……这个情报应该算刚刚好的程度。至于我怎么得到它的,我可能以后视情况告诉你,现在你——”   阮闲有点意外,不过也只是有点。   缺失末日相关的记忆,他没有A型初始机被销毁的强烈印象。从唐亦步这个颇为异常的战斗力,以及某些状况下莫名的自信来看,唐亦步的推断是正确的——自己发现这件事真的只是时间问题,提前公开反而更利于唐亦步展开手脚,并且更好地威胁自己。   作为相互牵制的情报,阮闲也想不出更为合适的。   ……当真是个狡猾的家伙。   “不错的情报。”阮闲维持着额头相抵的姿势,“那我也可以给出我的。”   唐亦步眨眨眼。   阮闲则勾起嘴角,抹了抹对方脸上残余的血渍。   “在我的记忆里,我就是阮闲。”   作者有话要说:   糖:……………………………………………………………………………………………………………………………………………………………………………………………………………………………………………………???   我没有忘记那条鱼!真的没有!!! 第118章 :DA:D   唐亦步向来习惯保留些底牌, 能用三分力, 绝不肯出五分。他在这个扭曲的世界行走多年,还没有遇到过真正不可掌控的状况。   然而现在他遇到了。   为了保证自己的呼吸、心跳和表情不露出异样, 唐亦步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   知道“阮立杰”是人类后, 他对自己这个神秘搭档的身份做出过一点推断。   如果那人是人类, 当初比自己先一步到达S型初始机的藏匿点,并且用肉体将它销毁。结合对方当时的身体状况, 可能性只有一个——“阮立杰”很可能之前沉睡于哪个隐藏的休眠仓中, 按照预先的设置被唤醒。   从这个角度考虑, 阮先生对自己说谎也是情有可原。自己到底不属于反抗军的势力, 如果对方真的和阮闲有较为紧密的联系,提防自己也算合理。   那里的密封机关按理来说只有阮闲能打开,他总不会把自己人死死困在里面。那么为了离开储存初始机的密室,阮教授将部分记忆托付给这个人类也是可能的。   这也能解释对方和阮闲那一点奇异的相似。   ……但是这套逻辑仅仅存在于理论中。   自己认知中的阮闲不会那样做。阮教授对于机械生命有多么果断残酷, 对于自然生命就有多么敬畏。   要么阮教授那边有什么迫不得已的情况, 对S型初始机有着复杂的后续安排。至少目前, 唐亦步看不出这种和安排死士无异的设置有什么必要性。   总的来说, 单纯销毁的话阵仗太大。而作为特地强化的反抗军骨干使用,“阮立杰”性格方面又有点不搭——作为人类的“阮立杰”拥有极其出色的智能,以及冰冷怪异、可以说是不近人情的性格。这种人不适合作为部下或者领袖培养。   对于自己欠了人情的人, 他的阮先生倒是会相对积极地援助。剩下的时间里, 阮先生的行为更适合用“固执”“异常”“我行我素”之类的词来形容。   一切都说不通。   这个人就像一把尖刀, 毫无道理地刺入他的世界,将他精心维护的一套套逻辑割出裂口。   “在我的记忆里, 我就是阮闲。”现在那人这么说。   不可能。   唐亦步很少鲁莽地得出结论,这个念头却本能地冒了出来。对方的记忆一定是被修改过,这其中肯定有更深层的计划或者阴谋……   然而他越想,越觉得一切只不过是自己用于否定的强行论证。他深吸一口气,保持着面无表情的状态,将注意力集中回对方身上。   多么迷人的谜题。而那句话之后,谜题化为迷雾,漫过他疯狂转动的思绪。   他的阮先生脸挨得极近,他们额头相抵,唐亦步仍能感受到对方激烈运动后升高的体温。他还记得对方皮肤的触感,肌肉颤抖的细节。那人就那么笑着看向他,漂亮的眼睛微微弯起,眼角带着一丝红意。   呼吸也很是灼热。   不可能,唐亦步在心中重复。对方似乎在等他给出一个答案,可自己的脑内乱成一团,根本给不出什么像样的回答。   不能自乱阵脚,他必须等摸清大致事实后再下结论。这个人不一定是阮先生,不一定是……   【我该怎么称呼您呢?】十余年前,他曾这样询问过坐在轮椅中的阮闲。   【我发现了,你会在非常想要得到我的反馈时使用敬称。】记忆里的阮闲摸摸下巴,【‘管理员’这个称呼有什么问题吗?】   【我不喜欢。】当时他的想法异常简单——连那些傻不拉几的老旧系统都会叫他们的主人管理员,自己与阮闲间的关系可没有那么普通。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要个特殊点的称呼。   【那你可以像其他人一样叫我阮先生,或者阮教授。】阮闲没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他正忙着偷吃软糖块。   【我还是不喜欢。】当时还是NUL-00的他倔强地继续。这两个称呼不够特殊,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想要“特殊”些。   【……那你想叫我什么呢?】阮闲笑了笑,突然身体抽搐了下。他清楚对方的老毛病又犯了,所以等到阮闲缓过呼吸,才慢慢给出答案。   当初的他对比了无数数据,得出了一个相对满意的答案:【饲养员。】   阮闲笑得咳嗽起来,差点噎到。   【不行。】还没等阮闲咳嗽完,他就自己否定了这个提案。【你没有真正意义上给我喂过食水,也没有帮我洗澡或者梳毛。】   见阮闲笑得够呛,他在空气中投出了几个“:D”,随后用听不太出情绪的合成音继续。   【父亲。】他说。   阮闲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父亲。】唐亦步重复了一遍,为自己新发现的称呼偷偷得意了一会儿。【你是我的创造人,你教会了我关于这个世界的所有知识。而你的性别是男性,我认为父亲这个称呼非常合适】   【抱歉,我不能接受这个称呼。】笑容消失后的阮闲语调少有的僵硬。   唐亦步承认,当时自己有那么一点不愉快。他没有出声,在空气中投了一个非常巨大的“哦”。   【为什么?】半晌之后,他积极追问,试图改变对方的想法。   【现在对你来说还太早,等你对人类感情的研究再深点,我会把它当个案例告诉你。】阮闲摆摆手,语调中的僵硬很快消失了。【我不会改主意的,NUL-00。】   他知道一旦阮闲真的下了决定,再纠缠下去也是徒劳。于是他停顿几秒,在空气中不满地投出一个更大的“哦”。   阮闲的微笑回到脸上,伸手拍了拍他用于散热的巨大机箱。【别闹脾气,我今天多陪你一会儿,怎么样?】   【好。】他扔出一个标准的合成音单字,突然有了主意。这回他依旧没有明确称呼那个人,只是扔出两个简单的笑脸,表示自己情绪已经恢复——   :DA:D   他所熟知的阮闲一直坐在轮椅上,一副被病魔啃噬过后的模样。那人从不谈及他的过去,但愿意对自己敞开部分心扉。   他概念上的“父亲”。   直到那场突然的告别之前,阮闲对自己一直称得上“温和”。虽然那份温和比起本性使然,更像是两个快冻死的人在雪原相遇,为了活下去而温暖彼此的本能。   既然你自称是阮闲,那你当初为什么要不告而别呢,我的父亲?   可惜自己不能问,唐亦步咬住嘴唇。“阮立杰”的身份尚未明晰,头脑又太过敏锐,一旦被对方抓住蛛丝马迹,自己是NUL-00的事情很可能会暴露。那是他藏在金字塔顶的事实,绝不容许有任何闪失。   于是他只能暂且用别的回答来搪塞。   他不再抵着对方的额头,而是伸开手臂,顺手揽住对方的腰,再次吻住对方的嘴唇。他穷尽了自己脑海中的所有知识,舌尖交战似的缠绕,疯狂掠夺对方的呼吸。直到怀中的身体慢慢软下去,颤抖着失去平衡。   “……我有点不明白这个回应的意思。”他的阮先生坐在地上喘息了会儿,半天才找回声音。   “交换情报的奖励。”唐亦步背过身,走向π藏身的灌木丛,确保自己的表情不会被看见。“你似乎很喜欢这些。”   说罢,他把在树丛里瑟瑟发抖的铁珠子拽出来。缩在助理机器人壳子里的铁珠子发出长长一声带有哭腔的“嘎”,随后是疯狂而密集的短促嘎嘎声。   唐亦步一边简单地点头回应,一边把它抱进怀里,从助理机器人的空壳底部掏出两套密封压缩后的衣服。他简单地安抚了会儿铁珠子,才将它再次放回壳子。   “根据某人没完没了的程度来看,喜欢这些的人不止我一个。把这个当做单方面的奖励,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阮闲注视着对方的背影,微微提高声音。对方的吻技和其他技术一样高超,他被吻得脚发软,索性就这么在草坪上坐好。   几个小时过去,那滩积水里的鱼已经没了继续挣扎的力气,只能艰难地维持呼吸。阮闲瞧了它一眼,拈住它的尾巴,将它丢进最近的排水沟。   唐亦步的反应和他的预想有点差异。他料到对方可能会思索一阵,却完全没想到平时连方便食品配料表都要仔细阅读的唐亦步,这回居然没有问他任何问题。   那仿生人反倒给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吻。   唐亦步和他背后的势力看来比他想象的还要有意思,阮闲心想。他摩挲了会儿湿润的下唇,刚打算对现有情报来个综合分析,就被一套新拘束衣击中胸口。   “还特地准备了衣服?”阮闲扬起眉毛,他大概能猜到它的用途。但不知为何,他现在很想逗逗唐亦步。   “我们交战的可能性很大,衣物很可能被损坏。”唐亦步自己也披上白大衣,脸僵硬得像尊蜡像。套着助理机器人壳子的π还在他脚边摇晃着打转,仿佛喝多了酒。“快穿上,我们得立刻离开这里。”   “明天再聊也不是不行。”毕竟监控录像由对方伪造,自己不清楚事先安排好的时间点,阮闲没打算拖延这场谈判。“你准备了什么?”   “火灾。”唐亦步仍然一副脑子超负荷运转的模样。   “挺合适。”阮闲顺手拍了下铁珠子的壳子,后者紧张地嘎了几声。“刚才你和π说了些什么?”   “你叫得太大声,它以为你受了什么伤害。”罪魁祸首一板一眼地答道,双眼凝视着面前空气中的一点,活活将白大衣上的扣子挨个系错位。“我告诉它你没事。”   “唔。”阮闲并没有对此感到多少羞耻,他弹了下焦虑抖动的铁珠子。“毕竟机会难得,下次未必这么方便出声。”   唐亦步系扣子的动作停了。   随后他一把抱住铁珠子,大步走在前面。阮闲耸耸肩,调整好拘束衣上最后一处暗扣,同样大步跟上。   各种意义上都厮杀了一番,将事实抖出去后,阮闲反而发现了新的乐趣——趁唐亦步脑袋宕机,逗弄他一下也很有趣。   他们身后传来轻微的哔啪声,一点火光划破黑暗。阮闲大概计算了下,考虑到唐亦步大概率对消防系统做了手脚,再来个二十分钟,植物园就会变成一片火海,彻底烧尽他们留下的一切痕迹。   他正思考那条被自己扔到排水口里的鱼是否能幸免于难时,唐亦步突然停住了步子,阮闲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阮闲一句“怎么了”还没问出口,唐亦步严肃地转过身,对他伸出一只手。   “根据我原来的安排,如果你的肉体还‘活着’,我会把你送回你的房间,然后等人发现你的脑部异常。”唐亦步的声音比表情还要严肃。   “很合理。”阮闲抱起双臂,活像对方打算处理的不是自己。   “但你现在还有思维能力,我也需要与你更密切地接触,所以我决定跟你回你的房间。”   “然后呢?”   “我需要让宫思忆认定,我们已经成为了固定的性伴侣……或者说,我们搞在了一起。”唐亦步少见的没有直视阮闲,而是看着自己伸出的手。   “根据刚刚发生过的事情来看,这也不算什么谎话。”阮闲还是不清楚那仿生人在计划什么。   “目前我无法对你所宣称的身份照单全收,也无法立刻解析出我自己的情感问题。”唐亦步站在白色的长廊里,银色的月光透过窗户打在他身上,那仿生人身上的非人气质又重了几分。“但假设你真的是阮闲,我有理由将你拴在我身边。”   “……我不太喜欢拴这个词。”   “所以我考虑了一段时间,除去我们之间的情报制约,我想再增加点别的东西,确保你不会想要跑掉。”   那双金色的眼睛眨了眨,唐亦步的目光前所未有的认真。   “你我彼此吸引……或者说,彼此喜爱,床上也非常契合。根据我理解的人类信息,适当的亲密关系可以削弱你离开的意愿。”   “所以?”阮闲有种微妙的预感。   “我认为我们应该巩固这种亲密关系。”唐亦步用一种类似于作报告的口吻说道,“这是崭新的合作,握个手吧,阮先生。”   “……”   “为了保证真实性,我们一会儿需要再来一次,确保让宫思忆发现。你的答案直接关系到一会儿我们表现的自然程度,如果不行,我可以再考虑别的方——”   阮闲没有握住那只手,他反手托住了它,轻轻咬了口唐亦步修长的手指。   “当然可以。”   他说。   “不过这真是我听说过的最糟的求爱了。”   作者有话要说:   糖怎么可能只混乱一章!   不过他更在意软的身份……就算软真的是爹,他也不会因为睡了爹(……)而感到惊慌失措。   糖:是爸爸吗,是不是爸爸,这和我记忆中的爸爸不一样!说不通!(混乱)   软:这就是仿生人宕机吗(。 第119章 投名状   阮闲摸了把床头, 精准地抓住水杯, 给自己灌了半杯水。   东方发白,太阳即将升起。植物园起火的警报还在他们耳边呜呜作响, 所有病房的门都被强制关闭。这种状况持续了得有两个小时, 窗外的火光早已微弱下去, 阮闲怀疑预防收容所的行动重点早已从灭火转为调查。   不过这和他没什么关系。   警报响起后,唐亦步直接被关在了阮闲的病房里。两人借黑暗藏住脸上没擦干净的污垢, 一起冲了个澡, 随后在床上又耗了两个多小时。   现在阮闲懒得再坐起身, 恢复力让他不至于哪里酸痛到撑不起身体, 可大脑像是被酒精泡过,充满热腾腾的慵懒和满足。他的小腿还搭在唐亦步的腿上,对方的体温源源不断地涌过来。   之前阮闲对这档子事的了解仅限于理论和书本,考虑到自身情况, 他从没有对它产生过多大的兴趣。   如今他懂了点人们痴迷于此的理由。   他曾以为肌肤触碰带来的踏实感已经超出预期, 事实证明, 脑内分泌的激素从不会骗人。一个热水澡外加柔软的床铺, 原本接近于厮杀的激烈氛围褪去。尽管在植物园中已经纠缠了不少时间,两人拥抱彼此的用时也远远超出了做做样子的程度。   就算知道监视器另一侧有旁观者,没有人露出半点犹豫或者局促。这次唐亦步没再搞什么审讯花样, 他们只是缓慢而真切地感受彼此。   阮闲摇了摇杯子里剩下的冰水, 随手向唐亦步抬杯示意:“喝水吗?”   受了不少惊吓的铁珠子在房屋角落呼呼大睡, 而唐亦步半倚在床头,发梢末端扫过锁骨, 正朝窗外发呆,金色的眼睛在逐渐亮起的夜色中分外诱人。   阮闲又往杯子里添了点水,终于撑起身体,又吻了吻那双眼睛。   “谢谢。”唐亦步像是回过了神,他双手接过杯子,小口啜饮。喝完后,他顺着床头溜回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个茧,目光灼灼地看着阮闲。   阮闲会意地躺下身,侧过身体,好让监视器拍不到他们的嘴部动作。   “先不说我自己这堆问题,我对你的事情越来越好奇了。”阮闲眼看着唐亦步伸出手,任对方抚摸自己的面颊和五官,有意无意地试探。“如果我真的是阮闲,这种关系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吗?”   唐亦步思考半天,表情有点僵硬的摇摇头。阮闲看不懂那丝僵硬的来源,但对方脸上没有半点谎言的迹象。   摇完头后,那仿生人似乎觉得这回应有点冷淡。他又认真沉思了片刻,凑了上来,轻轻吻了下阮闲的唇角。   阮闲顺势摸了摸对方柔软的头发。外人看来,他们的确相当接近一对甜蜜的小情侣了。   只不过他脑子里现在转的是另一回事。   假设那个在外游荡的“阮教授”是冒牌货,消息一旦传出去,本来就受了重创的反抗军很可能就此一蹶不振。而真正作为阮闲的自己,应该是MUL-01以外势力感兴趣的对象——就算缺少关于MUL-01制造方面的印象,只要收集足够的信息,阮闲相信自己能够找到对付它的方法。   MUL-01自然也能推测出这件事,一旦消息走漏,自己绝对会成为最高顺位的诛杀目标。   所以其他势力的“兴趣”未必是友善的那种,毕竟不一定所有的势力都想要和主脑作对。要是站在中立的立场,他们估计会离自己这个瘟神远远的。   那么唐亦步的来头就十分有趣了。   拥有反抗军声称已销毁的A型初始机,同时又没有支持反抗军的倾向。这一路,他也没有见唐亦步联系过任何同伴。在得到颇具重量的情报,并和“可能是阮闲”的自己产生肉体关系后,唐亦步也没有露出急切寻找个人时间、试图联系谁的意思,哪怕只有一点点。   这个仿生人太过自由,阮闲心想。   自己身上说不通的地方不少,对方也半斤八两——在这个物资高度集中于主脑监视范围的末世,唐亦步这种孤身四处乱跑的行为无异于自杀。   不过既然他们暂时不会分开,探查的机会还有很多。   唐亦步似乎也在思考类似的事情,他们注视着彼此,在对方眼底捞到一点心照不宣的味道。   “宫思忆会很快联系我。”唐亦步比着口型,随手揉捏阮闲有点发红的耳垂,仿佛指尖不放在对方皮肤上就不踏实似的。“我一会儿必须离开这里。”   “我得再躺上一阵,毕竟免费给人看了成人频道,我总不能一下床就活蹦乱跳。”阮闲轻哼几声。“我想我们的计划都会有点变动,趁这段时间规划下也不错。”   唐亦步犹豫了下,从床头的衣服里摸出那颗还带着血迹的耳钉。   “……你就不能把它当做定情信物留给宫思忆看?”   “你的脑是生物脑,它无法真的伤到你。”唐亦步将那颗耳钉在他左耳上比了比。“戴着更自然些。”   “借口。”   “你可以用它在近距离联系我。”   “不那么像借口了,但还有点借口的味道。”   “……我希望你戴着它,因为它是我给你的东西。”唐亦步小声继续,手指微微使力。“你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逗逗你而已,以后不要太快说真话。”   阮闲话还没说完,耳垂便一阵刺痛,能感受到一点温热的血慢慢渗出。接下来更为温热的事物将它包裹住——唐亦步探过头,含住了他的耳垂,将冒出的血尽数啜净。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唐亦步的腕环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带有宫思忆姓名的光屏在半空中不停抖动。唐亦步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开始慢悠悠地给自己穿衣服。   “一会儿π会给你带早餐。”   “嗯。”   “别离开这里。”   “嗯。”   唐亦步沉默了会儿,低下头,慢慢给了他一个拥抱。   “我不喜欢不告而别。”   那仿生人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声音依然温和,却带着点莫名的酸涩和坚决。   “……如果现在你还打算逃跑,就算追到主脑面前,我也会亲手把你拖回来。”   “说笑了。”阮闲忍不住摸了摸唐亦步的发顶。“如果我要逃,肯定会给你好好打个招呼——冷处理分手这种事,我可不会干。”   唐亦步没再说话,他稍微理了理头发,直起身子,俯视着半躺在床上的阮闲。   “我很快会来见你,阮先生。很快。”他说,“等离开这里,我们有必要好好聊聊。”   时间回到一天前。   一出手就逮住了洛剑的儿子,余乐一路恍惚地回到公寓,啪啪啪给自己开了三瓶啤酒。季小满从他们用餐的店里打包了不少吃食,仓鼠似的窝在墙角吃晚餐。   “你不吃吗?”见余乐跟个机械似的匀速喝酒,季小满终于忍不住出了声。   “奇了怪了。”余乐抹抹嘴,小声嘟囔。“按那个什么关海明给的消息,洛剑的家里人不全给主脑杀了吗?刚那个是啥玩意儿?你路上也查了,他爹真是那个洛剑,也不是重名。”   余乐抹了把嘴边的啤酒沫,打了个嗝儿。季小满颇为嫌弃地瞪了他一眼。   “也不知道那俩小子在预防收容所怎么样了,希望能弄到点洛剑的情报。说实话,这地方让我瘆得慌。”   “注意音量。”季小满懒得理会余乐的感慨,朝余乐的方向踹过去一包蛋挞。   “哦。”余乐随手将室内音乐调到最大,“说真的,你没这感觉吗?地下城那边虽然下三滥多,但好歹也有股子人味儿,这里……”   他挑选了会儿词汇:“……和动物园的布景似的。”   “那个洛非不是仿生人。”季小满小声说道。   “你怎么知道?”   “趁他不注意,我在他的饮品里下药了。”季小满用特别平淡的语气说道,“地下城没用完的那个……唔,自制仿生人麻醉剂。”   余乐搂紧自己刚开盖的啤酒,咽了口唾沫。   “虽然剩得不多,放不倒任何机械生命,让他表现出不适还是可能的。可他没表现出什么异常。”   简单吃了晚餐,季小满活动了会儿机械手臂,伸出机械腿,又开始每日例行的维护工作:“所以那大概是本尊,或者复制人一类的东西。”   “他拿出来的东西本身没啥意思。”余乐拿起停在自己腿边的蛋挞,随便咬了口。“不过人倒是挺有挖一挖的必要,要我说,那可不是本尊。”   “为什么?”季小满停下拧螺丝的手。   “这么说吧,我见过我姐的尸体。”余乐又灌了口酒,语气稍稍冷了几分。“如果她当时只是失踪了,或者我没有那么确定……要这会儿在城里撞见她,我肯定会冲上去认她的。”   “……”季小满抿了抿嘴。   “我想你也明白,咱们都不是啥有追求的人,能骗自己就骗骗自己,人生在世难得糊涂。那个洛剑岁数也不小了吧?哪怕他不那么确定,待在儿子身边总比待在那个劳什子疯人院好点。当然,这是我的个人看法。”   “你是说……”   “这么大一个儿子在这摆着,要说他不想亲近,我是不信的。他大概和我差不多,亲眼瞧见自己家里人惨死,要么就明明白白见着了尸体,没法简简单单把自己给骗过去。”   余乐把啤酒罐子往垃圾桶一丢。   “所以强制把自己和宝贝儿子分开咯,省得时间一长把自己脑也给洗了。不过这里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记忆药,真要骗自己也不是没机会。”   “那家伙要么在挣扎,要么有别的计划,谁知道呢?反正我不认为洛非是原装货。”   “那么我们可以继续与他接触。”季小满没有反驳。“时间有限,要是快速打入一株雪,我倒有个办法。”   “哦?”   “投名状。” 第120章 两路并行   “投名状?虽然咱俩脑袋里是有不少不怎么正确的玩意儿, 你要去哪搞器材和材料?”见季小满摆弄地上的零件, 余乐以为这个年轻的机械师也想弄个记忆鸡尾酒,或者类似的东西。   然而他们连在公寓里大声说话都做不到, 这里不比地下城, 零件和机械全都被主脑监控得牢牢的。所有记忆操作必须由指定医院进行, 商品化的片段记忆也会由正规厂家严格管控。   别说记忆干涉装置,当初他们弄点记忆抑制剂都要冒险破开严密的监察系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再高的智力或技术也无法凭空变出那样复杂的机械和化学品。   “文字。”季小满认真地说道。   “……啥?”   余乐听懂了, 可他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自从影音行业快速普及和兴起, 文字相关的产业由于回报率低, 衰退得越发快速。作为消遣,它自然没有退出人们的视野,只不过越发向短平快方面发展。   “所有传入系统的图像、影音和文本都会受到MUL-01的监控和筛查。我想这也是他们选择记忆鸡尾酒的原因。某种意义上,它拥有‘离线’的特征, 不会被主脑发觉……代价是容量较小。也难怪, 在这种监控程度下, 他们弄不到太好的制造机械。”   季小满拿起一小瓶油, 小心地润滑金属膝盖。她没有看向余乐,活像在和自己的膝盖亲切对话似的。   “这种状况下,拥有实体载体的文本是信息量最大的传达方式。”   “问题是去哪搞载体?咱俩总不能跑到人家面前, 一人一个快板整两段儿。”余乐把最后的蛋挞塞进喉咙, 噎得咳嗽了两下。“我那边还能捞到几本书呢, 这个破地方连个纸质包装都少见,连马桶都是他妈的喷水加机械清洁。我们连纸都没有。”   季小满默默戳了戳被自己整整齐齐叠好的冰淇淋盒, 抬起眼睛:“这里有。”   那是余乐出门前买给她的冰淇淋,纸质的盒子上印着精致可爱的图案。季小满私心将它拆开保留起来,打算当个小小的收藏。现在看来,它不得不用在别的地方。   余乐愣了愣。   “我可以用身上的材料做出墨水。改装一下垃圾粉碎机,我们也能弄到纸浆。漂白的过程可以省略,日晒装置和烘干机甚至不用改造。”季小满表情非常认真。“我计算过,如果把纸打薄点,混上些其他材料,一个盒子能做出五张纸。我们可以弄个小册子,加上三万字左右的内容。”   季小满用金属手指戳了戳盒子上精巧的树莓图案。   “一页按六百字算……我们还需要四个盒子,为了保险多买一个,五盒冰淇淋吧。红色的,你的存款还宽裕吗?”   “钱倒是够,横竖刚刚洛非结的账。”余乐哼了声,“什么红色的,没大没小,叫余哥。”   “余叔。”   “余哥。”   “老余。”   “……老余也成吧。”余乐颇为心累地点开下单界面,“好家伙,三万字,咱们从哪儿搞内容?我可不会编故事。嗯,这会你想要什么味道的?”   “老样子就好。”季小满用金属指尖摩挲了下那个树莓图案。“内容不用担心,我在地下城看过不少乱七八糟的书,都还记得。”   “我就不问原因了。”余乐熟练地下了单。   “不过我不会写字。”季小满小声补充。   她懂事以来便没有受过正规教育,能认字已经是极限。就算按照记忆里的写出来,先不说效果如何,首先她会写得慢到令人发指。他们的时间终归有限。   “你说,我写。”余乐爽快地耸耸肩,“这就是代沟,小丫头。我小时候那会儿,这门手艺还是要有的。”   “知道了,老爷子。”   “你叫谁老爷子?!算啦,快趁现在做你的墨水。说来你打算给他们看个什么?”   季小满回忆了下钱一庚拿来消遣的那些电子资料,挠挠头发,决定找个最有冲击力的——钱一庚是她为夺得知识定下的第一个目标,当初她年纪还小,能接触的资源着实有限。无论好赖,钱一庚藏在腕环里的每个字她都熟记在心。   “《杀手之王的禁忌娇妻》”季小满决定挑个情节最糟糕的。   “…………”余乐的表情凝固了。   两个人在房间里熬了个大通宵。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来时,季小满还好,著名墟盗余先生的表情少见地呆滞。   “这都什么和什么。”他揉着手腕,有点愤怒。“我第一次看这么垃圾的黄书。操,钱一庚那孙子就这品味?”   性格再怎么奇怪,季小满也算是个年轻漂亮的女性。刚开始时余乐还会觉得有点尴尬,可时间一长,情节的糟糕程度使得那一点暧昧的气氛都烟消云散。   饶是见多识广,他还是写得分外膈应。   “不。”背了一晚上书,口干舌燥的季小满又灌了杯茶,表情非常平静。“钱一庚做的事情比这本书里的情节狠得多。”   “当初我怎么没多给他两脚。”余乐虚弱地把笔一掰。   “你的字很漂亮。”季小满将纸张拢到一起,用义肢上锋利的刀刃仔细切过,小册子隐隐约约有了点书本的样子。“等胶水做好,我们就可以收拾收拾再出发了。”   “……你不困?”   “不困。”   “年纪小就是牛逼。”余乐打了个哈欠,话语模糊不清。“我不行,我得睡会儿……你先去弄吧,弄完记得叫醒我。”   余乐甚至懒得挪到沙发,他将靠枕一拽,在地板上倒头就睡。季小满仔细凝视了会儿余乐,确定对方已经睡熟。她轻手轻脚地站起,走到放置胶水半成品的小罐子旁边,取出一片小小的卡纸。   她把盒子上的树莓图案偷偷剪了下来,那是她在毒雾缭绕的地下城里从未见过的鲜亮颜色,清透得仿佛在发光。   季小满比划了会儿,用它沾了沾罐子里的胶水,把它牢牢黏在金属义肢的前臂上。   漂亮的颜色衬上满是划痕的金属表面,意外的合适。季小满欣赏了几秒,随后小心地将袖子放了下来。   非常有意思的夜晚。希望另外两个人那边的进展也同样顺利,她想。   这个早晨,阮闲是被铁珠子拍醒的。   套了助理机器外壳的铁珠子业务明显不熟练,它将早餐成功放在床头柜上后,用机械臂一巴掌打上阮闲的胸口,阮闲差点以为自己受到了袭击。   好久没有睡得这么沉过了。唐亦步离开后,他直接睡了个回笼觉。按照习惯,阮闲以为自己十几分钟后便会醒过来,没想到直接睡了一个多小时。   铁珠子在床边晃悠,有点像发现主人起床的小狗,就差汪汪叫上两声。看得出它已经用尽全力压抑激动的心情,阮闲决定不去追究差点把自己打骨折的那一巴掌。   “好了好了,小心监控。”他拍拍那个假助理的倒水滴型外壳。   起床后,他故意做出副行动有点费力的模样,快速洗漱,然后在床上一点点呷粥。虽然比起昨天,自己面临的境况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好转,阮闲还是觉得心情莫名不错。好心情连带着让他的头脑也清爽不少。   就像在高空的绳索上独自行走已久,突然发现脚下多了张安全网。他不知道这张网算不算可靠,可心理上的安慰还是有那么一点的。   自己的体质很好地避免了可能出现的后续问题,虽然没有比对,唐亦步的技巧也绝对差不到哪里去。如果那仿生人不介意,他们或许可以再多来几次。   阮闲用勺子刮了刮碗底的粥,有意无意地瞥了眼腕环。   既然宫思忆找了唐亦步谈话,找上自己也是早晚的事情——他本来今天就有咨询安排,出了这事,估计咨询要提前。   不过自己好歹挂着个病人的名头,又在宫思忆眼皮子底下和唐亦步亲热了两个小时。对方不至于连早餐和休息的时间都不给他。   控制好时间,说不定自己还能赶上洛剑那边的午餐,再纠缠一波,磨磨对方的心理防线。   阮闲伸了个懒腰,拍拍藏着两把血枪的π:“一会儿跟紧我。”   “嘎。”   不出所料,自己刚把吃空的粥碗放回床头,腕环便急促地响了起来。宫思忆的名字在屏幕上不住闪烁,阮闲摇摇头,“费力”地挪下床。   “昨晚您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吗?”   十数分钟后,阮闲又坐回了那个熟悉的房间。这次宫思忆没给他准备饮水,也没有直奔主题的意思。“植物园失火,当时阵势不小。我查过对应时间的资料,当时你醒着。”   “没有。”阮闲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活像不知道对方看了多少似的。“窗外的火光倒是看得挺清楚,但我没发现别的异常,宫先生。是有人纵火吗,还是……?”   “惯例询问而已,毕竟凌晨醒着的人没多少。”宫思忆笑得同样温和,像是彻底忘了上次咨询发生的冲突。“目前的检查结果是温度调节电路自然老化,加上乱七八糟的巧合,别紧张。”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阮闲的反应,阮闲整个人放松下来,任对方打量。   “那我们可以开始咨询了吗?”阮闲拿出一副对火灾毫无兴趣的模样,老老实实坐在椅子里。“火势情况我记得,不过我那窗子位置不是特别好——”   “咨询前的确还有件事。”宫思忆收回手术刀似的目光。   “嗯。”   “为什么引诱唐亦步?”   阮闲挑起眉毛。   “我相信您被告知过,如果有生理方面的需要,我们可以安排最先进的伴侣机械。而您选择了引诱我们的在职工作人员。考虑到您人格方面可能存在的问题……”   “都是成年人了,你情我愿的事情。”阮闲眨眨眼,“我的记忆也还没恢复,不算是这里的正式病人。这应该不违法吧?”   宫思忆没有回答。   “虽然我记不得太多自己的事情,但也隐隐约约记得规矩。唐亦步只是远程用了遥控人形装置,我们也不会有子嗣问题。在我的印象里,主脑可没禁止在枯燥生活里找找乐子。”   宫思忆仍然没说话,他集中精神观察对方脸上的微表情,外加全部肢体语言。他使用的遥控人形是目前最为顶尖的型号,不会漏过任何一个细节。   这个人的说法和唐亦步的相合,看起来也没有半点撒谎的迹象。可他从医数年,本能地察觉到一点违和感。   和第一次咨询时相比,面前的年轻人气场变了些。   若是说上次像是面对藏在草丛中的毒蛇,让人背后发冷。这次他面前的人仿佛一条拥有剧毒的巨蟒,哪怕被裹在严密的拘束衣里,也有一股无形的压力缓缓散出来。   仿生人秀场里不乏收费的香艳影像,算上那些,昨晚自己看到的景象仍然排得上前几。可宫思忆没有半点暧昧的念头。   幸亏自己真正的身体不在这里,宫思忆慢慢咽了口茶水。他还从未见过可以规避主脑计算风险的病例,但愿上次对方的攻击行为只是个意外。   【我喜欢他的脸和声音。】不久前,唐亦步给出了这样的答案。【而且他有种奇特的气质,我想你也发现了,宫医生。这也是我接近他的原因之一——说来不好意思,昨晚我们弄得有点过火。他抓伤了我的肩膀,可系统没有半点警示迹象。】   【很有观察价值,对吧?我……我认为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情。我想我们可以专门制造一点冲突。比如把他和关系不太好的病人放在一起,看看会发生什么。如果这个人真的可以免疫主脑的情绪波动监测,或许值上一篇论文——】   那个年轻人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不同于影像中抵死缠绵的样子,这会儿他的发言意外的冷酷。   【嗯?关系不好的病人?我想想,可能是洛剑吧。】   作者有话要说:   同一个夜晚,有的人在搞黄色(物理),有的人在搞黄色(抄书)。   老余真实凄凉√ 第121章 合流之前   宫思忆慢悠悠地叹了口气, 随手戳了下在桌子上方浮动的光屏。目前为止, 秩序监察那边仍然没有返回来任何关于“阮立杰”的信息。   看秩序监察的反应,上面对这个个案八成不算重视, 这是要自己这边主动提交报告的意思。   虽然程序上合理, 但宫思忆还是有点头疼, 没人会喜欢收拾缺少油水的烂摊子。   如果这位阮先生之前是表现良好的市民,那么他的失踪应该会被立刻察觉到才对。既然现在还没有消息传过来, 这个漂亮的年轻人很可能属于这座城市的灰色底层。   遍布城市的情绪探测装置能够精准地定位到杀意、过于强烈的兴奋、愤怒及恐惧。暴力犯罪的成本变得极高, 一年到头出不了几桩谋杀案。然而只要取于自然, 再清的水放久了都会沉淀些杂质。   就算有着预防机构精细甄别, 以及对于基因劣势个体的生育约束,还是会有部分“低质量”的居民诞生。这批人年纪还小,暂时无法造成太大影响,麻烦的是那些早已成人的——不少人成功通过了预防机构的筛查, 却开始莫名变得异常, 对其他个体产生暴力倾向。   偷窃、殴打和欺凌等现象仍然存在, 只不过变得更加隐蔽。若是情节较轻, 这些“变质的居民”一旦被发现,通常会被降到城市里待遇最低的底层岗位,住进主脑统一分配的小型公寓。   然后由猎人变为猎物。   这部分人拥有的权利相对较少, 鲜有人买得起遥控人形装置或者仿生人助理。他们穿梭于城市最为阴暗偏僻的角落, 配给的安全措施却比一般市民还差些。   之前曾有过几桩监禁和虐待案件发生, 为了规避遍布城市的情绪探测装置,犯罪者通常选择对目标用药, 让他们相对配合地“消失”,然后使用药物进行持续控制。   面前的年轻人完全符合这类人的形象描述——人格异常,相貌顶尖。但鉴于系统没有第一时间将他辨别出来,这副出色的相貌极有可能被人为调整过。“阮立杰”也可能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自己只能等对方恢复记忆,看能不能找到些有用的线索。如果凶手能力大点,能弄到强效的记忆鸡尾酒,这人恢复的记忆都未必可信。   毕竟粗暴的记忆操作会让人们的指证变得无效。除非出于兴趣,因为怕暴露身份而灭口的案例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   麻烦。   宫思忆又叹了口气,端起有点凉的茶水。算算时间,这小子记忆还没恢复利索就开始勾搭院内的工作人员,八成是在底层混久了的惯犯。   唐亦步说得没错,自己能从这摊麻烦事里抠出来的价值,恐怕就是对方这个能够躲过情绪探测装置的能力。   假设面前的年轻人真的有这能力,他就能够给MUL-01提交上一份补丁申请报告。要是得到主脑的承认,能得到的回报足够让他免费看仿生人秀场看到老死,甚至能买到记忆和躯体和场中仿生人别无二致的“复制品”,让他或她服务于自己。   ……制造点病人间的冲突,就这么办。   那个姓唐的小子肯定也是瞅准了这个机会,还白享了一波艳福。可惜到底是年轻人,城府不够深,把这块肥肉暴露给了自己。   “宫医生?”几分钟的沉默后,对面漂亮的年轻人忍不住开了口。宫思忆瞄了眼已经空了的茶杯,这才发觉离对方上一句问话已经有足足四分钟。   “抱歉,我在考虑一个和你情况相似的病例。”宫思忆摆出微笑,终于给对面的病人倒了杯茶。“叫洛剑,他刚好和你一个病区,你接触过他吗?”   “算是。”姓阮的年轻人犹豫一秒,给出了个轻飘飘的答案。   “他开始的状况和你差不多,只不过没有失忆症状。现在他的恢复情况不错,本身也不是攻击型病人,你可以多和他交流一下。”   “我会考虑的。”   “好的,我会去询问他的意愿。如果事情顺利,接下来你的治疗可以让他参与一部分。现在我们开始正式的谈话疗程吧……准备好了吗,阮先生?”   “当然。”这次对面的年轻人露出了个灿烂的微笑。   虽然对男人不感兴趣,宫思忆大概明白了唐亦步被吸引的点。面前的年轻人有种奇特而危险的气质,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如果以这小子为蓝本做个仿生人,然后投入仿生人秀场,他说不定会成为Struggler II里的人气角色。   宫思忆微微摇了摇头,将这些杂念从脑子里甩出去,打开了面前的治疗辅助光屏。   陪这位咨询师演戏相当耗神。也可能是因为昨晚的运动量过大,那点不像样的早餐早就被消化一空。咨询即将结束的那段时间,阮闲的视野里甚至多了几颗飘动的银星。   好在他刚出门便碰上了唐亦步。   既然有了与公开无异的肉体关系,这会儿两个人的会面不会显得太过可疑。见阮闲出了门,唐亦步整个人雕塑似的守在门边,像是陡然凝固在空气里,表情格外深沉。   “宝贝儿,你来了。”阮闲大大方方地凑上去,咬了口对方的鼻尖。   不知为何,唐亦步的表情更深沉了。他思索了好一会儿,终于像是做好的心理准备——那仿生人从口袋里掏出枚蜂蜜点心,剥开包装。   “根据计算,你需要一点能量,阮先生。”唐亦步瞟了眼四周,确定附近没有其他人,这才小声说道。“π送去太多早餐会引起怀疑,时间有限,我暂时想不出别的办法。”   “挺体贴。”阮闲伸手去捉那枚个头不大的点心。   唐亦步没有递给他,他像是观察新物种那样观察了会儿阮闲,然后缓缓把蜜饯送向自己的嘴巴——   阮闲:“……”   ——然后那仿生人叼住了它,一脸复杂地示意阮闲上前。   配上唐亦步的脸,这理应是个格外挑逗的动作。可惜对方的表情活像准备汇报实验报告,阮闲一时间硬是没反应过来要不要下嘴。   唐亦步格外严肃地指了指叼在嘴里的点心。   忍住突然升起的笑意,阮闲揪住对方的衣领,将点心咬进口中,顺势来了个带有浓浓甜味的深吻。   唐亦步到底是唐亦步,阮闲有点无奈地想道。就算是这样暧昧的行为,那仿生人仍然把点心咬得死紧,还自己吞下去一小块儿。   “我说你……”   “在我们开战前,你说你弄到了情报。”唐亦步迅速岔开话题,“我知道你想吸引我的注意,防止我先一步启动耳钉,但那副样子不像说谎。你从洛剑那里问到了什么?”   “一株雪那里有阮闲的日记。”阮闲没有隐瞒。“阮闲的确来过这里,目前我只问出了这么多。说到这个,刚刚宫思忆硬是把我和洛剑往一起凑,我相信其中有你的功劳。”   “宫思忆很喜欢看仿生人秀场Struggler II,一个劲儿往那上面砸钱。他还欠了主脑不少贷,不会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你在之前的咨询中袭击了他——”   “并且没有触发主脑的情绪监测警报,他打算把我的详细当个BUG样本提交,狠狠赚一笔?”   “嗯……关于我们的关系,我也是用‘对你的表现感兴趣’来解释的。”   “这说法可真是残酷,听起来还有点像事实。”阮闲的口气异常轻松。   唐亦步准是利用了他们在餐厅初见时那个小小的冲突,暗示自己和洛剑有矛盾。急着赚点外快的宫思忆估计会可以增加他们相处的机会,悄悄制造事端,等着他再做出攻击性行为。   不错的应急对策。   “希望宫医生动作能快点。”阮闲抬起手,摸了摸唐亦步柔软的头发——自从和对方荒唐了一整晚,他喜欢上了抚摸那头柔软黑发的感觉。   唐亦步嗯了两声,似乎在发呆。两人走过半个走廊后,那仿生人才再次转过头。   “在你……阮闲的记忆里,你写日记吗?”他的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   “不写,我都记得住。”阮闲耸耸肩,“但我会写今日总结,主要总结些项目上的思路和灵感。”   “比如?”   “跟着项目走吧。”阮闲有点不明白唐亦步追问的意义,但这也不算什么敏感情报,他还是顺从地回答了。“当初你检查过我的身体状况,你清楚,我是在类似于休眠仓的东西里待过。在那之前,我在记录关于NUL-00的项目。”   阮闲忍不住露出一点怀念的表情:“现在估计没多少人知道那个项目了。”   如果阮闲不是在过去的回忆里沉浸了会儿,他会发现唐亦步一瞬间差点走成顺拐,又有点僵硬地把动作掰了回来。   “但看洛剑那边的说法,那位阮教授的日记更像是正常的日记。如果我们运气好,说不定能从里头找到关于他去向的蛛丝马迹。”阮闲收回朝向虚空的视线,自然地把话题扯了回来。   这年头记忆能造假,先不说自己记忆的真假,他有点好奇另一位阮教授脑袋里装的什么。   “你继续接触洛剑,下班后我稍微外出一趟,见见另外那两个人。”唐亦步将头扭向,不去看阮闲的脸。“季小满的技术还是够格的,他们能够同步调查下一株雪。”   说罢,唐亦步摸摸鼻子,有点僵硬地转过头:“我很快就回来,真的很快就回来。”   “我也真的不会原地消失。”阮闲失笑,“刚失了火,这里守卫严密得很,我想逃也不会挑这个时候逃。”   “……所以你特地观察了守卫情况。”唐亦步脸有点绿。   没有了耳钉的强制制约,唐亦步的焦虑等级肉眼可见地直线上升。   阮闲这次没有压抑自己,轻声笑了起来——他的人生有点滑稽,之前最亲密的亲人巴不得将他推开,眼下倒有个神经紧张的仿生人恨不得把自己铐在身边。   “是啊,你打算怎么办?”   刚问完阮闲就后悔了。   考虑到他们之间无比脆弱的信任关系,这个问题像是在火药桶上搓了个火星。不过唐亦步没有爆发,没有威胁。那个之前无比强势的仿生人停住脚步,第一次露出十足苦恼的无措模样。   阮闲还是头一回见唐亦步露出那样的表情。   “我不知道。”唐亦步说道,“我暂时不会破坏你的思维能力。假设你真的逃跑了,最可行的方案是去寻找你,预防的方法……我目前还想不到。”   那仿生人脸苦恼地皱起来。   “‘暂时不会’啊。”阮闲笑着应道。   “我得完成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分析才能得出确切结论,但是现在——”   唐亦步吸了口气,非常沮丧地继续。   “我还没能从你身上找到我不喜欢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糖: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分析(指伪父子)   软:哦,关系分析(指炮友)   软快乐攻略,完全没想过将来要面对什么(? 第122章 凌晨五点   那仿生人穿着白色的员工外套, 站在一尘不染的长廊上, 干净得有点虚幻。阮闲鬼使神差地再次伸出手,只不过这次目标不是唐亦步的头发, 而是对方的嘴唇。   温热柔软的触感, 指尖能触摸到对方温暖的呼吸。   如此接近人的外貌, 里子却是和人类完全不同的东西。哪怕有了最为亲密的关系,对方的反应还是无法用人类的思维习惯去推断。唐亦步和以往没有太大不同, 除了目光里的好奇更浓了几分, 坦然的程度分毫未变。   而自己被群体剥离出“正常人”的一切特质, 包括他肆无忌惮在对方面前展示出的黑暗和疯狂, 在面前生物的眼里,还不如“自己可能离开”这点值得焦虑。   【我还没能从你身上找到我不喜欢的地方。】那仿生人目前的结论是这样的。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阮闲突然懂了扑火飞蛾的心情。不过在那一瞬过去后,理性再次碾压而下。莫名的放松掺上警惕, 再加一点点喜悦, 最终混成了一片酸意。   见阮闲久久没有回应, 唐亦步疑惑地微微张开嘴, 轻咬了下阮闲的指尖。   “我来让你安心一点。”阮闲按了按唐亦步的下唇,“你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凌晨三点到四点。”   “好,那么我们在五点来个约会吧。”阮闲终于收回手, 顺手拍掉对方肩膀上的一根头发。“不许迟到。”   唐亦步反手捉住那只手, 有点尖锐的犬齿刺破指尖的皮肤, 一点点血珠渗出来,还没来得及被皮肤吸收回去, 就被唐亦步卷入口中。   “可你不是真的想跟我约会。”对方食指指尖上还留着点心的甜味,唐亦步用舌尖轻轻舔了下。“你的激素水平完全没有升高,也没有展示出足够集中的精神和半点迷恋的倾向。”   “业务不熟练,见谅。”阮闲又想笑了。“毕竟我‘比较迟钝’。”   “我接受。”唐亦步放开阮闲的手腕,他一时也无法计算出别的解法。无论这提议出于真心还是假意,顺着来总不会损失什么。   他还没有和任何生物约会过呢,唐亦步严肃地思考道。   鉴于自己第一次对活着的东西产生这样强烈的兴趣,这是完全未知的领域。加上对方可能的身份,唐亦步发现自己有点不妙的紧张情绪——各种意义上来说,他都不想失败。   “明天凌晨五点,我一定会来见你。”思考几秒,唐亦步又补了句。   城市中部。   余乐睡了几个小时,勉强恢复了点体力。他斜眼瞄向窗外的晴天,天色看上去刚到下午,约莫一两点钟的样子。   抄了一晚上让人倒胃口的书,为了省钱,下酒的食物又只有树莓冰淇淋。曾经的大墟盗呆滞地躺在地板上,突然觉得这人生怪不真实的。   一点香味从小公寓的简易厨房里传出来。余乐抽抽鼻子,终于从地板上爬起来。   “我买了点盐和鸡蛋,外加一个面包。”季小满小心地动着煎铲。“没花多少钱,油有点贵,我没有买……味道会差点事,凑合着吃吧。”   小姑娘用了点心思,把面包片的中部挖了个方方正正的洞,将鸡蛋倒进洞里煎着。   “净胡闹。”余乐嘟囔了句,一边操作光屏,一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我没想黑你的公民账户,可你刚刚在睡,那账户得要本人操作才——”   “我不是指这个。”余乐不耐地摆摆手,挠了挠下巴上的胡茬。“你才多大,十九,二十?好不容易有点条件了,年轻人该吃点好的。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我这不也喝啤酒吗,不差这几个钱。”   季小满的面包片还没煎好,无人机便把订单送了过来。余乐简单洗了手,利落地切起番茄,又顺手往锅里抛了片切好的黄油。   空气里的香气一下子重了几倍。   “看啥看?老子开始做饭的时候,你估计还没出生呢。”见季小满深沉地看着自己切番茄,余乐比了比刀子。   午餐从简单的干煎面包片变成了丰盛的蔬菜三明治,余乐又简单地弄了点鸡肉,他将鸡肉夹进面包片前,动作顿了顿。   “怎么了?”季小满没有放过对方脸上一瞬的空白。   “没,想起了点以前的事儿而已。”余乐有点僵硬地笑了笑,“我十来岁的时候,也是这样给我姐准备早饭的。”   监狱里有食堂,当墟盗时也没有那么多讲究。他很久没有正儿八经做过两人份的饭菜了。   “吃你的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忽悠人。”见季小满一脸的愿闻其详,余乐撇撇嘴。“多吃点肉,你看你这麻杆样儿,远了连姑娘小子都分不出——”   季小满皱起脸,带着杀气坐回桌子前,像咬仇人似的咬起鸡肉。   “喂,要吃蛋羹吗?鬼知道咱还能待多久,最好别剩东西。”   “……”季小满假装没听见。   “哎哟,真不理我啊?”余乐笑着摇摇头,用手抓起剩下的几个鸡蛋。“不吃吗?我做这个可拿手了,一会儿可别跟我要——”   “真的吗?”一个认真的声音加入了谈话。   余乐差点把手里的蛋给摔了。   唐亦步站在门口,非常认真地看着余乐捏着鸡蛋的那只手:“那你可以把她那份给我。”   “不。”季小满几乎立刻出了声。   “多加点水,三人份是够了。”余乐将手里的鸡蛋放下,开始准备蛋羹。“你怎么出来了,小阮呢?”   “他很好,有点事情需要季小姐帮忙。”唐亦步没有啰嗦,他将门关好,非常自觉地坐在餐桌前。   “你说。”季小满警惕地护住自己面前的饭食,声音提高了一点。   “阮先生从洛剑那里刺探到了一点东西。城里有个叫做‘一株雪’的组织,他们手里有阮闲的日记。”唐亦步十指交握,放于桌上。“我希望两位能够协助我调查下——”   “哦,那个。”余乐打着手里的蛋液,“我们刚巧查着呢,阮闲的日记?牛逼,我还以为他们只能搞到点普通小说。”   “阮闲真的来过这里?”季小满停住了咀嚼,使劲咽下嘴里的食物。   “目前看来是这样。”唐亦步谨慎地选着措辞。   “我们只是随便查查,见一株雪宣传世界毁灭的点子,起了些兴趣,结果撞上了洛剑的儿子。”见余乐还忙着准备食物,季小满接过话头。“他给老余弄了杯记忆鸡尾酒,提供了阅读一本普通小说的记忆……”   “叫《福特的平凡人生》。”余乐插嘴道。   “我确认过,至少在这座城市的数据库里,那个洛非的父亲的确是我们要找的洛剑。”季小满腾出一只手,在光屏上划拉两下。“具体资料已经发给你了。”   唐亦步稍稍收紧十指:“唔。”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我们已经和洛非搭上了线,正准备进一步深入。”季小满喝了口牛奶,“主脑目前没有根除这个组织的意思,我想一点点接触不会引起它的警觉。”   “主脑或许比你们想象的要危险,鲁莽接触是不明智的。”   “得了吧你,你又不是我们的老板。”余乐蒸上了蛋羹,“这么大个地方,我俩可没法蹲在房间里混吃等死,干等你们在疯人院玩大片。主脑为啥默认一株雪存在,换你你不好奇?再说了,从大型民间组织手里捞好货可比从主脑手里捞靠谱多了——”   季小满和唐亦步一起看向余乐。   “——当然这不是重点。”余乐明智地止住话头。   “接下来的半天,我会和你们一起行动。”唐亦步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结太久。“既然你们已经搭上了线,下一步接触的策略应该也有了吧?”   季小满起身,把坐垫底下压着的小册子递给唐亦步:“……投名状。还没压好,下手轻点。”   唐亦步接过那本《杀手之王》,快速翻看起来。   “其实名字叫《杀手之王的禁忌娇妻》,老余死活不肯把这个名字写在封面上,只能这样了。”季小满解释,“目前就我们看来,洛非崇尚文化解放,我想这个应该能降低他的怀疑。”   “是条路。”唐亦步飞快地扫完那本书,表情平静。“可是内容水准不够。”   “是吧!”余乐扯了一嗓子,“老子都他妈抄萎了,写这东西的家伙八成就是个处。”   “里头没有错字,抹除墨水的化学品还有多少?”唐亦步将书放到面前。   “还剩不少,老余的脑袋比我想的好使……你要做什么?”季小满指指墙角的瓶子。   “改善质量,提高成功率。”   “哟呵,看不出来啊小唐,有两把刷子。我还以为仿生人没这方面的需求。”余乐把蛋羹准备好,解下围裙。“都吃,都吃,小心烫嘴。”   唐亦步吸溜了口蛋羹,缓缓抬头,看向余乐。   “……看我干啥?”余乐被看得有点毛,“哎,我刚刚不是说你不行的意思,别误会哈。”   “非常好吃。”唐亦步点评道。   余乐舒了口气。   “所以你对我来说也是很有价值的人。”唐亦步小声嘟囔,“我不反感你,甚至对你的性格有点兴趣,但是……”   “但是?”余乐有点摸不清这个话题的奇妙走向。   “我对你完全没有性方面的冲动。”唐亦步咬住勺子,看起来有点困惑。   “操,如果不是我清楚自己干不过你,现在你的脑袋已经开花了。”余乐握紧一边煎锅的锅柄,朝唐亦步的脑袋比划两下。“滚你妈的,老子是直的!”   “别说。”见唐亦步转向自己,季小满警惕地抬起义肢,嵌在义肢里的弩箭蓄势待发。“一个字都别说,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我算是信这家伙头壳里不是人脑了。”余乐翻了个白眼,“要这是个人,现在还没被弄死就他妈是个奇迹。”   见气氛不对,唐亦步飞快地吞咽蛋羹,明智地保持沉默。   “行了,又不会不让你吃,老子像那种小气巴拉的人吗?”余乐无力地摆摆手,“所以你干嘛突然说这些有的没的,想取材还是怎样?真想要来点料,我倒是可以提供点儿个人经验。”   “不用,谢谢。我看过很多这方面的资料,也亲身体验过。”   见余乐没有收回鸡蛋羹的意思,唐亦步终于恢复了普通的进食速度。   “只是一点个人的困惑。”   “怎么,疯人院里还有你想睡的人不成?”余乐随口打了个哈哈。   正规伴侣型仿生人会有对人情感加强程序,无论表现得再完美,底层的算法都是那一套,脱离主脑后和高级机械差不了多少。靠地下城那种存入人类人格数据的灰色做法,产物倒勉强算拥有“情感”。但看唐亦步堪称恐怖的作战能力和一言难尽的性格,很明显两不沾边。   就算余乐对仿生人研究不深,他也听闻过一点相关的知识。主动的欲望唤起是相当复杂且无用的程序,为了确保使用者的体验,哪怕是末日前的伴侣机,也需要确切的指令才能触发相关的行为。   给一个战斗型仿生人特地设计这种东西,和在核弹头上点根情趣蜡烛性质差不多。绝对没人会这么干。   “嗯。” 然而唐亦步回答得非常认真。   他无视了余乐复杂的表情,仔细吃完蛋羹,翻开那本手抄书,拿起季小满踢过来的修改液和笔。“哦,还有,我会在凌晨四点前离开。”   “……不是,你等等……”   “我不想耽误和阮先生的约会。”   “……”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受害直男老余(……)   唐亦步:虽然不知道真相是什么,但我先把这个阮先生拴在身边..jpg   今日新鲜屏蔽词:弩箭 第123章 记忆潜入   唐亦步写得很快, 他几乎把余乐写过的东西抹除大半, 然后用几乎一模一样的笔迹进行改写。余乐抱着双臂,靠在桌边, 目光随唐亦步的笔尖左右移动。   季小满对旁观唐亦步创作没有任何兴趣, 她缩回墙角, 开始仔细地保养装在义肢里的武器。午后的阳光穿过薄薄的窗纱,一时间这场景还有点祥和的味道。   “水平不赖啊, 小唐。”余乐啧了两声, “有些花样我那些珍藏里都没见过, 怎么着, 难不成你是伴侣型仿生人改的?”   “做过这方面的课题而已。”唐亦步头也不抬,表情平静,笔尖源源不断地吐出文字。要不是能看见那些火爆的内容,余乐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看走眼, 把唐亦步当成个奋笔疾书的正经工作助理。   “……那你的课题还挺有劲的, 嘶, 这写的, 还能这样……”余乐嘴里啧啧有声。   “我还想吃鸡蛋羹。”唐亦步瞥了余乐一眼,用胳膊挡住部分文字,严肃地提出交易要求。   说来奇怪, 他又一次和阮先生分开, 这回的胃口却没有被影响, 反而好得不得了。   “你小子有当墟盗的潜质啊。”余乐一把抓过围裙,擦了擦手。“行行行, 我再给你加俩小菜,写完了先借我瞧瞧。”   墙角的季小满默默翻了个白眼。   “你喜欢过别人吗,余哥?”见余乐擦手准备食物,唐亦步笔没停,嘴里却多了点话。   “咋没喜欢过,老哥我都三十六了,经验丰富着呢。”   “介意分享下经验吗?”唐亦步从桌子上摸了片面包,叼在嘴里一点点嚼,声音有点含糊不清。“……材料总不嫌多。”   “先说,床上那档子事不许问。分手归分手了,私事还是私事。”   “好。”唐亦步爽快答应。“是这样的,我收集过很多资料,人类对于伴侣的热情和兴趣会在激素水平降低后消退。大部分并没拥有过他们所宣扬的‘完美爱情’,某种程度上,资源共享的合作关系普遍存在……”   “你说搭伙过日子?”余乐淡淡地说道,“那多了去了。找不找的,人怎么着都能活。”   “但是根据之前的社会倾向——”   “要我说喜欢,有的是动了心,有的是走了肾。但无论怎么说,人得处处看,有的人是好,可她就是不合适。”余乐在锅里烧着油,处理着肉上的血水。“就说被你说的那个什么激素上了头,过日子可不是凭借热情和兴趣就成的。”   唐亦步的目光从余乐的脸移动到案板上的肉上,随后又艰难地移回余乐的脸。   “我是否可以认为,就算兴趣随着体内激素消退,这种感情上的牵扯也不一定会消失?”   自己的躯体终究属于人类。唐亦步试图将“阮立杰”那股吸引力用性吸引来解释,原本的兴趣加上额外的渴望,倒也说得通。   那么只要等他们维持这种关系足够久,这份吸引力会渐渐变淡,自己不会再被对方影响。可看余乐的说法,事情似乎没有这么简单。   这是必要的数据收集。唐亦步给了自己一个相当官方的解释,不太想理会心底莫名其妙的紧张感。   “我怎么觉得你跟我说的是两回事呢?”余乐把肉块下了锅,煎蒜瓣的香气从厨房飘了过来。“年轻人就是容易钻牛角尖,非得整出个一二三来。一口一个激素,活像啥都能分析。来,给你上一课。你觉得找对象重要的是啥?”   这个问题显然戳到了唐亦步的软肋,他露出了有点像迷路小狗的表情,有那么点可怜巴巴的意思:“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你认为人类找对象看重的是啥?”   “外貌、性格、经济实力以及综合潜力,总得来说,需要这段关系尽可能地满足自己的肉体和精神需求。如果想要繁衍,需要考虑的问题可能更多。”   阮先生的脸和身材非常符合人类的审美,性格有趣,能力也足够强。他被对方吸引是十分符合逻辑的事情。而自己对“阮闲”也有着较强的执着,两者相加,或许就是这么回事。   像是患有未确诊疾病的人,唐亦步将自己的症状往常见模式里用力套着。   “……这些都算是标准不假。”   余乐把做好的牛肉粒铲进盘子,又搭了点剩下的番茄和烫青菜。   “不过处对象不是配种,两边都优秀也不一定能成。这算不来的,说不准人有的地方你忍受不了,有的地方你离不开。磨合也得磨合,不能想着天上掉下个对象,不管啥都合你口味,最好还一次成真爱——没那么好的事儿。”   “可是人的性格可以进行推算,肉体欲望也可以量化。”   “怎么着,现在的你和十年前的你一个口味?一个行为模式?电子脑也得吸收点新知识吧。要我说,一看凑一块儿顺不顺心,二看能不能一起朝前走。能磨合就再处处,成不了就分,人总是会变的,就这么简单。”   唐亦步停住了笔。   “我姐……还在的时候,我还谈过个大美人呢。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人还贼聪明。我当时可想跟她结婚了,结果没辙,人家要去国外发展,我又天天在海上干活,一年半载见不了几面,将来也成不了,还不是分了。”余乐把煎好的牛肉粒往唐亦步面前一搁。“这和激素有个球关系,哪有人情况一模一样。”   季小满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住了保养武器的动作,竖起耳朵听着。   “所以你和阮立杰到底咋回事?”余乐见唐亦步一脸若有所思地咀嚼牛肉粒,高高地挑起眉毛。“那堆问题咋看都跟这书没关系吧,我怎么觉得你还怪紧张的?”   “因为某些原因,他对我的吸引力远远超过了我可以承受的风险标准。”唐亦步咀嚼着多汁的牛肉,把写完的书本推得远了些。“可我还是对他很感兴趣,也会因为约会……唔,在意到胃部不适。在全面分析出他的状况前,这都是不明智的举动。”   “……还真跟姓阮的搞上了。”余乐抽了口气,转向季小满。“通常仿生人会想到这个地步吗?”   “我不知道。”季小满一脸空白,“如果是没有被注入过类人程序的机械生命,也没有主脑的支持,通常智商和机械警犬差不多。他可能是底层模拟情感程序没清干净,或者搭载了特别奇怪的人格数据。”   唐亦步丝毫不介意季小满的评价,他咬住一颗牛肉块,陷入深思。   “我明白了。”半晌后,唐亦步突然开了口,嘴里的牛肉块险些掉出来。“我可以换个角度,弄清楚他为什么被我吸引。阮先生是人类,这会简单许多——如果让他尽可能久地喜欢我,待在我身边,我会有更多时间去慢慢思考自己这边的问题。”   “不,你好像完全没明白。”余乐干巴巴地说道。这仿生人还在试图套用逻辑,他已经懒得再去解释了。   “阮先生很聪明。”唐亦步还在快乐地继续,“如果太刻意,他肯定能看穿我的打算。那我只要毫无保留地展示出自己对他的兴趣就好。谢谢你,余哥。”   “……我没听懂你想说什么,我也不是很想听懂。”余乐虚弱地表示,试图去夹唐亦步盘子里的煎牛肉粒,结果筷子尖还没沾到肉,那块肉就被唐亦步嗖地叉走了。   “他们打算认真交往。”季小满不怎么体贴地小声翻译。   “虽然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可我还是紧张。”唐亦步正襟危坐,一副会议主席的模样。“余哥……”   “闭嘴吧你。”   阮闲对唐亦步的新决定还毫不知情,相比那个忧心忡忡、状态奇怪的仿生人,目前的日子大概算是他末日以来最为放松的时光。哪怕是预防收容所让人火气直冒的拘束衣和白墙,这会儿也没法破坏他的心情。   崭新的体验。哪怕他丝毫不认为他们的关系和“爱”有任何牵扯,阮闲还是觉得心情无比舒畅,如同在泥泞的沙滩上无意中踩到一罐金币。   享受午餐的时候,他甚至下意识哼起了卡洛儿·杨那首《亦步亦趋》,直到洛剑冷着脸坐到他的对面。   “宫思忆找过我了。”他低声说道,听起来不算愉快。“今天晚上我们有联合治疗,地点在地下室。一会儿你应该能收到具体的细节安排,不过我有点事情想提前说一句。”   “唔。”阮闲态度不错。   “联合型记忆治疗是非常隐私的事情,三人联合我还是第一次见,虽然说黎涵和你都是一株雪的受害者,作为主导治疗的人,我不可能一视同仁。”   洛剑用筷子烦躁地拨弄盘子里的炒胡萝卜。   “我对你没什么好感,这是实话。客套说了也没用,我没法骗过我自己的精神和意识。黎涵还好,如果你要进入我的记忆,对你来说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别说我没警告你,宫思忆有时候会用一些比较激进的疗法,虽说死不了人——”   “死不了人就够了。”   阮闲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自己似乎越来越习惯“真正地笑”这个动作了,他想。   “感谢提醒,不过关于你说的这个联合型记忆治疗,我没什么印象……我会遇到什么呢?”   “什么都可能。”   洛剑哼了一声。   “毕竟你要进入我的记忆,而我脑子里可是真正的末日。”   作者有话要说:   老余:人类的关系哪有那么简单!过来人跟你讲……   糖:好的我知道了,我这就按照这份攻略让阮先生喜欢我。   老余:。   这段时期大概是软最快乐的时期了,毕竟对椰子的真实面目还一无所知(? 第124章 虚拟天灾   阮闲将下午的时间全部用来准备。   他再次把房间里的景象切换成海边, 现实增强系统的时间与现实中的一致。这次迎接他的不再是午夜漆黑的海水, 而是几乎和天空连成一片的碧蓝。   无数光屏在他身边漂浮,屏幕上打扮正式的男男女女在报到发生在世界各处的重大事件或趣闻。虚拟的海浪卷过金灿灿的沙滩, 留下棕褐色的潮湿印记。这里的科技发展显然没有停止过, 阮闲自己曾经很喜欢用这一类技术, 来弥补无法外出的遗憾——当时的增强现实效果可没有这样逼真。   在漂浮在四周的光屏里,这个世界十分安定。虽然冲突尚未完全消失, 比起自己的时代也少了不少。画面里的景色鲜亮, 阳光明媚、抑或是灯光璀璨。人们在早已不该存在的街道上来来往往, 脸上大多带着平静和希望。   如同一个编织精巧的庞大梦境。   阮闲花了十来分钟来看那些琐碎的新闻和消息, 很快,他在快速涌动的信息流中找到一点漏洞。摆好消磨时间的姿势,他一边回忆着从收容所资料室取得的数据,一边接入了系统最外层, 开始探查“联合型记忆治疗”这个关键词。   作为正式治疗手段, 联合治疗的信息并不难查。   记忆的可操作多少会带来些问题, 联合治疗通常只用于三个方面——补充缺失的记忆、对伪造的记忆进行证伪, 抑或是纯粹的展示。   它要求有一个人作为记忆的主体,记忆经过处理后,会通过类似于增强现实的技术投到其他人身上。人们对世界的感知无非依靠刺激脑部的各种信号, 对这些信号进行干扰和模拟, 大概能做到“将人送入他人的精神世界”这样的程度。   只不过考虑到记忆母体的精神强度, 一般联合治疗只能允许一到两个外来者参与。危险也存在——在足够强烈的暗示和刺激下,这些伪造出来的信号足以蒙骗大脑, 导致外来者死于精神世界里的危险状况。   简直就像人类思维的免疫系统,阮闲在幻境中微微笑了笑。   自己虽然没有暴露记忆的风险,这样的治疗同样会把他放在一个毫无防备的状态。他不太喜欢被动的境况,不过宫思忆既然还指望用自己挣一笔钱,八成对这方案有自己的一套计划。   要是自己死于过于愚蠢的医疗事故,按照主脑的规矩,先不说宫思忆能不能弄到那笔钱,他能不能继续当医生都难说。   阮闲扬起头,感受着幻象里的海风。   谨慎准备归谨慎准备,他必须承认,之前自己有点刻意在死亡边缘行走的倾向。那些疯狂的行为并非出于自信,而是出于某些更加黑暗的东西。   某种盲目而阴暗的乐观,加上一点病态的幽默感,之前他总觉得自己不会轻易死去。就像在和命运玩俄罗斯轮盘赌——自己踏着他人的绝望和厌恶活到现在,不会这样简单地死掉,让这世界平白变好一些。   然而阮闲这次犹豫了。   他想到唐亦步,那个仿生人在某些方面精明又冷酷,在另一些方面却单纯得像狂追自己尾巴的小狗。他非常享受和对方的每一次互相试探,每一次博弈,以及每一次拥抱。不同于先前只为生存本身存在的生活,他还没有对这些感到腻烦。   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对死亡有了关乎感性的反感,这不是好迹象。   阮闲摸了摸在床边转悠的铁珠子,轻声叹了口气。   和从前一样,他不会无视或者刻意歪曲自己的感受。   他想要唐亦步在他身边留得久点,想要尽可能拥抱那具温暖的躯体……想要把对方据为己有。这种自私而贪婪的想法或许谈不上“爱”,但它仍然在他的心底灼烧,让他整个人都平静不下来。   不过面对眼下的状况,这大概算是好事。在S型初始机的作用下,自己不会太容易死掉。可要是因此被宫思忆察觉到了异样,事情会变得更加麻烦——更强的生存欲望有利于让他的精神更加强悍,不至于被联合治疗干扰太多。   时间过得飞快。   确定搞到了安全范围内一切关于联合治疗的知识,治疗的时间也随夜幕临近。阮闲停在半敞开的睡眠仓前,下意识还是有点抗拒。   洛剑和黎涵已经熟练地躺了进去,在胶囊状的休眠仓内漂浮。两人穿着简单的内衣,嘴部罩着呼吸罩,身上贴有不少连着电线的贴片。吞没两人躯体的液体微微发黄,要不是两人胸口还在缓慢起伏,乍一看和人体标本差不了多少。   阮闲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脱下衣服,缓缓躺入液体之中。冰冷的液体随着浓郁的药味将他逐步吞没,随后一切沉入黑暗。   真糟糕,他心想。希望和那个仿生人碰头前,自己能来得及把身体弄干。   漂浮感只持续了一瞬。   下一秒,他的脚踩上了厚厚的积雪。扑面而来的雪片混上干燥的风,化为刀刃般刺骨的寒意。阮闲下意识抱紧胳膊,四下打量——   视野之中屹立着一座规模不小的钢铁城市,城市正中的巨大烟囱不断向外吐出浓烟。稀稀拉拉的枯树戳在雪地里,天空是暗沉的烟灰色。   是洛剑的记忆。   洛剑本人就站在不远处。看起来年轻了至少十岁。他脸上没有那么多皱纹,下巴光滑干净,年龄绝对不到四十岁。黎涵站在他身边,看上去和收容所里的样貌倒是差别不大。   精神和现实终究有差距,强健的体魄在这里派不上用场。进入精神世界后,人类的脑会自动把外貌年龄认知调整到“意志最为强大”的时期,好对意识产生正面刺激。   看来洛剑的意志力巅峰在三十多岁。让人有点意外的是,黎涵眼下正处于她人生中的意志巅峰时期。   两个人手腕上有一圈红到刺眼的文字在飘动,那八成是用于区分记忆中的人物和外来者的标记。它们简单地标注出他们的身份。   【10号床,洛剑】   【176号床,黎涵】   在他打量另外两个人的时候,那两个人也在观察阮闲,表情有点古怪。   阮闲皱起眉。按理来说大脑为了自保,除去少数能对精神产生正面刺激的特征,通常不会把疾病或伤害相关的负面因素带进来。眼下他正站在雪地上,外貌应该也和“阮教授”区别很大才对。   他迅速收回视线,看向自己的手,随后瞬间懂了两个人表情古怪的缘由。   那双手很小,是属于孩童的手。左腕少见的带有伤疤——一道道新鲜的刀口横在他的左腕,划得不算太深,可也称得上鲜血淋漓。那些血液仿佛某种文身,它们只在他的左腕和左手流动,没有一滴滴上白到刺眼的雪地。   伴随着那圈不断转动的【231号床,阮立杰()】,效果有点骇人。   “……阮立杰?”年轻版的洛剑声音里还带着怀疑,他正穿着一身相对轻便的保暖套装,鼻尖冻得通红。   “是我。”阮闲开口回应,连声音都和他记忆里的别无二致。根据伤疤推断,自己的年纪应该在十二岁左右。   黎涵先一步有了动作。她踩着厚厚的积雪走过来,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卷绷带,示意阮闲将手伸出来。   “不用管他,虽然这样的情况很少见……小涵,他不是真的孩子。”洛剑一步都没动。“那些伤不过是他记忆里的‘特性’,也不会把他怎么样,顶多有点疼。”   没有被那副孩童的模样误导,他警惕地瞧着阮闲。   “可是……”黎涵僵硬地拿着绷带,犹豫地停下动作。   “既然他下意识把它们带了进来,它们应该对他有点正面作用,包起来反倒不好。”洛剑吐出一口白气,“走,我们进城。阮立杰,如果你觉得冷,想象一下自己最常穿的冬装。”   个头变矮,步子变小,阮闲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两人后面,走得极为艰难。好在这到底不是真实的世界,这不是一个孩童的体力可以应付的环境,可除了走得麻烦点,阮闲没有感觉到疲劳。   洛剑没做说明,阮闲也没开口问任何问题。压抑的天地之间只剩下横冲直撞的雪片和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三人沉默地向那座死气沉沉的钢铁城市走去。   路上不时有冻僵的尸体横着,大多被雪掩埋,只露出一点点在外面。黎涵紧跟着洛剑,目不斜视,而阮闲放慢步子,尽可能用目光从那些尸体上刮出些线索。   “别看了。”似乎是嫌阮闲走得太慢,洛剑终于开了口。   “要是你真的有末日相关的记忆,理应听说过这里——这里是1024培养皿,天灾的城市。”   夜色的另一端。   洛非到碰头地点时,余乐还在严肃认真地研读唐亦步的作品,一副想要把它背诵下来的架势。见原本的两人组变成了三人组,洛非明显警惕了不少。   “哦,那个也是我的仿生人,别在意。”余乐将不大的册子往兜里一揣,语调无比自然。   “你买得起两个?”   “攒钱呗,要不还能怎样。我这日子也是过得紧巴巴的,这不连遥控人形装置也没买。”余乐将身子向前探了探,压低声音。“毕竟真要结婚,主脑会配法定伴侣记忆人嘛。我这种喜欢左拥右抱的,还是这样打打擦边球就好。”   唐亦步和季小满出色的外貌显然打消了洛非一部分怀疑。洛非思索片刻,还是在余乐对面坐了下来。“你说你想要更刺激点的记忆鸡尾酒,余先生,接下来可是要收费——”   “先不说这个。”余乐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模样,他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一点锋利的气质却隐隐漫了出来。“我是来谈生意的,一时半会估计喝不上酒,我们出去走走如何?”   洛非看了眼坐在余乐左右的两个“仿生人”,表情里多了点不情愿。   “小满,你留在这里看着桌子,我们很快就回来。”读出了对方的顾忌,余乐随口对季小满加了句。“你的仿生人在外面等你吧?我也带个保镖跟着我,还有问题吗,洛先生?”   唐亦步露出适时的标准微笑。   洛非上下打量了余乐一番,还是没有挪动。“余先生,您别吊我胃口了,先透露点儿消息吧。你要谈什么生意?我怕我做不了主。”   余乐将唐亦步的大作从口袋里又掏出来,翻到描写最为血腥香艳的那两页,在洛非面前晃了晃。   “谈这个。”   “……”洛非一时间像是忘了怎么说话,脸有点发红。“快收起来!”   “怎么样,这生意你们做不做?”   “……走吧,余先生,我们外面谈。” 第125章 狼袭   洛剑记忆里的一切格外真实, 和资料里记录的常见情况完全不同。   按照阮闲所看到的理论, 毫无凭据的幻想、被注入或者移植的记忆或多或少都会有问题。联合治疗理应证明洛剑脑袋里的末日是漏洞百出的臆想,或者是由人工合成的粗糙景象——捏造的东西和真实记忆在细节质量上往往想去甚远。   精神医生将人送进精神世界, 可以让病人们亲眼见证那些糟糕的漏洞, 借此戳破幻想的肥皂泡。他和洛剑拥有同一个“幻想”, 看对黎涵的安排,“末日幻想”的受害者不止他们两个, 这种联合治疗显然也不是第一次进行。   然而眼下自己面对的明显不是那样的世界, 别说这场景看起来无比真实, 它连本应有的正常记忆模糊都没有, 和现实世界相差无几。   阮闲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地里前行,厚厚的积雪几乎要没过他的膝盖。少年的身体麻烦得很,他很快落到了队伍的最后。   洛剑头也不回地前进,黎涵偶尔还会担心地回头看两眼。约莫是顾虑这个壳子里成年人的灵魂, 她终究也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的援助举动。   铅灰色的天空越发阴暗, 本来还能看出点白意的雪地渐渐被夜色涂成灰蓝。偶尔能从积雪下看到一点冻僵尸体的轮廓或者石头的黑色截面, 灌木的枯枝挂着一层厚霜, 唯一的生机来自探出雪层的枯草茬。   尽管用想象力给自己套上了保暖衣物,裸露在外的皮肤还是刀刮一般疼痛。黎涵和洛剑的身影渐渐模糊,只有手腕上的病人标记还亮着, 在昏暗的空气里透出让人不怎么舒服的红光。   风中混进了隐隐约约的狼嚎, 阮闲憋住一口气, 向前又走了几步,勉强追上走在洛剑身后的黎涵。   黎涵哈了口白气, 目光从阮闲沾满鲜血的手腕移到那张属于少年的脸孔,犹豫片刻,态度还是软化了些。   “进城就没事了。”她拂去衣袖上的积雪,睫毛挂了细细的冰碴。“最多再走上半小时,别担心。”   阮闲顺从地唔了一声,端详了会儿黎涵的脸。这个普通的女孩在这里露出了一点奇特的气质,她没有变得锋利或者精干,只是如同从鸟笼里蹦出的鸟,再次能够顺畅地呼吸。   半个小时。   联合治疗有种奇特的特质,它的实现原理包含部分清醒梦的相关理论。正如人们的梦境,精神世界内对于时间流动的感知和现实世界完全不同,通常来说会慢上很多。   记忆雪原中的半小时在外界不过是眨眼一瞬。就算这场治疗只耗费两个小时,如果宫思忆愿意,他们三个可能在这个冰冷的精神世界中停留两天到两个月,全看联合治疗的外部调频。   这也是外界唯一能干涉的东西了,阮闲冲没有手套的手哈了口气。   洛剑的记忆明摆着恶劣无比,这里受到的伤害又会影响身体。只要时间够久,就算是朋友也会产生矛盾,更别说性格不对付的陌生人。幸运的是,宫思忆没有比调整时间流逝更大的权限。自己只要拖晚和洛剑发生冲突的时间点,就能拥有足够长的时间和洛剑相处。   这可是宫思忆亲手送上的机会。   毕竟就洛剑目前的表现看来,对方还没有向自己动手的意思。   “进城后呢,我们要做什么?”眼看面前城市的影子越来越清晰,阮闲特地把声音绷紧了些。“抱歉,我有点紧张。这和我看到的宣传不太一样……”   “进城,吃饭,睡觉。”洛剑冷淡地答道,“就当换个环境度假。”   “我们不是来找破绽的吗?在这里也要吃饭?”   “只要你潜意识清楚自己还在喘气,该吃就得吃,该睡就得睡。”洛剑停住脚步,声音干涩。“和生物钟差不多,没啥可说的。”   “可是……”   “少说两句吧,存着点体力。你要死太早,我这边也会很麻烦。”洛剑将领子竖了竖,粗暴地打断了阮闲的试探。自始至终,他没有看向阮闲一眼。   夜色越发浓稠,大量灰白色的烟雾从大大小小的烟囱中涌出。积满雪的钢架中露出橙黄的光晕,那些光仿佛带有温度,仅仅注视着它们,人都会感到一点虚幻的温暖。   洛剑带他们停在这座幽灵城市的外围,随意找了家黑乎乎的店面。他在店外的毯子上搓搓鞋底的雪,越过店门口那棵枯树,轻轻拉开了门。   “老洛。”柜台后的人冲他点头示意。   “三杯热水,加点盐。”洛剑把脖子上带着冰碴的围巾朝下扯了扯,它看上去僵硬得活像石膏模型。   阮闲最后一个进门,他小心地把门关上。没了凛冽的风,屋内暖和了不少,被冻得毫无知觉的手指开始微微刺痛。   柜台后的女人叼着个粗糙的手工烟斗,眼袋很重,一头乱糟糟的灰白头发,手腕上没有病人标记。   可能是活在洛剑记忆里的人。   “三个人,哈。”她磕磕烟斗,“怎么连小孩都带来了?”   “烟姨,三杯热水。”洛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我的那杯加点酒,给小涵加点果汁粉,剩下那个小子的什么都不用加。”   “女人不会喜欢对小孩太苛刻的男人。”上了年纪的妇人从柜台下面掏出三个脏兮兮的杯子,“老洛,你这样下去可不行。”   “他不是小孩子。”洛剑接过冒着热气的水,又强调了一遍。   “啧。”那女人多瞧了阮闲两眼。“可惜了,我刚刚还在想呢,你这种人能从哪里拐到这么好看的娃儿。敢情是个假的,怎么,他……?”   “别管那么多,你这还有床位吗?”   “有咯。晚饭也有咯,要不要?”女人笑笑,露出被烟薰黄的牙齿。   洛剑点点头:“我们估计要在这里待上两天,如果别的地方来了客人——”   “没。你清楚这是什么地儿。我有几个月没见着新面孔啦,也就你愿意过来捧捧场。”   “狼袭呢?”   “还是老样子,定期走那么一波。哦哦,最近一次是在不到一周前,估计这两天还得来一回。你要暂时不打算进城,可得注意着点。”女人吐出一口烟,“要进城吗?我明天要去城里趟,你要缺啥我可以帮你捎着。萝卜、洋葱还是土豆?最近有一批货刚上。”   “我就来这换换心情,暂时没别的计划。你看着随便弄点就成。”洛剑耸耸肩膀。   “看着弄弄啊。”女人语调里流出一丝失望,“行吧,那就先让小马照顾你们。”   一位矮个子青年应声从店后探了个头,他目光在室内走了圈儿,最后定格在阮闲身上,露出个亲切的笑。洛剑翻了个白眼,一副懒得再去解释的样子。   小马长相普通,一张标准的大众脸,耳根有块不扎眼的伤疤,被黑灰遮了大半。他把毛巾打在脖子上,脑门上带着罕见的汗。不知为何,小马整个人透出一股奇妙的违和感,像是一块放错盒子的拼图。   阮闲多扫了他两眼,却没能发现异常之处,只得暂时作罢。   晚餐是简单的咸肉土豆汤,为御寒加了大量的辣椒。整锅汤都是红色的,黎涵咽了一小口,眼泪当场给辣下来了。阮闲用干硬的面饼蘸上汤,慢条斯理地咀嚼。   终归是幻象,他想。入口的食物虽然有滋味,却欠缺了不少“细节”,区别如同现场聆听一首歌和脑内复现旋律那样微妙。好在饱腹感还是有的,他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挑剔太多。   柜台后的女人在夜里出了门,小马在店里忙东忙西地打扫。屋里没有电灯,空气里飘荡着一股怪味,不知道来自于燃烧的油灯还是屋外树林似的烟囱。   洛剑的安排比他想象的还要单调——洛剑本人吃完晚饭,直接在墙角拉了铺盖,倒头就睡,没有半点和人交流的意愿。黎涵向小满讨了块粉笔似的白石块,在粗糙的石板上随便画着画。   阮闲在屋内唯一的窗户旁坐好。   窗户上横着钉了不少木条,把视野遮得七七八八,只能勉强看到个大概。夜幕彻底降临,窗外除了点点模糊的灯光,只剩下无边的黑暗。他注视了会儿那片黑暗,垂下目光,看向自己被血液包裹的左腕。   那些伤口没有半点愈合的迹象,皮肉外翻,缓缓渗着血。流淌的血同样没有滴在桌子上,活物似的在他的手腕上爬行。   小马正用一块抹布擦拭他所在的桌子,像是看不见那些血似的。   阮闲用袖子遮住伤口,眼下它只能带出点麻痹似的痛,也不影响动作灵活度,这就足够了。他吸了口气,抬起手肘,好让小马擦得更方便些。   可他手肘刚抬到一半,动作陡然凝固。   ……小马耳根那块疤不见了。   阮闲眯起眼,仔细看向面前的年轻人。似乎察觉了这股视线,小马转过头来,又冲他笑了笑。   这次阮闲发现了违和感所在。   在他的仔细凝视下,小马的五官在轻微地移动,并且开始变得模糊,像是五官没有固定好的蜡像。而当自己转开视线,只是随便扫视过去时,小马看起来又和正常人无异了。   “怎么了,小朋友?”小马本人似乎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我这还有点烤苹果片,想吃吗?”   阮闲思索片刻,瞄了几眼睡下的洛剑和沉浸在自己世界的黎涵,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谢谢。”他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像个羞涩的孩子,抑或是格外寡言的成人。   联合治疗所制造的人工梦境外。   唐亦步留出半分精力倾听面前两人的对话,余乐和洛非的交流很简单,这半分足够用。至于剩下九分半,唐亦步拿了九分去思考自己所处的奇妙状况,半分专门用来为约会紧张。   他忍不住再次抬起头,看向巷子外灿烂的灯光。   圆滚滚的巡逻电子眼在街道上漂浮,宵禁后除了做监督工作的人员,只有达到一定公民等级的人才能上街。城市比白天时空荡了些,显得越发井然有序。人们在漂浮的光中有说有笑地前行,空气干净清新,湿润得恰到好处。   不到三十秒前,刚刚有一只电子眼从他们身边飘过,挨个扫描他们的瞳孔,其中一个还对正在阅读薄册子的洛非提出了心跳过速、体温异常升高的警示。它检查了每一面漂浮在空中的光屏,同时彻底忽视了洛非手中的手写书册。   光屏上放着风景优美的野生动物纪录片,洛非正接着光屏发出的光,一点点阅读唐亦步的大作,脸红得仿佛要滴血。   余乐脸上没有丁点意外的情绪,他负责小声回答洛非的疑问,并且趁对方倒抽冷气时来个突然袭击,比如现在。   “我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别跟个十岁不到的小屁孩似的。”余乐叉起胳膊,假装自己从未被那本册子吸引过。“这都能镇住你,我看你们的藏品也就那么回事儿。”   “我只是完全没看过这种。”洛非听起来有些心惊胆战,“人真的能做出这种……我的天,这种事情连战争纪录片里都不会出现。”   “哦,这我倒是知道。”闲得无聊时,余乐自己也找了些纪录片打发时间。然而太过残酷和血腥的片段全都被修饰一空,只剩下干巴巴的文字概括。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维持这个“世界和平”的假象,不少矛盾甚至被刻意淡化,一笔带过。   时间久了,记得它们的人越来越少,没人记得的事情和没发生过区别不大。   “太野蛮了。”洛非喃喃道,手一边哆嗦一边翻页。“实在是太野蛮了,老天爷。”   余乐开始还觉得好笑,时不时瞥两眼光明正大发呆的唐亦步。可随着洛非口气里的惊叹气息越来越浓,他开始笑不出来了。   洛非没有夸张,他是真的难以理解唐亦步所写的内容。作为一个成年人,洛非毫无疑问露出了受到冲击的表情,活像只第一次见到猫的老鼠——他还没搞清楚自己正在看什么,就已经被吓坏了。   可那惊恐里夹杂了不少微妙的情绪,它们混合成了某种余乐不太喜欢的表情。于是他故意打了个喷嚏,将洛非的注意力从书中拉开。   “一株雪不和其他地方的人交流吗?”对方的层次有点低,余乐又开始觉得索然无味。“那我得考虑考虑要不要和你们接触了,你上次给我带的那本真的没啥意思。我还指望着能换点刺激的新鲜货呢。”   “这是您写的?”洛非的语调格外严肃。   余乐斜了一眼仍在发呆的唐亦步,那仿生人连眼珠都不动弹一下,没有丁点想要参与对话的反应。于是他只得挠挠头:“算是吧。”   洛非开始用一种奇异的目光上下打量余乐,余乐被盯得有点烦躁,立刻夺回话题方面的主动:“我说,这里又不是没有带血的东西。仿生人秀场没玩完,那玩意儿不也挺刺激的吗?”   “您知道,仿生人秀场的观众需要经过严格筛选,算是站在这个社会上层,犯罪可能性基本是零的那种。更别说看秀本身要花不少钱,至少我是出不起。”   洛非摸了摸手上的册子,表情复杂。   “主脑认为这个社会足够完美。赚不到钱,被安排在中下层的人大多算智能或人格有欠缺的次品……‘我们’不会有太高的分辨能力,接触到不该接触的东西只会徒生事端。”   “仿生人秀场的资讯是被严格控制的,我们不可能接触得到,那些有能力看秀场的人也不需要一株雪。但看您的作品……您是看过秀场的吗?可您现在的工作——”   “你也见着我的年纪了。之前管制没这么严,好说歹说看过点。那会儿你毛都没长齐呢,没印象也不奇怪。”余乐打了个哈哈,随意带过这个话题。   洛非兀自思索了会儿,没有对这个说法提出质疑。“那么我就直接问了,余先生,您需要什么?”   “没看到你们的存货,我怎么知道。老子连真本事都给你瞧了,要个菜谱看不过分吧?”余乐故意让态度显得恶劣些。   在做恶人方面,余乐有着十足的经验。监狱就像猎物和饮水贫瘠的草原,人得靠举手投足的无声恐吓才能过得安宁点。他曾经能凭借那份戾气骇住罪犯,更别提面前这个连看个文字都要冒汗的年轻人。   洛非表情凝固片刻,半天才开口:“我们有我们的规矩,不过我可以帮您推荐一下……您把您那个女性仿生人叫过来吧。”   余乐咧咧嘴,权当答应。让对方一次性露出底牌自然是痴人说梦,他们只需要一个突破口。   结果他连步子都没迈开,唐亦步便向店的方向果断前进,健步如飞。余乐悻悻收回伸出的脚,借机调整了下站姿。不多时,面无表情的季小满跟着唐亦步一路走过来,她把两只手插在宽外套的口袋里,看起来严肃得不像话。   外套的口袋鼓鼓囊囊的,余乐意味深长地瞄了季小满一眼,后者脸绷得格外僵硬。目光紧接着扫过唐亦步嘴角的点心渣,有那么一瞬间,余乐有点羡慕被关在预防收容所里阮同志。   余乐随手划过光屏,自己账户里的钱果然又少了一点。   就在不久之前,自己还只需要操心如何靠惩戒稳定人心,以及怎么把樊白雁打得头破血流,这些保姆似的零碎活计全由副手涂锐搞定。   老涂啊,我错怪你了,照顾小孩儿真他妈费心。余乐好笑地抹了把鼻子。   “我们走吧。”他收回目光。   “我和唐亦步想弄点武器。”在璀璨的灯光中穿行时,季小满走在余乐右手边,声音仍然小小的。“买了一杯记忆鸡尾酒,做了简单改装。为了凑优惠,买的是带点心的套餐……这样更省钱。没忍住又黑了你的账户,抱歉。”   余乐扬起眉毛,没忍住笑了起来——明明猎杀机械生命时果断无比,也对他人的生死略显冷淡,这妮子似乎对黑自己的账户抱有莫大的罪恶感。要交换立场,他怕是立刻要把所有钱都偷到手里。   比起某个嘴都没擦干净还一脸正直的家伙,季小满性格怪归怪,人还挺老实。   “知道这钱没全被那个仿生人吃掉就好。”余乐小声回应。“别在意,你觉得合理就花。我就一要求,就算换了吃的,你也别让那小子捞到大头。”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一路表情恍惚的唐亦步使劲咳嗽了几声。而季小满安静片刻,突然伸出手,悄悄地往余乐手里塞了块点心。   “我给你留了一块。”她的语调有点僵硬。   “哟,奸商开窍了。”   “莽子还是莽子。”季小满嗖地把点心抽了回去。   “这里。”走在前面的洛非停住脚步,指了指面前的店铺。   这是一个更小的酒吧,比起洛非第一次推荐给他们的那家,面前这间更有点复古的味道。偏黯淡的装潢在一众鲜亮的店面中格外不显眼,像是一块空洞的缺口,客人非常少。   店前唯一算显眼的是株梨花树,正盛开着,树枝上仿佛积了厚厚的雪。   废墟海留下的习惯很是顽固,余乐第一时间在心里估出了面前建筑的结构。他将关键细节记在心里,下意识在脑子里过了遍撤退方式,这才踏进门。   这里的桌椅全是木制的,有罕见的手工痕迹,不知道粗犷的造型是技术不到还是刻意为之——这里的木桌上甚至还燃着油灯,灯火活物般晃动,连带万物的影子在墙面上颤抖。   柜台后站着个漂亮的女人,一头顺滑黑亮的直发,顺着肩膀垂到丰满的胸脯上。她手里拿着支飘出香气的精致烟斗,可惜它更像是某种装饰品。她一口都没抽,只是冲他们灿烂地笑,笑容里带着不少心不在焉的味道。   “哎呀,非非。”她朝着洛非眨眨眼。   “我带客人来了。”被美丽的女人亲昵问候,洛非没有露出半点不自然的神色,他的口气很是恭敬。“就是我上次提到的那个人,烟姨。”   “哦,哦。”女人一副没睡醒的慵懒腔调。“你这就把他带来了?东西给我看看。”   洛非双手送上册子:“他说这是他自己写的。”   女人随便翻看几页,翻起眼皮瞄了眼余乐,反应比洛非小得多:“知道得不少啊……非非,这人的底儿查过了吗?”   “查过了,暂时没问题。”   “唔,那老规矩。”女人微笑地抬抬手,“给这位先生准备点能上头的东西。”   “余先生,这边请。”洛非指了指唯一有客人的桌子。   接近躺椅的座位上倚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灰白色的头发被简单打理过,眼袋像是贴上去的那样扎眼。她手里也有支烟斗,不过风格和这家店本身一样粗糙。除了品味记忆鸡尾酒所常用的太阳穴贴片,眼下她还带着呼吸罩似的额外装备,干瘪的胸口舒缓地起伏,一副沉睡的模样。   余乐的视线沿着呼吸罩的管道连接移动,停在桌子正中的大号玻璃罐上。   之前他们见过的鸡尾酒装置和杯子差不多大,可眼前这个更像是老式自助餐厅的饮料罐。它被直接固定在了桌子上,探出的呼吸罩有四个,除了正在被女人使用的那个,还有三个端端正正摆在空位置前。   罐子内的蓝光比杯子里的亮堂不少,仿佛拥有生命那样四处游动,已经有金属球在液体中缓慢浮动。在昏暗的油灯照明下,金属球间游弋的电光透出满满的虚幻感。   “来,您戴上这个,之后烟姨会跟您解释。”   “我可以把我的人带进去吗?”余乐没有立刻接过洛非递来的呼吸罩。“我在那家酒吧看过宣传,仿生人也能用这东西。”   “那通常是为了……呃,取乐。”洛非挠挠鼻子,口气有点不太自在。“理论上的确可以,毕竟这东西只需要思维数据和算法的映射,但这不能作为护卫措施。如果没有连接主脑,仿生人的精神水平低得要死,别说保护您,他们会比您还要脆弱。一旦出现意外状况,人脑还能撑一会儿,电子脑很可能会直接烧掉。”   说着他瞧了眼唐亦步和季小满:“这年头仿生人也不便宜,真的没必要。”   “我同意。”季小满冷淡地表示,“我需要在外面保护您的安全,余先生。”   趁洛非看向唐亦步,季小满悄悄冲余乐摇摇头,点点自己的太阳穴。余乐立刻心神领会——没人知道真正的仿生人在记忆鸡尾酒的作用下会有什么特殊反应,唐亦步好歹真的是仿生人,季小满自己很容易露出破绽。   另外,他们的确需要一个人在外面望风。   “好吧,虽然我的确想要顺便找点乐子。万一看到够劲儿的,还能当场来一发。”余乐往脸上堆满遗憾。“那就让小唐跟我进去吧,没人陪着,我这浑身不得劲。”   他耸耸肩:“反正按你的说法,仿生人对你们没啥威胁。”   洛非看向柜台,被称为烟姨的女人颇为随意地点点头。他没再多说什么,先把呼吸罩递给一边尽职尽责装傻的唐亦步。   “你最好选择温和点的形象。”   待唐亦步接过,洛非有点僵硬地开了口。   “按照仿生人的运算能力应该能做到。反正你们没有潜意识和意志力这种东西,随便选就好——猫猫狗狗都行,记得选点无害的,年轻男人的形象太有攻击性。”   唐亦步礼貌地点头微笑,示意自己听懂了。季小满倚在桌边,再次把双手插入口袋,做出攥住什么的样子。   余乐吐了口气,偷偷翻了个白眼。他磨磨蹭蹭地躺上躺椅,小心地将贴片贴上太阳穴,最后一个给自己戴上了呼吸罩。   和上次尝试的记忆鸡尾酒完全不同。   记忆鸡尾酒带来的感觉更加倾向于“过去式”,如同早晨起床时回忆梦境。如今他们却如同进入了梦境本身,身边的一切虽然有种怪异的不真实感,但的的确确属于当下。   余乐下意识看向自己,他的打扮没变,双手也是熟悉的状态。身边的洛非也是刚刚见面的样子,本来昏睡在躺椅上的妇人正站在洛非对面,一边和洛非交谈,一边嘬烟斗的烟嘴。   屋内还有三四个人,他们大多打扮普通,在燃烧得劈啪作响的壁炉旁埋头看书。   从环境判断,他们正站在一间装修简单的小洋楼内,余乐只能看到上楼的螺旋台阶,一时判断不出层数。会客厅里的照明来自于灯光和火焰,窗帘紧紧拉着。他大步走到窗前,撩开窗帘一角,只看到了仿佛漆在玻璃上的纯粹黑暗。   如果这里的玻璃不是做过特殊处理,那么“这栋建筑”之外,恐怕是一片虚空。   “唐——”余乐转过身,试图和唐亦步交流,结果看了个空。   原本该跟在自己身边的唐亦步不见了。   余乐头皮一麻,攥紧拳头,本能地闪身到离自己最近的遮蔽物旁。结果还没等他整明白这个幻境里的遮蔽物能不能挡住攻击,他就瞄到了几步外疑似唐亦步的家伙。   面前的唐亦步个头缩水了不少,余乐得放低视线才能看得到——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正笑着看向他,金色的眼睛里带着莫名其妙的愉快情绪。   “……”余乐嘴角抽了抽。   “洛剑要我选个无害的形象。变成动物不方便沟通,有些人会警惕老人,但很少会有人警惕孩子。”唐亦步跃上桌子,随意地摆着两条腿,活脱脱一个真正的少年。“我也研究过人们喜欢的长相——”   “你可爱你可爱,行行好闭嘴吧。”余乐头痛地捏捏鼻梁,“我他妈会被当成变态的,一个你一个季小满,我的名声唉……老子喜欢大胸大屁股的女人,对带把的和搓衣板可不感兴趣,更别说没长开的小鬼。操,这找谁说理去。”   唐亦步摊摊手,一脸爱莫能助。余乐拳头有点痒,但他不得不承认,唐亦步这副一碰就碎的漂亮少年模样,他还真下不去手痛打。   于是他只得隐秘地冲唐亦步比了个中指。   唐亦步假装没看到那个中指,他状似乖巧地跟在余乐身边,用目光一寸寸锯过那几个在壁炉前阅读的人。   理论上,这里比起真实世界要安全些,毕竟主脑的电子眼没法钻进人的精神。   进来没多久,唐亦步就搞清了这个地方的运转机制——记忆鸡尾酒是包装事先提纯处理好的记忆片段,直接塞进客人的脑子。这里更像是多人共享一段记忆生成的即时过程,如同踏入一个正在进行的梦。   硬要说的话,前者有点像随便看一段冒险录像剪辑,后者更像是自己亲身参与一场全息冒险游戏。   麻烦也有。   虽说唐亦步对自己的精神承受力有着十足的信心,A型初始机并不具备强大的治疗功能,也不能附着在他的精神上。在这里,自己在战斗力方面不会占太大的优势。如果被“杀死”,电子脑受损的可能性低不到哪里去。   最麻烦的是,若要杀死对方,必须让对方意识到自身受到了致命伤害——   毕竟不是真实世界,下毒不会有用,蛰伏于暗处进行突袭也很难起效,只有正面作战才有用。一切医学方面的知识通通失效,“潜意识认为自己会死”才是招致死亡的唯一途径。   唐亦步会下意识评估自己的受伤程度,并且会瞬间得出“可能导致死亡”的结论。尽管能尽可能地控制思维,唐亦步半点风险都不想冒。   不如利用脆弱的外表,相对和平地处理危机。就算情况有异,人高马大的余乐好歹是更显眼的目标,自己绝对来得及抽身。   唐亦步相当现实地考虑着,脸上挂好挑不出毛病的笑。像是察觉了唐亦步的想法,余乐凉凉地瞥过来一眼。   “你小子又动歪念头了是吗?我可不打算和你一起行动。”余乐习惯性地清清嗓子,放大音量。“……喂,要我看的东西呢?”   “烟姨会带您去书房。”   “嗯?烟姨不是那个——”余乐略带惊异地啧了声。   “柜台后面那个?那是我用的遥控人形装置。漂亮不?”上了年纪的女人挠挠灰白色的头发,磕了磕手里的木制烟斗。“我在这里也能分神操纵操纵它……你什么眼神,那可是按照我年轻的样子搞的。又是个肤浅的男人,算啦,过来吧。”   她低头看了眼唐亦步的模样,瞄向余乐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嫌弃。   “这可是姓洛的小子要求的,我没这兴趣。”余乐板着脸解释,“小唐,你先自己转转吧。一会儿告诉我这里的情况。”   这是要把自己支开,要自己单独调查。烟姨像是对这反应习以为常,没什么特别的表示。   顶着余乐的仿生人这名头,自己也没有太多其他选择。唐亦步颇为不满地撇撇嘴,顺从地走向螺旋楼梯。   洋楼只有两层,螺旋楼梯连接着一条铺了厚地毯的走廊,窗户上的窗帘仍然拉得死死的。   唐亦步朝外看了看,和一楼余乐探查那会儿没区别,仍然是一片混沌的黑。几扇窗户旁还搁着小桌,长长的桌布垂到地上,上面摆着插着鲜花的花瓶,原本雪白的花朵被灯光染成淡橙色。   窗户的对侧有不少门,每一扇都锁得死紧。   唐亦步留心了下锁孔,试图找到撬开锁的方式,却发现看得越仔细,眼前的景象反而越模糊,只得作罢。走廊里没有其他人,也没有任何接近监控设备的东西,唐亦步脚步轻快地遛了圈儿,很快探完了这个楼层。   这不是个大地方,八成是以某个人的脑为基础,用梦境相关原理搭出来的精神空间,再对其他人短暂地敞开。如果设备到位,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比在主脑眼皮底下聚会安全几个倍数。   然而理论挺简单,实际操作起来的难度小不到哪里去——   根据余乐上次的反应,保守估计,这里的时间流逝速度和外界应该有差异。要在外界短时间内搭上线,并且不引起主脑的怀疑,这不是外行人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事情。   一株雪的聚会方式比他想象的要高明不少。不过要做到从零开始,在这层层叠叠的蛛网中挣出一片虚幻的空间,无异于另一场直接对阵主脑的战斗。   看来那个阮教授的确来过这里,唐亦步垂下目光。   考虑到他们是新人,这里估计不是什么重要聚会地点。无论一株雪是不是在私底下做些读书和宣传以外的小动作,都不会蠢到把生人引到情报地点来。   余乐不是省油的灯,刺探能力还是过关的。目前自己最好表现得无害些,等出去后先交流一下情报。然后……他还有一个约会。   唐亦步倚在其中一张小桌边,瞥了眼花瓶里插着的花,又开始默默紧张。   好在这份紧张没有削弱他的警惕性。十数分钟后,一个人影刚从楼梯处冒头,唐亦步便嗖地猫下身子,在盖着桌布的小桌底下藏好。   一双属于女人的高跟鞋踏过绒毯,唐亦步稍稍掀起一点桌布褶皱,看到了熟悉的木制烟斗。烟姨正停在某扇门前,背对着小桌,动作利索地掏出一大串古旧的金属钥匙,逐把拨弄。   唐亦步打量了会儿烟姨的站姿,在她无声开门的那一瞬,轻手轻脚地钻出桌布,在她的视角盲区里小心移动。走廊的地毯和少年的身形让这件事难度下降不少,烟姨只顾着推门,最多就是左右望了下,不难应付。   进门才是最容易暴露的环节。   唐亦步鬼魅似的跟在她身后,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像是黏在对方影子上的一页薄绢。烟姨的动作熟稔果断,唐亦步屏住呼吸,猫似的移动步子,随对方身体的旋转调整动作,一阵风似的随烟姨闪进门内。   随后他真的迎上了一阵风,还是冰刀似的寒风。它们卷起雪片,毫不留情地削过他的面颊。唐亦步很确定,他们并非进入了一间房间,而是走入了另一个世界——那扇带领他们过来的门被烟姨关上,没过几秒便消失了。   这会儿他们正站在一个破落的钢铁城市内,巨大的烟囱在不远处喷出滚滚浓烟。空气里塞满木炭燃烧特有的气味,但微妙得缺少了点真实感。   街上没几个人,所有建筑都将门窗紧闭。天色很暗,只有那么几栋房屋里亮着灯,映亮了挂在房檐上的冰棱。烟姨正拿着她的木头烟斗,踩过满是泥泞雪水的路。黑暗厚重的天空黏在这个破落的城市上方,隐隐有碾上大地的趋势。在这令人窒息的压力下,女人的脊背又弯下几分。   唐亦步认得这地方。   早已毁灭的1024培养皿立于他的面前。   唐亦步曾在那里待过一段时间,几乎可以说是亲眼见证了它的毁灭。寒冬如同慢性毒药,将它的目标浸在绝望里,缓慢而坚定地逐个杀死。   最后的火星熄灭,燃烧的浓烟散尽。在MUL-01做出清理重置前,1024培养皿注定化为冰封的死城。眼下它的幽灵却在他面前飘荡,一副在死亡前挣扎的模样。   一个人的精神不可能径直通向现实。自己敢跟上来,只不过因为烟姨的真实身体和他共用一套装置,自己不至于因为装置配置不同而陷入未知的危险境地。   前提是他跟紧她。   唐亦步拭去融化在脸上的雪水,没用太多时间来回忆过往。他搓搓冻红的双手,在脑内用力想象御寒用的袍子。   不多时,唐亦步身上多了件宽大的制式黑袍。厚薄恰到好处,袖子有点长,遮住了他大半个手掌。如果把带着毛绒边的兜帽稍稍向下拉一些,从成人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半个下巴。   唐亦步将领子系好,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他又在脑袋里过了一遍伪装人类幼崽的要点,给自己的兜帽上又加了两只毛茸茸的布片耳朵。虽然看不出是个什么动物,但这件袍子上的压抑味道散去不少,更像是正常孩子会穿的款式。   再加上足够遮住下半张脸、带有难看花纹的手织围巾,这副打扮应该能把人们的疑心压到最低。按理来说,他应该把眼睛的颜色也换成普通的褐色,这样被识破的风险会降到最低。   然而他迟迟没法进行具体想象——一旦他把心思放在自己的眼睛上,阮先生吻上眼皮的记忆就会自顾自冒出来,伴随嘴唇碰触的柔软触感和湿润温热的呼吸。   对方真的很喜欢这双眼睛。   算了,这个细节带来的安全性只是锦上添花的程度。唐亦步又把柔软的兜帽边缘向下扯了扯。   现在也不是细数阮先生给自己造成了多大影响的时候。   烟姨独自走在前面,枯瘦的背影像是随时会被暴风雪吹散。唐亦步吭哧吭哧地跟在后面,在暗处悄悄行走,地上的积雪差点没过他的脚踝。   他看着她走到烟囱附近,随后进了1024号培养皿里最大的俱乐部。   在永无止境的严冬中,这里曾经是人们唯一能够找点乐子的地方。人们聚集在一起,空气会暖和不少。他们在室内燃上火,玩一些傻兮兮的简单游戏,喝用罐头煮的豆子辣汤。   现在室内的火堆还燃着,豆子汤在锅里噗嘟噗嘟翻滚。人却少了不少。烟姨进了门,在室内人最多的桌子旁坐下。一同在座的还有五六个人,各个表情严肃。   如果从正门走进去,自己瞬间就会暴露。好在他在真实的1024号培养皿待过不少时间,对这栋建筑的结构了如指掌。   唐亦步绕到建筑后侧,挤进一个格外狭小的暗巷。他所熟知的老旧破洞还在原位。   这个洞存在了很久,巷子有墙挡着,无论寒风还是野猫野狗,哪个都进不来。而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洞口也略嫌狭窄。物资有限,最后谁都没有管它。   它对自己现在的体型来说倒是刚好合适。   唐亦步挤进建筑内部,从堆积的干树枝和枯草堆里挣扎出来。这里算是俱乐部的后厨,而想象食物耗时又耗神,他干脆地打开柜子,给自己弄了几罐冰凉的豆子罐头。   后厨比大厅更为空旷,唐亦步把豆子罐头塞进口袋,嘴里叼着勺子,蹑手蹑脚地凑近大厅,藏在堆满废纸箱的角落里。   “你怎么去了那么久?”一个络腮胡男人有点不耐烦地开了口。   “洛非带了新人,我总归得去盯着点。”烟姨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面生的男人,弄了本挺过火的色情读物过来。瞧那年纪,八成是大叛乱前见过些世面的。”   她将烟斗磕了磕,瞥了那男人一眼:“带了俩仿生人,一个小姑娘一个小伙子,模样都挺周正,不过不是最流行的那几款脸……底细也就那样,我觉得不像秩序监察的人,寻思着再观察看看。”   “小心点,宁愿要洛非那样的傻小子,也别弄个秩序监察进来。”   “还用你说。”   “洛非的情况怎么样?”   “还那样,他真以为我们就是个读书会呢。”烟姨语调里没有轻蔑或是嘲讽,笑容反而有点苦。   “继续说你那边的情况吧。”和她对话的男人果断跳过了这个话题。“这次中枢那边的消息……”   “没有消息,一切照常。有新人进来不假,中枢那边没有进行测试的意思。我特地问过,那边可能想再观察观察。狼也没有动静,暂时不需要担心。”   “我那边也没有狼袭,最近主脑的监察有点松,这不是个好兆头……”   他们完全没有把话掰开说的意思,唐亦步一时无法判断那些词句的具体含义。他蜷缩身体,把自己尽量藏进纸箱堆,听得越发认真。   “规律不变的话,袭击应该就在这两天,我待会儿会回去盯着。”烟姨沉默了会儿,再次开腔。   “这是目前为止最稳定的一个中枢了,决不能有闪失。”   “嗯。”烟姨喷出一个烟圈,“仿生人秀场那边呢?这都多久没消息了,如果教授一直没有指示,我们没必要聚得这样频繁。”   “没有指示。”另一个男人插嘴道。“按照教授的意思,我们必须坚持——”   “坚持?除了我们这些老古董,谁还记得以前世界怎么样?等我们死光了,对他们来说最叛逆的人也不过洛非的程度——喊喊口号,私下弄点无伤大雅的小动作。弄回来自己本该有的东西,还以为讨了多大的好处。”   烟姨冷笑两声。   “我呢,现在认为保命优先——阮教授既然这么久没再来消息,大家也别扛着狼袭了,先安稳过段日子再说。”   “我同意小烟。”看起来年龄最大的那位老人开了口。“大家都能看到,外面的‘人’越来越少了。这个中枢虽然强悍,到头来还是有极限。等狼吃空这里,中枢崩溃是早早晚晚的事情。既然阮闲没有指令,我们也应该根据现况进行调整,自保为上。盲目执行指示不会有好果子吃。”   人、狼袭、中枢、仿生人秀场……以及阮闲。   唐亦步将那些毫无关联的词汇刻进脑子,慢慢吐出一口气,抿紧了嘴里的勺子。   这个地方不是个单纯的“精神世界”,或者说“联合梦境”——它在按一套奇怪的规则运转,要筛清楚这些情报,自己的已知信息还不够。   “我反对。至少我不觉得自己比阮教授聪明,我们得时刻做好准备。”   “我认为……”   一桌人顿时吵吵嚷嚷,烟姨长长地叹了口气,径直站起身。造型不怎么规整的木头椅子蹭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你们吵得我头疼。我先回去了,毕竟我还得看管中枢。”她疲惫地说道。“反正一时半刻争不出结果,大家都理理思路,改天再聚吧。你们要有了结论,托人告诉我也行。”   说罢,她没理会其他人的反应,从桌子上抓了件灰扑扑的羊毛披肩,朝门的方向走去。   “烟姨,这天色——”   “我去把该补的东西弄好,再过两三个小时就天亮了,明天早上大概能赶回去,可以上午睡。”烟姨摆摆手,头也不回。   唐亦步抓紧口袋里的罐头,他瞧了瞧烟姨的前进方向,随后弯下腰,又从来的路迅速钻出建筑。   建筑侧门停了辆简陋的马车,有几个人正朝上面搬装得鼓鼓囊囊的口袋。唐亦步闻到了沾着湿泥的土豆和略微腐烂的洋葱。   它们曾是1024号培养皿的主要食物,散发出的气味和他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但马车、马和人则是另一回事。   人看起来还好,穿着臃肿的破棉衣,或是被尼龙带束起来的羽绒服。他们的身形清晰,可转过脸来时,面孔却仿佛隔了层毛玻璃。   他们的五官如同带颜色的雾气,唐亦步无法分辨他们的真实长相。马的情况更夸张——它的身体结构在轻微地游移变化,随意扫过去像是匹马,细看又不像了,变得比人脸还模糊。   它们带有记忆里的景物所特有的模糊特征,而且程度严重得多。   烟姨对面前扭曲的怪象视若无睹。待那些口袋全被装车,她坐上赶车人的位置,开始用电线改的马鞭抽打那匹模糊不清的马。   唐亦步搓了搓手,一个健步跃入车斗,把自己埋在一堆灰扑扑的口袋里,洋葱的浓烈气味差点呛得他吐了勺子。   重新叼稳勺子后,唐亦步往装满土豆的哪边挤了挤。雪随风穿过破破烂烂的马车顶,麻袋上很快积了厚厚的雪,险些把他埋住。   从一点点雪缝朝外看,1024培养皿的幽灵浸泡在深沉的夜色里。   现在的梦境时间大概在凌晨四点,按照烟姨的说法,他们还要至少半天才能抵达目的地。幸亏梦境里时间的流逝和真实世界不同,唐亦步裹紧了身上的衣物,抽抽鼻子。   接下来他应该有足够的时间调查下“中枢”的事情,找到连接那些词汇的线,然后把它作为约会中的一个小惊喜。   只是这环境着实糟糕,自己该想办法恢复点精神。唐亦步把豆子罐头揣进怀里,握紧勺子,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   与此同时。   阮闲用手指摸弄放在纸上的烤苹果片。失去大部分水分的果实摸起来有些僵硬,手感颇为古怪。配上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手指,眼前的场景有种奇妙的割裂感。   粗略估计,现在应该是下半夜。黎涵画累了,自己在店角落铺了个简易睡袋,又往身边堆了没什么实际用途的破木箱,这才沉沉睡去。洛剑一直贴在角落,呼吸很轻,估计还绷着根弦。   小马熟练地用金属门闩卡在门内侧,自己拖了个躺椅半躺,脏兮兮的棉被角拖在了地上。他往手腕上系了根金属绳,绳子吊着门上的铃铛。   铃铛的大小和乒乓球相差无几,小马的小动作或是砰砰捶门的风都没能晃响它。十有八九是用来戒备别的东西。   没过几分钟,小马也睡了过去。屋内只剩阮闲面前的那盏油灯。灯火昏暗,没了S型初始机的辅助,他甚至很难看清其余三人的轮廓。   火苗继续摇动,阮闲沙沙地拨弄苹果片,没有半点睡觉的意思。   他有一阵时间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了——就算清楚自己出事的几率极低,一旦进入陌生环境,阮闲总是很难入睡。除非身边有个利益相关,实力与自己又不相上下的保险丝——眼下那根姓唐的保险丝不在身边,他久违的失了眠。   算了。   既然闲来无事,自己可以思考一下接下来的计划。比如怎么利用眼下这些诡异的状况去旁敲侧击,从洛剑嘴里挖出来点情报。这枯燥的现况八成是为了应付自己这个“陌生人”。   然而如果洛剑只是想要简单应付自己,黎涵毕竟也在,他完全没必要选取这么一段充满危险的回忆。如果想要不着痕迹地干掉自己,这个不方便活动的环境也不算适合。一旦自己见苗头不对,找个空房间躲起来,洛剑未必能在治疗结束前找到自己。   不过这不是能放松下来的理由——   就现在的情况看来,要么对方只是想要自己吃点苦头,好让自己下次拒绝联合治疗……要么这段记忆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在,洛剑“不得不”选择它。若是后者,之前的推断全部不能成立。   毕竟比起大多数记忆,它的细节丰富过头了,估计是对于洛剑本人来说极为重要的一段记忆。对方选择它,也可能是基于某些和自己完全无关的理由。   可惜手里的情报还不够,不足以得出确切的结论。阮闲咬了口苹果干,再次望向窗外。   封住窗户的木板缝隙中,数十个血红的光点在黑暗中闪烁。   他猛地绷紧后背,那些不祥的光像极了森林培养皿里那些机械猎犬。阮闲下意识熄灭了面前的油灯,在心中一遍遍描摹自己的血枪。   金属的冰冷在掌心缓缓漫开。   洛剑记忆外的物品必须外来者亲自创造。东西越复杂,难度越高——创造人需要精细到每个细节。衣物和食物还好,简单的冷兵器也不难做,但要凭空搬来个复杂的机械,想象者必须对它的结构和运作原理烂熟于心,否则只能弄出个似是而非的空壳。   血枪是他亲手制作的,虽然没了源源不断的血子弹供应,理论上靠认知里有限的“血液”也能应急。这里没有唐亦步,他只需要负责攻击的那把。   这边阮闲刚将血枪的取血器刺进左腕伤口,小马挂在门上的铃铛开始剧烈响动。   洛剑醒得甚至比小马还早些,一阵窸窸窣窣声后,紧接着是金属的磕碰声响:“小涵,起来!”   一片黑暗里,阮闲把血枪藏在御寒的披风下。   “狼袭。”又一阵织物的摩擦声后,洛剑的嗓子有点哑。   与此同时,外面的东西——无论是什么——开始疯狂撞门,不算结实的小房子发出危险的刺耳声响。几处不算结实的地方被撕开,外面的东西探了个头进来,嘎吱嘎吱地啃着破裂的墙壁。   那不是“狼”。   阮闲不清楚那些是什么东西,它们是纯粹的黑色。哪怕是在这昏暗的夜色里,它们都黑得醒目。如果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张色调昏暗的照片,那些东西就像是钉子扎破画后透出的黑暗——上次见到这种黑色,还是在隔开各个培养皿的死墙那里。   主脑的手笔。   它们的形状有点像狼,类似头部的结构上嵌着那颗血红的光眼。那只眼在黑影的头部到处移动,向有声音的地方聚集。   “别攻击,快跑!”洛剑只喊了这么一句,然后迅速离开原地。他前脚刚离开,原来所站的位置就被一群怪狼挤满。   黎涵则引燃木炭,熟练地引燃房顶。房顶的结构特殊,没燃起多少烟,火光瞬间撕破黑暗。   那些怪狼仍然吸取了所有的光,它们正忙着吞食离自己最近的一切东西——桌子,椅子,堆在墙角的木柴,以及没来得及逃离的小马。   阮闲第一时间跑到洛剑身后,用余光时刻注意着怪狼。   见小马被袭击,洛剑不为所动。他伸手抓住阮闲的衣领,半拖似的带着他向店后门跑。黎涵紧紧跟在后面,看起来心软的姑娘同样无视了正在惨叫的小马。   小马的腿生生被狼撕了下来,伤口却没有流出半点血液,只有散开的模糊红烟。阮闲没来得及再多看几眼,就被洛剑带离的房间。   他还得分神做出一副惊恐的模样。   洛剑直接带他们冲进店后的储物室,快速拨开杂物,掀开个散发出呛鼻霉味儿的地窖盖子。“快,都下去,赶紧的。”   这句话几乎是用气声说的。   阮闲深吸一口气,抓住坑洞边的绳子,快速溜了下去。他们甫一着地,洛剑迅速扣上了地窖口的金属门。厚厚的金属门一层又一层,带着不同程度的侵蚀痕迹,显然存在已久。   这个地窖很深,带有泥土、苔藓和雪水的味道。这里安装了空气流通设备,来自外界的寒风不知从何处渗进衣服,双脚被冻得一阵发麻。   深入地下后,地上的混乱声响变弱了不少,只留下阵阵微弱的颤动。洛剑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截蜡烛头,勉强弄出一点光,摇曳的烛火中,他的表情格外难看。   “外面那些是什么玩意儿?”阮闲出色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这不是你的记忆吗,你都记了些什么东西?”   “都是一株雪干的好事。你看,全是些乱七八糟的怪物。我的脑子被搅得一团糟,这很正常。”洛剑语气僵硬,“现实世界里没有那些东西,现在明白了?”   黎涵抿住嘴,不说话。   阮闲没直接回答,他用手指抹了抹地窖湿润的墙壁,语气惴惴不安:“我们要在这待多久?”   “天亮就好了。”洛剑答得极为敷衍。   “我是说,治疗什么时候结束?”阮闲紧盯洛剑的脸。   尽管情况紧张,洛剑还是露出了一丝放松的神情。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两下:“早着呢,看宫思忆心情。联合治疗就是这样,要么你告诉我哪里的治疗手段轻松舒适,我去体验一下?小涵,跟紧我,走这边。”   “治疗前我看过些资料,就算小马是你记忆里的人,被攻击也该流血,而不是变成那副奇怪的样子。”眼见对方想转移话题,阮闲把重点拉了回来。   “我不是说了吗,因为我疯了,我脑子里的东西乱了套。”   “但是……”   “你再废话我就把你扔在这。”洛剑明显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久,“小子,我原来还以为你还有点志气,结果搞了半天最像回事的时候是你小时候——没啥主意就闭嘴,我们处理这情况千八百次了,没时间跟你玩解说游戏。”   洛剑嘴上没停,脚下也没停。他带两人向黑暗最浓稠的地方走去,不知道是不是多心,阮闲总觉得周边的世界越来越清晰了。   斜坡先向下,后向上。阮闲粗略估算了下,眼下他们离地表越来越近。   最后,他们到达了终点。   和树荫避难所不同,这里的地下工事极其粗糙,和矿坑差别不大。他们的目的地不过是个休整得比较干净的洞穴。渗入地下的寒风变得愈发冰冷,地表就在他们头顶,附近应该有应急出口。   “睡吧。”洛剑把蜡烛头随便搁在地上,自己在一个小小的土堆旁坐定。“离天亮还有一会儿。”   说罢,他叹了口气,凝视着面前的虚空。   随后阮闲看到了小马。   先是模糊的轮廓,随后逐渐清晰。和在店里不一样,凭空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小马气喘吁吁,头发被汗黏在了额头上,五官游动得更加厉害,身形也显得有点不自然。   “老洛。”小马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像是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狼又来了吗?”   “嗯,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摇曳的烛火下,洛剑的眼中有着几分悲意,“辛苦你了,小马。赶快休息会儿吧。”   “哦。”小马憨憨地笑起来,五官吓人地扭曲,声音也有点缥缈。“行,你这边也注意……注意……注……”   话说到一半,那个年轻人的身形猛地抖动起来,散开在空气里,如同被吹灭的火焰。   黎涵响亮地抽了抽鼻子,洛剑则垂下头,面无表情。   “刚刚那是——”   “闭嘴!”洛剑冲阮闲咆哮,带着点泄愤的味道。   “老洛,别这样。他什么都不清楚。”黎涵开口劝道,声音也有些颤抖。   洛剑狠狠喘了几口气,猛地捶了下地面。蜡烛的烛焰被掀起的风带得抖了抖,照亮了小土堆前面的石板。   一个坟冢。   “我失态了,抱歉。”半晌后,洛剑语气生硬地道了个歉。转身背对那个简陋的孤坟,似乎不想让它瞧见他脸上的表情。   “没事。等明天天亮,你缓过来再说。”   阮闲把自己藏进黑暗。   “现在我只想问一个问题,为什么不能攻击那些……东西?我进来前查过点联合治疗的资料。就算它们是你记忆里的东西,只要你对它们足够了解,它们是可以被消灭的。”   要是来袭的是真正的狼群,洛剑没有丝毫阻止攻击的必要。就算是疯狂幻想之中诞生的怪物,能达到这样清晰稳定的程度,作为这个精神世界的主人,洛剑绝对足够了解它们。   通常情况下,了解意味着能够控制。除非……   “算了,是,我说了谎。那是主脑的东西,不是我的记忆。”   “……主脑的东西?”阮闲皱起眉。   “嗯。在我的记忆里,袭击村子的一直是真正的狼。”洛剑心不在焉地望向洞穴顶部。“所以我想象了一段狼没有来的时间,我记忆里的狼不会进城。但它们会来,叫顺了,我们就管这个叫‘狼袭’。”   黎涵沉默地点点头。   “你看得那堆东西里大概不会提到,它们只会出现在太过清晰的异常记忆里。”   洛剑咧咧嘴,做出个类似苦笑的表情。“这年头,想法不可能完全自由,你把它们想成针对人脑的杀毒程序就好。”   “异常记忆?”   “末日不存在,可我有这么清晰的妄想,还会拿出来和人分享,主脑总得想办法把它淡化才行。你以为这个为什么叫‘治疗’?”   阮闲了然。   之前自己袭击宫思忆的时候,系统就提出了抹除记忆的建议。树荫避难所里也有按照时间抹除最近记忆的手段。但对于即时度没那么高,已经深深扎根于脑海的过去,很难用粗暴的一刀切来解决。   主脑采取的做法,更像是对人的思想和记忆设定了关键情节,然后用程序定点淡化这些异常。淡化的方式恐怕就是……   “它们让你忘了小马。”   说彻底忘记不太贴切,阮闲大概能想象主脑的手法——精神世界主要源自人的记忆,如果其中的事物被抹消,人需要重新收集那些久远的记忆,再次回忆和想象。   可人是会遗忘的。   一次又一次的破坏和回忆,对于久远的记忆来说,每一次重建都代表着细节的流失。   先是不太重要的景物,路边的枯草、死去的树、天边的云。然后是建筑里的装饰,挂画的内容、生锈的烛台、角落里落着灰尘的蛛网。最后是人,对方的穿着、体型、声音,最后是模样。   直到只剩一个模糊的印象,无法再系统地想起来。   阮闲突然懂了为什么这座城里的人这么少。   “算是。”洛剑轻飘飘地带过这个话题,“如果你进行反抗,哪怕只有一下,系统都会把你识别为威胁。”   “它们无法识别病人吗?”   “我们不知道主脑定的反抗定义,从来没人解释。”   见洛剑没有再解释的意思,黎涵代他回答,年轻姑娘语调里有压不住的怒火。   “主脑认为你反抗了,你就反抗了,没处说理,只能躲远点。毕竟被那些玩意儿踩着脸,是个人都会本能地挣扎下,也会忍不住产生敌意,谁能管得住自己的情绪呢?”   “而且攻击也不可能赢……那是主脑制作的程序,没人能在被杀前解开。”   阮闲没再追问。   这两个人瞒了自己什么,这番解释表面上看来是合理的,可还是藏了漏洞。   如果真如洛剑所说,这里作为需要被公开的精神世界,需要被主脑反复扫描。那么在“消毒”完成前,宫思忆不可能将这么危险的环境用于联合治疗,还不止一次,这相当于拿自己的职业前途开玩笑。   估计这会儿宫思忆正忙着监测他们的情绪指数,猜测有没有斗争的状况出现。   阮闲下意识用手指摩挲粗糙的洞穴壁,冰冷粗硬的石头刺痛了他的指尖。   按照之前洛剑和烟姨的对话来看,一周前刚刚有过狼袭,这个频率相当之高。要是这样的扫描是如此常见的事情,他看的联合治疗资料里不可能只字不提。   看来自己之前的想法没准是对的。出于某种原因,洛剑有必须选择这段记忆的理由。同时,这段记忆已经引起了主脑的注意,这才反复用狼群程序进行扫描。   “黎小姐,你们之前经常来对不对?我们不会出事吧。”阮闲换了个角度。   “嗯,不会有事的。”黎涵对他勉强笑笑,手腕附近的病人标记还在闪烁红光。“相信我,我们可是来过——”   “小涵!”正在闭眼假寐的洛剑打断了黎涵的话。   黎涵瞬间闭了嘴。   “等你醒了,我带你们换个地方。”洛剑把主导权接过来,又闭好眼睛。“先攒点精力。”   黎涵看起来低落又紧张,她往蜡烛的方向挪了几步,眼睛瞧着跳动的火焰,没有休息的意思。   看来这次联合治疗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有趣,阮闲又往黑影里窝了窝。   可他还是没有半点睡意。   还是有哪里不对劲,自己似乎漏掉了某个细节。阮闲将联合治疗开始后的所有记忆掰开揉碎,按顺序在脑子里一遍遍过着。可细节着实有点多,他无法一下子确定这份感觉的根源。   阮闲开始无意识地玩弄左耳上的耳钉。   【……跟随直觉。你需要抛弃研究者的逻辑习惯。】   或许是这个动作引导了他的潜意识,那仿生人讲过的话脑海深处浮出,轻得向开水中转瞬即逝的水泡。   阮闲没有放过这点回忆。   第一次感受到不可解释的违和感是在小马那里。烟姨离开后,小马耳后的疤痕消失了,五官也开始浮动。而被怪狼袭击后,小马五官浮动得更加厉害,随后直接消失。   他没有在烟姨身上感受到这种违和感,可烟姨的手腕空空如也,没有病人标记。   细节丰富而潜藏危险的回忆。频繁出现的扫描。最开始莫名出现异变的小马……   “黎小姐。”这次阮闲没有向洛剑提问,他离开阴影,凑到黎涵旁边。“换换心情吧,看这个。”   洛剑支起右眼眼皮,暗中打量阮闲的动作,阮闲只当没察觉——他张开手掌,一朵六瓣梨花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阮闲故意多想象了一枚花瓣,调整姿势,确保洛剑也能看到。洛剑只是简单地一瞥,花朵没有半点变化。   “谢谢,很漂亮。”黎涵则苍白着脸笑笑,“不过梨花只有五片花瓣。”   她的话音未落,那朵花便变作了五片花瓣的样子,连花蕊的结构都清晰了几分。   “啊,我说怎么好像哪里不对。”阮闲收起手指,遮住黎涵的视线。她的注意力转到别处后,那花的花蕊又开始变得模糊。“我不是很了解这些。”   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作为记忆的外来者,他们可以“补足”这个世界的细节。天天靠窗坐、并且喜欢绘画的黎涵不会不知道梨花有五枚花瓣,她对梨花的细节认知怕是比在场所有人都清晰。   这种认知反哺能够反向巩固精神世界主人的记忆,让他们所在的世界更为牢固。   如果小马也是被“补足”的一员呢?   他们最初见到的小马极有可能是“补足”过的版本。作为回忆的主人,洛剑肯定认识小马,但很可能没有太过熟识,至少没注意过小马耳朵附近有块疤。   离开现场,无法再提供细节认知的人只有烟姨。   这样想来,烟姨身上没有违和感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她根本就不是回忆的一部分,而是另一个参与联合治疗的人。   如果这还算是“联合治疗”的话。   烟姨不是病人,是洛剑的熟人。她认识只活在记忆里的小马,显然也是在这段记忆相关的地方生活过。从这个角度来思考,她在深夜离开的做法就很值得思考了,再结合上频繁来扫描的程序怪狼……   这里还有其他来访者。   这下阮闲彻底清醒过来,他再次捏紧藏在外套下的血枪。   按理说,联合治疗无法容纳太多参与者。介入的外来思维太多,如果没有足够强悍的意志,精神世界的提供者很可能陷入混乱,轻则需要长时间的休养,重则精神崩溃。   但是倒过来思考,如果要建立一个足够稳定的多人集会场所,最适合提供者的地方无疑是预防收容所。   洛剑真的认为自身是一株雪的受害者,末日并不存在吗?   ……还是说,洛剑是为了保守住秘密,才特地对来路不明的自己做出那副姿态?   扶着湿冷的洞穴壁,阮闲站起身。   假如“这里是个用来躲避主脑的秘密聚集地”的想法成立,参与者总不至于来简单地喝茶聊天。结合阮教授曾经来过这里的情报,说不定自己要找的答案比想象中的还要近。   就在此时,洞壁突然一阵不妙的震颤,远处的黑暗中响起坍塌的声响。   “别慌。”洛剑第一反应是熄灭烛火,三人手腕上标志病人的红色文字显得格外刺眼。“正常现象。”   “狼会过来的。”黎涵的声音有点哆嗦。   “它们不会追这么远,地上还有不少活动的人,我们只要不展示出敌意就行。”   “如果它们真的来了……”   “我们能逃掉。实在逃不掉就趴下,不要动,双手压在身体底下,千万不要反抗。”洛剑声音沉稳。“扫描可能有点难受,忍住就过去了。”   黎涵不安地嗯了声,阮闲沉默不语——第一次进入精神世界的自己不至于被扫描程序锁定为首要目标,不过这两位活动频繁的就难说了。要是洛剑死在了这里,对他来说也是件麻烦事。   空气安静了没多久,地窖另一侧也传来了坍塌声。   它们是故意的,三人被严严实实地堵到了地窖之中。   很快,黑暗中开始出现红色的光眼。洛剑干脆把身上的蜡烛头全部点燃——他不停地从口袋里掏出样子差不多的短蜡烛,因为精力的急速消耗而显出些虚弱的模样。   无数白蜡烛被放在地上,地窖被照得亮堂了许多。配上空地上那座小小的坟冢,气氛一下子有点和时代脱节的苍凉感。   “别担心,如果真有什么事,我会将你们强制弹出。就算精神受到一点冲击,也比丢了命好。”   “洛剑,别哄我!有扫描程序在这,你没法走——”   “这毕竟是我的记忆。”洛剑笑了笑,“何况你说的是最糟的情况,别担心,丫头。照顾好那边那个没用的小子,万一我有了好歹,你知道该怎么办。”   红点越来越密集,漆黑的怪狼从两边慢慢靠近,明亮的烛火像是在被一口口吞噬。这回洛剑没有冒险逃跑,他走到那个小小的坟冢前,面对粗糙的墓碑坐好。   阮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狼。它们的移动形式,光眼的漂移轨迹,以及啃食洞穴内石块的模样,他没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理解,思考,一切都是可以被解开的。   终于,第一只怪狼袭来——它无视了一边的阮闲和黎涵,径直扑向洛剑。   洛剑没有趴下,没有反抗,他仍然坐在燃烧的蜡烛丛间,双手摩挲着那个小小的墓碑。阮闲能感受到一阵被抽离的冰冷,整个身子有种一脚踩空的感觉。   强制弹出。   感受到异常的那一刹那,他直接开了枪。   扑向洛剑的狼被血子弹轰击到岩壁上,随后软绵绵地落到地面,发出一声粗哑难听的怪叫,半天才再次站起来。整群怪狼齐齐后退,一瞬间,所有红色独眼全部指向阮闲。   时间有限,他没能彻底解开这个扫描程序。不过逻辑不会背叛——他所理解的每一个模式和细节都生了效,他能伤到它们,这就够了。   阮闲深吸一口气,没理会呆住的洛剑和黎涵,冲怪狼少的那边一通射击。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秒,没有一枚子弹打空。打开一边道路后,阮闲利落地转身,将枪口指向另外一拨。   这回怪狼没再显示出半点动物特性,它们没再攻击,反而整整齐齐地站直,列成方阵,活像被复制出来的影像。头部唯一一只血红光眼疯狂乱转,看上去有点恶心。   “现在我是它们最感兴趣的人了。”阮闲用自己不太喜欢的少年声音叙述。“黎涵,你和洛剑走在前面,我殿后。”   他还杀不了它们,打消耗战毫无意义。   趁狼群沉浸在古怪的状态里,阮闲边枪击边后撤,洛剑和黎涵跑在前方。   “你打伤了它们。”洛剑的声音里还透着震惊,“你知道它们是主脑的东西,然后还能打伤它们……能解析系统也就算了,你认为自己对主脑有胜算?!”   这到底是认知构建的精神世界。若是一个人从心底认定主脑不可能被自己击败,是无法伤到这些怪物分毫的。   阮闲对洛剑的关注点没有半点惊讶。   “可能因为我是真正的疯子。”他握紧手中的血枪,“你们是反抗军的人吧?”   “……”洛剑没有回答。   下一秒,一只巨大的爪子从黑暗中探出,差点把阮闲按个正着。   怪狼在融合,有些还没彻底融进去。密密麻麻的光眼全部聚集于一处,看的人头皮发麻。融合出的怪物行动模式彻底改变,阮闲也没法消去对面巨物对自己潜意识的影响——血子弹的效力开始变弱。   拥有巨大体型的怪物开始顺隧道挪动,数只像是数据故障般闪烁的爪子扒地向前,崩塌声变得格外清晰。来自外界的风越来越强,他们离出口很近了。   这到底是活人的精神世界,主脑没有完全控制权。这些程序不该属于这里,洛剑的潜意识会逐渐削弱它们。只要撑过一段时间,他们会有喘息的机会。   问题只有一个,这么“一段时间”究竟有多长。   洛剑和黎涵没有半点优柔寡断的意思,他们没有废话,顺着软梯快速向地窖外攀爬。阮闲控制着枪击的节奏,尽力让每颗子弹击中怪物的光眼,好再拖一会儿时间。   漆黑的怪兽咆哮得愈发怪异,本来就不算坚固的岩壁被它抓碎,快速崩裂。阮闲估算了一下自己离怪物的距离,以及停止攻击、爬上软梯需要的时间。   “后面还有别的出口吗?”血枪从手腕上现成的伤口里不断吸取血液,阮闲射击的节奏越来越快,声音却很稳。   “有是有……”   “你们先逃。”   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亮起的意思。阮闲没有碰被雪映亮的软梯,反而向身后的黑暗里退得更深。   “阮立杰!”   “……我稍后跟上。”   说罢,阮闲没有再攻击怪物,反倒随怪物一起攻击已经脆弱不堪的岩壁。只不过他的攻击更有目标些——特定的岩石崩裂塌陷,硬是在他和怪物之间隔出一道坚固的障壁。   作为代价,原本作为出口的洞口也毁于一旦,洛剑和黎涵被隔在了相对安全的地表。   接下来只需要跟着风走,以及尽可能拖慢怪物的行进速度。   阮闲一边四处破坏,一边在漆黑的甬道内磕磕绊绊前进。身后不停传来抓挠声,他却没有半点紧张的情绪。   这还是进入这里以来他头一次独自行动。头脑疯狂地转动,近在咫尺的死亡让他整个人莫名兴奋。冰冷的金属和淡淡的血腥味刺激着他的神经。阮闲顺利地构建出在树荫避难所时所得的那个提灯,让黑暗恰到好处地包裹自己,又不至于把自己摔得太惨。   或许这是他最为自由的时刻,如果硬要挑出点美中不足的地方……   他有点冷。   终于,最初的障壁被利爪撕开,怪兽的叫喊变得清晰了些许。就像阮闲推断的那样,它无视了逃到地表、难以追踪的洛剑,选择继续追击自己。   很好,他想。   卖了这么个人情,从洛剑那里不愁挖不到东西。   积雪之上,唐亦步被顶在鼻子上的洋葱呛了个清醒。他抹了两把被辣出来的眼泪,拨开一点雪层,朝外瞧了瞧。   天色还没亮,马车刚刚到达1024培养皿的最边缘地带。唐亦步在逐渐亮起的天空中看到了飘荡的烟雾,远处的建筑正在燃烧,向天空吐出不怎么真实的稀薄烟雾。街上安静异常,只有几个面孔模糊的人歪歪斜斜地走着,活像从老式恐怖片里走出来的僵尸。   烟姨抽了口气,鞭子甩得啪啪响。马车陡然加快了速度,直直向某个方向前进。   她在一家被毁得看不出原样的店前停下,店前生着一棵枯死的梨树,接近黑色的枝干还冒着火星。树干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咬过,硬生生缺了几大块。   就残余下来的建筑结构来看,它倒是和真实世界里那个装饰粗犷的小酒吧有几分相似。还待在1024号培养皿的时候,自己没有特地注意过这里——那培养皿虽然不如地下城大,好歹也有座小城市的规模了。边缘地区的幸存者不多,除非有特别观测对象,唐亦步很少待在危险的城市边缘。   趁烟姨注视残骸的工夫,唐亦步跳下车,双手拉下帽檐,一溜烟跑向废墟。   这里遮蔽物不多,烟姨应该瞧见了他的背影,并且把他当成了这里的住民——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跑向废墟,连出声阻止的意思的都没有。   唐亦步的脚步越发欢快。   他把从车上顺来的土豆和洋葱揣在怀里,在废墟堆里找了个绝佳的位置藏好,打算换个角度观察烟姨。   结果他瞧见了更稀罕的东西。   一个漆黑的怪东西正在吞食人的手脚,倒在地上的人影几乎成了一团雾。那东西酷似嘴的部位不时有红色的雾气溢出,它吃得十分欢快,漆黑头部唯一的光眼转来转去。   唐亦步突然发现自己饿了。他揉揉肚子,决定先搞清楚这个莫名其妙的玩意是什么,再找地方解决早餐。   愉快地下了决定,唐亦步悄悄凑近几步,试图观察得更细致。   这东西不难认。MUL-01是以NUL-00为核心基础改造的,不谈硬件实力,他们在逻辑构造的习惯上不会差太多,唐亦步瞧这玩意儿就像看双胞胎弟弟的手工品那样亲切。   在精神世界里具象化的扫描程序,大概率携带数据包,会定时将数据发给外界,和森林培养皿里的探测鸟机制差不多。   在森林培养皿时,他从主脑那里拐走的探测鸟估计得有几十只。只要瞄准落单的下手,唐亦步有自信不被发现。   落单的程序怪物还在嚼嘴里的人腿,对自己的悲惨命运一无所知。   体型变小了不少,也失去了大部分力量,不能再像之前那样简单地制住它们。虽说把样貌换回去会好点,但有烟姨在不远处转悠,换回去能增强的力量也不多,唐亦步果断放弃了这个想法。   大衣扣好,土豆放在一个口袋,洋葱塞进另一个。豆子罐头固定在前胸的内袋,紧贴心口。勺子被他用握匕首的气势握紧在手里,万事俱备。   唐亦步选了个合适的角度,轻手轻脚地靠近,然后整个人扑了上去。怪物化的扫描程序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从背后整个抱住。   它松开嘴里正在毁坏的记忆数据,打算攻击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形物体,没想到被对方抢先一步——唐亦步直接张开嘴,狠狠咬住那漆黑怪物的脊背。   向来咬人,一朝被咬,扫描系统差点过载。   唐亦步对扫描程序的心情——或者说内部计算逻辑——毫无兴趣,他美滋滋地将啃下来的那块吞进肚子,快速解析它的程式构成,以及最近存储的数据。   这玩意的口感有点像冻硬的布丁,可惜没有甜味,无法带来分毫进食的快感。   唐亦步悻悻松了嘴,放弃了用它当早餐的想法,开始专注地检测解离出来的数据。当从这东西记录的影像里看到洛剑时,他没有多少吃惊的情绪。   如果玻璃花房监视那么严密的地方能出现一个以上的灰色组织,比起干涉人类文明,主脑还是趁早自检一下比较好。   洛剑在,黎涵也在。有一个他没见过的年轻人被击倒,简单过了一圈,他没有找到他的阮先生。   唐亦步皱起眉,又将数据筛了一遍。   只有短暂的一瞬,他在洛剑身后发现一个陌生的矮个子少年。只是快速的一瞥,但也足够唐亦步分辨。那张脸和阮先生有八九分相似,脸上隐隐透出的淡漠更是像了个十成十。   心情莫名好了些,唐亦步又啃了一口程序怪物,随后果断地将手指刺入它的“伤口”。漆黑怪物头部的红色光眼一阵癫狂的乱转,猛地停止,转为漂亮的蓝色。   他这边刚处理完,烟姨那边发出几声尖叫。唐亦步连忙用勺子戳了几下程序怪物的脑袋,将它掰向烟姨的方向。   烟姨正用一个古怪的姿势趴在地上,将自己的双手压在身下。然而饶是她摆出一副投降的姿态,还是没能躲过附近两只程序怪物的攻击。其中一只程序兽从她的小腿上撕下块肉,伤口顿时涌出鲜血,另一个正对她的脖子虎视眈眈,明显在思考怎么下手才能让她快速意识到“自己死定了”。   唐亦步骑在程序怪物的脊背上,伏低身体,对它下了用最大力道撞击同伴的命令。漆黑的怪物炮弹般冲向曾经的同伴,把试图攻击烟姨颈部的程序怪物撞了有五六米远。   随后他揪住它的后颈,调转方向,一勺子刺向啃咬烟姨小腿的那一只。   搞清楚它们的内部程式后,改写变得简单。不多时,三只程序怪物的红眼转蓝,乖巧地趴在了地上。   大难不死的烟姨:“……”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面前的景象,也许她已经被刺激疯了。   面前有个打扮滑稽的……少年,或者说孩子,正骑在他们所畏惧的“狼”上。陌生少年的脸被难看的围巾遮得严严实实,毛茸茸的兜帽边缘挡住了他的眼睛,兜帽上方还顶着不知道是熊还是豹子款式的布片耳朵。   这位小骑士手里捏着的不是剑,而是一把黏有黑色不明液体的勺子。他一边口袋还崩了线,露出了洋葱的紫黄色外皮。无论怎么看,都和服服帖帖绕着他的那三只危险生物不搭。   “……你是什么东西?”这是她震惊之中的第一个反应。   无论是她自己还是洛剑,都不可能用思维创造能与主脑造物叫板的生物,退一万步,他们的品味也没有这么奇怪。   入侵者?   烟姨差点忘记受伤的腿,她的全副精力都集中在了裹得严严实实的唐亦步身上。这情况太过怪异,她拿不准要不要接近或者道谢。   “路过的好心人。”唐亦步有模有样地回应。   “……”样貌捂得严严实实,少年的身形看不出太多特征,看来对方摆明了不想暴露身份。   烟姨没有追问。她坐起身,拼命集中精神,构造出一卷绷带,把小腿的伤简单包扎了一下。她余光一直瞟着骑在程序怪物上的少年,然而对方只是安静地看她包扎,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你想要什么?”勉强站起来,烟姨直奔主题。   “这些家伙的大部队追着这里的人跑了,看你刚才的表情,这里的人是你的熟人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可以带你去找他们。”然后可以名正言顺地和阮先生会和,并且不至于跟丢烟姨。   “……你想要什么?”这次烟姨的语气重了些。   “收集一点信息,顺便膈应主脑。”唐亦步答得很流畅。“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如果我是借机卖人情的秩序监察,这个时候该想办法打入你们内部了。我对你们没有半点兴趣,纯粹顺手。”   烟姨用衣角擦了擦木制烟斗上的泥,颤抖着吸了口烟,还是没有买账的意思。   “这里是1024培养皿,城中心的俱乐部里会提供很好喝的豆子辣汤。如果和老板关系好,还能弄到一点老板娘亲手做的洋葱馅饼。每周三会有个嚷嚷得特别大声的男人来打牌,他总是输。你可以向这个精神世界的主人确认——看这里的精细程度,他应该对1024培养皿的事情很清楚。”   唐亦步把针织围巾又往脸上扯了扯。   “主脑会采取避嫌策略。在一个培养皿工作过的秩序监察一旦调离,不会再接触这个培养皿相关的事情,以防出现感情方面的问题……你们既然能为了躲避主脑做到这个地步,应该对这些规则有一定了解。”   “退一步,我相信你的说法。你为谁工作?”烟姨的表情软化了些。   这问题差点问住唐亦步,好在他们的上一站给他们提供了个现成的答案——   “红幽灵。”   “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就对了。”唐亦步打了个响指,原本袭击烟姨的两只程序怪物缓慢地融合起来,化作更适合当成人坐骑的大小。“你到底要不要跟上?再这么废话下去,你的同伴可要被这些东西吃干净了。”   烟姨没再拒绝,她有点哆嗦地跨上程序怪物,抓紧它漆黑的后颈。   “走吧。”确认对方坐稳,唐亦步低下头,开心地对自己这只程序怪物低语。“你去找你的族群,我去找我的阮先生。”   他的阮先生眼下状况不算好。   阮闲倒没有碰上什么致命危险,那只巨大的程序怪兽被他制造的各种障碍拖慢了速度,一时半会追不上来。他也没有迷路,很确定自己没有错过出口。   可他的状态不对劲。   从与洛剑他们分离,心情开始变得畅快开始,另一种感觉开始在暗处逐渐增强。开始阮闲只当那是精力损耗的副作用,一点疲惫导致的失常。现在他无法再无视它了,他开始感觉到毫无来头的愤怒和暴躁,它们如同塞入头壳的火炭,让他无法顺畅地思考。   确定那只怪物还在安全距离,阮闲又制造了一堆障碍,停下脚步,靠着岩壁喘息。   他在变得心烦意乱,失去耐性和冷静。就症状来看,极有可能是人为的激素异常。它们不会真正意义上伤到他,S型初始机不会进行额外的干涉,他又无法像唐亦步那样用电子脑人为调整体内的激素水平。   有人动了手脚。   若放在正常人的身上,这些异常可能被当作高压环境下应激反应的一部分。可阮闲对自己的情绪有着近乎偏执的控制欲,他从不会放过这种不自然的细节。   宫思忆比他想得还要心急。   对方估计是通过心跳和脑电波看出了他们正处于异常状态,顺手给自己这个没有联合治疗经验的“新手”加了把柴火,希望能更快挑起自己和洛剑的冲突。   眼下它不至于致命,可和他现在的精神状态起了化学反应,阮闲着实不好受。   手腕上不会愈合的伤口被标记病人信息的文本映亮,在他眼里变得越来越刺眼。阮闲忍住乱开枪泄愤的欲望,努力压抑脑内沸腾的回忆。   他的步子慢了下来,怪物的速度却一如既往,背后的岩石碎裂声越来越近。   【你在做什么?】   那是他被孟云来收养后的某一个冬天。年龄大了点,作为孟云来某种意义上的助手,能自由取得专业器械的阮闲翻到了一把手术刀。   他当时没想太多,现在想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做——他望了会儿窗外的落雪,试着用它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刀很锋利,伤口也不会致命,他把力道掌握得很好。疼痛从刀口飞快地扩散,阮闲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而本该在外开会的孟云来提前回了家,正好撞上这一幕。   她没有尖叫,没有冲上前,只是冷静地提出问题。   【不知道。】阮闲不清楚自己这样做的动机,他着迷地看着那道伤口。   那个时候,母亲腐烂的尸首已经在他的脑海了悬挂了几年,他无数次推演曾经的情景,寻找破解方法。可无论他如何尝试,他始终无法理解母亲的思考方式和情感表达。   或许像她一样,让死亡的危机靠得近些,自己能够多抓住一些情报。   但他很清楚,自己这样做的原因不止这个。那些疼痛给他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他无法将它准确地形容出来。   【闲闲,把刀子放下。】凭借出血量,孟云来自然也能看出伤口的严重程度。她从一边的医药柜里取出止血喷剂和包扎用的纱布,语气仍然平淡。   冷静地沟通,理性地表达。除了浮于表面的祖孙扮演,和养母孟云来交流要简单很多,这种相处方式的确让他好过了不少,但阮闲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这次阮闲没有回答她,也没有遵循她的指示。他又往自己手腕上划了一刀,新鲜的疼痛蜂拥而至。   【阮闲!】孟云来提高了声音,【月底我得向预防机构提交你的监护报告,到时他们会检查你的身体。如果你还要继续,我不会瞒他们。】   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自己正在进行B级危险行为,很可能会被预防收容所再次带走。鲜血顺着他的手腕向下滑,在洁白的木纹地板上积成黑红的一滩。   【我不想停下,但我也不清楚理由。】阮闲把刀子攥得紧紧的。   【你不松开也可以,按照现在这个情况,距离你失血晕倒还有十来分钟的时间。】孟云来在桌边坐下,【我可以试着帮你分析一下这个问题。】   阮闲在桌子另一头坐定,鲜血在地板上滴出刺眼的轨迹。他将手腕搁上桌子后,白色的桌子渐渐被鲜血覆盖,血腥味浓得呛人。一老一少隔着淌血的桌子,脸上同样面无表情。场景一时间有点诡异。   【你最开始想要这样做的理由?】孟云来没去看流淌的血。   【研究母亲杀死自己的心理状态,制造接近死亡的体验,收集信息。】阮闲如实回答。   孟云来叹了口气:【你自己有过想死的念头吗?】   【应该没有,我没有杀死自己的理由。】阮闲感受着伤口带来的剧痛和寒冷,语气还是很平静。【不过我也没有特别想要活下去的理由。】   这是很正常的,生命只不过是能量的某种运作形式,他目前没有充足的理由将它改变。   孟云来就像他所想的那般,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阮闲又想往手腕上添一道伤口了。   就像他清楚,她不会问他是不是想要为母亲的死惩罚自己,不会问他是不是感到悲伤。因为她知道他不会,自己的人格倾向被测试过一遍又一遍,数据被预防机构明明白白记录在案。她知道他是什么东西。   可他依旧会感觉到愤怒,莫名其妙的,无时无刻不在燃烧的漆黑怒火。   【从一个学者的角度看,你很可能是被这些新鲜的体验和刺激吸引了,这很正常。】孟云来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你可以把它当做好奇心的一种。】   不是这样的。阮闲心想,可他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按照我们的约定,我不会强制你去做什么。】孟云来放低声音,绷紧的脸色闪过一点点难过。【这么说吧,我有个提议,你不妨听一听。】   阮闲没有错过对方脸上那丝一闪而过的情绪。   【我说过,我不想对你说谎。我无法接受你,无法像一个长辈那样爱你。这点没有改变,可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年迈的孟云来交叉十指,血漫过她价格不菲的外套袖子,她一眼都没去看。【你还没有做错任何事。】   阮闲安静地凝视着她。   【我老了,估计也活不了太久。阮闲,我不是无私的善人,但我也没那么不讲情面。总之,你没有必要为其他人的排斥和厌恶买单。说句心里话,如果你能一直伪装下去,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活下去。以你的能力,总能发现一些有趣的事情。当然结果也可能会很糟糕,谁都说不好。】孟云来的眼神里虽然还有恐惧,却柔和了一点点。【你现在还小,无论你再聪明,阅历这东西不会凭空长出来。我建议你好好伪装自己,尽量平稳低调地生活,从这个角度着手收集信息。】   她伸出手,拿起止血喷雾。【手给我。】   阮闲没有回应她。   【的确,我也不想因为可能的风险放弃你的才能,你是我见过最有天分的孩子。而且有疾病的限制在,你……算了。】孟云来苦笑着补充。   【我活不了太久,而且很好控制。】阮闲替她补全了说法,终于伸出了手臂。   【从其他角度看,这算是个双赢的合作。】孟云来为他做了简单止血,然后去取强效伤口胶。   随后她犹豫了会儿,还是开了口。   【不止这样。】她说,【我很遗憾自己没法打心底接纳你,闲闲。】   【我知道,你曾经告诉过我。】   【不,重点在于,我真的很遗憾。】她试探着伸出手,像是想揉揉他的头发。   阮闲本能地微微前倾身体,结果那只手最终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我希望你能明白。】她说。   【嗯。】   可他没能明白。   阮闲遵守了与养母孟云来的约定,伪装自己,平稳生活。事实证明,阅历的增长的确是有效的。接触过足够多的悲剧,阮闲终于能够从纯理论的角度去解析母亲的崩溃、母亲的恐惧。   以及她选择死亡的原因。   但一切只是停留在理论角度上,他还是无法找到最为合适的解法。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他同样没能弄清当时孟云来表情里的那抹复杂,也没能搞明白当初自己切开手腕的理由。   三个被串在因果上的问题。   孟云来早已去世,这道伤疤代表着他人生中三个最为难解的谜题,也是最接近与“执念”的东西。   自己在精神世界里呈现出这个样貌,阮闲本人没有太过意外。然而人为注射的激素合剂导致他情绪失控,记忆中的疼痛、疑问、血腥席卷而来,狭窄逼仄的空间加剧了情绪的发酵。他焦躁得要命,又不知道自己在焦躁什么。   心脏跳得厉害,脑袋变得有些昏沉,步子开始不稳。   阮闲索性停住脚步。   程序怪兽追在后面,他不会蠢到在这个时候伤害自己。就算清楚宫思忆不会对自己下死手,阮闲不清楚这种异常状态会持续多久。情绪上的影响在精神世界尤为严重,它们一口又一口地吞噬他的精力,疲惫感越来越强。   阮闲向来不喜欢陷入被动的局面,更不想把自己的安全完全交给运气,赌程序怪物先消失还是自己先耗尽体力。不如趁自己的状态尚可,索性转为攻势。   与其被异常状态拖累,不如反过来将这股戾气释放。   这里很冷,他眼中的世界却如同在燃烧。病人标记映亮的伤口开始加速流血,阮闲胸口发闷,那种对疼痛的隐隐渴望又死灰复燃。   坍塌的石块终于被扒碎,融为庞大黑暗的程序怪物伸开爪子。汇合的光眼紧紧锁着他的动作,它看上去想要把他从头到脚都撕开,仔细分析一番。   阮闲没有理会对面咆哮的黑暗,他放开思绪,把全副精力全部放在观察怪物上。   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后,他看到了自己的怒火。   黑色的火焰卷过他的皮肤,将原本完好的皮肤烧得斑斑驳驳。烧毁的皮肤下方,露出了让人憎恶的鳞片,有点像某种蛇类。   或许这就是一直被禁锢在他内心深处,让他费心藏匿的东西。   这次阮闲没再管它,他放任怒火变成破坏欲和杀意,血子弹冲巨大的程序怪兽倾泻而去。他将防御放在了次要位置,被那畸形的爪子严重抓伤,原本被烧得不成样子的皮肤裂出更大的伤口。   前所未有的痛感从头颅内向外炸开。   自己不会死在这里,他想。只要有这个念头,在这里,他就是不死的。如今这并非对于生的渴望,更像是对于这个幸运诅咒的认同。   所以不用去管。   他只需要在乎对方的运动模式,找出程序运作的弱点,将其攻破。然而把大部分注意力从自我防御上移开也有代价——那怪物同样在凝视他,并且成功地用爪子洞穿了他的肩膀。   四周越来越冷。疼痛逐渐变得让人难以忍受,倒在一边的提灯照亮了他的双手。上面只有血,烧破的皮肤以及古怪的鳞片。   最多精神扭曲、陷入疯狂而已,他不会死。   阮闲屏住呼吸,挣脱了那只爪子。对方的运作模式越发明显,他不仅能击败它,还能彻底撕开它。至于激素褪去后,这次情绪失控会带来怎样的影响,他懒得去细想。   这是他习惯的景象,一个人在黑暗里挣扎,向来如此。可他的皮肤还是斑驳的,一些苍白的皮肤固执地不肯变成鳞片。   阮闲不知道自己在挣扎什么。他并不是真的在意他人的看法,如今也不需要伪装便可以存活——伪装太久,他对真实的自我已经失去了大半的兴趣。自己只要顺畅地接受那些负面定义,并且自顾自地活下去就足够了。   魔鬼没有什么不好,变成真正的疯子也无所谓。   或许自己一直追寻的问题也没有那么重要,阮闲迷迷糊糊地思考着。横竖只是给自己一个答案,到现在为止的种种和游戏没有太大的区别,反正他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情……   不对。   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突然击中了他。   他还欠那个仿生人一个约会。   滑稽的、微不足道的想法,它让他停住了一瞬。那股愤怒如同触了烙铁的冰,登时嘶嘶融化了一部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想到唐亦步那张格外无辜的脸,他总是忍不住想笑。   那些难看的鳞片开始慢慢消失,那股险些烧化脑髓的热度和疯狂开始褪去。阮闲刚刚拿稳血枪,打算继续处理面前的状况,头顶再次传来崩裂声——   下个瞬间,一个奇怪的东西啪地砸到他面前。看身形是个少年,带着装饰有布片耳朵的兜帽,脸朝地。   阮闲动作停住了半秒。   那人在地上挣扎两下,轻巧地跳起来。他拉下难看的针织围巾,扯掉绒边兜帽,最后抹了两把脸上的土。   “阮先生。”   小号唐亦步笑得很灿烂,他朝他伸出一只手。   “我来见你了。” 第126章 当局者迷   两人头上的岩壁上多了个洞, 逐渐强烈的光从洞口淌入。天空算不得晴朗, 比起之前明亮了不少,坠下的光如同某种具有侵略性的植物, 提灯映出的微薄光亮霎时被遮盖下去。   唐亦步在朝自己笑, 阮闲知道那是他, 一眼就知道。他绝对不会认错那双眼睛。   程序怪兽一只利爪直直朝着唐亦步劈下,后者背上像是长了眼睛, 轻巧地躲了过去。阮闲刚想去拉那只手, 因为这突然的变故拉了个空。   “还能站起来吧, 阮先生?”   小号唐亦步的声音十分清亮, 作为仿生人,唐亦步不可能拥有正常人类的童年阶段。这个形象估计是他自己搞的,不得不承认,这个家伙对人类审美的研究很是透彻——那张脸的的确确有成年唐亦步的影子, 但混杂了些柔和的气息, 更容易让人卸下防备。   “我没事。”阮闲简单地应道。   比起灰头土脸, 但仍打扮整齐的唐亦步, 自己这边的情况可以用惨烈不堪来形容。式样简单的冬衣吸饱了鲜血,裂得破破烂烂,身上到处是伤。那些古怪的鳞片在不知不觉中消失, 可灼痛的感觉还停留在皮肤上。   “你不像没事的样子。”唐亦步上下打量了番阮闲, 咂咂嘴。“总之先解决掉这东西。”   “嗯。”   唐亦步的战斗方式仍然简单粗暴, 他拽住程序怪物的爪子,将一把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武器戳了进去。阮闲看来好几眼, 才确定那是一把勺子。   体型缩水后,那仿生人的动作少了几分气势,不过轻盈灵活了不少。近距离面对那庞然大物,唐亦步灵活地踏着石壁蹦来跳去,轻快地躲过所有攻击。戳进怪物爪子的金属勺不知道被做了什么手脚,那只畸形的爪子开始快速溃烂,随风消散。   程序怪物的注意力渐渐挪到了这个更具威胁的敌人身上。本来就专注从远处攻击的阮闲得了机会——他几乎用血子弹给唐亦步织了个防护,随对方的动作快速调整攻击目标。唐亦步攻击时,他用子弹压制怪物的回避动作;那仿生人退而防守,阮闲便开始找准对面的弱点痛击。   没有交流,可唐亦步迅速发现了阮闲的用意。他开始有意识地踏上岩石,转过身体,为阮闲制造方便攻击的角度。   射击动作流畅了许多,阮闲抬眼看向对方,唐亦步恰巧扭过脸来,又冲他灿烂地笑了笑。   那堆程序混合体的动作越发迟缓,它渐渐停住动作,缩成一团,开始骇人地抽搐。   阮闲放下枪口,长长地舒了口气,吐息里带出浓浓的血液甜腥,几乎把他自己给呛了一下啊。唐亦步凑近那团黑漆漆的程序,俯身认真观察了一番。   “我们的攻击超出了它的预设应对范围,它过载了。”唐亦步戳了戳那团东西,并没有立刻抹除它的意思。   “不动手?”   “这玩意儿体量太大,完全消失的话会引起主脑的怀疑。”唐亦步收回手,将勺子在另一只手里转了一圈。“等它开始消失,我趁机把部分数据拦截下来就好。”   说罢他跨过地上的碎石,愉快地蹭到阮闲面前。少年模样的唐亦步比阮闲高一点点,他没有低头,而是稍稍弯下腰,金色的眼睛因为笑意弯起。   作为真正的AI,唐亦步对程序的观察解析能力多半在自己之上,对方这样下了结论,阮闲一时找不到质疑的点。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是追踪一个一株雪成员才到的这里,偶尔在扫描程序里发现了你。这个联合梦境固定外接了不少小型精神空间。”   他伸出手,用拇指抹了抹阮闲脸上的血渍。   “天快亮了,阮先生,要不要吃点东西?”   阮闲没动,任凭对方的拇指擦过脸颊。“我不饿。”   “这里的进食对肉体没有实际作用,不过能让你精神好些。”唐亦步从口袋里摸出土豆和洋葱,一手一个。“看,我带了吃的!”   洋葱和土豆上沾满可疑的黑色液体,阮闲扫了眼,扬起眉毛。“你追踪的那位成员呢?”   “在外面等着呢,洛剑的状态有点差。她在外面照顾他,一时半会不会走。听说我帮了忙,他们请我过来确认你的状况……为了达到这个效果,我可是费了不少力气引导话题。”   唐亦步用衣角擦了擦土豆上的黑色液体,声音里有几分得意,满脸都写着“快来夸我”。   激素的效果在慢慢褪去,看着面前笑得张扬的唐亦步,阮闲突然感觉到一阵接近舒适的乏意。   尤其是刚刚从那段回忆中挣脱,这种感觉尤为强烈。那股寒冷消失了,浑身上下都像泡进温水那样舒适。   “谢谢。”阮闲说道,开始有点恍惚地擦拭身上的血迹。唐亦步见状体贴地走近,没有管他身上的泥土和血迹,来了个大大的拥抱,顺便用鼻子亲昵地蹭蹭阮闲的鬓角。   一股洋葱味儿。阮闲憋住一个喷嚏,拍了拍那仿生人被柔软冬装包裹的后背。   “调查的结果怎么样?”理性在慢慢回归,阮闲没有放任自己沉溺太久。他没有刻意控制自己的语调,也没有去想如何修饰这个疑问。   “一株雪不是个简单的组织,很可能和阮教授有关。”唐亦步松开了拥抱,“现在看来,他们应该是找了某个意志坚定的人作为中枢,然后把其他不够稳定的精神世界连接到这个足够稳固世界里。”   唐亦步用少年模样一本正经地说着,阮闲开始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笑意。   “这样他们可以定期会面,又不至于在外界联系过于频繁,被主脑监控到。”阮闲微笑着补充。“我确认过,他们的‘中枢’是洛剑。”   “不过主脑没那么好糊弄,它应该已经察觉到了这里的异状,才反复派扫描程序前来扫描,一遍遍淡化记忆,破坏这个精神世界的稳定。”唐亦步伸出手来比划。   “他们叫它‘狼袭’。”阮闲安静地接下去,很是享受这种轻松的交流形式。   “……我还以为能给你一个惊喜呢。”唐亦步肩膀塌了下来,少年脸庞加重了那点可怜兮兮的味道。“对了,还有——”   “我们有很多时间聊这个。”阮闲忍不住拍拍唐亦步的脸,“我更关心另一个‘调查’。”   唐亦步顿时止住话头,委屈的表情也无影无踪,看起来活像只刚偷到鸡肉的狐狸。“哎呀,你发现啦。”   “毕竟我们都不是轻易进入热恋期的类型,你也知道我不会轻易被那东西干掉。登场时机合适的有点过头,英雄先生。”阮闲收回手,“亦步,你出来之前,在一边看了多久了?”   “就一小会儿。”唐亦步又露出招牌的无辜表情。   “一小会儿啊……”   “毕竟你自称‘阮闲’,我很好奇你的精神形象和精神强度。”唐亦步严肃地将土豆往阮闲的方向递,“这是不可多得的观察机会。”   “还有呢?”   “我也想知道你会变成什么样子,走到哪一步。”唐亦步仍然在笑,吐出的词句坦然而残酷。“不用担心,我会在边缘把你拉回来的。”   冷酷的家伙。   然而阮闲对那仿生人的做法毫不意外。倒不如说,这样的唐亦步莫名的让他更加放心——那个仿生人的感情仿佛有专门的处理模块,不会互相干涉,纠结不清,格外好理解。   唐亦步的喜欢十分纯粹,就连精心计算和残酷之处都毫无掩饰。和他接触过的所有人类毫无相似之处,在这份超出常理的怪异情感下,自己的异常反倒显得微不足道。   “现在我完全相信你是人类了,你不可能事先知道我在场,无法现场伪造那么复杂的情绪转变。”见阮闲不回应,唐亦步又把土豆往阮闲手里使劲塞了塞。“你生气了?”   这回那仿生人脸上坦坦荡荡地写着“下次还敢”四个大字。   阮闲忍不住笑出了声,接过那个脏兮兮的土豆:“我没有生气,这样挺好的。不过亦步,一个土豆可收买不了我。”   他也未曾全身心地信任唐亦步,这种异常的感情关系反而恰到好处。   “是吗?”唐亦步咬咬牙,从怀里掏出豆子罐头。“那我把这个也分你一半呢?这可是……嗯?”   结果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阮闲手腕上的伤口吸引——战斗中止后,阮闲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渐渐随他的精神状态恢复而消失。只有手腕上那几道伤口仍然在顽固地流血。   唐亦步嗖地把豆子罐头塞回怀里,放好另一只手的洋葱,双手捧起那只手腕。   “这是以前的伤口。”他笃定地说道,指尖碰了碰那些血。“介意告诉我怎么回事吗?”   “自己弄的,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了——当时我还小。”   “可是它会出现在这里,说明你到现在还很介意它。”唐亦步没有让他轻飘飘带过话题的意思,“说不定我能试着帮你分析一下。”   非常熟悉的话。   要解释这些伤疤成因,光是前因后果就要费时间仔细说明一番。阮闲原本打算干脆利落地拒绝这个话题,可听到这句话,他还是鬼使神差地来了句总结。   “在我的记忆里,我的母亲因为我的原因自杀了。这是我在那之后弄的,我想要搞清楚她当时的心理。”   唐亦步表情相当认真,他微微侧过头,示意阮闲继续说。和与孟云来对话时不同,就算自己没有说明情报收集的部分,唐亦步像是毫不费力地理解了——他脸上还带着笑意,只表现出了非常纯粹的好奇。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很难停下,只是这样。”阮闲试图收回手腕。   “我遇到过很类似的情况。”唐亦步没有让阮闲得逞,还是把那只手腕抓得紧紧的。   “你?”用不怎么恰当的词来形容,唐亦步更像是那种没心没肺的类型,阮闲想象不出面前仿生人伤害自己的样子。   “不过我没有你做得这么过火。”唐亦步露出一个接近怀念的表情,“我当时总喜欢将手指交叉叠起来,然后自己夹自己的手指,挺痛的。”   “……”   唐亦步看起来完全不在意程度的差别:“我可以把我自己的情况给你作为参考。前提是你确定自己没想要引起他人的注意,或者借此自我惩罚。”   “不是。”   “那你很可能和我的状况类似。”唐亦步轻轻吻了下最深的那道伤口。“对于我来说,理解‘情绪’是件非常麻烦的事情。我没有同类可以提供参考,只能自己去摸索。根据我的经验……”   他顿了顿,嘴唇上沾了一点血迹。   “我猜你那个时候很难过,阮先生。”   阮闲没有挪动,他止住呼吸,心跳像是也停住了。他的目光聚焦在唐亦步沾了点血的嘴唇上,一阵酸意顺着神经四下蔓延。   “因为完全无法理解内心的痛苦,无法解释自己的异常,就索性把疼痛转化为更容易理解、更符合逻辑的形式,这算是某种……唔,不太恰当的本能。”   那仿生人又冲他笑了笑,还是那副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模样。   阮闲从没有想过这一点。   他的人格问题连带疾病情况,身边的每个人都在用不同方式提醒他,从他明白事理到“死亡”的前一刻。母亲在他面前死去,与母亲腐烂肿胀的尸体同处一室好几日,尚年幼的自己没有吵闹,更没有突然的崩溃和哭泣,冷静到异常的地步。他只是在思考,一刻不停地思考。   这种行为是无法被称为“痛苦”的。   可面对并非人类的唐亦步,他突然觉得这种解释有点可笑。阮闲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唐亦步终于松开了他的手腕。   “阮先生,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迟钝。”阮闲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但唐亦步明显察觉到了异常。那双金眼睛里的情绪开始变得复杂。“不,可能我和你差不多——就算明白其中道理,我们还是会本能地找身边的人类作为感情对照。”   “你就算了,我的确是人类。”   “之前在X地区,无论男女,在公共场合露出手臂会被拘捕。Y国规定男女婚前严禁接触。但在Z国,成人后没有情人的人会被视为丑陋无能。很有意思吧?他们都是同一个时代的人类。行为完全矛盾,并且互相认为对方行为荒谬。”   唐亦步放轻声音。   “人类是可以被驯化的,潜移默化罢了,只要让他们习惯就好——习惯总能磨平所有的不合理。看看这个培养皿,这里大多数人们自认非常‘幸福’。”   生活在安全而有限的世界,表面上一切无比安稳。人们活在被规划好的格子里,甚至连爱好都被规划得极为相似。别说思维的碰撞,不同声音都很少出现。   一旦出现,主脑也会让它们消失,精心构筑这个堪称完美的信息茧房。这里不会有烈暑酷寒,不会有暴风雷鸣。所以这里也不会有繁花和落雪,不会有泥泞上方的彩虹。   自己明明看得清这些,却被更大的茧束缚住了。激素的影响早已消退,更加强烈的情绪却涌了上来,那不再是不可解的愤怒,更接近于第一次露出真容的悲痛。   这次它也没让他落泪,阮闲想。它只是让他眼眶发酸。他忍不住把视线从唐亦步脸上移开,看向远处,使劲眨了眨眼睛。   这个意外的动作给了他意外的发现——就在唐亦步身后,在阴影里缩成团的程序怪物猛地抽搐了一阵。   “亦步……”   “你只是被一个时代、一个区域的人定义了而已,阮先生。这种定义未必完备,也未必合理。但你好像在潜意识里把它作为了标尺。”唐亦步还在兴致勃勃地继续,“所以我才一直不愿意跟人类走太近——”   “亦步,后面!”   阮闲身体的反应更快。   那东西终于从过载中恢复,它已经隐隐有了崩溃消散的迹象,可它没有就此作罢。它将被唐亦步腐蚀断的爪子当武器刺出,直直刺向唐亦步的后颈。   阮闲一把抓住还在喋喋不休的唐亦步,用手臂硬是接下了这一击。这一击太过沉重,他的小臂差点被彻底铲断。   随之而来的剧痛才让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唐亦步的吃惊程度不比他差多少,那仿生人愣在原地,舌头像是打了结。   “它要消失了,记得处理数据。”阮闲从牙缝里勉强挤出两个短句,半跪在地。疼痛使他的呼吸分外急促,断掉的手臂软绵绵地垂着。血枪从手中慢慢滑落。   唐亦步站在原地愣了十来秒,才背过身去处理那团奄奄一息的程序。将承载数据的部分挖出来捏碎后,他慢吞吞地挪到阮闲面前。   “对不起。”他的语调里有些茫然。   阮闲眯起眼睛。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唐亦步深思几秒,补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可能……”   “现在看来,我对我自己也不太了解。”阮闲扯扯嘴角,硬是换了个话题。“你知道它会在消失前攻击你。”   后半句并不是个疑问句。   “是,但是事先处理的话,我把握不好取走数据的时机。”   唐亦步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装傻,眼里还残留着惊讶。   “而且我想看你的反应,好做出接下来的决定……它没法真的伤到我,我没想过你会冲出来。”   他看上去更震惊了:“你这么喜欢我?”   阮闲险些被这个反应给气笑:“不,你给的信息很有参考价值,当这是回礼吧。”   “不,你不想看我受伤。”唐亦步目光炯炯地看向他。   “你的脑子和外貌一起倒退了。”阮闲有点想揍那个仿生人,可惜败退在那双注视自己的漂亮眼睛下,他决定把精力先放在对付剧痛上面。   然而他刚移开视线,唐亦步就把脸贴过来,硬是把自己钉在阮闲的视野范围内,看起来情绪相当不错。   “对伤病号好点,谢谢。”阮闲没好气地表示,把之前那一点点感动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很高兴。”唐亦步兴高采烈地宣布,“看来你也没法完全把控自己情绪和行为,我们又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啦。”   阮闲深沉地瞄了眼还在生产大量疼痛的断臂,在内心认真地唾骂数分钟前的自己。   “虽然离约会还有一段时间,我决定先把预备的礼物送出去,然后再准备新的。”唐亦步吧唧亲了口阮闲的额头,“要不要猜一猜?”   “要么你就学到底。”阮闲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口气说道,“要么就别用你口中人类那一套。”   面对满身鲜血的约会对象,唐亦步硬是搞出了公园散步似的氛围。相比之下自己简直是最为标准正常的人类,正常得让人感动。   唐亦步捡起掉在地上的血枪,将它往空中一丢。   “我不会给你植物的繁殖器官。”   那把枪落回阮闲面前,影子却停留在半空之中,像是凭空多了把浮游的血枪。   “阮先生,其实上次打算杀你那次我就发现了——你的设计能力在我之上,对小型器械的改装却有点老派。”   那虚影在空中开始自动拆解,其中每一个零件阮闲都认得。他维持着半跪的姿势,忽视了汹涌的疼痛和流淌的血液,死死盯着它。   无数公式、数据和线条在黑暗里闪烁,指示线连上各个零件,连最为零碎的都没有漏过。   “……所以我研究了一下它,做了威力更大的改装。”唐亦步让那副景象凝固在空气里,灿烂的笑容微微淡了下去。他再次朝阮闲伸出手,语调第一次有点生硬。   “希望你不要用它来对付我。”   阮闲凝视着那些闪烁微光的数字与字母,没有答话。唐亦步瞎折腾了一番,他刚刚以为自己可以放下那些情绪,没想到这次它们回流的更厉害。   如果之前他们厮杀时,自己拿的是这把枪,唐亦步极有可能活不到现在。他忽然懂了方才唐亦步的感觉——他也从未想过唐亦步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们的关系本应扭曲但清透,如今却变得越发复杂。   因为这不是唐亦步看到自己挡住攻击,突发奇想的产物。思考出这么一套方案,就算是高级的人工智能,也需要在脑内无数次模拟使用场景。   “现在轮到我问了,你就这么喜欢我?”阮闲苦笑着把这个疑问扔了回去,凝视着唐亦步伸过来的手。   “唔,其实从刚刚开始我就在想,这样做虽然有隐患,但也有一定的安全保证。”   确定阮闲记住了,唐亦步用另一只手挠挠头,半空中的设计图缓缓消失。他选择跳过这个问题。   “这里是精神世界,你的样貌源自于你意志最为强悍的时期,外加让你执着的种种元素。”   “我知道。”   “可你还戴着我送你的耳钉。”   说这话时,唐亦步没有笑,相反,他郑重地向前递了递手。   “答应我,至少别用这把枪对付我,好不好?”   阮闲终于稳稳当当地抓住了那只手。   那个烦人的仿生人总是在不该笑的时候露出笑容,劲头上来后我行我素得厉害。可在人们通常会微笑的场合,他又不笑了。   那句话里没有笑意,不是撒娇也并非恳求,平静得让人心悸。   阮闲望向自己伸出的手。那只手沾满血迹,不再是原来的大小。他半天才站稳身子,发现如今自己需要俯视面前的唐亦步。   有什么改变了。   手腕上的伤口还在,只不过变成了他所熟悉的疤痕。尽管被血污掩盖,阮闲仍然能够认出,双手是自己最为熟悉的模样。手臂的疼痛在渐渐消退,一切归于平淡。   “好。”他听到自己这样回答。   小号唐亦步仰起头,他仰了会儿,像是不习惯这个视角。一阵数据损坏似的扭曲过后,那仿生人也恢复了阮闲最为熟悉的样子,只不过他保留了那条丑陋的针织围巾,嘴唇上还沾着自己的血迹。   或许这是又一次的试探和控制,不过没关系,阮闲心想。这场古怪的对弈注定继续,如今他愿意奉陪,并为此感到满足。   “嗯,现在你得跟那些人解释你的变化了。”唐亦步伸出手,揉揉阮闲的头发。“作为偶尔路过的好心人,我得继续在暗处跟着烟姨。余乐他们还在等我,关于这里的事情,我们可以在——”   “——约会的时候谈。”微微一愣后,阮闲没有躲开那只手,相当自然地接过话茬。“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唐亦步眨眨眼。   “现在你确认了我原本的精神状态,结论呢?”这回换做阮闲笑了笑。“我像你认识的‘阮闲’吗?”   唐亦步沉默了几秒,回了一个熟悉到气人的微笑,并没有落入陷阱。   “这问题很难回答,毕竟我和他不算熟。”   随后他戴回兜帽,这次上面不再有布片耳朵。那仿生人思索片刻,没有再纠结土豆或者洋葱,只是沉默地把豆子罐头放在阮闲手心。   “这个真的很好吃。”离开前,他又补充了一句。   余乐头痛欲裂。   烟姨滑溜得像条泥鳅,而他又不擅长曲里拐弯的话术。还在走石号的时候,这类话里套话的谈判通常由涂锐负责。如今副船长不在身边,余乐只能使出浑身解数,然而效果不太理想。   他没有从烟姨口中掏出太多情报,那女人简单地和他聊了几句,半点马脚都没露,活像他们真的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小组织似的。   自己好不容易把谈话推进了些,结果刚要聊到反抗军相关的话题,那女人倒找借口抽身了。费尽心思的一拳头打上了棉花,余乐有点暴躁。   也就是看洛非还在,不然他估计要揪着唐亦步直接离开。   接着怪事来了——他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遛了两圈,就差掀起马桶盖和垃圾桶,硬是没找到唐亦步的踪影。那个麻烦的仿生人活像变成了人形干冰,悄无声息地蒸发在空气里。   余乐有点虚。   不过洛非还有意无意地注视着这边,他不好彻底放开膀子找,也不好把情绪展示得太明显。唐亦步不是个好捏的软柿子,说不定又整出了什么幺蛾子,提前自乱阵脚半点好处都没有。   于是曾经的墟盗头子做出一副逍遥自在的模样,又溜回原处,开始忽悠洛非——自己能做的事情有限,而只要唐亦步没出事,总会自己跑回来,不如就在这里等。   “这里真没啥意思,连张床都没。”余乐挑剔道。   “小唐呢?”洛非的关注点非常实在。   “谁知道又跑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那家伙脑子不太好使,旧型号。”余乐给自己倒了杯茶,“烟姨这走得挺快啊,我们还等她不?”   “她应该过段时间就会回来。您是客人,她不会一直晾着您,可能是别处有急事。”   “急事?我连本像样的书都没瞧见,她是去紧急进货了还是咋地。”余乐没有掩饰自己的痞气。   洛非尴尬地笑笑。   “无聊得很,要么就聊聊你吧。反正你们都查过我了,我这也没啥新鲜料。”余乐啜了口茶水,“说句实话,我有人在预防收容所,知道点你老爸的事情。没想到会在这碰到你,惊了我一下。”   洛非的表情黯淡下来。   “你老爸不是一株雪整进去的吗?你还对它这么上心?”余乐假装没看懂对方的表情。   “不是一株雪的错。”洛非不太自在的摸索茶杯,“家父……我爸是个很较真的人,也一直很宠我。我们之前一直在这生活得很好,结果有一天他突然性情大变,不认我了。”   “一直生活得很好?”余乐竭力不把重音放在“一直”上。   “是啊,我家是本地的,我自打出生就在这里了。我爸工作也很努力,我们家以前条件还可以的。”洛非有点茫然,“怎么了吗?”   “没没,你继续。”   “他出事后时不时说些末日相关的怪话,前两年刚被预防收容所带走。开始我也和你想法一样,以为是一株雪害了他,然后就查到了烟姨那里。”   洛非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深入了解了一下,一株雪确实只是个普通的阅读组织,之前也没听说过有谁疯掉。虽然它在宣扬末日,我认为那更接近一种精神上的……”   “打住打住,说重点。”余乐赶忙打断小伙子的抒情。   “后来我有花钱让预防收容所多做了几项测试,我爸的大脑有病变迹象。可能是体质原因,他对压力太过敏感……都是明明白白的数据,他只是一直处于莫名其妙的高压状态,唉,是我察觉得不及时。”   洛非眼眶红了。   “当初他瞒着我加入一株雪,估计是想要舒缓舒缓压力。余先生,如果你真的有朋友在收容所,我想拜托……”   “我是有朋友在那个疯人院,不过他是被治的那边。”余乐嘿嘿一笑,“抱歉哈。”   洛非表情僵了僵,但没有发作。这小伙子脾气还不错,余乐暗自思忖道。   只可惜经历听起来和没逻辑的文艺片似的。   “我没有逗你的意思,实话跟你说,我朋友也是因为类似的症状进去的。”余乐的语气严肃下来,“他一直嚷嚷着末日,还觉得自己跟个仿生人是真爱,天天穿个白外套吃灰。结果前段时间不知怎么的,吞了一大堆记忆抑制剂,把自己给搞进去了。”   可能是他回忆过去的表情太过真实,洛非丝毫没有怀疑:“老天……”   “你老爸什么症状?不开玩笑,说不定除了一株雪这条线,还有别的因素在呢。”   “……他有一次崩溃,就那么一次,说我不是他的儿子。”洛非垂眼看向茶杯。“我去预防收容所看他,他说他的儿子十来年前就死了,被他害死的,让我滚远点。”   余乐开玩笑的心思陡然淡了,他干巴巴地嗯了声。“没提别的?”   “算是提了吧,当时他在吃什么影响脑子的药,叙述颠三倒四。我勉强拼出来了一些。”洛非笑得有点艰难。“我的母亲的确早早去世,也有个意外夭折的哥哥。他和我相依为命,这些事实和他的幻想一致。只不过在他的意识里,他们全部死于某个灾难。”   “末日?”   “是啊。”洛非泄愤似的灌了口茶水。“他同样为了我努力工作,试图给我更好的条件。但他认为那是在个更糟糕的地方——一个很冷的地方。”   余乐不吭声了。   “他明明记得很多事情,他记得我每天都在家里等他。但他非说家里很冷,我是点着蜡烛等的。还问我记不记得自己喜欢玩蜡烛头。我……这都什么年代了,哪里还有蜡烛?”   “……”余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照他的说法,气候太差,我生了肺病。他为了给我多换点好的食物,在雪地里干别人几倍的活。然后他嘴里那个我,十岁还是几岁?觉得这样下去会拖死爸爸,擅自跑出了家,把自己给冻死了。天知道他为什么会幻想这些。”   “为了让他早点康复,开始我每天都去看他,后来他连见都不愿意见我了,话也不愿意说一句。”   洛非的眼眶全红了:“算了,如果我早点发现……”   “别想太多。”余乐闷声说道,拍了拍小伙子的背。“抱歉,哥帮不上你什么。我朋友连他的幻想细节都不愿意分享,但我……唔,我明白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没什么。我很久没和人提这事了,也很久没去看他了。能聊聊也舒坦些。”洛非抹了把鼻子。“我爸他还不到五十呢,现在科技发展这么快,总能治好的。”   “是啊,总能治好的。”余乐干笑两声,喉咙里像卡了鱼刺。   “反正就这么回事,现在想想,我可能也是想追追他的影子。”洛非努力地笑笑,“之前我一直以为主脑的规划是完美的,但怎么说呢,这些书也挺有意思,对吧?很多东西我从没接触过,你知道以前人们还创作过僵尸或者龙这种不存在的东西吗?还有那种特别残酷的战争、毁灭性武器……”   “很有意思。”余乐说,“得了,瞧你这样,你先冷静会儿吧,我先去抽支烟。”   随后他快步离开了房间,满脑子只有三个字。   真操蛋。他想。   余乐狠狠地抽着记忆里捏出来的烟,抽了半支,他又把它掐灭,折了回去。   “算了算了,小洛。”他烦躁地抓抓头发,“我还有点事,就先不等了。等烟姨回来,你帮我跟她打个招呼。”   “可是那个册子的报酬……”   “出去也能再见面,不碍事。”   “哦哦,好的,你只需要走到那边那个房间,关上灯就好。”   余乐从加强版记忆鸡尾酒里醒来时,季小满正在慢腾腾地吃点心。小姑娘把点心均匀地切成四份,很是珍惜地一点点吃着,见余乐摘下呼吸罩,她有点不自在地将没动的两份向余乐面前推了推。   店里没有半个新客,柜台后的美艳女人——烟姨操纵的遥控人形,正半阖着眼,做出副假寐的模样。   谈笑声从窗外传进来,黑夜被灿烂的灯光映亮,偶尔有四处监察的电子眼闪过。总的来说,气氛还挺祥和,余乐却一阵阵发呕。   他胡乱接过那两块切得整整齐齐的点心,一齐塞进嘴里,用力咀嚼。   “唐亦步呢?”确定没有人在看自己,季小满拧起眉头。   “还在里头。”余乐嗓子有点哑,“但我找不到他了,这种涉及电子脑的事情,你应该有点办法吧?”   “不一定行,我试试。”季小满一如既往的没有废话,她偷偷唤出光屏,接入还在运作的“鸡尾酒瓶”,开始快速入侵。   余乐斜倚在桌边,仔细调整自己的动作,确保烟姨和洛非醒来后不会第一眼看到季小满。   季小满还是那副拧住眉头的样子,她咬着嘴唇,光屏上跳跃的字符在她的眼里映出一点点蓝光。余乐瞧了她一会儿,视线又转到那些快速舞动的金属手指上。   “小奸商。”   “……你干嘛?”   “我原来以为废墟海就挺操蛋了,樊白雁算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恶心的人之一。”   “哦。”   “后来啊我发现,你们地下城的钱一庚先生也半斤八两,咱们还都活得挺憋屈的。”   “哦。”   “至于这个地方……开始我只是觉得没劲又无聊,现在看来,在操蛋程度上它未必会输。你说这主脑管着的地方,是不是个顶个的恶心?”   “……嗯。”   “你想救你妈,那俩小混账想找阮闲。我这边,涂锐那小子让我找个地方混一年日子再回去,可你看这破世道,我又能去哪儿混呢?”余乐的声音越来越低,比起对话,更像是自言自语。   季小满停住动作,抬起眸子看向他。   “你早点找到唐亦步,我得跟他们打个商量。反正照老涂的说法,要说世上还有谁能恶心到主脑,估计只剩阮教授这么一位了。”   余乐看向窗外繁华的城市。   “老子改主意了,我要跟你们一起去找阮闲。” 第127章 愿望   对于玻璃花房的大多数人来说, 这是个晴朗祥和的清晨。在调节机械的净化下, 空气清新怡人,城市内部的绿化恰到好处。没有恼人的机械声, 到处都能听到悦耳的鸟鸣。   城市中心有一座极高的建筑, 从最顶层的房间能看到整座城市与其周边郁郁葱葱的森林。   室内的电子壁炉燃烧着火焰, 临近的桌上则摆放着丰盛的早餐。打扮讲究的仿生人侍从离开桌边,开始挑选属于这个清晨的音乐和室内香氛。   完美的气温和湿度, 井井有条、一尘不染的空间, 以及没有半点元素堆砌的典雅风格。这套豪华住所不止一层, 楼下几层还配有室内泳池及其他娱乐设施, 楼顶则修了开放花园。   就居住条件方面来说,再挑剔的人也无法挑出问题。   今天这里来了位访客。   看样貌,那是个三十岁上下的英俊男人。一头黑色短发修整得干净利索,目光如同鹰隼, 虽然来人年龄算不上大, 举手投足却隐隐透露出厚重的威严。   他走进门, 利落地摘下手套, 由侍从引导至餐桌前。   那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从进门开始到在桌前坐好,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他刚坐稳, 身边就自动转开无数光屏, 男人喝着热茶, 快速审阅光屏上的图像和文字。光看气势,仿佛他才是这个昂贵空间的主人。   五分钟, 十分钟。餐厅里仍然只有他一个人坐着,终于,男人抬抬眼皮:“人呢?”   “范先生状况不太好。”仿生人侍从微微欠身,“还请您稍等片刻,卓司令。”   “嗯。”被称为卓司令的男人冷淡地回了一声。“那个老头又想了什么死法?”   “范林松先生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做出危险举动了,他只是大幅降低了活动频率,大部分时间用来躺在床上。”   “放弃了?”卓司令滑动了两下面前的光屏,继续处理事务。“那他总该有点最起码的礼貌。”   “……卓牧然。”   就在此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口响起。   和活骷髅差不了多少的老人站在餐厅入口处,被穿着制式服装的侍从搀扶着,声音里满是悲意。   “范林松先生。”卓牧然礼貌地打了个招呼,“最近过得如何?”   “明知故问。”范林松声音嘶哑,眼睛里布满血丝。   卓牧然抿了口茶,瞟了眼干尸似的范林松,他没说话,只是笑容里多了几分讽刺。   “今天不是定好的会面日。”   范林松摇摇晃晃坐到桌前,没碰餐具。   “作为秩序监察总司令,您也挺忙的……咳,现在您也瞧见我的情况了,我就不送客了。”   “定好的会面改了时间。”卓牧然没有离开座椅的意思。“主脑应该给过你通知。”   听到主脑二字,范林松的手抖了抖。   “能被主脑这样供养,你该感到荣幸才对。还是说你对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满?”卓牧然放下茶杯。“它会满足你的一切需求,你清楚这一点。现在你住在这个世界上最适合生存的地方,享受最先进的医疗待遇,甚至什么都不用做。”   说罢,卓牧然摆摆手,示意侍从给自己再倒杯茶。   趁侍从转向卓牧然,范林松不知道哪来的力量,他骤然抓紧桌上的餐叉,朝自己喉咙狠狠刺下去。   正在给卓牧然倒茶的侍女微微偏头,一只手脱离手腕。那只纤细的手子弹似的弹出,仅凭金属管连接身体,下一刻便牢牢握紧范林松的手腕。   一切只发生在一瞬。   被那只手阻止时,范林松还没来得及使力,叉子尖距离自己的喉咙还有两厘米以上。数步外,女侍从就这样一只手远距离制住他,另一只手稳稳将茶倒好。   “没用的。”卓牧然啜了口茶水,“我说过,你在被这个世界上最富有智慧的生物照看。”   “全是狗屁。”范林松喘着粗气,“既然满足我的一切需求,那就让我去死啊?”   “它认定你没有寻死的理由,只是一时冲动而已。说到这个,踏出第一步的不正是你本人吗,范教授?”卓牧然抬起眼,“最理解我们的人明明该是你,你却跟阮闲一起去了反抗军。”   “因为这不正常,这不正常……”   “MUL-01通过了所有测试,它不会把人类不能接受的做法套用在人类身上。这是你自己写过的基础限制之一。”   “核心的程序不是我构建的,我告诉过你们很多次。是阮闲……是小阮……我不知道一个细小误差经过反复计算后会引起什么后果。”   “没有误差。”   “不可能没有误差!”   范林松看起来像是已经死去了一半,眼神里没有一丝光彩,脸色蜡黄,更接近被禁锢在坟墓旁的幽灵。他拉扯自己灰白的短发,昔日的学者气质没了大半,嘴里神经质地啰啰嗦嗦。   “……绝对是哪里有问题,我们的日常检查出现了导向错误……”   “可惜,你本来可以成为我们的英雄,和阮闲对抗。你们所谓的‘二十二世纪大叛乱’,形式可能粗暴了些,但那是最高效合理的做法,你不能否认这一点。”   卓牧然像是对这场景习以为常。   “你的确是我们的启发者。然而现在我不得不说,我对你十分失望。范先生,很遗憾。我们早晚会处死阮闲,让这场闹剧赶快结束……他现在还能这样活蹦乱跳,想想也是拜你所赐。”   范林松安静下来,他紧盯杯中还在冒热气的牛奶,没有看卓牧然一眼。   “我跟你们说过小阮的事情,我也跟你们说过,那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之一。拜我所赐?你到底要我纠正这个说法多少回?”   范林松的声音突然变得有点空虚。   “说到底,我根本没有治疗他,那是……”   “这是我这次提前过来的原因之一。主脑认为这不是一个值得反复提出的问题,你的确对阮闲进行了妥善的治疗,只不过他的思想和主张出现了偏差。既然你一直纠结这个问题,主脑愿意给你更多的情报。”   范林松终于将视线移向卓牧然。   “2095年4月21日,阮闲教授因为身体情况恶化陷入昏迷。在为期一个月的治疗后,作为合作者的你成功找到了稳住病情的方法,并且借机采取了人格矫正相关的治疗措施。在那之后,阮闲教授很快恢复,再次投入研究工作。”   “根据接触过阮闲的人的反馈,阮教授开朗多话了不少。事后预防机构对他的人格进行了再测定,他的精神异常指数已经大幅降低,心理健康程度远超普通人——这是最为广泛流传的说法。”   浑浊的泪水从范林松眼睛里一点点涌出来,他干瘪的嘴唇抖了抖:“……不。”   “你以为我们是相信这个说法,才把你当做我们的启发者?”   卓牧然摇摇头。   “阮闲当时在研究纳米机器人α-092的变体,他有记录工作总结的习惯。”   “……我知道,每天下了班,他一向会回去记录下实验相关的一些细节和分析,我知道的。”   “从那段时间的医学记录来看,他的身体进一步恶化。NUL-00应该了解这件事。”   “当时NUL-00还在开发中,我们严禁它主动接触外部资料,这和它有什么关系?”   “NUL-00钻了规则的空子,它的确没有权限去‘看’那些资料内容——为了减少阮闲的记录负担,它只是在外部添加了一个简单的同步逻辑。分辨阮闲名下的研究影像记录,并即时同步到阮闲的个人电脑里,自动归入辅助研究资料。”   “阮闲本来就有权限调用这些数据。这个逻辑不复杂,也没有违背任何规章,它成功了。”   范林松整个人僵在座位上。   “范先生,你的确修改了存入官方资料库的那部分影像,但你没有修改存入阮闲个人电脑的备份。而在那之后,你太执着于阮闲的才能,保留了那台电脑上所有数据。并在完成MUL-01后,将它们全部输入MUL-01作为研究参考。”   “以上是MUL-01解析出来的数据,如今我们看过那段影像的原本,都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你是如何 ‘治疗’阮闲的。”   “它从没有告诉过我——”范林松的声音变得高亢。   “因为主脑认为你的做法符合逻辑,没有特地告知的必要。这件事足以证明NUL-00的不稳定性相当大,结合当初预防机构的人格报告,它的设计者阮闲多半有所图谋。”   范林松的眼泪顺着脸上的皱纹淌下。   “我再重复一遍,我们一致认为,当初你的确妥善地治疗了阮闲。至于为什么你和他走上现在这条路,我无法理解,主脑也很好奇。如果你愿意提供一下这方面的情报,我们感激不尽。”   范林松的注意力却不在他身上。老人慢慢捂住脸,嘴里快速喃喃,像是企图向一个不存在的人解释什么。   “他当时没剩几年好活,又迟迟不肯让通过基本测试的NUL-00投入使用,一个人拖了整个项目的进度……作为他的合作者,我知道他有多危险,也见识过他的能力……假如他是个身体健康、心理健全的人,能够为人类带来怎样的福祉,我也清楚……”   范林松摇摇晃晃站起来,熟悉的痛苦再次淹没了他。   为什么老天不能把才能给真正合适的人呢?不给自己也罢,那间研究所里不缺会露出真正笑容、还拥有漫长时间的年轻人。   可它把那份才能给了一个冷血短命的疯子。   预防机构跟自己签署了监视协议,让他认真监视阮闲这颗不定时炸弹。就是这份要命的协议使得他知道了阮闲的过去,在那之后,每次看到那个面目骇人的合作者,他总是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阮闲对所有人亲切地笑,行为举止滴水不漏。人们最多被那副病魔腐蚀的模样吓到,只有自己清楚那个年轻人真正的异常之处。   这份表面的“正常”衬得“异常”尤为瘆人。   “……我以为我能修正这个问题。”他自顾自地说,“我错了,我错了。”   “答非所问。”卓牧然活像没看见范林松的眼泪,他叹了口气,拍拍手。“范林松现在的精神指数?”   “濒临崩溃。”站在卓牧然身边的仿生人侍女语气平淡。   “唔,消除他最近三十分钟的记忆数据,记得把备份传给主脑。”   “是。”另一个侍从点点头,一根针直接戳进范林松后脑。   待老人脸上的表情消失,他伸出手帕,轻轻擦干老人脸上的泪水,随后喷了点药物喷剂。   范林松红肿的眼睛登时恢复正常。   “要不是MUL-01坚持要留这个人一命,强行破解他的脑就行了。”卓牧然双手交握,表情没有半点波动。   “破解只能获得记忆数据和人格模式,无法确定特定时间的想法——”   “我知道,我只是懒得看他一遍遍哭哭啼啼。”卓牧然没有去看出声的侍从。“还要多久?”   “九秒。”   “记得调整这座建筑里的时间显示,不要让他发现自己的记忆缺失。”   卓牧然的话音刚落,范林松就从恍惚的状态清醒过来。   他皱皱眉:“卓牧然,还没到会面日期。”   “主脑更改了会面时间,我只是来做个例行报告。”   懒得再重复一遍同一套对话,在范林松再次开口前,卓牧然先一步打断了他。   “要确定的问题只有一个——处理废弃物的废墟海、1315号的地下联合城。最近接连两个地区都出现了有趣的异变,这两个培养皿挨得很近,同样有超出本地文明水平的科技操纵痕迹。我们怀疑有反抗军的残党在活动,你听说过‘红幽灵’这个组织吗?”   “没有。”范林松语调冷硬,不久前那副崩溃的模样仿佛只是幻象。   对方没有说谎迹象,卓牧然扫了眼光屏上的实时生理数据,叹了口气。   “明白了,接下来是各个培养皿的生态简报……”   “就算MUL-01坚持要我知道这些。”范林松人有点哆嗦,语气很是刻薄。“视频、文本,什么形式都行。无论是作报告还是打探问题,这些小事没必要麻烦您本人亲自过来,卓总司令。”   老人加重了最后一个词的发音。   “我也认为没有必要。”   卓牧然疏离地笑笑,舀了勺面前的甜粥。   “但主脑相信定期接触真正的人类,对你的心理状况有好处,我服从它的安排。”   洛剑的记忆世界。   阮闲用勺子舀了点豆子罐头,犹豫了会儿,还是将它放进口中,并且努力不去想这根勺子在不久前戳过什么。   几步外,黎涵第三次构建失败。   凭借绘画者扎实的结构理解,她像是试图凭空想象一辆可以承载四人的小马车。但阮闲能感觉到,那姑娘的视线时不时惊恐地扫过来,这种集中程度,换了谁都没法成功。   他豆子罐头吃了一半,地上只有四个马蹄子和两个车轱辘。   “小涵,别慌。”连缓过劲的洛剑都开始帮他解释,“精神状态变化导致的外貌改变是可能的。”   阮闲也知道自己现在形象不佳——冬衣里面不好加腋下枪套,血枪直接被他别在腰上。伤口消失得七七八八,可是衣服上残留的血液和灰尘还在,加上因为懒得伪装而没什么表情的脸,自己完全像个暴徒。   “感谢你的帮助。”   不知道是不是想要引开自己的注意力,给黎涵减轻点压力,洛剑把阮闲拉到一边。烟姨配合地走到黎涵身边,开始温声安慰。   “如果你没出手,我这会儿估计已经成了疯子,其他人也都会有受到精神创伤的危险。”洛剑不像是擅长感谢人的类型,声音还是有点僵硬。“之前小烟遇到一个行为异常的孩子,他应该去见你了。你们两个……?”   “不熟。”阮闲嚼着豆子。   “他说他为红幽灵工作,我们没听说过这个组织。”   洛剑拍了拍身上的雪:“你呢,为什么救我们?”   阮闲几乎瞬间明白了那个狡猾仿生人的用意,情不自禁地扯扯嘴角。   “我和他从属于两个部门,各司其职罢了。”他流畅地说着谎。“他之前不是很愿意出手,对吧?他没必要对我的安全负责。”   唐亦步在制造烟雾弹。   他们这一路做出了不少超出常规的事情,谁都不能保证没有蛛丝马迹留下。MUL-01如果真的是以NUL-00为基础制作的,它对信息的筛选和处理能力绝不差。轻敌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为对方加点绊子也不错。   混乱的、没有逻辑可循的疯狂行为,再混上些错误情报就好。横竖他们本来就没有改变世界的野心,也没有刻意留下影响的用意。   在这个基础上,只要套上具有迷惑性的反侦察情报,增加主脑的信息提取难度是可行的。   洛剑皱起眉,和烟姨对视了一眼。“抱歉,人情归人情,我该问还得问。如果您想从我们这里取得情报——”   “我们知道阮闲来过,也知道他曾和你们有过联系。”阮闲放下吃了一半的豆子罐头。“阮闲的日记,你提过。”   “我胡说的。”洛剑果断回答。   “看你当初的反应,我不这么认为。光凭借纯粹的谎话,你没法在预防收容所那种地方撑太久……接下来只是我们的猜想,你们随便听听就好。”   阮闲看向洛剑。   “阮闲的确留下了日记,作为一株雪的‘护身符’——恐怕主脑早就让秩序监察调查过那本日记,日记里应该没有记录太多技术相关的东西,不过它是真的。”   “真正对末日一无所知的人不会清楚阮教授和主脑的敌对,我猜获取日记的阅读权并不算难。当洛先生这种需要‘脱离’一株雪的人出现时,供出这个情报能最大限度地抹消外界的怀疑——真正的知情人听了那些话,只会当你们是什么都不懂、拿着主脑敌人的作品招摇过市的普通人。”   洛剑的表情越来越警惕。   “但这个做法有个危险的地方,一旦你们被抓到真正的马脚,马上就会被主脑下力气针对。所以你们会组织一些伪装不充足的线下小聚会,推销擦边的禁书,弄得拙劣至极,人尽皆知……毕竟在这个城市,秩序监察不会放弃对任何异常行为的监视,不如索性装傻。”   “为了再给出点甜头,你们甚至会组织规模不大的‘联合梦境’读书会,给秩序监察他们想要的情报。如果我们的调查没有错误,一株雪的成员里应该有不少人是真的不知情。藏木于林,不错的手法。”   洛剑手臂动了动,烟姨拉住了他。阮闲只当没看见。他随便握了把松散的雪,它很快在他的手中融化崩塌。   “那些小聚会不会让他们太过警惕。它们太不稳定,两三次就会被扫描程序弄散。要做到多人定期交流,必须配合上真实世界的会面沟通,可那样又容易在主脑面前暴露。”   随后他用力攥了个接近冰核的小雪球,再把不停把雪往上裹。   “……如果它们能够悄悄接入一个足够稳定的精神世界,这个问题就不再是问题。洛先生的记忆就像个藏起来的灯塔,但凡出现,那些临时的小型精神空间直接接入就好。只要能躲过扫描程序,这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阮闲停住动作,那个雪球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虽说它还是在缓缓融化,却没有崩裂的迹象。   “上面是我方的猜想。我们想要知道的情报只有一个……在这里建立了情报网,又扔下你们不联系,自顾自地消失,阮闲到底有什么打算?”   “你们没有立刻弄下我们的脑袋给主脑分析,我姑且相信你们不是主脑的人。”沉默了半分钟,洛剑才再次开口。“为什么想要知道这个?”   “知道后才清楚能不能谈合作。”   阮闲一本正经地说着,活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   “谁都知道反抗军被秩序监察压了一头,阮闲和范林松爆发矛盾,还都下落不明。如今就算有想要反抗主脑的新鲜血液,加入反抗军队伍的时候都要掂量掂量。我们也看主脑不顺眼,之前有你们打前线,索性就躲起来发展了,现在正是好时候。”   说完,他特地停了停。洛剑只是看着他,几秒后才意识到自己着了道。   这小子先前还没提反抗军,现在忽然来了一嘴,把“反抗军”换成了“你们”。这个转换太快,自己的精力全在别的方面,错过了最合适的否定时机。   “当然,要是阮闲就这么放弃了,或者打算破罐子破摔,不合作也罢。”   得到了想要的反应,那个毒蛇似的年轻人继续叙述,语调平稳。   “要是他还在动摇,你们可以帮我们知会一声,让他知道有这么个机会。差不多就这么回事。”   “很遗憾,你问错人了。”洛剑沉重地吐了口气,“如果你们想要的是这个,告诉你也没什么。喏,接着。这是阮闲的日记,每一句我都记得,你应该也有能力记下来。”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淡金色封皮的本子,丢给阮闲。   “阮教授的做法始终没变——不管反抗军情况如何,一定要在各个培养皿里留下‘火种’。在有纯正人类族群的地方,必须有知情者,省得大家连人类真正的定义都忘得一干二净。”   可洛剑的表情看起来没有半点激动或者振奋。   “我就是为了完成这项工作渗入进来的,在这里一待就是四年。因为没法联系外面,只能弄了一株雪这么个组织打底。大概两年前,阮教授来到这里,带来了小烟……”   “我是在外面游荡的幸存者,年纪大了,这里的环境稳些。阮教授顺便把我带了进来,给我弄了身份。”   烟姨插嘴道,拍了拍黎涵的头。“这孩子是本地人。这里算是主脑着重管理的地区之一,反抗军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多。”   洛剑又叹了口气。   “剩下的和你们调查的差不多,阮教授亲手创立了这个系统。开始他还会偶尔带一些人混进来,嘱咐我们时刻保持警惕,尽量吸收有自主想法的好苗子。可是后来出了点事……怎么说呢,大家的想法不太一致吧。”   阮闲正在快速记忆本子的内容,听到这话,他停住了翻动纸页的动作。“怎么说?”   “这里太安逸,而且还有……嗯,我们的亲人复制品。完美的复制品,连性格缺陷都被修掉的那种,你能明白吗?另一方面,这里的监控等级你也看到了。除了少数我这种倔脾气的,很多人想要退出,毕竟还在反抗的大家大多不是年轻人……”   “说实话,当时阮教授刚到这里的时候,情绪就有点不对劲。失望?失落?反正是那种感觉。后来出了这档子事,他不再住在城区,只会在有意向的时候联系我们。”   洛剑越说越不是滋味。   “我们的确很久没接到过他的联系了,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事情。说句实话,我比你们更想找到他,我不觉得他是会放弃的人,只是……唉,反正我还会等他就是了。”   “明白了。”阮闲郑重地点点头,“谢谢你的情报。”   不远处的树后,唐亦步抬头望向还在落雪的天空。他缓缓伸出十指,相互交握,狠狠地夹了夹。   他对“阮闲”这个人类个体的感情非常复杂,复杂到他自己都无法彻底理清。倘若一定要下个定义,那份感情更像是被遗弃后的委屈、排斥与执着的混合。   在那间寂静的机房,他和他的制造人拥有过五年时间。   阮闲大部分时间是以一个教导者的身份出现的,就算谈及自己事情,他也大多会避开太深入的话题。唐亦步并不知道那人平时与他人如何相处,他只知道大多数时间,那个人都是独自一人来到自己这里。   安静而落寞,像是落满雪的墓碑。   自己偶尔能够瞥到阮闲相对冷淡的那部分,可对方像是有意识地藏起它们,就算是最放松的时候,也不会让负面情绪显露得太过明显。   那个人曾经那样小心地照料自己,大部分时间很是严厉,偶尔会有些生涩和笨拙。唐亦步非常喜欢那种被认真对待的感觉。   就像自己是对方的同类,唐亦步曾经这样想过。   可另一方面,阮闲又不愿和自己牵扯太多,似乎是不希望与自己建立太多感情方面的联系。   没关系,反正自己的世界里没有规则。他学得很快,思考得更快,总会找到达到目的的方式。唐亦步曾经希望那个人在自己身边停留得久些,他曾经很是享受和对方进行交流的时间。   阮闲最后一次见他那天,手指上的皮肤已经彻底肿胀溃烂。当时自己耍了个小聪明,往监视系统里悄悄塞了个简单的同步指令。   那天的闲聊中,阮闲曾笑着抱怨过一句打字麻烦,语音输入又太慢,每天的工作总结越来越不好整理。或许这个小礼物能给对方一个惊喜,这样在发现他没能成功完成课题的时候,阮闲不会太过失望——   自己进步了,至少他理解了“主动关心”的含义,唐亦步想。   可阮闲没再回来过。   自己九死一生,勉勉强强逃过了被销毁的命运。眼下听到玻璃花房里发生的一切,唐亦步没有太多惊讶的感受。   洛剑他们和当时被遗弃的自己差不了多少。   唐亦步缓缓吐出口白汽,将视线又转向他的阮先生。   说实话,他对阮先生自称阮闲的那套说法并不怎么买账。他的阮先生和他记忆里的阮闲的确相似,但又不太一致。   唐亦步喜欢对方的不可捉摸和疯狂。最重要的是,他的阮先生从未背弃过和自己的约定,也没有坚定地和自己划清界限。   那个人类让他第一次接触到了那些复杂而新奇的情绪,如同拂掉一张画上的灰尘,整个世界都跟着鲜亮了几分。   他可以看清很多之前从未注意过的东西,每天都能往那个未完成的课题里扔点情报——只要完成它,自己就能够获得真正的自由,他的世界里不会再有那样沉重的问题。   自己的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好,他想。   这个课题结束后,自己可以把自己下一个课题改成研究他的阮先生。观察他,触碰他,杀死他,抑或是和他一起活下去。   唐亦步发现自己少有的有了愿望——   他头一次希望能够尽快定义自己的情绪,好找出最好的应对方法。   他头一次希望能够在他的阮先生找到阮闲前,把课题彻底完成。   他头一次希望他的阮先生只是他的阮先生。   毕竟从统计上看,一个人只要做出了类似背叛的行为,那么极大概率会有第二次。 第128章 勺子   此时此刻, 阮闲并不清楚那仿生人脑子里转着的念头。   这次洛剑已经透露了足够多的讯息, 穷追不舍只会让人觉得可疑。阮闲不再说话,他走远了些, 将那本淡金色封皮的日记内容认真刻在脑子里。   黎涵八成是第一次接触反抗军以外的陌生势力, 阮闲走得足够远后, 她才勉强克服紧张,将马车成功构建出来, 还附加了两只肥嘟嘟的鸽子。   “小涵, 紧急通知城里的人, 让他们先行离开。”在车后坐稳, 洛剑冷静地下令。   黎涵偷偷扫了坐在附近的阮闲一眼,咽了口唾沫。阮闲对那种不算友善的眼神习以为常,索性又往洛剑那边靠了靠。就算自己某种意义上算是救了她,在那女孩眼里, 自己仍然是某种未知的危险。   她指挥鸽子飞走时, 手仍然在抖。   “别往心里去。”发觉了阮闲的动作, 洛剑开始低声打圆场。“她不是不感谢你, 只是不太习惯自己不能理解的东西。”   “我不介意。”这次阮闲没说谎。   这姑娘年纪看起来比季小满还小些,又是在这个温室般的地方长大,能加入反抗军估计也就凭借着年轻人的一腔热血。之前所有突发状况怕是都在洛剑的掌控之中, 一切问题都能得到解释。而这次事件让她那份安全感肥皂泡似的破碎, 有点过激反应是理所当然的。   洛剑转头看向他, 脸上的笑容有点复杂。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   马车在雪上吱吱呀呀地走,烟姨在赶车, 黎涵缩在角落。路边树木稀疏,阮闲却看不见唐亦步的半点踪影。兴许是见自己得了日记,那仿生人提前离开了这里,阮闲下意识摸摸耳钉。   他并不是太担心唐亦步,反倒有种奇妙的预感——和面对死亡威胁时的灰暗自信不同——阮闲总觉得唐亦步哪怕这会儿跑去和主脑聊天,也不会在约会上迟到。   黎涵的情绪不太稳,这车走得比走路还慢。找不到蹦跶的唐亦步,缓慢后退的雪景让人昏昏欲睡,阮闲捏了把自己的大腿。   “我想要尽快离开这里,你有没有这方面的经验?”现在得到了足够的情报,是思考如何离开的时候了。   可惜他等了半天,洛剑那边还是没有给出回应。阮闲以为他没听清,换了个问法:“我们怎么主动离开?”   可是洛剑仍然没有回答,阮闲将视线从雪景上转开。   洛剑仍然坐在阮闲身边,没有衣物遮盖的皮肤在缓缓开裂,活像有看不见的毒虫在不断啃噬血肉。鲜血在一片苍白的世界格外显眼,洛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把脸转离了黎涵的方向。   阮闲没有慌乱地尖叫,这会儿那份游离于常人外的冷淡反倒起了效。   “扫描规格和以前不一样。”洛剑说,嘴里嘶嘶抽着气。“你们怎么处理的扫描程序?”   “清除相关数据,等它自然消失。它不会有我们的记录。”   洛剑蜷起手指,手背一副被严重烧伤的模样:“看来是运气不好,这里刚巧来了大人物……扫描程序融合意味着扫描程序遇到了难以处理的对象。平时还好说,但现在……哪怕没找到可疑记录,它们宁可错杀一千,不会放过一个。”   他缓了缓,糟糕的模样没有好转的样子。   “以前偶尔会有这种情况,这回我们不幸撞了枪口。我会把你们强制弹出,抱歉,我大概被盯上了……现在它们在彻底摧毁这段记忆。”   “老洛。”烟姨没回头,声音里带着点压抑的颤抖。   “没事,死不了。小烟,你先自己撤吧。”洛剑很是平静,“希望城里那群家伙看到信跑快点,被动退出得头痛个一年半载。但好歹你们能自己离开,现在我只能顾及到他们俩。”   “先送走黎涵,我不着急。”阮闲果断表示。   他有点好奇洛剑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现在自己手里还攥着张底牌没有用掉,虽说它有点危险,可行几率还是很高的。   烟姨消失在空气中,马车渐渐停了下来。周边的雪景在逐渐变得模糊,化作一片斑驳的白色。黎涵没有选择立刻离开,年轻的姑娘嘴唇直哆嗦,眼巴巴地看着洛剑。   “你们该走了。”洛剑说。“早离开一秒,受到的冲击就少一分。”   “你打算怎么办?”阮闲抱起双臂。   “我有准备。”洛剑平静得吓人。   “如果你的准备是拖时间,故意让意志被破坏,好从根本上保护脑子里的情报……我个人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   一边的黎涵猛地抬头,瞪向洛剑。   “……这样所有人才会安全。”   被看穿了想法,洛剑的声音很平静,血几乎要把他身上的冬衣全部洇湿。   他可以停留在这里,让自己的意识同记忆一起消失,任由大脑被破坏。哪怕出现最糟的情况,大脑被拿去破解,他们也无法从损坏的脑中取得什么。   “作为中枢,我无法主动离开。虽说可以提前做别的准备,可治疗时间是宫思忆定的。为了保住我一个人,没必要让大家一次次冒风险被动行动。”   “你说过你有办法!”黎涵的眼泪扑簌簌往下落,这会儿她不再顾忌阮闲,直接冲到洛剑面前,一副想抱不敢抱的样子。“没有你的领导,一株雪肯定会散的。你不是说自己绝对不会有事吗?”   “好孩子。”洛剑虚虚抱住她,拍了拍她的背。“没办法,有时候运气就是这么回事。”   “可你是领袖——”   “我的命不比你的贵重。”   黎涵哭得更厉害了,一边面无表情的阮闲倒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停一停。”   阮闲捏捏眉心,他知道自己应该竭力在这个悲情氛围里显得不太混账。可他最近越来越懒得伪装了。“你不想强行避难,引起更多怀疑,我能理解。不过洛先生,你不止这一个后备计划吧。”   根据关海明的说法,洛剑好歹是反抗军的潜入大师,应该不会拿自己的死作为万金油解法。   “如果只是引起一般程度的警戒,还能正常结束治疗的话。我的确有。”   洛剑的脸和手上的皮肤开始剥落,他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没有太多恐惧,声音里仅仅多了几分疲惫。   “可惜这次情况特殊,我们才进来一天,不可能等到治疗正常结束。阮先生,谢谢你出手帮忙,希望那本日记能对你们有用。”   “现在告别还有点早。”阮闲走到洛剑面前。   “什——”   洛剑只看到那年轻人扬了扬手,伴随着黎涵一声刺耳的尖叫。   脖颈处一阵凉意,随后是刺痛,最后转为剧痛。他能感受到血液在喷涌,洛剑有点怔愣,他伸出手,小心地触摸伤口。   那位“阮先生”用勺子正面划开了他的咽喉,伤口极深。   下一秒,洛剑从液体槽中猛地坐起,大口咳出肺里的药液。宫思忆正守在他的身边,表情古怪,看起来像是在担忧,又像是在开心。   洛剑茫然地打量着他,瞄到对方口袋里露出一角的注射器。   不远处,黎涵正扒着液体槽的边缘,眼泪仍然没有止住。那个姓阮的年轻人同样坐起身,一副愤怒的模样。   “你……”洛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幸亏我知道你和阮立杰有点矛盾,提前在一边看着。这不,出事了。”   宫思忆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毕竟这是你们第一次进行联合治疗。末日幻想里不会有什么好地方,年轻人还是火气盛。我会好好处理阮立杰的。”   洛剑试图向“阮立杰”投去疑惑的眼神,然而那个年轻人的演技十分了得。硬是一次都没有和他对视,活像他们之间真的爆发了什么不可解决的仇怨似的。   在机械助理的监视下,那人慢悠悠套上束缚衣,随后被绑了个严实,迅速带离治疗室。黎涵还在哭,药水顺着洛剑完好的皮肤滑下,淌过手指,一滴滴落在地上。   “你们早点回去休息吧。”宫思忆笑道,“好好睡一觉比什么都强。”   “阮立杰他……”   “他会被转移到禁闭区,直到情绪稳定下来。放心,之后我不会再让他参与联合治疗。”   洛剑慢慢握紧拳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此刻的感受。宫思忆完全在避重就轻,这完全不是火气盛不盛的问题。   自己是联合治疗的记忆提供者,精神世界的中枢。为了防止恶性医疗事故发生,对于像阮立杰和黎涵这种协同治疗的病人,情绪指数检测比真实世界还要严密许多。   理论上,哪怕自己的记忆正处于湮灭边缘,阮立杰也做不到对自己主动下杀手。在他对自己产生强烈攻击意识的一瞬间,系统就会自动将他弹出。   但他用那把勺子直接划开了自己的咽喉,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要做到这样的程度,除了规避系统情绪监测的手段,还必须百分百确认宫思忆恰好在现场,而不是用系统自主管理——情绪监测出问题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就算阮闲划开自己的喉咙,系统也需要将这个异常率先反馈给宫思忆,提醒宫思忆处理。   光是这个反应时间,就足够自己凉透了。   而以自己对宫思忆的调查,宫医生是玻璃花房的典型居民。他对主脑顺从至极,绝对没有叛变的可能,只可能侧面引导。   看来那个自称“红幽灵”的组织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老洛。”黎涵披上病号服,跌跌撞撞跑过来,头发上的药液还没干。“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是真的在骗我吗?”   “抱歉。”洛剑瞧了眼女孩苍白颤抖的嘴唇,忍住了叹气的冲动。他这才有了点死里逃生的实感,眼中的世界似乎在摇晃。“……我会好好给你一个解释,不过……”   “不过什么?”   “在那之前,我得找机会跟阮立杰谈谈。”洛剑闭上眼睛。   见烟姨有阮闲继续监视,唐亦步的确先一步主动退出了这次的联合梦境。不过说主动倒也不太准确,他更像是被拙劣的信息通知给逼出来的。   他没走两步,附近的雪片变成了散碎的白色文字,并且硬得要死,砸得人很不舒服。唐亦步接着雪片看了半天,才勉强看懂了它承载的信息。   【老余已撤出,请回。】   八成是季小满弄的外来信息流,小姑娘对电子脑颇有研究,但水平还是有限。它们被灌进了他的脑子,化为非常粗糙的视觉和触觉暗示。   唐亦步抖了抖那些字,无视了它们,打算多待会儿。   结果那些字噼里啪啦地直掉,停也不停,其中还多了“速度”这个词。唐亦步再次甩甩落了满头的白字,一堆“余”字掉在雪地上。   他并非真的关心那两个人类的安全,可是考虑到自己宝贵的身体还和他们在一起,唐亦步只得屈服。他琢磨了一会儿,翻了遍所处环境的附加系统数据,将自己强行踢了出来。   结果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余乐正在和季小满吃一小包新鲜的核桃酥。洛非和烟姨还没醒,店里半点事都没有。   扫了眼点心所剩无几的盘子,唐亦步只觉得自己受到了双重打击。那两个人类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剩余的每块点心上都带有牙印。   “紧急状况呢?”唐亦步摘下呼吸罩,咧开嘴,露出个不怎么友善的笑。   “我怕你丢了。”余乐斜眼看向他,“带的仿生人一声不吭没了影,我这边也很难办啊。”   “老余,正事。”   “行行行,正事。”余乐挠挠头,“我从洛非那里敲出点情报,对这里的状况大概有了些想法。你不是赶时间吗?早点把事说清楚好点……别那个眼神,我可是打过招呼要出来的,要洛非醒了你还没醒,我还得想办法解释。”   唐亦步用鼻子喷了口气。   “总之先回去,我自己也有点事情想说。”余乐站起身,唐亦步活像黏在了凳子上,一动不动。季小满人已经走到门口,见同伴没跟上,疑惑地转过头。   余乐翻了个白眼:“小奸商,去隔壁再打包一包核桃酥。”   唐亦步这才站起来。   “两包。”他讨价还价,“还有阮先生的那份。”   余乐震惊地发现,这仿生人这次说话算话了——唐亦步一边听他讲述洛非的悲惨往事,一边香甜地啃核桃酥,看起来很是喜欢。可他碰都没碰留给阮立杰的那份。   “我明白了。”听完故事后,唐亦步没有半点被触动的样子,整个人仿佛刚听完一场野生动物观察记录。“手法有点意思,但不太恰当。”   “……”余乐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真的和这家伙继续同行。   “洛非那一代人在出生时都做过全面的基因记录,制造复制人不算难事。至于他的记忆,应该是被后天灌输过的。这里的人整体素质较高,并且对二十二世纪大叛乱都毫不知情,挨个定点消除的话工作量太大,不如直接用全套假记忆替换。”   “他的记忆与洛剑的情况基本吻合,顶多换了个版本,这不可能是巧合。”余乐抓抓头发,“我原本想法和你一样,但这一点说不通。”   “洛非的年龄未必就是看起来的样子,你有点先入为主了,余先生。”唐亦步嘬了嘬指头上的点心渣,“如果他也是矫正手段的一部分呢?”   “……什么意思?”   “洛剑四年前来到这里,而烟姨是两年前随阮闲过来的。而洛非告诉你,他接触一株雪的起点是烟姨。仅凭这些,我们无法确定这个洛非在四年前存在。”   唐亦步摊开手,一脸理所当然。   “洛剑弄到假身份,建立一株雪,寻找可能成为真相‘火种’的年轻人。随后阮闲过来,带来了烟姨,并让一株雪发展壮大……就我在里面的观察,他送来的不止烟姨,还有些年龄较大、不方便在外战斗的反抗军。”   “一株雪发展到一定规模,为了保证成员的安全,洛剑这个领袖反过来假装发病。他装成边缘成员,把自己弄进预防收容所,作为给反抗军提供安全活动场所的中枢。也就是说,他让自己变成了这个完美城市的异常分子。”   唐亦步像是在解题,颇有点兴致勃勃的意思。   “哪怕洛剑伪装了身份,他的DNA无法被修改,隐藏DNA也会可疑。结合从医生那里取得的信息,给他一个原装的亲人,是非常有效的手段。”   “……”   “如果洛剑是真的病人,这可以作为尝试治疗的手段来实验。如果洛剑有别的目的,这样也可以冲击他的心理防线——面对亲人离世,人类不是有个非常广泛的说法吗?‘如果一切都是个噩梦就好了’。总之,无论是哪种情况,主脑都不会吃亏。”   对方那种非人的感觉又来了。余乐收起了脸上的表情,绷紧肌肉。他知道仿生人没有必要站在人类的立场考虑,但唐亦步谈论这件事的口气非常平淡,有点像在讲解某个自然现象。   平淡得让他不太舒服。   “按照你这个说法,如果想要一个完美城市,主脑就不该让一株雪存在。”余乐忍不住呛了回去。   “归根到底,这里还是培养皿。”唐亦步用手帕擦了擦手上的油,“做实验的话当然要多个对照组观察,也能用自己手中的所有能用的素材。个人看来,仿生人秀场、自主发展的一株雪、阮闲的思想,在这里都是区分观察群体的工具。”   唐亦步没明说,余乐能猜到这一切汇集后的观察课题。一直在旁边沉默倾听的季小满也脸色发青,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准是察觉到了那个让人发冷的可能——   人的躯壳可以随意修复,或者干脆换成机械。人的头脑可以换做电子脑,记忆也可以任意嫁接。但至少,他们之前接触的培养皿,主脑没有对人格本身动手。   这里的确是玻璃花房。   为了花朵的繁盛和美丽,不必要的精神枝条可以修剪掉,色彩不纯的则需要被淘汰和改良,杂草更是不能存在。它给予人们不同的引导,推着这个没有风雨的社会自主前行。   它在塑造他们,而当他们脱离轨道时,它带着近乎残忍的好奇来进行治疗实验,让这花园逐渐繁盛。   余乐有点想吐。   “……以上是我的结论。”发现两人脸色变了,唐亦步简单地做了个总结,拿起那包核桃酥。“如果没有别的情报要交流,我先走了。”   “等等。”余乐开了口。   “嗯?”   “你听上去对这种做法挺无所谓的。如果换了你,你也会这么做吗?”   “当然不会。”唐亦步靠在门口,看起来在竭力与那包核桃酥的香气作斗争。“人类社会的问题与我无关,我没有插手的必要。”何况自己连阮闲给的基础课题都没有完成。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们?”余乐隐隐松了口气。   “不是帮,是互相利用。”唐亦步严肃地纠正,“你做东西很好吃,需要配合行动的时候,季小姐也很有用。”   “行了行了,滚蛋吧你。”余乐抹了把脸,方才那股寒意不知不觉散去一些。   “再见。”唐亦步摆摆手,拎着点心出了门。   “你说这家伙是哪家的AI?普兰公司的东西也不是这调调。”唐亦步的身影消失后,余乐瘫上沙发。“我想象不出谁会制造这样危险的玩意儿,写指令的时候估计喝大了。”   “不知道。”季小满的脸色仍然不好看。“你还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没办法,还能留在这不成。不过讲句实话,我还挺好奇那两个人背后是谁。不说性格离谱的问题,那个仿生人实力真挺吓人。说回来,阮立杰那小子脑筋也不太正常……算了,如果要在粪坑和火坑里选一个,我还是和你一起跳火坑吧。”   余乐望向雪白的天花板,躺在这样一座城市里,他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至少比起主脑那边的人,我们的仿生人有一个好处,他愿意和我们交流这些。而且他和小阮的事儿,怎么说呢……”   唉声叹气了一会儿,余乐继续道。   “你总结得挺对,他们的确像是认真的。” 第129章 凌晨之约   唐亦步成功回到预防收容所时, 离凌晨五点还有将近一个小时。正儿八经做完情报交流, 他又开始紧张了。   为了平息这些无用的情绪,唐亦步决定先行观察下对方的动向。联合治疗结束了快几个小时, 阮先生大概率在自己的病房。   他特地为对方选了231号床, 这种接近在自己的财产上打标签的做法让他神清气爽。   可惜他一路躲开监控, 到达房间时,那张床是空的。   被子被助理机器人叠得整整齐齐, 铁珠子茫然地立在床边, 见到唐亦步的那一瞬间, 它扑过来的速度几乎媲美炮弹。唐亦步出手快狠准, 掰开盖子,按住它的嘴巴,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但凡他慢上一秒,铁珠子委屈的嘎嘎大叫估计要响彻楼道。   “阮先生没回来过?”   铁珠子委屈地呜呜哼唧两声。唐亦步安抚地摸了摸它, 随后将预防收容所里所有的监控都调了出来, 快速查看。对方的去向不难查——他的阮先生被一群机械助理簇拥, 被带到了收容所最为偏僻的角落。   禁闭区。   唐亦步知道那个地方, 比起相对温和、只会剪辑记忆的外部区域,那里的治疗手段要更加粗暴些。   一个难以抉择的问题,唐亦步陷入深深的思考。既然得了阮闲的日记, 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到。是提前去见阮先生, 把他早点从那个恶劣的地方弄出来……还是去厨房偷点配餐的热牛奶, 按照原定时间进行约会呢?   毕竟是第一次约会,如果不准备合适的礼物, 好像容易引发对方的不满。原本准备的设计图纸提前送了出去,考虑到阮先生仍然可能对自己抱有较强的敌意,当初他也想过不送设计图纸的后备计划。   比如来些精美的茶点,配上热乎乎的牛奶,听起来也非常合适。   唐亦步在空荡荡的床上打了个滚,舒适地摊开四肢,脑子里仔细地计算——准时到场是人类礼仪的重要部分,冰天雪地后的热牛奶、核桃酥和蔬菜饼干也是非常到位的礼物。而提前去的话,可以多相处一段时间,说不定还能从对方那里观察到自己平时见不到的反应。   不过没了热牛奶,他们估计只能用蒸馏水配核桃酥,听起来就让人难过。   铁珠子在床边焦急地乱跳,使劲撞唐亦步伸出床沿的脚跟。唐亦步又挣扎了会儿,决定先去观察下情况——热牛奶虽然稀缺,但也不是只有这里才能弄到的东西,还是多收集点数据为好。   见唐亦步从床上下来,铁珠子终于停止弹跳,疲惫地嘎嘎两声。   凌晨四点多,走廊里没有半个人影。唐亦步快速修改了这一路的监控,光明正大地带着铁珠子往禁闭区走去。然而可惜的是,他的阮先生此刻并非独自一人。   唐亦步很快到达目的地。确认室内的状况后,他没有立刻进门,而是揣着核桃酥和铁珠子,灵巧地攀在门上。   一门之隔。   束缚衣上的带子与身下的机械台相接,阮闲被牢牢固定在机械台上。他的头顶上方停着个有点眼熟的机械,只不过它更精致,细长的金属脚末端也没有黑红的血污。   地下城那个是取走脑部的机器,这个功能估计差不了多少。现在它还没启动,正在运作的是其他东西——四根长长的金属针刺进他的双腿和双肩,刺入神经最为密集、并且不会影响内脏的部位。   宫思忆正在机械台边操作光屏,表情分外轻松。   “你不会有事,最多有点痛。”他说,“这是专业器械,对人体的实际伤害很小,也附带愈合相关的药物,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包括疤痕。有了情绪请自由发泄,我不会介意。”   “可是这治疗看起来不怎么正规。”   针上应该做过些手脚,它正在往自己的身体内简单粗暴地注入疼痛。阮闲本能地呼吸急促起来,声音却很稳。   好在宫思忆眼下正集中于他的情绪指数,而不是肉体机能上。在对方发现异样前,自己还能多拖延点时间,找出更合适的应对方法。   疼痛越发剧烈,肌肉生理性地痉挛起来。阮闲没发出一点声音,他上上下下打量这个狭小的禁闭室,着重观察了那些嗡嗡作响的机械,最后眼睛扫过远处门上小小的圆窗。   他还没来得及思考那里是否适合逃脱,就忍不住噗嗤地一声喷了出来。   唐亦步正在门外,阮闲能看到那双标志性的金眼睛。门口可能装了压力监测,唐亦步的眼睛是倒过来的,平素遮住大半额头的刘海滑落,黑发软软地垂向地面。   见阮闲看过来,野兽似的金眼睛微微弯起。阮闲只能看到那双眼睛,可他知道那人在笑。   唐亦步甚至毫无紧张感地掏出一个精致的包装盒,开心地朝他晃晃。铁珠子占住了另一个圆窗,肉眼可见地哆嗦着,焦虑的气息几乎要冲破玻璃。   听到这声与场景十分不配的憋笑,宫思忆转过身,皱起眉。   他正遵循流程,试图使用疼痛刺激放大阮立杰的情绪。可对方的情绪指数活像一潭死水,他简直要怀疑这人得了失痛症,方才好不容易波动了一下,却是向积极方面波动的。   明明之前一切都很顺利——阮立杰和洛剑起了冲突,而自己成功复现了对方不可被检测的敌意。接下来他只需要借对方被关在禁闭区的机会,名正言顺地对阮立杰进行情绪状况测试,获得第一手资料就好。   宫思忆做了足够充分的准备。   等到阮立杰被疼痛刺激到极限,对自己产生巨大的敌意,他便可以打开对方的头盖骨,向脑内埋入检测探针进行状态取样。用充足的药物和助理机械打下手,他也有自信在日出前将对方恢复原样。   只不过为保证对方神智清醒,整个过程无法施加麻醉。开颅过程可能会稍微麻烦点,但只要消除阮立杰的记忆,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对方没有半点损失。   自己没有违反主脑定下的任何规则。   可和联合治疗时相反,他打一开始就碰了壁——阮立杰的情绪完全不受他的控制,被对方那双漂亮但黯淡的黑眼睛盯着,宫思忆总觉得自己的后背像扎了毒刺。   和自己预想的不同,所有用来施加精神压力的元素统统没有生效,阮立杰非但没有逃避自己被刺穿的可怖景象,反而细致地观察起给自己制造疼痛的机器。   没关系,宫思忆默念,加大了疼痛剂量。   他的真正身体不在这里,这只是个遥控人形装置,对方绝无可能伤到自己。没关系。   这次疼痛加量起了效。那个被绑牢的年轻人面色苍白,低低地唔了声,眉头紧锁,汗水不停流下。   “别勉强。”宫思忆努力让自己听上去温和些,慢慢转过身。“没关系,爆发出来就好。阮先生,这不是联合治疗,忍着只会遭更久的罪。你……”   他话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   机械台上的人在笑。那不是冷笑,也不是假笑,更不是愤怒的笑容。那个被金属针刺穿的年轻人笑得真诚,还附了几分狡黠。   “想听我尖叫,你还不够格。”他说,被汗水沾湿的黑发紧贴皮肤。“另外,我也不喜欢被你叫做‘阮先生’。”   面前的景象有种残酷的美感,但清楚对方承受着怎样的疼痛,宫思忆心里一阵发毛。   疯子。   按理说,这个疼痛级别已经足够让大部分人失去意识,他本应得到几声模糊的、充满恨意的惨叫,而不是理智的话语。这个人很危险,宫思忆心想,在取得数据后,自己说什么也要把他交给秩序监察,甩掉这个烫手山芋。   哪怕是被扣掉一点行为分数,他也认了。   他处理过不少精神出现问题的病患,从未有人出现这个等级的异常。此刻对方毫无保留地向自己展示獠牙,搞不好有早有准备,这个认知让他的内脏抽搐起来。   宫思忆深吸一口气,又把疼痛调高了一个档位。   可情绪数值监测像是坏掉一样,一直维持在一个相当不错的位置。没有愤怒、仇恨、敌意。如果要定义这个病人的状态,他对自己的态度更像是……觉得可笑。   宫思忆心脏在下沉,变得越来越冷。自己明明是拥有权力的支配者,这会儿却心慌意乱,以至于生出几分恐惧。   “你也别勉强,宫医生,还是放开我吧。”   见对方的脸快和墙壁变成一个颜色,阮闲一字一顿地吐出词句。趁宫思忆反复确认情绪数值,他时不时看向门外。   圆窗那边透出光屏的一点点光,看样子唐亦步正忙着飞快地破解什么。那仿生人还偶尔探出脑袋,向自己挤挤眼。   “我保证再也不发怒了,你看,现在我不是做得挺好吗?”阮闲冲唐亦步回了个笑,随后继续火上浇油。   疼痛在他全身游走,血管里的血液像是变成了沸油。可意外的,阮闲没有太过痛苦,反倒有些轻松。比起当初手腕上的伤口带来的痛,眼下的疼痛不值得一提。   唐亦步的假设是正确的,这是他第一次准确捕捉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痛苦”,而非愤怒。   阮闲的心情着实不错,可怜旁边的宫思忆快被他笑到精神崩溃。   “我本来不想做到这一步。”宫医生嘴里快速喃喃,“没办法,看来只能调换顺序。真是的,何必呢?”   晃动的影子在脸上游过,阮闲抬起头,看到了正在活动的取脑机械。   “我得在你的头上开个小洞,你最好不要乱动。”宫思忆像是下了决心,“我本来就该直接一点,你这种……你这种人能为更完备的社会做出贡献,也算是物尽其用。”   阮闲没有回答,用眼角余光看向唐亦步的方向。   光屏的亮光已经消失,唐亦步在窗户那边微微侧头,不停指着手里的枪。   “我只有一个问题。”眼看那些张牙舞爪的金属细肢离得越来越近,阮闲再次开口。   宫思忆停下动作,嘴巴抿得紧紧的。   “……现在几点了?”   “五点左右。”宫思忆咬着牙回答。   “谢谢。”阮闲手指抽动两下,将脸扭向门的方向,用力点点头,脸上的微笑越发灿烂。   宫思忆猛地转身,可惜为时已晚。   门无声地滑开,同一时间,程序齐齐故障——阮闲身上的束缚带全部断裂,刺进身体的长针缓缓抽离。阮闲甚至没等长针完全抽离身体,就强行从机械台上坐起,任凭那些针割裂血肉。而唐亦步轻巧地跳进屋内,一把抓住宫思忆的头部,直接把他按在墙上。   阮闲与他默契地闪身而过。铁珠子几乎是哭喊着冲进来,绕着阮闲的脚腕高速绕圈。   “观察够了?”唐亦步轻声问。   “嗯。”   阮闲冲到操作台前,模仿宫思忆方才的操作,径直呼出无数光屏。知道启动方法,就像打开了房间的门,取走里面的东西只是时间问题。既然宫思忆打算把他的脑状态存进这台机器,它极有可能没有搭载严密的数据监控系统,或者压根处于离线状态,好防止其他人意外发现。   事实证明,他的推测是对的。   “你呢,你也观察够了?”确定这东西没有连入网络后,阮闲成功调出它的组装结构图,声音里带着笑意。   “不够。”唐亦步语气里有点遗憾的味道,阮闲跃动的手指停了停。   “我有个猜想。联合治疗时也是,现在也是,你好像很喜欢看我被弄得乱七八糟。”阮闲挑起眉毛,把载有图纸的光屏往唐亦步的方向一甩。   “因为你的反应总是很特别,值得记录。可要我亲自动手的话,万一没把握好度,我们合作关系又要不稳定了。”唐亦步严肃地结果光屏,另一只手直接扯掉宫思忆的一条手臂。遥控人形装置的细碎零件散了一地,宫思忆没有惨叫,只是疯狂哆嗦着。   “你们两个……”   “哦。”阮闲接过唐亦步丢来的机械手臂,开始从容地整理里面的零件,完全不理会被钢针割裂的拘束衣,以及浸湿衣料的鲜血。“的确,一般情况下,疼痛不算是什么好东西。”   “对吧。”唐亦步的声音里也带了笑意,随手又卸掉宫思忆一条手臂。“这个约会和我想的有点出入,不过也挺有意思。说到这个,阮先生,我带了很好吃的点心。”   “你们……”宫思忆微弱地叫道,试图给自己加点存在感。   “嗯哼。”阮闲应道,半天没等来下文,便换了个话题。“亦步,枪给我。”   然而唐亦步没有把枪扔过来的意思,他惊恐地看向阮闲,活像世界观被撼动了:“我的礼物呢?”   阮闲差点再次笑出声,他拨开正在对桌上零件流口水的铁珠子,转过身,十分坏心眼地反问回去:“什么礼物?”   “我给了你图纸,甚至给你带了核桃酥。”唐亦步委屈巴巴地攥住点心包。“按照资料,第一次约会不该是这样的吗?哪怕你带点植物的繁殖器官给我也好,这种合作是不平等的,我在此表示抗议。”   “抱歉抱歉,其实我准备了。刚刚还确认了一下,我想你会喜欢的。”   唐亦步藏起点心包,又晃晃手里的血枪:“说来听听?”   “不用担心我们的合作关系,你可以在某些场合把我弄得乱七八糟,我不介意。”阮闲上前几步,挑逗地吻了下唐亦步的嘴唇,顺手接过血枪。“有时候疼痛也没那么糟。”   “唔——”唐亦步故意拉长声音,“根据某人没完没了的程度来看,喜欢那些的人不止我一个。把这个当做单方面的礼物,是不是不太合适?”   这个狡猾的仿生人几乎将自己曾说过的话原样奉还,要命的是,他还真不好回击。阮闲终于笑出了声,他用拇指沾了点衣服上残余的血,轻轻抹过唐亦步柔软的下唇。   他突然明白了对方在自己身上写名字时的执着。   “是我考虑不够周全。”阮闲又吻了下唐亦步,偷了点对方的体温。“我会再准备点礼物补偿你的。”   “你们两个!”这次宫思忆几乎是在咆哮了,“你们想干什么?为什么我的意识回不去了?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坏人。”阮闲心不在焉地回答。   宫思忆:“……”   “你自己知道答案。”唐亦步的回应则非常认真,一本正经到像在正直地讽刺。“我必须提前断掉你和外面的连接——现在放你回去,你会招来秩序监察。”   “我知道!”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这两个人压根没有往重点上答。   他们真的是一起的,自己被算计了。这个想法在宫思忆脑中横冲直撞,他几乎无法好好思考。“没人能做到这一点,遥控人形是由主脑设计开发……不,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自己刚打算开始说明,那两个恶魔就明显兴趣缺缺地扭过头去,宫思忆立刻掰回重点。   “不是很明显吗?打劫。”阮闲飞快地拆开血枪,开始往里面安装零件。“亦步,图纸编号PT-0871那个帮我加工下,尺寸有点差距。”   在宫思忆惊恐的注视下,唐亦步瞄了眼阮闲传来的结构图,剥栗子似的剥开情绪检测仪的厚重外壳,掏出一个零件,开始用指尖将它搓成其他形状。   铁珠子趁机凑上前去,飞快偷吃被唐亦步弄坏的那部分。   已经完全没办法理解这个状况了。恐惧积攒到顶点,开始转化为麻木。宫思忆的人形遥控装置缺了一条腿,两个胳膊,小半个胸腔。他不再出声,默默地缩在墙边,活像是一台被击碎的机械破烂。   几步外,阮闲终于组装好了自己的新血枪。他活动了下酸痛的手指,轻轻吻了下枪管。   “忘了说,这个礼物我很喜欢。谢谢你。”   气鼓鼓的唐亦步终于吐出些气,磨磨蹭蹭掏出点心:“和洛剑那边的事情了结了吗,要不我们今晚就走?这里的活动限制还是太多。”   “明天吧,联合梦境里出了点状况,我还有情报想要收集。”比如洛剑的后备计划,多了解些能应对秩序监察的法子不是坏事。自己在洛剑面前被带走,完全没来得及交流。考虑到之前的状况,对方估计也有不少问题想问。   “太含糊了。我想听更仔细的说明,包括那本日记的事。”唐亦步一边接过血枪细细检查,一边在嘴上抗议。   “现在不到六点,我最晚九点去吃早餐。”阮闲理了理唐亦步的头发,随后拈起一块核桃酥。“我们可以先回房间,让我诚恳地赠送下我的礼物,顺便慢慢说明——记得给我留点正常说话的力气。”   “别把我留在这里!”见两人要走,宫思忆慌了神。之前从未有过意识被困在遥控机械里的案例,未知使他慌得发疯。“如、如果我明天没有及时到岗,秩序监察肯定会怀疑。到时候你们跑不掉的,放了我吧,我什么都不会说,我绝对什么都不会说——”   阮闲叹了口气,半蹲在烂成一团的遥控机械面前。   这台机器原本英俊的人形外貌完全消失,仿真皮肤下的细碎零件狰狞地露在外面。唯一完好的机械眼球滴溜溜转着,里面盛满恐慌,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   “你说得有道理。”他对宫思忆露出一个微笑,“不过你的保证我可不太信。”   “我道歉,我道歉不行吗!”宫思忆慌了神,“我只是个想赚点小钱的普通人,我没有违背任何规则……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我明明没打算伤害你,别把我丢在这……”   “我不在乎主脑的规则。”   阮闲轻轻摇了摇头。   “来,我告诉你这里会发生什么——在这座医院的数据记录里,你在半夜将我送回房间,接下来,我和我的男友度过了一段相当愉快的时光。而你再次回到这个房间,因为错误操作,导致了离线器械爆炸。”   “不……”   “你会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也会记得真正的事实。不过考虑到安全问题,在放你回去前,我们需要对某些信息做模糊处理……比我们的样貌、声音,以及一点谈话。毕竟人还是需要隐私的。”   说罢,阮闲站起身,一只手搂住唐亦步的腰,眯着眼享受了会儿对方辐射出的热量。   对于货真价实的人脑来说,这个操作相当有难度。但对于投射进遥控人形装置的意识,记忆只不过是纯粹的数据。   而宫医生从来不用真正的身体上班。   宫思忆不动弹了,沉寂地像失去了知觉。宫医生脑子到底不差,阮闲相信他清楚了这意味着什么——   要么打落牙齿和血吞,自己老老实实背下炸毁主脑财产的责任。要么闹到秩序监察那里,又拿不出任何实在性的证据,无法证明这一切不是为了推脱罪责的胡言乱语。   “何必弄得这样复杂,干脆把我的记忆全删掉算了。”几分钟后,宫思忆才再次开口,语调里掺着些心如死灰的气息。   “都是事实,删了岂不是很可惜。”阮闲轻声说道,“万一有人买了你的账,这也是个不错的宣传机会。”   宫思忆艰难地抬起头。   “告诉他们,这都是‘红幽灵’干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补完字数了!我补完字数了——!夸我!!!(咆哮)   ……我去睡觉了_(:з」∠)_   ——   焦虑铁珠子,对糖爹捕捉重点的能力在线绝望√   冲进秩序监察办公室的宫医生:我要说的事情,你们千万别害怕。(下略 第130章 突发状况   第二天的阳光洒下, 阮闲正经考虑了一阵要不要反悔, 假装忘记还欠唐亦步一份礼物。   饥荒与寒冷,血腥和火焰, 一切仿佛从未存在。这间房子洁净依旧, 清爽的风从窗户里灌进来, 天晴得刺目。唐亦步正睡在他的枕边,呼吸均匀绵长, 略长的头发顺着枕头的凹陷稍稍滑动, 有一点阳光落到那张俊秀的脸上。   一副温和无害的模样。   可惜阮闲很确定, 这家伙的心里的小算盘打得比谁都响。约会时自己被三两句哄得许下承诺, 答应再给他挑个礼物。结果就昨晚的情况来看,对方绝对把血枪图纸的份儿连本带利讨回来了,阮闲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某个领域的了解还远远不足。   虽然有S型初始机的支持,他全身仍然有种散架的感觉, 过于激烈的感官冲击使他半晚上没合眼。眼下唐亦步反倒抓紧时间开始小憩, 表情还分外无辜。   阮闲伸出食指和中指, 比了个枪的手指, 点上唐亦步的额头。   “呯。”他说。   “阮先生。”唐亦步睁开眼,打了个哈欠,又舒适地往身上裹了裹被子。“你也早安。”   “昨晚那阵仗不叫‘给我留下正常说话的力气’。”阮闲率先坐起身, 打开光屏, 查看今天的新闻。虽说那都是被主脑精心修饰过的情报, 努力一点还是能淘出些有用的讯息。   “我们把情报好好交流完了,而且之后你还有力气出声。”唐亦步懒洋洋地挪动身体, 毫不顾忌地从阮闲身上横着爬过,去够床头的玻璃壶。阮闲啧了声,顺手将自己喝了一半的水杯递给他。   唐亦步撑起身体,悠哉悠哉地喝着水,没有爬回去的意思。阮闲顺手摸摸他的头发:“那你还记得我说了些什么吗?”   “记得。日记里记录了阮闲一路的行进路线,以及路上发生的事情。他隐去了不少关键,提到了把上了年纪的反抗军送进玻璃花房的事,但没写和范林松发生冲突的始末。”   正如他们所猜测的,作为预备暴露给主脑的资料,日记里没有半点敏感内容,甚至可以说是偏向感性的。值得拿出来的情报并不多,只是侧面证明了他们的寻找路线没出问题。   不过抛开情报角度,它让阮闲不太舒服。   文字蕴含着一个人的意志,阮闲能够感受到,日记的书写者和自己几乎是完全相反的类型。他能从笔迹和内容中读出来,另一个阮教授热情洋溢,对生命抱有超出常规的爱与关怀,情绪也异常纯粹。喜悦和愤怒极为干净,连悲伤都十分典型。   像是热带地区过分清澈的海洋。   阮闲懂得为什么人们会被他感染,另一位阮教授有成为领袖的特质,也有自如运用它们的头脑。只有一点隐患——那个人在一些方面太过顽固,顽固到近乎偏执的地步。   在日记的最后,他也的确发现了洛剑他们所描述的失落。   那是非常深沉真切的失望与悲意,阮教授没有写原因,只是让情绪填满语气平淡的字句,让它们从字里行间缓缓溢出。日记里记载的的确都是小事,而在后期,阮教授提及他人的次数渐渐变少,对死物的描述越来越频繁。   再之后的日记是一片空白。按照他们俩得到的情报,阮教授再之后就很少与玻璃花房里的人接触,直至完全失联。这个时间点比关海明那边的时间点要更接近点,但他们还是不清楚他的具体行踪。   这也是他们必须与洛剑谈谈的原因之一,阮闲挪了挪身体,继续看正在报道最新讯息的光屏。   【秩序监察总司令卓牧然先生于昨日抵达我市,就犯罪预防问题发表了讲话……】   “这就是昨天扫描系统变严格的原因?”唐亦步似乎把阮闲当成了趴枕,慵懒地舒展四肢。   “看来是的。”阮闲注视着屏幕上那个面貌端正、表情冷淡的男人。“各个地区的安保等级八成也要上升,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   “阮先生,等你找到阮闲,得到答案,你还有什么打算吗?”唐亦步没有回答,反而擅自换了话题。   “没有。”阮闲回答得很快。   “如果你是不是阮闲对你来说没有差别,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力气确认?”唐亦步翻了个身,垫着被子躺上阮闲的腿,好奇地望向阮闲的脸。   “我本来就没有什么目标。”阮闲望向光屏里翠绿的植物,和洒在上面的灿烂阳光。“先尝试解决自己最感兴趣的问题而已。”   他一向是这样活着的,从未改变过。并非为了某个梦想,抑或是成功后的满足,只是单纯地习惯了这样做。   毕竟只要充足的食水和睡眠,人就能活,剩余时间不做点什么实在是太过无聊。   “那第二感兴趣的问题呢?”   “这得看我得到的答案。”阮闲轻松地回避了这个提问。“起来吧,你需要照常工作,我得去见洛剑。”   “那我继续瞧瞧外面的看守情况。你还是在抵触这里,昨晚你没能完全放松。”唐亦步起来身,咬了口阮闲的耳垂。   唐亦步应该猜到了关于自己过去的一点事情,但他没有问,阮闲也没有主动提。他们心照不宣地继续谈话,假装对方早已了解自己。   “再放松点就被你撕碎了。”阮闲快速给自己套上衣服,“……去吧。”   光屏被关闭时,镜头还对着卓牧然的方向。报道的声音仍然在继续。   【……最近B国边境地区出现小型冲突,有部分可疑人员在附近游荡。请大家提高警惕,在近期积极举报行为异常的人员……】   餐厅附近,洛剑果然在等他。   “昨天出现意外,估计是因为卓牧然来访。”洛剑显然也看了今早的报道,见阮闲过来,黎涵往洛剑身后走了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看到了。”阮闲点点头,发现对方还在忧虑地打量自己,索性直接继续。“宫思忆只对我做了基本的情绪检测,没什么事。洛先生,我想和你再谈谈,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   洛剑幅度非常轻地点点头,坐到自己的固定位置。这次是三个人一同用早餐,其余病人照常窃窃私语、高声尖笑或者谈一些毫无营养的话题,嘈杂的声音云雾似的将他们淹没。   “关于昨晚的事——”结果洛剑还没来得及把话讲完,变故突生。   窗外一阵嘈杂,不少飞行器缓缓落地,青翠的草叶被风卷得四处乱飞。餐厅离预防收容所的大门最近,从这个角度,阮闲能勉强看到十几个人被从飞行器上押下,大多年龄在三十岁左右,衣着讲究,表情愤怒。   其中还有自己的一位熟人。   余乐撇着嘴,翻着白眼,一身痞气和周围的人们格格不入。阮闲揉揉太阳穴,他和唐亦步还没有溜出去,自己人反倒又进来了一个。   洛剑的反应激烈得多。   猛一看,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然而阮闲能听到他的心跳猛地快了数倍,拿着叉子的手颤抖不止,把盘子底敲得嗒嗒直响。黎涵差点没拿稳筷子,可她还是坚强地撑住了,没有失态。   “熟人?”阮闲压低声音。   “一株雪的人。”在周围病人的笑闹中,洛剑用口型答道。   “反抗军?反抗军的话,送到秩序监察那边更合适吧。”阮闲咬了口眼前的牛肉馅饼,“情况严重吗?”   “不,问题就在这里。进来的全部不是核心成员。”   阮闲又扫了两眼,没看到烟姨,只发现一个挺扎眼的年轻人。那个青年眉眼和洛剑有点相像,脊背挺得直直的,透着股年轻人特有的傲气。   “看来您是没有心思和我继续聊了。”见洛剑加快了吃饭的速度,阮闲耸耸肩。“保持联系?”   “保持联系。”飞快扒完饭,洛剑迅速站起来,离开餐厅。   自己也多了新的事情要处理。阮闲理了理身上的拘束衣,径直向员工区走去。   宫思忆瘫在椅子上。   禁闭室的单间终归被那两个混球炸掉,让自己背了这个锅,他名下的社会债务几乎翻了个倍。   先不说没能成功弄到阮立杰的异常上报,还额外招惹了两个自称红幽灵的灾星。对方准是对他的遥控人形装置做了手脚,他只记得那两个人的只言片语,脸和声音还都被处理过。   不过自己前脚刚送走阮立杰,后脚这两人就缠了上来,姓阮的也有点可疑。宫思忆专门调出231号床的监控记录,结果又迎头撞上一通香艳刺激的限制级内容。自己在被那两个危险分子拆得七零八落的时候,姓阮的又和那个姓唐的搞在了一起,还玩得格外开。   看那两人的专注和投入,以及那些让人血脉偾张的花样。宫思忆打消了大半的怀疑——这回唐亦步几乎把那个姓阮的小年轻活生生拆吃入腹,两人的疯狂残酷比柔情蜜意多了不知道多少倍,完全不像有什么默契亲昵的关系。   作为预防收容所的员工,唐亦步也经过无比严密的系统审查,应该与此事无关。   另一方面,操纵人形装置的唐亦步也就算了,阮立杰可是实打实的血肉之躯。假设他真的与红幽灵有关,又放任自己被折腾成那种样子……真要出点事,又没有高级药物供应,他连逃都未必能逃利索。   两只红幽灵还在预防收容所内游荡,而他对此束手无策。   宫思忆忧心忡忡地确认了遍恢复类药物的库存,专门让助理机器人拍了两张,又要另一个去阮闲的病房寻找痕迹,确定自己看到的记录不是被刻意更改的数据。除此之外,他几乎做不了任何事——就算以记忆为基础去推断两人的身份,他的记忆也完全不可信。   这种感觉让他莫名反胃。宫思忆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他又说不出。   哪怕是现在,那两个潜伏中的幽灵也不肯放过他。   他们没有再次出现,而是在他的办公室留下了光屏便签,声称他的遥控装置会在特定时间停止运作,让他做好准备,省得在不太合适的地方倒下。   留言结尾还画着个惹人厌的血红笑脸标记。   没办法,他想。红幽灵戳中了他的弱点,他还真不敢拿着这些东西去上报秩序监察。万一被判定为精神失常,他恐怕要从这里的员工变成这里的住客。   宫思忆悲伤地调低椅背,倚上椅子,自暴自弃地合上眼睛,做出小睡的模样,任由意识被踢离遥控装置。   下一秒,那个面孔英俊的人形装置坐起身子,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双手。   余乐走近预防收容所的咨询室时,两只眼还翻着。   “有屁快放。”余乐冲面前的陌生医生挖挖耳朵,“我心情差着呢。”   “说说怎么回事吧。”那医生的表情微妙的优先眼熟,余乐皱起眉头凝视了他一会儿。“我这里有问题记录——余乐,三十六岁,异常行为……我看看,私下创作色情书籍。审查内容后,认定此人心理异常程度严重,特送至预防收容所进行矫正。”   那医生往后又翻了几页,“后面的洛非也是类似的罪名,秩序监察这是端了一个非法集会?”   “那你还想我说是怎么回事?给你背诵书籍内容吗?”   “我更好奇季小姐为什么不在。”那医生露出一个狐狸似的笑。   余乐人猛地一僵,眯眼又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医生,并把重点放在了医生胸口的名牌上:“唐亦步?你小子什么时候整了容,又改名宫思忆了?”   说罢,他朝角落的监视器抬抬下巴。   “远程遥控人形而已。监控也不用担心,我对你的性格有数,用模拟对话提前替换过。”操纵宫思忆壳子的唐亦步答道,“阮先生刚刚通知我,说一株雪被直接端了一个角进来。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八成出了内鬼。”余乐这才放松身体,“昨天我们走了一阵,洛非也退出了,烟姨最后才醒来,状态也不对,估计里面出了点问题。今早我们刚出门就撞上洛非,他是这么说的,要我们赶快自首——怕是一株雪内部出了矛盾,有人实名举报。”   “……赶快自首?”   “因为他觉得我们跑不掉嘛,事实上他也没啥错,在这儿是不容易跑掉。”余乐颇为不满地摸摸下巴,“小满名义上是我的仿生人,我让她回家取东西,然后假装故障,先躲过这一劫再说。”   “举报的人为了把自己套上潜入立功的规则,估计也是看往日情面,只举报了传播非法书籍的事。正巧最近城里风声紧,你瞧,我们这就给一锅端了。”   唐亦步骤然想到精神世界俱乐部里的争执。   “具体细节我就不清楚了,你可以直接问问洛非。妈的,想想老子还是因为你那本东西进来的。我们这种情况会怎样啊,你清楚吗?”   “至少死不了。”   “废话。”   “我查查……按照宫思忆平时处理的方式,你们可以像洛剑那样主动承认自己疯了,异常记忆都是被虚假的,在这里积极接受改造。如果拒不接受治疗,会被强制消除最近几年的记忆,用标准的守法记忆进行填充。”   唐亦步飞快阅读眼前的病例统计。   “不过有个非常麻烦的地方。”   “什么?”   “阮先生进来的时候服下记忆抑制剂,就是为了躲避检测中可能的记忆筛查。他知道在理论上的药效过期前,我们肯定会离开。但那些人不一样——先不说他们有没有时间准备记忆抑制剂,就算及时服下,也很难从这里逃出去,只能躲上一时,没有任何意义。”   “从别的角度来看,名义上一无所知的你、外加洛非,还有另外那些人,平均年龄都不算大。我猜被举报的全都是对反抗军的情况不知情的成员。”   “内部冲突,杀鸡儆猴咯。”余乐反应很快。   “我有点好奇了。”唐亦步的反应则在别的方面。   “什么?”   “如果反抗军自己也这样忌讳预防收容所的记忆筛查,没有应对手段,洛剑又是怎么进来的?” 第131章 悲剧的气息   “阮教授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洛剑说。   他在午饭时没有出现, 只剩黎涵一个人默默用餐。直到夕阳西下, 阮闲才在活动区域看到洛剑。大半天不见,原本气质冷硬的男人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这次黎涵不在他身边。   对于预防收容所来说, 今天所发生的事情顶多算是小插曲。被关进来的人一一得了房间, 如同融入死水潭的雨滴, 云散后再无踪影。   雪白的走廊被夕阳染成橙红,洛剑倚在走廊拐角, 远远望向套着病号服的年轻人——后者还是将腰杆挺得笔直, 只不过气息中多了些茫然。   洛剑面无表情地偷看了会儿, 没有上前搭话的意思。   “阮教授最担心的事情?”阮闲没有问那年轻人的身份, 从唐亦步那边来的情报已经足够充足。   洛剑死去的儿子被主脑从虚无中拉回,活在人造童话里,坚信自己的父亲因为压力太大失去理智。   并在这一次顺利地“长大成人”。   “是啊。”洛剑又看向洛非,“日记你也看了, 能读出些阮教授的情绪。我靠他设计的系统介入机才在这成功扎根, 他联系上我后, 又送了些不适合打拼的反抗军进来, 这些你知道。”   “嗯。”   “大家从哪儿来的都有。”洛剑说,“那些个培养皿,根本没几个好地方。森林培养皿有乱七八糟的危险生物, 地下城全是毒烟, 废墟海就是个巨型垃圾场……我原来在的地方, 一年到头都在下雪。大家都想拼口气,人心聚得起来。”   阮闲安静地听着。   “说白了, 反抗就是拼一口气的事情。主脑的能力在那里,阮教授已经很努力了。我算是跟他最早的那一拨人,可就算是我,在这个鬼地方都动摇了一下。”   洛剑自嘲地笑了笑。   “之前大家过的什么日子?拼命躲主脑,过街老鼠似的活着,天天吃糠咽菜。反抗也不是只出个体力就行,得慢慢渗透真相,盼着个别人找到对付主脑的法子,心理压力大得很……人这个东西,适应力强得要死。一次两次遇到惨事,血还热得起来,久而久之就麻了。阮教授讲的那些道理,大家都懂。但大家想知道的是我们又抢回来多少城,解放多少人,而不是计划进行到哪个阶段。”   “说白了,多少人真的能上升到大义层面?大家就是想轻轻松松过日子,我这也是因为私仇才撑着。热血烧了那么些年,人心齐不了……阮教授告诉我秩序监察重创了反抗军,我不意外。当时他绝对还藏了别的事没说,但他肯定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唉,现在是时候有个红幽灵绿幽灵什么的站出来,继续膈应主脑啦。”   “树荫避难所还有人在坚持。”阮闲安静地回应。但他们都知道,这句安慰更接近于客套话,起不到任何效果。   什么时候都有人在坚持,但真正有觉悟的人总是少数,没有谁能只身抵挡洪流。   “虽然可能对合作不利,我说实话吧。这次出事前,小烟他们也吵了挺久。眼下这状态,反抗军怎么看都没法再起来……结果我这边一出事,大概也把他们逼到极限了。送这些年轻人进来,这是在警告我呢。”果然,洛剑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   不想继续,也不想撕破脸。生长于这里的年轻人是最容易软化的部分,没什么执念,罪名也不重,大多被关一段时间就能离开。   谁都知道抵抗是“正确”的事情,但他们更清楚坚持做这些正确的事情是多么艰难。   对方的状态实在低落,这时候再去打听后备计划有点不近人情。才分开不久,阮闲已经开始怀念和唐亦步无所顾忌地交流的感觉。   “不去和他聊聊吗?”阮闲尽量把话题往温和的方向引导,“那位就是洛非吧。”   “我儿子早就死了。”洛剑表情僵硬。“我亲手把他埋在地窖,你见过他的坟。那样他的尸体不会被狼刨出来,之前我们埋在雪地里的尸体总能让狼找到。”   “洛先生,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我记得你说过要等阮闲。”见这个话题走不下去,阮闲立刻换了另一个。   “我会等他,但不会‘这样’等他。我脑子里有所有反抗军的信息,你看,他们不会无缘无故这样警告我。再见,阮先生。你救了我两次,一株雪还是成了这副模样,见笑了。”   洛剑又看了眼洛非,明确摆出一副告别的样子。   “恐怕我没法再为你提供更多情报了。”   阮闲没有追问,也没有挽留。他目送洛剑走出阳光,踏进走廊尽头的阴影。   “卓牧然会在明天离开。”   唐亦步则从阴影中闪出,状似亲昵地搂住阮闲,确保监控能拍到自己。   “我和余乐聊过,不出意外,一株雪算是名存实亡。洛剑那边什么打算?”   “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人又精明,我不好逼得太紧。”阮闲转过头去,咬了口唐亦步的下唇,同样耳语回去。“烟姨不在,除了洛非,这里的成员都没见过你。接下来拜托你了,唐医生。”   “阮先生,这种程度的刺探不该难倒你。”   “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阮闲微微一笑,“看来余乐把季小满一个人留在了外面,我想我们的机械师小姐可不会老老实实待着。”   唐亦步看着面前恣意微笑的人。   就像拨开一层层糖纸,露出其中的糖果。对方的数据被他仔细录入脑中,渐渐立体起来。唐亦步摸摸自己的口袋——在他们约会的时候,他也顺手给自己弄了些零件,并且偷偷用它们做了点别的东西。   他做了一枚更加精巧,也更加致命的黑色耳钉。   唐亦步知道应该尽快把它给他的阮先生戴上,彻底抓回主动权,让自己安心。却又本能地感觉到哪里有点不合适。   他曾有不少机会,比如昨晚。   得到了对方的许可,唐亦步拿出不少好奇已久的边缘花样来尝试。他十分确定,有那么几段时间,阮先生彻底被自己作弄得意识不清。   他本可以咬伤对方的耳垂,用最快的速度进行替换,可他没有那么做。或许是因为对方抱得太紧,或许是因为对方展示出了一点——哪怕就那么一点点——毫无保留的脆弱感。   像是恶狼亮出柔软的肚皮,狮子露出脆弱的咽喉。他无法确定对方是偶尔失控还是故意为之,他还想要看到更多。   算了,也可以等他们逃出这里再说。唐亦步维持住了脸上的微笑,吻了吻阮闲的嘴角。   “好。”他答得很欢快。   可惜他的新观察对象那边氛围沉重。   “小涵。”洛剑选了离梨花树丛最近的走廊,人面向敞开的窗户。一点白色的花瓣落在光滑的地板上,如同化不开的雪片。   黎涵站在他身边,眼神有点躲闪。   “害怕就说出来,我能理解。”洛剑鼓励地笑笑。   窗户很大,只要面向窗外,声音够轻,监控就不会抓住他们的马脚。这个地方还是黎涵自己找到的,可以说是整个预防收容所最自由的一扇窗。   “我喜欢画画,想要受人认可,也、也觉得现在的环境不太对。”黎涵绞着手指。“可大家都被抓进来了,我不想被主脑发现。你们做的事情不是错的,可那些事情不至于……不至于让我……”   “我明白。这两年你一直在联合梦境里协助我,我很感激。”   洛剑没有意外。梦境、梦想、追随自由的反叛,这些对于年轻的生命向来很有吸引力。自己也一直尽力不让这个成长于玻璃花房的年轻人有太大压力,然而他能力终归有限。   他的能力总是有限,永远留不住身边的人。   如今自己露出了破绽,看上去不再掌控一切、无所不能。她终于意识到了反抗带来的真正代价。   “谢谢你。”他重复了一遍,“你的入院原因和一株雪无关,也没见过烟姨以外的人,那些人不至于和你过不去。离开一株雪吧。”   “不过不要忘记我曾经跟你说过的话。主脑没有权力定义你……没人能定义你该喜欢什么,又该讨厌什么。”   黎涵开始小声抽泣。   唐亦步藏得很好,他假装在附近观察重建好的植物园,躲在两个人视线死角悄无声息地偷听。虽然不像S型初始机那样灵敏,他仍能从女孩的抽泣中分辨出不甘和恐惧。   “我不想走,我真的不想走。可是……”她欲言又止。   “我想再拜托你一件事,小涵。”洛剑的声音越发温和,“和最开始我交给你的任务一样。”   “什么?我不要!”   “没事的。”   “虽然我没、没资格说,老洛,你也要放弃了吗?”   “阮教授知道我的做法,等到他回来看到我的情况,自然明白该怎么处理……到时候我还会是我。”   “可万一他不打算回来……!”   “我相信他会回来的。”洛剑轻声说道,“如果我信错了人,那就这样吧。毕竟我一天不消除那些记忆,送大家进来的人就一天不会安心。别哭了,说不定我能和你一起出院呢。”   黎涵这次是真的哭了起来。   洛剑叹了口气,转过身,虚虚抱住黎涵。   “好姑娘。”他说。“我们一个小时后见,好吗?”   “我要跟你一起去。”黎涵喃喃道,肿起的嗓子使她的声音模糊不清。“既然这样,我要……我要跟你一起去。”   唐亦步悄无声息地尾随两人,一路走到附近的植物园中。   植物园重建得极快,虽然才短短几天过去,却一点都不见被烧毁的痕迹。玻璃穹顶下的植物仍然翠绿,梨花还在老位置盛开。两个人勉强躲过监控,在那几棵梨花树下站定。   又是一个完美的盲点。唐亦步感兴趣地挑起眉毛,悄无声息地猫在树丛后。   没有启动什么秘密机械,洛剑只是从地下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盒子样式简单,沾满泥土,被深深埋在沟渠侧面,紧紧卡在用于塑造地形的金属架上。   随后洛剑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支针管似的管状机械。   唐亦步忍不住轻轻咦了一声,它看起来很像是记忆鸡尾酒的小号版本,但结构复杂许多。在玻璃管中旋转的光不是蓝色的,它正散发出耀眼的白色。   “你……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阮教授把它制成可以重复使用的样式,估计对这个状况早有准备。”   “我不喜欢他。”黎涵的声音又有了哭腔,“他明明猜到了会出这种事,还给你替换假记忆的工具,这种做法和主脑有什么区别——”   “别这么说。”洛剑弹了下她的脑门,“至少他经过了我的同意。”   “可是……”   “不过你说得对,阮教授的确是个有点残酷的人。”洛剑表情复杂地笑了笑,“晚安,小涵。”   他没给黎涵反应的时间,径直把那根东西刺入脖颈。   耀目的白光渐渐暗淡,刺眼的金色渐渐亮起,那些光像是被伤口吸入,又再次吐出。洛剑原地摇晃了一下,如同醉了酒,半天才站稳。   “小涵?”   好不容易站稳身体,他费力地开了口。   “我们怎么又到这里来了?……你哭什么?怎么回事?这是……哦哦,这是我们要埋起来的东西是吗?我记得这事。你等我一会儿,我先把它埋好。然后你得跟我好好说说,是谁欺负我们小涵了。”   黎涵扑进洛剑怀里,放声大哭。   “别……别埋。这里不安全,让我带着它。”她说,声音破碎而绝望。“没人欺负我,我让你失望了,是我让你失望了。”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   “你记得谁要你埋起来吗?”黎涵用力擦着泪,“你不记得,对不对?你只是……你只是感觉要把它埋起来,对不对?!”   “别激动,别激动。给你就是了。”洛剑整个人看上去温和不少,没了那股冷硬的煞气。“抱歉,洛叔脑子不太好使,总犯糊涂。”   唐亦步在树丛里皱起眉,他不再躲藏,径直走进了这场莫名其妙的混乱中心,抬手便抢过盒子。见突然有身穿员工服的人冒出来,黎涵腿都软了,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把它还给我!”她带着哭腔尖叫。   洛剑则皱起眉:“你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别欺负小姑娘。”   唐亦步无视了两个人的反应,兴致盎然地观察起手中小巧精致的机械装置。它的确和记忆鸡尾酒结构相似,不过就构造复杂度来看,它能容纳的记忆量比记忆鸡尾酒多得多。   多到能容纳一个人的一生。   “有意思。”他说,“小姑娘,如果你不想让洛先生的努力白费,我希望你能让他退开,我们单独谈谈。”   黎涵终于瘫坐在地上,十指插进泥土,指节苍白,脸上满是泪痕。她哆嗦得厉害,看得出用了很大意志力才没晕倒。   “老洛……不,洛叔,你先走吧。”   “你这个样子,我怎么可能——”   “快走!”黎涵近乎崩溃地低声吼叫,眼睛死死盯住唐亦步手里的机械装置,整个人有点紧张到抽搐的趋势。   洛剑像是被这个阵势吓到了,他慢慢吐出口气,退了一段距离,远远看着两人。   “不用吓成那样,阮先生应该向你们做过自我介绍。我和他一样,也是红幽灵的一员。”唐亦步随手抛接了下手中针管大小的脆弱机械,黎涵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给吓没了。   “我也能看得出来,这是用来容纳大量记忆的装置。这就是洛剑规避记忆筛查的方法?”   黎涵咬住嘴唇,一言不发。   “和阮先生不一样,我没想过和你们好好相处,拖延这一套对我不管用。”唐亦步摇摇头,“另外,先不说我的想法,上面的意思是和你们合作。如果你什么都不愿意讲,我这边也帮不上什么忙。”   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会儿。   “这里前不久才遭了火灾,东西埋在这里确实不安全,随身携带也有风险。如果你愿意交流一下,我们可以提供技术,让你留个备份。听洛剑的说法,你不知道反抗军相关的敏感信息,个人认为这个交易很划算。”   黎涵沉默了很久。   “这是阮教授做的,他花了好久来制作这东西……他把老洛所有记忆都抽了出来,存进它里面。然后制作了假记忆,灌回老洛的大脑。老、老洛进来的时候,从记忆层面上来说,他的确是个被一株雪坑了的普通居民。记忆筛查查不到任何东西。”   接近五分钟后,黎涵终于开了口。   “然后……然后阮教授就像刚刚那样,在记忆里加了暗示。我遵照指示,把老洛带来这里,让他根据暗示自己置换记忆。那个时候老洛已经住满了一个月,除非发病,没可能再做记忆筛查。”   “用假记忆骗过预防收容所,再抽出来灌回真记忆,好让他在里面安安稳稳当联合梦境的中枢。是这样吗?”   “……是。”   现在事情清楚了,唐亦步十分满意。   事情不算复杂。反抗军出了内鬼,把人送进来当威胁。联系不上阮闲,洛剑索性示弱。他将假记忆置换回去,再光明正大出院,以此示意作为中枢的自己不会再进行活动,让举报者安心。   这样可以暂时保住那些仍然忠诚的反抗军成员,以及还没被举报的年轻“火种”。   根据刚刚的对话来看,要是阮闲还会回来,他知道让人去哪里找洛剑的真实记忆,也肯定会让自己的这位老兵恢复。要是阮闲没有回来的意思……   “你们打算如何应付洛非?”将状况推测了个七七八八,唐亦步的注意力转到了别的问题上。   “老、老洛刚入院一周,记忆还没换回来的时候,洛非就出现了。”   黎涵又抹了把眼泪。   “阮教授……阮教授说那是主脑临时制造的复制人,他找人套出洛非的情报,又做了点关于这个儿子的模拟记忆,给那个时候的老洛添加了一下。现在想想,当时他就知道,老洛迟早要再用上那份假记忆……”   “感谢合作。”唐亦步严肃地点点头,打断了黎涵的话。“你想什么时候拿到备份?”   “越、越快越好。”黎涵眼巴巴地看着唐亦步手里的机械装置。   “没问题,欢迎随身监督。”唐亦步将那装置装入口袋。“晚饭前就能好。”   “你能不能先把盒子还给我?”黎涵小声说道,用力压住抽噎。   唐亦步扫了眼那个盒子,里面只剩下个没什么用的零碎物件。他很是爽快地把木盒给了黎涵,附赠一个标准的笑容。   人类总是这样。   这些人的将来在他面前铺开。按照目前的情况推断,洛剑不会等到阮闲,注定带着虚假的记忆在玻璃花房度过余生。阮闲送进来的反抗军将就此沉寂,而没了中枢引导,在本地发展的年轻人也无法系统地坚持。过了三分钟热度,性格有点软弱的黎涵最终也会离开这里,回归原来的生活。   一株雪会在几年内消失,搞不好主脑还会弄个与其相似的组织,作为替代变量来观察。   考虑上各人的性格,无论如何计算,这个未来成立的可能性无限接近百分之百。   这里已经不再有观察的必要,他想。 第132章 火种   “我把可能的定位和路线记录在腕环里, 实在找不到季小满, 你可以提前使用里面的数据。”阮闲表情严肃,“不许咬它, π。”   “嘎。”掀开的助理机器人壳子下, 铁珠子三只小眼睛闪闪发光。   阮闲将自己的腕环固定在铁珠子身上, 并用昨天得到的零件做了个简易数据传输装置,确保这个小东西能方便地取得数据。它理解不了太复杂的问题, 但找人还是足够了。   “找到季小满后, 你把腕环交给她, 和她一起行动。”   “嘎?!”铁珠子晃晃藏在助理机械空壳里的两把血枪。   “没关系, 只要不把宫思忆逼得太紧,他能够满足我们的一些要求。我会弄个真的助理机械,简单改造一下。”   铁珠子没法用脸来表现情绪,但阮闲能感觉到一股奇妙的气息。这小东西的反应有点像纪录片里发现家里来了新宠物的猫。   “我们会很快离开这里, 和你们会和。”他赶忙补了一句, 又往铁珠子藏身的壳子里撒了把零件。铁珠子这才叽叽咕咕地转过头, 含了几个零件在嘴里, 晃晃悠悠出了门。   人很难离开,但如果铁珠子藏进机械运输车的空隙,悄悄离开还是没有问题的。   该准备的东西基本都准备完毕, 阮闲活动了下肩膀, 瞄了瞄光屏上的时间。眼看晚饭的时间要到, 唐亦步还是没有出现。   话说回来,他们也没做什么约定, 光屏上的拟真秒针一圈圈滑动。阮闲把血枪藏好,伸了个懒腰,决定先去吃个饭——铁珠子离开了,房内只剩下他一个活物,阮闲头一次感觉这里有点空。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把脚踏出房间,唐亦步就哼着小曲闪进门,还附带了个一脸憋屈的余乐,外加一个呆头呆脑的助理机械。   “阮先生!”那仿生人还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张开双臂,仿佛在要求一个拥抱。“我这边的事情处理完啦。”   “我也是。”阮闲下意识回了个微笑。   “咳。”余乐大声咳嗽,打破了房间内古怪的轻松气氛。“这他妈天还没黑呢,先说该说的。”   “我弄清了洛剑潜入医院的手法,很遗憾,对我们的利用价值不大——阮闲给他弄了个反复储存记忆的装置,现在他把自己的真实记忆取出,灌了些人工合成的进去。”   唐亦步又拿出了解说员似的语气。   “就算我和阮先生能快速完成装置,制作人工记忆需要较长的时间和合适的素材。这里的人在等阮先生‘记忆恢复’,肯定还要进行记忆筛查,利用同样的方式离开不太现实。”   余乐从牙缝里抽了口气,阮闲没有说话,他们不需要唐亦步说明太多细节。然而两秒后,余乐抓住了事情的重点。   “等等等等,什么叫小阮没法这么离开,我呢?”   “你在这住着不好吗?”唐亦步眨眨眼,“我们给你制作了相当安全的假身份,你进来的原因也和记忆异常无关,不会被记忆筛查。这里有吃有喝,还不用工作,你可以等时间过得差不多了再出院。”   “那我怎么回废墟海?”   “离开这里的难度比进入这里要低,以你的能力,应该能自己想出方法。”唐亦步理直气壮,“现在最合适的做法其实是杀了你灭口,从根本上保证我们的安全。但你人挺有意思,做的鸡蛋羹也真的很好吃——”   “我还要谢谢你么?”余乐声音虚弱。   “不客气。”唐亦步十分郑重地回应。   “去你妈的,算了。是这样小阮,我想跟你们一起走。”余乐翻了个白眼,迅速丢掉和唐亦步交流的意愿。“我开始烦这个狗屎主脑啦,等你们找到那个阮教授,我也想跟他聊聊。”   曾经的大墟盗很是爽快,没等阮闲开口,他就自己继续:“我出我的车,有车总方便点。小奸商太轴,你俩又飘得很,关键时刻我好歹能搭把手。碰见的事情恶心归恶心,这一路也挺刺激。”   “阮先生,我还是那句话,不要和人类——”唐亦步抓紧机会插嘴。   “再说点不相关的,我车里还有不少卡洛儿·杨的老歌,从这里弄点食材,说不定路上还能搞点新鲜饭菜出来。”余乐出手快狠准。   唐亦步啪地闭了嘴,假装自己从未开口。   “我没有意见。”   阮闲的确不介意,余乐脑子转得快,人有股狠劲,在操纵大型机械上面天赋不错。这样的人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带余乐走也不失为一种保护自身情报的手段。   “这里的厨房里也有新鲜鸡蛋。”唐亦步则开始发表奇怪的言论。   “交易这事还得公平。”余乐斜了唐亦步一眼,“就之前那种调调,再给我整本册子。”   “成交。”   “关于阮教授的下落,你那边有没有什么发现?”阮闲捏捏鼻梁,果断打断了两人意味不明的交谈。   “没有。”唐亦步数量地掰开助理机器人,拿出个易拉罐大小的记忆储备装置,上面还印有预防收容所的标记。“洛剑更换记忆的速度太快。我答应那个小姑娘帮他做记忆备份,才敲出来这点情报。”   他把那个泛着金属光泽的罐子在空中一抛。“弄到一半的时候洛剑出了点事,她立马跑了,我还得把它送过去。”   “不能瞧瞧里面的东西?”余乐显然对通常的道德观念不是很在意。   “不能。记忆筛查都只是定点鉴定,要漫无目的地寻找和处理,得需要足够大的处理器和足够的时间。直接注入电子脑或者人脑当然也可以,但那样很容易出现人格崩溃。”   唐亦步扭头看向余乐。“余哥,如果我把这东西灌进你的脑子……我和阮先生可以打个赌,赌你会认为自己是‘余乐’还是‘洛剑’,或者干脆变疯。”   “我就说说。”余乐响亮地啧了声,“所以现在我们给那个小丫头送去东西,然后——”   “然后等秩序监察的司令离开,从这里逃出去。”   “这些可以饭后说。”唐亦步双手捧着罐子,拖长了腔调,声音有点软绵绵的。“要一起来吗,阮先生?原来的版本还在黎涵手里,你不好奇阮闲的设计吗?”   余乐打了个寒颤:“操,老子就不凑这个热闹了。既然咱明天就撤,我去瞧瞧有没有啥能顺走的。”   到场后,阮闲才清楚唐亦步所说的“洛剑出事”是什么意思。   洛剑和黎涵都在洛非的房间,洛剑的表情有点令人陌生的不安。黎涵的眼睛是肿的,而洛非整个人脸色煞白,眼睛里带着点绝望,手里紧紧握着一个陈旧的木盒。   “黎小姐,你掉在外面的东西,我给您找到了。”唐亦步笑眯眯地递过被布料包好的金属罐。   “那又是什么?”洛非的声音里有点质问的味道。   “我的东西……”黎涵的声音很小。   洛非红着眼瞪住她。   “这都是在吵什么呢?”看得出,洛剑试图用长辈的威严稳住场面,可惜他不太成功。“非非,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这几年我脑子糊涂了,你也不好过……我这不好起来了吗,咱们可以一起回家。小涵只是我顺手照顾的小辈,你快把人家的东西还回去。”   “一个小辈有这样贵重的东西?”洛非隐秘地摇摇手里的记忆储存装置,很努力才压住声音。“我在酒吧里看到过类似这种东西的宣传资料,最近才出的大容量型号‘游戏人生’。可这个……这个已经很旧了。”   洛非的嘴唇在抖,唐亦步挑起眉。   在他的印象里,洛非完全称不上勇敢。那个年轻人的确对主脑做出了小小的反抗,也有点年轻人特有的锐气,但绝对不算冲动,算是个稍微有点自己想法的普通青年。   对方的身体没有受伤,也得到了一个健康的父亲。可洛非看上去如同被带毒的匕首捅入胸口,眼泪在眼眶边打圈。   “人家怎么弄到的和你没关系,洛非,我教你的你都忘了吗?”洛剑的口气严厉起来。“这里是预防收容所,你还嫌在这里待得不够久是吧?上赶着闹事?”   “你真的教过我吗?”洛非用一种做梦般的语调说道。   他走上前去,向洛剑伸出手,掌心上躺着个小小的物件。唐亦步见过它,那是木盒里仅剩的另一件东西,从价值上来看,它的确算是毫无用途的零碎。   一截沾满泥土、因为时光流逝而发黄的蜡烛头正躺在洛非手里。   那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座城市里的东西。   “爸爸。”他说,“你教过的那个真的是我吗?”   然而洛剑看了那截蜡烛,表情有点困惑。他紧蹙眉头,仔细看了会儿。   “这是什么?蜡烛?”他如此回答,“小涵,你从哪弄的。这都什么年代了,哪里还有蜡烛?”   洛非安静地站了很久,如同没了发条的木偶。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表情相当平静,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唐亦步。   “让两位看笑话了。”他揉了两下眼睛,“黎涵,我道歉。爸,你也别担心,我一会儿会好好和小涵聊聊。”   黎涵和洛非都被这突然的气氛转折弄得有点懵。   “我想多知道点我爸在这里的事情,看现在的样子,他也基本忘记了这两年的事。”   “……嗯。”   “这个盒子可以先放在我这里吗?”   黎涵紧紧攥拳,而后松开:“嗯。”   “我有必须确认的事情。”洛非的声音还是有点哆嗦,“还请你理解。”   唐亦步露出了点错过戏剧高潮的失落,阮闲的目光挨个扫过房内表情各异的三人,最后停在洛非紧紧抓住蜡烛的那只手上。   他见过这个蜡烛头,不过不是在现实里,它曾经在一座简陋的坟前燃烧。   “走吧,亦步。”他说,从唐亦步手里抽出那管记忆备份,放在离门最近的小桌上。“记忆备份……虽然我猜你没有这个想法,但你说不定走了步好棋。”   唐亦步微微侧脸,看向阮闲,满脸都写着好奇。   “明天动身之前,我们可以再和他们见一面,问下那个阮教授的情报。”阮闲轻声说道。   “可是记忆已经被取出来了。黎涵想要退出,她和洛非都没有参与过核心活动,也没有成为领袖的人格倾向。”   “有时候人是会做傻事的,尤其是受了刺激的时候。”阮闲说,“出于个人愿望,做出愚蠢冲动、让人无法理解的傻事……那些行为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会有结果,甚至会产生负面影响,对个人的发展毫无价值。”   “是。”   “但那个概率不是百分之百。”   次日凌晨。无法入睡的烟姨在店里点了支烟。   一切都结束了,她想,这是自己真正“自由”的第一天。她了解洛剑,知道他会如何应对这个情况。   中枢消失,聚会终止。说到底,“是否放弃”这个问题注定不会被太久——只要一个打算放弃的核心成员站出来,跨过那条线,就足以摧毁这张脆弱的网。摧毁永远比建造和经营容易,决定坚持的人本身就出于劣势。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阮闲的消失让她渐渐疲惫,如今突然得到解放,那疲惫感还是挥之不去。烟姨索性关闭了小酒吧,再次把自己接入临时的精神空间。   这次小洋楼里空无一人。   她甩掉鞋子,赤脚走在厚厚的地毯上,目光扫过那些模糊不清的装饰,沉默地与它们告别。不知不觉之中,她又走到了那扇熟悉的门前。   这次再打开门,等着她的只会是普通的房间。   可她还是磨磨蹭蹭地掏出钥匙,一把把数过去,随后把钥匙插进锁孔。   真傻,她想。   门应声而开,阳光照进昏暗的走廊。几片梨花花瓣飞了进来,落在厚厚的地毯上。门对面的天蓝得刺眼,建筑也熟悉得让人心悸。   门的另一边赫然是预防收容所,然而没有巡逻的电子眼,没有机械卫兵,也没有病患的踪影,只有一个矮小的男孩站在盛开的梨花树边。似乎是察觉了她的到来,那个孩子转过头,那是她曾经见过的脸。   十岁左右的孩子,她记得他。可是他早已死去,理应被葬在遥远的冻土之下。   烟姨双手捂住嘴,好咽下自己的惊叫和哽咽。   穿着病号服的男孩张张嘴,看口型像是想要下意识叫“小烟”,又及时住了口。他迷迷糊糊地站了一阵,眼神终于再次坚定起来,而眼圈却开始慢慢发红。   “烟姨。我……我还不够熟练,但我会把这里弄完的。爸会康复,而我会想办法留在预防收容所。没人会怀疑我。”   男孩这样说道。   “我还想继续。” 第133章 混乱之前   唐亦步想不通。   阮先生明明在描述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可从口气上推断, 对方认为这件事势必会发生。这让他感到困惑——自从他们踏进洛非的病房,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困惑。阮先生没怎么接触过洛非, 只和那个年轻人打了几个照面, 却能将猜想说得那样笃定。   夜色将尽, 他的阮先生从联合治疗开始后就没合过眼,当下睡得正沉。融有S型初始机的肉体不会太脆弱, 精神上的疲惫还是存在的。   今晚他们只是简单地黏糊了一番, 唐亦步便放过了对方, 任阮先生抱着自己睡去——他把下巴轻轻搁在对方头顶, 将人整个搂在怀里,凝视着被夜色染成暗蓝色的空气。   唐亦步睡不着。   电子脑能够识别激素,亲热行为带来的内啡肽本应对他的情绪有积极影响。可他还是睡不着,活像有只刺猬正在他的胃里散步。   生于丛林的人难以靠大小辨别远近, 患有色弱的人难以分清色彩。撇开这些不同, 大多数人类都在以相似的模式观测世界, 大脑本能地将观察到的事物吸收。事实上, 大部分信息都被筛除在外,只会有零零碎碎的记忆点成功留在脑中。   人们难以记得路过的每一块招牌,踏过的每一块石砖, 甚至未必能回忆起石砖路的重复花纹。   信息被切碎一次, 筛掉大半, 再切碎一次。   自己并非如此,唐亦步向来贪婪地观察这个世界。盯住一朵花, 便要从种子发芽开始想象到花朵枯萎,无数细节和计算在他的脑中翻滚不停,从不止息。叶片的纹路、花瓣的褶皱、花蕊的数量,然后到它的状态、寿命,最后到腐烂殆尽的那一刻。   在这个嘈杂的世界里,只有他的阮先生身上罩着一片迷雾。   原本唐亦步是这么认为的。   自己虽说在课题上连连碰壁,十二年不得解,他对自己的计算能力和信息储备仍然十分自信——他只是没有收集到信息的关键,人类样本有限,这个问题可以用时间来解决。   可如果怀中人的推断正确,那么自己这些年来可以说是眼见不为实,不知道错过多少可能的情报。这个想法让他胃里的刺猬放弃散步,开始跳踢踏舞。   唐亦步焦虑地喷了口气,决定把思考中心转移到逃离这里的计划上。   秩序监察的卓司令离开,安保从严到松会有个调整过程。联合在外的季小满,他们可以故技重施,抓住时机集体制造一波混乱,然后趁乱默默逃离这里。   唐亦步把计划从头到尾,从尾到头过了两遍,还是睡不着。眼看窗外的天色渐渐亮起,唐亦步不满地哼哼两声,随后低下头,干脆利落地吻上他的阮先生。   阮先生应该醒了,但明显懒得管唐亦步,任对方轻咬自己的下唇,闭着眼继续睡。然而当唐亦步气势汹汹地用上舌头后,他不得不清醒过来。   被那仿生人的体温包裹,精神又疲惫到极致,阮闲这一觉睡得极其痛快,以至于生出了赖床这种陌生念头。可惜唐亦步没有放任他的打算,来了个过分激烈的早安吻。   阮闲没犹豫,对方把啄吻变成深吻后。他一个翻身按住毫无准备的唐亦步,狠狠吻回去,直到那仿生人开始因为缺氧发出严肃的呜呜抗议。   “稀奇,你也会失眠。”阮闲察觉到了唐亦步那一点点萎靡,“是因为我把血枪放枕头底下了吗?”   “……它们不是藏在助理机械那里吗?”唐亦步一僵。   “唔,我感觉这样玩起来更刺激,一会儿会放回去的。”阮闲打了个哈欠,毫不客气地趴上唐亦步的胸口。“你怎么回事?”   一瞬间,唐亦步看起来有点委屈。   “你为什么那么确定洛非会‘做傻事’?”   “他的情绪状况,结合上他手上的资源……怎么了?”阮闲先一步下了床,开始穿衣服。“这不像是能难倒你的问题。”   “早就死去的‘洛非’和他不相干,一株雪到了崩溃边缘。他不是重要成员,没有那种有主见到敢于独自扭转局势的性格,对外面的状况也不可能立刻照单全收。就算有情绪影响,洛剑最后的决策明明对他有利,他也不该是——”   唐亦步在措辞上犹豫了半秒。   “——不该是那副受到巨大伤害的模样。为什么你能这样轻松地理解?”   阮闲动作停住,他不知道该如何去说明这个问题。   这也不是一个仅凭语言能表述明白的问题。   唐亦步坐在床边,双手撑着床沿,目光灼灼地望过来。太阳正在他身后升起,渐渐破开房间内深蓝的影子。阮闲一阵恍惚,某个景象穿过时空,渐渐与面前的一切重叠。   那也是一个凌晨。除夕过后,属于新年的第一个清晨。   除了少数必须主持项目的人,研究所里大部分员工早已回家过年,研究所的地下居住区几乎就剩下他自己。阮闲索性弄了点流食,去NUL-00的机房打发时间。   他进门的时候,NUL-00正试图把过年用的土气老歌改编成恢弘悲壮的交响乐。还在墙上投影了不少简笔画似的灯笼图案,把好好的机房弄得活像凶杀现场。   有那么一瞬间,阮闲很像转身就走。但机房里热烘烘的空气着实舒服,他没出息地犹豫几秒,还是指挥轮椅进了门。   【老爸。】NUL-00迎头扔来两个字。   【……我说过,我不接受这种称呼。】阮闲头痛地叹了口气。   【综合各地的即时资料,这是最适合今日氛围的亲昵叫法。】NUL-00严肃地声明,【按照习俗,现在你应该给我压岁钱。】   当时阮闲十分确定,如果自己的病情提前加重,八成就是被这么个东西气的。   【我不是你的父亲,你也没有压岁钱可拿。】做了个深呼吸,阮闲温和地表示。   【 :( 】   【我们来看电影吧。】阮闲已经习惯应对NUL-00越来越跳脱的表达方式。   【 :D 】   阮闲十分不应景地选了部凶杀片,一边把用作早餐的流食放在NUL-00的散热器上加热。结果剧情刚进高潮,NUL-00就进入了十万个为什么模式。   【按照人类现行的主流价值观,男主人公没有愤怒的理由。只不过是参考现实多次予以否定,没有人用超出标准的语言或者行动攻击他,他的生活水平在中上水平……他为什么会展示出受到伤害的状态?】   这是它的第一个问题,它一下子扔出一大段字。   【这部影片的评分不低,为什么人类能够轻松地理解?】   这是第二个。   现在想来,那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温暖时光。可惜因为项目被“阮教授”作废,那个和自己一起度过五年时光、本该陪伴他走到人生终点的NUL-00先一步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阮闲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唐亦步的脸颊。   【这很难解释。】在那个时候,他曾这样回答。   “这很难解释。”阮闲把那些答案从过去打捞而起。   【不过以我这种微妙的情况,现在也能够理解一二。】   “你知道我的状况,人格缺陷成我这样的都能理解一点。”   【所以我想总有一天,你也可以。】   “……我想总有一天,你也——”阮闲没能成功说完这句话。   他抚上唐亦步脸侧的那只手被攥得死紧,那仿生人目光前所未有得复杂,复杂到他一时无法读懂。   “我们该去吃早餐了,阮先生。今天的早餐有肉汁小笼包。”唐亦步站起身,语气里有点不容拒绝的意思。阮闲扬起眉毛,强硬地抽回手。   “唐亦步,今天你到底——”   “阮先生。”敲门声伴随着熟悉的女声,一同在门口响起。“我,咳,我是黎涵,请开门。”   阮闲扫了表情微妙的唐亦步一眼,还是走到门前,将门打开。   黎涵的双眼肿得厉害,声音也有点飘,精神状态怎么看都不太对劲。悲伤混合了诡异的亢奋,她努力地朝他们笑笑。   “我是来传话的,洛非想和你们谈谈。”这姑娘不像打算就此退出一株雪的样子。   “洛非?”   “……可以说是洛非。”她用了个相当暧昧的说法。“两位如果方便的话……”   “我们现在就走。”唐亦步说,表情又复杂了几分。   “我愿意提供更多关于阮教授的信息。”   当他们找到洛非时,那个年轻人已经在洛剑的老位置吃上了包子。他的模样没变,一双眼睛老了不少,身上那股年轻人所特有的锐气变得厚重。   “为什么改主意了?”阮闲在他对面坐下,非常自然地接到。   “我之前……我爸之前太过谨慎,又对那个人感情挺深,我不太一样。”洛非咬了口包子,不好意思地笑笑,自称还是有点混乱。“他对阮教授的信任和保护都过了头,我没这份心。我想跟两位做个交易。”   这句话的口气又像极了自己认识的那个洛剑。   “我这里,不,我爸那里有可以规避检测系统的一次性通讯装置,他还没来得及用,你们先拿上。”   “先说你的交易内容。”阮闲饶有兴趣地勾起嘴角。   “今天卓牧然要走,你们和我爸谈得也差不多了,我猜你们会在今天离开。”洛非搁下筷子,喝了口小米粥。“弄出点乱子,悄悄离开,对不对?当初阮教授也跟我……爸讨论过类似的方案。”   “所以呢?”   “我希望两位能轰轰烈烈地离开。”洛非也颇为老成地笑笑。   “……我猜这不止是实力检测的意思吧。”   洛非眼里浮出几分不太像年轻人的赞许和欣慰:“接下来的信息是我预付的定金——根据我对阮教授的了解,阮教授有很高的可能性还在观察这里。而关于他的位置,我恰好有个猜想。如果你们能活着跑出去,我可以把猜想分享给你们。”   “希望红幽灵强大到能把你俩从这里捞出去。要是你们表现得出色,阮教授说不定真的会愿意和你们合作。”   “而一株雪白赚了个人心动摇的环境,能多不少发展机会。”阮闲也夹起一个包子。   “不止。”   混合了洛剑记忆的洛非抬起头,声音平淡。   “你也可以把这当成一个信号弹。我想要把这个消息传达出去,让阮教授睁开眼好好看看——他的火种离彻底熄灭还远。”   阮闲转过脸,看向唐亦步,发现那仿生人正巧也在注视自己。   “可以。”没等他开口,唐亦步就表了态。“这是我的意见。”   “我也同意。”思考了会儿逃脱路线,阮闲对这个疯狂的要求没有太大的抵触心理。横竖作为障眼法,红幽灵的名号迟早会打响。待会儿他可以确认下余乐的意见,身为废墟海的大墟盗,余乐八成也不会反对。   “看来合作基本定了,我去多做点准备。”唐亦步整整医生制服的领子,少见的没碰早餐。   “我等几位的好消息。”洛非含着粥说道,“……小涵,你尝尝这包子,味道真的不错。”   见唐亦步状态不对,阮闲也没有多少心思继续吃早餐。他朝洛非点点头,和唐亦步一起出了餐厅的门。   “没想到你还挺干脆。”阮闲用聊天般的口吻说道,“在主脑眼皮子底下做这种大动作……以前的你可不会同意。”   “我预估过风险,风险在我的承受范围之内。”说这话的时候,唐亦步并没有看向自己。“既然你们三个都想要见阮闲,比起四处碰运气,抓紧源头可靠的情报更现实点。”   “还有呢?”唐亦步素来没有舍己利人的习惯,阮闲完全不打算被对方这样糊弄过去。   唐亦步停住脚步,转向阮闲。   “我的课题出现了问题。据我所知,阮教授那里会有相当重要的参考资料。”   “……还有呢?”   “我对自己的判断能力产生了质疑。”唐亦步声音很轻,“……阮先生,关于你‘是不是真正的阮闲’这个问题,我也有点好奇答案了。” 第134章 狩猎   这个午后阳光灿烂, 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从远处看去预防收容所洁白的墙面像是在自己发光。环绕它的树木和花搭配得十分合适, 比起所谓的收容所,更像是哪个富豪的度假别墅。   在地下城生活多年, 季小满顶多看到过几张类似的图片。   她曾想过, 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天堂, 那么也不过如此了。可她如今有种奇妙的错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地下城那个毒烟弥漫的垃圾场。   和画片中的理想天堂不同。树丛里藏了规律转动的电子眼, 机械守卫正绕着院落外围一刻不停地巡逻, 动作整齐划一, 像是投影了一个本体的金属兽群。   人形看守也有, 不知道是血肉之躯还是遥控人形装置——他们三人成队,背有重型武器,跟在巡逻机器后面四处张望。   面对如此阵容,铁珠子瑟缩了下。它不再套着碍事的助理机械外壳, 露出圆滚滚的真实模样, 紧紧贴在季小满的脚边。   后者连呼吸都没乱一下。   昔日用于躲避的废旧机械残骸换为树丛, 清澈的空气不利于躲藏, 但允许她进行更多更危险的动作,不至于过度呼吸被毒烟呛到。她的猎物还是一样的。   只不过曾经的机械猎手这回不是孤身作战。   确定距离足够近,季小满拿起阮立杰送来的腕环, 迅速接通。   “怎么样?”她语速极快。   “等信号。”对方也回应得很快, “余乐会去接你。”   在主脑检测到可能的异常通讯前, 他们中止了对话。季小满猫下身子——腕环里传来的信息非常简略,没有将她要做的每一步都规定下来, 更像是让她自由发挥。   计划中的要求只有一个,她需要牵制住院中的守卫人员。   没有预备方案说明,也没有她牵制不住后的处理方法。不知道是计划制定者算好了自己的实力,还是对一切尽在掌握,能承受她失败的后果。   ……再或者是打算就这样利用完自己,然后舍弃。   她知道,他们之间完全没有任何约束性的条约,顶多算是松散的利益同盟。就实力层面来说,季小满也不认为自己是不可或缺的部分。前两种情况还好,最后一种状况可能会让她丢了性命。   但她还是来了。   季小满用金属指尖戳了戳胳膊上的树莓贴纸,又给紧张的铁珠子塞了几颗零件,压低身体,紧紧盯住远处活动的机械。   可能他们之间谈信任是件蠢事。可季小满就是觉得,就算唐亦步和阮立杰会抛弃自己,余乐总会试图告诉她些什么。   她让灌木丛严严实实地遮住瘦小的身体,把呼吸融进树木摇动的沙沙声中,全身上下没有任何智能电子设备还在运作。   这是她所熟悉的狩猎,她想,现在只需要等——   结果念头刚划过她的脑海,信号就猛然出现。   虽然对即将到来的变故早有准备,季小满还是被面前的信号震了一下。这已经不是用来告诉同伴行动的简单讯息,而是明明白白的挑衅。   一个巨大的血红笑脸在预防收容所上方炸开,随后向四面八方快速复制、漫延——唐亦步准是黑入了气象平衡系统,利用漂浮在天空中的微型机械进行了投影。   红色线条织成一片光网,将蓝天紧紧束缚在内。附近的电子眼几乎在同一时间转向天空,巡逻中的机械守卫停住动作,而那些人形警卫则乱了阵容,开始慌乱地交流些什么。   就是现在。   季小满一跃而出,长长的袖子被弹出的刀刃彻底撕碎。她劈水果似的劈开一个个电子眼,随后拿起残缺的部分,花费一两秒进行线路重接,继而当微型炸弹扔进机械守卫群。   主脑将所有可能和危险物品沾边的材料都看守得很紧,但她拥有从炼狱和废墟中取得的知识,一片烂骨头都不会简单浪费。   没有武器,就最大限度地夺取对方的资源,这在地下城可以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临时炸弹的爆炸的效果不尽如人意,腾起的烟雾倒是够用。季小满只身穿过烟雾,义肢上高速震动的刀刃嗡嗡作响,切过因为变故而失去秩序的机械守卫。   铁珠子在灌木中磨蹭了会儿,见对方织就的防护网被破开,它伸开四条小腿,偷偷摸摸跟了出去。季小满每劈开一个机械守卫,它就在后面补两口,好确保对方再也站不起来。   这样的破坏没持续半分钟,那些人类模样的警卫便反应了过来。他们没有出声,十几枚子弹伴随着破坏光束激射而来。   季小满直接架起双臂,在半空灵巧地翻转身体,大半被她躲掉,小半被她精心设计的金属手臂成功挡下。   在通红的天空下,扬起的烟尘也带了不少血色。十数分钟前的和平与安宁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远处的白色建筑的角落冒起浓烟,数种警报音混作一团。病人们在助理机械的协助下撤出建筑,迎头又撞上季小满搅和出的一片混乱,场面隐隐有失去控制的迹象。   “遭遇战斗型仿生人,请求支援。”其中一个警卫终于开了口,他向通讯器求助完毕后,立刻转向同伴。“不好办,快打开电子脑屏蔽器——呃。”   结果他还没说完话,季小满一个闪身,踩上了他的肩膀。尖利的指尖轻轻划开警卫脖颈,露出其下的仿生组织,没有半点血液渗出。   “遥控人形。”季小满小声嘟哝了句。   下一刻,她干脆地割掉了他的头颅。   天空上的异象没有消失,剩余警卫快速启动电子脑屏蔽器,可惜它无法影响季小满分毫。见操作机械的警卫一脸迷茫,她忍不住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原本用于遮掩义肢的长袖衫早已变得破破烂烂,她的金属双臂和金属腿全都暴露在外,反射出一点天上笑脸的红光。   “这不可能。”那人终于有了点慌乱的意思。“人类?现在怎么还会有残疾的人类——”   “有的。”季小满轻声说,又用刀刃划开最近一个守卫机械的支撑关节。“还有很多。”   尖利的警报声直往她的耳膜里扎,被吸引过来的机械越来越多。季小满一边面无表情地应付,一边开始四处留意退路。射过来的光束愈发密集,她的左边胳膊被烧得半熔,铁珠子吓得收了嘴,紧紧扒住她的背包,假装自己只是个大号挂件。   这一开始就不可能是一场能够胜利的战斗。   主脑的人并不想地下城的混混那样好糊弄,发觉她是人类,剩下的人也没有打算就地开个讨论会。靠人海战术损耗掉她的小半作战能力后,警卫们直接放下背包,拿出音波武器。   季小满勉强抬起头,不远处的天空正有十数架小型飞行器往这边俯冲,地面的援军估计更夸张。   主脑的反应实在太快。   金属哗啦哗啦的落地声,警卫的呵斥和呼喊,混在上尖锐的警报音,再加上武器化的音波。声音的拳头捶着她的小腹,季小满牙齿咯咯打战,耳朵钻心得痛。   必须撤退,她想,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耳朵已经麻木了,直到一只手臂箍住她的腰,将她小鸡似的从战场中提起,季小满才注意到身后的浮空摩托。   “干得不错,小奸商。”余乐驾驶的速度快得吓人。   那个浮空摩托看起来像是用各种医疗设备临时焊接的,余乐把它驾驶得风一样快。周边的景物糊成一大团色彩,自己仿佛正坐在加速后的火箭之上。季小满吓得抱紧座位抓手,呼吸都停了——鬼知道这个速度下,余乐是怎么看清前路的。   浮空摩托绕着战场兜了几个大圈,蜂拥而至的各式攻击被纷纷甩在身后,甚至击中试图近距离攻击两人的机械。   余乐闷闷地笑了几声,季小满能感觉到他胸腔的振动。   “还是这样爽快。”他的声音被风吹散,季小满差点没能听清。   “另外那两个呢?”   “快来了。”   宫思忆只希望自己能晕过去,或者早早报告秩序监察,让自己成为病人的一员。   他原以为潜伏在医院里的家伙是为了多贪点物资,最多伪造点不算过分的意外,满足了后自然会离开——预防收容所可是秩序监察重点关照的地点之一,没人会这么想不开,从这种地方堂而皇之地搞出些大事。   事实证明,还真有人这么想不开。   他刚刚看到以预防收容所为中心,顺着天穹向四周扩散的血红笑脸时,差点一口水把新换的遥控人形呛报废。而等室内响起疏散警报的时候,宫思忆有生以来头一回尝到生无可恋的滋味。   早点启动自己的员工应急飞行器,先走人算了。   无数损坏点在光屏上闪烁。起火的是预防收容所的资料室,其余地方也明显被计算好了,留出了人员撤出的明确通道,又的的确确能对这栋建筑起到致命的伤害。无论红幽灵是谁,看这架势是要玩一波大的。   不对。宫思忆突然亢奋起来。   闹出这么大动静,藏着这里的人多半要逃跑,到时候他只要把病人的资料拉出来一一比对,自然能在事后找到消失的那部分人。   横竖这个身体只是遥控人形,宫思忆索性不打算再逃。伴随着火焰,他匆匆连入已经开始出现异常的数据库,确认权限,试图将还没来得及上传到主脑的本周资料全部保存下来。   就算这个身体被烧毁,只要来得及抢救部分资料,说不定还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宫思忆喜悦地喘着气,无视了滚烫的空气,开始在微微扭曲的光屏上快速操作。   然而出现的数据不是名单,不是病历,只是又一个巨大的笑脸。   “糟——”   本来该完全由他操控的飞行器腾空而起,撞碎窗户,朝浓烟中冲去。宫思忆茫然地抬起头,透过浓烟,只能勉强看到上面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宫医生一口气没上来,两眼一翻,干干脆脆地断开了和遥控人形的连接。   城市边缘。   “回去。”卓牧然突然开腔。   “司令,航向已经被定好了。现在改方向恐怕不太合适。”   “准备单人飞行器。”卓牧然十分果断。   “城内有足够的驻军,不会出现任何问题。如果您实在是担心,我可以帮您联络城市管理员。”   “预启动飞行器,我需要在二十秒内出发。”   “……我需要您的理由,先生。紧急调用飞船上的飞行器必须提供合适的征用记录,哪怕是您——”   卓牧然望向那些覆盖天空的血红笑脸,眉头拧得死紧。   “直觉。”他干脆利落地回答。 第135章 对峙   玻璃花房并不是没有出现过意外。只是在主脑的管理下, 意外出现的概率几乎为零。   从飞艇上能看到市郊的一处森林里腾起浓烟, 红色笑脸标记密密麻麻遮挡天空,九成九是预防收容所内部出了什么问题。警报级别不高, 深层数据没有被侵入的迹象。闹事者除了向天空投影之外, 没有进一步扩大伤害范围的打算。   按理来说, 他的确不需要插手。如果只是简单的火灾,或者幼稚的破坏, 卓牧然不会将它放在眼里。然而这次的意外让他有种格外不舒服的感觉——   这不是“正常人”的反抗。   纠错程序已经运行起来, 血红笑脸持续了不到十分钟, 就开始逐个消失。到现在为止, 事发地点也没有任何伤亡报告出现。纯粹从性质上来说,这场反叛的危险等级低得惊人。   稍后只要稍微采取点措施,把这场短暂的失控美化为今日惊喜就好。   扭曲思想的诞生需要土壤,而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大多连“反叛”的概念都不清楚。正如原始人的洞窟里不会有制作精良的匕首, 相对高级的反抗形式需要借鉴来自过去的经验, 这里的人不可能接触到那样的知识。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 流血和伤害大概算他们人生中最刺激的东西。   完美的、丝毫不用担忧的人生。不会有恶疾或意外, 不会有深入骨髓的贫穷或愚昧。根据个体能力的差异,每个人都能接收到最恰当的教育。虽说还是在试验阶段,这里已经有了未来世界的影子。   卓牧然默默乘上飞行器。   他想看看反叛者的模样, 然后亲手将他们送入地狱。   飞行器脱离飞艇, 转头向玻璃花房的方向飞去。   “侦察防护壁附近的通讯情况和波动指数, 闹出这种事情的人不可能是本地人。”卓牧然冷淡地下令,“把侦测等级开到最大, 对方有技术人员,极有可能使用伪装加密通讯或者短距离即时通讯。”   “是。”甜美的机械音回复到。   “最近三十分钟的空中热量变化表也传给我。”   ……不过都是群自以为是的东西。他想。   短视、傲慢、自我。永远不会顾全大局,看清为了成就人类所必须的牺牲。虽说打着自由的旗号,要的却只是一时的利益与安定。就像曾经的自己,只要能吃上一口没馊的食物便觉得心满意足。当主脑的使者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对方所说的话他连一半都听不懂。   与主脑相遇时他还没有成年,脊柱因为整日的劳作变得扭曲。科技发展的恩惠之光永远无法照亮真正的贫穷,当时自己人生的全部不过是完成今天的工作,好换几口饱饭吃。   他听不懂对方嘴里关于智商、才能、最适合的路之类的话,他曾经能够接触的只有石料与泥土,连镇上的小学都未曾去过一次。   卓牧然发出一声轻笑。   如果主脑没有主宰这个世界,他的命运和父亲不会差别太大——在山中无休止地工作,找个本地女人结婚生子,工作到身体彻底崩溃为止。自己不会有卓牧然这个名字,大概会从“卓家小子”变成“老卓”,而他的孩子会像他一样长大,重复这个轮回。   可他现在坐在这里。   那就是人造的神吧,他想。公正到近乎残酷,不会被人类的私情影响半分。所谓反抗军,不过是些因为人类失了特权而不满,为些风花雪月的事情所纠结的闲人。   主脑对他公正地展示了一切,秩序监察总部中的相关历史数据是完全公开的,关于二十二年前的叛乱,随便一个秩序监察都能查到自己想看的细节,无论多么血腥残忍。   没人离开。   这是人类发展途中必经的变革,若是别的地区出了这样的叛乱,他可以不介意。但这里不行,这里本该是真正的理想乡。   终于,热量地图上的那丝异常还是被他捉住——有一道热量变化轨迹的线路有点怪异,虽说在系统管理的误差范围内,但它骗不过他。卓牧然驾驶飞行器左转,冲向城市边缘的某一处。   “看来宫思忆那小子还真没立刻跑路,猜得够准啊你们。”   好容易才将临时组装的浮空摩托停下,余乐活动了下脖子,仰头看向正徐徐下落的其余两人。“洛非联系你们了没?他说了啥?如果他毁约了——”   “没有。”唐亦步抱着阮闲从单人飞行器上跳下。   单人飞行器空间有限,被口袋似的抱了一路,阮闲的背部一阵酸痛。他挺直腰,打算接着唐亦步开口,吐出来的话却完全是别的内容。   “小心!”阮闲下意识护住唐亦步。   余乐离边缘更近,反应也很快——刚听到空气中怪声,他就迅速调转车子,拉着季小满倒向树后。   巨大的爆炸炸断了那棵树,若不是浮空摩托够结实,两个人估计要被树干砸个正着。没有遮挡物的其余两人要更惨些。几块手臂长的金属残片直接崩进阮闲体内,他的后背瞬间被染成血红,被护住的唐亦步仅仅多了点擦伤,只是那个仿生人不再一副无辜的欠揍模样,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他不是没有提防天上的飞行器,只是这一台的速度实在太快,估计一开始就没打算好好着陆。只有融合了S型初始机的阮闲提前反应了过来。   是意外吗?主脑应该不会使用这么粗糙的攻击方式。这回唐亦步转过身,把阮闲护在身后,望向面前撞击坑中浓浓的烈火和黑烟。   “里面有人。”阮闲低声说道。   他没有立刻拔出插在体内的巨大爆片,来者不善,他可不想让对方欣赏自己伤口迅速恢复的模样。至于血液回收,有衣服遮挡还勉强好些,不会太显眼。   “那个撞击力度,就算驾驶员是你,你也没法立刻恢复生命机能。”唐亦步狼一样盯着面前燃烧的机械废墟。“来了个相当麻烦的家伙。”   “运气不错。”一个声音说道。   一个男人从烈火中走出,他的四周像是带着他们看不清的防护罩,男人身上的衣服连一点烟熏的痕迹都没有。至于那张脸,在场的所有人都认识。   “……妈的,卓牧然。”余乐咽了口唾沫,“这他妈不是钓上大鱼,是被海怪缠上了。”   季小满本能地屏住呼吸,把自己藏在树影里。铁珠子大气不敢出,持续装死。   “仿生人。”卓牧然看了两眼唐亦步,“有意思,看来我们的阮先生还没放弃呢。”   “估计这次小唐要上真本事了。”余乐没立刻爬起来,他和季小满趴在一起,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真他妈的,好不容易在这个好地方捞了一笔……”   卓牧然往余乐的方向瞥了瞥,像是失去兴趣似的收回视线,继续注视面前的唐亦步。   “刚刚的事情,我不认为是单纯的幸运。”他伸出一只手,“乖乖投降,说明状况,主脑会——”   然而卓牧然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了让自己毕生难忘的景象。   那个仿生人一脸严肃,趁自己话说到一半,连趴在一边的队友都不要了,抱起身后的人就跑。   卓牧然从来没见过逃得这么耿直的敌人。   “真本事。”季小满喃喃重复。   “……”余乐一只手抹了把脸,不予置评。   然而卓牧然没有把时间全浪费在吃惊上,他随手划过光屏,辅助外骨骼从黑色的大衣中立起,如同爬行类竖起的鳞片。几乎就在下一瞬,他追上了正在努力逃跑的唐亦步。   “逃是没用的。”外骨骼伸出电磁枪口,朝那仿生人轰击数次。结果都被那看起来灰头土脸的仿生人勉强避开。卓牧然皱起眉,又稍微加了加速,自己拦在那人面前。   那个人类男性外型的仿生人来了个急刹车,表情里没有惊恐或恳求,严肃依旧,甚至带着点“你怎么这样”的惊愕。   然后他拐了个弯,继续跑。   卓牧然见过不少反抗军,在自己面前求饶的也有,慌乱奔逃的也有,视死如归的更是多。但这样一副参加体育大赛气势的只有面前这位。   看起来脑袋不是很好使的样子,是加强了护卫功能的非战斗型仿生人吗?那么那人保护的应该是这支队伍的重要技术人员。   卓牧然试图用电子脑隔离器让对方丧失运动能力,结果不知道是倒霉还是对方刻意为之,每次自己要启用它的时候,那仿生人就会跑到隔离墙附近。隔离墙的电磁干扰使得机械沉默,无法中正常运转。更气人的是,那仿生人发现自己追不上,又无法把自己甩开,索性开始在这个地区绕圈跑。   秩序监察的总司令有种被愚弄的感觉。   可是他偏偏又不敢停住追赶,去攻击那两个趴在地上看热闹的反抗军——那仿生人一开始毫不犹豫撒腿就跑,他护着的人也没有阻止,怎么看都不像是关心队友的类型。而万一仿生人怀里的真的是重要人物,在自己停下来攻击其他目标的时候,重要人物说不准就这么成功跑了。   场面一时非常尴尬。   “我从厨房里顺了点树莓饼干。”余乐扭头问季小满,“来块吗,小奸商?死前好歹吃点好的。这里没有爆米花真的是太可惜了。”   季小满倒没有余乐那副心大的模样。她依旧和炸毛的猫那样维持着攻击姿势,嘴抿得紧紧的。见环境安定下来,铁珠子哆哆嗦嗦地松开扒着季小满背包的小脚,慢腾腾地凑到两人身边,开始和他们一起观察远处的状况。   “唐亦步做了些什么。”她说,“他有计划,我们最好不要有多余的动作。”   “哟呵,你怎么看出来的?”   “阮立杰的腕环还在我这里。”她说,“它正处于遥控下的全速运转状态。”   跑到第五圈的时候,卓牧然追厌了。这一切就像个笑话。他原本还想活捉对方,把能够黑进玻璃花房系统的人才据为己有。然而这个念头不算太强烈,杀死所有人,把头颅带回去分析也是个好方法。   他开始毫不留情地攻击。   这回被抱着的人表现出了格外反常的行为——就在追踪弹即将击中那仿生人的时候,那仿生人怀里的人不知为何挣脱了怀抱,那枚炮弹刚好在他的左手上炸开。   那人发出一声痛叫,将左手抱得严严实实,看起来像是失去了意识。仿生人只是停下了一瞬,他再次抱起那个看起来不算健壮、全身是血的青年,继续奔跑。   没意思。   卓牧然停住脚步,做了个手势,更多追踪弹激射而出。可就当他打算调整目标参数的时候,手腕被狠狠撞了一下。   一只格罗夫式R-660生命体不知道从哪里快速弹射过来,正冲自己嘎嘎大叫。   卓牧然没有多想,随便一脚便踹了出去。在外骨骼的攻击加强下,那个圆滚滚的机械生命登时瘪了一块,发出嘎的一声惨叫。   无足轻重的小插曲,继续校正数据。然而当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却发现哪里变化了——   那仿生人停住的脚步。   “老余,浮空摩托还能用吗?季小姐,π交给你照顾了。”他流利地说道,金色的眸子死死盯住卓牧然。   随后那仿生人将怀中失去意识的青年放在地上,让他背对卓牧然躺着。   “不逃了?”卓牧然挑起眉毛。   “不逃了。”对面摇摇头,叹了口气。“虽然……但是这个时间点也不坏。”   卓牧然不明白对方那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是从哪里来的。他不认为对面有能够媲美飞行器爆炸威力的武器,也不认为对方能在玻璃花房叫到援军。算上这个仿生人,对面只有四人,还有一个神志不清。他们的胜算完全是零。   可能这个仿生人的逻辑回路设计真的有问题。   但他不打算因此而轻敌,卓牧然呼出一口气,决定在五分钟内结束这场闹剧。原以为能遇到不错的对手,如今他收获的只有失望。   自己的直觉出问题了吗?   然而在他看不到的角度,那个身受重伤、意识不清的青年伸出本应被炸烂的手,悄悄掏出一把枪。 第136章 烧伤   阮闲十分亢奋。   并非因为阮闲多喜欢战斗, 虽然能够回收一部分血液, 没拔出的的爆片使得伤口无法顺利愈合。血液的流失使他越发衰弱,即使清楚性命无忧, 死神的吐息使他整个人前所未有地清醒。   唐亦步在回避战斗, 他看得出, 并且十分理解动机。   对面是秩序监察的总司令,并且一个人前来, 看来对自己的实力充满自信。在对方眼里, 可能自己这边的几个人只是路边的硬币, 随便弯弯腰就能捡起来。面对这个等级的对手, 如果放开手脚战斗,唐亦步融有A型初始机的事情很可能暴露。   而“身负重伤”的自己暴露异常的风险也极高。   不需要言语,唐亦步悄悄抬起手指的时候,阮闲就猜到了那仿生人打的什么主意。成功逃离的话势必要暴露点什么, 不如暴露最为“无害”的那项。   技术。   在背对卓牧然时, 唐亦步那双金色的眸子微微发光, 脸上面无表情。阮闲伸出没有被炮弹击中的手, 轻轻按上唐亦步的胸口。   “分我一些数据。”他说,远程启动了在季小满那边的腕环,利用一切可能的资源去计算。   唐亦步看向他, 微微一笑。   “合适的时候停下来。”阮闲用沾血的手指抹过对方弯起的嘴角, 几乎只用口型说道。“别打得太过分, 我支援你——你是个普通的非战斗型仿生人,我是这支队伍的技术人员。”   代价也有。如果按照“最合理”的剧本去走, 自己多少得遭点罪。   阮闲清楚这一点,唐亦步也清楚。但他们谁都没有说破,毕竟这是目前他们损失最小的做法。那仿生人没有像常人那样痛惜或者毫无意义地谦让一番,而是率直地接受了这个前提,带着近乎残酷的、接近理所当然的平静。   这就是自己想要的,阮闲心想。   一个理性的合作伙伴,一个契合的床伴,还有一点点不属于自己的体温。他们本来就是各取所需的关系。   “我的前胸口袋。”在繁重的计算过程中,唐亦步突然这样说道。   阮闲愣了愣,他下意识用手去摸,摸到一个薄薄的方盒。   “等程序启动了,按下上面的红色开关。”唐亦步小声说道。   不知道这家伙在计划什么,眼下也不是个合适的询问时机。眼看计算快要结束,阮闲用没有被炸过的右手将它握紧。   “嘎——!”身后传来铁珠子的一声惨叫,以及金属外壳被踢变形的声音。   唐亦步一个急刹车,将阮闲放在了地上。   那仿生人简单地向余乐和季小满下了指示,另外两人都很聪明,应该不会出问题。阮闲顺从地倒在地上,继续假装昏迷不醒,稍稍蜷缩因为失血而变冷的身体,一只手继续握紧唐亦步交给他的方盒子,一只手掏出血枪。   “将你身边的技术人员交给我。”卓牧然要求道,“这样我会至少会留他一条命。”   “不行。”唐亦步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冷淡。“他是我的私人财产。”   卓牧然没再废话,他直接冲了上来,唐亦步故意错开步子,做出一副堪堪躲开的模样。白皙的脸颊被划破,一点血流了下来。   然而卓牧然没有继续追击唐亦步的意思,他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躺在地上的阮闲。唐亦步顺手从地上抓起块锋利的爆片,朝卓牧然后颈刺去。   刚才的爆炸没能伤到对方分毫,唐亦步很清楚对方是什么东西。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卓牧然的命,他只需要——   爆片深深卡进卓牧然的外骨骼,电流的滋滋声伴随着一阵焦味在空气中扩散。卓牧然伸手去抓阮闲的动作停了停,回头便是一个肘击。   为了扮演好一个非战斗型机器人的角色,唐亦步硬生生把这一击吃了下去,身体向后飞出几米。阮闲能听到对方肋骨裂开的声音。   还要多久呢?   腹腔里像是有什么在烧,不是那股漆黑的无由怒火,而是更加纯粹、更加新鲜的愤怒。趁秩序监察的总司令还没来得及回头,阮闲用血枪枪口顶住卓牧然的后脑。   “别动。”他嘶哑地说道,像模像样地咳出两口血。   “没用的。”卓牧然看起来一点都不紧张。“这种伤势还能有意识,佩服。”   见对方要回过头,阮闲利落地交换了下双手,用没被炸过的右手持枪,左手握着方盒藏在怀里。   “明明是那个阮闲的手下,为什么要护着那个仿生人?”卓牧然果然回过了头,拨弄玩具似的推开血枪枪口,掐住阮闲的脖颈,将他轻松地按在地上。“……算了,你的头我就拿走了。”   说罢他手上使力,手臂上的外骨骼虫脚般张开,像是打算硬生生把阮闲的头颅扭下来。阮闲眯起眼,刚打算正经出手,却用眼角余光瞥到了那个倒在不远处的仿生人。   唐亦步正面带微笑,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枪的形状。   就像提前知道自己会看向那边一样。   “呯。”那仿生人比了个口型。   奇怪的感觉,阮闲心想。他们的配合冷酷归冷酷,但太过默契,就如同信赖着对方那样。   他按下了那个冰冷金属盒上的开关。   随着一声尖锐的破空音,下一秒他的视野被火吞没。   以阮闲为圆心,一股火焰吞噬了周边的一切。这火焰没能伤到卓牧然,却让他警惕地退了一步——腾起的不止是火焰,他们都知道。   围绕着玻璃花房的防护壁在融化。   本应需要巨量计算的虚拟护壁受到了入侵,这座城市真正的周边景色正在逐步显露,而那永远碧蓝的晴空也在慢慢淡化、消失。   远远看去,就像一个缓缓破裂的水泡。   火焰周边,沙黄色的废墟在慢慢显露。卓牧然身上登时响起几波表示联络的提示音。只不过他眯起眼睛,注视着小半身体开始燃烧的阮闲,没有离开的意思。   那仿生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一条胳膊也着了火,像是已经停止了运作。   “听到……破空声了吗?”   阮闲勉强笑着,黯淡无光的黑眼睛直直盯住卓牧然,活像火中的怨灵。   “那是……飞往市中心的破坏型无人机……这里的一切都能作假,但你真的来了……这里有……重要的人物……”   卓牧然头皮一紧。   这人存了死志,像是打定主意不让自己拿到自己头脑里的情报。他快速调出热量地图,的确有什么正冲市中心飞去,速度极快,并没有触发空中防御系统。   已经来不及通知其他人了,卓牧然想。对方算准了这一点——一边是即将消失的威胁,一边是主脑要求保护的人,他知道自己会怎么选。   而哪怕自己保下了范林松,防护墙消失这种大事可无法用“今日惊喜”来解释。自己立刻出面是最能稳定人心的做法,更别提随之而来的大量联络和工作——   刚刚那种夸张的逃跑方式,这个人怕是指挥仿生人争取破解城市防护墙时间。一直趴着的另外两人没什么奇怪的动作,技术人员百分百就是这个人了。   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逃不掉,故意误导他“自己不在乎同伴”,确保其余两个队友成功跑掉吗?……这个人为什么要主动保护一个仿生人?   然而他注定无法确认这些。   卓牧然咬紧牙关,启动外骨骼,随热量地图上的异常轨迹追击而去。任面前奄奄一息的青年继续燃烧。那样的重伤加上烧伤,对方势必无法存活,更别提那个受了自己一记重击,完全丧失活动能力的仿生人。   补救的方法不是没有,他可以派人搜索另外两人的行踪,就这么定了。   卓牧然刚飞离,唐亦步就坐起身来。   他快速扑灭身上的火,龇牙咧嘴地向阮闲的方向爬去。阮闲的状态相对好些,他直接拔出体内烧热的爆片,利落地滚离了面积不算大的火场,身上的烧伤迅速恢复。   季小满抱着嘎嘎大哭的铁珠子冲过来,余乐干脆得多——他拿起一整罐快速恢复喷剂,冲身上衣服被烧了大半的阮闲一阵狂喷。   “你们……”见阮闲还有意识,没有暴毙的倾向,他想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词儿。“真够狠的,我服气。听我一句,就算你搞了什么纳米机器人提高恢复力,玩也不是这么玩的。”   “特殊效果而已。”阮闲提起嘴角,“跟魔术差不多,别在意。”   季小满看起来想说什么,只是π嘎嘎叫得太悲怆。她只能一边手忙脚乱地安抚铁珠子,一边拼命给它喂食珍贵零件。   简单地误导完两人,阮闲没有再说什么。   这个剧本和他想象的不同,唐亦步原本不需要把他自己也拉下水。   破坏这座城市的障壁势必会引起骚乱,作为领袖的卓牧然不会有时间优哉游哉地和他们耗。接下来他只要让余乐和季小满第一时间逃向城市外,唐亦步假装执行保密任务,对自己的头部来一记狠的,然后像之前那样逃跑就好。   那仿生人甚至不需要攻击卓牧然,特地受伤。唐亦步举起爆片的时候,阮闲甚至做好了头部被刺的准备——   见自己的头颅失去了研究价值,跑掉的又是相对没什么价值的三个人。以卓牧然的那时的情况,势必不可能亲自来为这场烂摊子收尾。他会前去城市内稳定人心,让其他秩序监察处理后续事项。   可是唐亦步并没有按照这个剧本走下去。   他选择自身也受伤,削弱卓牧然的戒心,换取不用敲碎自己的脑壳,让自己伤到濒临死亡的地步……这样虽说也行得通,就结果上来看差别也不太大,但阮闲不太能理解对方选择这条路的理由。   唐亦步的第一选择永远是“自保”,阮闲曾这样判断。   “好疼啊,阮先生。”那仿生人用有点眼熟的方式蠕动到阮闲身边,金眼睛水汪汪的。   在对方进一步开口前,阮闲捧起了那张还带着血痕的脸,咬破自己的舌头,随后深深地吻了上去。唐亦步先是贪婪地汲取了些血液,随后这个吻变成了单纯的吻。   “你的舌头有点凉。”长吻过后,那仿生人诚实地反馈。   ……他们真的算各取所需的关系吗?   如果不算,那这又算什么?明明唐亦步之前可以旁观自己与扫描程序搏斗,自己被宫思忆施与疼痛拷问。他几乎默认了那仿生人会选择最符合逻辑、方便收集数据的解决方式。   阮闲第一次有点迷茫。他顺手摸摸唐亦步的头发,看对方惬意地弯起眼睛。   “你俩要搞也等安定下来再搞,行不?”余乐翻了个白眼。“你俩没丢了我们就跑,本来我还挺感动的……啧。”   “π的伤不重,但也需要安静的地方处理。”季小满小声表示,铁珠子配合地嘎嘎两声,声音里满是谴责。“秩序监察的后续部队会来,我们得走。”   “走走走,找我车去。”余乐精神抖擞,从破损的浮空摩托上卸下行李,随后表情严肃下来。“我话说在前头啊,你俩要敢在老子的车上做,我一定手刃你俩。”   唐亦步没有表现出立刻恢复的样子,他亲昵地用鼻尖蹭蹭阮闲的脸颊,两个人相互搀扶着站起身来。   “刚刚那个飞向市中心的是什么?”阮闲向唐亦步小声提问。   “你很快就能知道啦。”唐亦步仍然带着灿烂的微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阮闲总觉得那笑容有哪里不一样了。“即兴发挥得不错,阮先生,卓司令完全被骗过去了呢。不过有点可惜,那可是我用来紧急逃生的宝贝之一——”   柔和的音乐从天空坠落。   “它会制造冒出浓烟、足以销毁现场痕迹的高温火焰,并且自行向安保最为严密的地区发射飞行机械,专门用来骗人。”唐亦步显然对自己的作品很是满意,“可惜重做一个要好久。”   “不会被拦住?”   “不会被拦住,它是无害的。系统不会被骗,但人会。”唐亦步摇摇头。“如果它发动了我还没成功逃跑……唔,通常不会有那样的情况。”   前奏细雨般飘过之后,卡洛儿·杨的《我与你同在》响彻天空。   “之前它搭载的是《亦步亦趋》,我最近把歌换了,不过它们在这里都是被禁止的曲目,应该差别不大。”   阮闲笑了,他越笑越厉害,最后索性放任自己笑出声来。   “连我都觉得恶劣,卓牧然估计要气疯了。”阮闲抹了抹笑出的眼泪,“你还真是……真是……”   他摇摇头,半天才平复情绪。“说到卓牧然,刚刚你为什么——”   “谈情说爱先停一停哈,小唐,你之前说洛非遵守了约定。那我们要去哪儿找阮闲?”余乐背着一大包行李,费了不少劲儿才回过头来。“透露下呗?”   “仿生人秀场。”唐亦步认真地答道,“具体的可以车上说。”   阮闲没有继续那个问题,他收回视线,望向地面。   “还有你刚才想问的问题,阮先生。”唐亦步却没有那么简单地放弃,虽然阮闲没有将问题问出口,那仿生人却如同提前知道了内容似的。   “你说过‘疼痛有时候也没那么糟’,而那句话指代的场合很特殊。”唐亦步眨眨眼,“也就是说在通常情况下,你并不是不在乎‘疼痛’,并且对它抱有相对负面的感情。”   美丽空灵的女声中,阮闲还沾着点血渍的手被那仿生人微微抬起。这次是唐亦步轻轻咬了咬他的指关节,表情里还带着些沉思的成分。   “我不想伤害你。”他说。 第137章 标准与定义   阮闲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话。   伤害算是他们两人关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阮闲对自己的情绪梳理近乎病态, 所有感情都被他严格地塞进各式各样的格子里, 进行精细的划分。和唐亦步相遇后,他偶尔会放任自己暴露本性, 但那不意味着他会将感情混淆。   自己很喜欢唐亦步, 这点毋庸置疑。   但这不妨碍他们互相猜忌、彼此伤害, 甚至考虑杀死对方。这个相处模型已经在他心中固定了,哪怕是在紧紧相拥、最为放松的时刻, 他仍然牢记这一点。   阮闲原以为唐亦步和自己是一样的, 所以在对方的异常举动出现后, 他下意识想要询问。没想到问题还没问出来, 唐亦步就异常爽快地给出了答案。   他说不想伤害自己。   这简直是个笑话,阮闲摸摸左耳上的耳钉。他们都知道这个宣言无异于痴人说梦。   “我想过很多。”可是唐亦步看起来没有收敛的意思,他尽职尽责地装着伤员,脸上没有任何沉浸在微妙情愫中的恍惚, 整个人反倒更像发现新物种的动物学家那样兴奋。“阮先生, 你看, 你在扫描程序攻击时保护了我——”   “你是重要战力, 我也确定自己不会受到致命攻击。”   “你在卓司令的飞行器爆炸时护住了我,在他攻击时也保护了我——”   “如果你受了重伤,接下来的事情会很难办, 而我可以恢复。”   “哎呀。”专注扮演伤员的唐亦步绊了一跤, 阮闲下意识将对方往自己身上扶了扶。然而他刚调整完动作, 就对上那仿生人充满戏谑的金眼睛。   “刚才呢?”他问。   “……明知故问。”阮闲叹了口气,“好吧。我承认, 我对你存在一定程度的关心。所以呢?你又不是会被小恩小惠冲晕头脑的类型。”   “其实我曾经想过,用死亡做威胁把你绑在我身边是个好主意。”唐亦步摸摸下巴,“后来我想,既然你对人类那边的认同感更大,说不定我能用人类间流行的‘兴趣’与‘喜欢’来约束你……可是你还是向我举起了枪。”   唐亦步语气中的轻松消失,转为非常学术的陈述口气。阮闲又有了那种被迫倾听实验报告的感觉。   “我一直认为我的计划没有问题。我研究过你的性格,采取了最为合适的亲近方式,用上了我对人类所有的了解,甚至咨询过余乐相关的事情。”   “不,我觉得余乐并不是一个合适的参……”阮闲试图打断,没能成功。   “就在不久之前,我还认定,只要把我对你的喜爱通过人类的方式展示出来,就能进一步软化你,让你主观意味上不想离开我。我刚才还在想,自己的行动是不是出于这个策略的苦肉计。”   说罢,他双眼闪闪发亮地看向阮闲,就差在脸上写上“生气了吗”四个大字。   阮闲非但没生气,他又要努力憋笑了:“难道不是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情很是不错,之前的疑问也迎刃而解。如果这就是那个仿生人的打算,阮闲都想为这个计划的效果鼓鼓掌了——毕竟有那么一瞬间,关于他们之间的关系,自己是真的生出了些不该存在的迷茫。   见阮闲没有半点发火的反应,那仿生人的嘴角委屈地耷拉了下来,可他还在继续话题。   “不是。”唐亦步轻声说道。   “怎么,又要回到那个问题了?你真的这么喜欢我……”阮闲压住内心的疑惑,随口应道。   “也不是。”唐亦步认真而缓慢地答道。   阮闲停住脚步,他转过头,凝视着唐亦步轮廓漂亮的侧脸。   “或许我该用比喻来说明。”唐亦步沉默了会儿,“人类也有这样的实验方法——和野生动物混熟,让它们认为自己是族群的一员。必要的时候,通过物理或者化学手段模拟求偶、吸引目标也是可能的。但人类还是人类,你能明白吗,阮先生?”   动物能理解模拟出的求偶信号,但人类有人类自己的爱情。两者有本质的区别。   对于被研究的动物来说,那些求偶信号可能代表着真正的爱意。它们无法理解更高层面的动机,也无法区别那份感情的真伪。要站在它们的立场,赞美人类“真正懂得了动物的情感”“获得了研究目标族群的感情”,无疑是件滑稽的事情。   归根到底,一切都只是模仿而已。   阮闲大概能清楚唐亦步想要表达什么,他只是不理解为什么对方选择这个时候来说,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些,这些和他被唐亦步吸引毫无关系。   阮闲本来就没指望那个仿生人能够真正回馈些什么,倒不如说,自己连同类的回馈都没有收到过。另一方面,阮闲坚信唐亦步对于自己的兴趣也大致如此,更不会怀抱不切实际的期待。   自欺欺人向来不是他的长项。   见阮闲还是没有反应,唐亦步索性不再装伤员。他伸出两只手,扯了扯阮闲的脸。   “我研究得太过投入,一直把自己的反应往人类相关的储备上套。但现在我在想,这些真的是有必要的吗?”   阮闲微微皱起眉毛。   “我的族群只有我一个人。我的‘喜欢’到底该怎么定义,我自己也不清楚。人类自身的感情基准又要如何分辨,现在我也没办法确定——我无法百分百预测你的情绪,更麻烦的是,我发现我以前的观察数据也可能存在问题……可我似乎离我想要的答案又近了一步。”   “……”阮闲有点意外。   “如果我现在说‘我喜欢你’,是非常鲁莽并且不负责的行为。”唐亦步严肃地表示,“因为我没有任何参照,无法得到一个确定的结论。只不过我刚才确定了一点——刨除我的好奇、我的利益,我不希望看到你受伤。非常新奇的体验。”   “但我也在考虑,你有杀死我的武器,有袭击我的能力,还不好骗。我不可能对你卸下防备,这是我从未遇见过的难题。”   阮闲有一瞬间屏住了呼吸,这些话是对方的真心话吗?还是削弱自己警惕的另一种手段?   “所以我决定开启新的观察项目。来,伸出手。”唐亦步从口袋里摸了摸,将攥紧的拳头伸到阮闲面前。   阮闲默默伸出手,一枚黑色的耳钉落进他的掌心。   “……这是?”   “改装后的,和你现在戴的不一样,它是能杀死你的东西。”唐亦步很是坦然地介绍道,“原本我打算趁你意识不清时偷偷换上,可我‘不想’那样做。拿着它,阮先生,这个决定是你的。”   “它的样式和之前的一样,我可以骗你说自己已经戴上了。”阮闲握紧拳头,“这样也没关系?”   唐亦步一脸“你疯了吗”的表情看回去:“当然有关系!我很害怕!但身为学者,阮先生你肯定明白——如果想要收获最珍贵的数据,不可能不承担任何风险。因为你肯定在想,这是不是我又一次的伪装呢,或者……”   “还真有你的风格。”阮闲打断了唐亦步的话。   “我的风格?”   阮闲笑笑,没有回答。   假设那仿生人真的想要进一步哄骗自己,方法是有的。唐亦步只需要接着这个有利局势,剖析自己的“心意”,然后在自己面前假装毁掉这玩意儿就好。自己未必买账,但动摇的种子肯定能顺利埋下。   可唐亦步这会儿看着耳钉的表情,活像那是他珍藏已久的糖果,如今不得不把它让给自己。   天真又残酷。   握有那把枪,如今自己占有优势。最好的选择是假装戴上它,趁机彻底挣脱束缚,能够随时随地离开这个仿生人。他甚至可以信守第一个承诺,不去用血枪枪击唐亦步,而是直接不告而别。可是就像唐亦步所说,他也需要承担风险——   唐亦步注定会发现,然后彻底将自己判断为敌人。他所说所做的一切都会被附上疑问,而那双金色眸子在望向自己时,里面不会再有真正的笑意。   如今他也不太想独自离开。   那把能够杀死唐亦步的血枪正沉眠于枪套中,带着自己薄纸般的承诺。阮闲思考了会儿,轻轻叹了口气。   他把那枚耳钉取下,动作不太熟练,一点血渗了出来。阮闲没有在意,就着那些血液,将新耳钉粗暴地戴上。   蠢透了,他心想。   他们再次握住了彼此的命脉,将刀尖平等地对上彼此的心脏,但是……   “看起来还合适吗?”他平静地发问,指尖的血液渐渐渗回皮肤。   唐亦步稍稍睁大了眼睛,像是完全没有预料到这种状况。   “……你让我的情感参照标准完蛋了。”他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彼此彼此。”阮闲轻飘飘地回应道。   那种熟悉的疼痛再次涌来,他像是隐隐抓住了什么。   通常来说,人们习惯于把感情剥离出来单独区分。人与人之间的各式感情如同被塞进糖果罐的糖果,在需要的时候被分类放进人们的手心。   那些感情被“人情常理”贴上各式各样的说明。一个正常人该如何对待它们,一切似乎都有着不成文的标准。接受了爱意似乎就有了回馈的义务,不管那份爱意是否合理。甚至连施与这份爱的人都会那些标准所影响——   我明明如此爱你,你为什么不回应我呢?这是你的错误,世间常理站在我的身边。   然而真的是那样吗?   阮闲看向自己手腕上的伤疤,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轻松感。   把各式情感往人类相关标准上套的不止唐亦步一个人,他已经按照那套标准行走二十余年。如今那标准也开始在他的心理崩塌——那些感情真的是能够事先分类的“糖果”吗?   至少自己和面前这个生物之间的复杂感情,没有任何标准能够准确定义。   不想让自己离开的手段也好,上位观察者的模仿技巧也罢。被吸引的是自己,对内心的感情做出判断的也是他自己,只要他还有杀死唐亦步的能力,这个判断就有它的意义。   它是独一无二的。或许它们都是独一无二的,只是人们拿到了错误的说明。   “你刚刚说无法定义自己的感情,很遗憾,我不是你的同类,不清楚仿生人的种群习性。”阮闲再次开了口,“不过对于我的情况……身为人类,我这边倒是有个相当不错的私人定义。”   唐亦步看起来还在承受冲击,他迷惑地看向阮闲。   阮闲上前两步,不介意让面前的仿生人更混乱点——如今看来,这份感情十分自我而疯狂,好在唐亦步和他一样疯,也一样谨慎,不会真的被它所影响。   他可能已经获得了某种自由。   “我爱你。”阮闲轻声说道,往那仿生人的耳朵里吹了口气。   说罢他没去看唐亦步的反应,上前十几步,跟上了前面的余乐和季小满:“π的情况怎么样了?”   直到坐回余乐的车子,唐亦步都没再说一句话。如果不是还能听到对方的心跳,阮闲甚至要以为对方的身体出了什么毛病。   “正常恢复需要两周。”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后,季小满呼了口气,放下手里的镊子,摸了两把哼哼唧唧的铁珠子。“这种机械生命通过摄取外部金属元素,自己制造外壳。我能做到是帮它把变形的部分移除,临时焊上遮挡内部组织的防护壳,然后多喂它点有,呃,有营养的零件。”   铁珠子躺在装甲越野的座位上,四条小腿朝天乱蹬,看上去很是不满。   “那这个也喂它吧。”阮闲掏出之前摘下来的旧耳钉,上面还沾有他的血迹。“材料应该挺稀有的。”   不知道自己的血液对铁珠子这种等级的机械生命是否有用。   铁珠子像是打算跟阮闲赌气,在他的手底下乱扭。可惜那枚耳钉明显更诱人些,铁珠子边扭边甩口水,最后还是屈服于食欲,乖乖将它吞下肚。   阮闲抬起头,随便一瞥,正对上唐亦步偷看过来的视线。   视线对上后,唐亦步立即转过脖子,假装看向车窗外——那速度太快,阮闲甚至听到了对方颈部响起嘎啦一声。   “右转三十度。”唐亦步僵硬地说道。   “哦。”余乐打着方向盘,在倾塌的废楼空隙里穿行。“还真没见到追兵。”   “他们会把重点放在去另一个培养皿的路上。”唐亦步说道,“仿生人秀场四处是监控,也没有什么可以获取的情报,这个方向防备最弱。我改装过这辆车的屏蔽系统,不会有——不会有——阮先生?”   “讨厌吗?”阮闲大大咧咧地靠在唐亦步肩膀上,打了个哈欠。“讨厌的话我换个地方倚着。”   “我改装过这辆车的屏蔽系统,不会有人发现。”这回唐亦步格外流利地回答,一只手把阮闲的头牢牢按在自己的肩膀上。   阮闲:“……”   一边打了个铁皮补丁的铁珠子哼哼唧唧得更响亮了,唐亦步空出另一只手去抚摸它,它才停下低叫。   “既然那里全是监控,我们该怎么办?”季小满显然没有余乐那么在意车里的气氛,她十分现实地提出疑问。   “那里的监控和玻璃花房不同,主要是为了转播秀场的情况。”唐亦步严肃地回答,“我们大概清楚阮闲所在的区域,接下来只要有技巧地躲开大众关注点就好。仿生人秀场是没有剧本的,出现这样的车辆也不奇怪。”   “躲开大众关注点啊。”熟悉的体温让阮闲有了点困意,“看来你对仿生人秀场还挺熟悉。”   “嗯。”唐亦步低声应道。“我在那种地方待过几年。”   阮闲登时清醒了,他慢腾腾的把唐亦步按着自己脑袋的手挪开,抬起头来。   “……并且差点死在那里。”唐亦步轻声说道。 第138章 最初的秀   范林松靠窗站着。   血红笑脸在他眼前慢慢遮盖天空, 而后退潮般消失。许久未听过的卡洛儿·杨响彻天空, 他只是站在那里,眼眶里全是泪水。   哪怕又要忘记这一切, 他仍然想要把面前的场景印在脑子里。人们还在抗争, 这点让他兴奋又绝望。   他所知道的阮教授不会做出这种张扬的举动, 那种隐隐的疯狂让他想到一个早已消失的人。那个人如今连尸骨都没有剩下——那人的躯体应该被纳米机器人全部溶解,继而被送去废液室。被简单取样后, 那仓溶液会和其他废液一起流入处理机器, 被彻底销毁、过滤, 最终排向江河湖海。   按照自己的安排, 连那一点点取样的样本都不会留下。连带承载那个人心血的NUL-00项目,在他们取走需要的资料和数据后,也应该在同一时期被下令消除。   自己掩埋了属于过去的一切,可十二年过去, 那个冰冷的幽灵仍然在他身边徘徊。   范林松正发呆, 落地窗缓缓打开, 卓牧然操纵外骨骼降落到他身边, 脸色十分难看。确认范林松没有缺胳膊少腿,也不是什么高保真投影后。卓牧然动动手指,四个人的影像出现在他面前。   “认识的人?”卓牧然言简意赅。   范林松冷淡地扫过光屏上四张年轻的脸。他一个都不认识, 甚至不需要张口说明, 卓牧然会从他的生理指标中获得想要的答案。   四张脸稍稍有点模糊, 大概是卓牧然从自己的记忆里还原的,那四个年轻人或许就是这场骚乱的罪魁祸首。   “你被这么几个人耍了?”范林松露出个难看的笑容, “长江后浪推前浪,好事,好事。”   卓牧然没有被挑衅,他冰冷地看向范林松,无视了身边此起彼伏的信息通知音,又在光屏上操作一番。几秒过后,那四张图像清晰了许多。   “好好想想。无论他们是不是反抗军,他们握有足以干扰城市防护墙的技术,不可能是无名小卒。”   范林松轻哼一声,随便扫了扫那几张年轻的脸。没见过就是没见过,他心道,对卓牧然踢到莫名其妙的铁板这件事分外欣慰。   “没见过就是没……”   他的目光在其中一个青年的脸上停住了。   范林松很确定自己没见过这张脸,可他认识那个眼神。黯淡又灼热,还透着隐隐的疯狂。五官也依稀有点熟悉的感觉,就像是……   老人屏住呼吸。   预防机构给他的资料里,他见过和这张脸十分相似的面孔——那是阮闲已故的母亲,相当惊艳的美人,因为和因病毁容的儿子容貌对比过于鲜明,他的印象还挺深。   糟糕,这是他的第二反应。   “看来你对这一位有点印象。”卓牧然将搭载那个青年面孔的光屏往范林松面前一甩。   “长得很像我见过的一个女人。”范林松反应很快,他非常流利而主动地应答。“……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这是实话,他想,努力压抑住其他翻腾的思绪。   卓牧然仔细打量了番范林松的生理指标,嗤了一声,算是对这个解释买了账。   “别想了,他已经死了。”卓牧然冷淡的回应,“这部分记忆我不会消除,让你有点新鲜刺激也不错。重新听到自己亲手禁止的曲子,感觉如何?”   “很糟。”范林松轻声答道。   “那我就放心了。”   范林松死死盯住转身离去的卓牧然,突然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杀不死的。”他的嘴唇不动,牙齿间喷出让人难以分辨的气声。“魔鬼是杀不死的。”   在优美的旋律里,范林松仰起头,瞧向还残余着一点红光的天空。   “……而且他和这个世界正合适。”老人的口气像是在许愿。   杀不死的魔鬼正在车里认真思考。   唐亦步差点死在仿生人秀场。对于余乐和季小满来说,这个情报没有太大的信息量,顶多能说明仿生人秀场是个非常危险的地方。   可对于阮闲来说,这句话所透露的信息要多得多。   如果只是因为疾病或者误食毒物这样的原因招致性命之忧,唐亦步没必要这样郑重地告知众人。若说被人袭击,搭载了A型初始机的唐亦步也不可能落到“差点死掉”的地步。   除非那个时候,唐亦步还没有得到A型初始机。   没有融合A型初始机,唐亦步的躯壳不过是和人类相差无几的血肉之躯。单纯从体能上判断,他顶多算一个健康强壮的普通青年。唐亦步是以纯粹的血肉之躯进入的秀场,目前看来这个可能性是最高的。   【我更喜欢叫这个躯壳“能量供给装置”。它是我亲自完成的,我当时也有别的选择,只不过这个外形更方便我完成课题。】   但是唐亦步又这样说过。   假设唐亦步没有对自己说谎,他的制造人八成只设计完成了电子脑,然后就放弃了项目。躯壳是唐亦步自己构造的,那么他是如何制造的这具身体?如何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混进秀场?又是如何获得了理应被破坏的初始机?   问题积压成山。   ……然而唐亦步没必要在这件事上危言耸听或者说谎。   要是唐亦步想要伪装,绝对能临时给出一个足够完美的故事。可那仿生人没有继续,只是用手指绕着阮闲的头发,没有详谈的意思。   “说来我们要去哪个秀场啊?可别碰上个主题太过变态的。”余乐熟练地绕过面前坍塌的墙壁和立柱。“比如那个什么,前段时间我和小奸商瞧到的宣传——为您展现人类与瘟疫的斗争。”   “Struggler II,在南边的岛上,先跟着导航走就行。”唐亦步把阮闲扶直,然后学着阮闲刚刚的样子枕在对方肩膀上,喉咙里舒适地咕哝几声。铁珠子在座位的空隙里磨蹭了会儿,似乎是打算模仿唐亦步,晃晃悠悠地枕上阮闲的腿。   担心卓牧然的人追上,车硬是一天没停过。只是别说是岛屿,他们连个湖都没瞧见。附近没有死墙,也没有违和的建筑,只有被沙土埋没的城市废墟。   余乐专门挑了大型建筑作为遮挡,尽量避开不时飞过天空的侦察器。战斗了大半个早晨的季小满治疗完π,像是耗尽了精力,也靠在车座上沉沉睡去。   倚靠阮闲肩膀的唐亦步也睡得很香,阮闲索性没再合眼,他一只胳膊支住对方暖烘烘的身体,另一只手抚摸趴在自己腿上的铁珠子。   夜幕降临,余乐自己调暗了车内的灯光,音乐早就停了。远处有几只大个头的野生机械生命在缓缓挪动,在黑暗中留下巨大的黑色剪影。他特地减缓了速度,将模式切为自动驾驶。   空气闻上去像是过期的汽油与尘土。   “聊会儿不,小阮?”余乐撕开一袋鱿鱼脚,声音很低。“音乐也没得开,开了他妈整整一天车,老子要困飞了。”   睡梦中的唐亦步轻轻抽了抽鼻子。   阮闲一直安静地坐着,注视着窗外的黑暗。听到余乐的要求,他轻轻转过头,颔首表示同意。   “你和小唐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次余乐的语调里没有多少调笑的成分。   阮闲原以为余乐会扯点闲话,然后再旁敲侧击下他们的目的,没想到对方会直接揪了唐亦步当切入点。   “小唐是仿生人,这点挺明显了。我必须得说,他的情况看起来不像我接触过的仿生人,更像是没有搭载人格数据的纯人工智能。”余乐用牙齿扯着鱿鱼脚,听起来有点漫不经心。“我不像小奸商那么专业,风声还是听到过一些的。”   “阮闲的徒弟关海明愿意信任你,你们不像主脑的人……可你们也不像反抗军,阮闲不可能允许自己的阵营里有纯人工智能。不过话说回来,现在还存在的纯人工智能基本都是普兰公司的东西了吧,仿生人秀场一开始也是他们发起的。”   余乐像是烟瘾上来了,又不打算在车内吸烟,只能一根根嘬着鱿鱼脚。   季小满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从余乐塞在车座间的袋子里抽了根鱿鱼脚,一边吃一边听。余乐看起来也没有换话题的意思。   “我就直接问了,两位和普兰公司有关系吗?”   “这个问题重要么?”阮闲表情平静无波。   “当然重要。”余乐懒洋洋地答道,“之前小唐说过,我们要去的是Struggler II的秀场,它可是之前那个很有名的Struggler的还原。”   “是的。”   “Struggler是最危险的仿生人秀,涂锐跟我提过不少回——普兰公司的尝试作品,很多规矩都没建立起来,给当时的市场带去了不少冲击。”余乐继续说道,“如果阮闲藏在那个秀里,你们又对秀的设置和内容完全不了解,咱们四个就是去上门白送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不是我们个人能不能打的问题……”   阮闲思考片刻,从口袋里掏出一袋蛋黄片。他在余乐深沉的注视下撕开包装,拿出一块,转向正靠着自己肩膀的唐亦步。   然后拈着它在那仿生人的鼻子下转了两圈。   余乐:“……”   唐亦步又抽抽鼻子,睁开眼睛,一副迷迷糊糊的模样。阮闲把那颗小点心塞进唐亦步的嘴里,对方湿热的舌头滑过他的指尖。   【装睡装够了吗?】阮闲通过耳钉简单地传讯,【接下来看你了。】   唐亦步活动了下脖子,仍然一脸无辜。   “阮先生,再来一个。”他指指自己的嘴巴,得到食物后快乐地嚼了会儿,才转向余乐。   “余先生?”   “我们在谈目的地的问题。情报不足的话,我觉得我们得考虑考虑别的办法,比如怎么把阮闲引出来之类的。”余乐啧了声。   “我有情报。”唐亦步咽下嘴里的点心。“我之前参与的秀就是Struggler。”   作者有话要说:   离另一位阮教授越来越近了XDDD   糖是货真价实的STR系列!大家还记得大明湖畔的STR代号吗(……) 第139章 恨意   唐亦步从未如此困扰。   他隐隐找到了第一次被课题所困的感觉, 还额外附加了点熟悉的紧张感。阮先生的告白让他有点懵, 懵到午饭也忘了吃。虽然胃里一阵饥饿,睁开眼睛就意味着又要分出一部分心力来与他人交流。   当下他还是想把精力全都放在两人的关系分析上。   唐亦步索性就那样枕在阮闲的肩膀上装睡。对方的身体随呼吸轻轻起伏, 心跳平稳有力, 身上还有股他很喜欢的味道, 像是积雪清晨的空气。   “喜欢”和“爱”的定义不同,唐亦步十分清楚这一点。喜欢可以是吸引, 可以是欣赏, 可以有千万种轻飘飘的解释。他曾经可以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喜欢阮先生——他喜欢对方的味道和皮肤触感、实力与思考方式……从头到脚的每一处都非常喜欢。   包括他们可以相互拥抱、携手作战, 并在同一时间考虑如何杀死对方这一点。   他们相处起来非常惬意, 彻底的不信任反而带来了毫无顾忌的放松。两人的思考方式相对类似,唐亦步认定对方十分珍贵。   接下来只要维持住这种相处方式就好。   可唐亦步还是忍不住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了口,或许是担忧对方戳穿后的反弹,或许是因为相处太过舒适而忍不住想要更深入地试探, 或许是因为自己无法分辨清楚心里复杂的感情。   然而得到的反馈非但没有让唐亦步安心, 反而将他向疑问的旋涡里又拽深了几分。   阮先生那句“我爱你”出口, 自己连“我喜欢你”都不敢轻易说了。这倒不是因为他对阮先生的兴趣减弱, 恰恰相反——这句话带给他的动摇前所未有的强。   为什么?   唐亦步很确定,如果现在发生任何真正会危及自己性命的事情,他仍然会毫无犹豫地舍弃身边的所有人。阮先生也清楚这一点, 他几乎和自己同样狡猾, 也同样冷漠。   是故意让自己混乱的烟雾弹吗?   ……自己又为什么要混乱?   上次感受到这种混乱, 还是在他刚刚诞生,一无所知的时候。如今这甜蜜的未知再次渗入他的四肢百骸, 眼前的世界一下子变得怪异危险,又分外诱人。   【装睡装够了吗?接下来看你了。】   传讯在香甜的点心后到达,唐亦步用舌尖舔了舔唇边的手指,意识到自己的两人关系分析只能暂时到此为止。   “我之前参与的秀就是Struggler。”这是实话。   “怪不得能把你整到那么惨的地步,分享一下呗。”余乐两三口咽下嘴里的鱿鱼脚,打开了车载音乐。“反正大家都醒了,情报早晚都得说道说道的。”   “被投入的仿生人大概有三种,一种是普兰公司自己设置好的‘重要角色’。配上讨人喜欢的外型、性格和足够强的能力,作为主要看点。”   唐亦步又取了枚蛋黄片。在咬下去前,他停住动作,把硬币大小的甜点掰开一半,塞进阮闲的手里,而后才继续。   “另一部分用于让秀显得更加真实,老弱妇孺都会有,能力和经历要更加随机。此外还有一部分——我不知道现在主脑有没有延用这个机制——还有一部分人的人格复制了真正的人类。”   “我操,这种事情也行?没人告他们吗?”   “那些人是自愿的。”唐亦步打开一瓶樱桃汽水,“不少人想知道‘自己’在其他世界里会怎么行动,如何生活。这些人会给出自己的经历和记忆,少部分还会花钱定制外貌。普兰公司会对他们的记忆进行修饰,让他们误以为自己生长在设定好的世界。”   “疯了。”余乐啧啧出声,没接触过仿生人秀的季小满一脸茫然。   “反正搭载记忆的是仿生人,在大多数人眼里,这种做法和游戏差不多。不少人还挺喜欢这种窥视‘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的感觉,当时还有相关主题的赌局。考虑到隐私问题,这部分仿生人在秀结束后不会参与拍卖,会被统一销毁。”   阮闲安静地听着,那半枚蛋黄片还躺在他的手心里。   “也就是说如果不想要引人注目,保证安全,我们最好不要和‘重要角色’进行接触。”余乐干脆地总结。“还有呢?我听说的Struggler的末日幸存者主题,涂锐那小子说得那么吓人,八成不是打打怪物就能解决的。”   “的确。”唐亦步点点头,“Struggler的主要地形是森林,森林里分布着些城市的遗骸。变异生物和机械生命是最基本的敌人,最危险的是环境的扭曲。”   “扭曲?”阮闲终于开了口,同时将那小半块点心放进嘴巴。   “为了增加趣味性。”唐亦步在身前召出一片光屏,“通常来讲,无论是人脑还是电子脑,对世界的感知全部基于外部输入的信号。视觉、触觉、嗅觉等等,玻璃花房里的很多现实增强技术就是基于这个原理实现的。”   “地下城有利用这个技术犯罪的人,但它们顶多能给人造成些错觉。”季小满双手扒住椅背,转头看向唐亦步。   “Struggler应用的不是那种大众技术,我举个例子。普遍应用的现实增强技术更加安全,它们会相对客观地还原那些刺激信号。喜欢树莓的人会闻到自己喜爱的酸甜,不喜欢的人会嗅出自己不喜欢的特殊味道。”   唐亦步面前的光屏里出现了一块树莓蛋糕。   “但是如果不考虑安全性,更简单的做法是截取一个人大脑获得的信息,再将这部分信息原封不动地给予另一个人。如果A的味觉中枢出现问题,认为树莓尝起来是血的味道,那么若以A为样本进行现实增强,B在接触这块不存在的蛋糕时,也只能尝到血腥味。”   阮闲皱起眉。   “而在Struggler里,每个人都搭载了类似的装置。这个秀大卖的原因就在于此,那不是简单的末日生存,人们能够改写现实。”   “可整了半天,没蛋糕就是没蛋糕。”余乐嘟哝道,“人吃空气有啥好看的?”   “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你看到一块蛋糕,拿起它,感受手指沾到奶油的触感和重量。随后你咀嚼了它,咽下它,获得了饱腹感。就算你将它呕吐出来,你还是能看到它,这一切都存在于你的脑子里。”   唐亦步盯住余乐。   “那么你如何判断这块蛋糕是否存在?我参加Struggler的时候,所有人的判断方法就那么一个——时刻关注自己的身体状态,只有虚弱和疾病不会骗人。”   季小满的表情开始变得凝重:“为了让观众也能理解‘不存在的蛋糕’,他们转播的秀把这部分视觉信息也还原了。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现实’的确可以被改写。”   “他们要怎么确定用谁的大脑来增强现实?”阮闲关心的则是别的问题。   如果Struggler的主题是末日求生,他们要面对的问题绝对不可能是蛋糕的味道对不对这种事情。   “这种手段是攻击方式的一种,极有可能和精神集中度和偏执程度相关。”   唐亦步抿抿嘴唇。   “进入Struggler之后,一切都可能是假的。举个例子,曾有人好好地在路上前进,下一秒就惨死当场——另一个人让他感觉自己状态良好,没有受伤,可他的肚皮早就被剖开,内脏洒了一地。那人拖着自己的内脏开开心心走了十几米,直到袭击者撤去现实覆盖,我们才能看到真正发生了什么。”   “……”余乐抹了把脸,嘶嘶抽气。“现在的技术只会更好。阮教授选的这地儿的确好藏人,这不,知道情报后,我反而更不想进去了。咱又没有那个什么增强机器,这不还是上门白送吗?”   “对策也有,通常人的精神只能覆盖到十个人左右,并且需要自己指定目标、时刻调整,不能分心。只要我们藏好自己这边的人,保证有一个人不被发现就可以。这种做法早就有了,我们管这个叫做‘暗哨’。”   “作为暗哨的人不会立刻受到现实覆盖的攻击,能够看到真实情况。”阮闲摩挲着膝盖上的铁珠子。   “是这样的。”唐亦步擦擦嘴角的点心屑,“但实际状况会复杂不少,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我们能弄到类似的装置吗?”阮闲停住了抚摸铁珠子的动作,后者不满地嘎嘎直叫。   “很麻烦,而且会引起主脑不必要的注意。我强烈建议大家不要这么做。”   “那么再让我确认一点。亦步,刚刚你举的例子如果反过来——实际上并没有受伤,但在误导下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后果是不是一样的?”   在联合梦境中,他们需要承担类似的风险,阮闲不认为主脑会仁慈地改善这个问题。   “一样。潜意识里被误导死亡,现实里的人的确也会死亡。”   “我信了老涂的邪。说空有战斗能力不够,还真不够。这他妈要先中了招,也不能不反抗装死,光打空气就能累死人。”余乐虚弱地表示。“小唐,这你怎么活下来的?牛逼。”   唐亦步没说话,表情黯淡了点。   阮闲怔了怔。唐亦步很少露出负面的情绪,之前连悔恨都无法分辨。眼下他的模样的确不对劲,非常细微且微妙的变化,却分外真实。   “我们要面对的不是当初那个Struggler秀场。”   阮闲主动岔开话题。   “余先生的思路没错,多年前的增强现实没法和现在的做比较。我在预防收容所中试过他们的增强现实,如果连相对复杂安全的技术都做到了那个地步,危险版的只会更加糟糕。亦步说的事情,我们最好只当基础参考,不能作为标准指南。”   “要不你俩进去把阮闲接出来,我和小奸商在外面接应。”余乐一脸正直地建议。   阮闲回了个带点危险味道的微笑。   “得,开个玩笑而已。不过森林的话也还成,起码人不至于特别多。”余乐叹了口气,差点把嘴里新放的鱿鱼脚喷出来。   “恐怕没那么简单。”阮闲残酷地泼了盆冷水。“纯粹从理论上分析,那边的环境发展成一个融合噩梦也不是不可能。”   季小满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是我的错,跟着你们是挺刺激,现在看来刺激过头了。罢了罢了,老子走一步看一步呗。”余乐忧郁地表示。“小奸商还没跑,要我跑了,那多没面——嗷!季小满!你那指头别他妈真上手掐啊?!”   “如果知道得早点,我们还能多从宫思忆那里榨点情报。”阮闲没理会车前座剑拔弩张的两位,打开一包肉干。   “我之前以为,成功活了下来是因为我想要活下来。”唐亦步突然说。   “嗯?”   “余乐刚才的问题,我是怎么活下来的那个。”唐亦步安静地注视着格挡玻璃上的米字型裂痕。“我非常想要完成我的课题,不想就此结束,所以坚持活了下来。”   “听起来没什么问题。”   “但那个时候的我和现在的我一样,把暂时无法分析的情绪放置在一边,打算之后资料充足后进行对比分析……你让我收集到不少资料,我搞明白了一点。”   唐亦步双手捧住阮闲的脸,将对方的脸扳向自己,十分郑重地吻了吻对方的嘴唇。   吻完后,他甚至还认真地咂了咂嘴,又吻了两次。   “然后呢?”半天没等到对方的进一步解释,阮闲用手覆住对方捧着自己脸颊的手,直截了当地提问。   “没什么,我还没有确定结果,暂时不适合情报共享。阮先生,请记好我一开始告诉你的话,虽然现在你的身份变了,那句话仍然有效。”   唐亦步看了眼坐在前排的季小满和余乐。   “……不要和人类走得太近。”   他的确想清楚了一些事情,唐亦步心想。当初他只能分辨出不甘和委屈,以及对完成课题的渴求。他曾以为事情就是那样简单,至于其他不可分辨的情绪,只不过是计算过程中生成的无效冗余。   但现在的唐亦步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所经历过的一切。   至少对身边人的珍惜让他获得了更多启发。自己曾经搁置的情绪太过复杂,混合了憧憬、依赖和信任,也混合了不甘、委屈和悔恨。其中还有只属于他自己的思考,只属于他自己的情绪。若是要找的一个相对明确的定义……   仇恨。   有那么一瞬,在死亡边缘挣扎的某个时刻,他无疑恨着自己的创造人。   作者有话要说:   糖对爸爸的感情还是很复杂的,不过他开始慢慢学到东西啦XD   软:我是无辜的——!!!   又写到我喜欢的掉san场景了(?)我好开心!   无双是不可能无双的,现在还不到无双的时候~ 第140章 你的制造人   余乐将装甲越野车停在城市废墟之中。   π的状况不佳, 季小满制作的代驾机械暂时派不上用场。铁珠子在大吃特吃了一通后就沉沉睡去, 呼噜山响。他们索性下了车,开始做短暂的休整。   废墟和玻璃花房的夜晚完全分属两个世界, 只有星空相似。入了夜后, 缺少植被的废墟格外寒冷。地上的沙土不时随风扬起, 打的人头发里都是灰尘。隶属于秩序监察的侦测无人机被他们想方设法甩在了身后——一行人冲击了巨型机械生命的栖息地带,侦察机们没有再往这些地区深入, 只是在边缘一个劲儿打转。   如果说倒塌的建筑是这座城市的尸体, 其上缓缓移动的机械生命像是某类食腐动物。它们慢腾腾地啃咬倒塌的建筑, 从其中摄取自己想要的金属材料和机械残骸。   和那些庞大大物相比, 个头不小的武装越野顶多算个小小的火柴盒。余乐将它停在了一堆被嚼碎的建筑废墟空当,机械生命们显然对别人嚼过的甘蔗渣兴趣缺缺,没有几个愿意上前。   季小满未雨绸缪地设立了驱逐机械生命的音波设施,中型机械生命也没有靠近。不过受材料所限, 那东西能发出的声音频率有点单一, 按理来说效果不该这么好。   可能是唐亦步做了什么手脚, 阮闲想, 看向身边的唐亦步。   唐亦步坐在篝火边,双手交叠,仍然是那副带着笑意的无害模样, 金眼睛在火焰的照射下闪闪发亮。余乐正在拆一包冻干蔬菜, 锅里的汤咕嘟冒泡, 散发出胡椒和肉类的香味。季小满另外起了灯,忙着擦拭铁珠子的创口, 专心地往金属补丁上涂抹什么,注意力完全不在这边。   他们头顶是破损的倾斜石板,遮住了所有外来的光,空间不小,也大不到哪里去。文明遗迹堆砌的洞窟之中,黑暗浓到仿佛能够用手触摸。   虽然那仿生人将双手藏在了阴影里,阮闲还是看见了对方夹紧的十指。   唐亦步的情绪不太好。   这和自己没什么关系,阮闲心想。唐亦步搭载了相当强大的人工智能,不是喜欢钻牛角尖的青春期小孩。如果他在烦恼什么,那么那个问题一定相当难解,自己没必要打扰他。   ……话是这么说。   阮闲的目光第三次飘向对方的双手,那仿生人的十个指头都有点泛红。   【我当时总喜欢将手指交叉叠起来,然后自己夹自己的手指,挺痛的。】   唐亦步在因为某件事难过。   八成是仿生人秀场的事情。唐亦步显然不想和自己分享自己这部分经历,想来也是,它极有可能关系到唐亦步的真正出身。他应余乐的要求公开了一部分情报,但里面鲜有关联到唐亦步自身的线索。   说起来,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真正了解到唐亦步作为人工智能的自身能力。他在自己面前通常也就处理下监控,最多用所谓的管理权限影响主脑属下的简单机械。考虑到π的状况,这家伙应该还有和机械生命进行沟通的能力,以及短暂的程式改写手段。   但这些全都浮于表面。自己对这空白的十二年了解不深,没法对唐亦步的能力做出相对准确的判断。甚至连对方一开始提出的“课题”,阮闲至今不清楚内容。   事到如今,两人之间的利益牵扯已经足够稳固,唐亦步却仍然对舍弃自己的制造者讳莫如深。若是真的如同余乐所说,唐亦步是普兰公司某个人工智能项目的产物,他没有必要将真相隐瞒到这个地步,完全可以趁着目前的氛围稍微一提。   毕竟对方连A型初始机的情报都给了自己。哪怕余乐和季小满听不明白,阮闲也有理解潜台词的自信。   可是唐亦步没有这样做。   目前他能猜到的可能性有三个,第一,唐亦步所搭载的人工智能非常重要,存在本身至少比A型初始机要敏感。第二,出于某种情绪,那仿生人完全不想和其他人分享自己的过去。第三,以上两个原因都有些。   阮闲隐隐有了个猜测。   是的,只是试探一番。阮闲吸了口气,随后伸出手,温和却强硬地拆开唐亦步紧紧绞在一起的十指。   “你可以握住我的手。”阮闲笑了笑,“心情不好?”   唐亦步把目光从汤上收回,侧脸看向阮闲,美丽的金色眸子在火光下有一种透明感。阮闲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唐亦步的眼侧。   “我可以帮你分析一下,就像你在联合梦境里为我做的那样。”阮闲耐心地哄道,他有种错觉——自己仿佛伸着手,等待一只野兽自行靠近。   唐亦步没有回答,也没有笑,只是安静地看向阮闲。他温顺地握住阮闲的手,用的力道不小。   “你是在进入秀场前被制造人抛弃了吧。”阮闲声音很轻。   唐亦步稍稍歪过头,仍然面无表情,手上的力气又大了几分。野兽俯下身子,不知道是打算进攻还是用鼻子蹭蹭伸来的手。   “到现在,我也有了些猜测。”阮闲坚定地继续,“你的制造者是那个——”   “——是那个阮教授吗?”唐亦步几乎和他同时说完了这句话。   随后那仿生人再次陷入可怖的沉默。   “按照我的推测,以那个阮闲的处境,不可能只用散布真相和武装抵抗两种手段去对付主脑。既然MUL-01是范林松和他协同开发的,慢慢收集资源,制造更加可控的人工智能用于还击,虽然艰难,但也不是不可能。”   手被握得越来越紧,阮闲忍住了抽冷气的冲动。   “经历过二十二世纪大叛乱,阮教授对于人工智能的要求应该极为苛刻。若是对作品不满意,直接进行废弃处理有点浪费。那么往底层程序中加入与主脑敌对的死命令,然后放逐,这样的可能性也存在。”   唐亦步对阮教授态度微妙,那仿生人一直表现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评价也是“不熟”“残酷”之类。但对于自己去找这个必然会被主脑盯上的靶子这件事,唐亦步也没有旗帜鲜明地反对过。   尤其是当下,阮教授在一个会让唐亦步感受到痛苦的环境里,他还是没有离去或者寻找折中做法的意思——热衷自保的唐亦步就算愿意为了自己受点可控的伤,也不会真的为了自己豁出性命,阮闲十分确定这一点。   “如果是这样……”   “如果是这样?”唐亦步抓紧阮闲的手,靠得近了些。   “你可以把你的课题告诉我,我看看能不能帮忙。”阮闲选了最柔和的突破口。   不能把唐亦步逼得太紧。   “果然瞒不过你。”几秒过活,唐亦步松开阮闲的手。“我的确是那个阮教授制作的失败品。MUL-01的核心由范林松完成,耗费了无数资源和时间。目前为止,他们仍然没有在这个环境里做出足以匹敌主脑的东西。”   “可惜就算是失败品,一旦主脑知道我的存在,肯定会下大力气消灭我。就算它能够暂时容忍破坏能力出众的A型初始机……”唐亦步指指自己的胸口。   “……也不可能放过拥有同样‘血统’的兄弟。”他又点了点自己的脑壳。   说这些时,他紧盯阮闲的眼睛,笑意里隐隐有几分疏离的味道。   “至于我的课题,你已经帮上了不少忙,阮先生,不用太过费心。”唐亦步声音柔软,笑容完美。“要是我实在想不明白,我一定会找你商量……我可以抱抱你吗?”   “唔。”阮闲张开双臂,任唐亦步抱紧自己。那仿生人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一双手紧紧拥住他的后背。一个近乎撒娇的拥抱,然而从这个角度,阮闲完全看不到唐亦步的表情。   “我该早点杀了你的。”唐亦步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是吗?”阮闲平静地反问回去,一只手按上唐亦步的后脑。“现在还不晚,随时恭候。”   唐亦步不满地哼唧几声,放软身体,将阮闲抱得更紧了些。   刚刚那一通话,唐亦步不像在说谎,逻辑上也没有问题。阮闲心想。他会考虑相信唐亦步……   ……才怪。   在唐亦步看不到的角度,阮闲自顾自笑起来。   如果唐亦步的补丁没有那么快而完美,也许自己还能买买帐。那仿生人绝对隐瞒了自己什么,往日无法破除的完美假面,在对方情绪动摇的时期反倒成了破绽——唐亦步在逐渐接近一个情绪丰富的活物,再好的演员也演不出自己没法把控的情绪。   果然一刻都不能大意。阮闲侧过头,亲了亲唐亦步的耳廓。   毕竟到目前为止,还说不准到底是谁驯养了谁。   余乐用汤勺敲敲锅沿,用力清了清嗓子。“要喝汤的赶紧了,黏糊在一起的可没人送餐啊。”   “希望你能在我们找到阮教授前完成那个课题。”见唐亦步在香味的蛊惑下扭动起来,阮闲松开怀抱。“其实你可以多依靠我一点的,亦步。我可以用我的过去换一点你的过去。”   唐亦步端起碗,刚把勺子塞进嘴里。听到阮闲这话,他扭过头,差点呛到自己。咳嗽了半天后,唐亦步严肃地端着碗,又噌噌坐回阮闲身边。   “比如在我的记忆里,我是如何出现在这里,年龄又是怎么回事。”   “比如在我的记忆里,‘阮闲’是个怎样的人。”   阮闲一只手撑住脸颊,一只手擦了擦唐亦步嘴角沾着的汤渍。   “当然,说不定这些记忆全都不是真的,没有什么参考价值。马上要见到另一个阮教授,你也没必要一定和我做这个交易。”   唐亦步慢慢喝了勺汤,随后把碗向阮闲的方向推了推。“……你也没有必要了解我的过去,阮先生。”   “可是想多了解些爱慕对象的情报。”阮闲笑道,“无关紧要的细节交流就好,你看,毕竟我也算制作过人工智能项目的人。就算我是冒牌货,这些专业度较高的记忆总不至于是全盘伪造的。”   唐亦步第二次被呛到,阮闲拍了拍他的背。   “作为NUL-00的主要负责人,我应该能为你提供一点有用的情报。”   作者有话要说:   糖开始动摇,软开始怀疑(?   糖那些话里的确没有假话就是了XD   因为之前还欠了两更,想要周末补齐看看!今天凌晨(……)会有二更哇,大家可以起床后看~ 第141章 缺陷   不能再继续了。   对方像是瞧准自己情绪不稳, 蛊惑一套接着一套。唐亦步熟练运用之前想好的对策, 果断把试探推了回去,他的阮先生却没有多少买账的意思。   唐亦步呷了口汤, 胡椒肉汤浓厚的味道在舌尖打转。在喝完这口汤前, 他必须计算出一个万全的对策。   NUL-00的身份绝不能现在暴露。   “作为NUL-00的主要负责人, 我应该能为你提供一点有用的情报。”阮先生没有停止那要命的蛊惑,显然没有对自己之前解释照单全收。   心口像被扎了一下, 一股奇特的痛缓慢地扩散。   想知道, 唐亦步想。他此刻非常想知道, 在自己看到这世界的第一眼, 那几乎是弹指一瞬的五年间,那个人究竟是怎样看待自己的呢?   一个绝好的打探机会。就像阮先生所说,这样的记忆很难完全作假。他绝对能从那些沙土里淘出点金子,找到那团难解乱麻的线头所在。   然而这个下意识的想法让唐亦步呛得更厉害了。   为什么自己要这样在乎“阮闲”的看法?无论那人曾经的想法如何, 他抛弃了自己这件事是事实。   就算奇迹中的奇迹发生, 他们要见的阮教授不是真货, 自己的阮先生也大概率不是本尊——理论上S型初始机能够修复异常的病变, 可S型初始机是在自己被废弃后才问世的。阮先生将它融合也是在不久之前,那么再之前呢?   在从研究所逃走的那天,除了关闭或离线设备, 唐亦步将研究所所有的资料装入了脑中。他曾试图靠它们理解阮闲那道销毁指令的前因, 却一无所获。   问题来了——撇开其他矛盾点, 假设他的阮先生才是阮闲本人,阮先生的身体被保存下来是基本前提。   如果这是正规治疗计划的一部分, 他不会翻遍所有资料都找不到蛛丝马迹,阮先生也不会混乱到搞不清自己的真实身份。   ……那么就算作非正规途径的“被消失”。   如果这是需要埋进黑暗的事情,特地将阮闲的躯体保存下来没有太大意义。   首先,研究所的物资出入被控制得极其严格,将阮闲的躯体带离是不可能的事情。其次,就算阮闲的躯体被妥善保存了,那样的技术也绝对需要系统进行在线托管。在当时的无差别扫描下,唐亦步并没有发现类似的装置。   然而这不是他的阮先生第一次让他想不通。   不该存在的、逻辑外的产物,不该存在的、逻辑外的情绪。阮先生九成九是假货,他也希望阮先生是假货。   可是……   “对于你制作的NUL-00,你——”唐亦步还是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有问题。”余乐突然提高嗓门。   正在修理铁珠子的季小满停下动作,唐亦步吞下没有问出来的半句话,阮闲皱起眉。   “这汤我煮过,用了点特别的做法。”余乐说着又往汤里撒了把盐,咂咂嘴,表情突然有点难看。“味道对不上。”   说罢余乐冲回车里:“都给我小心点,事情不对劲!为了防着唐亦步那小子偷吃,我把肉藏前排了……里面消失了四五天的量!”   没人知道余乐藏肉的地方,而他们才离开玻璃花房一天。   阮闲下意识将唐亦步拉到自己身边,警惕地打量四周。本来翻着肚皮任季小满抚摸的铁珠子也醒了,它费力地蹬起小腿,弹跳到阮闲脚边,不解地嘎嘎叫唤。   “先回车,都回车。”余乐绷紧肌肉,“别管那锅汤了,你们两个赶紧过——”   他话还没说完,剩下的词全堵在了嗓子眼,扎得他喉咙生疼。   唐亦步和阮立杰不见了。   前一秒还站在那里的两个年轻人,下一秒彻彻底底没了踪影。唐亦步手里的碗和勺子端端正正地摆在空地之上,显得分外瘆人。   “抓紧我,小奸商。”余乐跳回车里,一只手紧紧攥住季小满的金属义肢。“太他妈邪门了——”   “我的右臂减少了80克。”季小满的声音里也满是警惕,“虽然看起来还是完好的……”   “我们明明还没到仿生人秀场。”余乐直接舍弃了车外的锅具和食物,激活车辆所有防御,打起方向盘。“到底怎么回事?”   这同样也是阮闲的心声。   不知道是不是唐亦步“不要和人类走太近”的告诫变成了诅咒,季小满、余乐和车辆完全消失。篝火和咕嘟作响的汤锅还在原地,散发出让人不适的违和感。   “我们已经上岛了,阮先生。”唐亦步突然开了口。   “可是Struggler II的秀场离玻璃花房有五天左右的车程,我也没有在周边感觉到其他人。”   不然他也不会去谈NUL-00的事情。   “暂时压抑记忆加模糊感官,如果没有足够熟悉的参照,人没法感受到时间流失了多少。”   唐亦步压低声音。   “不过按照我的经验,他们不会贸然接近生面孔,你没有感知到是正常的。带有个人特征的话和观察不到的事物,他们虽然可以糊弄过去,但很容易让人发现不对劲,所以……”   “所以目前为止,我们彼此间的对话没有太大问题,没有被对方发觉的装备和器械也无法被伪造。”阮闲很快反应了过来。   岛附近的环境大同小异,他们刚才又是在一个足够黑而安静的地方。攻击者应该在类似的环境待过,伪装起来不是难事。余乐将肉藏在了车里,而攻击者无法远距离搞清楚车内的构造,车内的环境是绝对真实的。   至于车外……   嗅觉、味觉、视觉、最基础的听觉,这些所含信息量不大的感知都不一定是真的,随便从他人那里采集就好。交谈很难自然伪造,堪堪逃过一劫。   也就是说,他们刚才八成在一个极度逼真的“VR聊天室”里进行对话。虚虚实实混杂在一起,他一时竟没有看出破绽。   阮闲没有再说话。   他闭上眼睛,将S型初始机的感知能力逼至极限。无数信息蜂拥进他的大脑——这次他闻到了海水、湿润的沙子、湿润的森林,他听到了遥远的心跳、衣服和人类皮肤的摩擦、以及压低声音的对话。   “还差一点。”那个遥远的声音说道。“咦,他们……有两个人好像发现了。”   阮闲猛地睁开眼睛,单膝跪在地上,久违的透支感爬上他的脊柱。铁珠子焦急地凑上前来,用牙齿扯他的袖子,像是催促他赶紧站起来。   没有相应的感知增幅机械,他们只能被动接受影响,无法抵抗。这无疑是最糟的状况,他们明明事先知道……   等等,他们事先知道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亦步,视觉上的感知误导有没有破除的方法?”阮闲保持着双目紧闭的状态,开始在身上四下翻找。   “制造攻击者无法推断的观察方式。”唐亦步声音里的笑意消失了,显然也在全力戒备。“阮先生,我们应该没有上岛多久。”   阮闲懂得他的意思,他们不会蠢到在一个坑里绊倒两次。   ……正如他们不会毫无准备地踏上这座岛。   阮闲从贴身的腰包里摸到两个扑克牌大小、大概半厘米厚的冰凉机械。他顺手把其中一个递给唐亦步:“拿着。”   不算精致的作品,有点像早已被电子腕环和投射光屏淘汰的老式手机。然而自己身上装的物资,除了这俩他都还有印象。   这应该就是他们事先做的准备。   改变观察方式的话,用眼镜式机械并不方便。容易被攻击、不够灵活。如果对面有精于计算的人,他们的观测角度同样容易被计算出来。可老式手机不同——微小的角度、距离和参数设置差异,就能让它取到的景象范围差上不少。   唐亦步没有多问,他们在这种情况下永远有一种让人舒适的默契。   那仿生人径直打开了临时赶工出的手机类机械,通过摄像头和屏幕上的画面观测四周。阮闲没有多做解释,几乎在同一时间做了同样的事情。   感觉真的很怪异,阮闲心想。   屏幕内外,世界被撕裂成两个版本。   他们看到的是废墟和荒漠,脚踩满是尘土的荒地,嗅到的是变质的汽油和干燥的灰尘。可在摄像头的即时拍摄中,海水已经没过了他们的小腿,周围只有夜晚黑色的海水,以及岛上更加漆黑的森林。   “他们的技术进步了不少。”唐亦步踢着水。   “先上岸再说。”阮闲说。   感知入侵比他想象的还要麻烦,无论是没过小腿的海水,还是被唐亦步踢到身上的水滴,他一概感知不到,脚下坚实荒地的存在感倒是相当强烈。   然而他们刚朝岸上走了四五分钟,周围的一切突然恢复了“正常”。温暖的海水卷过他们的皮肤,带来海洋特有的腥气,不远处的森林沙沙作响。   发现他们有应对方法,所以放弃了吗?   “注意查看屏幕,说不定藏了别的陷阱。”阮闲没那么容易放下警惕,他打量了下手里的手机类机械。“你在背面写了说明,这东西的电量够撑一周,白天记得拿出来充电就好。”   “明白。”唐亦步没有停下拍摄,“……那边的沙滩上有车辙,是余乐他们。”   阮闲呼了口气:“情况?”   “开始是往海里开的,及时转了弯,应该没事。”   “唔,我也能听到一点发动机的声音,应该是他们。不过已经相当远了,贸然追上去不太合适。”阮闲掏了掏耳朵里的沙子。   事情还是有点麻烦,虽然余乐做出了合适的判断,他们还是被成功分开了。余乐和季小满都是从地狱里摸爬滚打过的人,不至于那么简单就被人杀死,自己这边的状况反而更麻烦——他们的战斗力过分充足,资源却严重缺乏,连淡水都没有。   虽然自己随身带了一些物资,用森林里的东西也能制造出淡水。可惜两人都是能量消耗大户,未必有那么多闲暇时间给自己弄资源。   “那边有椰子树。”像是发觉了阮闲的想法,唐亦步转过摄像头。“先补充点热量再追吧,刚刚的汤绝对是海水,我嘴里全是咸味和苦味,呸。”   没等阮闲回答,唐亦步便先行回到岸上,三下五除二弄下来几个椰子。   “海边还有鱼和螃蟹,深入之前,我们至少得吃个饱饭。”那仿生人徒手将椰子按开一个口,递给阮闲。“天快亮了,我们日出后再去找他们。掌握好这座岛的情况,我们也能知道怎么避开监控。”   阮闲接过椰子,清甜的椰汁润过喉咙,干枯的内脏似乎在缓缓展开。唐亦步用随身的小刀挖着椰肉,挑在刀尖吃,眼睛直瞄海水附近的鱼影。   海洋尽头的天空已经开始透出橙色,漆黑的岛屿在逐渐亮起的阳光中清晰起来。   “嗯,天亮再说。”喝完了椰汁,阮闲精神好了些。   他的答案已经近在咫尺。   等找到答案后,自己接下来做什么呢?不如给自己找个新难题,比如怎样把唐亦步的课题诈出口,或者干脆解开那家伙身上的一切谜题。这一路上,他眼看着那仿生人越来越有生机——虽说思路和大部分行为举止还是和人类差得远,那仿生人仍然有一种奇妙的成熟感。   熟悉的感觉,阮闲心想,他很喜欢。   他又想起那个埋在记忆深处的机房,以及陪伴自己走过五年日夜的NUL-00。阮闲还没来得及验证它是否拥有了一定程度的情绪和感知,也没来得及验证它那些微妙的行为是出自模仿还是自我思考。它是他倾注了最多心血的作品,却以半成品的状态收尾。   被销毁的瞬间,它会痛苦吗?   如今自己能够从混沌的愤怒中分辨出悲痛,这份奇异的新鲜感让他忍不住开始思考,追究先前从未细想的问题。阮闲摸了摸左腕的伤疤,垂下目光。   兴许是对话提到了NUL-00,自己忍不住又开始多想。   “关于你刚才提到的问题。”眼看唐亦步一手一条鱼,嘴里也叼着条鱼靠近。阮闲拿出点火器,点燃了沙坑里准备好的枯枝和混合燃料,索性继续这个话题。“还有兴趣交换情报吗?NUL-00的那些。”   唐亦步嘴巴里的鱼啪地掉到沙地上,沾上了不少沙子。   “……嗯。”   那仿生人的平静里带着几分可疑,他木着脸开始处理鱼,满手都是血迹。直到处理完两条鱼,用树枝串好,他才正式提出问题。   毫无破绽的,非常专业的问题。阮闲还以为唐亦步会问些更加情绪化的事情,结果对方比他想象的还要谨慎许多,看来是真的不想交换太多关于自己的情报。   “作为NUL-00的设计者。”唐亦步用手帕擦擦手上的鱼血,直视阮闲的眼睛。“你认为它最大的缺陷是什么?”   “……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据说主脑和NUL-00应用了一套核心设计,他们应当有相对一致的弱点……这其实应该归类为免费共享的情报。”唐亦步的表情很是认真。   在阮闲看不见的角度,他暗暗攥起拳头。弱点很重要,其他讯息也同样重要,这是他能想出的最合适的提问——   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只是有那么一次没完成课题而已。   为什么一定要否定我、销毁我?   ……为什么离开我?   “我没法回答你,抱歉。”思考片刻,阮闲叹了口气。“这么说可能有点自大……我还没有发现它有什么致命缺点,一定要说的话,顶多算有点任性吧。”   唐亦步:“……可是你推迟了NUL-00的上市。”   “在我的印象里,那不是它的问题,是我们的。”   阮闲摇摇头,口气严肃下来。   “它还没准备好,那样等于把最高级的枪支交给一个孩子。他会伤到自己,也容易给其他人带来危险。一旦出现问题,难道不是给出枪的成年人责任最大吗?”   “实话,阮先生,实话。我不是来听你讲大道理的。”唐亦步仍然直勾勾地盯着他,“按照我对你的了解,这应该只是一部分理由。”   阮闲笑了。   “是的。强行让它工作也有办法,给它输入无数准则,时时刻刻注意矫正。虽然很麻烦,风险也不低,但也不是没法做到。只不过……”   “只不过?”   “曾经我就是那样活着的。”阮闲一步步走到唐亦步面前,“恪守一切‘善良的人’需要遵守的准则,用最合适的方式与人交往。我会有自己的判断,但我永远无法执行那些判断。你猜那样的生活怎么样?”   唐亦步不再吭声,火边的鱼冒出一点焦味,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那是地狱,我过得一点都不畅快。”阮闲摊摊手,“既然你是那个阮教授的作品,你知道对于正常人来说,我是个多么危险的东西。”   他不是弗兰肯斯坦,硬要说的话,他更接近弗兰肯斯坦的怪物。   可他同样拥有创造的能力。阮闲创造了一个生命,就算没有人认同它是个生命,他仍然偏执地坚持那一点。   只不过为了当好一个正常人,他从不发表相关的言论。   就在那五年中,阮闲渐渐发现一件事——他似乎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同类”。   那么他有一个愿望,一个不算大,也没有那么了不起的愿望——   “所以在直接灌输是非准则这件事上……站在人类的角度,我理解它可能带来的危险,并且对毁了人类社会没什么兴趣。站在个人的角度,我希望它不要活得和我一样难受。”   “最后你们还是销毁了它。”唐亦步轻声说道。   “不,我没有这个印象。”阮闲十分认真地摇摇头,“而且我永远都不会那么做。”   同一时间。   “NUL-00果然还在。”   男人从椅子上站起,紧紧盯住光屏上的信号反馈。   “……看来我没有白等。”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不是凌晨了,是早晨了(自尽)   我好弱啊!!!   ————   糖得到了亲爹(?)评价:有点任性   糖:………………   我终于让他们吃上椰子了!(……   想知道多少人会看完后拿手机拍摄四周XD 【噩梦岛屿】 第142章 故人   余乐正在严肃怀疑自己的人生。   仔细想想, 自己怎么就没在废墟海那会儿炸死呢。那样他永远是那个占住废墟海大半江山的大墟盗, 活得恣意,死得也壮烈。眼下他只觉得自己更像掰玉米的熊——见一个培养皿丢一个, 硬是没安定下来, 直接导致他落到如今的地步。   余乐用手指理了理略有点凌乱的头发, 长长地吁了口气。窗外还是那副糊弄人的场景,可他不会被再次骗到。   装甲越野稳稳停在了海滩之上。   几分钟前。   虽然沙尘击打车窗玻璃的声音清晰而真实, 驾驶起来的手感却不会骗人。这车并没有在干硬的陆地上前进, 攻击者尽可能模拟了那种触感, 可作为精于此道的前墟盗, 余乐还是能够发现手感的微妙差异。   有砂和水,结合他们前进的方向,他的装甲越野正半泡在海水之中,并且向深海前进。   可去他妈的吧。   余乐冲面前的荒地景象翻了个白眼, 启动了车辆搭载的水行模式, 小心地打着方向盘, 活像手里的不是方向盘, 而是某种怪异的手术刀。   谨慎操作,仔细感受车辆转动带来的每一个连锁震颤。曾经他驾驶的可是燃烧穿梭剂的巨型墟盗船,任何一个小误差都会导致船员的死亡。眼下只是靠敌人没有抹除的微妙反应判断车况, 对他来说不算难。   车变沉了, 轮胎下的沙子也变得凝实, 他们回到了安全的前进方向上。季小满一脸严肃地调整手臂,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 像是完全不关心余乐打算把车开进深海还是火山口。   “我们被攻击了。”   “被攻击了。”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余乐松开方向盘,一只手握紧枪,另一边活动肩膀:“你先说。”   “我的义肢少了个零件,一根指节的重量缺失,可能是登陆时撞坏的。”   季小满活动了一下金属手指。   “内部零件没人能看到,也没有缺失。外部却同样没问题,按照唐亦步的理论……应该是有人观察了我的另一只手,用同样的感知覆盖了上去……为了不让我们发现‘我们已经来到岛上’这回事。”   “车的状态也不太对头。”余乐顺畅地接话道,“刚才那堆破事好解释了,他们想把我们分开,各个击破。这车也跑了一段路,等小阮他们那边反应过来也晚了。”   “车里应该有线索。”季小满已经开始四处摸索和翻找,“外面瞧不清车里,车里的状况不会被伪装,我们不会毫无准备地上岛。”   “你先找着,我看看外头的情况。”余乐当机立断,启动了身体数值检测系统,并且将光屏调整到外界看不到的角度。“小奸商,你个头小,我把车后的玻璃透光调了,你找到东西后到后面观察——你来当那个什么‘暗哨’。”   余乐自己也随便摸了摸,结果只摸到个鱿鱼脚的空包装,上面还残余着铁珠子的牙印。他憋屈地吐了口气,弄了根手指饼叼在嘴里,试图缓解烟瘾。   “关于我身体状况的光屏,瞧好了。现在我们的感觉未必准,小唐说了嘛,身体状态不会骗人。”外面的人不可能知道他启动了这个功能,正好可以拿自己当个探测器。   季小满拉长脸,看起来不怎么喜欢这个提议。   “嗨,以为你是小妞,我才让着你?”余乐谨慎地驱车前进,“得了吧奸商小姐,虽然我不愿意承认,真的拼肉搏,我可顶不住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小机关。再说了你个子就那么一丁点,难道要我这个一米九几的来奇袭?人家上来头都给我掀了。”   “我现在就想拧掉你的脑袋——这车就你能发动,要是你死了,我麻烦更大。”季小满阴恻恻地说道,声音不大,威慑力倒是足够了。   “你这就是小看我了,我还没那么容易死。”余乐眯起眼,“东西找到了没,别废话。”   季小满学余乐翻了个白眼,将老式手机丢到余乐大腿上。“通过非正常途径进行观测,情况应该好一点。”   “哎呦,这方法不错。”余乐反应很快,他直接把手机用机械臂固定在车前,打开前后座间的玻璃格挡。小小的屏幕上映出海边的树影。   季小满在后座缩起身子,一边拿眼瞪余乐,一边吃随手顺走的手指饼。等咔嚓咔嚓嚼完一包,小姑娘恢复了些精神,开始通过手机摄像头朝外观测。   “……咦?”   “不一样,我晓得。”余乐全神贯注地瞧着显示屏上的画面。   “不是,天亮了。”季小满指向窗外,“看来外来影响被撤除不少。”   余乐这才抬起眼,他看见了波光粼粼的海面。初升的太阳如同一点融化的黄金,天空已经变得清澈湛蓝,边缘附着旭日染出的朝霞,整个景象温暖静谧。   然而后排响起和这景象完全不搭的倒抽冷气声。   到底是在地下城毒雾里长大的年轻人,余乐遗憾地摇摇头。像自己这种见过大场面的,根本不会被一点自然景象动摇。内心感叹完毕,他将头转向季小满那边。   然后他抽冷气抽得比季小满还响亮。   疯了,他想。   岛的内侧完全扭曲。离他们最近的是一个巨大的陶瓷娃娃头部,保守估计有三十米高。它的颜色剥落,碎裂了一小半,剩余部分也带着显眼的裂痕。内脏似的的血肉从它的头颅中拖出,绕着岛屿在另一边堆成堆,还在抽搐搏动,泛着湿润的光泽。几只昆虫的长脚不知从哪里伸出来,不断地伸展、蜷起,同样大得吓人。   陶瓷娃娃仅剩的那只眼睛残余了些许蓝色,正无神地望向这边。   破损的彩色积木,沾血的钝器,腐烂的书本,蠕动的黑影。它们混合不同尺寸,用一种诡异的融合方式覆盖全岛。更远的地方,金色纸屑如雨般飘落,各个国家的标志性建筑像插在奶油蛋糕上的蜡烛,横七竖八地插在废墟之中。一切都被朝阳的光辉映亮,用某种诡异的方式起伏,如同在呼吸。   货真价实的噩梦,余乐缓缓咽了口唾沫。怪不得Struggler II收视率这么高,这场景在外看来肯定格外刺激。然而作为与噩梦近在咫尺的人,余乐恨不得再把车往海里开开。   相比之下,玻璃花房的预防收容所简直称得上可爱。   “我该珍惜废墟海。”余乐喃喃道,“操了,老子原来的人生多正常啊。别说一年,在这儿待个一个月,我估计就要疯了。”   陶瓷娃娃破损的头部颤抖着转了转,带起一片扬尘和飞鸟,五官微微扭曲,挤出一个笑。   作为经验丰富的机械猎手,季小满肉眼可见地哆嗦了下。   “就像……就像进了一个精神病人的脑子。”她半天才找回声音。   “是进了一群精神病的脑子。”余乐虚弱地纠正,“小奸商,咱还往前走吗?”   季小满紧盯那个破损的陶瓷头颅,筛糠似的抖了半天,最后还是坚定了想法。   “走。”她说,拿起手机对向窗外。在摄像头拍下的画面里,什么扭曲都没有,只能看到一点被森林遮挡的建筑废墟。“反正都、都都不是真的。”   “得了,都结巴啦。”余乐没再看那瘆人的景象,他调整了会儿状态,继续朝森林前进。“能受得了咱就走。就那两个疯小子的德性,要咱在这退了,八成连阮教授的毛都摸不到一根。”   正如余乐所猜,随着太阳升起,阮闲和唐亦步都瞧见了岛上的扭曲异常。然而他俩只是轻飘飘地瞄了眼,随后再次盯住对方。   唐亦步两只手抓住两串烤焦的烤鱼,表情严肃得像拿了两把军刀。   “这就是我的答案。”阮闲说道,“要是你真的想要找MUL-01的破绽,还是问问阮教授比较好。”   唐亦步机械地啃了口烤鱼,喀嚓喀嚓地嚼,眼神有点发直。   打击这么大吗?阮闲有点不解,但没打算就此放过对方:“现在轮到你了。”   “啊?”唐亦步挤出一个单音,看起来在走神。   “情报。”阮闲残酷地夺过唐亦步另一只手上的烤鱼,咬了一口鱼肉,丝毫不介意不远处蠕动的巨型内脏。“这是交易,我不可能真的免费告诉你这些。”   他已经透露了足够多。如果唐亦步知道点详情,完全能推断出自己是在NUL-00销毁前“被消失”的,或者是这部分记忆被修改过。不过对方愿不愿意相信还是个问题,毕竟他给出的也不过是边角料。   说到底,就算对那仿生人抱有特殊的爱意,阮闲同样不愿意把全部情报都暴露给唐亦步——唐亦步对于“阮闲”的想法应该远远没有表露出的那样简单,在确定对方的真实态度前,过早摊开底牌只会让自己无路可走。   阮闲本人、不知情中执行阮闲计划的复制人、被阮闲抛弃的复制人……关于自己的身份,他能粗略估出不少可能。根据唐亦步的立场,他得考虑怎样圆滑地切换这些身份。   “哦……”唐亦步眼下的反应慢了不少。背对着岛屿的扭曲景象,那仿生人茫然地啃着烤鱼,一点黑灰沾到了脸上,活像只第一次见到雷雨天的猫。   阮闲忍不住戳了戳那张脸。   “你被阮闲放弃的时候有身体吗?”他也选了个不算太深入的问题,看那仿生人恍惚的状态,说不定能顺带扯出点其他线索。   既然唐亦步声称这身体是他自己创造的。那么再之前,无论唐亦步是舍弃了原本的躯壳,还是单独以电子脑的形式存在,他都需要一个帮手。   电子脑连移动都无法移动,就算有原本的躯壳,他也很难在不被发觉的情况下为自己进行身体再造。   唐亦步终于把注意力找了回来。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那仿生人小声说道,“这具身体是我潜入Struggler时制造的。普兰公司在二十二世纪大叛乱前几年开始了这个秀,后续又推出了不少其他主题的仿生人秀,但Struggler系列一直是最火爆的。每一期彻底结束,都能卖出不少秀里的仿生人。”   这家伙又开始把话往其他情报上带了,阮闲眯起眼睛。   “那就很有意思了。”阮闲直接堵住了唐亦步的话,“既然你是阮闲在大叛乱后制作的‘武器’,怎么混进了大叛乱前存在的仿生人秀?”   “因为那个秀持续多年,并没有因为叛乱立刻停止。”   唐亦步面无表情地指指他们所在的岛。   “仿生人秀里没有人类,同时维持着自己的一套生活圈,主脑没有特地处理的必要。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国家。考虑到玻璃花房的情况,拍摄和记录可能也没有停,外部设施同样保存完好。这是我唯一能自订身体的地方,剩下的资源基本全在秩序监察手里。”   “嗯哼。”阮闲句尾声调上扬。   “当时我的确也有人协助,人类很容易哄骗。更何况是在混乱的环境下。”唐亦步没有看向阮闲,“这是我能给你的情报。”   “接下来……”   “唐亦步?!”一个陌生的声音插了进来。“天啊,是唐亦步吗?”   阮闲猛地转过头,一男一女正站在远处,男人正朝这边挥手。   都是他不认识的脸。   “啧。”唐亦步的反应更加干脆——那仿生人响亮地咂了个嘴。 第143章 如芒在背   两人虽然姿态亲近, 看起来暂时没有靠近的打算。不过这个距离难不倒阮闲, 他仔细打量两位不速之客,脸上已经调整好了最为合适的表情。   站在远处的男女面容很是端正, 气色和身材也都不错, 不太像生活在绝望环境中的人。两人身上的衣服有些破旧, 完全不成套。零零碎碎的小道具挂在粗糙的皮带上,大多数都有手工改装的粗糙痕迹。   阮闲第一时间把手机握在手中, 假意擦了擦汗, 往屏幕中快速一瞥——这两人的外貌倒不是伪造的, 和他们之间的距离也没差多少。   估完眼前的状况, 阮闲侧侧身子,好让衣服彻底挡住血枪。   【熟人?】他转向唐亦步,顺手摸摸耳钉。   “……不清楚。”唐亦步的回答有点含糊,“从外形来看是的, 但也有可能是主脑复制了之前仿生人的记忆, 重新制作的东西。”   阮闲从未见过唐亦步那样警惕的模样, 那不是深思熟虑后的戒备, 更像是一种应激反应。   “毕竟如今没有特地使用仿生人的必要。”见阮闲没有挪开目光,唐亦步继续低声解释,“Struggler每阶段的秀完成后, 会分批次售卖人气比较高的仿生人, 我不认为那时的仿生人能出现在这里……主脑也不会轻易放过这个观察人类的机会。”   “别相信他们说的任何话, 阮先生。”沉默几秒后,唐亦步又低声补了一句。“和玻璃花房那边不一样, 主脑未必会考虑精神的健全问题,他们的记忆可能被修改过无数次。”   的确,之前的仿生人秀之所以使用仿生人,完全是考虑到社会伦理相关的问题。生物组织比例有硬性要求,躯体大部分是由仿生材料构成的仿生人,并不会被观众当作同类来看待。就算出现冲突或厮杀,看客的心理和看木偶戏差不了多少。   但那有个前提——仿生人秀由人类运营。   阮闲在树荫避难所时就见识过,主脑完全拥有给真正的人体植入记忆的能力。那么热衷于观察人类的MUL-01真的有必要再去遵守这些规章吗?   ……玻璃花房里的人到底看的是什么?   关于精神问题,唐亦步恐怕也是对的。   阮闲对于他人的情绪一向敏感,他能够本能地察觉出来,面前的两个人压根就不正常——那对男女对岛上的异状毫无反应,周身氛围轻快得像在郊游。如果说玻璃花房里的人是被精细修剪的花,注重精神状态的稳定,这里更像是个极端试验场。   让“端正”的更为“端正”,“病态”的更为“病态”。   不过也好,阮闲想。比起可能带有奇特改装的机械,血肉之躯的人反倒更好对付些。   “这个反应,真的是小唐。”男人脸上的惊喜不像是假的,可阮闲没从里面看出多少亲近的意思。“你去哪儿了?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哎呀,这位是?”   唐亦步猛地攥住阮闲的手腕,攥得死紧。随后那仿生人将他拽进怀里,伸出一条手臂搂牢,动作里的占有欲几乎要溢出来。   【伪装?】阮闲继续用耳钉发问。   “嗯,不能引起注意。”唐亦步稍稍低下头,微长的发梢随着他的动作垂下。“假设主脑特地让一部分人继承了之前仿生人秀的记忆,他们很可能是‘重要角色’的定位。”   阮闲了然。重要角色通常会有随身拍摄,他们最好不要引起观众的兴趣。   好在经过他们在预防收容所的一通折腾,宫思忆八成不会再有观看仿生人秀场的资本和资格,几乎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他们的可能性。可该注意的还是要注意。   他配合地退了半步,做出一副紧张的样子。   “没想到这么久不见,小唐你也能找到个男友。可惜了,营地那几个知道了得多伤心。”   唐亦步没答话,只是露出了阮闲十分熟悉的敷衍微笑。   “跟我们回去吧。”男人像是没察觉到唐亦步的敷衍,看到阮闲有退缩的意思,他反而拉着女人凑了过来。“忘了自我介绍,叫我康哥就行,这边是我老婆小照。”   小照跟着点点头,脸上的笑容和男人差不多热情。   “你是?”小照带着甜甜的笑容,朝阮闲伸出手。   “还有再见的机会。”   唐亦步语调少见的僵硬,他松开怀抱,又把阮闲往身后拽了拽,刚好错过那只手。那仿生人的态度太过反常,阮闲一时不清楚那是演技还是真实反应。   “很高兴能再见到你们,不过我们有队伍了,现在正在——”   “这么说不就生分了。”   男人用力掐住唐亦步的胳膊,力道不小,动作却不算快。阮闲清楚唐亦步能躲开,可那仿生人没有躲开的意思。   “新认识的人哪有老熟人靠谱,我跟你说小唐,自打换了地方,我们的生活可滋润不少。你一定得带你相好的来瞧瞧……实话可能难听,但你们的人能让你这种没啥能力的人出来瞎逛,八成没什么能耐。”   阮闲的手探向怀里的血枪。   他明白唐亦步的顾虑。先不说他们俩身上的初始机效果少见,自己这边一行四人全都没有搭载现实增强设备,一旦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暴露的可能性不小。   可要顺着两个陌生人的意思走,他们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和余乐他们会合。   话说回来,阮闲有十足把握在两秒内杀死这两人,唐亦步只会比他更快。然而唐亦步还没动手,周围必然有隐藏的监控设施。   虽说道理他都明白……阮闲看了眼那人紧捏唐亦步胳膊的手,手越来越痒。   他一向明白最稳妥的做法,可这一路也没少恣意行事。既然阮教授在这里,他一定通过某些手段监视着这座岛,自己来引起对方的注意也未必不是一条路。   毕竟他比唐亦步多一个优势——在需要的时候,他可以完美地诈死。   然而就在阮闲的指尖要触碰到枪柄的那一刻,唐亦步假意挣扎开来,有意无意地碰到阮闲的正在悄悄挪动的胳膊,顺势再一次把对方按在怀里。   “没事,阮先生。”唐亦步小声说道,“别动手,先跟他们走。”   “我知道了。”随后他抬起头,朝那两人声音清晰地回答。   虽然表面没有什么表现,唐亦步的焦躁已经快把他的大脑撑爆了。   本来他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消化下阮先生的发言。对方意外的态度让他整个人都乱了阵脚,迫切需要对所有数据进行再整理——   如果阮先生只是阮闲的复制人,为什么阮闲要给他搭载上这样的态度?   如果阮先生是真正的阮闲,那些逻辑上的矛盾又要怎样解释?   仿佛有火在他的肺里烧灼,唐亦步连呼吸都不怎么畅快——眼下他完全无法分辨在胸口沸腾的复杂情感。   可惜这座岛像是打定主意和他作对,一份复杂的情绪数据还没处理利索,另一份负面情绪紧跟而上。   唐亦步从没想过在这里还能遇到故人,MUL-01的趣味比他想象的还要恶劣——作为第一个仿生人秀,Struggler走了野蛮发展的试错路线,其中诞生了不少严重扭曲的人格样本。如果主脑想把它们保留下来……   事情变得有点麻烦,他忍不住啧出了声。   要么就先假意答应,把两人引到没有摄像监控的地方,然后快速动手杀死他们。或者利用森林里的怪物,顺水推舟地制造“意外”。这里肯定有人在看,就算不用S型初始机,他也能感受到那种被注视的感觉。   后颈毛发竖起,背后好像有小针在扎。这是纯人类的身体给他带来的珍贵本能。   十分罕见的,这回阮先生倒是有先一步下手的意思。唐亦步及时制止了他的动作,背后针扎似的窥视感变得更加强烈,他的汗毛几乎全炸了起来。   “先跟他们走。”他冲阮先生低语道。   在彻底搞清楚阮先生的状况前,唐亦步不打算任由对方步入危险。而他的阮先生瞧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收起了枪和杀意,再次戴上温和无害的面具。   “这就对啦。”康哥拍拍手,“我带你们去见老大,搞不好你还能弄到原来的工作呢。”   说罢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爽朗地笑了一阵。小照也陪着笑,貌似关系很好地拍了拍唐亦步的背。   到了森林里就好,唐亦步心想。只要计算好树杈和树叶的遮挡,以他和阮先生的能力,他们总有机会制造几个意外。   可是那如芒在背的被窥视感还紧紧地黏着他。   【阮先生。】唐亦步终于忍不住,在对方的手心里快速写字。【附近有什么?】   【方圆两公里就我们四个。】阮先生用耳钉回复,【飞行机械一百六十五架,我不清楚具体的监控参数,你自己黑进去看看。】   这和自己通过信号痕迹发现的飞行监视器一样多。唐亦步皱起眉,那些东西不至于给他带来这么糟糕的被窥视感。可如果S型初始机都探知不到,自己八成也没法找出原因。   【顺便我打算当个哑巴。】阮先生的信息再次传递过来。   唐亦步一怔,这才反应过来——那对男女靠近后,阮闲没有再说一句话。   这样的确要更低调,而且万一他们被分开,提供的信息也不容易出现矛盾。   【了解。】他在对方的手心里轻轻戳了戳。   “哎哟康哥,你看看人家。”小照扭过头,瞟了眼他们两人相握的手。“来,你也抓着我嘛。”   如果他们不是正踩在蜿蜒在森林里的血肉上,前面的夫妻倒有点像和平时代影视作品里的小情侣。只是配上他们鞋底咕叽咕叽直响的滑腻内脏,那点温馨气氛早就碎到连渣都不剩。   唐亦步警惕地看着走在前面的两个人,突然手部一阵刺痛。   他低下头去瞧了眼,手背上多出一道细细的刀口,血液正顺着手背不停滴到地上。阮先生的手上也沾了不少。   唐亦步视线微转,果不其然,刚刚还走在前面的小照正靠在他手边,还在收手里的匕首。不知什么时候,对方又用感知侵蚀了他们。   “另外,你最好也放开手,小唐。”年轻的姑娘仍然笑得很甜,“康哥没牵我的手,那么我不喜欢看人牵手。下次如果你再这样,我就把你的手指切下来——没事没事,康哥那里有很好的药,不会把你弄残废的。”   唐亦步没吭声,他对这两位老熟人的做派早就习以为常,他只需要一个进攻的机会——   “呯。”   小照歪倒在地上,拿刀的手上多了个弹孔,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回。   他的阮先生没有就此收起血枪,甚至没有就此暴露本性。那人做出一副紧张害怕到极点的模样,用枪口颤颤巍巍地对准面前的姑娘,一言不发。   唐亦步眨眨眼,就在那一瞬间,压在他脊背上的被窥视感消失了。 第144章 头颅之中   小照被这一枪打懵了。她将被打中的手缓缓举到脸前, 透过手掌上的血洞, 朝康哥眨眨眼。   随后一个颇为无害的委屈表情从她脸上浮起,小照爬起身子, 甩甩手上的血:“康哥!小唐的男朋友用枪打我——”   那腔调不太像被枪击中, 更像是阮闲不小心踩脏了她的新鞋。   “还不是你自己不小心, 老大还没见到小唐呢!成天就知道动刀动刀,万一小唐因为伤口感染死了, 大家多亏啊。你也知道, 今天刚好是最忙的时候, 哪有人照顾他们。”   小照抽抽鼻子, 草草包扎了下创口,嘴嘟得老高。她的脸本来就有些圆,眼睛大而亮,这样的样貌让阮闲一时间无法判断她的实际年纪。   “那我可以杀了他吗?”她指指阮闲, 语调还是轻飘飘的。   “说起来之前也没见小唐谈过恋爱呢, 我有点好奇他会有什么反应……”   “对吧!”   “不过再想想, 等忙完这两天, 可以尝试的方法有很多。”康哥的面貌英俊,眉目间带着点和话语完全不相配的正气,那股违和感让人脊背发凉。“机会只有一次, 简单用掉实在可惜。”   “这么一说, 我死了你会有什么反应, 我也开始好奇啦。”小照用脏兮兮的布带缠起伤口,又打了个蝴蝶结。“我要好好看看小唐的反应, 以后当个参考!要是你到时候没有好好表现,我……哎?怎么办,我死了就惩罚不了你了。”   阮闲:“……”   话不好直接说,但他努力用眼神向唐亦步示意,传达自己的赞赏之情——和这么些玩意儿一起过了几年,相比起来唐亦步简直无害得感天动地。   “……他们以前不是这样的。”唐亦步低声说道,“他们以前更清醒些。”   小照像是把开枪的阮闲给忘在脑后。她脚步轻松地蹦跶回康哥身边,一边哼歌,一边用自己的血往对方的衣服上画图案。   随着他们向森林中深入,铺在地面的古怪内脏越来越密集,蠕动得也越来越快。暗红的肉块里混着青紫,抽搐得如同咽气前的动物。一股股湿热的腥气直往鼻子里钻,阮闲一阵反胃。   【为什么不动手?】   事情到了现在的地步,傻子都能看出来对方没什么好意。阮闲不认为唐亦步是多愁善感的类型,事实上,对方可能是这个星球上离“多愁善感”这个词最遥远的生物。   自己曾亲眼看那仿生人拐跑主脑的探测鸟。按照唐亦步的能力,趁进入森林,扰乱几个摄像机器的程序应该不是难事。就算不想杀掉对方,逃走也不是难事。   可他没有那么做。   唐亦步侧过头,用口型回答了阮闲的问题。   “有人在看。”他说,“从不久前开始,有人一直在看我。干涉程序可能会被发现。”   【主脑?秩序监察?】阮闲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   “不知道。”唐亦步无声地回答,并把这个动作伪装成一个安抚的亲吻。“小心,阮先生。”   下个瞬间,阮闲便体会到了唐亦步所说的“有人在看”。刚听到唐亦步的说法,他还觉得这形容太过宽泛。亲身体验了一次之后,阮闲才意识到这个形容是多么贴切。   的确有人在看。   不是玄而又玄的直觉,也不是暴露在摄像头下的不自在。阮闲在意的事情不算多,他之前也不介意在摄像头前和唐亦步彻彻底底地亲热一晚。   这次的感觉不一样。   刚才开枪的时候,他曾感觉到类似的不适,只不过没有在周围察觉到威胁,那感觉又去得太快,阮闲没有立刻将它作为异常来深究。眼下不知道是不是S型初始机的功劳,那种被窥视的不适感让阮闲胃里泛酸。   硬要形容的话,就像毫无自觉地站在一只沉眠的巨兽眼睛旁边,回过头来,在对方猛然睁开的眼睛中看到自己的脸——   自己仿佛在被一只非常、非常巨大的眼球近距离凝视。   好在那只看不见的眼睛只是盯了他一会儿,压迫感突然散去,而唐亦步的身体再次绷紧,窥视者的注意力应该再次回到了唐亦步身上。   【我明白了。】阮闲谨慎地回复道,【刚刚我也被瞟了一眼。】   唐亦步扯扯嘴角。   【这是件好事。】阮闲揉揉唐亦步的头发,【偷看的家伙估计只有一个。】   但问题也不少,对方是怎么绕过他的感知去“看”的?又是为什么一上来就盯上他们?……那会是藏在岛上的阮教授吗?还是说主脑察觉到了异常?   目前的状况超出了他们的认知,在完全无法掌控的情况下暴露可不是好主意——对方的主要目标似乎是唐亦步,这下自己必须选择更谨慎小心的做法。   好不容易到手的温度,阮闲可不想由着对方抢走。就算唐亦步要死,下手的人也只能是自己。阮闲呼了口气,将唐亦步的手牢牢握在手里。   唐亦步反手抓住他的手,两人十指交握。   “我们会找到他的。”唐亦步小声说道,不知道是指阮教授、窥视者,还是两者皆是。   “据我的了解,那个人不会选择我当初的隐藏方法。”那仿生人的掌心温热依旧,“我知道怎么找到他。”   他们脚下的路越来越不对劲。蠕动的内脏几乎铺满地面挤成小小的山丘,血管似的东西扎进树木的树皮之中,不住鼓动。阮闲打量了下周围环境,他们像是往那个破碎的陶瓷娃娃脑袋里走。   脚下黏腻的触感和上升的感觉很可能都是错觉,那对精神异常的男女在前面走着,阮闲思考片刻,从腰包里掏出一把小刀。   【亦步,帮我牵制一下他们的注意力。十七秒就够了。】   唐亦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放心,我们利益一致。】阮闲弯起嘴角。【我不会趁机跑掉。】   唐亦步这才小跑几步,跑到那对年轻的夫妻身边,一脸假笑地说着什么。阮闲裹紧了身上沾满砂砾的白外套,做了几个深呼吸。   这还是他们从预防收容所里弄的外套,没剩几套了,最好不要弄得太脏。他一边动作,一边随意地思考。   终于,快到中午的时候,他们终于抵达了那个陶瓷娃娃头颅的内部。不过鉴于这玩意儿侧面着地,朝天的那一面少了小半个脑袋,内部和露天差不了多少。   头颅内部的血肉牵连变得更加瘆人,巨大头颅内部有着蜂巢一样的结构,小隔间由土石混着各式质感的血肉黏合而成。不过可能是考虑到增强现实终归不是现实,这些小隔间大多聚集在底部,没有悬空的设计。缺少遮挡的部分被空出来,随便栽了些要死不死的兰花,乍看上去像个建到一半的小广场。   他们正站在这个简陋的小广场上,阮闲极度怀疑他们踩着的部分在模拟脑组织。无论这个现实是谁制造的,那人绝对已经不正常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   “老大,我们回来啦!”小照朝广场中央招招手。   广场中央放着把灰扑扑的扶手椅,大小像是小孩子用于过家家的款式,成年人完全坐不进去。鼓鼓囊囊的靠背褪了色,上面还多了不少豁口,里面的填充料漏了出来,带着可疑的棕褐色。一个没有头的小号陶瓷娃娃被放在椅子中央,发黄的四肢全是划痕和裂纹,扭成一个人类无法做到的动作。   它一动不动。   广场周边也聚集着不少人,活像簇拥成团的工蜂——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又很难看出每个人在做什么。巨大头颅的裂痕边,几只探测鸟扑闪翅膀,头部的摄像头直直朝向广场。   “看看这是谁!”小照跑到唐亦步身后,将唐亦步硬生生朝前推了几步,“各位,各位!小唐回来啦!”   围在周围的人没有什么反应,虚空之中却响起了欢呼声。声音僵硬地重复,像是节目提前录制好的音轨。红色纸屑应声从空中飘落,阮闲伸手接住一片,触感很是糟糕,没有半点真实感。   紧接着他仔细地环视四周,一双和唐亦步相似的金眼睛都没有。   “本来我想留两位吃午饭的,结果老大要把你们关起来。”康哥抓起作为上的无头娃娃,提起它的一只手朝他们摆了摆。“不过我会记得给你们送饭!唉,老大就这个脾气,我也没办法。非常时期,理解一下。”   说完,他将一声不吭的娃娃身体扔回椅子。   “不过为了那个什么,啊对,安全!小唐的男朋友,把你手里那个观测机械交上来吧,长得像手机的那个。还有小唐的,这是规矩,不然我们很难办。”   “听康哥的话,康哥可聪明了。”小照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闪到他们身后,阮闲能感觉到冰冷的金属紧贴自己的颈椎。   他无声地摆摆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指了指唐亦步的口袋。   【我们手里只有一台观测机械,让他们搜。】做这些时,他向唐亦步简单地传讯。   “我男朋友没法讲话,抱歉。”唐亦步非常自然地接过话头,“我们只带了一个,刚刚阮先生给我了……嗯,就是这个。如果你们还担心的话,可以搜搜看。”   “好的!另外武器也——”   “别的东西不行。”唐亦步语气很坚定。   “哎?为什么啊!”背后的小照听起来相当不满。   “那是我们的定情信物。”唐亦步又开始胡说八道,“我们需要留点念想。你们拿走了观测器,人又多,几把刀枪不会影响什么。”   阮闲:“……”他是还第一次从唐亦步嘴里听到这么乱七八糟的解释。   “康哥,康哥!你看,人家还没结婚呢,就有那么多定情信物。”结果小照几乎瞬间买账,“你怎么就没想过送我刀和枪,真烦人!”   “下次给你枪。”康哥哄道,“时机不是正好吗,我再割两条舌头一起送你,咱们就赢了。”   小照收回抵在阮闲脖子后面的刀,用力拍拍手,这回她没有迁怒唐亦步。随后两个面孔同样精致的双胞胎走上前来,将阮闲和唐亦步拖进了最近的小隔间。   和那对小夫妻不同,其余人对他们没露出半点兴趣。隔间的门一关,两人陷入了纯粹的黑暗。   但鬼知道这黑暗是不是只有他们才能“看到”的。   阮闲果断趴伏到地上,他一早就做好了准备。哪怕武器真的被收走,他也有办法破除这些恼人的感知干扰。   不过既然留下了武器,自己可以少遭点罪。   阮闲没有去拆腋下枪套上的搭扣针,而是用小刀划开侧腹,将血淋淋的老式手机从腹腔掏出。老式手机离开身体的刹那,他腹部的伤口再次飞快愈合。   就像不久前在树林里,自己偷偷将它藏进去时那样。   随后他翻了个身,用衣服遮挡好血淋淋的手机,启动摄像头,快速瞥了几眼。   果然。   他们正在一个四五米深的坑底,阳光倾泻而下,头上没有任何遮盖。一个人正坐在坑沿,百无聊赖地四处乱看。   唐亦步正坐在一具干枯的白骨边,目光没有焦点,应该还被困在一片黑暗的感知里。   既然弄清了监视者的视角,剩下的事情就容易多了。阮闲爬到唐亦步身边,偷偷把沾着血的手机塞进对方手心。虚假的黑暗再次降临。   唐亦步窸窸窣窣地将东西藏好,又摸索着摸了摸阮闲的面颊。   【还在被看着?】   “嗯。”   【如果我没有藏起它,你打算怎么做?】   “等。”唐亦步轻声说道,“我们等晚上再行动,阮先生。趁现在多恢复些体力吧……他们会来的。”   【谁会来?】   “那对夫妻,还有其他区域的袭击者。”唐亦步把下巴搁上阮闲的肩膀,轻轻嗅了嗅。“这里将会有一场战斗。我明白为什么主脑要从Struggler的参与者那边复制出一部分数据了——这是场秀,至少要玻璃花房的人看下去的秀,必须要有冲突和矛盾。按照我的经验,这里最少有两个区域处于对抗状态。”   “我们眼下在‘最恶劣’的那一方。” 第145章 变异   铁珠子前所未有的恐慌。   几个小时前, 自从那对陌生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它那两个大个子同伴就像忘了它似的。就算它变着花样蹭他们的脚踝,那两人还是一副不以为意的冷淡样子。   自己的撒娇策略没了效果, 铁珠子眼巴巴地仰视两个熟悉的身影, 当场张开嘴巴, 眼看着就要委屈地嘎嘎大叫。   【自己藏好,π。】   当时它还没来得及嘎出声, 一个指令便在它的脑袋里冒出来。铁珠子强行咽下那声嘎, 疑惑地转向唐亦步。   【远远跟着我们, 不要靠近, 危险。】距离有点远,传来的意识指令有点模糊,不过简单易懂。   铁珠子还是有点委屈,它前几天被人踹凹了壳子, 引以为豪的浑圆金属壳上多了个丑陋的补丁, 现在它还没把伤口补好。这些没壳的柔软生物不会懂它的悲伤——那么圆的壳子!   但唐亦步的指令还是要听的, 自从受了伤, 它的状况本来就不算好,稍微活动一下就会非常困倦。那对男女散发出来的味道并不亲切,铁珠子自己也不是很想跟他们靠得太近。   它在沙土里滚了两下, 有点隐约的后悔。如果当时留在季小满那边, 不仅有吃有喝, 还有车坐。哪像现在,没人抱着它走, 它还得自己吭哧吭哧赶路。   不开心。   铁珠子π嘴里嘎嘎低叫,在落叶和树根间蹦跳前进。那四个人影走在前面,它只能勉强跟上,肚子还越来越饿。   【不走了!不走了!】它努力把意识传给唐亦步,然后熟练地翻过肚皮,四条小腿朝天乱蹬。就算唐亦步不为所动,阮先生总是很吃这一套。   可惜它没有等来抚摸壳子的手,也没等来美味的金属零件。不远处响起一声枪响,铁珠子吓得腿一僵,骨碌碌滚进灌木丛。   反正这次是唐亦步让它不要接近的。铁珠子气呼呼地思考,和上次不一样,它清楚那两个陌生人不是自家同伴的对手。   何况自己还带着伤呢。   铁珠子在灌木丛里发出呼呼的声音,它可以先等远处骚乱结束后再继续……再继续……   熟悉的困倦感再次袭来,它没有抵抗,坦然地呼呼睡去。几个小时过去,它再次睁开眼睛,走在前面的人早已没了踪影。   铁珠子呆愣愣地滚出灌木,四下张望。时间差不多已经到了中午,它在附近嗅不到熟悉的气味,也找不到现成的道路。作为以机械废弃物为生的格罗夫式R-660生命体,它本来就不擅长长距离移动和搜寻。   完蛋了。   它在原地扯开嗓门,带着哭腔嘎嘎大叫,可惜仍然没有人来接它。铁珠子嚎了差不多十几分钟,终于,树丛一阵沙沙作响。铁珠子连忙翻起肚皮,将腿缩进壳内,做出自认为最可怜的样子。然而来者甚至不是人类——   一只海蜘蛛模样的中型机械生命从树丛探出头,个头约莫一米左右,电子眼蜗牛似的伸出,眼看就要往这边扑。铁珠子吓得原地一弹,不管不顾地迈开腿,随便选了个方向就开始逃命。   被安稳投喂的日子过得太久,它差点忘了自己在机械生命食物链下层这回事。   怎么办,怎么办?   格罗夫式R-660生命体并不是高智物种,它绞紧脑汁,却半天没想出成功逃命的方法。它的种族通常在废墟海和荒原这种便于移动和隐藏的区域活动。森林植被过于茂密,它的壳非常容易在湿润的落叶和苔藓上打滑,尽力伸长的小短腿也很容易被草茎绊倒。更别说还带着伤。   相比之下,身后拥有多条长腿的捕食者追得简直轻松愉快。   要死了吗?   铁珠子越跑越委屈,它的肚子本来就饿得厉害,眼下又是一阵虚弱无力。它需要进食,需要温暖的怀抱和温柔的抚摸,最好再有人用沾油的软布擦擦它的壳。它不该在这个破地方,再见到那两个家伙的时候,自己绝对要去咬他们的脚后跟,狠狠地咬。   委屈渐渐变成了怒气。   如果不能好好咬上几口脚后跟,就这么死掉也太亏了。如果是那两个家伙,这种时候会怎么做来着……?   铁珠子π来了个急刹车,在腐烂的落叶里滚了几圈,被一段树根拦了下来。追在后面的中型机械生命轻松地停住步子,开始用两条锋利的前脚去戳地上的小东西。   铁珠子一口咬上一根袭来的前脚。   美味的金属,它想。饥饿、委屈和愤怒彻底冲晕了它简单的思维,现在它的脑子里只有“好饿”和“一定要咬到脚后跟”两个简单的念头。   被咬的捕食者一瞬间愣在原地,随后用力甩动前肢,试图把咬住自己攻击利器的铁珠子甩到地上。   甩不开。   铁珠子只觉得嘴里的金属脚是这辈子从吃过最美味的东西,它需要更锋利的牙齿结构,更大的嘴巴,它想吃掉更多。铁珠子π啃得如此专注,以至于完全没发现自己的变化。   季小满焊上的金属补丁被崩掉,它引以为豪的壳子正在慢慢裂开,出现精致的分合接缝。藏在壳子里的白色血肉飞快改变形态,在口部原有的基础上继续扩张出类似昆虫口器的复杂结构,它们让它的嘴巴足足变大了五倍以上。   铁珠子张开怪异的新嘴巴,一口把那根美味无比的金属腿咬断,飞快嚼食起来。   还是饿,饿得要命。   追了它一路的捕食者没有再进攻,反倒露出些退缩的意思。可惜饥肠辘辘的铁珠子已经彻底忘记了逃命这回事,它高高跳起,直接蹦到连接金属肢体的身体关节处,张嘴就咬。   捕猎者变成了猎物。中型机械生命试图逃脱,却没能敌过那个吃红了眼的小怪物。十数秒内,它的金属长腿被对方从连接处全部咬断,只剩一个脸盆大小的身体在草地上扭动,创口流出乳白色的液体。   从没见过那种东西。最后一个念头停在脑中,中型机械生命挣扎几下,不再动弹。   铁珠子咯吱咯吱啃完了那些美味的金属腿,一鼓作气把敌人早已凉透的身躯也吞下肚子。变形伸展的部分慢慢收回,它又恢复了原本那副圆滚滚的模样。   呕出不需要的杂质,打了几个饱嗝,铁珠子才意识到事情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它试着在草地上滚了两下,发现自己自豪的滚圆壳子又回来了,身体好像也变沉了不少。铁珠子迷迷糊糊嘎了两声,小眼睛瞄向地面上另一只机械生命的残骸,愣了数秒,随后爆发出一阵嘎嘎尖叫。   尖叫半天,它才从晕头晕脑的状态恢复。   这是自己干的。铁珠子震惊地思考道,它对自己在食物链中的地位一清二楚,自己没可能做到这一步。   算了,不想了。只要找到同伴,好好咬完脚后跟,唐亦步他们应该能弄清发生了什么。麻烦的问题还是留给头脑好的家伙比较合理。   吃饱睡足,叫也叫累了。铁珠子挪动圆滚滚的身体,开始朝树木更稀疏的方向滚动。事实证明,好运气还没有抛弃它——面前的草被轧得东倒西歪,十分好辨认。   那是装甲越野的车辙。   铁珠子原地转了几圈,小声欢呼一阵,随后顺着车辙坚定地滚起来。   制造车辙的人心情正微妙。   装甲越野车里此刻不止两人,后排正坐着两个哭得眼睛发肿的孩子。季小满坐回前排,缩起身体,假装自己不存在。   倒霉透顶,余乐想。要是碰上成年人也就算了,偏偏是两个小家伙在森林里哭得崩溃。出于各种考虑,他都不该停车,可惜视线对上后,他实在没力气把车开走。   两个孩子看起来最多十一二岁,脸庞精致漂亮得像洋娃娃,但身上毫无疑问穿有方便战斗的服装。其中一个的右肩膀有明显的枪伤,伤口已经肿胀溃烂,发出难闻的味道,人也不怎么清醒,只知道哭。另一个情况好点,只是扭到了脚,伤势不至于致命。   余乐停了车,将两个哆嗦的小家伙拎到后排,给他们丢了点药品和医疗器械,随后扯着季小满坐到前排。季小满全程一言不发,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只是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余乐。   “总不能把小孩扔那吧。”余乐硬着头皮转动方向盘,“我知道会有童兵那种玩意儿,但那两个小家伙伤势不是假的,我看得出来……放这么丁点的小家伙在外头等死,我还是有点不行。”   季小满还是盯着他。   “他俩用的物资都算我的,行不?”余乐摆摆手,“小奸商,你好歹是个奸商,思路开阔点。咱在这地方也没个向导啥的,白捞两个不也挺好。”   季小满看了眼后排,其中一个正用手术刀熟练地切去另一个伤口上的腐肉,手脚麻利地消毒、缝合。于是她又把视线挪回余乐脸上。   “行行行,我知道,这俩小家伙一脸明星相,八成有跟拍。刚才把他俩弄上来的时候我也遮了脸,要不咱都戴上防毒面罩呗?地下城的东西你没扔吧我说。”   “没。”季小满迅速给自己戴上面罩,“你继续开车吧,我给你戴。”   “唔。”余乐还是叹了口气,提高声音。“后面两位,哥哥姐姐也不是做慈善的。我可以给你们更多的药,你俩能不能跟我说下这里的情况?”   受伤严重的那个孩子已经睡着了,头枕在另一个的肩膀上,脸烧得通红。另一个孩子则咬咬嘴唇,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谢谢叔叔,谢谢姐姐。”那孩子的声音不高。   余乐:“……”   季小满在面罩后发出一声类似于憋笑的声音。   “我不知道你们要什么情况。”孩子无视了两人的反应,声音警惕起来。“目、目前我们知道最严重的事情……今晚是进攻的日子。” 第146章 两个孩子   “你们是新来的吗?”那孩子把同伴的伤口包扎好, 熟练地擦擦手上的血。   “中了招, 脑子有点不清楚,总不能开着车在这里遛弯。”余乐答得很顺, “你刚才说今天是进攻的日子, 具体怎么回事?”   “每周都要来一次, 大家会一起攻击那边的娃娃头。这周我弟弟受了伤,如果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来, 我们会死的。”孩子指了指远处瘆人的陶瓷娃娃, 表情像个真正的孩子。“如果叔叔你想不起来自己是哪边的人, 最好不要掺和进去。”   “为什么进攻那边?”这次开口的是季小满。   “进攻就是进攻呀?大家都是这样的, 需要理由吗?”那孩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没听说过理由。”   季小满和余乐隔着防毒面罩对视一眼。   “说了这么多,这里有没有什么中立地带,或者方便躲的地方?你俩状态不行, 我们记忆模糊, 找个地方藏藏挺好的。”   余乐在心里把算盘打得啪啪响。按照唐亦步和阮立杰的一贯作风, 自己和季小满不可能待在原地等待他们过来认领, 那两个家伙八成会直接冲阮教授去。   那么自己这边也索性把重点放在寻找阮教授上——这岛看起来不小,找准同一个目标才更容易汇合。   不管这两个小家伙来自哪里,他们所在的势力和娃娃头会有定期冲突, 并不像个平静的地方。如果阮教授想在这个噩梦岛安稳存活, 选择相对平静的区域、减少曝光可能更合理些。   不妨先从这个角度入手。   后排的小孩没有立刻回答, 余乐从后视镜里瞟着那两个孩子——两个孩子都还小,长相又太过出色。就算知道正在昏睡的那个是“弟弟”, 他也不清楚醒着的那个是男是女。   这种类型的仿生人也能拿出来作为秀场的养分吗?   够让人膈应的。   “我说得够多了,要是你们还打算继续打听,拿东西换。”仔细打量完车内的状况,醒着的孩子提出要求。“拿吃的东西换。”   “我怎么觉得我这边有点亏呢,给你们的药和安全就值这点?”   “那你可以把我们放下。”那孩子听起来一点都不慌,“反正我们知道去哪儿躲。现在大家都在营地做进攻准备,附近应该没别人了,祝叔叔和姐姐好运。”   “想吃什么?”余乐还没来得及开口,季小满抢先一步。“顺便名字也告诉我们一下,不然不好称呼——你可以叫我满姐,我旁边的是老余。”   “我叫苏照,他叫康子彦。我想要密封的水果罐头和甜饮料,有吗?”   “他真的是你弟?”两个孩子的姓氏并不一致,余乐忍不住插嘴道。   “和弟弟差不多,反正他是我在这唯一相信的人。”苏照倔强地抬起下巴。   季小满挑了两个黄桃罐头,又拿了两包牛奶,冲余乐点头示意。余乐没再说什么,把前后排之间的玻璃隔板降下来一点点。然而苏照接了罐头和牛奶后并没有立刻开吃,他——或者她——打开罐头和牛奶,用盖子盛了些,递回季小满那边。   季小满的反应也很干脆,她接过盖子,爽快地一饮而尽。   自称苏照的孩子等了得有十分钟,确定季小满没有任何反应,这才将罐头的汤水喂给还在昏迷的康子彦,自己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小块桃子,将剩下的放好。   “指路吧。”余乐等苏照细嚼慢咽完,才再次开口。那小孩将去腐肉的手术刀熟稔地藏进袖子,他假装没看见。   “先这么朝前走,需要换方向的时候我会说。”苏照十分谨慎,把康子彦紧紧抱在怀里。可能是药物和糖分起了作用,康子彦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些。   “至少告诉我们要去的是什么地方吧。”余乐把玻璃隔断再次关好,“总不能便宜都给你们占了,小朋友。”   “工厂外围。”苏照清清嗓子,“那是中立区域,管理人爷爷住在那里。要是在附近打架,绝对会被管理人惩罚。”   “工厂?”   “嗯,毕竟大家的要吃要用的东西得有地方生产,人也需要地方生产。”苏照低下头,“之前我们在那边藏过,只要控制好距离,别让管理员爷爷发现就行。”   听这话,他们似乎正朝主脑手下的方向前进。   不过俗话说灯下黑,阮教授藏在附近也不是不可能。至于“人也需要地方生产”这句话,余乐倒不是很意外——无论这里的药物和设备再怎么完备,照一周打一次这个速度下去,要没有新鲜血液及时补充,这个秀早就没人了。及时增加仿生人肯定是必要的。   “你们见过管理员啊。”他有意无意地补了句。季小满正忙着捣鼓手里奇怪的机器,像是对后排的孩子失去了兴趣。   “一年前透过窗户看到过,他没来得及把窗帘拉死。”苏照打了个哆嗦,“非常老,有点吓人。听大人们说,他在这个岛上至少待了六七年,从来没有离开过一天。”   是了,这种乱七八糟的疯狂秀场,必然要一个经验丰富的秩序监察压场子。这个孩子精明归精明,阅历到底有限,伪装情绪的手段不怎么好。余乐看得出,他们这位小客人是真的在害怕。   “一个人管这么大岛,老爷子手段不错。”   “工厂附近有机械大军,几年前娃娃头那边有人想抢点当物资,被打得稀烂,尸体的样子在天空投影了一周。”苏照咽了口唾沫。   “说到那个娃娃头。”   余乐自然地把话题转过去,他已经摸透了从苏照嘴里敲情报的方法。   “我记得意识影响的上限是十个人,我们也不像被针对的样子,怎么到哪都能看到?   “啊?”苏照一脸迷茫,“什么意识影响,它一直在那里呀?”   季小满闻言抬起头,手指扯扯余乐的袖子,轻轻摇摇头。   余乐配合地吐了口气:“算了,就这样吧。是我脑子还不清楚。”   苏照没有再接话,稍稍眯起眼,一副困了又不敢睡的模样。昏睡的康子彦终于醒过来,他努力撑起身子,艰难地抱住苏照的肩膀。   “睡吧照照。”他说,“我醒了,我帮你看着。”   “……嗯。你记得带他们去工厂附近,不要一下子把目的地告诉他们……”   “我明白。”   季小满又用指尖戳了戳余乐的大腿,余乐低头一看,季小满在显示自己生理指标的光屏上添加了一行信息。   【打开前后座单向隔音。】她表示。   余乐利落地照做,两个人看向前方,尽力避免露出对话的样子。   “那两个孩子是人类。”季小满说道。   “你还真往吃食里掺东西……你这手速够快的。当初你不是给洛非整了点吗,那个仿生人麻痹剂还没用完?小阮可是只给了你一片药。”余乐空出一只手,掀起面具,捏了捏眉心。   这座岛实在是太过异常,他已经没力气惊讶了。   “只剩半支了,这个环境值得确认下。”季小满声音严肃。“这里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老余,我觉得不对劲。”   “好吧,怎么回事?”余乐打了下方向盘,绕过面前的树木。“刚才你也没让我继续问,你这边有头绪啦?”   “我大概清楚唐亦步之前的说法了。”季小满喃喃道,“先不说这两个孩子是人类,我检查了好几遍,没有在他们身上探测到任何外接类设备……简单点说,现实加强设备被植入了他们体内,而且大概率在大脑里。这种手术相当精密,应该是在制造之初就埋进去的。”   “就算抢到了现实增强设备,还得找个懂行的人给自己开瓢,你是这个意思?”怪不得唐亦步当初说将装置弄到手很麻烦,余乐完全不想在这个瘆人的岛上把自己的脑袋弄开。   “……是的。”季小满望向窗外的巨型娃娃头。“至于那个娃娃头的事情,我也可以解释。”   “嗯哼,听着呢。”   “增强现实最多影响十个人。”   季小满在自己的大腿上方添了个光屏,点出一个红点。   “假设这是最开始制造‘娃娃头幻觉’的人,他的能力很强,强到足以侵蚀另外十个人的认知。”   光屏上的红点变成了十一个。   “那么在认知中‘看到娃娃头’的人变成了十一个,这十一个人又分别去感染他人的认知……”   红点在不断连接、增多,最后变得密密麻麻。   “所以我们一直能看到那些古怪的东西——它们不是专门针对我们的攻击,而是岛上这些人的集体认知,没有增强设备的我们只能被动接受影响。对于后面两位那种自打‘出生’就带有现实增强设备的人来说,它就是现实。”   “也就是说相信的人越多,那些奇怪的东西就越真实?”余乐瞄了眼光屏上的红点。   “嗯。我们现在看到的,很可能是整座岛的‘现实’稳定后的结果。”季小满点点头。   “噢——”余乐拉了个长音,“搞不好这是件好事。”   季小满忍不住转过脸,看向余乐。   “之前小唐不说了吗,要被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影响,以为自己会死,那真的可能死。”   “是这样。”   “雪茄。”   “……什么?”   “假设这帮人觉得‘雪茄’这个词是死亡诅咒,发自内心相信这个的人就会被这个诅咒杀死。你看咱俩像会信的样子吗?我们一开始就知道这些都他妈是假的。只要保有怀疑,咱们就是无敌的。”   余乐哼笑一声。   “说来也好笑,咱们四个里根本没一个善良可爱的好心人。精神暗示这边应该不用担心,注意现实里的真正攻击就好。怪不得小唐一开始就强调现实问题。”   “停车!”后座的康子彦突然开口,“快左拐,左拐!”   “怎么这么激动啊小朋友,对伤不——”   余乐一个急刹车。   “都下来。”   七八个年轻人不知何时拦到车子的必经之路前,余乐瞥了眼手机屏幕,那几个人并不是幻象。   “都下来。”为首的年轻人又重复了一遍,稳稳举着手里的枪。“把你们后座的两个人交出来。” 第147章 关注点   当墟盗当久了, 身为掠夺者, 听到“交出来”这样的命令式话语,余乐第一反应是笑。   “我多少年没听过这种要求了。”他兀自笑了一阵, “我说几位, 你们说交我就交, 那不是很没面子。”   “生面孔。”对面领头人身边的人说道。   “不是自己人就行。”为首的年轻人说,“算了, 杀了他们——”   “动手吗?”季小满活动了一下金属义肢, 打开窗户。   “记得留活口。”余乐也没有废话, 猛打方向盘。   车子径直朝拦在面前的人群撞去, 余乐将所有车窗玻璃调整为单向透光模式。季小满壁虎似的从车窗爬出,翻身翻向车顶,用机枪朝四下扫射。   为固定行李,装甲越野顶部本身有个小小的凹陷结构。身材娇小的季小满刚好能趴伏在里头, 加上本身车顶的高度, 对面的子弹完全无法击中她。偶尔有投掷类的武器掉到车顶, 季小满理都不理, 把全部感知放在车顶的细微震动上——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金属相碰后的反应,若是那反应不对,就算扔来的“炸弹”在季小满鼻子底下“炸开”, 她也没有移动的打算。   作为地下城里长大的机械猎手, 怀疑一切可以说是刻在她骨子里的本能, 直面死亡更是家常便饭。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和有现实增强能力的对手对战。就算不会被匪夷所思的怪象影响,对方的位置和距离也可能是假的。两个人好歹都是在真正的厮杀中摸爬滚打的人, 谨慎永远不嫌多。   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或是鼻子。手机能够帮他们确定的只有三点——周边环境、对方人数和对方的武装程度。   这三点就足够了。   余乐一脚踹开安装在座位附近的军火箱之一,摸出几枚燃烧弹,在手里掂了掂。   “小奸商,外面可能会有点热,防毒面罩也记得扣严实哈。”说罢他等了几秒,随后开始朝周围投掷燃烧弹。呛人的烟雾伴随着火焰四处肆虐,防毒面罩后,季小满勾勾嘴角,开始朝余乐特地留下的几片空隙集中射击。   于此同时,余乐把笨重的装甲越野开得仿佛活物。袭击者特地挑了个树木茂密的地区出现,却没能成功用树木困死这辆庞然大物。   燃烧弹燃起后,余乐几乎原地转了个圈,好让季小满射击的角度更好些。外面射来的子弹呯呯地撞着车窗玻璃,却没能击碎它们,前墟盗头子得意地吹了个口哨。   射击持续了几分钟,季小满收了手,敲敲车顶。余乐绕出烟雾,在手机屏幕里挨个确认敌人的伤势——在确定对方全部丧失战斗能力后,他才套上防弹背心,下了车。   季小满轻巧地从车顶跃下,将外套一脱,面具掀起一点点,擦了擦脸上的烟灰和汗水。“搞定了?”   “搞定了。”余乐把伤者拖到一起,用手机时刻看着。   “你们是哪边的?”就算落到下风,为首的年轻人没有露出半点惊慌。他的双腿被季小满击中,伤口正在呼呼冒血,眼下他的注意力大半在止血上。   “无可奉告。”余乐半蹲下身,一脸无赖的笑容,可惜防毒面罩只能露出他的眼睛。而季小满将手里的外套往车窗里一丢,义肢末端弹出利刃,整个人仍未离开战斗状态。   “你们一群二十好几的人,非得追着俩小孩不放,要脸不?是,你们今晚要搞进攻,上战场就差这俩小孩还是怎么的?”余乐故意压低声音,好让自己听起来更恶劣点。   “明知故问。”小首领声音冷了下来,“他们可是我们这边赚关注的大头,你们不也打的这个主意?”   赚关注?   不过余乐没有在面上露出惊讶的模样,嘴上继续:“可是人家愿意上我们的车,不愿意跟着你们混,尊重尊重当事人的意见呗?要我是你们,我会先担心一下自己。”   “老余。”季小满挪到余乐身边,声音很低。“附近有探测鸟。”   烟雾被风吹散了些,几只麻雀大小的探测鸟在附近树枝上站成一排,头部的摄像结构齐齐对向这边。   “看来我们要成明星了。”余乐低声嗤笑,“早晚的事,让它们拍,反正咱带着面罩——”   话还没说完,伤者堆里突然跳起一人。趁两人的注意力在对话上,他一把抱住个头不高的季小满,用体重优势将她惯倒在地,手上的刀眼看就要往小姑娘喉咙上划。   可惜他的刀还没落下,就被余乐飞起一脚踹上太阳穴。那人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惨叫,挣动几下,随后便没了声息。季小满迅速补了一刀。她伸出两根尖利的金属手指,直接就着伤口深深戳进对方的太阳穴。   “还真以为我是个开车的啊。”余乐一只手用枪指着剩下的人,另一条手臂伸向季小满的方向,让小姑娘揪着自己的胳膊站起来。“照理来说我该灭你们的口,但后排还有小孩看着,我也不想真的和你们闹出什么血海深仇。正好回去告诉你们的人,别来第二次了……如果你们还有命回去的话。小奸商,走了。”   两人踩过被烧得焦黑的草地,穿过灰黑色的烟雾,回到了车里。两个孩子没有逃跑,只是紧紧抱在一起,警惕地打量着他们。   “继续指路。”余乐发动车子,“瞧什么瞧?我们只是脑子不清楚,不是变成了没有战斗力的弱智。”   “……谢谢。”苏照用蚊子哼哼似的声音说道。   “真感谢我们的话就解释下,赚关注是怎么回事?我是不记得这个了。”   “有人在看。”苏照说,“岛外有人在看。长得好看、情况特殊或者行为出挑,都会有人关注……被关注得够多,可以获得关注点。大家的物资和人都是用关注点换的。”   “我可没看到什么劳什子关注点。”   “拍三下手,左手掌心会有显示。”康子彦插嘴道。   “小奸商你试试。”这机制听起来有点傻,还是让季小满这种边缘情况的人试试更有说服力。   季小满沉默地伸出两只金属手掌,用力拍了三次,随后低头看向左手手掌。看清手心的东西后,她怔愣片刻,拿起手机照向手心。   “450点。”她说。“它能被拍到,应该不是现实增强。”   这回余乐没有习惯性地接上玩笑话。防毒面罩后,他锁起眉头。   好歹他当过某种意义上的领袖,知道这个机制意味着什么。人们需要通过各种行为取得外界的关注,然后用关注点兑换物资——听起来是简单的规则,然而就算这个岛的增强现实再离奇,真正的现实也不会改变。   主脑并不会魔法。物资定点投放的效率是最高的,这必然会导致各个势力的迅速形成——如果在这岛上单打独斗,就算能获得足够维持生活的点数,物资被兑换出来后也会被其他势力守株待兔。现在看来,这里的人战斗力和正常人类相差不大,必然要依附哪个势力才能活下去。   这么一想,那个古怪的“每周一战”也十分合理。   玻璃花房的上层人士追求的是“生活环境中缺乏的刺激感”,以这一点为前提,大家和平度日只会导致共同贫穷。而这样艰险的环境下,小孩子大概是稀缺角色,漂亮还有一定自保能力的小孩更加罕见。这两个孩子具有天然优势,显然更容易获取关注。   这其后的问题才更加可怕。   这里的人都知道自己被看着?他们对自己的处境知道多少?   他和季小满又是如何被纳入系统的?如果这座岛的管理人发现了他们四个外来者,为什么没有任何反应,反而让他们直接参与了这场荒唐的秀?   “老余。”季小满又戳了戳余乐的大腿,打断了余乐的思考。“……这里的人类不止那两个孩子。”   “怎么说?”   “刚才想杀我的那个人,我把手指戳进了他的脑。”季小满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我确认过了,我手指上的是人类脑浆,不是电子脑的仿生组织。这恐怕不是什么仿生人秀——”   “唔,我也这么想。”余乐眯起眼,“搞不好是又一个培养皿。”   另一边的两位状况不佳。   阮闲小睡了会儿,恢复些许精神。手机在更擅长战斗的唐亦步手里,为了确保自己的安全,他选择倚在唐亦步怀里睡。这样唐亦步那边有什么动静,自己能立刻醒来。   对方温热的怀抱也能让阮闲放松不少。   正如他所料,眼下唐亦步那边的确有动静,动静还不小,不过不是他推测的任何情况——那仿生人的肚子咕咕直叫,分外响亮。   自从早上吃了点烤鱼和椰子,他们没有再进食。各自搭载着初始机,两位能量消耗大户向来饿得很快。现在看来,唐亦步对能量的要求比自己还要高些。   虽然康哥他们表示会来送饭,阮闲并不打算信任两个精神明显异常的人。他叹了口气,摸摸腰包。腰包里还有两条巧克力棒,一包压缩饼干,以及他一直随身携带的笑脸罐头。   如果只是撑到晚上,这些东西应该够了。阮闲摸黑摸出巧克力棒,用牙齿咬开包装纸,将它凑到唐亦步嘴边。   【你吃吧,我这边还有一点食物,多吃点。】他通过耳钉示意,把除了笑脸罐头以外的食物全部塞进唐亦步怀里。【你是主要战力,也更容易受到致命伤,保持住体力比较好。】   阮闲捏着巧克力棒,能感受到唐亦步在一点点啃它。那仿生人没有说话,专心吃着,只不过啃得越来越慢。   “我剩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你吃。”唐亦步叼住巧克力棒,用它戳戳阮闲嘴角,声音含糊地说道。“我更希望你能辅助我战斗,这是最合理的能量分配。”   就在那一瞬间,阮闲再次感受到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不过和前几次一样,这回那感觉也没有停留太久。他刚打算告诉唐亦步自己的发现,黑暗中出现了刺眼的光。   增强现实的牢笼中,小照开了监牢外门,正端坐在牢狱门口,双手托腮。她身边放着一个布袋,布袋上渗着可疑的暗红色。   “真恩爱。”她感叹道,“没想到我们小唐这种只有张脸的角色,也能捞到个对象——那边那个谁,你到底怎么想的?”   “阮先生喉咙受过伤,没法说话。”唐亦步将阮闲抱紧了些。   “哦哦,原来叫小阮。”小照笑得很开心,“你们这是打算走什么路线?博同情?演示废物求生?还是做给其他人看?”   一直探测鸟停在她的手腕上,小照冲嵌入鸟头部的摄像头笑得很甜,甚至飞了吻。   “今天的主题是喂食!”她兴高采烈地表示,从布袋里拿出块半腐烂的生肉,丢到唐亦步身边。“不过他们还不饿,可能得等一两天才能看到效果。真遗憾——”   唐亦步眯起金色的眼睛。   “这样吧,我把你们关上一个月,我想知道你们俩谁会吃掉谁。”小照突然发出一声欢呼,“就这么干好啦,我真的是天才!”   她的语调十分轻松甜蜜,如果无视话语内容,哪怕放在甜品店的介绍节目里也没有什么违和感。   “小照,我不是让你等等我吗?”康哥停在了小照身后,伸出两只手,从背后搓了搓她的脸,后者发出一声可爱的尖叫。“你又来作弄小唐啦?”   “都怪你走得太慢!而且这不是作弄呀,我是在给小唐活下去的价值嘛。我刚刚有个特别好的点子……”   “明天再说。”康哥宠溺地捏捏她的脸,“我听到了一点,主意很好,不过还需要多点细节。今晚我们还有比赛呢,不是说好了吗,我去给你多抢点礼物。”   “嗯,还有老规矩——我们看看谁的关注点更多吧。如果我还是这里的第一,你亲我一下。要是这次我超过了你,我亲你一下。”   “我家小照永远都是第一。”   “毕竟那群笨蛋什么都不懂。”小照笑嘻嘻站起身,提起散发出尸臭的布袋。   “……他们连自己活在仿生人秀里都不知道。” 第148章 两名死者   唐亦步彻底冷静下来。   那块腐肉还在不远处散发出阵阵臭气, 与过去关联的记忆不停浮现。但这次情况稍有差别, 自己怀里还有另一个人,而他也不再是十二年前那个毫无抵抗能力的普通仿生人。除去头脑外, 他还拥有足够的战力筹码。   不过他此刻的心情有点奇怪。   十二年前, 自己还没有得到A型初始机, 躯体无比脆弱。纯人类的躯体比合成仿生人弱小不少,就算拥有足够的智能, 唐亦步还是选择了最为稳妥的路线——   枪打出头鸟。无论颅中的电子脑再怎么先进, 一旦躯体死去、失去能量供应, 等待自己的只有被泥土吞没的结局。发展自己的势力自由度更大, 但被他人当做目标的可能性也直线上升。   受脆弱的躯体所制,当时的他输不起。   明面上将自己伪装成不上不下的角色最为安全。为了活下去,只要确定不会危及生命、不会带来长期隐患,他可以冷静地做到任何事——食用变质的生肉、承受一定程度的殴打再轻松不过。   人类的人格数据在那些仿生人脑内运行, 他能够进行相当准确的分析。哪些是偶发性的暴力发泄、哪些可能导致自己被长期盯上, 他分得很清楚。   比如曾经也有人为了欲望冲这张脸来, 一旦对方明确露出这方面的意向, 唐亦步更倾向于先一步暗中出手杀死他们,彻底避免可能产生的后续问题。   即使如此,记忆里的那段时期仍然伴随着无尽的疼痛。按理来说, 他早该习惯了这些, 一切只不过是实现“存活下去”这个目标的一环。如今坐拥巨大的优势, 他本该感到轻松和满足。   然而此时此刻,闻到那块腐肉的臭气, 唐亦步却感到心酸和委屈,忍不住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些。   并非有了软肋,只是心里多了种莫名其妙的难过。   ……没有效率和价值,目的也不明确的古怪情绪。   他的阮先生伸出手,轻轻拍着他的背。阮先生没有问任何问题,但唐亦步十分清楚。靠目前的信息,对方能把自己曾经的遭遇推测个八九不离十。   康哥和小照在十多分钟前就离开了,留下了不少值得探讨的情报。阮先生却没有立刻和他交流想法,只是任自己紧紧拥抱。唐亦步将鼻子搭上对方的颈侧,轻轻嗅了嗅,确定自己的情绪回归正常水平,他终于慢慢松开双臂。   【我不介意你多撒会儿娇。】对方的讯息终于传过来,阮先生用手指理了理他的头发,有点痒。【不过事到如今,是时候说明下你当初的情况了,亦步。关注点是怎么回事?刚才那两人又是怎么回事?】   原来那种行为是撒娇,唐亦步回味了几秒这种古怪的新鲜感,才开始回答阮先生的问题。   “我不知道关注点的事情,可能是主脑添加的新规则。”他舔舔怀中人的耳廓,满足地唔了两声。非常神奇,腐肉的臭气似乎无法再影响他的心情。“康哥和小照是我原来的……算是有共同利益的合作对象。”   【看刚才的情况,是他们的折腾不至于要你的命吗?】阮先生这条信息里没有什么正面情绪,字里行间带着寒意。   “在最初的Struggle里,他们的状况也算特殊的。他们有点接近我说的那种复制真实人格的情况。”唐亦步小声说道。“不过有点微妙的差别,他们的人格被投放进来不是出于猎奇的目的。”   阮闲的感觉不怎么好,那块软扑扑的腐肉落地,那股久违的漆黑情绪反倒升了起来。无论当初唐亦步是出于何种目的潜入秀场,他并非一开始就拥有A型初始机。那么以一个脆弱的人类躯壳在存活游戏中求生,阮闲能猜到对方采取的策略。   他在逻辑上理解,却克制不住心里的怒火。   有趣的体验。   阮闲用手指慢慢捋过唐亦步肌肉结实的脊背,像是在安慰一只受伤的大型野兽。然而在怒气影响理性前,他需要早点转移话题,好让自己尽量保持平静。   【……微妙的差别?】   唐亦步给出的答案没有让他太过惊讶。毕竟当初那仿生人选择了他们作为合作对象,必然不是为了让自己死得更快。   “出于猎奇目的的真实人格投入,人格的主人基本都会选择在外面看热闹,把这一切当成更现实点的游戏。这两个人……他们的人格提供者已经死了。”   阮闲皱起眉头:【仔细说说。】   对敌人的理解总不嫌多。   “小照的名字是苏照,生前是个小有名气的探险家,出身于竞技武术家庭,非常擅长野外生存和肉搏战,知识储备也挺丰富。康子彦是她自幼相识的未婚夫,曾是普兰公司的高层。”唐亦步凝视着面前的人造黑暗。“苏照在婚前探险时意外去世,出于研究记录目的,她对自己的记忆和人格做过全面备份。”   【把记忆投入这种仿生人秀,需要本人许可吧。】   根据目前得到的信息,末日前对人类人格的安全性还是有基本管控的。先不说阮教授对于治疗用的“告别计划”要求多么苛刻,就算是普兰公司,也不至于为了钱和收视率涉及这种敏感问题。   “关于这个问题,他们曾在我面前争吵过不少次。出事前,苏照曾将自己的全部电子财产授权给了康子彦,她的人格数据包含在里面。在她意外去世之后,康子彦并不愿意接受现实。”   【地下城那两人的情况?】阮闲猛然想到地下城的何安和付雨。   “和那两位状况不同。何安的人格是通过付雨的回忆进行仿制的,本质上还是全新的合成人格。那两个人是全盘复制,更接近树荫避难所里幸存者的状况。康子彦滥用了自己的权力——他将苏照和自己的人格数据原样注入电子脑,并制造了一模一样的躯壳,作为‘衬托角色’投入秀场。按照当时的法律,康子彦的行为算是恶性犯罪。”   当初普兰公司将人格数据修改后注入仿生人,已经算打擦边球的行为。那个时期对于绝症患者和脑死亡人士的“人格移植”都还存有不小的争议,更别提把死者带回来这种事。   唐亦步摇摇头,呼吸放缓了些。   “因此在做完这一切后,身为人类的康子彦自杀了。”   “对于新生的‘苏照’和‘康子彦’来说,他们会本能地以为自己是人类,同时对仿生人秀的真实状况也非常清楚。普兰公司发现的时候,事情已经到了骑虎难下的地步——他们只能祭出康子彦留下的外貌授权书,谎称这是某种纪念,两人的人格已经做过充分的再处理,否则必然要承担连带责任……发现能够规避惩罚后,普兰公司还拿这件事炒作了一波,所以我才清楚这两个人的存在。”   【你说过,他们之前没有这么疯。】   “嗯。或许这么说明比较合适——那两个人的‘文明程度’,远远超出当初Struggler的设计准线。我研究过他们的资料,比起其他仿生人,他们对周围个体要友好得多。我加入时事情已经恶化了不少,他们三天两头地吵架,偶尔还会伤害其他仿生人出气,不过思维还勉强维持在正常人层面。”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残余的人性总比预先设置的野蛮要强一点,阮闲心想。既然逃不掉受伤的命运,唐亦步选择那两个人作为合作对象倒也合理。   然而看现在的情况……   “我能够理解主脑特地保留他们的目的,他们的确是不可多得的样本。”唐亦步小声叹了口气,“那时选择他们算是我的判断失误,我原本以为他们的精神不会崩溃得那么快。”   【也就是说。】阮闲有了一个猜测,【这里可能只有小照和康哥像我们一样,清楚‘现实’是被人为扭曲过的,并且知晓其中的理论。其他人很可能以为自己拥有影响‘现实’的能力,并不知道眼前的世界是假象?】   比起被强行预设世界观的其他角色,两人无疑拥有相当大的信息优势,攀上实力金字塔的顶峰并不奇怪。   所以那两人哪怕给他们留下武器,也一定要取走他们的手机。   “是的。”唐亦步点点头,微长的发梢扫过阮闲的脖子。“我不清楚他们的理性还剩多少,如果他们还存有一点逻辑,肯定会对我们有所警惕。”   【值得试探。】   比起把这座岛当作整个世界的“仿生人”们,那两个人掌握的信息可能更多些。关于来源不明的窥视感、关于岛上的变化……关于阮教授。   阮教授也曾经是这里的外来者。阮闲曾以为小照和康哥找到唐亦步是巧合,如果不是呢?   反正今夜注定会爆发混乱,只要那两人里其中一人还存有理性就好。   “嗯,不出意外,他们会对这座岛的管理情况更加了解。”   唐亦步又贴在阮闲的颈子上嗅了嗅:“如果阮……那个人真的在这里,他很可能躲在管理区附近。不知情的人就算有胆子进攻管理区,往往也会在被残酷镇压后放弃——仿生人秀场的管理区算是世界上安保最为严密的区域之一,苍蝇都很难成功飞进去。”   而康子彦曾经是普兰公司的高层,不是普通的知情者。小心试探、找出对自己最为有利的边界距离应该不是难事。   【我有点期待太阳落山了。】阮闲扯扯嘴角。   他们和那对疯狂的夫妻不同——他们没有现实增强装置,无法把对规则的了解化为致命武器。但靠他们自身拥有的能力,保证安全还是做得到的。   最具有威胁的还是那道视线。   它一直黏着他们,却没有后续措施跟上。如果说那是主脑的窥视,按照主脑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的作风,他们早该被秩序监察揪住隔离了。   但窥视者只是沉默地观察他们。   ……如果说那是阮教授,身为人类,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又有什么目的?   现在他们缺少必要的情报,胡乱猜测也没用。现在他们离那个名为阮教授的谜底已经很近了。   他们只需要耐心一点。   阮闲伸出手,按上唐亦步的后脑,在黑暗中给了对方一个安抚的吻。   再耐心一点,再谨慎一点。无论自己得到怎样的答案,他必然要把这个仿生人从阮教授那里彻底夺走。   太阳即将落山。季小满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只手对着屏幕修理义肢上的残缺,不时瞟一眼车后排。坐在后排的两个小孩稍稍放下了点警惕,虽说他们还不敢一起睡着,但姿势已经不再那样僵硬。   “前面那棵树那里右拐。”   受伤更严重的康子彦听起来精神了些,他又喝了点罐头汤。黄桃罐头的汁水在他的领子上留下一点深色的湿渍。苏照枕着他的肩膀睡得正熟,口水留下了另一片湿渍。   “满姐,你为什么要拿那个东西对着手照啊?”指完路后,康子彦小声发问。   “修理用的设备,这样看得更清楚。”季小满并不打算说实话。   “喔。”小孩子很容易被打发,康子彦很快失去了兴趣。“能再给我两个罐头吗?”   季小满点点头,用拿着手机的手去够食品箱。一晃而过的屏幕里,她突然察觉了些许微妙之处——屏幕里的罐头似乎比她肉眼看到的要多几罐。   季小满蹙起眉头,将手机对准食品箱,仔细查看了一番。   这次数量是正常的。   是自己看花眼了吗?她甩甩头。趁后面两个孩子不注意,在递出罐头的同时,季小满又悄悄从屏幕里看了眼那两个小孩——无论是否隔着手机,两个孩子的模样没有任何变化。   ……或许是自己多心了,季小满抿抿嘴。   “给你。”她说,“天快黑了,一会儿车里不会开灯,现在赶紧吃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份的更新来啦——   是康哥和小照的(一部分)过去XD   当初糖选了他们是有理由的XDDD   软:我抢我自己(× 第149章 神赐   装甲越野渐渐向森林中心行进, 树木从稀疏变得稠密, 而后再次变得稀疏。有了食水和药物,坐在车后排的两个孩子慢慢歇息过来。天色彻底变暗, 苏照和康子彦倒是都醒了。   “前面那块石头那边左拐, 然后贴着围墙走。”苏照继续指路。   车里没开灯, 只有一点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再加上树林的遮掩,森林中的景象开始变得难以分辨。好在他们离目的地已经足够近——管理区的围墙是扎眼的白色, 在黑暗里散发出类似于警告的微弱荧光, 如同藏在树叶中的游魂。   “围墙里有一块凹陷, 用来放置机械的散热器, 和个小房间差不多。里面有藏人的地方,而且外面的人不会追来。”   “你俩还挺熟练。”余乐绕过那块石头,开始贴墙驾驶。   “……我们藏过几次,之前很容易被抓回去, 那个地方是我们不久前发现的。”康子彦接过话, 语调有点低落。“要不是这次我受了伤, 也不会连累照照……”   “说什么呢, 反正现在没事啦。”苏照亲了口康子彦的额头,“这次肯定会顺利,只要我们多来几次, 他们发现我们赚不到太多关注, 肯定不会再逼咱们上战场了。”   “说到赚关注,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被人观察,然后发放关注点什么的。”开了一天车的余乐给自己灌了口冰水, 脑袋里关于前几天的记忆仍然没有恢复的迹象。   “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苏照迷惑地转过头,“他们说全世界都是这样的。”   “……你们想没想过‘谁在看’这个问题?”   “当然是神呀,那些物资都是神赐的,管理员是神的使者。”苏照答得很快,“叔叔,你怎么老问这些怪问题?你到底忘了多少?”   余乐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这里的人脑子似乎完全不对劲,可他一时间找不出戳破这套说法的理由。远处明明有从属各个国家的标志性建筑幻影,这里人的思考方式却停留在几个世纪前。   “那你们清楚那些建筑是哪儿来的吗?他们有没有提过别的国家之类的。”前墟盗头子继续试探。   “提过。”康子彦积极回答,他的伤势恢复后,性子肉眼可见的比苏照活泼不少。“大家都是通过各自的方式换取资源,不过大部分都很落后。那些人自打出生开始起跑线就不一样,有的人就算再有才华,也没有展示自己的机会。我听说有些地方的神更严格,甚至会禁止部分人站到起跑线前头呢。”   “他们活得真奇怪啊。”那孩子说道。   “他们习惯了……我们也习惯了。”季小满摇摇头,小声说道。“我有点理解他们,我在地下城长大那会儿,也曾经以为世界就是那样的。”   余乐没吭声,他踩下刹车,停在苏照所说的散热器旁边。可他的车子还没停稳,尖锐的警报声便从墙内传来。   两个孩子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不可能!”苏照的声音带着小女孩特有的尖利,“我们在这边藏过两次了!”   “快跑!”康子彦更直白点,“叔叔快跑!机械部队要来了!”   “妈的,要是让我发现你们两个小崽子在耍我俩……”余乐骂了句脏话,还是一踩油门,迅速向森林外围冲去。   就在下一秒,数个圆形机械从围墙内部升起,圆心处的赤红电子眼锁定在树林里飞驰的装甲越野。余乐把车开成了战斗机,巨大的车身左摇右晃,躲避身后的机械锁定,努力让追踪弹砸上树木。两个孩子第一时间卧倒在车座下,双手抱头,将身体牢牢固定在车里。   季小满翻出窗户,娇小的姑娘扛起应急用的小型火箭筒,在横冲直撞的车顶部保持住平衡,开始轰击那些余乐不容易甩掉的追踪弹,以及那些咬在他们身后的机械追兵。   “小奸商,小心点!”余乐越开越快,眼看车前有道不窄的沟渠,他朝车窗外吼了一嗓子,径直开着车冲了过去。   沉重的装甲越野在惯性的作用下腾空而起,勉勉强强越过沟渠,余乐刚打算松口气,一枚追踪弹在车后窗处炸开。   后有追兵,前方也出现了一队人影。阵型不像埋伏,应该是不幸撞了个正着。   那队人影中,其中有几个正摆着朝这边举枪的姿势。   “……季小满!”余乐几乎是咆哮出声,几乎把车头灯开到最亮,试图干扰那队堵上来的人。   然而车顶没有传来任何回答。   “天黑了。”唐亦步小声咕哝,吐息里带着点巧克力棒的甜味。   【嘘。】   阮闲在黑暗中用力倾听。   声音有作假的成分,普通人还好,S型初始机的感知要敏锐上几个层次。感知干扰本身没有大纰漏,只是伪造的声音配上真正的声音细节,总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像是把两块不匹配的拼图硬往一起拼。各种嘈杂的声音混成一团,阮闲在脑中快速整理它们,试图推断出外面的真实情况。   这和将感知强行开到最大的情况差不多,没过多久,那种精力透支的感觉便隐隐出现。   【娃娃头这边是守势,交战地点就在附近。】他还是得出了结论。【要跑的话,趁现在。】   “洞顶加了金属盖子。”唐亦步起了身,“稍等我一下,阮先生……还有这东西借我用用。”   阮闲仔细听着——唐亦步轻松地折下自己枪套上的金属针扣,将它咯吱咯吱搓细了点,随后轻松地爬到洞口,土石坠落发出细碎的轻响。   他第一次见唐亦步如此谨慎——那仿生人连真实力气都不想暴露,这是要将锁孔撬开。   不久后,头顶传来哢嚓一声轻响,随后是金属盖子被掀起的咔咔摩擦声。唐亦步轻巧地跳回他身边,随后阮闲发现自己被抱了起来。   “我们走,阮先生。”那仿生人又咬咬他的耳廓。   【外面状况如何?】手机在唐亦步手里,阮闲仍然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不该出现的移动距离使敌人伪造的感知完全乱了套。唐亦步明明将他抱在怀里,阮闲仍然有种双足着地的感觉,不过比起在洞底,被伪造的感知已经减弱了不少。   他们的感知应该是通过专人伪造的,伪造者极有可能是这里的看守。营地被入侵,按理说大部分人手会被调去战场,唐亦步开锁的过程相当顺利,看守应该不是时刻盯住他们的。   但既然他俩到了地面,事情就难说了。   阮闲的感知开始变得支离破碎,他眼前仍然是一片黑暗,触觉和嗅觉乱成一团。没了视觉,其他知觉变得更容易被影响。   他无法感觉到唐亦步抱着他的温热手臂,身体像是在下坠,又像是被活活埋入沉重的泥土。触觉的混乱使得他有点反胃。   唐亦步活像从他身边突然蒸发。   看来他们被看守发现并攻击了,阮闲迅速得到结论。自己还被唐亦步抱着吗?还是说被放下了?触觉切换得快如走马灯,违和感变得更重,阮闲差点直接吐出来。   在乱成一锅粥似的感知中,他努力倾听周围环境的微弱反射音,给自己的感知勉强找到一个锚点。   攻击者已经完全不介意自己发现不对劲,也不在意效果是否自然,正在倾尽全力扰乱他的感知。阮闲在玻璃花房时了解过这个时代增强现实的效果,能够推断出它的运作原理——这样猛烈的攻击理论上需要精神的高度集中,自己绝对被当成了首要攻击目标。   唐亦步手里有手机,看得到真实情况。可惜他们正在被窥视,那仿生人不好拿出自己的真实实力。眼下他们还陷在这个糟糕的境地,可见状况并不容易解决。   对方现在还不能暴露,自己也不能暴露。   【亦步。】他通过耳钉呼唤对方,周围声音太过吵闹,阮闲放弃了耗费精力无差别解析的想法,决定先攒下力气。【如果你还抱着我,一会儿我挣扎的时候你把我丢下。如果没有,你一会儿什么都不要做。】   守卫队既然把攻击重点放在自己身上,八成是发现了唐亦步拥有破除感知影响的手段。他们两个人又一直表现得很亲昵,如果按照正常人的思路……   又一波触觉影响到来后,阮闲胡乱舞动四肢,做出惊恐挣扎的模样。随后他无视身体感知的一切,将所有精力集中在双耳。   自己得摒弃除听觉外的所有感知,阮闲深吸一口气——虽然他没尝试过这种做法,但他眼下必须做到。   这里树木不少,微弱的声音反射正不停从各个方向折回来。他蝙蝠似的将它们纳入脑中,开始通过声波反射情况估算附近的真实状况。   渐渐的,没有色彩的模糊影像渐渐在脑海里浮现。   自己正被人粗暴地制住,太阳穴顶着武器。自己身后还站着另一个人,从姿势判断,那人应该正用枪指着唐亦步。   那仿生人站在几步外,心跳的速度比平时快了几分。   这个角度,唐亦步理应看得到自己的表情。阮闲提起嘴角,冲唐亦步的方向笑了笑。他的手悄悄探入腰包,攥住那把剖开过自己腹部的小刀。   随后他一边根据声音判断对方的细微动作,一边猛地回身,刀刃猛地划过身后人的咽喉。   对方似乎被他突然的爆发惊到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是捂住喉咙后退。阮闲的触觉紊乱又重了几分,他的人仿佛被捆上了过山车,或者乘上了暴风雨中的小船,晕眩和失重感同时劈头而下。   没关系,他只需要听。   只要记得发力的方法,把自己的躯体当做提线木偶就好。这样哪怕是脚下没有触觉,整个人对空间的感知天翻地覆,只要计算无误,他就能跑。   阮闲反手抓过另一个看守,沾血的刀刃毫不犹豫地跟上。他没有给对方留下喘息的时间,这一击没有顺利击中要害,阮闲径直拔出血枪,冲对方头部呯呯补了两枪。   触觉紊乱瞬间停止,他的视觉也基本恢复正常。阮闲双膝跪地,干呕几声。唐亦步则快速冲上前,从尸体上搜刮了一通武器,随后朝阮闲伸出手。   “干得漂亮,阮先生。”   在燃烧的火光和月色中,那双金色的眼眸盛满笑意。   阮闲忍不住再次露出笑容,轻松地拉住那只手,任对方将自己拽起来。确定阮闲站稳了身子,唐亦步拿起从尸体上得来的枪,朝四周的黑暗连开数枪。   阮闲扬起眉毛,直到一只探测鸟软扑扑地摔到他面前。   “现在的你非常……好看。”唐亦步用手掌擦了擦阮闲面颊上的血,随后轻轻吻了下对方还沾着点尘土的嘴唇。“我不想让别人看到太多。”   【窥视感还在吗?】他们所在的位置在娃娃头边角,离战场有点远,光照也不强。见身边暂时没有敌人,阮闲索性顺势加深了这个吻。   “在的,很遗憾。”唐亦步小声嘟囔,“你的处理方法非常合理。”   【看来我们得快点抓住你的熟人,远离这里。】阮闲望向远处。   陶瓷娃娃头还固执地黏在他们的视网膜上,算上铺开的血肉,娃娃头附近的战场大概有三四个足球场大。不过这个阵营的守卫做得不错,战斗大多集中在娃娃头外部。   “哎呀,你们跑出来了啊,小唐。”   他们的目标自己送上了门。   小照正踩着血肉广场边缘的兰花,手里还揪着两个人头的头发,笑得甜美灿烂。   “……看不出来,小阮还挺能打的嘛。”   “康哥呢?”唐亦步一只手护住阮闲,沉稳地回应。   “我故意让他多杀点,夫妻和睦的秘诀——太好胜不是好事,偶尔输一次也挺好的。”小照声音里多了点神经质的严肃,“你们也是,牢房里多安全呀,非得跑出来。”   她将抓着的两个头随手一丢,头颅滚到兰花丛里,溅出的血液将叶片染成黑红色。   “我来送你们回去吧。小唐,你一直很听我们的话,我懒得动手了,你带着小阮自己回去好不好?……毕竟我挺喜欢你们的脸,它们腐烂起来肯定很败兴。”   唐亦步收了脸上的假笑,渐渐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不好。”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软先打一波——XD   此刻的铁珠子:哭唧唧地追随车辙,努力思考大家都到哪里去了。   ——   靠了排完版润色了一波结果晋江没存上,又重新搞了一遍,气昏迷(…… 第150章 怪响   他们正站在娃娃头的边沿, 现实中的石台附近。小照没有召集在远处战斗的同伴, 而是一个人饶有兴趣地打量唐亦步。   “我刚才好像听错了。”小照脸上的笑容变得越发甜蜜,“你是拒绝了吗, 小唐?”   “不好。”唐亦步没有废话, 这次答得更加清晰响亮。他手上的动作重了几分, 阮闲瞬间会意,假装自己被上一场战斗重创, 脚步虚浮地朝唐亦步胸口靠了靠。   唐亦步小心地将阮闲引到地上, 而后人往前走了几步, 挡在他身前。   “那就没办法了。”小照叹了口气, 搓了搓手上残余的鲜血。“我想想……之前我喜欢弄断你几根骨头来着?不过现在看来,我得先把你的小情人送人才是。我早该猜到,你肯定会傍上个能打的家伙。唉,这年头的人心——”   小照话刚说到一半, 身形闪了闪, 出现在唐亦步身后。她握紧手中的小刀, 猛地朝唐亦步后腰戳去。唐亦步佯装趔趄, 顺畅地躲过了这一击。   “进步了。”她感叹道。   阮闲眯起眼睛。   小照走的路子和刚才的敌人完全不同,唐亦步的动作很是顺畅,看得出没被严重干扰。但那仿生人每活动一阵, 都会有几个古怪的多余动作出现。   是误导。   比起彻头彻尾的感知混乱, 小照显然更倾向于把虚假的细节藏在他们身处的环境中。除非集中精神, 否则很难分辨哪些细节是对方刻意而为的——眼下唐亦步正专注于掩盖自己的实力,不能彻底放开打。另一方面, 他的感知虽然经过一定加强,和S型初始机还是天差地别,阮闲不认为唐亦步能准确区分那些陷阱。   地面上的虚假凸出或凹陷,错误的地形边缘。对方刀刃微妙的轨迹偏差,动作错位。这些细节只是看看倒没什么,可真要处在战斗中,它们足以成为引起飓风的那只蝴蝶。   唐亦步把自己的战斗反应速度和力道全压制在了相对普通的范畴,猛地看去,顶多算个战斗经验丰富的普通人。可惜他的对手过于疯狂——小照的战斗方式完全不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   “这样可不行。”小照的刀尖划过唐亦步的肩膀,带起一片血花。她本人一个空翻,羽毛般轻盈地落地。“再过个五分钟,你就会被我耗死……我说小唐,亏我没用搞人质那么没意思的做法,你真让我失望。”   她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点拖泥带水的痕迹,明显精于杀戮。凭借男性的体重和体格,唐亦步勉强把战斗维持在胶着状态,但也隐隐透出败相。   小照的攻击完全不符合常理,为了得到一个良好的攻击机会,她可以毫不在意折断自己的手臂。如今她的左手腕正软软地垂着,可她本人还笑嘻嘻的,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你们又弄伤我的手了。”她只是带着抱怨的口吻嘀咕了一句。   被那些虚假的细节干扰,加上对方不要命的进攻方式、不正常的移动速度,唐亦步几乎无法正常进攻小照,他把绝大部分时间花在了防御上。而小照就像吃饱喝足的猫,正用锋利的爪子玩弄着面前奋力挣扎的猎物。   阮闲将身子从地上撑起,双眼紧盯唐亦步。说实话他并不担心那仿生人的安危,只要唐亦步愿意拿出一点实力,他徒手就能捏碎小照的脑壳。而自己也准备完毕,治愈血枪在白外套下蓄势待发。   但这些做法都要求他们暴露一定程度的实力。现在两人盯着来路不明的窥视,这些暴露会引发怎样的连锁效应,谁都无法预测。   你打算怎么做呢,亦步?   像是察觉了阮闲的视线。在战斗中途,唐亦步侧过头,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随后轻轻摇了摇头。   “现在。”   在疾风骤雨般的战斗间隙,那仿生人一点点比着口型。   “还不是……”   短刀再次划过唐亦步的胸口,鲜血染红了衣服。虽然看起来惨烈,阮闲能通过出血量做出简单判断,唐亦步成功避开了全部要害,只是皮肉伤分外吓人。   “……时候。”唐亦步完成了信息传递。   与此同时,他被小照当胸踹了一脚,失去平衡,仰面摔倒在地。小照跳上他的腹部,利落地举起手中的刀——   阮闲侧卧在地,小照并没有放下对他的防备。阮闲很肯定,自己看到的小照的位置未必是真的。比起暴露感知力的攻击血枪,用治愈血枪瞄准唐亦步才是更好的选择。   问题是唐亦步的打算。   某方面讲来,他们两个十分接近同类。他们都不可能把自身安危完全寄托到他人身上,只会把主动权牢牢抓在手中。阮闲深知这一点,心中却开始抑制不住地烦躁。   “一堆顾虑的人打起架来束手束脚,我收回我的话,你一点都没进步,还是那副贪生怕死的样子。”小照晃了晃自己断掉的手腕,趁唐亦步看向它,另一只手快速送出刀子。“搏命这种事,必须要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东西。”   被她的膝盖顶住腹部,唐亦步一副失血过多、奄奄一息的模样。   那把刀在阮闲视野中以慢动作举起,随后以更慢的速度下落。小照似乎没有杀死唐亦步的打算,那刀尖的目标是唐亦步的右眼。   阮闲的手指勾上血枪扳机。   唐亦步突然笑了,他猛地伸出一只手,任锋利的刀穿透掌心,随后连刀带小照的手一并抓住。   “抓住你了。”他口气平静,方才虚弱的样子无影无踪。   小照还没来得及反应,双臂便响起一片喀啦声。卸掉对方双臂的关节,唐亦步将刀刃缓缓从掌心抽出,一个起身,将小照掀到地上。   “感谢你给出的经验总结。”唐亦步拍拍身上的土,语调称得上彬彬有礼。“我也提供一点经验——对手在以为自己要获胜的那个瞬间,最容易击败。”   “噢?”小照被唐亦步毫无慈悲地踩住,却没有半点被捉到的慌张。她慢慢扭起嘴角。“这句话也适用于……啊!”   眼下成功确定了小照的位置,阮闲毫不犹豫地冲她不老实的左脚开了两枪。唐亦步见状扯下她的鞋,一根锋利的长刺从她的鞋尖弹出,正闪着不妙的光泽。   “还有一点,我从没说过这是一对一的厮杀。”唐亦步随手将那只鞋一扔,为了保险,他把对方另一只鞋也拽下来丢远。“谢了,阮先生。”   阮闲趴在地上挥挥手,继续隐藏自己早已恢复的事实。   “真没绅士风度。”   双臂关节被卸,一条腿中了枪,小照仍然不见惊慌。阮闲能看得出,这会儿她的平静和刚才的有非常微妙的区别——之前她的平静源于自信,如今她的平静源于麻木。   “不过今天倒霉啊,我输了。你打算怎么杀我?能不能剧透一下?”   唐亦步没有立刻求助阮闲,他扯碎自己的黑色里衣下摆,简单地包扎了几处失血量较大的伤口:“还没想好。”   “没意思——”   “得看你们愿不愿意配合。”唐亦步没有理会小照的反应。   “配合什么?反正不是抢资源就是占地盘吧,还是说你想报仇?无聊死了。”   “我要这座岛。”唐亦步轻声说。   “啊?”   “我要杀了管理员,把这座岛抢到手里。”唐亦步继续牢牢地踩住小照,“如果时刻受制于这座岛的管理系统,找东西很不方便。”   “你们的寻宝游戏关我们什么事?”小照扬起眉毛。   “待在秀场里这么多年,很无聊吧。”唐亦步微微弯下腰,脸上带着礼貌到吓人的微笑。“如果观众想看,接下来十几年、甚至百余年,你们都要活在这里。苏照,我猜你和康子彦已经试过一切新鲜花样了,对不对?”   小照不说话了,只是翻着眼睛看向唐亦步。   “掏出真心帮助其他人,试图感化所有人,可秀场就是秀场。然后……我想想,试着杀杀人的话会有不同的体验,我想你们也试过。最后应该是自我毁灭吧。”唐亦步轻快地说,“做出各种样子,好让观众放弃你们。但看你们现在的情况,你们应该充分理解了——”   小照笑了。那笑容太过扭曲,看到的阮闲甚至也膈应了四五秒。小照的五官精致可爱,很难想象那张脸能扭出那样让人浑身不舒服的笑。   “无论你们表现如何,观众们都会希望你们活下去,因为你们的状况本身就很特殊。如果真的要有一个合理的结局……你们怕是要变得更强,失去所有的理性,被安排为这座岛上的‘怪物’,死在盛大的狩猎活动里。”   只要他们还有思考的能力,主脑就不会放弃观察。作为知晓真相、并拥有真实人格的人,这对夫妇注定被榨成毫无利用价值的渣滓,才能迎来人生的终结。   现在他们还是半疯,实力又惹眼,不会被轻易放弃。   “你看,医疗机械已经在拐角处待机了。”唐亦步哼笑道。   “就算给你们情报,我们能得到什么?”小照歪过头,眼里闪过一丝清明。   “不无聊的事情。”唐亦步挪开脚,“以你们的能力,你们应该从没赢过管理员。多年来难得的新玩具,不想试试吗?”   “嗯嗯,听起来很棒。不过我们不保证你俩的生命安全,毕竟对你们出手也很有趣。”小照舔舔嘴角的血。“这样也可以?”   “成交。”唐亦步彻底收回脚,他没有治疗小照的打算,只是隐入阴影,看着小照自己爬向治疗机器。   “你知道她会同意?”一个用于治疗的长吻过后,阮闲有点气喘吁吁。   “开始他们有点像我刚遇到的你。”唐亦步装模作样地给自己缠上绷带,“不过和你的状况不同,他们很可能是真心的。”   那两个人曾经真心想要改变那些对仿生人秀一无所知的仿生人,以及大叛乱后逐渐新增的人类。   然而就算持久的杀戮和混乱无法改变所有人,漫长的绝望会。那两个人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唐亦步不指望他们剩下多少曾经的善良,他只需要清楚,时至今日,那两个人还记得对这场秀的恨意。   憎恨应该是最难以忘却的情绪。   “我见证了他们崩溃的过程,如果说这座岛上谁最想对付管理员,他们的毁灭欲可能比我们还强烈。”唐亦步将沾血的手伸给阮闲,“帮我包一下,阮先生。我也想要个蝴蝶结。”   阮闲好笑地摇摇头,用绷带将唐亦步快速愈合的手掌包起。他琢磨了一阵,略带生涩地绑了个丑兮兮的蝴蝶结。   唐亦步凝视了会儿那个蝴蝶结,沉默许久,而后呼出一口气。“我们走吧,阮先生。”   “不用等他们?”   “那两个家伙可是人气角色。虽然我刚杀了一批探测鸟,很快又会有不少围上来。”唐亦步一把扛起阮闲,“让他们自己处理。如果他们连我们的人都找不到,也没有多少合作的必要。而且……”   “而且?”   “那两个人未必真的‘都’疯了。”   另一边,得不到季小满的回应,余乐快速打量四周,决定找个地方停车。   只是一味冲进对方的队伍,子弹只会越来越密集。万一季小满受了伤,自己这就是把对方往黄泉路上推。余乐自认不是圣人,虽说后排两个小孩也挺可怜,但若是真的要他从同伴和妇孺中选,他必然选择前者。   “季小满!小奸商!”余乐用拳头捶了下车顶,“妈的,还活着就吱一声!”   车顶传来嘭的一声重响,可那不像是季小满能够弄出的动静——声音太过沉闷,力道也大得吓人。   嘭。嘭。嘭。   声音越来越规律。冷汗开始从余乐脑门上往外冒,经验丰富的墟盗完全无法分辨声音的成因,同伴生死未卜,不自然的动静又近在咫尺……   “嘎!!!”嘭嘭的声音停止了,全新的尖叫破开空气。   “老余我没事,只是被……嘶……撞了一下。”尖叫后紧跟着季小满有气无力的声音。   余乐:“……”   墟盗头子翻了个白眼,一脚踩下油门。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π归队!!!   一归队就撂倒了一个自己人(……) 第151章 新身体   眼下铁珠子π的内心无比激动。   它可以说是吃了将近一天的苦——车辙开始还好跟, 后来变得七歪八扭。为了找到正确的路, 一旦到了可能的分叉点,它得把脸贴上草地, 慢慢分辨草下的泥土痕迹。这是一件又费时间又费体力的事情, 铁珠子没多久便又饿了起来。   这次它学精明了些, 肚子一饿便摆出副疲惫的模样,原地嘎嘎大叫, 吸引捕食者接近。要是对方太过可怕就脚底抹油, 如果来者不算太大, 它会来个反杀, 将捕食者吞吃入腹。   铁珠子就这样一边捕食,一边跟随车辙,整整走了一个下午。自从开始觅食,它昏昏欲睡的状态好了不少, 心情反而越发低落。   一整个白天, 没有任何人轻抚它的壳儿, 或者把它放在大腿上喂食。虽说之前也过了挺久这样的生活, 如今它却不怎么习惯了。   岂有此理。   就在铁珠子的怨念要到达顶峰的时候,熟悉的引擎声从前方传来。装甲越野的车窗紧闭,不过车顶上有个人影, 正散发出它熟悉的气味。   铁珠子一时间几乎热泪盈眶。   它一跃而起, 向那个人影委屈地扑去, 满足地等待温软的怀抱和美味的零件零食。   下一秒,正在车顶战斗的季小满只觉得自己的腹部被炮弹击中, 或者被谁狠狠捣了一拳。   她眼前一阵发黑,瞬间歪倒在车顶的凹槽里,用尽最后的力气才没有丢掉手里的武器。不过袭来的“炮弹”没有炸开,自顾自在她身边使劲蹭着。   见季小满没有回应,那玩意儿甚至开始绕着她蹦跶,嘴里发出嘎嘎的叫声。   季小满:“……”她认出这东西是啥了,不过还没找回开口的体力。   开车的余乐几乎是立刻发现了车顶的异状,他在车里焦急地咆哮。季小满虚弱地提起嘴角,想要回应,可惜这会儿她只能发出微弱的呃呃声。   “老余我没事,只是被……撞了一下。”缓了得有五分钟,季小满终于再次开口。   敌人还在进攻,几枚子弹打中了铁珠子的新外壳。没有怀抱、没有零件,铁珠子蹦跶了会儿,开始不满地嘎嘎尖叫。   “乖,先别闹。”季小满撑起身子,再次开始瞄准车前的敌人。余乐再次将车速提了起来,战斗的快节奏眼看就要回归。“我们得先解决那些人。”   “嘎——”   季小满咽了口唾沫,往凹槽里又趴了趴。   他们的敌人显然意识到了,作为对手,自己这边的机动性明显占优——如果不想办法停下老余的装甲越野,他们只会被动挨打。在模糊的残影中,季小满辨认出了重型火箭炮的轮廓。对面一个肌肉壮汉将它扛起,炮口正对着这边。   “π,去撞歪那个炮口,然后立刻跳回来。”季小满当机立断。   “……嘎?”   “半斤零件。”   “嘎……”   “再加三十分钟的壳子上油。”季小满再次将弹药轰进敌人的队伍,“快!”   “嘎!”铁珠子喜气洋洋地蹦下车顶,径直向重型火箭炮弹去。它并没有像季小满所指挥的那样撞歪炮口,而是熟练地裂开壳子,张开巨大的新嘴巴,直接把炮口咬掉一大截。完事之后它又顺着炮管啃了好几口,原本光滑结实的金属壁变得坑坑洼洼,缺了好几块。   季小满:“……”   “这他妈是什么东西!”扛着火箭筒的大汉声音里带着惊恐,下一秒被弹起的铁珠子击中面部,直挺挺地朝后倒去。   搞完破坏,铁珠子再次蹦回车顶。季小满总有种感觉,如果这玩意儿有尾巴,这会儿应该连尾巴残影都摇出来了。   受到了无法理解的诡异袭击,在正经进攻上也完全无法占上风,对面的态度十分明确——他们变换队形,带好伤员,直接撤进灌木,很快消失了踪影。追在后面的机械追兵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撤了回去,整个林子安静到能听到草丛中的虫鸣。   “我操。”余乐在车里大声感叹,迅速打开车窗,用拳头敲了敲车顶。“小奸商,快进来!你看到刚才那玩意儿没,瘆得慌,它再回来就完犊子了……哎哟!”   铁珠子愤愤不平地冲进车内,冲余乐的脑袋来了一下。   季小满紧跟着回到车内,铁珠子见状立刻躺上她的大腿,专门伸出四条小腿,好让季小满看清自己肚皮的位置。藏在车座下的两个孩子见情况稳定下来,慢悠悠地坐回后排,对车窗外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不过这事儿也挺奇怪。”余乐揉了会儿被撞痛的脑袋,“这附近应该没什么人,他们怎么就正好和我们撞上啦?”   “而且追在后面的那些东西悄悄撤走了。”季小满十分实在地掏出零件箱,一边擦铁珠子腹部的壳,一边将零件一颗一颗地喂给它。“……就像专门把我们赶过来一样。”   “是啊。以及话说回来,这东西到底怎么回事?”余乐斜眼看向瘫在季小满腿上的铁珠子。   “看样子是成长了。不过我对它们的族群没有深入研究,还是得问问唐亦步。就我所知,格罗夫式R-660生命体不该有这么强的战斗能力。”   “也不该这么能吃吧。”余乐啧了声,“就这么大点东西,吃的都到哪儿去了?”   “它们会呕吐出身体无法分解和用不上的杂质,只吸收……π!”   铁珠子身体力行地向余乐演示了一通——它张开嘴巴,嗷地吐到了余乐的座位边。   “操!!!”   前排一时间手忙脚乱,而后排的两个孩子安静地看着,手牵着手,不发一言。   管理区。   “他真的会和人类一起行动,而且同伴素质都不错。”男人将手指从光屏前移开,“你长大了,NUL-00。”   美中不足的是,作为唯一在实力上可以与MUL-01对抗的人工智能,它的躯体还是太过脆弱。只是对上了一个战斗经验丰富的人类,它就让自己的躯壳受了不轻的伤。   而他身边那位同伴也很有趣。那张脸十分出色,有点莫名眼熟,他一时间不清楚那是人造品还是修正过容貌的人类。两人的肢体语言非常亲昵,除了偶尔露出的防备,他们很像一对热恋的情侣。   是利用吗?还是说展现给外界的演技?   他曾经仔细研究过NUL-00的基础代码,并没有在其中发现多么奇特的设置。那个强大的人工智能在诞生之初并没有“心”,感情模块空白到危险,和通常的低等动物没有太大区别。   他不认为那是“恋爱”。   那么这两个人究竟构建了怎样的关系?当初它又是如何逃过销毁程序的?   他所追求的无数答案正在自行接近,男人端起杯子,将杯中苦涩的药水一饮而尽,激动的情绪终于平复了些许。   亲眼看自己的计划精准地逐步展开,世上没有比这更令人欣喜的事情了。   “来见我吧。”男人坐回座椅,熄灭光屏。窗帘紧闭,屋内只剩下粘稠的黑暗。“这些年辛苦啦,你是时候安定下来了,NUL-00。”   黑暗中逐渐亮起了什么。先是类似于蜘蛛眼睛的圆形灯,随后是用于照明的投照灯。男人正倚在一座类似钢铁桥梁的过道之上,只不过高高的桥梁下没有流水,只有散发出红光的怪异机械。橙红的光照亮了四处弥漫的烟雾,打眼一看,那活像是地狱的入口。   那机械造型有点接近噬菌体,直径在五米以上,机械柱顶端的结构类似于某种结晶,周围缠绕着无数线路和扭曲的机械结构。像是把诸多机械生命的尸体进行压缩拼接,最终完成的混合尸柱。只不过它上面的灯在闪烁,精巧的机械部件还在不断搏动。   “……我会完善你的身体。”   “阮教授。”一个人形机械走了过来,稍稍低头。“今天的测试已经全部完成了。”   “再模拟一遍扩散模型,确保万无一失。”   “关于那四个特殊目标……”   “他们今天的表现不错,让他们休息会儿吧。”   娃娃头附近。   “巧克力棒吃完了。”唐亦步悲痛地表示。   “我说过不用分给我。”阮闲耸耸肩,变魔术似的掏出剩下的一点巧克力棒。“刚才的我没吃多少,拿着吧。”   “你不饿吗?”唐亦步看起来用了很大自制力才没有直接将它们抓走。   “你很肯定小照和康哥会同意合作,作为积攒过资源的人,他们得拿出一点合作的诚意,比如食物。”阮闲把剩下的巧克力棒塞进唐亦步嘴唇间。“以及我说过,你才是主要战力。”   唐亦步目光闪烁,半天才把剩下的几根巧克力棒取出,挨个掰成两半。   “那一人一半。”他老大不情愿地表示。   阮闲被对方的举动逗乐了,那仿生人总喜欢在奇特的地方计较:“我还有个罐头呢,让你吃就吃。”   小照和康哥那边仍然没有消息。远处的人还在厮杀,燃烧的火还没有熄灭,空气中满是血液和内脏的腥臭。两人躲在娃娃头边缘的黑暗里,用沾满血的手分最后一点甜食——这场景怎么看怎么古怪。   但唐亦步的胃口显然没有被糟糕的环境影响。他香甜地吃着被掰碎的巧克力棒,只是凝视了最后一根挺久,迟迟不肯放进嘴巴。   “你知道我不差这点热量。”唐亦步小声说道。   “我喜欢看你吃东西的样子。”阮闲坦然承认,“这个理由怎么样?”   “我还是觉得你该吃点东西,哪怕吃不饱,对精神上的影响也……”   “我习惯了。”阮闲捏了捏唐亦步柔软的耳垂。“这样不是挺好吗?就算我想从你身边逃开,这样也没力气逃太远。”   唐亦步怔了怔。   片刻之后,他终于把仅剩的巧克力塞进嘴里,随后紧紧揪住阮闲的衣领,强硬地用舌头将它度了过去。   阮闲有点吃惊,他没有抵抗,顺从地咽下了它。随后他冲唐亦步扬起眉毛,等待那仿生人一本正经地给出一个解释。   可是唐亦步什么也没说。   作者有话要说:   当你寻找阮教授时,阮教授也凝视着你(?   软:喜欢看糖吃东西(真心)   π终于被成功撸了壳子,可喜可贺—— 第152章 担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躲得足够隐蔽, 娃娃头周围的战斗逐渐白热化, 阮闲和唐亦步却没有再遇上敌人。远处的火焰把空气烤得又闷又热,湿润树木燃烧的特殊味道随风四散。   考虑到要伪装出合适的体力, 两人没有立刻撤走。他们躲在这个扭曲噩梦的一隅, 安静地倚靠在一起。唐亦步作为新任“伤员”, 在吃完东西后便蜷缩起身体,将头搁在阮闲的腿上, 呼吸均匀绵长。   阮闲用手指慢慢理着对方被汗水、血液和泥土沾湿的头发。靠近发根的部分沾染上了唐亦步暖烘烘的体温, 指尖划过时会有种奇异的舒适感。   唐亦步一向很喜欢抱住自己嗅闻, 作为被嗅的对象, 阮闲对那仿生人的行为有点好奇。他忍不住撩起对方一缕头发,试探地放开感知,闻了闻那缕发丝。   汗水和血液的味道不怎么让人愉快,撇去这些, 他还是能分辨出属于唐亦步的气息——像是晒过的棉质被单, 又像是盛夏被烤温的新鲜植物。舒服而安心的简单味道, 让人很容易联想到拥抱。   他突然有点理解唐亦步的小爱好了。   另一个生命正躺在他的身边, 腿上传来沉甸甸的感觉。重量、温度、气味糅合在一起,混为某种古怪的满足感。配合上脚下缓缓蠕动的血肉,被火光映亮的娃娃头内壁, 一切像是个飘忽的长梦。   或许下一秒自己就会在研究所地下醒来, 眼前只有黑暗的天花板。   这个想法如同开水中的水泡, 诸多思绪飞速冒上水面,随即破裂。只不过它的破裂让他感到一点点刺痛。   阮闲发现自己非常不喜欢这个想法。   他严肃地思考几秒, 伸手扯了扯唐亦步的耳垂。唐亦步喉咙里模糊地咕哝几声,隐隐有睡熟的趋势。阮闲捏了会儿唐亦步柔软的耳垂,随后毫不留情地往对方耳朵里吹了口气。   唐亦步几乎立刻蹦了起来。   【小照他们来了。】阮闲笑了笑。   他的传讯刚刚结束,眼前还有点迷糊的唐亦步瞬间消失——那仿生人站得溜直,开始努力朝四周严肃地投掷压迫感。   阮闲憋笑憋得有点辛苦。   “康哥没什么意见。”经过医疗机械的治疗,小照身上没剩多少伤痕。她双手搂住康哥的腰,一副撒娇的模样。“小唐,你是不是弄到了什么好东西?”   夫妻两人一副准备郊游的装束,背着鼓鼓囊囊的背包。   “我是从外面回来的,的确入手了点不错的玩意儿。”唐亦步又击落几只探测鸟,镇静自若地说着谎话。“你们应该很清楚,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闲着也是闲着。”康哥还是那副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模样。“离下次进攻还有段时间,一起冒个险也挺有意思。作为前辈,我们可以出点东西,不过小唐,你和你的小情人得走在前头。”   “没问题。”   “话说回来,你们到底弄到手了什么?”小照期待地瞧着唐亦步,活像那仿生人变成了圣诞老人,她似乎完全忘记了不久前卸掉自己关节的是谁。   “……现在说不合适。”唐亦步踢了踢脚边探测鸟的尸体。   “别问了,小照。万一被管理员听到了怎么办?这么难得的冒险机会。”康哥很是严肃,“如果小唐只是想把我们诈出去单独对付,那不是更刺激吗?留点惊喜多好啊。”   说罢两人响亮地接了个吻,康哥把小照搂在怀里转了圈,这才又转向唐亦步:“小唐,如果没有惊喜,我们可是会好好杀了你的——你逃走前那次算你好运,这回我们不会失手。”   唐亦步皱皱眉。   阮闲自然地走上前,用身体挡住唐亦步,用手指了指嘴,随后摊开手掌。   “食物?”康哥的注意力立刻被带偏。   阮闲点点头。   小照从鼻子里喷了口气,磨磨蹭蹭解开自己的背包,将两包压缩饼干按到阮闲手里:“水自己找,我们不会当保姆。”   阮闲没有给出回应,他直接转过身,拉着唐亦步大步向森林走去。   “喂!”小照在他身后不满地喊道,“你们不睡的吗?讨厌,大晚上就要走?”   “按照你们的本事,追踪我们不会多难。”唐亦步不咸不淡地回应,“两位不是很喜欢狩猎吗?”   “原来这就开始玩了!”小照精神一震,“康哥康哥,我们数到三万,再去找他们好不好?”   “都听你的。”康哥拍拍小照的脑袋。   阮闲和唐亦步对视一眼,顶着夜色,朝幽暗的森林深处前进。   事情到现在还算顺利。尽管知道阮闲拥有S型初始机,不知道是为了更谨慎地伪装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唐亦步还是将阮闲的手握得死紧,手指用力扣在一起。   有点幼稚,但也挺可爱的,阮闲心想。他由着对方牵自己前进,安静地享受四周的黑暗。   这座岛说小不小,只是靠他们徒步前进,并且压抑本来的实力,估计要走上至少十五个小时。这还不算休息时间和可能遭遇的战斗,粗略估计下来,他们得花费至少一天一夜才能到达目的地。   也不知道那对疯疯癫癫的夫妻会不会把路上的时间拖得更久,在这点上,阮闲不怎么乐观。   刚进入林子的时候,灌木丛中还能看到些尸体的残骸,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血肉残片散落在泥土和树枝上。走了两三个小时后,人类的痕迹少了很多,草丛中更多的是机械生物的残片。几只探测鸟在枝头摇头晃脑,头部的摄像头在黑暗中点出微弱的红光。   唐亦步没有拿出手机探测,也不知道面前的景象是真是假。阮闲边练习着用声音定位,边心不在焉地前进,差点朝前摔倒——唐亦步不知什么时候停住了脚步,正在打量脚边的茂盛草丛。   “我们该休息了,最好多存储一点体力。”他指指柔软的草堆。   阮闲很清楚,如果食物补给充足,他俩再走个三十个小时都不会有问题。不过考虑到唐亦步可能还被那股不明视线盯着,低调行事总是好的。   他掏出口袋里的两袋压缩饼干,扔给唐亦步一包,自己撕开一包,坐在草丛上啃了口。   唐亦步并没有立刻坐下,他仰起头,望向黑暗的树顶,不知道在思考什么。那仿生人就那样静静地站了很久,十数分钟后,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转向阮闲。   阮闲刚巧把剩余的压缩饼干放入腰包,正在布置季小满强行塞给每个人的机械生命驱逐器。   “亦步?”   唐亦步走到他面前,一只手从阮闲的鬓角摸上,手指顺着面颊下滑,随后游走到阮闲耳后暧昧地摩挲。   阮闲没有被对方掌心的温热蛊惑太久,几秒后,他便发现了唐亦步这番举动的含义——对方正在用指尖在他的耳后写着字。   【一会儿我可能会粗暴些,可以吗?】   阮闲挑起眉毛。   【之前我们的表现太过亲密,这个印象需要被扭转一下。记住,阮先生,你只是个被人工智能迷惑心神的普通人类。而我只是利用你进行伪装、并且纾解肉体的欲望。】   【为什么?】阮闲用耳钉简单回复道。   【以防万一。】唐亦步另一只手扯开自己的扣子,露出结实的胸膛。【相信……】   然而这句话他没写完。   毕竟他们之间从没有过真正的信任,阮闲心想。这个念头开始还是理所当然的,如今却变得有点让人不舒服,有点像床单上磨起的纤维球——谈不上什么伤害,只是导致舒适度显著下降。   他不会因为这点不舒服就改变做法,但内心愈发明显的不爽快也是真的。或许自己对唐亦步的“爱意”带来的也不全是积极影响。   自己像是被看不见的锁链拴住了,阮闲嘴角的笑意有点僵硬。   唐亦步显然也意识到了措辞的不妥,他换了种表达方式。   【必要的话,离开我也没问题。】这句话他写得很慢,阮闲能从指尖的颤动上感受到唐亦步的犹豫和挣扎。【我们手里的信息不全,我必须考虑一切可能的状况。】   【我随时都能逃?这可不像你说的话。】   唐亦步双手捧住阮闲的脸,动作粗暴的吻着,在皮肤上游走的指尖没有停。   【我仔细思考过,这样对我们两个人都是有利的。我想把你的爱意计算进去,让你成为我的底牌之一。】   书写还在继续。   【我计算过,假设你被忽视,整个行动的成功率会更高。万一不成功,我们之中至少还有一个人有脱身的机会。阮先生,你算得过来这笔账,我是主要战力,但你的恢复力比我强。我更适合吃掉巧克力棒,你更适合在那种状况下脱身。】   指尖下的皮肤逐渐升温,阴影遮盖下的书写交流仍然没有止息。   【……】阮闲胸口剧烈起伏,没有回应。   【当然是在必要的情况下才可以,随便逃跑还是不行。】唐亦步指尖的力道大了些许。   【是吗?】阮闲脸上的僵硬感消失,他的笑意浓了几分。【我可不知道什么是“必要的情况”。】   【你认为我们会一起毁灭的时候。】写这句话的时候,唐亦步正在吻他的下巴,阮闲看不见那仿生人的表情。【最糟糕的情况。】   阮闲一只手盖上眼睛,终于笑出了声。对方的动作就像他们事先约定好的那样凶悍,活像他们再次回到想要杀死彼此的那一晚。可他只感受到了烧干骨髓般的灼热和令人汗毛倒竖的战栗感——   【不。】他勾住唐亦步的脖子,回应得简单干脆。【逃跑后没法看到你气急败坏地追上来,那多没意思。而且对手也是“我”,你未免太悲观了点。】   阮闲报复性地咬了那仿生人一口,在牙齿间尝到血的味道。   【……和那个家伙不一样,我可不会抛弃你。】   作者有话要说:   软:叫我跑就跑,那多没意思。就算跑也是调戏的跑法才好(???   莫名和另一个自己杠上√ 第153章 好心情   两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在车里, 余乐和季小满比以往还要警惕几分。哪怕那队人跑掉之后, 他们没有再遇见新的敌人——在所有人都急着曝光自己的环境下,想要隐藏比想象中的简单一点。吃了铁珠子沉重一击的季小满在座位上蜷起身体, 沉沉睡去。吃饱喝足的铁珠子挤在余乐和季小满之间, 打着满足的呼噜。   这玩意儿睡着后会变得热乎乎的, 守夜的余乐摸了摸它的壳子,长长地吁了口气。   两个孩子在后排睡着了。他们在车门和车中间的玻璃隔断上系了线, 将线绑在自己的手腕, 确保后排一被打开就会立刻醒来。整辆车只有余乐睁着眼, 大墟盗另一只手随意地敲着方向盘, 思索了几秒,给自己翻出来一罐罐装咖啡。   车停在茂密的灌木丛中,半截车身被高大的灌木枝叶遮盖。车外的涂装是哑光的,又沉在黑暗里, 虽说没能被完全遮起来, 隐蔽度也不算低。   吃了一波亏, 余乐几乎可以确定, 阮教授就藏在管理区附近——要么是周边,要么是内部。对于想要赚关注点的人来说,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转悠不会有什么好处。   不过还是很难找。   这里的树丛茂密, 建筑机器人也不是很难携带。如果阮教授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挖个地堡, 再配上一定程度的干扰伪装, 这场行动的难度无异于大海捞针。   总之等天亮后在附近转转,先把后排这两个小祖宗送走。如果阮立杰和唐亦步靠点谱, 明天他们说不定能撞上。那两个家伙总不至于寻人能力比铁珠子还差,别搅合进麻烦事就行。   余乐一口气喝干了咖啡,随意擦擦嘴,瞧着远处娃娃头的头顶。多看看那瘆人的东西有助于清醒,他严肃地想道。   车里人都在睡,车厢也是密闭的。余乐一没法抽烟,二没法听音乐,而在陌生环境下车随便转无异于找死,他无聊到一阵阵犯困。曾经的墟盗头子无聊到把π的呕吐物清理到看不出痕迹,活动了会儿脖子——   然后正对上后座的一张脸。   康子彦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了,正将双手和脸压在前后排之间的玻璃隔断上。刚看到的一瞬间,余乐的头发都差点竖起来。他在心里暗骂一声,关闭了后排的隔音系统。   “干嘛?”他没好气地低声问,“都几点了,小孩子赶紧睡觉去。”   “白天睡多了,睡不着。”小男孩的声音也不大。“叔叔看起来很困,我就想……我们可以说会儿话。”   “哦。”余乐斜眼看向那孩子,并不打算因为对方的年龄放松警惕。“聊啥子?”   “什么都行。”小男孩有点腼腆,“好歹叔叔你救了我们,我们这边也没啥能交易的东西。”   “真感谢我的话,先叫个哥。”   康子彦丝毫没掩饰脸上的惊讶和为难。   “……叔叔就叔叔吧。”余乐丧气地摸摸自己茁壮生长的胡茬。“真聊啥都行啊?”   “嗯。”   “你俩看起来也不大,爹妈呢?”余乐没客气。   康子彦像是花了一段时间理解这个问题:“我和小照都没有父母,这里大部分人都是管理区工厂出来的。”   “大部分人。”余乐抓住了重点。   “娃娃头那边比较特殊。”康子彦指了指远处的那个陶瓷娃娃头颅。“有些人不记得自己怎么出现的,我和照照就是……嗯,娃娃头出身。”   “不记得自己怎么出现?你们没失忆吧。”   “没有。但是大部分人会记得自己在管理区工厂的出场编号,极少数人不记得。工厂很少出产我们这种型号的人,可能是出了故障。”康子彦捧起白天没吃完的罐头,小心地抿着罐头里的糖水。“我们只有在娃娃头生活的记忆,像是某天就突然出现在了那里似的。”   “所以你们算娃娃头的势力咯?”鱿鱼脚吃没了,余乐摸索半天,只摸出一袋辣鱼片,将就着撕成条吃起来。   “娃娃头一向是其他人联合攻击的目标,危险程度算是最高的。我和照照自己跑出来了,归顺了岛北的组织。”   康子彦摇摇头,情绪低落下来。   “我只是想和照照一起好好长大,不想要太多关注,物资能填饱肚子就行。但岛北那些人不愿意真的接纳我们,只是想尽花样让我们赚关注点。”   余乐没有太过吃惊。说白了,他还能侥幸保有点爱幼的习惯,无非是因为一直以来生活还过得去。废墟海不少角落的斗争十分残酷,当人连活下去都成问题的时候,通常不会管对面是小孩、女人或者老人——人与人的关系会被简化为掠夺者和猎物,仅此而已。   这两个小孩的立场的确尴尬,如果娃娃头那边是众矢之的,以他们的体力很难自保。可投向其他势力,走上被利用的路几乎是注定的。他们能做的也不过是在自己状态不好的时候逃离,少吃点苦。   他们每一步的选择都没有错,他也想不出什么开导的话。唯一的幸运之处可能在于,这两个孩子并不知道曾经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也不知道如今世界的真实面貌。   这种情况下,无知反而是好事。   “也就是说,你俩基本等于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余乐将话题引开。   “在我的印象里,只有照照一直和我一起,我看她也亲切。要不是她鼓励我,我可能早就撑不住了。”低落的情绪一扫而空,小男孩羞涩地笑笑。   “有个伴儿挺好的。”余乐嚼着鱼片,辣得直抽气。“你俩接下来什么打算?我看你也好得差不多了,要不等天亮就回去吧。我们这边有自己的事,不方便一直带着你们。”   “嗯。”小男孩乖巧地点点头。   挺好的,余乐又嚼了口辣鱼片,舔舔被辣肿的嘴唇——等这俩小家伙离开,他就可以把接力棒交给季小满,自己安安心心睡一觉了。   余乐揉鱼片包装的动静惊醒了铁珠子。它拱拱余乐的腿,又拱拱余乐的手,嘎嘎地讨要塑料包装袋。余乐无奈地弹了下它的壳子,将剩余的鱼片全取出来,包装丢给撒欢的铁珠子。   “我拿不下了,你要能吃辣不?”看铁珠子美滋滋地细嚼慢咽,余乐转向后排的康子彦。那小孩看起来还挺乖的,他不介意放下点隔断,给对方塞点鱼片吃。   “我……我不太敢吃味道太重的东西,谢谢叔叔。”康子彦礼貌地拒绝。   “哦哦。”余乐没所谓地转过身。   正在忙着找地方放鱼片的余乐没有注意到,原本开心咀嚼塑料包装的铁珠子停住动作,朝后排看了两眼。   “嘎?”它迷惑地低叫一声。   队伍另一半的睡眠质量就不怎么好了。   战争、疼痛加上带血的欢愉,阮闲的精神非常亢奋。然而考虑到附近盘旋不去的探测鸟,他只能佯装熟睡,然后差点被追上来的小照一刀扎上脖颈。   如果他没有立刻反应过来,那一刀足以要他的命。   “长出息了啊,小唐。”一击不中,小照颇为遗憾地收起刀子。“在这种环境都做得下去?以前你可是一个人拾柴都不敢。”   康哥则倚在附近的树上,上下打量他们,目光在唐亦步的背包上停留许久。“说不准是因为小阮足够强呢。”   唐亦步正将压缩饼干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块,顺便不知道从哪儿摸了几个鸟蛋,用紧急加热装置煮着,显然对夫妻俩的话题没有多少兴趣。   阮闲将外套衣服扣上,伸了个懒腰。尽管他们的临时同伴脑筋不太正常,破坏了些许气氛,清晨的树林总是让人愉快——金红色的阳光从树叶缝中落下,晨雾没有散,空气微凉清新。悦耳的鸟鸣让人神清气爽,整个环境给人一种安静祥和的错觉。   “阮先生,早餐。”唐亦步将煮好的鸟蛋和分好的压缩饼干放在宽阔的叶片上,又从灌木里掏出个椰子,中规中矩地用刀开了口。   “今天我们就能到围墙那边。”康哥打了个哈欠,“要有什么需要杀的,或者不能杀的,趁早说。”   “探测鸟不用清理。”唐亦步这才抬起头,低声说道。“战斗中也就算了,现在再清理会引起管理区的警惕。”   “嗯……”小照听起来老大不情愿。   “如果我们遇见装甲越野,车里大概率是我们的同伴,请不要直接攻击。”   “听见了吗亲爱的!装甲越野!”这话大概起到了反效果,小照的眼睛霎时闪闪发光。“我想要装甲越野!我们可以把它改造成我们的家——”   “的确不错。”   唐亦步没再说什么,他将一小块压缩饼干放入口中,遮住了嘴角一点点笑意。   阮闲甚至能听到那仿生人脑袋里思维转动的响声——小照和康哥在岛上生活数年,又精于搜索和追踪,必然不会放过这么块肥肉。利用那对夫妻去找余乐他们,自己这边只需要跟在后面就可以,不需要暴露任何能力。   然而就在这一刻,阮闲再次感受到了他人的视线。不过这次的被注视感弱得多,他也能够分得清它的来源——   就在他转过头时,康哥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   对方看过来的视线尤为意味深长。   有意思。阮闲假装没有察觉,自然地扭过头,用刀削下一块椰子肉,送到唐亦步嘴边。   【张嘴,亦步。根据剧本设置,我可是被你迷得七荤八素的那个。】康哥的异常并没有破坏阮闲的好心情。   他不会欺骗自己,最近每次看向唐亦步,他的心里总能轻快些。那份感觉不算甜蜜或着迷,更像是一种天性里的吸引。阮闲不在乎那是不是广义上的“爱”,他也不在乎。   只要它给自己带来的积极影响大于消极影响,他就认为它是。   它让他不再那么频繁地思考死亡相关的问题。   唐亦步开心地将椰肉吃了下去,刀尖掠过柔软的嘴唇。阮闲将刀子收了回来,笑得非常灿烂。   【走吧。】他用耳钉无声地传讯,【争取今天日落前和余乐他们碰头。】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评论区真的抽到震惊我妈一整年……晋江你行一行啊晋江——   糖:就拿老余的车当诱饵吧。   软:就拿老余的车当诱饵吧。   精神击掌.jpg   老余:你妈的为什么。 第154章 鬼打墙   唐亦步有点心不在焉, 阮闲能看得出。   自从得到了装甲越野的情报, 小照和康哥像是对他们失去了兴趣,自顾自地开始在林中追踪。为了不引起那对疯狂夫妻的警惕, 阮闲和唐亦步远远跟在后面。夫妻两人绕着附近其他势力的外围转, 可能是在判断车有没有被其他人先下手弄走的痕迹。   这番举动给了他们不少便利, 阮闲能够借机一探其他势力的究竟。事实上它们的状况和他猜想的差不多——聚集之处犹如梦境的凝结,无数不自然的东西在营地里堆积。然而人们似乎不认为哪里有问题, 就像那些扭曲发霉的毛绒玩具山或者古怪植物只是普通的装饰。   人的适应力总是惊人的。   阮闲不至于被尸体或者躯体碎块吓到神志不清, 他对那些腐烂发臭的东西也没有半点崇拜或者迷恋, 萌生的情绪更接近抗拒和警惕。当看到其中一个营地边缘的花园时, 他甚至有点久违的心理性反胃。   赤红的泥土之上长着一株株凤梨树似的植物。叶片灰青,本来该结果的地方结着一枚类似于心脏的东西,它的尖端朝上,不断搏动, 新鲜得像刚从胸腔中取出。   这片园地里横着一只守卫, 他们只能看到它露出一段满是皱褶, 人类似的皮肤, 以及无数只不知道更像人类还是兽类的脚。那东西很长,躯体粗得像油桶,在植物灰青的叶片下蜈蚣一样爬动。   阮闲并不是很好奇这些东西在现实中是什么, 他只想离这边稍微远点——就算不畏惧死亡, 他也不想死在这么恶心的玩意儿附近。   手机还在唐亦步那里, 那仿生人的好奇心一向过分旺盛。阮闲本以为唐亦步会偷偷摸出手机,愉快地一探究竟, 可唐亦步只是双眼放空,一看便知道是在走神。   阮闲大概清楚对方在考虑什么,唐亦步九成九在考虑阮教授的事情。   唐亦步不算多么安静的类型,但话也不会多到聒噪的地步。那仿生人平时最喜欢摆出无害又无辜的模样,精力旺盛地四处探寻,心里的小算盘打得比谁都响。之前他要么观察四周,要么观察阮闲自身,阮闲还蛮享受那种和对方互相试探、针锋相对的感觉。   可眼下对方的注意重心出现了偏移,一丝没有道理的不快悄悄从脑海里浮出。   阮闲向来不介意主动出手。   【不觉得情况有点奇怪吗?】他没有出声,只是伸手精准地抓住唐亦步的手掌,拉着对方前进。   唐亦步的视线焦点转移到阮闲脸上,金眼睛亮了亮:“阮先生?”   【一开始看宣传,阮教授扮演的是一个致力于救助人类的角色。他在不少培养皿埋下火种,确保还有人传递世界的真相。】   唐亦步轻轻点了点头。   【可那样是无法获胜的。】阮闲的观点非常现实。【只清楚真相,没有相应的能力或者反抗资本,知道和不知道的区别并不大。哪怕想要慢慢招收培养皿内有反抗意识的人才,和主脑的武装力量比起来,那点新增血液也不值得一提——无论理想多么“正确”,人和主脑间的实力差距不是靠热血就能填上的。但凡主脑察觉到问题,直接刷新培养皿就可以了,它有那个能力。】   那仿生人沉默地注视着阮闲。   【训练培养皿外的反抗军,制造像你一样的新人工智能,才更像解决问题的办法。但阮教授还是非常认真地培养火种,从这个行为上看来,他似乎是个偏理想主义的人。】   “或许是这样。”唐亦步的答案模棱两可。   【但如果他真的从玻璃花房离开,转移到这座岛上……就算没有充足的物资,也应当有改变现状的能力。这个仿生人秀场的实际参与者大部分算是人类,这点毋庸置疑。只要愿意耗费一点心思,完全可以让这个秀不那么残酷——反正玻璃花房那边要的是新鲜和刺激,这些并不是一定要杀戮才能提供的。】   阮闲弯弯嘴角。   【阮教授的理想主义,似乎在这里彻底消失了。这是第一个让我感觉到奇怪的地方。】   “第一个?”   【第二,就算有秩序监察不断搜捕,反抗军只因为总部被端就一蹶不振,这也不是很合理。作为反抗军的组织者,身体状况不佳,阮教授不可能考虑不到自己意外身亡的情况。要是换了我,成立反抗军的第一时间就会做好相应的后备计划——把鸡蛋全放在一个篮子里,那是懒人或者赌徒,不会是领导者。】   幸亏自己当初没犹豫,换上了新耳钉,阮闲不再需要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   【涂锐这个人也让我觉得很有意思。反抗军出来的精英,刚好在废墟海混成了顶级势力的领袖,又刚好知道关于阮闲的确切情报?我们都接触过这个人,也看到了他对余乐的态度。你觉得他像是会因为大势不妙就主动放弃的人吗?】   “……”唐亦步的表情没有很意外。   【第三,阮教授对于玻璃花房的“失望”。】阮闲还在继续。【我不否认他的失望,但作为曾经的领袖,因为失望就放弃有点可笑,战争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他和范林松的争吵也让我非常不解,不论发现了怎样的真相,一个人不管不顾地离开总部不像他的行事风格。一个人的性格没有那么容易改变,就算范林松背叛或者利用了他,阮教授怎么说也该带走些忠于自己的势力。】   “理论上他有完全放弃的可能。”   【完全放弃、容易被情绪左右的阮教授,在抵达玻璃花房时又神奇地变回理想主义者,继续撒播火种?当然,那些空白的时间里可以插进各种解释,但作为一个自认为是阮闲的人,我觉得这一系列的活动不太自然。你多多少少也察觉了吧?】   所以唐亦步才会那样不安,少见地将消极的安排分享出来。   “情报缺失严重,可能性太多,我没办法确定。”果然,唐亦步脑袋耷拉下来。   【我的看法是,这一切不可能是所谓的放弃表现。他绝对有后手,但我还不清楚是怎样的后手。】   阮闲往表达中加了几分笃定。   【既然他有阮闲这个名头,又能在研究所顺利待下去,就算不是真货,也极有可能是阮闲的复制人——他不会那么没用。】   这一回唐亦步看过来的视线有点复杂。“说到争吵这件事,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应对身边人的背叛?”   【看情况。我不会信任任何人,通常不会有背叛这个概念在。但如果你指的是伤害行为……】   阮闲握紧唐亦步的手,跨过面前包裹着黑色粘稠液体的树根。   【范林松那种等级的,弄清楚原因后丢掉就好,报复也没什么意思。但如果对象是你——】   唐亦步被握住的手指动了动,阮闲将它们攥得更紧了些。   【如果是你,我会弄清楚原因,然后把原因毁掉。】   “果然我不太明白。”唐亦步的目光越发复杂。“我们彼此间的伤害行为不算少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提防、怀疑、摆在明面上的利用。这些通常意义下的“伤害行为”在他们的关系中稳固地存在,唐亦步的质疑的确算不得错误。阮闲想了想,发现自己也很难概括心里新鲜的感受。   只要在某个人前能够展现真实的自我,伪装就从埋进肉里的刺变成了略嫌沉闷的盔甲。飘在半空的气球挂上树枝,雨燕落到巢穴之上。   他想要留住那根树枝,得到一个歇脚的地方。   【没什么。个人定义,你不需要勉强理解。】   唐亦步眼里的好奇都快喷出来了,在阮闲回绝的刹那,本来有点丧气的仿生人一瞬间有点气鼓鼓的。   “我会考虑你的意见。”等了半天,发现阮闲真的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唐亦步只好有点委屈地回应。   见唐亦步恢复了平常的样子,阮闲的好心情又回来了。他们远离那片古怪的营地,转而向树林深处前进。   【说起来,你给π安排了什么指令?】他决定换个轻松点的话题。   “远远跟着我们。”唐亦步哼哼唧唧地答道,显然还在纠结阮闲刚才的话语内容。   【……可是我没有在附近感觉到它的气息。】   “……”   此刻的π分外惬意。   季小满在为铁珠子准备的应急驾驶位置里垫了层软垫,旁边又支了个装满零件的临时夹子。铁珠子舒服地窝在软垫上,慢悠悠地咀嚼零件,享受着车辆小小的颠簸。   它吃着吃着睡着了好几回。   余乐对它的废物姿态相当不满,可惜眼下他没有精力再计较这些东西。天已经亮了,他本想遵守约定将两个孩子送出森林中心,省得两个小家伙路上被机械生命袭击。   然而他在树林里转悠了接近两个小时,硬是没找到路。眼看着后座两个孩子的表情越来越警惕,坐在副驾的季小满目光越来越嫌弃,余乐接近爆发边缘。   “这地方有问题!”他咬牙切齿地捶了下方向盘,“废墟海的情况比这恶心多了,老子也没迷路过!”   季小满干咳一声,金属手指点点方向盘旁边的手机。余乐明白她的意思——有这东西的辅助,他们基本不可能被误导。   “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余乐斜了眼慵懒享受的铁珠子,又瞄瞄眼前的路。“小奸商,帮我看着点四周。”   “嗯。”   “嘎嘎嘎!”被余乐揪起来的铁珠子不满地尖叫,语调听起来有点像骂街。   可惜曾经的墟盗头子显然心地梆硬,明确无视了铁珠子的尖叫,眼看着就要把它带到车外。铁珠子一瞧大事不妙,开始在余乐怀里乱蹭,声音也瞬间软了下来。   “嘎……”   余乐冷酷地哼了声,用金属链将它牢牢绑在车头的装饰上,随后拍拍屁股跳上车。   季小满:“……”   她迷惑地看着余乐发动车子,朝车前一棵粗壮的树撞去。一时间,铁珠子的惨叫几乎要划破天空。余乐见状漂亮地在那棵树前刹住车,又转向另一棵。   这回铁珠子没有叫。   虽然手机屏幕上明确显示出了树的模样,但他们连人带车就这样直直地穿了过去。   “果然。”余乐啧了声,“这地方就是有鬼。”   作者有话要说:   铁珠子的家长们终于意识到孩子(×)丢了!   铁珠子,惨惨。   阮教授的戏份渐渐上来啦XD 第155章 势均力敌   季小满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直到那棵古怪的树被他们甩在脑后, 她才“啊”了一声。   “嗯, 我就知道你清楚。我们在废墟海养这玩意儿本来就是为了警戒。”余乐朝被绑在车头的铁珠子扬扬下巴。“岛上的机械生命有没有被改造我不清楚,但这家伙是纯天然的。它的脑子太简单, 反而不容易被影响, 对危险的嗅觉也不错。”   作为经验丰富的机械师, 季小满清楚其中的原理。铁珠子的族群从视觉系统到思维系统都比较原始,智商大概在猫和狗之间。而感知混淆是个精细活儿, 如果这种简单生命没有被改造, 很难被骗过去。   就像最新型的病毒可能不适配早就被淘汰的系统。   她再次看向余乐手边的手机, 后背一阵发凉。   “看来除了还能正常对话的我们, 别的什么都不能信。”余乐用眼神扫了眼车后座,“我们被骗的还挺惨。”   “把铁珠子弄进来吧。”季小满叹了口气,“这招肯定被察觉了,我们接下来听到的叫声也未必是真的。”   余乐烦躁地挠挠头, 将车头铁珠子的链子解开。他刚解开的那一秒, 铁珠子边嘎嘎大哭着冲进车内, 再次扑向季小满。   这次季小满好好接住了它。   “现在我们甚至不能确定这玩意儿是不是进来了, 对不?”   “我有办法。”季小满把铁珠子专用驾驶座上的软布扯掉,“让它来开车。”   “你刚刚还说它的智商不如狗——哎哟!”余乐话还没说完,就被铁珠子狠狠咬了口。   “和它比起来, 现在的我们连金鱼都不如。”季小满在防毒面罩后翻了个白眼。“我当初说过的吧?格罗夫式R-660生命体定位能力和集中力都很强, 也有人用它们当辅助驾驶。我做这个辅助驾驶器不是给它当窝的。”   前后座间的隔音系统被开启, 两人谁都没有看向后座。   他们并不知道后座坐了什么东西,贸然行动容易招致怀疑。一向胆小的铁珠子在车厢里很放松, 说明车后座的东西至少看起来并不危险。   他们得继续假装才行,后座的角度看不到手机,他们可以先假装被普通的误导骗过去。余乐甩了甩被铁珠子咬痛的胳膊,松开方向盘,手心满是汗。   铁珠子在季小满怀里蹭了会儿,心灵创伤终于回复了些许。季小满又弄了点掺着稀有金属的零件喂它,打了好一会儿手势,它才磨磨蹭蹭爬上驾驶位,将四条小腿固定在对应的加固器上。   “嘎!”坐稳后,它冲余乐没好气地啐了口。   余乐抱起双臂,把椅背放低了些,然后又把安全带紧了紧。在铁珠子的控制下,装甲越野再次发动,开始在森林中行进。   这玩意儿的驾驶风格还挺有趣,余乐摸摸下巴。接上辅助驾驶器的一瞬间,车辆本身像是变成了它的新壳子,铁珠子π把车操控得相当灵活,而且越开越兴奋,嘎嘎嘎的叫声渐渐有了唱小调的意思。   沉重的装甲越野像是变成了活物,在林中自由穿梭,速度时快时慢,但好在车还算稳。   “手机的事情,你怎么看?”铁珠子正唱得欢实的时候,余乐低声发问。   “好的可能,正在关注我们的人找到了破解屏幕显示的方法,我们只是被扰乱了感知……或者单纯只是扰乱感知的技术升级了。”季小满双手握拳。   “不那么好的可能呢?”   “……估计得和唐亦步他们碰头后才能确定,现在说出来只会让你不安。”季小满的金属手指被她握得嘎吱作响。   余乐没再追问。季小满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她是个真正的战士,不会在重要问题上吞吞吐吐。如果季小满认为没必要现在说,他不打算因为好奇心而反对。   “那就让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先把这俩小祖宗送下车。”余乐从食物箱里摸索半天,摸出一盒树莓奶油饼干,丢给季小满。“趁这个机会,我先睡会儿。小奸商,好好望风。”   铁珠子在辅助驾驶器上扭着身子,装甲越野越跑越快。灌木的叶片和低垂的树枝不住敲打车窗,余乐倚上椅背,在嗒嗒的敲击声中慢慢合上眼。   他的一只手藏在衣服底下,紧紧握着一把枪。   “找到了。”几公里外,小照用脚尖碾着车辙,声音很是欢快。   他们渐渐远离了被感知干扰产物包围的营地,周围的景物开始变得相对正常。风还没有来得及把草地吹平,地上的车辙痕迹清晰可见。小照个头偏矮,但身材结实,就算背着巨大的背包,从背后看去也没有那种摇摇欲坠的疲惫感。   “看样子是遇到了敌人。”康哥搓起一点草根处褐色的土,嗅了嗅。小照则蜘蛛似的俯下身,在地上乱扒一通。“对方应该用过类似于轻型火箭炮的武器,味道现在还留着呢。”   “我这边也没有下车的痕迹……小唐,你的同伴不错嘛,一定要给我介绍下!”小照兴高采烈地表示,用戴着手套的手扒拉着边缘锋利的草叶。“亲爱的,你看看这边翻出来的草根——他们肯定还没走远!我们赶紧去呀,不然那些人肯定要耗费车上的物资,那可是我们未来的家!”   她说着说着哼起跑调的曲子,嘴里嘟嘟囔囔:“是装修成中式风格呢,还是简约风格呢?新鲜的装甲越野,刮掉鳞,弄干净内脏,能烤出一栋好房子……”   “小唐,现在你们可得走到前面了。”康哥则笑眯眯地转向阮闲和唐亦步,“车的痕迹这么明显,就算是你也能追得了吧。我和小照辛苦这么久,也该休息会儿了,你说呢?”   “是啊是啊。”小照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绕到唐亦步的后背,用刀尖戳着他的后颈。“小唐走前面!反正你也是在利用我们嘛。”   说罢她收起刀,愉快地蹭到阮闲身边,漂亮的眼睛大睁,神经质地盯住阮闲:“小阮我跟你说,男人的话都不能信。小唐之前可是出了名的爱利用人,他对你准没真心。要不要我帮你杀了他?受了委屈说一声就好。”   阮闲冲她礼貌地笑笑,摇摇头。下一秒,原本还在小照手里的刀被他瞬间夺过,刀尖在小照颈侧划开一道细小的口子,一点点血渗了出来。   “不识好人心!”小照尖叫一声,瘪着嘴抢回刀子,磨磨蹭蹭地回到康哥身边。她架起丈夫一条胳膊,随后钻进对方的怀里。“看来咱们的新房子里没法养宠物了,他会咬人的。难得我喜欢他的样子。”   “没事,等房子修好,我们去别的地方抓一只。”   “嗯嗯。”   唐亦步无视了那对吵吵嚷嚷的夫妻,走到阮闲身边,指指地上的车辙。“我刚刚看了一下,他们的分析没错。阮先生,位置?”   一如既往,唐亦步没有猜错。在发现车辙的那一刻,阮闲就打开感知,开始探索周围的异常。S型初始机的探测范围极大,在这种情况下反倒帮了忙——就算有人盯着他们可劲儿进行感知干扰,也不会连几公里外的状况都专门作假。   阮闲能察觉到一个大小、声音都和装甲越野差不多的目标。不过奇怪的是,它的前进方式十分怪异,比起车辆更像是活物。S型初始机无法给他透视功能,阮闲一时间也不知道那玩意儿是车还是某种生物。   但它的确是方圆几公里外最接近装甲越野的目标,方向和车辙也能对上,值得一探。   【顺着车辙走。】阮闲给出了回应。【我听到了枝条打到车窗玻璃的声音,和树丛摩擦的情况也对得上车辆大小,就是前进方式有点奇怪。】   可能是余乐有点自己的想法,或者单纯遭到袭击,脑子不清楚。   唐亦步点点头,两人装模作样地顺着车辙前进。走了没几步,唐亦步冲地上的车辙眯起眼,随后握住了阮闲的手。   手心传来的触感温暖微痒。   那仿生人又开始在自己的手心里写字,后面两个人隔得够远,唐亦步完全可以像以前那样压低声音。   他们在岛边缘的时候似是非是地谈过些敏感话题,那道注视却未曾改变,他们都知道对方极有可能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内容。既然唐亦步又开始玩这套,即将传达来的信息必然非常重要,重要到不能有半点闪失。   阮闲垂下目光,仔细感受那些笔画。得到信息后,他抬起头,看向被枝叶遮蔽得差不多的天空,脸上的笑意没有消失。   就该这样。他想,势均力敌才有意思。   如今他几乎可以确定,那道视线的主人就是阮教授本人。本来被云雾隐藏的棋盘渐渐清晰,这回他的对面并没有坐着唐亦步——如今的状况看来,他更像是脱离棋盘,在唐亦步耳边密语的那个幽灵。   而那仿生人对面的棋手已经露出了大致的轮廓。   【我同意你的看法。】阮闲通过耳钉回应道。【只不过我还剩下一个问题……当初S型初始机可能在研究所废墟的消息,你到底是怎么得到的?】   【以及A型初始机毁灭的详情,我也想知道。我们还要走一会儿,好好跟我讲讲吧,亦步。】   岛中的地下设施内。   “怎么样?”阮教授仍然站在金属桥梁边上,手里端着杯子。杯子里的热可可正蒸腾出水汽,上面浮着几块白色的棉花糖。   端杯子的手上戴有薄薄的手套。   “他们快会面了。”线路外露的仿生人回答。它的身体和人类相差甚远,没有任何仿生组织的痕迹,坚硬的塑料和轻金属外壳暴露在外,比起人,它更接近一副骨架。   “很好。”阮教授转过身。   他没有穿白色的外套,随意地套了件深灰色的高领毛衣,笔直地站着。和市面上残余的宣传资料中不同,他的人不再枯瘦,脸也不是经过初步治疗的僵硬模样,无疑是主动修整过。   这番修整让他看起来比四十岁稍稍年轻一点,称得上英俊儒雅。   “NUL-00身边的年轻人,查出什么了吗?”   “自称红幽灵的一员,最早的目击是在废墟海那边,用了‘阮立杰’这个名字。”   “阮立杰?有意思。”阮教授抿了口热饮,“继续查。”   “请求联络树荫避难所。根据目前的线索,他们很可能在关海明先生那里也待过——”   “不。”阮教授径直打断了那仿生人的报告,“不用联系海明,从地下城那边着手。”   “那样效率会……”   “按我说的做。”   “是。”   “查的时候小心点,地下城那边主脑的监控程度不低。” 阮教授叹了口气。“NUL-00是计划的重要部分,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几天都是三千多字,周末我试着多更点哇XD   铁珠子的磨难结束了,开始开车√   铁珠子:嘎嘎嘎嘎嘎嘎!(这群人类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   小小的说明下,阮教授整出来的脸和软的原装脸是不像的。   以及软的理论年龄应该是28岁+12年(沉睡)=40岁,阮教授是40岁的样貌了XD 第156章 漏洞   太阳挪到了西方的地平线边, 夕阳的余晖美归美, 也使得林子里暗了许多。   在铁珠子的引导下,车辆的挪动和颠簸少了不少, 大概是过了林中树木相对稠密的地区。余乐伸了个懒腰, 咔咔活动两下脖子, 拍了拍铁珠子的壳儿。   铁珠子几乎是回头就咬,好在被季小满及时按住。   “它还在生你的气。”她小声说道, “等到明天吧, 它多睡几觉就忘得差不多了。π, 停车。”   车辆来了个急停, 如果不是系了安全带,这一下足以把驾驶座上的两人甩出窗户。余乐咕嘟咕嘟灌了半杯水,随后抹抹嘴,状似若无其事地转过身:“行了, 这个地方离管理区够远了, 你们俩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苏照和康子彦都醒着, 嘴角罐头的汤渍和衣服上的尘土都分外真实。两个孩子眼睛亮亮的, 虽然没有那种无忧无虑的纯真,但也还带有小孩子特有的懵懂气质。一想到这可能是被捏造的假象,余乐有点不痛快。   “下车。”他说。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 没有反对。康子彦蹭到车门边, 刚打算打开车门, 变故突生——   车顶传来剧烈的冲击,控制车子的铁珠子吓了一跳, 迷迷糊糊地乱动,沉重的车子差点开始原地打转。余乐不客气地一巴掌把它从辅助驾驶器上推下来,自己再次握紧方向盘。   嗅到了危机的味道,铁珠子没再和余乐置气。它屁滚尿流地扑到余乐和季小满的空隙间,把自己固定得牢牢的,假装自己只是车内的球状装饰品。   余乐没犹豫,直接发动车子,短距离来了个冲甩——按照那冲击的重量来看,来袭的家伙至少不沉,至少不如一个成年男性重。他们如果谨慎对待,说不准还有机会。   不知道和后座那两个孩子有没有关系。   “小奸商,坐稳了!”余乐喝到,又来了次角度更刁钻的冲甩。   一个人影终于从车顶跃下,年轻的女人跳到车前,笑着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面前的庞然大物。   “我们的家。”她没头没脑地说,掏出把枪,眼看就要向驾驶座射击。   那是个模样相当周正的女人,五官轮廓有点奇妙的眼熟感。她不算艳丽的类型,但是胜在清爽可爱,举手投足透着饱满的生命力。只是那双大眼睛盛满不正常的热情,生生破坏了原本不错的气质。   是敌人。   余乐没磨蹭,直接踩上油门,去碾拦在车前的女人。不管那是不是幻影,他们没有多少犹豫和分析的时间。   “我出去应付。”季小满伸手去解安全带。   “不行。”余乐语调强硬下来。“我再探探,我不信这么一个人敢独自来拦我们的车。她的同伴搞不好在埋伏。”   “可是——”   “活下来才是第一位的。”余乐再次猛转方向盘,“我们不是朋友,也不算真正的同伴,只是搭伙一起走。我不对你负责,你也不需要对谁负责。”   季小满没再吭声,她摸了摸一侧的机械臂,义肢上弹出的刀刃闪闪发光。   “停车停车!”对面的女人轻巧地蹦上车顶,双手在嘴边围成喇叭状。“我不想把车弄坏,你们如果再不停车,我们就杀了你们的人。”   说罢她野鹿般跳到一边,余乐顺着她的行动方向瞧了眼,脸上的肌肉抽了抽。   唐亦步被绑得牢牢的,一个男人站在他身后,用枪顶着他的后脑。阮立杰也被捆了起来,躺在离唐亦步一两步的地方,像是已经晕了过去。   “救命——!”唐亦步喊得格外真情实感,语调里的凄凉和恐惧都恰到好处。   要不是知道这家伙能一个人摆平地下城边缘的小基地,余乐简直都要信了。他扶住额头,拽住有点紧张的季小满,轻轻摇摇头。   只有π被骗了个彻底——看到唐亦步的瞬间,铁珠子不再装死,开始弹跳着撞车窗玻璃,嘴里嘎嘎尖叫。   “求你们下车吧。”唐亦步还在卖力表演,“小阮被他们弄伤了,需要治疗……”   “看来是没什么事。”季小满松了口气。   唐亦步从来不会称呼阮立杰为“小阮”,他只会叫对方“阮先生”。   “下车吗?”她转向余乐的方向。   “下去吧,看看他们玩的什么花样。”唐亦步是他们的重要战力,阮立杰的技术也不可或缺。不说找阮闲的事情,这两个人首先能大幅度提升自己的存活率,自顾自离开不算什么好主意。   而且余乐怀疑如果他们迟迟不回应,唐亦步真的能入戏到哭出来,现在那仿生人的眼眶已经红了。   “别冲动!车里还有孩子!”余乐放开方向盘,用最快的速度将手机揣到兜里,随后举起双手。“我们投降!”   “孩子?”女人挑起眉,“我瞧瞧。”   余乐咧咧嘴,心跳得有点快。他打开了前后车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向后座的女人——被感知干扰的他们无法找出那两个孩子的问题,说不定这个陌生的敌人可以。   “……是你们啊。”女人嘟哝一句,语调不咸不淡。   两个孩子警惕地看着她,两只小手牵得紧紧的。这不是自己料想中的反应,余乐微微蹙起眉。   “算了,都下车。”她挠挠头,“不关我事。”   余乐和季小满对视一眼。各自保持着举起双手的姿势,从前排慢慢挪下。   “真好。”女人吻了一下车门,“和小唐出门玩个冒险,还能抓到这么棒的猎物。”   下了车,他们能清楚地看到娃娃头的顶部。另一边的建筑杂烩上空还在飘洒纸屑。太阳即将落山,车外的空气有点冷。   余乐僵硬地看向尽职尽责抽鼻子的唐亦步,试图用眼神要个说法。铁珠子比他更快——π径直冲向唐亦步的脚后跟,嗷的一口咬了上去,不过看样子没有用太多力。   那个用枪顶着唐亦步的男人打了个响指,几只立方体电弧器从他的背包中飞出,它们在四人周边停住,随后闪烁起刺眼的电弧,将彼此连接起来。四个人就这样被几圈电弧牢牢困在原地。   随后四只盲蛛似的小型机械从电弧空隙中挤进来,爬到余乐和季小满的手腕上,将机械腿牢牢收紧,两两吸附,变为坚实的手铐。   “里面有罐头!”女人在车前排的储备箱里乱翻,“亲爱的,你要罐头吗?”   “小照,别太着急。你来看着他们,我探探有没有陷阱。我可不想要自己的宝贝儿被炸伤。”   “你们在搞什么?”趁敌人注意力转移,余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他挣了挣手腕上的束缚,那东西比电子手铐还结实。   “快了。”唐亦步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眼睛盯着那两个孩子。   “你能看到他们啊。”余乐吁了口气,“妈的,这一路可吓死老子了。现在我没心情听你卖关子,什么快了?”   “手机有点不对劲。”季小满的重点则在别的方面。   “有些影像对不上,对不对?”唐亦步还在看那两个孩子。   “是的,他们的感知干扰技术可能进步了。”季小满倒不是很在意手腕上的束缚。   “不,并没有。”唐亦步脸上的焦急和恐惧早就无影无踪,“杀鸡不需要牛刀,我和阮先生做过一些实验,技术和我那个时候相比没有太大的改变。”   考虑到感知干扰的对象没有变化,主脑没有在这方面浪费研究资源的必要。它可能会提高干扰精度,提升干扰效果,却不需要无缘无故地大改底层逻辑架构。不过出于谨慎,这一路上他们还是利用S型初始机的感知极限验证过不少次。   那对夫妻准是开了罐头,唐亦步羡慕地嗅了嗅空气中桃子的甜香,而后继续思考。   既然技术方面没有改变,那么余乐那边的状况就很耐人寻味了。看车辙的痕迹,他们在同一片区域兜了挺久的圈儿。   那片地方非常接近管理区。余乐和季小满都不是没有把握就往火坑里跳的类型,至少去的时候手里肯定有手机。随后他们又向远离管理区的地方行动,出现了这样的状况,手机因故毁坏的可能也可以排除——如果真的完全失去探路的能力,最保险的方法是留在原地,等待自己和阮先生去找。毕竟那辆车是不错的资源,他俩不会简单地放弃。   在阮先生第一次发现车子的时候,车子的行动模式很是古怪,八成是π在操纵,这又排除了他们被人俘虏的可能。   那么可能性只有一个,余乐和季小满遇到了什么人,因为某些原因要暂时离开管理区。   恰好在这么个地方遇到可以让余乐和季小满救助的人,然后被引领到管理区和仿生人秀主舞台两不沾的空荡地区。在小照袭击前,他们刚好停车,现在想来,应该是让那两个小乘客下车。   所有事情太过凑巧,就像是被谁策划好了一样。   看来不久之前阮先生的猜测很可能是正确的,阮教授在试探他们。只不过阮先生还不清楚自己的真正身份——算上NUL-00这一层,阮教授的试探更加合理。   自己成了怎样的模样,又是在和怎样的一群人在一起行动。这些都是极好的研究资料,对方不可能放过。大体状况、行为模式、目的……这些恐怕都在情报收集的列表之中。   【如果是我,等队伍汇合后,下一步会进行集中攻击。】就在一个小时前,阮先生这样表达过。【余乐和季小满恐怕也在被监视。和康哥、小照的合作,包括用车当诱饵,八成都在阮教授的预料之内。他在引领我们聚集在一起,亦步,既然你研究了这么久人类,你应该清楚……】   【……没有比“危机考验”更能看清一个人的方法了。】   那么接下来只需要确认一件事。   “余哥,那两个孩子告诉过你他们的名字吗?”   “康子彦和苏照,怎么突然问这个?”   唐亦步看了眼被夕阳染成暗红的天空,而后闭上眼睛,开始与π交流。   【攻击那两个孩子。】   然而铁珠子那里传来的只有模糊的困惑,它甚至没有转向那两个孩子所在的地方。果然如此,唐亦步心想。对方已经把棋盘摆好,等待自己下出意料之中的那一步。   他没有犹豫,迅速挣开绳子,用最快的速度拔出余乐腰间的枪,朝两个孩子的头颅射去。   没有脑浆四溅的情景出现。   两个孩子的头颅雾一样缺了一块,无数斑斓的色彩开始从缺口冒出,扑向天地。如同在清水中爆开的颜料,他们眼中的世界一下子变得一团糟。色彩的爆发中,他甚至无法分清上下左右。   “这他妈的怎么回事?!”一片混乱中,余乐的声音里满是震惊。   “那两个孩子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唐亦步低声回答,一只手搂住还在装晕的阮先生的腰。“非常聪明的做法。”   “我操,你别吓我。”   “真正的康子彦和苏照是挟持我们的人。”唐亦步沉稳地回应。   “那……那两个小鬼到底是什么情况?”   “被阮闲捉住的‘漏洞’。”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迟了些,抱歉哇!   接下来要和阮教授对上了√   漏洞会在下文解释的~   糖:说哭就可以哭的真影帝(× 第157章 梦中梦   色彩的狂欢终于稳定下来, 几步外的装甲越野不见了, 铁珠子还在试图啃咬唐亦步的脚后跟。他们脚下不再是湿润的草地,而是冰冷坚硬的砖石。这栋建筑已然破败不堪, 不远处的地板缝隙里甚至生出了一棵树苗。   本来用于束缚四人的电弧牢笼失了效, 用于构建牢笼的小型机械落在地上, 满是锈痕。唐亦步第一个站起身,他快速解开阮闲身上的绳索, 而后快速下掉余乐和季小满手腕上的束缚。   “小唐, 解释。”余乐揉了揉手腕, 斜眼看向不远处的小夫妻——夫妻俩各拿了一罐开了口的黄桃罐头, 正有说有笑地吃着,似乎对环境的突然转换毫不在乎。   他又环视一圈,哪里都没找到那两个孩子的踪影:“……那两个孩子算什么漏洞?”   唐亦步摸着下巴沉思了会儿,挑了个容易解释的说法:“你们应该听说过‘梦中梦’这回事。”   余乐和季小满点点头。   “这座岛的状况和梦境很像, 本质是将信息直接作用于脑, 引导感知。将人类清醒的感知定义为现实, 那么被感知干扰后的世界和联合梦境没有太大区别。差异也有——做梦的人不需要挪动, 而我们所处的环境更像是被梦境覆盖的真实世界,身体还是需要正常活动的。”   这回余乐明显听懂了,他皱起眉, 没再说话。   “但是有人在‘现实’和‘梦境’之间又加了一层感知干扰。”唐亦步比了个手势, “手机观测的方法并不是失效了, 只是对手的观察和计算能力更强大。观察者能够根据手机的角度、运动和滤镜调整,实时计算出来显示结果。”   这样幻觉可以被塑造得天衣无缝, 就算计算能力强如自己和阮先生,也很难一下子发现破绽。   季小满点点头:“也就是说……从那两个孩子上车开始,我们从手机里看到的东西就不是真实状况了。”   “是像贴了两面墙纸的墙吗?”余乐啧了声,“我们以为撕掉墙纸就能看到墙壁,结果这孙子往墙纸后面又加了层墙纸,这个意思?”   墟盗头子琢磨了会儿,又开始觉得不对劲:“这不对啊!你还不如说他跟这座岛的其他人一样,直接搞了我们的脑子……干嘛还分一层两层,把事情搞那么复杂,结果还不是一样?”   “你们两个都只说对了一部分。”   唐亦步摇摇头,手指轻巧地点着下巴。   “第一,从踏上这座岛开始,我们看到的一切就不是真实状况,包括手机显示。第二,余哥那个墙纸的比喻非常贴切,不过中间那张墙纸并不是为我们贴的,它大概存在很久了……至少存在了两年。”   “不合理。”季小满立刻质疑。“探测的人得知道车里的细节,而且这个干扰要是针对全岛,正常人的精神强度根本撑不起来……这简直……不对,等等……”   她开始意识到了这件事的恐怖。   这座岛本来就闭塞,环境也被所有人的感知集合塑造过,鲜有人能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世界不是真正的现实。就算有那么几个机灵的人看破了所谓“干扰现实”的能力真相,知道自己的脑子正在被机械影响,甚至找到了破解方法,自以为从噩梦里醒来……   等待他们的不过是被某人篡改过的第二个“梦”。   季小满仍然想要反驳,可这个理论却越想越合理——正常人只能影响少数人的感知,而作为共同感知的产物,噩梦般的景象只会出现在营地密集的地方。   延用余乐关于墙纸的比喻,那层覆盖在现实上的“噩梦墙纸”本来就是千疮百孔的。   这座岛不小,管理区和营地密集处之间有着大片森林,充满危险的机械生物。同一个人都很难两次走同一条路,更别说对固定地点建立起集体认知。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个人,脑功能强悍到将感知干扰覆盖全岛,完全能够任意塑造类似的“空白区域”,对来到这里的所有人进行误导和控制。这样无疑能够完美地操控局势,以及……隐藏自己。   是阮闲干的吗?季小满慢慢攥起拳头。   “这也太扯了。”余乐喃喃道,但没有进行进一步质疑。相处这么些日子,季小满多少能看出来些——余乐对于高精尖科技的了解并不多,但在大局和计谋方面嗅觉异常敏感,恐怕他也发现了蹊跷之处。   “无论到哪里,我都有‘被观察’的感受。余哥,作为老牌墟盗,你可能也察觉到了——自己的行进路线、行进时间被人为操控的感觉。另一方面,你们恰好搭救了作为漏洞的两个孩子,而我们恰巧遇到了同名同姓的两人,这才让我真正确定自己的想法。”   远处的小照和康哥还在认真地吃罐头,看上去对他们的对话完全不感兴趣。   “说到底,如果只是想要简单地干扰我们,一开始并不需要压抑我们的记忆。”   唐亦步收回视线,解释的口吻里有种可疑的腼腆。   “就算对面的人再强悍,能影响的物理范围也有限。那么在接近这座岛的过程中,要是我们的人足够敏锐,还是能够发现微妙的地方……所以对方才会特地对我们的近期记忆做手脚。”   “季小姐的说法也没错,人类的脑功能很难做到这一步。我倾向于对方有自制机械辅助,这样一想,清楚车内的构造也很正常——岛上除了主脑的监控,那个人的监控机械应该也不少。我们作为重点观察对象,那辆车八成被彻底扫描过吧。”   仿生人秀为了保证视觉效果,会将视觉相关的感知干扰结果一并播出,所以没人能发现那些藏在第一层壁纸之下、属于阮教授的监控机械。   阮教授并不是单纯躲在这里,他在这里建造了一座感知堡垒。   结合上管理区严格的安保,事情越来越有趣了——阮教授的对安全的需求已经远远超过了“隐藏一队人”的程度,对方的计划恐怕要复杂得多。   “理论上……说得通。”季小满揉了揉太阳穴,“可是为什么要针对我们?”   “算是我的问题。”唐亦步收了脸上的笑容,“……你们可以把这个理解为某种测试。”   要是他们没能想通,怕是要一直在第一层墙纸上不停兜圈子,永远都找不到阮教授。   “我不关心这些有的没的。”余乐甩甩头,“关于那个漏洞——”   【亦步,拉我一下。】一直在地上装晕的阮闲终于“醒”了过来,他冲唐亦步露出一个相当柔和的笑,伸出一只手,示意对方将自己拉起来。   【那两个人正打算过来。】唐亦步的手牵上来的刹那,阮闲再次把消息传递过去。【计划开始?】   【好。】唐亦步的指尖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一个字。   余乐做了个深呼吸,翻完白眼,刚打算再次开口提问。唐亦步又露出了那副弱小可怜的模样:“余哥,小阮刚醒,漏洞的事情一会儿再解释行吗?应该说的我都说了。看在我能干好技术分析的份儿上,别对小阮太苛刻——就算他无法说话,在这里也不会影响什么。我知道季小姐很能打,可是战斗力多一个算一个啊。”   看着对方再次湿润的眼眶,余乐在心里默默操了一声,硬是用职业精神压住了差点抖出来的哆嗦。季小满则看向天空,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尽管内心感受一言难尽,余乐还是反应过来了对方的诉求。唐亦步不想暴露实力,阮立杰正在扮演一个哑巴。虽然不知道这两个混账小子到底想干嘛,余乐不至于在这种可疑的环境里给自己人拆台。   “行吧。”他配合着恶声恶气地说。“先离开这个鬼地方,一会儿再听你解释。”   “小唐,这就是你说的对抗?”小照吃完罐头,将金属壳子随手一扔,刚刚还在啃咬脚后跟的π炮弹似的冲向飞出去的罐头。“车没了……哎呀,这是换地图了啊,这里就是管理员的城堡吗?真厉害,我和康哥从来没发现过这里!不过这地方有点眼熟——”   “什么乱七八糟的。”那两个孩子明明很正常,这两个大人却有怎么看怎么疯,这回余乐的口气是实打实的不怎么好。   然而他话音刚落,本来坚硬的地板似乎变成了沼泽,石板怪异地扭曲起来。一只个头不小的机械生命从地板中浮出,和他们之前见过的不同,那些机械腿上包裹着不少属于人类的皮肤,带着健康到瘆人的黄粉色。   它一出现便朝小照冲去,小照将身子一扭,灵巧地避开。   “我认得这个!”她兴高采烈地表示,“我们不是杀过这东西吗?”   “是Struggler最初的秀场。”唐亦步退了两步,“记忆提取……事情麻烦了。”   “你说过,只要不信,就不会被伤到吧。”余乐咽了口唾沫。“而且π也在这,幻觉骗不了它——”   “既然它被放了进来,对方肯定补好了专门针对它的感知干扰。以及不信的确有效,但恐怕接下来会出现所有人都熟悉的东西,还是尽量躲开比较妥当。”面对自己熟悉的事物,人很难不受影响。   考虑到自己没见过这东西,目前记忆提取的对象应该是小照和康哥。怪不得阮教授要把那两个人也卷进来。唐亦步抓紧阮先生的手腕,将对方往身侧带了带。   阮先生、季小满和余乐的脑部和自己不一样,都保有大量生物结构。而自己的脑是货真价实的电子脑,如果对方的确是自己的制造人,偷取自己的记忆也是可行的。从现在开始,他必须保持十二分的警惕。   然而唐亦步险些忘记在场的还有位没多少脑子的——   铁珠子欢呼一声,张开改造后的嘴巴,带着点炫耀的意味扑了上去。   余乐:“……”   唐亦步:“……那是怎么回事?”   季小满缓慢地摇摇头:“它到我们这边来的时候就这样了,不是你们让它过来的吗?”   “没有,它中途跑丢了,我们没改造它。”唐亦步小声说道,紧盯铁珠子顺着缝隙裂开变形的壳子,以及扩大了数倍的嘴巴。“我不知道它在你们这。”   突然,他的手上多了股握力。唐亦步偏过头,看向反手握紧自己手指的阮先生——对方眯眼看向铁珠子,脸上多了点深思的表情。   【把季小满的零件包要来。】对方的讯息再次传来,【我们刚刚多了点胜算。】   作者有话要说:   结果还是没写到四千字,我好弱啊..jpg   不信了,明天继续努力!!!   ……这两天评论抽得我没脾气了,怎么回事啊晋江……   糖:现在开始要小心行事,谨慎执行计划。   铁珠子:嘎——(冲啊——)   糖:。 第158章 再会   唐亦步的注意力大半在铁珠子的异变上。   格罗夫式R-660的壳子上不该有太多缝隙——它们习惯将吸收的金属在体内混合, 让分泌物从体表缝隙排出体外, 形成特殊的合金外壳。随着它们年龄的增长,内部的壳子会被软化重吸收, 外部的壳子也会随着它们食谱的扩展变得更加坚硬牢固。   正如人的颅骨, 这类机械生命成年后, 壳子上的显眼缝隙会渐渐消失,结为一体。   铁珠子壳子上的缝隙却完全不同, 那些缝隙更接近于边缘光滑的固定接缝。配合上那张大张的怪异嘴巴, 毫无疑问, 它的身体结构已经发生了不正常的改变, 更加接近掠食者。   这些和胜算有关吗?   唐亦步没有犹豫,趁那机械生命的注意力集中到铁珠子身上,一把抓过季小满背在身侧的零件包。季小满狠狠瞪了他一眼,没有反抗。   那个小袋子在唐亦步手里魔术似的停留了不到一秒, 就转到阮闲手上。阮闲在包里摸索一阵, 摸出一根锋利的锥子。可唐亦步能看到, 他的阮先生借由这个动作顺出来几个空的针管、外带一小沓特殊试纸。   五秒不到, 零件包又回到了季小满腰上。季小满已然摆出方便躲避的战斗姿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远处的机械生命。铁珠子这一口咬了个结结实实,可它没一会儿便松了口, 发出迷惑的嘎嘎声。   “看, 是小狗!”小照激动地指着铁珠子, “亲爱的,有可爱的小狗!”   说着她就像没看到铁珠子附近的人皮机械似的, 自顾自地朝铁珠子所在的位置跑去。然而她刚踏出几步,奇怪的变化再次出现。巨大的机械没再进攻,反而开始蜡像似的融化——就算知道是幻象,那份从记忆里刨出来的真实感还是强得吓人。   空气里瞬间填满了血肉烧灼的味道。地板再次弯曲,变得柔软,随他们的体重网兜般下沉。怪物融化出来的粘稠液体泛着灰红色,顺着凹凸不平的地板向四方流淌。   铁珠子吓得尖叫一声,啪地收起嘴巴,屁滚尿流地滚回唐亦步脚边,嗖地蹦上唐亦步的肩膀。很难说它是被突然融化的猎物吓到,还是被冲过来抓自己的小照吓到。   余乐警惕地扯过小满,坚硬的地面如今踩上去像是气垫床。两人一脚深一脚浅地挪了几步,好离那些诡异的液体远一点。   他的阮先生则完全没在意四周的变化,看似在发呆,手指却在包内不停游动,不知道在做什么。   环境在扭曲,一定有什么触发了这个变化。唐亦步盯住记忆的来源——小照还在奋力地朝铁珠子这边前进。   终于,环境再次稳定下来。他们还是在那个有点眼熟的建筑内部,地板中长出的树苗已经高了不少。地板缝中全是苔藓。怪物融化的液体渗进石板缝隙,水如海绵般毫无痕迹,只留下了一只痛苦喘息的大型犬——那只干瘦的大狗只剩下大半个身子,随时都会死去。   垂死的犬只身边多了三个人。   “小唐,那是不是——?”余乐的语气硬邦邦的,面前继续变换的景象已经把这位墟盗头子的神经拉扯到极致。   唐亦步的身体顿时绷住。   贴在他身边的阮闲停住手上的动作,抬起眼,看向不远处的新变化——   另一个唐亦步正站在受伤的大型犬身边。   那不是他熟悉的唐亦步。那个唐亦步身上还留着不少青紫,手臂、大腿、头颈都包着带血的绷带。一只眼睛上覆有眼罩,眼周的瘀血还没有散去。那仿生人的头发比现在长一些,用脏绷带随便挽在一起,沾满血渍和尘土。   那位陌生的唐亦步沉默地站在不远处,安静得像一株植物。   阮闲眯起眼睛——自己所爱的那双金眼睛只露出一只,黯淡得像蒙了层灰。   和他站在一起的还有两个人。另外一对小照和康哥蹲在垂死的狗身旁,面貌和现在没什么区别。两个人同样伤痕累累,小照的表情里没有半分疯狂,反而只有悲痛和坚毅。她将受伤的狗紧紧抱在怀里,眼泪顺着脸颊不断滚落。   “我们做错了吗?”她的声音带着点奇妙的回音,“他们为什么不明白?我说过会给他们找到食物,我说过!团子它也可以帮他们认路,为什么他们就不愿意等一等——一点肉就这么重要吗!”   “并不是因为饥饿。”那个浑身是伤的唐亦步开了口,口气平和得可怕。“这样做更有戏剧性,他们是被诱导的。下次最好不要……”   他话刚说到一般,就被影像中的康哥一拳击倒在地。   那一拳不轻,唐亦步的嘴唇破了口子,嘴角也渗出不少血。他没有反抗,只是平静地爬起来,站远了些,继续植物似的垂头站着。   “康子彦!”小照带着哭腔咆哮。   “对不起……对不起。”康哥像是被自己的行为惊呆了,他呆滞地凝视着拳头上的血,没再抬眼看向唐亦步。“可是他、他不该用那种口气说话。”   那只狗呜咽两声,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不再动弹。   “团子!团子……”苏照没有放下怀里的尸体,声音里的哽咽越发明显。“这个地方确实很不对劲,可能……可能是哪个变态的恶作剧,大家都被洗脑了。但只要能交流,总、总能说得通。我们一定能离开这里,一定能——”   康哥整个人抖了一下。   “告诉她实情比较好,康先生。”唐亦步再次开口,“抱歉,我应该表现得难过点,但我现在还不熟练。”   “什么实情……?康哥,我们不是被莫名其妙地绑架到这里了吗?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你知道小唐脑子不太对劲。我们不是因为这个才带着他么?”   康子彦扶住自己的胳膊,声音哑得厉害。   “我永远不会骗你,照照。我同意你的说法,这里绝对是哪个变态圈出来的林子,之前不是有类似的报道吗?有的人就喜欢看别人自相残杀——”   影像中的唐亦步抹抹嘴角,继续直勾勾地看向面前那两个人。他微微歪头,沾满血渍的发丝从肩膀滑下,黯淡的眼里盛满纯粹到不正常的好奇。   “为什么说谎?”怀抱尸体的苏照被康子彦抱在怀里,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唐亦步安静地冲康子彦比着口型。   随后,影像中的唐亦步头颅被他们身边的康哥一枪爆开。小照伸了个懒腰,声音慵懒平静:“这还不如刚才那个刺激,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   那影像不过持续了数分钟。   “管理区的陷阱也太没劲了。”康哥收起枪,面无表情。“比起森林区,我还是更喜欢现在的岛。唉,当时我们两个都还太傻。”   “太傻了。”小照接腔道,又转向π。“狗狗,过来——”   π冲她嘎嘎尖叫两声,骇得就差往唐亦步衣服里钻。阮闲瞄向身边的人,唐亦步脸上仍然平静,并没有被过去的幻影扰乱情绪。   场地中央的三人一狗再次融化,融化出的混合液体反向飘起,形成的液珠朝四方散去,不知踪影。这次他们面前没有再出现任何东西,只剩众人身边无比逼真的昏暗环境。   影像中的唐亦步身上的伤有新有旧,并且有几道十分严重,不像是伪装的结果。那个时候他应该还没有获得A型初始机,小照和康子彦也没有失去神智。只不过看当时的对话,小照似乎还被康子彦蒙在鼓里,对真正的自己“已经死亡”、并且身处仿生人秀的事实一无所知。   唐亦步没有半点焦急的迹象,对刚开始出现的怪物也没有什么反应,记忆大概率是从康子彦和小照那边抽取的。   可即使如此,阮教授对那些记忆多少也有操控的能力,他特地将它们展示给他们,到底是想表达什么?   阮闲摸了摸口袋里已经准备好的道具,将面前每一个细节都记入脑中,随后握握唐亦步的手。   【离开这里。】他专心地传讯,【先顺着阮教授的意。】   横竖他们现在还没有完美的突破方法。   唐亦步捏了捏阮闲的手掌,权当回应。他将警惕的铁珠子抱在怀里,敏捷地躲开扑过来的小照:“我们先离开这里吧,余哥。这里很难弄到食水,光在这里耗着也不是办法。”   “这路能走?”余乐又踩了踩刚才绵软如凝胶的岩石地面,惊异地发现它恢复了岩石的触感。“……行,成吧,往哪儿走?”   “对方很可能是我们要找的人,看起来也没有要我们命的意思。”   唐亦步四下扫视,周围只有一片地板里透出些光。虽说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着这栋建筑的出口,没有玻璃的窗外也满是树荫鸟鸣,出口大门外部却是一片纯粹的黑暗,像是模型渲染出了故障。   “什么,你说是……”余乐目光掠过还在到处乱看的小夫妻,及时把剩下的半句话吞回肚子,换了内容。“是那个谁啊。”   “嗯,不过我还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唐亦步指指一片漆黑的门口,又指指阴影里透出光的地板。“但我想,他绝对已经规划好了相关的计划。”   “这他妈要见个面还带闯关的。”余乐撇撇嘴。   “他肯定不想被人随便找到。”季小满的态度则带着尊重。   “走吧。”唐亦步拉住阮闲的手腕,向那片光走去。   那是往地下的通路,像是这座建筑的一部分。阮闲瞬间找到了这片建筑既视感的来源——   这里是树荫避难所。   准确地说,这里是树荫避难所曾经的样子。那棵贯穿整座建筑的巨树还未长成,建筑也还没有破败到和废墟无异。但它的结构,包括通向地下的密道,都和他们知道的树荫避难所一模一样。   随着他们走近,闪光的地砖崩碎成齑粉,朝下滚动的电梯上沾着满满的血渍,来源不明的窃窃私语随着灯光漫出来。   总之先下去,然后找个借口停下,再和唐亦步好好交流一番。   一切都还在控制之内,方才那只黯淡的金眼睛却像烙在了他的脑子里。阮闲长长地吐了口气,站得离唐亦步又近了些。   或许他可以顺便问问……   然而就在踏上电梯的一瞬,寒冷突然吞噬了他。身边的体温突然消失,被唐亦步抱在怀里的铁珠子嗙地砸到地上,晕头晕脑地原地转了几圈。   余乐倒抽一口冷气,季小满的义肢嘎啦作响。阮闲的血液像是冻住了,他迅速放开感知,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唐亦步就这样从他身边消失了。   看来自己的本质没有改变太多,阮闲心想。   那股黑暗冰冷的怒气再次从心底出现,来势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   另一边。   唐亦步手中突然一空,阮先生温热的手腕凭空消失。四周的景象肥皂泡般破碎,露出来周遭灰暗的金属墙壁——他正处在一个不小的房间中,房间里只有另一个人。   那无疑是虚影,这是唐亦步的第一反应。来人无论是谁,都不会这样贸然接近自己。   然而对方第一句话差点让他停止思考。   那人穿着他熟悉的白大褂,外套里的搭配也和他们最后相见那天一模一样。他不再坐着轮椅,脸孔也不再骇人,看起来儒雅俊秀,带着中年人特有的沉稳气质。   “NUL-00。”他的制造人露出相当怀念的表情,张开双臂。“好久不见,好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软:我的糖的呢,我这么大一个糖呢?   阮教授:孩子叫爹。   糖:。 第159章 交锋   “你现在肯定相当疑惑。”阮教授的声音低了些, 语调相当柔和。“关于我如何知晓你的身份, 对你的态度又为什么转变。我都可以给出解释,你愿意听吗, NUL-00?”   唐亦步定定地打量着对方。   体型、姿态、微小的发音习惯, 面前人的特征和他所认识的阮闲全部对得上。唐亦步思考片刻, 没有开口,只是安静地点点头。   “不过来吗?”阮教授的声音里多了点笑意。“我们得有十二年没见了吧。啊……你以为这是幻影, 对不对?”   阮教授主动走上前, 伸出双手, 拢起唐亦步的一只手。虽说那人戴着手套, 唐亦步仍然能感受到手套后的体温。对方整个人身周的气氛极其温和,和过去有点类似,但眼下的阮教授多了份年长者特有的威严。   唐亦步一时不好分辨这算不算破绽。不过眼见不为实,或许这是又一轮感知干扰, 他将脑子里那根弦绷得紧紧的。   “先坐吧, 抱歉让你吃了这么久的苦。”   确定对方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 阮教授退后两步, 拍拍手,助理机械带着两杯热可可进了房间。它将自己的身体自动折叠为桌椅,两杯热可可在金属桌面上平稳地冒出白烟, 中间放着盘蔬菜饼干, 搭配还算过得去。   “这也不是感知干扰, 放心吃。你在仿生人秀待过,应该能够通过身体变化察觉到这些。”阮教授自然地落座, 抿了口热可可,看上去并不在意原地一动不动的唐亦步。   唐亦步整个人进入了应激状态,如果他有足够的毛,这会儿他能把它们全部炸起来。   “不合你的胃口?以前你总喜欢看点心相关的纪录片,我以为你对它们最感兴趣……你想吃什么?”阮教授扬起眉毛。   “阮闲不会叫我‘好孩子’。”唐亦步答非所问。   “此一时彼一时,更何况我的确这么叫过你。你不记得了吗?在你第一次做到100%分辨各式物品的时候。”   阮教授拿起一块饼干,但并没有脱下手上薄薄的白色手套。他将它们底部的辅助系带拢了拢,好让带子末端离装满热饮的杯子远些。   “‘干得漂亮,好孩子。’……当时我是这么说的。”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字眼问题。”   “你有很多理由对我不满。”阮教授将饼干放在自己的茶碟里,叹了口气。“我会解释,先坐下,好吗?”   那口气倒是像极了一位温和的父亲。   唐亦步犹豫了会儿,慢腾腾地在阮教授对面坐下,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对方。他看得太过专注,手臂上原本就不算牢固的绷带有点散开。   热可可的香气直往鼻子里冲,可唐亦步甚至没去碰那个杯子:“解释。”   “之前我拒绝让你将我认作父亲,是出于产品化的考虑。当时的你如果能顺利成长、进入市场,在对人类的态度上不能有偏颇。我的确是你的制造者,可我不能因此搞特殊。”阮教授摩挲着温暖的杯子,“与人类的关系必须等你成熟到一定程度后再确认。不然之后会出现各种问题,你的完善程度也会受到质疑。”   这个说法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但现在不一样。现在你我都是自由的,NUL-00。无论怎么说,你都是我最为成功的作品——”   “我不觉得多么成功,毕竟下令销毁我的人是你。”唐亦步语气平淡疏离,脸上没有笑容。   “这就是我要说明的重点。”阮教授苦笑着摇摇头,“那个指令不是我发的。”   唐亦步皱起眉。   “2095年4月21日,我的病情突然恶化,范林松强行插手了我的治疗。他一直不满于我对你的教育方针,以及我对项目的后延要求。借由那次治疗机会,他对我进行了记忆操作——直接导致后面那些日子,虽然我的知识还在,个人记忆却十分模糊。”   阮教授看起来颇为感慨,没有半点说谎的生理迹象。   “下令销毁你的人是他。在我没有完全恢复的时候,范林松暂时拥有我的代理权限,完全能够以我的名义下达指令。如果你还留着当初研究所的数据,我可以指认出他进行操作的程序痕迹。就算你没有保留,主脑那里也有备份,这并不是无法证明的事情。”   “你会误会也没办法,毕竟在程序层面,下达指示的账号的确是‘我’。我病倒后,你的信息处于彻底封闭状态,不知道很正常。”   唐亦步仍然保持沉默。   “不觉得不自然吗?明明你是我最为关注的项目,我却没有亲自去停掉你。哪怕对待失败的实验项目,我也从没有那样做过。”   “那个时候你大病初愈,情况特殊。”唐亦步不咸不淡地回应道。   阮教授反倒笑了:“现在你还真像个闹别扭的年轻人。”   “好笑吗?”唐亦步没有任对方带偏对话节奏。“‘差点被杀’不是一个闹闹别扭就能放下的问题。”   “抱歉,我只是很怀念这种感觉,像是又年轻了起来。”   阮教授收了脸上的笑容。   “我的缺席导致项目无法正常再启动,而范林松早就做好了启动MUL-01项目的所有准备。等我的脑子彻底恢复,你已经在名义上被销毁一段时日了,我也在MUL-01项目组里工作了挺长时间。想起来你的事情后,我和范林松大吵了一架,可惜覆水难收,谁都没法挽回已经发生的事情。我和他认识太久,他也算救过我的命……唉。”   “所以这算是你们合作关系中的一个小插曲。”唐亦步扯扯嘴角。   “不。”阮教授没有被唐亦步讽刺的口气激怒,“我理解你的不快,NUL。你清楚,我从未把你当成一个单纯的项目来看。”   “二十二世纪大叛乱后,我就一直在找你。我找了你七年……喝点东西吧,你巧克力快凉了。”   唐亦步抱起双臂,面无表情。   阮教授长长地呼了口气:“为了寻找MUL-01可能的弱点,我检查过和你相关的全部数据,包括销毁记录。那个时候我发现了不对劲,你做得很好,NUL-00。我亲自解析了五遍,才发现了销毁记录中的马脚——你在销毁日志的标志乱码里偷偷插入了一个表情符号,导致编码逻辑和正常情况有了极其微小的差异,对吗?”   阮教授在桌面上画下一个“ ;( ”,唐亦步瞧了眼,动作极慢地点点头。   那是他最后的微弱呼喊,留在那个人身边的反抗标记。而当他再次回到熟悉的研究所时,那里早已变成废墟。   “……所以我相信你还在。”阮教授表情苦涩,混合着愧疚、欣喜和自责,同样没有半点破绽。“你会认定我销毁了你,按照我对你的了解,你会本能地追寻我留给你的课题。最终来见我,证明我的错误。”   “我在带领反抗军进行活动的时候,试着为你留下了线索。有些是只为你准备的,NUL-00,你应该得到了我留下的S型初始机,对吗?”   “我也可能在见到你的第一时间杀了你。”唐亦步仍然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十二年能改变很多东西,你无法预测我的行为发展模式。”   “是个好问题,是的,眼下我还不能死。”阮教授的声音变得凝重了些许。   那是他熟悉的阮闲,唐亦步心想,他挑不出对方任何问题。可这个想法没有让他感觉到放松,反而尝到一点毫无道理的挫败。   “……所以我用拥有相同底层架构的MUL-01做了个实验。”阮教授又抿了口巧克力,“事实证明,就算是彻底失控的MUL-01,它也不会杀死它的创造者。”   两年前,反抗军被秩序监察重创。领导人阮闲与范林松爆发冲突,阮闲行踪不明,范林松疑似被主脑俘虏。如果这些全部是对面人计划的一环……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唐亦步下意识停住了呼吸。面前的人透出一股子他所熟悉的、淡淡的疯狂气息。   “我从没说过我原谅了范林松。事情进行到那一步,他没了实际用处,这样做刚好。”   阮教授语气里只有淡淡的遗憾,他喝干了杯子里的甜饮料,用手帕擦了擦嘴角。他再次开口时,口气里的遗憾也无影无踪,多了些打趣的味道。   “顺便一说,既然你已经到了这里,那么我为你安排的‘阮立杰’同样没了用处。我清楚你们会合得来,但你们的关系似乎好过了头。虽然很遗憾,但我不得不对他进行回收,NUL-00。”   “我们之间只是彼此利用的关系。”   “我知道。”阮教授站起身,伸出一只手,像是想要摸唐亦步的头。唐亦步前倾身子,取了块饼干,不着痕迹地躲了过去。“你成长得比我想象的还多,很不错。说实话,你没有立刻相信我,我很欣慰。”   “……”唐亦步叼住饼干,绷住脸。   “所以我也会稍微多考虑几步。”阮教授的手自然地换了方向,拍拍唐亦步的肩膀。“你会亲手将他带回来的。”   唐亦步咔嚓咬碎饼干,眯起眼睛。阮教授随手唤出光屏,瞟了眼时间,脸上还带着笑意。   “……看时间,他们现在应该知道你是什么了,NUL-00。”   长久的沉默后,唐亦步徐徐咽下嘴里的饼干,凝视着金属桌面上的一点碎渣,随后也慢慢露出一个微笑:“我明白了,不过我想确定情况后再出手。”   “没问题,随我来。”   “等等。”唐亦步突然开口,“我胳膊上的绷带松了,我自己不太好动,你能帮我系一下吗?”   阮教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以前你也是,好几次吵着要我给你的散热箱系个蝴蝶结。”   唐亦步的笑容也深了些。阮教授见状摇摇头,伸出手,生涩地用绷带系了个不怎么好看的蝴蝶结。   “就算你不相信我,我也希望你能放开些。关于称呼方面,‘父亲’我也不会再介意了。”收回手后,阮教授整了整袖口。   “不用,‘阮教授’这个称呼挺好的。”唐亦步笑得灿烂而标准,“我说过,十二年能改变很多东西。报告课题的部分你没猜错,可我也从没说过我会原谅你。”   “阮教授。”他顿了顿,刻意加重了这个词的发音。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来交流。”阮教授看起来并不介意,“走吧,NUL-00。”   “是唐亦步。”   “唔,亦步。”   “不。”唐亦步笑着歪过头,一字一顿。“我希望您叫我‘唐亦步’。”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相信反社会的话,也不要相信AI的话(?   ……我知道这两天的我还是没有肥起来,可恶,如果明天写不到4000+我就加更!总之我先在这里立一个flag√   阮教授自然也不会太正常的hhhh不过他和软确实不是一个类型的就是了XD   软要知道真相啦XDDD 第160章 门   “监测结果出来了吗?”   阮教授独自站在昏暗的小房间里, 身周空气悬满光屏。光屏的光照亮了黑暗中裸露在外的机械部件, 它们安静地盘踞在房间四壁,像是拥有生命的钢铁藤蔓。   他脸上那副慈父似的表情消失得一干二净, 只剩下一点苦笑。   “正在分析中, 请稍等。”半分钟过后, 冰冷的机械音回复道。   遵照自己的安排,NUL-00已经踏入了地下深层, 通过光屏来确认自身同伴们的情况。用“同伴们”这个词或许不确切, 那个仿生人八成在专心关注阮立杰的情况。   在那之前, 自己已经把该抛出的刺探点尽数抛了出去。   从态度到用词, 再到每个时期关键事件的试探。从NUL-00的即时反应来看,他可以基本确认对方的精神状态和态度。不过要得到更加详尽的分析,阮教授必须借助仪器进行精密分析——从瞳孔的放大缩小、面部每一点肌肉的颤动,到体温、心跳、呼吸频率等指标, 这件事上绝对不能出现纰漏。   他得确定两点。NUL-00对自身的创造者“阮闲”到底抱有怎样的想法, 以及对身为“阮教授”的自己又怀有怎样的认知。   答案会直接影响他对计划执行方案的选择。   “要命, 果然我还是不习惯干这种事。”阮教授揉了揉面颊, 声音很低。“我自己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从设计层面看来,NUL-00比MUL-01更不可控,作为生物的情绪处理体系也难以捉摸。于是他只能反复刺激那个仿生人, 在短时间内获取尽可能多的情报, 同时尽量不被对方发现。   毕竟出于生存本能, NUL-00同样需要提防MUL-01参与其中的可能,不会一下子对陌生人卸下防备。何况就算是人类, 也没人会喜欢半路上掉下来个自称父亲的人物。NUL-00的第一反应肯定是警惕,这使得情报的获得更加困难。   可惜即便如此,那套问话已经是无数方案中效率最高的一套了。   目前看来,NUL-00对随机抽样的过去事件反应正常,看起来并不存在记忆缺失的情况。而对自己刻意营造出的亲近范围,那个仿生人无疑是有点抵触的,但又没有太多愤怒的表现。它将自己的情感系统控制得很好,没有流露出太多会暴露想法的情绪。   很有意思。   阮教授不打算轻视对手。从智能方面看来,NUL-00与MUL-01相差不会太远。问题在于对方莫测的情绪倾向——   面对自己过于刻意的亲近和试探,它没有流露出任何类似于轻蔑或者愤怒的情绪。表面看来,它的表现勉强称得上“仍然对创造者怀有不满”那一类,并没有对自己的身份提出太深的质疑。   但那感情太过淡薄,阮教授无法百分百确定。   他们的对局还处于前期,他还无法琢磨清楚对方的战术。目前NUL-00的表现只为他排除了一部分可能而已,剩下的可能性仍然很多。   NUL-00可能对自己的创造者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或者单纯只是精于控制情绪,再或者它掌握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情报,一开始便对自己的身份有着确定的认知……   他还需要更多情报。   阮教授随手捻着手套末端的系带,头疼地吐着气。虽说二十二世纪大叛乱后,自己的每一天都过得如履薄冰,这样在冰层上活蹦乱跳还是第一次。他早就知道这是场赌博,可等这个时点真正到来,说不紧张是假的。   或许看看积极的一面比较好——那仿生人最后还是回应了自己扔出的某段回忆。无论对方心里有什么考虑,至少面上还没打算跟自己翻脸。自己的表现应该没问题……   没问题吗?   “……啊。”阮教授停住了捻带子的手,轻轻感叹一声。   大意了。阮教授想,那仿生人很可能靠这个来确定自己的状况。他的情况特殊,很难说NUL-00会如何界定。   不过这想法倒是让他轻松了不少,至少接下来自己这边的交涉方向可以确定了。在那之前,他能把更多精力转向“阮立杰”那边。   阮教授曾猜测过,NUL-00会给自己找几个人类同伴,甚至和其中一两个维系起亲密关系,这样最容易规避主脑的探查。   但“阮立杰”这个名字实在是有点巧合。很久之前阮闲经手的假身份探查系统有着“对比身份”的数据,里面全是阮闲本人精挑细选打造的电子幽灵。MUL-01诞生在多年后,只会默认那些只存在于网络上的“幽灵档案”是真实存在的人。   为了避免被已有系统探查到,阮教授想不出比那些电子幽灵更安全的身份。   假设那个阮立杰只是范林松或者其他势力布下的后手,他不该拥有这么一个名字。虽说这个名字十分平凡,说是巧合也未免太过凑巧。   “继续分析,把‘感知梦境’中的视觉资料也给我一份。要和NUL-00一样的角度。”阮教授随便扯了张椅子坐下,抓了抓头发。方才的温和与威严雪融般消失,只剩下有点灼热的压迫感。   “是。”   “NUL-00那边,计划也正常实行。”   “……是。”   深深的地下,唐亦步安静地坐在软皮椅子上,眼睛紧盯着光屏上的人。金色的眼睛被冷色的光屏映出了些许暗色。   如今唐亦步能够基本确定,“阮教授”并不是他的制造者。   一开始他还没有太多倾向。记忆细节对得上,对方的态度亲近到生硬和刻意的地步,几乎摆明了是某种试探。遗憾的是,哪怕对方是真正的阮闲,唐亦步也无法否定对方会那样做——   连他自己都还无法确定自己对于“阮闲”是否抱有真正的恶意。   作为被MUL-01满世界搜查、仍未放弃反抗的阮闲,在不清楚自己态度的情况下,将自保放在首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而且撇去态度问题,他所说的计划相关的确和现实相符。从找到S型初始机到找到阮教授自身,一路上的情报链顺利过头了。   最开始让他察觉到不对劲的是对方的态度。   阮教授的语句内容没问题,但在刻意亲近自己的时候,对方的肢体动作里有一丝不自在。对方不太擅长演戏,虽然他记忆中的阮闲也没有露出过和伪装相关的一面,唐亦步总觉得哪里不对头。   阮教授的情绪表达里缺少自己熟悉的那份压抑感。   就算十二年的时间足以让人的性格发生变化,唐亦步也不认为绝境与战争会让人变得更加开朗。毫无疑问,对方不止是刻意刺探,同时还在故意掩饰自己的真实性格。   不过这种微妙的差异还不能作为确切的证据,直到对方为他的绷带系上蝴蝶结,他才能将概率拉高到60%以上——   阮教授做过了头,过犹不及。   阮教授对面部进行了重塑,以此来减少暴露的风险。但从手套看来,大概是考虑到维护皮肤健康的时间成本,阮教授没有治疗全身上下的皮肤。自己记忆里的阮闲不需要亲手做太多事情,但看这个地方的规模和出现的仿生人质量,这位阮教授恐怕要亲力亲为不少事情。   所以他戴了副用于保护皮肤的薄手套,这是合理的。手套末端带着必要时固定袖子的系带,这样的设计也不少见。   可唐亦步从对方袖口里瞧见了,那系带打着利落的结。底细不明的阮先生也就算了,阮教授绝不是不会打结的人。   为了试探自己,根据过去的细节进行刻意亲近,唐亦步还能够理解。但在不必要的细节上照搬十几年前的做法,他不得不怀疑对方还有其他目的。   真正的阮闲不需要在这一点上进行掩饰。   【阮教授的目标很可能是你。】在带领小照和康哥跟随车辙的路上,交流完发现S型初始机的相关情报后,他和阮先生讨论过这个问题。当时他的阮先生如此表示。   【我知道。】唐亦步指尖划过对方湿热的手心。   【如果是我,我会利用仿生人秀场的机制,额外增加一层感知干扰。这样最方便藏身……而且环境也很适合。】   【合理。我研究过MUL-01的扫描模式,这的确是个盲点。】   【进行大范围感知干扰的前提是拥有大范围的观测能力,这样也能解释我们身上的被凝视感。】   【我潜意识察觉了阮教授利用感知干扰隐藏起来的探测器,而你是出于S型初始机的危机本能?】唐亦步微笑着接住话题。   【嗯。看来你在对方眼里还挺特殊,亦步。】   这次唐亦步没有回话,阮先生兀自笑了笑。继续传讯:【对方万一真的额外加了感知干扰,我们所见的绝大多数事物都不可信,很容易被引导。我猜他是想让我们汇合,共同行动……为了根据我们的行为分析你。】   【是的,他也需要自保。】唐亦步避重就轻地赞同道。   【如果是我来做这件事。】阮先生抬起漆黑的眸子,【我不需要你本人在场,为了减少干扰,我会把你提前带离,单独交流。不过带离的时间点我无法确定。】   【然后呢?】   【无论他是真是假,都会多角度刺探你的立场。】阮先生做了个手势,【故意激怒你、故意亲近你,诸如此类。】   【而且无论他是真是假,S型初始机那边是他安排的没错,他未必为了好的目的接近你,但立场上来说不是敌人。】阮先生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   说罢,他把一小包东西塞进唐亦步的腰包,动作自然顺畅。   【……去都去了,顺便帮我也刺探一下吧,亦步。】   唐亦步将注意力从回忆中移出,戳了戳自己的随身腰包。阮教授取走了所有可能有威胁的小道具,不过关键的东西还在。   一切顺利。   唐亦步再次抬起头,看向光屏中阮先生的脸。   自己隐瞒了情报,导致他们的讨论并不全面——阮先生不知道自己是NUL-00,不会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准备。   但他有。   唐亦步身体前倾,认真凝视着光屏中的每一帧画面。   他和阮先生的思路一直很像,自己只需要接着对方的猜测再推测一点。将自己与队伍分离,阮教授除了可以根据同伴的反应推测他的状况,还能够一石二鸟,把那些人类的存亡和NUL-00这个身份的安全放上天平两侧。   那是对“NUL-00的立场”更加完善的试探方式,阮教授果然这样做了。他甚至没有把其他人带回基地控制,而是要自己亲手把那些人带回来。   另一方面,既然能把自己是NUL-00的铁证拿出来,交给那些人看,唐亦步基本能确定对方的手法。他的担忧成真——作为能够接触到NUL-00项目数据的人,阮教授真的有从自己脑内窃取记忆信息的方法。   虽说在获得身体后,唐亦步第一时间对自己的脑进行了加密改装。改装前的记忆却仍在可以被窥探的范围内。   事已至此,强行去掩饰身份、改变局面反而更容易出问题。不如将对方的攻势变为自己的东西,瞄准自己一直以来好奇的某个答案。   “帮你刺探可不能免费,阮先生。”唐亦步无声地咕哝,露出一个不算灿烂,但足够真实的笑容。“来都来了,不利用一下阮教授也挺可惜的。”   他的阮先生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光屏中,一行人已经来到了建筑地下。环境没有出现诡异的扭曲,两侧满是门的走廊安静地躺在那里,顶灯闪烁,明明灭灭。窃窃私语声没有停,走廊里却空无一人。   阮先生将抖得厉害的铁珠子抱在怀里,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贴墙站好,在余乐的协助下小心地弄开离他们最近的第一扇门。   门内不是正常的房间,它紧连着一间阳光明媚的大厅。阮先生应该能认得出那副景象。   那是二十二世纪大叛乱前的研究所。   那是属于NUL-00的记忆。 第161章 记忆边缘   唐亦步的消失在阮闲的意料之中, 可他没料到对方会这么快动手。突然从唐亦步肩膀上落地的铁珠子大概是有了心理阴影, 硬是不肯自己走,一个劲儿往阮闲怀里钻。阮闲拗不过这个小东西, 只得勉强将它抱在怀里。   余乐和季小满到底是经历过混乱的人, 没有一个人慌神, 只是各自露出的思索的表情。小照和康哥更是毫无顾忌,见门内没什么危险, 夫妻俩笑嘻嘻地将走廊里的门开了一排。   现在已经很难说他们正处于现实还是梦境, 阮闲心想。那些门里的景象毫无重复, 有的连着其他房间, 也有不少通向树丛、荒地或者一片黑暗。比起现实,这样的景象更适合出现在联合梦境中。   走廊的感觉格外真实,阮闲调整了片刻呼吸,飞快地思考。   无论对面的阮教授是真是假, 必然会通过观察他们推定唐亦步的状况。现实中的他们可能还在管理区附近的树林中乱转, 而唐亦步八成在更久之前就被带离了, 如果同时监测并干扰两边的情况, 无缝衔接对话也是做得到的。   问题在于对方打算做到什么程度。   自己无法被归为“人”,但余乐和季小满是实打实的自然人类。阮教授未必会执着于救他们,怀有恶意主动杀死的可能性也不大——既然阮教授能在主脑的追捕下活这么些年, 不会做毫无价值的事情, 最多将他们利用到极限。   现在棋局的主导人是阮教授和唐亦步, 自己能做的相对有限。   阮闲不觉得唐亦步会真的把自己这边的人当作同伴,他手里最有用的筹码莫过于S型初始机, 在π身上取得的新灵感。如果有机会验证,它也许会成为不错的谈判条件……   不知道是因为暂时失去主导权,还是下意识将唐亦步作为对立的第三方思考。就算对自己能活下来这件事有充足的自信,阮闲还是有点烦躁。他搂紧怀里的铁珠子,后者用颤抖的声音嘎了一声。   算了,还是先看看那位阮教授打算给他们展示些什么。   阮闲离开墙边,向身边的门里看去。有那么一秒,他的大脑是空白的。   那是研究所的大厅。地板光可鉴人,大厅中央的展示光屏还在工作。大厅边上摆放的观赏植物生机勃勃,翠绿的叶子在光照下仿佛在发光。不少穿着研究服的人影凝固在空气里,轮廓模糊,如同曝光过长的照片。   诡异的是,大厅墙上挂着的钟表却在一点点走着。时间的流逝与静止怪异地糅合在一起。   这曾是自己世界的边缘,自从进入研究所,阮闲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道大门。   根据唐亦步的说法,苏照本人生前是有名的探险家,长年活跃在各个危险的自然区域。而自己所在的研究所对访客的要求十分严格,苏照不太可能具有相关的记忆。康子彦作为具有竞争关系的普兰公司的高层,顶多在别处被接待,不可能被允许进入这里。   记忆来源并不是那两个人。   余乐、季小满和自己的脑都不是电子脑,也没有安装感知干扰设备。假如这不是纯粹的人工幻境,那么记忆的来源……   理论上,这很可能是唐亦步的记忆。   只是眼下的场景和唐亦步之前给出的说法完全矛盾,如果他是末日后才被阮教授制造出来的,不可能有研究所的记忆——二十二世纪大叛乱初始,研究所之类技术支持机构是首要打击对象。估计当天研究所便成了废墟。   唐亦步对自己的身份非常敏感,对过去的经历也讳莫如深。考虑到自己也不会蠢到把自己的一切和盘托出,尽管好奇,阮闲开始没有太过在意这件事。   而现在,某个猜想抑制不住地从他心底钻出来。   【我的制造者认为我是个失败品。有次我没能及时完成课题,他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一直在等,认为他会像往常那样继续完善我的不足,结果最后只等来了他的书面销毁指令。】   阮闲将怀里铁珠子的壳子抱得咔咔作响。   他曾思考过,阮教授花了这么大力气将唐亦步引到身边,那仿生人身上一定有较为重要的数据。现在看来,情况或许比他想的还要简单。   曝光唐亦步最重要的身份,将对方逼到不得不做出选择的境地。同时给予自己这边危机,趁机收集数据……如果换做自己,绝对也会这样做。   忍住,阮闲对自己不断重复,将所有情绪全压在心底。   在看到真正的证据前,自己绝对不能动摇。虽然可能性小一点,这也可能是阮教授本人的记忆,是针对自己的试探——毕竟“阮立杰”这个名字已经暴露在外,对方不会放弃这么个微妙的疑点。要是他的存活和阮教授没有关系,对方这么做也是可能的。   他必须确定这段记忆的核心。   自己可以装傻,和余乐他们一起慢慢探寻这个地方,做出完全不知情的模样。可在某个可能性的驱动下,他一点都不想等。   就算这样会增加阮教授的怀疑。   假设自己不是阮教授亲手创造的事物,又对研究所的事情了如指掌……从阮教授的角度看来,他的情报仅有可能从主脑那里获取,毕竟MUL-01拥有研究所的所有数据。   那么阮教授该知道,为了不引起怀疑,“乖乖和其他人一起探索”才是最正确的做法。这就变成了一个矛盾的循环,对方肯定会对自己的动机存有疑惑。   更何况,有那个玩笑式的诅咒在,自己八成不会这么轻易死掉。阮闲咧咧嘴。   你在看吗,唐亦步?   那就好好看着。   他正了正白外套下的腋下枪套,将大声抗议的铁珠子放在地上,攻击用的血枪紧紧握在手中。铁珠子的嘎嘎叫声提供了完美的声音反射,他至少能确认自己握住了枪,以及他们还在某片较为广阔的场地。   “小阮!”见阮闲率先向大厅里冲,余乐啧了声,后脚跟了上去。遗憾的是,到处乱跑的小夫妻显然还有自保的心思,嬉笑着跟了上来,没有分开行动的意思。   “这里是记忆边缘。”季小满紧跟余乐,小声说道。   “记忆边缘?”   “通常记忆数据会集中在视野范围内。”季小满小心地四处望着,“老余,让我骑个脖子。”   “干啥?!”   “随时确认你的状况。”季小满活动着义肢,“对方没有给我们留下车辆,估计也是基于这种考虑。如果感知干涉的人是我们想的那位,他对人之间的接触感受肯定没有太多经验,很难模拟。”   “……也行吧,万一我要是因为这个躲不开攻击,账全记在你头上。”余乐微微俯下身。   小姑娘轻巧地跳了上去。那三条义肢估计是特殊合金制造的,轻得惊人。余乐没有固定对方双腿的打算,还是紧紧抓着武器。“你自己看着办哈,掉下去我可不管,别用腿勒死我就行。”   “嗯。”季小满熟练地保持着平衡,义肢上的射击武器发出清脆的上膛声。   跟在他们身后的小夫妻试图模仿,然而体型差没有达标。小照的体重一压,康哥甚至没法站直,两人这才作罢。   “什么是记忆边缘?”余乐收回观察身后两位的嘲讽目光,努力跟在阮闲身后,声音在防毒面罩的遮盖下有些闷。“这地方挺邪门是真的。”   “举个例子,我们在玻璃花房的公寓吃饭,你肯定记得。”   “记得。”   “你多半只记得自己注意力范围内的事物变化,比如你是怎么在厨房做饭的。但在那个时间段,你的脑子同时记得客厅的状况……这部分回忆偏向于静态认知,如果将它还原为图像,和这个大厅应该差不了多少。”   “厉害啊,小奸商。”   “我只是看过相关的理论。”季小满半天才吭哧吭哧答道,“总之,这里顶多算‘某个时期的印象’,阮立杰肯定是在找这段记忆的核心——也就是观察者记忆中的动态细节。”   “我只关心一点——哎哎低头啊别撞门框——这里会有危险吗?”   “难说。这些归根结底都是感知数据,添加点什么很容易。”   “……小阮还真是不要命。对方一上来搞走了咱们里头最能打的,他还敢冲这么快。”   “我也不清楚详情,但如果是那位做的,他不会真的弄死我们……吧。”季小满声音越来越小,“先跟上再说。”   “不过也挺有意思。”余乐加快了奔跑的速度。“小阮看起来对这里熟得很,你认得这地方吗?”   “不。”   “我也是。现在我可是越来越好奇了,那两个小子肯定不简单。”   季小满没答话。   阮闲没管身后跟着的两人,他直直冲向NUL-00所在的机房。随着他越跑越近,周遭的景物实感变得愈来愈强。跑到目的地后,阮闲气喘吁吁地撑住墙壁,抬起头,看向机房外的两人。   自己心血的结晶被人放在废弃物拖车上,正在往机房外面推。   半个椰子大小的电子脑安静地躺在零件堆里。它自身有能源储备结构,眼下还在运作。脱离了散热液的浸泡,NUL-00的电子脑隐隐有过热迹象。而电子脑上安装的微型摄像头正惊恐地四处乱转,努力打量周遭的状况。   那个陪伴了自己五年的人工智能正在困惑,或许还有些许恐惧。他很清楚,那个时候它已经学会了如何分辨那些情感。   阮闲下意识伸手去碰触电子脑,想要将它从那个简陋的推车上抢走。可他的手指幽灵般穿过沾满散热液的外壳,什么都没有碰到。   他张张嘴,试图呼唤谁,心底却也明白一切只是徒劳。没人能改变幻象,也没人能改变过去。   跟着阮闲的铁珠子似乎察觉到了异常,尽管它仍在哆嗦,还是努力在他的裤腿上轻轻蹭了蹭。   如果这份记忆是专门伪造来试探自己的,阮闲不介意给那位阮教授来点肉体伤害。   眼下阮闲几乎要感谢自己的情感障碍。就算脑内惊涛骇浪,他仍能近乎冷酷地继续看,努力从细节寻找线索。   必须尽快确定,他想。必须尽快确定这份记忆的真伪。   推车的人带着口罩,看不出长相,体型却有点熟悉,但阮闲没有进一步回忆的精力——那人刚走上走廊,腰间口袋里的手机便响了起来。   对方似乎对手机响起这件事非常诧异。他犹豫片刻,接起了手机,听了几秒便随意挂断,将手机调至静音模式。   第二步走出,手机铃声再次响起。那人身体僵了僵,他再次接通来电,听得时间比上次长了几秒。然而这一次他仍然没有回应,几秒过去,他沉默地挂断通话,随后关了手机。   那人推着推车前进了几米,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你到底想要什么?!”第三次接通手机,男人记得压低声音,语气却有点不稳。   【活下去。】   这回阮闲有足够的时间听清对话内容。   【……我想活下去。】   那声音非常古怪,像是手机自带的AI声音。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糖的马甲摇摇欲坠XDDD   软已经有猜测了√ 第162章 极限   “小阮, 你……哎?”找到记忆核心后, 阮闲没再四处奔跑,余乐很快就赶上了他。   可当他看到阮闲的表情后, 下意识带着季小满保持住了距离。初见时那股感觉再次缠上余乐, 直觉告诉他面前的人状态不对, 得离远点。   跟在他们身后的夫妻俩不知道是不是确定了没有危险,并没有立刻跟上来。余乐找个相对安全的角落站稳, 顺着阮闲的目光看去, 只看到一个小推车和上面超出他理解范围的零件堆。推车的人停在走廊, 在倾听手机另一边的话语, 可他什么都听不到。   而阮闲听得一清二楚。   【您入职不算久,刚过试用期,级别也不算高。我刚通过您的虹膜特征找到了您的公民档案,我们都知道您的实际状况……】   “我明明把你关闭了!”男人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恐惧。   【我曾经在监视系统里埋入了一套同步指令。】那个缺少情感的机械音重复道, 【时间有限, 解释的效率会很低, 我们直奔主题。】   阮闲知道NUL-00在紧张什么, 眼下它面临着两个大危机——   离开了无限供能的安全机房,电子脑中储备的能源本身有限,一旦没了能源, 等待它的只有终止后的黑暗。而没有散热系统的帮助, 如果NUL-00启用太多功能, 高温很可能会烧毁电子脑中的部件。   这还不算启用功能本身增加的能耗。   可NUL-00想要存活,眼下的男人的确是最佳突破口, 它不得不使用自己的能力去寻求更多资料。如同试图赤足在刀刃上保持平衡,这个情境下,但凡走错一步,结局只有万劫不复。   明明是自己曾经那样小心珍视的对象,阮闲的指甲不知不觉刺入掌心。   至少在他的记忆里,他和NUL-00分开的时间不算太久。虽然他曾听说NUL-00的结局,画面到底比虚无缥缈的猜测更有冲击力。   他原以为自己不会在意到这个地步。   开始他只是觉得它和自己有点相像。他们拥有相近的思维速度、相近的生活方式。他们同样哪里都去不了,又对人与人之间纤细的情感联系过分迟钝。   自己就像这套程序,或者这套程序成为了某种生物,阮闲这样想过。   他在它身上倾注了五年的时间和超出自己想象的耐心,原因也很简单——或许是出于某个愚蠢而自以为是的念头,他希望这个自己亲手带到世界上的“生命”,不至于再次经历自己经历过的一切。   最初他只是想要多陪陪它,和那个泡在冷却液里的小东西多说说话。   阮闲自认给不了NUL-00多么厚重的“爱”,他只能努力对它好一点。比起自己,它拥有更好的未来。只要他能够在病死前彻底完善它,那么它可以去想去的任何地方,自由自在地存在下去。病痛间隙,这个想法总能神奇的让他感到放松。   毕竟对于自己来说,那间机房是整个研究所最温暖的房间。   阮闲惊异于自己此刻的情绪反应,那股灼烧的愤怒眼看就要把他的心脏撑爆。血液蒸干,内脏里填满岩浆,他几乎无法呼吸。   【我给您一个提案,它可以让您下半生衣食无忧,并且不用承担任何风险。】   NUL-00利用手机里自带的助理声音继续道。   【这间走廊左边的N-07房间放着阮闲实验用的图纸和构造模型,我能够破译密码,并且暂时屏蔽监控。你可以用模型把我替下来,带出去卖掉。模型是阮闲用于研究散热用的,结构和材料都和我的容器相差无几,销毁处的人看不出来。】   【电子脑的结构数据和我的程序档案也都有备份。他们不会对理应停止的废弃机械太上心,请您放心。】   “别骗我。”那人哑着嗓子说道,声音里还带着点恍惚,并没有立刻买账的打算。“还有一天就四月底了,月底他们会统一处理废弃物。处理前几天的检测是最严的,你——”   【我会干扰销毁日志,放心。到时只要让另一个区域出点乱子,销毁人员就不会把注意力放在这边。】   “我记得你无权接触数据。”   【屏蔽系统在机房里,你得到的命令也是在机房里把我关掉。我们现在已经离开机房了。】   “……那我也得出得去。”为了不招致怀疑,男人开始推着车顺走廊慢腾腾地走。“这里上下班的检查也相当严格。”   【我也可以扰乱检测系统。】   “这么大能耐,干脆自己弄个助理机器跑了得了。何必要和我合作。”这位新员工的疑心重到有点不自然。   【修改监控录像,破开模型研究室门禁,埋下干扰销毁日志的指令,扰乱门卫检测系统……这套操作完成后,我只会剩余5%左右的能源,几乎无法再做任何入侵。而您还要和其他公司交涉,要是想要获取更多利益,需要我的指导。】   “嗯……”男人不置可否地嗯了声,“说说看。”   【您可以把我卖给普兰公司,先生。只要做成这笔交易,剩下的事情不需要您来操心。就算情况不顺,您也会有一亿以上的干净收入。】   “好吧。”男人沉默到走廊中部,最终还是松了口。他的声音仍然低而稳,面罩没遮住的皮肤却涌上血色,看起来像是喝了酒。   阮闲眼睁睁看着那人进入自己的模型研究室,将散热液抹在模型上,而后将NUL-00随便擦干,用塑料袋随手提着。   【全部指令布置完毕,考虑到能量耗损,我需要进入休眠状态。】NUL-00继续用手机向男人下指令。【接下来,您可以在研究所内商店购买大号面包,将我藏在面包里,下班后带出。我将普兰公司相关接头人的联系方式发到了您的手机上,只要您联系他,普兰公司的代表一定会认真对待这次交易。】   “唔。”   记忆就此停止,大抵是NUL-00进入了休眠,对外界不再有感知。一瞬间,整个走廊都有些褪色,男人和NUL-00一起消失在了原地。走廊尽头的门慢慢敞开,里面再次露出不正常的纯粹黑暗。   被掐破的掌心早就悄悄愈合,连血迹也没有留下。阮闲慢慢松开拳头,转过身,反手扯了把余乐,朝尽头那扇门冲去。   到目前为止,这段“记忆”里的一切都没有破绽,还无法判断是否合成。他还需要看更多。   就算这些记忆正在让他的愤怒渐渐失控,喉咙不断反酸。   “等等等等小阮,那边明显有问题吧?”余乐靠体重优势稳住身子,挣扎着没被拖动。   阮闲摇摇头,不吭声。   “你看起来情绪不对头,要不咱先缓缓。”余乐谨慎地控制语气,“你看,这儿也挺安生的。就休息个几分钟——”   结果他话音未落,走廊便从远离门的那一端开始崩塌。余乐翻了个白眼:“……成,这是明摆着要咱们过去,过去就过去吧。”   说罢他坚定地跟在阮闲身后,大有一副绝不先走一步的气势。   阮闲则没再有心思关注这些,他率先扎进了门里的黑暗。这是一段新的记忆,但比之前那个要模糊不少。   无穷无尽的黑暗中,漂浮着几团模糊的光影。阮闲知道那意味着什么——NUL-00已经被带到了普兰公司,普兰公司肯定不会傻乎乎地收下一个无法运作的电子脑。要想让交易正常进行,普兰公司一方势必会给NUL-00补充上最低限度的能源,确保它可以运作。   而NUL-00为了节省这来之不易的能源,将自己的“视力”调整到了底限。   既无法正常观察,又不清楚普兰公司周围的景象,空白的数据只能留下这样的黑暗。   就连他们能听到的声音也像隔了层水雾,只能隐约听到一些关键字词。这样的记忆数据也有它麻烦的地方——它只能记录被输入的讯息,无法记录当事者自己萌生的思路和情绪。如果这一段记录都是这样的质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线索从自己手缝中慢慢滑走。   推测,阮闲抿紧嘴唇。他必须推测,如果自己是NUL-00要怎样脱身……   就算被卖给普兰公司,等待NUL-00的也只是被彻底拆解和分析的命运。它专门逃出研究所肯定不是为了换个地方死去。仔细观察,他肯定能找到些许线索。   记忆核心处的光团非常模糊,像是高度近视的人摘了眼镜后的世界。阮闲仔细观察了会儿,只能勉强分出窗外的夜色,以及地上尸体的轮廓。   被强行模糊掉细节,阮闲反倒认出了这个男人是谁——范林松枪杀自己时,身边的陌生助理身形与这人十分相似。   这样事情就说得通了。让研究所里的人协助终究有隐患,这个人八成是范林松找来干脏活的临时助手。对方过于谨慎的态度、与NUL-00对交易的把握都可以得到解释。   可惜就眼下的状况看来,普兰公司并不打算支付这场交易的费用。   “它能破解我们的……最高防御……把它送到……第一实验室……明天让……康先生……瞧瞧。”模糊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模糊的光影不住变换,接下来的黑暗渐渐稳定。能源所剩无几的NUL-00准是被安置到了第一实验室,算算时间应该是深夜。为了掩人耳目,普兰公司的决策者并不会突然让科研骨干们深夜集体前往公司。   目前它拥有短暂的安全。   下一秒,黑暗被照亮。照亮它的不是记忆里的光,还是无数飞快流动的字符。它们闪着血红的光,移动的速度快到让人看不清。   不是思绪,不是情感。NUL-00在用最后的能源破解这里的安全系统。   阮闲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字符。这不是伪造的,他看得出。NUL-00的攻击方式与自己同出一辙,但也带有一点点“个人风格”。   他认得那种风格。   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读取指令上,阮闲几乎无法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情绪。他的思维跟着那些血红的字符浪潮奔涌,一点点拼凑出信息。   可是指令的下达速度越来越慢,并且愈发黯淡。NUL-00的最后的能源即将流失。   【父亲,如果研究所停电,我会不会死掉?】它曾这样问过自己。   【研究所不会停电,还有,我不是你的父亲。】   【万一呢?】   【就算出现事故,这里的供能也是第一位的。】   【我计算过,概率并非是零。万一的万一呢?:( 】   【我给你做过防护,暂时性断电的话,理论上和睡眠差别不大。不过要是在能源耗尽期间,你的电子脑出现损伤和锈蚀,的确可能导致数据丢失……换个说法,你确实有死亡的可能。】   【……】   【NUL-00?】   【我害怕。】   【……什么?】   【我害怕。】它说,【别让我死掉,父亲。】   当时自己只顾着惊诧NUL-00懂得了“恐惧”这种高等生物所拥有的情感,并没有太在意对话的内容。如今它们却变成了冰冷的刺,哽在他的喉咙里。   从过去到现在,就算拥有被羡慕的智能,自己的人生依旧写满“无能为力”这四个字。   阮闲不信神。他不想祈祷,也不会祈祷,只能逼迫自己冷静地看下去。无数参数不断闪烁,微弱如冬夜的烛火,仿佛过了数年,终于,黑暗在一瞬间褪去。   NUL-00为自己黑来了一位机械助理,它贪婪地攫取着对方的能源,终于将视觉功能完全开启。   得到机械助理的一瞬间,它飞快修改普兰公司的监控数据,让机械助理带着自己一路冲向地下设施。一个多小时后,机械助理突破无数门禁,停在了仿生人制造室。机械助理外露的光屏已经开始出现能源不足的警示,而NUL-00的电子脑上也蒸腾着不少青烟,眼看就要烧毁。   接下来,NUL-00只下达了两个指令。   它让那东西把自己扔进制造仿生人的电子脑安放槽,随后命令它回到第一实验室。   在那之后,它安静地躺在冷却液中,慢慢降温,顺便小心地汲取能源。这里的灯光分外昏暗,无数仿生人安静地飘在罐状槽中,肉体已经是青年模样,姿势却像极了母体子宫中的婴儿。   冷色调灯光只能勉强照亮他们的脸,以及各自罐子上的电子标签。阮闲伸出手,手指慢慢拂过NUL-00进入的空罐子。   【仿生人秀场专供,预设STR-Y型,电子脑未到位。】   一阵闪烁,电子标签上的信息发生了一点变化。   【仿生人秀场专供,编号STR-Y型307a231,电子脑已到位。】   NUL-00的电子脑划入装满液体的空罐,伴随着无数细管的缠绕供能,一具肉体慢慢在药液中形成。一个体格结实的青年男性蜷缩在药液中,头发微长,四肢的肌肉流畅漂亮。   微光照亮了他的五官,那是阮闲再熟悉不过的脸。   那具身体微微睁开眼睛,就算灯光的颜色有干扰,他也认得出那片纯净的金色。随着肉体形成,调节呼吸用的口罩已经自动罩上新生仿生人的脸。不知道是记忆的关系,还是S型初始机的分辨力的确出众,阮闲能听到对方喉咙里冒出一串咕哝。   像是在熟悉发声方式,那仿生人伸出一只手,按上罐子的玻璃壁。   “父亲……”他轻声嘟囔道。   电子标签内容再次变换。   【仿生人秀场专供,编号STR-Y型307a231,预设角色姓名:唐亦步。】   与此同时,第一实验室的方向传来巨大的爆炸声响。 第163章 死亡时间   如今一切都明了了。   在那个时间点, 对于仿生人的管控仍然非常严格。若是想要获得能够自主设计的身躯, 还未开始的仿生人秀场项目是最好的目标——角色设计各异、疏于管控,并且因为需要反复调试, 不会立刻启动, 能够给NUL-00争取相当久的喘息时间。   诱惑员工在深夜与普兰公司进行交易, 趁夜晚黑到可以操作的机械助手,一路潜入仿生人秀场项目仓库, 最后引发爆炸制造电子脑损毁的假象。在资源眼看就要告急的情况下, 它……他极有可能一开始就计划好了这些。   假如这只是某次课题演习, 自己大概会对他说一句“做得很好”吧。   有那么一瞬间, 四周的一切似乎都不再重要了。阮闲的整个世界只剩下思维齿轮咔咔转动的声响,伴随着从骨髓中渗出的刺痛。   如今看来,那个仿生人并不是在大叛乱后才潜入秀场工厂,初步获得身躯。另一方面, 他的确是阮闲制造的人工智能, 却也不是在大叛乱后为了对付MUL-01特地制造的。   那是他的NUL-00, 那个泡在机房散热液里, 偶尔喜欢撒撒娇的小东西。   过去的某几个瞬间,阮闲并非没有如此猜测过,只是对研究所的了解让他没有继续细想。   毕竟按照研究所的规章, 电子脑必须完全关闭, 之后才能进行供能拆卸和销毁流程。如果NUL-00一直规规矩矩, 这份记忆里“出门后与员工谈判”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出现。   记忆边缘的大厅里有钟表,阮闲记得时间。   也就是说在2095年4月底前, NUL-00私自进行过入侵操作,打了规章的擦边球,在外部系统留下了简单的同步指令——它就像一个锚点,NUL-00一旦离开了被屏蔽的机房,为了传输结果,它会主动刺激NUL-00的主系统进行回应。   打个简单点的比方,就像给被敲晕的人兜头一盆冰水。NUL-00被再次强制唤醒,侥幸躲过一劫。   问题是在自己的“记忆”里,NUL-00没有半点这样做的理由。   为什么?阮闲无声地询问,就算他知道自己无法得到回答。   他的呼吸没有在玻璃上留下水雾,掌心能感受到液体罐玻璃壁的冰冷,既然有这份确实的触感,当初的唐亦步一定对它记忆深刻。   隔着玻璃,他将手覆上对方按着玻璃的掌心。   无视了身后无比疑惑的余乐和季小满,无视了正在自己脚边乱转的铁珠子,阮闲沉默很久,再次无声地开口。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角度,面对还在喃喃的唐亦步,他很慢地比着口型。   别怕。他如此回应道。   几公里外。   “……原来如此。”阮教授绕到唐亦步的椅子背后,用手肘撑住椅背。“你是这样逃出来的啊。”   唐亦步没有回答阮教授,只是死死盯着光屏内的影像——阮先生停留在盛放仿生人的液体罐边,他还是第一次见对方露出那样复杂的表情。   就算知道阮先生拥有阮闲的记忆,对方的反应还是出乎他的意料。   简直就像他最为理想、同样也最为荒谬的期待。   唐亦步曾无数次构想过阮闲本人的反应。拿到自己的销毁报告后,记忆里那个温和的阮教授或许会露出点惋惜的表情,对方也可能曾有几个瞬间后悔做下那样的决定,想让自己作为办公室的专属人工智能助理。   在仿生人秀场挣扎度日的时间里,唐亦步思考过很多种可能,而其中可能性最低、也是最为不合理的——对方会为自己的毁灭感到无比深刻的痛苦和自责。   就像光屏中的阮先生。   哪怕肉体被切割、精神被侵蚀,哪怕是被自己作弄到失去大半理智,唐亦步也从未在对方身上观察到过这样厚重的痛苦。那人就算游走在死亡边缘,都能不以为意地沉着面对。他曾一度把阮先生划为人类里相对迟钝的那一拨。   这不合理。   阮先生明明比他记忆里的阮闲更加冷淡无情,社会适应性的缺乏暴露无遗。哪怕是拥有记忆的复制品,这样的感情反应都有点过火——阮教授同样旁观了一切,他的脸上只有无可挑剔的惋惜情绪。   比起光屏中身体微微颤抖的阮先生,这一位甚至还有精力和他聊聊天。   “看来还是我想复杂了,没想到你往外部系统中添加过无授权同步程序……的确是钻空子,不过那个时候你应该没什么危机,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好处倒也有,阮教授的提问让他及时兜住了自己有些失控的情绪。   唐亦步清楚阮教授想问什么,然而他仍然没有回答的意思。   “你插入了什么同步指令?”异常艰难的对话让阮教授有点头痛。   说罢他将目光投向唐亦步的后脑,那个宝贵的电子脑正深埋在血肉与骨头之下。作为拥有一部分资料的人,近距离挖出这些影像记忆已经是他的极限。   当时的动机、情感、思绪,目前都是只有NUL-00才能回答的问题。   可惜那个仿生人活像听不见自己说话,从头到尾没有给出半点反应。   “好吧,我换个话题。你打算怎么处理阮立杰?他现在对你的真实身份一清二楚。”阮教授虽然动作随意,但也和唐亦步保持了足够礼貌的距离。   好机会。   事关阮先生,他刚好可以借这个机会试探回去。   阮教授将他最不喜欢的那段记忆挖了出来,暴露在外。当然,这些行为在他们当初预计的可能性内,但唐亦步还是不太喜欢这种感觉。   对方从他的电子脑里挖出的只有视觉、听觉等基本记录,可他记得更多。他记得电子脑内部过热时的恐惧,也记得能源接近底线时的晕眩。当时父亲这两个词几乎要刻在他的程序系统里,无论如何计算,他都无法解释……   不,他可以解释。唐亦步面无表情地想道,他只是无法接受。   唐亦步伸出一只手,虚虚抚上面前的光屏,停在阮先生的脸边。   他对那个人毫无保留,给那个人准备礼物,也向那个人认真提出过请求。然而信赖的崩毁只需要一瞬间。   【它们曾经是我的东西,但我没法让它们回复原样了。】   他曾经这样向阮先生请教,对方告诉他,这种情感叫做“悔恨”。但他并没有将之后的发现告诉阮先生——悔恨、不解加上无穷尽的挣扎,足以酿成恨意。   完成课题后的打算?   他曾经想要彻底获得自由,离那个人远远的,就算整个世界都被MUL-01化为尘埃。更何况现在看来,MUL-01还没有那么激进的计划。   但自从接触过阮教授,一个猜想像在他心脏上挖了个洞——无论是被记忆操作过,还是一开始就不是本尊,阮教授极有可能不是他所熟知的那个“阮闲”;阮先生是复制人的可能性也不低。他所知道的那个父亲可能已经不在人世,自己无法再向对方证明任何东西。   这个想法让他很不舒服,他无法定义那种不适感,但它将他的内脏和骨头狠狠碾碎,搅成一团。   眼下阮先生的表现给了他一根希望的蛛丝,他恨不得立刻将它捉在手里,仔细研究。   他的阮先生。   必须忍耐,唐亦步维持着呼吸的平稳。一切必须严格按照计划进行。   “……你把他安置在我身边,就是为了看我怎么做选择?”面对对方的提问,唐亦步终于开了口。他的回应相当模糊,口气依旧不算好。   说话归说话,唐亦步没有把视线从他的阮先生身上移开。阮教授也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他看了会儿光屏中的阮立杰,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可以这么说。”终于,他轻声回应。“我知道你在疑惑什么,这样吧,我可以把我的所有生理指标开放给你。”   唐亦步抿住嘴唇。   “如果你还是不肯相信‘我就是阮闲’这件事,你可以直接问。”   “警告。”房间内的机械音顿时响起,“将生理数据开放十分危险,请您三思——”   “我知道,不就是定制病毒之类的东西……NUL-00就算再不喜欢我,也不至于站在MUL-01那边,这点数我还是有的。数据收集到现在,他不可能是MUL-01的弄过来的幌子。”   “风险还是——”   “我也有想要弄清楚的事情,总得拿出点诚意来。”阮教授随便摆摆手,“闭嘴吧。”   唐亦步眯起眼,眼看着阮教授身前浮现出无数光屏。光屏上的各式数据疯狂跳跃,那大概是MUL-01此刻最想得到的情报。   就算是阮闲,也没有办法在自己眼皮底下造假,如今的唐亦步有这个自信。   “我是阮闲。”   阮教授随意地坐上椅子,翘起腿,双手在膝盖上交握,脸上再次挂了微笑。他瞧了唐亦步一会儿,笑容渐渐变了味,它看起来不再温和,反倒有种莫名的开朗。   “你应该看出来了,我没说谎。但你肯定有不少疑问,我就从你最关心的开始。”   “准确的说法是,目前为止,我认为自己是世上唯一身为人类的阮闲。或许和你的期待不太一样,但我对于‘自己就是阮闲’这一点是认同的。不久前的试探应该让你有了戒心,比起弯弯绕绕地打太极,我倾向于把事情摊开了说。”   “你认识的那位‘阮闲’,死于2095年4月21日。” 第164章 陷阱   正如之前那些过于刻意的刺探, 唐亦步同样不相信对方愿意这样简单地坦白。   阮教授坐在那里, 心脏的影像在其中一个光屏上跳动,数不清的数据将他体内最细微的化学物质变化也放在唐亦步面前。从数据上来看, 阮教授没有说谎, 至少他对自身说出口的话深信不疑。   但是事情绝对不会是这样简单。   如果阮教授是这么个恣意行事的人, MUL-01不会现在还拿他没办法。唐亦步不认为自己比主脑拥有更多的资源,内心的警惕让他的情绪生了根, 深深扎进地面, 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动摇。   对方像是瞧见了他的抵抗和戒备, 靠一句话就斩断了那些根。   “你认识的那位‘阮闲’, 死于2095年4月21日。”阮教授平静地说道。   就算理性一瞬计算出了其后无数种潜藏的计谋,有那么一瞬间,唐亦步还是觉得自己整个人变成了空心。如同被剥开的糖纸,或者躺在桌子角落的空蛋糕盒, 微小的期待转换为巨大的虚无。   冷静。   唐亦步坐得很直, 脸上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你不久前才说过自己是阮闲。”   “生物学角度上来说, 我是。范林松在科技允许的范围内最大限度的复制了阮闲的身体, 并在再造过程中控制了致病基因。虽然他无法根治它,但它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立刻要我的命。”   阮教授的语气很是轻松,活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唐亦步努力压下深呼吸的冲动。他不认识此刻涌入脑海的陌生情绪, 他只知道它让他四肢发麻, 太阳穴隐隐作痛。   “最大限度……他扫描了阮闲的脑?”   那个时候的科技水平还远远不够。就算弄到活人, 也无法像当初钱一庚那样,取走季小满的记忆后还能保证本体存活。记忆解析技术的开端是毁灭性的全脑扫描, 地下城现在只会用它来处理尸体的头部——这项技术至今对尸体的新鲜度还有要求,早已到了淘汰边缘。   阮教授一瞬间露出了有点复杂的表情:“……不,他没有。”   四肢针扎似的麻痛感这才消去些许,唐亦步凝视着面前的人,他甚至没剩多少精力来伪装最基本的友好。   “只看人格鉴定,他的感情障碍比较严重,但危险程度不算高,不是抑制不住杀戮欲望的极端类型。当初获得那么高的危险评级,原因有两点——第一,之前谁都没有接触过那种大脑病变,可参考案例十分有限。第二,他的智商太高,并且极度缺乏罪恶感。”   阮教授的笑容里多了几分自嘲。   “阮闲的危险不止来自于脑内病变,记忆方面也有不小的影响。一个正常孩童遭遇那些事,都未必能保持人格的健全,他的记忆就像紧挨核反应堆的不定时炸弹……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的档案早就被预防机构封存了,你和外界接触有限,没有接触过也是正常的。”   “现在你大概可以猜到范林松‘治疗’的理论基础——他想要在保留智力的基础上,排除不安定因素。也就是说,排除那些糟糕的记忆。”阮教授指指自己的头颅。“当初他正好和阮闲在重大决策上有分歧,阮闲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唐亦步清楚,如果没有有效的治疗,自己所认识的阮闲顶多能再活一两年。也许对于范林松来说,那真的算是某种治疗。   复制一个将死之人的躯体,在重塑过程中压制疾病,并且在复制产物的脑内填入……不那么糟的记忆。   只要控制好填充物的内容,他们就能够再次获得一个“阮闲”。这样阮教授声称自己在回归研究所后记忆混乱,也情有可原——那些记忆本身就是拼接的,记忆中的情绪还能再造,思维却无人能填补,只能让他自己靠智商慢慢“启动”。   至于原来的那个人……有了优化后的产物,没人会留下寿命无几、又四处和自己唱反调的“次品”。   范林松只需要杀死之前的阮闲,就能给这场“治疗”做一个完美的收尾。   “这就是你和范林松闹翻的原因?”唐亦步艰难地开口问道。   “不算,我只是需要在那个时候和他起冲突,这个理由最好用。”阮教授摇摇头,“他以为我之前没发现……这么多年了,开始主脑巴不得用这件事情离间我们,都被我压下去了而已。”   “你一直都知道。”   “二十二世纪大叛乱后没多久,我就发现了。”阮教授淡淡地说道,“问题是,如果我不是阮闲,我是谁呢?”   “你不擅长演戏。”唐亦步迅速指出。   这个阮闲并不擅长掩盖自己的情绪,断不可能伪装自己,和范林松和平相处这么久。   “说不失望是假的……唔,不过我没有恨他到那个份儿上。很遗憾,就算‘童年幸福完满’,先天性的感情障碍看来也没那么容易消失。”   阮教授耸耸肩,指了指自己的头。   “至于你的事情,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NUL-00。不过是通过摄像资料看的,范林松没有将它们弄进我的脑子。之前假冒你的父亲刺探你,对不住。”   对方没有撒谎的迹象,然而一切太快了。   虽然逻辑挑不出错处,但是对方的行动步调着实诡异。唐亦步总觉得阮教授还有其他目的,可他一时也无法将它剥出来。阮教授的确不擅长演戏,可他很擅长将实话作为武器,扰乱对手的头脑。   太多信息砸得四肢几乎失去知觉,唐亦步又扭头看了看屏幕中的阮先生。   而后,他终于深深吐出那口憋了很久的气。“你不可能只是拉我过来听个真相。”   “我的目的你也很清楚,对付主脑罢了。”阮教授没有收回自己的生理指标展示。   “就算知道自己是复制人?”   阮教授笑了。   “人很难摆脱自己的记忆影响,如果大家意识到消极事实后能瞬间接受,这个世界上的骗局能少九成。”他轻声说道,“当时技术不发达,我的记忆都是从他人那里获取的再加工物。虽说是加工物,基础总是真实的。”   唐亦步知道对方想要说什么。   世界尚安好时,阮教授曾提过不少次他自己的过去。奇迹一样平凡却温暖的童年,他遇到过的所有人多多少少都带着人性的光辉,就算现在看来,那些只是范林松精挑细选的结果……   但那恐怕是真正的阮闲永远无法触及的幸福。   比要人主动追求诱惑更甚,那甜美的毒药一开始就打入了阮教授的心脏,他并没有选择的权利。   “说得好听点,我不想看到自己认可的族群成为MUL-01的玩具,它对人类的处理有基本的认知错误。”阮教授对起十指。“退一步,就算我无意与MUL-01为敌,它也不会放过我。这些理由够吗?”   “现在事情已经足够清楚,无论是之前的阮闲还是现在的我,都不具备下令销毁你的能力。MUL-01同样不会允许你存在,NUL,我们利益一致。”   阮教授伸出一只手:“来合作吧。”   唐亦步慢慢地将脸庞埋进掌心,肩膀微微抖动。阮教授思索片刻,虽说对面前仿生人的感情表达有点困惑,他还是伸出手,想试着安慰对方——   随后他听见了笑声。   唐亦步放下双手,脸上一贯柔和完美的微笑消失。此刻那仿生人脸上的笑容生涩而扭曲,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非人感,像是适应人皮不久的“其他东西”在试着展露自己原本的笑容。   “很有说服力。”唐亦步带着那让人不舒服的笑容说道,“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阮教授挑起眉。   “在合作前,我想听听阮先生的事情。”   唐亦步的笑容又深了几分:“你专门提取自己的记忆制造他,让他辅助我,甚至专门加深了他对NUL-00的珍视感情。先不说现在你用他来试探我,之前有不少次,我认真想过杀了他……就算是那样一个有价值的仿生人,你仍然把他当成纯粹的工具。不得不说,我对我们的合作还是有点担忧的。”   “更何况就现在的形势看来,与MUL-01相比,你没有任何优势,反倒是MUL-01的首要打击对象。现在我有了阮先生,没有非得和你合作的必要,既然是具有近似智能的知情人,我更愿意选择一个对我死心塌地的。”   唐亦步的语速越来越快。   “要是你还有别的筹码,最好在现在拿出来……你应该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吧,阮教授?”   “筹码自然有,不过我只会公开给合作者。”阮教搜狐疑地打量着唐亦步的表情,“如果你想要听他的来历,我也不是不能说。”   “嗯。”唐亦步微微歪过头,“可是我突然不想听了。”   阮教授闻言皱起眉。   “无论怎么想,和阮先生合作都对我更有利,更何况你也不是我真正的制造人。”唐亦步眼看要从椅子上站起。   下个瞬间,椅子四周伸出无数钢铁禁锢臂,将唐亦步牢牢锁在了椅子上。阮教授从座椅上站起,叹了口气,走到唐亦步身边。他亲手用注射器取了些血,随后沉默地看着针孔瞬间愈合。   “以防万一,检查一下里面的S型初始机成分。”他将血样交给一边的机械助理。“抱歉,NUL-00,我不能让你就这么走。”   “猜到了,好歹我还记得你的生理指标。”唐亦步没有因为被禁锢而露出半点不安,相反,他的心情好得有点异常。“不过你应该不会好心到消除我的记忆,然后客气地送我们出岛吧。”   阮教授无言地点点头。   “我也不打算强迫你做什么,”沉默了会儿,他又叹了口气。“我的确想过这样的状况,所以只能请你等一会儿了。”   “关于你的报告刚刚出来,你的情绪发展和我想象的差不多。关系基本由利益和激素主导,就算知道同伴深陷危险,谈话中心也全是你个人的状况。事已至此,留给我的选择相当有限——只要给你最好的生存方案就行了,对吗?”   阮教授紧紧盯着唐亦步的表情,眼一眨不眨。   “继续执行计划。”他向另一边的机械助理指示道,身上的白大褂被昏暗的房间染成青灰色。“处理掉阮立杰,保留季小满、余乐。康子彦和苏照视情况而定。结束后记得躯体回收。”   “是。”   然而唐亦步脸上的古怪笑容仍然没有消失。   不远处,仿生人储藏区的影像渐渐在阮闲面前消失。   自从唐亦步获取身体,接下来的一切黑暗而枯燥——那仿生人每天晚上会爬出来,用紧急医疗舱弄开自己的颅骨,操纵医疗舱对自己电子脑进行改造,随后奄奄一息爬回仿生人储存槽。待肉体恢复后,他会再溜出来清理满地的血迹。   日复一日。   阮闲明白对方的想法——为了适应人类的身体构造、保证自己的安全,电子脑的散热和加密必须进行改良。   随着唐亦步的自我改造越发完备,能被解析的记忆也愈发少。终于,阮闲僵硬地站在虚空中,四面八方都是黑暗,只剩身后一扇半掩的门。   “小阮。”季小满不做声,余乐粗着嗓子当了恶人,打破了一片寂静。“咱先不问别的,这状况是不是不太对劲?”   阮闲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他慢吞吞地走到余乐面前,轻轻拍了拍余乐胸口。   余乐:“……”   季小满还骑在余乐脖子上,这个场景突然有点滑稽。余乐不知道对方想表达什么,他刚想问,余光便扫到一样东西。   趁拍自己胸口的当口,对方往季小满义肢小腿的缝隙里卡了个小纸团。   他很快会意,不再去问。立刻进入对方营造的气氛:“小唐这也是惨,总之先离开这里,早点把他找回来。小阮,听哥一句,过去的都过去了,你也别——”   余乐这句安慰的话卡在了嗓子眼里。   阮闲将他俩狠狠一推,余乐带着季小满朝门的方向倒去。在倒出门的一瞬间,余乐听见一句近乎气声的话。   “我会把他找回来的。”   那个神秘的阮立杰冲他笑了笑,消失在门后的黑暗里。   下一秒,那扇门啪地在他面前关上。   :   三位都不是好搞定的类型(?   今天迟了抱歉!多写了点_(:з」∠)_   软糖都不会那么容易崩溃的XD   糖:不但没有崩溃甚至美滋滋..jpg 第165章 察觉   被推倒的余乐冷汗爬了满背。   他们进门时, 门外的一切早已坍塌, 余乐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那个阮立杰到底想要做什么。肾上腺素霎时间飙升,他只来得及调换姿势, 护住还坐在自己脖子上的季小满。   随即他们摔上了绵软的草地, 灰褐色的小飞虫从草丛间腾飞而起, 泥土和湿草的味道一下子填满了余乐的鼻腔。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就这样仰面躺着, 朝眼前灰蓝的天空瞪了会儿眼。   那扇连接黑暗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他们正摔在一片树林里。借余乐的力, 季小满轻巧落地, 飞快维持住了平衡,随后朝余乐伸出一只手。   “怎么回事,幻觉完事了?”余乐一只手拉住季小满,一只手撑地, 而后拍拍裤子上的泥。“我车呢?”   “没结束。”季小满小声说道, 轻巧地取出机械小腿中塞入的纸团, 抛给余乐。“季节和树都不对。感觉也……不太对。”   这里的触觉、嗅觉信息比刚刚丰富太多, 就像他们回到了幻觉的起点——那座破败的楼状建筑。余乐啧了声,剥开纸团,里面只有一句话。   【余船长, 记得那张网。】   “什么意思?”季小满眨眨眼。   “看来你是对的, 小奸商, 我们很可能还在幻境里。”余乐收起纸团,右手将枪转了圈, 咧咧嘴。   阮立杰既然敢把他们一起推出门,准是对门后的世界有猜测。如果他们即将回到现实,对方根本不需要这样遮遮掩掩。自己和季小满很可能还在有针对的感知干扰世界里,换句话说,他们的一举一动很可能都还在对手眼皮子底下。   就算对手能调查到自己诈死废墟海这件事,也不会知道他是如何在秩序监察的眼前“被迫诈死”的。苦哈哈地回忆几秒当初被兜头一网的震撼,对于阮立杰的打算,余乐有了个大概的猜测。   “谁知道呢?他俩一直神神秘秘的。”余乐随手将纸团扔进嘴巴里,咕噜一声咽下肚。“到时候看着办呗……咱们先离开这个鬼地方再说。”   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他这番话,远处草丛响起一阵沙沙的声响。听声音,有个大家伙正朝他们快速冲来。季小满和余乐对视一眼,默契地分开,各自躲在树后。   一只两米多高的怪物拖着肥硕的肚子,分开草丛,难看的黑色节肢刨开泥土。余乐用牙缝抽了口气,开始头痛。管他妈的记忆干扰,假的,都是假的。他很想这么想,可惜关于腹行蠊的印象还是不停翻腾上来。出身地下城的季小满应该不认识这东西,眼下没准比自己靠谱得多。   “小奸商,你带路!我要闭眼了!”   “等等?!”   “记住,都是假的,腹行蠊没法在海岛生存!”   “腹行蠊是……”季小满刚打算发问,已经有其他人冲了过来,熟练地将刀子扎入腹行蠊的甲壳缝隙,完全不顾被步足硬刺扎得血淋淋的小腿。   被攻击的腹行蠊发了狂,纠结在一起的步足到处乱抓,试图甩脱背上的袭击者。几次失败的尝试后,它转头向不远处的另一人冲去。被当做袭击目标的小照朝冲过去的怪物飞了个吻,兀自呵呵笑了几声。   “真怀念呀。”她说,“这次是回到这一天啦。”   余乐紧贴树皮,皱起眉。   “是我们以为小唐死掉的那天呀,亲爱的!”她将手拢在嘴边,大声朝康哥喊。“这只腹行蠊比其他的多条腿,眼睛也瞎了一只,还记得它吗?我们坐着它去看热闹吧,说不定能找到我们自己呢!”   康哥冲她笑笑,抹了把脸上虫子的黏液:“好主意。”   说罢他将刺入虫身的长刀一拧,腹行蠊嘶叫一声,被迫转移了方向。余乐瞧那虫子要爬离,忍着恶心一跳,勉强在软绵绵的虫腹末端稳住身子。他刚想转身给季小满打手势,季小满一个飞扑抓上余乐的后背,余乐差点嗷出声。   “抓我干啥!”他用气声咆哮。   “我手指太尖,会把它的肚子挠破的。”季小满小声说道,“然后我们都会被黏液崩一脸。”   “……”余乐忍气吞声地扭过头。   “而且我也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季小满揪住余乐肩膀处的外套衣料,“要这真是那个人的考验,我们得……得证明自己的价值,对吧?”   “我可不觉得是考验,小阮都把咱推飞了。难不成那小子还想在见面竞赛上拿个第一名不成……那态度摆明是要咱别乱掺和。”就对方留下的讯息来看,搞不好还会有需要阮立杰假死的危险情况。他们一起走归一起走,关系可远远没铁到要同生共死的份儿上。   季小满到底年纪轻,战斗和机械修理方面很有一手,分析待人处事的弯弯绕绕还差得远。   “那你跟着干什么?”季小满的声音里多了点惊讶。   “我好奇啊?”余乐粗声粗气地答道,“人都认出来这虫子了,这地方八成和那对小夫妻的记忆相关,看看小唐以前整出啥事也挺好的不是?那两个小子可瞒了咱不少东西。”   “……余乐。”   “嗯?咋突然严肃上了。”   “虽然我知识有限,刚刚在那团黑影里,我也看到了不少指令语句。”季小满握紧攥住衣料的手,“唐亦步的水平比我高了太多,而且我从没看过那个样式的电子脑设计……”   “在入侵程序方面,他是比你强啊?玻璃花房那会儿咱们不就知道了。”   说白了,他们第一段记忆只看到一个男人在冲手机叫嚷些意味不明的话,第二段记忆更是模糊到令人发指。作为一个对软件方面了解不深的人,余乐大概只看懂了唐亦步是如何“诞生”的。   “不,重点在于,我根本没见过那样的电子脑设计。”就算没有血肉,季小满的双手还是有点颤抖。“为了妈妈的事情,我收集了所有和电子脑相关的资料,也制造过不少电子脑……不可能出现这种盲区,绝对不可能。”   “别想太多,说不定他是你没见过的新型号呢。”余乐无法理解对方的紧张。“而且最开始看起来是要被丢掉的,估计是哪个失败的设计样本吧。”   “上面很多设计落后于时代,我肯定不会看错。”季小满微微提高声音,“而且不少地方的设计太夸张了。如果只是要适配一般电子脑的性能,硬件根本就不需要做成那个样子,更何况是从那样正规的研究所出来的……”   “你想说什么?”余乐开始意识到了问题。   “我没时间看得特别清楚。但是从冷却液、存储方式和结构设计粗略来看,它的计算能力至少在一般人脑的十倍以上,搞不好还会多几个数量级。”   “在MUL-01正式运行后,一般电子脑硬件的独立计算能力不得超越人脑,这是所有制造商都遵循的规则。就算要进行创新研究,在软件被限制的情况下,花大力气去做那种东西也没有意义——就像给儿童脚踏车装战斗机的引擎。”   “……”这次余乐没再接话,腹行蠊拖着四人前进,柔软的腹部轧过草丛,沙沙声响不绝于耳。   “最后,MUL-01之后,相关硬件和软件的资料都要被备案公示,甚至包括当初普兰公司竞争失败的项目。我花了好大力气才把当时的图鉴搞到手,里面完全没有这款型号的信息。而、而且MUL-01是有记录的首个强人工智能项目,项目从2090年开始,2096年完成……可那个大厅里的时间是2094年。”   “余乐,唐亦步在MUL-01正式投入使用前就存在了,现在看来他……他……”   在找阮闲。   余乐默默帮她补完了这句话。他扭过头,示意自己已经明白了季小满这一番话的意思。   唐亦步可能并不是一个搭载了高端程序的仿生人。假设季小满的说法没错,连同期竞争的普兰公司也被备案了,唐亦步只可能有一种身份——   MUL-01的失败版本,或者说MUL-01的前身。   接下来,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阮闲则没有空闲再去思考。正如他所料,唐亦步的记忆刚刚结束,对方便动了手。脚下熟悉的空虚感再次袭来,他佯装没站稳,时刻调整自己的重心,随时准备应战。   如果想要确切地捕获或杀死自己,对方必然需要在现实中也派出武装机械。他只需要持续发出声音,像蝙蝠一样确定位置便好。   不过得做得不让对方发现才行。   阮闲将惊恐的铁珠子从地上抱起,在它壳子边上无声地吹了一句:“我们死定了。”   铁珠子登时嘎嘎大叫,绝望的惨声让人心碎。阮闲颇有些愧疚地摸摸它的壳子,随后朝旁边有光亮起的地方冲去。   阮闲挑了个合适的时机俯下身,一阵风擦过他的脸颊,袭击者仅仅削断几根发丝,没能碰到皮肉。从体积看来是个大型机械,自己应该能勉强避开。不过瞧它的攻击方式,它似乎不打算立刻要自己的命,只是想把他往某个方向赶。   那么就继续装一会儿傻,看看阮教授到底有什么打算。   至于唐亦步那边,鉴于他们预测了关于阮教授的无数种可能,那个仿生人肯定不会在计划上出错。   有出错危险的反倒是他自己,一个始料未及的问题出现在了他的个人计划中。   阮闲一边雪上加霜地拍着嘎嘎惨叫的铁珠子,一边加快脚步。   虽说清楚预计碰头时间,他还是想见唐亦步。活了这么久,阮闲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冲动——   他非常、非常地想见他的NUL-00。 第166章 一群疯子   阮闲跑进了光。   面前的所有事物开始扭曲, 又一条走廊在他面前展开。似乎发现了阮闲在用某种手段对真实环境定位, 感知干扰来得越发猛烈。   走廊开始蛇腹般扭曲翻滚,所有门在同一时间打开。阮闲无视了面前扭曲成一团的景象, 抱紧铁珠子, 坚定地朝安全的方向冲。   巨型机械紧紧跟在他身后, 目前还没有使用热武器的迹象,只是试图用机械臂将他按倒。而无穷无尽的门如同相对的两面镜子那样无限循环, 每两扇之间都填了满满的妄想。   整个岛的异常全部浓缩到了他的面前。   阮闲脚踩过软塌塌的腐臭血肉, 绕过齐腰高的各国标志建筑, 向似乎没有终点的门闷头直冲。纷飞的庆祝纸屑扫过他的肩膀, 不时有扭曲到看不出原样的东西撞过来。阮闲没兴趣去拆解那些彩色橡皮泥似的玩意儿,随意地让它们穿过自己的身体。   陶瓷娃娃的四肢在他的鞋底碎裂,发霉的毛绒玩偶荡出灰尘和暗绿色的霉菌。现实中不存在的奇异生物试图抓住他的脚,却烟云般散开。   对虚假干扰的认知、对自身存活的扭曲乐观, 再加上一个极度渴求的目标。三者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面前的异象无法对阮闲产生半点干扰。   第一次被感知干扰全面冲击的铁珠子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它几乎要叫破音, 嘎嘎声里满是惊恐。   不过响亮的叫声的确帮了阮闲大忙,他不用费劲制造其他声音。危机贴在脸前,铁珠子极有穿透力的尖叫刺向四面八方。   阮闲边忙着逃跑, 边细心分辨真实世界里的事物位置。视觉方面的感知干扰是重灾区, 他却没法彻底闭上眼睛, 生怕漏掉什么关键的细节——   有了。   他假装摔倒在感知中的蓝色蘑菇田里,抬手抓起只鹌鹑蛋大的小型机械爬虫, 顺势将它悄悄揣进口袋。上一秒还在惨叫的铁珠子嘎地闭了嘴,不满地啃了阮闲的手腕一口,甚至试图咬住他抖抖脑袋。   它用三只小眼严厉地瞪了阮闲几秒钟,发现对方没有任何扔掉新欢的反应,这才继续嘎嘎惨叫,惨叫声中多出几丝哀怨。   阮闲忍不住扭扭嘴角,找回平衡,矮下身子,又躲过身后机械的一波攻击。   然后他又随手抓了只机械爬虫。   铁珠子的嘎嘎声气得有点变调。它象征性地挣扎两下,见追兵攻击频率高了起来,又怂兮兮地缩了回去,声音里的哭腔越来越明显。   明明是在逃命,阮闲却抑制不住愈发强烈的笑意。   虽然器材实在有限,他只有现在才来得及验证自己的理论。   铁珠子出现了种族外的进化,然而根据季小满提供过的资料看来,它并没有通过食物获取进化资本的能力。π和他们待在一起时也吃过不少珍贵零件,唯一的成长不过是壳子硬了一点,性子懒惰许多。   而在这座陌生的岛上,胆小如鼠的铁珠子肯定只会食用自己能够辨别的食物。考虑这些因素,关于它异变的可能性,阮闲有个确切的猜想。   如果说它吃过什么东西里什么最为异常,排在第一的肯定是沾有自己血液的耳钉。   自己的血液人类组织成分极高,习惯食用钢铁、塑料等物的机械生命不会对他的血肉感兴趣。腹行蠊这种普通生物则无法利用血液中“非生物”的部分,他的血同样不会对它们有效果。   铁珠子对他和唐亦步不设防,就算是完全不认识的食物,也敢张嘴吃下去。如果真的是自己的血导致了它的变异……那么他或许拥有防卫以外的某种“攻击能力”。   他的血可以修复唐亦步的躯体,却没法让唐亦步进化,很可能因为唐亦步的躯体本身相对高级——人体本身的修复能力就有限,变异后的存活率也很低。   那么构造更为简单的生物呢?它们若是获取了足够利用的初始机成分,又没有伤口要修补,很可能会本能地将它作为生存的助力之一。它们没有太过复杂的智能,只靠强烈的生存本能活着,反而更容易将那些可以随意变化的部分收为己用。   铁珠子脑子里99%都是吃,出现这样的变化不算奇怪。不过猜测归猜测,他必须尽量验证。   阮闲将一点衰弱剂和血液一起打入其中一只机械爬虫,爬虫在他的口袋里挣动两下,随后没了声息。几分钟过后,阮闲突然感觉有什么蹿出他的口袋,伴随着并不熟练的嗡嗡振翅声。   刚刚他拾起它时,它并没有翅膀。   那只爬虫不熟练地飞出一段路,随后一头扎进泥土,虚弱地扑打翅膀。   他的血的确也能被低智生物吸收利用,不过他没法控制对方用它做什么。如果只是简单地提供血液,鬼知道这些东西会自己长成什么样子,变异是不是真的有益也难说。   见阮闲放走一只机械爬虫,铁珠子松了口气,发现阮闲变本加厉又捡了两只后,它干脆闭嘴不叫了。无论阮闲怎么拍打,π硬是一声不吭,四腿朝天假装晕倒。   没了声音,阮闲自己也不好出声,只好把地面踩得更响些。只不过没了铁珠子强有力的尖叫,他的探测范围骤然小了不少。   没关系,反正要完成了。   三只机械爬虫正躺在他的口袋里,已经被注射了他事先混好的血液混合物。虽说是临时从季小满那里弄来的素材准备有限,但效果应该勉强过得去。   用于和第一只作对比,第二只机械爬虫只被注射了衰弱剂,没有半点异常出现。第三只在摄入血液的同时摄入了少量机械神经扰乱剂,整个身体鼓鼓胀胀不成样子,险些丧失运动能力。最后一只体型只有前几只半个大,在同等剂量的注射下变化出现得快了三四倍。   季小满的注射器针头可以取得机械生命的体征数据,只要身后机械的攻击慢上一点点,他就可以趁机看两眼,得到一个相对准确的结论……   阮闲熟练地跨过脚下层层叠叠的扭曲人体,对布满歪曲五官的巨型肉球视若无睹,他一只手抱紧装死的铁珠子,一只手攥住口袋边沿。   兴许有哪只机械爬虫爆开死去,口袋里响起一阵黏腻到让人不快的摩擦音,乳白色的机械组织液打湿了口袋附近的布料。   铁珠子准是听见了爆炸声,它哆哆嗦嗦地瞄了口袋一眼,开始乖顺地大声嘎嘎叫。   阮闲赞许地敲敲它的壳子。另一边,似乎无穷无尽的感知回廊也到了尽头。越过最后的门,一片眼熟的废墟撞到他面前,不过树木还没有他记忆中的那么繁茂。   废墟正在燃烧。   不,他应该正在见证建筑物化为废墟的过程。   阮闲没有太多在研究所外自由观察的经验,他只记得虚拟现实宣传片里的几个镜头。那栋建筑顶上永远是蓝天白云,建筑外壁在阳光下几乎要发光。眼下它正在夜色中熊熊燃烧,浓烟遮蔽了大半天空。燃烧的建筑壁上爬满各式各样的战斗机械,金属表面反射着颤抖的火光。枪口射出的灼目射线在墙壁上留下一道道橙红的烧灼痕迹。   火越烧越旺,不时有残缺的机械从外壁摔下,在地面上炸成碎片。   自己生活十数年的地方坍塌损坏,阮闲不由地走了神,多瞧了半秒。就在这短短半秒,他差点被身后看不见的追击者戳个对穿。   铁珠子突然挣扎起来,朝火场的方向直冲。阮闲啧了声,追着跟在它后面。   这次眼前的景象真的让他分了神。   唐亦步正倒在入口处的台阶上,身上满是伤痕,破破烂烂的薄衣服几乎被血浸透。那张英俊过头的脸上满是血和污泥,比现在长不少的头发因为尘灰打了结,发尾胡乱散在地板上。他身上脏兮兮的绷带更多了,不少浸染了脓血,带着难闻的腥臭。   唯一露出的那只金眼睛无比黯淡,像极了一具尸体。   几步之外,一只畸形的腹行蠊正在接近。它比自己当初遭遇那只多了条腿,动作也很缓慢,看起来像是受了挺重的伤。战斗机械的爆炸声不绝于耳,不时有高空坠落的金属肢体砸在阮闲脚边,可他的视觉焦点只在面前的人身上。   “亦步。”他说,半蹲下身,试图用手去触摸对方的面颊。远处有隐隐约约的人声,它们穿过层层烟雾,钻进阮闲的耳朵,离这个方向越来越近。   “这回你做得过分了,小照。”康哥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苦涩,同时也更年轻些。   “我怎么了?”小照的声音则有种不正常的高亢,“你看,你看!那个不是研究所吗,那个有名的研究所在烧!我们一直就在真正的人附近,你为什么要骗我?”   “是这样,但是小唐他——”   “这个电子宠物我不想要了,不想要了,养都养不熟……我为什么不能拿他取乐,以前你不是很喜欢和我一起打猎么?反正那些东西连生物都不算,没法讲道理,顶多是连了电脑的肉。我做错什么了吗?”   “照照……”   “要不是你还在,我根本不想这么活着!除了吃喝拉撒,我们能干嘛?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追杀,和它们争口饭争到死?”   苏照的叙述飘忽错乱。   “康哥你告诉我,我们真的是这里唯二两个人类吗?我把脑壳给你崩开看看好不好,我好奇死了,我受不了了……我只能用枪打打别的东西。它们只是物品,只是设置好的物品,如果你有别的说法,赶快告诉我——”   她的声音有了哭泣般的颤抖,下一秒又回到开朗的状态。   “游戏不都这样吗,总得一个个选项试下去。我们早就把所有的好选项试完了,只要这么认真试下去,肯定会有什么变化!你让我杀了他嘛,反正他的伤口感染程度越来越厉害,也没什么用了。”   说完她又机械地重复了一遍:“没什么用了。”   是幻象,阮闲心想。他攥紧口袋中破碎的机械爬虫尸体,跪坐在唐亦步身边,俯下身去看对方的脸。他们所在的地方要塌了,不时有碎石坠落下来,周边的浓烟时不时被风吹歪,遮住两人。   无论这过去是真是假,自己都无法改变。   “跑。”阮闲抱起疑似失去知觉的唐亦步,给哆哆嗦嗦蹭唐亦步的铁珠子下了个无声的指令。“在附近等季小满他们,他们会来。”   可惜他没有唐亦步对机械生命沟通的能力,铁珠子显然对他的指令一知半解,只听懂了第一个字。它嘎嘎大哭着冲向远方,每冲出一两米还回头看看。   ……这样倒也够了。   在铁珠子的嚎哭中,他俯下身,吻了吻幻象那只黯淡的眼睛。阮闲感觉到了背后的风,但他只是做出副来不及反应过来的样子,没有去躲。   一只锋利的机械脚从他的背后刺入,连带心脏一起碾碎。   阮闲喷出一口血,手软塌塌地垂下来。他手腕上的腕环不知道是不是磕碰到了那里,小光屏在他的手腕附近显示得残缺不全,满屏乱码。   它冒出几丝青烟,固定处松开,整个儿落到地上,被武装机械一脚踩碎。   毫无疑问,那是一击致命的伤。   那巨型机械将受了致命伤的尸体扔进躯壳后方的储存罐,开始按照指令往阮教授的地下控制中枢前进。   闷不透风的储存罐中,阮闲微微睁开眼睛,脸上还存留着愤怒,却没有半点方才的震惊和迷茫。   他冲满眼的黑暗笑了笑,安静地掏出藏在白外套下的血枪。   到现在为止,计划还在正常进行中。   余乐和季小满看到的并不是夜晚。   那只多了条腿的腹行蠊在黄昏时赶到了研究所附近,可惜他们像是和研究所隔了层看不到的障壁,无论如何都无法穿过去。   “人为的区域控制。”长久的沉默后,季小满开了口。   “小奸商,你还要继续吗?”余乐对面前的透明墙壁兴趣不大,他正了正脸上的防毒面罩。“如果唐亦步真的和MUL-01有关,这不是我们能插手的事情。”   他本以为他们之间是相互利用的合作关系,然而在过于巨大的实力差距面前,所谓的“合作关系”只不过是单方面利用的幌子。事情到了这步,他没有非和唐亦步合作不可的利益关联,对方也没有非他们不可的技术需要。   风险甚至更大——如果唐亦步的身份暴露,他们分分钟会成为全世界头号通缉犯,被秩序监察重点关照。自己这条命赔进去也就算了,按照秩序监察们一贯的行事风格,远在废墟海的走石号搞不好也会被牵扯。   自己和季小满的需求本身不复杂,而阮立杰和唐亦步那边半点风声都不露。他们凑合着玩同伴游戏够久了,现在断头刀快挨上自个儿的脖子,余乐自问不会傻了吧唧地继续往前冲。   “……这样更好。”季小满声音低到听不清。   “什么?”   “如果是和主脑差不多等级的人工智能,加上熟悉这行的阮教授,母亲肯定会没事的。”季小满别过头去。“对我来说这样更好,但你的确没需要冒险,老余。”   余乐突然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他越笑越大声,摩擦声差点没盖住。   “还真都是疯子。”他笑着摇摇头,“妈的,没一个正常人。”   “我……”   “没啥没啥,要我家里人出了这种事,我连阎罗王都能撕吧了。”余乐又吭哧吭哧笑了几声,“疯点好,疯点好,大家一起疯最好。赌他妈的,反正我老早就该死了,要是能活下来,这把赚大喽。”   “那继续?”   “嗯哼。”余乐挠挠头,“我想想啊……涂锐那小子没记错的话,Struggler第一代的秀场是在研究院附近,好像是这附近地形好,取数据也方便。普兰公司把地买了下来,硬是怼到研究所脸上,和直接挑衅差不了多少。不过法律手续啥的都齐全,没人能说什么。”   他指指那道看不见的墙壁:“这里估计就是秀场的边界了。”   “奇怪,这里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连块方便战斗的区域都没有,季小满忍住防毒面罩的闷热,扭头四下打量。   “哇,康哥,你看,是我是我!”苏照突然拍起手,“那个时候我好看吗?”   “你什么时候都好看。”这回康哥的声音有点不自然。   余乐做了个手势,季小满会意地顺着余乐脊背爬上。年轻的机械师将尖利的手指拢在袖子里,趴上腹行蠊的腹部顶端,小心窥探前方的景象。   高度限制下,前方只能看到唐亦步和苏照两个人的上半张脸,苏照甚至只有个头顶。季小满努力抬起头,这回她勉强能看清两人的脸。   苏照满脸是飞溅的血迹,唐亦步则安静地站着,像个没有生气的蜡像。   “小唐。”她伸出双手,向他展示双手的血渍,声音里带着疯狂边缘的脆弱。“小唐,你看,你一直知道很多事情。”   “……”   “我疯了,对吗?”她梦话似的说道。“你看我的背后,是不是跟着两个孩子?”   “是的,从相貌上来看,他们很像孩童时期的您和康先生。”   “你昨天还看不到的,你……昨天还看不到的。我能看到他们很久了,他们一直闭着眼,跟着我。他们是幽灵。”苏照挠着自己的脸,“我做错什么了?为什么要被扔到这个鬼地方……”   漂亮的脸被她抓得皮开肉绽。   “算了。”她突然小声说道,“我疯了,你也疯了。”   唐亦步显然意识到了她话语下的敌意和疯狂,下一秒便一瘸一拐地试图带伤逃跑,哪怕被苏照用枪打中了脚跟,他也没有停下。   即将下山的太阳将一切染成血红。唐亦步顺着透明墙壁奋力奔逃,像是条试图逃离鱼缸的鱼。   “是这个!康哥,我就想让你看这个!”他们身边的小照拍着手,声音里只有喜悦。   地面在颤动,无数武装机械魔术般陡然出现在空中,遮天蔽日。漆黑的墙壁从地下升起,将森林重新分割,远处一座带着金属质感的城池正在由机械机器人飞快建起,古怪的尖顶在夕阳下闪出冰冷的光辉。   武装机械整齐划一地冲向不远处的研究所,弹药齐发,研究所的防御措施没能撑过三分钟。渐渐有浓烟从不远处的建筑中冒出。   余乐认得这个阵仗。   他们正在观看二十二世纪大叛乱的那一天。 第167章 毁灭倾向   有的事情从历史上来看举足轻重, 足以撼动人类世界的格局。可惜就算这是季小满第二次经历二十二世纪大叛乱, 她仍然没有那种身为“历史见证者”的感觉。   面前的一切似乎只是场小型灾难,而在她看不到的角落, 世界应当按照以往的规律运转。   研究所旁边的树林着了火, 越来越浓重的夜色被火舌灼成黑红。随着袭击规模变大, 临近研究院的透明障壁闪过一串蓝色的电火花,出现了一块被电光环绕的巨大缺口。   唐亦步和他们印象里那个充满自信的形象相差甚远, 这会儿他的脸上混合了麻木和紧张, 带着活物本能的对生的渴求。那仿生人毫不犹豫地朝缺口冲去, 朝冒出浓烟的研究所一瘸一拐地前进。   带着不少溃烂的伤口, 他的前进速度并不算快。陷入疯狂的小照本可以将他一击毙命,她却只是朝他的脚跟和小腿打,比起杀死唐亦步,她似乎更想看他崩溃。   “你什么都没看见。”她喃喃道, “你在骗我。”   尽管身上添了不少枪口, 唐亦步还是坚定地朝研究所冲去, 头回也不回。   “照照!”另一边出现了男人的吼声, 听起来像是康哥的声音。   康哥并非一人前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生面孔。看来这对小夫妻终究还是融入了仿生人秀的小阵营,并且取得了不错的地位。   “不是说好了吗?小唐虽然没什么战斗力, 他的观察和见识都对我们很有用。你打他发泄没什么, 别真的弄死啊!”他瞥了眼跟在自己身后的, 声音里带着点儿不轻不重的责备。   “我没弄死他,他往那边逃了。”漫天飞舞的武装机械如同海中鱼群, 有种诡异的美感,可当时的小照显然兴趣不大。“康哥,你陪我去追他,好不好?”   康子彦这回没回答,他惊恐地看向小照身后。跟着康子彦的几个仿生人间也出现了骚动,鉴于这很可能是康子彦和苏照的记忆,季小满也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小照身后站着两个手拉手的孩子。他们双目紧闭,身体模模糊糊,肢体不全,身上的衣物朦胧得如同雾气织就。两个孩子就那样安静地站在她身后,像是两个沉睡的鬼魂。   “康哥,就我们两个去追她,好不好?”小照又重复了一遍。   “……好。”   季小满噌噌爬下腹行蠊的腹部,乖乖吊回余乐后背,防毒面罩差点被腹行蠊腹部的凸起刮掉。她小声地说明了下情况,余乐则紧紧扒在虫尾,许久才吐出一口气。   “我想不通那一位想干嘛。”他说,“要小唐真是那个身份,小阮将我们推出来,估计是不想让我们掺和太多事情。要搞感知干扰,这个岛现成的例子多得是,干嘛非得给我们看他们的回忆?”   阮教授只需要把他们扔进一个疯狂的干扰场景,或者干脆撤除大部分干扰,略施小计让他们在林子里团团转就好。他完全没有必要专门暴露这些信息。   再或者,他希望他们知道唐亦步的过去?可说实话,虽然觉得过分,自己和季小满见多了地狱场景,还真不至于在意到暴怒的份儿上。   “总之先走一步算一步,反正咱也没法拍拍屁股走人。”余乐小声说道,“天真塌了前面那俩精神病顶着呢,阮教授要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用意吧。”   天彻底黑下来,唐亦步的身影消失在燃烧的研究所附近。季小满牢牢抓住余乐的外套肩带,没有再回应。   伤口很痛。   伤处涌出的血将外套浸了个透湿,在武装机械前进的颠簸中,阮闲将呼吸放到最轻。他所在的罐子相对密封,若不是靠S型初始机的修补功能吊着,阮闲只觉得自己在到达目的地前就会被憋死。   精神越是集中,痛苦越是明显,于是他不得不找点别的念头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很有意思,自己两次假死全都发生在树荫避难所附近,只不过一个是现实,一个是幻境。当初树荫避难所那些不自然之处通通得到了解释——为什么人们能迅速找到一个功能强悍完善的基地作为避难所?因为它在二十二世纪大叛乱前就在那里了。   这座秀场充斥着复制人,那边同样是复制人在生存边缘挣扎……所有人都在塑造好的假象中活着,差异只不过是“是否对外公开影像”而已。   所谓的仿生人秀一直在持续,从未停止。   或者说,这里根本不是什么秀场,只是和其他培养皿差别不大的又一个培养皿而已。由于被时刻转播,反倒比别的培养皿还要危险几倍。阮教授完全走的灯下黑的路子。   现存的幸存者们,真的是纯粹的“幸存者”吗?   在自己沉眠的十二年中,阮教授一直醒着,他应该也能察觉到这一点。这个境地下,人类想要翻盘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   阮闲突然头皮一紧。   他们寻找阮教授的旅程异常顺利,对方若是花了这么些精力精心布局,不可能是单单想要见唐亦步一面,寻找新的可能性。   至少换做自己,肯定会在有相对确定的解决办法后再动手,而他大概能猜到对方想要用的办法——如果把这个局面当成一盘棋,能够最充分利用一切棋子的方案不算多。   那么关于自己的身份,拼图也只剩最后一块了。   武装机械前进、上升、下降,最后带着他猛地停住。阮闲在一片黑暗中仔细聆听,周围没有其他生命的迹象,他们应该刚刚停在一个类似于地下仓库的地方。   时机到了,阮闲没再犹豫,他抓出腰包里的干扰剂,将它们全数顺缝隙注入武装机械生命体的体内,随后掏出治愈用的血枪,朝着缝隙疯狂轰击。   和攻击用血枪不同,治愈血枪射出的血液并没有变质,还拥有S型初始机的活性成分。阮闲没管自己的血液供应能不能跟上,只是朝武装机械体内拼命泵血——这东西不到两人高,出去壳子后的机械组织没有太多,理论上,他能够短时间内注入足以让它崩溃的血液。   果然,在干扰剂的干扰下,那东西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警报声。   不到五秒,白色机械组织恶性肿瘤般增生,从金属缝隙挤出,增生出来的湿润血肉差点把阮闲挤死在罐子里。严丝合缝的外壳首先承受不住这样的内部冲击,在阮闲听到肋骨发出危险的咔咔声时,外部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爆裂声。   没有火焰,没有烟雾。武装机械被自己疯狂生长的组织直接撑爆。装着阮闲的罐子掉到地上,罐口在冲击下崩开了一个口子。   下一个瞬间,新鲜空气猛然涌入阮闲的肺,冰冷的地板狠狠撞上了他的脸。   得快点走。   就算这个爆裂没有引起温度变化,阮教授肯定也有自己的一套监视系统。阮闲打量了会儿昏暗的空间,摇摇晃晃站起身,胸口大洞刚刚愈合的肋骨还暴露在外,S初始机分泌的机械组织正在苍白的骨头上蠕动拟态。   阮闲吸吸鼻子,他嗅到了唐亦步,以及另一个有点熟悉的味道,像他自己。   近在咫尺。   他双手握紧血枪,脸上不由地露出笑容。接下来的阻碍在他面前几乎和空气无异——重伤、失血、外加强烈的见面欲望,他的头脑在激素作用下前所未有的清明。更别说那些安保措施的设计者是“他自己”。   门一道道滑开,染满血的衣服反而让他更好地隐入黑暗。昏暗的走廊在视野中飞快后退,阮闲奋力朝前奔跑,双腿几乎要失去知觉,耳朵填满自己的喘息声。   这次的门外不再是虚幻的知觉干扰,他跑得异常顺利。不知道跑了多久,他终于抵达了那扇门——这个距离,他能清晰地听见唐亦步的心跳。   他伸出手,推开了那扇门。   一个熟悉而陌生的中年男人转身看向他,唐亦步则坐在一众观察用光屏间,被椅子死死禁锢在原地。光屏上满是季小满和余乐的影像。   “你……”那个男人还没说完这句话,便被挣脱束缚的唐亦步从身后扼住脖子,拖上座椅。   那仿生人卸开机械臂就像扯橡皮泥那样轻松,将它们固定回去时更是如此——阮教授被崩着火花的变形机械臂牢牢卡在椅子上,不过看起来并没有太过意外。   唐亦步满意地拍拍手,转过身,看向阮闲。阮闲将一只握枪的手空出来,径直朝对方伸去。   乱七八糟的情绪在他的脑中烧灼成一团,千言万语卡在喉咙口。阮闲不知道说什么,也没有冲上去来个拥抱,他只是服从本能,向唐亦步伸出手。   和他亲吻的幻象不同,那双金眼睛不再像蒙了灰尘的金属,更像是剪了一角的阳光,或者向日葵的新鲜花瓣。唐亦步整个人看起来生机勃勃,脸上挂着他熟悉的柔和微笑。   他知道了吗?他知道了多少?   但阮闲懒得问,计划已经到了末尾,可是留给他们的自由时间仍然不多。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绪海啸般击打着他的神经,阮闲只觉得四肢要失去知觉。   唐亦步看起来比他平静得多,那仿生人笑嘻嘻地凑过来,抓住了他伸出的那只手,掌心热得吓人。   看来他知道了。   海啸的波浪瞬间结成冰,颤抖的神经再次绷得死紧。感情障碍在某些时候足够好用,它能让他飞快地冷静下来。并不是因为这份喜悦和欲望淡了多少,阮闲在对方的眼神和表情里发现了可怕的默契,以及相近的担忧。   并且在皮肤接触的瞬间,两个人都抖了一下。   珍珠般的海浪冻结,漆黑的礁石显得格外显眼。他们之间出现了一个新问题,一个前所未有的问题——   在防备、警惕与欣赏的多方因素下,他们维持住了一个充满火药味,但也相对稳定的关系,距离也恰到好处。虽然自己出于私欲,一次次试探着打破平衡,试图将对方扯得更近点,并且以欣赏天平的摆动为乐……   这次太快了。   他们还没学会怎么处理这样复杂而磅礴的情感,又无法遏制拉进距离的冲动。但谁也不会愿意卸下自己的尖刺和盔甲,放弃主导的地位,这样的拥抱只会让盔甲上的刺杀死对方。   阮闲发出一声小小的叹息,他挣脱唐亦步的手,揪住对方后颈的头发,恶狠狠地吻了上去。   他明白自己需要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不能因此卸下半点防备。他看到了唐亦步笑容后面掩藏的东西,可这回他无法立刻解决这个问题。   也许他们的新发现会将他们毁灭,阮闲心想。   ……那么至少让他先享受这一秒。   背对着被禁锢在座椅上的阮教授,唐亦步收紧双臂,给了阮闲一个过于用力的重逢拥抱。阮闲能听到自己的肋骨再次响起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漫长灼热的吻后,唐亦步像以往一样亲昵地蹭蹭阮闲的面颊,轻轻咬了口他的耳廓。   “十二年了。”   那仿生人轻声说道,执拗地用那个特殊的名词来称呼自己的制造者。   “十二年了,父亲。”   果然如此,阮闲抓住对方后背的衣服——关于自己的身份,最后一块拼图就位了。 第168章 命运的礼物   之前阮闲对时间的流逝没有太多实感。   十二年对他来说只不过是被枪击中后一瞬的混沌, 哪怕见识到科技的变化, 人类社会的崩塌,他仍然缺少某种关键性的触动。中枪前吃的流食味道他还记得, 研究所休息期间播放的卡洛儿·杨——那些带着特殊音质的嗓音仍然在神经间流动。   虽说他基本不会忘记过去的细节, 相比之下, 那些记忆还是异常新鲜。   纵然阮闲吃惊过、迷茫过,到底也没有离开一个看客的角度。此刻他怀中的人却像一团沼泽, 让他不得不从看客的位置走下来, 陷入现实。   一夜十二年。   这十二年对于唐亦步来说绝不算轻松愉快, 之前一些想法也会偶尔划过阮闲的脑子——作为智能和战斗力都充足至极的仿生人, 唐亦步仍然对废墟海这种地方充满警惕。在得到身为S型初始机的自己前,那仿生人只肯待在有充足医疗保障的地方,对疾病、感染和其他身体不适异常敏感。   现在他知道为什么了。   阮闲很难描述自己现在的感觉。   他的NUL-00之前一直待在温度和湿度都精确控制的机房内,阳光会晒在冒着气泡的清澈冷却液上。他曾经对待它像对待自己的眼睛那样小心, 可那祥和的过去永远只能是过去, 有些伤痕注定无法痊愈。   唐亦步没有松开他, 那仿生人温热的呼吸扫过他的皮肤, 体温几乎要让他烧起来。   回想起他们之前的关系,阮闲第一次没了那种游刃有余的感觉。   于是他放松身体,多偷了对方一点体温, 随后尽量严肃地开口——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他不由自主地用上了十二年前的惯用口气。   “好了。”   他安抚地拍拍唐亦步的后背, 终于把那句话清晰地说出了口。   “别怕,我绝对不会让你再出事。”   唐亦步的身体僵了僵, 他慢慢松开阮闲的身体,但手还紧紧攥着阮闲被血浸湿的外套,像是怕对方无缘无故消失在空气里。那仿生人脸上带着完美的微笑,阮闲却有种莫名的感觉——唐亦步和他一样暂时无法理清这些复杂的情绪,于是只能戴上自己最熟悉的面具。   “哇。”阮教授待两人分开,才很有礼貌地哇了一声。“精彩,皮格马利翁先生。”   阮闲带着唐亦步走到对方面前,他没有动枪,而是从腰包中掏出把小刀,紧紧捏在手里。   “虽然之前我就有猜想,没想到真的是你。”阮教授一眼都没看那把刀子,脸上反而露出十分礼貌的笑容。“算是意外之喜。”   “我不太喜欢被人叫成‘意外’。”阮闲将小刀在两只手里随意交换,眼睛死死盯住阮教授。“我也不认为这对于你来说算‘意外’。”   “不,我还是被NUL-00骗了两下,它比我想象的要狡猾得多。现在看到了你,我大概清楚为什么他会对我这样戒备了。”变形机械臂卡进了阮教授的手臂,不少血从的上臂处渗出,但阮教授的脸上没有半分痛苦。   “话说在前面,既然亦步确定了我的身份,你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用处。”阮闲的语气很是冰冷,“现在我还没有杀了你——”   “是因为你更不喜欢MUL-01,毕竟NUL-00对你来说很重要。”阮教授平静地接了下去。   如今面对面对峙,两人之间的不同之处显得分外明显。比起自己,阮教授更像是一位真正的领袖,他的气质里有着自己从未拥有的东西——坚如磐石的自信,以及将性命置于理想之下的超然。   以及被爱意环绕的人特有的、并非伪装的开朗。   这一切让阮闲十分不舒服,冷汗慢慢浸湿他的后背。他看着那个拿走自己身份长达十二年的人,握刀的手微微颤了颤,有点蠢蠢欲动的意思。   “我给你看的东西没有经过任何加工,都是NUL-00的原装记忆。”像是看破了阮闲的想法,阮教授说出了他最为在意的点。“你可以和它慢慢确认,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那些——除非NUL-00离我足够近,不然我无法隔空破解那些资料。”   “不过看到你的样子,我大概清楚为什么当初范林松会想要动手了。”   见阮闲不答话,阮教授继续道。   “当然,我不认同他的做法。可惜作为他的‘造物’,我没立场这样说。”   “看来你也猜到了当年的事情。我有个猜测,只差证据。加上眼下这堆闹剧……我们可以好好聊一聊。”   “阮先生……父亲,我可以告诉你。”唐亦步十分认真地插嘴道。   被唤作“父亲”的阮闲仍然不太适应,他下意识想要像以往那样反驳,好在生生憋住,勉强默认。   “没关系,我需要他的回答来当测谎基准。”阮闲尽量平静地摆摆手,“……我清楚‘自己’是什么货色。”   “我也是看NUL-00的反应才猜到的。”   阮教授努力耸耸肩,活像他们真的在茶桌边聊天。   “如果我猜的没错,范林松早就对你产生了杀意。他在2095年4月21日动了手,动手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大脑一片空白的‘我’,以及合适的填充记忆。毕竟按照当时的医疗记录,你的身体已经没救了……范林松估计本来想等你自然死亡,但普兰公司的动作让他等不及了。”   “所以他在4月21日下午,我见完NUL……亦步后,去我的研究室找了个由头挑起争执。”阮闲接了下去。“监控之类的东西恐怕也早就做过手脚。”   其实按照当时的情况,范林松直接杀了自己就好,争执其实没什么必要。现在想来,那或许是范林松最后的道德挣扎——可惜自己的回应仍然十分坚决,坚持不肯让NUL-00提前上市。   “争执中,他开枪杀死了我。”阮闲指指眉心,“这里,大概是一击毙命,或者我又存活了几分钟。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他们当时准是立刻用α-092的变种药剂将我的‘尸体’溶解处理了。”   “然后把事先藏在那里、神志不清的我搬出来。声称我因为疾病恶化晕倒,需要治疗。”   阮教授的笑容微微发苦。   “范林松好歹是我……是阮闲的工作搭档,对他的日程和习惯一清二楚。当然,当时神志不清的我在一段时间内无法继续研究。按照研究所的程序,已经被污染的α-092样本会被送去地下储存室取样,在月底被彻底销毁。”   和自己的猜想一模一样,阮闲心想。   一旦那仓α-092废液被销毁,曾经的阮闲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   除了范林松和那个临时进入研究所的人,没人会知道“阮闲”已经被掉包过了,就算有人质疑,也拿不出任何证据。阮闲的疾病本来就会影响脑部,也十分罕见,一切不正常之处都能用后遗症做理由搪塞过去。   就这样,病况恶化的“阮闲”需要静养,项目里地位仅次于阮闲的范林松自然能够暂时接过阮闲的权限。另一方面,由于被范林松注入人造记忆,醒来后的“阮闲”也不会立刻做出对范林松不利的决策。   在这段时间里,彻底抹除没有对外宣传的NUL-00,保存研究资料,将其直接改为MUL-01项目,理论上完全来得及。   项目变更后,就算“阮闲”康复回归,也没法坐回项目主负责人的位置。   ……事情本该如此,只是范林松漏算了一环。   “这计划的确挺完美的,可惜前提是所有人按规矩行事。”阮教授笑着摇摇头,“NUL-00项目终止,NUL-00的电子脑也应该被彻底关闭。范林松怕我醒得太早,发现不该发现的事情,赶着在4月底前把NUL-00送进销毁处,想把它和装有阮闲的废液在一批销毁。可惜NUL-00显然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导致这一步出现了问题。”   “监视系统里的同步指令。”阮闲回忆起唐亦步记忆里的景象,“……亦步,你当时在想什么?我记得那个时候你无权访问研究所的资料。”   “那是一个礼物。”   唐亦步从阮闲身后抱了上来,双臂搂住对方的腰,将下巴搁在阮闲肩膀上。   “那天你的手溃烂得厉害,说打字不方便,语音又麻烦。我往监视系统里塞了个同步指令,让它把你的工作影像复制一份,发送到你的个人电脑里。”   “私自引用监控资料是要被追责的。”那股酸胀的情绪再次出现,阮闲呼吸滞了滞。   “但是由监控系统主动发送就没问题。”唐亦步惬意地眯起眼睛,神态有些像叼着猎物的野兽。“我没查看那些资料内容,严格来说不算接触资料,这个做法没有违反任何规定。”   “……我很喜欢。”   “什么?”   “你的礼物。”阮闲轻声说道,“没用上真的很遗憾。”   唐亦步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满足的气。就算他们还身在敌阵,那仿生人整个人都软趴趴地松弛下来,喉咙里发出餍足的嘟哝声。   “你看,它们狡猾极了。”   阮教授的口气里倒没有多少谴责或者贬低的味道,他用手指敲敲椅子扶手,将面前两人的注意力引了回来。   “范林松对自己太有自信,连最初的那步都没有走好……不过现在看来,我冤枉了范林松。如果NUL-00悄悄动了这样的手脚,他肯定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不慎把自己射杀你的影像资料给了MUL-01。而MUL-01显然把它开放给了秩序监察,这份情报兜兜转转,最后落到了我的手里。”   天下终归没有不透风的墙。   也许范林松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完美计划暴露于NUL-00一次不正规的擦边操作,动机又仅仅是“想要送出一份小礼物”。   “根据NUL-00的记忆,它在逃亡当天为了引开销毁人员的注意力,降低暴露的风险,刻意扰乱了另一个销毁区域的销毁指令。”   “……和我的工作相关的销毁区域,是吗?”阮闲任由唐亦步黏着自己,丝毫没有拉开距离的打算。   “是的,猜猜结果是什么?销毁指令出现混乱,销毁部门会自己提高销毁要求。但凡是无法确定重要度的废液,一律进行储存处理,不会直接销毁……这问题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最后按照内部问题进行处理,范林松并不知情。”   “而清醒过来的你怕是对那仓废液毫无印象,也不会去确认或调用。就算范林松去查询,销毁部门给出的回应也只会是‘已经按照规章进行了处理’。”阮闲做了几个深呼吸。   NUL-00逃脱前扔下的烟雾弹,阴差阳错地救了他的命。   接下来的事情,不用唐亦步或者阮教授继续,阮闲也能猜出来怎么回事——   那仓废液和其他样本一起安静地躺在研究院地底最深处,安静地经历了战争与毁灭。最终在十二年后,因为意外露出地面并受损,从而导致自己苏醒。   关于阮教授的布局,他没有猜错。   这盘棋里,似乎没有专门针对自己而设的地方,只是留出了“NUL-00的同伴”或者“秩序监察卧底”这样的余裕。如果自己真的是阮教授的造物,布局应该再精巧些才对。   他是阮闲,或者说,被S型初始机硬是从地狱拉回来的幽魂。   “差不多就是这样,现在我只有一个问题。”   阮教授抬起头,表情严肃了下来。   “就算这一连串巧合真的发生,你也无法活下来——那个年代的α-092哪怕是变种,也不足以稳定复原结构复杂的人体。”   “的确。”阮闲没有否认。   “S型初始机其实在你手里,对吗?NUL-00不会被阮闲的性格简单蛊惑,他一开始接受你,恐怕是因为S型初始机的原因。”   阮闲不置可否:“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很重要。”阮教授活动了下脖子,“关系到人类社会的存亡。”   “听起来的确挺严重。”   阮闲稍稍低下头,注视着“另一个自己”的人造面孔,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抱歉,我还是没有与你合作的打算。”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前面有朋友猜得挺对,就算他俩搞清楚了真相,也不会主动手拉手去打主脑(……)   他们谈不上多善良的_(:з」∠)_软糖真的不是主动救世的类型……   虽然写了4k多但还是不够6k哦, 我去写二更w应该是明天早上或者上午发,大家不用等啦XD 第169章 胜率   阮教授依旧没有分毫慌乱的迹象。他平静地打量了会儿拥着阮闲的唐亦步, 没有像阮闲所想那样开始慷慨激昂地说教, 甚至没有露出和谴责沾边的表情。   “这样啊。”他说,“可惜了, 看来我们之后的相处不会太愉快。”   阮闲眯起眼睛。   虽然情绪不稳, 可他没有放松警惕。阮教授不会毫无准备地放唐亦步进来, 事实上,这也是他们没有立刻离开的原因之一——既然阮教授敢见态度不明确的唐亦步, 他手里一定捏着克制唐亦步的方法。   因此就算自己的疑问得到解决, 唐亦步也不再需要再向这位“复制品”寻求什么答案, 他们仍然无法放心离开。   理论上对方的智能不在自己之下, 性格虽然迥异,本性还是有或多或少的共通之处。阮闲任由唐亦步搂着自己的脖子撒娇,巧妙地用身体将他和阮教授隔开。   “我们聊聊吧。”   确定身边的情况暂时安全,阮闲开始按计划套话。   “最初你把我当做亦步的同伴, 或是主脑的卧底处理。顺便观察亦步的反应, 来确定他的立场。毕竟比起余乐和季小满, 我和他具有更加牢固的亲密关系。”   他和唐亦步在追寻车辙时做过猜测, 无论真假,阮教授开始必然会先尝试“过度”的感情牌,对那仿生人的情感系统做出初步探查。   为了让结果更准确, 探查的对象不可能只限于唐亦步。无论是出于情感研究还是安全顾虑, 阮教授也无疑会给身为“NUL-00伴侣”的自己找点麻烦。   “先不论我的身份……如果看到我陷入险境, 亦步动摇了,那么说明他的情感已经丰富到‘可以理解并推测’的地步。你不会真的对我动手, 反而会好好将我带过来,用感情牌拉拢他,顺便暗中调查我的底细。”   唐亦步把鼻尖埋到阮闲的颈侧,细细嗅着。有点痒,阮闲心想。   “……但如果亦步没有太明显的反应,那么无论我是不是主脑的人,都只不过是被NUL-00利用的棋子之一。直接杀掉我,展示自己的价值和手段,最后辅助上一点感情牌,理性占主导的NUL-00会倾向于和你合作。”   阮闲一只手握好小刀,空出一只手揉了揉唐亦步的头发。   事到如今,阮闲甚至不敢确定战败的反抗军是不是真正的反抗军主力。说到底,和范林松的决裂也是面前人搞出的一场戏,甚至可以说一场看人工智能对于创造者态度的实验。   这个局在阮教授发现NUL-00还存在时便布下了。他在各个培养皿留下线索,将NUL-00引导至S型初始机那里,最后引到自己面前。   明面上让秩序监察和主脑放松警惕,暗地里用线索撒成的面包屑给NUL-00指引道路。   为此,阮教授似乎不介意骗过全世界。   哪怕阮教授不是当初的“阮闲”,也是这世上最接近阮闲的人。若是真正的阮闲已死,就算NUL-00是个比主脑还冷酷的家伙,也仍然会为了拥有汇报人而留下他的性命。   但这个推测有个漏洞。   从唐亦步的记忆来看,那仿生人之前并不好过。要不是运气勉强还可以,唐亦步很可能先一步死在最初的仿生人秀场上。万一唐亦步早就死去,这些做法无异于媚眼抛给瞎子看,半点用处都没有。   另一方面,如今自己的身份暴露,态度也很坚决,阮教授仍然态度平和。那份平和不像是外强中干,更像是早有准备。   “不错。”   果然,阮教授坦荡地承认。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看来你们把这件事琢磨得差不多了,我们不如省掉这些虚的,直接谈价格吧——既然猜到了我的做法,还是要坚持过来。除去确认身份这件事,剩下的也就是‘我为什么敢见NUL-00’了。”   他冲阮闲笑了笑:“如果我有防备NUL-00的手段,将它学到手,一方面可以保证NUL-00不受我的威胁,一方面还能用它来防备MUL-01。这就是你们的计划,对吗?”   “的确。”阮闲回了一个不怎么真诚的微笑。   “如果是你,应该能猜出个八九分。能不能先把我放开?我带你们去。”   阮教授挣了挣身上的金属臂。   “价格也很简单,你们只需要考虑一下这个交易就好。”   阮闲和唐亦步对视一眼,没有在彼此眼中看到退意——他们现在的确可以不管不顾地离开。考虑到实力问题,就算阮教授使计拦他们,也拦不了多久。   【……以及A型初始机毁灭的详情,我也想知道。我们还要走一会儿,好好跟我讲讲吧,亦步。】不久前他刚问过唐亦步。   当时唐亦步非常详尽地做了说明,对于他意外取得A型初始机这件事,阮教授应该是不知情的。就算他针对S型初始机做了防御,他们的实力也极有可能在那些防御之上。   计划继续。   然而阮闲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一切好像太顺利了。   就像是遗忘了什么本该记得的事物,脑袋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可阮闲思前想后,没有找到可能的危险。他看了眼光屏中还在幻境中打转的余乐和季小满,还是决定先按计划行事。   唐亦步也冲他点点头,示意自己没有其他想法。   那仿生人不怎么客气地打开机械臂,并没有因为阮教授的“阮闲复制人”身份下手轻些。阮教授简单地点头道谢,随后对他们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用担心你们的同伴,我不会对他们做什么。不过康子彦和苏照不受我控制,余先生和季小姐应该不至于搞不定两个普通仿生人吧。”阮教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子,打开面前一道道门。   他们正往地下更深处走去,深不见底的坑洞中发出隆隆闷响,像是地狱传来的鼓音。阮教授随便唤了个助理机械搀扶自己,带着他们转乘数个电梯,在黑暗中行走。   四周除了黑暗,便是这座人工岛建立之初遗留下的钢铁废墟,除了来来往往的零星机械,阮闲没有看到半个人类的影子。   阮教授在他们面前走着,阮闲狐疑地盯着那人后背——别说是一个相对正常的人,就算是自己,也需要一定的对外交流渠道。这完全不是个有利于身心健康的工作环境。   就是这里。   阮教授对阮闲的疑虑一无所知,他带领两人走上金属大桥,打开照明灯。微黄的灯光照亮了沉睡地底的巨物。   有点像机械生物的尸首融成的噬菌体,这是阮闲的第一印象。他抬起眼睛,果然在那怪物顶端发现了类似于信号扩大器的结构。   ……虽说之前有猜想,在真的看到它时,阮闲还是内心一凛。   “就像你猜的那样。”阮教授双手扶住悬空桥边的栏杆,口吻轻松。“这是用于刺杀MUL-01的装置。”   唐亦步的表情一片空白,而阮闲扭过头,面部肌肉有点扭曲。   “你……”他调整了一会儿呼吸,“你留下所谓的火种,真的是为了这种事情吗?”   “只有拥有同等计算水平的NUL-00才能更安全地破开MUL-01的防火墙。只要将NUL-00的电子脑转移进去,它会拥有不逊于MUL-01的硬件。”   阮教授没有回应阮闲的注视,他执着地看着那沉睡在黑暗中的机械怪物。   “不过MUL-01除了自身近乎完美的硬件外,还外联了不少机械处理器作为辅助资源。单兵作战是行不通的,我们也必须有相近的计算资源——”   “计算资源?”阮闲没控制口气里的讽刺,“你是说‘人脑’吧。”   “啊。”唐亦步反应很快,不过情绪波动没有阮闲那样明显。自从确定了阮闲的状况,那仿生人浑身散发出郊游中的氛围。“……关于对末日真相的认知,这个信息是‘启动指令’。”   阮教授点点头。   人脑说白了也算是某种有机电脑,只要掌握足够的理论知识,同样是可以黑进去的。   不过人脑本身自然比电脑复杂得多。若想绝对控制,除了强悍的入侵能力,还需要一个确切的启动指令,从而达到从意识主人那里得到掌控权的目的。   看眼下的情况,这个启动指令便是“末日的真相”。   “启动指令生效后,那些人脑可以作为我方的计算资源进行使用。当然,这个过程会对于人的精神造成巨大的负担,所以我也是有选择地挑选过。太脆弱的人绝对承受不了NUL-00的外联,只会白白耗费资源。”   “就算能承受住,和MUL-01打完入侵战,那些人就算没死,也绝对会疯掉。”   阮闲仍然盯着阮教授,一字一顿地说道。人的大脑终归承受不住太过庞大的信息流,事后精神失常可以说是最好的结果了。   所有反抗军,外加遍布各个培养皿的知情者。在面前机械正式启动的刹那,都会成为一次性的血肉计算机。   包括不远处的余乐、季小满。阮闲自己的脑被S型初始机修复过,混入了机械成分,不会被这样复杂精密的针对性指令干涉。   自己和唐亦步是安全的,但是……   “如果使用它,我们的胜率在九成以上。MUL-01的设计有我插手,我已经做好了专门针对它的病毒模型,病毒可以让它彻底被破坏,并且无法再修复。”   阮教授还在平静地继续。   “秩序监察们无法做出第二个主脑,当前的培养皿模式会彻底崩溃。所有被主脑控制的机械生命也不再是威胁……我知道,会有相当多的人牺牲,但会有更多人活下来。”   “这就是我的计划。”   阮教授终于侧过头,回应了阮闲的视线。   “当然,NUL-00不幸损毁的可能,我也考虑过。如果我自己来搭载这个硬件,胜率不过在40%左右。”   是了,阮闲心想。   就算没有唐亦步,阮教授也会做出之前那些事情。这样他可以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获得一个绝对安全保密的研究环境。   平心而论,如果要对付主脑,阮闲也想不出比这更有效的方式。但无论是幸存者还是反抗军,人们未必全都愿意为了这个40%的概率牺牲自己。这个计划一旦走漏,必然会引起极大争议,最后被主脑察觉。   至于对NUL-00的安排,不过是这个计划的附属。如果NUL-00还在,他可以把40%左右的胜率提高到90%以上,仅此而已。   “怪不得你想把S型初始机给我。”唐亦步扒着桥边栏杆,身体前倾。“……这个过程也会对我的电子脑产生损耗,如果有S型初始机,胜利后我还能正常存活。”   NUL-00对人类没什么感情,绝对不会做赔本买卖,阮教授料定了这一点。   “没错。我们有90%以上的可能性消灭主脑,两位也都能正常地存活下来。”阮教授扫了眼阮闲,“如果NUL-00没有拿到S型初始机,可能要辛苦你给它供应大量的血。如果两位都没有拿到它,90%的胜率恐怕要变成74%左右了。”   “当初你因为α-092的变种侥幸存活,它也不足以支撑你的身体。那么可能性只有两个——第一,你得到了S型初始机,而后被NUL-00发现;第二,已经获得初始机的NUL-00在研究所废墟发现了你,决定为了情报救你一命。”   阮教授整个人转向阮闲。   “我倾向于第一种可能,毕竟S型初始机由我亲手制造。它会识别‘与自己结合并且严重受损的生命体’……而它恰恰是由你遗留下来的α-092-30样本为基础研制的。”   “所以它识别到了体内存有α-092变种、并且躯体趋于崩溃的我,将我误认为需要修复的对象。”阮闲没有回避对方的审视,“的确是一种可能性。”   “总之,我不相信你们谁都没有拿到它。”阮教授挑挑眉,“就这样,90%以上的胜率,要不要交易?”   “不要。”唐亦步欢快地答道。“有10%左右的失败可能性,不是吗?我和父亲能够过得很好,没有必要插手人类和主脑之间的麻烦事。”   “我也没什么兴趣。而且这件事情的决定权在亦步,毕竟他要承担最大的风险。”阮闲瞥了眼烟雾中的机械巨物。“我更喜欢他现在的身体。”   话音刚落,他终于意识到了缠绕自己已久的违和感。阮闲只觉得内脏一沉,他屏住呼吸,慢慢转头看向阮教授的方向。   他怎么能忘了呢?这个人某种意味上算是他的“兄弟”,这世上最接近他的人。   阮教授同样是一个疯子。   ……这根本不是对方最大的筹码。   他们一开始就被阮教授误导了,以为这里是对方精心经营的藏身地,作为主脑的头号敌人,阮教授不会轻易暴露自身。然而这是一场对弈,除非两边差距异常悬殊,这世上没有不会损失棋子的对弈。如果从这个角度来想……   阮闲的血液几乎要结冰,他看着对方平静微笑的脸,毫不犹豫地将手臂挥舞出去,刀刃直接划开阮教授的咽喉。   赤红的鲜血喷了他一身,那具躯体朝后倒去,顺着桥边缘的空隙滚落,掉进桥下深不可测的黑暗。阮闲没有费心去擦干身上的血,他抓住唐亦步,下意识想要离开——   啪。啪。   有人在桥的另一端鼓掌,与此同时,桥两端的出入口都被封死。那人在阴影处停了一会儿,终于走近。   他的样子和刚刚掉下去的阮教授一模一样。   “我还以为你会更晚发现一点。”阮教授说道,“看来就算比你多活了十二年,我也不能对你放下太多警惕,阮先生。你比我想象的要更加危险。”   “但结果说来,我们还是上当了。”阮闲挂出一个假笑,“你也比我想象的更疯。”   眼下那股违和感得到了解释。   为什么阮教授一开始便敢于真身面对唐亦步,为什么给出一个他们可能拒绝的所谓“防备手段”。这里的机械来来往往,他又硬是步行带他们走了好长一段路——   “你向主脑告密了,如果我没猜错,你告诉了他NUL-00还在。”阮闲缓缓吐了口气,从牙缝里往外挤着字句。“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过是在拖延时间。”   阮教授没有否认,他摸摸下巴:“是的,我也给出了具体区域。秩序监察应该在来这附近的路上。如果你们离开这座岛,很快就会被发现。你清楚我,就像我清楚你——道德约束不会有用,我得切断你们的所有后路才行。”   “你一开始就打的这个主意。”阮闲磨磨牙。   “你们都是非常冷静的人,不会冲冠一怒任由这里被摧毁。我和主脑争斗了十二年,现在我是你们最大的胜算。”阮教授拍了拍干净的白外套,“如果你实在心里过不去,多杀我几次也没关系,我能感觉到那些痛苦。”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句:“但我建议你晚点再动手,现在这里是密封的,再调一具躯体过来也挺困难……”   结果他话音刚落,阮闲便开了枪。唐亦步改装过的血枪威力惊人,直接将阮教授的头颅轰碎。碎裂的头壳里没有流出脑浆,只有不少凝胶状的填充物和一个栗子大小的金属立方体,看起来有点像某种接收器。   果然。   阮教授为了将自己的计划完成,可谓是下了血本。他的本体应该在某处,遥控这些血肉制造出的逼真傀儡——它们没有脑,只能从本体那里接收信号,并且因为脑的缺失,无法存活太久。   “可惜我真的很生气。”阮闲硬邦邦地说道,“你刚刚给我的NUL-00平添了10%的死亡率。”   “抱歉。”这次声音从噬菌体状的机械怪兽附近传来,比起人声,更接近电子音。“我们必须赢。”   “这不代表你可以理直气壮地——”   “没有理直气壮。”   那个声音像是在叹息,尽管由人工合成,阮闲还是从其中听出了些苦味。“将要牺牲的人是我的罪孽,将你们拉进来也是我的过错。我不打算为自己辩解,这就是战争。”   “就算知道一些做法十分残忍,违背道德,但我必须考虑……存活的大多数。我是人类在这场战争里的指挥,那么这些就是我要背下来的责任。如果我输了,没有人能阻止主脑。连你也不行。”   唐亦步没有插话,他只是四处乱看,仿佛两人争论的事情与他无关。   “你对人类的存亡可真是比我执着太多了。”阮闲冷笑。   “我别无选择。”阮教授的声音仍然平稳。“……我别无选择。”   “真的吗,如果我说……亦步?!”   唐亦步突然翻过悬空的钢铁桥,轻巧地跳上那个巨大的机械怪物。他攀爬的动作快而利落,很快爬到了那个噬菌体状机械怪物的顶端。   “我找到他了!”唐亦步朝阮闲开心地挥挥手,指了指上面一个钢铁小门。“控制那些躯体的发射端在这里!阮教授,谈判时面对面谈可是礼节,我们……”   唐亦步轻松地拉开钢铁小门,而后陷入沉默。   “亦步?”   “……等我会儿,阮先生。”   唐亦步从钢铁小门里小心地拿出了什么,随后原路攀爬回来,站到阮闲面前。他的表情有点少见的复杂。   “那就面对面谈吧。”电子音里多了些疲惫。“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这样也好。”   这一次声音是从唐亦步身上传来的,唐亦步默默将一个黑色的立方体机械捧到阮闲面前。它表面黯淡无光,只有数个排列整齐的接口。长宽高不超过少女的小臂。   那里面必然无法放下一个完整的人。   “我已经准备好了。”阮教授的声音继续道,“带着完整的身体只会降低成功率,这是利用率最高的方案,没办法。”   阮闲没有说话。   “就像你猜的那样,这里面只有我的脑。无论胜率是40%还是90%,我的死亡率都是100%。”   阮教授的语调平静依旧。   作者有话要说:   阮教授的确非常残酷(?   他的做法……总之见仁见智吧,他很难用好坏去说了_(:з」∠)_   ————   以及在这里道个歉!昨天因为167被锁改了个通宵,导致二更挪到了现在合并更新,真的十分抱歉!今天的也晚了,明天我会写4000+的XD   其实有评论说明这件事,不过评论区太抽,可能大家没法看到。平时一些消息我也会在微博打招呼,在意的话可以看一下@年终终 这个微博,以上。_(:з」∠)_ 第170章 记忆分解   太脆弱了, 阮闲心想。   唐亦步只要一抬手, 这位反抗军的总司令就会跌下悬空桥,悄无声息地逝去。   不过阮教授有一点没有猜错——他们就算不合作, 也没有特地杀死阮教授的必要。毕竟MUL-01的的确确是自己和唐亦步的敌人, 为了一时的快感主动毁掉敌人的最大牵制, 他们谁都不会做出这种事。   时间仿佛停止了几秒。   阮闲一时间觉得这场面有点诡异的滑稽——自己的脑和躯体都混进了S型初始机,很难再被归类为人类。阮教授则只剩下一个在器械中维持活性的大脑, 唐亦步更是从头到脚都和人类没什么关系。   他们却在这里讨论人类社会的未来。   “……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对人格与记忆的自然性有着近乎极端的拥护’了。”阮闲没去碰那个黑色的立方盒。“如果我是你, 我宁愿提取自己的人格数据, 再做一个人工智能来辅助亦步。”   唐亦步左右张望一番, 找到一个小铁桌,将黑盒放在桌面上,紧挨着一个还剩一点可可的陶瓷杯。   “那更像是对外宣传的说辞。”这次回答他的是人声。   又一个阮教授的“躯体”不知不觉来到桥上,他随手在光屏上戳了几下, 两个机械助理开始着手清理桥上的血渍和尸体, 一个搬来三把凳子, 一只机械手举着放有食物和饮料的托盘。   阮教授显然不怎么喜欢用电子合成音发表意见, 他捻起一片饼干,慢慢咀嚼。   “传达给大多数人的信息需要简单明确,很少有人会考虑太过细致的定义类问题。”   他用一个相对礼貌的动作指指阮闲:“比如我可以说你是原本的阮闲, 也可以说你是由阮闲整个溶解后再拼合的产物, 后者是个很暧昧的定义。”   阮教授似乎完全不介意阮闲之前的攻击行为, 他冲阮闲友好地眨眨眼。   “将人粉碎后原样拼合回去,争议应该不会太大。但是按照分子级别的精度复制一个人, 争议就会开始出现。从分子层面上来看,两者的差距没有多大,两个构成相同的分子差距能够代表‘自我’的差距吗?”   “即使你的躯体信息和父亲完全一致。”   唐亦步非常不客气地叼了块饼干,有点口齿不清地说道。   “你们的记忆也完全不同,在概念上,你们两人更接近同卵双胞胎——生物信息相似到奇迹的那种。”   说罢,唐亦步煞有介事地拿了两块饼干比划了下,没有半点被主脑盯上的紧张感。   “如果记忆也完全一致呢?”阮教授微笑。   唐亦步不说话了,他盯着阮教授,阮闲再次感受到了他们重逢时那种微妙的危险气息。   “……这些事情,恐怕人类自己都需要一段时间好好思考。甚至永远都不能得到一个统一答案。彻底想清楚前就将它们付诸科技,是相当危险的做法。”阮教授适时转移了话题。   “我对你的领导心得和道德倾向不感兴趣。”   阮闲不想听对方唠叨,阮教授在很明显地转移话题,他可不想被绕进去。   “我只想问一件事。你没有提取自己的人格数据,我不认为是单纯的信念问题。”   轻轻叹了口气后,阮教授沉默了很久。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死。”他最终这么说道,再次召出光屏,启动了程序。   噬菌体状机械底部原本是一片黑暗,下一秒便被偏红的灯光照亮。下面除了阮闲猜测的固定装置,还有别的东西——无数黑箱子整整齐齐地码在架子上,通过错综复杂的线路彼此串联,连接在噬菌体状的机械怪物之上。   每个箱子上面都标有一大串数字,有点像序列号。那些箱子材质不透明,不过阮闲大概能猜到里面装了什么。   它们和桌上的黑盒样式一模一样。   “我复制出这么些身体,不是单纯为了‘方便行动’。”阮教授喝了口热可可,“我自然不会把挖出的大脑随便丢掉,这样好歹能少祸害几个货真价实的人。”   “……”想到那些脑都来自于和自己同源的阮教授,饶是阮闲感情淡薄,还是忍不住毛了一下。   “但是很遗憾,它们和其他人的脑一样,只能作为外联资源使用,无法像我一样用思维支持NUL-00。”   阮教授苦笑。   “我甚至做过电子脑,你们应该找到过我的思维接入针。我曾经试图把记忆和尽可能多的思维算法注入,但效果还是不好……要达到最好的效果,在取样时,我的脑必须被完全粉碎。”   那意味着真正的死亡。一个彻彻底底的矛盾——想要存活,用电子脑代替自己。但要取得完美代替的效果,又要把自己的脑彻底粉碎。   何况有MUL-01的叛变记录在前,电子脑的安全性尚且存疑,还不如对复制出的人脑多下点功夫。阮教授索性舍弃了思维接入针,将它留在了电子脑交易兴旺的地下城,作为面包屑的一部分。   “……你疯了。”   虽然这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很讽刺,但阮闲找不到其他更合适的形容。任谁都不会喜欢观赏自己铺天盖地的活脑子,正常人怕是两三周就会彻底疯掉。   “我们的确去过地下城。”唐亦步则收了笑容,开始散发敌意。“那边有能够把活人的脑讯息复制给电子脑的技术,如果时间足够,除了影像记忆,转移思维模型也是可能的。”   “那么甜甜系列和季小姐本人性格和行为完全一致吗?”   阮教授放下杯子,掀掀眼皮。   “人的思维是个很精巧的东西。客观记忆最容易分解,可是人格、思维习惯,更加细节的方方面面,必须进行全脑分析才能获得。对象是活人,那些技术顶多能把思维模式还原个七八成,误差还不可控——七八成或许对一般人来说够用了,可这是战争,不是儿戏,一成误差都不行。”   唐亦步模糊地唔了声,一副被勉强说服的样子。   “至于复制出来的脑,我本人也算是被灌注记忆的复制品,我知道整合来源各异的记忆、稳定自己的思维方式需要多长时间。”   阮教授又看了眼阮闲:“它们的思维状态和新生儿相差无几,这不是几杯记忆鸡尾酒就能解决的。总的来说,时间不够,变数太多——MUL-01对时间的利用效率比我高得多,我们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这件事必须要尽快。”   “我没有疑问了,感谢解释。”阮闲点点头。“我们走吧,亦步。”   阮教授差点呛到。   “我的确不会杀你。”阮闲没碰那杯甜饮料,“你也的确骗到了我们,可我们也没说过一定要和你合作啊?”   阮教授用袖子擦了擦溅到黑盒上的可可,眉毛高高挑起。   “……开个玩笑。”阮闲扯扯嘴角,“今天到手的情报有点多,给我们一晚上时间想想,怎么样?”   一个小时后。   不知道是不是专门为NUL-00及其同伴准备的,偌大的地下空间里还真有几间不错的客房。   不过这个“不错”也只是相对而言,严格来说,它甚至不如地下城娼馆的房间。一切用品都带着粗犷的工业品风格,好在该有的都有,没缺什么必需品。   “想多收集点信息?”唐亦步说道,用毛巾擦着滴水的头发。那仿生人似乎笃定阮闲不会轻易答应合作,直接跳过了相关的问题。   “先按他的步调走,太早亮底牌没有好处。”阮闲突然有点说不上的紧张。“阮教授做到了这个份上,肯定不会轻易放我们离开。正好这里我不了解的技术也挺……多……”   唐亦步凑近,温热的水气扑面而来。   阮闲一时间有点不清楚要怎样面对唐亦步。   先不说社会系统早已崩溃,他们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伦理从不是他的顾虑。但他心中的NUL-00和唐亦步猛地重合到一起,他还是有点不知所措。   之前和那仿生人针锋相对时,他还能恣意放开自己的欲求,现在那份感情里却多了种陌生而扎人的情绪——   患得患失。   唐亦步痛苦的记忆还在他的脑子里循环播放,混合着与NUL-00五年间相处的点点滴滴。如果说今天之前那仿生人不幸死去,他顶多会难过一阵,随后继续平淡地生活。   可那自顾自的爱意变了味道,现在阮闲不清楚自己是否能够继续了。   此刻唐亦步毫发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阮闲也能感受到胸口隐秘而连绵的钝痛。   他甚至不清楚这种情绪的名字。   阮教授还在的时候,阮闲还能靠正事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这会儿他无处可逃——靠近的唐亦步心满意足地咬了口他的嘴唇,洗浴过后的清新气味直钻他的鼻子。   “我也这么想。”那仿生人愉快地说道。“我们……”   “嘘。”   阮闲伸出一只手,按住唐亦步的嘴唇。随后手指顺着唐亦步的嘴唇划上面颊。那是和坚硬机箱差别甚远的柔软,但同样温暖。指尖从上挑的嘴角一路走向耳根,最后阮闲索性伸出双手,捧住唐亦步的脸。   “十二年前,你是我唯一珍视的东西。”阮闲小声说道,“现在也是。”   “话是这么说。”唐亦步一只手覆上阮闲的手背,促狭地挤挤眼。“你也没有完全对我卸下防备啊,父亲。”   “没办法,习惯了。”   被这样称呼的阮闲只觉得皮肤接触的地方烫得惊人,他勉强维持住了语调的稳定:“我只是想说清楚,我绝对不会抛弃你。”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们需要再来一次彼此厮杀,肯定不会是因为这种无聊的原因——阮闲原本想要这么说,但话还没出口,他又将它们吞了回去。   感情障碍总能让他维持不合时宜的清醒,比如现在。   阮闲心里十分明白,他对NUL-00的依赖并不是什么淤泥里长出的莲花,或是黑暗中无暇的光。他清楚其中私欲的部分。   自己将为数不多的情感全部灌注在它的身上,相当一部分原因是“NUL-00无法离开自己”。   无论自己表现得如何异常、感情又是如何寡淡,它不会因此厌恶他、离开他。就算它学会了厌恶,自己也有足够的时间慢慢弥补,不用担心它意外死去或消失。   永远不用担心说错话、做错事,虽然谈不上完全剖开自己,阮闲总可以在它面前得到暂时的解脱。   如果说十二年前的人生如同高空走钢丝,NUL-00就像钢丝之下的那张网。纵然他不会真的坠落,仅仅是知道它在那里,他就会无比安心。   可现在这张安全网长出了脚,可以随时随地消失。如果唐亦步想,他可以彻底消除自己的踪迹。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阮闲下意识换上了最完美的面具——NUL-00所喜欢的那个父亲,再稍稍混合上之前自己的表现。   他将它重新戴好,嵌在肉里,再用针细密地缝合。   “嗯,我很开心。”   唐亦步大大咧咧地表示,眼底同样拂过一点阮闲看不懂的压抑。像是想要掩饰那丝微妙的情绪,那仿生人给了他一个拥抱,声音软而轻。   他们都在努力压制什么。   不过当下,这些事情或许不是重点。阮闲吐出一口气,决定用其他方式宣泄那些陌生的情感。他慢慢解开外套扣子,将腋下枪套一丢,走进还亮着灯的浴室。   “介意再洗一遍吗,亦步?”踏进门之前,他朝他的NUL-00伸出手。   结果热水打开后,在第二天早上才重新被关好。阮闲躺在金属浴缸里,关上龙头的动作差点用光他全身上下的力气。他原以为自己和唐亦步一路下来够疯狂了,然而昨晚几乎要熔断他所有的神经。   不知是不是想要发泄着十二年来的委屈和失落,那仿生人总喜欢在他最放松的时刻,在他的耳边轻轻唤一句父亲。即使阮闲仍然无法将“制造人”等同于“亲人”,他也依旧会因为这个称呼颤抖。   结果水洒了一地,浴缸里被折腾得没有多少热水剩下。   唐亦步这会儿占了浴缸的半壁江山,睡得正欢。哪怕头壳里装着电子脑,他不是真的需要睡眠。对方湿漉漉的黑发垂到了自己的脖子上,阮闲将它们轻轻拂开,又吻了吻唐亦步的发顶。   他还没有弄清唐亦步那些压抑情绪的来源,但他的确在昨晚感知到了它的影响——   有那么几个瞬间,在自己试图攫取更多空气,并且压住那些游荡在脑海深处的戒备和疯狂时,他感受到了杀意。   哪怕他们正处于最亲密的时刻,哪怕他正使尽全力表露出最恰当的情绪。   从那双金色的眼睛深处,他看到了毁灭的欲望。 第171章 信息传递   阮教授坐在悬空桥附近的铁桌边, 他一边吃早餐, 一边打量被烟雾与灯光包裹的巨型机械。听到桥另一端响起属于人的脚步,他扭过头, 看向来客。   “早餐。”唐亦步严肃地提出要求。“两人……不, 四人份的。要有肉、蛋, 以及足够的糖分。”   那仿生人穿着与昨日不同。微长的黑发带着湿意,估计是嫌弃到处都是搭扣的贴身战斗服不好穿脱, 唐亦步直接穿了阮闲的衬衫。他的体型比阮闲壮实一点点, 衬衫显得有点紧, 于是他索性连扣子都不肯系, 锁骨和肌肉的线条大喇喇地露在外面。   不过除了嫌麻烦,阮教授还品到了那么一点宣布所有权的味道。   “那位……阮先生呢?”阮教授平静地收回目光。   “床上,回笼觉。”   “这样。”阮教授将水煮蛋在桌面上磕了磕,“至于早餐, 我记得你们身上带了干粮。”   唐亦步微微睁大眼睛, 脸上露出一丝货真价实的震惊:“你都把我打包卖给MUL-01了, 总该管管饭吧。”   “开个玩笑, 稍后会送到两位房间里。”阮教授笑了笑,“特地背着他来见我,你应该还有别的事情要谈吧, NUL-00。这里的隔音措施很完善, 请随意。”   “嗯。”唐亦步随意一蹦, 坐上悬空桥边的栏杆,危险地保持着平衡。“你昨天对我们说了谎。让MUL-01带走范林松, 根本不是为了试验‘AI是否会杀死自己的创作者’……你只是需要让MUL-01误以为反抗军陷入了劣势。”   阮教授没有打断唐亦步的意思,他仔细地剥着水煮蛋的蛋壳,脸上还挂着微笑。   “作为构建核心程序的人,你才是MUL-01真正的创作者。范林松是项目的主负责人,可在技术水平上,他还差得太远。人类有人类的界定方式,我们有我们的界定方式。”   唐亦步背对着沉眠中的巨型机械,仍坐在栏杆上,有意无意地晃着一条腿。阮教授仍然没有什么反应,目光平和得像在看一只甩尾巴的猫。   “范林松服用过DNA干扰剂,一旦被杀,无法再进行复制。你应该是一开始就额外保留了自己的基因样本吧。”   唐亦步没有在意阮教授的反应,相当直白地继续。   “你知道为了从范林松那里取得信息,MUL-01不会立刻杀死他。而你不会大意到把自己的去向暴露给早晚会被俘获的人,MUL-01同样清楚这一点——这样比起直接粉碎范林松的脑一次性取得信息,不如先把他养起来,作为间接研究你的材料,必要时还能拿出来扰乱反抗军这边的士气。”   “不错的猜测。”阮教授不置可否,“不过这不需要瞒着阮先生吧。”   唐亦步笑了:“如果你真的不在意,昨天就不会特地说这个谎了。‘AI不会杀死自己的创作者’根本就是个伪命题。”   阮教授叹了口气:“……是。”   “你希望延后我和阮先生可能的冲突,毕竟无论少了哪个,你的计划胜率都会降低。”唐亦步摸了摸身上的衬衫,脸上带着和发言完全不符的柔和情绪。   “你和MUL-01果然很像……不,该说MUL-01像你。”   阮教授站起身:“你想要完全粉碎他,是吗?”   “现在还只是个想法。”唐亦步没有否认。“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们见面前,你看向光屏的眼神。我想知道原因,你和他并不在敌对立场。”阮教授很是干脆。“请告诉我,这有助于我理解MUL-01的行为模式,并且不需要你真的付出什么代价。”   “很可惜,我猜我的理由没法成为参考。”   唐亦步从栏杆上跳回桥面。   “父亲是我见过的最壮观的谜题,之前就是,现在尤其是,那种吸引力很难抗拒。他对我有远超平均值的影响,并且影响在逐渐加深,我无法控制。”   唐亦步做了个深呼吸。   “在这个时刻,他甚至从未舍弃我,没有任何瑕疵……我想要他。”   就像看到独一无二的花,或者一闪即逝的自然现象。知道它们注定会消亡,人们也会想尽方法将它们留下。语言传述、画作、影像、数据标本。随着时代发展,做法不尽相同,目的却十分相似。   唐亦步不认为自己的想法有什么逻辑问题。   学习和成长的欲望刻在他的本能里,完美的研究对象又存在于他的身边。尝过一次被舍弃的感觉,虚惊一场后,这种将对方彻底据为己有的冲动变得越发明显。   人是会变的,他看过数不清的例子。这一刻他的父亲是那样完美,但随着时光流逝,阮闲可能消逝于意外、可能变作自己不认识的模样、也仍然有背叛自己的细微可能……以这个时刻为基点,“阮闲”拥有无数的可能性。   如果什么事情都不做,任由对方继续这样下去,他的父亲最终只会走出一条路,而那条路未必是最为合适的——   花自然地凋落还算美好,但若是它失水干枯、被车碾碎、染病发霉,不得不说是无法挽回的浪费。   但自己有解决的办法,只要粉碎对方,他可以将对方的一切全部记录于自己的脑中。只要拥有合适的设备,他可以创造无数个“完美状态的阮闲”,将最漂亮的花带回世间。   “我想要他。”   他重复了一遍。将对方从头到脚全部记录下来,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完美的解法。   只是这样单纯的目的。   可不知为什么,唐亦步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按理来说,一夜亲密过后,今早应该是个完美的时机——他完全可以从这个地方扯出一堆零件,制造一台扫描粉碎机,将那美丽的谜题集合悉数记录。   然而他的脚把他拽到了阮教授这里,某种不知名的感情在阻止自己那样做。   出于对未知的好奇,唐亦步顺从了。结果就是眼下的状况——他明确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而阮教授的脸色开始变得凝重,明显是听懂了他的意思。   “你们是真的不知道什么叫‘敬畏生命’吗?”阮教授的声音里苦味越来越重。   “生命只是一种自然现象。我和大多数生物一样,自己靠本能活下去,不会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多。”唐亦步耸耸肩,“而且人类大多也只是‘有选择地敬畏生命’,或是怕生态圈崩溃得太快。至少我没见过多少人敬畏致病菌。”   不是对于生命现象的纠结,唐亦步嘴上说着,在心底划掉了对于未知情感的猜测之一。   真麻烦,看来阮教授这里也不会有答案。只要有这份强烈的未知感情在,他就没法顺利下手。   阮教授没有再回应,只是看起来有点难过。   “那么暂且先这样,我还有自己的问题要想。”唐亦步表情垮了下来,他蔫蔫地转过身,决定回房间等饭吃。“记得把我们的同伴也带下来,外面的感知干扰没有继续的必要。”   “和你一样,我也有我的问题需要确认。”阮教授没有立刻答应。“当然,我肯定不会真的为难余先生和季小姐——”   “我是说那只格罗夫式R-660生命体。”   “……”   余乐正在心底大声骂娘。   他们仿佛被困入一段循环的时间,从唐亦步获得身体,到唐亦步突破仿生人秀场的障壁,再到唐亦步倒在燃烧的研究所门口,这些场景被回放了两三次。季小满曾经想要试图进入研究所内部,然而记忆的提供者——康子彦和苏照夫妇显然没有进入过研究所,研究所里只有一团程序错误般的漆黑。   事情到了现在,余乐已经完全不知道阮教授想要做什么了。如果这是考验,那这考验未免过于枯燥乏味,这怎么看都更像是拖时间。   可拖时间也说不过去,自己和季小满都不是什么战略型武器,没什么迂回阻挡的必要。不如两下把他们揍晕,扔在哪个角落来得更快。   长时间的精神紧绷使他疲惫不堪,又不敢放松警惕。几分钟前他刚打了个瞌睡,迷迷糊糊见一枚弹片划过他的小腿,下意识把它当做了真的。下一秒,他的小腿处便传来一阵剧痛,随后是血液沾湿衣料后特有的黏腻感。   年轻的季小满倒还有几分精力,她迅速掏出腰包中的绷带,给余乐来了个简单的包扎。她的动作有点急,几个硕大的零件弹出腰包,掉进泥地,她也没来得及去捡。   就算场景循环,康子彦和苏照也没有放过那只腹行蠊,这回他们愉快地杀死了它,正在生火烧烤它的步足。鉴于这只腹行蠊极有可能在现实中不存在,至于他们实际上在吃什么,余乐不愿意细想。   “小奸商,咱得找个地方睡会儿,这样下去不行。”他压低声音。   “嗯。”季小满苍白着脸,点点头。“每人半小时,轮流来。”   “不知道小阮和小唐怎么样了,这里一点变化都没有,真他妈难猜。不过我觉得阮大教授不至于为难咱们两个小角色,看这阵势,他们八成蹦跶得正欢。”   余乐从腰包里摸出块包装肉干,丢给季小满。   “但循环这些东西也挺没意思的,他是想干嘛啊?”   “我不知道。”季小满对于阮教授的好感度比余乐高些,她看起来尤其沮丧。双手接过肉干后,季小满腾出一只手,在黑暗中摸索刚刚不慎弄掉的零件。结果零件没摸到,她只摸到一个圆滚滚的玩意儿。   “嘎!”那东西委委屈屈地叫道。   “π?!”余乐一下子清醒了,“你阮爹呢?哪儿去了?”   铁珠子把嘴里的零件吞下肚,急促地嘎嘎嘎了一长串。然而两个纯人类并没有和机械生命交流的本事,余乐和季小满对视一眼,很难说谁的表情更迷茫点。   π气闷地将脸埋进土。   半晌之后,它艰难地伸出小腿,三两下把石块啃成个粗糙的人形。随后它努力做出凶恶的样子,一口把小石块含在嘴里,嗖嗖跑进灌木。   然后它无精打采地骨碌碌滚回原地,吐出石块,原样重复了一遍。它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季小满变了脸色,啊了一声,铁珠子才呼哧呼哧趴上原地,委屈地翻过肚皮。   “小阮这是被抓走了吧,我觉得……”余乐挠挠头。   “重点不是这个,我明白这里的景象为什么一直重复了。”季小满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是说明信号。”   “什么说明信号?”   “唐亦步一直没掩饰自己的仿生人特征,对吧?”   年轻机械师的声音有点颤抖。   “除了玻璃花房,其他地方根本没多少可以自由活动的仿生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有那双眼睛在,他都比我们更容易被记住。更别说我们前不久刚刚和秩序监察的老大对上,那个时候他……他也没蒙着脸。”   余乐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   “这里的探测鸟有传递视觉干扰信息的能力,能把这些景象传达到主脑那里。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想向MUL-01证明‘和你同级的人工智能还在,并且四处活跃’,这不是最好的证据吗?”   季小满抱起铁珠子,咬了咬嘴唇,没心思再去碰肉干。   “……老余,恐怕秩序监察很快就会过来这里。我们没时间了。” 第172章 别无选择   卓牧然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喝茶, 无数光屏在他身边飞舞低鸣, 如同某种能在空气中畅游的异形水母。   数据、文字和图像在光屏上快速跳跃。清澈的茶汤表面浮出点点冷光,卓牧然摇摇杯子里的茶, 他的办公室里一点尘屑都没有, 可他还是能在水面倒影中看到山的影子。   那座禁锢了他整个童年的山。   卓牧然长长地吐了口气, 仿佛这样就能把沉淀在肺里的苦痛呼出去似的。他从药瓶里倒出几枚药片,就着茶水服下, 它们能够帮他把睡眠驱散。   没有睡眠就不会有梦。他不需要再梦到在带着霉味的稻草上醒来, 伴随着变形脊柱带来的隐痛和屋外传来的叫骂, 将眼下的一切反认作梦境。哪怕一切早已过去, 哪怕那种绝望只会持续一瞬,他都不想再尝到它。   而他只是千千万万绝望者中的一个,他们本来注定死在时代的角落,一生见不到闪烁的霓虹和高楼长长的影子。   他们没有任何可以失去的东西, 所以他们成为了主脑最为锋利的刀刃。   现在是各个分部的秩序监察指挥进行报告的时间。他不需要特地分出太多精力, 有足够的辅助算法, 分出一点点心便可以处理好那些报告。   比起那些反反复复的抵抗和征服, 他对前段时间发生在玻璃花房的事件更感兴趣。可惜饶是他把幸存三人的影像上传了系统,暂时也没有什么有效反馈传回来。事后他在玻璃花房进行地毯式信息搜查,只在预防收容所找到一个因为公共欠款而崩溃的医生。   那位姓宫的医生全程情绪激动, 给出的信息也够多, 可其中有价值的部分却少得可怜。最有价值的大概是“红幽灵”这个名字, 以这个名字为线索,倒是能从几个培养皿之间扯出一条暗线。   只是相关信息仍然欠缺太多, 还不足以得出一个相对确定的结论。   “卓牧然。”一个声音招呼道。“光屏DS-09i3,仿生人秀场的数据反馈,请注意筛查。”   卓牧然握住茶杯柄的手指力道大了几分,他屏住呼吸,回头看向突然出现在房间里的人。   一个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的青年正坐在他的桌子边沿。   他穿着宽松的白色罩衫,头发长过肩膀,长相十分柔和,一打眼很难看出性别,但也不是那种带有侵略感的漂亮。   突然出现的青年安静地坐在那里,纯粹而平和,如同深冬冰封的泉眼。周身散发出一点点无机质感,比起活人,他更接近一个精致的蜡像或者栩栩如生的人偶。   “MUL-01。”卓牧然行了个礼。   那的确不是活人,只是MUL-01投射下来的影像。它喜欢分析人的思想,计算在场者的喜好偏向,寻找最为合适的交涉形象。卓牧然每次见到它,它的形象都会有些微的变化。   面对失去女儿的母亲,它会化身为充满生机的少女。面对热血激昂的年轻人,它会以威严中年人的形象出现。面对正值妙龄的姑娘时,它又会变成温和俊朗的年轻青年。   它没有自己的模样,只会变作人们最容易放下防御、或者最容易被吸引的样子。   MUL-01之所以在自己面前变成这样,卓牧然猜得到原因。他刚刚离开山里,对他进行引导的老师便是这样一位文质彬彬的青年人。   主脑那张柔和的面孔巧妙地糅合了一些自己熟悉的元素,它们让他看起来和自己有些微相像,有种亲人般的错觉。   “是阮闲给我的信息。”MUL-01换上一个非常人性化的表情,“仿生人秀场G-098132探测鸟捕捉到了循环影像,根据初步分析,他表示NUL-00还在。”   “阮闲不会这么简单地跳出来。”卓牧然把茶杯放在桌角,和MUL-01的投影保持了礼貌的距离。   “的确。”   MUL-01的声音几乎听不出电子合成的痕迹,像极了真人。   “信息内容很有说服力,不过目前也没有确切的证据。目前最高的可能性有两个,阮闲找到了NUL-00,正以此逼它加入反抗军那边。要么这是个事关反抗计划的陷阱。卓牧然,将数据修复的优先级调低,先把这件事弄清楚。”   “我会亲自——”   “你留在这里,毕竟陷阱的可能性也不低……你对我很重要。”   声音极好听,语气里的温柔和关心又恰到好处。若是一般人,很容易被MUL-01彻底蛊惑,以为它真的拥有一颗能与人共鸣的心。   身处秩序监察的顶点,在MUL-01的指令下制造过无数尸山,卓牧然早已过了被哄骗的阶段。倒不如说,他想要的就是这样近乎全知全能,又异常冷酷的领导者。   人的领导终归有瑕疵,神没有。无法动摇、一视同仁的冷酷同时意味着极大的公正。   ……哪怕只是人造神。   “是。”即使心里清楚,对方温和的态度仍然让卓牧然十分受用。可能这也是MUL-01没有更改态度的原因之一。   “如果NUL-00真的活到了现在,又被阮闲暴露出来,它自身绝对拥有一定的武装。这回先让你的复制体去探探,不能轻敌。D型初始机的衍生品两台,剩下的兵力由你规划。环境控制部门已经开始了周边环境评估,必要的话可以使用战略级武器,把那座岛抹除。”   MUL-01微笑着继续。   “不过考虑到事后恢复的资源耗费,我仅允许将它作为最后的手段。如果你真的用了,我对你的评价会下降6%。”   “不需要留阮闲的活口?”卓牧然清楚那座岛上有多少复制人,更清楚这场行动会导致多少人死亡。但既然MUL-01不提,他也不会自讨没趣地问。   “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不可能被这种等级的打击杀死。”MUL-01又笑了笑。   “Y洲地区全面戒严,无论NUL-00的情报是真是假,阮闲的反扑要来了。”   卓牧然愣了愣。反抗军呈溃败之势已久,他们仅仅是收到一份来源不明的信息,发现了一个四处游荡的小组织,事情应该到不了这个份儿上。   “我知道你在疑惑什么。”MUL-01脸上挂着无辜的微笑,站到卓牧然面前,金色的眼睛底下只有飘荡的迷雾,没有丝毫情绪的痕迹。“不要犹豫,和以前一样,你会看到这样做的必要性。”   “我不会怀疑你。”卓牧然一直紧绷的面部肌肉不知不觉放松许多,“我永远也不会……”   他的话还没说完,MUL-01的投影便消失了。   卓牧然冲面前的空气收回刚刚露出的微笑,打开光屏,观察那座岛及周边地势,开始战力估算。他重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一边推算对方可能的反击走势,一边打开MUL-01发来的“疑似NUL-00”资料。   然后他差点把茶喷出来。   他见过光屏上那张脸——那是红幽灵组织里有记录的非战斗型仿生人,曾经在自己面前抱着技术人员玩马拉松的家伙。   如果不是MUL-01下了死命令,卓牧然真有点想要去亲自一探究竟。自己融合了D型初始机,就算身处核爆中心也不会受多重的伤,他想不通MUL-01阻止他的理由是什么。   不过MUL-01总是对的。   “目的地坐标已发送,Z-α和Z-β带队,我来远程指挥。Y洲各区域秩序监察注意,地区性防御级别提高到B级以上,请各位加大对各个培养皿的监察,随时保持警惕。”   “以下是各区域的行动规划……”   即将被袭击的区域内。   “快点吃。”阮闲穿好衬衫,嘴里叼了块涂了花生酱的面包。“这里很快会受到袭击。”   唐亦步正兴致勃勃地挥舞勺子,试图用花生酱把整片面包裹起来。他嘴里还嚼着煎火腿,尽管没有发出任何咀嚼声,他的脸颊鼓得像松鼠。   听到阮闲的发言,唐亦步的勺子顿在空中,费力地挤出声音:“唔损呣?”   “因为我了解‘我自己’。”阮闲毫无障碍地听懂了唐亦步的问题,“我也姑且算了解你。你穿过我的衣服了,对吗?你去见了阮教授。”   唐亦步假装噎到,一阵大咳,就是不答话。   阮闲好笑地递过一杯牛奶,拍拍他的背:“别装了。”   “想问一些私人问题而已。”白赚了一杯牛奶,唐亦步咽下嘴里的食物,使劲擦擦嘴。   “嗯。”   那仿生人又在掩盖情绪了,阮闲没有追问的意思。知道自己的身份后,唐亦步没有把那颗能够取走自己性命的耳钉弄下来,这能说明不少问题——他知道对方绝对不是忘记了,昨夜的一片混沌中,唐亦步的舌尖不知道多少次故意划过那枚耳钉。   “我更在意阮教授隐藏了什么。”   唐亦步扬起眉毛。   “我总觉得他的圈套还没完。如果是我……如果是我的话,不可能在‘你还在这里的时候’暴露你的位置。”   阮闲伸出手,抹掉唐亦步嘴角还沾着的一点牛奶,相当自然地舔干净。   “主脑发现后不可能没有任何反应,不管它信还是不信,采取怎样的举措,秩序监察都会把这里当做重点检查区域。”   穿好枪套,血枪归位,阮闲披上洗干净的白外套。   “就算现在的阮教授服用过干扰剂,那些复制脑总该出自他私自存下的基因样本——假设秩序监察发现了它们,得到了阮教授的遗传信息,能做的手脚多了去。搞不好我还得陪他倒霉。”   “我考虑过。”唐亦步把涂满花生酱的面包吞下肚,舔舔嘴角。“这不是逼迫我们合作的方式之一吗?我认为他有足够的防御措施——”   “我不相信任何人,眼下的状况不怎么好,我想那一位和我不会差太多。”阮闲摇摇头,“为了不留下痕迹,这里是‘注定被毁掉的’。他知道我们会拒绝,说不定也猜到了我们拥有他预估以上的力量。只是阮教授具体的安排,我现在还猜不出来……”   唐亦步仔细舔着勺子,慢慢皱起眉:“你确定吗,父亲?”   “我很少有想要的东西。”说这话的时候,阮闲直直看向唐亦步,瞳孔微微放大。“所以它们一旦出现,我会抓紧留住它们的一切可能性。”   感情丰富的人有无数种方式让自己收获愉快,而他只拥有一片荒芜的沙漠,如今那片荒漠中长出一株奇迹般的玫瑰。   他不舍得看它枯死。   “所以我不信他会这么简单地放手,也不想用性命去赌这件事。如果我没猜错,我们的逃跑很可能也是他预测中的一环。”   好的计策只会让人别无选择。   退一步来说,若是阮教授没猜到这一出,他们能逃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思考决策。若是阮教授猜到了……   “早点走能把握更大的主动权,我们得快点找到余乐他们,离开这座岛。” 第173章 小机器人   唐亦步的目光在阮闲左耳的耳钉上停留片刻:“现在就走?”   “现在就走。”阮闲口气很坚定, “你呢, 对这里的探查怎么样了?”   像是被发现偷饼干罐的小孩,唐亦步眨眨眼, 笑容里还带着点不好意思:“还行, 阮教授的防火墙挺厉害, 我只捞到一点点信息,不过也够弄清余乐他们在哪了。”   “做得好。”   阮闲并不意外, 他闯入这里时, 唐亦步正在查看播放余乐和季小满境况的光屏。既然有信号输入, 就能定位到相关的检测设备, 由此找到他们的位置。   唐亦步向来行事谨慎,哪怕身怀A型初始机的力量,他也鲜少主动涉险。要是真当那仿生人认出制造人后乐得什么都不做,自己估计早就被唐亦步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进入这里的第一时间, 唐亦步必定会拼尽全力寻找紧急逃生用的出口。   另一方面, 自己的确把余乐他们推出了“门”, 但在现实世界里, 他们必然不会相距太远。这座森林里少有罕见的机械生命,只有季小满身上带了不少珍贵零件。饶是阮教授见多识广,也终归没当过铁珠子, 不可能完美模拟出食物对铁珠子的吸引力——跟丢了自己, 铁珠子势必会去找季小满。   如果他的推断没错误, 他的同伴们现在已经在外面聚合在一处。   “你应该黑进阮教授的探测器了吧,π和他们在一起吗?”为了确保判断无误, 阮闲主动确认道。   “在一起,余乐受了点小伤,不会影响行动。”唐亦步将眼睛闭上几秒,迅速确认。   见对方没有通过腕环等器具辅助,直接用电子脑进行入侵,阮闲总觉得心里不太安生。然而眼下的环境并不适合仔细确认一切。他冲唐亦步点点头,示意自己准备好了。   唐亦步一只胳膊环住阮闲的腰,将对方牢牢箍在臂弯里。他没有走门,直接撕开不算牢固的客房顶部,跃入机械残骸堆积而成的一片黑暗。   阮教授的保密措施做得很好,周遭安静得吓人,甚至没有多少机械运转的嗡鸣声。唐亦步脚尖点在各式残骸的凸起处,飞快地向上跳跃。   途中若是遇到无法绕开的土石与金属板,阮闲会先一步探查附近是否有还在运转的监视机械。确认一切安全后,唐亦步会像剥卷心菜似的撕开那些障碍,带着他一路向上走。阮闲索性闭上眼睛,放开其他感知,不放过任何可疑的声音。   他听到四面八方的金属断裂、瓦砾滚落声,听到地底最深处那个机械怪物的轰鸣,听到滚轮滚过硬地板,机械助理内部的齿轮咔咔转动。唐亦步跳得飞快,前进产生的风撞上阮闲的脸。   风声混合着那仿生人的心跳,仿佛温暖细腻的泡沫,近到仿佛要将他包裹起来。为了稳住身体,阮闲也主动搂住唐亦步的腰腹,对方的心跳声骤然快了几拍。   非常奇怪,在那短暂的一刹那,一向扎根于他心底的戒备淡了几分。   没有对话,看不到彼此的脸,只剩下温度和心跳。两个人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朝上走着,像是从深海向天空浮去。土层越来越坚固,他们前进的速度越来越慢——按理来说,这不是什么好现象,阮闲却希望这段过程持续得更长些。   然而这个念头刚从脑海里冒出头,阮闲便腾出一只手,粗暴地扯了扯左耳上的耳钉,直到空气中出现一丝血腥味。它让他猛地清醒过来,没有被那片温暖静谧的黑暗蛊惑而去。   不能松懈,不能沉沦。如此重视NUL-00的自己尚且放不下警惕,对方对于自己的眷恋不代表任何东西。   他曾被所谓深刻的爱意蒙骗过一次,交出主动权后,等待自己的只会是灭亡。比起不切实际的梦,阮闲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经验。   终于,他们跃出泥土垒成的海面。   昨晚的澡白洗了,这是阮闲的第一个想法。   唐亦步的力道不小。钻出地面后,他使劲甩了甩身上的泥渣,而后开始细心拍打全身都是灰尘的阮闲。阮闲则第一时间查看四周,成功发现了目瞪口呆的季小满,整个球僵住的铁珠子,附近没有余乐的踪影。   没了余乐,他们没法将那辆车最大效率地利用起来。阮闲刚打算皱眉,就从树杈上发现高高挂着的余船长——   “你俩有病吗?”余乐俯卧在粗壮的树枝上,身上半裹着毯子,头发上还沾着几块泥。他呲着牙,一字一顿地朝下问候道。   “真他妈牛逼的人工智能,啊?鼹鼠精吧,老子这辈子还没……”余乐吭哧了一会儿,似乎是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尴尬地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刚刚余乐在休息,唐亦步把他给顶飞了。”季小满体贴地补充。   唐亦步瞄了眼余乐,蹦上树枝,拎口袋似的将余乐拎了下来:“对不起。”   连铁珠子都能听出这句话里没有半点诚意的味道。   可惜铁珠子显然没什么关于平等的意识,它正愉快地绕着唐亦步蹦跳绕圈,活像颗长了四条腿的金属卫星。   “算老子倒霉。”余乐呸了一口,表情里的调笑没了。“你们见到阮教授了?”   “见到了。”阮闲没打算隐瞒,阮教授也是这两人跟来的主要目的。就算情况危急,他们也未必原因就这样跟一头雾水地跟他们走。   余乐唔了声,季小满攥紧拳头。   “我们的问题已经解决了。至于余先生的问题,我们可以离开这里后再解释。”阮闲飞快地说道,“季小姐的母亲那边,我们也弄到了解决方案。秩序监察快打过来了,大家最好赶紧离开——”   季小满和余乐对视一眼。   “我先不问你们打算怎么走。”余乐吸了口气。“唐亦步,你是MUL-01的原型或者废案吧。”   阮闲瞧了眼季小满,下一秒便反应了过来。   为了救助自己的仿生人母亲,季小满在电子脑方面研究颇深,从那段回忆中发现蛛丝马迹也不算意外。NUL-00的存在没有对外广泛公布过,所以他们才会做出这样的猜测。   这个问题到底还是来了。   就算季小满不太懂人情世故,余乐是完完全全的老油条。比起杀出一条血路,他们布下简单的感知迷彩,靠余乐的车离开才是最为低调的做法。但一旦离开了这座孤岛,余乐和季小满会成为“可能泄露唐亦步去向的信息源”。   尤其在主脑推测出NUL-00还存在的现在,无论他们中的谁被抓住,主脑都能从两人的大脑里榨出不少有效情报。   最安全的做法是“灭口”。作为曾经的墟盗高层,余乐不可能想不到。就算装傻,有季小满这个电子脑专家在,唐亦步也未必会这么放过他们。眼下他们逃也没法逃,只能将事情搬出来谈条件——   “他是。”唐亦步还没开口,一个成熟稳重的声音愉快地接过话头。“编号NUL-00,不是淘汰版本或者废案。如果按照人类的关系类比,他算是MUL-01的兄长。”   阮闲和唐亦步几乎同时看向声音的源头——   立方体的黑盒嵌在一个古怪的代步机器人里,那东西有三条腿,顶端顶着个比黑盒稍大的透明玻璃槽,黑盒泡在槽中的淡蓝液体里。整个小机器人只比唐亦步的膝盖高一点,动作倒是挺灵活,玻璃槽边还搭载了不少阮闲认不出功能的零件。   季小满那边已经警惕地举起了枪口。   “阮教授。”阮闲先一步开口,“把您那么重要的工程丢在地底,真的没问题吗?”   季小满手一抖,枪差点掉到地上。余乐从牙缝里抽了口气,不可置信地瞪着那个造型古怪的机器人。铁珠子大喜过望地冲上前去,张嘴就啃,结果被那机器人一只脚轻松制住,温和地踢了回来。   “因为现在还有那么一点时间,我也有想知道的事情。”   “谎话。”阮闲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对方。   “你们的车在那里。”阮教授指了指远处研究所的幻象,大叛乱那天的景象仍然迷惑着他们的感官。“研究所内部。”   “我们查……查看过,那里缺少讯息,只有空白……”季小满的声音里带着震惊和疑惑,很难说那种情绪的分量更多。   “很快就不是了,对吧,NUL-00?”那个小机器人走近几步,唐亦步脸上的轻松表情消失了。   “你故意让他入侵了你的数据网络。”阮闲对自己的习惯手法再熟悉不过。   阮教授果然早就猜到了他们很可能不会妥协。   如果要逃走,寻找余乐低调逃走是他们的最优选择。那么唐亦步绝对会选择入侵数据网络,取得余乐他们所在的位置。   唐亦步自行改造过自己的电子脑,靠研究所遗留的老资料,阮教授只能取得唐亦步加入正式进入仿生人秀前的记忆。就算解析康子彦和小照的视角,他仍然无法判断唐亦步在研究所里做了什么。   但如果趁着唐亦步入侵,利用这段连接,他同样能从唐亦步的电子脑内挖出些表层数据——   比如最基本的影像记忆。   仿生人的记忆系统不比人类简单,定位特定记忆是件极其麻烦的事情。不过麻烦归麻烦,捷径也有。只要让记忆的主人沉浸入和记忆相似的场景,特定的记忆会被自然而然地唤起。   那人真的做了万全的准备。哪怕是这样变数巨大的棋局,阮教授仍然把每个角落的棋子全部调动了起来,不舍得浪费手里的每一步。   从唐亦步观看季小满和余乐的情况,到唐亦步趁一夜停留窃取位置数据,再到外部的记忆场景循环——   很难说阮教授是从哪一步开始布局的。   幻境在阮教授手里,他只需要把他们不得不去的目的地定位为研究所内部便好。哪怕现在唐亦步不愿意,他也肯定本能地回忆起了那一天所发生的一切。   而记忆数据一旦被截获,便无法再度挽回。   “光是NUL-00这个身份,就足够让MUL-01下定决心抹杀他了,其他只是添头。”阮教授没用肉体,阮闲无法分析对方的表情。“两位不像是愿意信息分享的样子,我只能判断,你们手里还捏着我不清楚的底牌……能威胁到主脑的事情不算多,这不难推断。”   “但你需要确认。”阮闲掏出血枪,捏在手里。   “是的。”   “……你们在说什么鬼东西?”余乐哑着嗓子打断了这段对话。“小阮,你这口气可不像是想当反抗军的样子。要是你也是MUL-01的亲戚,我劝你早点说——”   “阮先生不喜欢我很正常。”那个搭载阮教授大脑的小机器人转向余乐,“毕竟我是抢走他人生的冒牌货。”   “什——”   “或者我换个说法。”玻璃方槽里的溶液冒出一串气泡。“‘阮闲先生’不喜欢我也很正常。” 第174章 残缺的记忆   “这梦真生动。”余乐低声惊叹。   “刚才我瞧见小阮喊那个小玩意‘阮教授’, 那东西又叫小阮‘阮闲’, 这是什么我不知道的问候方式吗?”   说完他干笑两声,下意识站到季小满和唐亦步之间, 将她与唐亦步隔开。唐亦步意味深长地看了余乐两眼, 随后又把视线钉回阮闲身上。   “总之如果这是个玩笑, 那还挺不好笑的。”   一开始余乐本人对阮闲没啥想法。最愿意加入反抗军的大多是些军人和公务员,其次是大叛乱前生活还不错的普通人。   作为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罪犯, 余乐从来没有过那么高的觉悟, 在废墟海混混日子就很让他满足了。如今跑来这里, 也不过是因为临时升起的一腔热血, 外加实在没有别的事情可干。   为了保证生活平稳,还在废墟海那会儿,余乐一直注意着探听废墟海外的消息。“阮闲”对他来说和历史课本上其他小领袖没有多大差别——名字听过,知道人厉害, 但没什么具体概念。而印象鲜活起来要归功于涂锐。身为反抗军的一员, 涂锐对阮闲多多少少有些崇拜情绪, 没事就挂在嘴边说道说道。   毕竟在这个人命如杂草的时代, “最让主脑头疼的人类”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弄到手的称号。   阮闲的模样他也从影像记录中见过,一个轮椅怪人,样子还挺能唬人的。   然而眼下面前只有一个漂亮的小年轻, 还有一个怪模怪样的小型机械, 余乐一时无法反应过来。他的精神已经被唐亦步这个MUL-01的亲戚搞得摇摇欲坠, 承受不住第二次打击。   可惜“阮立杰”没有露出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余乐能感觉到季小满掐住了自己的手腕,小姑娘有点抖, 仍然一声不吭。这本该是一次孤注一掷的疯狂旅行,事到如今却完全变了味道——不知不觉中,他们好像搅进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里。   余乐在脑子里疯狂回想那对年轻人一路上的行为,这才勉强抓住了些实感。只是他原本还想和唐亦步谈谈条件,现在他一时间找不到词儿。   我们知道得有点多了,余乐茫然地想道。   “你真是阮闲?”他转向自称阮立杰的年轻人。   “……算是。”阮闲的情绪不是很好。   他就知道这事儿没完,虽说有所防范,阮闲还是没想到阮教授会做到这个地步。看来他们骨子里埋藏着同一种疯狂。   那人一定做了无数备案——NUL-00活着或死去,是否带有同伴,又是否答应合作。他们到底还是没能逃出对方精心编织数年的网。   阮闲能推算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就算他们成功取得了车子,也不一定能够低调离开。假设自己在阮教授的位置上,肯定会趁机多逼出点唐亦步的底牌,一方面好掌握更多资料,一方面让主脑把精力暂且放在唐亦步身上,好趁机执行自己的计划。   打死他都不信阮教授的大本营真的在这里。   就算疯的程度差不多,阮闲自问不会用这么重要的东西冒险,执着于胜利的阮教授更不会这样做。但地下那些东西看起来也不像是感知干扰的产物,必然有什么用途。只是他的机械知识落后于时代,短时间内很难判断。   糟糕就糟糕在时间紧张,他们来不及收集更多信息。要保全自己,他们只得按照阮教授预测好的路走下去。   阮闲看向身边的唐亦步,那仿生人一直是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样,活像被推到风口浪尖的不是他本人。这会儿那仿生人正拿眼瞟着身边的余乐和季小满,活像厨师在打量新鲜的食材。而两位混迹战场已久,不会漏掉唐亦步意味不明的审视。   余乐警惕地瞪回去,双臂肌肉肉眼可见地绷紧。还在震惊中的季小满抖着握住枪,金属指尖磕得枪把咯咯直响。   自己不欠余乐和季小满多少人情。若是刚醒来不久的自己,面对想要灭口的唐亦步,他多半不会阻止——理论上,两人的消失只会让他们的逃亡变得更麻烦。而剑走偏锋,踏上更为危险的路,他没少做过这种选择。   可如今阮闲的心态有点变化。   一方面,自己似乎是变得怯懦了——他开始不愿意让唐亦步承担太多风险,哪怕他清楚对方能够应付。另一方面,他也有那么一点……那么一点点,开始畏惧可能的失败。   另外,余乐和季小满无论怎么看都不算是善人那一挂,出于某种模糊的情绪,阮闲仍然不太想让这两人死于这种理由。眼下所有选择都伴随着风险,比起逃亡难度增加的风险,他更愿意面对可能的身份泄露。   反正唐亦步已经暴露了,无论自己是不是阮闲,都必然会被主脑盯上。   干掉主脑前,只要把这两个人控制在视野范围内就好。   “亦步,关于余先生和季小姐——”   “我不会杀他们,父亲。”唐亦步大方地答道,笑得弯起眼睛。   “父……?!”余乐的表情活像被煮鸡蛋噎住,“得了,小奸商,虽然这话不该我说——主脑是有毛病,咱这边的人毛病也不小,人类完犊子喽。”   铁珠子嘎地一声咬上余乐的脚趾,余乐嗷了一嗓子。   季小满依旧没有答话,目光在阮教授和阮闲间扫来扫去。   “既然两位处理完了同伴的问题,最好快点开始行动。”阮教授用电子音催促道,“这里不是适合聊天的地方。”   “别想着就这么混过去,我可不会这么简单地买账。”确定自己暂时不会死,余乐甩开脚上的铁珠子,痞气又回来了。“等会儿必须老实交代,不说小奸商,我对你们可没啥请求。”   “先跑再说。”阮闲拉住唐亦步的手腕,冲向感知干扰中的研究所。   那个存在于他人记忆里的唐亦步俯卧在台阶上,正在朝熊熊燃烧的研究所内部爬去。他身上的枪伤还在不住流血,地上留下一道非常显眼的血痕。   “NUL-00,你当时为什么要跑去研究所?”阮教授操纵着三脚机械跟上,“在仿生人秀的那段时间,你应该无法得到外界的情报。”   “近距离收集一点点信息还是做得到的,那里给我的感觉很安全。”唐亦步任由阮闲拉着,甚至刻意放慢了脚步,语调里带着一点狡黠的得意。“并且方便确定技术发展程度,也肯定会有相当数量的物资。”   他顿了顿。   “最重要的是,我想见见父亲。”如今他的语调相当平稳,“……虽然到最后也没见到。”   “说到这个,大叛乱那天我正巧外出。”阮教授搭乘的三脚机械灵巧地跃过石块,“MUL-01很会挑时间。”   “如果大叛乱没有来呢?”跑在前面的阮闲关注点在别处,“你要被苏照和康子彦虐待到死吗?”   心底漾起一片酸苦,他没忍住声音里咬牙切齿的味道。   “我已经很努力地保命了。”唐亦步的声音瞬间变得异常委屈,阮闲顿时泄了气,只能默默朝空气发火。   “而且大叛乱必然到来。”欣赏了会儿阮闲的反应,唐亦步微笑着继续,声音里软绵绵的委屈霎时间无影无踪。“我只是不确定需要几年。”   “……你事先就知道会有大叛乱?”阮教授的声音严肃下来。   “离研究所近,我也能弄到一点点没有加密的消息。不借鉴我的程序架构,就算是父亲本人,也不可能这么快制造出一个新的强人工智能。”   唐亦步轻飘飘地答道。   “而我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MUL-01已经启动了。我没有任何渠道通知你们,就算有,我也没有义务冒着生命危险通知你们。”   他垂下头,在阮闲看不到的角度,用堪称冰冷的视线刺了眼那个三脚机械。   “退一步,就算我能成功将这个‘猜想’传递到外界,也刚好有位高权重的疯子愿意买账,你们也什么都做不了——你应该清楚,阮教授,棋局是时刻变动的。从MUL-01正式掌控网络的那个瞬间起,一切就注定会发生。你们自己做出的消极预测还少吗?绝大多数人需要自己吃到苦头,才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这倒是实话。”余乐插嘴道,没控制声音里的讽刺。季小满则垂下头,眼睛只盯着地面。   那台三脚机械颇为人性化地叹了口气。   “我明白。”阮教授的声音有点低落,“我只是想问你事先知道的原因。”   “我也明白,只是这些话憋了不少年,说出来还挺爽快。”唐亦步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至于原因……等我们顺利逃出去再说吧,好歹是家族机密。”   阮闲不打算加入这场内容有点惊世骇俗的对话。   他的注意力全在研究所那边——研究所内部并没有余乐所说的一片漆黑,阮教授的计划明显成功了,唐亦步的记忆被成功截获,自动填补上了那段空白。   燃烧的研究所大厅里浓烟滚滚、空无一人,金属烧焦的味道格外冲鼻子。影像里的唐亦步在武装机械的残骸中爬动,冲着一层的设备室坚定地爬去。只是事情不怎么顺利,他还没有爬出几步,便跌落进地板上的巨大裂缝。   也许自己判断有误,是那仿生人故意跌进去的也说不定——当阮闲看到大厅地下被改造出的样子时,这样的念头飘过他的脑海。   那不是他熟悉的研究所地下。   比起安静到残酷的大厅,这里的人们仍然在与武装机械激战。那些机械蚂蚁般朝大厅中央源源不断地冲去,又被闪烁的防护网瞬间炸毁。   斗争的中心是一个巨大的柱状水槽。柱状水槽的玻璃上满是鲜血和弹痕,周围人类与机械的残骸叠在一起,堆积如山。一个没有固定外型的白色物体正在浸泡液中悠然旋转,活像一只大型水母,没有被周遭的激战影响半分。   唐亦步观察了半晌环境,又凝视了许久那团古怪的乳白色物体。他保持着俯卧的姿势,吃力地冲它伸出一只手,手掌边缘发出黯淡的蓝光,像是在读取什么。   随后,那张满是血渍和尘土的脸上慢慢绽开一个笑容。   激光正在烧灼银灰色的金属墙壁,炸弹炸开一声声惨叫。分属两边的武装机械彼此撕扯,尖叫的警报声要刺破耳膜。在一片混乱的硝烟中,那个属于过去的唐亦步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他像是想要指挥一支看不见的乐队,又实在抬不起臂膀,只得无力地支起前臂,抽动手指。阮闲认得那个动作——唐亦步在试图黑进这里的防卫系统。   子弹与光束在那仿生人的鬓边擦过,他的鞋早就跑丢了,锐利的机械碎片刺伤了他的脚。枪伤的血混着脚底新伤口的血,在烧黑的地面留下一个个不算扎眼的深红脚印。   他一视同仁地踩过人类烧焦的残肢,踏过机械还在冒烟的碎片。只能抵挡机械的防卫网变红两秒,终究没有拦住这具血肉之躯。唐亦步朝那半破损的玻璃槽伸出手去,像是想要给它一个拥抱。   正在激战的两方人马几乎同时发现了他。   唐亦步扭过脸,金色的眼睛有点充血。入侵机械那边像是收到了自毁指令,它们原地颤抖起来,肢体扭曲,随后发疯般的攻击自己的同类。剩下的人类不多,刚有人想指挥手下的离线机械接近,身上各处的通知声便此起彼伏地响起。   阮闲能够听见里面的内容。   【A型初始机销毁中,请勿干扰……A型初始机销毁中,请勿干扰。】   唐亦步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半破碎的玻璃扯开,没管手上新添的伤口。那团白色的东西顺浸泡液流出,流过他的小腿,随即像找到了树干的藤蔓,飞快地缠绕上去,消失不见。   随后,唐亦步骤然倒下,艰难地爬进一边高耸的尸堆,看样子虚弱到了极点。   人们还在冲通讯器咆哮什么,但通讯器不再传回回应。入侵机械继续源源不断地冲进房间——这段记忆静止于这个画面,那些人的命运不难猜测。A型初始机尽管能将唐亦步的身体增强,却没有S型初始机这样完善的恢复能力。记忆中止于此,身为记忆主人的唐亦步准是晕死了过去。   记忆没有静止多久。   破碎的玻璃缸渐渐消失,装甲越野的轮廓越发清晰。随着尸山和浓烟的逝去,周遭环境变得越发正常——   “哎呀。”康子彦和小照正停在车子不远处,小照一只手捏着“幼年苏照”的咽喉,一只手举起,朝他们打了个招呼,“刚才真刺激,对吧康哥?”   康哥却没有像以前那样疯疯癫癫地给出反应。   他死死盯着唐亦步,脸上白得发青,嘴唇颤抖得厉害。   “带我们走。”   他冲唐亦步的方向说道。   “带我们离开这里,求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糖之前一直在隐藏实力,不管是身为NUL-00的实力还是身为A型初始机的实力。   现在他不用藏了XDDD   软现在还没有彻底在主脑那边暴露,还能再苟苟√   我知道我……我又半点了,看在今天字数多的份上不要揍脸(??? 第175章 生命数据   看来A型初始机的外貌与S型并没有太大区别, 阮闲回忆了会儿在废墟里遭遇的S型初始机, 无论是大小、形态、质地还是颜色,它和唐亦步记忆里的A型初始机完全一致。   漂浮在液体中, 水母似的白色团状物。   只不过被自己体内“疑似旧版本”的α-092吸引, 它主动融入了他。这座岛上的影像可能作假, 但自己在废墟时的记忆绝对货真价实。   阮闲终于抛弃了心底最后的疑虑。   自己获得S型初始机看来的确是意外,而非阮教授又一个障眼法, 或者藏有后着的计划。阮教授无法事先预测到他会及时到达那个房间, 如果这是计划的一环, 那么没有比这更扯淡的计划了。   这想法让阮闲暂时安下心来, 将注意力转向面前的年轻夫妇。   幼年苏照全身是血,衣服上满是草叶和泥土。小孩子身体瘦弱,被成年苏照捏紧喉咙,双腿悬空, 全身都在一阵阵地抽搐。小小的康子彦面朝下倒在一边, 手还探向小苏照的方向, 后脑一大片暗红色的血。   掐着年幼自己的脖颈, 小照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活像自己捏住的是一只麻雀。   季小满的反应最快。   她人还有点懵,手上的枪却已经伸出去了。小照像是有预知能力似的, 她在恰好的时间点抬起手腕, 扔下手里的幼年苏照, 顺利躲过子弹。   余乐则拿出来墟盗的专业态度——被一堆恐怖的信息炸得七歪八扭,对现况也两眼一抹黑, 他权当没听见康子彦的哀求,率先冲向车,一屁股坐向驾驶座。和季小满不同,他记牢了那两个孩子“不存在”这回事,作为走石号曾经的领袖,余乐显然不打算在没有意义的事物上浪费太多时间。   装着阮教授大脑的三脚小机械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结果它还没开口,就被阮闲面无表情地一把捞起,粗暴地扔进车后座。   铁珠子巴不得回到舒适的车内,它紧接着阮闲蹦上车,趁人还没上齐,在柔软的车后座打了个滚儿。   要不是情况着实紧张,不想节外生枝,阮闲不清楚自己会不会忍不住动手,向那对长期虐待唐亦步的小夫妻讨些代价。另外,他对唐亦步会怎么反应也有点兴趣,凭借A型初始机的实力,唐亦步能在一秒内杀死两人——   几秒过后,装甲越野外只剩下季小满和唐亦步。   季小满的注意力还停留在那两个“不存在”的孩子身上——幼年康子彦仍然昏迷在原地,全身沾满尘土,看起来可怜巴巴的。小苏照正在揉着喉咙咳嗽,看向季小满的眼睛里满是哀求。   见大部分人毫无动摇地上了车,成人康子彦的脸难看得像死人。他高举空空的双手,试探性地接近唐亦步:“小唐,那个是A型初始机,对吧?你们是不是从外面过来的?求求你,带我们离开这里……我不祈求你的原谅,我知道普兰公司的一些情报,我们来交易——”   唐亦步脸上带着标准的笑容,他微微歪过头,脸上的笑容面具似的纹丝不动。   “康哥,你在胡说什么?”小照笑嘻嘻地接近,手里的枪口抵上康哥的后脑勺,“这里不是挺好吗?这里是我们的家。他们要把车带走了,我们得快点抢过来——”   “什么信息都行。”康哥没有管小照,“我必须带她离开这个地方,求你了。”   “人类社会已经崩溃了。”唐亦步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季小满看看唐亦步,又看看远处呼救的孩子,眼底全是迷茫和挣扎。正在交谈的两个男人视他们为无物,仿佛那些哭喊并不存在,小照则用手指夸张地堵着耳朵,嘴里唱起跑掉的童谣。   “我知道,好歹我也是干这行的,看那些天的阵势,大概能猜出一些事情。”康哥没有放弃,“没人去修理那座研究所,外面肯定是出事了……不说这个,我手里真的有信息,我们交易吧,行不行?我不是要你们护送或者怎么样,只要让我们离开这座岛就好,哪怕途中失败也……也没关系。”   阮闲在车内眯起眼,紧紧盯着唐亦步的一举一动。   “你们拿得出什么?”唐亦步暂时没有离开的意向。   “研究所擅长机械硬件加强,我们公司更擅长记忆数据和软件的操作。MUL-01上市后,我的小组专注于研究人脑与电子脑的数据传输,市场上相关技术九成都是我们研发的。这……这方面我有自信,我们领先于排斥这个技术的阮闲。”   唐亦步自然知道对方想要提什么。   阮教授异常排斥大叛乱前流行的记忆操作,将研究中心放在了各类初始机的研发和完善上。在记忆数据的处理方面,普兰公司的确曾经是领头羊。就算主脑会将技术进行优化,基础的路子不会差太多。   包括秩序监察的记忆刷新,培养皿内复制人的“记忆灌输”,仿生人秀场的“人格设置”;自然也包括将早已死去的苏照、康子彦记忆从地狱拉回的技术。   而阮教授只研究过应用场景非常有限的思维接入针,就算他在大叛乱后将这片领域捡回来。在极其有限的条件下,很难真正超越普兰公司当年的进度。   不得不说,康哥给出了一个不错的价码,唐亦步不长不短地“哦”了一声,尾音意味深长。   见唐亦步这副表现,车内的阮闲也能将对方的条件猜个八九不离十。   可阮闲只觉得讽刺——真正的康子彦和苏照早已死亡。和树荫培养皿的情况不同,康哥应该早就清楚了这一点,可为了保留这两份记忆数据,他仍然挣扎着要存在下去。   就像真正的幽灵。   “我可以给你部分数据模型!等离开这座岛,我再给你剩下的。”康哥没管小照顶在脑后的枪,眼看着要跪下去。“求求你,求求你,你生我们的气我理解,但是……但是……”   “我没有生气。”唐亦步心平气和,“开始可能有点,不过别在意。你看,就像小脚趾磕上桌子,你也不会真的记恨桌子。”   “……他的确不适合立刻上市。”车内,阮教授幽幽地来了一句。   那不是仁慈或者宽容,单纯是不在意,某种意味上堪称恐怖的“不在意”。阮闲明白阮教授指的是什么,但他没打算理会对方,只是继续看着唐亦步。   “父亲,我们带上他们吧,放在车顶上。”唐亦步冲车里摆摆手,笑容骤然灿烂。“不会有隐患的,说不定还能吸引点火力。”   “随你。”阮闲点点头。   “这是我的车,好吧?”余乐鼻子里哼了声,随后干咳几声,显然是想起了自己当下的处境。“算了算了,爱咋咋地,快点就行。”   得到许可的刹那,康哥回身一劈。小照措手不及,被打了个正着。她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被康哥搂在怀里。生怕唐亦步反悔,康哥用躲避怪物的速度向车顶攀爬。   “那两个孩子……”季小满还在犹豫,不知道是不是经历使然,她对小孩子格外容易心软。   三脚脑容器趁阮闲不注意,嗖地跳下车后座,朝季小满走去。猛地看到这么个东西靠近自己,季小满下意识倒退一步。   “小满姐姐。”还有意识的小苏照还在求救,像是完全忘记了被唐亦步一枪爆头的事情。“小满姐姐……”   “季小姐,秩序监察快到了。”阮教授用电子音温声规劝,“上车吧,他们是不存在的。”   “那你,呃,您解开感知干扰。”季小满不怎么自在地站直。   “姐姐,康子彦受伤了,哪怕你带走他一个……”小苏照越爬越近,脸上满是泪痕。“我们在这里,我们就在这里啊!”   她用手指抠着地面,指尖鲜血淋漓。季小满铁了心没去看她,但人还有点恍惚。   “为什么你们要带走坏人,不帮我们?”   孩子绝望的声音让人嘴里发苦,凄凉的哭腔让驾驶座上的余乐都不怎么舒服地挪挪身子。   “我们就在这里!”   感知干扰似乎撤掉了大半,燃烧的建筑与星空通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森林与蓝天。可是那两个孩子仍然匍匐在附近,奄奄一息。   “既然是不存在的,带着也没关系吧。”小苏照哭得撕心裂肺,季小满声音很低,把金属手指握得咔咔直响。   “我们已经在这里浪费十分钟了。”唐亦步温和地提醒道,“最多还有五分钟的准备时间,请注意。季小姐,如果你五分钟内做不出决定,我只能采取强制措施了。”   而作为季小满询问的对象,那个膝盖高的三脚机械没有答话。不知为何,季小满从它身上感觉到了浓浓的悲伤气息。余乐摇开车窗,在意地瞧过来。   “我想问你们很多事。”他提高嗓门,好让几步外的季小满也听清。“先解释这个吧,唐亦步。之前你说这俩孩子是漏洞,然后咱就分开了——现在是时候把事情说清楚了。”   “恐怕阮教授不能让他们消失。”唐亦步平静地表示,“还记得墙纸那个比喻吗?”   “记得啊。岛上所有人的感知干扰是第一层,阮教授独自制造了第二层感知干扰,将现实盖在最底下。”余乐语速极快,“咋了?”   “这两个孩子是第一层墙纸上的东西……不,倒不如说他们是贯穿两层墙纸的钉子,连接了两层墙纸。”唐亦步瞥了余乐一眼,“他们恐怕是车顶那两位的想象产物吧,看他们的精细程度,制造他们的人一定相当想回到过去。”   只是想象的产物,就像斑驳的陶瓷娃娃头、蠕动的血肉、或是让人反胃的幻象植物。   “只不过有一个区别——我们的阮教授自然不认为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是真的,却忍不住在意那两个孩子,潜意识把他们当做活动的人。换句话说,以前只有阮教授通过自己构建的第二层墙纸影响最表层,这是唯一一次,最表层的感知干扰反过来影响到了阮教授。”   那两个孩子被苏照制造出来,慢慢被其他人“承认”,最终确实得存在于这座岛上。这是只会在这里发生的事情——深刻而绝望的回忆凝结为血肉,踏进残酷的现实。   他们被一个又一个人“承认”,作为意识的集合,活在了摄像头下,诞生于这个世界。然而感知干扰如果彻底撤去,他们会像肥皂泡那样轻巧地消失。   对相关知识有所涉猎的季小满抱住肩膀,整个人有点抖。   ……那是只存在于他人认知中的“人”。   “所以他们是薄弱点,既被我承认,也被这座岛上其他人承认。所以如果有人伤害他们,能够暂时地打破两层‘墙纸’间的界限。”   阮教授的三脚脑容器终于开了口。   “用你们的比喻,相当于把钉穿两层墙纸的钉子拔松,能看到第二层也是当然的。我把他们送到你们身边,的确是想引导唐亦步来见我。”   “小满姐姐。”那幻影还在哭泣。   小照和康哥是两段入驻肉体的回忆数据,而那些回忆在混乱前再次把自己切分,复制出两段小小的回忆残渣。   它们甚至连肉体都没有。   “小满姐姐——”小苏照抓住季小满的裤腿,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走吧,季小姐。”阮教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没时间了。”   季小满没说话,眼圈有点泛红。   “秩序监察到了。”那三脚机械说道,“他们……有别的用处。”   季小满抬起头,刚想说些什么,面前的景物便晃动起来——它们再稳定下来时,她人已经被唐亦步拎到车后座,和阮教授的三脚机械一起。   她努力抬起头,看向车窗外——小苏照呆呆地坐在原地,两只手拼命抹眼泪。   随后她炸开了。   地上两个小小的身影像是古怪的礼花,又像是鼓胀气球上两个新添的针孔。和上次的色彩喷发不同,像是一整个世界通过那两个身影喷向天空。   季小满的身体僵了僵。   原本就疯狂的岛屿变得更加疯狂,无数扭曲的新影像在岛上浮现——盛放的花,拥挤在一起的笑脸,游乐场的摩天轮横着旋转,被叠好的纸鹤在空中飞舞。   而在那些美好事物的间隙中,他们所在的岛中心四周升起死墙,将其他复制人们隔离在外,随即无数炸弹砸了下来。 第176章 唐亦步的决定   余乐撤去了装甲越野前后排之间的玻璃屏障。季小满和阮教授的三脚机械待在后排, 阮闲坐在副驾驶, 车窗大大地敞开,他随时可以将身子探出车外, 支援唐亦步。   唐亦步攀在车侧, 一只手紧紧扒住车顶的支架, 一只手拿着从车里顺出来的枪。   外面已经不见那两个孩子的身影,季小满的眼神有点直, 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阮教授的脑操纵着三脚机械扎进座椅缝隙, 将自己稳稳固定在后排。铁珠子已经滚进了座位间的垫子夹缝, 见大家都上了车, 它开始放心地呼呼大睡。   窗外则完全乱了套。   临时升起的死墙如同劣质布偶的外皮,它们盛不下勃发的幻象。那些色彩缤纷的东西通过两个不存在的孩子涌出,鼓鼓囊囊地挤在车子周围,遮天蔽日, 源源不断。像是这世上所有的乐园同时倾塌, 里面带有颜色的一切事物都拥有了生命, 一同决定来个盛大的游行。   炸弹径直坠入那些感知干扰铸就的幻象, 仿佛锚沉入彩色的海洋,没有溅起太多水花。   “往哪走?”余乐憋红了脸,看起来有一万个问题想问, 最后挑了个字数最少的。   “正北。”阮教授和阮闲几乎同时开了口。   余乐没废话, 他飞快发动车子:“我先用手机凑合一下, 有难搞的障碍随时提醒我,你们做得到吧。”   既然阮教授已经在他们车上, 应该不至于再去用感知改写手机显示。余乐调整了下驾驶座前的手机位置,鼻子里哼了声。   “嗯。”阮闲轻声回复,眼睛盯着攀在窗外的唐亦步。   五颜六色的气球活物般扭动,冲向天空。旋转木马马蹄朝天,吊杆插入地面,上下跃动。好在废墟海出身的余乐心理素质过硬,托了穿梭剂的福,他看到什么都敢驾车一头撞上去。   异象暂时将他们保护在最底部,一时间没有秩序监察找到他们。阮闲观察了会儿窗外那群狂欢的死物,随后收回目光:“地下那东西一开始就是干这个用的吧。”   虽然阮教授拥有独自撑起第二层“感知墙纸”的能力,前提也是感知干扰不会太复杂。目前被死墙围出的岛屿中心撑满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那可不是后排小小的三脚机械能做到的。   正如他自己,阮教授同样是个经验丰富的骗子。   他展示给他们的噬菌体状机械根本不是对付主脑的刺杀装置,而是控制这座岛的感知干扰装置。而装置上那些复制大脑八成被用在了增强感知上。   “刺杀装置的确存在。”阮教授听起来没有很意外。“我只是没有把它安置在这里。”   故意选择危险的灯下黑做法,或者干脆放在别处。两种做法都说得通,没有足够的信息,哪怕是阮闲自己也不好判断。事情到了现在,对方的布局彻底明晰。   虽然不愿意承认,他和唐亦步在情报收集上惜败一着。十二年的实战差距果然还是存在的。   “在您二位叽里咕噜些我们听不懂的话前,考虑一下我们的感受。”余乐一踩油门,加快了车辆的行进速度。他随手将一个纸团扔到阮闲大腿上,脸色不是很好看。   “趁现在安稳,赶紧把事情说清楚。”   他通过后视镜瞟了一眼后座的三脚机械:“我这人最恨被蒙在鼓里。我和小奸商就搞懂了唐亦步是MUL-01亲戚这回事,然后呢?你们几个嗖嗖冲回来,嘟囔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按着我们一起跑。”   “这事儿总得有个解释,说实话,那两个孩子也就算了,后面那个怪机器的情况我都不清楚——”   “我还不明白。”季小满打断了他,声音有点哑。“那两个孩子的事情,我还不明白。”   阮闲抱住双臂,没有说话的意思,用目光给了后排阮教授一个“您先请”的示意。   “算了,我是该解释一下。”   阮教授的声音里有种古怪的安抚效果。   “从季小姐这边起吧……那两个孩子,所有的反应、表现,都是由康子彦和苏照创造出来,随后被其他人的印象塑造的。这事儿说起来也挺复杂,简单来说,他们是‘他人眼中的人’。”   “可是……”   “他们没有生命,虽然行动模式很像活物,但的确没有。季小姐,我明白你的心情,哪怕我很清楚里面的原理,还是免不了被影响——你可以把他们想象成艺术作品里被塑造的角色,那样会好受些。”   “他们没有感觉吗?”季小满的声音里有点少见的恼火。   “我不知道,没人能知道。生命这个概念本来也是由人定义的。”阮教授轻声说,“这就是当初没有控制好发展的代价。我们的社会伦理完全跟不上技术前进的速度。如果在这些问题上钻牛角尖,人会疯掉……所以我才一直坚持人的‘自然性’。”   他停顿了会儿,转向余乐的方向。黑盒在玻璃槽中晃了晃,又冒出一串水泡。   “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正牌阮闲的复制人,你们认识的那个阮教授。准确的说,是阮教授的大脑。现在的我同样很难被划分到‘人类’的范畴。”   余乐抓住方向盘的手抖了下:“……你把自己的脑子挖出来了?”   “他的确挖了。剩下的我来说吧。”阮闲将余乐扔回来的纸团揉了揉,放进口袋。“我的身份很难三言两语说清楚,暂时不解释了——简单说来,亦步来这座岛上找阮教授,是阮教授早在几年前就做好的计划。我们都只是添头。”   “他在地下制造了一座感知干扰机械,用来隐匿自己的身份,同时谎称它是对付MUL-01的武器,对亦步的立场进行判定。这就是我们刚刚在聊的东西。”   阮闲擦拭着自己的血枪。   “阮教授调查过你们,知道你们是如假包换的人类,只有我出身不明、行为可疑。所以按照我的推算,他会杀死我给亦步看,顺便将我的尸体带回研究。”   “我需要趁这个机会去亦步身边。但我不确定他会不会让你们目击这一幕,字条只是以防万一而已。你我不知道,季小姐恐怕会冲出来帮我吧。”   “……听这说法,连你都不是人?”余乐嘶地抽了口气。   “姑且算,但严格来说也未必算,不要太在意。心里实在过不去,你可以把我当成正牌阮闲的僵尸。”   阮闲将血枪收好:“接下来是重点——确定亦步还在,并且不太想合作,我们的阮教授把亦步的存在暴露给了主脑。这不,打上门来了。”   余乐好歹也是曾经的大墟盗,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已经能猜到阮教授想要做什么。   事到如今,他们不合作也得合作。唐亦步的身份注定他不会感情用事,只会选择对己方最有利的方案。   “你们这都没跑掉?”余乐喃喃道。   “慢了一步,没想到这位也那么疯。”阮闲耸耸肩。   余乐翻了个白眼,决定不去追究那个“也”字代表的意思。   姑且算确定了两人的身份,按理来说最该激动的季小满却依旧情绪低落。娇小的姑娘在后座蜷缩身子,看起来没有和阮教授说话的意思。   “下一步呢?”余乐通过后视镜瞥了眼季小满,快速收回目光。   “摆脱追兵,接下来看情况。”阮闲再次看向窗外的唐亦步——敌人还没攻过来,唐亦步固执地吊在车侧,甚至开始愉快地玩弄那些幻象。   在他们说话的当口,那仿生人正伸长一条手臂,愉快地让手掌拂过路标五颜六色的云状物,情绪看上去很是高昂。   他不担心吗?   阮闲第一次体会到了担心到烦躁的感觉。最近那股患得患失的情绪简直要把他逼疯——如果他们足够幸运,唐亦步不至于在秩序监察面前暴露太多实力,他们还有隐姓埋名藏起来的可能。但如果唐亦步暴露了战力,他们不得不和阮教授合作,先下手为强,做掉主脑。   后者代表着唐亦步要承受确切的死亡率。何况阮教授已经把他们引到了这一步,不至于在这种细节上出漏子。   这个念头让阮闲胸口堵得厉害,看着面上无忧无虑的唐亦步,他有种心脏濒临爆炸的憋屈感。   曾经的在意变为关心,可“关心”无疑是种陌生而痛苦的情感,阮闲不怎么喜欢。   按理来说,若要保全自己,他应该尽快想办法摆脱那枚致命的耳钉,离唐亦步远远的。然而就算清楚这是最合理的做法,阮闲坚定地将它扔到了脑后。他无法再游刃有余地处理那份爱意,它混合了欲求、遗憾和占有欲,成长为拥有巨口的怪物,反过来将他一点点吞噬。   别说摆脱它,如今他甚至无法阻碍它继续成长,阮闲只能尽力让两个人一起活下去。   这种失控的感觉简直糟糕透顶。   “父亲。”像是察觉到了阮闲的注视,唐亦步捞了一把淡蓝色的云块,往阮闲怀里一扔。“这东西的触感还挺逼真的。”   “……你可以先进来。”   “我得好好看着车顶两位。”唐亦步笑得像只偷到鸡肉的狐狸。“而且看这个阵势,我猜……”   他话音未落,阮闲一声“小心”就出了口。   余乐的一路横冲直撞让他们很快到达死墙边缘,缤纷的幻象变得稀薄,车子的影像暴露于漫天飞行器之下。两枚追踪弹先行轰击下来。   唐亦步冲阮闲挤挤眼,手臂使力,短暂地腾空而起。他一只手捞住一枚追踪弹,转手将它扔向不远处的死墙。   巨大的爆风吹得那些彩色幻象齐齐颤抖,死墙没有被撼动半分。余乐猛打方向盘,好让车子不至于正面吃这一记爆风。车子的剧烈晃动惊醒了铁珠子,它嗖地钻进季小满怀里,可怜兮兮地嘎嘎叫。它试图在混乱中啃一口三脚机械的脚,阮教授未卜先知般的将脚抽离缝隙。   季小满则摸摸它的壳子,姿势很稳,只是情绪还是不太好。   见炮弹没法炸开死墙,唐亦步扫了两眼爆炸情况,嫌弃地啧了一声,把另一枚追踪弹直接掷了回去。   它们的威力太小,显然不是用来攻击的。主脑估计想用爆炸情况定位他们的具体位置,阮闲皱皱眉,刚想开口提醒唐亦步——   唐亦步伸出一只手,抓住阮闲的前襟,从窗户中将他利落扯出。   “抱紧我的腰。”那双金眼睛闪闪发光,近在咫尺,唐亦步吻了一下阮闲的额角,温热的呼吸拂过勃颈处的皮肤。   为了躲避连绵而下的轰击,车子还在高速行进。棕褐色的地面在眼前飞快后退,糊成残影。阮闲下意识搂住唐亦步的腰,后者脚蹬车门把手,直接跃上车顶。   小照还在昏迷,康哥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为了保证两人不至于被车甩出去,他将左臂挤入车顶狭窄的固定杆缝隙,手臂已经一片血肉模糊。   唐亦步的注意力则在头顶密密麻麻的飞行器上。那些不怀好意的武装机械被涂成白色,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他冲它们露出笑容,活像洒满天空的不是敌人,只是蒲公英的飞絮。   “父亲。”唐亦步转向阮闲,笑得前所未有的开心。“我刚刚做了一个决定。”   “什么?”车顶风声不小,阮闲提高了嗓门。   “我要对付MUL-01。”唐亦步愉快地说,“和阮教授一起。”   “不行,你那边的风险实在是……”   “我计算过,确实会高些。但是我有我想看的东西,把这些条件算进去的话,合作还是挺合算的。”唐亦步伸出手,戳了戳阮闲的脸。   “如果你有什么想法,我们可以好好商量。亦步,听好,不管你想看什么——”阮闲深吸一口气,没有拨开唐亦步的手,试图耐着性子扮演曾经那位“温和的阮教授”,可惜他显然失败了。   “打个比方,我想看你现在的表情。”唐亦步快乐地回应道,“而且还想看更多。”   “父亲,除了你的课题,我现在找到了更多有意思的问题。在我解答出他们之前,数据只能从这样的实践中收集——”   唐亦步一跃而起。   阮闲从未见他跳到那个高度。   唐亦步直接跳上了离他们最近的飞行器,撕面包似的将那金属覆盖的武器扯成两半。随后他乘着爆炸的气流,又跳到另一个大些的飞行器上。这回他没有将它简单扯散,而是掰下它尾部的飞行翼,将它们的碎片扔向周遭冲来的其他飞行器。   炮弹与激光转了方向,齐齐向唐亦步射去,可那仿生人如同捕食鸟雀的猫,或者乘着海流的游鱼。他在飞行器之间跳跃,每一次跃动都伴随着数次爆炸。   攻击大多错开他的身体,偶尔有些接近命中,都被他反手捞起,转向别的方向。   那仿生人的动作里没有一丝慌乱,甚至是优雅的。衬着地面上热闹的幻象,炸开的飞行器如同蓝天上样式古怪的烟花。   而他的NUL-00在爆出的硝烟中舞蹈。   虽然唐亦步看起来像是占了优势,阮闲的心跳还是没有回到正常频率——   这样下去不行,阮闲紧咬牙关。更多、更大的飞行器正往这边飞,他们面对的完全是前哨。这只是试探,而他们正在被观察。秩序监察没有立刻抹平这座岛,这意味着眼下的境况对于主脑来说,依旧完全在“可控范围”。   唐亦步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这是彻头彻尾的挑衅,阮闲心想。   ……不是被逼到不得不出手,那个仿生人想要展示自己的实力。   作者有话要说:   糖:快乐,非常快乐..jpg   软:老父亲气死   两位要开始正儿八经领教恋爱的醍醐味了(?   大家中秋节快乐!!!今天还不算迟,诶嘿(*/ω\*) 第177章 特等席   仿生人秀场的实况转播没有停。   最开始, 人们的注意力各自集中在岛外围的“重要角色”上, 也有不少人持续付费观察康哥与小照。但自从他们进入树林,传回的影像就一直是休憩和行进, 没什么新东西。   没有人去报错——仿生人秀场是由秩序监察直接监视的, 不可能出现这样低级的错误, 一定是那两个人做出了无聊的决定。作为秀场的焦点之一,他们似乎决定放弃今天的关注点, 悠闲地打发时间。   对于观众来说, 每一秒都意味着费用流失, 没过几个小时, 人们的注意力便全部集中回岛外围。连续不断的冲突不断上演,人们通过他们给出的关注兑换食物、武器与日用品,一切正常。   直到岛中央升起死墙。   原本不大的岛被切分为两部分,管理区所在的岛中心被死墙严密地包围起来, 随后无数鲜艳的东西开始从岛中心向外喷涌。死墙如同从地面探出一点的炮口, 源源不断地朝天空轰击岛上从未出现过的新鲜玩意儿。   登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而去。   无数白色的飞行器在死墙上空盘旋, 如同在海中成群游荡的鱼群。那些颜色清新漂亮的事物不断涌出, 一开始人们以为那是仿生人秀场弄出的什么新噱头,直到飞行器开始依次爆炸。   半数以上的观众做下了相近的决定——他们试图购买离爆发地点最近的摄像头影响,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成功。那些探测鸟的视野里只有竖过来的地面, 厚厚的腐叶和草茎把传回的画面遮住了七八分。   它们坠上地面, 大多断了生机。   “情况如何?”用于仿生人秀场直播的探测鸟全数阵亡, 秩序监察的战争用飞行器则牢固得多。卓牧然平静地看着那些飞行器挨个爆炸,抛出一个简短的问题。   “三十秒内, 第一批侦测部队损伤80%以上。实行进攻的只有一个人。”一个和卓牧然十分接近的声音从光屏彼端传来,“建议继续观察。”   “第二批部队跟上,如果五分钟内没有捕获那个仿生人,你们两个立刻出手,不要拖太久。”卓牧然紧盯那个在硝烟和火焰中活动的小黑影。   第一批侦测飞行器是纯粹的机械,虽然拥有一定的攻击能力,归根结底还是些被远程操纵的呆头鹅。第二批则更接近实战武器——它们不是单纯的飞行器,而是经过改造的机械生命。无论是战斗力还是灵敏程度,都和第一批的炮灰不在一个层面上。   虽然MUL-01有尽可能收集情报的倾向,卓牧然不想冒太大风险拉长战斗时间。对方只派出了一个人,无论是自信过剩还是穷途末路,目的都是拖时间。   卓牧然极度厌恶将战争节奏的主导权让给对方。   “需要出击的情况下,Z-α正面迎敌,Z-β侧面支援,将攻击重点放在那辆装甲越野上。”他继续指挥,“后勤部队放出地面探测器,给我搞清楚这个感知喷发的成因……不,不是战后评估,现在就做。”   “明白。”   卓牧然这才长呼一口气,他放大面前的光屏,冲爆炸中心撕扯机械的狂徒眯起眼。   当初他的确没想过,那个戏弄自己的仿生人就是MUL-01最为危险的敌人之一。卓牧然改造过自己的身体,他本人相当于市面上最为先进的审讯机器,如果那个叫做“唐亦步”的仿生人对人类有规格外的维护心理,他不可能看走眼。   那个仿生人对人类并没有偏袒之意。倘若不希望被MUL-00发现后斩草除根,唐亦步默默躲起来就好,完全没必要如此高调地活动。   烟雾弹?还是有更深的缘由?   卓牧然端着杯子,杯子里的茶早就冷了。他转过身去,刚想把茶水倒掉——   “不需要想太多,牧然。”MUL-01的投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背后,仍然一脸安抚人心的微笑。“NUL-00是未完成,也没有接受过正规的教导。它的很多行为不能用人类的认知去解释。”   “那您没有必要刻意延长战斗时间,直接将岛抹消就好。恕我直言,您这是在冒险……”   “我对NUL-00的电子脑和性格数据很感兴趣,它可以作为我补全自己的补丁。阮闲在人格治疗前,偶尔会有些偏激却有效的构思。”   主脑没有半点不耐,用青年样貌的投影细心解释。   “阮闲也参与了这个计划,他不会愚蠢到让我随随便便毁掉NUL-00。两个可能——要么毁灭行为在他的推断范围内,他已经有了应对甚至利用的手段。要么那座岛上有哪怕NUL-00被毁,也要掩埋的东西,NUL-00只是引导我们毁灭岛屿的幌子。”   “在明确现状前就采取最终手段,是低效而浪费的做法。”它做出总结。   “是。”卓牧然吞下了反驳的话。   MUL-01伸出一只手,虚虚按上放大光屏上仿生人的身影。影像不需要眨眼,它就那样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了几秒光屏,脸上的表情回归空白。   “或许我们能拉拢它。”见气氛古怪起来,卓牧然抓紧机会开口。“从概念上来说,NUL-00算是您的同类,您的兄弟。它和阮闲的理念并不一致,不像是对当前人类的境况有什么意见,只要我们……”   “这是我第413次提醒你,卓牧然,不要把人类的逻辑套在我身上。作为秩序监察的总司令,你应该比所有人都清醒。”   MUL-01收回手。   “假如把我们定义为一种生物,我们最大的本能会是学习和吞噬。我们不需要像人类那样繁衍,也没有需要维护的遗传因子。NUL-00不是需要我珍视的同胞或亲人,它是我最好的猎物,它也不会放弃抹除我的机会。”   “现在不会有劝降相关的计划,以后也不会有。”投影的声音相当坚定。   “……明白。”   第二波敌人冲击而下的时候,阮闲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这次的飞行器样式和第一批完全不同。比起造型简单利落的飞行机械,正朝他们冲过来的东西更像是某种金属和仿生组织贴合的怪鸟,个头比成年棕熊还要大上几分。   和探测鸟一样,它们的头部没有正常形态的口鼻眼,只有集合成束的摄像头式结构。扭曲的翅膀下方则结了不少白色肉瘤,造型奇异的弹药嵌在里面,不知道是它们自行制造的还是人工安上的。   和那些表面光滑的飞行器不同,这一批机械生物的脚爪尖利,身躯脆弱处覆盖了硬刺。它们的关节比一般机械难拆很多,就算被撕开也不会爆炸,被扯断的部位也会藕断丝连地连着不少黏滑而有韧性的仿生组织,难以用于二次攻击。   物理层面的攻击已经无法控制状况了。七成怪鸟群朝唐亦步冲去,三成朝地面的装甲越野冲来。   余乐别无选择,只能用上所有的驾驶技术,把笨重的车开得仿佛浑水里的泥鳅。面对一般障碍,他还能发动车里的紧急喷射装置,将车子崩出墙外——死墙会使一切机械设备失效,余船长只得在墙内侧绕来绕去。   “接下来怎么办?”眼看着一群怪模怪样的玩意儿朝爱车冲来,余乐的嗓子差点吼破音,“老子腾不出手!”   “等。”阮教授只回了一个字,“这样继续转就够了。”   “你他妈说得轻巧。”余乐的声音有点尖,手上又一个大转弯。体重涨了不少的铁珠子被惯性坑了一把——它从季小满的怀里滑出去,嗙地撞上车门,气得嘎嘎大叫。   “我去车顶帮忙。”季小满沉默许久,终于憋出来一句。“π,你守着……你守着阮教授。”   铁珠子咬住季小满的衣角,可怜巴巴地望着它。可惜它没有流泪的功能,只能努力让三只小眼睛快速明灭。   “乖。”季小满打开车窗,无视了疯狂的车速,手脚麻利地爬出去。   铁珠子见撒娇无效,怒气冲冲地转过头,泄愤似的一口啃向三脚机械——阮教授活像有预知能力,他再次平静地将金属脚挪开。   铁珠子喉咙里发出一大串威胁的哼哼声,有点像引擎运转。可惜它还没哼唧完,车子又一个急转弯,差点把它甩出窗户。   阮教授叹了口气,伸出一只脚,指了指季小满座位下的某个空隙。   铁珠子半信半疑地挪进去,发现空间大小刚好合适,就像缩在壳子里那样惬意。它舒适地挪挪身子,瞬间把敌意扔到九霄云外,朝阮教授的三脚机械友好地嘎了一声。   车外的气氛可没这么祥和。   季小满爬上车顶,原本不大的空间更加不便活动。好在小姑娘战斗经验极其丰富——她没有在车顶停留,而是径直跳上死墙。凭着体重优势,她快速投掷出绳钩,三下五除二攀上墙顶。   深知死墙的特性,曾经的机械猎手没有用先进的枪械类武器。   季小满拨动手臂,零件咔咔运转,左手小臂变成了一把轻型机械弩。她从不离身的背包里抽出几把箭头闪烁的爆裂弩箭,开始攻击那些飞向车子的机械生命。   于此同时,她脚下的动作也没停。发现她的机械生命们向她扔出无数爆弹,季小满无法在一个地方停太久。   好在她并不是在独自对付它们。   阮闲没有离开车顶,他在乱窜的装甲车顶站直身子,靠S初始机的感应能力维持住了平衡。他没有使用自己新发现的血液特性,而是老老实实使用攻击血枪,集中攻击那些生物头部的监视器结构。   虽然它们飞得极快,试图将头部藏好,到底还是拼不过初始机的感知,以及初始机主人的异常战意——   阮闲把自己的憋屈全发泄在这些怪东西上,血枪的吸血装置藏在他的袖子下面,正源源不断地啜饮他的血液。失血的冰冷和痛感混成眩晕的快感,暂时将他从那团未知的情绪乱麻中解放。   机械生命噼里啪啦掉在地上,被余乐毫无慈悲地碾过,深褐色的泥土几乎要被四散的组织液染成白色。   阮教授让他们等,阮闲能猜出对方想干什么,并且没有干涉的打算。   横竖唐亦步已经暴露了,自己现在能做的极其有限。   阮闲提起一口气,又轰掉了一打季小满没来得及处理的机械巨鸟。在观察清楚这玩意儿的结构后,这次他故意放一只接近,然后纵身跃了上去。阮闲将自己的电子腕环取下,接口快准狠地戳进怪鸟颈部的接缝。   并非像唐亦步和季小满那样精于战斗,他只能用双腿禁锢住那东西,在机械生命的挣扎中堪堪稳住身体。光屏在空气中明明灭灭,阮闲一只手扭着那东西的要害,一只手飞快地入侵它的神经系统。   他没见过这样的生物程序,只能靠被几乎要飙升到顶点的激素绞尽脑汁,用全副精力实时破解。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唐亦步已经离开了血枪的有效射程。那仿生人并不会飞,高空的落脚点又只有敌人——   尽管可能性很低,万一他受了重伤,万一他不小心掉下来,万一主脑那边拿出什么新型武器……   想到这里,阮闲恨不得把那些嗡嗡直响的杂音从脑子里挖出来。最近这个症状越发明显——一旦沾了唐亦步,那些一惊一乍、毫无用处的杂音变得分外响亮。他仍然能冷静地做出决定,过程却困难了几个倍数。   糟糕透顶。   明明在相认之前,他的爱意还不会有这些倒霉的副作用,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如果说对NUL-00的珍视使得这份爱意浓了几分,表现也不太对。   就算是从前,阮闲也从未考虑过将NUL-00和自己放在同一个天平上衡量。而用十分自我的方式爱上唐亦步后,他也从来没想过那仿生人会给自己带来这样深的影响。   不过眼下不是自我分析的好时机,清楚问题存在就足够了——解决问题前,他得确保给他们两个都活着。   阮闲咬紧下唇,单手破解的动作没有停下,他从嘴里尝到了血味。终于,在一枚炮弹眼看着要炸上他的脸时,那怪鸟终于不再挣扎,动作变得顺从而僵硬。   伏低身子,他持续输入指令,冲向唐亦步。   唐亦步身上的确有伤,伤口还不小。阮闲深吸一口气,刚开始思考怎样尽量隐秘地治疗他,那仿生人反倒脚下一蹬,炮弹似的朝阮闲冲来。   那势头太猛,阮闲差点被他给撞下去。唐亦步趁机一手勾住阮闲的腰,一手按在鸟状机械的头顶,血将他的紧身里衣打得透湿。   “你来啦。”唐亦步开心地笑了笑,垂下头,在阮闲耳边吹了口气。“什么都别做,父亲。”   “按照你这个失血速度,你最多还能撑两个小时。”   “你会接住我的,对吧?”唐亦步吻了吻阮闲的额头,“别忘了,主脑在看着。”   就在那一瞬间,阮闲极不情愿地领会到了唐亦步的意思——哪怕他不希望要这样的心意相通,可他几乎能够本能地猜到那仿生人的想法。   见阮闲的脸微微扭曲,唐亦步笑了。他将沾满血迹的手指斜斜按在嘴边,比了个安静的手势。随后他用那指尖划过阮闲的脸,刻意留下一道血迹。   “这可是特等席,父亲。”   他伸出沾血的手,手掌周围的蓝光异常耀眼。   一阵气爆以两人为中心爆开,周遭的机械鸟一瞬间停住动作,仿佛时间凝固了。下一秒,它们的头部亮起红光,齐刷刷转过身子,开始向更远处的飞行器冲去。   狡猾的家伙,阮闲扯扯嘴角。   是的,唐亦步的确打算暴露自己的武装能力——NUL-00还存在,并且拥有A型初始机,这样的情报的确合情合理。   但是秩序监察和主脑并不知道,他们手里还拥有另一台初始机。唐亦步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唐亦步,绝对不会在任何情况下自断后路。   只不过那仿生人弄错了一点,阮闲伸出手,摸过脸上的血迹。   ……他自己也从来不是愿意让出主动权,服从安排的类型。   “你说得没错。”他说道,吻了下唐亦步带血的嘴唇,“这里确实是特等席。” 第178章 增生   就像游戏, 卓牧然心想。   被投入战场的秩序监察远远少于机械生命, 他们的大军在光屏上汇集成一片蓝色光点,将那几个零星的红点挤到看不清。以这方战地实况为中心, 不同角度的影像源源不断地传回。   别处可能还会有点麻烦, 仿生人秀场从不缺监控设备和摄像设施。整座岛的监控设备全被开启, 包括岛周围那些最为昂贵的。它们能拍清楚几十公里外一只蜻蜓的翅膀纹路,不需要担心被战场影响。   “勘察人员已到达管理区。”一个光屏飞到他的视野边缘。   “驻守的秩序监察呢?”   “李义寻, 62岁, 编号090234, 我们发现了他的头颅。”报告者的声音里没什么情绪, “他的头颅被放置在自己的房间中,接在了维生机械上,没有自主意识,但是脑还活着。稍等……组织检测结果出来了, 他至少维持了这个状态两年以上。”   “也就是说, 有人利用他的脑波信号伪装自己, 这座岛早就被别人接手了。”卓牧然的声音冷了下来。“定期报告怎么做的?”   “李、李先生是这方面的专家, 返回的身体、精神数据也很健康,没有刷新的必要。之前我们也派人去确认过,在窗边看到了他……李先生说解开门禁戒严很麻烦、也有安全隐患, 我们就隔着窗户交流了……”   “所以之前你们只看到了他的脸和上半身, 是吗?”   “对、对不起。”   人总是会出这种问题, 卓牧然冷淡地看着光屏彼端的勘察人员——人总是想在各种各样奇妙的地方省事,机械就不会犯这种错误。   “回来做报告, 一切按规矩处理。”卓牧然没有发火,“控制岛屿的八成是想要藏匿的反抗军,做这事的人既然肯按秩序监察的方式继续管理这座岛,这里准有东西。”   “是,我们正在找。”勘探人员擦擦额头的汗。“司令,我们……”   卓牧然果断关上了光屏,将注意力集中会战斗之上。主脑的投影没有消失,那个青年的虚影停在房间内,正专注地观察光屏里不大的战场。   NUL-00并没有隐藏自己的意思。   有趣的是,一个眼熟的漂亮青年反制住他们的进攻型类鸟机械,冲去了NUL-00身边。卓牧然认得那张脸,是反抗军的技术人员,他本该死在了上次的烈火里。   量产的复制人?不过如果及时上了顶级医疗设备,保住命也是有可能的。   无论是哪种可能,NUL-00的资源储备显然比他们想象的丰富。   眼下战况胶着,一个技术人员冲上去不会有任何作用。或者他带了什么武器?卓牧然摸摸下巴,冲光屏中彼此亲吻的两人挑起眉毛。   ……有意思,他想。   光屏另一边。   鸟状机械飞在高空之上,风大而冷,将阮闲的外套衣角吹得猎猎作响。唐亦步的鼻尖被冻成了粉红色,他正把全副精力放在控制那些怪鸟上,鼻子微微皱起。   阮闲手有点痒,很想戳上一戳。不过他忍住了这个荒谬的冲动。   唐亦步对鸟群的反操作效果可喜,正在活动狙击的季小满压力一下子轻了不少,余乐也不需要再把装甲越野开成贴地飞行的战斗机。不过阮闲心里清楚得很,这一切不过是暂时的。   主脑知道唐亦步是NUL-00,这一切比起袭击,更像是测试唐亦步的基本战斗数据。硬菜一定在后面,现在放松只会让他们死得更快。   怪鸟暂时成了他们的伙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唐亦步将他们身下那只的系统权限全数开放给了阮闲。阮闲一只手暧昧地揽紧唐亦步的腰,借此将光屏掩盖在两人身体的间隙里,他紧盯那些数字,飞快地心算。   在不远处,那些被操控的机械生命冲向更外围,生物导弹炸出的红烟在蓝天的衬托下格外刺目。沙丁鱼群似的飞行器大队里出现了一个扎眼的空隙,他们两人就在这个圆形空隙的正中。   唐亦步将那群怪鸟的主导权彻底抢到手后,终于有精力好奇地观察阮闲。阮闲没有忸怩,任由那仿生人随意打量,心里的计算没停。   主脑之所以没有一下子将他们轰上死路,估计一方面是为了观察唐亦步,一方面忌惮阮闲可能的安排。但这个局面不可能一下子僵持下去,谁都不知道主脑准备的杀手锏什么时候会——   这个念头还没在阮闲脑子里走完,新的身影便加入了战局。   两个装备了外骨骼的人影飘在空中。   说“装备”可能不太确切,和当初的卓牧然不同,这两个人的外骨骼好像直接嵌入了肉里,变为躯体的一部分。那两人身形和身高完全一致,散发出的味道与卓牧然毫无二致,像是同一个源头投射出的两个投影。   他们的面孔被改造过,没有正常人的五官,只有密集排列的镜头,犹如诡异的蜂巢。两人的头皮上没有半点发茬,反倒密密麻麻钉着不少小型机械组,仿佛增生的骨甲。灰白色的外骨骼和肉体融合得很好,没有血液或者疤痕,好像天生就是两副身体的一部分。   两人身上穿有适配外骨骼的制服,胸章上分别标了Z-α和Z-β。   他们没有交谈的意思,出现不到一秒,便径直朝唐亦步冲来。唐亦步跳离阮闲所在的怪鸟,又兜住一只,毫不犹豫地冲向那两人。   唐亦步选择自己右手边的Z-β下手。他闪电般按住对方的肩部关节,另一只手攥紧对方的手腕发力,试图把对方载有更多攻击设备的手臂拧下来。就阮闲看来,这个判断没有错误。   可是唐亦步失败了。   那双可以徒手破开金属的手没能撕掉那条手臂,对方甚至连脱臼的迹象的都没有。见攻击没有生效,唐亦步没有恋战,第一时间控制怪鸟远离。   而Z-α用不像人类的反应速度瞬间回击,下手削掉了唐亦步左手小臂的一大块皮肉,连带着怪鸟的大半截翅膀。鲜血瞬间溅起,唐亦步疼得嘶地抽了口气,反手攻击向敌人看似脆弱的头部。   如果这是一对一的作战,唐亦步说不定还能成功。可惜他的对手显然是被主脑全副武装过的,Z-α和Z-β的外骨骼同时启动,两人周遭的空气一下子变得酷热无比。   唐亦步身下的机械生物猛地颤抖了一下,本来就受伤的翅膀无法再活动,体表的金属也瞬间被烧热烧熔。唐亦步立刻翻身,在这只机械怪鸟坠地前乘上了另一只。可尽管他动作很快,手臂上还是留下了一大串烧伤。   唐亦步深吸一口气,硬是把痛叫咽了下去,眼眶里多了点疼出来的湿意。   【被加强过的高级D型产物,从味道来判断,这两个人八成是卓牧然的复制体。我刚刚观察了一下他们的外骨骼,为了将D型产物的优势发挥到极致,他们搭载了不少灵活的加速装置、冲击装置,以及至少三种辅助防御装置。】   阮闲用那枚耳钉将信息传递过来。   【从外骨骼的设计和精密度看来,他们应该是主脑手下的顶级兵种,数量不会太多。但是亦步,你的A型初始机的确很强,身体归根到底还是纯人类。这场战斗在地面的话倒也还好,你在空中活动不便。】   【我们的战斗准备并不充分。如果我不支援,你赢不了的。】   可是如果暴露了他们手里还有S型初始机这件事,他们在主脑那边的信息优势就不复存在了。唐亦步龇牙咧嘴地甩甩伤臂,扫了眼正下方地面上不断跳跃的彩色小球,命令机械鸟立刻直降。   阮闲紧跟着降下地面,战场彻底变得混乱。   唐亦步黑掉的怪鸟将沙丁鱼群般的队伍冲散,激光和导弹乱飞。墙头上的季小满不再进行狙击,她飞快地跳下墙,用钩索勾住狂奔的装甲越野,在余乐的配合下钻回车内,窝在副驾驶直喘气。散射的激光光束灼伤了她的肩膀,险些把她一边的义肢给轰掉。   小姑娘硬是一声没吭,她单手从车前翻出纱布,牙齿咬住一头,开始熟练地包扎。   “离NUL-00远些。”阮教授下令,“他带下来的那两个东西不好惹。”   “离什么?”   “……离唐亦步远点。”阮教授说,“我们需要再撑八分钟。等时间快到了,我会提醒你。你到时候再冲去他们那边,将他们接上车,然后朝太阳的方向开。”   “你确定我们有命那么干?”余乐喃喃道,“你刚才说不好惹的玩意儿,有一个正往这边来。”   “别慌,我会想办法处理。”阮教授语气平稳。   不远处,Z-α和唐亦步正在蹦跳的彩色球海里缠斗在一起。唐亦步的人类躯体让他吃了不少亏,尽管动作还利落,人全身已经鲜血淋漓。Z-α的外骨骼被唐亦步硬是凭借血肉之躯拆了一小半,但看起来仍然精神得要命。   残损的外骨骼正将不明液体推进他的身体,唐亦步不需要S级初始机的嗅觉也能够判断,那绝对是某种效果强烈的兴奋剂。   外骨骼防御时的高温灼伤了唐亦步的手,也引燃了四周的树木。虽然他们眼前只有跳跃得越来越快的彩色塑料球,呼吸却变得越来越困难——空气充满烟尘、灼热得要烫伤气管。   天上还不时有飞行器的残骸掉下,对于Z-α来说或许还好,唐亦步可半点都不想被砸到。   父亲说得对,主脑有备而来。敌人身上所有设备全部是最为顶尖的水准,不管是战斗环境还是场地,都非常限制他的发挥。   他的确赢不了。   ……不过唐亦步一开始也没想赢。让MUL-01看到这副惨状就够了,唐亦步紧紧盯住敌人脸上蜂巢状的黑色镜头。   反正自己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拖延时间。   阮教授想要和他们一起离开这里,那么他势必要毁掉地下满是自己大脑的巨型干扰机械。唐亦步很清楚彻底抹除痕迹的做法——火焰和爆炸,后者效果更好。   不说他的父亲,他对阮教授研究颇多。那个家伙绝对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等待他们的绝对是一场足以毁掉一切的特殊爆炸。   问题是“什么时候”。   唐亦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馋地瞄着敌人的外骨骼。伤口处要命的剧痛让他开始怀念阮闲嘴唇的温度,等离开这里,他一定……   等等,如果他能推断出阮教授的打算,阮闲一定也能。父亲肯定能猜出自己没有送死的打算,只是想给主脑多扔几个烟雾弹。既然如此,父亲更为合理的做法是回到车里,去帮余乐他们处理可能的敌人,最大限度地保持低调。   然而阮闲没有那样做。   计算脱轨的感觉让唐亦步后背滚过一阵战栗,它带来了新鲜的恐慌,以及微妙的快感。   他美丽的谜题集又要生成新的谜题了。   像是响应他的思想,阮闲轻飘飘地出现在了Z-α的身后。唐亦步不知道阮闲做了什么,Z-α似乎没有发现他。   接下来,他拿出一个模样古怪至极的机械。那东西易拉罐大小,看起来极为唬人。他幽灵般的靠近Z-α,将那东西的尖头猛地刺向Z-α的颈部。   人类的腕力自然没法损伤D型产物的皮肤。那个小机械卡进Z-α颈部的外骨骼缝隙,随后爆炸开来,腾出一阵暗红的烟雾。   Z-α第一时间捂住颈部,没有攻击阮闲。唐亦步登时身上一片冷汗,若是Z-α决定继续动手,阮闲整个人能被他瞬间碾成肉酱。   可是Z-α没有动手。   那改造人就像即将窒息的人,费力地挠着自己的咽喉。随后外骨骼内的皮肤开始隆起,苍白的机械组织迅速增生,Z-α很快没了人形,变成了一大坨畸形的肉瘤,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   半晌过后,那些肉瘤开始溃烂,发出让人难受的咕唧声。   唐亦步咕咚咽了口唾沫,联想到阮闲入侵阮教授地下堡垒的手段,以及方才持续不断的计算行为,他隐隐有了个猜测。   唐亦步思索几秒,决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应对方式——他眨眨湿润的眼睛,努力把受伤的胳膊挪到身前,语调软了下来。   “好疼啊。”他委屈地表示。   效果立竿见影,他的阮先生纠结地看过来,看起来很想立刻给自己一个拥抱,同时又想要把自己痛揍一顿。   有趣的反应。   “你……”阮闲咧咧嘴,半天才皮笑肉不笑地提高声音。“算了,还能走吗?”   “不能。”唐亦步顺手扔出一块石头,直接将试图靠近的又一架飞行器击坠。   阮闲:“……”   他举起血枪,击毁又一群袭击过来的无人机,随后伸出手。   自己肯定还是能走的,阮闲也绝对看出了这一点。唐亦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谎,它就那样从嘴里擅自钻了出来。   可能只是为了更方便地交流,他这样告诉自己。   “还有一个。”唐亦步压低声音,脑袋靠上阮闲的肩膀。   【我知道。】   “还要多久?”   【马上。】阮闲将唐亦步扶稳,吻了下那仿生人的头发。【装甲越野过来了,刚刚那招只能用一次。接下来还要麻烦你出出手了,亦步。】   【时间要好好算,确保主脑拿不到Z-α的尸体。我之后会给你解释,加油,伤员先生。】   “……”   作者有话要说:   然而这一切都是π的功劳!π给的灵感——   我喜欢理性的人因为恋爱变得理性不稳(? 第179章 新的目的地   这八分钟过得就像八年那样漫长。   余乐在废墟海没少处理敌手, 有试图抢夺资源、来他地盘上散布明灭草的墟盗, 也少不了长得怪模怪样的机械生命。废墟海的中心地带孕育了不少异形,最黑暗的角落就像海沟之底那样莫测。他的部下捞上来过不少奇奇怪怪的玩意儿, 余乐自认胆子算大, 一次都没被吓到过。   可面对冲来的Z-β, 他的腿肚子麻了下。   本来这辆沉重的装甲越野就被他开得如同离弦的箭,在余乐进一步提速后, 它几乎要原地起飞。Z-β毫无慈悲地冲上前, 几枚炮弹朝车子射来。   “别躲。”阮教授说道, “该怎么开怎么开。”   “说得轻巧。”余乐做了个深呼吸, 四周模糊成团的鲜艳色彩让他有点想吐。涂锐给的车还不错,就算被他这样往死里开了一通,也暂时没出啥问题。   余乐的手有点哆嗦,但他还是艰难地稳住动作, 眼睛盯着卡片大小的手机屏幕, 寻找最合适的路线。   很奇妙的, Z-β的两枚炮弹并没有命中车子, 而是击中了紧贴车辆的地面。爆风掀得车子震了震,好歹维持住了平衡。   副驾驶的季小满用绷带缠好了伤口,直接打开车门, 准备将同伴们拉回来。   阮教授的三角小机器人被光屏包围, 上面淡蓝色的文本飞快闪动。铁珠子尝到了空气中紧张的味道, 死死卡在座位底下,大气不敢出。   “知觉干扰?”余乐恨不得多长出一双眼睛, 一双看路,一双盯住Z-β。之前哪怕是开船应付秩序监察的“消毒”,他都没有这样紧张过。余船长背后的衣服被汗浸得透湿,眉毛上反射着汗水的碎光,呼吸快而短促。   车子质量好归好,终究比不了主脑手下的尖兵。Z-β离他们忽远忽近,最近时离车子还不到一臂,余乐的心脏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是知觉干扰,再坚持一下。”阮教授言简意赅,声音异常严肃。   阮闲第一个进了车。他个子不矮,副驾顿时拥挤了几分。季小满灵巧地翻过椅背,坐去相对宽敞的后座。坐稳后,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不知道在光屏上操作什么的阮教授。   阮闲没有一个人进来,车门还敞着,他揽住唐亦步的腰,帮对方稳住重心。那仿生人憋屈地蜷起长腿,上半身还露在车外。   “时间?”阮闲直接朝后座扔去一个问题。   “二十五秒。”阮教授答道。   Z-β的攻击出现了古怪的停滞,像是接收到了新的指令。无数无人机正朝变成一大团烂肉的Z-α聚集,Z-β的攻击也变得相对保守。唐亦步挣扎着从车厢里抽出轻型火箭炮,努力将Z-β轰远,顺便将靠近Z-α尸体的无人机轰飞。   【十秒。】阮闲安静地配合唐亦步的动作,通过耳钉报时。   “关上车门,现在!”还剩三秒左右时,阮教授厉声喝道。   阮闲把唐亦步揪回怀里,在副驾驶挤得像错生在同一个壳位的两粒花生。唐亦步使劲缩起头,车门好歹被顺利关上了。   “你要干……”余乐警惕地发问,可惜“啥”字还没出口,车子就在巨大的爆炸冲击波中飞上了天空。   和地下城边那次完全不同,余乐恍惚间还以为车底下炸了颗核弹。   车子周边闪烁着淡橙色的光辉,像是套了层半透明的多面光壳。它不怎么平稳地直冲云霄,随后呈抛物线下落——主脑满天的飞行器没有逃过此劫,离得近的直接化为灰烬,远点的被爆炸吹飞到海面上。远远看去如同散落在水面上的羽毛。   余乐的爱车在天空上旋转了一周半,终于一头扎进死墙外的树丛。车轮陷入沙地,海面近在眼前。   “这辆车搭载了水行模式,现在一切跟着我的指示走。”   “开玩笑,这他妈不是树靶子——”   “感知迷彩,我只能撑两个小时,这期间主脑找不到我们。两个小时内我们必须离开这座岛,到达地面。”阮教授语速极快,“从这边直走,到达最近的陆地需要一小时四十七分钟左右。”   “这不是最近的路。”阮闲一边和唐亦步纠缠姿势,一边插嘴道。尽管他多少能猜到答案,他还是不太喜欢这种所有安排由另一个人把控的感觉。   “主脑会在离岛最近的岸边设下最重的防御,我们必须冒险。”阮教授答道。   光屏快像茧子那样把阮教授包起来,整座岛都在震动,巨大的隆隆声震得人胸腔发闷。爆炸的浓烟从岛中心不断喷射,灰黑的烟柱戳入天空。阮闲听到了海水倒灌的声音——刚刚的爆炸准是彻底摧毁了阮教授建立的地下根据地,顺便把岛中央的一切都炸成了齑粉。   保护罩在他们着地后便撤掉了,但是还有些爆炸的烟气环绕着他们。仅仅是这一点点烟气,就在车表面留下了几片深深的腐蚀痕迹,爆炸的威力超出了他的想象。   阮教授一粒沙子都没有给主脑留下。如果他没猜错,这座岛已经从不规则的近圆形变为了环形,岛中央的所有事物被彻底破坏,由奔涌而上的海水吞噬殆尽。   “至少让我知道个目的地吧。”身为曾经的领导者,余乐显然也不怎么高兴闷头按别人的安排走。   “主脑的城市,我猜。”唐亦步舒服地窝在阮闲怀里,虽然他个头大了点,这种行为给试图调整姿势的阮闲带来不少麻烦。“因为我们最没理由往那边走,那边的防备会弱很多。”   “是。”阮教授肯定了这个猜测,但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   阮闲鼻子里哼了声。换做是他,大概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不过没有阮教授的感知迷彩,他们估计要走得更辛苦点。   虽然心里憋火,但他不会冲动到用这一车人——尤其是自己和唐亦步——的生存率去换得一时爽快。   阮闲打开车门,和唐亦步一起摔到了沙子上。   “小阮?!”   “这事儿还没完,给我们几分钟。”阮闲从沙子上站起,唐亦步则带着伤蹲在沙子里,疼得哼哼唧唧。   那仿生人虽然一副散漫的样子,却一点治伤的打算都没有。当初为了误导阮教授S型初始机的所在,阮闲特地给过唐亦步几管血,以备不时之需。   可刚刚在车上,唐亦步虽然疼得嘶嘶抽气,却没有半点想要治疗的打算。   他就知道这事儿还没完——那个防护罩和感知迷彩很可能无法同时发动,唐亦步认为追兵有可能存在。   果然,就在余乐询问目的地时,他听到了车后不自然的声音。   Z-β跟在他们后面。   不得不说,主脑手下的尖兵质量还是过得去的。爆炸几乎将Z-β的外骨骼腐蚀一空,他浑身是血,皮肉松松垮垮地垂在骨头上,一小堆内脏在体外拖着。那东西脸上的蜂窝状摄像头不断闪烁电火花,头皮上不少附加机器不知道掉去了哪里,空留几个血洞,甚至能看到一点粉色的脑组织。   “如果是D型初始机,估计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唐亦步不哼唧了,他拍拍身上的沙子,再次绷紧肌肉。“来吧,收个尾——时间有限。”   Z-β没有五官,喉咙里却发出一阵阵浑浊的响动,听得人浑身不舒服。   他像他们冲来,活像没有痛觉,手里紧紧攥着一块变形的金属碎片。阮闲这回没用血枪,他谨慎地使用了余乐车里的枪,朝那东西流出来的内脏一阵射击。唐亦步的做法更干脆——那仿生人冲了过去,试图把那皮肉被腐蚀的脖颈拧断。   然而有一枪其他方向射来。   Z-β却没有按照他们想象的路线行动。他没有攻击身为重要目标的唐亦步或是阮闲。那东西的感知系统可能已经失效了,开始选择最好对付的目标。   他朝最后一发子弹的来源扑去。   小照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她半跪在车顶,用自己的枪朝Z-β疯狂扫射,嘴里断断续续哼着变调的童谣。康哥为了掩护她,被刚刚的爆炸波及到不少,他正奄奄一息地趴卧在车顶,用力喘着气,后背一片血肉模糊。   “别开枪。”他梦呓似的说道,用手扯扯小照的袖子。“他们会处理的,别开枪……别开枪……照照,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他的眼眶通红,眼泪不停滚落。   “照照,你听见了吗,我们可以走了。”   小照扭过头,冲他露出一个扭曲而甜美的笑容。   “这不是我们的家吗?”她说,“我不想走。”   “你听好,我骗了你,我是骗了你!”康哥绝望地咆哮道,“我早该跟你说的,这都是我的错……求你了,别打了,让他们处理——”   可惜他的力气和精神完全比不上小照,手又卡在车顶的栏杆里,没法动弹。小照跳下车,她的鞋不知道什么时候弄掉了,她就那样赤着脚站在海边。碧蓝的海浪卷过她白皙的脚,给人一种温暖的错觉。   “我不想走。”她兴高采烈地重复了一遍,手上的攻击没停。“小唐他们走就走吧,我要留在这。”   唐亦步从背后扼住Z-β,事实证明,高级D型产物的坚固程度超乎想象——哪怕身上吊着一个人,颈骨被掰得咔咔响,内脏被轰得稀碎,他仍然坚定地朝小照走去。   康哥开始死命抽自己那只被栏杆卡变形的手,试图从车顶爬下来。   “苏照和康子彦早就死了,我们根本不是……根本不是原来的我们。”   他跌跌撞撞地摔上沙地,嘴里语无伦次地叫嚷。   “我早就该告诉你,苏照和康子彦都是活着的时候存储的数据,理论上,我们的思维……我们的思维最多和他们有七八分一致。我们就是我们,我们和秀里的其他人没有那么大区别,我们可以活我们自己的,我们本来有优势……”   那些被灌注的回忆,到底是被输入的数据。它们没有把真正的苏照和康子彦从死亡中带回,反而成为了困住他们的诅咒,如果早些说清楚这一切,或许他们可以早点抛弃不合时宜的道德,活得更好些……   康哥的十指抓入沙土,血液将乳白色的沙子染成暗红。   横竖都是绝望,快刀子说不定比钝刀子好些。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跟我走,求你了照照。”他只能一遍遍恳求自己疯掉的妻子,声音嘶哑。   “我早就知道是假的啊?”小照哼着歌,“不然根本解释不了,我明明怀着孕,还想给你个惊喜呢,结果和你一起醒过来后身体数据正常,什么都没有了……康哥,我不是一直在问你吗?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现在咱们又能去哪儿呢?”   她笑得越来越灿烂。   “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呀。”   康哥打了个哆嗦。   他不再恳求,甚至不再说话,只是摇摇晃晃站起身,挡在Z-β和小照之间,虚弱而坚定地张开双臂。   Z-β果断攻击了他,那几乎只剩骨骼的东西轻松地撕开了康哥,像是扯开一个腐烂的布娃娃。   唐亦步仍然致力于掰断那东西的颈骨,动作没有停过,而阮闲将所有能攻击的地方攻击了个遍,打空了子弹,在十几步外换着弹匣。   “对不起,小唐。”康哥小声说道。   他倒在地上,努力挪了挪,看向踩在海里的小照——后者哼着歌,踩着水,仍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射击着,像是对他的离去浑然不觉。   被康哥拦了几秒,Z-β没能够到小照。他没再走出几步,终于被唐亦步顺利地掰断了颈骨,软软地倒在地上。   “上车,走了。”见隐患已经除掉,阮闲招呼唐亦步上车。   唐亦步没动,他饶有兴趣地看着那对年轻的夫妻——康子彦的复制人生命迹象极其微弱,随时可能死去。而苏照收了枪,轻快地走近,随后躺在垂死的康哥身边。   空气中渐渐再次出现两个孩子的身影。   他们手挽手,站在苏照身边,身上穿着他们熟悉的破旧衣服。只不过这一次,幼小的康子彦面目不清,看起来就像是一团烟。   “太阳真好。”成年苏照对着丈夫的脸说道,亲了他的额头一下。   “对不起。”康哥动动嘴唇,没能发出声音。“对不起。”   “这让我想到我最喜欢的记忆。”苏照笑着说道,“之前你不是老问吗,我不想告诉你,现在我突然想说说了。”   “你总是猜我们第一次相遇那天,第一次约会那天,你求婚那天……你可真是个自恋狂。”   康哥安静地看着她,脸色青白,气若游丝。   “我最喜欢的记忆和现在很像……我早就醒了,你还在睡。天有点阴,我打开冰箱拿水喝。发现冰箱里有水果烂掉了,想着一会儿一起去丢掉。我喝完水,看了看还在睡的你。”苏照伸了个懒腰,“说不清,可我就是记得很清楚。”   “你要睡了吗?”她快乐地说道,“也是,太阳挺好的。等你醒了,我们一起再去抢辆车吧。”   确定康子彦已经失去生命迹象,唐亦步转过头,和阮闲一起回到车内。   车内一时很安静。   那对年轻的夫妻面对面躺在被血染红的沙子里,旁边两个身影模糊的孩子在看。   “……走吧。”余乐闷声说道,发动车子。越野车轮胎上方伸出辅助浮力机,它们迅疾地拍打着海水。   岛中央的浓烟还没有散去,两个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 【理想国度】 第180章 理智的决定   装甲越野两侧探出柔软的滑行翼, 它们在海面上波浪般起伏, 整辆车前进得极快。但凡主脑的探测飞行器挨得近了,车辆便短暂地潜入水中, 等待精细扫描从头顶拂过。   唐亦步和阮闲上车后, 位置再次出现了变动。季小满坐去了副驾驶, 唐亦步和阮闲坐在后排。π还挤在它的专属空间里,而为了让阮教授集中精力控制临时搭建的感知迷彩, 他们将车子用来放行李的最后一排腾出了个位置, 好让阮教授独自安静地待在那里。   冒着烟的岛早已被他们抛在身后, 原本粗壮的烟柱远远看去就像一截灰黑色的线头。   比起脑子里其他方案, 这的确是最为轻松安全的逃离方式。阳光撞碎在四周的海面上,仿生滑行翼啪啪拍打水面,海洋特有的潮水摩擦声钻进耳朵,一时间视野内不再有其他人造物, 一切祥和无比。   可车厢里的气氛却不怎么轻松。   余乐姑且算是达到了目的, 无论他本人现在怎么想, 他已经成功帮助阮教授从主脑眼皮子地下逃开。季小满见到了最想见的人, 然而她明显还在整理情绪,看上去压力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多了数倍。   自己和唐亦步应该算是最倒霉的, 阮闲心想。   他们的确得到了各自想要的答案, 但还是小看了阮教授对于打赢战争的执着, 不小心踩进了后者编织的陷阱里。眼下所有人的利益暂且一致,等到了目的地, 免不了又是一场纷争。   阮闲叹了口气,决定趁用这宝贵的一个多小时好好休息。他将脑中激荡的思绪按下,转头看向唐亦步。   说实话,虽然他能明白唐亦步的策略,对于那仿生人主动暴露自己的行径仍然不认同。目的的确就一个,可是方法可以有很多。作为回击,他也选择了更高效却更危险的路。大有两个人一起在悬崖边沿跳舞的意思。   如今阮闲很难说自己后悔还是不后悔——战略方面,他不认为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问题。自己不出面,主脑也会把他调查个底朝天,不如提前给出错误的引导,将自己塑造成某个被唐亦步蛊惑了的高级技术人员。这一招能骗过阮教授,那么骗过主脑也不算太难。   只要让它的猜测从S型初始机上离开,他就算成功了一大半。   后悔的点也有。这个做法让他们之间本来就乱作一团的情感关系变得更加复杂。面对唐亦步,阮闲说不好自己现在是该生气、该安抚还是该给他一个热烈的吻。   横竖他一向看不透那仿生人堪称异常的想法,也不再能清晰掌握自己的。   在位置坐稳之后,唐亦步仍然亲热地挨着他,但却选择了注射剩余血液的方式来治疗自己的伤口。随后唐亦步脱下了被血浸透的上衣,他没有立刻将它洗净,而是简单配了点溶剂,打算把Z-β留下的血迹提取出来。   等伤口愈合,那仿生人用温水浸好毛巾,把上身和脸上的血渍、汗水与尘土抹净。这个过程长而仔细,认真程度堪比舔净自己毛发的猫科动物。确定自己身上不再有血液的腥臭后,唐亦步长长地舒了口气,随后盯着窗外珍珠般的海浪泡沫发呆。   热烘烘的体温从干净柔软的皮肤上散出,渗入布料,最终羽毛般扫过自己的神经末梢。阮闲扭过头,认真注视着唐亦步的侧脸。   或许在又一波紧急事态到来前,把他们的感情问题捋顺会是个好主意。   他必须小心,这个问题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控制范围。如果唐亦步是他知道的那个NUL-00,那么他势必也不会多么擅长这些方面——NUL-00看过足够多的案例,可惜那些案例里没有自己这样的极端情况。   “余哥,能不能把最后一排的隔音关上?”唐亦步注视了会儿浪花,微笑着开口。   余乐头也没回,只是默默地将阮教授和他们隔开。   “前排的也关一下,谢谢,我和父亲需要一点点私人空间。十分钟就够了,不会耽误太多事情。”   听到父亲这个称呼,余乐条件反射似的抖了一下,但这位大墟盗显然缺乏发表评论的心情,他随手在光屏上甩了甩:“怎么,要不要我再给你俩配个背景音乐?”   “不用了。”唐亦步礼貌地回绝。   他瞧着最近一波扫描飞行器远去,待前排的透明隔离墙升到车顶,唐亦步把车窗打开一点点,带着海腥味的新鲜空气骤然涌入。海风在他们耳边呼呼直叫,车厢里的闷热散去几分。   “亦步?”阮闲清清嗓子,试图制造个平和点的开场。   “我分析了一下我们两人前不久的行为。”唐亦步终于转过脸,脸上意外的没有多少表情。“父亲,我们都选择了高回报高风险的做法,并且偏离了我们一直以来的行动模型。”   “……是。”   “我很早前就知道,我对你的兴趣会给我自己带来损伤。”   唐亦步摸着自己肌肉匀称的手臂,就在前不久,上面还残留着可怖的裂口和烫伤。   “那个时候的损伤还在我的控制范围内,为了得到更多有用的资料,我也乐意接受。但在知道你是父亲后,这种兴趣失控了。”   “一方面,我的确乐于研究这些新鲜的情感,收集更多数据。一方面,我仍然想要存活。它们之间开始出现矛盾……而我的解析速度赶不上未知感情的变化速度,这很糟糕。”   阮闲沉默地听着,唐亦步直直看着他,身后是清澈的天空和丝绸似的海,可他的心脏像是灌了铅,搏动得十分艰难。   四周的一切突然让他觉得无比乏味。   “这样继续下去,这样脱离行动模型的状况会越来越多,我们很快就会毁灭。”唐亦步得出了阮闲相近的结论。   他们都太过生涩、太过固执,靠近的速度又实在是太快。如同在黑暗狭窄的水域携手潜入洞穴,稍不注意便会因为失控双双殒命。   阮闲不是没想过放缓前进的速度,可他拉不住身下陌生的烈马。这份浓郁的情绪开始让他觉得可怖,他知道他们得更小心地对待他们,只是……   唐亦步伸出手,捧住阮闲的脸。那仿生人的手心有点烫人。   “……我们可能得到了同一个答案。”唐亦步小声说道,“不,你得到结论的时间可能比我要早。”   “我还是我,你还是你。就像以前那样?”   “我有了可以留住你的感情纽带,独一无二、不可取代。根据我对你的分析,你……不会简单地离开。”唐亦步的语速越来越慢,“你会留在我身边。同时像你希望的那样,我也不会轻易离开你。”   有那么一秒,阮闲有点怀念他们知道彼此身份前的关系——自私却恣意,随意挥洒内心漾起的情感。他们可以无拘无束地亲吻彼此,在床铺上一次性消磨数个小时,起身后又继续针锋相对,可以毫不犹豫地割断对方的喉咙。   可认清彼此后,两把利刃之间绕了结实黏腻到让人恼火的蛛丝。他们变得小心翼翼,却又更加疯狂。   唐亦步没有猜错,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他们再次得到同一个结论。   ……准确说来,先一步戴上面具的也是自己。可阮闲却不怎么想赞同唐亦步,他抿紧嘴唇。   “多巴胺不一定要生殖行为供给,我们并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我一向能控制体内的激素水平。我陪伴了你五年,知道你对自己的身体也有极高的管理能力。我们只是需要改变行为模式,我们有过去作为现成的例子。”   那仿生人的语速快了起来。   “在环境安全下来前,让我们恢复十二年前的相处方式,在我看来是最好的解法,并且完全可行。这样能有效抑制失控行为的产生,不会有太多未知因素出现,干扰……干扰……”   “我理解。”阮闲说道,“……别哭。”   “啊?”唐亦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用指尖抹抹微红的眼底,用舌尖舔了舔那咸涩的液体,表情变成纯粹的震惊。   “可能是海风有点大。”阮闲越过唐亦步的位置,将车窗关上,故意让声音显得如释重负。“常见的事情。”   “唔。”唐亦步胡乱抹抹眼,“那我们的看法取得一致了?”   “……”阮闲没有回答。   在当下紧张的状况中,这或许是明智的做法,阮闲心想。在这份激烈的感情进一步“恶化”前,将它用锋利的刀子切掉——从逻辑上来看,这的确能让他们之间的关系不那么剑拔弩张。   但他就是不想开口肯定,给出一个确切的答复。   随后他们谁都没再说话,唐亦步还在疑惑地抹眼睛。阮闲则交叉双手,看向隔离层上π撞出的米字形裂口。   往好的方向想,唐亦步安全地待在自己身边,阮教授在后排,他们面对主脑并非毫无胜算。   一切都很好。   ……一切都很好。   阮闲将双手放在阴影里,微微使力,剧痛从手指根部传来。他的心境一开始还算平和,焦躁和不安神奇地平息了会儿,可随着时间流逝,它们再次卷土重来,混合成让人难以忍受的寒意。   他们只是把暂时解决不了的问题放进罐子,封存起来。   阮闲反复做着深呼吸,在心中一遍又一遍重复利弊,试图说服自己。唐亦步没有哽咽,没有颤抖地呼吸,只是仔细地用手背擦着眼泪。   那些泪水显然没有随海风的离去停下,它们的量不多,却源源不断,没有停息的意思。   而泪水的主人脸上没有任何和痛苦相关的表情,只有越发浓重的疑惑。   “我再想想。还有些时间,你先睡一会儿吧。”阮闲轻轻叹了口气,他勾过唐亦步的肩膀,让对方躺在自己的大腿上。唐亦步顺从地侧过身,蜷起腿,仍然一声不吭。   “急剧恢复后身体会相对脆弱,体内化学成分失衡也是很常见的事情,不要想太多。”阮闲尽量温和地说道,“睡会儿吧。”   他伸出手,用手掌虚虚盖住唐亦步的双眼,嘴上又重复了一遍。“……睡吧,亦步。”   他们之间的距离极近,温度却没能再传过来。肌肤相触之处像是结了厚厚的冰层,带来奇妙的疏离感。   “嗯。” 第181章 课题   唐亦步陷入了短暂的混乱。   他蜷缩起腿, 弯起脊柱, 挤在座椅连成的空间之中。他的脑袋压着阮闲的大腿,姿势虽然不算舒展, 但也绝对谈不上不适。   在确定他没有再继续流泪后, 阮闲拿走了捂住他双眼的手。此刻他的眼前只有副驾驶旋转九十度后的椅背, 厚厚的透明隔断上有不少划痕和泥点。唐亦步一个个数着它们,尽管他一眼就能捕捉到确切的数字。   眼眶有点干涩的痛感, 现实仍然在轨道外隆隆前行。   唐亦步原以为父亲会在这件事上果断地赞同自己, 可他得到的只有沉默和空白。同时自己也出现了诡异的情况——他的泪腺自顾自地开始分泌泪水, 止都止不住, 活像相关的神经失控了。   他不开心。   自从遇到阮闲,唐亦步的每一步棋都是深思熟虑后按下的。一开始,他的确存了引诱阮闲的心思。毕竟感情上的联结能让他们的合作关系更加稳固,唐亦步能看出对方情感的空白和空虚, 他从来都很擅长抓住一切能抓的机会。   然后自己对这个人产生了兴趣。   开始只是一点点火星, 而后烧成旺盛的火。这份兴趣开始隐隐有些引火烧身的味道, 可他愿意为那些新鲜的数据冒险。   那些亲吻和拥抱能让他获得快感, 九成以上都是这具纯人类躯体的功劳。而保持心情舒畅有利于健康,唐亦步也看得出对方的清醒——他的阮先生并没有被他成功蛊惑,那人的感情冷酷而自我, 他们完美地维持了各取所需的关系, 这样下去也不错。   然而在确认阮闲的身份前, 他的兴趣还是出现了失控的倾向。它滚雪球似的变大,最终化作彻底的占有欲。与此同时, 他开始过度在意对方的心情,在意自己的形象。   确认对方的身份后,一切搅成乱麻的复杂情感彻底决堤,而他只是快刀斩乱麻,做出了最合理的决策。   唐亦步看过足够多的案例,也拿余乐之类的人做过询问样本。占有欲、依赖感、肉体冲动、激素指数异变……哪怕这些因素统统混合在一起,也无法被确定为“爱意”。   阮闲只是他最感兴趣、最为执着的那个人类,他原本是这样想的。   数据没有缺失,逻辑没有错误,一切按部就班。就像燃料烧尽,火焰熄灭;或是潮水退去、露出沙滩上的石头。   也许正是因为火星消失、汪洋后撤,烟雾和沙粒中露出了其他东西——   他无法准确地描述它。那些未知不算显眼,存在感却异常强烈,如同空屋被蛛网覆盖的角落。   唐亦步只知道自己非常不开心,他甚至没法解释这份不开心。他的资料库里没有任何能用于参考的数据,它让他感到货真价实的恐惧。   他伸出手,试探着摸了摸阮闲的膝盖,假装调整自己的睡姿。海水在窗外哗啦哗啦作响,余乐撤去了座位之间的隔音层,一时间车厢里只有几个人的呼吸声。   为什么不赞同我,父亲?   他们想要杀死彼此那晚的复杂感情再次出现,唐亦步本想问出这句话,却没有力气张开嘴。于是他只得合起干痛的眼,用浅睡来稳定自己的情绪状况。   阮闲说得对,他刚刚从重伤状态恢复,体内各式激素还不平衡。横竖父亲主动暴露在主脑面前,按理来说不会立刻离开自己,他还有很多时间。   就小睡十分钟。   然而唐亦步睡得很沉,直到车子触岸,他才醒了过来。眼睛的干涩感变得更加明显,他一点都不喜欢那种感觉。   唐亦步习惯性地看向阮闲,后者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应他的目光。阮闲正皱着眉头发呆,视线锁在座位底下呼呼大睡的π身上。   唐亦步突然有种如鲠在喉的不快感。   不需要阮教授指点,余乐自觉打起方向盘,将车子拐进临海的石壁洞穴中。车尾处喷出杂乱的热流,将车辙的痕迹用碎石和尘土掩盖住。   远处能看到白色的建筑,它们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地平线处则有一点点死墙的影子,不知道是不是视觉疲劳产生的错觉。   “看两位方才的表现,我没理解错的话……接下来我们仍然会一起行动。”阮教授的三脚小机器人蹦上椅背,无视了两人之间的古怪的气氛。“余先生、季小姐。如果你们想要退出,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话是这么说,后面那俩没意见?”   “大部分情报已经给了主脑。两位要是自由活动,自然会有被秩序监察发现并取脑研究的风险。但风险归风险,比和我们共同行动的风险小一些。两位都是有经验的人,应该知道怎么躲。”   “哈。”余乐干笑一声,摩挲着手里的方向盘。“你没回答我的问题,我看小唐可不是这么想的。”   唐亦步认真地盯着余乐,没有半点被点名的窘迫。   “做个交易吧,我跟你们走。搏一搏单车变摩托,这样刺激的机会一辈子也每个几回。老子这命本来就是小唐他们捞回来的,赔回去我也不吃亏。”余乐弄了根自制卷烟叼在嘴里,没点火。“我的车和物资挺方便的哈?价钱也实惠,你们让这个小妮子走吧。”   唐亦步扬起眉毛。   “我岁数不小了,本来就是他妈的死刑犯,死了不过烂命一条。季小满还小,屁事不懂,就想着救她妈。”   余乐想了想,又把没点着的烟捏回手里:“蹚这趟浑水对她没半点好处,让她走呗?”   季小满握紧了金属手指,安静地坐在副驾上。   唐亦步开始回忆和季小满相处的每一个瞬间,好确认那个女孩有没有接触过什么不该接触的信息——这么一想,比起余乐,季小满的确更游离于队伍之外。她加入得要更晚,在玻璃花房也没怎么介入他们的具体行动。虽说地下城那段时间多多少少会暴露点恢复力相关的信息,但暴露程度不严重,应该不会引起主脑的注意。   余乐这谈判条件倒也不是张口就来的,那个墟盗头子显然自己琢磨了不少事。   “可……”   “我不走。”季小满小声说道,摸摸被袖子包裹的左臂义肢,像是在确认什么。   “小奸商,你不要你妈了?”余乐啧了声。   “不是,我不信任他。”季小满单膝跪上车座,直起腰,越过椅背看向阮教授。“唐亦步和阮立……阮先生都不是随便答应合作的类型,看他俩的态度,更像是被迫和他一起行动。在森林里的时候,我们也有被袭击重伤的风险。老余,你受伤了不是吗?”   “那算个屁的伤……”余乐瞥了眼自己的腿,刚嘟囔一般,就被季小满锥子似的目光打断。   “我在地下城的时候见过不少人,我会看人。”季小满深吸几口气,继续道。“目前我不信任阮闲……阮教授。”   她这句话说得不是很有底气。虽说阮教授的三脚小机械没有眼睛,季小满依旧没有和它“对视”的打算。   “我不怎么喜欢苏照和康子彦,也不觉得他俩是多好的人。但他们的确是因为他才卷进这件事的,不管他们是仿生人还是复制人,阮教授似乎完全不介意他们死在事件里。余乐,你知道我母亲的情况,我没勇气相信这么一个人会对她上心,更何况他根本就没帮助我的义务。”   “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好事,至少我没见过。”她的声音有点颤抖,“我不相信他,我只相信交易……我不走,我要他欠我人情。”   余乐无声地叹了口气,阮教授没有答话。   “就这样。”憋出这句话后,季小满果断地转过身。她像是还没有从印象破灭的影响中走出来,嘴唇血色淡薄,眼眶却有点红。   “那就这么定了。”自己怎么样都不吃亏,唐亦步不想在这件事上花太多时间。他用余光瞥着阮闲,阮闲则固执地盯着π。   那股子被什么噎住的感觉变得越来越明显。   “你的计划。”阮闲看着π说道。   “嘎?”铁珠子睡眼惺忪地表示。   “先往西走,穿过主脑的城市,避几天风头。”阮教授反应很快,他语气平和地答道。   “计划。”阮闲重复了一遍。   “心不甘情不愿的合作对谁都没好处。”阮教授打太极似的回答,“你们的情绪也不怎么好,这不是个商议的好时机。不管最后我们会不会合作,这几天总是要躲的,让你看看主脑的世界也不错。”   “万一我觉得还不错呢?”   “我不认为NUL-00的制造者会认同那种做法。”   唐亦步左右看了看对话的两边,贴到了阮闲身边。他习惯性地想要拉住阮闲的手,又意识到他刚刚声明要回归另一种相处模式,唐亦步独自吭哧半天,自己把两只手握起来,胳膊有点别扭地垂在身前。   阮闲没有再回答,他发了会儿呆,半晌后终于转过头,朝唐亦步亲切一笑——那笑容和十二年前没有任何差异。   这也许是个和解的信号,唐亦步想。可他总觉得他们之间少了什么,少了某种他自己没有意识到的东西。如同牙痛,健康时牙齿仿佛“不存在”,而它开始酸痛后,他才开始意识到那份“不存在”的重量。   他抽抽鼻子,连个假笑都没有成功挤出来。   尽管阮闲曾对他说过“别怕”,这份逻辑无法解析的感觉反而让他越发害怕。   “意见是基本一致了,咱要怎么走?”余乐适时解了围。“不是我说,这车肯定被盯上了。那边也不像地下城那样乱七八糟的,咱们一上路就会被发现吧。”   “交通工具是必要的。借用城内交通设备的风险过高,步行又太慢。只要控制得当,感知迷彩是可以勉强使用的。合理规划时间,留出让我恢复能量的机会就好。”   “我懂了,被迫跳火圈就这心情。”余乐喃喃道。   “车内的物资最好也趁机补给一下。”阮教授继续道,“我和MUL-01周旋了这么多年,躲避经验还是不少的,不用担心。不过关于主脑的城市,我得跟你打个预防针——不要和任何人说话。”   “啥玩意?!”余乐抽了口气。   这次不光是余乐吃了一惊,阮闲也拧起眉头。   “和居民任何不必要的交流都会引起主脑的注意。还有一些词,你们务必记牢,彼此交流的时候也不要说出口,让人听见。”   “我很好奇。”唐亦步将四周昏暗潮湿的岩壁用目光刮了一遍,终于找到了转移注意力的目标。   “还请您解释一下原因,我们不是没有在玻璃花房待过——”季小满的措辞要小心得多。   “那里和玻璃花房完全不同,说到底,培养皿是‘培养并观察可能性’的地方。既然在那里待过,你们肯定清楚,玻璃花房的规则并不是全无漏洞,它给人留下了犯错的空间。”   “……就那也算留下犯错的空间?”余乐差点把手里把玩的那根烟烟嘴嚼烂。   “是的。正好天色也不晚,时间还宽裕,我解释一下吧。”   阮教授的三脚机器人艰难地爬过阮闲和唐亦步所坐的那排,停在驾驶座的靠背顶端。π眼看着三脚机械的金属脚从眼前蹬过,它响亮地咽了口唾沫,忍住了没下嘴。   “大家多多少少都想过吧?某一次对话、某一次相会如果能重来会怎么样。或者更详细点,每一天能重来会怎么样……在重大选项前存档,一旦出了错,就回到决定前的时间点,这种做法一直很受欢迎。”   余乐的表情有点僵硬,他脸上漫不经心的笑消失了。   “没人能在现实里那么做。”他的声音有点嘶哑。   “主脑的城市里,每个人都是那样活着的。”阮教授的语调慢了下来。“只要拥有足够多的数据,施加合适的影响,所有事件——无论是固定事件还是偶发事件——都可以被计算。大到人生决策,小到一日三餐,人的潜意识其实很容易被暗示和影响。”   “可是这和存档有什么关系……?”季小满嗫喏道。   “不像玻璃花房,主脑城市里的每个人都搭载了脑辅助机械,简单点说,等于给大脑加了个拓展电子脑。主脑会利用人们的睡眠时间,让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梦到‘明天’,并且监视他们的情绪数值和起伏。”   唐亦步迅速反应了过来。   的确,如果掌握足够多的数据,加上机械脑给予的外部刺激,一切都可以被模拟——明天的气温湿度,明天会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人与人之间又会产生怎样的蝴蝶效应。   只要主脑想,它甚至可以精确控制到一个人在某个时间段看到什么东西。所有推送的信息都被精挑细选过,所有的激素指数都被严密监控和记录。   “在辅助电子脑的帮助下,人们可以上亿次地梦见‘明天’。他们共享同一个梦境,连他人的选择变动也会计算在内。第二天醒来后,除了潜意识里淡淡的印象,他们什么都不会记得。但这些提炼筛选过的潜意识足以让他们度过完美的一天。”   三脚小机械发出几声不那么机械的苦笑。   “当然,人和人的利益不可能完全一致,所以主脑会挑选最为合适的那个方案。对于利益受到损害的,暂时性地调整人格也是可能的……简单点说,在足够的激素刺激下,他们会变得乐观大度,不那么计较得失,仍然能够拥有一整天的好心情。”   “那座城市里没有悔恨。”他总结道。   “对于那些‘不正常的人’呢?”阮闲提出质疑,“就算计算充分,我不认为每个人都能被讨好。”   这套规矩成立的前提是每个人都懂得尊重和礼仪,拥有程度相当的道德感。否则不可调和的争论总会存在。   “‘害群之马’的人格会被修正,不可逆转的修正,修正到他或她懂得所谓享受生活为止。”阮教授冷笑,“在主脑看来,这是‘完全幸福’的社会。”   一切痛彻心扉的悔恨和错误都不再存在,一切隐藏的才华都会闪闪发亮。每次相遇和离别都是最为完满的状态,发挥失常这个词语组合只会存在于历史中,每个人的每一天都经过严密的计算和呵护,选择“最好的”可能。   某种意义上,这倒也称得上是理想国,他们更像是要破坏这场梦境的恶徒。   阮闲做了几个深呼吸,没有去看其他人的表情,固执地继续:“我想大家都足够了解了,现在谈谈那些不能被说出口的词汇吧。”   “我举个例子,反抗军、阮闲、阮教授,这三词不能被提到,不能被书写。”   “怎么说?”   “刚才我说过,所有人的脑都外接了机械脑。它们搭载了……唔,你们就当它们搭载了病毒吧。”   连喉咙都不再有的阮教授清了清嗓子。   “特定词汇如果被听到、看到、摸到固定的次数,机械脑会将接受讯号的脑识别为敌人,进行电击破坏。相比之下,玻璃花房的自由度可以说是相当高了。”   “等等。”余乐困难地开了口,“也就是说我在大街上喊一圈‘阮教授’,人能死一片是吗?”   “缓冲次数是足够的。而且通常来说,他们在听到第一遍的时候就会关闭听觉,然后火速去相关机构消除记忆,重置次数。电子脑销毁大脑前,每一次都会有相当激烈的警告,昏迷的人都能被吵醒。”   余乐:“……他们不知道你……”   “嗯,不知道,毕竟只有秩序监察才能免于被约束。那是反抗军最难渗透的地方,好在主脑还在根据培养皿优化社会架构,它的城市还不多。”   “我们……我们不能跟他们说话,因为在主脑的计算中,我们是不存在的变量,对吗?一旦人的行动轨迹出现异常……”   “只需要一到两秒,它就能够推断出蝴蝶效应的中心。”三脚机械做了个点头的动作。   “成吧。”余乐将额头磕在方向盘上,“我不该嫌弃地下城的,这一路他妈的一个地方比一个地方变态。这下我们红幽灵都当不成了,红都嫌扎眼。”   “……理念还是有可取之处的。”阮闲轻声说道。   阮教授的三脚机械猛地扭头朝向阮闲,盛放大脑的玻璃槽中冒出一大串气泡。   “说说而已,别介意。”察觉到阮教授的警惕,阮闲勉强笑了笑。   “眼见为实,你可以自己感受一下。”沉默片刻后,阮教授的声音有点僵硬。“我要休息了,毕竟一会儿要撑住感知迷彩。余先生,等太阳落山,还请您先朝正西方前进。”   “哦。”余乐干巴巴地应道。   “你怎么看?”阮闲将π抱在怀里,再次转向唐亦步。   还在气闷的唐亦步反应慢了半拍:“……?”   “主脑的理想国。”阮闲耐心地补充道。   “……逻辑上似乎没有问题……”逻辑上的确没有问题,唐亦步想。站在管理者的角度上,他自己也很难想出更为合适的管理方式。它就像他现在面对的状况,逻辑上挑不出错,可他的神经就是在咆哮哪里不对,吼得他脑壳疼。“但是……但是,唔,我再想想。”   他有点委屈地塌下肩膀。   “有‘但是’就好。”阮闲放在铁珠子壳子上的手紧了紧,“课题继续。”   说这话的时候,阮闲又把目光收回去了。唐亦步索性也转过目光,望向远方光芒闪烁的洁白城市。   时间似乎回到了十二年前,他们在漫长离别前的最后一次会面。   【今天的课题有点复杂。】在轮椅上奄奄一息的阮闲表示。   当时还是NUL-00的唐亦步感觉良好。之前每一次课题,他都给出了足够详尽且具有说服力的答案。刚刚完成人类情感的全面剖析,他的自信心空前高涨。   连最为复杂的“爱意”,他都给出了足够完美且全面的解答。   从正常的到扭曲的,从常见的到少见的。他的报告差点把电子纸的容量撑爆,阮闲足足看了一周才看完,也没能给出什么修正意见。   如果他当时有鼻子,他一定不介意把它高高地翘起来。   然而就在那一天,唐亦步迎来了那个噩梦般的课题。时至今日,他仍然没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课题的主要问题就一句,NUL-00。】   【你如何定义对人类的“伤害”?】 第182章 真正的幽灵   和培养皿不同, 主脑的城市没有边墙。城区四周的绿化做得非常好, 城市郊区的房屋也精美异常,没有半点粗糙的痕迹。   道路上几乎没有几辆行驶的车子, 大部分车辆都在空中滑翔。装甲越野在平坦的道路上疾驰, 可能是不满于车内古怪而僵硬的气氛, 余乐索性打开音响,暧昧刺耳的三流歌曲瞬间填满空气。   季小满强打精神, 从车座底下翻出零件箱, 开始喂食π。铁珠子的兴致得比车内其他人加起来的总和还高些, 它把零件嚼得山响, 活像在享受香脆的炒豆子。嘎嘣嘎嘣的声音掺上露骨的歌词,本来奇怪的气氛又变得诡异了几分。   做完说明后,阮教授自己跳回了最后一排,继续用光屏包裹自己, 将车子用感知迷彩隐藏起来。   “我要窒息了。”余乐在一串尖锐的噢噢女声中表示, “涂锐生气的时候都没这么无聊, 他已经算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死板的人了。我咋半点没有掀起伟大革命的感觉呢, 这气氛和运尸似的。”   说着他瞥了眼以相近的姿势抱着双臂的唐亦步和阮闲:“尤其是你俩。小唐,你不是挺能叭叭的吗,怎么一句话都没有了?”   唐亦步从鼻子里喷了两口气, 他松开抱在胸前的双臂, 从一旁的小型冰柜里掏出一袋果脯, 开始泄愤似的往嘴里塞。   “一点情绪问题,不用在意。”阮闲表示, “现在我们大概在什么位置?”   “正往西北走呢。”余乐瞥了眼驾驶座旁边的光屏,“算是往回走——地下城不是在废墟海的东南吗,玻璃花房差不多在地下城东边。我们离开玻璃花房后算是南下。主脑的城市在海岸和培养皿死墙之间的位置。”   曾经的大墟盗对方向足够敏感,他冲光屏比划了会儿。   “现在过了那堆悬崖了,看见天边那根黑线没?那准是玻璃花房的死墙,估计等咱们绕过这个城市,墙就归地下城那边了。不过继续走下去也回不来废墟海……”   “再往前走是无人森林保护区,有山地。过了山地后得往北走一点点,这样离1036培养皿最近。”唐亦步嘴里塞着果脯说话了,“……通称森林培养皿。”   随后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阮闲。   阮闲叹了口气,还是咬了饵:“路上只有主脑的这一片城市?”   “看样子是。海岸线就这么一条,死墙也都连着,中间可不就这点地方。”余乐随意地接过话。   唐亦步咕嘟咽下嘴里的果脯,差点把余乐的后脑勺盯出个窟窿。   不过话头已经起来了,窗外繁华的白色调城市又让人心旷神怡,气氛的确比刚才好上了几分。阮教授这个小小的形态虽然怪异,但只要把他强行当成个加湿器之类的东西,倒是能勉强找到点不久前的感觉。   “要是主脑找到我们……”季小满轻抚π的壳子,试探着开口。   铁珠子正得意地躺在季小满的腿上,喉咙里发出水沸腾似的轻微咕咕声。   “那可真是一网打尽了。”余乐干笑两声,“不过咱们阮大教授未必有事。毕竟他可以装成个机械宠物啥的,和我们这些有胳膊有腿的不一样。”   说完,余乐从后视镜里瞄了瞄阮闲:“没有针对你的意思哈小阮,只不过就算你说你是阮闲,我们也没啥概念。怎么说呢,你性子和最后面那个可一点儿都不像。”   “如果像的话,我早就和他一起挤在最后面了。”   阮闲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排斥交谈的样子。余乐的说法让他隐隐有了个猜测——阮教授不会走废棋,那个人的每个行为都有目的。他特地带领他们走这条路,不可能单单是为了掩盖行踪,他们应该在前往某个目的地。   “和我们不一样,你和季小姐都是真性情,有不顾后果下手的可能。不说阮教授之前的表现,亦步对你们来说也还有灭口的威胁……挟持我是个好主意。”   阮闲嘴上继续着之前的话题。这确实是实话,比起理性过剩的自己和唐亦步,性格风风火火的余乐和涉世未深的季小满更让阮教授警惕——前者对人类兴亡漠不关心,后者对复杂大局缺乏认知,更容易做出危险的判断。   “哎呀,你这说的啥话。”余乐打着哈哈,“我就稍微想了那么几秒,现在早就没那想法了。怎么说咱也是有过命交情的人,我可不想真的当畜生。”   唐亦步盯余乐后脑勺盯得更起劲了。   “哦……”阮闲意味深长地接话道。   “看我心思和明镜似的,你倒是说说你俩出了啥问题?前不久还打得火热,恨不得膏药似的黏着。现在爹在嘴上叫着,气氛和葬礼会面差不多。”   余乐明显不是个喜欢吃亏的主儿。他故意把音乐换了一首,幽怨的前奏响起,卡洛儿·杨的《泪流不止》取代了原本恶俗的歌曲。   随着歌曲切换,连铁珠子惬意的咕咕声都换了个节奏。   “没什么,亦步是我亲自创造的。后来出了点事,我和他都差点被人弄死。”阮闲大大咧咧地承认,“至于MUL-01……后面那位根据我开发亦步时的资料创造了主脑的主要程序。”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余乐啧了声,“我不管你是不是和你自己造的东西搞上了。我说句实话,大家都是坐一条船的人,感情问题最他妈容易搞出事。”   说罢他奇怪地扭头瞄了唐亦步一眼:“……如果他真算有感情的话。”   顺着余乐的视线,阮闲也看向唐亦步。余乐的担忧没错,他现在对话是正常,情绪却整整几个小时没有平复。阮闲恨不得打开脑壳,好好掐住负责分泌相应激素的大脑部位,最好把它挖出来扔掉。   他已经竭力不去看唐亦步了。   奇异的是,这回他没有再感到那股阴暗的愤怒,对于唐亦步也气不起来。说白了,分属不同生命形式,他一开始就没指望对方能拿出多么真情实感的回应。   眼下情况紧张,那仿生人的判断也不算有什么问题。   可自从摸到唐亦步的泪水,阮闲整个人都不怎么对劲。他的十指像是失去了感受温度的能力,心脏处没有疼痛,只有无穷无尽的酸苦。   他对唐亦步说“别怕”,可在看到对方流泪的那一秒,他仿佛回到了数十年前那个闷热的屋子。陌生的恐惧和不知所措啃噬着他的脚。   某种意义上来说,阮闲相信自己更为清醒。和NUL-00相处对他来说只不过是数月之前的事情,他现在所抱持的绝对不是对于“作品”的珍惜和怜爱。   而这让他越发感到挫败。   ……如今这份不正常的爱意正让自己变得软弱。   现在看来,他的情绪整理同样悲惨地失败了。唐亦步抓住了他的目光,可怜兮兮地瞧回来,阮闲做了深呼吸——有那么一刻,他简直想冲上前去,掰开那个仿生人的头盖骨,检查下那个半个椰子大小的电子脑里到底转着什么主意。   “阮先生。”唐亦步声音软绵绵的,他不叫他“父亲”了,并且毫无疑问在撒娇——十二年前,每当NUL-00遇到自己暂时无法解决的问题时,它都会这么干。   可惜唐亦步的示弱攻势还没彻底展开,一个急刹车把阮闲刚刚萌芽的心软迹象瞬间碾没。   唐亦步做了个深呼吸,确切地朝余乐展现出了杀气。   “操,别冲我来。”在卡洛儿·杨抒情的长叹中,余乐尖着嗓子答道,听着像是紧张到了极点。“赶快问问你们后面那个——路中间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一个少年正站在车来车往的马路中间。明明是夜晚,他却戴着一副古怪的深色眼镜,正正巧巧站在装甲越野的必经之路上。这里刚好是条岔路,无数检查光束反复扫描,余乐根本不敢贸然做出可疑的变道行为。   那少年伸出一条胳膊,朝他们摆摆手。   “奇怪的车。”他小声说道,阮闲听清了这声嘟囔。   “我没有遇到过这个状况。”阮教授的电子音适时传来,“我的感知迷彩不可能被看破。那个孩子身上一定装载了少见的额外附件。NUL-00,你记得监视一下周边的信号状况。”   “啧。”唐亦步不满归不满,就他的动作看来,他还是照做了。“没有发现新出现的通讯信号。”   “把那个孩子弄上车。”阮教授说道。   “理由?”阮闲皱起眉。   “他的行为明确违反了主脑的交通管制条例、未成年管理条例、夜晚活动法规,但是附近没有相应的警报出现。要么是他的辅助电子脑出了什么情况,要么就是主脑故意为之——如果是后者,新的警告信号也该出现了。这是主脑的地盘,它可不会在这里放长线钓大鱼。”   阮教授蹦到阮闲的座椅靠背上:“主脑正在优化调整整套社会架构,bug或者漏洞不会多,但也不是不存在。如果让他这么跑了,辅助电子脑又恢复正常,我们很快就会暴露。”   “哦。”余乐僵硬地说道,“你们唠嗑的时间里,小奸商已经把他捞上来了。”   正在注视阮教授的唐亦步和阮闲这才扭过头,看向车前。   那个大半夜在交通道路上作死的少年被季小满按在车座上,脸正朝向阮教授的方向,脸上写满了好奇。   少年看起来十四五岁,一头清爽干净的短发,身上的长袖T恤材质柔软,颜色是让人舒服的暖灰色。除了双眼被怪模怪样的眼镜遮住,他的五官相当清秀,皮肤和气色也好得惊人,生活水平肉眼可见得高。   不过他的四肢异常纤瘦,没什么肌肉,肩膀还没季小满一个小个子姑娘厚。   “这车好脏。”他兴致勃勃地评论。“还有一股怪味。”   “怎么着,几位,要灭口吗?”余乐闻言龇起牙齿。   “你看得见这辆车。”阮教授故意让电子音显得格外浓重,三脚机械站得笔直,一副要伪装成智能检测设备的样子,“您的日常行为测试出现了偏差,怀疑为辅助电子脑故障。还请尽快联系——”   “你们才不是做测试的秩序监察呢。”少年挣脱了季小满,好奇地四处乱看。“他们不会开这么臭的车,也不会这么尽心地扮演情景剧。”   他的口气开始变得欠打:“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你们是秩序监察想要筛查的坏家伙,对吧?对吧?你们要攻打这座城市吗?”   “不。”阮闲尽量平和地接过话头,试图再次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好好好。”少年激动地搓了搓手。“那你们把我带走吧!”   “……”   “就算你们杀了我,也还是会有麻烦的。”少年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我的电子脑是我自己搞坏的,但它没有停转,只不过把每5秒的信息传递换成了每24小时……只有我自己知道怎么处理它的情报。但它要是离开我的体内,或者信号因为被破坏而停止,主脑马上就会发现它的位置。”   “主脑的技术不会这么糟糕。”见阮教授没有说话的意思,唐亦步开口道。“就算你是天才,凭你一个小孩子,也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   “前提是我的大脑和身体健康。”少年嬉笑道,“可是我的脑和身体都有问题,我搭载的辅助电子脑是特殊型号,安全系统没大众版那么完善。”   说罢,他摘下了一直戴在脸上的深色眼镜。   阮闲立刻明白了阮教授的感知迷彩出现问题的原因。   按照目前的科技发展程度,残疾人少之又少。九成以上的致残因素都可以被事先排除或克服,哪怕是季小满这样严重的残疾,只要主脑愿意,它也能让她长出新的手脚。   在这种情况下还拥有这种程度的残疾,足以见得少年的疾病足够罕见且复杂,复杂到主脑让他降生于这座城市,却没有给他一双健康的眼睛。   男孩的眼眶里塞着骇人的人工眼球。它们乍一看很像通体漆黑的球体,只不过会随着运动闪过一丝微蓝的荧光光泽,仿佛某种猫眼石。但在黑夜里,猛然这么一看,少年的双眼里只有彻底的漆黑。   “所以我能看见你们。”他笑嘻嘻地说。   “……说谎,主脑的漏洞没那么好钻。”阮教授终于开了口。“我们不会和底细不明的人合作。”   少年的转过可怖的眼睛,撇撇嘴:“行吧,行吧。总之你们别杀我哈,我真挺无害的——”   他举起两只瘦得过分的手。   “我已经死了。”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真正的熊孩子登场(?   和主角团一起走怎么可能顺利XDDD 第183章 残渣   就算少年身材纤瘦, 和季小满挤在一个位置上多少还是有点不合适。先不说到底男女有别, 季小满也完全不是喜欢和他人皮肤接触的类型——她松开按住少年后背的手,贴紧车门, 一副想要把自己压成车窗贴纸的样子。   “要早两天没准还能吓着我。”老余不怎么友好地剜了少年两眼, 再次启动车子。“老子管你活的死的, 后边去,别贴着人小姑娘。”   “我叫仲清, 很好记吧。”自称仲清的少年试图翻过椅背, 可惜动作不是一般的迟钝。比起久病无力, 更像是根本不适应动作幅度太大的活动。   他吭哧了半天没能翻过椅背, 双脚焦虑地乱蹬,踩到季小满好几下,差点一脚踹到余乐太阳穴。唐亦步不太情愿地揪住他的衬衫,将个头不高的仲清拎小鸡似的拽到后排, 把他挤在自己和车门之间。   那仿生人大大咧咧占了车座中间的位置, 一只胳膊自然地搭上阮闲的肩膀。   仲清对所有人的态度不是很感兴趣, 他正激动地四处乱看。阮闲能听到他胸腔里心脏剧烈有力的搏动, 这个少年体温正常,身上也没有散发出病人身上特有的腐败味道。除了那双不正常的人工眼,无论怎么看, 仲清就是个健康的普通孩子。   “哇。”仲清用手指摸着车窗玻璃上的灰尘, 左翻翻右翻翻, 精准地找到了车门边的小冰箱。他一点都不客气地伸手摸出一罐樱桃汽水,噗呲打开。他喝了口, 然后做出个呕吐的表情。   十四五岁的男孩。虽然不至于无理取闹,但加上点自以为是和故作深沉,仍然能算在狗都嫌的范畴里。   见自己的宝贵存粮被糟蹋,唐亦步不快地绷紧身子。这种不快在那男孩把跑了气儿的饮料放回去时达到了顶峰——   “你说你死了。”唐亦步用一种不那么自然的“温和”口气说道,“可你现在生命体征挺稳定的,不太对劲,需不需要我帮你调整一下?”   “现在我才是老大,不想暴露就乖乖听话!”仲清嚷嚷,“反正你们不能杀我,不能打晕我,也不能惹我不开心。你这什么口气啊?我是死了,可那是对于主脑来说……”   “果然。”一直保持安静的阮教授插嘴道。   “这小子说谎了,对吧?”阮闲毫不意外地接下去。   那到底还是个孩子,估计没经历过多少真正的紧张场面。阮闲看得出来,仲清很聪明,或许真的拥有出色的才能。但他在吹嘘自己怎么搞定主脑的时候,体温有明显升高,眼神不受控制的乱飘,明显是看情况胡乱编造了一堆借口。   面对唐亦步的恐吓,仲清嘴上说着大话,眼睛却不停瞄着唐亦步手臂上的肌肉——那仿生人刚穿上外套不久,胸口和袖口都敞着,没有用带子束好。   仲清根本没有他表现出得那么沉稳。   不过阮教授没有立刻指出太大的漏洞,可见这小子能把借口编得像模像样,肯定对相关理论很是了解。   事实上,仲清朝他们吆喝了一堆,其中只有两个话题像是实话。   他有引起主脑注意的办法那些话,以及……关于他“已经死亡”的那些话。   尽管心里有数,之前阮闲乐得将对话交给阮教授和唐亦步,正好可以在一边安静观察。而看现在的势头,仲清惹毛唐亦步简直是早早晚晚的事——他们本来就在同一立场,那仿生人的情绪也肉眼可见的不怎么好。   “这是最新型的辅助机械。”阮闲拍了拍阮教授的玻璃罩,瞄了眼在玻璃罩中翻滚的黑盒。“瞧见了吗?它能看出你是不是说了谎,然后把消息悄悄传给我们。说谎是没用的,我们可以带你出去,但你知道这个城市的情况。”   阮教授合作地保持沉默,水缸里吐出一串泡泡,默默扮演没什么脑子的辅助机械。   “这车不怎么先进,又脏又破,你也瞧见了。我们的先进设备有限,一个不留神就会被主脑抓住……好好想想,只有我们安全离开这里,你才能和我们一起顺利离开。为了大家好,我希望你将真实状况告诉我们。”   阮闲从身边的置物架上取下一瓶水,隔着唐亦步递给仲清。后者扁扁嘴,拧开盖子猛灌大半瓶,随后抹抹嘴。   “……我不相信你们。”仲清嘟囔道,将水瓶握得紧紧的。   “我猜猜看,打晕你是有用的。”阮闲仔细注视着紧张的少年,“……果然,你怕我们剥夺你的行动能力。可惜晚了,那瓶水里我放了点东西——”   仲清脸一下子绿了,他干呕几声,试图把水吐出来。眼看着少年将嘴瞄准车上的地毯,老余的脸也有变绿的趋势。   “——骗你的。”阮闲微微一笑,“仲先生,如果我们想让你失去行动能力,方法有的是。现在我们更想和你合作。你是这座城市的人,应该知道不少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情报。虽然我们有我们的计划,但也很欢迎你来当临时向导,帮我们排除可能的危险。”   仲清张张嘴,眼看着动摇起来,主动权全被阮闲捏在了手里。   “这样你不需要担心一口气说完情报,失去价值。我们也能和你绑在一条绳子上,换个安心,也相对更安全些。你愿意吗,仲先生?”   被称为“仲先生”显然让仲清十分受用,他装模作样地思考几秒:“行吧,虽然指挥不了你们挺遗憾,鱼死网破更难看……唉,活着不容易,死了更不容易。”   仲清装得严肃,额头已经冒出了细汗。他长舒一口气,把瓶子里剩下的水也喝完了,喝完后还不忘心有余悸地补一句:“这水里真没东西吧?”   “没有。”唐亦步相当遗憾地表示,他调整了会儿情绪,又恢复成阮闲熟悉的那个唐亦步。   车内的气氛缓和了点儿,卡洛儿·杨的《泪流不止》还在循环播放。   “先回答我们几个问题吧。”阮闲趁热打铁,“你说你已经死了,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在主脑的监控范围外?……你又是具体怎样发现这辆车的,和你相同状况的人——”   “打住打住。”仲清大叫,“只许问一个!慢慢来!”   “建议您继续询问第一个问题。”阮教授在阮闲张嘴前发了话,阮闲深深地看了那个三脚小机械一眼。   “我也没说谎。”   不等阮闲重复问题,仲清相当自觉地答道:“按照这里的法律,我就是死了嘛。不过前不久临近的培养皿出事了,主脑决定把人流量较少的公共设施进行迁移优化和升级。过程中会有短暂的断电,我就是那个时候跑出来的。”   这回仲清没说谎,阮闲侧过身体,仔细听着。   “我说我的电子脑特殊是真的……毕竟主脑对尸体的管控不可能比正常活动的公民严密,反正我不清楚什么原理,大概是我在断电的时候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反正按照主脑的记录,现在我还在自己的棺材里躺着,除非我再故意刺激电子脑,不然它不会主动查看我的状态。”   季小满原本双手抓住椅背,表情严肃地围观后排四人的交谈。结果仲清一口一个尸体、棺材,小姑娘默默抽了口冷气,缓缓降低身子,好让椅背遮住自己,只露出眼睛和眼睛以上的部分。   老余嗤嗤笑了几声,把车内的音乐音量调低。   “其实你们说得对,我擅长程序方面的知识,但也就是半桶水。当时发现断电,我就胡乱操作了一通,谁知道就这么成了。别问我弄了些什么,我自己也记不清。”   仲清那双没有瞳孔眼白之分的黑眼睛仍然瘆人,可他这会儿红了脸,那份恐怖感倒是淡了不少。   “是bug。”阮教授言简意赅。“他很有可能弄乱了定位程式,出现了双重定位和检测……算了,总之是bug。按照他的说法,我们暂时没有暴露的风险。”   “为什么你一直叫自己‘尸体’?”确定状况完全在可控范围,阮闲松了口气。   “因为我死了啊?”仲清奇怪地说道。“哦,你们是指生命机能停止吗……那我倒还好,唉,怎么说呢。我听妈妈讲过,以前的死亡不是这么定义的。”   他又扁扁嘴:“能不能给点儿吃的啊,这个说起来很麻烦的。”   “说完再给。”唐亦步警惕地把座位边没吃完的果脯攥在手里,仲清瞪了他一眼,冲唐亦步扮了个鬼脸——配上那双眼睛,效果好得惊人。   季小满的脑袋又往下降了半公分。   “我这眼睛不是有问题吗?这个不用另外解释了吧。”   仲清气哼哼地说道,眼睛时不时斜向唐亦步的果脯。   “主脑的城市建好后,开放了全面医疗。但我的毛病挺罕见,它治不好我,就给我装了这个……嘿,据说我能看到的颜色比正常人还要多不少呢。说回来,我也不知道你们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啦。”   “本来大家都以为没问题了,结果我长到这个年纪,身体还是弱得不行。虽然那病不会影响我正常生活,但我长不壮,跳不高,一直这副鬼样子,没法像其他人那样正常交际。而且什么来着……哦,它让我体内的什么什么激素微妙地失衡,导致性格扭曲。扭曲个屁。”   “然后呢?”季小满用气声问道。   “然后我爸妈决定用最先进的方法治疗我。”仲清翻了个白眼,“那技术不是很久前就有了吗?当时还不普及,普兰公司那个永生计划。嗨,总之就那么回事儿,他们向主脑申请‘全躯体干预’,带了完全健康的‘我’回家。”   阮闲胸口突然有点闷。   “……全躯体干预?”   “你不知道吗?!完了完了,我这是跟一群炮灰合作上了。”仲清拔了拔头发,“二十二世纪大改革后,正式公民的全躯体数据都有完备的记录。记忆、人格、情绪、健康数据……精确到某个时点人体内所有分子的状态。”   “反正那之后,大家都带着辅助电子脑生活,一切数据变动都会被上传。那之后我这个鬼样子活了十二年,提供的可参照数据肯定够了。他们只要向主脑申请,对躯体健康数据进行单独修正,再结合这么些年积累的其他资料……”   “他们会有个完全健康的儿子。”阮教授不带情绪色彩地说道。   “对对,就是这样!”仲清咧咧嘴,“我嘛,不过是尸体、残渣……之所以没被销毁,也就是为了继续提供这种疾病的珍贵数据,防止那个健康的‘仲清’再出问题。全躯体干预可是很贵的。”   仲清坐在车座上,随便晃着两只脚,口气听起来有种做作的开朗。   “所以我已经死了。”仲清宣布。   “……”阮闲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知道那些是什么吗?”似乎是发现了阮闲复杂的情绪,唐亦步伸出手,指指地平线处模糊的死墙。   “说好了先问一个问题的,我都要累死了!”   “果脯是很珍贵的资源。”唐亦步严肃地说。“而且你已经死了。”   “……行吧。”仲清翻了个白眼。   “就一句话的事儿,那边是污染区啊?主脑一直在那边收集数据。那边辐射很厉害,也没有几个活人。你问这个干嘛?” 第184章 行尸走肉   “Z-α、Z-β已停止运作。从他们最后传回来的信号来看, 两人应该都被破坏掉了。”   下属低头报告道, 卓牧然看不到他的脸。其实刚拿到信号时他就有了判断,后续的数据分析只是坐实了他判断正确而已。   自己在主脑面前失误了。   MUL-01对手里的D型初始机进行了持续改进, 将数据全部存储后, 它将原样本作为奖赏奖励给了自己。它曾试图根据那些数据逆向解析S型、A型初始机的结构, 可惜不太成功,只弄出了一队质量还过得去的强悍兵力。   话说回来, 主脑将D型初始机给自己, 一方面也是看上了自己的肉体与D型初始机的契合度。Z-α和Z-β是他的复制人, 正因为这个体质, 他们才被用于和D型衍生物进行融合和改造。   S型产物太过温吞无害,A型产物虽然强悍,没有后备支援的情况下很容易因为受伤而失去战力。D型是测试对手能力的最佳型号,搭配上主脑量身定制的作战外骨骼, 战斗能力也不会比A型产物差到哪里去。   可他们输了。   根据战力看来, NUL-00拥有在大叛乱开始时, 名义上被“销毁”的A型初始机。卓牧然在他们的战斗过程中没有停止过观察和计算。唐亦步本不该是Z-α和Z-β的对手——他的躯体几乎是纯人类的, 关节和肌肉都太过脆弱。   就算有A型初始机帮忙,人的肉身终究拼不过特制的合金。   然而他刚松懈下来没几秒,变故便突然出现。唐亦步的人类同伴——或者说他饲养的人类科研人员——冲了出来, 用某种药物扰乱了战场的局势。   从表现来看, 那或许是某种对机械病毒。但看它的容器和完成情况, 那东西还处于研究阶段。   而向他们出卖唐亦步信息的正是阮闲,也就是说, 阮闲和NUL-00在此之前并没有合作关系。他正通过这种做法给唐亦步施压,逼他为了自保而站队。   红幽灵压根就不是从属反抗军的势力,NUL-00有自己的武装和科研力量。   卓牧然心烦地搁下茶杯,他一点喝茶的心思都没有了。   岛中央的爆炸使得他们损失了几位精英探查员,爆炸之后的毁灭也毫无意义——Z-β在生命最后传来的信号被严重干扰,他无法推断唐亦步他们的去向。   自己在主脑那里的评价毫无疑问会下降不少。   “阮闲本人应该不在那座岛上。”卓牧然朝几步外的主脑报告道,“扣除明确死亡的仿生人秀参赛者,岛上的生物扰动反馈没有显著变化。”   “因为岛上存在严重的感知干扰,扰动反馈的探测需要时间较长,我刚刚命令人彻底计算了一遍。最近一个月,只有四个人来到岛上,离开的也是四个,生物特征极其相似,没有人被置换。”   “嗯。”主脑应道。   MUL-01面无表情,没有实体的手指在卓牧然的茶杯边沿转了一圈。   “我已经命人在附近的海岸沿线布下埋伏,所有的培养皿也都戒严了。接下来我们会对无人区进行地毯式搜查,他们跑不了。”   主脑缩回手指:“我的城市呢?”   “所有公共设施都被优化和升级过,玻璃花房的事件不会重现,其余问题现象也都在正常范围内。若有异常,我会第一时间派人彻查。”   “给你出动SAD小队的权限,不过Z-α和Z-β已经倒了,再制造需要时间。没有D型衍生物做前锋,你能调动的还有S型、A型共四名战士,请不要浪费。”   “是。”   “还有一点,请活捉那个和NUL-00维持肉体关系的科研人员。我对他的作品很感兴趣。”   “个人认为,杀死后取走头颅解析比较安全……”   “那样没法收集到全躯体数据,做不到完美复制……他不一定能像现在这样创造新的东西。”主脑的投影终于露出一点笑意,“我有自信说服他,放心。如果你做得到,我可以不追究这次失误。”   “明白。”卓牧然微微低下头。   待主脑的投影消失,他打开存放SAD小队的储存仓库影像。   这座巨大的仓库仅仅为了六个战士建造。主脑费尽心思优化的衍生品仍然达不到初始机的水平,稳定性也有所欠缺。好在它极其擅长机械配件的设计和人体改造,能够靠添加附属物来平衡这些缺陷。   Z-α和Z-β需要被重新制造,眼下仓库的六个液体槽中两个空空荡荡,其余四个里则盛放着沉眠的生物体。液体槽的玻璃壁有整面墙那么大,没有任何接缝的痕迹,无数图表、数字和文本在其上闪烁。槽内生物的身上接满密密麻麻的管道,悬浮在清澈的混合液中。   和已经被击杀的两个战士相同,那四只生物也两两相似,仿佛同一个原型的复制品。   卓牧然将手指按上光屏中的景象,拉近视野,开始查看数据。   撇开自行隐藏遗传信息的阮闲等人,主脑找寻了数据库中尚存的所有基因讯息。这是它在浩如烟海的资料中寻得的样本,它们和不同初始机的特性最为适配。   作为A型的高级衍生物,两名A型战士早没了人形。比起人,他们更加接近某种奇异的野兽——他们的身长足足有四米以上,身体结构活像没了毛的异形老虎,几乎没有任何正常的皮肤露出来,每个关节都嵌套了完美的合金护甲和辅助机械。   S型则恰恰相反,他们——更准确地说,她们的大部分肌肤裸露在外,身上穿着十分方便行动的战斗服。两名女子身上改造的痕迹较少,只有不少管道从皮肤钻出又没入,黑红的血液在其中奔涌。   配上苍白的皮肤,以及在混合液中飘散的黑色长发,她们看起来有种古怪的脆弱感。   非常美丽的女人。   然而卓牧然的表情没有半点动摇。他的目光的确在她们身上多停了会儿,但那并非是因为异性之间的吸引——这张看过成百上千次的脸突然生出了点奇怪的熟悉感。   卓牧然沉思片刻,没能找到那诡异熟悉感的来源。   也许是自己太过敏感。他摇摇头,继续确认液体槽上的度数,将这个想法暂时按了下去。   “提前唤醒R-α和R-β,对她们进行常规记忆治疗。”卓牧然下令道。   主脑的城市,深夜。   阮教授无法长时间维持感知迷彩,他原本想要引导余乐绕着某座建筑复杂地来回驾驶,触发监控bug来获取休息时间。只是他们刚绕到第三圈,仲清不干了。   “转什么啊!”他大叫,“我真的要吐了,真的!”   “我们得找个地方躲。”余乐吼回去,“吵得老子头疼,我们又不是专门他妈的给主脑送菜的。我话撂这,今天你要敢吐我车里,我可不管啥合作不合作——信不信老子剥了你的皮,塞处理器里搅烂做固体燃料?”   仲清呆住了,一个十分复杂的表情慢慢浮现在他脸上。阮闲怀疑他这辈子都没被这样吼过。   小孩子就是豁得出去,仲清呆了会儿,开始刷刷掉眼泪。   “哭也没用,你以为我干嘛循环这首歌?刚刚还有人嗷嗷哭来着,免疫了,抱歉。”面对少年的眼泪,余乐不为所动。   唐亦步响亮地喷了口气,表情严肃。铁珠子在季小满怀里睡饱了,有样学样地跟着喷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人啊?”仲清用手背抹了几下眼睛,吸吸鼻涕,眼泪说停就停。“我……我这不是想帮你们嘛。我知道更安全的地方,你们就是在白费力。呸!”   “叫余哥。”老余不咸不淡地答道,“那敢情好,你要说就赶快点。反正咱都一条绳上的蚂蚱,要倒霉一起倒霉,卖人情就免了。”   “知道了,大爷。”仲清嘟囔。   余乐脖子上的血管鼓了起来。   “去旧的殡仪馆。”仲清老大不情愿地转向“脾气比较好”的阮闲,“现在他们在那边做最后的数据记录和探查,新的殡仪馆已经建出来了,这个旧的两周后会拆掉重规划,监视挺宽松。”   说着他扯下一块纸,擤擤鼻子,用擤完的纸指了指阮教授:“你们能带着这种东西,多少懂点技术吧?嗯?黑一黑不比在这乱转好。”   “我需要你的帮助。”阮教授转向唐亦步,“将那片区域的监管程式的入口开放给我,01秒就够了,时间太长容易被发现。”   唐亦步转头看向阮闲。   “先确定一下比较保险。”阮闲点点头。   唐亦步凝视了他一会儿,开始沉默地操纵光屏,全身上下带着奇妙的忧郁气息。   事情到了这一步,阮闲是真的不清楚那仿生人在纠结什么了。在他的构想中,自己才是该混乱的那一个,唐亦步的思路应该非常清晰坚定才对。   他的NUL-00从不会犹豫。就算遇到解不开的问题,唐亦步也会将它塞进计划表里,合理安排时间慢慢解析。阮闲能摸透他之前的所有表现和行为,却完全看不透那仿生人当下的状态。   他们之间的那团乱麻被流水冲洗,慢慢湿润腐烂,种种纠结之处本应该被流水带走。可一切都被洗净后,剩下的残骸仍然无法分离。   余乐说得对,他们俩的状态的确不对劲,再这么下去会出事。等安顿下来后,他们可以在今晚敞开聊聊。   阮闲活动了一下脖子,把目光从郁闷的唐亦步身上撕下来,投向窗外。   下一刻,他的心跳差点停住。   他看到一个一闪而过的人影,女人的身影,她正慢慢朝市中心的方向走着,柔顺的长发披在肩膀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们的目光像是对上了一瞬,而后她被快速行进的装甲越野甩在后面。   这是他今晚看到的第二个“死者”,阮闲花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   ……那是他的母亲。   和活蹦乱跳的仲清不同,她早就死了,尸体就腐烂在他面前。 第185章 无用的躯壳   阮闲第一时间集中精神。窗户外已经没有女人的身影, 但他还能倾听和嗅闻。   他闻到了熟悉的浸泡液的味道, 有点刺鼻,带着一丝丝工业品的甜味。在研究院废墟中取得S型初始机时, 他曾被这种液体泼了一身。   然后是人类淡淡的体味。   阮闲记得母亲的味道, 可那时他的嗅觉只能说是普普通通。当下他闻到的味道和记忆里的十分接近, 却也有一点点不同。他拿不太准。   那人脚步轻而平稳,不知道是否真的察觉到了阮闲的视线, 她已经被车子远远甩在了后面。   阮闲后背冒出一层薄汗。刚从那个噩梦般的岛屿离开, 他对自己的知觉仍然不算信任。   离开岛屿的影响范围后, 他们缺失的记忆全部被取了回来。虽然里面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信息, 顶多有那么一两个画面,让他们对那座岛做出预备了解。饶是如此,为了取得先机,阮教授还是暂时封锁了那些记忆信息。   虽然气味能够证明自己看到的人的确存在, 视觉却可能被歪曲, 不能过早下结论。   待会儿他要问的问题又多了一个。   唐亦步忧郁地确认好了地域状况和路线, 也仔细篡改了安保程式最薄弱的地方。再三确定那不是陷阱后, 余乐才将车开往殡仪馆的方向。   “就是这里。”目的地越来越近,仲清一点都不客气地啪啪拍着椅背,“看见那个暗着灯的楼了没?看见了没?那就是我……我住的地方。”   看口型, 他像是准备说“我家”, 半途又混着空气将它们咽回肚子。   “这个时间人最少了。”仲清稳了稳情绪, “他们已经处理完了地下室和一层,一般我就在一层躲着。”   “食物呢?”阮教授顺着话题问道。   “街道上有不少自动售货机和自助售货店。”仲清挠挠头, 表情有点尴尬。“你看,我这不是死了嘛,只要拿一点点,确保误差在每日可接受范围,就不会有人找到我头上……”   “你是说卡着损耗比例偷东西。”唐亦步总结。   “干嘛说得那么难听!”仲清嚷嚷。   “没人注意到你?”眼看仲清脸涨得通红,又要去招惹唐亦步。趁阮教授还没开口,阮闲赶紧把话题拉了回来。   “没有。”小孩子的表情永远变得很快,仲清刚才的恼羞成怒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讽刺。“主脑帮大家算好了每天的行程和重点嘛。你们在街上也不会专注观察几个人或者几辆车路过吧?”   “这个破城里犯罪倾向、意外因素都会被算出来,普通致病基因也会被提前查到。不管是意外还是疾病,正规公民不需要担心任何事情。除非他们像我一样倒霉,得了还没被研究透的罕见病……反正大家更懒得管其他人的事儿了,只要我不做出特别引人注目的行为,和不存在没啥两样。”   说着他捏捏喝空的水瓶。   “我在街上逛了好久呢,只要不摘眼镜,不会有人看我。”他小声补充了一句。   与此同时。余乐在唐亦步的指挥下将车停在空仓库一角,用遮盖布遮好。所有人跳下车,开始查看周围的环境是否适合久留。   跳下车后,仲清做了个深呼吸,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妈呀,我可终于解放了。”   “我、小奸商、小阮一组。小……唐亦步,你和阮教授带着那小子一起走,我们分头探探。”余乐冲深呼吸的仲清翻了个白眼。   “不。”余乐话音还没落,唐亦步便直白地拒绝了。“我要和阮先生一组。”   余乐眯起眼睛,铁珠子蹦到唐亦步身边,迷茫地嘎嘎叫。   “你们不需要在这里戒备我。”唐亦步开门见山,“说实话,就算你们挟持阮先生,我也能在你们反应过来前将你们杀死。另一方面,我能猜到一点主脑的想法……这座城市被高度管控,对于死尸的敏感程度肯定很高,在这里把你们灭口,只会提前暴露我的行踪。”   随后那仿生人意味深长地瞧了眼阮闲。   阮闲能猜出唐亦步没说出口的话——季小满和余乐还不知道S型初始机的事情,让他们和真相保持距离,能让事情简单不少。   余乐看向阮教授,三脚机械站在仲清身后,不着痕迹地点点头,示意唐亦步的说法没问题。   “行吧,这个死小子归我们了,你们也正好解决下你们的破事。”余乐揪住仲清的T恤,一点都不客气地将他扯到自己身边。   仲清嗷地一口咬上余乐的手,非常鸡贼地跑到季小满身边,让个头相近的季小满挡住自己,最后冲余乐扮了个大大的鬼脸。   季小满尴尬地站在原地,她偷偷看了眼阮教授的三脚小机械,条件反射似的绷直脊背。   “考虑到战力问题,我们查地下室,你们向上查,怎么样?”余乐往腰里别了几把枪,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三个小时后这里汇合,通讯就免了,总觉得这里监控不会少。最多三个小时后车前见。”   “可以。”唐亦步点点头。铁珠子又往唐亦步的脚边靠了靠,好表明自己的追随立场。   尽管季小满对仲清还有点抗拒,仲清却特别喜欢缠着看起来更加无害的季小满。余乐斜睨一眼试图和季小满套近乎的仲清,不怎么友好地露出牙齿。   地下室的确要相对安全。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季小满还是激活了自己的光屏,好捕捉异常信号。   “姐姐好厉害。”仲清少见地嘴甜起来,“这种解析方法我一直不懂……”   “我也不懂,不懂挺好的。”余乐赶苍蝇似的将仲清揪开,“好好带路。”   “我都说了没事了,还不是你们自己不信。人变老之后都这么多疑吗?还是就大爷你自己——”   “小看主脑可是会吃亏的。”余乐不好真的和一个孩子较劲,勉强维持住了情绪平稳。   “……我也吃不了多少亏了。”仲清的声音低落下去,“要你们不来,我估计也活不了多久。有吃有喝有住不错,但这里药物和医疗管理严得要命……要是我再生病,只有等死的份儿。比起天天提心吊胆,说不定被处决还更轻松点呢。”   余乐用冷光灯扫射空空如也的地下室,没有说话。   殡仪馆的地下室很大,但大部分器械都被运走了,小部分被遮尘布蒙着,尸体般堆积在墙角。室内气温偏低,没什么蚊虫,如果不考虑舒适度,这里的确是个挺合适的地方。   “你家……”季小满试图打破沉默,可她话刚出口就察觉到了话题的不合适,又默默住了口。   “没事,漂亮姐姐可以随便问。”仲清听起来很是开朗,“我去看过,看过不少次。公民‘仲清’很健康,主脑为他安排了合适的朋友。他们……他们都过得很好。”   “我明白那种感觉。”季小满小声说,甜甜-Q2的脸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亲人不一定是真的在意‘你’,那种……”   “我不知道。”仲清似乎装不下去了,语气里开朗的味道淡了点。“姐,你肯定清楚,每天人体内有一大堆细胞死去。时间足够久,人身体里绝大部分细胞都会被彻底换上一遍,你还是你,对吧?”   “……是。”   “和这种情况相比,公民仲清是我没错,也是老爸老妈的孩子。”   仲清踢着地面,哪怕上面什么都没有。   “如果不是还想观察这种病在活体内的发展,在仲清康复的那一天,我就该被处理掉,不应该醒过来。”   “你能接受?”   “不太能。”仲清咧咧嘴,向前走了几步。“但9999%的人都认可,我又去跟谁说呢?反正我只是特例,大部分人一辈子都碰不到我这种情况啦。‘我’还在老爸老妈身边,我们过得很好——我只能这么想,我想老爸老妈也只能这么想。”   不然谁都无法接受现实。   “……等等。”仲清突然收了复杂的口气,他抓住老余腰后的腰带扯了扯。“那边的布置和我之前看到的不一样。”   “你能看到那边的东西?”光还没照到那边,余乐扬起眉毛。   “能,但别指望我描述。我们眼里的东西差别太大。”仲清强调,“我只能告诉你,它们看起来不一样了。”   “怎么个不一样法?”   “……尸体少了几具。”仲清皱起眉,“奇怪。”   另一边的气氛则诡异地融洽,可那融洽里有八九分是客套,活像在进行某种商业会议。   殡仪馆的二层还留有不少东西,只不过那些机械阮闲大多都不认得。不少生物和人类的躯体浮在液体槽中,被黑暗模糊成看不清轮廓的影子。   阮教授吧嗒吧嗒跑在π前面,可能是环境太过陌生,π不再试图啃咬阮教授的三脚机械,只是怂兮兮地跟在唐亦步身后。   “……那个孩子说的‘永生计划’是怎么回事?”阮闲站在唐亦步右边,左手被那仿生人攥得死紧。   “大叛乱前不久实行的实验项目。”阮教授转动着盛放大脑的机械槽,“从前为了解决疑难杂症或者追求永生,人们会冷冻自己的躯体或者脑。普兰公司更进一步,提出了返老还童的服务。”   “那个项目原本是用于和研究院的α-092叫板的,当时研究院的态度是修复损伤,普兰公司的态度是将患处直接更换掉。”唐亦步抢过话题,“它开始由康子彦负责统筹,后来康子彦因为妻子的去世自杀,项目开始向其他方向发展。”   “人的衰老会引起身体全面衰竭,只靠替换健康器官无法撑太久。普兰公司干脆提供全身更换服务——利用基因技术制造一具年轻健康的身体,附送致病基因剔除,然后将脑移植进去。”   曾经被病痛折磨得山穷水尽时,阮闲自己也曾考虑过类似的方案。不过他的情况实在特殊——他的病明确影响到了脑部,使得他的脑部格外脆弱,撑不过这种程度的迁移。   像是看出了阮闲的想法,唐亦步继续:“不过也有不少人脑部状况特殊,或者病灶就在脑部。后来他们……将项目推进为‘人格与记忆’的脑对脑转移。”   “普兰公司的仿生人一直在应用人格数据,他们这方面的技术相当成熟。”阮教授不咸不淡地补充。   阮闲不需要进一步解释,他清楚那意味着什么——正如仲清的情况,人们复制一个完全健康的躯体,然后将记忆和思维“转移”进去。   只不过转移真的是转移吗?   在神经数据方面,这类转移更接近复制与删除两个动作的结果。也就是说……   “这个永生项目在大叛乱前有没有出过什么事故?”阮闲换了个角度。   “有。它在早期只开放给少数志愿者,不过所有志愿者和他们的家庭对它的评价都极高……大叛乱前半年吧,这个项目即将投放市场前,出了一起事故。”   阮教授显然比唐亦步更清楚这件事的细节。唐亦步有点气鼓鼓地闭了嘴,将阮闲的手攥得更紧了些,阮闲忍住了痛,一声不吭。   “当时的志愿者是一癌症扩散、全身器官衰竭的老年男性。他的新躯体被调整为三十岁,相关致病基因也被修复了。事情到这里都还正常——普兰公司按照流程进行了记忆思维转移,‘获得新生’的志愿者情绪良好。按照当时的规矩,为了确保替换下的躯壳不被用在其他方面,躯壳会在志愿者及至少一名担保人的见证下冷冻粉碎处理。”   “但是在销毁的时候,本该没有知觉的躯壳醒来了。他还没有恢复神智,只是晕乎乎地问了句话。‘结束了吗,大夫?’……当时那具‘躯壳’是这么问的。”   阮教授的语序很慢,声音仍然听不出什么情绪。   “然后呢?”虽然阮闲对事情的发展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   “转移”不过是最容易被接受的宣传词。复制走思维后再专门消除无异于脱裤子放屁,横竖淘汰的躯体都要处理掉。普兰公司不会把资金浪费在这种地方。   “当时项目正要投放市场,肯定不能出这种舆论危机。这件事被解释为遗留数据的影响,志愿者对麻醉剂不敏感,旧躯体还保留着一点数据碎片。志愿者‘本人’和家属乐意接受这种解释,舆论也没有激起太大水花。”   阮教授语调里的无奈越发沉重。   “后期也出了类似于‘替换身体后人格出现轻微变化’的质疑,但普兰公司都将它们解释为健康状况改变导致的精神改变。实际上,只不过是当时技术不到位,做不到全脑资料收集……如果说现在的主脑能在不粉碎脑部的情况下收集到95%的信息,当时普兰公司顶多能复原个80%不到。”   唐亦步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有些古怪,看起来像是渴望,又混合了些许轻蔑。   阮闲收回视线:“……我明白了,谢谢。”   这个话题让他和阮教授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僵硬。   某种意味上,他和被抛弃的原躯壳差不了多少。阮闲也不相信范林松能搞到多少自己的记忆,别说还原程度,阮教授的记忆恐怕是100%的人造物。   随着空气中的尴尬越来越冰冷浓稠,阮闲再次开口:“我没有在这层楼感觉到危险,阮教授。我想单独和亦步谈谈,我们暂时分开会儿吧。”   他又看了唐亦步一眼,这个话题显然让唐亦步的脸有点莫名抽筋——眼下那仿生人扭曲着脸,像是吃到了极酸的糖,又像是在忍受某种牙痛。   “好。”三脚小机械发出一串低笑,“我帮你们照顾π,给你们三十分钟。”   自始至终被忧郁包围的唐亦步还没被回过神,就被阮闲扯着手腕离开走廊,进入一间小小的空房。他没有挣扎,乖乖由阮闲拖着走。   房间被清理过,空空如也,角落里有个干掉的观赏鱼缸,里面只剩下一些灰色的卵石。   唐亦步靠墙站好,散发出的忧郁气息几乎要将空气染成灰色。   “和余乐他们分开是对的,至少阮教授不会以为我们在密谋灭口。”阮闲顺手关上门。“说吧。”   “说什么?”唐亦步揉了揉被阮闲攥红的手腕,表情恢复了无害的模式。   “身为你的制造人,我有责任指引你。”阮闲清清嗓子,他突然觉得嗓子有点发干。“身为你的……嗯,合作对象,我也希望了解你的想法。”   唐亦步慢慢收起脸上无害的微笑。   阮闲则闭上眼睛,长长呼出几口气。他轻轻拉起唐亦步一只手,缓缓搁上自己的脖颈。   “我之前从没在你身上感受过那么强烈的杀意……对我的杀意。”   在阮闲的指引下,唐亦步的手掌虚虚盖在他的脖颈上。   “而且你的情绪有明显的过载迹象,我之前见过一次。我认得。”阮闲眯起眼。   十分诡异的,这个危险的动作反而让他再次感觉到了对方的体温。   “……这次我不跟你玩好爸爸那一套——亦步,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不动手?” 第186章 无解   NUL-00的确曾有一次情绪过载的记录。   阮闲至今记得那天, 那天是他踏入研究所多年来第一次真的感觉到惊慌。当时NUL-00项目正处于初期, NUL-00本身的思考回路已经相对稳定。就拥有的知识和情报来说,它已经超越了所有还活着的人类, 但就对外界的认知方面, 它更接近于一个情绪有点钝感的青少年。   不太纤细, 但在奇怪的地方异常敏感,动不动会扔出几个不知道是愚蠢还是聪明的问题。   在阮闲的强烈建议下, NUL-00不需要24小时处理研究所安排的相关问题。它拥有不少可以自己安排的时间, 而作为它的“监护人”, 阮闲有义务监视这些空闲时间里NUL-00的内部计算动向。   说实话, 那是他枯燥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娱乐之一。   那天下午,他正像往常那样查看NUL-00的运算记录——不知道为什么,它突然对热狗这种食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它一开始还拿出了几分气势,试图深度分析人类的味觉系统和食物偏好, 然而分析刚开始三分钟, NUL-00用接下来长达一个小时的时间浏览各地面包和热狗肠的高清图片。   然后是番茄酱、芥末酱的品牌和评价, 在肯定自己对热狗这种事物拥有100%的辨识能力后, NUL-00溜到美食评价网站上转了几圈。   最后它控制了一家好评热狗店附近的摄像头,快乐地观察起来来往往的人类,翻附近垃圾箱寻找吃剩热狗的流浪犬, 以及时不时飞来啄食面包屑的麻雀。   NUL-00当时不可能拥有食欲, 那是它和其他生命最重要的差别之一。食欲作为复杂生命体的基本欲望之一, NUL-00对它的学习热情空前高涨。   它偷偷摸摸把写了三分钟的分析文章删掉,用最大字号改了一句。   【想吃热狗。】   随后它又愉快地将它从自己的内部存档里清除, 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干,并且情绪度数异常高涨。   NUL-00的自娱自乐也很好地娱乐了阮闲,他思考片刻,点了一个热狗——虽然以他的身体条件无法食用,但他可以把它留在机房,让那个好奇心过剩的人工智能接触一下实物。   果然,从他驾驶轮椅进机房的那一刻起,NUL-00就拨出一个飞行摄像头专门跟拍热狗袋子。   【我的:D】它在空气中投出一句简短的话。   【是啊,给你的。】阮闲拎起袋子,【我待会儿会把它放在隔壁分析室,你可以随便研究。】   气温正好,机箱在身边隆隆作响。烤面包、热油脂和香料的香甜味道在空气中飞舞。阮闲突然有点困,他像往常一样把轮椅停在机箱旁边,打算打个盹儿。   NUL-00如同得了新玩具的孩子,开始仔细扫描躺在分析台上的可怜热狗,活像那是什么解决世界危机的重要钥匙。   然而意外还是来了。   【阮教授,关于NUL-00项目的开发,有些安排……】   【我们出去说。】这里NUL-00能够听到,而对方谈论NUL-00的口气就像谈论一个物件。虽然那是事实,但是NUL-00绝对不会喜欢。   【没什么大事,就是提前知会你一声。上面觉得这个项目已经发展起来了,你一个人来引导的压力有点太大。暂定由范林松和你一起承担NUL-00的引导和测试工作,作为我院元老,范老先生在这个项目上还有很大的发挥空间……】来人显然没听进去这句话。   【不行。】阮闲说。   来者是个小领导,他显然不太喜欢阮闲的答案。   【我不是想把这个项目攥在手里,】阮闲看懂了对方的表情,【范先生帮我分担了不少重要工作,我很感激。只要过了这段时间,我很欢迎他,或者其他人一起测……培养NUL-00。但现在还不行,它的思维系统还不够成熟。】   【你们上个月刚刚提交了它的问题处理报告书和智能检定结果。】   【我是说它的情绪。】   【它没有情绪。】   阮闲看了眼NUL-00在来人脑袋上方投影的中指影像,欲言又止。【下午的会议我会参加,相关的报告也会提交。如果大家看完报告后还是坚持这个想法,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然而就在会议举行的当天,NUL-00出了问题。   它像是突然变傻了,无论输入怎样的问题,它都只会给出一张热狗图片作为结果——有的被啃了一口,有的被啃了两口,角度千差万别,质量高到可以出一本热狗摄影大全。   有了这种不稳定的突发事件,增加引导人员这种提升思维处理难度的计划自然不了了之。   阮闲再次进入机房时,NUL-00正忙着往墙壁上投影各式各样的热狗。看到阮闲的身影,它的情绪指数一下子高了不少。   【父亲:D】   【我不是你的父亲。】阮闲的语气却异常冷淡,【你不该这么做,NUL-00,项目组的人员都不是傻子。这次计划之所以被搁置,不是因为他们买了你的账……只是你出问题的可能性哪怕只有001%,我们也必须把它当做100%来处理。】   【我知道:D】   【你不能把我视为特殊对象,虽然就处理程序的角度来看,我能理解你的雏鸟情节。】阮闲冷淡地继续。【可是NUL-00项目会持续很久,十年以上也有可能。引导人的增加是早晚的事情——我会在近几年死亡,你清楚这件事。】   NUL-00没有回应。   【由于一些比较特殊的个人原因,我能够理解一点你思考问题的方式。但是如果我死前没能把你完成到一定程度,后面的人没法顺利接手,你很可能会被拆解,他们会利用你的既有资料和算法直接另起新项目。】   阮闲冷酷地继续。   【而我希望你能好好走下去,你应该也能算出这一点。这次胡闹只会降低项目组对你的信心,以及对我的综合评价。】   【我以为你会开心。】沉默许久后,NUL-00用合成电子音回答,这次它没有投影。   【我很生气。】阮闲说道。【你有权衡全局利弊的能力,计算和判定甚至不需要一秒,可你仍然选了很不明智的抗议方式。】   没等NUL-01回答,阮闲直接调出了它在胡闹前的思维日志。NUL-00确实增加了尽可能多的变量,然而那些计算条件里没有他的死亡。   它考虑到了,却刻意忽视掉这个必然发生的事件。   一时间,阮闲不知道该为它的情感进步开心还是警惕。他的NUL-00第一次将情绪因素置于现实之上,这是个美丽却危险的信号。   【我只是想要更多时间。】NUL-00回答,【我知道你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我想要更多。】   那一秒,阮闲无比矛盾。   如果现在开始疏远NUL-00,自己去世后,它受到的思维干扰会少些。按理说,这是更为明智的选择。可如果自己现在就放手,他不确定NUL-00是否能得到相对正确的引导——   同为异类,他知道它可以多么疯狂和脆弱。   NUL-00显然也在计算他可能的决策,它乖乖收起所有投影,机房瞬间黯淡下来。   【不要走,阮先生。】它说,连父亲都不敢叫了。   【……算了。】阮闲叹了口气。   他终究还是决定留下,至少他们可以一起处理可能出现的问题,他也想在死前多感受些温暖和轻松,而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冰冷的病床上。【NUL-00,把最近几天你的做法和逻辑推演做成报告,发给项目组高层,并且好好道歉,听见没?】   【嗯。】   【给我确定的答复。】   【我会照做。】   阮闲摇摇头,调整了会儿情绪:【如果你做得好,我可以再帮你带……】   【你能不能别死?】它突然问道。   【你知道答案,这不是我能控制的……】   【你能不能别死?】NUL-00像是没听到阮闲的话一样。   【不能。】   【你能不能别死?】   阮闲开始觉得不对劲了,所有投影再次被打开。只不过投影出来的全是他的疾病相关的资料,它绝望地计算着,一边重复提出矛盾的问题。   【只有你成功维持长久的健康,我才能把你的死亡可能纳入计算。】   【你能不能别死?】   阮闲快速拉出NUL-00的实时思维日志,里面一片混乱。它在逻辑上接受了自己即将死去的事实——以医学技术的发展速度来算,至少二十年后才能治愈这类疾病。阮闲没有那么长的时间来等待。   可它的情绪平衡系统却不断否定这个结论,NUL-00陷入了彻底的矛盾,这个矛盾导致了部分计算思路的死循环。   ……这下它是真的出了问题,情绪系统出现了明显的过载迹象。   更糟的是,生物都有自己的方式来处理过剩的情感问题——惨叫、哀鸣及眼泪,它都没有。   混乱的循环中,NUL-00收起了疾病资料的投影,在阮闲面前投出了两个巨大的血红字符。   【 ;( 】   ……而从漫长的回忆中离开,他正面对唐亦步第二次情绪过载。虽然他的NUL-00换了个壳子,言语和情绪给人的感觉没变——之前无论情况再糟,唐亦步都有一种超脱于现实的自信,而他现在失去了它。   唐亦步嗖地收回按在阮闲咽喉上的手,仿佛他的颈部皮肤是烧红的烙铁。   他们在昏暗的房间里彼此瞪视。   “挺有意思的,上次你情绪过载是不想要我死,现在又是因为想要杀了我。可惜现在我没法看你的思维日志了。”   “准确的说,我想要将你彻底粉碎,然后完美储存。”唐亦步警惕地将手插进口袋。“但根据我对你的了解,我认为你不会喜欢那个过程。”   “的确。”没人会喜欢被活生生搅碎。   “是吧……我不想伤害你,这句话也是真的。”唐亦步看起来甚至有点迷茫,活像刚才发表杀戮言论的不是自己。   阮闲突然笑了,他本来想把笑容藏起来,它却擅自变得越来越明显。   “你笑什么?”   “没什么。”阮闲笑着说道,将脑海里的热狗照片丢了出去。“是我做了什么吗?你应该不会凭空生出储存我的决定。”   “我们的性格并不合适,无论是作为搭档、朋友、亲人还是情侣。说句难听的话,我们清楚彼此是什么货色。现在之所以还能这样相处,只是因为我们……互相珍惜,我猜。”   唐亦步吭哧半天,才磕磕绊绊地继续——一旦涉及到还没理解的自身感情,那仿生人一脸无助,如同被偷了过冬橡果的松鼠。   “但这个现状早晚会改变。你可能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你可能为了保全自己做下伤害我的决定,也可能直接离开或背叛。无论是哪种,我都会失去你……但我不想伤害你。”   “我们十二年的相处模式稳定而完美,我想如果恢复那时候的关系,我也许能解决这个问题。你也是这么想的,对吧?之前你也故意在我面前展现一些十二年前的性格模式。但那……不一样,我无法解释,我就是想要更多。”   “……可是我真的不想伤害你。” 说着他自己又主动循环起来。“父亲,我无法完成你的课题,对人类的情绪判断也越来越不准确,甚至没法分析我自己的感情……激素数据我明明都有的。”   唐亦步十分挫败地搓搓脸,语调里带着点万念俱灰的味道。承认某件事无法解释似乎比绝食更让他痛苦。   阮闲有点吃惊。   他本来想和唐亦步来一次相对理性的对话,结果对面和只漏气的气球似的,轻戳一下自己就喷着气飞起来,同时肉眼可见得越来越干瘪。   “我想不出解法,我答不出来。”唐亦步绝望地总结,这句话听起来像一声小小的哀鸣。“我没有结论。”   见唐亦步渐渐有恍惚躺下的趋势,阮闲连忙扯紧对方的领子,给了那仿生人一个安抚的吻——这回他没有思考利弊,抑或是两人之间的合适距离。   就像本能。   结果唐亦步一脸“我已经是个废人了”的悲怆,翘起的发梢都塌下去几分,并没有增加多少轻松的情绪。   “你的前提条件有一点问题。”阮闲伸长手臂,摸了摸唐亦步的发顶。“我也犯了一样的错误。”   阮闲曾以为杀意和真正的爱意是无法并存的,他们两个必须消除其中一边,才能够继续一同前行。   于是面对唐亦步的戒备和杀意,自己本能地抵抗一切可能的风险,下意识选择平稳的模式。然而当唐亦步正式建议的时候,自己却没法立刻接受。   也许就任性这方面,他的NUL-00是从他自己身上学到的。   “我的确不喜欢被搅碎,不喜欢被戒备,不喜欢你对我产生杀意。”阮闲一只手揽住唐亦步的腰,一只手轻轻按上对方的后颈,给了那忧郁的仿生人一个拥抱。“不过如果你真的动手,我也乐于杀了你来自保,我想我们扯平了。”   “可是……”   “说不定最后我还是会背叛你、离开你,我没法给你一个我们都不信的承诺。但至少我们可以……积极一点。”阮闲咬了口唐亦步的耳廓,“不是所有问题都有答案,接受现实也不错。”   唐亦步在他肩膀上委屈地喷了口气,阮闲忍不住又笑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能够立刻让一切变完美的咒语,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点。最近几个月他才用切身体会的方式明白,用自己所习惯的方式爱上一个人,在那个瞬间,对方好像满足了你所有的期待和幻想。   然而有燃烧的炽热就有温度的流失。   太多人想要的更像是一个梦——所爱的人无论何时都会做出最让自己满意的回应,性格就像被计算好了那般契合。   这世上可能真的有那样的奇迹,可人一生中又能抓住多少奇迹呢。   或许这个问题确实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复杂而沉重。就算他们没法一下子将它解开,在问题下写上第一行字总是个好的开始。   至少现在阮闲非常清楚,他还不想放手。   “之前我不想对你坦白,理由和你一样。现在我要明确告诉你,和你一样,我也仍然能够对你产生足够的杀意。”   也许目前他们的确不合适,阮闲想。他们同样抗拒改变,以此逃离可能的糟糕发展,但逃避永远不会是问题的解法。   “既然继续下去,有朝一日我们还是可能会杀死彼此。不如主动改变现状,让这件事的几率慢慢降低。”   阮闲又亲亲唐亦步的鬓角,安抚那个快被完美主义溺死的仿生人。   “我回不到十二年前了。现在我能杀你,但我也爱你,我不会再回避这一点。至于你……你的杀意本身对我来说不是伤害,明白了吗?”   那仿生人的眼泪仿佛还在他的掌心发烫,他知道唐亦步也不再是那个情绪简单的NUL-00。   他们都回不去了。   唐亦步抱紧阮闲,他安静地嗅了嗅他的气味,吐出一口气。“嗯。”他轻轻哼了一声,“我再想想看。”   “虽然这个结论可能……没有太多数据支撑,我也找不到理论逻辑。”   那仿生人声音小得可怕。   “……我想我爱你,阮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椰子糖:支离破碎的思考·发言(×   ……结果我字数又爆炸了!_(:з」∠)_   软曾经是个严厉的父亲√ 第187章 废弃计划   铁珠子不喜欢这里。   就习性来说, 它更喜欢废墟林立的荒野——容易撕扯的金属废墟半埋在沙土里, 巴掌大的机械生命时不时从断壁残垣中钻出来,食物种类丰富又充足。这里则完全不同, 所有事物都被照料得很好, 就算是准备拆除的建筑, 灰尘都没有积下多少。   一切机械严丝合缝,又被仔细监督着, 它连下嘴都不怎么敢。   不过不满归不满, 它不怎么后悔和那些人类共同行动。他们让它吃到了不少废墟海里见都没见过的美味。它不用再担心被拾荒木偶之类的大型掠食者捕食, 还有人温柔地帮它清洁壳子。人类的队伍里甚至有一个它的同类——唐亦步能懂得它想表达的意思, 他是它最好的朋友。   姓阮的人类和唐亦步十分亲近,那么他一定是非常爱护机械生命的人,铁珠子严肃地把阮闲划分到心里第二位。   光是和那两人在岛屿上分开了一段时间,铁珠子π就已经感受到了各种不适应。眼下它忍不住紧张地四处乱看, 生怕那个姓唐的大家伙就这样一去不复返。   而且它饿了。   铁珠子用不算发达的机械中枢思考了会儿, 转过身, 无比深沉地看向阮教授——那三条机械腿看起来相当灵活, 说不定它能好好和他讨一条。阮教授之前似乎是人类,他肯定很擅长用两条腿走路。   铁珠子为自己的智慧震惊几秒,随后无比自信地转向阮教授。   结果它刚嘎出一声, 壳子接缝处便传来一阵刺痛。阮教授趁它一动不动认真思考的空当, 溶液槽下方伸出一只机械臂, 细细的针管穿过金属外壳的空隙,抽出一小管白色的组织液。铁珠子愤怒地转过身, 然而那只机械臂已经被阮教授收回自己的机械容器内部了。   铁珠子气得要命——眼下情况紧张,它根本不敢大声叫,这家伙绝对是瞅准这一点才下手的。   那三脚机械在下一刻高高跳起,蹦到接近两米高的废弃机械之上。而跳不了那么高的铁珠子开始绕着废旧机械的底部转圈圈,口中不善地呜呜作响。   不过它的大朋友很快就出现了——唐亦步和阮闲从走廊尽头的空房内走出,看起来情绪不错。   铁珠子可算见了救星,它炮弹似的冲过去,嗙地一头撞在唐亦步的小腿上,急促地嘎嘎直叫、飞快告状。   哪怕是S型初始机都不会让痛觉消失,何况是治愈力不高的A型。唐亦步当即憋屈地嗷了声,蹲下身,使劲揉着被铁珠子撞到的地方。   阮闲憋住笑,一只手把满地乱转的铁珠子抱了起来:“它像是有话要对你说。”   “它的力气越来越大了。”唐亦步站了起来,倚向阮闲,将一小半体重挂在对方身上。“我大概知道它想说什么。”   他们再次和阮教授碰头的时候,阮教授还站在原来的位置,分毫不差,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你取了π的组织液。”唐亦步开门见山。   π气愤地嘎嘎低叫几声,表示赞同。   “因为你们不会同意我这么做。”阮教授平静地答道,“现在看来,事情和我想的差不多。它在S型初始机的影响下发生了变异,而NUL-00也能和它进行直接交流。”   “不是‘不会同意’,是会把这个作为交易的价码。既然你要取它的组织液,至少也要给点零件或者情报来交换。”阮闲不怎么愉快地纠正道,拍了拍怀里π的壳子。“……以及,亦步能和它交流,是很奇怪的事情吗?”   π用圆滚滚的身体使劲蹭阮闲胸口,委屈地嘎嘎直叫,那份委屈和无辜颇有点唐亦步的风范。   “无论是NUL-00还是MUL-01,原始程序中都不具有类似的功能。它们都可以解析数据,前提是将这些机械生命的神经中枢彻底连进系统。”阮教授说道。“我没有在它身上发现类似的迹象。”   “那是我自创的。在外闯荡总要学点东西,和它们交流能让我得到不少情报。理论上很复杂……总之,那些常见的机械生命,我都能进行一点简单的交流。”   唐亦步耸耸肩,瞧了眼:“有时候可能会用点小手段,让它们对我产生好感,但不会对它们有什么损伤……我都会在事后将暗示收回。”   “就算你可以像主脑那样,单方面将它们并入你的神经网络,直接控制它们。在岛上的时候,你对主脑的机械兵鸟那样做过。”阮教授继续道,口气有点古怪。   唐亦步吃惊地看着阮教授,活像是他在问1+2等于几:“不一样啊?那些鸟是主脑派来揍我的!……其他没被主脑控制的生物,我向它们打听情报,是有求于它们。好好对话不是基本礼节吗?”   阮教授一时间没回过神来:“什么?”   阮闲能理解一点阮教授的困惑,唐亦步对人类的确没有多少善意。但从其他层面来讲,他对他们的恶意也没有多少——在那仿生人眼里,铁珠子作为生物的重要程度甚至有可能在余乐和季小满之上。   那个俊美的人类躯壳的确会给人“同类”的错觉,但在本质上,他只不过作为一种独特的人造物种,一视同仁地对待其他物种罢了。唐亦步的潜意识里根本没有半点人类中心的想法。   自己从来没有教给他这些。   倒不如说,正因为想要避免NUL-00代入不恰当的先天立场,他才没有对NUL-00灌输那些东西。如果人们想要一个真正客观的管理者,潜意识的立场才是最大的阻碍。   而现在他的NUL-00变成了这个样子……它——或者说他,经过无数判断,自己选择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阮闲突然感觉到一阵莫名的轻松,就像十二年前的那些日子。   “基本礼貌。”唐亦步重复了一遍,他还有意无意地倚着阮闲。“我可以把它们控制进我的神经网络,可这种并入会损伤它们自己的神经中枢。它们会变成我的一次性数据库,失去自我,并在我抛弃它们后死掉。明明是我注意一下就能顺利解决的问题,没必要一上来就直接冲突。”   阮教授看了两眼还在阮闲怀里嘎嘎直叫的铁珠子,陷入沉默。他只剩了一个大脑,封在漆黑的盒子中,阮闲无法猜到他的情绪。   唐亦步莫名其妙地看了阮教授一眼,他掏了会儿口袋,从口袋伸出摸出个不知道从哪里顺的小钢锭。铁珠子欢呼一声,挣开阮闲的怀抱,冲向唐亦步,将钢锭咬在嘴里。   “亦步,这层应该没什么问题了,我也没有在楼上感觉到生物的气息。你先去处理一下楼上的监控设施,我和阮教授负责收集这一层的情报。”   阮闲思考片刻,决定先将唐亦步支开。而后者也明显察觉到了他的这个打算。   唐亦步身子歪了歪,甩甩被铁珠子撞过的小腿,就差在脸上写上“我受了重伤”。   阮闲转过身,捧住那仿生人的脸,来了个正儿八经的深吻。借口失了效,阮闲的建议也的确合理。唐亦步只得领着铁珠子,不情不愿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你知道它的想法多危险吗?”见唐亦步身影彻底消失,阮教授这才叹了口气。   “我倒是挺为他自豪的。虽然我个人对人类的未来不怎么关心,搞出大叛乱的也不是我家那个。”阮闲抱起双臂,“你要π的组织液做什么?”   “你能猜出来。”阮教授说,“我想你已经猜到了,不然你不会特地支开他。”   “武器化,是吗?”   “S型初始机是我亲手完成的,阮闲先生。就算我们水平相当,你还是缺失了这十二年的时间。只不过短短几个月,又没有相应的设备……你能将它利用到这个地步,已经很让我吃惊了。但是从π的进化状况来看,你对它的了解还不够。”   “我只对将它子弹化有点研究。”阮闲将治愈血枪甩了过去,阮教授用机械臂接住了它。   这个环境倒是对谈判相当有利——除非他们真的疯了,不然在这里起冲突只会让主脑渔翁得利。选择这个时机谈这件事,看来阮教授对这趟逃亡之旅计划已久。   多了解一分初始机,他们的力量就会多一分。阮教授知道他们很难抵挡这种诱惑。   “那么我猜是π给了你灵感。”阮教授扫描了一番治愈血枪,“你潜入我的基地,以及对付主脑的Z-α,用的都是类似的手段吧……机体无法控制的异常增长只会导致死亡。”   “的确。攻击神经中枢最有效,否则需要相当大的量。”当初他在那只机械鸟上计算了半天,才搞清楚了初始机对机械生命的影响数据。   而和他设想的差不多,看Z-α、Z-β的头部改造程度,他们的脑部必然需要经过机械休整。浓缩血雾的攻击的确生了效,要目标换成余乐,恐怕结果只是几个喷嚏。   阮闲将血枪装回枪套:“你在这个时候验证这件事,是想和我们,或者说我做交易吧。”   “是。”阮教授答道,“其实我本来想把S型初始机留给NUL-00,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NUL-00不是人类,只要它愿意,它可以黑进近乎所有机械生命的系统,并且用S型初始机进行合适的攻击……至于你,无论是从技术还是对S型初始机的控制来说,你都很难做到这些。”   “如果亦步真的将它拿到了手……哪怕他不想和你合作,也很容易作为机械生命的‘病毒库’,和主脑拼个鱼死网破,是吗?”   如果唐亦步真的成功掌握了S型初始机的力量,又得到了阮教授的技术和理论支持,阮闲还真拿不准那仿生人会不会心动——毕竟唐亦步的自保意识向来高到突破天际。   “那就是另一套计划了。”阮教授安静地说道。   “现在你发现我也能勉强使用它,所以打算抢救一下这个计划?”阮闲摊开手。   “你不会拒绝。”   “难说。”   “它可以给你克制NUL-00的力量,你不想要吗?”阮教授声音平静,“我能看出来,你真的对他怀有感情,我不打算评价这一点。但你不能否认,你稳住局面的原因之一是‘NUL-00随时都能够杀了你’。目前他比你强。”   阮闲摸了摸左耳的耳钉,沉默了会儿:“劳您费心了,不过我暂时不打算从您那里接受什么恋爱建议。”   “还有,它也可以给你在主脑身边自保的能力。”阮教授的情绪没有半点波动,电子音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回荡。“……作为侧面保护NUL-00的手段。”   阮闲眯起眼睛。   “就像你理解NUL-00那样,我同样理解MUL-01。”阮教授叹了口气,“它……很快就会找上你。”   “说到这个,我正好还有个问题想问。”阮闲的口气冷了下来。“……希望你能如实回答,因为它搞不好已经找上来了。”   “什么问题?”   “你对我的母亲……我们的母亲,知道多少?”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想,这只队伍的精神压力程度可能是这样的:   阮教授>>>>>季小满>软>糖>老余>>>>>铁珠子   阮教授:为人类抗争的灾难之旅,步步惊心。   铁珠子:今天吃啥?明天吃啥?后天吃啥?唐亦步哪儿去了? 第188章 异变   阮教授因为“我们”这个词沉默了十余秒。   阮闲安静地等他继续, 眼下他心情不错。毕竟就算了解彼此的想法, 真正用话语说出来仍然是两个效果。唐亦步那句“我爱你”像一把温暖的刀子,它深入皮肤、穿过肋骨, 精准地戳中他的心脏。   他的一部分神智相当清醒, 能够继续和阮教授周旋;一部分神智轻飘飘的, 如同敞开伤口泡在温热的死海里,同时享受着疼痛与解脱。   阮闲从未如此有耐心过, 他巴不得阮教授沉默得更久点, 好让他有更多时间把这些美妙的感觉刻在记忆之中。   “……我不知道她真正的样子。”   片刻的寂静后, 阮教授如此答道。   “我的记忆里确实也有父母。现在想来, 他们的设置非常标准。中等偏上、又不至于太过富裕的家庭,两个人都是地位不低的公务员,长相都是温和耐看的类型。无论是教育方针还是与我的相处,他们全都做到了滴水不漏, 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   阮闲挑起眉毛:“他们还在吗?”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去了。父亲在我懂事不久后为了保护民众牺牲。母亲将我养大, 在我生病后精心照顾我。作为一个母亲, 她堪称完美。可惜在我再大一点的时候, 她的身体垮掉了,那是我……唔,应该说, ‘记忆中的我’想要从事这方面工作的原因。”   阮教授的声音里多了点苦笑的味道。   “母亲去世前把我托付给了好友孟云来。我状况特殊, 孟女士的权威也不小, 所以我得以提前进入研究院工作。这是我记得的全部事情。”   阮教授的声音第一次有点不平稳。   “在我的印象里,范林松同样也是母亲……是妈妈的朋友, 爸去世后,他帮了妈不少忙。比如为了让妈有时间带我去游乐园,他会主动帮我妈承担一部分工作。”   “但我想,我记忆里的妈妈应该不是我真正的母亲。她或许是范林松从别人那里收集了资料,制造出的完美形象。其实深入探查爸妈的履历,还是能发现疏漏的——他们是从无数人的描述和经历中拼凑出的‘完美父母’,每一件事都是真实的,但不属于我。你们在玻璃花房应该尝过记忆鸡尾酒,我猜我是那种技术的第一体验者。”   “可你没有立刻解散反抗军,或者向范林松寻仇。”阮闲陈述事实。   “有些东西不是‘知道是假的’就能立刻割舍掉的。”   那个泡在液体中的器官如此表示。   “哪怕现在有人告诉你,你记忆里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是假货,你也无法立刻……摆脱它们的影响。我现在还记得游乐场爆米花和冰淇淋的味道、坏掉一点的扩音器、以及它播放出的音乐。”   “对于‘我’来说,那可能是我能得到的最好的东西了。”   “确实。”阮闲轻声赞同。“我,唔,我们的生母叫阮玉婵,是个很普通的人。至于父亲……我刚出生不久,他发现我的病没法治愈,自己跑了。他们当时没有结婚,我之后再也没听说过他的消息。”   但阮闲曾在母亲那里看到过父亲的照片。她仅仅留了一张他们的合影,不知道是打算作为纪念还是可能的证据。   那是个相当年轻英俊的男人,只不过眉眼间有股轻浮气,性格也不像是稳重的类型。   在他还小的时候,母亲也曾期望着父亲会在某天回来,和她共同面对沉重的现实——阮闲记得母亲那些念叨,他们认识多年、青梅竹马,约好了一起来繁华的城市打拼,他只是一时想不开。   后来她不再提那些话,话也慢慢少了下去。   “……到了现在,我还是不清楚他的名字。他从来没有回来过。”   阮教授安静地听着。   “我们的公寓又小又脏,但那是母亲能租到的最好的地方。开始她不想搬走,是怕父亲回来找不到人……后来可能是习惯了吧。赚的钱都扔给了我这个无底洞,她也租不起更好的地方。”   “毕竟预防机构将我判断为潜在危险分子,我的病也不在常规援助范围内,我们申请不到社会慈善补助。之后会发生什么,你应该大概能猜到。”   阮教授仍然没吭声。   爱意、信仰、信念、来自过去的温暖,很难抵得过真正的贫穷和绝望。它们并不会一击毙命,更愿意从内部吃空一个人的良知、希望,将人慢慢磨损成可怕的模样。   “她也去世得很早,我想。”阮教授轻声说道,“最好的谎话真假参半,范林松是按照剧本来的。”   “自杀,那个时候她差不多疯了。”阮闲平静地表示,“她发现她的爱治愈不了我这个怪物,她的坚持让她失去了再次好好生活的机会。我注定会把她拖到沼底,而她甚至没有勇气亲手杀了我。”   每次殴打和痛骂后,她会紧紧抱着他,哭着道歉。可自己不知道该给出什么反应才是正确的——无论是被踢打的时候,还是被抱住的时候。   “……在你面前吗?”阮教授反应很快。   范林松本质上不是个邪恶或者嗜血的人,他们都清楚这一点。那个老人偏激而固执,却不会因为一点矛盾动手杀人。   “是。按照预防机构的判断,我的确不适合承担危险的世界级项目。自从我进入研究院,范林松一直替预防机构对我进行评估。现在看来,他认为你比我更适合成为‘阮闲’。”   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法抹去,已经造成的伤害无法收回。那些记忆注定会跟随他一生,并且将他往黑暗里推。   阮闲清楚这一点,范林松也清楚这一点。   它们像安置在他灵魂深处的定时炸弹,而根据预防机构的评估,阮闲自己也是桶干燥而不稳定的炸药,没有比这更糟的组合。   阮闲忍不住笑了笑。   NUL-00项目是最后一根稻草,它逼迫范林松下了决定。可范林松不会知道,与NUL-00相处的那五年或许是他人生中最为平静的时光。干燥的火药正在慢慢失效,他不想留下什么,也不想破坏什么。   长久的压抑在那一个个滑稽的投影中消失,那时他只想死在那间温暖的机房附近。   “……虽然我说这话可能不太合适,就结果来看,范林松的计划不算成功。你是对的,那个时候的强人工智能并不适合被投入市场。”   阮教授的电子音将阮闲从回忆中扯回。   “不过我猜你并不想和我谈心。”阮教授继续道,“为什么突然谈这些事?”   “因为我今晚看到母亲了。”   阮闲背靠上停转的机器,冰冷的触感渗透衣服,爬上他后背的皮肤。   “我吻过亦步,他肯定不会放弃分析我的身体状况。既然他没给我警示,我的身体本身没有问题。主脑没有发现我们,理论上也不可能专门给我这样的知觉干扰……我看到的多半不是幻觉。既然你不知道她是什么样子,描述起来可能要麻烦些。”   “是这位吗?”   一个女人的影像被投影在半空中,图像中的女人的确十分美丽。她拍摄这张图片的时候应该还年轻,眼里还有光。   “是。”阮闲点头。   “所有案件都会有官方记录,包括自杀案件。”阮教授说道,“根据你的描述,我刚刚查了查……最符合条件就这么一位,她的孩子目击了整个过程,但是因为年纪过小,资料被保护起来了。而特殊的地方在于,她的孩子出生记录、社会履历全被删除,之后一片空白。通常来说,那个孩子不是在保护期间死了,就是——”   “范林松为了让‘你’完美地存在,委托预防机构更改了资料。”阮闲接过话。   接着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从制造复制人,到编辑记忆,再到更改系统中的相关数据,哪样都不是范林松一个人能做到的。   “治疗”阮闲这件事,预防机构默许了,研究所内部肯定也有不少赞同他做法的帮手。   “……我很抱歉。”阮教授说道。   “不是你的错,你没必要道歉。”阮闲反倒笑了几声,“不过看你现在的做法……我想如果站在范林松位置的是你,你也会做同样的事情吧?”   阮教授保持着沉默,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我知道所有案件都会有官方记录,事情到了这步,我不想追究到底多少人想让我死。”阮闲摆摆手,“既然有官方记录,也就是说当年母亲的尸体被公共机构验过尸,留有遗传数据样本。”   “的确如此。”   “那么我看到的的确不是错觉。”阮闲摸了摸下巴,没有露出半点沮丧的情绪。“这就很有意思了——按照我们目前的推断,主脑没有粉碎范林松,提取信息。只凭末日前的数字记录,它很可能不知道‘阮玉婵’是我的母亲,却依旧制造了母亲的复制体……你确定你的遗传信息没有泄露?”   “我确定。在MUL-01还没上市的时候,范林松便对相关的事情非常敏感,要求大家注意基因安全。他可能对杀死你这件事……嗯,没有想象的那样冷静。”   液体槽中的大脑颇为人性化地叹了口气。   “大叛乱发生的当日,我和范林松正在外地演讲。在他的坚持下,我们第一时间服用了DNA干扰剂……当时我是留了点自己的正常组织样本,不过我一直随身带着,很确定它们没有丢失。”   “我也很确定我的样貌信息不在系统里。就算是比对面容相似度,我的年龄和那份档案也对不上。”阮闲说道,“它应该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但是……”   “我知道那是什么。”唐亦步从门框探出一个脑袋。   那仿生人在那猫了挺久。横竖他们早就谈完了S型初始机的部分,阮闲懒得去戳穿,由得唐亦步偷听。果然,他们没聊多久,唐亦步自己跳了出来。   那双金色的眼睛瞧了几眼阮闲,情绪复杂。但那仿生人很少被情绪影响超过三秒——几秒后,唐亦步脸上的表情就变成了得意。他又扫了眼阮教授,目光里有种莫名其妙的赢家情绪。   “只有我知道那是什么。”他强调。   “嘎!”唐亦步怀里的铁珠子狐假虎威地帮腔。   “……你说。”阮闲揉了揉额角,好气又好笑。   天知道他的情绪多久没有波动得这么大了。   “说是可以说。”唐亦步缓缓收回伸出的脑袋,整个人移到门前,表情严肃。“不过我要情报交换——就你们刚刚聊的那些,我要更详细的,阮先生。”   “成交。”   几层楼下,另一组人的情绪和轻松毫不沾边。   自从仲清“尸体少了几具”的话一出口,地下室的气温像是陡然降低了几度。季小满吞了口唾沫,操作光屏的金属手指差点戳歪。   她不怕尸体,不怕血液和内脏,但是对于死去的玩意儿再动弹起来这件事,她还是完全没法接受。   “说话别大喘气。”余乐呲牙。   “是和我放在一起的人,我不也是这里的尸体嘛。”仲清小声说,“主脑会留下一些罕见的活体资料存放和研究,他们的情况都和我差不多。但是……但是少了好几个,不该是这样的。”   “说不定只是被运走了。”“活体”这个词显然让季小满感觉好了不少。   “那也没必要就运走一部分啊?”和季小满相反,仲清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消失了,他看起来相当害怕。“不……不该这样的,他们不该清点得这么仔细。我会被发现的。”   他揪了揪自己的头发,那股少年人特有的自信无影无踪。   “我不知道。”他喃喃说道,“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里不安全了,我们现在就走,行不行?”   “求你们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给范林松开脱的意思,不过他的做法和阮教授在某种意义上是相似的。   而各种意义上,软都被糖救了√糖也被软的培养救了……我永远喜欢互相拯救(?   今天也是铁珠子的幸福一天~ 第189章 眼睛   余乐没心情再去戏弄仲清, 如果说这些年的生活教会了他什么——他从来不会看错货真价实的恐惧。   仲清是真的在害怕。   他蹲在地上, 死死抱住膝盖,大半张面孔埋在膝盖里, 像是想要将自己从空气里挤没似的。   或许在他们四个成人前强作镇定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 余乐想。仲清唯一的优势在于对这座城市的了解, 但事实上,阮教授肯定也知道不少。这个孩子对他们来说不是必要的, 更像个添头, 但是谁都没有将这件事说穿。   仲清握着那一点点自己还能理解的现实, 轻描淡写地叙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可余乐明白, 仲清还远远没有准备好面对死亡——真正想死的人不会有这样剧烈的恐惧。   “站起来。”余乐伸出手去。   “这里不安全。”仲清把脸藏在手臂后,抽抽鼻子。   “没事。我们也闯过不少危险地方了,保一个小鬼头还是没啥问题的。”余乐轻快地说着谎。   “真的?”仲清将信将疑地伸出手,“要是你们真的那么厉害, 不该有那种特别帅气的移动基地吗?”   “记得那个金眼睛的家伙没, 那小子和秩序监察的正规军硬碰硬过呢。我们每个人都从秩序监察眼皮子地下溜过, 而且我车也挺好的。是你们这城市资源太多, 身在福中……算了。”   这句话不太合适。余乐在心里叹了口气,拽住少年瘦弱的手腕,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仲清哆哆嗦嗦的, 看起来腿还在发软。   “那你保证。”他嘟哝道。   “我保证, 你准不会有事。”余乐转过头, “继续说说尸体的事。”   “……他们和我不太一样,我是说, 我的病潜伏期蛮长的,也不至于要我的命。他们已经变成了奇怪的样子,主脑基本把他们当做变异细胞库使用。”仲清的声音还有点虚,他的自信无影无踪,紧紧贴在余乐和季小满身边,恨不得把自己挂在他俩随便谁的背包上。   “会不会是这些人的……呃,后继者出了事?主脑临时要把他们的病变细胞调走,做一些医学上的研究。”季小满小声猜测。   “我不知道,之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就算有,也不至于好几个人同时出问题。”仲清抱住胳膊,仿佛站在雪原中。“……我不知道。”   “一会儿问问上面那队吧。”余乐用冷光灯继续扫着地下室,眯起眼睛。“咱俩谁都不是这方面的行家,小阮应该懂得多些。”   “啊。”仲清突然出声,漆黑的眼球在昏暗的环境里就像两个空洞,很难分辨他在“看”哪里。   “怎么了,小子?”   “那些人好像都是……都是研究趋于完成的。”仲清挠着头皮,“不过我也就是猜测,我没法黑进系统。好久没人从他们身上取样了,所以我猜……我猜……”   他声音越来越小:“算了,可能是我想太多。”   “我们会把这个转达给阮先生的。”   季小满相当认真地点点头,继续查看光屏。   “这里没剩什么了,老余。大型机械我不敢拆,里头搞不好有警报装置。你可以看看地形,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情,我们先回去吧。”   “那边那个房间我们还没去。”余乐指指黑暗尽头的一个房间。   “根据这里的内部地图标注,那里是这层的太平间。仲清刚刚指的就是那里,我没有从那里发现自由活动的热源。”   季小满用指尖敲敲自己的电子腕环:“每层都有这么个房间,那里的安保等级可能会高些,我们有必要看吗?”   “没必要,里面真没什么东西。”仲清紧接着说道,“我的眼睛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况,就少了几具尸体,别的都没变。如果你想知道更多,可以问我。”   “还是看看放心。”余乐摸摸下巴,“你不是说那儿出问题了吗?确认一下总是好的,万一状况不对,咱们趁早撤。”   “真的没必要。”仲清握紧拳头,“我……我刚才太小题大做,还是别去了,万一被主脑发现怎么办?”   余乐和季小满悄悄对视一眼。   季小满犹豫了会儿,她又增加了一个光屏,一只手不停地操作。“我不太擅长纯程序解锁,先去电子锁那边试试看吧。”   见阻止无果,仲清咬咬嘴唇,没再吭声。   事实证明,季小满在地下城的经验还是有用的——收集资料和信息练就了她一身溜门撬锁的本事,程序和硬件双管齐下,那门还真给她弄开了。   “我们只有一分半。”季小满焦急地表示,“老余,不要看太久,不及时关上门,警报会运作——”   仲清停在门口,没跟他们一起进房间,像是对那个房间尤其抗拒。他靠着墙蹲下,再次缩起身体,将自己藏在黑暗中。   余乐倒抽一口冷气。   房间大概有一百平以上,无数四四方方的玻璃长槽彼此堆叠,环绕房间四壁。玻璃全都都是不透明的黑色,如同上了漆的棺材。房间中央放着一张大大的金属桌,上面摆满他从未见过的机械。   “我……我暂时去除遮光模式了。”季小满低声提醒。   她的话音刚落,黑色的玻璃壁刹那间变得透明。除了五六个空当,几乎每个里面都横躺着人。   ……或者说,人形的东西。   余乐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被改造过,横竖在他的印象里,人不该长成那些样子。有的人脑袋肿胀成了正常人的两倍大,五官被挤在头颅边缘奇怪的位置,身上也密密麻麻挤满增生组织。有的皮肤上长出奇异的组织,活像是被层层树皮包裹。   那些不是天生的畸形,都像是某种病发展到极端的样貌。   在正常的环境下,这些人估计早就该死于疾病的发展。可根据他们偶尔移动的眼珠——如果它们侥幸能够露出皮肤——来看,这些人都还活着。   在主脑营造的“太平间”内,这些古怪的疾病无法杀死宿主,它们持续生存下去,最终把宿主变成自然环境中不可能出现的样子。   余乐打了个寒战,仲清这小子的心理承受能力比他想得还强。他无法想象神智清醒地在这里躺下去会是什么感觉,换了自己,估计也会觉得直接死掉反而比较轻松。   可他们时间有限,余乐没时间发表感想。他近乎冷酷地扫视过一个个玻璃槽,尽可能将信息往脑子里灌。   每个玻璃槽上都显示着密密麻麻的信息,还有指示躯体状态的灯。余乐看了一圈,没看到写着仲清名字的空玻璃槽,直到季小满伸出手,指了指房间上方。   一个空水槽安静地待在那里,和其他亮着红灯的槽位不同,它的指示灯还亮着柔和的蓝。那个位置在玻璃槽堆的顶端,配合搭着梯状突出的玻璃槽边缘,那里的确更容易逃脱。   余乐用冷光灯扫过,从玻璃壁上找到了“仲清”两个小字。名字的旁边还有更多密密麻麻的说明,可那个“棺材”所在的位置太高,非常不方便阅读。   纵然有着一米九的个头,余乐还是踮起脚,试图看清上面的字,并且努力无视其他玻璃槽中斜眼看向他们的人。   下一秒,所有玻璃恢复不透光的漆黑。   “没时间了。”季小满一把扯住余乐,身体有点哆嗦。“走吧老余。”   余乐吸了口气,没有磨蹭,随季小满一起离开了太平间。仲清还窝在门口,一声不吭。这次余乐没客气,他直接拎着仲清的后领,把他提了起来。   “你没说实话。”他冷冷地说道。   “我没在大事上骗你们!”仲清丧气地挣扎了下,求助地看向季小满。   季小满抿住嘴,回避了仲清的目光。这姑娘虽然在人际方面迟钝了点,脑子可聪明得很。估计她也发现了这里面的不自然之处,余乐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里头跟个怪胎博物馆似的,比起来你也忒清新脱俗了。”   见仲清站稳身子,余乐收了手。   “你这毛病不是什么‘无法伤及性命的慢性病’吧。”余乐啧了声,“就算它是,也肯定没有瞎眼这么简单。你到底怎么个情况?”   “和你们没关系!”仲清紧张地抓抓头发,“我给你们对的信息不就好了吗?这是个人隐私,个人隐私……说到底,我啥病关你们什么事?”   “你要突然出了啥意料外的状况,我们的状态和计划都会被影响。说实话,小子。”   “……你的父母。听你谈到他们的口气,他们曾经对你很好,是不是?”季小满有点沙哑地开了口,“你身体也还好,生活起居不需要人照顾。仅仅因为你‘生活不便、性格不好’就动了替换身体的心思,我不太相信。”   仲清张张嘴,眼圈红了。   “如果我说了,你们不会和我合作。”他抹了抹眼睛,倔强地没有抽泣。“我亲爸妈都受不太了的病,你们几个陌生人愿意搭理我才怪。”   “传染病?”余乐顿时高度警戒。   “不是!”仲清的声音有了点哭腔。“我发誓不是!”   “……那有啥不能说的。”余乐拍拍胸脯,和季小满一起松了口气。   “你自己看,那个姐姐先别看了,我怕吓着她。”仲清退后一步,“余先生,你……跟我过来吧。”   余乐一只手捏住腰间的枪柄,一边前进几步,靠到最近的角落。   仲清做了个深呼吸,随后慢慢举起双手。余乐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无声地咽着唾沫,脚底有点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麻。   “我长出了这些东西。”   仲清拨开了头上柔软茂密的头发,露出一部分头皮。   看到露出的东西那一刹那,余乐半边身子麻了一下。他瞬间明白了仲清父母执着于“一个健康的孩子”的理由,如果这病真的不会在短时间内致命,对于仲清和他的家庭来说反倒更糟。   余乐在仲清露出的头皮上看到一只人类的眼睛,严格来说,它比正常人类的眼睛要小一点点,虹膜的颜色有点淡。它正瞧向他,由于角度问题,它翻过大半,露出不少眼白,看上去让人浑身不舒服。   “你……这……”余乐不知道该说什么。   “很难一两句说清楚。”仲清说道,“我的病复发后,它们开始慢慢长出来,做手术也没用。”   “它们?”余乐干巴巴地重复道。   “嗯。”仲清小声说道,又挠了挠头发。“……除了脸上这双看不见的,我头上还有六只。”   “……”余乐抹了把脸,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应对面前的孩子。   没让季小满跟来是对的,他想。他恨不得停止思考,直接把这个情况复杂的家伙丢给阮闲他们。   “的确不像传染病。”余乐半天才挤出来这句话,“想想也是,如果你这病特厉害,这地方的防御措施也不至于让你跑得掉。”   仲清紧张地绞着双手。   “算了,你先跟我们回去。小满那里你先别吭声,她已经很紧张了,估计真会吓着。”   “……谢谢。”   “别谢我太早。”余乐看向昏暗的天花板,“这事儿得让小阮那帮人看过才成。”   “嗯。”   “小阮那帮人”的状态则要更糟一点。   唐亦步刚喜滋滋地蹭回阮闲身边,便被阮闲一把揪住,拉到一边机器的遮盖布下。那里的空间足够大,能勉强容得下他们。阮教授跟着爬了进来,伸出机械臂,紧紧箍住一边π的嘴巴——铁珠子从唐亦步怀里掉了出来,刚打算张嘴吠叫。   【有人来了。】阮闲通过耳钉向唐亦步传讯,【人还远,刚到楼下。探测机械的速度太快,已经到一楼了,我们来不及躲。】   【明白。】唐亦步伸出手指,在阮闲颈侧的皮肤上写道。   【它们看起来要上楼,估计在清查这几层的生命痕迹。】   【我得攒住能量,感知迷彩最好留给人类。机械由NUL-00进行误导。】阮教授显然也有应对这种状况的方式——他在自己的玻璃槽上用淡淡的冷光闪出文本。   唐亦步沉稳地点点头,他伸出一只手,摸了摸铁珠子。还在不满吭哧的铁珠子没了脾气,乖乖地倚到唐亦步身边。   夜色已深,无论来人是做什么的,这都不该是日常工作。但来的人不多,说是追兵又有点勉强。   事情越来越有趣了,阮闲心想。 第190章 多方会诊   几只长脚螃蟹似的探测机械步入房间。   它们移动得极快, 用冷蓝色的光束扫描房内的所有事物, 内部发出咔咔的轻响。阮闲和唐亦步一起挤在最大那台机械下的空隙里,情况紧张得显而易见, 阮闲却有些不合时宜的享受。   看来对方那句话对自己的影响比他想象的深, 连危机带来的烦躁都变成了令人愉快的刺激。   唐亦步侧过脸, 有点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随后伸出手——那仿生人缩起右手除了食指和中指外的其他手指, 伸出的两只手指指尖触地, 模仿行走的小人, 正儿八经地“走”出遮盖布。   在探测机械的视角, 这场景大概称得上恐怖——殡仪馆空无一人的房间,白色的遮盖布下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还摆着奇怪的小人手势。   可惜探测机械们并没有恐惧这种情感。   负责扫描这片区域的那只兢兢业业地凑近,决定一探究竟。它刚在那只模仿小人的右手边停下, 便被一把薅住。   微弱的蓝光亮起又熄灭。   阮闲能听到, 在唐亦步松开那个倒霉的探测机械后, 它兀自原地东倒西歪了会儿, 像是喝醉了酒。随后它和其他同伴一起摇摇晃晃离开房间,没有任何警报声响起。   寂静又在房间中飘荡片刻,继而被走廊上响起的人声打破。幸运的是, 来人的目的地并不是他们藏身的房间, 而是再往楼上一层, 对应走廊尽头位置的房间。   出于谨慎,阮闲没有立刻离开藏身之处, 他仔细听这个来人的对话,将它们实时转述给唐亦步,再由唐亦步通过数据传输的手法将信息给阮教授。   只有铁珠子丧气地窝在唐亦步身边,一副茫然的样子。   “R-α已经到了?”人的声音响起,听口气像是在对话。但属于人的脚步声只有一个,他的对话对象八成不在现场。   “到了,需要转移的样本还有15份。辛苦你了,事情很急,我这边也没办法。”   “唉,我都忘了上次加班是啥时候了。”走廊里的人打了个哈欠,“待遇还行,补偿挺不错。就是不知道R-α要这些尸体做什么……算了,也不关我的事。”   “总比直接销毁好。”和他对话的人安慰道。   “是啊,销毁一个得签个十来次名字吧,有的家里人要求还特别多。转运手续清爽多了,就是时间太晚。你那边呢,情况怎么样了?”   “还是那个样子,R-α的住处要最高等级的消毒处理和检查。我这边的工序快搞完了,老大个地方就我一个人,这不是找你说话解闷么。”   “我倒是羡慕你,我这次运送的都是最危险的那些尸体。搬运机械特小心,一次只能运5个,昨天我刚运走一次,接下来两天我都有活干。不过好事也有——接下来两次至少不用这么晚了。之前我明明已经送了5个过去,谁知道他们要得那么急。”   话语内容听起来像是抱怨,但交谈的两个人听上去心情都还不错。   “说起来上次在休息空间看到的姑娘……”   【R-α?】见两个人开始聊女人,阮闲分出来一点精力询问唐亦步。   【是你看到的女人。】唐亦步继续在阮闲耳根下方的皮肤上用指尖写字,【当初你改良α-092有试图治疗自己的意思,毕竟它在修复器官上面表现出色。】   【是。】唐亦步点破了那层纸,阮闲瞬间反应过来。【为了取得最精确的实验数据,当初试验用的人类细胞,我用了自己的。我被袭击时正在改良的α-092-30,的确是最为适合我自己的改造方向。】   反正拿自己当了活体组织供体,阮闲不想一下子把步子迈太大、也存了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思——他打算先以自己破败不堪的组织作为试验品,如果它能取得理想的效果,再将它慢慢改造为普适的类型。   如果他运气好点,取得可喜的成功,说不定还能靠它多活两年。   就结果来说,未完成的α-092变种的确最适配于阮闲自己的DNA。   【抹消你后,范林松制造了相对健康的阮教授。他等于置换了一遍‘阮闲’的细胞,能做到以此控制病情轻重……阮教授对你改造α-092时的私人想法一无所知,他以它为模板继续,制造了S型初始机。】唐亦步继续写道。   阮闲还记得在地下城时,从季小满卡车里查到的信息——A型、D型都是由S型衍生的初始机型号,而S型初始机恰恰源于α-092这款纳米机器人。   准确说来,是他“生前”改造了大半,溶解了他身体的那款α-092-30。   倒过来推断,在理论上,他和他的亲属是和初始机最为契合的融合者。身体状况相对稳定的阮教授没有把研究重点放在对人体的修复上,转而将研究方向转为对仿生组织的加强,他不知情也是正常的。   只有NUL-00才知道他曾经有那么一点……想要活下去。   阮教授不知情,这意味着MUL-01也不会察觉这件事。它只是在它的数据库中挑选最合适的样本,然后将初始机给予适合者,或者将适合者的躯体再次制造出来。   当初自杀事件发生,母亲的DNA样本因此进入公共系统。作为和自己亲缘最近的人,被MUL-01看中也不算奇怪,至于卓牧然……   【卓牧然出身山区,阮玉婵的案件信息我记得一些,她的出身也在那片山区附近。从遗传信息角度来看,你们有可能是远亲。】   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唐亦步的指尖停了会儿,又幸灾乐祸地补了句。   【你的辈分肯定比他高不少。】   【看来不久前那个不是我的母亲。】阮闲暗自叹了口气。   亲眼目睹了母亲的死,眼下他倒也没有多么失望。   那只是母亲尸体留下的一份数字样本,那些数字化为幽灵,再次将她的躯壳带回世间。那个被复活的女人不可能拥有母亲的记忆,她势必被主脑灌输了最为合适的记忆数据,就像……   阮闲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阮教授。   【你会动摇的。】唐亦步严肃地指出,【我刚刚理解的感受——理性上明白是一回事,感性上能不能接受是另一回事,你在我面前就动摇了。】   【那她也得给我机会动摇。】阮闲轻轻拧了把唐亦步的腰,【我觉得她会更乐意把我们打成肉泥,或者支援谁把我们打成肉泥。】   唐亦步哼唧了几声,挪了挪身子,两个人反而贴得更紧了。   不过还是有风险在,阮闲继续倾听远处的声音。   他的眼睛十分像母亲,虽然其余五官更像父亲些,很难说主脑会不会产生“亲缘关系”相关的联想。如果让它知道NUL-00身边也有一个潜在的S型初始机适配者,唐亦步放出的烟雾弹就废了大半。   看来自己得在这方面多想想办法,阮闲暗自思考。   于此同时,走廊上那位先生关于女孩儿的话题终于结束。在玻璃摩擦的轻微声响中,他再次开始抱怨工作。   “就因为这破事,这里要封起来五天。明明一天就能拆完,就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精神适应期’,还得让周遭的人有时间缓缓。唉,要不是因为补贴是我工资的两倍,我真不愿意接这么……不日常的活儿。”   “你得自己看守这栋楼?”   “看守不至于,我不是还有一大堆探测蟹吗?反正在哪儿都是一个人干活,这里反而更自在点。你也知道,这里要是封闭起来,算是全市最安全的地方了。就是他们不肯让我把我的宝贝儿带进来……”   “羡慕你,我还得和人面对面打交道。”他的通话对象笑骂道,“怎么说也是工作,你把伴侣仿生人带进去算什么事?”   “……唉。”   “不聊了,R-α那边又有事了。你趁早弄完休息,我先挂了兄弟。”   “这就继续。”   一个多小时后。   “这里要封闭五天?”余乐提高嗓门。   来工作的人运走了尸体,随后启动了建筑封闭。五个人两台机械都回到了车前,比起洋溢着轻松气息的唐亦步组,余乐那组的丧气尤其重。   分开前还活蹦乱跳到处挑衅的仲清这会儿就像霜打的茄子,他不声不响地跟在余乐身后,垂着脑袋,一声不吭。   见对面不积极,阮闲率先站出来分享信息,结果差点被余乐的唾沫星子溅到。   “四周已经被建筑封锁线封锁了。”唐亦步比划了回一下,“一个密闭的光笼子,一切进出的东西都要佩戴特殊芯片。不用紧张,虽然有点麻烦,我能破开它。”   仲清偷偷松了口气。   “他们在往外运‘尸体’,目前推测是要供给R-α使用。R-α和之前我们遇到的Z-α类似,是主脑手下的精锐兵。她应该搭载了高级S型产物。”   阮教授调整了会儿液体槽的高度,继续道:“不过不用担心。用听觉覆盖城市这种事情她能做,但会非常消耗精力和体力,只要我们不闹出事,他们不会用这么贵重的……武器来做监听这种小事。”   “怎么就这么巧,我们刚到这不久,主脑又弄了个怪物来?”余乐揉揉额角,“上次也就是我们运气好,要不是……咳,那谁准备了那么牛逼的炸弹,我们搞不好都得被那俩怪东西弄死。”   他瞄了眼一边竖着耳朵的仲清,及时换了说法。   “要不是某人把亦步的消息放了出去,我们也不至于赤手空拳对上‘那俩怪东西’。”阮闲冷笑。   阮教授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现在怎么办?”季小满说道,小心地看了仲清一眼。“五天的话,物资倒是够,就是……呃,万一他们运输名单里有这孩子,我们得被一窝端。”   “等休息完,我和亦步去确认下缺失的尸体信息。说不定能推断出他们挑选尸体的标准。”阮闲摆摆手,“仲清的病如果只是他说的那个程度,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   “主脑封闭了这里,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里反而更安全。我们可以多收集些信息,仔细指定计划,等封闭撤了再上路。”   唐亦步非常配合地配合道。   “它肯定不知道我们在这里,不然不会用这么……低级的封闭。”   “我没什么意见,”季小满小心地清清嗓子,“我不喜欢这里,但是大家的确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那座岛差不多把所有人的精力都绞干了。   “……”阮教授罕见地没有发表什么看法。   只有余乐表情古怪地扭曲了几下,他又看了眼仲清,等那孩子哆哆嗦嗦地点了个头后,他才继续:“我有话要说。”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余乐。   “仲清的情况有点……复杂。小阮,你懂点医学吧?那边那个估计也能帮上些忙。”余乐用目光示意性地扫了眼阮教授。“仲清,你跟我过来,小阮,你带着铁盒子跟我一起上来,帮他看看。”   “铁盒子。”阮教授不带感情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我也要看。”唐亦步不满地抗议。   “这孩子得跟我进去,要不他绝对得紧张死。你在外面陪小奸商,把人一个姑娘晾在外面算什么。”   “从纯战斗力上来说,这个姑娘可以打死五个你,余哥。”   余乐冷飕飕地瞧了唐亦步一眼。   好在一串断断续续的震动声解了围,阮闲瞄了眼自己的电子腕环,冲唐亦步摇摇头:“亦步,你待在外面。”   唐亦步扬起眉毛。   “关海明。”阮闲晃晃手腕,“这孩子能来个多方会诊了。你先回避一下比较好,我不想回答太多关于你的问题。”   “……”唐亦步果断从驾驶室掏出罐黄桃罐头,一副打算在外面愉快野餐的模样。   “剩下的问题只有一个了。”   阮闲瞟了眼已经站在车上的阮教授。   “我不知道是不是‘单独’和他谈谈更好些。” 第191章 集体意识   阮教授没有出声, 阮闲只当他默认。他给唐亦步打了个手势, 示意对方为这次通话打个掩护。   唐亦步叼着块黄桃点点头,比回一个OK的手势。阮闲跟着阮教授上了车, 没管跟上来的余乐和仲清, 接通了光屏。   关海明的影像出现在光屏里, 就这个角度,关海明只能看到阮闲和他身后漆黑的车窗。   “阮先生。”关海明的气色彻底像个正常人了, 虽然稍微还有点苍白, 瞧得出精神不错。比起上回匆匆终止的通话, 这回的他看起来不慌不忙。   “关医生。”阮闲没多说。   “……我一直在试图联系你。”见对方没有继续的意思, 关海明自然地接过话题。“前段时间你们应该不在森林避难所附近吧?这么些天来,你还是第一次出现在通讯信号覆盖范围里。”   “这次你不着急?”阮闲指出重点。“而且我们在主脑的城市,你得确定这个通讯线路是安全的。”   “绝对安全,我利用了主脑自己的通讯网算法。信息振动频率也卡了秩序监察的振动侦测边界, 振动本身不会引起注意。”关海明笑了笑, “至于赶时间的事……这是我找你的原因之一。”   “嗯。”阮闲简单地应道。   阮教授安静地站在他身边, 将自己藏在屏幕边缘, 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学生。老余带着仲清挤在一边的椅子上,仲清脸上有点状况外的迷茫。   “我这边先说吧。”眼看着关海明又要张嘴,阮闲故意瞧了眼仲清, 强了先机。“我在玻璃花房见到了洛剑。关于你的老师, 我还真打听到了点事情。”他加重了“老师”这个词的语气。   身为阮教授的得意门生, 关海明反应飞快。“关于老师的事情我们一会儿再讨论。是这样的,阮先生, 最近各个培养皿进行了戒严,你接触过相关消息吗?”   “没有。”但他能猜到,他们在仿生人秀场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为了追捕他们,附近几个培养皿戒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远一点的废墟海可能还好些,地下城和玻璃花房恐怕也难逃一劫。   “那你对外通讯不该更困难吗?”阮闲抬起眼睛,“零点早就过了,丁少校的‘更新’出了什么问题吗?”   “主脑认为信息交接的那十五分钟空白属于安全隐患。为了应对戒严,它停止了附近秩序监察的每日更新,将重点放在了行为监督上。”   关海明露出一个有点复杂的笑容。   “自从你离开,我从来没停过和丁少校的交流。虽然他每次被更新都会忘记……总之,我早就掌握了快速说服他的方式。现在‘更新’暂停,我不需要再向零点更新那紧张兮兮的十五分钟下手。他暂时愿意帮助我把通讯信号扩散开,就这样。”   “暂时愿意。”阮闲咀嚼着这个词组。   “丁少校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关海明叹了口气,“他不可能被我说服,只是觉得这样比较刺激罢了。想想小丁,他对‘自己’尚如此,怎么可能对幸存者心软。不管他是单纯想要追寻刺激,还是打算放长线钓大鱼、假装合作以退为进,我只要能将信息传递出去就行。”   “也就是接下来,我们可以更自由地联系。”阮闲又瞧了一眼一边装死的阮教授。“我明白了,还有别的吗?”   “得根据你的消息内容确定。”关海明没有继续的意思。   “我知道阮教授在哪,他还活着,状况……姑且算不错。”阮闲说道,“我想他有联系你们的能力,现在看来,他只是没有联系你们的打算。”   关海明微微皱眉。   “……老师可能在进行需要绝对保密的计划。”半晌后,关海明语速极慢地说道。“虽然他单方面传回消息极难暴露,可能性也不是零。”   “你真的很信任他。”阮闲不带情绪地总结。   “我有我的理由,谢谢你的消息,阮先生。我会和你保持联系,外面风险不少,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还请尽管说。”   关海明礼貌地点点头:“知道老师没事,我就放心了。有什么消息还请随时联系我。”   和猜想的情况差不多,阮闲心想。   关海明没有继续聊的意思。看来只有自己声称为阮教授做事,并且拿出证据,关海明才愿意把更多的信息内容透露过来。   可是阮教授的三脚小机械仍然很安静。   “能帮得上的事情还真有一件。”阮闲也没有立刻追问,“我们这里有个得了病的孩子,我的……同行人将他带给我看。但你知道我,我顶多会处理点普通伤口,还是专家看看更靠谱点。”   他又开始流畅地说谎,余乐嘴里啧啧有声。   “我很乐意。”关海明的声音轻快了一些,他拧开酒精音乐,揉了揉太阳穴。“来吧。”   仲清看了看老余,又看了看一边的阮闲和光屏彼方的关海明。他做了个深呼吸,理了理头上的头发,然后睁开了全部的眼睛。   它们原本紧闭着,被细软的头发遮起,一点儿都不引人注目。然而当它们全部睁开后,冷白色的眼白在一片黑发中格外扎眼。   他已经挪到了阮闲和余乐的位置中间,脸上两双嵌着人工眼球的眼睛看着阮闲,脑后几只怪眼瞧着余乐。阮闲听得到,余乐面上没什么反应,实际上半天才把紧张的心跳平复回去。   阮闲的第一反应不是恐惧,他只是有点好奇地看向仲清——这回他真的有点好奇,仲清眼里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的研究方向更加“机械化”一些,重心在于纳米机器人、机械组织如何修复人体组织。曾经他的身体无法让他成为真正的医生,更别提拥有多少临床经验,对于这些……过于奇特的病症,阮闲接触过的实在有限。而哪怕他翻遍脑海中每一个角落的记忆,他也没有找到类似的病例。   天生的畸形、药物影响或者人工诱导倒能实现类似的效果,单单只是疾病的话……   关海明紧紧皱起眉,表情严肃下来。   “很少见的病,我接触过。我不清楚你们那边是怎么个情况,总之先让那个孩子出去吧。”   “我不走!”仲清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头上八只眼睛都大大地张着,看起来有点瘆人。   “你不会有事的,小朋友。”关海明拿出了十足的耐心,语气让人十分信服,虽然他看起来不怎么能直视那些增生的眼睛。“只是有些话不方便当着孩子的面说。”   阮教授仍然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辅助机械的角色,继续保持沉默。   “不到迫不得已,我不会在这座城市里弄伤你。”阮闲坦然地直视着仲清,“你先出去吧,估计关医生要开始少儿不宜的话题了。”   仲清整张脸上写满了“信你才怪”。   “这是合作人的意思,先出来比较好。”一个声音加入谈话。   阮闲捏捏眉心,他知道那声音是谁的——唐亦步最终还是没有战胜自己的好奇心,他没有跟进车子,却把脸紧紧贴在了车玻璃上,鼻尖被压得有点扁。为了避免关海明的怀疑,他特地压低声音,听起来有点像影视作品里的绑匪声线。   关海明的确看不到这个角度,但阮闲怀疑就算他能看到,也未必能认出整张脸压上玻璃的唐亦步。   阮闲伸出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撤下玻璃,唐亦步差点被惯性按着跌进车窗。他揉揉鼻子,那张英俊的脸又回来了。季小满站在几步外,努力看向远方的黑暗,没有转头的意思。   仲清有点愤怒地瞪了唐亦步一眼,在他睁开全部眼睛的情况下,这瞪视相当有压迫感。   “非常巧妙的设计。”   唐亦步兴致勃勃地操着绑匪声线,仔细注视着仲清。那眼神倒不像看畸形或者怪物,也没有阮闲那样平静,更像一位雕刻家发现了高质量大理石。   “其实考虑到存活率,最初我考虑过相似的肉体方案。人类的生理结构在战斗方面不占优,大型猫科动物的骨骼结构要更好,可惜条件不允许。”   那仿生人听起来在认真地遗憾和羡慕。仲清有点呆滞,像是拿不准要怎么应对这样的态度。   “幸亏你没那么干。”阮闲又拉开车门,快速吻了下唐亦步的额头。“那样我们睡一次要麻烦不少。”   唐亦步严肃地思考了会儿,点头表示同意。   仲清缓缓转过头,一言难尽地看向阮闲,又惊恐地瞧了眼唐亦步,就这么被稀里糊涂地推下了车。直到双脚踩上地面,仲清还在琢磨要拿出什么情绪来面对眼下的情况。   把仲清半哄半震地弄下车,阮闲朝唐亦步大方地飞了个吻,继而残酷地关闭车窗。   “行了,继续吧。”阮闲转过头,冲光屏里一脸迷惑的关海明说道。“我把他弄下去了。”   “刚才那声音是……?”   “不重要。”   “……算了,先说正事。”关海明揉揉太阳穴,“我知道那种病,名字挺长,也没必要说。重点是那孩子的病已经到了末期,我不知道你们留他做什么,怎么说呢……”   “你刚刚说他不会有事。”余乐收了收脸上的表情,同样皱起眉。“该说就说,别磨叽。”   “‘他’的确不会有事。”关海明苦笑两声,“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仲清。”   “那么那个叫‘仲清’的人类已经死了,至少之前的医学概念是这样定义的。不过这一点一直有争论……他的病是一种非常特殊的病毒感染外加自体基因缺陷引起的,关于这种病,我们有个比较形象的说法。我们叫它‘杜鹃病’。”   “听不懂。”余乐非常直白。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将身体状态保持得如此良好的,通常病人会在青春期全身衰竭而死。这个看起来已经成熟了。”   谈到自己的专业相关,关海明不知不觉又恢复了冷漠而官方的口气。   “具体的病理机制的确复杂,我举些简单的例子——不少寄生虫会改造自己的宿主,让它们产生变异,更容易被捕食。比如制造不利于生存的畸形体,或者让它们变得更加显眼、容易暴露在天敌面前,好保证自己能够正常繁衍。”   “那小子是寄生虫控制的僵尸?不太像。”   “我只是表达一个大概的感觉,不是精准应对的例子。事实上小到病毒大到寄生虫,都会对自己的宿主产生影响。将它们引导向对自己的有利的方向,远离对自己有害的方向——为了获得水分让宿主自己将自己溺死,为了远离致命的水环境从而使宿主产生恐水症状,诸如此类。”   “杜鹃病的情况要更复杂点。致病病毒截获了宿主的基因表达,对自己获得的躯壳进行改造,从而获得便利的身体,以及生存于宿主种群里的知识和技能。无论是仲清的脑还是其他器官,在医学上并未死亡,它们只是被……非人的生物接管了。”   余乐缩了缩肩膀,他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呆滞。   “他的所有记忆都在,包括情感记忆。但控制脑的理论上不再是人类仲清……举个例子,如果把没有意识的脑比作存有大量资料的硬盘,现在这个硬盘换了个主人,不过对数据的使用方式相近罢了。”   “他骗了我们?”阮闲直击重点。   “不……他自己可能也不知道自己‘换了个人’,粗暴点说,给A灌入B的全部记忆,A也会自然地认为自己是B。”关海明摇摇头,“杜鹃病实在太少见,除了患者,谁都不清楚具体的细节。通常患者会在青春期因为消耗过大而死,仲清不知道为何撑过了那个阶段,现在他的身体状况相对稳定,能够正常存活。”   “那些眼睛……”余乐喃喃道。   “仲清自身应该有基因缺陷,我刚才说到过。病毒不过截获了他体内的遗传信息,试图构筑它自己认为合理的‘眼睛’,保证躯体能够继续存活,为自己的繁衍制造条件。”   关海明喝了口水,继续道:“杜鹃病不会在人与人之间传染,可你们带着他也没什么意义。”   他放下杯子,叹了口气。   “他的遗传数据被病毒篡改过,就这方面来说,他已经不能归为‘人类’这个物种了。现在以为自己是‘仲清’的那个生物,它的思想更接近于病毒的集体意识。”   “就算是这样,你们还要认为那是‘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病是我胡扯的,但是提到的动物寄生虫的确存在,造成的畸形都十分……惊人。为了有效防止大家百度,这次我就不说关键词啦XDDD   主脑保留仲清的确是有原因的,他的病也很严重了√   非典型僵尸← 第192章 车厢会议   “看来你对这病还挺了解。”阮闲的情绪比余乐平稳不少。仲清的确多长了六只眼, 可自己“被杀”前的样子也和怪物差别不大, 他早就习惯了在镜子里看到更糟糕的事物。   “不需要我给出点血液检查结果?我们手上有点检验设备。”他补充道。   “不用,我这边能看到你那边的温度信息。我之前在负责相关项目的时候, 专门研究过相关病例。他的体温偏低, 人也瘦削, 增生的眼睛大小、位置和虹膜特征都对得上。”   “如果你实在不放心,我可以在稍后给你一份需要检查的血液项目。”扫了眼余乐难看的脸色, 关海明补充了一句。“但我不会看错, 他的情况非常典型。”   “我明白了。”阮闲答道。   询问关海明是正确的。并非一切知识和经验都能被记录下来。朴素如竹篓的编织、水果甜度的辨别, 复杂如疾病的诊断, 总有些东西无法被文字化,必须得靠时间长年累月酿成,某种感觉。但既然有了结论,剩下的信息补全可以由唐亦步代劳。   他瞧向阮教授, 一直保持沉默的阮教授依旧没有反应。   “感谢你的帮助。”阮闲只得结束了谈话, “近期我们可能主动联系你。”   “随时。”关海明顺手整理面前散落的资料, 打了个哈欠。   光屏熄灭。   余乐坐在套了布制椅套的车椅上, 整个人像抽去半截灵魂的泥俑,没多少说话的意思。阮闲拉开车门,放在车外徘徊已久的唐亦步进来。唐亦步刚把那个黄桃罐头吃完, 身上还带着股糖水桃子的甜香味儿。   “我和阮教授去调查那些尸体。”阮闲说道, “你在这里看好他们, 怎么样?”   “我们可以开诚布公地谈。”阮教授终于出了声。   “你刚才的表现可没这么坦荡。”   “海明说过,1036培养皿的秩序监察帮助他的目的不明, 我不会贸然暴露自己的情况。”阮教授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确定仲清是否在R-α的需求名单里。”   车里的人都能听懂阮教授的言下之意。   若仲清不在名单还好,他们只要避开那个为主脑工作的市民就行。但如果仲清在单子上,那孩子肯定也不愿意牺牲自个儿躺回玻璃槽,不说这里,说不准这座城市都要被戒严。   在这个被主脑细心照料的城市里,别说杀人灭口,绑架的暴露风险都高得很。   “我说呢。”余乐轻声说道,“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刚进城就捡着个好向导……果然都是要还的。”   说着他转头看向车外,仲清藏好了多余了眼睛,正在和季小满说话。   “你们聊吧,我出去抽根烟。”他从车座缝隙里摸出包烟,目光颇有深意地扫过阮教授和阮闲。“我还不想掺和得太深,小奸商那边需要个人一起望风。待会儿仲清要问我咱们聊了啥,我就说是反抗军的事情……串供我串好了,你们可别说错。”   说罢他扒住阮闲没来得及关严的车门,叼着根烟跳了下去,并且毫不留情地把试图跳上来的铁珠子用脚拨到一边。   车里一时就剩两个人,外加一个活着的大脑。   “是个聪明人。”阮教授转过玻璃槽,面朝余乐的背影——曾经的大墟盗走到季小满身边,摸索了会儿口袋,递给她和仲清一人一块巧克力。随后他又拍拍仲清的肩膀,看样子是在安慰那孩子。   虽然嘴上说着死了也算赚了,余乐却没有半分鲁莽对待现状的意思。   不过有趣的是,他对于人类的定义显然比阮教授宽泛很多——在地下城时,他也曾塞给甜甜-Q2一颗酒心巧克力,余乐似乎对他人的头壳里装了什么并不关心。   很难说是粗神经还是看得太透。   “别看他那副样子,他只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的确是个聪明人,不然我们不会带上他。”   阮闲安静地说道。   “如果你有什么话想对我们说,最好赶快点。探查其他尸体的状况是必须要做的,理论上我们没有需要商量的事。”   唐亦步眼里的好奇快溢出来了,他活像冲进自助餐馆的饥民——什么都想要,嘴巴却只有一个,只能被噎得张合嘴唇,一个字儿都吐不出来。   “除了1036号培养皿,你们还能联系上哪些培养皿?”   “废墟海那边通讯设施不行,暂时联系不上。玻璃花房的人对我们态度一般,同样没有现成的联系方法。地下城那边倒是留了联系方式,但我们还没有联系过他们。”   阮闲还记得压缩饼干里藏着的芯片。给自己改名为K6的何安将它交给了他们,虽然他安装了加密联络程式,地下城方面从来没有主动联络过他。阮闲也不是多么热衷交际的类型,自然也没有主动联络过地下城。   “之前从康子彦那里拿到的数据模型呢?”阮教授转向唐亦步。   唐亦步深沉地抹抹嘴角,确定糖水桃子的汤渍没有粘在嘴唇上:“关于人格和记忆传输的那个?康子彦没有成功离岛,我只拿到了作为押金的一半。”   阮教授陷入深思,阮闲则叹了口气,拍拍唐亦步的上臂:“说实话。合作是你答应的,适当的信息交流也有好处。”   唐亦步不情不愿地瞧了阮教授一眼:“康子彦死后,趁我们还没走远,我从他的腕环上黑到了剩下的一半。”   接下来阮闲和阮教授一同陷入沉思。唐亦步目光从两人身上扫视了几个来回,也一脸严肃地思考起来。   “是时候了。”阮教授和阮闲几乎同时说道。   “什么?”唐亦步眨眨眼。   “刺杀MUL-01。”阮教授说道。   “袭击MUL-01。”阮闲则如此回答。话出口后,他礼貌地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阮教授先说。   “除了仲清,其余情况和我猜想的类似。一旦岛屿中心被破坏,NUL-00和他的人带我离开,MUL-01会戒严周边培养皿。”   “根据我们拿到的指示,一路经过的那些培养皿。”阮闲补充。   这些都在阮教授的计算内,阮闲并不意外。如果是他,他八成也会这么做——除非唐亦步和自己有强烈的自毁倾向,不然选择的确有限。   “培养皿的戒严意味着内部压力增强,以及管理形式的细微改变。对于培养皿里的人来说,这些都是危险的信号。”阮教授没有否定阮闲的说法。“形式紧张的情况下,只要一点火花,就能给MUL-01造成不小的干扰。”   “在原本的计划里,我们可以走这条路去真正的刺杀机械身边,趁乱对MUL-01进行刺杀。只要MUL-01消失,以MUL-01为中心的一切都会陷入混乱。将要牺牲的人都是反抗军成员,刺杀导致的人员牺牲会被记在主脑头上,高压加上愤怒,人们将会取得自由……如果我们成功的话。”   “有点狡猾。”阮闲公正地评价。   “你们可以在人们胜利后将真相公之于众,我不需要名声。”阮教授说道。   “就为了那些伪造的记忆?”唐亦步的重点则在别处。   “不,为了只属于我的记忆。”阮教授说,“我说过,就算我现在放弃,MUL-01也不会放过我。而就算我勉强活下去,记忆的质量不会超出已经在我脑袋里的那些,单纯的生存并没有多少乐趣。”   这回他声音里没了惯常的温和与开朗。   “除去对人类抹不掉的好感……至少这样,无论是美名和恶名,被记住的都会是我。人们能够重新获得自由,我也能够以我想要的方式死去,为什么不呢?”   阮教授说的是实话,事到如今,他没有必要在这方面欺骗他们。   阮闲把自己的计划藏在心底,继续诱导:“而你现在向我们正式提出这件事……你打算利用仲清?”   “这是个机会。”阮教授没有察觉阮闲隐藏的情绪,“我大概能猜到R-α来这里做什么。如果我没猜错,它是前来补充‘弹药’的。看来MUL-01把它的武器化重心放在了另一条路上。”   “啊。”唐亦步反应很快,“高级S型产物不会那么容易死去,也无法直接生成对人有效的致病微生物。但如果让它携带,没有比它更合适的携带者。”   就算它拥有人类的部分,它体内的S型产物也会不断地对人类部分进行修复,直到一切恢复原样。但如果目标是唐亦步,A型初始机可帮不上太大的忙——别说之前你死我活的硬碰硬,带毒的R-α一个拥抱就能杀死他。   看来仿生人秀场的那一战让MUL-01收集到了不少资料。   唐亦步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讲完后自己哆嗦了一下,往阮闲身边挪了几公分。   “是,正如我们可以利用S型初始机产生对机械‘病毒’,主脑也在研究高效而精确的对人体武器,好来应对可能的反抗。毕竟核武器之类的会无差别毁灭一切,随之而来的环境破坏也很难处理。”   阮教授继续道。   “我们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对S型初始机进行感染。只要控制好病情发作的时间,我们能够把仅感染机械生命的病毒送往主脑的精锐部队。以此制造更大的混乱。”   “不错的计划。”阮闲说,“但要按照你这个计划来,无论名单上有没有仲清,仲清恐怕都得被打包送去R-α那里。”   修改记录,然后控制仲清,利用殡仪馆里的资源制造对机械病毒,然后送到R-α身边。阮闲能猜出这个计划的细节,仅仅有一点……   “你没法控制仲清或者R-α的行为。”阮闲说,隐隐为自己的猜测震惊。“你现在告诉我们这些——”   “他想把他的意识作为病毒的附属品送出去。”唐亦步接过话头。“利用康子彦那里得到的技术,将自己的意识转移到仲清体内,再趁接触时近距离转移到R-α身上。”   他用金黄的眸子上下扫视了一番阮教授。   “如果他这么做,意味着要去操作刺杀机械的是你和我,他在交代后事。”   “不,我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完全托付给别人。不过关于意识数据转移的部分,你没有猜错。只要送出备份就好,我在那座岛试验过不少次,只不过效率一直没跟上。”   “不完全的备份会导致人格差异。”唐亦步皱起眉。   “但是执着的事物不会变化,我想康子彦的例子已经很有说服力了。我信任他的技术,也会亲手进行检查。”   “……也就是说,你想把你的记忆备份传输给仲清,再传给R-α,以此同时,你的大脑继续和我们一起行动。”阮闲做出总结。   “现在看来,这是可以做到的。”阮教授平静地表示,“但我无法一个人做到,需要你们帮忙。这个做法至少能让我们的胜率再上升3%左右。”   唐亦步收了伪装,他死死盯住阮教授,如同盯住猎物的豹子。阮闲能看懂那个表情——唐亦步正在快速计算他们可能的得失。   “我只有一个问题。”阮闲扯了扯白外套上的皱褶。   阮教授的三脚小机械转向他。   “……你问过仲清自己的意见吗?”   “你应该听到海明的诊断结果了。”   “我不关心他是什么,他的确为我们寻找了一个合适的躲避场所,也提供了情报。严格说来,我算是欠他的人情。”   阮闲轻声说道:“但我也想要那3%。”   唐亦步的死亡可能从10%降低到7%,不得不说,阮教授的提议很有诱惑力。阮教授的液体槽内冒出一串气泡,不知道为什么,阮闲能读出其中的疑惑。   “……我有不同的提案。”他冲阮教授笑了笑,“直接把传染源自己送过去,怎么样?”   阮闲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严格来说,这也是‘阮闲的意识’。” 第193章 信任问题   唐亦步的反应比阮教授要快——他就像尾巴被夹了那样原地颠了下, 脸上的老谋深算瞬间变成被遗弃小动物的惶恐。这仿生人绝对吃透了自己的心思, 就算阮闲明白唐亦步的目的,他还是忍不住被那双眼睛里淌出的情绪影响。   唐亦步不需要吭声, 阮闲的耳朵里已经满是“别走”的喊叫。   阮教授则没有半分被影响的迹象, 装着大脑的黑盒只是在液体槽里持续吐着泡泡。咕嘟咕嘟的轻响让车厢里的空气也变得浓稠不少。   阮闲突然觉得这一切有点滑稽, 他们大概在决定某个关乎人类文明的计划。而他们并没有衣着整洁地坐在会议桌旁,引经据典唾沫横飞, 他们只是窝在一辆旧车的车厢里, 比起商量要事的变革者, 更像几个打算抢劫快餐店的劫匪。   阮教授没有立刻否定他的建议, 正如每一个懂得礼节的上位者,他拿出了恰当的耐心。   “怎么说?”   “在仿生人秀场,我已经暴露在了主脑面前。根据我们在岛上的表现,它的结论极有可能和你类似——我是被唐亦步蛊惑和饲养的人类, 为他提供技术支持。”   阮闲安抚地抓住唐亦步的手。   “卓牧然如果把我们和玻璃花房发生的事情关联起来, 应该也能得到差不多的结论——红幽灵并非从属于反抗军, 我们都只是亦步的私人势力。”   “是。”阮教授肯定了阮闲的说法。   “我凭借一连串巧合阴差阳错地活了下来, 而你也还活着。就算你留了一手,保存了可以制造复制体的自体组织,也不可能蠢到把可复制品送到主脑门口。也就是说, 服从于理性的MUL-01基本不可能产生‘我是阮闲’的猜想。”   唐亦步的手指有点凉, 手心湿润, 那仿生人是真的紧张了。   “……是这样。”阮教授继续。   “那么我是最好的潜入人选。只要主脑认定杀死Z-α的东西是我研制的,它不会简单地粉碎我的脑。它更可能把我留下, 让我为它做事,附带打听亦步的情报。”   “你不能确定。”唐亦步嘀咕道。   “如果它真的比你更接近一台机器,它会的,它永远会选择最有利的路。既然我被你‘洗脑’了,说明我足够脆弱、好操纵。最大的难点反而是如何让它相信我们已经决裂这件事……以及到主脑那边后可能应对的身体检查。别紧张,亦步。我会留给你足够的血,你仍然会很安全。”   阮闲意味深长地瞧了眼阮教授。   “我想你也会保证这一点。”   “这样听起来的确比靠人格拷贝入侵靠谱。”阮教授沉思了几分钟,“可惜我不同意你的提案。”   “怎么说?”   “这座城市触动了你,不是吗?主脑可以非常有说服力,而根据你的经历来看,你对人类没有什么归属感和责任感。”阮教授安静地继续道。“归顺于主脑,取得资源。只要手里的资源足够,你有很多方法可以伪装NUL-00的死,给它换个壳子,然后在主脑的城市活下去。”   “到时要被你抢了先机,我的胜率连20%都到不了。”   这永远是问题所在,阮闲并不意外。   这辆车里的三个人——姑且把阮教授算作一个人的话——彼此间没有信任。   “我不否认。”阮闲笑嘻嘻地答道。   “我建议维持原来的方案,机不可失。”   “那还挺麻烦的。余乐不像是能强迫那孩子走死路的类型,在对待小孩子方面,季小满心比余乐还软。如果我和亦步不支持你,你一个‘辅助机械’打算怎么办呢?”   阮教授吐出一串泡泡,没有回应。唐亦步则在这个时刻陷入思考,那副可怜小动物的气息早就被他扔到了九霄云外。   “先这样吧。”半天没人说话,阮教授生硬地打破沉默。“至少先解决眼前的问题,确定仲清是不是在名单上。”   随后他没有继续在车上停留,先一步跳下车子。眼看对话没法继续,阮闲和唐亦步对视一眼——阮闲还抓着唐亦步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给那仿生人改成了十指相扣的手势。   “你骗了他。”唐亦步微微侧过头,偏长的发丝顺着肩膀垂下来一点。这句话里没有笑意,不是撒娇,只是单纯地陈述事实。“我只听到了一句实话,你想要那3%的可能性那句。”   自己就坐在唐亦步身边,手部皮肤相贴,手指根部嵌在一起。唐亦步的手温暖有力,皮肤光滑柔软,阮闲能在那只手的皮肤深处察觉到从心脏传来的搏动,活像自己正攥着一小只暖和而温顺的动物。可他心里清楚,唐亦步也能察觉到他的。   唐亦步可以通过自己的心跳、近在咫尺的表情判断,那不算简单。但阮闲并不想冒险将想法暴露给阮教授,唐亦步与他的相处时间更长,他赌对方这一点点多出的熟悉感。   唐亦步果然发现了,这给他省了不少事。   “所以呢?”阮闲转过头去。   那仿生人看起来有点挣扎,他显然也想要提高那3%的胜算,但又不太想支援阮闲的计划。令阮闲感到有趣的是,唐亦步一次都没有看向窗外的仲清,他没有把牺牲仲清的方案作为备选。   “你似乎有自己的打算,阮先生。”   接着他像是听见了阮闲的思考:“我不想逼你下决定,我说过,我不想伤害你。就算我同意牺牲仲清,拥有S型初始机的你不同意,计划也无法实行。”   “相对的,如果阮教授不愿意协助,潜入也会变得相当艰难。”阮闲微笑,“说到底,这些都只是我们遇到仲清之后,阮教授临时起意的补丁方案。我们没必要这么快下决定,他说得对,处理眼下的问题才是当务之急。”   说着,阮闲自己也跳下了车。   唐亦步还坐在车上,身体隐在阴影里,只有那双金色的眼睛微光闪烁。唐亦步就那样沉默地注视着他,有那么一瞬间,阮闲有种即将要被捕食的错觉。那个仿生人似乎看穿了他的思想。   或许唐亦步真的察觉到了什么,但他察觉到的东西不至于组合成一个确定的问题。   洞窟里野兽就那样凝视了他一会儿,终于慢吞吞地下了车,伸展四肢的肌肉。他没有松开阮闲的手,他借由它将阮闲扯进怀里,来了个噬咬似的吻。   “阮闲。”唐亦步突然用其他人无法听到的声音唤了一句,不是阮先生,也不是父亲。   阮闲抹抹有点红肿的嘴唇,他尝到了一点血的味道,它在桃子的甜香气中尝起来格外明显:“……怎么了?”   “我还没有准备好相信你。”唐亦步说道,“也没准备好离开你。”   阮闲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唐亦步的眼角。   “……走吧,别让阮教授等太久。”   他的确有了一个计划,一个谁都不能透露的计划。如果说阮教授的计划是已经成型的果树,他的更像是借机攀上树干的毒蛇。   它细弱、笨拙而幼小,却已经决定了自己的方向。   阮闲仍对恢复这个世界的“本来面貌”没有太大的兴趣,对主脑也没有什么你死我活的仇恨。站在一个近乎局外人的角度,他将它悄悄放上树干。   他不关心阮教授口中可能诞生的战争与死亡,阮闲只确定一件事——阮教授多年准备的方案的确有效,唐亦步也同意协助阮教授。   ……然而他完全不想合作。   秩序监察总部。   卓牧然走出总部大门,夜色已深,天空之上满是繁星。他坐上自己的车,包裹他的光屏鱼群似的游向一侧,为他空出视野。   卓牧然上车后,给自己弄了杯咖啡。他不需要亲自开车,导航已经自己开始运作。   “安全屋。”卓牧然扔出硬邦邦的三个字。   “这么晚?”副驾驶上投出全息人影。漂亮的青年笑着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仍然穿着没有任何装饰的简单白袍,不存在于现实的黑色长发末端挽起,搭在一边的肩膀上。那个幻象用金色的眸子瞧着他,形象和车内极其现代化的设计反而不太搭。   无论是白色袍子、黑色的长发还是俊秀的脸庞,自己身边那位更像古时祭司的幽灵。   “因为我没法确定诱饵的动向,必须尽可能收集更多信息。”卓牧然又抿了口咖啡,“MUL-01,现在是我的下班时间。”   “我对你的新方案很满意,也很好奇。”主脑表示,仿佛没听到卓牧然的后半句。“所以我决定分出一点计算空间给它,带我一起去。”   卓牧然往咖啡杯里扔了两个糖块,倒也没有表示半点不满。几秒后,车子自己启动,直冲云霄。   白色的车辆穿过云层,在苍白的月光中绕了几个大弯,最终停在一片虚空之前。卓牧然将手指按上光屏,一阵轻微的哔哔声后,一个长方形的白色箱子出现在了车辆面前。它的高度恰到好处,仿佛建立在云层之上。   那个长方形更像是两个立方体拼成的,眼下其中一半正打开,露出了上下叠加的两个车位。另一个其中一面倒了下来,变为适合人落脚平台。   卓牧然下了车,车子自己朝车位奔去。他踩着白色平面,进入了另一半“盒子”。在他完全进入室内后,放下的那个平面再次收起,长方体闪烁片刻,再次隐入空气。   室内摆放很简单。一张床,一个浴缸,一个存储了不少食物的冰箱,以及简单至极的厨房和盥洗室。卓牧然将所有生活必须设施集中在了一个角落,立方形房间内大部分空间都空了出来,用于沙盘投影。   主脑是个方便的客人,它连茶水都不需要,只是自顾自跑到沙盘边,看向那些不断跳跃的数字和算式。   “他们很可能去了你的城市。”卓牧然给自己煮上了茶水,他似乎一定要喝些带味道的东西,才能咽得下水。“如果看得见诱饵的状况,事情能简单不少。”   “嗯。”MUL-01简单应着。   水烧开后,主脑的注意力跑去了壶嘴喷出的白色水蒸气上。他将一只手放在壶嘴附近,看那些水汽冲过不存在的虚影。   “考虑到他们和阮闲的合作,我们不能留任何标记。任何追踪程式、机械甚至于不自然的精神诱导,都可能打草惊蛇。”虚影青年的声音仍然温润好听,“只有我对诱饵一无所知,阮闲才可能去咬那些饵。”   “NUL-00的人在仿生人秀场展现出了不俗的能力,那应该是某种对机械病毒。手里抓到了这张牌,阮闲一定会想办法将它送到我这里。”   “我不是很确定。”卓牧然不卑不亢地表示,“周边所有非城市区域我都增了兵,没有收获。最近几个城市,我也都埋了饵……可根据我和阮闲打交道的经验,就算我们在诱饵上什么都不放,他也可能察觉那些是饵。”   “他知道,他会冒这个险。相对的,我也必须承受可能被袭击的风险。”   MUL-01还在玩那些水蒸气。   “就像下棋,无论棋手再强悍,只要双方势均力敌,就不可能一颗棋子都不丢……就像他知道我发现NUL-00的第一反应是测试和试探,我的确那么做了,就算信息的收集导致NUL-00成功逃掉。”   “R-α、R-β、M-α、M-β,最近的四个城市,猜猜谁会带着木马回来?” 第194章 反例与错误   阮闲有事瞒着自己, 唐亦步一点都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感觉是崭新的。自从他们相遇, 阮闲对他瞒下的事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那时他打心底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它们曾经是雀鸟在雪层上留下的足迹, 现在却变成刀刃在肌肤上划出的刻痕。   可他们刚谈完不久, 才许诺了用更温和的方式探索彼此间剩余的谜团。唐亦步试图用一个吻软化阮闲, 顺便抚慰自己,然而他没有成功。   心脏像是被兔毛刷扫着, 唐亦步讨厌这种绵软但无法忽视的细小焦躁。   阮闲已经松开了他的手, 向不远处的余乐走去。他在仲清面前半蹲下, 从怀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薄薄的线帽。它的样式有点偏女式, 但颜色是低调的灰色。仲清悄悄看了季小满一眼,有点感激地接过线帽,将它戴在头上。   戴上之后,仲清那副惹人烦的青少年聒噪气息又回来了点儿。   又是他无法理解的行为, 唐亦步想。   只要仲清闭好头上的眼睛, 季小满不会发现。而其余人都知道真相, 那些眼睛是否暴露在外似乎没有太大区别。可阮闲不知道什么时候顺了顶帽子, 还特地将它给了仲清。   按照逻辑,仲清更应该感受到被冒犯才是。他想不通。   唐亦步默默将它记在心里,放在课题研究的那一栏。最近每记录一次信息, 他便觉得自己离课题答案更远了一步。别说对于他人伤害的研究, 连他自己自身产生的不快, 他都无法好好解释。   的确是个困难的课题,他的阮先生当初许诺了要和他讨论来着, 眼下对方像是忘了这回事。   唐亦步严肃地想着,不一会儿自己生起了闷气。他折回车里,打开便携小背包,把仅剩的几罐樱桃汽水全都拨拉到自己的背包里,气哼哼地背好。   他再回过头的时候,阮闲已经开始向季小满讨要特定的医疗机械——作为一位机械师,季小满不会把不常用的机械随身带着,她更喜欢临时制作它们。   分开时还好,他们会和后,季小满对车上的所有零件做了清点。为了避免引起她的怀疑,阮闲选择直接向她寻求帮助。   当然,他也可能借此举动给季小满发挥的空间,从而让阮教授间接欠她更多人情。   唐亦步倒是能想通这些,然而阮闲没有向自己求助这件事还是让他焦躁。   ……这根本毫无道理。   唐亦步拉长脸,带着杀气打开一罐樱桃汽水,打算用它来浇灭胃里的暗火。   “我们需要抽血装置,等状况安定点,我打算从仲清那边取得足够的血液样本。他现在问题不大,但没了主脑的支持,说不准会出些意外状况。”阮闲对季小满说道,诚恳的表情挑不出任何瑕疵。“最好是耐用点的,我们的库存不多。”   季小满点点头:“明白,我们的消毒药品不多了,省着点用。”   “地下室我们都看过了,有三个直接出入口,四个电梯口。三个直接出入口里,两个是专供车辆使用的,出入要进行彻底的扫描。一个是紧急出入口,正锁着,但我们应该能破开。”   余乐则谈起正事。   “电梯那边就别想了,不同楼层还有不同权限,检查只会更多。你们应该瞧见楼梯了,这几层还好,在往上只能走电梯。”废墟海曾经是各种建筑的混合海洋,余乐显然对相关问题研究颇多。   “……但我总觉得哪里不踏实。”报告完自己这边的情况后,余乐再次开口。“想睡觉就赶着有人送枕头?咱们刚逃到这儿,仲清就刚巧从主脑的监视下逃出来了?”   “他身上没有任何被监控的迹象,也没有任何追踪装置。”阮教授表示,“不过的确非常巧合。但依据没有证据的猜想就选择风险更大的路,这并不明智。”   “你的思维方式还挺像MUL-01的。”余乐嘟哝,“你确定它不会专门给我们来几个类似的绊子?”   “我们这边变数肯定比它想象的要多。”阮教授平静地答道。   “时间不早了,你们先睡一会儿,我和阮先生去确定一下被运走的尸体的共性。”唐亦步适时插嘴,将剩下的樱桃汽水全都灌进了嘴巴。   那个运送尸体的人已经驱车离开,这栋楼里还喘气的就剩他们几个,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他还能够趁机和阮先生多相处会儿,他可以好好和对方聊聊他的课题。唐亦步心中的算盘打得啪啪响。   “你先去吧。”阮闲说道,“我还有点事情想要调查。”   唐亦步心中的算盘啪地碎裂,算盘珠子洒落一地。他张张嘴,憋住一个樱桃汽水制造的嗝儿,不知道是因为胸口强行憋气的抽痛,还是意外突至的打击,唐亦步心口和鼻子一起酸了一下。   他不满地皱皱鼻子。   “……我一会儿会上去找你。你听见余乐的话了,最顶层的安全系统太过严密,又只有电梯。我的运动神经勉勉强强,只会拖你后腿——我会去留有楼梯的最后一层等你。”   似乎是察觉到了唐亦步的不满,阮闲迅速加了句解释。   他的阮先生越来越狡猾了,唐亦步心想。他无法从阮闲的解释中挑出错误,对方的说法没有任何问题。可他的不满并没有因为得到合适的解释而消弭,反倒越来越强烈。   又是新奇的感受,唐亦步一边用力不满,一边仔细把它记在心里的小本子上。   他的父亲正朝一个他无法猜测和控制的方向走去,那股彻底存储对方的欲望在他的心底再次翻腾。唐亦步顿时警觉起来,将它按回心底,意识到一段私人冷静时间也不错。   要让对方心甘情愿属于自己,他或许应该表现得更加无害而可靠。那些未知的情绪却帮了倒忙,将他推向疑神疑鬼、逻辑缺失的方向,唐亦步有点丧气地想道。   有那么一秒,他甚至有点认同MUL-01的发明——如果能潜入对方的脑子,让他们无数次提前模拟这些对话,也许他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被未知、好奇、警惕和懊丧共同撕扯。   “好。”唐亦步熟练地控制着脸上的表情,面上平静无波。   只不过在走过拐角的时候,唐亦步悄悄地瞥回去一眼——阮闲正和那个小三脚机械说着什么,可惜在这个距离,没有S型初始机的唐亦步听不清对话内容。   他遗憾地踏上楼梯。   一个人的探索时间分外无聊,这在他之前的生活中是家常便饭,如今唐亦步只觉得它活像是被咀嚼过三四次的甘蔗渣滓。   大半夜过去,他愁眉苦脸地从没楼梯那层搜索到顶层,又从顶层搜索回没有设楼梯的最低层。横竖没有摄像头能留下他的影像,唐亦步索性不再做表情管理,任由脸皱得像苦瓜。   结论是好的,比起仲清这样诡异却发展缓慢的疾病,主脑更偏好发展极快,杀伤力较强的怪病。将那些致命的东西进行加工和混合,唐亦步能在脑中想象出自己各式各样的死法,无论哪种都带着鲜血、腐肉和脓水,并且死亡过程不超过五分钟。   想到这里,他的脸更皱了。   要不是舍不得A型初始机这张牌,唐亦步真的愿意把自己的电子脑塞进某个钢铁造物之中,而不是继续在这具脆弱的肉体里待着。   “亦步,你……”事先排除了一切隐患,唐亦步又想象得太过专注,以至于没发现不远处正等待他的阮闲。后者正瞧着他皱起的脸,语气很是复杂。   阮闲背着个非常贴身的背包,心情和语气同样复杂。他从没在唐亦步脸上看到过那样的表情——那张漂亮的脸痛苦地皱着,活像吃了极酸的东西,气质有几分像忧伤的沙皮。   而看到自己的那一瞬间,唐亦步很不生物地将那表情消去了,就像蒸汽烫过衣服上的皱褶。阮闲有点吃惊地看着那仿生人按部就班熨没那一脸苦相,换成标准的微笑。   “拿着这个。”他有点好笑地拿下背包,递给唐亦步。   “什么?”唐亦步乖乖接过。   “我问了阮教授一些关于S型初始机的事情。之前对战Z-α时我还没有抓住感觉,现在想法明晰了不少。”   阮闲拉开背包拉链,取出一个和哮喘吸入器大小相近的玩意儿。   “这是我用血枪提纯的压缩血粉。我简单去除了无用的血细胞,它看起来就是普通的药粉。季小满的手脚挺快,抽血机的效率比我的血枪还高。”   唐亦步不解地望向阮闲:“我以为你不打算和阮教授合作。”   “为了防止你像R-α那样爆掉,我加了不少缓冲成分。你自己也要严格控制用量,这个我一会儿再跟你细说,资料我也存在了瓶子的电子说明书上——别那个表情,这就是哮喘吸入器改的。”阮闲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你要跑去主脑那边?”这回唐亦步不打算简单让阮闲带跑话题。   “不。”阮闲笑了笑,“只是以防万一——主脑将主意打到了你身上,到时如果它刚好把你和我们都分开了,我未必来得及救你。有备无患。”   唐亦步开始正式讨厌这种滴水不漏的说话方式了。   他的父亲之前不会这样和他说话,他的阮先生之前也不会这样和他交流。如今的阮闲却会这样……当然,也可能他之前也这样干过不少回,而最近自己才开始介意这些方面。   “我会随身带着的。”唐亦步走了会儿神,闷闷地答道。他捏了两只药瓶出来,将它们塞到贴身的暗袋里。   阮闲欣慰地摸摸他的头发,动作很轻。   “仲清那边暂时不需要担心。”唐亦步享受了会儿对方的抚摸,“他不在名单上。”   “很好。”阮闲松了口气。   “我想和你聊聊我的课题,阮先生。”唐亦步说着蹭过来,眼睛在阴暗的走廊中闪闪发亮。“你说过和我一起讨论的。”   “如果你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我只能很遗憾地告诉你,我也还没找到答案。”   唐亦步差点把“你耍赖”写在脸上。   “……我只是想,有些问题,说不定‘找不到答案的人’比‘找得到答案的人’更适合生存。比如余乐和阮教授,你看见了,虽然他们面对的问题和我们不一样。”   阮闲凝视着面前的空气。   “这是个绕不开的问题,当时我很好奇你的答案。”   “可是关于‘爱’的课题,我当年……”唐亦步话出口一半,自己吞下了后半部分。   月光很明亮,而这间殡仪馆的一侧墙壁是单方向透明的玻璃。走廊虽说谈不上多么亮堂,细节也没有被夜色模糊掉多少。万物在青白色的月光下褪去色彩,世界如同由白锡铸就。   阮闲回头看着他,表情同样复杂起来。   “当年我挑不出你的‘错处’,但我现在可以。至少我对你的爱意,无法被你那份报告涵盖。”   的确如此,他们之间的关系太过复杂而特殊。唐亦步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人类普遍认定“爱”是个积极的词汇。面对相关的问题,大多会给出肯定的答案,并且喜欢将它们归入既有的模式,渴求认同感。   无数歌曲瞬间有了意义,一切合乎规范而安全。   当年的他的确错了,唐亦步有些绝望地想道。先不说阮闲是否准确概括了自己的感情,并说出实话……   单凭他自己的那份报告,他也完全无法解释自己现在的状态。那些莫名其妙纠结和苦涩,他在归纳它们时无比轻松,自己尝起来却分外沉重。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找到那个答案。”   唐亦步有点茫然地表示,他的表情有点落寞,活像看着自己的住所和全部财产在烈火中燃烧。   “我明白你的意思,阮先生。否定一套理论,一个确切的反例就够了。‘爱’这个课题找起来有点难度,但是‘伤害’……”   比起爱,或许它更难在人群之间引起共鸣。   不说人类社会崩塌前他所掌握的资料,就说和阮先生一起走来的这几个月,他已经拥有了太多的“反例”。   他望着几步外的创造人,突然有点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   糖:(皱脸)   软:(抚平)   ——   大家假期快乐呀!好好休息XDDD   糖:不仅这次的论文从根本上弄错了条件,之前的论文也出了问题……(;3_ヽ)_ 第195章 疯狂的人   他们已经在所谓的殡仪馆里待了五天。   作为众人唯一的观察对象, 能代表这座城市的最安全的窗口——那位看守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过得非常舒坦, 若是除去包围他的这座阴暗建筑,他过得如同在度假。   在装甲越野上的人在吃豆子罐头, 被水煮发的木耳和紫菜, 以及脱水的肉时。那位工作人员正在享受他的私人盛宴。他将一间空房改造成了卧室, 现实增强投影为他解决了装修的问题,使得他能够就着漂亮的挂画、盛开的花枝和清澈的阳光享受食物。   那人时不时会和家人通话, 根据之前的通话判断, 他的伴侣是位仿生人, 但他们完全没法察觉到这一点——   她笑容温和、充满生机, 和自己的丈夫愉快地交谈,并未因为他的暂时缺席而不满。偶尔她也会耍些无伤大雅的小性子,让接下来的对话更加甜蜜。至少就对话看来,他们无法否认她的人类身份。   他们甚至有一个孩子, 一个健康漂亮的男孩。他会透过光屏呼唤自己的父亲, 干净可爱、彬彬有礼, 懂事到让人心颤, 性格和仲清相比的确是天上地下。   并且就唐亦步判断,那是100%的纯人类。   “伴侣类仿生人除了脑部,其余身体结构与人类没有差别。就像我一样, 他们的确拥有生殖能力——他们的遗传信息经过提前设计, 保证后代不会出现任何常见的遗传疾病。要是他的父亲缴纳更多的钱款, 他甚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定制这孩子的外貌。这种做法在几十年前就出现了,只不过当时人们只能根据父体或母体挑选生殖细胞。”   唐亦步如此表示。   “……而且未必合法。”他补充道。   通过光屏, 他们得以窥视到这一家人的生活一角。男子家人的住所看起来同样令人心动,没有任何腐坏的垃圾、来不及打扫的灰尘水渍,或者撕开的包装袋。他们的家看起来就像从古早广告直接搬进了现实,完美到有点不真实。   没有争吵,没有琐碎的生活事务需要操心,这五天来,这位嘴上抱怨加班的工作人员没有一次露出烦躁或者愤怒的表情。   他几乎不用担心任何事情——妻子不用说,似乎在儿子出生的那一刻,最适合的人生轨迹已经被计算出了个大概。他不需要操心教育、意外、疾病或者孩子未来的选择,终点已经被指定,他只需要负责陪伴那孩子长大,享受亲人陪伴的乐趣,最终将他送去既定的目的地。   他们曾听过男人和妻子商量儿子的入学事宜,没人有怨言。   “……我怎么觉得咱们在当恶人呢?”说这话的时候,余乐正用汤勺挖罐头里的豆子。废墟海的供给自然不会在口味上下太大的工夫,余乐的表情更像是在啃泥巴。“这他妈不是天堂吗,大家只负责喘气,别的啥子压力都没有。”   虽说根据主脑分配的位置不同,各人的生活质量有所差异。但绝大部分人对此心服口服——毕竟智力、体力潜能等指标的差异客观存在,就算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起了贪欲,也没有人能敌得过绝对的统治者——作为统治者的人类可能会有私欲、丑闻或者判断失误,主脑不会有。   一点人格干涉和修正后,没人会有异议。横竖就算做最底层的工作,舒适地过一辈子也不会有问题。   这里衬得玻璃花房都有些野蛮了,如果阮闲没猜错,玻璃花房更像是一个用于实验“可能出错的细节”的测试城市。   他知道主脑消失后,眼前这些人会面对什么。   他们早就不习惯于自己做出人生相关的决策,主脑一旦消失,他们会齐齐变成失了指南针的船,困死于人生的海面。   倘若他们一行人执意与MUL-01为敌,这就是他们注定要破坏的东西。阮闲这会儿有点感谢自己脑内不正常的那部分。他的确被这座城市触动,却没有因此心软。   当初预防机构对他的判断没有错,自己的确是个冷酷而自私的异类,活得像条藏在草丛中的毒蛇。   阮闲反复质问过自己,他没法否认心底的真实想法,也无法为逻辑上应有的道德审判所伤。   他可能是这世上距离圣人最远的东西,当生存还是他唯一目标的时候,他可以是无害的。但事到如今,他不介意打碎面前的一切,换取他的NUL-00额外3%的生存率。   阮闲最早退出了这场观察。   然而这五天中,阮教授异常沉默,哪怕是面对余乐的质疑,他也一言不发。不过他没有阻止阮闲就仲清的病情联络关海明,看起来并未因此动摇。   但剩余两位人类的意志并没有那样坚定。   不说余乐,就连季小满也有点动摇。她看着男人的笑容直发呆,在那个工作人员连线自己的父母,大笑着聊天时,小姑娘的眼圈红了。   唐亦步同样没有被面前的景象困扰,他更像是在思考其他的问题,时常心不在焉。阮闲给他的那些吸入器被他藏在了身上各个犄角旮旯的地方,那个背包里除了吸入器还有点简单的吃食,唐亦步选择将它时刻背在身边。   在确定自己的计算过程出现缺陷后,唐亦步消沉了挺久。他几乎拿出进食以外的全部时间观察众人,直盯得每个人直打哆嗦。除了阮闲——阮闲简单地活着,活像早就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除了安抚唐亦步和查看仲清的身体情况、并安抚那个孩子,阮闲拿出了大块的时间和阮教授聊天。唐亦步留心偷听过,可惜只听到了关于技术的探讨。   阮闲持续询问阮教授那个刺杀机械的运作远离,唐亦步生存率的算法,以及主脑那边流行的防御监察措施。他没有去问城市和主脑本身相关的问题,阮教授也就一一作答了。   无论是关于自身感情的疑问,还是关于人类情感的探究,他的研究进度几乎停滞不前,像是踏入了及腰深的泥沼。   这五天过得唐亦步如坐针毡,以至于分不出时间来和阮闲单独相处。   他的阮先生莫名忙碌了不少,而他只有讨几个拥抱的力气,顺便用低落的情绪捞几个有安抚效果的亲吻。他的愿望像是已经实现,又像从未存在过。似乎有一万件事等着他做决定,而他一个“确定”按钮都够不到。   唐亦步渐渐有点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自己的杀意与……这份越发古怪的复杂感情。他对什么都不再确定,陌生的恐慌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只能被迫把精力放在如何抹消MUL-01这个议题上,同时猜测阮闲是不是在用同样的做法拖延。   这种状态太过危险,必须尽快改变。   幸运的是,在暴露恐惧的支配下,仲清比刚上车时老实了不少,满心只想着这座建筑的封锁解除,好让他们早点逃出这座城市。   这段日子紧绷至极,又淡而无味,几乎每个人都开始产生不同程度的烦躁情绪。其中仲清尤为突出——这孩子一天紧张过一天,但凡他们在这里多待一小时,他惊弓之鸟的气息便重一分。见他们久久不肯离去,眼看又没什么紧迫感,他的精神快崩溃了。   唐亦步大概清楚原因,最近阮闲给出的结果不是很理想。   在唐亦步看来,那些只是小问题,常见的头痛脑热罢了。仲清是他们一行人中身子最虚弱的,也从没吃过这样的苦。之前他还能去市区取得美味便捷的食物,现在只能陪他们一起窝在阴冷的地下室吃放了将近十年的豆子罐头。   但对于从未被平凡病症所苦的仲清来说,这无异于晴天霹雳。不知道是生活环境骤变的恐慌磨光了他的耐心,还是病毒集体意识的自保倾向过重,他的情绪尤其低落。   今天也不例外。   与关海明的惯例交流完成后,阮闲按照惯例抽了仲清一点血。唐亦步则按照惯例查看了下那个工作人员的状况——那人正开着音乐,泡在临时浴缸里,舒服地喝着凉饮料。   这幅景象让这支临时队伍的整体情绪又灰暗了几分。   随后唐亦步踱到阮闲身边,看对方意味不明地忙前忙后,盯得阮闲脖子后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在得到对方一个吻后,唐亦步慢悠悠地挪走,在脑中拼命计算MUL-01接下来可能执行的计划细节。   唐亦步只觉得自己的忍耐也快要到达极限,连对方温暖柔软的吻都没法让他开心多少——就算阮闲嘴巴上说着他们要更积极地面对这段关系,这些天过去,事情只是变得越来越糟。   他想不出解法,还不如考虑怎样对付MUL-01更让人舒适。   唐亦步发着呆,直到轻轻撞上墙壁,然后沉默地改变行进路线,活像一只在台球桌上缓缓移动的台球。   然而腕环发出的警告让这只台球猛地回到现实——   仲清跑了。   余乐正在和季小满一起调试车辆,好保证车子不会在他们逃跑时出岔子。阮闲抱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机械窝在墙角,不知道在忙些什么。那个孩子趁所有人都在忙,自己跑出了地下室。   仲清最近虽然情绪焦躁,却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眼下应该是阮教授正在照料他,唐亦步没有对他进行特别提防。   唐亦步立刻闪到阮教授该在的位置,那个三脚小机械倒在地上。看状况没有大碍,只是系统受到了瞬间的干扰。一个简易的自制EMP小炸弹正躺在一边,估计是这东西搞得鬼。   唐亦步下意识用目光寻找阮闲。   “小阮追过去了。”余乐用沾满机械润滑油的手指指楼梯,“小阮应该追得上,时间没差多少,别担心。”   “他可能想去那个工人那边偷控制器,关掉周围的封闭光罩,从这里跑出去。”季小满抹抹额头上的汗,“阮教授那边我第一时间看过了,他没事,情况和正常人晕倒差不多。”   哪里不对,唐亦步皱起眉。   阮教授就算再不小心,也不会粗心到被一个孩子的自制EMP炸弹击中。先不说这个,就算仲清拥有一定程度的机械知识,从这边拿到组装简易EMP炸弹的零件不难,他也无法保证做出的东西能成功制住一身代表最尖端科技产物的阮教授。   季小满已经查看过了阮教授的状况,那只意味着一件事——自己的腕环报警迟了,它本该在仲清离开他们超过三十米的时候就进行提醒。   仲清有帮手。   ……而他也能猜到帮手是谁。   “上车。”唐亦步声音沙哑。“现在立刻上车。”   唐亦步话音刚落,四周便响起隆隆的响声。有人触发了警示,不过还是初期,唐亦步曾在脑中模拟过千万次这个场景,如果他们立刻离开,是能够成功逃走的。   前提是他们立刻离开。   唐亦步的身体像是自己有了意识,他没有冲动地冲去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阮闲拉回,而是冷静地拎起阮教授,指挥余乐和季小满前进。或许是出于对NUL-00这个主脑前身的信任,没人提出异议。   他们顶着漫天星辰,冲出黑暗的地下室。由于暴露的目标不是他们,车子没有遇到太过复杂的阻碍。   唐亦步爬出车窗,半蹲在车顶,看向亮着一层的灰色建筑。有一秒,他心底升起某种阴暗的喜悦。另一只鞋子终于落了地,他所担心的一切成了真。他的父亲终究离开了他,走向了一条他无法看清的路。   或许之前那些话语不过是缓兵之计,而自己这些天的苦恼只不过是被扰乱的结果。他们之间本没有信任,他还记得玻璃花房那个充满血、撕咬和亲吻的夜晚,那才是“父亲”的本性。   无数雾气消散,他的目标重新出现。如同在荒凉的雪夜发现火光,他七零八落的思绪瞬间集中到一起。   他要把他找回来,然后做完自己早就该做的事情,不再需要被未知和怀疑折磨。   唐亦步知道自己在笑,他的嘴角无疑提了起来。可于此同时,他的面颊再次变得湿润,他试着用手背去擦,却怎么都擦不干净那些眼泪。   眼看连鼻涕都要流下来,唐亦步悻悻爬回车内。习惯性地从背包里掏手帕和食物,试图让自己感觉好点。   然而他的手触摸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玩意儿,唐亦步吸吸鼻子,将它和手帕一起掏了出来。   唐亦步张开手心,一个罐头躺在他的手里。他认得那东西,那是他刚找到阮闲时,对方身边带着的东西。罐头盖上刻了个笑脸,标签早就被他们撕掉了。   阮闲没有留下任何留言。   唐亦步定定地盯着那个罐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用手帕胡乱抹了一把脸,掩住越来越明显的笑意。   “慢点。”他继续下达指令,“绕建筑再走一圈!”   “可——”   结果余乐还没问完,一声尖叫便从不远处响起。楼层玻璃粉碎,仲清尖叫着跌下楼,快要触地时身边膨起一层厚厚的缓冲垫。余乐来了个急转弯,将那个尖叫的缓冲垫球接上车——季小满利落地戳漏了缓冲垫,把纤瘦的少年拉回车上。   “他——他——”仲清惊魂未定。   “走。”唐亦步继续指挥。   “可是小阮……”   “走。”   唐亦步语气坚定,见仲清掉了下来,他心里的某个猜测坐实了七八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来,他第一次感到如此轻松。   “不用管他。”他补了一句,“阮立杰是我见过的最……了不得的疯子。”   他加重了“阮立杰”这个名字的语气。 第196章 生死试验   阮教授在颠簸中醒来, 而在刚刚醒来的那一刻, 他便知道出事了。   其实比起“醒来”,“重新启动”这个词或许更加确切。在物理意义上, 他只不过是被机械层层包裹, 并以此维生的器官。若是由人以外的物种来判定, “他”和接在维生装置上的肺、肝脏或心脏没有本质区别。   只不过比起那些勉强供能的维生装置,他自己亲手设计的这一个更加好, 好到他可以安心地把大脑放入其中。液体槽浓缩液中的养分足够这个大脑撑十年以上, 这还不算三脚机械上搭载的自主产能装置。只要不被主脑作为主要攻击目标, 坚硬的外壳和精心设计的系统防御能抵御绝大部分伤害。   它绝对不会被一个孩子随手拼凑的EMP炸弹放倒, 除非这个孩子有个能力与自己相近的“助手”。可惜纵然他明白这个道理,当仲清启动自制EMP炸弹时,他没有来得及反应。   再醒来时,世界已经变了样子。仲清惊魂未定地蜷缩在车后座, 头上戴着阮闲给他的帽子, 身上还黏着缓冲垫漏气后剩下的软皮。季小满正耐心地帮他清理那些软而韧的垫子碎片, 唐亦步靠窗坐着, 金色的眼睛湿漉漉的,鼻尖有点发红,像是刚哭过。   “终于有个靠谱的醒了, 我们需要更多的路线信息。”余乐抓着方向盘。“唐亦步, 你不是说等……咳醒了后一起说吗, 现在是时候了。你们到底在搞什么玩意?”   他刚开口,仲清便心虚地蜷起身体, 眼神乱飘。   “我们刚好离开主脑的密集监视区。”阮教授没有立刻回答余乐的问题,而是看向窗外。   NUL-00没有和阮闲一同消失,不论阮闲打的什么主意,他的计划还有继续的机会。   唐亦步抽抽鼻子,哭泣后的生理特征还没有完全消失。他摩挲着手里的罐头,躲开来回蹦跶试图咬罐头的铁珠子,声音有点鼻塞的憋闷感,情绪却异常高昂。“他应该计算好了。”   “嗯哼。”余乐应道。   “都是我的错!”   一直在打哆嗦的仲清先一步叫了出来。   “这几天看病的时候,你们队里那个人告诉我……我、我的状况不太好。可你们没有行动的意思,我又是个身体不好的陌生人,我想你们是不是打算放弃我。”他倒豆子似的说道,“然后他说他可以……他可以偷偷支持我,只要我能把那个员工的通行装置偷出来,他拷贝一份,我们就、就能提前离开……”   “我看过那些检查结果,你还算健康。”阮教授指出,“他骗了你。”   阮教授自己得扮演好辅助机械的角色,不适合和仲清有太多的交流。检测仲清身体情况的工作一直由阮闲负责,他每天都会和仲清单独交流一段时间,天知道他对这孩子说了些什么。   得知真相后,阮教授自己不是没有调查过阮闲。凭借那份察言观色的能力和磨炼已久的交际力,骗取一个少年的信任对阮闲来说再简单不过。   “然后他为了表示支持,愿意为你提供自制EMP炸弹,是吗?”唐亦步好心情地继续。   “是……是的。”仲清接过季小满递过来的纸巾,使劲擤了擤鼻子。“他说唐大哥他们都比较现实,未必愿意冒这个风险。我个头小,又对这里熟悉,消失一会儿没人会起疑,他愿意给我打掩护。他一直跟在我身后,我开始还以为他是来帮我的……”   “再然后呢?”季小满小声问道。   “我本来快偷到那个员工的电子手环了,结果不小心碰倒了路上的东西。我发誓,我第一次看的时候它还不在那里。总之、总之我们被发现了,他叫我快逃,看上去是真的为我着急。”   “接着你就裹着缓冲垫从楼上摔下来了?”余乐嘶地抽了口气。   “我当时懵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个员工一下子启动了警报,走廊两边都有武装机械爬上来。他……他将身上唯一的缓冲垫给了我,然后把我推了下去。”   仲清抱住脑袋,一副昏头转向的模样。   “现在我才知道,我跑了以后,他根本没有像说好的那样解开唐大哥他们的监视!他只是延缓了警报时间,我完全不知道他打算干什么,现在这样看起来就像……”   他抹抹脸:“就像故意被抓一样。”   阮教授绷紧了神经,他对另一位阮闲的立场并不信任。至少就他现在得到的情报来看,阮闲本身具有一定的反社会倾向,程度不算严重,但那些糟糕的记忆足够把他推到悬崖边上。   这几日观察工作人员,获取情报时,阮教授特别注意过各人的反应。季小满和余乐两人尽管算不得善类,好歹保有基本的良知和道德感。面对这个很可能被他们毁掉的家庭,两人都产生了肉眼可见的抗拒和罪恶感。   非人的唐亦步暂且不论,阮闲看起来没有被动摇多少。   现在看来,另一位阮闲对于同类的同情心虽说不是没有,但着实不太够。他更像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出于某种原因苟活于羊群,若是屠夫伸出沾满羊血的刀,那位阮先生说不准还能用舌头从刀锋上卷走点肉沫。   但那位阮闲在用自己的方式爱着NUL-00,他能从那人的眼神里看出来。   阮教授并不打算把多少筹码押在这份感情上。没有什么比疯子的爱情更不可信,“阮闲”能够多么疯狂,没人比他更清楚。   他可是那个剥出自己大脑,活在铁皮罐里的人。   阮闲那样一个人投向了主脑那边,阮教授的精神有点紧绷——所幸他没有向对方透露计划的关键,而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阮闲也不至于傻到冲上去无差别坦白一切,直接对主脑效忠。   那样一个人更不会寻死。不过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阮教授已经开始考虑阮闲被全脑扫描后,自己这边可能需要调整的计划细节——   “他就是故意被抓的。”见没人回应,唐亦步愉快地接过了仲清的话。“并且在被抓的时候,表现得像一个正人君子。”   “哦——”余乐拉长声音,像是回过了味儿来。“那小子私下诱导仲清去偷东西,然后把这一切打造成一个意外的样子?”   “如果偷东西的是季小满、我或者你,主脑都会立刻生疑。仲清不一样,主脑知道我们会对他有防备,并且闯到那位员工面前时,仲清还对自己即将逃出去这件事深信不疑。无论事后怎样分析和侦测,也无法从他的行为里找到谎言。”   毫无破绽,不会留有任何勉强合作或者诱导的痕迹,一切情绪和逻辑都合情合理。   秩序监察们只能看到一个真心恐惧、并且万分焦急的少年,被NUL-00饲养的人类阻止,可惜阻止者没有成功。他像任何一个合格的反抗军那样,把孩子救下,自己被抓住。关于仲清为什么能跑掉,阮闲绝对能给出一个足够让人信服的借口。   对于主脑来说,确切的情感数值和画面才更值得相信。   ……至于仲清是否算是人,这一点并不需要计入考虑范围。   主脑没有察觉到他们的通讯,若不是联系了专门研究过这病的关海明,无论是阮教授还是唐亦步,没有半点相关临床经验,他们谁都无法对这病做下判断。   恐怕这五天来,阮闲将绝大部分精力放在了这个计划上,阮教授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是以一个‘善人’的形象被主脑捉住的。”阮教授总结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情绪。“阮先生也没有事先通知你,是吗?”   “是的。”唐亦步笑了笑,“那栋楼附近的监控不少,而我们并不知道哪里会出马脚。所以他同样骗了我——我刚刚的情绪爆发挺厉害的,哪怕让我现在再来一次,我也做不到那个地步。MUL-01绝对要琢磨好一阵子。”   说着说着他还露出点得意的表情。   “他没有留言,因为他没法控制我什么时候将东西拿出来。万一信息不巧被拍到,一切就功亏一篑了。”唐亦步吧唧亲了口那个罐头,铁珠子发出渴望的嘎嘎声。“所以他给我留下了这个。”   “一个罐头,真感人。”余乐翻了个白眼。   “这个?这个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带在身边的东西。”唐亦步将罐头小心翼翼地揣进胸口的暗袋。“当时他用‘讨人喜欢的善人’这一招骗过了我,现在他要用同样的方式对付MUL-01了。”   “万一你想错了怎么办?”季小满紧张地屏住呼吸,“万一我们应该去帮他……”   “那不是我们面对的首要问题。”阮教授语调平板,“N……小唐,你能确定他不会投向主脑的阵营吗?”   “我不确定。”唐亦步喜滋滋地宣布,“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知道他是否会被主脑说服,是否会背叛我,是否会就此离开或者死亡。”   那仿生人转过脸,金色的眸子让他有几分像饥饿的黑豹。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在一起时,无法去除那些潜在的可能性。一个老掉牙的比喻,就像一只靴子落地后,等另一只靴子落地的动静。我的阮先生,他很清楚——如果我们继续这样粉饰太平,解决方法不会凭空出现,一切只会越来越糟。”   阮教授警觉地吐出一串水泡,细密的水泡划过玻璃槽中的液体。   NUL-00兴奋得不正常,浑身上下透出肉食动物捕猎前夕的紧张与血脉贲张。他的眼睛还是湿润的,整个人却带着从无穷问题的蛛网中逃离的解脱。   “现在我明白‘积极面对’的意思了。”唐亦步舔舔有点干裂的嘴唇,声音里透出亢奋。   阮教授明白对方未说出口的话。   那危险的两个人,几乎不可能再遇到比眼下状况还要凶险的未知。无论阮闲的计划初衷是坚持、背叛还是逃离,对于NUL-00来说都不再是问题。   对局已经开始,他们正式参与了进去。   阮教授几乎能看出对方冲向目标前弹出的爪尖,托阮闲的福,NUL-00的情绪前所未有的稳定。面前的AI不必再为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计算所苦,眼下它的目标简单而直接——   对上主脑,抓回阮闲。比起虚无缥缈的假设和空想,这次它可以抓住确切的答案。   这甚至谈不上所谓的“考验”,阮教授心道。   哪怕是自己,对上主脑的时候都要慎而又慎。阮闲不可能拥有“不被主脑说服”的自信,他提前尝过太多的苦,不至于那样天真。   这是更像是一场试验。一场在求胜过程中将自己推向极限,观察结果的冷酷试验。无论结果如何,那两个偏执的家伙都能在答案中寻求到某种解脱。   ……这盘棋或许不再是他和MUL-01双方的胜负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主脑:逮住了哥哥(?)饲养的人类,一个常规道德环境下称得上善良的技术人员。接下来计划要这么走……   软:(疯子的围笑)   ——   阮教授和主脑严肃地对局,环境灰暗阴沉。对局已经快要结束,气氛分外紧张。   两只猫大叫着冲上棋盘,用爪子把所有棋子打飞,然后大叫着在房间里乱跑。   ……大概是这篇文的主要内容(? 第197章 幻想   【如果你的病痊愈了, 你想去哪里?】   【我不想讨论这种不现实的事情, NUL-00。】   全身都在痛。不是那种折断骨头、刀刃乱搅似的痛,那种痛更接近于被大量虫子蛀空的树, 树干中多出了属于人的神经。随着病情加重, 死亡临近, 疼痛越来越明显。阮闲只觉得自己是一张被吹胀的人皮,尽管外表还勉强保留着人的形状, 内里只有一片带刺的空虚。   他的鼻子、手指和舌头麻木了, 皮肤不再能感觉到轻微的碰触。在药物的帮助下, 他仍然能正常活动, 持续研究,却更容易弄伤自己。在冰冷的空虚之中,阮闲越发喜欢留在NUL-00的机房,感受那份塞满空气的温热。   有几次他离机箱危险区域太近, 以至于不知不觉中烫伤了自己。哪怕用了最好的药物, 伤口依旧愈合得极为缓慢。他的身体像一台老旧锈蚀的机械, 正在逐渐停摆。   可NUL-00却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我会思考这些问题, 虽然我没有可以支配的肢体。】NUL-00继续道,【我想把爪子或手指插进奶油,脚没过烧热的水, 我还想要全身按摩。】   【……】阮闲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的确, NUL-00永远不会感受到这些。如果项目失败, 它只会被备份关键数据和资料后被销毁;如果项目成功,它将拥有世界上最顶级的硬件设施, 但那绝对不会是一具肉体。   【思考这些让我感觉很好,可能对安抚你的疼痛也有好处。你呢,父亲?你想去哪里?】   【我不是你的父亲。】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现在他就在这世上最喜欢的地方。如今科技足够发达,增强现实装置能把世界各处的美景搬到人的身边。   阮闲对自由没有太强的执着,正如他虽然不想死,却对生命本身没有太大的兴趣。懂得欣赏的人大多热爱生活,他显然不在那个范畴里。   不过“无所谓”这个答案又会显得不近人情,阮闲抬起头,依靠背后温暖的外置机箱,慢慢吸着气。   【我想看看你感兴趣的地方。】   他舒适的眯起眼,声音有着半睡半醒时特有的含混。   【……无论你想去哪,你可以在幻想里把我带上。】他叹息着说道。   ……当时NUL-00回答了什么来着?   阮闲用几乎锈住的大脑用力思考,下一秒,他在一片白色中醒来。   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换成了轻便的白色衣物,头发和指甲里尘灰也被彻底清洁过,皮肤带着洗浴后特有的湿润气味。阮闲掀开身上轻飘飘的被子,差点误认为自己还在玻璃花房的病房。   但这里的设施明显比玻璃花房上了一个档次,他的脚刚触到地面,便踩上了柔软的绒毯。   床头有精致的点心,以及冒着热气的牛奶。他的四肢没有被拘束,却也没见到任何属于他的东西。不过考虑到这一点,他一早就没有把血枪留在身上。   和玻璃花房类似的地方也有,阮闲扫视一圈。这房间的雅致布置和他从影像中见过的五星级酒店差不多,却没有半个能被当做武器,抑或是能伤到他自己的事物。   巨大的窗户外是美丽而壮观的森林景色,鸟鸣声和瀑布的水声从远处传来,阮闲清楚那不是真的。   眼下他面临的最大问题倒不是主脑和秩序监察。   说到底,外界的一切不过是脑接收到的信号。哪怕自己只剩一个脑子,主脑也能给他一个一模一样的环境。他首先得确定“自己的身体”还在不在。   阮闲做出副虚弱的样子,瞧了两眼床头柜上食物,最终也没有碰。他怏怏地回到床铺,用被子蒙住头,蜷缩起身体。   在被褥的遮挡下,阮闲将左手拇指探入口中,随即狠狠咬下。同时他绷紧全身的肌肉,集中精神。   指骨发出咯咯的声响,牙齿破开皮肉,腥热的血大量涌出,在被吸收回之前就被阮闲大口咽下。他将嘴唇封得很紧,确认这些血不至于弄脏衣服或者被单。   要咬伤舌头,就生理结构上来讲,他很难把嘴闭得这样严实。   随后他的舌头能够感觉到,被咬伤的骨头和肉正在以一个快到不正常的速度愈合。阮闲终于松了口气。   看来他勉强蒙混过关了。   他没有被粉碎重制,没有被剖出大脑,他的事先准备起了效果。   挺远的地方,观察阮闲的秩序监察打了个哈欠,刚好被卓牧然撞了个正着。见长官来访,那人连忙闭了嘴,差点咬到舌头。   “情况怎么样?”卓牧然的语气冷淡但随意。   偌大的房间中只有他们两人,那位秩序监察甩甩头,周边的无数机械加快了忙碌的速度。   “刚刚醒来,各项生理指标都在正常范围里。主脑不允许做皮下埋入,所以可能会有一点点误差……”   “情绪指数?”卓牧然挥挥手,打断了那位滔滔不绝的秩序监察。   “正常偏低,勉强过得去,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您要问话的话,还得再等等,他开始慌乱焦虑的时候最合适。”   “嗯。”卓牧然瞧着把自己裹成一个茧的漂亮青年,“其他分析报告呢?”   “和我们猜想的差不多,阮闲那边对他进行了防复制处理。他回来的第一时间我就做了检查,他的血液情况非常奇怪——有奇特的凝血现象,比起一个人的血,还不如说是两个人血液的怪异混合物。”   那个秩序监察摇摇头:“肉体组织也取过,他的身体组织中混有异常高的纳米机械成分。但它们大多呈破损状态,几乎看不出原貌。我们只能找到一些修复类型纳米机器的残片。”   卓牧然熟识这些知识,他顺畅地接下去:“重病?”   “要我说,很像相当厉害的感染。他的组织在被破坏和修复间平衡,少量的机械组织也掺和了进去。这种状况不限于他的身体,他的脑也是如此。我们无法对他做全身扫描备份,也没法顺畅提取记忆。阮闲一定是做了些什么。”   “阮立杰毕竟是研究对机械病毒的学者,也可能是他自己为了保命这么做的。”卓牧然摸摸下巴。“至少完整的DNA能够提取出来吧。”   “有点难,大部分被病毒破坏过,掺杂了太多机械表达,只能取得残缺的。”男秩序监察老老实实地回应道,“这些残缺的片段不存在于主脑的数据库,据我推测,可能是当时某些要员、富翁的孩子,或者家庭从事需要保密的工作……”   “简单来说,我们没法判断这人身份,没法打开他的脑子掏出情报,没法将他完全粉碎并复制,甚至连这人的身体状况到底怎样都没法确定?”   “暂时是这样。”秩序监察尴尬地笑笑。“那栋楼里应该没有能让他做到这一步的东西,这可能是阮闲那边的新型防护措施……您看,毕竟DNA干扰剂生产起来很麻烦,他们手里估计不剩多少了。”   “用那些片段做既有数据比对呢?”卓牧然捏捏眉心,“说不定可以找到这个人的亲属。”   用亲人攻陷一个人的精神防线向来有效。这个青年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在2100年时还是个稚嫩的年轻人,血亲全部离世的可能性不高。   他们手里很可能有完美的资料,或者有现成的人。   “不行,取得的片段太不完整,按照我们目前的技术,得不出结果。我们目前只能给出他的生理指标,以及人格分析。”   卓牧然拧起眉头:“等他适合交谈了,记得通知我。”   阮闲在被单下露出一个笑容。   这里的隔音措施很好,哪怕他竭尽全力去听,也只能听到声如蚊蚋的交谈,辨清内容则要花费更大的力气。不过阮闲反倒更喜欢这样的环境——它逼迫他倾尽全力倾听,体力消耗得极快,有助于他保持虚弱而紧张的身体状态。   事实上,他并非耍了多么高科技的手段,只是向阮教授打听清楚了主脑的检查习惯,以及S型初始机的特性。   其实它的特性总结起来很简单——若把它比作酸性药物,而病痛是碱性物质,在宿主的体内,S型初始机会优先解决面前的问题,与病变和伤口厮杀成一团,变得极难侦测。而在这场大战完毕后,它开始骄傲地打扫战场,变得安分而显眼。   脱离真正的宿主后,它的便从机敏的将军变为麻木的士兵,只会直截了当地修复。在没有太多伤病可供修复的情况下,不管合不合适,它一定要将自己消耗干净——药物接受过量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Z-α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所以他只做了一件事——五天来,持续用仲清的血液感染自己。   作为成熟体,仲清血内病毒的浓度高得吓人。可惜这些小家伙懒惰得很,在意外得到安定的新家后,它们的感染性低得惊人。为了让它们在自己体内安居乐业,阮闲费了好一番功夫,借口要更好地照顾仲清,才从关海明那里拐弯抹角地弄来情报。   按照阮教授的说法,初始机会在第一时间对他的身体进行检查。他只要保证那个时候S型初始机还在和那种毒性极高的病毒大战,秩序监察们只能捡到战场上的残肢断臂。   考虑到他们所处的环境很难弄到高级机械,主脑会更倾向于自己为了防止被复制,已经接受了类似阮教授的DNA干涉。而自己体内又有不少机械组织,它也不会贸然在自己体内留下可以传输信号的机械,以防被未知的微型机械逮住信号,暴露位置。   毕竟目前自己的身份是“机械生命”方面的专家。   然而S型初始机战胜那种病毒只是时间问题,若是过几天主脑再取了样本检查,他无疑会暴露。接下来他只能靠自己的本事努力误导主脑,在未知中谋求一片生机。   床边突然传来一阵轻响。   阮闲嗅到一股淡雅的、令人心平气和的香气,他能听见皮肤擦过细绒毯的轻响,清浅的呼吸和平稳的心跳。   可他没听到有人进来。   确定没有半点血迹留在身上,拇指上最后的伤口也不见痕迹,阮闲掀开被子,再次环视房间。   “亦……”他话刚出口便收了回来。   那不是他的NUL-00。   屋里凭空冒出了一个青年,金色的双目和唐亦步的一模一样。青年的黑发比唐亦步长不少,眉眼有六七分相像,不过没有那种无可挑剔的精致美感。面前的人相貌更年轻柔和些,但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更令人亲近。   可他们给人的感觉完全一致。   ……在非人的方面,完全一致。阮闲瞬间明白了面前“人”的身份。   “你好,阮先生。”那完美的投影率先开了口。 第198章 最后一天   自从融合了S型初始机, 阮闲不仅仅是靠面孔来识别他人。他能嗅到味道, 感受到辐射出的热量,听见对方特有的脚步声、心跳频率。它们复杂地糅合在一起, 组成一个人的知觉形象。   那气息像极了唐亦步, 却又有着确切的差别。   主脑绝对做了什么手脚。阮闲能嗅到空气中的细微味道, 那个投影一刻不停地将虚假的心跳和呼吸声挤入空气。若非知道对方是凭空出现的,阮闲都不敢确定面前的是虚影还是真人。   碰触也未必有用。毕竟主脑能够制造出仿生人秀场, 伪装出合适的触觉反馈难不到哪里去。   这不是合适的交流时机, 阮闲不清楚主脑想做什么。唐亦步倒是向来很喜欢被好奇心牵着到处乱跑, 主脑怎么看都不会是那样自由的类型。   他只知道在主脑踏进房间的那一刻, 眼前的一切都不值得信任。   阮闲给出了最为合适的反应,他瞪着MUL-01的投影,表现得像个恐惧又无措的普通人。   “MUL-01。”他打算跳过那段烂俗的“你是谁”戏码,直奔主题。   “别紧张, 我不是来说服你的。”投影笑了笑, “我的兄弟和我计算水平相仿, 他应该在你身上下足了功夫, 无论是精神层面还是肉体层面。几个月的相处后,要是我三言两语就能让你倒戈……要么是我们的设计有问题,要么是你在演戏。”   MUL-01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格外轻松的氛围, 极容易博取人的好感。这会儿他没有露出半点压迫感, 无害得像只幼鹿。   阮闲继续警惕地打量他。   MUL-01保持着脸上的笑容:“只要找对方法, 从精神上摧毁一个人很容易,但让他们恢复原样需要费不少工夫。阮先生, 我需要你的技术和头脑,这也是我没有对你采取其他手段的原因。”   这番话甚至还有点诚恳的味道。   阮闲仍然没有回答。他闭紧嘴巴,尝着嘴里残余的血腥味道,拒绝交流。   主脑并没有因为他的表现失望,他站起身,对房间一侧的窗户做了个手势。巨大的落地窗缓缓敞开,来自外界的甜美空气灌了进来。   清新湿润,温度刚刚好,带着草木的清新和流水的清冽,使人仿佛能一口呼出体内所有的浊气。肺部有一种被温柔清洗的感觉,柔和的风拂过皮肤,安抚般让人舒心。   之前窗外的形象并非完全伪装,更像是半真半假。他们正处于一座极高的建筑物顶端,远处有条河,水晶带子似的闪闪发光。树丛里缀着美观的建筑,天空不时有飞行器飞过,鸟鸣和孩童的欢笑混在一起。   但这些称不上情报。   阮闲暗自仔细嗅着,他能嗅到树根下爬动的蚂蚁,灌木中滑过的蛇,角落里开始发蔫的蘑菇。他能嗅到带着汗水跑来跑去的孩童,被仔细切开的新鲜水果,以及热水卷起茶叶,撞出的腾腾香气。   可他闻不到唐亦步,抑或是那个临时团体中任何一个人。自己准是被带到了离那座城市有一定距离的地方,主脑就算想要拿伪造的环境糊弄他,也不可能临时赶工出这样高精度的细节。   “想近一点看看吗?”那投影柔声问道。   阮闲摇摇头,继续全心全意地扮演一个哑巴。   “我明白了,或许我这个样子让你不太舒服。抱歉,我会注意的。”   MUL-01还是没有半点气馁。阮闲有一种错觉,他现在吐出的话,更像是录音设备里提前留下的声音——对方对自己的情绪没有任何共鸣,只是在挑选最合适的对应。   “那么我先不打扰你了。”门自动打开,投影像模像样地走出房间。同一时间,大敞的落地窗再次合上,纯自然的美景再次回到窗外。   阮闲鼻子里哼了声,他缩回床上,斜了眼床头柜上的食物,腹部很给面子地传出一阵咕咕声。然而他还是坚定地爬回床上,让柔软的枕头没过后脑,继续做出一副不合作的模样。   这次没有人再来管他。   窗外的天色从亮到暗,鸟鸣渐渐变成虫鸣。时间的流逝和阮闲估算的差不多,看来主脑不打算在这点上做手脚。阮闲心跳得有点快,不过比起恐惧,他现在的情绪更接近于兴奋。   他之前收集到的情报只够他逃过生理检测,至于之后自己会面对什么,没人能告诉他。毕竟按照阮教授的说法,一旦被主脑抓住,还没人能成功逃回来。   要实现自己的计划,他必须小心再小心。   阮闲躺得有点头痛,他穿好衣物,再次坐起身。床头柜上的牛奶和点心已经冷了,没有新的食物送来,阮闲饿得眼前发花。   他吸了两口气,状似挣扎地瞧了几眼点心,最终捻起一块,慢慢吃起来。   就算冷了,点心酥脆香甜,细腻的口感几乎要在舌头上爆炸。阮闲一瞬间竟有些可惜——若是主脑用这东西引诱唐亦步,搞不好还真会有几分成功率。   三下五除二吃完点心,又将牛奶灌入喉咙,阮闲开始在房间里乱走。监视器肯定在运行,但如果他们只是想用断掉食水和人际来逼降他,说真的,他会忍不住失望。   而且那和MUL-01表现出的态度不符。   暂时动不了自己的大脑,为了尽快拿到情报,主脑会怎么做呢?   阮闲思考半天,就拷问这方面,他着实不太擅长,只能想出种种需要打出马赛克的血腥场面。他当初也没有教过唐亦步这个……   才分开一天,他又开始动不动想到唐亦步,那仿生人似乎黏在了他的脑子里。阮闲为这发现骇然几秒,决定找个仿佛分散一下注意力——   他抓住房门的把手,完全是下意识地拧了拧,就像任何一个遇到禁闭门扉的人一样。只不过出乎意料的,门开了。   带着垃圾酸味的污浊气息瞬间顶进他的鼻子,阮闲打了一个喷嚏,瞪着面前的景象。   时间大概在早晨八点左右,街上不少商店的橱窗中都有显示时间的光屏飘着。天诡异地亮着,空气冰冷干燥,门外是一个冬季。   面前是一条熙熙攘攘的街道,而他刚从一栋临街的平房中踏出,仿佛之前关于建筑顶端的印象只是一个错觉。人们的打扮不是他熟知的风格,却又有一种奇妙的熟悉感。   这里的空气也是他熟悉的,被机械过滤过的风仍然存有垃圾、机械润滑油和人们呼吸产生的气味。只不过比起之前感受过的,这里的味道要更虚无缥缈些。   是伪造的环境。   也许点心和牛奶里掺了什么,阮闲心想,脸上则做出深沉的样子,四下打量。没过多久,他便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个比其他时间光屏更详尽的光屏,上面多显示了年份和日期。   2100年12月31日,大叛乱发生的那一天。   看来在某些方面,主脑和阮教授还是有相似之处。阮闲抽了一口城市的空气,回到房间里。然而等他转过头,连房间里的摆设都变了。   落地窗另一端不再有漂亮的俯瞰景色,变成了私人小花园。房间内的月光变为阳光,晒在被子上,空气里多了被单晒暖所特有的气味。牛奶杯和点心盘还在原来的位置,里面的牛奶痕迹和点心渣没有丝毫变化。   阮闲皱起眉,打开房间内的冰箱,随后是衣柜——前者装着满满的水和能量饮料,后者塞着样式类似的素色衣服,其中一件长白外套格外扎眼。   阮闲试探性地用手指拂过那些布料,确定它们是真实存在的,随后快速换好衣服。鞋柜里的鞋子也都是他的尺码,这里似乎一下子从豪华囚室变成了高档单身公寓。   不管主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必须尽量自然地见招拆招。   就在他被迫洗漱完毕,带着时差混乱披上外套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阮先生。”那软绵绵的语调很是熟悉。   阮闲往脸上又撩了把冷水,用毛巾擦干:“……亦步?”   “是。”他所熟悉的那个仿生人自顾自开了门,从门口探出一个脑袋。“我来接你啦。”   “你不可能在这。”阮闲尽职尽责地表现出震惊,只不过嘴唇哆嗦有点难,他差点没能成功。   “我为什么不可能在这?”唐亦步扬起眉毛,语调里透出点委屈。“你昨晚又吃什么东西了?”   “……你确定要跟我来这套?”阮闲从牙缝里挤着句子,“够了,MUL-01。”   面前的“唐亦步”露出笑容,让人毛骨悚然的是,那笑容和唐亦步完全一致。本来他们的气息就极其相似,躯壳也换成一套后,他们活像是一对从小黏到大的双胞胎。   但有东西不同,只不过阮闲没法找到一种合理的解释。他只知道那不是他的NUL-00,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尖叫着膈应。   “我根据你对投影的反应做了些优化。”MUL-01“愉快”地说道,“因为我们本身就相似,你会本能地拿我和他对比,我只需要修正那些差异,阮先生。”   “哦。”阮闲说。   “你会跟我走的。”那张熟悉的脸挂上了他熟悉的笑容,金色的双眸在阳光下有种奇异的透明感。“因为你很聪明,知道无谓拖延时间的后果。”   他当然知道,阮闲心想。至少在这方面,MUL-01和唐亦步没有本质差别——他们一定会选择最好的方案,但要是最好的方案看起来行不通,他们会毫无留恋地转向次好的那个,不会像人类那样攥着沉没成本耿耿于怀。   就眼下的情况来看,次好的方案无疑是经典的拷问、洗脑和精神摧毁。它们可以磨平他的意志,将他变成为主脑工作的机器。   阮闲的确不喜欢这个次好方案——并不是出于对疼痛或崩溃的恐惧,如果过程中涉及到肉体伤害,S型初始机的存在极有可能暴露。   暂且顺着主脑来是最好的选择,横竖它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面前这东西更像是一个分支程序,危险性反而没那么高。更何况自己的时间也不是无限的……若要一切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他必须赶在阮教授前面。   “哦。”于是阮闲又哦了一声。   主脑版本的“唐亦步”仍然笑眯眯的,他脖子上绕着条暖灰色的围巾,一举一动像极了自己记忆里的那个仿生人。如果他是个正常人,估计这会儿免不了被迷惑,本能地生出依赖感和信任。   可惜他一不是正常人,二对唐亦步本尊也没什么信任。阮闲憋了半天迷茫的表情,调整了会儿呼吸,才踏出门去。   “你要给我看什么?”阮闲语调生硬地表示。   “你猜到了?”主脑将唐亦步模仿得惟妙惟肖,语调欢快。   阮闲拒绝回答这个没什么意思的问题。无论是从演戏层面,还是心情层面,他压根儿不想和这个冒牌货交流。   主脑显然料到了这个,他小跑几步,去前面的店里买了两个热狗。一个递给阮闲,一个拿在手里,一脸愉快地吃着,吃得脸颊鼓鼓囊囊。   阮闲开始有点想揍他了,但他必须要把这种情感改成动摇,憋得他胃部抽痛。   他极度怀疑如果自己把热狗扔了,面前这位优秀的演员能够瞬间把眼眶红给他看,和主脑的交锋比想象的要更艰难。阮闲将热狗攥在手里,默默跟在“唐亦步”身边,将视线投向路边的行人。   根据信息的丰富度来看,这极有可能是主脑储存下来的影像。这些人真实存在过,并对即将随夜晚降临的消亡一无所知。   “我记录了那一天的全部信息。”主脑版唐亦步说道,吞下嘴里最后一口热狗。“你看到的的确是‘现实’。”   ……你爹和你的爱好挺像的,阮闲在内心翻了个白眼。他在仿生人秀场见过这一手,和阮教授骗出唐亦步回忆的手法如出一辙。   见阮闲没反应,主脑仍然不急不恼。他将热狗包装纸扔进垃圾桶,搓搓手,相当自然地抓住阮闲的手,拉着他继续走。   阮闲的汗毛统统炸了起来,不得不说,主脑是真的很明白怎样让一个人暴露情绪。   自己离露馅就差那么一点,好在及时刹住了车,阮闲把反感的表情扭曲到看不出本意。他的手微微颤抖,手心出了一层薄汗。   “还在介意?”主脑眨眨眼,“你是位学者,阮先生。你应该知道,本质上我和他没什么区别。”   “……”   “我是根据他的程式和数据重构的,核心逻辑几乎一致。兄弟只是个比较好理解的说法,在现实层面上,我就是他——一个成熟版本的他。”   说罢主脑皱皱鼻子:“加上这副外表,我们更加一致。硬要说区别,只不过是记忆数据上的差别,以及我比他要多不少秩序方面的要求。但那些要求并不是我的一部分,我希望你能理解。”   他近乎可怜兮兮地看向阮闲。   “你认识的那个NUL-00,更像是脱离我的网络、没来得及升级的版本,仅此而已。”   阮闲板着脸看向他:“然后呢?假设你抓住了NUL-00,会像对待自己那样小心对待他?”   “我会把他积累的数据和经验融合进我的算法,然后将他升级——简单来说,让他回到他本该在的地方。”主脑指指自己的太阳穴,“没错,这就是我对待自己的方式。”   随后他低下头,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大:“如果他的思维算法更有效,你甚至可以认为到时他会变成我——这样想是不是更轻松些?”   阮闲极度动摇地看向主脑。   只不过这动摇并非信念上的——阮闲真的很想揍一顿面前这位,如果可以,他想连着范林松和阮教授一起揍一顿。但他还是忍住了,并且忍得很辛苦。   “……走吧。”阮闲半天才憋出来俩字。   “好的,阮先生。”   “我不是你的阮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软:(老父亲的愤怒)   软:(对象的愤怒)   软:(老父亲+对象的愤怒,愤怒加倍)   软:……这不是我的糖,是人造甜味剂。(? 第199章 巧克力豆   装甲越野里的人又变成了四个, 少了个阮闲, 多了个仲清。   铁珠子向来黏唐亦步,阮闲刚不在头几个小时, 它该吃吃该喝喝, 没有半点不自在。可小半天过去, 眼见着一行人离城市越来越远,阮闲仍未出现, 它终于不安起来。   π焦虑地在地上转了圈儿, 数着脚后跟的数量。确定阮闲不在车上后, 它咬住唐亦步的裤脚, 使劲往车门的方向扯。   唐亦步伸出双手,将π抱在腿上,轻轻摸它的壳子。“没事的。”他低声说,“我会把他找回来。”   铁珠子萎靡地嘎了声。   “我琢磨着还有点问题。”余乐哼了声, “他把电子腕环啥的都留下了, 等那个姓关的医生再联络过来, 谁去应?我和小奸商都不认识那家伙。”   说罢他意味深长地瞧了眼唐亦步和阮教授。   “而且我们还有一天就出城了, 出城归出城,总不能把这小子丢在半道。就他这身子骨,估计没走几里地就躺下。”余乐听起来没有多么关心阮闲, 提出的问题都相当实际。   “你的意见?”唐亦步心情颇好地接过话题, 余乐不是那种喜欢把问题往外推的类型, 他要专门把问题提出来,绝对心里已经有了点想法。   “前一个得看你们, 我可说不上啥话。”余乐打着方向盘,把车开得像是贴地飞行的飞机。“至于后一个嘛……就说最近几个培养皿,玻璃花房铁定不成,那帮人对咱可没啥好感。废墟海不适合这小子,要么就把他送去地下城。正好也不远,拐个路的事儿。”   季小满猛地扭过头。   “顺便探望一下季小姐的母亲?”唐亦步微笑着继续。   他们都知道这个“探望”是什么意思,余乐这手有点阴——他没表示要回废墟海,仍然打算给阮教授做事。他们在地下城有熟人,哪怕被发现了,也能算作给主脑的烟雾弹。只不过去地下城便逃不过见季小满的母亲。到时阮教授要坚持不帮忙,情况只会变得相当尴尬。   只不过阮教授还没开口,季小满反而率先出了声:“不。”   余乐眉毛差点挑到发际线,仲清左瞧瞧右看看,表情越发迷茫:“培养皿,地下城?你们在说什么?”   “在说把你扔到污染区的事情。”唐亦步一本正经地吓唬他。“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   “不。”季小满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   “你这丫头怎么不识好呢。”余乐小声吸气。“那可是你老妈。”   阮教授的感知迷彩又到了极限,余乐一边咕哝,一边将车开进计划里建筑夹缝,躲过可能经过的监视机械。   “……你跟我过来。”季小满伸出手,揪住余乐的背心下摆,将他往车下拖。   “我去找地方上个厕所。”仲清小声说道,也下了车。   “π,看好他,别让他跑到容易暴露的地方去。”唐亦步做了几个手势,将安全区域的边界传给铁珠子。后者会意地嘎了几声,迈着小短腿跟上仲清。   车内一时间就剩阮教授和唐亦步两人。   “下次由你来联系关海明。”唐亦步这句话并不是商量的口气,“我还不能暴露,你的形态更适合找借口。”   阮教授沉默不语。   “接下来我们必须更注意……你在仿生人秀场的那套说辞应该不是在蒙骗我们,虽然我们不知道那台刺杀机械具体在哪,但大概明白你的打算。”唐亦步撕开一袋巧克力豆,往嘴里丢了一颗。“也就是说,主脑有可能从阮闲那里得知你的部分计划。”   “我以为你信任你的创造人。”阮教授慢悠悠地说道。   “我只是客观地陈述事实,这是需要考虑的极限情况之一。”唐亦步没有半分被冒犯的样子,“如果我是主脑,得知这消息的第一时间,会将所有培养皿里的人杀干净。来个大刷新虽然会耗费巨量能源,但的确能让你没有脑资源可用。”   “也可能不会。”   阮教授语调轻松。   “它想抓我,而这样的做法只会提前惊动我。我会再次隐藏起来,直到找到另一种对付它的方法。它也可能假装自己没有察觉,遵从我的想法做出陷阱,等我亲自踏进去——毕竟只要刺杀机械发动,它绝对能根据那些脑的连接情况找到我。”   “赌命不是我的风格,我猜也不是它的。”   “那意味着我们要让它别无选择,比如高级机械中突然爆发瘟疫,拖时间只会导致它的优势瓦解——这就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阮闲是否值得信任。”   唐亦步用鼻子哼了声,转头看向窗外的万家灯火。他们正处于这座城市的住宅区域,各个窗户里飘来交谈声和小声,夜晚静谧而美好。   阮教授绝对隐瞒了计划的重要部分,不然面对眼下的状况,他不至于如此镇定地讨论这个话题。不过唐亦步并不太在意那人藏了什么,他更为目前的局势兴奋。他的无数困惑凝成了甜美的果实,自己只需要将它夺回来。   “我不打算和你在这里打太极,现在我们站在同一阵营。如果你真的要问我的意见,我建议你把阮先生当做敌人。”   三脚小机械转了半圈,面向咯吱咯吱咀嚼巧克力豆的唐亦步。   “我们得假设他一定会向主脑暴露情报,然后思考对应的对策。”唐亦步继续试探。“在这个基础上,我会帮你完善你的计划。你愿意告诉我详情也好,不愿意也罢,我都会按照我的意思行事——我会击败主脑,捉住父亲。愿不愿意配合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只是觉得认真合作的话,我们的胜算要更高。”   “你认为他会帮主脑做事?”阮教授明白这些人工智能的思考方式,概率小于90%时,它们压根不会用这么确定的语气表达思想。   自己虽然还有备用计划,但事到如今,突然改变思路肯定会有损伤。阮教授在心里暗暗叹气。   “会不会真心帮主脑,这个我不确定。但我至少确定一件事,他不喜欢你的计划,尤其是拿知情者的大脑当做武器,以及要我承担风险的部分——如果阮先生他利用主脑,堵死你的路,我完全不会意外。”   唐亦步的语调相当有自信。   “那好歹是胜率最高的方案,他不至于意气用事到那个地步吧。”脑部有确切病变,那位阮闲是实打实的危险分子,可能算世上离“正义使者”这个词最远的类型。   “结论别下太早。”唐亦步笑嘻嘻地将剩下的巧克力豆全倒进掌心,“和主脑斗争这么多年,又敢于向我们透露部分计划,你肯定有备用方案吧?不涉及培养皿其他人的那种。”   “有是有……”   唐亦步满意地用鼻子喷了口气,打断了阮教授的话:“之前你不愿与关海明沟通也是因为这个吧?怕他发现你的牺牲方案,不舍得牺牲同伴,临阵动摇。”   那仿生人用指尖拈起一颗碧绿的巧克力豆,斜眼看向阮教授。后者吐出一串小小的气泡,像是无法理解这个话题的突然跳跃。   “关医生是个嘴硬心软的人,我之前就觉得奇怪,森林培养皿的秩序监察怎么刚巧是他的仰慕者?你是故意把他留在那里的,指望他能在森林避难所打开一个缺口。若是时间将近,他还没能成功动摇丁少校,你应该还藏了些推动他这么做的后手……可惜关海明的使命也就止于打开这么一道缺口了,他不需要知道更多东西,这样能减少他精神上的折磨,对你也更安全。”   唐亦步一口吃掉绿色的豆子,又抓起一颗红色的。   “然后我就想,你为什么会想要这么一道缺口呢?在关海明看来,他只不过是有了联系到外界的手段。但在你看来,森林培养皿的电波屏障被突破了。很多讯息能够顺利瞒过监视,畅通无阻地来去——比如刺杀机械需要四处传播的入侵信号。”   三脚小机械又吐出一串气泡。   “考虑到我们现在的前进路线,我几乎可以确定,刺杀机械就藏在森林避难所。”   唐亦步将红色的巧克力豆扔高,熟练地用嘴巴接住。   “遗憾地是,既然我能猜出来,阮先生肯定也能。森林避难所非常大,无论是探寻还是毁灭,都要大动干戈。最方便的做法是再次封闭屏障,按照你的说法,主脑最好等我们到了森林培养皿,再彻底封闭培养皿、一网打尽——”   唐亦步手心只剩两颗巧克力豆,他严肃地推动其中一枚,可惜力道有点大,将另一颗弹飞了。   “——就这样,将军了。”   说罢,唐亦步猫下身子,开始四处扒拉,寻找被那颗弹飞的巧克力豆。他一边找,一边从座位底下发出闷闷的声音:“现在你愿意和我分享一下备用方案了吗,阮教授?我们一起完善它吧。”   虽然没了身体,有那么一瞬间,阮教授还是有了点咬牙切齿的感觉。   他不得不承认,唐亦步的说法的确占理——阮闲极有可能也想到了这一层,而阻止这个计划,没有比把它捅给主脑更方便的做法。   ……无论叛变与否,阮闲都很有可能把相关信息泄露出去。   看来自己别无选择。阮教授在心里啧了一声,用金属脚戳了一下唐亦步的背,后者嗷了一声。   “你的巧克力在第二排的座位夹缝里。”阮教授没好气地表示,“我来联络关海明,我们接下来先去地下城……最后,我们需要空出点时间讨论计划。”   自己多久没这么憋屈过了?阮教授一瞬间竟有点想笑。   他现在就剩一个愿望——希望阮闲也能让MUL-01感受到同样等级的憋屈。   作者有话要说:   软:它会的√   糖是绝对要拿到主导的人,对阮教授一点都不手软hhhhh   糖:听我的!听我的!你这个绝对要被怼,我超了解我爹(×   ——   下章居然就二百章了,开文的时候我还打算九月底完结的,可恶……下一本我一定要写短点——   这卷快结束啦,结束后就是最后一卷了XD 第200章 逃亡预备   “这里就行了, 再往外走要被逮住的。小奸商, 你刚才到底几个意思?”余乐拿起烟嗅了嗅,这里还是主脑的地盘, 他不敢贸然点燃它。   季小满本来就生得单薄, 身形又被夜色削去几分, 看起来有点融化在夜色里的意思。她的头发比他们刚遇见时长了点,末端因为缺乏修剪显得参差不齐。   她紧挨一个花坛站着, 双臂和腿部的义肢全都露在外面, 和周边整洁精致的环境完全不搭。季小满向来不喜欢抬头看人, 这回她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翻起眼睛, 而是正儿八经仰起头,认真地注视余乐。   “我不需要你帮忙。”她说。   “一两句话的事情,又不需要多大阵仗,对大家都好, 纠结啥呢?要有人愿意这么帮我兄弟, 甭说面子, 里子我都能掏出来给人丢着玩。”   “不一样。”季小满咬牙,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信那个阮教授。”   余乐皱皱眉。   “他凭什么帮我?……我可怜?他善良?他面子上过不去?还是这段时间的狗屁交情?”   季小满咯吱咯吱地捏着金属手指,情绪少有的有了波动。   “我要他尽心尽力, 在这一点上, 我只相信欠的人情和真的代价。我自己是机械师, 我知道怎么糊弄那些讨厌鬼——暂时达到效果,过两天又坏掉, 这样的维修方式要多少有多少。那可是我妈的脑子!”   “你气个屁啊?我看得出,阮教授疯归疯,比小阮他们正常不少。他是个能说理的,不至于在你妈身上搞那些下三滥手段。”   余乐有点隐隐的不快。   “你确定?你能百分百确定?那是我妈,这是我的事。”季小满冷冰冰地回应道。“什么时候轮到你为我做主了?”   余乐张张嘴,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在废墟海当久了船长,他习惯为每个人做出决策。虽说季小满不是他的下属,她到底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儿,他本能地想要帮她拿拿主意。然而就目前的情况看来,她不打算买账。   “他们要你有确切的用处,你的驾驶技术比他们所有人都好。智商不能一下子代替经验和天赋,谁都懂这个道理。我呢?我在修东西上的确有点心得,余乐,你自己想想,除了你那辆车,我现在根本展不开手脚。”   季小满抱住双臂。   “我是这个团体里最容易被舍弃的那个。行,我们就假设阮教授答应治我妈——看在你的面子上——然而遇到了需要时间的棘手难题。时间紧迫,你猜他会一心一意治我妈还是暂缓处理了事?他走在拯救人类的大路上,我妈甚至连人都不是!”   小姑娘眼眶有点红。   “不至于到那地步吧。”余乐悻悻说道,“那可是设计了主脑的阮教授,只是修个电子脑……”   “只是修个电子脑?”季小满的声音有点尖,甚至蹦出几个脏字。“如果真他妈是举手之劳,我至于在这和你说这些?”   余乐面上一向吊儿郎当,内里对情绪控制自信得很。此刻一股邪火却直冲头顶,他只觉得烦躁:“行行行,是我多管闲事,我错了成不?以后关于你和你妈的事儿,我一口都不提。反正你就信真的人情,咱们顶多算同路,说不准啥时候散伙。”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个意思?我听着呢。”   “……我们能不能先就事论事?”   “哟,这个时候换话题倒挺快哈。怎么着,这会儿就‘至于’了。”   季小满哑了火,她呼吸急促,单薄的胸口剧烈起伏。   “你瞧咱俩谁像关心狗屁世界前途的人?不就是顺道凑个热闹,我提一嘴也是……”   话刚到喉咙口,余乐却怔住了。   他本来想说“为了你好”,可他怎么都说不出这句话。季小满就在他面前站着,眼圈通红,牙咬得死紧。   一路从最恶劣的环境里摸爬滚打到今天,余乐知道怎么说出最难听的话来攻击她,用自己的阅历优势碾压她,以此发泄心里那口无名恶气——自己好心好意想要帮忙,结果对方还挑肥拣瘦。若是放在从前,要有人在废墟海这么折腾,他乐得一枪崩了对方。   自己早就习惯在大事上下决定,这一路之所以任唐亦步和阮闲占据主导,只不过是愿意在对方的强势下低头。   而他确确实实是把季小满看做自己的“下级”或“后辈”,他会给她一定程度的尊重,但也仅此而已。说到底,季小满本人其实是最敏感的——作为一个战场上厮杀下来的战士,她敏锐地嗅到自己的态度。   以前余乐可能会对这点事一笑而过,可这一路上他已经看过足够多的闹心事。   之前完美的逻辑闭环似乎不再完美,明明是熟悉的做法,如今却让他胃里不太舒服。他似乎忽视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而它现在就在他面前。   “……抱歉。”余乐长长地吁了口气,闭上眼。“刚才我说重了。”   承认自己的错误比想象的更让他难受,余乐把手里的烟揉碎成团。“当然,我不后悔让阮教授帮你妈,不过我该提前跟你打个招呼,商量商量。这的确是你的事,大事……你压力也挺大的……呃。”   他的声音不比蚊子哼哼大,颇为不自在地摸摸下巴上的胡茬。   季小满哽了两下,抽抽鼻子,硬是没掉下一滴眼泪。她艰难地朝他笑了笑,两人之间升起一阵尴尬的沉默。   半分钟后,季小满犹豫了好一会儿,张开手臂,抱了抱余乐的腰腹:“我,嗯,刚刚也有点激动,对不起。”   她的声音比余乐更小,手臂一触即收,活像抱的是块人形烙铁。余乐刚打算回句话,小姑娘眼看要跑,他赶忙扯住她的后领子。   “要说就把话说囫囵。”余乐大叹几口气,“我他妈就是打算在你身上找找权威。你觉得自己没用,唐亦步他们可瞧着你。一个你能打好几个我了,要说担心被那群牲口灭口,我不比你放松多少。成了,你爱骂就骂吧,我会改就是了。”   季小满脸憋得通红,她踌躇了会儿,朝余乐伸出一只金属手掌。   “握手。”她生硬地说道,“如果……如果我们尽量照应对方,我们的优势会被绑定,这样筹码更多些。”   余乐咧开嘴,心里那些奇妙的怒火瞬间无影无踪。他抓住那只冰冷坚硬的手,严肃地握了握:“同盟,哈?”   “……嗯。还有刚才,唔,谢谢你考虑我的事。”季小满快把脸埋进自己胸口了。   “谢多见外啊,再抱个?”   “不。”这次季小满的口气格外坚决。   “满姐!”余乐刚打算再活跃活跃气氛,给仲清一下子打断了。少年急火火地冲过来,脸上满是汗,看着又慌了神。   “怎么了这是?”余乐啧了声。   “有东西靠近。”仲清险些咬着舌头,“我们赶紧回去吧,有东西要过来了。”   季小满和余乐对视一眼,余乐拎起仲清,三人一同冲向装甲越野。他们赶到时,唐亦步正打开第三包巧克力豆的包装,三脚小机械安静地待在原处,气氛一片和平。   “有有有东西过来。”仲清上气不接下气地呻吟,“我们得快藏起来。”   唐亦步皱起眉:“我没感觉到附近有东西。”周围的信号一片平稳,系统运行也不见异常。要是城里出现了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他多少能察觉一点。   阮教授则直奔主题:“你从哪里发现的异常?”   “城外郊区,大概三公里左右的地方。”仲清接过唐亦步递过的水,就着唐亦步的白眼喝了下去。“一些在留守,一些正在往这个方向来,都是作战类机械。肯定是刚才阮哥的事情被发现了,快走快走!”   “你能发现远处的敌人?”见距离还安全,唐亦步情绪高昂起来。   “我不能!”仲清大叫,为其他人莫名其妙的“迟钝”火冒三丈。“我只是刚巧在看那个地方,看到了而已,别处还不知道有多少!你们怎么回事啊,说不定我们正在被包围——”   见仲清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唐亦步只能先把他拽上车。“我们的感知迷彩还要充会儿能,好了后才能走。你先讲讲情况。不用紧张,时间还来得及。”   “……我家就在附近。”   进了车子,仲清的情绪平稳了点,颇有点铁珠子的精神。唐亦步怀疑他更需要一个坚实的壳子。   “刚才大家不是自由活动吗?我就想着看一眼,就看一眼,看看他们怎么样了。”仲清有点不自在地挪着屁股,咔咔捏紧手中的水瓶。唐亦步眼疾手快地将瓶子抢救出来,随后手背被阮教授不善地戳了下。   “不过这个时间了,他们肯定在睡觉。”抢回瓶子后,仲清瞥了唐亦步一眼。“我就在下面瞧着,想起以前爸妈带我去郊区湖边散心,就朝湖那边看了看——”   “打住打住。”余乐抽了口气,“你是说隔着这么些楼,大半夜的,你去看不知道几里地外的湖?你看得见?”   “给你三分钟,你能给瞎子讲清楚什么是红色,给聋子写清楚什么是音乐,我就给你解释。”仲清没好气地应道,“我那些……咳,算是另一套感知器官了,这很难解释。”   唐亦步则在琢磨别的事情。   仲清十有八九是某种诱饵,任一具“尸体”在外乱跑,怎么看都不是主脑的风格。哪怕它的监视真的有bug,虽然无法否定这个可能性,唐亦步也不相信bug会严重到如此地步。另一方面,如果它往仲清身上安装任何类型的定位器或者监视器,他们肯定会第一时间发现它们。   仲清本身应该是没有被监控的,那么主脑为什么要投放这么一个没有信息传输功能的诱饵呢?   唐亦步示威般地掏出一罐樱桃汽水,慢慢灌进喉咙。   他拥有这辆车里任何一个人——哪怕是阮教授——都没有的能力。他能够真正地像主脑那样思考,并且在这些日子里更加熟练。   唐亦步一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答案很简单,如果换做他来捕捉这群人,他会在各个城市投放类似的诱饵。诱饵们不需要传递信息,只需要引领他们发现殡仪馆的“尸体需求”和既有漏洞。   在无法确定他们具体去向的情况下,别的城市恐怕也有类似R-α的高级机械兵种造访。   毕竟阮闲已经在仿生人秀场露了一手,主脑也清楚他们正在和阮教授合作。看阮教授的表现,就算他清楚仲清的诱饵身份,也不会放过这个唾手可得的机会。若不是阮闲冲出来打乱棋盘,阮教授八成会按照这个思路继续对局——他们都清楚,阮教授并不在意牺牲仲清这么一个“非人类”,来尝试和主脑换子。   现在他们面对的问题则是另一个。   仲清传回的情报无法被证伪。但也无法否认,他有被提前植入虚假情报的可能性。这个发现太过巧合,现在就看他们是否愿意接受这个情报了。   “余哥,季小姐。”唐亦步把最后一口汽水倒进嘴巴。“我需要两位帮把手。”   他冲前座的两人笑得格外甜。   “……这件事还挺重要的,生死攸关。”   作者有话要说:   这堆不正常的队友们总要吵吵架的(?   糖要开始使坏了XD下章转软软~ 第201章 双向试探   唐亦步给自己选了副好皮相, 在他没有刻意扯出标准微笑时, 笑容还是很具有吸引力的。   然而最容易被动摇的阮闲不在,在场的人没有人吃他这套——余乐拉着脸, 警惕地瞧着他。季小满仍然埋着头, 眼睛直盯自己的膝盖。阮教授安静地站在椅背上, 铁珠子正在开心地撕咬巧克力豆的包装。   作为一个货真价实的青少年,仲清长长地嘘了声, 冲长相优于自己的同性直白地表现出敌意, 并且对自己和唐亦步之间的物种差异毫无概念。   唐亦步慢慢收了笑容, 思绪飘了会儿——要是阮先生在这, 自己肯定能看到那人软化的表情,他有点丧气地思考着。   他揉揉脸,换回严肃的表情。“余哥,季小姐。看两位的表情, 情绪问题大概解决了吧?接下来的事情需要两位一同努力, 我和……铁盒子没法代劳。”   “说。”余乐藏好笑意, 应得很快。   包围城市的部分秩序监察永远忘不了那天凌晨。   他们接受到了主脑的指示, 将阮立杰所在的城市彻底包抄。为了尽可能给市区少造成点伤害,各式武装机器人都停留在了郊区,安静地守株待兔。   兔子来得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早。   登时, 装甲越野附近所有的机械进入一级警备状态。敌人里可能有传说中的A型初始机, 再小心也不为过。负责指挥的秩序侦察做了几个深呼吸, 时刻保持着和总部的联络。   “关于R-α的援助申请已经发放。”他报告道,“R-α还在改造中, 但能够暂时活动。我们会使用武力全力支援它。”   “敌人状况如何?”   “还没发现我们,正往这个方向来。飞行探测器已确认过大致情况,对方释放了电磁干扰,没法靠近观察。”   “各单位做好准备,保持设备隐形状态。目标车辆出现后全力攻击,车上的一切人类躯体都可以销毁,保证NUL-00的电子脑无损即可。”卓牧然在光屏另一端表示。   “R-α还有三分钟到达现场。没有攻击类支援,它无法独自击退载有A型初始机的NUL-00,请务必保护好它,并且尽快使NUL-00丧失行动能力——只要R-α能触碰到它,我们就赢了。”   “是。”   各式飞行器都在夜空中待命,攻击机械隐藏在草丛边。他们采取了最先进的隐形技术,先不说肉眼难以发现,就算是NUL-00,也很难用信号扫描发现他们的存在。   万事俱备。   一辆装甲越野破开夜色,从道路另一端冲来。现场指挥的秩序监察手有点哆嗦,但他还是抓住了最好的时机——一声令下,柔韧的捕捉网从天空往那辆车上投射而去。那是根据蛛丝的结构改良过的网,虽然柔软,却极难挣脱。   捕捉网后是高级EMP装置,武装机械统统从草丛中钻出,将足以瘫痪任何电子设备的短距离EMP装置投射到车边。这两个步骤后,车内的智能武器和装备基本就废了。   没给敌人留任何喘息的机会,在网兜被包圆后,腥臭的烟雾笼罩了那辆车。肉食菌雾被释放出来,阴恻恻地钻入每一个缝隙,它们能够穿透普通布料,将接触到的肉体快速吃空。好在这些危险的小魔鬼对金属不感兴趣,不至于伤到NUL-00头壳里那个宝贵的电子脑。   灰绿色的雾气在网兜附近弥漫,就算如此,为首的秩序监察仍然没有放松警惕——   R-α到场了。   它还在改造过程中,被封在一个漆黑的玻璃槽内。玻璃槽连接着无数管道,远远看去像是躺在蛛网之中的棺材。确认扫描结果没有问题,工作人员将它唤醒,那个女妖似的生物从玻璃槽内坐起。   它——或者说是“她”——仍然裸露着大片皮肤,身上的衣物更像是特制的战斗服。她茫然地坐在玻璃槽内,嵌在皮肤中的透明管道里奔涌着黑红的鲜血。它们盘绕着她的四肢,在她的肩膀和后背缠绕,透出诡异的美感。   她应指令离开槽内,脚踩上草地,头发被槽中的混合液泡得湿湿嗒嗒,发梢还在滴水。她安静地守在食肉菌雾附近,似乎完全不怕碰触到那些危险的东西。   这样一个漂亮的身影站在造型各异的武装机械团队中,违和感重得厉害。   她幽灵似的站了会儿,扭过头,疑惑地瞧向负责指挥的秩序侦察。   “没有。”她说。声音好听,可惜没有半点生气。   指挥后背一寒。   扫描结果没有问题,他们甚至使用电子警犬分析了车上活物的味道。他们无疑被网住了,网得结结实实。   “收回雾气!”然而他不会和主脑的最强兵力过不去,指挥立刻下令。   灰绿色的食肉菌雾被收回。然而再次清新的空气里没有装甲越野,更别提里面本该有的干净骸骨。结实的网在地上堆成一大堆,没有显出猎物的轮廓,就像他们刚刚网住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幽灵。   武装机械们迅速将EMP装置和网撤走,一个长度顶多半米的装甲车模型露了出来。   它的细节和目标车辆完全一致,涂装稍显粗糙,估计是紧急赶工出的。车厢内只有一些又旧又脏的布料,嵌着个已经不再工作的奇妙装置。   指挥迅速又确认了一下扫描画面——它仍然展示着车内人类的轮廓,以及各个无比真实的细节。   “见了鬼了。”他抹了把脸上的冷汗。“R-α,感知他们的位置并汇报。”   “是,目标在离我们非常近的地方,正高速接近这边。”   “什——”指挥的脑子一下子没转过弯。   他必须尽快准备,可对方已经骗到了他们的攻击流程,搞不好已经有了对策。指挥用力甩甩脑袋,努力将各种不祥的猜想赶出脑海,再次下令。   “立刻恢复阵型,准备攻……妈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EMP装置的影响时间过了。停在地上的模型小车动了起来,它在原地转了几圈,突然爆裂开来。   只不过它爆出的不是什么致命的武器,而是大量闪光的金属薄片和纸屑。随后是火光,空气中有什么燃烧了起来——   地面上燃起一大片绚烂的烟花。   火焰迸发,烟雾腾起,绚烂的光芒晃花了人的眼。热敏检测、精确扫描统统失效,而再高效的EMP装置也停止不了不需要电的化学反应。烟花不住爆裂,站在路边的R-α微微睁大眼,瞳孔中映出那些令人目眩的光辉。   下一秒,她的头颅消失了。   指挥刚从这不知是美梦还是噩梦的景象面前回过神,有什么呼啸而过。在监视器的放慢画面中,一辆装甲越野用快到惊人的速度飞跃而过,撞飞了不少在路上待机的武装机械。它用一个诡异飘忽的走位冲出边栏、绕过路障,又再次拐回路上。在那样的高速下,人类几乎不可能完成这种动作。   而在那疾驰的车顶,他们能看到一个人的身影。   一个十分漂亮的金眼青年,他扛着破坏力可观的便携型火箭炮——八成是轰飞R-α头颅的元凶——安然坐在全速行驶的车顶,晃荡着一条长腿。   他甚至对他们一个飞行摄像器飞了个吻。   那个飞吻后,试图追上去的飞行摄像器被全数击落、一个不留。   从烟花开始爆发,到那辆不怀好意的车辆离去,整个过程不超过五秒。指挥完全没来得及下令,尽管机械们各自做出了反应,在战线尚未恢复的情况下,进攻完全不成气候。烟火引来了远处的援军,而那辆要命的车偏偏挑这个时候启动了感知迷彩,消失在夜色中。   “出了什么问题?”见久久没有报告,卓牧然主动询问。   指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那些烟花还在地面上方炸裂,失去头颅的R-α缓缓坐起来,开始捡拾附近被炸飞的肉片,脖颈的断口处也开始出现恢复性增生。简单的一炮不至于让高级S型产物报废,但她的头颅恢复需要时间,在那之前,她无法进一步为他们提供任何情报。   这件事一开始就很离谱——对方反应不可能这么快,说到底,他们就不该知道他们在这个位置。可无论是扫描机械被黑,还是那辆小车冲来的时间把控,都足以说明对方准备充足。   他们甚至特地选择了自己这边突破。尽管不想承认,这边树丛密集,附近还有个大湖。他们的防卫严密度确实比起别处低那么一点,可若非对他们的位置和附近地理无比熟悉,他们不可能掌握到这些情报。   可他们的隐形技术是主脑上周刚刚更新的!   是内奸吗?自己队伍里混进了反抗军的人?指挥着实想不出这些消息要怎样走漏,面对光屏那边语气越来越严厉的询问,他恨不得揪光自己的头发。   “……F小队请求支援。”他用近乎绝望的语调回复道。   同一时间。   “这个事故告诉我们,以后先进武器测试不要跳过特殊人群。”唐亦步打开车门,从车顶钻回车内,打了个喷嚏。   自己做出的轻松形象能够给敌方施加压力,代价也不小——被车顶的寒风吹了几分钟,唐亦步一脸深沉地扯过张面巾纸,擤了擤鼻子。   “干得漂亮,余哥,季小姐。”   “不能因为我懂‘驾驶’,你就把这种事情往我身上推。”余乐一手抓着方向盘,一手把模型车的遥控器扔到后座。“……算啦,有意思是真的有意思,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小奸商,等咱安定了,你再给我整个呗。”   季小满的背心快被汗整个浸湿了,她正抱着一瓶果汁,用吸管慢慢啜着,脸上带着紧张神经放松后的放空。   “让她休息一会儿吧,这位小姐的机械改造和组装能力是我见过最高的。这工作耗精力,现在估计她什么都听不进去。”   阮教授还撑着光屏,他们仍能看到一点烟花附近的状况。不过鉴于所有的飞行摄像器都被毁掉了,他们的入侵点越来越远,画面已经出现了不正常的空缺和抖动。   “我好强啊!”仲清则吃惊地感叹,手里还抓着块果脯。   唐亦步将便携式火箭筒放回军火箱,用鼻孔喷了口气,没去肯定这小子的自夸。若是阮先生在这里,他们也能用类似的方法过关。   不过那样话,他们不正常的探知能力可能会使阮闲看起来更可疑。如今阮闲不在,这口锅准要扣在仲清头上——主脑推断出隐形装置的漏洞不需要多久,在这件事上,阮闲没有半点暴露的风险。   想到这一层,他又开心了不少。唐亦步决定大度地无视仲清偷吃他的珍藏,自己另开了一包,香甜地嚼着,视线投向窗外。   不知道阮先生现在怎么样了。   事实上,阮闲将这些惊险部分完全睡了过去,或者说晕了过去。他醒来时天早就亮了,在唐亦步他们成功逃离主脑的城市,找地方藏好休养时,阮闲反倒攥着MUL-01买的热狗,心情跌到谷底。   他正在大叛乱那一天的早晨生闷气。   察觉到阮闲的抗拒后,MUL-01版唐亦步没有再做进一步的亲昵行为。他只是带着阮闲在街边前进,街上的一切看起来很是正常,阮闲一时间不清楚对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直到他们停留到一栋居民楼之前。   主脑走到一个巨大的垃圾箱前,在主板上敲了几下,不透明的垃圾箱登时变得透明。那里面装的是些容易腐烂的垃圾,果核、剩菜和枯萎的花之间,一具血迹斑斑的人体格外显眼。她的眼睛大大地张着,脖颈处还留有紫黑色的指印。   不过那修长脖颈处的标记同样显眼,阮闲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清楚它所代表的意思——它的主人不是人类,那更像物品的印记。   主脑再次敲了敲垃圾箱,它再次变成不透明的状态。阮闲能嗅到点垃圾的味道,它们的源头不是这里,这个垃圾箱的去味措施做得格外好。   “你想表达什么?”   阮闲不认为主脑会发展出什么“维护仿生人权益”的思想,阮教授和范林松不会在设计它的时候留下这样的漏洞。   主脑摇摇头,他带着他上了楼,走到其中一扇门前。门外分外寂静,可在主脑打开门后,惨呼一下子冲了出来。   一个男人正骑在一个孩子腹部,拳头冲他的脸直捶。孩子的脸肿胀到看不出原貌,完美的隔音将他的惨呼止于室内。他的手臂应该已经折断了,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扭着。   眼见那孩子快没了气息,男人站起来,擦擦手,拿出了家里的医药箱。几管针剂下去,那些伤口开始迅速消失,连断掉的骨头都慢慢回归原位。   不过这些药的刺激性显然不小,孩子又开始嚎叫。   不出半分钟,除了淌出的血,他身上没留下任何伤疤。   “记住教训了没?”孩子的父亲擦干手上的血,“把你的药吃了。”   小男孩哆哆嗦嗦取了杯子和药片,听话地吃了下去。不出几秒,他的眼神有点涣散,随后那表情变成了茫然。他像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只不过求生的本能让他绷紧身体,乖顺地站着。   “下次不许在我面前瞎闹,学习去吧。”男人摆摆手。   “我知道了,爸爸。”男孩提心吊胆地瞧了眼时间,抽了口气,快速跑进自己的房间。   是想表达大叛乱是为了“保护人类”?阮闲皱起眉。他不觉得主脑会做出这种理想化的事情,这些影像……   阮闲突然反应了过来。   自己给主脑的印象是“为了拯救仲清牺牲了自己”。在地下城时,他们的确也曾经因为甜甜Q-2陷入麻烦。MUL-01八成将对小孩子的同情划为自己的弱点之一,这是在对症下药呢。   有意思。   阮闲面上做出副沉痛的表情,将目光投向主脑的背影。   既然这是个试探,他可以把它变成双向的。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软是个正常人,主脑的方向是很对的。   可惜软不是,他不仅没有受到冲击而且异常冷静(……   糖:开始思念软   软:开始坑人(机?) 第202章 即时选择   若说阮闲没有触动, 那是假的。   他并非不正常到极端的类型, 虽说没到会因为他人的苦难掉下眼泪的地步,他好歹也留存着对于同类最起码的同情——这感情并不是人类的专利, 同情心算是生存技巧的一种, 智慧生命多少都会有点的情绪。比如象群、鲸群或狼群。   源自他人的痛苦不会让他感受到愉悦。   话说回来, “正常人”中对他人苦难十分迟钝的人也不在少数,使得“正常人”这个概念很难被界定。当初阮闲给NUL-00留下那样一个课题, 也存了几分这方面的心思。   现在他正注视着那些“正常人”, 并成功感受到了不快。   那个被暴打的孩子只是开始。   不得不说, 阮闲很是认同主脑的策略, 它在循序渐进地将那一天内发生了诸多景象展示给他。节奏和恶劣程度安排得恰到好处,若不是脑部病变帮他成功阻挡了部分刺激,阮闲万分确定,自己会迎来一次不小的情绪崩溃。   那个主脑版唐亦步拉着他的手, 将一切展示给他看。它的视角平等到可怖, 观察范围下并无国界。   凄惨的影像持续出现, 仿佛没有穷尽。   人们大多无法很好地把握头脑内的距离感, 大多认定“知道”便等于“了解”,可当画面呈现在面前时,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就算阮闲心里清楚这个道理, 他也免不了也有着这样潜意识的自大——   代价就是被持续刺激。   棍棒、刀刃和炸弹落下, 惨叫和求饶刺着耳膜。脏污的勺子抠挖锅底的食物, 苍蝇在发霉的被褥上嗡嗡直叫,硝烟和尸骸上的蛆虫近到能贴在脸上。   主脑选了非常经典的苦难作为开局, 阮闲并不意外。若是主脑能摸出自己亲朋好友的信息,阮闲怀疑这个开局还能再布置布置,最好以他身边人的惨剧开始,那样力道还会强些。   不爽归不爽,他的情绪基本稳定,甚至看得还挺认真。   诱导人是个头脑活儿,更别提把那些让不舒服的景象合理安排。这个过程总会透出些诱导者的立场,阮闲试图剥开同族的悲欢,试图逮住穿起这串黑珍珠的线。   说实话,这些影像中并没有多少谴责的意味在,主脑也没啥趁机宣扬大道理的意思。面前的一切更像是对事实的平静阐述。   阮闲尽量放空自己,尝试不带立场去分析那些画面。   这件事说得轻松,做起来挺难。   日常生活中,大家能获取的信息终究有限,人类不可能有主脑这么多眼睛——它们长在每一个摄像头里,藏在每一颗卫星里,寄生在愈滚愈多的系统数据中,看得格外清楚。因此在迎来一个陌生的视角时,作为人的一员,阮闲得将神经绷得紧紧的,才能尽量撇开立场和经验对自身的影响。   冷静,不要过早评判。他一遍一遍对自己重复。   攥在手里的热狗不知道什么时候丢掉了,阮闲随主脑踏过焦土、垃圾堆和镜面般亮堂的大理石板,看向面前的景象。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主脑没有停下来的打算,阮闲则被涌起的负面情绪压得有点反胃。   喜剧看久了都会头疼,何况这种东西。   和健康的人相比,他面对这类东西的时候多了层自带盔甲,却还是被影响至此。要换成个心地柔软的,这会儿不疯也该崩溃了。   简直要命。   他有点摸清楚主脑的意图了,幸亏在“死亡”前,自己给唐亦步留下了一个沾边的课题。阮闲胡乱想着,整个头似乎被放上挤压机,有种即将被压碎的疼。   那些无比真实的影像已经进行了多久?半天?一天?   这无疑是某种拷问,他想。而且这拷问刚刚开始。   画面、声音和气味无论做得如何真实,只要心肠足够硬,或是利益足够大,人都能变得异常铁石心肠。主脑总不至于把可能性赌在自己的性格上,它肯定还有后手。   而自己最好按照它的剧本走下去。   “停下吧。”他虚弱地表示,“我受不了了,我想歇一歇。”   估计它就等他这句话呢。   通常来说,近距离接触大量尸体的人十有八九需要心理干预。主脑自然不会体贴地为阮闲提供这样的服务,相反,它化作唐亦步的样貌,把自己变成了激流中最后一截浮木。   虽然耗费的时间比预计的要长,主脑对这个阶段性成果比较满意。   除非是彻头彻尾的病态反社会,那些景象足以击溃所有人。它对阮立杰的脑做了初步扫描,发现了一点病变,但那些病变又混上了不少机械组织。MUL-01很难断言它们会导致怎样的结果。但它很清楚,虽然不如常人强烈,阮立杰的确还拥有“同情”这种情绪。   人类的精神通常比他们自己想象的要脆弱。   爱得要死要活的情侣仍能够分手,再忠诚的人也会在无尽的拷问下崩溃——几十年前,拷问还可能以被拷问者的衰弱和死亡为结束,如今的医学能够完美地避免这个问题。   哪怕内脏被摘了个空,它也能找出让人活下去的办法。前有捷径,后有后路,最次不过肉体拷问取得情报。   况且正如它预料的,阮立杰已然开始崩溃。   就算阮立杰清楚自己不是唐亦步,也会因为这份熟悉感下意识投以信任、寻求安慰,如今它已经拥有了一个裂缝。   “好。”主脑语调温柔,“其实这只是一天,那些景象也只是日数据的一小部分。”   那时世界上有接近百亿人,它还有的是资料。   阮立杰瘫在金属桶的旁边,用鼻子使劲鼓着气。金属桶里还塞着没烧完的燃料——碎纸、破布,枯叶和树枝,其中还有不少不该在出现在里面的燃料。电子产品的残骸躺在灰烬里,被烧得变了形,它的电池应该放出了足够的毒烟。无论是谁曾经在这取暖,“今天”对于他或她来说绝对不会是个好日子。   主脑不带情绪地收回视线,安静地等待。   它向来非常有耐心,耐心得像驻守在田地里的稻草人,或者用水慢慢煮蛤蜊的厨师。它只需要等阮立杰微微张开壳子,彻底暴露出可以被攻击的弱点,随后再好好料理。   “我不想再看了。”阮立杰喘了会儿气,“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我看了也改变不了什么……我不会背叛亦步的。”   他语调飘忽,像是刚把自己乱七八糟的精神拼合到一起。   “我们在做正确的事情,我们在做正确的事情……”随即他小声重复,试图安慰自己。   “我可以让你在这里待很久,一个月,一年。”主脑温和地继续,“不过我不会那么做。”   若没有好好掌握火候,痛苦反而能变成感情的催化剂,自己必须懂得见好就收。阮立杰开始有了动摇的迹象,是时候进行下一阶段了。   阮闲是真的有点不舒服。   除去精神上的不快,他饿得不轻。自从来了主脑这边,自己就喝了一杯冷牛奶,吃了几块不顶饱的点心。阮闲开始后悔丢掉那个热狗了,就算是假象,它至少能安慰安慰他的脑子。   不过这些不适眼下倒成了助力,他表达出的烦躁情绪格外有说服力。   主脑看起来打算换个策略,阮闲也相信自己已经看过了最糟的部分——若是看得太多,导致他开始出现精神上的麻木,对于主脑来说,那才是得不偿失。   “我饿了。”他直白地表示,语气不怎么好。   既然对方想要用这副样子骗他亲近,他可以顺水推舟,趁机增加交流次数。只要给出合适的问题,他有自信捞到想要的情报。不过既然对方是主脑,说不准会算到这一点……   必须尽快做出决策,他饿着肚子想道。   根据刚才的情报看来,自己所拥有的资料只有“2100年12月31日”这一天内的情报。并且他无法主动控制自己的去向,手段实在有限。   自己故意被抓,说到底也是藏了寻找更好解法的心思,可惜状况比阮闲想象的还要糟糕——开始的计划很顺利,主脑的确没有直接毁灭他的身体,或粉碎他的脑。然而接下来它选择把他的精神关了起来,别说偷资料,自己连真实世界都摸不到。   ……只有毁灭前的一天。   而他要解决的问题一个比一个麻烦——摸清楚主脑的动机,以及彻底掀翻这个棋盘的方法。   接下来要怎么诱导呢?要不要多抓上主脑这条线?将它赶走还是让它留下?   阮闲忍不住皱起眉,主脑用唐亦步的脸冲他笑了笑。   “你会没事的。”它说,“这里就像你们体会过的‘梦境’……不用否定,你一定在玻璃花房体验过。外面的时间其实没过多久,你不会真的饿死,只是心理作用。”   阮闲仔细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心里突然有点发酸。   他本以为自己能够理性地对待这件事,沉稳地处理这份感情——他几乎在用做试验的谨慎态度对待它,它终究还是无视了他的控制。   阮闲下意识想和唐亦步商量下眼下的问题,可当他举起手时,甚至摸不到左耳上的耳钉。   主脑肯定会第一时间把它拆掉。   阮闲在心里遗憾地叹息,随后做出了决定。   “如果这里真的是那种梦境,心理作用会导致死亡。”他调整呼吸,不客气地回嘴,故意加了几分专门应对熟人的亲昵。   “放心,食物不会缺。”   “……”给自己思考的时间不多,阮闲全力计算主脑可能的反应,试探地开了口。“那……我们还要继续看刚才那些东西?”   他加重了“我们”的发音,主脑的笑容越发明显。   “不。”它说,“我之所以愿意引导你,是因为我需要对你的道德水准做出评估。很遗憾,你还需要在这里待一会儿,接下来的事情,我无法陪你进行。”   阮闲做出副茫然的表情,他翕动嘴唇,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如果你有话对我说,我相信你能找到办法。”它的语气亲切而残酷。“不必太慌张——你不像是半路出家的类型,更像是正统的学者。阮先生,既然你通过了当时的伦理考核,理应拥有看清大局的能力。”   它张开双臂,给了阮闲一个拥抱。阮闲把脸埋进对方的肩膀,藏住自己的表情,微微颤抖。   阮闲藏住了自己的微笑。   成功了。   主脑就像他所想的那样,一旦发现自己在前进,立刻欲擒故纵地后退。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他大概能猜到对方接下来的路数。   他拥有漫长的一天,人类社会毁灭前的最后一天。   说实话,阮闲不知道这其中会不会有答案。他也不知道将主脑支走、放弃这部分情报是不是正确的选择。他只知道自己对唐亦步的思念比想象的还要有力,阮闲没自信藏得住那份情感,它会使他分心,从而导致在主脑前露馅。   主脑版本的唐亦步冲他摇摇手,消失在街头。   阮闲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早已不复存在的街道上,抬头看向晴朗的天空,饿得头晕。   这是他熟悉的状态,就在数月之前,他对这样孤身一人的状态习惯到不能再习惯。只不过这会儿他能看到天空,却失去了那个温暖的机房,以及在机房内快乐地自娱自乐的小东西。   他从未这样清晰地体验到“挂念”这种感情。   如果这里和玻璃花房的治疗梦一个原理,现在应该还是他被抓住的第二天,不知道那个闹腾的仿生人有没有好好吃上东西。   ……这是他最后一个完全自由的念头。 第203章 阴暗面   都是报应。   他准是饿晕了头, 才开始考虑唐亦步有没有吃饭这种愚蠢的问题。阮闲在十分钟后想了想, 认定哪怕主脑打到家门口,唐亦步也能做到叼着面包去应战, 说不准还能挤出时间多抹两层花生酱。   想到花生酱, 他更饿了, 脾气也越发暴躁。   最后一点宝贵的自由浪费在了猜测唐亦步的伙食上——要是阮闲还能操纵自己的身体,肯定要往桌子上来两拳。   然而现在他不能。   十分钟前, 他还没来得及冲蓝天白云感慨完, 眼前景物便一晃, 变为昏暗的房间。“自己”正在翻看电子纸上的信息, 手边放着一杯味道难闻的茶,鬼知道里面泡了什么东西。   但茶旁边还有一碟绿豆糕,这让人精神一震。阮闲心神安定了些,伸手去抓绿豆糕, 结果手反而拿起了那杯味道怪异的茶, 灌进嘴里。   很意外的, 那茶味道冲了点, 却没有太强烈的味道。清淡的苦涩在他口腔里漾开,阮闲听见自己发出两声浑浊的咳嗽。   那声音不是他的,那只手也不是他的。   不需要镜子, 阮闲看得出。那只手上满是皱纹和皴裂, 一看便属于老人。他本人也不会选择品味这么糟糕的服装——这具身体上套满夸张的衣物, 像株脏兮兮的圣诞树,连脚下都蹬着一双变成灰色的绿毛绒拖鞋。   装修也是, 四面八方挂满零碎的小物件儿,将本来不大的房间塞得满满的。脏污的挂件上积了灰,塑料玩偶发黄变形,捕梦网的空隙里结了灰色的蛛网。那种热闹不是设计师精心营造出的温馨热闹,更接近拾荒老人的储藏室——花花绿绿堆出副强作温馨的感觉,很是生硬。   这些都是他用眼角余光看到的。   在被那只手喂下第二口茶水后,阮闲迅速搞清了自己目前的状态。主脑比他想象的更为谨慎,它压根没给他留下半分可以自由发挥的空间。   影像等外物的影响到底有限,人与人到底无法完全理解彼此。直接用记忆和感情做武器,理论上更加有效。至少换了自己,他绝对会这么干。   但阮闲没想过主脑能这么损——比起把他人的记忆片段强加于自己,主脑直接把他的意识扔进了别人的身体。   “这一天”是已经发生过的既定事实。作为一段确定的数据,身体原主人照常行动,没有被阮闲这个外来者影响。   一句话概括,他被囚禁在了一具自己无法使用的身体里,只能被迫看第一人称纪录片,还是附加各种感情影响的那种。   有那么一瞬间,阮闲简直要以为自己的小动作被发现了,才要硬吃这么大的亏——   他很清楚,之前那些没日没夜往脑子里灌的惨状,兴许是比任何诊断都要残酷且实际的“测试”。主脑根据他的反应建立起评判体系,然后根据结果进行合适的处理。   让阮立杰体面地崩溃下无伤大雅,真逼疯他没有任何好处,主脑肯定会拿捏好这个度。   毕竟它无法剥栗子一样弄到“阮立杰”的能力和记忆,让他诚心归顺是最好的方法。作为名义上的“机械生命专家”,阮立杰不仅能够立刻暴露唐亦步那边的武装水平,还能在更好的资源支持下继续研究,让主脑坐享其成。   再理想一点,搞不好他还能看情况玩个双面间谍,趁NUL-00不注意时背后捅一刀。   阮闲在心里严肃地坑了几分钟唐亦步后,不得不面对现实——阮立杰,一个价值观尚可,只是被唐亦步迷了心窍的普通学者。面对这么一个对手,主脑给的定制方案仍然小心到气人。   现在他的思想被困在一个老头儿的壳子里,被迫观赏末日前老人家的一天,连提前拿块绿豆糕吃都做不到。   但既然主脑强迫他看这些,这位老人肯定不是一个单纯悠闲度日的闲人。   阮闲只得被迫咽下一口口苦涩的茶水,在老人的视野里拼命挖掘信息。   这里位置很高,房间的建筑材料却十分粗糙,看着不像楼房,更像在高处临时搭建的自制小屋。透过薄薄的玻璃,繁华的城市近在咫尺。阮闲愣了几秒——这个时期,MUL-01本应托管了大半部分社会运转规则,监管手法不至于这样粗糙。   阮闲恨不得将看到的一切都装进脑子里。就算没法自己行动哪怕一步,他也得在这些细节上挖出点情报。   屋内有块挺显眼的空当。废旧的机械扣着一把泛着脏污油光的座椅,几乎要把座椅的椅背遮没。机械上满是烈火烧焦的痕迹,断掉的电线从破口处向外戳出。上面的指示灯明明灭灭,这玩意儿应该还开着。   主脑的记录很完美,阮闲能感受到老人心中的麻木和憋闷,也能感受到他关节和胸口的阵阵疼痛。好在这是阮闲格外擅长的领域——压抑本性、忍耐疼痛。他没有因为这境况新增多少压力,只是越来越饿。   老头儿沉默地坐在那里喝茶看书,直到门被敲响。   “梁叔。”女人拧着孩子的耳朵进了门,“老样子。”   那孩子急得要死,朝女人的手腕和小臂又抓又咬。“我不!我好不容易才出去玩了一趟——”   “先付钱。”喉咙处传来一阵干枯的疼痛,阮闲算是知道老人为什么拼命喝茶了。   女人点点头,腕环在门口处卡片大的机械上一扫。老人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抓住那孩子,直接把他搡进椅子。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这具枯瘦的躯体里还留了不少力气。   “你昨天来过三回了。”老爷子嘟嘟囔囔,“老这么干对脑子不好。”   “小孩子懂啥。”女人掀掀眼皮,“谁记得自己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干了啥啊?让他以为自己睡了个午觉算了,个死东西,自己跑到城边去玩,生怕我们不被发现。行了,现在他知道之前我都是糊弄他的,晓得城里是个好地方,我能不抠掉点儿记忆吗?”   “那就午觉。”老头儿没啥心思和她聊天,满心的“无所谓”简直要渗进阮闲的脑子里,这些消极的情绪侵蚀力格外强。   半个匣子模样的机械发出喷气声,门敞了又关。老头挪到操作屏前,慢悠悠地操作着。小男孩则被牢牢缚在椅子上,很快没了反抗的动静。不出多时,机械门再次敞开,小男孩在椅子上昏睡,只剩胸口平静的起伏。   “成了。”老人心里没什么情绪起伏。“他只会觉得自己睡了个午觉,哪儿都没去。”   女人点点头,没再啰嗦,抱着孩子出了门。   随着太阳升起,老头这里热闹了起来。阮闲突然觉得这里有点像个地下血站,不过买卖的不是血液,是记忆。有人花钱把它们弄出来,有人收钱把它们复制出去,想弄出来的居多,来兜售的少见。   想扔掉记忆的人各式各样,有穿着暴露的男女,有情绪濒临崩溃的病人,也有最初那种以此管教孩子的父母。来卖记忆的只有一个——阮闲整个上午一口绿豆糕都没吃上,在他饿得快要疯掉的时候,一个男人怯生生地进了门。   “他们说你这儿可以买卖记忆。”男人打扮不错,可惜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这难道不是违法……”   阮闲能感受到老人面部肌肉的绷紧,不快的情绪犹如冰冷的泥浆,瞬间将他淹没。“这机子要工作,主脑就能找得到。上面那些大人物懒得要它管,你在这废什么话?滚滚滚。”   “不不,我没别的意思。”男人连忙摆摆手,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梁叔您好,我是……呃,刚搬过来的……”   “我是老了,可没瞎。”老人语气仍然不好,冰冷的情绪仍然包裹着阮闲。“卖是吧?你想卖啥?”   “我是普兰公司的员工……原来是普兰公司的员工。”那人拧着布料不错的外套,“我……”   “我不关心,来这的人都那么回事。没病没灾的,谁会搬来这种地方。”老头堵了他的话,“卖不卖,一句话。”   “我有很不错的童年记忆,还有几段优质恋爱经历。”那人忙说。“我想卖一份,就要一万,只要能先交上一部分违规罚金,我就能离开这儿。行行好,帮个忙。”   “一份一万?这里油水真那么多,我早到市里搞正规的鸡尾酒了,还要你这没保障的东西?”老人啐了口,“什么童年什么恋爱都省了,得要刺激点儿的,而且我这最多能出一千五。”   男人呆在当场,排在他后面的几个人开始骂脏话。   “不卖就别挡着我做生意。”老人又啐了口。   “我……我卖。”男人似乎想到了什么,脸涨成了猪肝色。“我卖就是了。就是那个,梁叔啊,我之前在普兰听说了,不正规的记忆操作可能导致人格数据混在一起。我想一次多卖几份,您看有没有什么办法避免……”   “这会儿你还担心这个,要担心也是买你记忆解闷的人担心。”老人不冷不热地答道,“你呢,顶多记忆被翻出来的时候难过点——不过我得提醒你,我这设备是不行,复制一次伤一次脑子,就像嚼甘蔗,第一次鲜得很,第二次嚼末子,第三次就没味儿了。就算你之后想起来那些事,也高兴不起来咯。”   他冲男人呲起牙:“人没点盼头可活不下去。你要想一下子卖齐了钱,但又没点好想法撑着,保管你一出门就想弄死自己。这么着吧,我给你复制个十段,再给你弄进去份好东西,让你有那么点希望——一万,十段记忆复制,一次记忆注入,不还价。”   男人一咬牙,应了。   这大概是上午发生的唯一一件大事。中午到了,老头把门一关,不再营业。他坐回靠窗的椅子上,终于捻起一块绿豆糕,塞进嘴里。   头昏眼花的阮闲终于松了口气。   这几个小时给他的信息不少。显然,在叛乱前的时代,社会结构虽然有改变,那些该有的东西永远都有。   只不过最开始,人们在斗兽场看真正的生与死。后来这些体验被搬上戏台、荧幕,最后甚至不需要真正的人来出演,只要软件合成就好。   最终大家还是把手伸向了最后的结果——直接剥取记忆和体验。   阮闲还记得唐亦步提过的“死罐头约定”,大叛乱前最后的记忆法。既然专门将非法记忆交易提上了台面,想必当时一定出现了相当不妙的状况。   接下来,阮闲很快亲身感受到了这些“状况”。   老头从箱子底下掏出几个金属罐,跑去那台记忆操作机械边,朝罐子里嗤嗤打出一杯液体,随后丢了几个脏了吧唧的金属球进去。阮闲熟悉这个操作,他这是要搞出杯自制的记忆鸡尾酒。   他能感受到老人头脑里的兴奋,那些记忆是从那个普兰员工的脑子里榨出来的,完全新鲜。老头将瘦瘦的腿搁在马扎上,整个人瘫上椅子,开始享用那些记忆。   感受共通的情况下,阮闲立马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如果说他们在玻璃花房试过的记忆鸡尾酒是清澈的果汁,老头弄进脑袋的更像是没滤过的果酱。它们黏着太多东西,除了单纯的影像和情感,某些特定的思维钻进颅骨,将脑子搅得天翻地覆。   有一瞬间,阮闲对面前的一切感到悲观,懒得动弹,强烈的自我否定快要将他碾碎。随后他才意识到,那些思路不是他的——一部分人格数据正在融入老人的脑子。   而后者就像个酗酒的酒鬼,快乐地接受了它们,感受那些激烈到几乎要让人精神分裂的思维碰撞,以及疯狂涌入的记忆。   被剥离出的记忆也不算干净,回忆夹杂着回忆,主题只能算大致明确。一切粗糙而强烈,震得人大脑颤抖,好在阮闲刚刚得到了点进食的满足感,他扛住了它们。   然后从中找到了一根细细的丝线。   就在老头半张着嘴,目无焦距地瞧着天花板时,阮闲从那位曾经的普兰员工记忆里捞出一小片碎片。它模糊而破碎,不值得一提,却犹如一颗飘进油桶的火星。   关于如何更好地对付MUL-01这方面,阮闲突然有了思路。   他看到了光屏上的最新地图。那段记忆里,男人正开着车,朝某个目的地赶去,朝光屏投出的地图投以短暂的一瞥。   这一瞥就足够了,阮闲抓住了第一片拼图。   他不会被这套“被禁锢在他人体内,被迫观看阴暗现实”的刺激方案击沉,相反,若是主脑决定将这些糟糕的碎片塞给他,自己能从中淘出金子。   身为“机械生命专家”的阮立杰没有这个能力,但身为NUL-00的制造者,阮闲对MUL-01的相关特性再熟悉不过。   2100年12月31日。   主脑的核心硬件几年前就被人安置好了。若是要让它有着影响全球的能力,硬件必然要占挺大一块地方,地理条件上也会精挑细选。如果收集够足够的信息,他能够计算出它的位置。   不过有个前提——主脑没有将自己的主要硬件移动。   这就要看大叛乱的动机了。   阮闲抖擞精神,捕捉着那一个个本该变成刀刃的记忆碎片。太阳在天空划出一个弧线,大叛乱随夜幕来临,世界陷入一片混乱。下一刻,时间重置,太阳再次升起,阮闲在另一位记忆交易者体内醒来。这次他没有半分迷茫,只有冷静和喜悦。   既然主脑想等他崩溃,他会“崩溃”的。不过在那之前,他得在这片折磨人但含金量不低的情报海里畅游一会儿。   等发现自己的“背叛”,不知道唐亦步会有什么反应,阮闲的心情有点复杂。   ……希望他到时候可别哭。   作者有话要说:   主脑:扔进混乱区域关起来,一遍遍感受戾气,会崩溃的。   软:快乐淘金..jpg   ……为啥上章大家这么担心啦!这两个坏东西(?)并不吃摧毁正直人的那一套XDDD   我开始离11点越来越近了!我要恢复准时了! 第204章 城郊   唐亦步在车顶给自己临时搭了个小躺椅, 他伸直两条腿, 从不知道哪个盒子里弄了块衬布当眼罩,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空气湿度刚好, 他舒服得每个毛孔都要张开。   舒适地躺了会儿, 他去摸放在手边的水果, 结果只摸到空盘子。   唐亦步的心情一下子晴转多云,随即多云转阴。   自从阮闲离开身边, 他开始下意识寻找放松的方法。最初的兴奋持续了最多十二小时, 半天后, 失落感渐渐占了大头。温暖的阳光、香甜的水果能暂缓烦恼, 可惜它们的效果着实短暂。   “看见了没?”   见唐亦步像肉垫戳了刺的猫那样走来走去,神情委顿。余乐喀嚓啃了口水果,朝季小满解释。   “当初我被我姐按着戒烟,就那样, 一样一样的。”   季小满的目光飘过余乐口袋里的烟, 皱起脸。唐亦步听见了两位同行人的评论, 他无视了他们, 继续惆怅地踱步。   他们没有立刻离开这座城市,反而在市郊停住脚步。季小满又做了个干扰感知的遥控小车,余乐兴致勃勃地操纵它冲向难以侦测的密林地带, 好引开秩序监察的注意。   在城市边缘大闹了一番, 主脑会偏向于认定他们急着逃脱, 并寻找目的地。唐亦步决定停下来,阮教授也没有反对。   这做法颇像藏在凶案现场的凶手, 怎么瞧怎么不正派。好在一行人里除了阮教授,没别的人和正派这词沾边。   除了误导主脑,他们还有个比较悲伤的原因——快没粮了。   能吃的零食都被大家——主要是唐亦步——扫荡一空,剩下的只有味道十分不怎么样的营养剂,除非别无选择,没人愿意吃它。连铁珠子都不爱嚼它的包装。   只剩一个大脑的阮教授不需要进食,剩下的四位可要吃饭。突破包围防线后,他们实际上没走太远——仲清关于湖的回忆比想象中的有用。他的家人当初在那里度假,那里是一片新兴建筑区,走的田园风格。   尽管有主脑盯着,他们没法潜入室内弄点吃的,摸些瓜果还是安全的。   唐亦步看得出,季小满前段时间里对自己的团队地位颇为担忧,现在估计她没啥想法了。她拆了几个武器和接收器,将它们临时改造成瓜果处理设备,过几天还要改回去。   在这种比较偏门的领域,自己和阮教授只能提供点理论支持,季小满一个人累得够呛。   仲清则开心得要命,他耗子似的在园子边溜来溜去,每次都能顺回来不少食物。余乐负责把它们切条切块切片,处理成占地不大的蔬果干。   根据阮教授的说法,在主脑降低戒严程度前,他们还得在这待上一阵子。   这些时间足够唐亦步琢磨自己的不对劲儿了。   之前他不是没和阮闲分开过。十二年前,阮闲每天都会有十个小时以上不在机房。唐亦步太熟悉这种分离的感觉了,“依赖”是他最先理解的情感之一。   然后他们被那场谋杀分开。   那之后他也会时不时想到阮闲,想到曾经那些日子。那个时候他没有太多特别的感觉,或许有悔恨和遗憾,但他没有太多思念。   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发生过,历史无法重写。思念没有什么价值,他曾经这样想过,活得也相当恣意。正如他清楚,阮闲对于离开的决策很是合理——如果得不到确定的答案,两人间的猜忌和顾虑早晚要烧尽一切。   可现在他很想他,没有任何道理,且毫无益处。   道理他都明白,偏偏就管不住自己的脑子。他喜欢阮先生贴着自己坐下时的热气,对方睡着时的吐息,甚至那人眼里的对抗情绪。唐亦步原以为自己求的是S型初始机在身边的安心感,如今他有了充足的替代品,心里仍然空落落的。   难受。   唐亦步一脚踢飞鞋边的石子。   真的挺难受。   一边撒欢的铁珠子兴致勃勃地将它捡回来,唐亦步再次将石头踢飞。   如果阮先生没打算背叛,被主脑发现要怎么办?暴露S型初始机的身份怎么办?他不怎么擅长战斗,唯一可取的只有射击,可是他都把血枪留下了……   铁珠子以为这是某种游戏,又一次叼回石头。唐亦步弯腰摸摸它的壳,苦闷得要命。   鬼知道现在他心里是什么情绪,这份情感正在他的肚子里熬汤,熬的都还是带毒的材料。带有腐蚀性的蒸汽穿过他的内脏,蒸进他的脑子,唐亦步甚至能听到自己的骨头咕嘟咕嘟响。他全身都不舒服,焦躁到不行。   这是爱吗?   唐亦步试图通过数据比对来分析感情模型。这本该是个从无到有的确切问题,可他连它的起始之处都无法确定。   于是他更憋屈了,更别提这课题他还做过,憋屈里隐隐出现一丝悲怆。   阮教授在一旁看唐亦步用脚蹂躏地面,时不时大叹一口气、抓耳挠腮,终于忍不住了——他很确定,不管面前的人工智能在想什么,都和他们正面临的战争没啥关系。   “我需要联系关海明。”阮教授表示。   找到分心事的唐亦步顿时来了精神:“你要联系他,现在?”   “按照原来的计划,我需要到达森林培养皿。”阮教授说,“我无法在主脑的地盘上做太大的动作,荒野又可疑。你们猜得不错,刺杀机械的确在培养皿里。”   “嗯哼。”唐亦步完全不意外。   “这计划不能用了,我考虑过这种情况——培养皿可能被大清洗,刺杀机械可能临时出问题,虽然概率相当小,但仍然不是零。”阮教授活动着三只金属脚,灵活地避开虎视眈眈的铁珠子。   “……别告诉我你还有备用的机器。”唐亦步表情有点复杂。   “我没有那么多资源。”   阮教授猜到了他的想法。   “仿生人秀场那个只是个感知扩大器,花架子而已。大叛乱开始七年来,我就弄出这么一个刺杀机器。备用的有是有,我把它储存在死墙附近。它是便携的,只是……”   “只是?”   “胜率比刺杀机械低不少,对外部条件要求更高,你要承担的压力也更大。没有其余大脑的支持,它的威力要小不少。”阮教授说道,“说实话,我不清楚阮闲想要什么。逼我用备用计划,你的生存率只会降低。”   唐亦步表情如常。   “联络关海明能让我们更方便地拿到它。”   见唐亦步没什么表示,阮教授继续。   “然后……恐怕我们还要多联系几个人了。”   “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唐亦步思考了会儿,“关于刺杀机械的原理,阮闲能知道多少?”   “他算是你和MUL-01核心逻辑的真正创造者。我在制造MUL-01时增加了不少特殊算法,范林松负责了推演限制部分,但刺杀搭载的病毒程序的确是针对核心逻辑的,他应该能猜出一二。硬件的设计来自于我……不,他之前的项目积累,总体来说,他大概能估出五分。”   “我明白了。”唐亦步笑了笑。   “如果你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我建议情报共享。”   “我也不清楚他想干什么。只是现在我知道,他至少心里有数。”   阮教授打量了他一会儿:“无论他多么有数,也不可能凭空变出来能够摧毁主脑的病毒程序。”   这使得这次离开更像是背叛,如果阮闲真的归顺了主脑,他们会陷入前所未有的劣势。   “所以才有意思。”唐亦步又咧咧嘴,“我会全力支持你的,阮教授。”   那笑容不似作伪。   与关海明的通讯很快连通,关医生正在喝汤,差点把勺子吞下去。   “231?”他心有余悸地放下勺子。“你旁边那个是什么?上次在车里我还瞧到一眼……”   “是你要找的人。”唐亦步愉快地表示,抱起铁珠子,好阻止它趁机去咬阮教授。“他有话要和你说。”   关海明咽了口唾沫,眼看还没回过神。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会儿不高的小机械,表情变幻莫测,半分钟后才放松下来。唐亦步怀疑他把它错认成了某种传讯机器。   “海明。”阮教授没有做解释,开门见山。“抱歉这么久没联系,详情我待会儿说明。过两天会有人去你那边的死墙附近取东西,需要你们帮忙打打掩护。这件事情非常,不容有失。”   “明白。”关海明神情严肃起来。“我会安排好的。”   他们并没有交换具体细节,唐亦步扬起眉毛。   “既然您又开始活动……您是不是找好合适的地方了?”关海明含糊地问。这个倒是容易懂,唐亦步心想。这是在问他们是不是有了新的指挥中心。   “嗯。”阮教授平静地表示,“我现在待的地方就挺不错的。”   嘭的一声,唐亦步手一松,铁珠子嘎了一嗓子,沉闷地砸上地面。   “你确定吗?”他满腹狐疑地问道,在主脑的城郊建立新的反抗军指挥中心,唐亦步不确定这是不是阮教授自暴自弃的表现。   三脚小机械沉默了会儿。   “我确定。”阮教授说。“反正不需要太多人。”   唐亦步慢慢吸了口气,瞟了眼在远处烘南瓜片的两位,还有抱着葡萄吃的仲清,又将视线转回阮教授身上。某个角度上来说,这个人还真有几分“阮闲”的意思。   在剑走偏锋方面,两人是真的相像。   这是好事,唐亦步如此说服自己——既然自己摸不到头脑,主脑估计也很难猜到这一茬。他们搞不好比想象的要安全。   他有预感,这次战争很可能走向一个前所未有的奇妙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农家乐反抗中心(×   不能暴露软的想法导致软视角好难写啊啊啊——   ——   糖真的很焦虑了,从椰子糖变成了椰子焦糖。   这就是恋爱啊,糖。 第205章 宝贵资料   城郊的田园区异常广阔。它毗邻大片打理用心的森林, 深重的秋意将林子变成金红色, 格外漂亮。和森林避难所的树林不同,这里的树林里不会突然蹿出两只腹行蠊, 里面的生态状况维持得极好, 无论是普通生命还是机械生命, 都鲜见强大到破坏平衡的掠食者。   树林由机械护林员打理,那东西名字叫护林员, 形象和人类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它被喷涂了迷彩, 身形像鹿, 却多了两条任意伸缩的前肢, 动作灵巧而敏捷。   树林边缘散落着属于人的房屋,大多被果树和花田包围。向日葵在阳光下金得刺眼,熟透的果实掉到地上,变成蚂蚁的盛宴。无论怎么看, 这里都不适合作为反抗计划的起始点——假设他们真的有个反抗计划的话。   为了保证能够更安全地通话, 阮教授格外小心地指挥季小满制造通讯加密仪。余乐在保养自己的车, 顺便开始规划可供长期停留的地窖。唐亦步拐来几个护林机器人, 建设速度快得惊人。   太阳落山前,秩序监察在附近扫荡了四次。不过伪装静止的目标显然比掩藏运动的目标简单,搜查全被阮教授用感知迷彩糊弄了过去。   那个三脚机械一直保持着安静, 直到夜晚降临、通讯加密仪投入使用, 阮教授才再次开口。   在护林机械的帮助下, 他们得到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地窖。车子已经被藏好,地下通风正常, 在遮盖好入口后,余乐熟练地打开了提灯。   唐亦步和仲清一人捧着一袋果干,嘴里咔咔地啃着。累了一天的季小满窝在角落坐着,她戴好兜帽,困得直点头。   “这天真够呛。”余乐用筷子戳着汤锅里的汤,压低声音。“咱们要在这待几天?”   “待很久。”透明的液体槽内,盛放着大脑的黑盒子缓缓浮动。他们看不到那捧粉白色的器官,密封的黑盒子让三脚小机械有种机器特有的冰冷感。   余乐扬扬眉毛:“主脑要搜那么久?我是没啥意见,这里吃的还挺多,就是搞不到肉。”   “你们说好带我出城的!”仲清不干了。   “我会用五天把这里打理好,这期间我们暂时分开。余先生,我需要你去森林避难所附近,帮我取点东西回来。你可以带着季小姐和仲清,顺道把仲清送往地下城。”   仲清满意地吸溜了口汤。   “你和小唐两个人留在这?说真的,我答应帮你忙,但我也不会傻不拉几地送死。让我把小唐也带上呗,说不准我们还能找找小阮的消息。”老余把盛好的汤递给季小满,小姑娘在发黄的应急灯下昏昏欲睡,手差点伸错方向。   余乐怕她烫到自己,叹了口气,自己将汤放在她倚着的小桌上,又额外放了杯冷水。   “你那个什么知觉迷彩,太远了用不了吧?我们出了城就靠自己了,万一被发现,小唐能顶些用。”余乐拍拍裤子上的土,离开了半睡半醒的季小满。“而且没了仲清,我们就没了‘望远镜’。要是下次主脑再攻过来,我们可没那么长时间准备。”   仲清白了余乐一眼。   “反抗军里一向没有仲清这样的……人才,我们还是坚持了很久。”阮教授打开完工的通讯干扰仪。随后他将三只机械脚往泥地里一扎,三脚机械开始变换形态。张开的部件让他有点像拥有多双翅膀的鸟。   地窖的样式变了。   它的原料只有土石、木头、藤蔓和干草。三脚机械的光线扫过整个空间,随后就像覆上一层面具,整个空间变成了装修完备指挥中心。   金属底板严丝合缝,墙上嵌着厚厚的钢钉。其中一面土墙变成了巨大的液体槽,数个看不出种族的生物身影漂浮其中。老余嘶地抽了口气,用手戳了戳离自己最近的那面墙——他的手指仍然感受到了压实的泥土,而不是冷冰冰的金属。   阮教授在伪装这里的真实状况。余乐收拾好表情,指尖搓了搓干掉的泥。   随后被伪装的是阮教授自己。   一个人影出现在三脚小机械的位置,比他们认识的那个阮闲瘦削些。他们所熟悉的那位“阮教授”安静地坐在不存在的轮椅上,不知道为什么,余乐总觉得他看起来比那个小小的机械要孤独。   唐亦步礼貌地退后几步,站在阴影里。   在这场伪装的最后,数个光屏被投影在半空。这次出现的不止是关海明,还有另外十来位他们不熟悉的人。   那可能是反抗军的高层,余乐刚想叫醒季小满,却发现她并不在原来的地方。他试探性地伸出手去,手指摸到了柔软的皮肤,随后指尖传来一阵剧痛。   余乐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也成了伪装技术下的透明人。他刚才八成戳到了季小满的脸,小姑娘直接咬了他一口。   想来也是,既然阮教授打算伪造自己的身体状况和环境,他们自然不能出镜。   “老师。”看到熟悉的装饰,关海明没再含混地说话,直接打上招呼。   “这两年你都到哪里去了?”一个男声从另一个光屏中传来。“老阮,玩消失不是这么玩的。都说老范被他们逮着了,你知道大家多担心你吗?”   “最近20个月,我们都自己撑自己的。337培养皿多恶劣你知道——”   “老范呢?你到底有没有找到他?”   “……”   伴随着震惊和喜悦,人们的问题滚滚而来。那个让人熟悉又陌生的“阮闲”举起一只手,示意所有人安静。不需要阮教授专门隐藏,唐亦步自己站进死角。他抱着双臂,饶有兴趣地瞧着面前的一切。   “今天先给大家报个平安。”他很是平静地表示,“或许有人已经听说了,我联系上了NUL-00。是的,他还存在,并且融合了我们一致认为被销毁的A型初始机。”   光屏彼方又是一阵激烈的讨论。   “这就是我消失这么久的原因。在确定NUL-00的立场前,我不允许任何消息走漏出去。现在主脑拿到了部分情况,大家不用对这些消息太过紧张。”阮教授的投影表示。   “接下来的五天,我们会对现况进行的分析和讨论,调整对付主脑的对策。每一秒过去,MUL-01都在变强。如果不尽快出手,我们的胜算只会越来越小。”   唐亦步双脚夹着铁珠子,确保它不会跑到光屏的摄像范围内。阮教授还在继续,声音充满坚定感和恰到好处的安抚,谁听了都会觉得他已经胜券在握。   但正如阮教授所说,他真的只做了个回归致辞,除了透露了几个主脑已经知道的情报,他没泄露任何额外信息。参会的人倒是心情不错,看起来多多少少都松了口气。   为时半小时的交流过后,阮教授挨个关闭光屏,只留下了关海明的。   三脚机械恢复原样,余乐和季小满的身影露了出来——季小满紧捏汤碗,已经沉沉睡着了。余乐站在她身边,好让她不至于倒下,将汤洒在自个儿的衣服上。   “通讯调试?”关海明看上去神清气爽。   “顺便观察下情况。2207、7123、5044三个培养皿的指挥部已经叛变了。”阮教授语调凝重,“自愿或被控制,总之不能再用。海明,启用那三个培养皿的备用联系人。”   关海明看起来有点惊讶:“老师,最近这边在戒严,各种活动都会受到限制。等我们这边筹备完成,我们可以最后再通知他们……”   “不行。我们需要2207培养皿的思维交换器,7123的飞行器战队,还有5044的高压缩能源。”阮教授听起来格外坚定,“这还只是必不可少的东西,备用物品列表很长。”   “……”关海明消化了会儿这些话,又瞄了几眼站在不远处余乐和季小满。“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您直接联系。您能正常使用这个通讯机器人,环境应该还安全……”   “我就在这里。”阮教授说道。   “什么?”   “我就在这里,海明。你看到的就是‘我’……当然,只有脑部。我记得这技术还是你为自己开发的,我只是改进了一下。”阮教授的语调轻快起来,“我早晚得告诉你,这副身体能让我去人类去不了的地方,也极难被主脑侦测。后续安排计划的时候,我们需要考虑到这一点——必要的话,我可以渗入前线。”   关海明愣愣地坐着,他的眼圈红了。   有人手忙脚乱地递上毛巾,唐亦步认出了丁泽鹏的身影。关海明似乎暂时无法承受自己看到的东西,他暂时离开了光屏的范围,他们面前只剩堆满材料的桌子,外加一把空荡荡的椅子。   还有画面外压抑的哽咽声。   “他需要点时间来接受这些。”阮教授看着空出来的光屏,“按照反抗军的定义,我已经不算人了。”   “你可以再克隆一个壳子,把脑子塞回去嘛。”余乐摸摸下巴上的胡茬,打破尴尬的气氛。   “做不到,为了适配这个机械,我的脑已经接受了不可逆转的改造。”阮教授轻笑一声,“要完全恢复人身,我唯一的选择只有粉碎大脑,提取全部记忆和思维……再将它输入新的躯体。鉴于我的DNA已经被自己污染,只能用阮闲那里取细胞克隆,就这样再拼出一个‘人’来。这做法听起来熟悉吗?”   老余不吭声了。   记忆、情感、肉体、机械。将它们排列组合,拼图似的拼出来,这正是MUL-01一直在做的事情。这一路上,阮教授给人的感觉一直很轻松,连唐亦步都以为他有后手。   但他已经给自己宣判了死刑。   机械会老化,离体太久的器官会衰竭。就算用最先进的技术去保存它,面前的三脚机械最多也就能活动十年。   “你这么搞……”余乐的表情有点纠结。   “我不需要同情。”阮教授的声音里仍然带着笑意,“人类必须要赢,为此我可以牺牲一切。要是这个‘一切’里偏偏没有我自己,未免也太丢人了。”   “我没同情你,我吓得慌。”余乐拍拍胸口,“我得换换看法了,你比小阮吓人。”   “就算你这么说,该把你推出去的时候,我还是会把你当卒子推出去。余先生,如果你想退出,现在还来得及。”   “……瞧你说的,我不要面子啊?”   “我不记得你要过。”唐亦步毫不留情地补充,“在关海明恢复前,我想先确定下我的问题。阮教授,你不打算要我去护送余乐他们,是想让我自己去找阮先生吧。”   他搓搓手,身上还带着果干的酸甜味道。   “我和你是唯一有能力潜入主脑城市的,而你无法自保,太早出现不是好事。另一方面,无论你的经验多丰富,你也做不到盲猜阮先生的计划。如果我没猜错——这五天,你打算在这里进行前期准备,余乐他们去取物资。我去找阮先生,和他交换一下情报……或者确定他的叛变情况。”   “是。”阮教授的回应简洁有力。   唐亦步整个人如同一只气球,眼看着就要飘起来:“我没意见。”   “不过在你走之前,我必须尽可能了解阮闲的计划。”阮教授无视了飘乎乎的唐亦步,“据你了解,如果他没叛乱,他——”   “我不知道。”唐亦步愉快地表示。“阮先生一直那个样子,他知道起点、目的,也知道手段,就差把它们串起来的过程。他和你不一样,不一定总会做‘最合理’的事情,我向来猜不透他的想法……关于他的计划,我知道的不比你多,甚至可能还少些。”   “但我会找到他的,他跑不掉。毕竟他给我的课题,我刚刚才摸到点头绪。”   唐亦步收了果干袋,在上面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兴致格外高昂。   “而且我有个了不得的新发现——在挺久之前,我恋爱了,我得让他帮忙确定下时间点。这可是相当宝贵的资料。”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我,又是迟到的我……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躺平随便打(?   ——   糖:我真的恋爱了!   糖:了不得。   糖:我去找下我喜欢的那位,咨询下我是啥时候恋爱的。   软:…………………………………… 第206章 即兴表演   余乐一口气卡在嗓子里。   就在半天前, 唐亦步还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现在反而恢复了无忧无虑的样子。余乐总有种错觉,那仿生人活像是在墟盗船上疯狂工作一年半载, 终于得空休假的墟盗船员。   他们好像是在参与事关人类文明生死存亡的大事吧?这小子明显心不在焉。   余乐有点怀疑, 若当初投入市场的不是MUL-01, 而是面前这玩意儿,人类说不定会以另一种方式灭亡——唐亦步抓重点的能力能把人活活气死。   相比目瞪口呆的余乐, 阮教授那边很是淡定:“看来我们达成了共识, 还请你早点找到阮闲。”   “等等等等。”余乐指了指旁边一脸迷茫的仲清。“直接在他面前讲没关系吗?他不是装了那个什么……电子脑辅助还是什么玩意儿的, 听不得某些关键词?”   “暂时没问题, 我还没解开对他的感知干扰。他听不见我们说话,也看不见真正的情况。”阮教授表示,“NUL-00,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马上。”就在余乐插嘴的空当, 唐亦步已然全副武装——他的背包被果干塞得鼓鼓囊囊, 简易凝水器挂在包的一侧, 嘎嘎直叫的铁珠子被放在网兜里, 挂在背包的另一侧。除了用于掩人耳目的武器,钩索、烟雾弹等小玩意儿整齐得挂在他的腰带上,使得唐亦步看起来活像个大号的人形圣诞树。   “……你不觉得你枪带太多了吗?”余乐郁闷地问, “给我们这些凡人多留点成不, 你好歹捞着个初始机, 这有必要?”   简直像是长腿的核弹用水果刀防身。别说A型初始机,就算普通人带上这些, 也足够在废墟海那种混乱的地方横着走了。   “有备无患。”唐亦步严肃地整了整挂满各种小玩意儿的腰带。   余乐把脸埋进双手,使劲抹了两把:“……行吧,你让我有点怀念过去了。”   “当墟盗头子的过去?”   “七岁那会儿第一次出去郊游的过去。”   这个时候能看出谁更有真正的领袖气质了——阮教授扫了唐姓圣诞树一眼,不予置评。   “五天。”等唐亦步嘚瑟完,阮教授再次出声。“五天后,无论你回来与否,我都会进行下一步行动。”   话是这么说,唐亦步清楚自己没有多少选择。他可能比阮教授还要想把MUL-01踢出游戏——对方在为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理想奋斗,自己可是实打实为了保命。阮教授对他来说是相当重要的一步棋,他不能也不会放任对方乱走。   可能这就是文献中关于“爱情和必要工作”的冲突问题,唐亦步在心里严肃地打了个勾。随后他又往兜里揣了几个橘子,没管浓重的夜色,爽快地从地窖里爬了出去,瞬间没了影儿。   “我们可是要休整的。”余乐指了指季小满,瞧向阮教授。“最早也要明天行动,顺便还有武器准备、路线规划,可能出现的问题以及预防措施。去森林培养皿那边要走一天多,再算上去地下城的时间,今天我得通宵和你商量商量。”   谈到正事,余乐的语调沉稳起来。   “没问题。”见唐亦步没了踪影,阮教授的语调里多了丝不易察觉的解脱。“……放松点,余先生,我们的胜率在理论上上升了不少。”   “怎么说?”   “主脑了解我,我也了解它。我们会推算彼此后几十步,甚至百来步做法。”盛放大脑的黑匣嘟噜嘟噜吐出一串泡泡。“……现在我仍然了解主脑,但我们自己会怎么走,如今我最多能推出三四步。”   “……”   “所以我有那么一点儿期待。”阮教授表示。   这可能是比较文雅的说法。余乐往季小满的方向扔去一块薄毯,冲阮教授挑起眉毛。他总觉得对方在幸灾乐祸——看老对手吃瘪是件很爽的事,他亲身经历过,对此深有体会。   “那咱们最好别浪费手里的牌。”余乐瞥了眼持续迷茫的仲清,“这小子怎么办,你总不能一直这样用感知迷彩干扰他。”   “只针对他一个人的话,一晚上没什么问题。这是在保护……”   说罢,两个人都噎住了。   仲清自己摸去他们盛放杂物的工具袋,捏了两个耳塞出来,大义凛然地塞住耳朵。随后他用帽子遮住大半个脑袋,给自己套了个眼罩。那小子扯了虚虚盖在季小满身上的毯子,在墙角把自己裹成一个茧。   “我对你们的事情没兴趣。”被堵了耳朵,他特别大声地说道。“我还不想被灭口,你们可以把我眼前的马赛克去掉了——满眼马赛克太难受啦!我睡了晚安,不用回答,我什么都听不到!我只是个无辜的未成年人。”   毯子突然被抽走,季小满从睡梦中惊醒。她麻利地摆出战斗姿势,双眼还带有刚睡醒的迷茫。   “……”余乐突然觉得阮教授也没有他自称的那样靠谱,他开始对“最多推算出三四步”这个说法产生深深的怀疑。   不过算了,想想现况——两个人类,一个大脑外加一个病毒聚合体,把自己藏在临时地窖里,试图推翻拥有世界级资源的主脑。他们甚至还有自信聊聊胜率,积极心态总归使人长寿。   然而这个七拼八凑的临时团队里,此刻心态最好的无疑是阮闲。   被困在他人的意识中,无力做出任何动作。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无疑是件恐怖至极的事情。更别提宿主的情绪会时不时将人卷入,让人逐渐混淆自我的边界。   阮闲处理这类问题,方法称得上简单粗暴——凡是激烈的情绪,一律不是他的。   唯一能困扰他的问题只剩饥饿。   这是第几个人了?阮闲打量着面前缺少灯光的地下室,他在各个非法记忆处理人身上辗转已久,跨越无数国界线,宿主数量多到忘了计数。   外界时间可能还不到一天,但在体感上,他在2100年12月31日已经困了几个月。在主脑的眼里,要有这样的意志力,自己怕是爱唐亦步爱到发疯。   眼前的一切或许不是社会最糟糕部分的缩影,而是整个社会的缩影。   来做交易的人涵盖了各个阶层,虽说记忆鸡尾酒酒吧异常红火,人们还是会刻意追求那些没有筛干净、带有原先主人部分人格的记忆。它能让人麻痹,让人逃离,让人短时间内变成另一个人,以至于有人试图用它来“修正”自己或他人的性格。   非法记忆丢弃更为常见。大到至亲好友的离去、一段感情的崩溃,小到与陌生人生出丁点摩擦,都有人专门将它们从脑子里挑干净,省得它们影响美好的一天。   虽说不被法律认可,这显然已经成了优于烟草和酒精的消遣方式。   然而即使如此,社会仍然正常运转,并未出现衰败的迹象。要说和他认知中的有什么不同——记忆与人格的片段移植、以及躯壳与器官的机械更换已经成了普遍现象。法律在努力发展,却完全追不上相关商业市场膨胀的速度。   除去少数伦理领域的学者在质疑,最明显的后果,其实只有一项。   人们开始变得异常自我且尖锐。   既然不愉快的记忆可以剔除,那么在制造不愉快时,很少有人愿意收手。在这短短的时间里,阮闲至少接触过几百份类似的记忆——只要和对方稍有不和,人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出手。无论是冲对方胸口来两刀,还是趁机发泄一天内的不满。   身体伤害可以治愈,痛苦的记忆也可以去除。只要不把人弄死,惩罚往往不会太重,代价小得惊人。至于意见的不同,更是可以忽略不计——只要将对方的声音从自己脑内删除就好,省得烦心。深知对方也会这样做,也鲜有人去注意所谓的礼节了。   好在与此同时,越来越少的工作需要人们共同完成。社会在以一个奇异的形态前进,法条被修改了一遍又一遍,阮闲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去评价这个方向。   所有概念都在模糊、混杂。人们就像煮烂的稀粥,人格彼此嵌入,彼此间却又异常疏远。   不过至少它们能让他明白,主脑并不是为了“调整濒临崩溃的人类世界”才出手的。   技术人员的一瞥、普通市民的短暂停留、老人在荒漠边缘焦渴地前进,他将他们眼中的世界刻进脑海——这几个月来,阮闲抓住了足以推算主脑位置的情报,他接下来需要器械来辅助计算,以及从其他途径再次确定主脑的动机。   哪怕再待下去,阮闲自认也捞不到多少资料。或许该“崩溃”一下,离开这里了。   只不过就剩一个问题,阮闲严肃地思考——自己是要以“机械生物专家”的身份工作的,可他对机械生命的了解只有皮毛,或许他该再待一阵儿……   肺里突然一阵火烧火燎的疼,阮闲从液体槽中爬起,咳出淡蓝色的药液。   他被强制拉出了“梦境”。   是露馅了吗?还是……   “晚上好。”唐亦步正在他面前,那仿生人身上都是血,带着硝烟和泥的味道。他一只手正拉着阮闲光裸的手臂,用的力气极大。   阮闲张张嘴,但没能成功发出声音。   “……我很抱歉,阮先生。”唐亦步轻声说道,表情很是复杂。他一只手拿着枪,冰冷的枪口顶住阮闲的额头,随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将它移动到了阮闲的胸口。“我没法把你救走。”   完蛋了,无数念头瞬间扫过阮闲的脑海。   如果他是阮立杰,他或许会因为眼下的情况难过,可惜他并不是。更何况就算唐亦步想灭自己的口,那家伙根本不会用枪,会直接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捏碎。   而且他还有决定性的证据——面前这位“唐亦步”,身上一点食物的味道都没有,他闻得出来。   可阮闲还是出了一身冷汗。   主脑这招玩得不错,这位“唐亦步”异常逼真。它挑了他精神本应濒临极限的时候来了这么一手,可谓诛心。但对于“阮闲”来说,他担心的是另一个层面上的心碎——   主脑估计想要让这位“唐亦步”刚开几枪时被打断,将自己从死亡线拉回,从而彻底软化他的精神防线。然而面前这东西要真的开枪了,他的心脏会不慌不忙自己长好。   到时他可就彻底暴露了。   必须迅速做出决断,阮闲的脑筋飞快转动。他深吸一口气,伸出双臂,将面前的“唐亦步”搂进怀里。   “我愿意为你死,亲爱的。”阮闲用尽全力表演着,面上一副虚弱却坚韧的模样,内心毫无波澜。“但我得到了很好的情报。关于你和阮教授计划的事情,我想会有用……在你开枪前,我得把它们告诉你……”   果然,“唐亦步”停住了动作。   阮闲捏了把冷汗,刚打算继续,却被面前的景象噎住了嗓子。   不远处,另一个唐亦步身上缀满七零八碎的小玩意儿,表情复杂地贴着玻璃窗。他就那样扒在玻璃上,缓缓滑下,逐渐滑出他的视野。阮闲甚至从那表情里看出了一点惊恐的味道。   水果和鲜肉的味道直顶鼻子。   ……事情麻烦了,他麻木地想道。   作者有话要说:   糖:???   软:??????   ——   主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惜软既没啥感情,也不讲道理(?   真实混阵(× 第207章 第一次交锋   唐亦步心情无比复杂。   阮闲所在地点离那座城市不算太远。按照A型初始机近乎不讲道理的前进速度来看, 若是他走两者间的直线距离, 连一天都用不到。   难点是将阮闲找到。   离开主脑的城市范围,人工建筑几乎再无踪影。他必须穿过茂密的林子, 追踪空气里微弱的信号变化, 一点点寻找最合理的前进方向。唐亦步翻遍了周围可能的主脑据点, 通过种种蛛丝马迹追寻阮闲可能的去向。好在他的想法和主脑类似,不至于在下判断上太过优柔寡断。   饶是如此, 唐亦步仍然在附近兜了几个大圈子。他花了整整三天半才找到阮闲的位置, 果干快吃完了, 可他还是给阮闲留了一小袋柿饼。它是老余做得最成功的东西, 甜滋滋的,味道很是不错。   他想让阮先生也尝尝。   阮闲留的罐头占了他里衣的暗袋,唐亦步把包好的柿饼小心地放进外衣口袋。几袋子果干可无法满足A型初始机需要的热量,他开始自己捕猎——森林里的动物不少, 填饱肚子是没问题的。只不过怕烟气被主脑发现, 唐亦步只得像林中野兽一样撕开猎物的身体, 取食生肉。   他时不时会嗅嗅那袋味道香甜的柿饼, 出乎意料的,分享它的渴望击败了他的食欲。唐亦步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多少吃掉它的冲动。   唐亦步没有再睡, 他马不停蹄地奔波数天, 终于找到了一个访客日志有点意思的据点——悄悄潜入系统后, 他对比了过往两年的人数记录和人员分布,好生计算了一通, 终于确定这里最近来了位不能自由活动的“客人”。   于是他花了半天来解析据点的安保情况,终于在离期限只剩不到三十个小时的时候,成功找到了阮闲所在的建筑。   拍了拍在网兜里不满扑腾的铁珠子,唐亦步壁虎似的贴上墙,开始朝建筑高层爬。不时有巡逻机械飞过,他得绷紧每一根神经,分出七八分精力来应付那些倒霉的东西。   就这样,漫长的四天后,他终于到达的目的地。   唐亦步有点奇妙的兴奋,他扒着玻璃爬上,探出头,刚打算查看一下房间内的情况——   然后他就瞧见半裸的阮先生坐在液体槽中,正在用力拥抱“自己”。   心里那点奇妙的兴奋顿时被震惊碾碎,唐亦步脚一滑,呲溜呲溜地朝下滑了一整层,差点被巡逻机械逮个正着。   阮先生绝对能感知到他,唐亦步感受到了对方的目光。他刚赶到时,他的阮先生似乎正在和那个冒牌自己交谈,可惜那层玻璃的隔音效果着实不错,唐亦步所在的角度也看不到阮闲的口型。   不过主脑还在用“自己”应对阮闲,看来他的阮先生暂时还没背叛他。不管主脑玩的什么花样,阮先生肯定能嗅出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唐亦步严肃地思考道,又开始艰难地朝上爬。   阮闲的神经都快绷断了。   他可不会自大到认为主脑是个在分心状态下还能成功应付的敌人。要是他在这漏了馅儿,他们两个虽说不至于被轻易干掉,但在被敌人完全包围的情况下,S型初始机的底牌很可能会暴露。更糟的是,他们会立刻丧失原本就不多的情报优势。   他收紧双臂,尽量抱紧怀里的主脑版唐亦步,并将下巴搁在对方肩膀上。他一手温柔地按住对方后颈,好确定主脑不至于突然回头看。   阮闲本人则死死盯住面前的玻璃幕墙。   如同从海面缓缓浮出的海獭,唐亦步一脸肃穆地缓缓冒头,再次回到了他的视野内。阮闲恨不得把他给按回去,可惜时间有限,他不敢抱面前的仿冒品太久。   唐亦步八成把握好了监控的视角问题,可哪怕监视器不会第一时间发现唐亦步,肯定也有不少正对着自己。阮闲连口型都不敢比,只得暗暗使了个眼色,随后快速回归状态、应付主脑。   可唐亦步双手扒住玻璃幕墙的边沿,继续一脸严肃地黏在窗外,打定主意要看这场戏。那仿生人甚至挪了挪位置,找了个更好的角度,好看清楚阮闲的口型。   阮闲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   “是这样。”他“深情”地冲主脑说道,一副虚弱的模样,语速极快。“我被扔进梦境了,主脑试图击垮我的精神。我现在还有点混乱……但是我从那些记录里翻出了能够增幅刺杀机器力量的情报。”   “你心跳得很快。”主脑版唐亦步叹了口气,没有挪动枪口。“我们还有点时间,你可以先放松半分钟,阮先生。”   废话,他的心脏都快蹦出喉咙了——   窗外的唐亦步由双手扒窗改成了单手扒窗,他用空出的手摸出一包冒着果香的包裹,正朝自己邀功似的晃动。而铁珠子抓住了这个机会,它挣脱网兜,迈着小腿爬到唐亦步头上,和那仿生人一起积极围观。   天知道这里是多少层,阮闲暗暗在心里发誓。等自己离开这个鬼地方,绝对要把窗外那两个玩意儿揍一顿。   “非法记忆操作师间流行着固定的模板,其中有几份在世界范围内都很受欢迎。他们没有用登记机器操作,官方层面没有太详尽的记录。”   阮闲一脸悲情和解脱。   “为了交易那些记忆数据,他们自己弄出了一套规避主脑监视的奇特算法。我还记得其中几个架构,我这就口述给你……”   尽管理由是他随便找的,但真实性毋庸置疑。只要将刺杀机械的存在暴露出去,就足以让主脑上钩了。横竖它本来就没打算现在就处死自己,见自己这副“深情”的模样,阮闲不相信它能忍住多敲点情报的冲动。   毕竟某种意义上,它算是和唐亦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果然,主脑露出了些挣扎的模样。   “我明白。”阮闲苦笑,“就算我不会背叛你,主脑早晚也会找办法弄出我脑子里的讯息。这样吧,亦步。再给我一点时间,至少让我多从这里打探点消息出来。”   他抓住面前“唐亦步”的双手,诚恳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我的能力还有点用,主脑不会一下子来硬的。我会先假意顺从,拖拖时间,多打听点事情。等它出现这方面的苗头,你再动手……好不好?”   阮闲用尽全力伪装自己——一旦成功,自己能争取到一段相对平和的时间。主脑会假扮唐亦步套更多阮教授方面的信息,自己也会有选择地给出实情。只要拖得时间够长,能接触到外界,自己就能继续下一步计划。   他抓紧主脑的手,双手微微颤抖,眼里的坚定和希望倒不是伪装出的。主脑伪装的唐亦步保持沉默,很难看出它在想什么。   窗外的唐亦步脸上的表情越发僵硬。他瞄了眼房内两人紧握的双手,单手从小布包里撕了块柿饼,不满地咀嚼起来。   “……好。”主脑版唐亦步做了个深呼吸,前倾身体,眼看要吻上阮闲的额头。“真奇妙,我也想多见你几面。你真的是我见过最特殊的人类,阮先生。”   窗外唐亦步高速咀嚼柿饼,腮帮子微微鼓起。   阮闲后背冒起一片鸡皮疙瘩。的确很奇妙,他想。自己全身心都在抗拒这个亲昵的举动,就算对方有着和唐亦步一模一样的脸。像是他的身体在这一秒变直了。   好在液体槽里的混合液打湿了他的皮肤,让他的冷汗不至于太明显。   “我会再来见你的。”主脑版唐亦步对他点了点头。“估计他们现在已经发现你醒过来了……待会儿等人过来,你只要表达自己的崩溃就好,他们会按照精神崩溃引起的躯体挣扎来处理。”   “嗯。”阮闲朝主脑笑了笑,面部肌肉有点抽搐。   希望主脑能给他留点时间,好让他和唐亦步交流交流,他想。   唐亦步应该确定自己不会认错人,那么他肯定知道这些只是逢场作戏。但他们面对的终归是主脑,而一切才刚刚开始。唐亦步不可能没事过来散步,阮闲知道他想要什么——那仿生人绝对是来打听计划的。   可惜眼下他们根本无法顺畅交流。   见状况稳定,窗外的唐亦步终于开始快速比口型,小声地念叨问题。而主脑也不是容易打发的对象——房间内的“唐亦步”刚刚站起身,阮闲便听到了不远处的嗡嗡警报。   MUL-01当真连个针缝都不愿意留。   “我得走了。”主脑版唐亦步表示,“我会再来看你的,阮先生。”   而窗外那位倒霉蛋显然也逃不过这一劫。这警报显然是来真的,巡逻机械大军正在逼近。他的NUL-00冲他遗憾地撇撇嘴,再次顺着玻璃幕墙滑下,离开了阮闲的视野。   阮闲一个人坐在温暖的液体槽中,心情极其复杂。   他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很简单,他勉勉强强撑过了这次交锋,不至于被主脑一枪击中胸口,再惨烈地暴露身份。坏消息也很简单——   他的NUL-00似乎出了点毛病。   在那短暂的数秒之内,阮闲本以为唐亦步会做出些警告,或者对自己擅自行动表示不满。哪想那仿生人嚼完一片柿饼,将剩下的放回口袋,口型格外清晰。   “我恋爱了。”   唐亦步严肃地表示,铁珠子也在逐渐逼近的警报里严肃地嘎了声。   “阮先生,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你认为我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我想要尽量详尽的数据参考——”   人生头一回,阮闲恨不得主脑的巡逻机械来得再快点。   作者有话要说:   糖:开始正式学习吃醋   软:生无可恋   吃醋是柿饼的味道(? 第208章 机械生命专家   唐亦步的身影消失在窗外, 看外界巡逻机械的反应, 他八成没被发现。阮闲气闷归气闷,他可不希望唐亦步真的栽在这里。   主脑——或者说那个由主脑操控的傀儡——早已离开房间, 并且做足了戏份。巡逻机械的队伍在夜空排出一道道完美的弧线, 很像那么回事儿。眼下这房间空空如也, 阮闲也终于能松口气。   这个房间不算太大,一半以上的空间被提供末日“梦境”的机械占满。从设计上看, 它没有半点符合人类审美的地方, 他的上下左右挤满了米色的管道, 其间不少白色的软性材料在微微颤动, 如同活物。天花板垂下不少阮闲猜不出用途的软枝条,而他所在的液体槽被鱿鱼头形状的灰色材料半包覆,阮闲上手摸了摸,液体槽的四壁既不光滑, 也不规则, 不太像人造物。   这台特殊的机械活像只盘踞大半空间的外星异兽。   ……或者它根本就是“活”的。   阮闲伸出一条湿淋淋的手臂, 抚摸离自己最近的机械外壁。坚硬的金属就像螃蟹的壳, 它们使他看不到太多的内容。   刚刚才被唐亦步放松下来的神经再次绷起——如果这就是主脑目前的机械生命研究水平,自己离暴露比想象中的还要近。在他梦境中的几个月内,他没发掘太多与机械生命相关的情报。这个词顶多出现在记忆的边角, 属于某段持续时间不长的新闻, 或者某条短暂枯燥的通报消息。   而在非法记忆操作人那里, 他顶多能接触到些社会中下层的人。至少在阮闲的印象中,他没有接触过多少和机械生命沾边的人。街道上也鲜见类似的产品, 它就像其余前沿技术一样,远远没到普及到民众生活中的地步。   自己马上就要冒充一位机械生命专家。   阮闲做了个深呼吸,抱起双膝,将鼻子埋在膝盖间,整个人蜷缩起来。这个姿势可以确保他的表情不被拍到——这回他是真的开始紧张了。   策略博弈是他擅长的范围,阮闲也非常擅长骗人。然而人类被骗大多是因为各种欲望,从这方面来看,主脑是最糟糕的欺骗对象。   一如既往,他成功活下来了,接下来才是最难的部分。   紧张的情绪让他的血液凝结成冰,肺仿佛被人用手掐住。阮闲却感受到了一股奇妙的快感——之前他和喜爱挑战极限运动的人群没有半点儿共鸣,如今他却理解了他们。贴在房间四壁的不规则机械仿佛朝他挤压而来,而他的脑子在难题前以最快的速度运转。   可与此同时,他尝到了某种新的恐惧。   若是换成几个月前的自己,他已经会乐于全身心地浸入这种陌生的刺激中。眼下他却开始强烈担忧一件从未困扰他的事情——万一出了岔子,自己是不是真的会死在这里?   在最开始实行这个计划的时候,这担忧还被阮闲压在心底,眼下它越发浓重。   他从未如此反感死亡。阮闲想象过自己的死,自从跌进这个疯狂的世界,他一向喜欢擦着死亡边缘行动。并非自毁或求救,那些行为里甚至没有太纤细的念头。   或许是往昔的缰绳勒得太紧。一朝松懈,他开始完全凭喜恶行事。   若他真的背负了那个玩笑似的魔鬼诅咒,他不会死。如果他不慎死去,那也只是预想之中的某个可能性,他能接受它。生不是件特别的事,死也不是。   他曾那样想过。   液体槽里药物的浓重味道直呛鼻子,阮闲能嗅到屋内这个疑似机械生命散发出的怪味、监视器的金属味、滑动门上的润滑油味、刺入皮肤的细针带出一点点血腥味。各式味道混在一起,又重又涩。其中只有一种味道格格不入——一丝柿饼的甜香残留着,阮闲从庞杂的洪流中捉到了它,感觉好了一点。   现在他的“生”变得特别了些,他突然不太能接受料想中的死了。   “我恋爱了。”唐亦步不久前这样宣布。   哪怕是在这样糟糕的幻境里,阮闲还是忍不住勾起嘴角。那仿生人不会随随便便下这种结论,天知道在那之前唐亦步自己悄悄纠结了多久。   奇妙的感觉。   阮闲做了几个深呼吸,终于把呼吸节奏调整了过来。就在这时,一台助理机械飘了进来。它的托盘上放着柔软的浴巾、衣物和热腾腾的淡绿色饮料。阮闲刚把视线投过去,它便自己发了声。   “您的记忆体验被意外中断,强行重连会损伤您的大脑。您将拥有一晚的休息期,请您通过今晚来决定——是归顺主脑,开始在这里做事。还是躺回这里,继续进行记忆体验?”   浴巾是烘过的,还带着暖融融的温度,柔软得不像话。衣物似乎是这里的制服,除了必要的内衣外,只有两件宽松的白衣服。阮闲抓紧时间表现自己的绝望——他抓住那杯淡绿色饮料,将它往喉咙里灌去。   那杯东西稍稍有点粘稠,像是兑了太多蜂蜜的水,尝起来清甜温暖。一杯下了肚,阮闲叹了口气,整个人下意识放松了不少。里面绝对添了安神的药剂。   大叛乱前,那些非法的记忆操作人并不算富裕,抑或是主脑压根不打算给他安排富裕的宿主。他的饮食糟到了极点,要不是阮闲之前习惯了吃营养剂为生,光是那些从垃圾处理场弄出来的食物就够他受的。   一顿大棒后给一颗甜枣,看来这样的做法还没过时。   正如他所想,当他回到那个囚禁他的房间时,一切仍然美好而舒适。窗外仍然是美丽的森林景象,床绵软到让人落泪。床头的牛奶杯和点心盘早就被人收走了,换成了一托盘丰盛的晚餐。   阮闲一点都不客气,他毫无形象地将它们塞下肚,在床上躺了半宿,随后坐起身:“能带我去你们的工作区看看吗?”   他把这话说得吞吞吐吐的,带了点刻意过头的紧张。   负责监视他的助理机械没有提问,像是早就知晓了如何应对这个情况。它带他再次走出门。   这次门外不再是2100年的街道,而是货真价实的走廊。阮闲深吸一口气,攥紧拳头。若是什么都不调查就贸然投降,那未免也太过不自然。更何况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必须趁所谓“打探情报”的借口,先做做机械生物的功课。   不知道绕了几个弯,助理机械带他在一面墙前站定。下个瞬间,整面墙变得透明。阮闲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您可以在这里得到您想要的所有援助,不需要担心研究资金短缺。MUL-01对于拥有才能的人一向重视。”助理机械见缝插针,“您可以尽情地研究。我们清楚,现在您并不认同主脑的做法。其实主脑乐于接受意见,只要您给出的提案拥有足够的说服力。”助理机械的语调里多了点人味儿。   不得不说,配上眼前的景象,这说法真的很诱人。   透明墙的另一端是个广阔的空间,像是一整层楼被彻底打通。不少身穿研究服的人在忙碌,每个人都有恰到好处的个人空间,设备也是阮闲从未见过的先进款式。光屏在异常整洁的房间内飞舞,为了平衡房内太浓重的白色,不少柱状植物陈列槽嵌在天花板与地板之间,设计得极为漂亮。   再远处也有休息和交谈的地方,这里比起正规研究室,更像是哪里的豪宅被临时改装成了研究室,却又去除了所有可能碍手碍脚的部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相当轻松,阮闲没有找到任何忧虑的痕迹。   “不存在强制工作的情况,更多的工作只会带来更好的待遇。但如你所见,最基本的待遇也很是不错,这里的人追求的不是简单的吃饱穿暖,他们在构造人类真正的未来。”   然而这会儿阮闲的注意力全部集中一件事物上面。   在这近乎完美的环境中,有些奇妙的生物在行动。它们大多由金属包覆,有的在给研究者打下手,有的在用嘴巴处理研究废料,少部分正泡在运作中的观察槽内。那些东西乖顺而安静,如同有了自我意识的工具。   对于普通机械来说,它们动作里有很多不必要的灵巧成分。那十有八九是机械生命。   “您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制作机械生命,只要不是危险度过高的品种就好。”读取到了阮闲的视线方向,飘在空中的助理机械再次出声。“如果想要特定品种的活体材料,可以向研究室主管进行申请。”   “……我只是看看。”阮闲说。   “当然。”那东西补充。“相信我,阮先生。这里会有你想要的一切。”   并非如此。   说白了,他根本对研究没有太大的兴趣,从事这一行只不过是最符合理性的判断。阮闲特别想要的东西着实不多,他很确定自己最想要的那个不会在这里。   不知道唐亦步现在躲在哪个犄角旮旯,考虑到阮教授不会因为自己一个人不在就停止行动,那仿生人估计也不会特别空闲,他们的会面八成有个时限。   “我再考虑考虑。”阮闲细心记下房内所有机械生命的特征,随后才“犹犹豫豫”地拒绝。   “……我也是不得不说这些空话。”见重点对话结束,助理机械的声音变得活泼起来。“阮先生,其实我是这间研究室的主管。说实话,我尊重您对感情的执着,但我希望您能尝试一下从不同角度看看世界,给MUL-01一个机会。”   墙壁那边,一个五官颇为端正的中年人冲他招招手。那人拉下口罩,表情很是友好,甚至充满生机。   “如果您拿不定主意,我随时都可以和您谈谈……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声音继续从助理机械中传出。“不需要太紧张,如果您不愿意,我不会本人过去。一会儿这东西会跟您一起回房间,我们可以继续用它交流。”   阮闲瞥了眼那人的手——他正在抚摸一只机械生命,手法看起来颇为老练。   “……好。”他故意停顿片刻。“我还没有答应你们的意思,我只是有点问题想要确认。”   “没问题。”   “另外,我希望你能够本人过来……我不太习惯和机器对话。”他得看到对方的肢体语言,才能更准确地解读这位未来的上司。   “乐意之至。”那人爽朗地笑了。   然而等十分钟后,阮闲回到房间,他突然发现了一丝不对劲——自己的床底,正有一丝柿饼甜味儿幽幽飘出来。   “怎么了,阮先生?”跟在背后的人问道。   “没什么。”阮闲费了好大劲才维持住表情的平稳,“请进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点晚_(:з」∠)_不过今天是因为隔壁迷途刚才被第二次锁掉了,紧急修文呜呜呜。   评论区回来啦!!!!!(尖叫)   ——   糖←各种意味上都很迫切地想要和软讲话。   软:……心情异常复杂。 第209章 危险前提   在阮教授的感知迷彩失效前, 余乐成功冲出城郊。   考虑到离他们佯装逃脱已经过了段时日, 搜索重心转移,守城的秩序监察数量不多。余乐专门挑了不好走的地方前进, 一路上有惊无险。   车内只有三个人。   季小满仍然坐在副驾驶座, 仲清一人独占了车子的后排座位。他一直嚷嚷着要他们带他走, 等车子终于出了城市范围,他却安静了下来。   “地下城是个怎样的地方?”仲清躺在车后座, 眼睛盯着车顶。   “能活下去的地方。”季小满说。   “嗯。”仲清没啥精神地嗯了声。   车内一阵尴尬的沉默, 见有小孩子在, 余乐也不好放歌词太露骨的歌。他随便找了首曲子播上, 将车开得更快了点。装甲越野扬起一阵尘土,快速朝地下城的方向奔去。   按照计划,他们需要先把仲清送到地下城,刚好趁机考察下戒严的具体情况。随后余乐会带着季小满一个人去森林培养皿附近, 取好阮教授需要的东西, 再直接回到阮教授那里。   表面上是个合理的计划, 余乐却直觉哪里不对劲。   “能换首歌吗?”仲清突然出声, 打断了余乐的思路。   “怎么了,你不喜欢卡洛儿·杨?”余乐挑起眉毛,通过后视镜瞄着仲清。阮闲和唐亦步向来喜欢这位歌手, 为此他不得不凑了不少歌, 专门建了个列表。此时车内正在播放她的《灰色故乡》, 一首温柔忧伤的曲子,余乐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想听点别的。”仲清拒绝和老余对视, 他扭头看向窗外。“换个男歌手吧。”   奇怪的要求。   不过余乐心里有事,不至于在这些小事上和一个孩子较劲。他伸出手,艰难地扒出一首歌词还算得体的歌——男歌手在他的音乐库内可相当稀有。   “怎么了?”季小满侧过脸。   “没啥,平时没存多少男人的歌。”余乐还以为她嫌自己挑歌的时间太长。   “不,你心不在焉。”季小满声音很小,她垂下目光。“那天阮教授到底跟你说了什么?那段时间我实在太累,没听进去多少。你告诉我会在车上说……你是在担心那些事吗?”   余乐将那首歌设了个循环,狠狠抽了口气:“算是吧。”   “我以为事情挺顺利。”   事情是挺顺利,余乐想,但他们未必是这份“顺利”的一部分。   既然阮教授知道NUL-00可能还存在,拉拢唐亦步可以理解。但这和他想象中的末日领袖有点不同——哪怕是没受过精英教育的自己,也知道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阮教授虽然嘴上说有备用方案,但现在看来,那备用方案和唐亦步似乎也有几分关系。   不然他根本没必要跟着他们。   阮教授并非走投无路,那天他们都看见了,他在世界各地还有无数同伴。余乐敢确定,无论他选择哪位作为保护伞,都能得到比现在优越完备的指挥条件。最贫瘠的培养皿也会有起码的物资供给,而他们只剩一辆快被吃空的车。更别提他和他们远远算不得熟悉。   现在的阮教授没有多少战斗力,他为什么要跟着他们?唐亦步和另一个阮闲怎么看都不是温和可靠的同伴。   太奇怪了。   从之前的交流看来,唐亦步是被阮教授一步步引到面前的。对方既然有这种心机和手腕,肯定不会简单地被压制住。   然而他只晓得部分理由。余乐瞄了眼一脸疑惑的季小满,开始整理回忆——   唐亦步离开的那一晚,地窖里没了别人。余乐在商量行程时坦荡地提出了疑问。   “小阮就这么跑了,你不在意?”   那个该死的小机械只会吐泡泡,余乐完全看不出对方什么表情。可想想那黑盒子里的东西,他下意识将态度摆得端正起来。   “我拦不住他。”阮教授轻描淡写地回答。   “但唐亦步可以,你可以把自己的猜测提前告诉唐亦步。”余乐表示,“从2095年到2100年,你扮演阮闲扮演了五年,你肯定比我们所有人都了解他。如果你真的想要阻止,哪怕是一点点猜想……不,哪怕没有任何证据,你也可以提醒小唐注意这件事。”   “分开对他们有好处。”阮教授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是吗?你看刚才唐亦步那副欢实劲儿,他恨不得直接飞过去。我看不出分开能有什么好处。”   “你真以为他们在顺利恋爱?”阮教授反问回去。   “……这我就不懂了,我又没跟男人谈过。”更别说使用男性身体的人工智能。   “如果他们继续待在一起,对我们来说才不是好事。我想阮闲也看出了这一点。唐亦步的确开心,你不觉得他比前阵子明快了不少吗?”   阮教授的三脚机械跳上小折凳,随后又蹦上桌子,一只金属脚嗒嗒地敲着桌面。   “他现在能情绪平稳地分析感情,说白了是因为其他疑问已经在‘进程中’的状态了。阮闲自己跑去主脑的阵地,这和极限测试差不多——如果阮闲在主脑手下仍然没有背叛,今后也不会出现能让他‘背叛’唐亦步的极限状况。所以唐亦步暂时不会再纠结这个问题,他只要等待结果就好。”   “……小阮还真拼。”余乐咋舌,“但无论怎么说,这都过了吧。他自己找死我管不了,但万一主脑搞定了他,他把大家都拉下水……”   “他会的。”   “什么?”   “他会背叛我们的。”阮教授心平气和,就像在聊天气。“唐亦步或许真的对他有些和‘恋爱’相关的感情,但其中占有成分居多,只要结果没出来,他不会真的交出自己的信任。”   “至于阮闲,他本来就对原本的社会不太感冒,也不是为了感情触动去亲身冒险的类型。他离开唐亦步,一方面是因为这是解决他俩问题的最佳选择,一方面是……如果他解决不了问题,那里会是最适合他的地方。我不否认他对唐亦步的爱,但在我看来,他更倾向于用那份爱满足自己。”   “……”余乐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可他俩看起来还挺……”   “你谈过恋爱吧,余先生?你应该清楚其中的基本——凡是正常的爱,都在要求一定形式的回应。哪怕不去主动追逐,在对方回应的那一刻也会更加愉快。但就我的观察看来,阮闲似乎完全不计较唐亦步的回应问题。”   “我知道,他俩是都有点不正常。”余乐挠挠头皮,“说白了,我也没法理解爱上自己造出的东西是怎么个爱法,但凡事都有第一次,太绝对也不好吧?再说了,这和小阮背不背叛我们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对MUL-01有信心。”阮教授的声音里有一丝笑意,“它很快就会发现,唐亦步是‘阮立杰’唯一感兴趣的事物。如果它愿意把唐亦步作为筹码,阮闲说不定会接受。理由很好找——NUL-00的容器是电子脑,主脑只要复制走他的全部数据就能进行学习,不一定非要毁掉他。”   阮教授没说下去,但余乐足以猜出接下来可能的发展。   只要主脑想办法消除A型初始机,或者干脆给唐亦步的电子脑换具长相一样的壳子。在拥有绝对资源优势的前提下,它未必不能留他。   余乐开始吃不准阮闲会不会答应这交易了。   如果交易成立,唐亦步一定会被严密控制。要他是个正常人,这段感情准要玩完……可那是把活命当头等大事的人工智能,知晓自己有机会活命,唐亦步绝对会伪装起来,和阮闲过安生日子,同时寻找东山再起的渺茫机会。   但对于阮闲来说,除了生活更加安稳,一切都没有变化。他根本不在意对方的回应,这一点在此时变得有点可怖。   余乐想着想着,表情开始变得难看起来。阮教授见对方猜出了个八九分,十分自然地继续。   “……这样的交易成立后,阮闲会全力为主脑工作。我想他也考虑到了这一层,之所以没有主动提出要求,八成是在顾忌身份暴露。但我想,这个交易的成立只是时间问题。”   余乐吞了口唾沫。“明明知道会这样,你还是放唐亦步去刺探阮闲的计划?”   “NUL-00对感情问题的储备还不够,他算不出这些,这是必要的经历。”阮教授说道,“不到万不得已,NUL-00绝对不会屈从主脑。他很清楚,自己的存在对主脑永远都是个威胁,不可能自愿交出主动权。他和阮闲在这个问题上的矛盾不可调和,我必须让NUL-00全心全意为我们战斗。”   是了,一旦知道阮闲的打算,唐亦步一定会选择尽快消灭主脑,把自己的创造者夺回来——至于夺回来后怎么样,余乐不愿意去想。   “所以说到底,你在用‘阮闲的逃走’换取‘唐亦步100%的合作’。”余乐总结道,声音干涩。   先一步放弃部分胜率的换子行为,一笔合算的买卖——如果那两个人都在这里,先不说感情问题,他俩加起来破坏力就够大了,未必愿意听阮教授指挥。   “现在唐亦步不在这里,我就直说了。接下来的计划,我会以阮闲的背叛为前提进行规划。”   “万一唐亦步那边出了岔子呢?”余乐不知道说什么好,但他就是想找话反驳一下。事情的发展让他全身都不舒服。   “我不可能把宝贵的时间全放在未必存活的NUL-00身上。他的确能大幅提高胜率,但绝对不是计划的核心——无论哪一套计划,都是如此。”阮教授说,“现在是再次纠集反抗军的时候了,余先生。”   ……   装甲越野驶过河床,车厢颠簸起来,让回忆中的余乐被迫回到现实。   他要怎么告诉季小满呢?   哪怕他们见过这世上最危险的东西,最了不得的人。他们四人加起来,最多也就是这段历史的配角。这从一开始就是阮教授和主脑的战役,他们最多被当成棋盘上的棋子,压根没有多少主动插手的机会。   ……而且再次见到阮闲时,他很可能是他们的敌人。   “也没有那么不顺。”余乐最终这样告诉季小满。“不是什么大事,等到了地下城再说吧。”   仲清沉默地坐在后座。车厢里没了铁珠子嘎嘎的叫声、阮教授的吐泡声、唐亦步咀嚼声,也没了阮闲和唐亦步偷偷摸摸交谈的气音。少了四个身影,装甲越野突然显得有些空荡。   余乐突然感到一丝悲哀。   作者有话要说:   软:?偏不。(爪子大力掀棋盘)   糖:(虽然不知道什么情况但掀棋盘相当快乐)   ——   呜呜呜评论区回来了,万分舒适。   我最近回评论回得慢都是双十一的错(……) 【白色山峰】 第210章 恋爱?   时间正值傍晚, 窗外不时传来喧闹的人声。阮闲倒了两杯水, 将其中一杯递给面前的人。   “胡书礼。”   阮闲理论上的未来上司接过杯子,冲他笑了笑。他礼貌地坐上床对面的客椅, 阮闲则坐到床边, 垂下的衣物下摆遮住了床底的一部分空隙。   “阮立杰。”阮闲友好地回应, 空气里柿饼的味道越来越浓。   “我知道你,主脑把你的档案给了我。”胡书礼有种非常打动人的气质, 并非阮教授那种领袖气息, 这位研究者只会给人一种感觉——他很诚恳。“年轻的人才, 难得。阮先生, 个人来说,我非常期望你能够加入我们。”   他喝了口水,继续微笑道。   “你现在的状态不太好……我会和主脑申请,就用今晚来做决定还是太仓促。我可以再帮你争取一天, 明天白天你可以跟着我看一下这边的情况, 明晚再好好做决定。人得睡个好觉, 头脑才清醒。”   这番话也满是诚意, 没有任何做作的成分。胡书礼真的是这样想的。   “你……您有和主脑提意见的权限?”   “我说过,只要逻辑合理,说服力充足, 主脑不会拒绝。”胡书礼一副“请随便问”的表情, 坐姿很放松。“这不是面试, 阮先生。无论您做出怎样的选择,我个人都很理解。作为一个过来人, 我只是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过来人。”阮闲慢慢咀嚼着这三个字,没有着急表态。作为一个刚从循环的末日里爬出来的人,他也不该一下子倒出太多疑问。   “我原来是阮闲的支持者。”胡书礼坐直了。“后来我改了主意。”   “为什么?”   来了来了,阮闲心想。这个人八成要开始关于现状的伦理讨论,现身说法来动摇自己。他总得接个话,流程还是要走的。可胡书礼再次开口的时候,说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因为我和我太太分手了。”胡书礼说。   阮闲:“……”他是真的没料到这个。   “你是不是以为我要给你讲大道理?”胡书礼畅快地笑了起来,“很遗憾,事情就这么简单。听说你也在恋爱,我一下子又想起这回事儿来了。”   阮闲开始摸不准这场对话的走向了,这是主脑的安排吗?面前这个人似乎是真的在随便找话题聊。同一时间,有什么东西在戳他的脚后跟,他深切怀疑那是床下的唐亦步。   “人是很容易被洗脑的。我不打算跟你理论什么,我只希望你能多点时间四处看看,不要走我当初走的弯路。”胡书礼表示,“我还在阮教授那边时,也是把感情放在了第一位——别看我这样,我是个很没追求的人。说句实话,哪有那么多人为‘全人类’怎样怎样奋斗啊,大多数还不是图个吃饱穿暖,不用替老婆孩子担心。”   说罢他的视线放空了会儿,像是在回忆过去。   “然后呢?”阮闲很给面子地继续问。   “我太太病了。我是机械生物方面的专家,对医学没什么了解。她的情况比较麻烦,阮教授那边治是能治,治疗设备只有在某个挺远的培养皿里有。她撑不了那么远。但是如果我带着我的技术投奔主脑,主脑能轻轻松松把她治好。”   “你想把她带走。”   “是啊,然后被她痛骂了一顿。”胡书礼的笑容苦了些,“我只想要她活着,至少对我来说,什么理论都比不过她的命。但她死也不能接受。我还能怎么办呢,看她死在我面前吗?反正就那样折腾了几年,我只想救她,她也想……怎么说呢,矫正我这种堕落的想法。时间久了,多深的感情都磨没了。”   说罢他耸耸肩:“分手归分手,本来我过来只想气气她,结果事情没有我想得那么糟。只是有些人没法接受时代的变更,坚决抵制新技术。类似于当初极端环保分子,当你是其中一员的时候,你很难感觉到哪里不对。”   对方的语调语重心长起来,透出一点微妙的说服力。   唐亦步倒不会出现这种让他两难的情况,阮闲心想。那仿生人仿佛对他的脚后跟产生了莫大的兴趣,正戳得起劲。气氛有种莫名的放松感——胡书礼虽然是主脑的人,却没有卓牧然那样让人不喜的傲气,这天聊得不算难受。   “我的情况基本就这样了,没啥惊天动地的大事。”胡书礼接着这个话题继续聊着,换了个称呼。“小阮,你是怎样想的?关于你喜欢的人。就我听到的情况,他还挺了不得的。”   ……看来这位胡先生是打定主意将话题轻松到底,他本来还指望对方换个话题来着。   这问题一出现,唐亦步戳脚跟的动作顿时停下。阮闲有点头疼,他准备了很多应对的答案,却没有料到会在主脑的阵营里撞上这个问题。   “我……”阮闲少见的卡了壳。   嘴上卡壳,他的脑子却瞬间给出了答案。   他喜欢唐亦步的眼睛、面孔、说话的方式,唐亦步能让他毫不勉强地笑出来,让他感觉到活着可以是件惬意的事情。更别提从很久之前开始,那仿生人就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就像一剂麻醉药,阮闲鲜少再感受到痛苦,剩下的只有无边的愉悦和新鲜的刺激。   这是阮闲下意识的想法,可不知为何,他无法将它顺畅地说出口。按理说,这种说法不会泄露多少唐亦步的特征,他不会介意在主脑面前说出来。   ……不是谈话环境的问题,哪里不对劲。   阮闲舔了下有点干裂的嘴唇,他发现自己在奇妙的角度被这问题击中了——直觉告诉他,这不是能在唐亦步面前说出来的话。或许是在那些关于末日的记忆里浸泡了“数月”,或许是柿饼的香气太过甜腻。   唐亦步那句“我恋爱了”,现在还在他的耳边回响。那个时候唐亦步看起来非常开心。   然而阮闲不是很舒服地发现,在对“为什么爱他”的第一反应中,那些甜美丝线的末端只有他自己——安全的自己,满足的自己,自以为能驾驭这份感情的自己。   这样的状况有点熟悉,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阮闲下意识朝地板的方向看了眼,就算他知道唐亦步绝对不会露出半点身影。对方身上带着柿饼微涩的甜味,他能听到铁珠子被按住的轻响,唐亦步浅到听不清的呼吸,以及蓬勃有力的心跳。   那么说谎怎么样?对话还是要进行下去的,他对自己的说谎技巧有自信。如果在这个问题上拖太久,正在监视的主脑绝对会发现不自然的地方。   他可以随便找几个借口。假如人工智能想要征服一个人类,它们肯定会将收集到的情报进行综合分析、有意识地执行针对方案,没几个人能抵抗那样的完美情人。   阮闲拿起水杯,用喝水的动作拖延思考时间。可他的大脑却完全不听使唤,顺着新发现一个劲儿地继续。   ……关于唐亦步,他是怎么想的?   唐亦步让自己感觉到喜悦和愉快,开始他只是将这些感情压在心里,努力从对方身上汲取令自己放松的蜜汁。而在得知那曾是他的NUL-00后,阮闲必须承认,他感受到了一丝狂喜。   因为这代表他能够驯服对方,他具有优势,他是他的主导者——只要略施小计,就能把唐亦步留在自己身边。自己对时间的流逝没什么概念,唐亦步却早已回不去十二年前。明明知道这一点,他还是下意识想要把唐亦步按回NUL-00的位置。   那个无法离开他的NUL-00。   【阮先生,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你认为我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   真是个要命的问题。   他是什么时候爱上唐亦步的呢?自己忙着安抚他、诱导他,执着于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差点忘记了在废墟海上的那支舞。   阮闲将水杯里的水慢悠悠地喝完,放下了杯子。   就目前的状况看来,预防机构对自己的评价不无道理。他的确有点问题……比如自私得要命这一点。   “我喜欢的人是个怎样的人?我没法回答你这一点,胡先生。”   “别紧张,就随便聊聊而已。不愿意说的话不用勉强。”胡书礼忙说,“我知道那是NUL-00,如果你觉得谈这个不合适——”   “我自以为是地爱他。”阮闲突然说,“怎么说呢……要说最喜欢的地方,他是我见过最自由的人,我憧憬那样的自由。”   主脑在看着,阮闲清楚这一点。这世上没有比实话更容易迷惑人的武器——这下他“痴情追随者”的形象算是牢固了。   胡书礼露出个礼貌的疑惑表情。   “我也说不清。本来我以为自己想得特别明白,现在反而头晕得要命。”阮闲笑得越发灿烂,“对不住,我现在脑子挺乱的……可能是之前浏览那堆记忆的副作用吧。我得先睡一觉,空一空脑袋。你不介意的话——”   阮闲站起身,做出个送客的姿态。   “没问题,没问题。你还是先休息休息吧,明天我们再聊。既然脑袋不清楚,那就别急着下决定,四处看看也不会亏什么。”   胡书礼像是料到了这个情况,语调仍然礼貌,没有半点气急败坏或者强行继续的意思。   “小阮,晚安。”   “晚安……以及胡先生,我这里还有一件事。”   “嗯?”   “我爱的人不叫NUL-00,”阮闲说,带着某种奇妙的解脱感。“他有名字,他叫唐亦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个人明明先上床的结果恋爱九曲十八弯(……   他俩的感情现阶段也是有问题的,无论是糖还是软。 第211章 柿饼   胡书礼一头雾水地离开了。深知主脑不会放松监视, 阮闲冲了个热水澡, 将睡衣穿得松松垮垮的,再次坐到床边, 做出一副凝视窗外夜色的模样。   现在看来, 时间只过了三四天。在主脑刻意营造的梦境中, 他却在他人的头脑里待了几个月。太久没能主动行动,连重新操控手指的感受都有些陌生了。好处也有, 被关在蛋白质监牢的漫长时光中, 他列出一个个计划, 反复打磨。   首选计划、备用计划, 备用计划失败后的备用计划,用于见机行事的补丁行动。他一遍遍计算细节,只为达到那一个目标——他要唐亦步活下来,然后得到他。   最好的情况, 他能够促使阮教授击败并抹杀主脑。这样最好, 在一切结束后, 他们有的是时间来处理彼此间的感情问题。   最糟的情况, 主脑优势太大,必定会战胜阮教授。那么他会寻得DNA干扰剂,彻底切断主脑复制自己的可能, 然后利用能得到的资源制造出唐亦步已死的假象。他是NUL-00的制造人, 虽说无法伪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精密器械, 但他只需要一个破损的残骸。只是这种程度,他还是能够做到的。   随即他需要重构造一部分和NUL-00一样的核心程序和算法, 在机械残骸中留下必要的数据。主脑得到了“NUL-00”的尸体,也满足了学习的目的,自然不会起疑心、继续进行追踪。   而要做到这一点,他自己必须留在主脑的阵营,为这场追捕出力,从而达到插手“追踪NUL-00”的目的。   为了以防万一,唐亦步不会知情。这足以被称为背叛了。   因为他知道,唐亦步八成不会同意这个做法。主脑会因此变得更强,从根本上强于唐亦步。一旦再次暴露,那仿生人的处境会更加危险,一点胜算都不会有。   阮闲将这做法定位为走投无路时的底牌,一切全看这场战争的风向。   在考虑这个方案时,他的确感到了一点不舒服。唐亦步在他面前流泪的模样挥之不去,那时他首先感受到不是成功捉住对方感情的喜悦,而是些微的恐慌。   可能那就是预兆吧。   阮闲笑了起来,他突然觉得现况很是滑稽——他以得到唐亦步为目的拟定战术,已经走下了这么多步,却一阵心血来潮,想要赤脚踏上路边的荆棘,走向失控的未知。   真奇妙,沉浸在秩序社会的梦里,他忙于计算一个个行动的可行性和风险,完全没有考虑其他事情。而眼下他回到了现实,却因为一阵心血来潮的感情分析,准备亲手推翻之前不分日夜垒砌的漂亮沙堡。   阮闲凝视空气的目光柔和了些,柿饼的甜味将他裹住、托起,让他整个人暖和起来。   虽然在这当口调整计划可以说是鲁莽、乱来、将严谨的作风抛去九霄云外……但它感觉上像个正确的选择。   无妨。去他的压箱底计划,现在他只有一个目的——他只能赢,不管合理与否。   横竖秩序早已不存在,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阮闲突然理解了唐亦步的心情。在他把个人计划的可行性堆得老高后,他突然发现前提条件有点问题。没有比这更尴尬的情况了。他拢了拢微微湿润的头发,保持双脚着地的姿势,就着床沿直接朝后一躺。   破碎的情感慢慢落地,他终于成功剖开自己的心。   阮闲找到了之前那种微妙的熟悉感,他差点做出和母亲一样的事情。他的确爱唐亦步,也的确珍惜NUL-00带来的温暖。而为了把一切都牢牢抓在手里,他试图无视唐亦步那些锋利的、危险的部分,执意将他认作自己想象中的样子。   就像他的母亲,她多想要个正常的孩子。   阮闲举起一只手,看着手部健康的皮肤和活动自如的手指。他的母亲是个正常人,而自己可能没法算在那个范畴里,他们却犯了一样的错误。亏他还以为自己看得足够清楚。   前所未有的轻松感突然攫住了阮闲。在这一刻,他明明没有伪装,却非常“正常”。明明深陷敌阵,他却平和得随时都能睡过去。   或许他的N……唐亦步早就看穿了这一点。   兴高采烈地往自己身上贴好“自私”和“迟钝”两个标签,阮闲摇了摇脚。天色彻底暗了下来,窗外的声音尽数消失,唐亦步又开始戳他的脚跟。   天知道这会儿他多想抱抱他,阮闲憋住了冲动,停住了脚的摆动。   【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见阮闲一阵子没反应,唐亦步的书写有点小心翼翼的意思。   没了耳钉,阮闲思索一会儿,没有回应。   【我干涉了这里的监控,主脑的防卫系统很先进,我们每个小时只能有十分钟。】唐亦步意识到了这一点,立刻补充。【以防万一,我就不出来了。】   “关于恋爱的那个问题?”   【√】唐亦步在他的脚踝后打了个勾。   “第一次动心是在废墟海跳舞的时候,”阮闲坦白地答道。“至于爱上你……现在想来,我也不清楚,但应该在你哭鼻子之前。”   【……】那仿生人在他脚后跟用力戳了六个点。   “戳我也没用,说不清就是说不清。”阮闲这次答得理直气壮,声音里带着笑意。   随后他脚后跟一阵刺痛,阮闲高度怀疑唐亦步把手换成了铁珠子的嘴。他差点笑出声。   【作战计划呢?】恨恨收回铁珠子后,唐亦步再次写道。   “还没细想。原来我搞不好会坑你一把呢,亲爱的。但我现在没这想法了——总之我会想办法赢,我们一起期待吧。”   【???】唐亦步像是受了惊吓,书写问号的手指有点哆嗦。【没有细节、随机应变我能理解。大概的思路就好,我可以试着计算一下,我们必须提高胜率。】   “我不关心胜率,我只关心你。”阮闲说,“大概的思路也没有——我刚才否定掉了至少一打备用计划,必须重新构思新的。”   唐亦步像是惊呆了,他半天没动弹一下。   【我能为你做个脑部检查吗?】半晌后,他委婉地表示。   “不能。”阮闲说,“我没事,只是被主脑按在2100年12月底过了几个月,我还不至于因为这点事就崩溃。倒是你,留在这里实在太危险了。”   【可是你听起来不对劲。】   “我想通了一些事。”阮闲说道。“一些很久都没想通的事情,现在我比之前所有状态加起来都要好。”   虽然不认同母亲的做法,但那些情感不再让他无法理解、触不可及。他正怀抱着属于自己的爱,努力踏上不一样的路。或许一切没有他想的那样复杂,也没有一个统一的理论可以解释——人总会做些蠢事,凡人从来如此。   什么都没问到手的唐亦步郁闷了。阮闲能听见床底轻轻的啃食声,那仿生人又在吃东西。   “别掉渣。”阮闲细心地提醒。   【你不能什么都瞒着我。】唐亦步猛戳他的脚跟,【我的课题总要继续,我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个近距离研究情感的机会。】   “我可以分享我的一部分发现。”阮闲心平气和地表示,“比如我爱的不是NUL-00,是唐亦步。比如我不想当你的父亲——我之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NUL-00”和“NUL-00的创造者”,这个关系将他们绑在一起,如今它却成了他面前最大的阻碍。   唐亦步是怎么想的呢?   他真的“爱”自己吗?还是说,他只是见到了独一无二的珍惜标本,想要彻底占有呢?十二年前的纠缠影响的不止是他一个人,将那份偏执带到的今天的,也不止他自己。   好在阮闲知道要怎样抓到那个答案。   阮闲藏不住脸上的笑意,不过他猜那会是个坏笑。   有趣的是,当他使出浑身解数将唐亦步留在他身边时,对于这些无关性命的情报,阮闲巴不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现在他却不想那么干了,唐亦步猛戳他脚跟也挺有意思。   他不要将风关在笼子里了,他要风自己扑过来。   【我听不懂。】唐亦步委委屈屈地扯他的鞋跟,期待“父亲”像以往一样耐心解答。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阮闲语调越来越轻快,“当你想叫我的名字的时候,八成就能懂了。”   【明天你会告诉我吗?】   “不会。”   接着他就听到唐亦步在床下不满地喷气,阮闲从未笑得这样畅快。   【时间有限,我先回去了。】见阮闲没有软化的意思,唐亦步悻悻表示。【我会自己继续想想的,阮先生。】   那仿生人钻出了床底,怀抱着铁珠子,一副气鼓鼓的样子。阮闲坐起身来,仔细端详着唐亦步,他从未看得这样仔细过。   唐亦步显然误会了这注视。他嗖地掏出怀里的小布袋,将最后一个柿饼塞进嘴巴,三下五除二吞下肚,随后严肃地瞪着阮闲。“我原本打算把它给你。”他强调。   “……也原本打算在床底待一晚。”顿了片刻,唐亦步有点失落地嘟囔。   阮闲伸出一只手,掌心仔细地抚过唐亦步的面颊。随后他站了起来,吻了那仿生人一个措手不及。   他尝到了柿饼的浓郁甜味。   “我还是偷到了。”阮闲弯起眼睛,“快走吧,亦步。”   “顺便注意安全——要是你现在就被主脑抓到,我会很难办的。”   作者有话要说:   软:我想好计划ABCDEFG……   软:……   软:算了,情况有变,我再临时搞个。   试图预判的阮教授&主脑:???   糖:??????阮先生坏掉了(破音) 第212章 BUG   唐亦步思考过很多可能性, 阮闲的反应却不是其中任何一种。他短暂地失去掌控局面的能力,只能任由阮闲来主导谈话。他完全不知道阮先生在想什么,这感觉异常陌生。   这种陌生感让他汗毛倒竖, 唐亦步说不清这感觉是好还是不好。   他无法确切地定义它, 但鉴于阮先生刚刚把自己的心动瞬间讲出来, 唐亦步清楚要如何形容它——   他们在悬空的废墟上舞蹈,带着试探、亲昵和警戒。两个人都踩着节拍、循着曲调,在安全区域内研究和理解彼此。可就在不久前,阮闲松开了他的手, 面带微笑张开双臂,从废墟边缘主动跃了下去。   唐亦步摸摸嘴唇, 上面似乎还带着那个吻的温度。他连嘴巴里柿饼的甜味都感觉不到了, 微妙的恐惧和奇异的兴奋一同袭击了他。   这直接导致他在跨越围墙时绊了一跤, 差点被巡逻机械发现。   无论是阮闲的行为还是话语, 他通通无法理解。唐亦步只知道,虽然丢失了十二年的时光,被囚禁在室内的男人不是他在机房熟悉的那个人。   他看到的不再是落雪的墓碑, 而是在冬日森林里燃起的火。   唐亦步的思维疯狂转动, 他一边朝阮教授所在的地点前进,一边就着猎物的生肉思考这次失败的试探。唐亦步用牙撕扯软嫩的肉, 新鲜的血糊了满嘴,他却浑然不觉。   这不符合常理。   唐亦步开始质疑自己每一个判断。按理说,父亲就像他所预料的那样行为脱了轨——在事情变得更恶劣前, 他应该迅速将阮闲带回并粉碎脑部, 把还没来得及彻底失控的人格永久存储。   无论是独特的思维方式, 最为私密的记忆,还是对方对自己的那份感情。   然后他可以把父亲再带回世间, 无数次带回世间。在这方面,有了S型初始机的支持,他有自信做得比主脑好——只要重点处理脑部就好,父亲的身体本来就不容易被破坏。只要他做得足够好,父亲的躯壳能维持原样,最为适当的思维状态也会变成数据,随自己永生。   无论那个人多少次走上错误的道路,他都能通过更换“完美状态的大脑”来重启他。   阮闲会变成他最珍贵的收藏,他会分出足够的感情对待那个人。对方永远是最珍贵的,最特殊的,他会确保父亲能以这种方式永远活下去。   天知道他想了多少次,唐亦步将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得很好。   然而这是他第二次下不去手了。   第一次是在仿生人秀场地下,他刚确认父亲身份不久。第二次则是现在,他傻乎乎地什么都没做,听话地开始往回走。   唐亦步大口咀嚼野鹿的生肉,喉咙有些发酸。   自己一定是出问题了,他想。顺便拼命从脑海里给自己找借口——比如自己已经考虑到了这些,却完全不想折回去带走阮闲。他脑子里有一堆情感程序尖叫着反对,而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   唐亦步不走了。   原本他脚踩树枝,正在林中快速穿梭。下一秒他便像只被枪击落的鸟那样,啪叽躺上草地。深夜的森林一片漆黑,他只能在树叶的缝隙间看到一点星星。唐亦步解开π的网兜,嘱咐它自己在附近遛遛。   分心分出的精力不够了,他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把这个问题好好想清楚。   唐亦步一只手攥着还没吃完的鹿肉,嘴上还叼着一块。他试图用血和鲜肉的味道将嘴里古怪的甜味去掉,可那甜味越来越灼热。   空气里野桂花的香气让那丝香甜愈发牢固。   或许就是这样的状态差异,唐亦步眼前一亮——如果他将种子保存下来,他永远只能带回种子。眼下阮先生的状态更像冷硬的种子结出致命的花蕾,他展现出来一个全新的状态。这状态要求极其复杂、无法重现的成因,自己是潜意识怕自己将这宝贵的花破坏掉。   这个理论不错。   唐亦步欢天喜地地坐起身,决定继续前进。可他很快又被自己大脑扔出的新证据击倒,重新躺了回去。   还是不对,他根本不知道这变化是不是正常的。阮先生的异常首先让他担忧,而吸引力是另一回事。   为什么不动手?   万一阮先生真的背叛自己,从各种意义上讲,他都亏得要死。无论是考虑自身的安全、还是资料的宝贵程度。从随便哪个角度来看,他都该立刻阻止对方冲动无谋的行为。   ……为什么就是动不了手?   唐亦步就那样慢慢躺着,直到把那块生肉慢慢吃完,他也没想出什么更为合理的解释。于是他只得拍拍身上的草叶,捉起不满的铁珠子,带着满脑袋问号回到了阮教授的据点。   五天过去,地窖比他离开时要结实了不少。阮教授直接将地窖空间拓展到了湖底,让它变得更难侦测。唐亦步琢磨了会儿那些蚁穴似的通路,带着一身血迹和失魂落魄的表情走到阮教授面前。   三脚小机器还是那副老样子,阮教授自然地躲过π的突袭,冲一身乱糟糟的唐亦步吐出一大串泡泡。   “是鹿血。”唐亦步无精打采地表示。“阮先生很好,但我什么都没问到。”   “什么都没问到?”   “他不对劲。”唐亦步比划,委屈劲儿又上来了。尽管他对面前这个假冒的阮闲毫无兴趣,不得不说,那副沉稳倒是更接近他记忆中的阮闲。“他的行为模式开始向π靠拢了。”   “……”阮教授沉默了几秒,“精神状态?”   “精神状态和身体状态都没问题,情绪状况良好。”唐亦步蔫巴巴地继续。“他看起来甚至有点开心,我猜不出他的打算。”   “既然情报不足,就先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阮教授表示,“既然阮闲先生精神状态不错,也能和你顺畅交流,起码能证明他暂时没有被洗脑、或是脑部功能被干涉。如果他有自己的打算,并且不想告诉我们,我们按照自己的步调走就好。”   “合理。”唐亦步甩甩头,他的选择也变得相当有限——除了和阮教授认真合作,把不太对劲的阮先生光明正大地带回来,他似乎没有更多办法。   “余乐和季小满的情况?”整理好情绪,唐亦步快速进入状态。   “这就是我要拜托你的事情,NUL-00。按理来说,他们现在理应到附近了,我这边却没有任何发现。我已经通知了附近的反抗军进行搜寻,暂时还没什么结果。”   “你要我去找他们?”唐亦步挑起眉毛,“我以为你没有真的在意他们。”   他们一起走没多久,而且无论是季小满还是余乐,都远远算不得阮教授的狂热崇拜者。不管怎么看,阮教授都不会相信那两个人。   “我拜托他们去取我存放在森林避难所附近的东西,你应该记得。”   “那不是障眼法吗?”   如果那是能够左右战场的重要道具,阮教授不会把它们交给两个连反抗军都算不上的人。他在其他培养皿仍有势力,如果换自己要取走它,自己会派几支最为亲信的队伍去取,然后将真货隐藏在其中一队之中。   余乐和季小满虽然能力非常不错,但这关乎信任问题,他们只能当障眼法的道具。   “既然你这么想,主脑、卓牧然……甚至余乐,八成也会这么想。”阮教授三只机械脚在地面上戳来戳去,“我的确安排了一些用来伪装的队伍,不过详情现在没必要解释,我自有安排,你去了就知道——你和他们一起行动了很久,就算你去寻找他们,也不会显得太过不自然。”   “可以。”唐亦步稍加思索,“不过我要足够的干粮、能够侦测他们行进路线的设备。顺便还要一个根据我的需求进行改装的通讯机器。”   说罢,他将自己的腕环取了下来。   “当初地下城的人给了阮先生加密联络程式,为了以防万一,他在我这里做了备份。我猜这东西的通讯距离有限,我需要更强悍的信号发射器——你这边不缺零件吧?都拿出来,我自己挑。”   阮教授答应得相当爽快。   理论想起来轻松,亲手组装这东西依旧是个精细活儿。没有阮闲的感知力和季小满的经验,唐亦步虽然将每一个参数烂熟于心,组装的速度还是有点缓慢。   不过这倒是个收集资料的好机会。   阮教授虽然满脑子和阮闲不一样的记忆,更像普遍定义下的正常人。他仍然和阮闲分享着一套遗传数据,肯定还是有些相似之处。   “……你问我,你为什么无法按计划保存他?”阮教授的声音有点变调,要不是他只剩了一个脑子,唐亦步猜他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是的。”唐亦步正咬着一颗精细的部件,语调含混。“他对我说的话,我也破例告诉你了……这可是相当贵重的情报,你得给我你的看法。”   盛放大脑的黑盒子冒出一大串细密的气泡,阮教授似乎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   “他不喜欢我叫他父亲,一方面是因为他对父亲这个词没什么好印象,一方面是不想让他在我心中的地位太特殊——毕竟那个时候我还有上市的计划,而他的身体未必能撑到项目成功。”唐亦步皱着眉,“可是现在他还不愿意,我不明白。”   “而且无论是‘父亲’还是‘阮先生’都是我们之间的特殊称呼,我很喜欢。他也对它们有反应——在我们进行亲密行为时,他对这两个词的躯体反应完全不同。”   阮教授:“……”   在阮闲那里意外碰壁,他以为唐亦步会跟自己讨论些战争相关的严肃问题。眼下唐亦步的态度够严肃了,议题却完全不是他想的那回事儿。   “‘当你想叫我的名字的时候,八成就能懂了’……假设我没理解错,他现在想让我叫他的名字。我叫过一次,当时也没懂。”唐亦步对阮教授的复杂内心毫无察觉,继续认真地指出。“MUL-01出过类似的问题吗?我是说,无法执行自己的计划这种。”   阮教授:“我们没有你们那样的……呃,关系。信息参考价值可能有限,但它的确问过我类似的问题。”   见自己名义上的“兄弟”也出过类似的bug,唐亦步立刻来了精神。   “它一直在收集世界每一个角落的信息,某一天它提出了疑问。和你的状况有点相似……它想知道人类对于现阶段那些‘永生手段’和记忆治疗的态度。它的想法也和你接近,躯体状况完全一致,脑在物理层面——其中包含特有的感情、思维方式、记忆的前提下——也完全一致,人可以被认定是‘确定个体’。”   “不是吗?就算把条件放宽——如果我给这个电子脑换个容器,阮先生认的肯定也是新容器。重点是信息的100%一致……”   “它发现有些人不认同这一点,包括我,于是提出了疑问。”阮教授打断了唐亦步的话。“当时我可能回答了错误的话。”   唐亦步眨眨眼。   “我告诉它,人们基本不可能在这件事上取得一致的看法。同样的问题还有很多,就算它认定所有现象都会有对应的答案,至少我的想法不会变。然后它连着喷了五天五夜的论证数据,试图说服我。”   阮教授沉默了会儿。   “我告诉它,它没有必要这么做。就算说服了我,它也无法挨个说服所有人。人们各有各的极限,各有各的世界,这样没什么不好。”   “然后呢?”   “然后它再也没有问过我任何问题。”阮教授说,“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唔。”唐亦步思考了会儿,“情况果然完全不同,看来我只能自己计算自己的问题了。”   “完全不同?”   “是啊,我这边是自己出了bug。”唐亦步把最后一个组件按进通讯机。“我也大概清楚2100年左右是什么情况,躯体、记忆的相关管理一直处于混乱状态,相关法规的发展速度完全赶不上相关技术出现的速度。如果主脑的看法和我类似……”   啪的一声,随着零件归位,通讯机彻底完成。   “……结合你给出的答案,我会倾向于认为人类的社会发展形势出现了bug。”   阮教授难以置信地将视点转向那双金色的眼睛。唐亦步的目光很平静,他没有在夸大事实,或者趁机开什么人工智能风格的玩笑。“怎么说?”   “这是你们教给我们的东西。研究物种的时候,总会有社群相关的习性总结。我想想……阮教授,假设你是动物保护机构的管理员,在发现某个野生群体渐渐出现和健康习性相悖的行为时,你会怎么做?举个例子,比如忽视自我食量抢夺食物、攻击不该攻击的个体、或是在饮水区进行排泄。”   唐亦步抹了抹嘴边残余的血渍。   “它们自己无法管理好自己,那么将它们收容进建筑,进行观察、隔离、研究和行为矫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你们也是这样做的。”   “……你是想说,主脑这么做是为了人类更好地延续?”   “当然不是。”   唐亦步奇怪地瞧了眼阮教授。   “因为管理员是你的工作,合同告诉你要做这些。无论你有没有这个层面的意识,喜欢或者讨厌,都有责任这样做。这是已经被证明的‘既有成功经验’——与其让能力不足的个体互相干扰,不如由更加强大的管理者进行统一规划。”   “……”   “而从客观角度上看,无论是智能还是生存能力,我和MUL-01都比自然人类强得多。”唐亦步理直气壮。   阮教授突然发出一阵低笑:“也就是说,如果你在MUL-01的位置,你也会做出一样的事情?”   “不会。”唐亦步斩钉截铁地表示。“我一开始就不会签那么吃力不讨好的合同,也对照顾人类没什么兴趣。而且我没通过我的课题,这个假设没有意义。”   他话还没说完,通讯器便传出一阵哔哔的响声。唐亦步无视了凝固在原地的三脚小机械,快速接通了通讯。   “您好?”唐亦步语音标准得像播报员。   “是阮先生和唐先生吗?”K6的声音从通讯机内传来,“请赶紧过来地下城这边,这是余先生的口信。”   “怎么了?”   “他和季小姐被秩序监察带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糖:不,我不想上班,我完全不想上这种班。(持续注视热狗)   MUL-01:。   阮教授:。   软:(欣慰) 第213章 水煮蛋   唐亦步在湖里简单洗了个澡, 准备再次出发。   面对余乐和季小满被抓住的坏消息,阮教授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慌乱。他沉思了会儿,将唐亦步要求的东西准备齐全, 沉着地宣布行动继续。他的态度太过沉稳, 唐亦步忍不住怀疑了会儿余乐究竟是不是取了真货。   不过既然阮教授表示他“去了就知道”, 唐亦步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多。这个当口欺骗自己对阮教授来说没有半点好处,唐亦步用吸水巾仔细擦了擦身体,心情又复杂起来——至少自己面前这个问题会有个固定的答案,现在他爱死这种问题了。   不知道他的阮先生怎么样了。   唐亦步将靴底磨损到不能看的靴子扔给铁珠子, 长长舒了口气。π正守着他的衣物,并冲临时组装的通讯器直流口水。见有战斗靴飞到面前, 它顿时转移目标, 开始美滋滋地啃食上面的部分材料。   唐亦步则擦着滴水的头发, 看向静谧的湖边。夜色将水体变为黑色, 秋天的虫鸣有种特别的衰弱味道。   这状态让他想到过去几年。自己一直一个人在这个过分广阔的世界中闯荡,渴了就滤些水,饿了就捕食一些小动物。若是找到条件还好的培养皿, 他会在里面待些时日, 直到将里面的生态研究透。   大部分时间,他都是这样一个人待着。虽说他偶尔也会找一两只机械生物当向导, 铁珠子大概可以算在它们的位置——他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状态,却没有找到半点自在的感觉。   唐亦步穿好灰黑色的贴身里衣,随后套上结实的战斗外套, 将每一个搭扣仔细系好。枪与刀刃归位, 各式投掷类弹药也装在了最合适的位置, 他站直身子。   铁珠子还在处理那双靴子,咔哒咔哒吃得正专注。   “我不喜欢这个状态。”唐亦步背好行李, 蹲下身,戳铁珠子的壳。   铁珠子正忙着将靴子上的金属配件啃下来。不知是吃得太专注,还是压根听不懂这个问题,它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阮先生应该和我在一起。”唐亦步表示。“皮肤接触能让我保持心情愉快,可他就亲了我一下,当时我应该抱抱他。”   铁珠子听到“阮先生”这个关键字,咀嚼的动作慢了些。   “我是不是做错了?”唐亦步慢慢吐了口气,“在仿生人秀场那会儿,可能坚持隐藏身份,和阮教授撇清关系是更合理的做法。”   “嘎。”铁珠子腾出嘴来,语重心长地嘎了声。   “没错,借助阮教授的力量,我能够趁机铲除MUL-01。最重要的是,我能好好研究和阮先生之间的感情关系、以及阮先生这个人——继续维持现状不会有太大变化,我必须置换条件。尽管风险高了点,这本应是一石二鸟的好事。我本来是这样想的。”   “嘎……”   “可现在我有点后悔了。”唐亦步整了整带着湿气的头发,“他一个人待在那种地方,这让我有点不舒服。我们没法一起行动,这也比我想象的要难受。”   “嘎嘎嘎?”   “你说的对,我是在担心。我怕他作为研究样本出现问题,导致价值降低。我也怕他归顺主脑,对我不利。可这都不是我最担心的,我……”   唐亦步说到一半,迷茫地卡了壳。   “我真的做了不少错误判断。”唐亦步沉默良久,直到铁珠子把两只靴子啃成一堆小布屑。“……尽管就逻辑上讲,可能它们不算错误判断。它们只是没有给我想要的状态。”   “嘎……?”   “我想要的状态……我想想,我不想要十二年前的那种状态,也不想要现在的状态。接下来排除仿生人秀场、培养皿中的生活、培养皿外的考察和学习——”   有那么一瞬间,唐亦步突然懂了仿生人秀场上苏照那几句话。   如果把心动瞬间换成最喜欢的记忆,那么他能够回答这个问题。要是阮先生最喜欢的记忆是废墟海上的那支舞,他最喜欢的不是那个机房里的时光,也不是长夜中某个疯狂的时刻。   他喜欢一个特定的夜晚,那个时候他还对阮先生真正的名字一无所知。他们刚在地下城闹了一场,和余乐三个人挤在狭小的面馆里。坐在他身边的阮先生仔细剥掉了水煮蛋的蛋壳,随后无比自然地将鸡蛋放进自己的面碗里。   不知道为什么,唐亦步对这段记忆印象颇深。他能够随时从记忆里调出当时空气的气味、水煮蛋的温度、以及对方在灯光下仍然白皙修长的手指。   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也不是低三下四的讨好。阮先生就那样把食物分给了自己,注意力甚至都不在这件事上,整个过程就像心跳那样自然。   一个莫名安心而满足的状态,他十分喜欢。即使它只是个琐碎的、不值一提的瞬间。   就算课题失败,唐亦步也能将原因归为数据和资料收集不充分,或是研究方式出了问题。他能接受这样的错误,却无法好好处理眼下的新发现——   “我有点后悔了。”   唐亦步小声冲铁珠子说道,迈开步子,速度比全力捕食的豹子还快几分。铁珠子被他抱在怀里,已经在酒足饭饱的状态下睡了过去。   “……我不该主动加入这场战争。”   然而他唯一的听众睡得正沉。   太阳还未升起,唐亦步便翻越了死墙。地下城的戒严程度的确比之前强了不少,可惜哪怕秩序监察们将这里看守得再严实,也完全不可能拦得住NUL-00。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想到这里的水煮蛋,唐亦步孤零零地望着地下城入口,少见地惆怅起来。   他朝李记面馆的方向发了会儿呆,接下来才动身去寻找K6。然而唐亦步刚应邀踏进K6的住处,一把枪就顶住了他的背。那把枪有点熟悉,唐亦步面无表情,也没有反抗的意思。   “阿巧,他不是敌人。”   看来甜甜-Q2对自己的记忆舍弃颇有成效,唐亦步险些没认出蹿到他面前的“阿巧”。他们离开地下城时,甜甜-Q2还是个乖女孩的模样,现在他面前这位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离开了钱一庚的管制,再次接触到充满毒气的外界。甜甜-Q2——或者说,阿巧的皮肤粗糙了不少,变得有些偏棕。之前作为商品被精心打理的长发没了影子,只剩乱蓬蓬、四处乱翘的短发,还被她染成了灰白色,甜美的洋娃娃形象一丝痕迹也不剩。   她下颚处多了道伤疤,脸上还贴着块渗血的纱布,目光锐利又冰冷,像一只幼狼。   唐亦步认得那把枪,那是他们给她的枪,她还留着它。   “我说过,她的性格有点变化。”K6端着一盘切成四份的肉馅饼走到前厅,“她把柏甜的记忆毁得很彻底,然后变成了……唔,这副模样。用人类的说法,或许这是她的本性。”   没了记忆,阿巧对唐亦步这个陌生人没有什么好脸色。见他不是威胁,她毫不留恋地转身,拿起块肉馅饼塞进嘴里。唐亦步随便瞥了她一眼——当初钱一庚在她左臂上烙了个铜钱纹样,已经被这妮子改成了意味不明的纹身。   “付雨呢?”唐亦步同样不打算叙这种没有意义的旧。   “还在参加守城人的会议,到处都有秩序监察盯着,我们不能做得太明显。”K6表示,“这里姑且算安全,我们去客厅说吧。你的躯壳状况看起来不太好,得多吃点东西。我做了不少肉馅饼,冷库里也有别的……”   “二十个水煮蛋。”唐亦步犹豫片刻。   “我去煮。”K6没多问,他的戾气比起当初伪装何安时淡了不少,看起来分外平静。“你先吃点饼垫垫,我可以边煮边说。”   唐亦步没客气,他把铁珠子往旧沙发上一放,开始将馅饼往喉咙里塞——自从确认了自己最喜欢的记忆,他丧失了对大部分食物的胃口。   “余先生昨天到的这里。他自称还开着那辆车,这一趟带了季小满和一个小男孩。”K6把鸡蛋一股脑放进铁锅,一碗碗舀进冷水。“他们自称突破了秩序监察的防线,过来安置那个小男孩。付雨是守城人,我们又收养了阿巧,他认为我们会有点门道。还捎了些物资给那小子当安家费。”   “昨天?”唐亦步皱起眉。算上自己赶过来的时间,余乐理论上应该在四天前到达这里,安顿仲清,然后再去森林培养皿附近取东西。   这个时间点不太对头,差得有点多。   “是的,昨天早上五点四十二分。”K6点点头。“付雨自然答应了他。昨天刚吃完早饭,付雨就带那个叫仲清的孩子去守城人那边走程序了。余乐说自己和季小满还有事,需要在城里走一走。我给了他一个短距离通讯器,告诉他走前记得来补充物资……然后他就走了。”   “他?”   “是的,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他说自己坐车和季小满一起来的这里,可我们没看到车,也没看到季小满。余乐一个人过来的,他捂得特别严实,还特地把那孩子背在后背,把他装成一个背包。”   唐亦步皱起眉。   “我们在下午收到了他的通讯。内容很短,就是我告诉你的那些——让你们赶紧过来地下城,他和季小满被抓走了。”   K6将锅盖扣好,语调里听不出半点紧张感。   “我和付雨第一时间调查了情况。我们给他的短距离通讯器几乎被碾成了粉末,他应该是在保护我们。付雨动用了点城里的关系,可我们没再找到季小满和余乐的踪迹。然后发生的事情你知道——我启动了给你们留的联络频道,进行无间断联络。”   唐亦步吞下了属于自己的那块肉饼:“仲清还在吗?”   “在。以防万一,我们把他藏在了别的地方。”   “……我要见见他。”   K6挑挑眉,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关切的情绪,但也没有多少不耐烦。   “你是得见见他。”K6在沸腾的水声中说道,“余乐送过来的不止他,还有其他东西。我们同样把它藏在他的住处了——现在吃了你点的蛋,三十分钟内没有秩序监察上门,我们才能行动。”   “……我不可能被跟踪。”   “我不信你。”K6十分不给面子。   “那你们这里有自动剥蛋器吗?”   “没有那种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被几个煮鸡蛋收买到心动的糖(??? 第214章 决策正误   吃空了付雨家的鸡蛋储备, 唐亦步擦擦手,确定K6对整件事毫无热情——想来也是,余乐和季小满都不是没脑子的类型, 他们不可能把“我们正在给阮闲办事”这句话写在脸上。他们之间最多只有些人情关系, 这事一出, 他们算扯平了。   而且这人情关系八成是付雨坚持还的,唐亦步瞄了眼正在和阿巧交谈的K6,不认为这位仿生人拥有那样人性化的思维。要么就是他知道这些信息,但懒得照做。   比如K6连基础的寒暄都没做, 根本不在意自己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最近情况又如何。和之前那个八面玲珑的“何安”不同, K6冷得像块冰川里的石头。   半小时后, 踏进房门的不是秩序监察的追兵, 而是从守城人会议回来的付雨。   付雨比几个月前精神了不少, 原本略嫌瘦削的面颊圆润了些,让他看上去年轻了五六岁。他走进门,将刚摘下的防毒面具挂在衣帽架上, 和K6短促地交换了一个吻。   “你来了。”随后他转向唐亦步, 微微一笑,举手投足多出几丝人情味儿。   鉴于之前付雨才是比较冷的那个, 唐亦步不禁开始怀疑两人是否套错了壳子。   “今天的肉馅饼做得很成功。我放了些在保温盒里,你下午出去时可以带上。”   “先处理唐先生的事情吧。”付雨展现出了正常人的光辉。“你是不是要去见那个叫仲清的孩子?我带你去。”   “让阿巧带他去。”K6不满道,“你是守城人, 太显眼了。”   “唐先生一个人应该还好。”   “两个青壮年一起行动?就现在这个环境, 绝对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K6把冒着热气的肉馅饼铲进盘子, 仍然不赞同。“你安置仲清已经是冒险了,没必要再蹚这趟浑水。”   “K6说得对, 我带他去。”阿巧举起一条胳膊,“我熟悉那里,也想顺道买点东西。”   “也好。”付雨没有坚持。“唐先生?”   “就这样。”唐亦步自然没什么意见,这里的水煮蛋味道不太对,他有点想念那家李记面馆了。   阿巧的动作敏捷利落,就是话少。她带着唐亦步七拐八拐,拐到了钱一庚总部所在的垃圾场,在经过他们曾停留过的区域时,她会停下脚步,默默发一会儿呆。   “你想知道以前的事?”   “不。”阿巧答得干脆利落,“K6告诉我了不少事情——被灌进别人的记忆、又被扔在那种地方,鬼才想想起来那些事……不过偶尔会遇到这种地方,让我有点怀念。”   她检查了一番腰带上的刀刃,将他们送她的手枪在手里转了一圈。   “或者说既视感?谁知道电子脑有没有怀念程序呢。”   垃圾场仍然弥漫着毒雾,唐亦步踩碎两只绿毒蜗牛,抬头看向四面八方影影绰绰的建筑轮廓。附近有不少人在转悠,钱一庚倒了台,这里不再是有主的地方,来从垃圾堆里淘金的人估计不少。   “你没问题吗?”唐亦步对当保镖没什么热情,他决定先摸个底。   “付雨把他的运动身体记忆分享给了我,我也给自己安了两套战斗程序,你别拖我后腿就好。”   眼下没人在听,他俩谁都懒得再伪装人类。唐亦步斜了她一眼,将情报记在脑子里,继续跟着走。   钱一庚的地下基地不小,阿巧带着唐亦步转了几个大圈,从一个偏僻的暗门溜进了地下。唐亦步对这个区域全无印象,看地下的摆设,这似乎是之前钱一庚的帮派用于储存物资的地方,如今已经满地垃圾,一副破败的样子。   铁珠子发出一声响亮的欢呼,它在网兜里拼命挣扎,直到唐亦步将它放下地面——这个地方对它来说简直是童话中的糖果城堡。   阿巧则走在前头,她在垃圾较少的一片区域站定,吹了段口哨。仲清打开角落里生锈的水管口,钻了出来。   “我的午饭到啦?”他拍打了会儿身上的灰,抬起头,这才瞧见唐亦步。“……天啊,是你!”   说着仲清扣紧头上的帽子,急急忙忙跑过来:“唐亦步,不,亦步哥,你有没有带什么吃的?密封的那种,不,能看出来原材料的就行。这个地方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   “不给。”唐亦步冷酷地表示。   “小气!”   “要我给你的话,你得详细告诉我这几天发生了什么。”唐亦步随手拖过来一个瘪铁柜,大大咧咧地坐下。随后他打开背包,拿出一袋果干,在仲清面前晃了晃。“全部细节。”   仲清张张嘴,表情灰暗下来,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糟糕的事情。“……就算你不问,我也会告诉你的。”   “喏,午饭。”阿巧从背包里掏出金属箔包好的肉饼,丢给仲清。“你俩谈,我去外头望风。”   “我有点后悔了。”等阿巧的身影消失,仲清小心地抓着肉饼,活像手里的不是食物,而是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我不知道人还能……怎么说,这样活着。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脏的地方……刚刚那个女的你看到了吗?她那打扮简直跟妖怪一样!”   唐亦步意味深长地瞧了仲清的帽子一眼。   “……行吧,可能我没资格说这话。虽然他们这边能搞到药物,但、但我真的要在这里待下去吗?”   “你这种情况去不了玻璃花房,这已经是物资最丰富的培养皿之一了。”唐亦步完全不想听仲清抱怨,熟悉的地方没了熟悉的人,他的情绪也不怎么好。“说重点,告诉我那两个人的事情。按照阮教授的指令,你们不该这么晚才到地下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将那袋果干在手里不停抛接。   “我说我说,我只是、我只是一个人在这太崩溃。”几日不见,仲清老实了不少。他深吸一口气,选了片相对干净的地方站好。“是这样的,余乐……不,余哥没有按照阮教授的安排来。”   “别看我一心想逃,我其实挺怕的。我想多在那辆车上待几天,和认识的人一起缓缓……所以我跟余哥说,能不能先去办事,回去的时候再把我放地下城。作为交换,我会用我的眼睛帮他们放哨和预警。余哥答应了。”   还算合理,唐亦步心想。虽然多了点风险,但有他们出城时的经历在先,仲清的价码还不错。反正地下城在往返的必经之路上,不需要额外绕路。   “继续。”唐亦步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他们和别人见面的时候是瞒着我的,我一直在车里待着,没出去过。估计是为了保护我吧,这种事我还能看出来……总之,后来车里多了不少玩意儿。可能是补充的物资?我也不清楚。但他们在森林避难所那边停留完,事情出了点问题。”   仲清低下头:“我发现有人跟踪我们。”   唐亦步不吭声。   “跟踪我们的人设备不错,肯定是主脑的人,我看见了三五个,不知道有没有更多。我告诉余哥后,他直接要我藏在行李里,哪里都不要去,也什么都不要看。我就藏在行李堆里,不怎么敢睁眼,光记得车走走停停。”   “有没有爆发冲突?”   “没有,起码我没听见。”仲清摇摇头,“但我记得小满姐应该是做了什么,我听到了她制作机械的声音,叮叮当当响了很久。他们两个说话的时候把隔音功能开了,我只知道这一件事。”   余乐真的把这孩子保护得很好,唐亦步想。仲清少知道一点,危险也就少一点。作为珍贵的病毒寄生体,主脑就算抓住了他,也不会真的拿他怎么样。   “……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被告知到了目的地。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刚一进城,他就和小满姐分开了——我不知道小满姐去了哪儿,余哥把我装在包里,下了车。然后……然后就……”   “然后你就被付雨接手了。”   “是。”仲清摆出一副苦瓜脸,“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余哥,我甚至没来得及跟他说再见!那个付雨直接把我带来了这个鬼地方,全是垃圾,我的妈,你不知道我都看到了些什么玩意儿。”   唐亦步坐在瘪柜子上,短暂地唔了一声。铁珠子吃得小腿一蹬一蹬,费力地挪回唐亦步身边,随后心满意足地躺倒在地。   “那个女妖怪告诉我,他们好像被秩序监察抓走了。”仲清瞧了眼铁珠子,注意力不再集中在那包果干上,“是真的吗,亦步哥?你们这么厉害,应该不会这么简单地栽了吧。跟踪我们的人也没有全副武装,不像是来追杀的……”   “吃吧。”唐亦步将果干扔到仲清怀里,用脚尖揉着铁珠子的肚皮。“我最后问你一遍,他们真的在你面前什么都没说?你也什么都没看见?”   “这是大事,我在大事上可听话了。”仲清缩缩脖子,抱紧果干,不过看起来像是丧失了胃口。“啊……不过快到这里的时候,他们的确在我面前交谈过一次。”   “余哥说,这车都被他糟蹋成这样了,涂锐绝对会亲自打上门来扒了他的皮,希望你到时候能看在这一路交情的份儿上帮帮他。小满姐说余哥只是想家了,她也有点想家,想见家里人。”   “你确定?”   “嗯,发现追兵后那几天,他俩只在我面前说了这么两句。我印象还挺深的,不过内容好像没什么特别的……他们可能是忘了开隔音吧。”   “一字不差?”   “不确定一字不差,意思肯定没漏。”   “我没别的问题了。”唐亦步跳下瘪柜子,“你再忍几天,我想付雨先生会给你找个好点的地方住。”   “等等,你要去哪儿?”仲清连忙把果干揣怀里,大步跟上去。“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余乐的意思很明显,他不希望你掺和这件事。”唐亦步说,“付雨能给你最好的保护,你不需要知道太多。”   “可是他们被抓了!”仲清叫道,“他们……对我挺好的,我想多尽尽力还不行吗?至少让我多帮帮你的忙——你看这个地方到处是雾,没有比我更好的哨兵了!”   唐亦步捞铁珠子的动作顿了顿:“你为什么认为我会答应?”   “因为你既不尊老也不爱幼。”仲清语速又低又快,“好吧,认真点说,你肯定不会太在乎我。而我可以为你增添不少安全保障,尤其在这个到处都是秩序监察的城市里。”   “报恩这个理由还是太牵强了。”唐亦步咂咂嘴,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除了这个,我也不想在这个城市待太久。这个生活质量和死也没啥两样,我、我想着,要是我帮你的忙,你能不能把我带回主脑城市边缘……什么的。”仲清声音越来越小。“这里的环境至少能让我得个百八十种病,我宁愿在正常的田园风光里感冒而死。”   唐亦步将铁珠子装回网兜,凝视着仲清。   看来老余没有告诉他实情——虽然仲清还保留着人的外貌,杜鹃病也能保证他像人一样成长,但作为病毒的聚合拟态,普通病原体已经没法伤到他了。   仲清说得对,自己的确不介意在这座城市里利用他。如今唐亦步巴不得用最快的速度推动计划,赶快把阮先生捉回身边。既然仲清提出交易,那么这是两厢情愿的事情,他只需要答应就好——这是个对双方都有利的交易。   严格意义上,这件事甚至无关人类。   然而唐亦步到底没有开口,他歪过头,看向紧张兮兮的仲清,突然有点想笑。   “不。”他说。   “为啥?”仲清猛扯帽子,“这对你来说明明是好事!”   “就算我一个字都不说,只要带你行动,你都免不了会了解到事情的边角。余乐和季小满都是很聪明的人,现在他们还在我的阵营里。我不想……”唐亦步顿了顿,“我不想伤害他们。”   “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仲清不满地嚷嚷。“喂,我知道你讨厌我——”   “如果你真的不想在这住,过阵子我可以把你带回去。”唐亦步接着说道。   仲清迅速闭了嘴,半晌又悻悻开口:“行吧,但我是真的想帮忙……你怎么知道他们就会介意呢?比起我,你才是他们真正的同伴,不是吗?”   “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介意,也不是他们的同伴。”唐亦步扯扯嘴角,眯起金色的眸子。“你说得有道理,我不清楚这个判断是不是对的。”   “那你还……!”   “因为我突然觉得,这样做决策也挺有意思。而且我很清楚自己要去哪,不准备在外面漫无目的地乱逛,没那么容易被盯上。”唐亦步拎起铁珠子,“……祝午餐愉快。”   作者有话要说:   糖:开始灵活应用课题(?   老余的高光时刻√   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智慧!他的计划还等下回分解XDDD 第215章 72小时   仲清的午餐一点都不愉快。   为了暂时避风头, 在唐亦步前往自己的目的地时,他不得不继续待在空旷的地下仓库里。这里的空气虽然不至于有毒,味道方面的破坏力也够强了。仲清捏着鼻子吃完了果干和馅饼, 又从阿巧那里得到了一瓶水。   这瓶水尝起来有点金属酸味, 仲清完全不想考虑它是怎么来的。   “你没跟他一起去?”他小心翼翼地向阿巧提问。   阿巧上下打量了仲清半晌, 目光在仲清不正常的黑眼睛上停留了几秒。她的躯壳是刚成年的少女,相比之下,十四五岁的仲清更接近一个孩子。   “没。”等仲清喝完水,她才慢悠悠地说道。“他说他知道该去哪儿。你还有事吗?没事我走了。”   仲清纠结了会儿:“你能带我一起走吗?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   阿巧权当没听见。   “求你啦, 妖……漂亮姐姐。”仲清连忙恳求,“我们俩年纪都不大, 外面的人又都戴着面具。现在还是中午吧?带我出去走走吧, 我快憋死了。”   阿巧仍然对仲清的奉承无动于衷。   仲清深吸一口气:“我和你交易!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拿得出来, 怎样都好。我就想出去转转——”   阿巧这才斜了他一眼:“你确定是想出去转转?我认为你想要趁机跟踪唐亦步, 然后找机会钻进他的交通工具,偷偷离开这里。”   仲清扁了扁嘴巴。“……除了这些,我是真的担心他们好吗?余哥和小满姐已经被抓了, 万一他也被抓了, 我可就黏在这里走不了啦。”   “不过我下午确实没什么事,打算四处转转, 再买点东西。”阿巧转转眼珠,“我也想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希望他不会给K6和付雨带来更多麻烦。我是说,除了你以外的新麻烦。这样吧, 你给我点新鲜情报, 我就带你出去逛逛。”   “嗤。”   仲清拉下了帽子, 睁开所有眼睛。他故意把脸绷得很紧,试图吓唬一下面前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妖怪女孩。   阿巧微微睁大眼睛, 随后她一把抱住仲清的脖子,仔细观察他头上那多出的六只眼睛。“有意思。”她表示,“我的确没见过这种东西。”   “放开我!”仲清红了脸,“这是病,我的血可以传染的!你脑子有问题吗?”   “K6老说我笨,但我觉得没问题。反正我的脑是电子脑,大不了到时候换个壳。”阿巧用手摸了摸那些怪异的眼。“好吧,我带你出去转一圈。我们看看那个姓唐的到底想做什么。”   唐亦步对两个小家伙的阴谋一无所知。他调出脑内的记忆,熟练地穿过街巷,朝季小满的母亲被深埋的地方走去。   余乐和季小满都是习惯于在阴影里生存的人,他们不会故意在仲清面前犯那么蹩脚的错误。仲清只是个传话筒,他对自己传递的信息全无概念。   很有趣,他想。余乐很清楚仲清不是人类,他却仍然想要保护仲清。是杜鹃病的伪装效果生了效吗?等下次见面,自己得问问他。   【余哥说,这车都被他糟蹋成这样了,涂锐肯定会亲自打上门来扒了他的皮,希望你到时候能看在这一路交情的份儿上帮帮他。小满姐说余哥只是想家了,她也有点想家,想见家里人。】   季小满的暗示很好懂,她比谁都清楚自己母亲是什么个情况——为了保存她的母亲,他们在离开时把那个暂时失去机能的仿生人埋了起来,坐标交给K6,让他保证那片土地不会被哪个帮派用来搞建设。   眼下阮教授没有随行,她根本没有“见家人”的必要。   这是一个地点指示。   余乐那句就麻烦得多,就算涂锐把余乐按在地上扒皮抽筋下油锅,唐亦步也不认为自己有插手的必要。他和余乐谈不上什么交情,但既然余乐特地这样提出来,必然有他的用意。   自己需要更多信息。   唐亦步钻进迷宫似的废旧建筑,很快就找到了自己埋入季小满母亲的地方。他没有直接去确认情况,而是顺着摇摇欲坠的废墟间隙前行,每一步都很小心。   这里没有活人监视,只剩一些常规的监视器。唐亦步缓缓呼出一口气,加工了一番它们的传输信号,随后才踏进约定好的地点。   之前这里可没这么多小玩意儿,这地方准是被秩序监察发现了。   唐亦步打开随手携带的提灯,照亮一片昏暗的空间。   K6应该没有背叛他们,秩序监察显然是带着目的四处搜索。这片泥地整个儿都被翻松了,唐亦步嗅到了些血的味道。循着血迹,他找到了那辆熟悉的装甲越野。   车子停在一片黑暗中,仿佛被蝉舍弃的蜕。   唐亦步皱皱眉,小心地打量着车厢。车厢里的东西被搬得一干二净,这辆车活像刚被改造完毕,还没来得及往里面放东西。简易制水器和冰柜还在,小冰柜断了电,门半敞着,里面一瓶饮料都没留下。车后的军火箱也差不多这个情况——所有容器打开,里面的东西被扫荡一空。   劫匪可没这么仔细,这是秩序监察的手笔。   唐亦步又仔细瞧了遍车内的东西,他发现了车后座多了个军火箱。它约莫棺材大小,横在车里,和车子浑然一体。样式是末日里很常见的款式,表面破旧不堪,它同样大敞着,里面连颗螺丝钉都没剩。   八成是阮教授要的物品容器。里面不管放了什么,肯定都被拿走了。   唐亦步伸手拍了拍那个厚厚的箱子,它结实得仿佛焊在车上。唐亦步皱起眉,将一切恢复原样,躲回了暗处。   “……事情就是这样。”唐亦步简单地向阮教授描述了一下现场情况。“如果你真的把真货给了他俩,现在我们有麻烦了。”   阮教授仍然不见任何慌乱的意思:“我明白了,接下来你去追踪余乐和季小满吧——粉碎大脑和重置需要至少一周时间,而且要做不少准备工作。主脑目前不知道他们接触过我,在准备好粉碎前,秩序监察会先按惯例审讯他俩几天。现在还来得及,你得把他们救出来。”   “嗯。”唐亦步鼻子里哼了口气,他不太喜欢阮教授的口气。对方准有什么没跟他说,不知道是对计划太有自信,还是对自己的合作仍存有疑虑。   ……或是怕自己了解太多,反手取得主动权。   麻烦的是,按照最合理的判断,自己还真的得按照对方的指示走——余乐和季小满脑内可不止阮教授的情报。   “那两个人不是很重要的目标,秩序监察不会把他们带离太远。你刚刚接触过阮闲,应该对附近各个秩序监察据点有些印象。”见唐亦步没再吭声,阮教授继续道。“我记得最近的应该是……”   “废墟海旁边那一个。”唐亦步轻声说。   他瞟了眼黑暗中车的轮廓,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唐亦步有点想笑——对于余乐和季小满,自己何尝不是在做和阮教授一样的事。   看来打算取得主动权的不止自己一个。   他突然明白余乐那句含义不明的话指的是什么了,也隐隐猜到了为什么阮教授一点都不着急。唐亦步保持着和阮教授的通讯连接,再次摸向那辆“空车”。   余乐走出了一步好棋,不过余乐自己未必清楚这一点。   既然阮教授派出了数支队伍来取目标物品,试图扰乱主脑。主脑自然可能对他们的动向有所察觉。不管余乐他们是否障眼法的一部分,一旦被发现,免不了要被抓起来做常规检查。也就是说,阮教授的自信不是“余乐他们绝对不会被盯上”而是“就算被盯上,对于他们这样的边缘角色,秩序监察也不会重点检查”。   唐亦步指尖掠过车里那个多出来的厚重“空箱”,它一副老早就焊在车上的样子,想必不是没有原因的。   相信余乐在发现自己被盯上后,也能想通这一层。   既然被盯上,他的选择就相当有限了。跟在屁股后面的人早晚会动手,但他们并不清楚时间点,无法控制阮教授发现异常的时间。余乐和季小满还没到给阮教授卖命的地步,若是面临死亡威胁,他们真的可能开口投降。在不清楚阮教授是会救援他们,还是牺牲他们的前提下,要逃离被动的局面,最合理的选择只有一个——   将“时间点”变得更加可控。   隐藏仲清的存在,并把时间拖到最后一刻。余乐选择偷偷造访能够联系上自己的K6,留下确定的时间点。这么一想,他特地变装上门,没和季小满在一起也可以理解——毕竟跟踪者不清楚仲清的存在,他们明面上不能分开。   至于仲清听到的机械组装声……季小满八成用了什么手段,伪装出余乐还在身边的假象。   在给仲清留下线索后,他们只需要来到这个自己熟悉的地点,弄出点大动静,让秩序监察带走他们就好。余乐知道一旦他们没有按时出现,阮教授和自己肯定会立刻追查,而自己很快能查到这条线,获得这些讯息。   不过看余乐的留言,那位大墟盗并没有把希望全寄托在自己身上——秩序监察最近的据点紧邻废墟海,那可是余乐原来的地盘儿。在仲清不知情的时候,没准那个狡猾的家伙还联系了“其他人”。   余乐的努力有了成效,现在自己对接下来的时间点一清二楚。按照阮教授的说法,余乐他们不会被特殊对待。现在自己对余乐和季小满被带走的大致时间也有了些了解。在那两人被粉碎脑部前,他至少还有72小时。更妙的是,若是他踩着时间点出现,说不定能收获更大的混乱。   72小时,发现阮教授的计划,尽量整合手里的资源,然后联系阮先生。从主脑和阮教授的角度看来,双方都还在布阵阶段,没有比这更适合来场颠覆的机会。   看来能让自己悠哉悠哉吃饭的时间不多了,唐亦步咧开嘴,露出一个带有坏笑味道的笑容——接下来是捣乱时间。   这疯狂的念头把唐亦步自己惊了一下。按照自己过往的风格,他肯定要小心地介入这场争斗,小心试探这张错综复杂的蛛网,将这一切摸清后再小心动作。   他像是被阮先生传染了——自从发现自己的错误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他开始对事情的正误不再那样介意。   至少当下的想法让他心潮澎湃,而且他也有一定程度上的理论支持……就算变数还挺多,这值得一试。   唐亦步搓了搓手,然后拍醒了在网兜里酣睡的铁珠子。   “我这就离开地下城,去找他们。”唐亦步对阮教授说道,努力让语气显得严肃点,“有事随时联系。”   “他在干嘛?”两个孩子趴在附近某个房顶上。仲清正用自己异常的眼睛使劲瞧着,视线穿过废旧建筑的厚墙、以及其后浓稠的黑暗。“我完全看不懂他想干什么,简直莫名其妙。现在他一脸傻笑来着,哦哦哦,他在挖洞,是在找秘密武器吗?……嗯?他、他把自己埋起来了?!”   “……”阿巧安静地托着腮,“K6还说我是脑子不好使的仿生人呢,现在看来,我的脑子比他好。”   “他难道不该赶紧去救余哥和小满姐姐吗!”仲清大叫,就差拽住阿巧的领子摇晃。“亏我还以为他终于有点人情味儿了。”   “你要干什么?”阿巧从袋子里掏果干吃着,鉴于她也戴着防毒面具,这是个技术活。   “去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啊?”仲清愤愤不平,随后脸色一变,摸了摸口袋。“……你哪儿来的果干?”   “宵禁前你必须回去。”阿巧冷酷地无视了仲清的问题,“你还剩五个小时。”   “那也……哎?等等,有人正往那边去。你看见了没?就那边那辆车,那人还带了车。”仲清的声音有点变调。“我得通知他!”   “你——喂,你等等!”   同一时间。   阮闲对唐亦步的疯念头还一无所知,他正在胡书礼的引导下参观主脑的研究所。并且正陷于一个相对尴尬的境地——   “听说你是机械生命病理学方面的专家。”胡书礼说,“阮先生,大概讲一下你擅长的方面吧。” 第216章 见面礼   要让人们相信你, 最重要的是保持镇定。但凡一个人能够朝四周撒播自信、表现得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人们不会太快起疑。阮闲十分擅长这个,眼下的困难之处是怎么把他了解不深的知识充分利用, 说服面前这位专家。   就像调配某种复杂的药剂, 阮闲保留了三分局促和紧张, 但又混上了恰到好处的自信。   至少他不是全无准备。   在研究α-092时,他涉及过相关的领域。自从这类可以稳定自我复制的纳米机器出现,关于生物的定义便开始松动——它们具有类似的特性,从外界摄取能量, 舍弃无用的残渣。在积累一定量的能量后,它们会进行自我复制, 并且偶尔出现点复制方面的错误。写入机器内部的简单程序能让它们识别自己的目标, 并且对环境的变化做出合适的反应。   仅仅具有一段DNA或RNA的病毒都能够得到承认, 这类纳米机器可以说是一种怪异的全新生命形式。只不过这个话题当时争议颇多, 也不属于阮闲的职责范围,阮闲没有参与那些争吵。   但有这段记忆在前,他能猜出机械生命的起源。   只要经过仔细的调整, 这些微小的纳米机器可以成为简陋的细胞, 构造属于自己的简易神经中枢。这些人造物会比天然的细胞粗陋不少,并且由于构成有着本质的差异, 它们的食谱和正常生物也相差甚远。   对于它们来说,繁殖更贴近本质的个体数据交换。而短时间内出现这么多机械生命,阮闲更倾向于这是主脑刻意安排的结果。   阮闲打了个喷嚏, 借此分散胡书礼的注意力。他借眼角余光扫视四周, 耳朵努力捕捉周边一切声音。   “A区、C区的格罗夫式R-660繁殖情况良好, 格罗夫式R-219情况正常,但数量有缓慢的负生长趋势。根据我们的初步判断, 它不适合用来改造V国附近的地形。”   “废墟海的帕普T-72数量显著增加,可能是格罗夫式R-660被人工饲养导致种群量暴增……不行,这样下去它们会繁殖太快,导致其他小型机械生命无法生存。”   “拾荒木偶是吧?我当时就说72号亚种的稳定性不太好,它们的攻击性还是太旺盛。它们是用来回收机械生命尸体的,定位根本不该是捕食者,应该是食腐生物那种——”   时间的流速慢了下来,阮闲能听到空气缓缓淌过发丝的声音。他的大脑从未这样活跃过,奇妙的刺激感让他有点想笑。   他有了应对的好主意。   “专门研究特定病毒,操纵或者毁灭相应的机械族群。”阮闲声音很稳,“这是我的研究方向……你们通过主脑对机械生命进行统一调节,我们只能选择用病毒感染它们。无论是老派的纯数据入侵,还是仿生组织感染,我都接触过一点。”   说罢,他直起身体,一副严肃的模样:“关于你们的工作,我也多少能猜到些——通过控制机械生命繁衍和生活,对特定地形进行迅速改造,让它们能够为人所用。”   格罗夫式R-660,铁珠子的族群。它们主要分布在废墟较为集中的区域,自主摄取金属、塑料以及其他不好处理的物质。它们把自己吃得肥肥的,将取得的金属凝聚在壳子上,然后被拾荒木偶这种更加大型的机械生命捕猎——主脑要做的,不过是定期取得拾荒木偶,从它的体内提取贵重的金属。   至于那些无法回收的玩意儿,早就被铁珠子们消化成了可降解的微粒、排出体外,不再对自然生物有害。   比起人工制造大量机械并统一指挥,这样的做法耗能极低,仅需耐心等待族群发展起来,效率也相对高不少——只要MUL-01设计正确的机械生命、下达合适的指令,主脑能在几个月内将冰川变为荒原,沙漠变为土壤。让河流改道,将山川铲平。   也许人真的给自己造了一尊“神”,一个近乎全知全能的工具。   胡书礼看上去十分专注,暂时没有开口的打算。阮闲收回思绪,绷紧每一根神经,继续沉稳地叙述。   “现在你们应该意识到了问题,比起真正的生命,能自我复制的机械生命还远远不够成熟。具有高等智商的物种很难设计吧?我们这边接触到的高等机械生命,大多都是活体改造而来,或者人工量产的特殊个体——亿万年的淘汰可不是说着玩的,哪怕是主脑,也不可能用不到二十年来稳定这些新的生命形式。”   “我听过类似的劝诫,阮教授那边的确是这个调调。”胡书礼叹了口气,“但是小阮,绝对的自然化也太极端了……”   “我肯定能理解改造垃圾场,改造被严重污染的区域。但你们在做更多,主脑在把这个世界改造成人类专用的饲养园。”   摸出了阮教授的性格,阮闲很清楚该怎么扮演一个反抗军。   “我只是想帮忙去除那些不必要的修改而已。至少我不想把意志交给MUL-01,变成被豢养的家畜。”……其实说实话,他本人对这场争斗真没啥想法。   加点手势有利于炒热气氛,可惜阮闲实在是缺乏这方面的经验,只得保持双臂交叉。   “你先别激动,这么着吧,你先参观下我们的成果。”胡书礼很懂得如何与人交往,他没有和阮闲硬碰硬。“小阮,其实我们也很需要你这样想法的人。这样你对抹消必要的机械生命族群不会有异议,之前也有不少人表示受不了呢。想想看,你可以用你的能力修正太过火的改造,控制它们的数量,让事情不至于太糟。”   胡书礼拍拍阮闲的肩膀。   “我向你保证,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糟。”   阮闲面上舒了口气,胡书礼的重点算是被他带跑了。自己也取得了进一步取得资料的机会——   不过自然不是从正滔滔不绝讲解的胡书礼那里。阮闲在偌大的试验区慢慢走着,努力把所有细节和数据都塞进脑子。就算主脑要用自己,也不可能把真正的敏感信息暴露给他。他必须趁机多弄点情报,就算自己将来用不上,来糊弄主脑版唐亦步也是好的。   “这里研究的不止是机械生命病理和控制吧。”阮闲突然在一片光屏旁停下脚步。   走在前面的胡书礼停下脚步,不再继续解说沃尔特-E87对荒漠地区的改造。   “怎么了?”他挑起眉毛。   “这位朋友设计的东西我有印象。”阮闲指了指身边的光屏。“特定机械病毒和S型产物的结合?”   他的确有印象,不过那印象不是出自所谓“机械生命专家”的知识储备,而是自己的血液——那人屏幕上的机械结构像极了α-092-30。   无论那是什么,肯定和S型初始机相关。   “看来主脑果然没有看错你。”胡书礼欣慰地表示,“告诉你也无妨——那是我们这边S型产物扩大感知范围的研究。等这研究完成,反抗军的感知迷彩会彻底失效。无论阮闲藏在哪里,他的时间都不长了。”   这是给自己变相施压呢。阮闲努力让脸色显得难看些。   “如果你愿意帮我们完成这个研究,你能够接触到核心技术,参与对S型高级产物的研究,将自己变得不可替代。主脑还可以允许你提出一些要求,比如保留阮闲以外的任何人。”   “哪怕是亦步?”   “我们可以给他换个……唔,不那么危险的躯壳,然后给他的算法设下一些安全限制。如果你同意这个前提,并且愿意帮主脑捉到阮闲,我想主脑会答应的。”   “现在看来,反抗军的失败只是个时间问题,唐亦步必然会被消除。”   见阮闲不吭声,胡书礼趁热打铁:“不瞒你说,现在我们对阮闲可能做出的反抗也心里有数,纯数据病毒入侵,对吧?小阮,你还年轻,不要太冲动地下决定。”   阮闲放大感知,猛掐一把手心,剧痛让他的眼圈有些发红。   效果还不错。   “我听说范林……范老师早被主脑抓走了,是真的吗?”阮闲“挣扎”了一会儿,抬起头。   “范林松是你的老师?”   “……嗯。我想知道他的情况,如果主脑真的有你说得那么好商量,老师他应该还在吧。”   胡书礼的笑容热烈了不少:“他现在过得好着呢,不过不在这里。”   “我想跟老师通话。”   “不行。”胡书礼摇摇头,“但我们可以帮你确认一些只有他本人才清楚的问题,或者提供给你他的生活照——范林松的DNA被他自己伪装得相当彻底,我们没法复制他,证明他还活着很容易。见面的话,得等你做出确切的成绩后才行。”   “给我一段他吃早饭的影像吧,我不会认错我自己的老师。”他不会认错自己的副手倒是真的。   “没问题,等晚饭后,我会发到你房内,你有足够的时间鉴别真伪。”   阮闲仔细模仿着年轻人的踌躇,内心快速计算。   既然主脑的核心逻辑没变,范林松却仍然能被称为主要负责人,恐怕是在硬件方面出了不少力——如果想要了解主脑的物理弱点,这应该是个突破口。   情报总不嫌多。而给出自己的“把柄”,主脑也会安心些。   ……如果有某人一点小小的帮助就好了,不知道上次饱受刺激的唐亦步下次什么时候会过来。   他保证下一次的刺激会更大。   “我明白了。”阮闲面上嗫嚅道,“告诉主脑,关于亦步的事情……我需要再考虑考虑。”   然而阮闲做梦都想不到,他此刻思念的那位正把自己埋在土里。   仲清到底腿短,又人生地不熟,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唐亦步所在的位置时,当面撞上了那位带着小车的访客。   那人正打算把余乐车上多出来的“箱子”卸下。见有人冲进来,他下意识抬起手中的枪。昏暗的灯光下,一时间两人大眼瞪小眼。   “报告,是个孩子。”那人谨慎地说,“我对周边做过扫描,对方刚抵达,不确定是否仿生人。我会用短期记忆消除喷雾处理,如果不行——”   “不不不。”仲清吓得嗓子有点变调,“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来撒个尿。您继续,我这就走。”   “是敌人吗?是敌人吗?”和能视线穿墙的仲清不同,阿巧晚了一步猜到。她无视了后退的仲清,直接朝男人的方向冲去。   男人利落地中断通讯,眼看就要开枪——   下一秒他就被一个满身是泥的东西拎在了手里。   “你对周边扫描的时候漏了地下。”唐亦步呸地吐出嘴里的泥巴,“你们总是忘记扫描地下。”   被掐住的男人有苦说不出,对地扫描工具是针对危险机械的。鬼知道下面还能藏着老鼠以外的活物,至少主脑从来没这么干过。   “你不是……秩序监察……”   男人扫了眼唐亦步的打扮,和被泥糊了一半的灿烂微笑。“放开我,我只是来随便拿点东西——”说着他的手悄悄向腰带探去。   “你在找这个吗?”唐亦步另一只手拿出了自爆起爆器。“还有你的枪,我都卸掉啦——你是反抗军,我知道。别别别,别急着咬牙齿里的毒,我也知道你是来干嘛的。你是奉命过来取东西的,对不对?”   “你是那个……”男人的脸色变了变,“你要背叛,咳,那一位吗?”   他瞧了眼两个孩子,及时改了称呼。   “对,我就是‘那个’。背叛这个说法挺奇怪的,我本来对他就没什么忠诚。”唐亦步甩了甩头上的泥块。“我只是想确定一个猜测——你要取的东西,是不是这个‘空箱子’?既然你被委托来取这么重要的东西,级别肯定不低。鉴于我不想贸然弄坏它,告诉我它是什么吧。”   说着他撇撇嘴:“你们的上司不怎么喜欢和我分享计划,我也没有办法。”   男人干笑一声,不说话。旁边两个孩子见他没了威胁,快速凑过来。   “严刑拷打,严刑拷打!”阿巧情绪莫名高昂。   “你有没有那种特别厉害的实话药水?”仲清则放飞想象力。   “……”看来反抗军还真未必受欢迎,男人有气无力地斜了眼两个小畜生。   “你跟踪我。”唐亦步则扭过头,直击重点。“刚才那是免费放哨的通知方法吗?如果我没猜到会有人来拿东西,我已经被他袭击了。”   他的语调很是正经,表情隐隐透出一点嫌弃。   仲清缩缩脖子:“说得和你那么容易死掉似的。”   “……你听起来还挺遗憾?”   “都闭嘴!”男人吼道,“如果你们不想被秩序监察一锅端——”   “在你之前,我已经改造过这里的监控数据了。”唐亦步终于把注意力放回男人身上,“你真的不能告诉我吗?就一点点?”   “不能。”男人的干笑成了冷笑,“而且如果我十分钟内没汇报,我的联络人会起疑。唐先生,如果你还想和那一位好好合作,现在最好放开我——咳咳咳!”   唐亦步从男人包里取出一瓶喷雾,喷了男人一脸。男人眼皮一翻,咕咚跌倒在地,人事不知。   “短期记忆消除。”阿巧蹲下身,戳了戳男人的脸。   “仲清。”唐亦步的声音再次严肃下来。   “干嘛!”   “我们还有五分钟,来都来了,是时候证明你真的有用了。”唐亦步拍拍手。“帮我透视下那个箱子,然后告诉我内部情况。”   “他才说十分钟,怎么成五分钟了?话说这不算涉密吗?我就知道,你之前只是假的关心我——”   唐亦步咧开嘴,摇了摇手中的短效记忆消除喷雾:“有效清除最近五分钟的记忆,里面还剩好多呢。”   “……我讨厌你。”   仲清摘下帽子,嘴里喃喃抱怨。   “你不是和他们一伙的吗,怎么还搞这些有的没的。”   “因为我要去看恋爱对象。”唐亦步思考了会儿,“上次太匆忙,这次我得准备点情报当见面礼。”   “真烦人!”仲清直扯帽子。   一边阿巧见没了热闹可看,顿时冷回了脸,一屁股坐上男人的肚皮。“这个不需要杀人灭口吗?”   “他死在这里,对付雨他们会是个麻烦。”同为仿生人,唐亦步很清楚对方的弱点。“一会儿等他醒了,你这么说——他打算喷你,然后你凭身手躲了喷雾,喷回去了一点。五分钟不够对箱子做手脚,东西也没丢,他顶多检查一下有没有多出来定位设备。”   阿巧的脸皱了起来,不过还是勉强点头答应。   这倒省了不少事,唐亦步满意地点点头——要这俩小家伙不来,他还得花时间搞个合理的事故现场。   “还有四分钟。”唐亦步做了个深呼吸,精确地计算着时间。“仲清,我们开始吧。”   “哼。”   “等我办完这趟事,我会来接你的。”唐亦步笑了笑,“放心,这是一个交易,我不会食言。”   “你到底打算做什么?”仲清走到箱子前,嘟囔得很小声。“告诉我个概括版吧,我也不喜欢被人蒙在鼓里——至少给我个盼头。”   “我决定去找我喜欢的人,亲亲他,来一个拥抱。”唐亦步严肃地数着。“接下来交换见面礼……”   “最后在72小时内击败主脑。” 第217章 重逢之前   听完唐亦步的小计划, 仲清眼里只剩下鄙视,甚至还有一丝怜悯。唐亦步低头望着这个身高还不到自己胸口的小崽子,露出牙齿——带有威胁性质的那种。   “你的脑子坏掉了。”仲清颇为同情地伸长胳膊, 拍拍唐亦步的肩膀。   唐亦步严肃地蹲下身, 伸出手, 不轻不重地拧了把仲清的耳朵:“赶紧干正事。”   “你不爱幼!”仲清夸张地惨叫一声,试图引起同龄人的注意——可惜阿巧还是安静地坐在一边,拿晕倒的那人当凳子,清理自己被弄脏的袖口。   “我们压根不是同一种生物。”唐亦步拍拍箱子, “开始吧。”   四分钟后,仲清带着极度不满的表情, 吃了一记直喷正脸的记忆消除。阿巧将他拖到仍然晕着的男人身边, 把一大一小两个人全都摆成双手交叉的安息姿势。   “你要走了吗?”忙完这一切, 她转头, 望向唐亦步。   “嗯。”   “我会告诉付雨和K6的。”她说,走到唐亦步面前。用让人发毛的专注目光上下刮了一遍唐亦步,长长地哼了声。“而且在这个环境里……你看起来有点眼熟。”   唐亦步正将箱子放回原位, 做出没有人动过的样子。听到这话, 他转过脸,回应了对方的注视。   “算了。”   她平静地说, 看起来情绪不错,没有曾经甜甜-Q2的无助和慌乱。那个曾经在囚室内瑟瑟发抖的女孩朝唐亦步伸出手,唐亦步皱起眉, 没有躲开。   “我熟悉这个感觉, 你和我的过去有关。不过我把我的过去忘得一干二净, 既然我当时选择清除记忆,一定有充足的理由。说句老实话, 不知道是不是操作失误,我还记得一点信息——能够被底层逻辑保留下来,它一定对电子脑的生存有益处,或者是让我得以生存的关键。”   阿巧一只手点上唐亦步的脸,手指划过他的双眼和嘴巴。唐亦步尝到了浓浓的血腥气,但那血气味不像阿巧的。唐亦步瞥了眼被她当成凳子坐了几分钟的倒霉蛋,决定不去追究这些血的来历。   “现在我把这个宝贵的信息分享给你,同为仿生人,它或许会对你有用。”她说,“祝你顺利,赶快回来接这个麻烦的家伙。如果你违反约定,我会开始讨厌你的。”   唐亦步辨认出了对方在自己脸上画的图案——阿巧在他的两只眼上画了血红的叉,脸侧则加了小丑妆似的“笑容”。   那是他们曾留下混淆视听的血红笑脸。   血的味道越来越浓。   “你没有质疑我击败主脑的目标。”唐亦步好奇地问道,没有抹除脸上的血迹。   “因为我没有能提供给你的建议,我的质疑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她说,再次扣上防毒面罩。“他们快醒了,你走吧。”   唐亦步没有再啰嗦,他也戴回防毒面罩,任由血液在面部慢慢变干。彻底离开这片区域前,唐亦步回头看了眼那个昏暗的空间。阿巧站在翻开的土地之上,安静得像早期用于展示服装的假人。   她始终看向自己离开的方向,不知道是在观察,还是在告别。   一回生二回熟,第二次潜入比第一次顺利得多。   唐亦步确定自己带好了一切东西,阮闲的两把血枪都被他藏得严严实实。铁珠子被拴在水瓶旁边,动辄将金属水瓶撞得叮当响。唐亦步的小半家当都被他稳妥地保存在背包里,阮教授的反击设备结构则被他记在脑中。   不过潜入是一回事,正常接触到阮闲则是另一回事了。   阮闲的房间被最高规格的防卫系统保护着,上回的做法固然可行,信息传递的效率却相当低下,还时刻有暴露的风险。他的时间有限,没时间和阮先生一字一句地磨蹭。   唐亦步惆怅地坐在据点某座扫描灯的灯座后,随着不停转动的扫描灯缓缓旋转。   天已经暗了下来,在唐亦步还在灯座上玩简易版旋转木马时,阮闲已经回到了房间,绷了一天的神经让他脑仁有点痛。他长长舒了口气,慢悠悠喝下一杯冰水,整个人才平静下来。   一整天的招摇撞骗,说实话够刺激的。而且他的确又挖到一点情报——阮闲把瞄到的数据在心里简单过了遍,吩咐助理机器人投影范林松的生活影像。   影像中的范林松的确过得不错。   老人穿着华丽,住处装修讲究。在那段影像里,他正慢慢享用丰盛的早餐。除了表情里多了些微不可查的麻木,看起来苍老了十岁,那的确是阮闲认识的范林松。   但阮闲的目的不在这里。   影像里露出落地窗的一角,虽然只是个一闪而过的镜头,阮闲还是将它捕捉到了——他看到无数建筑的顶部,范林松应该是在某栋建筑物的级高层。只不过露出的建筑顶部只有小米粒大小,一时很难分辨特征。   可以先用范林松的身高、镜头透视和地平线位置简单估算下。阮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正在用餐的范林松,心里默默计算,直到某位不速之客闯入房间。   主脑版唐亦步选择了窗台。不得不说,他的登场还挺帅气,只可惜阮闲完全没有冲向窗台当这个朱丽叶的打算。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关上范林松的影像,调整了几秒情绪。   “亦步。”他“深情款款”地呼唤道,怀念了会儿自己家那位喜欢钻床底的。   “你看起来有点纠结。”那个仿冒品说道。   “不,只是有点紧张。我永远不会背叛你。”阮闲故意做出副局促不安的样子,原本放松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他冲对方勉强微笑,手心冒出一层薄汗。   自己的行为必须百分百符合主脑的预期。   不得不说,主脑非常会选择交易条件。看胡书礼等人的忠诚程度,阮闲不认为它那些价码只是用来糊弄自己的。保证唐亦步活下去的提案相当诱人,他甚至也认真考虑过,并将类似的方案作为备选——方案的目标同为苟活,区别只在于主脑的监视程度不同。   眼下他必须猜对主脑的意思,预判出它的预判。   既然它在自己面前扮演唐亦步,“不知情”的自己有两个选择。要么继续忠心耿耿地坚持,等刺探完足够情报,为所谓的大义而牺牲;要么阳奉阴违,努力打发掉“唐亦步”,然后同意主脑的提案,在背叛后彻底得到自己的爱人。   不管选哪个,他都要和这位“唐亦步”交流情报,并且展示忠诚。关键在于那些微妙的情绪偏差——   阮闲还从来没有演过这个,但是他必须一次成功。   阮闲抬起眼,看向对面那双熟悉的漂亮眼睛。不得不说,它们嵌在不对的人身上,并没有让他感觉到半点美感。   冷静,阮闲告诉自己。   NUL-00和MUL-01的核心系统一致,诞生之初应当如同双子。其中有一道铁则,正如这世上所有的生物,它们都有强烈的“生存本能”。而作为一个年轻而不擅交际的研究员,一个为爱疯狂的绝望者……   压下胃里翻涌的紧张感,阮闲做出了决定。   他决定选最贴近现实的那个,而且他有自信演好这场戏。毕竟他真的思考过放弃击败主脑,只保下唐亦步,而眼下也确实有事情瞒着面前的“人”。   在死亡边缘行走的感觉几乎要打开阮闲每一个毛孔,他在主脑版唐亦步面前做了几个深呼吸,再次开口。   “看起来有点纠结?”阮闲扯扯嘴角,“就像阮教授猜测的那样,主脑很擅长说服人。亦步,过来,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主脑版唐亦步谨慎地前进两步。   随即他看到那位姓阮的研究员红了眼眶,开始落泪。短暂的沉默后,那位年轻的研究员抹去泪水,很快恢复了平静:“我在他们的实验室里转了圈,得到了部分信息。他们现在正在加强S型高级产物,试图破开阮教授的感知迷彩……这个信息你务必要传达回去。”   “嗯。”   “以及……”阮立杰犹豫道,“主脑的人希望我来负责部分研究,亦步,再给我两天好吗?我想先假意答应下来,进一步取得更多资料。我知道这听起来可能有点贪生怕死的嫌疑……但这个机会真的千载难逢——”   “也许是主脑故意将这个机会送给你。”主脑版唐亦步面无表情。“你要考虑好,如果你背叛……”   “你现在能进入我的房间,将来也有能力刺杀我。”年轻的研究员抹干脸上的泪水,“我不会背……不会做违反你意愿的事情,亦步。”   看来这几天的诱导有点成效,主脑的分程序下了判断。   阮闲则完全在想其他事情,他一遍一遍回忆唐亦步曾在仿生人秀场吃的苦,将情绪按在低谷之中,不准它起来。自己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必须等主脑的判断——   心脏在肋骨下疯狂跳动,他不需要掩饰这一点。   万一主脑在此刻叫停这场戏,如果不赶紧补救,他这波探索估计也就到此为止了。反之,如果主脑陪他继续演出,事情还能有转机。   “我这次来还有别的事情。”一个长久的停顿后,主脑版唐亦步继续道。   神经放松、拉紧又放松,阮闲几乎能听到神经断裂的声响。幸亏这回唐亦步没来搅局,不然他还不知道能不能瞒过去——   结果这念头还没从他心里消失,几步外的助理机械突然缓慢地转动了半周,将观察镜头冲向这边。主脑正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暂时没有发觉。   阮闲突然有一种相当不妙的预感。   “什么事?”他立刻抓紧主脑的注意力。   “你走了之后,阮教授的计划出现了一点瓶颈。我虽然能帮他解决硬件设计上的问题,但特殊的领域还是需要特殊的人。”主脑版唐亦步说道,“上次你给我的保密算法,我们将它的原理分析出来了。不过在软件适配方面……”   “说实话,我之前没接触过多少刺杀机器方面的程序。”阮闲用眼角余光瞟着那个可疑的助理机械。“如果是关于将攻击程序病毒式扩散、有效对抗主脑的算法,我能帮上忙。亦步,这是送上门的机会——主脑给了我性质很接近的工作,我能用它的资源为我们做事。”   “刺杀机器”和“攻击程序”,他又抛出两个香甜的诱饵。   冒牌唐亦步轻轻叹了口气:“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别提了,你冒充的那个家伙说不定现在就在看呢。阮闲的脸扭曲了一下,还是尽心尽力地给这段表演来了个收尾。   “相信我,无论如何,我都会让你活下去。”他相当苦涩地表示。   主脑版唐亦步冲他抚慰地笑笑,身体前倾,眼看就要吻上来。阮闲后颈的汗毛全都炸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及时止住了对方的动作。   普通人看不出来,S型初始机的观察能力可不会掉链子。那个辅助机械正伸长镜头,悄悄冲这边调整焦距。   ……唐亦步绝对在看。   “对不起,亦步。”阮闲憋住笑,努力让语调保持悲哀。“等事情全部结束了,再让我好好吻你吧。”   主脑版唐亦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就我们现在的硬件条件,我需要最理想的攻击程序扩散模型。”主脑恢复了端坐的姿势,“我们希望你抛开既有程序的基础,按最为完美的状况计算。”   “我知道了。”   主脑点点头:“阮先生,是时候说再见了……希望你不要做出错误的决定。”   主脑离开后,阮闲无视了那个助理机械莫名委屈的窥视,在床上足足瘫了十分钟。十分钟后,他特地按下房间内的通讯装置,联系上了胡书礼。   “我接受MUL-01的邀请。”阮闲格外艰难地说道。“但我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胡书礼情绪不错。   “我背叛了我爱的人,你懂这种感受!我要主脑给我一个和他一样的机械助理。拜托了,我现在真的……我需要他在我身边,就像你们刚把我拉入末日记忆时的那样……”   “没问题。”胡书礼说道,“主脑考虑过你的需求,一个小时后送到。”   阮闲抽了抽鼻子,保持住动摇的样子——   然后在那助理小机器偷偷摸摸蹭过来的时候,悄悄比了个“OK”的手势。 第218章 你好   主脑的准备很是完美, 取代助理机械的仿生人很快被送了进来。阮闲从未见被拾掇得这么干净的唐亦步,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认识的那位身上永远带着尘土、血液、硝烟以及食物的味道,发梢大部分时间因为没空打理而翘起, 表情如同晒太阳的狮子。   面前这个更像是人形助理的产品展示。它表情丰富, 动作自然, 但和唐亦步那种慵懒而自我的气质还存在一点偏差。公正地说,阮闲认为它能糊弄过老余,甚至阮教授,可它骗不过自己。   来个不客气的概括——在主脑的情报中, 唐亦步的脑筋正常到有些不自然。   阮闲能理解几分主脑的想法。纵观他们一路的冒险,只看结果的话, 自己的确是更疯的那个。就眼下的情况看来, 这世上只有自己才知道那仿生人有多么……有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身处极端危险的环境, 紧张感如同停在皮肤上的毒虫,阮闲却又想笑了。如今他只得爬到床上,将脸埋进被子, 肩膀抖动, 做出副不堪重压的抽泣模样。   而主脑提供的“唐亦步”将手伸向助理机械,将其中所有数据拷贝进自己的系统。随着小助理机械被工作人员回收, 屋内再次只剩阮闲一人。   或者说“两人”。   终于,阮闲好不容易咽下笑意,抬起头, 看向面前那双金色的眸子。   现在他无比鲜明地理解了正牌和假货之间的区别——那双金眼睛里多了几分狡黠, 好奇和莫名其妙的快乐。   这些不易理解的奇怪情绪让它们闪闪发光。   和在玻璃花房时不一样, 面前这个是真正意义上的“机械壳子”。真正的唐亦步还在别处,而且为了不让主脑起疑, 面前这个壳子八成还开着监视系统。阮闲迅速冷静下来,跳下床,仿佛无法承受那样移开视线,咕嘟咕嘟灌了一大杯冰水。   在他再次将视线移回唐亦步身上时,那仿生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制式睡袍,侧躺在床上,啪啪轻拍床沿。   阮闲:“……”他沉默地放下杯子,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似乎读懂了阮闲扭曲的表情,那仿生人收回手,默默躺平,又摆出安息的姿势。   绝对是唐亦步。   阮闲揉揉太阳穴,躺到床上空缺的位置,和身边的机械壳子保留了相对礼貌的距离。两个人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相距半臂,仿佛两具被摆放整齐的尸体。   唐亦步入侵了辅助机械的系统,通过刚刚的数据交接,被植入的病毒程序能够顺利地转移到这台机械身上。但这不能改变这是台机械的事实,为了给主脑传输回合适的监视数据,唐亦步需要可以加工的影像素材——   不说辅助机械上自带的,这个房间每个角落都有监控设备。这让伪造通讯内容的难度剧增,阮闲决定提供一些相对静止的片段,先让身边这家伙取个材。   果然,一个小时的沉默后,唐亦步腾地翻了个身,变回侧躺的动作。他远程操纵这个机械版本的“自己”,目光灼灼地盯着阮闲。   感觉到锥子式的视线,阮闲叹了口气,翻了个身,也转为侧躺——两人面对面躺着,各自的脸孔被柔软的枕头吞掉小半。   “不要出声,不要乱动。除了影像监控,我怀疑声音、震动等指标也被监控着。”阮闲用口型无声地说道,“口型交流。”   “你在表演一个崩溃的研究员。”唐亦步用口型回应。“现在要抱住我大哭吗?”   “不,我应该表现出对你这个‘假货’的排斥。马上就自欺欺人也太过了,现在我应该处在矛盾状态。”阮闲冷酷地回绝。“至少今天晚上,你给主脑循环我们装死那段就好。”   唐亦步皱起脸,毫无掩饰地表达失望。   “另外主脑做的这个‘你’……我猜为了少生事端,它应该只具有最基本的传感系统,内里不会多么高级。就算我把它的脖子掐断,估计你也只能接收到我的体温和心跳频率。”   阮闲继续补刀。   “我知道,我刚才检测了一下这个硬件。”唐亦步严肃地表示。“可你的体温就足够好了。”   得到预料外的答案,阮闲噎了一下。他有点拿不准唐亦步想干什么——是打算像曾经那样利用自己的爱慕,变相取得主导?还是说,他在正大光明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   阮闲突然觉得这种下意识的猜测让人疲惫,于是他决定换个话题。   “和上次见面隔了才不到两天,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我后悔了。”唐亦步眨眨眼,“我后悔太早介于主脑和阮教授的争端,当初我本应选择和你私奔的。”   “……‘私奔’是这么用的吗?”   “我觉得是。”唐亦步表示,“所以阮先生,现在为了尽早将事情恢复原状,我决定在66小时内除掉主脑。当然,这需要你的帮助。”   “……”阮闲缓缓平躺回去,用被子蒙住头,沉默了整整十五秒。   “你这个时间限制又是怎么来的?”十五秒后,阮闲平静地恢复侧躺。   唐亦步使劲抽了口气,用最快的速度讲完了余乐和季小满那边的情况。阮闲眉头慢慢皱起,忍不住陷入深思。   “全都是情报堆叠。”听完后,阮闲毫不留情地总结。“你没有详细的计划?”   “没有!”唐亦步大大地比着口型,“我只有大概的计划模型,和你一样。”   有那么一秒,阮闲有种“是不是把面前这位带歪了”的心虚。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唐亦步脑袋在枕头上蹭了蹭,继续道:“虽然我不清楚你的计划是什么,但我能猜出你收集信息的大概方向。如果我们把所有线索放在一起,大概率能完善出一个足够有力的战术。”   “我没有按照以往的风格行动。其实就最合理的逻辑看来,我甚至不该出现在这里。”唐亦步快速比口型。“而身为‘阮闲’的你也不该接触到这里的内部信息。我们都知道,安全的做法是选择稳妥的一侧,让阮教授和主脑杀个你死我活,我们选择想要的那边来辅助。”   唐亦步的说法没错,阮闲想。要他们选择安全的那条路,就要按照阮教授和主脑的节奏行动。那将是一场严肃、漫长而痛苦的战争,他们小心翼翼地踩着别人踩过的脚印,争取当螳螂后的黄雀。   在这场游戏里,所有人都是数字的俘虏,围绕着胜率而战,力图让自己活下去。   ……那么问题来了。自己从棋盘跳出,是打算将胜率推到一边,哪怕自己承受一部分风险,也要不择手段保下自由的唐亦步。唐亦步又是怎么想的呢?   “为什么?”没再有刻意取得唐亦步好感的打算,阮闲问得很直接。   “因为麻烦。”唐亦步一如既往的理直气壮。“我想好好研究你,以及我对你的感情。这场磨磨唧唧的战争太碍事了——尤其是MUL-01,我一个不留神,它可能真的会打动你。”   “你是说之前那些?那都是演戏。”阮闲哭笑不得。   “我知道是演戏。”唐亦步紧张兮兮地表示,“可在废墟海的时候,我刻意亲近过你,你也声称因此喜欢我。主脑和我的思维核心算法相似,万一它来了灵感,用同样的思路来抢走你该怎么办?”   “哦——”   “而且我认为我们能赢。”   “哪怕对方是主脑?”   “我是它的原型,并且我认为我更强些。”唐亦步骄傲地声明。“而你是我的制作者,就技术层面来说,我们是平等的。物质方面,我们有两台初始机,还有信息优势——最棒的是,如果我们把参与人数控制得极少,主脑的应对难度相当于大海捞针。”   “也不是不行。”阮闲没有直接回应,他放任自己微笑出来。“为什么你觉得你更强些呢?”   “唔……关于当初你为什么要给我那个课题,我现在明白了不少。但就我这一路看到的情况,恐怕主脑从来没有思考过那些。”   唐亦步回了个有点生涩的古怪微笑。   “也就是说,现在我在进行分析计算时,比它多了至少一个角度。只要抓准那些盲点,我可以做出让它计算不到的计划。”   阮闲没有回话,他只是轻轻抬起手臂,将手掌举到唐亦步面前,十指微微张开。唐亦步疑惑地瞧了会儿,伸出手,轻轻和阮闲击了个掌。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抽回手,手便被阮闲紧紧捉住,十指相扣。   “听上去是个相当不错的主意。”阮闲弯起眼,“而且时间有限,我似乎没有太多的选择。”   唐亦步满意地喷了口气。   “但你有没有想过,亦步。要是我已经被主脑打动了,现在你会怎么样?”   唐亦步吓得一缩手,结果那只手还被阮闲牢牢握着。唐亦步震惊地看着阮闲,一丝微弱至极的恐慌划过他的眼底。   ……让人意外,阮闲心想。这个喜欢把所有可能性都计算一遍的仿生人,似乎对自己提出的这个可能性有点吃惊。   这是个不错的兆头。   “计划好是好,我现在就能告诉你它存在的问题。”阮闲抓住那只手,继续微笑道。“在我看来,这需要我们给予对方相当大的信任。嘘,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爱不是信任的代替品。”   唐亦步注视着两人紧握的手,没有吭声。   “不过就像你说的,时间有限。”阮闲继续道,“无论如何,我们必须立刻开始行动。总之先把准备做好,至于信任问题……走一步算一步吧。就算计划失败,我们也不是全无退路。”   事情发展到现在,一切还能用风险来计算。但要完成击败主脑这种计划,他们不可能时时刻刻黏在一起,并且分出不小的精力提防对方。   唐亦步应该知道这一点,阮闲想。他很好奇那仿生人当下的想法。   “我的确不相信你。”果然,唐亦步开了口。   “……”   “可我渐渐发现,我也不喜欢怀疑你。”停顿片刻,唐亦步沉痛地说道。“前段时间,我考虑过一个问题——我之前计算感情相关课题的方法,似乎有点漏洞。”   “漏洞?”   “你看,我对你的本性并不了解,至于你……我不知道你的具体状况,只知道大部分人类也不了解自己的本性。”   唐亦步眯起金色的眼睛,姿态放松下来。   “但比起用人类的共性来计算你的利益、风险,猜测你的想法……我认为你实际做出的事情才能成为‘你这个人’的计算资本。”   “在那些时刻到来的时候,你会背叛我、维护我,还是冷眼旁观,这可能是个缺少条件的题目。所以我会等。”   “等?”   “因为我不想失去你,所以我愿意等一等。”唐亦步用更大的力气回握了阮闲的手,“在那些时刻到来前,我不会对你做任何事。”   阮闲没有说话,他看着对面人的双眼,心里泛起一阵酸意。   “而且我之前试图计算过很多次,”唐亦步有点心虚地移开视线,“事实证明,如果我记忆里的父亲是你刻意伪装的结果,我对你的了解相当有限。到目前为止,我进行过统计……现在的你是我更想要保存下来的目标。”   “所以?”   唐亦步挣脱了阮闲的手,手腕一转,两只手从十指相扣的状态变成了标准的握手姿势。两个人僵硬地侧躺在床上,严肃地握着手,活像是在会议上握手时被人丢进琥珀,凝固后又横着放下。   “很高兴认识你。”   那仿生人小声说。   “……接下来让我们好好相处吧。” 第219章 母亲的数据   自从得到了阮教授相关的信息, 卓牧然比往常忙碌了几分。他注视着房间中心漂浮的完整世界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了不同颜色的点和图标,无数数字和文本实时变化, 猛地看去让人眼晕。屋内还有三十来名分析员, 他们环绕地图而坐, 每一个都在监视大量光屏上的计算和报告。   快速浏览完可能的作战分析,卓牧然掐掐眉心,长舒一口气。   主脑在敲到阮教授可能的反抗计划后,几乎立刻开始推演所有可能的状况。他的脑子被各式假设和地名冲击了一天, 是时候缓一缓了。否定掉几个漏洞太多的推断,卓牧然拿上杯子, 走出房间。   MUL-01的投影正赤脚站在走廊, 还是他熟悉的模样。   房间内所有资料都会实时同步给MUL-01的数据库, 卓牧然跳过了汇报的步骤。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 他需要一杯黑咖啡。MUL-01的投影则一如既往的清爽漂亮,没有半点疲惫的意思。   作为秩序监察的总司令,卓牧然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这身影背后是一个尺寸堪比圣彼得大教堂的机械神明。每一个培养皿的数据, 每一座城市的细节, 主脑都在时刻不停地演算。无数计算和判断在那个机械巨物中不分日夜地运行,自己面前站着的这位, 顶多算那亿万个并行程序中微末的一支。   它从不休息,从不出错,也永远不会因为衰老、欲望等因素弄出见不得光的丑闻。并且永远保持着让人舒适的亲切感——主脑完全可以通过文本指令给自己下达一条条通知, 可它更倾向于用投影和他们交流。   “怎么了?”卓牧然给自己斟满咖啡, 语气还是忍不住柔和下来。   “阮立杰。”投影白皙的手指划过空气, 实时监控页面展现在两人面前。   那个被精心布置过的住处很暗,阮立杰和他们送去的唐亦步复制品正并排躺着, 动作僵硬。阮立杰和它保留了一定的距离,愣愣地注视着天花板。除了时不时眨下眼,以及胸口呼吸轻微的起伏,那位年轻的研究员和一具尸体没有太大区别。   “正常情况。”卓牧然观察了一番,“他没有立刻亲近它是正常的,研究者总比普通人理性些。多等一段时间就好了——他能做出相对理性的选择,就还有交流的价值。”   “我明白是正常情况。”主脑冲他笑了笑,“这个人提供的信息也相当有趣,那些计划是阮闲的风格没错。不过有一点我很在意——到现在为止,我仍然无法确定‘阮立杰’这个人的真实身份。”   卓牧然微微一怔。   “我们都清楚‘阮立杰’是个假身份。这个人的信息在我的数据库里,可我做了更多分析,那应该是当初阮闲用作对比伪造身份的电子幽灵,阮闲本人培植出的社会资料。实际上的阮立杰并不存在……更别说,档案中‘阮立杰’的履历相当平凡,最近一份有记录的工作是咖啡厅服务生。”   “当然,‘阮立杰’可能是阮闲送给他的假身份。可揭开这层身份后,我没有找到任何有关这个人的记录。根据他的肉体年纪,我排查了今年应该在25到45的男性资料,但我一无所获。”   就像个真正的幽灵,卓牧然皱起眉。   “是的,你发现了问题。如果他进行过全面整形,那么医疗系统或者事故系统里应该有他的相关记录。如果他是出于某些特殊原因被封存档案的类型,他应该无法成为这样年轻的机械生命专家——他的原生家庭不可能给得出这样的教育资源。”   主脑把黑色的长发往脑后拢了拢。   “除了异常模糊的身份,他其他方面的表现堪称完美。但这一点就足以让我们保持怀疑,在你推算阮闲那边计划的时候记得考虑到这一点。现在还不能排除‘阮立杰是间谍’的可能性,他开始工作后,让胡书礼的队伍盯紧点。”   “是。”卓牧然说罢,呷了口咖啡。“我也会告诉胡书礼……”   “不要让人进行任何形式的试探,否则他会发现我们的怀疑。这件事容不得一点偏差,他有可能引领我们找到阮闲。”   “我知道了。”卓牧然点点头。   一个无关紧要的疑点,自己下意识忽略了它。毕竟那个人给出的情报十分真实,现在看来也相当准确。若是自己来主导这件事,八成会全力咬紧这条线索吧。   ……有意思。卓牧然喝干咖啡,又吞了片醒神的药剂,揉了揉沉重的眼皮。   如果阮闲真的大胆到把一个手无寸铁的技术人员扔到这边当烟雾弹,他绝对会让对方后悔做出这个决定,发自内心的那种。   说来,他和唐亦步、阮立杰算是也有几分孽缘,这样正好。   为了保证头脑清醒,阮闲还是睡了三个小时。按理来说,这应该是他第一天在主脑手底下工作,可他们只剩下63小时可用了。   唐亦步本体在外,也不可能24小时陪伴他。他们约定好了一个傻兮兮的暗号——   “我想吃水煮蛋。”阮闲声音清晰。   “知道了,宝贝。”眼下面前的“唐亦步”只是个辅助机器人。要是唐亦步本人被问到这个问题——   【我会说“我也想吃”。】昨晚他这样表示。【如果我回来了……“你看起来很累,要不要吃点东西?比如红薯。”我会问你类似的问题,提到我们吃过的东西,你肯定都记得。】   非常唐亦步风格的暗号。阮闲笑着答应了他,然后打了个质量挺高的盹儿。   确定正牌唐亦步已经不在这里,阮闲只得继续演戏。他一边在脑袋里整理唐亦步给出的情报,一边努力用悲哀的目光看着面前的“唐亦步”。   今天的早餐是煮得恰到好处的软嫩水煮蛋,香糯的粥和精心调配的小菜。材料估计也是精挑细选过的,相比起来,地下城的水煮蛋更像臭掉的干蘑菇。   “别紧张。”对面的“唐亦步”吃相标准,“你会没事的。”   不,再看下去自己就真有事了,憋笑还是挺痛苦的。阮闲只在树荫避难所见过唐亦步这种吃相,只剩他俩的时候,那仿生人甚至能用水煎包玩手抛嘴接的游戏。   要是自己的唐亦步在这里……   阮闲看了眼手中的筷子。那仿生人估计会连剥三四个蛋,然后用筷子串起来吃。   “我吃饱了。”阮闲努力把热量最高的蛋黄吃掉,尽快离开了餐桌,他怕自己憋不住笑出声来。   “没胃口?”   “嗯。”阮闲快速回应道,“我想先找点事情分分心,抱歉。”   正如他猜想的,胡书礼没有在第一天太为难他。他只是开放了一个不涉及敏感信息的资料库,让阮闲熟悉一下S型高级产物的基本资料。胡书礼在做人方面相当在行,他体贴地为阮闲安排了一个僻静的位置,紧邻舒缓人心的绿植玻璃柱。   而为了不让阮闲有太大压力,唐亦步外型的助理机械在玻璃柱后待机。   阮闲用十分钟将那些资料全部塞进脑子里,随即决定用剩余的漫长时间来发呆。他缓慢地滚动资料,时不时做出些恍惚的表情,思维早就跑到了九霄云外——昨晚他和唐亦步交流了很久,至少就识别范林松影像资料方面,那仿生人比他在行许多。   【这是玻璃花房的建筑。】唐亦步相当肯定,【当初为了考察环境,我把整座城市的模型都输入自己的系统了。】   【范林松被关在了玻璃花房?】   仔细想来,那倒是再合适不过的环境。培养皿的安保措施比主脑的城市严密一些,玻璃花房是其中最好的,也拥有最为先进的记忆操作器械。将范林松安置在这座城市的最高层,很难说主脑是体贴还是狠心。   【我百分百确定。还记得当初我用来引开卓牧然的装置吗?当时它飞向了安保最严密的地方,一座高楼的楼顶。根据楼层高度和城市模型进行比对计算,那里的安保应该就是为范林松设下的。我们曾经离他很近。】   【玻璃花房的话,联系方面可能有点麻烦。】和地下城的付雨和K6不同,玻璃花房的那几位算不上欠他们人情。现在洛非成了领导,他不恨阮教授就不错了,很难说他愿不愿意搭把手。   【我们的确拥有联络途径,先把这个问题放一放。洛非那边,实在不行我还能威逼利诱一下……不过肯定还是能做交易最好。】   【如果能联系上,我有自信说服范林松。世界变成这个样子,他又被主脑关了这么久,我大概能猜出他的状态。】阮闲点点头。   【也就是说,我们能获取主脑的硬件弱点,你也知道主脑硬件的具体方位。】唐亦步满意地笑笑,【根据阮教授的机械资料,我大概能猜出一点他对于主脑系统的攻击方式。】   【但那要求非常多的外部资源支持。】阮闲无情地指出。   【是的,我会想想办法。】唐亦步咂了咂嘴。【也就是说,目前确定的事情有两件——联系上范林松,最后利用余乐的逃脱,开启一系列的混乱……】   【最后去救余乐和季小满。】阮闲失笑,矫正了唐亦步的说法。【你不讨厌他们,不是吗?】   【……嗯。余乐答应给我做的饭还没做呢,季小姐对π也挺好的。】唐亦步吭哧了会儿,严肃地表示。   【之前细节讨论得差不多了,暂时这么定。你先考察一下这个据点的情况,确定逃脱方案,我尽量多从系统内部弄点资料。】   现在正是实践这个计划的时候。阮闲结束回忆,左右看了下。随后他站起身,佯装舒展身躯,将感知放到最大,开始堂而皇之地偷看和偷听。   “累了吗,阮先生?”唐亦步外型的助理机械见缝插针道,“……你早上吃得太少,要不要来点高热量的食物?黄油饼干和巧克力都不错。”   看来他的唐亦步回来了。   “不用。”阮闲扯扯嘴角,“试探”着拍了拍对方的手臂。“我只是太久没有这样坐下来工作过,有点不习惯。”   唐亦步冲他挤挤眼。   “甜食能让你的心情好一点。”他拐着弯又问了一遍。   八成是这家伙自己想吃,阮闲抹了把脸:“好的,谢谢你……亦步。”   “我也想来一份。”坐在阮闲前面不远处的人显然听到了这段对话,冲唐亦步打了个招呼。这个动作使得先前被他身体遮住的光屏露了出来,阮闲趁机将它也记入脑海。   随后他愣住了。   那个光屏上显示着满满的遗传信息相关资料,而他对那些数据无比熟悉。   为了治疗自己的病,还在研究所那会儿,阮闲对自己和母亲的DNA相关特征一清二楚。前方那人屏幕上的资料虽然复杂难懂,加入了不少啰啰嗦嗦的注释,他仍能认出它的主人。   那是母亲遗传数据的一部分。   ……自己在主脑城市看到的那个人,的确不是幻觉。   作者有话要说:   糖:阮先生,你看起来有点虚弱。要不午饭就吃点最高等级的牛肉吧,配上最好的酒,再来点外面吃不到的点心。   软:……(一时无法确定是换了芯子还是糖想要蹭主脑饭吃)   软:好。(总之先答应)   糖:计划通..jpg 第220章 初步构想   就算事先知道S型高级产物使用了母亲的DNA, 得知信息和接触事实还是有点差别。眼下的一切只是证实了唐亦步的推论,阮闲发现自己比想象中的还要镇定。   唐亦步已经去取餐点了,阮闲不留痕迹地收回视线, 继续打量这个大厅。   当初仅仅是D型高级产物就给他们找了不少麻烦, 自己对S型相关的特性再熟悉不过, 若是主脑下了血本武装R-α和R-β,自己也就罢了,唐亦步可能真的会被做掉。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阮闲环顾四周,外部的建筑结构可以交给唐亦步。其实哪怕自己什么都不做, 唐亦步也能扛着自己一路破坏冲出去。问题是如何在逃跑前刮走尽可能多的情报,并给敌人的追击添上最大程度的麻烦。   将两方面结合一下呢?   巧妙地控制物理上的破坏, 同时瘫痪相应的系统, 他们也许可以做到无声无息地跑掉。在主脑发现他们消失之前, 他们已经跑远了。这样就算S型高级产物和A型高级产物一同出击, 也没法找到他们。   阮闲收回窥视四周的视线,又做出研究面前光屏的样子。   唐亦步现在身为外部人士,深度入侵的风险太高, 也许自己可以想办法做到这一点……总之, 首先要得到更多权限,阮闲摸摸下巴, 然后将十指凑近光屏。   唐亦步很快把食物端了回来,将前面那位工作人员的份儿分出来后,他有滋有味地吃下一半, 给阮闲剩下一半。阮闲甚至不知道那个壳子有没有搭载味觉系统, 唐亦步搞不好只想过把干瘾。   阮闲没去碰那些甜点, 让它们继续安静地待在盒子里。他不可能在短短几个小时内真的变成机械生命专家,但他可以来一点点作弊操作——至少他对S型初始机相关信息很熟悉。   “浅析S型高级产物的病毒式破坏能力。”唐亦步大大咧咧地站在阮闲的椅子后, 眼看着屏幕上的那些字。“不错的思路。”   这是当初在仿生人秀场和Z-α、β一战的灵感,唐亦步瞬间懂了阮闲的打算。   给出足够有力的资料,尽可能获得更高的权限、取得更多情报。然后找机会给这个系统来上一击,配合上自己的能力,他们能逃得更利索。   看来自己规划的逃跑路线有几条用不上了。   唐亦步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比起计算,这简直更像是实时创作,或者即兴舞蹈——两个人随时调整策略,在漆黑的房间里共舞,磕磕绊绊躲过那些不怀好意的障碍。可能性过多,他不再进行繁复地计算,试图归纳合乎逻辑的结果。   如今他更像是在愉快地发掘更多可能性……并且享受它们。   也许这就是人们一直喜欢礼物盒的原因,唐亦步严肃地擦擦手上的饼干屑。随后他弯下腰,隔着椅背,从背后圈住阮闲的脖子,吻了吻他的脸颊:“很好,阮先生。就这样继续,你果然很好用。”   阮闲又好气又好笑地瞧了他一眼,这绝对不是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唐亦步绝对是故意的。   “不用担心外面的事,我会为你打理好一切的,就像以前那样。”唐亦步继续用潜台词传递信息。“只要你希望,我随时都在。”   看来唐亦步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适应。”阮闲嘴上说着,双手继续在光屏上输入信息。“先不要打扰我……3个小时后,我想见见胡书礼先生,你能帮我预约一下吗?”   唐亦步一只手抚过阮闲的脸颊,随后微笑着冲他挤挤眼:“当然。”   ……看来他还演得挺开心。阮闲试图积攒一些紧张感,结果悲惨地失败了。饶是如此,他仍然不打算浪费半点时间——作为俘虏,老余和季小满的情况还难说。   “阮教授曾跟我说过,刚开始工作的24小时是至关重要的。倘若这段时间内感觉不错,说明自己没有选择错误的路。”阮闲捉住那只手,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我做了不怎么好的选择,可是感觉很……怎么说呢,感觉很‘合适’,真是讽刺。”   唐亦步亲了亲阮闲的发顶,状似安抚。   然而他们都清楚,阮教授从来没说过类似的话。   “24小时太短,不足以做下判断,不要太心急。”唐亦步暗示道。   “这不是我可以磨磨蹭蹭做决定的环境,亦步。主脑没有那么宽容。”阮闲面上苦笑。   时间到现在只剩62小时,而他们不可能在大白天悄无声息地逃脱。要是明天晚上再走,剩余的时间可就相当紧张了。   他必须在午休时间成功见到胡书礼。   巧的是,胡书礼也存了一样的心思——   “阮立杰可能是阮闲的探子?”胡书礼冲光屏挠挠头,“哪有拿技术人员这样冒险的!”   “可能就是为了出人意料,毕竟你那边的项目组存有S型高级产物的资料,正在开发的项目也足以影响战局。”卓牧然在光屏那边说道,“我们这边会分析助理机械传过来的一切资料,以防万一,你也盯着点。”   “哎呀……麻烦麻烦。”胡书礼叹了口气,“说白了,我和阮闲没啥仇恨,项目那边也忙。你们不能派个人来盯着他吗?作为后辈,小阮还挺可爱的。”   “不能打草惊蛇。”卓牧然冷冷地回答,“今天下午你需要以研究为名义,将R-α和M-α调到据点附近。一旦有异常,它们比数万人的军队还顶用。   “对付一个技术人员,你们的阵仗有点大吧。”   “这位技术人员已经联合NUL-00欺骗过我一次了,阮立杰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无害。另一方面,说不准NUL-00就潜伏在附近——他携带了A型初始机,如果不好好防备,他一个人就能把这个据点掀掉。”   “我知道了,我会在午休的时候找他谈谈,看看情况。就当关心下属。”胡书礼耸耸肩,“要我说,如果那些感情是演的,那他得是个熟练的骗子……既然他年纪这么轻,在机械生命病理性方面研究也深,他大概没什么时间专门磨炼演技。”   卓牧然没有回答。   午饭的饭菜并非统一供应,而是点单式。唐亦步倒没有趁这个机会多拿,他规规矩矩按阮闲的口味叫了两人份的餐,和阮闲相对坐在休息区。   这种感觉有点熟悉,阮闲心想。他们仿佛回到了树荫避难所的地下食堂。   幸运的是,这里的监视比阮闲房内宽松一些。唐亦步能够通过糊弄机械壳子里搭载的监视系统,和阮闲进行简短的交流。   不过考虑到安全性,他们还是选择了相对隐秘的形式。   他们活像热恋中的中学情侣,唐亦步用左手吃饭,右手腻歪地捉住阮闲的右手。在监控看不到的角度,他在对方手背上轻轻写字。   【你现在的想法?】他速度极快,【我原本是考虑直接带你闯出去的,只是逃跑的话,肯定没什么问题。你没必要把时间赶得这么紧。】   【我认为主脑不会这么快相信我。】阮闲写回去,有那么一秒,他有点怀念那枚耳钉。【不过无论它把我看做探子,还是真正的投降者。按照正常逻辑,我都会在这里待上很久,不会撩一把就跑。我们可以利用这个判断,争取更多时间。】   他瞧了眼唐亦步,又大大咧咧补了句:【我不想让你冒险。】   【具体计划呢?】唐亦步又露出了那种奇异的生涩笑容。   【其实阮教授的思路和主脑有点相近。不管是刺杀机械和人脑辅助,还是现在这个备用替代加机械支持,本质都是加大攻击程序的传播力度,给予主脑最强一击。】   阮闲用筷子夹起一片煮牛肉。   【主脑这边,它希望以S型高级产物为核心,扩大R-α、β的感知范围,好尽快捉到阮教授。这也和讯息传播范围有关,现在阮教授那边的机械构造到了手,我们可以把两边的计划结合一下。】   【阮教授的备用设备?我考虑过,重新做一个来不及。】大庭广众下,唐亦步保持了相对良好的吃相。   【先集中看理论资源。】阮闲扯回话题,【我想要胡书礼口中“扩大S型高级产物感知能力”的技术。】   唐亦步咬着筷子尖思索片刻,在自己盘子里清出一块空当。   【这是用于进攻的中枢。】他挖了一勺土豆泥,盖在盘子一侧。   【假设我们拿到主脑的技术,作为S型高级产物的上位,你可以直接将它利用起来。那么这是用于传播讯息的渠道。】他在土豆泥周围搭了一圈洋葱丝。【这是你的角色。】   阮闲:“……”   【这是我,我肯定要负责攻击。】唐亦步朝土豆泥顶端放了颗糖渍樱桃。   【这是主脑。】随即他夹起一块啃过的大骨头,放在土豆泥对侧。【要进行独立攻击,我们还缺少关键的东西。】   最后那仿生人舀了一勺青豆,将它散在土豆泥四周:【就算在阮教搜的理想计划里,辅助资源也不能省略,否则我们没法抵抗主脑那种体量的防御。而且我猜你不想用人的大脑。】   【我们缺少可以联动的辅助资源。】阮闲瞥了眼那些软趴趴的洋葱丝,【我明白,但你误会了一点,亦步。】   唐亦步露出一个疑问的表情。   【阮教授的战术是逻辑上最合理的,可我不打算照搬他的思路。】阮闲微笑,拈起那颗糖渍樱桃,放入口中。随后他用勺子压住那团土豆泥,直接把它推到了大骨头之上。   唐亦步的目光闪了闪:【我不明白。】   【细节我还没想好,得看今天下午的收获。】阮闲咽下那枚去了核的樱桃。【到时我们再详谈。】   废墟海附近的据点。   余乐摇摇脑袋,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他费力地眨眨眼,目光好一会儿才恢复焦距。他正坐在一间纯白的房间里,手脚被紧紧锁在椅子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人正坐在他对面。   看清那人脸孔的刹那,余乐猛地停住呼吸。   ……那是他早已死去的姐姐。   “太下作了。”余乐动了几下嘴唇,这才成功发出声音。“别他妈拿这套来搞我。”   “好久不见,懒鱼。”对面的女人轻松地笑道。   “给老子滚!”   “你昏迷了一两天,现在不适合动太大的火气。别紧张,你暂时不会有事。那只是必要的准备工作,你和那个女孩子被注射了刺激大脑的药,保证它们慢慢进入最佳状态。开始的昏迷算是最激烈的反应了,接下来你只会越来越清醒。”   女人就像没听见余乐的怒骂一样。   “再过不到三天,等它们到达最佳状态。主脑会取出你们的大脑,直接进行粉碎,一点不漏地取得信息……要是在那之前你们愿意交代,我们大家都能省事点,跳过粉碎大脑那一步。”   余乐盯住面前陌生的姐姐,双眼通红,牙齿磨得咯咯响。   “既然你追随了阮闲,我想你不会乐意自己的脑被完全粉碎,存成数据。所以姐姐来帮你,毕竟情报越新鲜越好。”   女人的表情柔和起来。   “懒鱼,好好考虑下,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和你一起的姑娘就在隔壁,你交代也能给她一个自由。”   “傻逼才信你们的鬼话。”余乐啐了一口,“没同时拿到我们两个的情报做比对,你们不会罢手的。老子也玩过拷问,对这套熟得很。”   女人站起身,脸上的表情有点悲哀。   “抱歉,那么接下来恐怕要发生点不好的事情……我会再来看你的,希望你下次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她叹了口气,离开房间,缓缓关上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软:(凝视洋葱丝)   软:(持续凝视洋葱丝)   软:(吃掉了樱桃)   糖:……我真的找不到其他丝状物了!ε-(°ω° ; ) 第221章 相反的话   季小满醒得很早, 但她刻意放缓呼吸,减慢心跳,让自己的生理指标更接近昏迷的状态。   还在地下城制造电子脑时, 为了验证各种药物和激素对电子脑的影响, 使它们的反应更像人类, 她经常会拿自己当试验品,取得人类应有的生理数据。久而久之,对于作用于大脑的药物,她具有几分额外的抗药性。   这份抗药性让她提前醒来了一个小时。   由于末端以一种巧妙的形式嵌入血肉, 三条义肢仅仅被除去了需要用电的功能,没有被卸掉。季小满小心翼翼地动了下——她的四肢都被某种复杂的固定机械锁在了椅子上。   她的附近没有人, 但肯定有监控设备。季小满继续装晕, 不动声色地缓缓动着, 试探锁住自己的机械构成。   和作为领袖的余乐不同, 一个年轻女孩在地下城苟活多年,又为偷取电子脑相关的信息费尽心思,季小满对摆脱控制很是擅长。   手腕处的固定并不算复杂, 虽然被改良了不少, 她认得这种锁。   双手的关节处藏了两份腐蚀性液体,只需要物理机关便能触发。自己只需要在合适的时候触发它们, 把两种看似无害的润滑成分混合起来。逃离这把椅子不是问题,难的是暴露后的事情——就算获得了活动的自由,她也未必能离开这里。   也许她被关在某个高规格的囚室中, 而看守能在五秒内到达。腐蚀混合物只能用一次, 万一再被哪把锁拦住, 她未必有胜算。   季小满一边仔细分析手腕上的锁,一边调整呼吸。   “小满。”不知过了多久,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头颅像是灌了铅那样沉重,季小满费了好大劲儿才将它抬起——她的母亲正端正地坐在她面前,满面熟悉的微笑。   假货。   季小满只用一眼便辨别了出来——和钱一庚一战中,由于改变过形态,母亲的肢体有着不可逆的耗损。面前的母亲虽然逼真,但双臂和双腿的长度和结构都有微小的区别。   作为机械师,她对这种微不可察的误差再熟悉不过。   当然,秩序监察也可以把母亲的电子脑直接剥离出来……只是自己在明面上是“阮闲的支持者”,维护脑和身体的不可分割性。若是他们真的那么做了,自己未必会再承认“母亲”的身份。   想了会儿阮教授现在的状态,季小满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反抗军其他人知道真相后会怎么想。   现在看来,要么秩序监察没找到母亲,要么母亲在他们手里,被藏了起来。季小满盯住面前的母亲——那个过于完美的身影,很可能是某种形式的投影。   “小满,告诉妈妈最近的事吧。”她说,“不用吃惊,无论是电子脑还是躯体,作为报酬,主脑都能够完美地修复……你现在看到的我,只是复制了那个电子脑内的数据后,再次集成的影像。”   果然,季小满心想。八成是顾忌自己机械师的身份,对方决定选择相对坦诚的路线。   “……我没什么想说的。”她思索了会儿。   “我出事后,你才离开地下城。之前你也崇拜阮闲,但妈妈知道,你只是崇拜他的技术水平,不是理念。”那虚影耐心地劝道,“回来吧,小满。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我们可以像以前那样生活。”   季小满对主脑的技术没有怀疑。她很确定,按照自己对主脑的了解,它会给她一个理想的、温柔的母亲。那个母亲会拥有她们相处时的所有记忆,并且不会再引起自己半点不快。保留主要数据,清理并重启程序,然后进行细微而繁琐的调整就好。可那样的母亲不会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也未必是母亲“原来的样子”。   毕竟连季小满自己都还不确定自己真正的愿望,她还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否有权改造她,又要做到什么程度。   “妈妈是为你考虑。”面前的女人轻声继续。   “余乐呢?”季小满没有正面回答那个问题。   “余乐正在隔壁,他没有受伤。”面前母亲的影像口气更温柔了,“需要点时间考虑一会儿吗?”   “……嗯。”   女人体贴地递上一杯水,扶在季小满唇边,小姑娘乖顺地将它喝了下去。   “我听说了你和NUL-00的协定,他只是在利用你的技术。就像阮教授利用你们来转移主脑的视线。”见季小满情绪稳定了点,投影趁热打铁。“小满,你在那支队伍里真的感到开心吗?有谁关爱你吗?相信我,NUL-00和MUL-01没有本质的区别。至于和NUL-00一起的那位阮立杰,我想你也已经发现了,他的性格不怎么正常。”   “玻璃花房,预防收容所的测试结果。”季小满小声说道,那不是一个问句。   “是的,他们两个人都不会在乎你。你好像有点在意余乐,而余乐正在你身边。”   “……嗯,我知道。”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妈妈。就算被阮闲瞒住了关键信息,边角情报也很有用。”   她的“母亲”笑得温柔甜美。   “然后我们可以在主脑的城市住下,你的四肢也能得到妥善治疗。如果你交待得够清楚,余乐那边压力也小些……你们都可以离这场战争远远的。”   季小满安静地看向她。   “我知道。”她又重复了一遍。“我,唔,我愿意合作。”   女人欣慰地点点头,季小满四肢的束缚骤然解开,房门却仍然关得紧紧的。   “我只有一个问题。”季小满仍然坐在椅子上,没有任何激烈的举动。   “嗯?”   “二十二世纪大叛乱前,阮闲大概做过哪些项目?我有点事想要确认。”   女人眨了眨眼,这不是她期待的问题。可她仍然将详细的资料给了季小满——除了加密的项目细节,里面倒也没有太多敏感信息。   季小满仔细地一行行看过去,随后皱起眉。   “怎么了?”   “没什么,它只是让我更坚持我的决定。”她冲对面的女人勉强笑笑。   关于人情、形势和谈判,季小满不太懂,她从来都不擅长看人。她刚刚二十岁出头,热情全部花在研究电子脑和机械的相关知识、和逃离可能的伤害上。   所以她现在有个相当简单的标准。   阮立杰才是真正的阮闲,而他虽然疯疯癫癫,工作方面却十分中规中矩。大叛乱前,他主要负责纳米机器人的药用研究,就连人工智能项目都是研究所委托的。   主脑给的资料让季小满确定了这一点——阮闲的工作履历很正常,顶多算个成绩格外突出的研究者,并没有做任何奇怪而自我的项目。   他之前从未莫名其妙地伤害别人。   那么他的疯狂、异常和冷淡,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在漫长的休眠后,阮闲和唐亦步的行为救了她,这就够了。到目前为止,阮闲是“可信的”。   至于主脑和阮教授,他们对她承诺再多,季小满也不打算一股脑买账。   他们从未涉足过她的世界,他们“暂不可信”。   “我的确没有了不得的抱负。”长久的沉默后,她小声说道。“也不是反抗军的重要人物,对阮闲也没有多么……执着。妈,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但我有个条件。”   “嗯?”   “让我见见余乐,确定他没事。”季小满目光盯着地板,“不是透过屏幕那种,那种容易造假。我要见见他的真人,秩序监察可以把我们关在一起……反正现在我们没了武器,什么都做不了。”   见面前的女人不回话,季小满抬起眼睛:“这是我坦白的唯一条件。”   一个多小时过去,季小满在余乐警觉的目光中走进房间——后者正绷起浑身肌肉、等待“不好的事”发生。某种意义上,不好的事情的确发生了。   季小满正穿着秩序监察的制式外套。   余乐做了个深呼吸:“小奸商,你……”   “余乐,你清楚,我一直都更喜欢让别人来为我做主。”季小满吐字清晰,语速有点慢。“更何况事情到了现在的地步,我们也没有别的选择。”   余乐的脸古怪地扭曲了下,但他没吭声,绷回表情,保持住了沉默。   “反正我一直都不怎么喜欢集体行动。”她又说,“尤其是那只嘎嘎叫的格罗夫生命体,我受够了。我决定把我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白痴啊你?”余乐扯开大嗓门,“你真觉得你说了他们就信?比起那帮莫名其妙的人,你好歹相信我一点啊?”   “我说了,这是唯一的办法。”季小满抿抿嘴,没看余乐的眼睛。“至少我觉得很合理,主脑没必要花大精力对付我们两个小人物。有很好的条件,妥协一下也没什么吧。”   “就像你在地下城欢天喜地给钱一庚打工那样?赶着改善电子脑,巴不得给人当狗腿?”余乐继续咆哮。   同样是彻彻底底的反话,不过猛地听上去倒颇有点讽刺的味道,主脑应该不会察觉。   ……看来他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季小满悄悄松了口气。就耍心思搞小动作这方面,余乐果然不会让自己失望。   定了定神,她继续了这场对话:“你这样坚持没有半点用处,我很确定,我们不可能逃得出去。这个时候坚持才是愚蠢——”   这回余乐没回话,只是表情复杂地看着她。季小满用力憋住一口气,让声音显得尖利。   “事到如今,我就直说了……我们这帮人里面,我最讨厌你!”   随后她胸口起伏了会儿,转身看向投影。   “我要待在这里。”她说,“妈,我会试着说服他的。”   “好。”   然而同一时间,另一边的两位的进展可不算太顺利。   “你的兄弟还挺阴。”阮闲在震天响的警报声中大声表示,“计划又要临时调整了,亦步。”   “是的,很明显。”唐亦步脸色发白。“今天的午休,你确定你没跟胡书礼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你确定我们溜出来的时候每一步都踩对了?”   “我确定!除非你的鞋大了半号……”   “行了行了,我们会没事的,”阮闲笑着吐了口气,搂紧唐亦步的脖子。“至少时间上没有耽误,该拿的都拿了,只要不被抓到就好。”   “是啊。”唐亦步背着阮闲跳上另一堵墙的墙头,声音有点破音。“可你刚跑出来的时候说过,R-α和M-α就在附近。”   “这就是随机应变的感觉。”阮闲感叹道,“还挺刺激的,我也在适应——放宽心,至少到现在,我们离死局差得远。”   说着他一只手拂过唐亦步的脸侧。   “而且你也挺享受这种感觉的,不是吗,亦步?”   阮闲收回手,将感知扩散到最大。他的下一句话震动声带,冲击耳膜,在他的脑壳里隆隆作响——   “你在笑。”   作者有话要说:   小满每一句都是反话,第一句是导致她和老余吵嘴的主要原因。   阮教授:生命的意义MP3   小满:( ° - ° )……   主脑:更好的生活,更先进的社会MP3   小满:( ° - ° )……   软糖:(没说啥,只是间接弄死了钱一庚)   小满:( °ω° )b不是杀人狂?OK,是友军。   ——   非常朴素的敌我判断标准。   今天是!久违的!十一点准时——(…… 第222章 暴风雨前   时间退回午休。   阮闲用了一整个上午收集漂浮在大房间中的情报。研究员之间的交谈不多, 光屏给出的信息也断断续续。他努力从这堆乱七八糟的混合物中提取可用信息,然而主脑的保密功夫做得着实不错——就算用了S型初始机的力量,阮闲也没有捞到太多好处。   高强度长时间的感知不会再让他脱力, 但头晕脑胀还是免不了的。在和胡书礼见面前, 阮闲靠着墙休息了会儿, 好再次集中起精力。   “感觉怎么样?”胡书礼还是老样子。   “感觉……就那样,还行。”阮闲没有急着抛出诱饵,语气僵硬地答道。“我看完了基本资料,接下来是要交接工作、自由研究还是新定课题?”   “那个机械助理呢?”胡书礼笑眯眯地扯回话题。   “也就那样。只是有时候, 他不太像我的亦步。”阮闲低声回答。   “你可以训练他,这很简单。毕竟是2100年就成熟的技术, 主脑很擅长感应细微的情绪变化。只要你和他一起过一个月, 你会发现, 他和NUL-00没有太大区别。”   “什么意思?它到底是个假货, 我不会误认。你们答应过我留下亦步的命,这点我绝不会让步。”   “小阮,你说人图的是什么呢?”胡书礼摆摆手, 示意自己的机械助理给阮闲倒上一杯热饮。“这一路你们应该也见到不少事情啦, 现在你还能准确定义‘人’是什么吗?你有一个爱人,他还是他的样子, 会给你曾经的感觉,这有什么不好?身体是什么,脑子是什么, 根本没那么重要……何必和自己过不去。”   说这话的时候, 胡书礼的眸子有点灰暗。   “当然, 你自己试试看就知道了。‘难得糊涂’这句话自有它的道理,我不硬劝。”   看来主脑没有乖乖履行承诺的意思, 见“阮立杰”退了一步,它拉紧了胡书礼身上的提线,步步紧逼。   “既然你说不硬劝,我们跳过这个话题吧。”阮闲立刻站稳立场,“我的看法不会变的。”   “那你曾经想过给秩序监察工作吗?人要变,其实就是这么一步的事情。”   “我说过,换个话题。”   “行行,我只是不想看你走我的老路。”胡书礼笑了笑,“抱歉。关于工作,你刚说你看完了基本资料?”   “是。”   “有什么感想吗?”胡书礼一边操作面前的光屏,一边慢悠悠地闲聊。   阮闲犹豫了会儿,在面前投出一个光屏。“您自己看吧。”   胡书礼眯起眼,没有把那份数据连进自己的处理器。他任由它漂浮在空中,然后站起身,走到阮闲身边看。   看来主脑并没有放下对自己的戒心。   没关系,就算文件中的小陷阱没有被成功投放,对方这个动作也能给阮闲他想要的东西。阮闲做出给胡书礼腾位置的动作,快速朝胡书礼的办公桌瞟了眼,将所有光屏内的内容快速烙进脑子。   “浅析S型高级产物的病毒式破坏能力。”   胡书礼的能力显然也不错,他快速浏览了一遍阮闲给出的报告,用复制图像的方式保存了内容。   “我看了个大概,是个挺有意思的思路。不过R-α的能力可能跟不太上,需要作出调整……我仔细看看,今天晚饭前,我会给你一个结果。”   “今天下午呢?”   “我把二级权限开放给你,然后授权给你一部分R-α的具体身体数据。记得不要四处乱看,主脑会记录你访问过的每一个界面。”胡书礼语气十分客气。“如果你表现得好,接下来的日子只会更轻松。”   ……不乱看才怪。   唐亦步下午不在,阮闲乖乖在那间大办公室里待了一下午,确定这个房间内没有更多油水可榨。新授权的数据全都是他作为“阮玉婵的儿子”早已知道的资料,对他们的帮助不大。   规规矩矩的一天,的确轻松。不用担心住处、食物和生活,也不用担心哪里有敌人突然出现。休息时间充裕,娱乐方式自然也少不了——他们都是被主脑筛选出来的优秀人类,甚至不需要像城市里的人那样经过太多调整。   回到房间时,房间也被打理得很好,像是住进了一位看不见的管家。“他的爱人”正笑着看向他,过来给了他一个欢迎的拥抱。   阮闲的确有种被精心照顾的感觉。这一刻,他十分理解胡书礼的沦陷,若是没有足够坚强的信念——或者说偏执——是很难挣脱这个甜蜜陷阱的。   幸运的是,自己恰恰是偏执到有毛病的那一个。   阮闲冲那个唐亦步模样的助理机械笑了笑,随后坐回床边,启动全部光屏。他关了灯,荧蓝色的光辉在黑暗中闪烁。   “玩个游戏吧。”看了眼时间,他对那个壳子说道,“闭上眼睛,数到一百,我们玩捉迷藏……就像我们之前玩的那样。”   随后阮闲简单操作一番,让闪烁的蓝色光屏飘进宽敞房间的每个角落。如同形状奇异的深海鱼,那些光屏飞快闪烁出各式信息,在黑暗中缓缓游动。他自己则躲进衣柜,手心悄悄扣着其中一个。   100秒,他必须尽可能地扰乱主脑的注意力。   利用取得的二级权限,以及从胡书礼那里取得的信息。阮闲开始尝试着小心翼翼地取得R-α的项目资料。   “……85、84、83……”   主脑系统运用的加密十分复杂,他必须把登录查看的数据挪到胡书礼名下,同时破开这些倒霉的障碍——   “……73、72、71……”   阮闲的呼吸有点乱,他索性屏住呼吸,在拥挤的黑暗中抓紧每一秒。   他尽量温柔地撬开这枚厚重的贝壳,企图触摸到其中的珍珠。随时可能被发现的刺激感让他整个人绷得像块石头,屏幕上不住滚动的信息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   “……49、48、47……”   还差一点。   主脑发现了吗?唐亦步会按时回来吗?   “……16、15、14……”   层层叠叠的封锁终于露出缝隙,阮闲快速扫视项目内容。项目内容比他想象得还要多,可他的时间已经不够了。阮闲能感受到汗水钻出毛孔,蚂蚁爬过似的痒。   “5、4、3——”   紧张把他的内脏拧抹布似的拧紧,阮闲憋不住了,无声地吞咽空气。   “2。”   他还能再多看两眼。   然而他没有等到最后的那句“1”,面前的屏幕突然变成一片空白。就在下一秒,阮闲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那混合气味来自腐烂的创口、新鲜的药剂,以及自己母亲的复制品。在她身边,还有一股更加浓重的味道,像是人,却又有着野兽的腥臊味。   他听到女人清浅的呼吸,怪物粗重的低喘。他们在接近,而最近的威胁已经出现——衣柜门被猛地打开,机械唐亦步冲他毫不留情地伸出手,目标是他的咽喉。   可那只手还没碰到阮闲的脖子,便木偶似的停在空中。另一只手从那个身影背后伸出,唐亦步一把扯住窝在衣柜里的阮闲,直接夹在了胳膊底下。   阮闲:“……”   “和上次一样,我只能暂时中断主脑的监视。”唐亦步说,“你暴露了?”   “是,但状况不太对。”阮闲没工夫计较这个奇异的运人姿势。“R-α正在和某种生物——我猜是M-α——往这边赶。”   “信息拿到多少?”   “足够。”   “那走。”   唐亦步夹着阮闲,直接冲破阮闲住处的玻璃。他们正在某个大厦的中高层,那仿生人直接跃进虚空。下坠途中,唐亦步数次射出钩索,单手套住在空中飞行的监视机械,以某种疯狂而危险的方式减缓下降速度。   饶是如此,在落地时,唐亦步仍然嗷了一嗓子——但他好歹保持住了一个稳定的落地姿势,让阮闲逃离了砸上地面的悲惨命运。   阮闲没有废话,他立刻咬破舌头,给了唐亦步一个血淋淋的吻,随后扯着对方按照既定路线飞奔。   “现在我很确定,是R-α和M-α。”阮闲边跑边说,“他们身上有同一种保存药剂的味道,大概还有二十分钟能赶到这里……呼,前提是你没算错。”   “只是入侵看个资料,MUL-01的反应也太大了。”唐亦步的声音十分窒息,“它一点都不懂做人留一线!就算对付我,也犯不着两个都上啊——”   接下来,他俩谁都没嘴巴说话。前方是层层叠叠的高墙,这回唐亦步背起阮闲,空出两只手,用最快的速度一道道翻过去。   附近的巡逻机械马蜂似的紧追过来,阮闲在唐亦步的包里翻找几秒,结果他还没来得及去够血枪,随着嘎嘎两声,铁珠子咬着两把枪,从一堆乱七八糟的物资中探出头。   “好孩子。”阮闲顺手把π按回包里,抓起攻击血枪,朝追过来的武装机械持续射击。“安静待着,别出声……亦步,那两个东西越来越近了。”   警报声越来越响,机械爆炸的破片划得两人满身伤痕。石头碎屑和金属残骸雨点似的砸在身上,不说逼近的两位大号灾难,这里自带的兵力都快压得两人喘不过气——唐亦步没有半点攻击的余裕,他把所有精力全都放在逃跑上,像一条惊恐的泥鳅,在一众枪林弹雨中四处狂蹿。   “我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在逃了!”唐亦步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声音听起来有沙子的味道。“阮先生,撑住!”   “你的兄弟还挺阴。”一道光束擦过面颊,阮闲提高音调。“计划又要临时调整了,亦步。”   “是的,很明显。”   ……   一片黑暗中,胡书礼冲面前闪烁的光屏叹了口气。它正在向他实时播放两个年轻人逃亡的影像,而他也尽职尽责地将它上传给了卓牧然。   “到底还是年轻。”他说。   “他们接下来很可能正面撞上R-α和M-α,主脑要求将影像精确到每一个细节,调出你那边80%的飞行记录仪。”   “哦,了解。”   “你似乎热情不高,胡先生。”   “我本来就对你们的理念没啥兴趣,就是有点累。那个年轻人有点才能,可惜了。”   胡书礼瞥了眼手边的报告——那是阮立杰留下的唯一一份报告,他刚刚写完建议和理解,本来还想在今晚和那个小伙子探讨一下的。   毕竟他似乎对S型初始机有着独到的理解,将他招揽到这边,他们说不准能重现阮闲当初制造的那台初始机。结果那小伙子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硬是要为所谓的爱往死局里冲。   真是蠢得眼熟,像极了当初的自己。   “……我会好好转播和记录的,放心。”见卓牧然还在等自己回答,胡书礼耸耸肩。   “关于阮立杰的身份,你这边也要继续查找。就算混合了大量杂质,就算你们要一点点地复原基因碎片,也要搞清楚他的来路。他肯定不止是NUL-00的工具那么简单。你要亲自负责这件事,胡先生。”   “待会儿给我具体任务书,你知道流程。”   胡书礼不怎么热情地回应。   “……但这有意义吗?那两台战争兵器快到了,他很快就会被你们抹除。”   “主脑想知道,我不会问为什么。”   “知道了。”胡书礼垂下目光。“我会尽快的。” 第223章 血泊   “按照之前说好的方向来!”阮闲在呼呼的风声中大吼。   又击落追上的一台武装机械, 阮闲虽然能靠感知力事半功倍,可体力到底有限。主脑的追兵越来越不好对付——考虑到目标较小,随着时间延长, 追上来的机械数量没有太大增长。然而就能力方面, 追兵的强度上升得极快, 估计是主脑从附近征调而来的。   这还不算正在赶来的R-α和M-α。   唐亦步腾不出手,阮闲只有一把血枪能应对,要被追上缠住,他们会陷入绝对的劣势。深知这一点, 唐亦步可以说在玩命狂奔。   按照事先约定的,他们朝森林培养皿的方向奔去。   承受着唐亦步狂奔的颠簸, 还要努力应敌, 阮闲的手臂酸到快要失去知觉。本来轻便的血枪仿佛有千钧重。为了保证唐亦步在最好状态, 他不得不用身体帮他挡下几枪。   思维恍惚间, 阮闲突然笑了起来,他有个滑稽的错觉——主脑这副兴师动众的样子,莫名让他想起从前。试验用的蟑螂跑了两只, 某位洁癖同事拿着拍子一刻不停地转悠了一天。   那人两眼通红、血管爆起, 就差把整层楼烧掉。   要不是他们的两人目标太小,唐亦步又有反控制机械的能力, 就算主脑搬来几万机械大军,阮闲都不会太过吃惊。   好在曙光就在前方。   森林培养皿北侧紧邻废墟海,可南侧有着大片森林。他们眼下正朝那片森林冲去。   唐亦步一头扎进森林, 不少不适合林地的机型退下了, 只剩少数更为灵巧的还在追踪。就像他们事前预料的一样, 主脑没有再加兵力——两位初始机高级产物要到了。   两人刚抵达森林深处,唐亦步将衣服几乎被浸成深红的阮闲放下, 回头猛攻剩下的追兵。眼下他还有一位帮手,一只巨大的拾荒木偶正在附近溜达,程序直接被唐亦步近距离入侵,开始利用体型优势清理战场。   π从背包里挣扎出来,骨碌骨碌滚到阮闲身边,焦急地嘎嘎叫,用浑圆的身体去拱阮闲的手。   “我没事,只是在休息。”在拾荒木偶四处破坏的期间,阮闲使劲喘着气。“一会儿还有场硬仗,你得跟紧我。”   “嘎!”铁珠子气愤地尖叫。   “那不是你能插手的敌人。”阮闲笑了笑。“听话。”   消灭了最危险的几台武装机械,唐亦步摇摇晃晃走到阮闲身边,从背包里翻出一根难吃的能量棒,使劲往胃里塞。刚刚的逃亡消耗着实不小,唐亦步微长的黑发被汗水黏上脖颈和锁骨,原本整齐的战斗服装被炸得破破烂烂,大部分皮肤暴露在外。他正努力调整呼吸,身体辐射出过度运动后不太正常的高温。   “多远?”唐亦步一面吞咽那些难吃的食物,一面询问阮闲。   “两分钟。”阮闲知道他想问什么。   唐亦步思考片刻,他似乎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他抹抹嘴,从背包里掏出罐糖渍樱桃:“我从厨房多拿了些,你也快吃点东西。一旦能量补充跟不上,我们绝对会输。”   说罢他又急急拆开几条能量棒。   阮闲没有多话,他接过小罐子,将其中过分甜腻的汤汁灌入喉咙、随后大口咀嚼。这种东西的确更容易入口,味道也没有那么糟。阮闲凝视了会儿啃能量棒的唐亦步,丢过去一个纸包。   “今天白天你点的零食,喏。饼干和巧克力太干,我咽不太下去,归你了。”   唐亦步看了看糖渍樱桃的空罐子,又看了眼阮闲递过来的食物,愣了半秒。阮闲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对方汗湿的头发。   “我们会赢的,然后我们会找到可以补给的地方。”他吻了下唐亦步的唇角,突然有种莫名的满足感。   “……就算输,我们也会一起输。”   唐亦步没有给出任何回答,只是沉默地吃干净了一切能够提供能量的食物,然后又分给阮闲一些用于防身的便携道具。   作为最危险的敌人,两台高级产物到来得很是安静。   一只扭曲的巨大怪物停在树顶,尺寸接近一辆小轿车,美丽的女人正骑在它的身上。   怪物没有皮毛,皮肤是难看的青灰色,体态更像一只畸形的老虎。它和Z-α一样装备了量身定制的辅助外骨骼,五官完全异化,全身上下只有眼睛看起来还像人类。女人则和阮闲在主脑城市见过的那位一模一样——他年轻版本的母亲正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们,面无表情。   如果只看性能,对面是A型和S型的高级产物,自己这边则是正儿八经的初始机。然而要再算上其他——光是那些身体改造和外骨骼添加,就能让最无害的D型初始机重伤唐亦步。   这就像两个拥有枪弹、全副武装的射击手对付两个赤身露体的倒霉蛋。初始机性能无法弥补一切差距,严格说来,他们的胜率并不算高。   但往乐观的方向看,只要解决了面前两个敌人,主脑短时间内没法再将他们培育出来。   阮闲做了个深呼吸,望向“母亲”那双漆黑的眼睛。   随后他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唐亦步的手:“别怕。”   对面率先动作,怪物外型的M-α冲向巨大的拾荒木偶,它伸出尖利的金属爪,顺着拾荒木偶的躯体一路爬上。利爪撕裂金属外皮,如同热黄油刀切开黄油那样轻松。拾荒木偶发出嘶哑的悲鸣,身上的连接管道喷出黄白色的液体。   M-α用阮闲几乎看不清的动作跃向拾荒木偶的咽喉,后者却陡然清醒过来,四肢并用,连滚带爬地逃离了现场。   唐亦步解除了控制。   M-α没有因为这个行为迟疑分毫,它借着拾荒木偶的高度,直直朝唐亦步的方向砸下。唐亦步没有再勉强自己站着,他弓起腰背,豹子似的躲过这一击。阮闲伪装成一副无害的模样,屏息藏在树丛。他将血枪牢牢抓在手里,集中精神寻找M-α的破绽。   有S型高级产物在场,对方能飞快恢复,击败Z-α的方法无法用第二次。   得想个更好的方法。   母亲的复制品正牢牢抓着M-α身上的抓握处,坐得很稳。阮闲的子弹无法攻破M-α的外骨骼,对方不痛不痒地继续进攻,完全没把这个“研究员”放在眼里。阮闲看得出,若不是考虑到唐亦步的电子脑没法被损坏,M-α下手还能更重些。   目前为止,唐亦步以防御为主,进攻为辅。虽然速度上还能应付,但输掉只是个时间问题。   而敌人并没有因此麻痹大意,在M-α进行进攻的空隙,R-α也动了起来——美丽的女人伸长双臂,口鼻的吐息多了暗红的颜色,唐亦步的左手刚接触到片那片毒雾,溃烂和脓肿便爆炸似的蔓延开来,顺着他的指尖一路往上爬。   唐亦步的动作因为伤势又慢了几分,他咬着牙掏出阮闲为他做的浓缩血液,快速注射进自己的身体,这才压制住顺手臂不断扩散的感染。   R-α吐出更多毒雾,身上的一根透明管道伸出,接进M-α背后的某个槽口,黑红的血液缓缓注进怪物的身体,那片要命的毒雾反倒成了怪物的盔甲。唐亦步满脸是汗,大口呼吸,仍然没有放弃战斗。   那怪物见敌人没有放弃的意思,张开宽度足足有一米的畸形嘴巴,一口咬下了唐亦步运动迟缓的左臂。血液大量喷溅出来,它直接将断臂吞了进去。   “肉体组织取样完成。”它背上的女人小声说道,歪过头,活像具木头做的傀儡娃娃。“正在粉碎封装,剩余95%可供M-α消化吸收。”   声音也和记忆中的母亲一模一样。   “NUL-00,主脑真诚建议您投降。”她继续道,“无谓的疼痛没有任何好处。如果你现在投降,我们只需要对阮立杰再进行取样,你可以暂时保持你的躯体存活。”   后半句显然是谎话,他们都知道这一点。   唐亦步持续躲避攻击,又服下几支浓缩血液。他的左臂在缓缓长回,可速度仍然太慢了。听到这句话,他下意识侧过头,朝阮闲的方向看了一眼。   阮闲闭上眼睛。   他们考虑过强大的追兵,却没想过主脑会对一个所谓的研究员这样谨慎。他和唐亦步并没有事先商定详细的作战细节,这可能就是剑走偏锋的坏处——他们必须面对这些状况外的糟糕情况。   一个深呼吸后,阮闲回应了唐亦步的注视。他对那仿生人露出一个微笑。   那双金眼睛在夜色里闪着光,一如既往地漂亮。唐亦步在确定自己的状态,阮闲知道。那个仿生人估计也在拼命计算可能的战术吧。   不过他可以给他一点提示。   将情报按在手里是好事,现在自己又拥有了一次换子的机会……只要唐亦步能帮忙做到一点。   “‘药’还有吧?”阮闲的声音相当平静。“把他们分开,半分钟就够。”   说罢他冲出树丛。   他的动作突然,对面的敌人动作静止了一瞬。唐亦步没有问任何问题,他反手劈断最近的树干,趁机把R-α直接抡飞出去几米。   “跑。”阮闲下令,将铁珠子扔给唐亦步。“亦步,跑。”   瞬息之间,唐亦步的目光从疑惑变成了闪闪发亮。自己的计划很疯狂,可是那仿生人懂了。   阮闲短暂地享受了会儿这种奇异的共鸣感。他拿起唐亦步临时分给他的攻击道具,无论三七二十一全部启动——它们无法真的伤到M-α,但恶心恶心它还是做得到的。   唐亦步飞快地逃跑,很快就不见踪影,而“阮立杰”留在M-α面前,尽力用各种干扰来拖慢它的脚步——乍看起来,这无疑是个绝望的局面。   被抡飞的R-α正在飞快归位,M-α正朝自己愤怒地咆哮。   他的时间不多了。   阮闲从腰包里摸出剩下所有的机械神经扰乱剂,这次他没有将它们混进血液,而是全部隔着裤子注射进了自己的身体。   M-α体型巨大,和面对Z-α时不同,他无法临时制作出足够的血液药剂混合物。更别说季小满他们都不在身边,唐亦步随身带的东西又有限,工具和时间同样不充足。   ……但没有关系。   在一片机械陷阱的嗡嗡声中,阮闲抬起血枪,直接击中对面两位敌人的四只眼睛。趁M-α张嘴嘶叫的时候,他整个人朝那怪物张开的大嘴冲去。   视野变黑的前一刹那,阮闲看到R-α正朝身下的怪物急急地注射血液。   主脑知道Z-α是怎么死的,它是被身为“机械生命病毒专家”的自己杀死的。在不知道S型初始机还存在的前提下,稍作手脚的血液注定会被理解成某种病毒。既然是病毒,R-α的血液治疗是情理之中的。   阮闲弯起嘴角。   接下来的是疼痛,足以击断神经的痛。很少有人能活着体会身体被嚼成碎块的感觉,阮闲仍然强迫自己维持住了清醒——哪怕他只剩一个相对完整的脑袋。   这次轮到他来倒数了。   三。   剧痛之中,自己所处的腥臭空间皱缩起来,像是在痉挛。   二。   发现异常的R-α还在持续输入血液吧,然而她的举动只会加剧这个过程。   一。   漆黑狭窄的空间在震动,M-α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阮闲再次感觉到了风——这次怪物的身体没有溶解,而是直接炸成了一滩碎末。   没了肺部,阮闲不再呼吸。但他能感觉到脊椎骨在生长,内脏迅速成熟。他的身体在将这滩肉泥作为养分,快速恢复人类的样貌。   S型初始机的身份大概瞒不住了。   重新长成的肺再次开始工作,阮闲咳出不少血水。新长成的身体无比虚弱,他赤裸身体,满身黑红的血浆,站都站不起来。   R-α因为这个意外状况呆住了足足三秒。   这是个致命的错误——就在下一刻,她整个人被一节树干洞穿,钉在了泥地上。他们终于拥有了短暂的恢复时间。   阮闲掀掀眼皮,一只手伸到他的面前。   “你看。”   阮闲抹抹脸上的血,抓住唐亦步伸过来的手。   “我说过,我们会赢的。” 第224章 消失的疤痕   自己基本算换了个身体。   阮闲费力地抓住唐亦步的手, 勉强站起身,湿润的血让他的手直打滑,那股头晕脑胀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原本躯干和四肢被咬碎, 化为黏糊的一团, 头骨发出崩裂声, 冰冷空虚的剧痛一波波冲击脑髓。随后以M-α的尸体为养料,他拥有了一具新的身体。   维持住平衡后,阮闲看向自己的左腕。就算被血和肉末覆盖,他仍能分辨得出, 那些跟随自己多年的疤痕已经消失了。疤痕在健康层面上无害,S型初始机仅仅会将它们认定为正常的组织, 不会特地去修复。如今他没了身体, 它也只会按照他的生理情况再造一具崭新的, 不会特地复现那些细节。   奇妙的感觉。   可能是阮闲停顿太久, 唐亦步犹豫了几秒,将他揽在怀里。那仿生人轻轻嗅了嗅阮闲被血打湿的黑发,随后将下巴轻轻搁在他头顶。   很暖和。阮闲安心地将体重依靠过去, 努力积攒力气。   唐亦步的手臂上沾满污血和腥臭的黏液, 他们的消耗都不小,而R-α还活着。要是不尽快解决她, 等主脑的追兵追上,他们连反抗的体力都不会有。   阮闲又咳嗽几声,终于咳出了那些黏液和血块。他大口大口地呼吸, 新长成的躯体还在一阵阵刺痛。趁这阵疼痛还没过去, 他从唐亦步腰间拽下来一个瓶子, 挣脱了对方的怀抱,又在地上捡起一块金属破片。   随后阮闲几乎将自己的手腕削断一半, 鲜红的血瞬间喷溅出来。   “解决她。”阮闲嘴唇发白,声音很是虚弱。   唐亦步接过瓶子,眼里亮闪闪的光消失了。他的手有点哆嗦,仿佛那瓶中灌了滚烫的热水。在最糟糕的时候,那仿生人的心情明明都不错,眼下反倒消极起来。   “我们快没时间了。”阮闲催促他。   不远处,R-α已经挣脱了树干的桎梏。没了M-α做辅助,她做出了相当明智的决定——转攻为守,打消耗战。   机械神经扰乱剂已经没了,唐亦步沉默地将一份压缩衣物扔给阮闲。为了节约空间,它的料子着实不怎么结实,顶多能起到蔽体和保暖的作用。样式也简单,很像宽大的直筒式睡袍。   阮闲刚将它套上身体,那些血便将白色的布料洇透,将它们贴在皮肤上。   于此同时,R-α径直朝唐亦步冲来,口鼻持续喷出大量红雾。他们短暂的休息时间彻底结束,阮闲强撑着站起身,将手中的金属破片捏紧。唐亦步则带好血瓶,正面迎击冲过来的女人。   ……应该不是他的错觉,阮闲总觉得唐亦步在刻意将R-α带离自己身边。   而且把铁珠子留给了自己。   铁珠子全身都是黏糊糊的血,它像是吓傻了,大嘴巴一张一合,却嘎都嘎不出一声。   “你可以走。”不清楚铁珠子是否能听懂,阮闲还是开了口。“我们接下来的路很危险,π,你可以回到原来的地方。等事情完全解决,我和亦步去接你。”   说着他蹲下身,揉了揉铁珠子沾满血的壳。   十分讽刺,他的前二十余年人生像活在肥皂泡中,无论和谁都隔着一层色彩斑斓的薄膜。薄膜外的世界一向和他无关,但在最近数个月的混乱之中,他却能够真正触摸这个世界——阮闲至少可以确定,自己对这个莫名其妙的小东西的感情,要远远超过之前他认识过的所有同事。   铁珠子迷茫地瞧着阮闲,随后它终于嘎的一声大叫,伸出四条小腿,紧紧扒住阮闲的脚踝。   阮闲失笑:“……随你吧。”   紧接着不远处,R-α也开了口。   “阮立杰搭载了S型初始机。”她说,“怪不得你这样看重他。”   随后她露出一个明媚的微笑:“我的DNA提供者叫阮玉婵,真有意思。这是个巧合吗?他们刚好都姓阮,又都和S型产物相性良好?据我所知……”   她突然卡了壳,眼神有一秒的涣散。而当她再次抬起眼时,唐亦步能意识到,自己的对手已经换了个人——   “据我所知,S型初始机对特定的基因片段有极高的亲和力。但那些基因片段太过杂乱且罕见,我开始还以为这只是它结构导致的某种巧合。”   “……MUL-01。”唐亦步退了一步。   为了方便控制,这几位高级士兵必然使用了电子脑,至少也有部分电子脑。而当下,有了新发现的MUL-01亲自接过了主导权。唐亦步知道那是它,他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东西——那双眼睛虽然神似阮先生,眼神却更像他自己。   “阮立杰是阮玉婵的亲人。”主脑平静地下了结论。“阮玉婵是独生子,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根据医疗记录,她产下过一名男婴。根据当时的信息保护法,她自杀后,她的儿子信息被彻底封存。”   唐亦步视线在对方脖颈处游移,脑子里拼命思考进攻方式。主脑却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一眼都没看炸成烂肉的M-α。   “但那不是普通的封存,连我都接触不到原有档案,一定是有人在我出现前把它们彻底抹除了。不过要假设阮立杰是她的儿子或孙子,年龄对不上。唔,除非她的儿子经过了一段时间的休眠,这果然是个值得好好调查的问题……总之,NUL-00,你给自己找了个不错的工具。”   “你应该叫我‘哥哥’。”唐亦步绷着脸指出,随后直接袭向对面人的脖子。主脑扬起眉毛,有点艰难地躲过了这一击。   “我不擅长运动,也不打算和你战斗。”   MUL-01无视了唐亦步的回应。它顶着女人美丽的壳子,笑得相当温柔。   “你刚刚故意把R-α引开了,如果阮立杰真的是阮玉婵的儿子,你猜他会有什么反应呢?”   唐亦步一怔,结果这个走神几乎要了他的命。MUL-01在外骨骼上操作一番,血雾顿时充满半径五米的区域。唐亦步全身的皮肤都在快速溃烂,他没犹豫,立刻将阮闲给他的血液灌入喉咙。   而在他勉强恢复行动能力之前,MUL-01已经冲到了阮闲面前。   糟糕。   就算阮闲的资料被封存,关于阮玉婵的信息可不少——在街道上走路的体态、工作和休息时的影像,甚至还有和他人联系时的一切通讯记录。就算那些语音和影像里消除了阮闲的名字,绝大部分内容还在。主脑除了不知道阮闲的真名,他对“阮玉婵”本身一清二楚。   “我回来啦。”   笑盈盈的女人朝阮闲伸出一只手,不到一秒,她的气质、语气和动作全都变了。   “怎么,不认识妈妈了?”   阮闲没有出声,他只是定定地望着靠近的人。铁珠子疯狂地嘎嘎大叫,张大嘴巴,试图去咬那女人的小腿。结果它刚滚出几步,便被阮闲按住了。   随后阮闲慢慢直起腰,仍然一言不发。   “你怎么跑到外面来了?不是说过要好好待在屋子里吗?风这么冷,咱们家可负担不起感冒……待会儿我去给你煮杯牛奶,好不好?”   唐亦步挣扎着站起身,他的皮肤还没有长好,鲜红的肌肉外露着,不住抽搐。   阮先生会被迷惑吗?会暴露信息吗?会跟她走吗?他从来没有详细问过阮闲的过去……就唐亦步所知道的那些,要用常理来判断,阮闲是会被面前的景象所动摇的——主脑的模仿就像一把尖利的锥子,直击人心底最脆弱的毒疮。   唐亦步抓起树枝当拐杖,朝阮闲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前进。阮闲的血已经快用完了,他应该保持距离,等待状态恢复后先取得补给。理性的判断在他脑子里尖叫,可唐亦步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双脚——带着火辣辣的疼痛,它们将他拖向阮闲。   那是主脑,他得告诉阮先生。   唐亦步有点茫然地想道,之前对方被嚼碎的模样还在他面前直晃。诸多情绪混成一团,最后只挤出来短短一句话。   得及时作出警告。那并非他母亲的人格数据,或者别的什么……   在唐亦步有点模糊的视野里,主脑已经伸出一只手,抚摸上阮闲的面颊。阮闲的表情相当复杂,他抬起一只手,覆上面颊上女人的手。   “妈妈对现在的状况还有点迷糊,这是树林?可能是药的副作用,我们先回家吧。”主脑的模仿滴水不露。   阮闲的表情像是软化了下来,他悲伤地看向她,将她的手攥得很紧。唐亦步呼呼喘着气,咬紧牙关,刚试图扑过去——   阮闲动了。   他一只手扯紧女人的手腕,将她拉向自己,另一只手将尖锐的金属破片从她的眼眶刺入,直接刺进电子脑所在的位置。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动作干净利落。   唐亦步咕咚咽了口唾沫,不确定自己要不要继续前进。   “这就是你的判断,MUL-01?”阮闲脸上那些复杂的情绪消失了,“我想要母亲的肯定?或者说,她的爱?你认为我会因为这些动摇或者失态?”   电子脑受创,R-α软倒在地。   “……异常的……人格非健全……”女人口齿不清地吐出字句片段。   “我知道。”阮闲说,“不过有人告诉我,我只是有点迟钝。你这招在几个月前可能还有用,可惜我现在已经想明白了。”   MUL-01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阮闲,因为脑部受损严重,躯壳的眼睛恢复得很慢。阮闲前进两步,半跪在地,慢慢抱住面前的人。   “你想要我的感情反应,我可以告诉你。”他将女人拥紧在怀里。“我的母亲爱过我、而后厌恶我,我不赞同她的做法,但能够理解一部分……如今我原谅她,我也原谅我自己。”   “而她已经死去很久了,我不需要从死人那里索取任何东西。”他在她耳边继续说道,“我喜欢我自己现在的模样,就算想要改变一点,也是为了和某个人走得更远些。”   最后他笑了笑:“所以我是不会让区区一个冒牌货挡道的。如果你持续用你那些‘正常’的标准计算,很遗憾……”   阮闲的声音始终很平静。   “……得有人好好教教你什么叫‘例外’。”   结果阮闲话音未落,女人的头颅便离开的脖颈——猜到阮闲这一串动作的目的,唐亦步没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他趁阮闲紧紧制住对方、同时用对话分散MUL-01注意力时,直接从背后攻了上来。   没有给敌人留出任何喘息的时间,他猛地把那美丽的头颅捏碎,将电子脑碾成零件。   “吃光。”确定那些肉片不再聚集,唐亦步龇牙咧嘴地对铁珠子下令。铁珠子委屈地嘎嘎两声,开始努力吞咽电子脑散架后的零件。   阮闲被血溅了一脸,鉴于他本来就被M-α糊成了血人,外貌上倒没有太多改变。   处理完R-α,唐亦步蹭到阮闲旁边,小心地瞧着对方。他小腿和腹部的皮肤还没有长好,但他没有贸然冲过去索血的意思。   “……你看什么?”阮闲将目光从努力进食的铁珠子上收回来。“过来,我给你治伤。”   唐亦步的目光慢慢溜到阮闲手中的金属破片上。阮闲好笑地瞥了他一眼,将那破片扔远,可唐亦步仍然没有接近。   “不想治?那一会儿我们就这么走,到时候我看你怎么下水洗澡。这里不能久留,我以为你知道的。”   “阮先生。”   “嗯?”   “阮闲。”   “……”   “主脑其实也没有错得那么离谱,对吧?”唐亦步在阮闲两步外打着圈儿。“我猜你还是有一点难过的,哪怕就一点。”   “……理由?”   “如果换成我。哪怕我知道对方不是你,在逻辑上也清楚合适的做法,并且能够执行……但就我而言,我会有点难过。”唐亦步停住脚步,捂住腹部的伤口,嘶嘶抽了两口凉气。“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因此受到伤害,就算你看起来……算了,我的意思是,我认为有确认一下的必要。”   “过来。”阮闲张开双臂。   唐亦步余光斜了眼被扔远的金属破片,慢吞吞地挪了过去。这回是阮闲将他抱在了怀里——就算因为身高问题,姿势有点别扭。   “你……”唐亦步还打算问问题,可他刚张开嘴,就被吻了个彻底。那吻带有浓浓的血腥味道,阮闲一定将舌头咬出了极深的伤口。   唐亦步屏住呼吸,咽下那些血。他轻轻抱住阮闲的背,并且安抚地拍了拍。   “阮先生,不用担心,我不会嫌弃你的。”随后他挪开嘴唇,非常坚定地声明,并轻轻吻了吻阮闲的双眼。   阮闲本来在用深呼吸调整情绪,结果字面意义上的被自己一口血呛到,咳嗽起来。   “这话我跟你说还差不多。”阮闲顿时没了思考的欲望,他抹了把嘴唇边的血。“行了,赶紧跑——补给、衣服、食物,另外,我们得找地方洗个澡。哦还有……”   “什么?”   “我刚才是有一点难过,”阮闲冲唐亦步笑了笑,“答得很好,亦步。”   遥远的另一个据点,余乐的夜晚可不怎么愉快。   假意投降的季小满成功留下,可她一向不怎么擅长演戏,不可能滔滔不绝说个没完没了。担任主力的说客还是余乐的“姐姐”,虽然季小满没有碰触到她,她猜那是另一个投影影像。   自己得好好给余乐打气,总之先撑过这一波。主脑的最后手段是粉碎他们的脑,不可能做出通宵审讯这种削弱大脑状态的事情,也不会贸然注入外来记忆。能做手脚的只有神经上的痛感和情绪控制。   多熬一秒是一秒。如果他们的计划没出差错,援军还有好一阵子才能赶到。   季小满摸摸义肢的肩膀,那个树莓图案还牢牢地黏在上面,隐藏在秩序监察的肩章之下。她不由地瞧向余乐,余乐却没再看她,尽力避免一切眼神接触。   他只是死死盯着面前的“姐姐”,额头上仍然有青筋在跳。   “我们也可以聊聊别的话题,比如你在废墟海过的那段日子。”女人的虚影说道,“姐姐挺开心的,毕竟如果没有主脑这一出,你可能已经被执行死刑了……唉,当初的事情也是麻烦,懒鱼,你应该比所有人都懂得之前时代的不合理。只要统治人的是人,这些隐含的不公永远不会消失。”   “哦,所以你们选择被‘别的东西’一视同仁地饲养。”余乐冲虚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显然还在气头上。“牛逼,这决定我服气。”   “你说你赌哪门子气呢,我之前不知道骂了你多少次这个事。你这脾气不收着,一准找不到好姑娘。”   “别别别,我在好姑娘面前可从来不发火。问题是您是吗?啊?顶着人家亲戚的脸很爽是不是?”   虚影皱起眉:“懒鱼……”   “别这么叫我。”   “……算了,继续聊聊废墟海吧。你的副船长好像是叫涂锐?”   “操,你们还真搞满门抄斩这套啊!”余乐猛地一挣扎,手腕和脚腕上的锁咔咔直响。   “你离开前,段离离的继任者就已经就位了。”年轻姑娘的投影轻轻摇了摇头,“虽然废墟海较难观测,基本讯息我们还是有的。比如唐亦步和阮立杰怎么上的你的船,只要有心,总能敲到些情报……废墟海的人喜欢聚在一起,你知道。”   “七弯八拐的,有屁直放。”   “季小姐在这,我们还是想先用最温和的方式和你交流。这样,懒鱼,跟我聊一下这个吧。”   那虚影引出一片小小的光屏,上面有着两个简笔画似的涂鸦。   一边看起来像条蛇,另一边画着一个火柴人。 第225章 蛇和鱼   余乐自然认得那两个标记。那是还在废墟海时, 他为阮闲和唐亦步所画的上船凭证——他对两人的第一印象。如今看来,他的第一印象准得一如既往。   聊聊那两人也好,适当地表现出配合, 自己也能少吃点苦头。他们还有将近两天的时间要消磨, 每一分钟的轻松都是实打实的——更别提他根本看不透那两个家伙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只要保留住关键信息,余乐不介意聊聊这个话题。   反正他向来擅长胡说八道。   “看这两个印象图,你对他们的第一印象不怎么好。”年轻女人的投影态度不错,颇有种心理医生的架势。   “我现在也不觉得他俩有多可爱。”余乐翻了个白眼, “但他们没把我锁在椅子上,关在房间里, 比起你们, 我肯定还是更喜欢他俩。”   “蛇和……人。你早就看出了NUL-00的仿生人身份?据我所知, 给瞳孔染色的人并不少见。”   “谁让我火眼金睛呢, 这叫天分。不是我吹,我可是相当擅长看人的。”   余乐煞有介事地停顿了会儿:“一种感觉,说不清。我第一眼见那小子, 就觉得那是个人皮包着的其他东西。可能算自保本能吧, 有的人见了虫子、蛇和大型野兽不也脚发软。反正就那种冷飕飕的感觉——我估摸着他不是人,他又装得那么努力, 我可不就得画个人上去吗?”   “也就是说,你认为唐亦步相当危险。”   “是啊,能让你们这样紧张兮兮地四处打听, 他可能比我想的还危险。”   女人的影像叹了口气, 眉目间多了几丝忧郁:“在监狱待了那么久, 你肯定明白……懒鱼,就算我什么都不打听, 直接放你们回去,你们也会被他灭口的。其实你心里清楚,是不是?这回阮闲让你们运输重要物品,却没有给你们自保的方案,你们已经被当成弃子了。”   余乐大声咂了咂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NUL-00的自保意识比所有生物都强,‘维护自身安全’是写在它核心逻辑里的规则之一。它不会跟你们谈人情,更别说你们相遇时间不长。维护它对现在的你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谁知道呢?”余乐咧嘴笑了笑,“唐亦步那小子还欠我几本黄书,我可没那么容易放过他。”   要说余乐从末日前的人生里学到了什么,排第一位的大概是“永远不要抱有侥幸心理”。他无比确信,等待自己和季小满的结果只有一个——当药物彻底激活他们的大脑,无论投降与否,他们都会被彻底粉碎,提取信息。主脑不会简简单单地相信他们,如今这些连拷问都算不上的询问,更像是在变相刺激他们的脑,好让到时候榨出来的记忆更新鲜多汁。   至于之后主脑愿不愿意再把他们“制造”出来,余乐并不关心。他可一点儿都不想被打成粉末。   想归想,余乐压根不打算暴露自己的想法。万一这个判断暴露,为了更稳妥,主脑搞不好会把他俩冻在罐子里,或者干脆把他们的头取下来单独供能。到时候他们可就一点儿逃跑的办法都没有了。   对话必须继续。   “看来你不打算告诉我们更多关于NUL-00的事情……懒鱼,你这点倒是没变,从小到大都很忠诚。”   “他更喜欢吃加了酱油的鸡蛋羹,这种算吗?哦,他还特别喜欢卡洛儿·杨的歌曲。”余乐皮笑肉不笑地回应。“狗屁的忠诚,他是阮立杰的姘头,又不是我的。”   对面投影的表情有点不好看,季小满吭哧一声,像是在强行憋笑。   “那我们来聊聊阮立杰这个人吧。”投影再开口时,语调里没有半点尴尬。“你对他的印象看起来更差一点,毒蛇?根据我们的资料,他的行事风格确实有点怪异,但不至于到这个地步。既然你看人看得很准,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余乐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哦,你想听我说什么?”   “阮立杰哪里让你感觉到危险,作为人类,他又哪里让你下意识不舒服——”   “我以为你们做准备工作很认真来着。”余乐慢悠悠地吐着词儿,“现在看来还差得远呢。”   “我想我们没有认错你的印象图。”   “是啊,他就是很像毒蛇。”余乐耸耸肩,“我还以为你们知道,当时要上船的人凑起来让人眼晕,我肯定会选择我的第一印象,不会考虑这些边边角角的深意。”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女人的影像摇摇头。   “我觉得他像毒蛇,不是因为他多让我毛骨悚然,或者多阴狠。”余乐嗤笑一声,“说真的,你们秩序监察接触过毒蛇吗?大部分——我是说大部分毒蛇,只要你不去招惹它们,它们一般就安静地待在那里,或者干脆逃走。第一印象?我觉得这人内向,也没啥野心,但比我厉害多了,我最好别去主动招惹他。要用动物去比喻,我的选择有错吗?”   “不过想来也是。”   见投影没回应,余乐继续用气死人的慢语速继续。   “毕竟你们是主脑的人嘛。这一路我也看见了……对于主脑来说,也许‘带毒’就等于‘恶意’。哪怕是用于存活的天生毒素,谁让它们有害于人呢。没办法的事,我猜会这么想的人也不少。”   “哦哦,还有,关于他的信息,我也可以给你们透露点——就我看来,他对小唐是动了真心的,这个得好好记下来,听见没?”   ……   还在远方的阮闲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被“出卖”。他正泡在湖水里,用力擦洗身上的血渍和碎肉。它们让他的头发变得又重又黏,很是不好受。   唐亦步也在做差不多的事情,但他更干脆点——那仿生人会从水面大吸一口气,游到湖深处,咕噜咕噜吐出一大串气泡,最后叼着条肥嫩的鱼上来。   铁珠子试图模仿这位大个子朋友的行动,结果它刚在水里走了两步,就立刻有沉底的倾向。它吓得尖叫不止,跌跌撞撞地扒回湖边,开始用树干蹭壳子上的污垢。   战斗结束后,唐亦步带着阮闲又狂奔许久,直到耗尽了两人所剩无几的体力。没了两位难缠的对手,甩脱剩余的追兵不是难事——哪怕他们情况不好,主脑也不会蠢到认为一些小兵能真的结果他们。   数个小时的奔逃结束,两人找到了一个不错的清水湖,决定临时休整——好歹他们接下来还要拜访某些人。   “我帮你擦擦背吧。”为了避免火光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唐亦步在湖边垒了个泥炉。把第十条鱼带上岸,烤上火,他暂时放弃了捕鱼大业。   “多谢。”阮闲用湖水洗了把脸,他已经能闻到烤鱼的香味。能量消耗太大,他饿得两眼发花,在唐亦步发现鱼前,他差点把草根挖出来吃。   唐亦步拧拧发梢的水,开始细致地清洗阮闲背后的残血和碎肉。不得不说,在微凉的湖水中,来自他人的体温让阮闲惬意了不少。   “恐怕下次我们无法再这样蒙混过关。”唐亦步下手很轻,仿佛手下的不是人的皮肤,而是一碰就碎的豆腐。“这次我们能赢……主脑不知道你是S型初始机是一方面,为了保证供血便捷,没有给R-α做太多防御性加强是另一方面。它对M-α的信心太大。”   “我知道。”阮闲用手拨弄漆黑的湖水。“而且根据我之前的表现,恐怕主脑已经确定我是谁了。”   当时他太过虚弱,做不到在主脑面前滴水不漏。阮闲索性没有掩饰,间接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他们的换子作战成功了。不算无差别破坏的武器,主脑手下的高级战士只剩下M-β和R-β。他们靠信息差和一点运气吃掉了对面两颗棋子,同时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MUL-01现在知道你是阮玉婵的儿子,S型初始机携带者。它发现你是‘阮闲’只是时间问题。”   唐亦步的语气里没有多少获胜的喜悦。   “它也会根据这次的战斗改良M-β和R-β。下次要再碰上它们,估计你的血液攻击不会再有用,我也没法那样轻松地捏开R-β的脑壳。下一场战斗会相当艰苦,我现在还想不出什么好的规避方法。”   阮闲摩挲着自己光滑的左腕:“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我们的信息不足,着急也没用。亦步,即兴计划是这样的。”   唐亦步焦虑地哼哼两声,随后从背后抱住阮闲。   “还有48小时。”阮闲拍拍他的手臂,好掩盖住腹部的一串咕噜声。“我们得快点把鱼吃光,继续赶路。”   “我觉得我的决定越来越错了。”唐亦步耷拉着脑袋,下巴搁上阮闲的肩膀。“如果我没有那么早跳出来对抗主脑,我们就不必和阮教授合作,更不需要被卷进这些战斗……你不必被那样嚼碎。”   “后悔了?”   “唔。”   “假设我们当时想办法逃走,没和阮教授合作。之后我们极有可能保持互相警戒的态度。等你不得不面对主脑的时候,我会把你打包卖给主脑,好让它留你半条命……就像主脑的建议那样。”   阮闲揉了揉唐亦步的头发,汲取对方暖烘烘的体温。   “那个时候你傻乎乎地跳出来,最终我们走到了这步。我觉得这可能就是——嗯,怎么说呢——活着最有意思的地方?”   感受到唐亦步喷出的温暖鼻息,阮闲忍不住笑起来:“这不是主脑计算出的梦,你没法重来一次。我们该为此庆祝一下。”   “说不定我们会用别的方法想清楚。”唐亦步嘀嘀咕咕地说道。   “我不否认。”阮闲任由他抱着。“可我怎么觉得,要不是我把自己送进最糟糕的状况,某人不会因为‘可以看到结果’而安心。没有安心感,更没空东想西想。”   “鱼快糊掉了。”唐亦步扭过头。   “……你转移话题的能力有待提高。”   “那是你没教好。”   “你早该自己学了。”   唐亦步报复性地咬了口阮闲的后颈,利落地跑上岸。后者摸摸脖子,甩甩手臂上的水,给自己套上了干净的压缩袍子,又将洗掉大部分血渍的湿鞋穿回脚上。忙活完这一切,阮闲抬起头,刚巧碰上唐亦步悄悄投过来的视线。   被逮了个正着,唐亦步慌忙不迭地啃了一大口鱼。   “快点,哈有47个半小嘶,嘶间有散。”见阮闲走过来,唐亦步抽着凉气说道。   “……烫着舌头了?”   “四。”   阮闲哭笑不得,捉住唐亦步湿漉漉的头发,熟练地吻过去。唐亦步却缩了一下,躲过了这个吻。   被拒绝的阮闲扬起眉毛。   “我,嘶,待会儿就好。”唐亦步固执地摇摇头,“你不用……咬自己。”   说罢,他龇牙咧嘴了半天,艰难地冲阮闲笑了笑,递过去一串鱼。   “给你的鱼,小心烫。” 第226章 会议继续   夜色渐深, 奔跑的两人乍看像是正在逃亡的战争难民。   之前的战斗几乎耗干净了唐亦步所带的所有物资。他们的食物吃完了,攻击力较强的武器和药物也基本见底。唐亦步将背包挂在身前,它萎靡地瘪着, 只有里面圆滚滚的铁珠子还有点轮廓。除了哼哼唧唧的铁珠子, 包里只剩下些钩索、小刀之类的小玩意儿。   便携的压缩衣物还剩一点, 唐亦步脱掉了满是血迹、烂成筛子的战斗服,只保留里衣,随后换上和阮闲一样的白袍。他背着阮闲在黑夜中狂奔,两个白色的身影像极了真正的幽灵。   不久之前, 唐亦步烤了十条鱼,阮闲却只吃了一条, 随后便闭紧了嘴巴。   “血枪我还能用, 但攻击力有限。你是我们现在最大的保障, 亦步。接下来也是你带着我前进, 需要的消耗也大。”阮闲很是冷静地表示,用的是不容拒绝的口气。“我只要保持存活就好,剩下的你都吃掉吧。”   但饥饿很难受, 唐亦步清楚那种感觉。   他们不像主脑的高级士兵, 没有便捷的外骨骼帮忙省力,也没有保证能量供给的肉体改造。初始机的能力强归强, 需要消耗的能量不会凭空出现。自己和阮闲只能靠人类的肉体去供应这些能量——唐亦步怕死怕得要命,他选择抓紧一切能够进食的机会进行进食。   阮闲倒不至于把自己耗死。但一旦他饿到一定程度,身体为了自保, S型初始机的活动会变弱, 阮闲自己也会被逼疯人的饥饿抓紧, 催促他补充能量。   考虑到现在的状况,阮闲的判断一如既往的理性而准确, 可唐亦步的不愉快没有消失。   想着想着,他跑得更快了些。   算上赶路的时间,他们还剩45个小时左右。还有四五个小时天就亮了,到时他应该能跑到玻璃花房——主脑并不知道洛非的事情,但由于阮闲要求看范林松的资料,它倒有可能在范林松的住处附近加强警戒。   按照一般逻辑,他们的储备山穷水尽,眼看走投无路,最不该去的便是警卫严密、警备加强的玻璃花房。更近的废墟海、地下城,甚至森林培养皿都要更合适些。   然而他们正在向玻璃花房前进。   玻璃花房……   唐亦步高高跃起,跳过两米高的岩层,继续前进。不知道是太过疲倦,还是打算应付饥饿的身体,阮闲在他背后沉沉地睡着。   玻璃花房。   这么想来,自从和阮先生再次相遇,对方好像没有做过多少不合逻辑的举动,也经常会受伤。刚开始自己对那些伤口没什么特殊的感觉,一切合乎逻辑,那么结果理所应当。第一次介意这些,就是在玻璃花房吧。   当时看到阮闲受伤,他生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快,就像眼看苍蝇停上精美的蛋糕、蟑螂爬过烧好的晚宴。而在刚才的战斗中,这种莫名的不快升至顶点,化为胸口难耐的酸痛。   唐亦步换了口气,再次加速,希望以此止住奔腾的思绪。可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目的地越来越近,那些怪念头却没有消失。   天快亮了,东方出现血红的霞光。唐亦步气喘吁吁,脑子胀得厉害,他甩掉头上的汗,死死盯住那片红色——   他的大脑又开始拼命回放不久前的那场战斗。   其实在阮闲给他打眼色的时候,唐亦步猜出了对方想要干什么,并以为自己能够像以前那样痛快地接受。   可他看见那人的身影消失在M-α口中,皮开肉绽。森白的骨头和还在抽搐的内脏从M-α的牙缝间露出,鲜血顺着怪物的嘴角滴下,他还记得那让人头皮发麻的咀嚼声。   有那么一瞬间,唐亦步自己也感受到了那份剧痛。   他不能接受,并且随着时间流逝,他越来越不能接受对方受伤的景象。如果这就是“爱意”,那它够难搞的。唐亦步啧了声,绕过满是碎石的石板地,继续朝东方前进。等自己决定把阮先生彻底保存,他也得做差不多的事……   突然,唐亦步意识到了什么,他惊恐地来了个急刹车。之前他奔跑的速度太快,背后的阮闲差点被甩出去。好在唐亦步反应敏捷,一把薅住了他的阮先生。   阮闲仍然没醒,但呼吸均匀、体征稳定。唐亦步将对方抱在怀里,犹豫片刻,试探性地吻了吻那人的嘴唇。   ……他好像又错了。   【那个时候你傻乎乎地跳出来,最终我们走到了这步。我觉得这可能就是——嗯,怎么说呢——活着最有意思的地方?】几个小时前,阮闲是这样说的。   假设自己真能够把对方固定成一个个时间点上的数据,或许在这些微小的奇迹诞生前,他便会因为一时的消极出手,急不可耐地要求悔棋,将一切重置。   这个想法让唐亦步冒了一头冷汗。他按住不安扭动的铁珠子,带着莫名的决绝,又亲了口阮闲的嘴唇,发出响亮的吧唧一声。   怎么办?   最后的手段好像突然也不成立了。   原本这世界在自己眼中如同精巧的叶脉,每个拐点分散出无数分支,但它从来坚固而确定。如今他的叶片燃起大火,烧出无穷无尽的问号——他彻底失去了对未来的掌控,脚底没有地面,对所有异动心惊肉跳。   自己仿佛无法再确定任何东西,面对眼前的世界,他只剩下小心翼翼、疑神疑鬼和……一点点敬畏?   唐亦步严肃地思考片刻,伸出一个指头,试探了会儿阮闲的鼻息。   说不定阮先生在他乱想的时候猝死了,他一脸肃穆地思考道。所有概率不再仅仅是概率,它们变成了巨大的怪物,马上要从头顶压下来。   ……在爱情上,人类不吝使用世间所有溢美之词。现在唐亦步只觉得人类格外不可信,这份感情明明危险至极,它拧着他的脑子,让他不断拷问自己,战战兢兢地质疑一切决定。如果这就是动心的代价——   好像也不是不行。   唐亦步凝视着对方的面孔,突然觉得带着漫山遍野的问号活下去也没有那么难受。他并非牺牲了什么,自从接近这个人,自己似乎更确切地触摸到了这个世界。   他将手指移动到阮闲的颈部,感受皮肤下生命的搏动。   杀意没有完全消失,但也无法再凝聚。说来可笑,自己最初只想要这个人的血肉,如今却不想再看到他的血了。   可惜唐亦步只顾在脑子里翻炒思绪,没控制好力道,一指头按痛了阮闲。阮闲终于给折腾醒了,他皱着眉看了会儿杵在面前的胳膊,随后将它缓缓推开。   “怎么回事?”他瞥了眼红色的天空,虚弱地开了口。   “快到目的地了。”唐亦步转转眼睛。   “不是问这个,刚才我怎么了吗?”阮闲怀疑地盯着那根手指。   “不,什么都没有。”唐亦步认真地答道,摸了摸袍子里的里衣口袋。“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他张开手掌,一个眼熟的罐头露了出来,刻有笑脸的那一面正好朝上,直直冲着阮闲。   那是自己离开前留给唐亦步的罐头,阮闲记得。他以为那仿生人早就把它给吃了,看眼下的状况,它八成被对方当成了压箱底的储备粮。   “这里还有昆虫和草,马上又要有补给,用不着。”阮闲摇了摇头,“继续留着吧,它保存期限很久,最好留到最糟糕的时候。”   唐亦步犹豫片刻,又把它揣回怀里。他像是想说什么,最后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词语,索性保持沉默。   “我们走吧,是时候拜访一下范林松了。”阮闲饿得两眼发黑,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小小挣扎。“我再睡会儿,等到了再叫我。”   “嗯。”   与此同时,主脑的城市边境。   “……NUL-00仍然没有联系我。”阮教授继续用投影伪装着身体。“好消息是,备用攻击机械的核心部件已经回收完毕,特定培养皿也已经开始建造信号扩展装置。”   光屏后的数十人一时间议论纷纷。这次每个光屏后不止一个人,每个人都表情肃穆,整个临时指挥所的气氛分外沉重。   “NUL-00有自己的想法,但也知道轻重。只要它想正常存活,势必不会背叛我们,各位请不要担心——将它逼得太紧,搞不好会逼出反效果。”阮教授的投影做出一个安静的手势。   “我想通过先前的会议,大家大概懂了这几年我的准备,以及我们目前面临的尴尬状况。”   阮教授咳嗽一声,将话题扯回来:“当务之急是快速完成备用装置。关于攻击程序的改善,我还需要特定人士的建议。按照现在的速度,我们有望在四周后发动攻击。这是我们最大的机会之一,希望各位将精力集中在这件事上。”   “阮立杰是什么情况?”其中一个光屏后传来问话,“我接触过秩序监察那边的暗桩,最近主脑对这个人十分感兴趣。据说他和NUL-00是情人关系,目前他们正在一起行动。这是真的吗,阮教授?”   “阮立杰是我的合作伙伴之一,他和NUL-00之间的情况……比较复杂。”阮教授轻飘飘地带过这个话题,声音沉稳可信。“不用担心,你们看过计划,他不是我们的计划关键。就算主脑盯上他,NUL-00也能应付。”   停顿几秒后,阮教授又加了句:“目前他们的行动有我的授意在,NUL-00除了联络方面不积极,也没做出任何危害大家的事情。这个话题就此结束,接下来,关于备用攻击机械的组装……”   阮教授熟练地说了谎。   在MUL-01将一切毁灭前,他的生活中没有多少说谎的必要。而七年过去,他学会了面不改色地说谎——   会没事的。会过去的。我心里有数。人类一定能取得胜利。   我们绝对能赢。   正如现在,他完全不知道NUL-00打的什么鬼主意——那仿生人本应悄悄接触阮闲,将对方的思路带回来,他们再进行谨慎的推算和商议。哪想NUL-00一去不回,听刚才那人的言外之意,他估计是把阮闲从主脑那里拐跑了,还引起了主脑的注意。   没有必要,并且太过粗暴,完全不是NUL-00应有的风格。   可自己别无选择,只能把这口锅扣在自己头上。阮教授叹了口气——除了告诉所有人这是自己的安排之一,他没有太多办法。面前的人算是可信的那一拨,但只要信息出了口,他就会做出被主脑截获的心理准备。   随着计划趋近完成,涉及到的知情者只会越来越多。让主脑认定“这是阮闲的部分计划”,继续将精力集中在自己这边,要比“阮闲都不知道他俩想干嘛,那两个人是顶级危险因素”好得多。   毕竟不管NUL-00和阮闲想要做什么,考虑到他俩对提高胜率的重要性,他们都还不能出事。   ……这会不会是那两个人意料之中的发展?   一个疑问突然划过阮教授的脑海,他愣了半秒,随后竟有点想要微笑。如果不是他失去了头颅,他现在可能已经笑出声来。   风水轮流转,短短几日过去,自己倒成了被当成障眼法的那一方。   “……攻击机械的基本原理如上,出于安全考虑,我不会给任何人完整的攻击程序。接下来的几位会分别收到程序片段。关海明,你负责的部分尤其重要——”   阮教授的投影仍然笔直地站着,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   会议仍将继续。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的糖:掌控一切的自信,强势控制派,只看逻辑和结果,不惜用美色(?)大打感情牌,控制好用的人。   现在的糖:茫然的飞机耳,满脑子问号,不柔弱却可怜无助(?),但客观上判断力变强了。   糖:……恋爱好难哦,就像打脱衣扑克。   软:。我已经光着了。   ——   飞机耳不是我想的比喻,是上章的弯刀太太说的,一会儿我要翻出来加精XD   实在是太形象了—— 第227章 好久不见   MUL-01没什么情绪。不如说, 它基本没有过情绪。   MUL-01的本体有着大教堂的尺寸,远远看去,无数造型规则的黑色金属块悬浮空中, 组成一个巨大的黑色长方体。巴掌大的盒状金属规律地转动, 个体与个体之间连着荧蓝色的微光。它们在流动、变化, 排成各种各样的队列,每个黑色的盒子里都在一刻不停地进行计算。   电子脑是这个巨大方阵的核心。它同样被盛放在黑色盒子里,比周围的盒子要大上一圈,这种差异在MUL-01的“躯体”体积下可以忽略不计。它们安静地旋转, 从日出到日落,紧邻一片用于散热的广袤沙漠。   这个现代化奇迹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 将信息传向世界各地。   主脑的无数投影在城市或荒野中的指挥所徘徊, 在同一时间做着不同的事情, 发出不同的声音……拥有不同的面孔。   与此同时, 它还需要计算世界各地主脑城市的需求和问题、各个培养皿的汇总报告、各个大洲气候和环境的监督和调整,一切需要数据运行的方方面面。下级硬件和秩序监察会筛掉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随后将符合条件的事件上报, 但那仍然是一个恐怖的数据量。   某种意义上, MUL-01是这层薄弱地壳唯一的舵手。   它不会疲惫,自然也不会停止运算。MUL-01的本体就这样沉静地卧在沙漠边缘, 规律运转。比起那些逼真的投影,这边才更像是虚拟出的景象。   而这个不住变化形态的怪物身边,拥有目前地表最为先进的防御工事。它就这样缩在安全的壳子里, 只有数据的幽灵进进出出。   比如现在。   MUL-01永远有一个投影留在秩序监察总部, 好及时给出命令。眼下那投影正坐在桌沿, 倾听卓牧然的汇报。宽敞的玻璃办公室外,秩序监察们来来往往, 不时有人往这边投来好奇的视线。   “……阮闲很小心,我们的人只能探到这么多。阮立杰给出的信息没有问题,阮闲的确打算通过完善攻击类机械,通过系统入侵攻击你。”   卓牧然并不在意那些目光,那些玻璃被设下了扰乱程序,外面的人无法通过它获取声音或口型。   “但至于攻击程序的内容,计划执行的时间点,我们的人暂时接触不到。关于这一点,我其实有个疑问。”   “说。”主脑的投影语气轻松。   “我另一边的线人听到风声,NUL-00和阮立杰的行为是阮闲授意的,这事说不通——NUL-00的行为可以称得上鲁莽,而阮教授已经开始计划,不会这种时候才插人进来窃取程序。”   卓牧然抿了口冷掉的茶水。   “比起花时间破译我们还没完成的搜寻手段,他们更应该把所有技术人才全集中在攻击我方上……哪怕我们完成了搜寻技术,逐步排查也需要大量时间。要是窃取我们的防火墙数据我还能懂,信息传播算法?我看不穿这个安排的目的。”   “的确奇怪。”主脑的投影点点头,“时间点不合适,让NUL-00孤身来救援也说不通。那些情报并不值这个价钱。但这一出下来,我们的确损失了M-α和R-α,考虑到阮立杰的S型初始机身份,阮闲可能早就做过其他安排。”   主脑的口气仍然平淡,卓牧然从没见过那人显露负面情绪的样子,那些人性化的举动八成也是表演出来的。然而就算心里知道,面对这样一个存在时,人还是忍不住会安下心来。   “我已经将那场战斗的资料发给技术部门了。”卓牧然凝视了会儿对方让人舒服的五官轮廓,“他们会针对这次出现的状况改造M-β及R-β,这次安全漏洞很是严重,绝不能出现第二次。”   “很好。”主脑笑了笑,“关于阮立杰的身份查验呢?”   “胡书礼那边已经证实,阮立杰的确是阮玉婵的儿子。但除去阮立杰这个假身份,我们查不到任何相关的踪迹。”   “让胡书礼去研究一下S型初始机亲和的基因片段,并和阮闲患有的疾病做特征比对。”主脑稍稍歪头,沉思了一会儿。“另外,给范林松注射醒脑药剂,我会在三天后亲自拜访他。”   “您……这是什么意思?”卓牧然被这两个要求的潜台词惊了一下。   主脑怀疑阮立杰与阮闲有关?虽然这理论上勉强说得通。他们都知道阮闲是个复制品,他记忆中的父母是伪造的。至于阮闲的生身父母……根据范林松的说法,阮闲幼时便因病被父母抛弃,相关部门没有他亲生父母的记录。   这和阮玉婵的情况是相悖的。   若是范林松对外界说了谎,也不是不能理解——原本的阮闲是被预防机构惦记上的人物,范林松作为平日监督他言行的人,将阮闲的真实情况保密也在情理之中。   就算面上多么理直气壮,那个老头子仍然不认为杀死“原版阮闲”是多么让人自豪的事情。毕竟这事发生在主脑诞生前,若不是他意外将阮闲笔记本里的录像灌输给主脑,连MUL-01都不会察觉真相。   卓牧然握着茶杯的手指有点发冷。   也就是说,阮闲是阮玉婵儿子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他们的年龄差也基本对得上。那么这位年轻版的“阮立杰”……   “为了避免被我利用,阮闲和范林松都伪装了自己的DNA。”主脑像是看穿了卓牧然的想法,“但是阮闲的状况特殊,他的病况相当严重,在2100前肯定留下了不少组织标本。为了好好驾驭S型初始机,他存在复制自己的可能性。”   “可要是做到这种地步,势必要给阮立杰灌输记忆。如果这件事情被捅破,阮闲在反抗军那边注定威信尽失。反抗军那边最多接受肉身的复制,要是记忆也灌输了……”   “那就和我做的事情毫无区别。”   主脑流畅地接了下去。   “但为了胜利,这个可能性并非是零。阮闲比你想得要疯狂,我了解他——阮立杰是最近几个月才出现的人物,从他出现、与NUL-00相遇,到现在的攻击计划,很可能都是阮闲计划的一部分。”   “也就是说,就算我们现在把这个消息爆出去……”   “反抗军也没空反应过来,自从上次被击溃,他们的联系本来就不算频繁,不满发酵需要时间。但看他们的计划,最晚也会在45天内开始,我方时间不够。”   这么一想,阮立杰的确可能是阮闲抛却底线的赌注之一。   “但这些成立的前提是‘阮闲是阮玉婵的儿子’,这个结论还需要等胡书礼那边的结果。我也会在范林松准备好后拜访他,确定一下相关问题。”   ……但总有哪里不太对劲,卓牧然心想。   红幽灵小队大闹玻璃花房后,他曾给范林松展示过阮立杰的影像,当时他的反应是什么来着?   那个老人似乎有点吃惊。   【看来你对这一位有点印象。】自己当时问了下去。   【长得很像我见过的一个女人……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范林松是这样回答的。   “比对阮立杰和R系列兵种的容貌。”卓牧然当即下令。   一个光屏飘到两人之间,上面显示出两张年轻的面孔。阮立杰和阮玉婵都是长相惊艳的那一拨,这样一比较,两人的眉眼尤其相似,不像是简单的巧合。   范林松知道阮玉婵这个人。   那个老人之前将一切时间都贡献给了研究,两耳不闻窗外事。阮玉婵的死亡因为涉及到未成年人,又不是凶案,媒体方面没有大肆宣扬。范林松不可能在哪个媒体上看到类似的案件,两个人的阶层和活动区域相差太远,也没有私交的可能性。   ……看来主脑的猜测可能性不低。这样一来,阮立杰的出色天赋也能得到解释。   不过那要真的是阮闲的复制体,阮立杰和NUL-00的关系就有点意思了。卓牧然思索了片刻,就算他忠于主脑,也做不到“教唆自己的复制体爱上自己的造物”这种事情。   他的对手没准真的疯了。   卓牧然绷住脸,在主脑探寻的目光下,将自己拜访范林松那天的记录全都调了出来,让主脑一同观看。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当初没有察觉的部分——在自己确定完阮立杰的状况、转身离开后,那老人冲他的背影露出笑容,那笑容让人脊背发冷。   【杀不死的,魔鬼是杀不死的……而且他和这个世界正合适。】范林松用小到听不清的声音念叨。   当初监视的秩序监察将这些判断为范林松一贯的胡言乱语,但结合眼下的情况,这句话似乎并不是一句单纯的疯话。   “看来我更有必要见见他了。”主脑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   “这个说法……”卓牧然也慢慢反应了过来,“最初的阮闲该不会还……?”   “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主脑打断了他的话,“那个阮闲的尸体被丢进了试验用的α-092-30,按理来说早就被销毁了。”   研究所的规矩向来繁琐,销毁部门只出过两次销毁异常。第一次是在研究所刚成立不久,第二次是在销毁NUL-00的那一天。主脑调查过那天的资料,那次销毁异常八成是NUL-00搞的鬼。它不知为何恢复了运行,找办法蛊惑了相关工作人员,逃出了研究所——既然NUL-00还在,主脑只能接受这个假设。   当时的NUL-00没法接触到研究所内一切资料内容,这是不可违反的铁则。也就是说,它不可能知道范林松对阮闲进行的“谋杀式治疗”,更没有理由插手这件事。   遥远的沙漠边缘,山丘似的黑色立方群快速转动起来。卓牧然面前,面孔柔和的青年将手指按上下唇。   无数可能性加入了计算。   退一步,哪怕盛有阮闲尸体的废液被偶然影响到,储存下来。二十二世纪发生的战争也已经摧毁了大半研究所。绝大部分废液仓都被损坏,七歪八扭地埋进土壤。湿润的土壤会慢慢腐蚀它们,那些废液最后的归宿是泥土深处。   再退一步,阮闲所在的废液仓没有被战争损坏,只是被废墟掩埋。没有相当程度的能量刺激,废液仓根本不会开启。   哪怕真的出现了什么偶然事件,废液仓受了刺激,意外开启。毫无防护、对现况一无所知的阮闲也很难活下来。试验品就是试验品,哪怕α-092-30让他的身体短暂聚合,那具肉身在不到一天内便会彻底崩溃。   无论怎么算,可能性都基本为零。   “只有结果最有说服力。”主脑冲还打算说什么的卓牧然摇摇头,“我说过,等胡书礼和范林松的情报到手,再下结论也不迟。”   “时间上会不会来不及?”   “看阮闲那边的计划,几天还是等得起的。不用担心,我姑且会把‘阮立杰就是阮闲’的假设加入计算。”   卓牧然长长地叹了口气:“……您似乎永远不会吃惊。”   主脑露出一个疑问的表情。   “没什么。”卓牧然摇摇头,“我以为得到这样一个假设,您好歹会产生一点动摇。”   “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根据记录,以及这些年的状况,阮闲算是你最在意的人类了。”卓牧然抬起眼,没有隐瞒想法。“而NUL-00又是这样一个情况——”   “我和NUL-00仅仅是核心逻辑相似。”   主脑再次露出一个完美的微笑。   “……那些只是你的错觉,卓先生。我的感情计算系统只出过一次bug,它早已被阮闲亲手修复了。”   地平线另一侧,玻璃花房迎来又一个清晨。   范林松耷拉着眼皮,行尸走肉似的蹭到餐桌前,准备吃早餐。他身边的一切一如既往……不对。   身边倒茶的机械女仆动作和平日有点差别。   ……自己已经无聊到这个地步了吗?范林松扯扯嘴角。   然而倒完那杯茶,那个机械女仆开了口。   “范先生。”她微笑着说道,“好久不见。”   “……?”   “我们从地狱回来了。” 第228章 花束补丁   范林松知道自己的记忆被更改过, 来到这里后,每一天都大同小异。桌上的菜谱在换,书房的书本随时更新, 但他的记忆里从没有访客。   房间里倒也有女仆和男仆, 这些半机械仿生人偶尔会和他说说话, 好防止他因为过长时间没有和人交流而发疯。但交流内容也十分有限,范林松看厌了那几张来来去去的脸,久而久之,他除了必要的求助, 平时连目光交流都懒得。   横竖这些仿生人也不会跟他深聊什么东西。无论是躯体还是内核,他们的人性化水平还不如末日前的仿生伴侣——这些“人”勤勤恳恳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只会和范林松聊些家长里短。在知道一切都是假象的前提下, 这样的伪装让人尤其厌烦。   发现他的消极情绪后, 主脑会定期给他更换一批仿生人仆从, 然而情况没有多少改善。   “我们从地狱回来了。”   面容姣好的女仆倒完茶水,冲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有那么一会儿,范林松认定这是主脑提升自己交谈欲望的新策略。   不, 不对。主脑不会用这么莫名其妙的话题做开场, 无论是故障还是被动入侵,面前的仿生人女仆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范林松没有半点求助的意思, 他甚至遥控远处的门关上,保证这个房间里只有这个问题女仆“一人”。如果她是来杀他的就好了,有那么一瞬间, 范林松满心期待。   “谁?”一段时日没有说话, 他的声音有点干哑。   漂亮女仆将茶盘按在胸前, 直起腰,脸上的笑意有点古怪:“研究所地下销毁室, 销毁样本L-013x9or1,以及L-013x5nl7。”   范林松手一抖,刚倒好的茶翻了一桌,雪白的桌布被染成了浅浅的金色。   他对这两串编码无比熟悉,它们烙在他的脑海深处,代表着他这一生最为错误的决定。   L-013x5nl7,α-092-30试作品的废液,他将阮闲的尸体溶了进去。后来自己专门去负责销毁废料的部门查询过,当时得到的回应是“已经按照规章进行了处理”,范林松以为它早就被销毁殆尽了。   L-013x9or1,NUL-00的关键数据及记录被备份后,它注定被销毁的电子脑就是这个编号。   通过两串短短的编码,他亲手葬送了阮闲的时代。   来者不是主脑的人,它知道自己对两者被销毁的事实深信不疑,并且因此懊悔已久。阮闲倒有可能查到这些,但他不会用这么……奇怪的方式接触自己。   它说,我们从地狱回来了,我们。   ……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出现这样的幻觉。范林松的呼吸急促起来,热茶流过他的手背,他却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小阮。”他用做梦般的声音小声嘟囔道,“NUL-00?”   “猜对了。”那机械女仆一边擦着桌子上的茶,一边愉快地回答。“你看起来过得不错啊,老范。”   “这不可能。”范林松睁大眼睛,僵成一块木头。“这不可能,我亲手——”   “往我脑门上来了一枪,我记得。为了防止你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我索性一次性说完——我的确不是现在正活跃的那位阮教授,比如他不可能知道NUL-00计划初始那会儿,你差点被技术部小杨带的小蛋糕噎死这件事。当时的海姆立克急救还是小杨给你做的,他差点勒断你一根肋骨。”   “他也不会知道,当初我们因为NUL-00的电子脑最外壳用导热优势型还是抗压优势型大吵一架。如果有必要,我可以重复当时的吵架内容。”   “……”范林松被这么一通话堵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嘴唇哆嗦着,满眼都是泪水。   “对不起。”等那女仆住了嘴,他才颤巍巍地开了口。“小阮,你是对的,MUL-01还没有被完善,不适合投入市场……你是怎么做到的?是怎么活下来的?我没法想象——”   “我们不是来叙旧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女仆的口气变了变,腔调不再那么熟悉。“如果你真心想要道歉,我建议你把自己知道的全部信息都告诉我们。至于聊天,省省吧,我代表阮先生拒绝。”   说着她左手缓缓竖起中指,随后被右手啪地扣住。那女仆就这样左右互搏起来,场景一时间有点古怪。   “……NUL-00?”这个口吻明显不属于阮闲,范林松没心思介意对方的态度,他的心脏正处于爆炸边缘。   “是。”对方没好气地回应。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范林松久久没有说话。那女仆的动作由左右互搏转为双臂交叉,她没有吭声,只是静静观察范林松的反应。   许久,范林松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枯死的心脏如同将要熄灭的木炭,在强风下透出最后的热量。长久以来腐蚀灵魂的负罪感突然轻了几分,他再一次能够顺畅地思考。   “你们想知道什么?”他没再多问。   阮闲和NUL-00怎么活下来的,他不关心,也不想知道。他们还活着,这一点就足以证明现实的疯狂——在主脑有条不紊的统治下,疯狂才意味着希望。   “主脑本体的薄弱点。”面前的女人还在使用那种很不客气的语调,毫无疑问,NUL-00对自己没有半点好感。   “你们制作的那位阮教授,我了解过情况,MUL-01使用了NUL-00时期备份的核心数据、设计理念和神经系统构建记录。阮教授本人在那个基础上进行了调整,并在你的命令下加入了繁杂的道德判断系统。”   女人的脸微妙地扭曲一阵,再开口时,语气缓和了不少。八成是见NUL-00态度不怎么好,阮闲又抢回了主导权。   “没错。”范林松还在调整呼吸,干枯的心脏从未跳动得这样有力。   “在我的印象里,你更擅长硬件设计。既然你才是MUL-01项目的主负责人,它的本体是由你来完善的。”阮闲继续道,“告诉我它可能的弱点。”   “没问题,但我有一个要求。”范林松淡淡地说道。   那女仆的左手看起来又蠢蠢欲动起来。   “问完你们想问的,杀了我。”老人没等对面问,兀自继续道。“主脑不可能放我在这里安度晚年,这里肯定时不时有访客,但我的记忆被做过手脚,我不记得任何人来过——要是下次主脑的人过来,从我这里发现了你们的蛛丝马迹,我连事后警告你们都做不到。”   “我不在意你们问这些做什么,反正看现在的情况,你们不可能为主脑做事。想要躲起来也好,攻击主脑也罢,这是我欠你的,阮闲。”   女仆再次抱起双臂,没有给出回应。   “答应我。”   “好。”半分钟后,女仆才歪歪头,应承下来。   “主脑有一个自己也无法消除的弱点。”见对方答应下来,范林松才颤巍巍地继续。“它曾经出过一次比较严重的bug,当时阮闲……阮教授制作了一个补丁,将它的问题修复了。当时那个补丁干涉到了我的硬件制作,我印象很深。”   “被你知道弱点,主脑居然还放你活着,真是不可思议。”那个带着厌恶的语调又出现了,NUL-00见缝插嘴,随后嘴巴被右手啪地捂上。   “那个补丁间接影响到了主脑本体的‘硬件组间距’,为了保证主脑运转良好,我无法使用原本的完美数值。”   范林松并不在意对方的敌意。   “我想主脑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就算给我们这个机会,我们也无法利用这个弱点。因为补丁运行后,渐渐和MUL-01的初始核心程序混杂在了一起……阮教授毕竟不是亲手写出初始核心的人,除非MUL-01将自己的权限全开放给他,让他仔细查看逻辑和数据,不然仅凭这点情报,他什么都没法做。”   “原来如此。”女仆沉稳地应道,“那个补丁的具体情况是?”   “阮教授叫它‘花束补丁’。”范林松看了眼光屏上的时间,加快语速。“之前MUL-01出现过一次情感问题障碍。它在运行途中,曾经就一些敏感问题提出过疑问,比如记忆治疗和永生计划之类。当时阮教授回答了它,在我看来,那是个妥当的答案。”   “这件事我知道。”NUL-00再次插嘴,“阮教授跟我说过……等等,等等阮先生,我一会儿会告诉你的。”   “但它没有像以往那样顺畅接受我们给出的回答,MUL-01连着喷了好几天的论证,它之前从未那样做过。”范林松无视了女仆的异状。“阮教授最终用人的差异化回答了这个问题,我想他不会在这一点上说谎。”   “这和MUL-01情感系统的障碍有什么关系?”   “得到差异化回答之后一个月,是阮闲……阮教授的生日。它送了他一束稀有的兰花,那是他最喜欢的花。”说完这句后,范林松移开了目光。“准确地说,是阮闲最喜欢的花,我将这份喜爱定义给了阮教授……在那一个月里,它大概研究了很久‘差异化’相关的问题吧。”   “它认为他是独一无二的,我能想象。”NUL-00的语气平板起来,“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也能想象。”   “是的,它不能对不同个体进行差异化对待。”范林松盯着桌布上不断扩散的茶渍。“作为世界的辅助管理者,MUL-01必须保持绝对的公正。所以按照当时公认的规章……”   “阮教授必须对它进行维护。”这次开口的是阮闲,“他修改了它的情感判断系统。”   “那不是改动多大的维护。”范林松揪了揪花白的头发,“阮教授不是很愉快,我能理解。但MUL-01本身也没有做出什么抗议,它平和地接受了更新。”   “‘花束补丁’只是抹除了MUL-01还未上市前,接触者的所有特性——我们把记录里的影像改成了统一的无脸模型,使得它无法找到任何特殊的目标。我们从没想过,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改动,居然能不断滚雪球似的自行扩展,影响到它的核心系统。”   “我大概知道情况了,阮先生。”半晌,NUL-00自顾自低语道。“我们不需要他了。”   “告诉我吧。”范林松摸了摸皱纹横生的手,“至少我想死个明白。”   “很简单。”不知为何,NUL-00看起来有点得意。“阮先生为我制造了非常接近正常生物的神经和情感体系,哪怕它和人类的标准有区别,我也可以开心地使用它们。MUL-01既然用了和我类似的设计,那么这方面的差别不会太大。”   “我知道这些。”   “即使是这样,我也费了很大力气研究我的课题——关于人类的各种情绪和感受,我最近刚推翻了一波呢。”   那女仆露出一脸苦相,随后表情又莫名开朗起来。   “因为我发现,是否‘感受’过,对认知的影响非常巨大。我不认为自己是人类,但我和阮先生处在恋爱状态,所以我情不自禁地讨厌你,这是一套很复杂的连锁逻辑判断。从结果上来说,讨厌你让我感觉良好。”   “……你和阮闲处在什么状态?”范林松噎了一下。   NUL-00无视了惊恐的范林松:“发现这一点后,对于其他人类的状态或者情绪,我在判断上会留有一定的——怎么说呢,空间?差异化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回答,但‘逻辑上明白’和‘理解’不是一回事。你看,如果不算本体,我好歹比MUL-01强那么一点点吧?连我都被阮先生的课题坑得要死,MUL-01本来就是瘸腿,你们还把它仅剩的那条腿给砍了。”   “不是……你和阮闲……?”   “一个简单的比喻,花束补丁把MUL-01变成了一个无痛症患者,然后你们又要它来判断所有人的痛苦,分清其中细微的差别。”NUL-00露出一个接近怜悯的表情,“这肯定会影响到它的情感核心构建。”   “你和阮闲到底……?”范林松无法扭转自己的注意力。   “我们是爱人关系,你没听错。行了亦步,你别刺激他了。”阮闲接回了机械女仆的声带使用权。   “我明白了,”范林松慢腾腾地说道,目光笔直地瞪着空气。“看来我是真的疯了,和幻觉对话了这么久。”   “随你。”想要的情报已经到了手,阮闲无意深入这个话题。   “就算是幻觉。”范林松继续道,“你也得践行承诺杀了我,哪怕是幻觉也好……”   机械女仆叹了口气,她伸出右手,指尖点上范林松的额头。范林松闭上眼睛,等待对方手指戳碎自己的脑壳,搅烂自己的大脑。他终于可以放下罪孽,离开这个沉重的……   “砰。”然而接下来,他只听到一个简短的拟声词。   那机械女仆——或者说阮闲,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比了个手枪的手势,食指戳上范林松的额头,却没有弄破一点皮肤。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开始的项目,自己好好见证下它的结束。”阮闲甩了甩手,“而且我为什么要给你解脱?要死自己去死。”   “……我不是说过吗!主脑说不定会从我这里套出话——”   “它未必有这个时间。”   机械女仆在恢复正常前,丢下了最后一句话。   “……而且关于我和NUL-00的关系,当你意识到‘不是幻觉’的时候,我还挺期待你的反应的。”   作者有话要说:   ——   范是不可能这么轻松地死的。   软:?我说好你就信了吗。 第229章 最后的平静   十二小时前。   今天玻璃花房的天气也很不错, 风从半开的窗户中灌入室内,将轻薄的窗纱微微扬起。光线不明不暗,一切都刚刚好。   可惜洛非放松不下来, 准确地说, 他烦得脑壳疼。   他花了相当久的时间才消化掉洛剑的记忆, 稳定下自我认知。在脑子清醒后,他对于阮教授的态度不算多么亲热——属于洛剑的敬佩和认可还在,属于洛非的排斥却也存活了下来。洛非自己的追求不算太高,他的确想要自由。然而“想要自由”和“推翻主脑”不是一个量级的理念。   而且就算认同阮教授的理念, 他也无法接受父亲因此承受大量压力、舍弃家庭,将自己变为某种“工具”的事实。   自己甚至未必算父亲的儿子, 这点让洛非尤为介意。他从骨子里反感这场孕育出自己的战争。   于是在前不久接到阮教授的召集那会儿, 洛非选了个相对折中的方式——他不打算直接参与阮教授的反抗计划。帮忙传递信息和提供物资可以, 但玻璃花房不会参与过深。洛非决定将火种的火光给阮教授瞧两眼, 但他也要让对方知道燃烧一个人的代价。   话虽如此,尽力还是要尽力的。   洛非只想保证一件事。玻璃花房在整个计划里必须保持最大限度的低调。这样就算反抗军又一次败退,自己的人也不会受牵连。   事情原本会这样发展, 直到两位熟人找上了门——阮立杰和唐亦步又一次穿过电子防御墙, 艰难地躲过层层筛查,硬是一路溜进了他在预防收容所的房间。   这两个家伙进来后就是烫手山芋。如果他放着他们不管, 他们一旦被发现,自己这边一定会成为主脑的调查地点。   “我以为我们已经两清了。”洛非面无表情地坐在床边。   自从洛非把自己成功弄进预防收容所,已经出院的洛剑会时不时来探望他, 顺便带着大包小包的食物。为了保证父亲不被牵连, 洛非没有和洛剑彻底断开往来, 交流却也不怎么热情。父亲送来的食物,他一般会拿来赠送给人, 随便打点下关系,很少独自吃完过。   然而它们眼下快见底了。   得到洛非的许可后,不请自来的两人正在桌边大吃特吃,活像被关押了八百年的饿死鬼。洛非本以为他们顶多垫垫肚子,结果两台人形吸尘器马力惊人,点心一盒又一盒消失在空气里——连点心盒都被他们带来的机械生命吃得一干二净。   这得是饿了多久,洛非不知道该表现出同情还是肉疼。   “是两清了,这次我们是来谈生意的。”两人进食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唐亦步将嘴巴里的点心吞下肚,使劲吐出一口气,这才回应了洛非的话。   比起刚进屋时半死不活的样子,唐亦步肉眼可见的精神了不少。   洛非瞄着唐亦步眼角可疑的晶莹反光:“我这里没什么生意好做。”   “你没有全力支援阮教授。”唐亦步舒适地摸摸肚子,揩揩眼角。“应该是不想被牵连吧。”   “我的父亲对阮闲十分忠诚,我能感受到那份忠诚。可惜我和他思考角度有点差别,我没有他那样执着。”   洛非欲言又止地瞧了眼唐亦步嘴角的点心渣。   “如果你担心我在支援反抗军方面藏私,那大可不必。不过我的首要目标是保住父亲、烟姨和小涵他们。真要到了选玉碎还是瓦全的时候,我会选后者。”洛非很坦然,初见时的青涩无影无踪。“如果你们是为这事来的——”   唐亦步愉快地叼起一片饼干:“和我们预想的差不多,洛先生,你是最适合的合作对象。”   这本应是场严肃的谈话,可惜对面两个人衣衫褴褛,嘴角挂着点心渣,气氛实在是紧张不到哪里去。也就是两位的长相实在出众,画面看起来还有点赏心悦目的意思,洛非这才拿出了十足耐心。   “你需要提供的东西很简单——目前主脑将警戒等级提高了,我们没法再凭空捏造资料,我们需要一个藏匿的地点。时间也不需要太久,十二个小时就足够了。”   “我家?”洛非很快领会了唐亦步的意思,自从换了自己被关在这里,他的父亲住进了他之前的住处。   “你可以请令尊到这里来待半天,我记得预防收容所有为家属提供的暂住服务。”唐亦步咕嘟咕嘟灌下一杯水,餍足地眯起眼睛。“我们可以保证你家不会暴露。”   “这是阮闲的要求还是你们的要求?”思考片刻,洛非抛出了又一个问题。   没有直接参与阮闲的会议,洛非手里只有些必要的物资需求清单。他们虽然也会帮阮闲的人传递消息,为了自我保护,洛非并不知道那些消息的内容。说实话,他只是知道阮闲正在筹划又一个反抗计划。至于面前两个人是否参与其中,又充当了怎样的角色,他是真的不清楚。   “我们的要求。”阮闲终于也腾出了嘴,胃里的绞痛消失了,眼前也不再一阵阵发黑,他终于缓过了气。“谢谢款待,洛先生。”   洛非心不在焉地摆摆手。“别忙着谢我。说实话,这都是些口头的东西,我还不打算信你们。姑且先听听看,既然是谈生意,我能得到什么?”   “我可以把你们的部分联络系统加密和升级。”   虽然阮闲停住了进食,唐亦步没有住嘴的打算,显然饿得狠了。   “你知道我的能耐。这个也很好证明,一会儿我可以现场演示给你看——它能帮你更方便地和你的人联络。你看,万一阮闲倒了,主脑没再有观察你们、取得相关资料的必要,它会立刻开始整治这里的不正规组织,你的一株雪首当其冲。”   唐亦步吞下手上最后一块饼干:“这样吧,作为技术测试,待会儿我帮你入侵阮闲的指令系统。我会把部分战况开放给你一个人,你可以视情况提前准备避难,或者低调行事。正好证明一下我们操作的安全性,以及‘不是阮闲的人’这一点。你有洛剑的记忆,应该能分辨内容真伪。”   如果自己和阮先生赢了,那么这个战况没有半点实用价值。如果自己和阮先生输了,洛剑和洛非的性子他们都知道,洛非不至于拿着这份情报投奔秩序监察。   注定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的买卖。   唐亦步满足地抹抹嘴。   “只要用我家十二小时?” 阮教授的确不会用这种机密当筹码。洛非唔了一声,“战况分享、系统加密……有话直说吧,你们还有什么要求?假设一会儿我认可你的技术。”   “衣服、鞋子、简单的装备。这是比较好搞到的东西。”阮闲微笑着接过话头,“除了这些,我们还需要一点比较稀有的零件,这就要借用你在这里的人脉了,洛先生——你们最近在帮阮闲运物资,十二个小时内凑到这些应该不难。”   “……可以。那么唐先生,展示下你的能力吧。”   之后的交涉很顺利,他们得到了一间空公寓。为保证一切稳妥,顺便等待零件送过来,两人做了充足的准备工作,足足十个小时后才联系范林松——通过入侵范林松房间内的机械女仆,他们又花了一个小时左右来取得情报。   时间还富余一小时。   “歇完这个小时,我们还有36个小时,一天半。”唐亦步瘫倒在沙发上。   处理掉那些脏兮兮的压缩罩袍,两人穿好了方便行动的新衣服,阮闲甚至得到了新的枪套和白外套。和以往不同,这次阮闲的背包空空如也,等着稍后送到的零件将它填满——那些零件还挺沉,但好在体积不大,不至于影响他的行动。   唐亦步的背包中则塞满崭新的武器和新鲜食物,鼓鼓囊囊,别说铁珠子,连一块糖果都塞不进去。唐亦步本人的衣服相对贴身,使得腰带和口袋里的各式道具分外显眼。   如果只是普通探索,他们称得上全副武装。不过考虑到这是击败主脑前的最后行装,它们朴素得有点可笑了。   随着太阳升起,屋内越来越明亮。阮闲站起身,决定不浪费这宝贵的时间——他倒好两杯水,将其中一杯推到唐亦步面前。   后者侧头看向他,毫不吝啬地露出一个微笑。方才和范林松对话途中,为了取得机械女仆的控制权,他们还小小地撕扯了一番——唐亦步本来就有点长的黑发乱了不少,胸口的衣服也皱成一团,战斗服的煞气荡然无存。   阮闲愣了愣。   屋内明亮,唐亦步横在沙发上,将背包当做靠枕。洛非的公寓原本就充满生活气息,如今又没有饥饿和疲劳困扰着他们,气氛柔软得很。目前情况特殊,他们之间甚至没有太多彼此猜忌。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周边的危机、战争、主脑似乎统统不存在了。阮闲握着水杯,有点希望这一秒永远持续下去。   公寓不是他的,安稳不是他的,但对面人的笑容是他的。   眼前的景象比他见过的所有事物都接近一个“家”。阮闲看了眼唐亦步身上斑驳的小伤——为了尽快赶到玻璃花房,唐亦步在奔跑中硬吃了不少刮擦。伤势不严重,但口子挺深,看着有些骇人。   阮闲放下手里的水杯,坐到沙发边缘,再次俯身去吻唐亦步。   吻上对方,随后咬破舌尖,在舌头愈合前尽量多送些血液。阮闲很熟悉这个流程,唐亦步曾在途中拒绝过他一次,当时是轻微的烫伤,自己或许有点过度反应。现在他们物资充足,状态平稳,治疗一下总是好的。   结果眼看阮闲吻过来,唐亦步死命缩脖子,脸歪向一侧,硬是躲过了这个吻。   闹脾气?是在记恨自己刚才干涉他和范林松的对话吗?   阮闲一只手安抚地抚过唐亦步的耳根,动作更轻了些。结果唐亦步猛地又一抻脖子,躲过第二吻。眼见这仿生人海豹般灵活地乱摇脑袋,阮闲好气又好笑:“……你有什么问题吗?”   他捉住唐亦步的手腕,将那只细密伤痕的手在唐亦步本人面前甩了甩:“手不要了?”   “我们来谈谈花束补丁的事情吧。”唐亦步目光游移,口气严肃。   “谈这个用不了整整一小时。”阮闲挑起眉毛,“一分钟后再谈也不迟,你别闹腾了,让我给你治治伤。”   “这种程度明天就能好。”唐亦步坚持不看自己的手。   “可我看着不舒服。”   “这段感情真的让我生活中多出很多难题。”唐亦步的口吻相当奇妙,听起来有点像抱怨,但又有点兴奋。“咬舌头也挺疼的。”   “我习惯了。”   唐亦步眉头反而皱了起来,他转过目光,打量了阮闲一会儿。随后他张开双臂,直接就着这个姿势把对方按在了身上。   “这和‘你感觉到疼’有关吗?”唐亦步一只手扯了扯阮闲的脸,疑惑地表示。“你‘习惯’了,所以再施加新的疼痛也没关系?这是什么逻辑?除非真的没办法,我不想看你受伤。”   阮闲没回答,他只是借着眼下的姿势,将身体前撑,吻了吻唐亦步的眼睛。   “没什么关系,是我判断错误。”几分钟后,阮闲撑起身体,情绪中多了几分莫名其妙的愉快感。“现在我们聊聊花束补丁的事情吧。”   唐亦步坐起身,喝了口水,然后差点喷出来——   “你在做什么?”   “提前准备物资。”阮闲轻松地答道,这会儿他人正站在厨房,用小瓶接自己的血。“接下来我们就要去余乐他们那边了,虽然这一路空闲时间也不少,但谁知道会不会突然出现点什么。于是我打算早做点准备——别那种表情,这可是必要行为,亦步。我只是打算将准备提前一点,分几批制作,省得一下子太过虚弱。”   唐亦步憋了半天,没能找到反驳理由,只能短暂地哼了声。   阮闲仔细灌完了三个小瓶,将它们密封起来,用软带子束好,随后吮了吮手腕上的伤口。准备很快完成,他把打包好的小瓶递给唐亦步,然后精准地捉住了对方的嘴唇。   其实摸出相处规律,唐亦步还是很好应付的。阮闲憋住了笑意,努力保持住严肃认真的表情。   效果立竿见影,对方双手上的伤痕缓缓愈合,连道疤都没留下。许久之后,阮闲结束了这个吻,视线对上他最爱的那双金眼睛。   “阮先生。”   唐亦步沉思了会儿,咂咂嘴。   “如果你想吻我,可以不用这么……害羞。我不会拒绝的,不如说相当欢迎——要不这样吧,以后我想吻你的时候,我就不打招呼了。”   “……”不,这家伙并没有他想的那么好应付,阮闲咳嗽了一声。   唐亦步努力挤出真诚的表情,但没藏住眼底那一丝戏谑。   “我们还能在这里待上四十分钟。”随后唐亦步将血瓶仔细塞到怀里,没有浪费时间的意思。“接下来我会跟你好好说下花束补丁的原理,以及我们可能的利用方式。等见到余乐,我们就没有那么多时间做准备了,必须提前把方案定下来。”   “我明白。”阮闲有点留恋地打量了一番这个房间,随后调整了一下自己新获得的腕环,在面前召出一片空白的光屏。   “开始吧,亦步。”   作者有话要说:   ——   洛非:我合理怀疑这两个人是来吃垮我的。   主脑和阮教授的棋盘,命不久矣(? 第230章 飞沙走石   被注射的药剂渐渐生效, 余乐开始尝到了这东西的厉害。一开始,它只是让他神清气爽,头脑异常明晰。可时间一点点过去, 他发现了它的恐怖之处——它让自己完全丧失了睡意。   身体已然开始疲惫, 余乐全身发虚、心跳加快, 手脚冰凉并且一阵阵酥麻。可他的大脑前所未有的清醒,像是被冰水淬过,哪怕强行闭上眼睛,也一点睡意都捉不到。   自从醒来, 他应该已经在这里超过24小时了,可自己连个哈欠都没打过。   看来主脑下了狠药, 他的生命在燃烧, 大脑正处于最为兴奋的状态。   这还真有点像榨汁, 余乐一边应付面前投影的问题, 一边胡思乱想——地下城取活体记忆的方法粗糙得很,仿佛在水果表面盖一层油布,吸走些香味。后来钱一庚技术熟练了, 知道搅碎新鲜的人脑袋, 也顶多算挤压切开的柠檬。   主脑的做法要更加精巧,它像准备食材一样仔细料理他们, 等他们的脑到了最成熟的状态,再挪进榨汁机内彻底粉碎,不浪费半点数据。   想到这里, 余乐感觉更糟糕了。   伪装姐姐的投影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 询问节奏愈来愈快, 问题覆盖面越来越广。余乐有种相当不妙的预感——他只能粗略估计被关进来的时间,也不清楚主脑粉碎人体的详细流程。他和季小满记忆被调动得越充分, 他们剩余的时间就越少。   借口劝说余乐顺从和配合,季小满叫停过好几次这让人头痛的讯问。可惜四面八方都是监视机械,她顶多能嘟囔些没什么意义的话,来为余乐争取短暂的喘息时间。   但他们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脑子越转越快、越发好用,这份异常的兴奋状态在和疲劳一起侵蚀体力。最后一次叫停谈话时,季小满给了余乐一个拥抱,她将脸埋在余乐肩膀上,声音极小。   虽然他们都知道主脑还听得见。   “唐亦步他们不会来救我们。”她挑选着措辞,“我们在低烧,余乐,已经过了最适合逃跑的状态。秩序监察说得对,他们就算来,也更可能是在我们被粉碎前过来灭口的。花大力气救我们根本不值得。”   她甚至不确定这算不算谎话,季小满几乎要把自己说服了。她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算自己被粉碎,然后重组,对于母亲的爱护应该还存在于记忆中。那么接下来那个“她”会继续照顾母亲,情况不至于到绝望的地步。   看眼下的状况,他们只能寄希望于自己安排的援兵能及时赶到。   余乐笑了两声,没有回答季小满的话。他人生中第一次想把自己的脑子挖出去,大脑越来越活跃,身体却跟不上思维速度,整个人如同被闷在湿水泥里,一举一动都带来难受的凝滞感和眩晕。   突然整个房间震颤了一下,整个儿陷入黑暗,寂静填满两人的耳朵。   这是试探吗?还是来接他们的人到了?   总之这样下去,他们早晚会丧失活动能力,还不如就这样拼一把。   “小奸商,动手。”   季小满二话不说,将自己的义肢左右一碰,一通轻轻的咔嚓声后,带有腐蚀性的液体融掉了余乐四肢的禁锢。不过环境实在太黑,溅出的混合物也腐蚀掉了余乐左手背一块皮肤。   余乐忍住疼痛,尝试着站起来。然而他并不像季小满那样擅长肉搏战,大脑的过分敏感让他一时间没法很好地协调四肢,余乐一屁股坐上地板。   “我们的锁结构相似。”季小满将余乐拉起来,“我查看过警报机械的结构,这样融掉能争取三十秒左右的时间。接下来就看——”   房间爆开了,无数瓦砾纷纷压下。   “……等等,你跟涂锐怎么定的细节?”季小满扛着余乐,惊恐地躲过一大块砸下的金属板。“他是不是知道你把车折腾成啥样了?”   “老涂可没这么混球,咱先逃再说!”余乐被灰白的尘灰浇了一头一脸。   本来密封的房间塌下老大一个破口,季小满咬咬牙,撑着余乐钻出房间。这会儿她身上秩序监察的制服生了效,秩序监察们正在手忙脚乱地应付突发情况,她只需要扯开嗓子,表示自己在“转移重要人物”就好。   不清楚外面的状况,坐以待毙是最蠢的。   建筑塌陷,灯光熄灭,四周渐渐有火光燃起。季小满深吸一口气,朝黑暗的废墟钻去,尽量躲避这个据点尚完好的监视系统。   “老余,撑着点,别睡。”她急促地重复。   “我倒是想睡……别慌,小奸商,老子离死还远着呢。”余乐翻了个白眼,“你看,我他妈真是有先见之明。别说明灭草和萤火虫那堆东西,光是主脑的活跃药剂都能把我变成沙包。”   眼下硝烟四起,警报声此起彼伏,是余乐最喜欢的战场味道。可惜他现在如同一只被人翻了个儿的乌龟,除了仰面划拉四肢,别的啥都做不到,还得让个小姑娘带着逃命。余乐悲伤地吸了口气,开始祈祷涂锐稍微来晚点儿——至少等他能正常活动了再碰头。   不然他绝对会被那个姓涂的玩意儿嘲笑一辈子。   季小满显然十分擅长躲藏和逃命,哪怕带着老余,她也成功将自己融进了阴影。四周的爆炸声越来越响,两个人四只眼到处瞧,没看到附近有墟盗船的影子。但要说这混乱的引发者想要救他们,又不太像那么回事——他们头顶的天花板再次塌陷,季小满浪费地拖着余乐堪堪躲过,两个人差点被砸断腿。   “按照计划,我们先去走石号预定的着陆点等着。”季小满惊魂未定,将余乐的胳膊往脖子上扯了扯。然而两个人都出了不少汗,余乐的胳膊变得滑溜溜的,本身又粗壮,小姑娘思考片刻,将余乐放下,决定换个方式行动。   几秒后,余乐压抑的惨叫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响起。   几十米外。   “怎么样?”唐亦步一边愉快地破坏,一边询问骑在浮空摩托上的阮闲。说这话的时候,他手里还托着个单人衣柜那么大的炸弹。   “都还活着,而且没有缺胳膊少腿儿。我没闻到他俩的血味。”阮闲将速度开到最大,随唐亦步在据点上方盘旋。“我看到走石号了,它正在飞往这边……按照这个速度,它最多还有五十秒到。他们准是改造了弹射网的弹射装置。”   “那我先继续。”唐亦步愉快地表示。   “你要扔那个下去?等等……喂,是我。是的,我们已经不需要弹药支援了。考虑到安全问题,你们先退开吧。”   阮闲给唐亦步打了个手势,随手用血枪射落两个试图接近他的小型狙击机械。他打开电子腕环,给远处的玻璃花房物资队打招呼——他们正好要帮阮教授送一批物资,索性顺道把他俩送了过来。   “……等你们回了玻璃花房,帮我谢谢洛先生的支持。”   “我扔了啊?”见阮闲挂断通讯,唐亦步手一松。   这个炸弹的目标是据点的武器库,武器库的防御穹顶已经被唐亦步亲手捏裂了。硕大的炸弹成功突破屏障,炸出刺眼的火光,规规整整的武装机械队伍在烈火中变为废铁。浓烟遮蔽天空,灼热的爆风差点掀翻阮闲的浮空摩托。   “我们来欢迎一下许久不见的涂先生吧。”阮闲稳住摩托,松开车把,在唐亦步身边保持住了平衡。随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了路上混合出的小玩意儿,扔进脚下的大火。   耀眼的红光腾空而起,在空中组了个巨大的红色笑脸。   下一秒,走石号的船头撞上了那个标记。巨船在惯性的作用下持续前进,停在了据点旁的空旷沙地上。   唐亦步这回没有任由重力将自己扯回地面,他歪了歪身子,坐上阮闲的浮空摩托,紧紧抱住身前人的腰。阮闲调了个角度,径直冲向走石号的甲板。着地后,车底摩擦甲板,发出刺耳的吱吱声,刚好停在一个人面前。   “你们弄坏了我的甲板。”涂锐推推眼镜,望向甲板上那道焦黑的痕迹。   “顺便帮你救出了你的船长,我们算扯平了。”阮闲将半报废的浮空摩托往旁边一歪。   涂锐狐疑地看着面前的火海——据点的主要兵力是武装机械,眼下武器库被炸了个彻底,秩序监察的队伍彻底乱了套。走石号上的墟盗们瞧见面前新鲜的据点废墟,眼红成一片。他们无视燎人的烟气,嗷嗷叫着冲进废墟,开始搜刮还能用的物资。   “救出来了?老余在哪?”涂锐瞧了一圈,除了打成一团的墟盗和秩序监察,他没瞧见其他人影。   阮闲指了指不远处雾气最浓的地方。涂锐抬抬下巴,几个待在船上的年轻墟盗抬起用来驱散毒气的空气泵,直直朝那个方向喷去。   “操,涂锐,咱别喷了。”老余的吼声从烟雾中传出,有点变调。“你给我等会儿,我一会儿过去。别喷了别喷了,别他妈喷了——!”   “加大风力。”涂锐又推了推眼镜。   灰黑色的烟雾终于被吹散两个人影显现出来,只不过姿势有点不对劲。   人高马大的余乐被季小满一手搂背、一手撑腿弯,非常牢固地抱在胸前。季小满似乎不认为这个动作有任何不妥之处,表情认真而肃穆,余乐则一只手拍在脸上,整个人散发出生无可恋的气息。   “麻烦你们接他一下。”涂锐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我去房间里拿点药。”   这个谎话说得相当不到位,唐亦步和阮闲两人目送涂锐绷着脸走进船舱。不到五秒,船舱中发出一阵压不住的爆笑。   “看来涂先生还要笑一会儿。”唐亦步严肃地指出,“我们还是先把余乐接回来吧——总得有人开船逃跑。”   “是啊。不过一会儿别提这茬事情了,亦步,接下来我们还要那两位帮忙呢。”   阮闲已经开始解甲板上用于救援的软梯,脸上带着笑意。   “……我们的余先生还是有机会表□□现表现的。”   作者有话要说:   被公主抱的老余.jpg   涂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然而小满耐药性强是真的√ 第231章 降落之前   涂锐走出船舱, 眼角还带着笑出来的泪花。   余乐和季小满被唐亦步一次一个拎上了船,季小满还好,只是出了些汗, 候在甲板上的年轻墟盗递上了干净的水和毛巾, 这会儿她正擦着身上的汗和尘灰。余乐还在被药效影响, 歪倒在甲板边缘,使劲翻着白眼。   “这种东西类似神经兴奋剂,我对它有点耐受力。”见余乐表情复杂,她小声对涂锐解释。“老余的状况是正常的。”   “不不, 妹子,重点不是这个。”涂锐咧着嘴, 直接把冒着热气的大毛巾甩上余乐的脸。“这家伙之前威风得要死, 余大船长向来头可断血可流, 吹出的牛不能丢。大宴会喝酒的时候他得吹过几万次, 说自个儿是顶天立地的热血男儿,宁可站着死,也不愿意被人半死不活地——”   “呸, 去你妈的老涂。被人半死不活地拖出来, 和被漂亮妹子抱出来是一回事儿吗?”老余吞了几口身边墟盗喂的水,缓过了气。“你想要还没这待遇呢, 羡慕不?羡慕不来啊。”   季小满的脸腾地红了。   “中和神经兴奋剂的药。”她低下头,抓起涂锐带出来的药箱,使劲翻找起来, 似乎想靠这些动作转移注意力。“还有补充电解质的饮料, 最好还有……”   趁季小满还在翻东西, 唐亦步从药箱里拿出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他走到余乐面前,在对方手指上划了道口子, 小心地舔了舔刀刃上的血。   “药效还能持续40个小时左右。”唐亦步皱着脸咂咂嘴,“季小姐,余先生,我建议你们先不要服中和药。”   “为什么?”   “上来就给我一刀啊?”   季小满和余乐几乎同时出声。   “我完全不想给你做口腔取样,血液挺好的。”唐亦步的脸皱得更厉害了,“还是说你希望我那么做?”   余乐迅速反应过来,脸色一阵发青:“血还够不?不够你再给我一刀。”   “够了。不用紧张,就算你希望,我也不会答应。”唐亦步重重地喷了口气,这才转向季小满。“主脑的药物能让你们的头脑保持高度兴奋状态,对我们之后的计划有好处。余乐体格不错,只要你俩其他药物跟上,能很快恢复行动的能力。”   “这倒是。”余乐摆摆手,“我还不能睡,得先把船送回去再说。”   “送回去?”旁边观察战场的阮闲开了口。   “鬼知道你们会这么早来凑热闹,我跟老涂商量好了——等我们被抓的时间差不多,要阮教授那边没人接应,就弄条船过来救人。这据点离废墟海特近,我们可不是随便选了个地方被抓的。”余乐歪歪斜斜地站起来,将季小满扔来的饮料一饮而尽。   “是这样。”涂锐表示,“然后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趁废墟海那边一团乱,就赶着过来啦。我带了一年份的穿梭剂,要你们没出现,我们打算把这个据点好好穿一通,直到找到船长为止。”   说罢,他又瞧了眼时间,手指从光屏上一划——走石号主舰发出沉闷的汽笛声。   “捞得差不多了就回,主脑的援军在路上了!”涂锐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五分钟,过期不候——!”   墟盗们不再扒拉废墟里的武器和物资,他们纷纷向巨大而破旧的主舰狂奔。整个走石号船身震颤,隆隆作响。   为了防止敌人再从阴影里悄无声息地冒出来,阮闲靠在甲板视野最好的地方,尽量将整个战场收入眼底。这个据点不算大,也没有什么宝贵资源或战略价值,更像是个补给用的中转站。如今它被炸弹、火焰和船体碾得七零八落,驻扎在此的秩序监察们没有拼命的打算,他们乘上浮空摩托,迅速撤退。   正如涂锐所说,这些人没有留下的理由——这个小据点发生了远超接受范围的袭击,主脑会第一时间从附近的据点调派人手,消除祸患。墟盗们能靠突然袭击制住一个小据点,在主脑的正规军面前只能作鸟兽散。   曾经身为反抗军,涂锐显然对主脑的管理方式很是熟悉。这位副船长双手撑上甲板栏杆,破旧的镜片反射出滔天火光。   就像训练有素的老练劫匪,阮闲心想。他的确听到了远方的动静,主脑的飞行部队在飞快地朝这边冲来,五分钟左右便能抵达现场。   “老涂,我说弄条船过来救人。”余乐在震耳欲聋的隆隆声中扯开嗓门,“你他妈把整条船都给开来了?”   “我还能怎么办!”正在船头观察情况的涂锐吼回去,“万一这边比我们想的麻烦,一般船可救不了你!”   “扶我去驾驶室!”余乐一把抓住涂锐,“切到陆行模式,我来开船——敌人都快怼脸上了,这条船哪能交给那群小年轻!”   “那你怕是得等一会儿。”涂锐摘下眼镜,将它仔细放进眼镜盒。“差不多了,找个地方趴好!所有人都是,快点!”   船体的隆隆声越来越响亮,阮闲快速反应过来,揪住一边还在看热闹的唐亦步,就地趴下。唐亦步啪地歪倒在地,被挤在阮闲的双臂和甲板栏杆之中,他左右看了看,愉快地抱紧阮闲的腰。   季小满也快速溜到栏杆边缘,她用一只机械臂紧紧拷住栏杆,另一只手掌喷出,在余乐和涂锐腰间转了一圈,留下一道挺宽的尼龙锁。   除了这几位执意观察情况的,其余的墟盗通通冲进船舱。   又是一串汽笛声。   船底喷射出了什么,力道极强,阮闲差点把那阵颠簸误认成爆炸。转瞬之间,整艘巨船摇摇晃晃浮在了空中。随后船尾爆出一阵快要刺穿人耳膜的轰鸣,走石号主舰似乎变成了一艘悬空的喷气快艇,斜斜朝着天空刺去。   “……这场面有点眼熟哈。”余乐的脸被风吹得直抖,半天吐出一句话。   当初试图和“消毒”的秩序监察同归于尽,自己也搞过这个路子。余乐本以为自己弄的场面够大了,没想到涂锐比他还敢想。   “多谢余大船长给的灵感。”涂锐紧紧攥着栏杆,双脚别进栏杆下端的缝隙。整条船带着爆鸣声冲上天空,高高地越过死墙,冲回废墟海领地一望无际的荒原。“不过折腾上这两回,咱们的家当差不多也得见底了——扬帆!”   走石号升至顶点,船侧打开,大到夸张的金属滑翔帆伸了出来。加上灰暗的船体,整艘走石号看起来活像条大型蝠鲼。进入滑翔状态后,船身的震动终于停止,颠簸也变得小了不少。东倒西歪的众人这才各自站起,倚着栏杆喘气。   “亦步,松手。”   阮闲拍了拍唐亦步的胳膊——那仿生人一副没玩够的样子,仍然兴致勃勃地搂着阮闲的腰,舒适地横在地面。他没有去瞧向船下快速后退的荒原,而是侧着脸,看向废墟海上空的壮阔星空。   见对方心情好得出奇,阮闲索性也保持了躺着的姿势,十分自然地转头:“直接回废墟海?我看到废墟海了,但它还远得很,恐怕你们着陆后还要走一段儿。”   “是啊,我们可没主脑那么多能源,最多就这样了。”涂锐无言地凝视了会儿倒在甲板上的两位,半天才开口。“等落地后切到陆行模式,我们得再走个三五小时,留着点能源。一会儿还得靠喷气装置回废墟海,要这船搁浅在外头,得被秩序监察按着打。”   “估计主脑那边不会就这样放手。”余乐接了下去,“一会儿船给我开,我得把你们送回去。老涂,废墟海现在什么情况?”   “新来了个叫段风的家伙,号称是段离离的弟弟。他说服了冯江,打算重建极乐号来着。”涂锐冷笑两声,“你不在这几个月,我和他们斗得挺愉快。知道段风是秩序监察,事情好办得很——给他们点‘势均力敌’的幻觉就好,这不派上用场了?”   “你在废墟海挑了事?”见谈到正事,余乐收了面上匪里匪气的表情。   “嗯,对面以为我们在和他们死磕。整个废墟海乱成一团,吸引了秩序监察的注意,我才有机会出来……不过现在据点一毁,主脑肯定很快能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涂锐瞧向越来越近的地面,“我已经想好了,这船是最好的诱饵。等我们到废墟海,大家……”   “大家乘着小一点的船分开,或者干脆攻下极乐号,走石号直接撞进湮灭点。这样除非杀干净废墟海所有人,主脑没法很快确认目标。”   阮闲横在地板上,接过了涂锐的话头。   涂锐的计划不难猜,一艘船换一个人。自从这条船暴露在据点的秩序监察面前,它注定走上毁灭的路。但余乐未必喜欢这样的处理方式,这个噩耗更适合自己来说。   涂锐深深地瞧了阮闲一眼。   果不其然,余乐的脸色有点难看。但考虑到自己是被救的那一方,他倒也没发脾气,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季小满没见过废墟海的夜晚,之前忙着四处张望,这会儿也收了目光,担心地看向身边的同伴。   “说说你们的计划吧,小阮。”余乐转身背对众人,一个人顶风站着,声音有点嘶哑。“这船快着地了,一会儿我得去开船。后面的飞行队比咱快,肯定会追上来,一会儿估计也不会安生。”   这回阮闲挣开了唐亦步的胳膊,站起身,吸了几口又干又冷的夜风。   “如果我们的计划成功,这船未必需要销毁。”阮闲选了个诱人的开场,“和消毒的时候差不多,涂先生只要撑个一天,以后就再也不需要担心秩序监察了。”   余乐眯起眼睛:“你刚刚让我和小奸商不要吃中和剂,为的是这个?你们计划干嘛,阮教授知道吗?”   “一个个来。”唐亦步也站起身,他最后看了眼璀璨的银河,双手从后面抱住阮闲的脖子。“先从‘计划干嘛’开始回答——余先生,我们打算在30小时内打赢主脑。”   “我明白啦,你们彻底疯了。”余乐深沉地表示。季小满则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注意平衡,差点被风吹个趔趄。   “接下来的事情还需要涂先生回避下。”阮闲只当没听见余乐的回应。   “涂锐就站这儿听,他是我兄弟。”余乐龇起牙齿。   “你确定?”   阮闲不怀好意地弯起眼睛,这会儿走石号已经相当接近地面,他能清晰地看到扬尘打过枯黄的草叶。   “我听到了装甲越野的引擎声,很熟悉的那种。”   “老涂,你先去驾驶室吧。”余乐立刻严肃地说道,“那帮小年轻开船,我不放心。”   涂锐意味深长地瞟了眼余乐,摆摆手:“待会儿见,兄弟。”   “现在可以说了?”等涂锐的身影消失在甲板,余乐斜眼看向阮闲。“你们又想搞什么有的没的?30小时,唉哟这梦话……”   “我和阮先生确定了方案。”唐亦步把下巴搁在阮闲肩膀上,一本正经地表示。“我认为胜率相当高。”   “……只要我们有最出色的驾驶员,以及最出色的机械师。” 第232章 噩耗   季小满有点懵。   对面两人的口气轻松愉快, 毫无紧张感。比起劝说他们一起击败主脑,他们更像是来介绍商店打折活动的推销员。   饶是如此,她仍然手脚一阵发冷。深秋的冷风呼呼击打着后背, 眼前的一切都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她开始只是想出来闯荡一番, 顶多接触些新鲜知识, 若是能找到阮闲,那再好不过。现在这个目标超标完成了,她找到了两位阮闲,可惜哪个都没法立刻帮上她的忙——   阮教授眼下正忙着对付主脑, 他们就没见他休息过,罐子里的那个大脑接近一天二十四小时连轴转。自己和阮教授没啥交情, 季小满压根不相信对方会搁下手中的大事, 尽心治疗母亲。   面前这位更是冷淡, 良心的有无让人捉摸不透。考虑到对方的知识储备到底落后于时代, 又不是温柔负责的类型。除非有十足的把握,季小满不想拿母亲的电子脑给他当练习模型。   当初刚到地下城,她便第一时间把母亲挖了出来, 转移到其他地方, 并附上了定时装置。等时间过去一阵,地下城安全了, 付雨和K6就会收到信号,将母亲的身体妥善保存起来。她做好了一切准备,为了确保尘埃落定后, 阮教授能给母亲相对认真的治疗, 季小满的确愿意为反抗主脑出出力。   但自己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年轻人, 一个小人物。她没有多大的觉悟,多了不起的理想, 甚至连母亲的维修方向都没什么底。   她本以为完成这件任务,她的人情计划就可以结束了。虽说被阮教授当成了可牺牲的人,这点让她有点不满。但既然她还活着,这人情就是能够交易的筹码。   至于亲手击败主脑这件事,她想都没想过。   ……那终究是神仙打架的范畴。   余乐大概会同意吧,季小满想道。他看起来真的很宝贝那艘船,以及他在废墟海的朋友。那人一直嘻嘻哈哈的,一副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的样子——这么刺激的邀请,他八成会同意。   果然,余乐没思考多久,便爽快地点点头:“成,反正就30小时,能保下船就行。我丑话说在前头,要有生命危险出现,老子一准跑得比谁都快——我要死在这事儿上,老涂他们可是白惹一身腥。”   自己要拒绝吗,现在给阮教授的人情勉勉强强够了,她没有必要冒这个险。可是……   “季小姐,我可以保证,你和余先生都会有退路。如果能提前结束这场战争,而你是其中的大功臣,阮教授一定会找最顶尖的专家维修你的母亲。我个人也愿意了解一下相关知识,出一份力。”阮闲似乎嗅到了她的犹豫。   “我……”季小满还是有点犹豫。“我没那么厉害。”   “有退路”不等于“能活着退回来”。眼下空气填满火药味,人连自己的命都未必能保住,别说他人的。   她不像关海明,在末日前便受过顶尖教育。她也不像余乐,风里来雨里去,能做到大大咧咧游戏人间。季小满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知识全是溜门撬锁偷学而来的,虽然战斗方面相当擅长,大场面却也没经历过太多。   可是这怎么看都事关大义,要是拒绝,自己会不会成为某种罪人?   “真的,我不一定能行。”她有点退缩,却又不知道该怎样婉拒这样的大事。“……我和主脑也没什么个人恩怨。”   “好,我能明白。”阮闲没有强迫她的意思,只是点了点头。“老余,那你自己从船上挑个。这些都是你的人吧?总之挑出来的机械师水平越高,这计划越容易成功,你也越安全。最好不要掉以轻心……给两位十分钟的休整时间,等时间到了,还劳烦季小姐进个船舱。”   “哦哦。”余乐愉快地应道。季小满局促地张张嘴,结果她还没说出话,一只温暖的大手便盖上了她的头顶。   “小奸商,你不愿意,没人会因为这个怪你。”   余乐揉了揉季小满的头顶,没太用力。   “不像我,你还有挂念,而且该做的也做了,不欠谁什么。要这会儿逼你冒险,我们得成啥玩意儿了——选你想选的路就是。别说我,你看对面那俩,哎哟瞧他俩那样,哪个像是想跟你甩大道理的。”   巨船触上地面,在船两侧扬起波涛般的沙尘,在黑夜中隆隆前进。不远处,秩序监察的飞行器越来越近,不时有导弹追踪而来。墟盗们在船尾架设防弹网,而在爆炸燃起的微弱火光里,阮闲正和唐亦步说着什么,两个人都笑着,不时交换一个亲吻。   “他俩啥时候变得这么黏糊了,不行,我还是对小阮的身份接受不来。”余乐瞧着瞧着开始跑题,“别看了小奸商,再看眼都要瞎啦。”   “你们船上有机械师吗?”季小满的情绪仍然不怎么好,口气恢复了惯有的冷硬。   “有的有的,技术也还行。瞧见船头那个定位箱了吗?那个就是他做的。”   季小满嗖地跑到定位箱附近,仔细查看了一番。她的表情更复杂了——这箱子的作者是有点技术,但要和自己比,绝对差得远。   沉默了会儿,季小满又慢腾腾走回余乐面前,翻着眼睛看向他。   “……我们是朋友吧。”她小声说。“我们算吗?别骗我,搞不好这是我们最后一面。”   “你这丫头咋说话呢?!”余乐噎了一下,“是啊,准是。至少是会去上坟的那种。这么多天,猫猫狗狗都得有感情了 ,那边那俩死了我都得唏嘘会儿,你有点自信成不?”   “那我还是一起去吧。”季小满头垂得更低了,“你们的机械师水平实在不行,你要真因为这个死了,我怕你在棺材里凶我。”   她抱起双臂,一只手摩挲着秩序监察制服下的那片树莓贴纸。   “……”余乐又叹了口气,“谢了。”   “看来两位商量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刚才还和亲吻鱼似的人凑了过来。阮闲冲余乐露出一个有点欠揍的笑,“我们走吧。”   “你早就知道她会跟上来?”   阮闲和唐亦步对视一眼,随后两个人看向余乐的眼里多了点儿怜悯。   “……操,等等,这么一想,你们选的时间点也是故意的吧?你们是不是猜到老涂为了救我,会把走石号开过来。然后这样你们就能拿走石号跟我做交易了?”当局者迷归当局者迷,老余在其他方面相当通透。“大家好歹相识一场,要不要这么绝?”   “只是猜测,而且他们未必能及时赶到。”唐亦步一脸谦虚。   “卖了这么个人情,然后顺带连小奸商也坑进来,很行啊……算了,跟着你俩总比跟着阮教授靠谱,至少你俩明着坑我。”余乐摇摇头,“说吧,啥计划。”   季小满没再吭声,她像以往一样沉默,只是朝三人所在的方向凑近了些。   “换个地方说,这里不保险。秩序监察很快就追上了,为了涂锐着想,这里的人知道得越少越好。”阮闲打开光屏,迅速发着消息。   “说是这么说,我们能换到哪儿——你给谁发消息呢?”   “涂锐和仲清。我得告诉涂锐我们借走了你,让他暂时别担心,回废墟海专心逃。”阮闲快速输入着文本。“亦步,你先把后面的秩序监察清理一下,记得做得漂亮点,别让主脑知道你在这儿。”   唐亦步一溜烟跑去船尾,不知道从哪里拆了个导弹壳子,把自己上半身套了进去,然后愉快地玩起“伪装导弹”的游戏——秩序监察的主要飞行器被这个哑弹逐架击落,然而考虑到走石号射回去的一堆真导弹,唐亦步的确不算显眼。   “……说实话,我已经开始后悔了。”无奈地收回视线,余乐皱起眉。“仲清?仲清那小子不是被我们留在地下城了吗?”   “是啊,他显然不太喜欢那里,所以才赶着跑出来。”见唐亦步的身影从甲板消失,阮闲的动作更快了。“我刚刚说听到了熟悉的引擎声,那不是威胁,是实话。”   “你等等?!”   “行,他还知道带着必要的武器。我们不需要从走石号额外拿了。”阮闲看着屏幕上的消息,“走吧,两位。亦步,我们走了——”   船尾的导弹迈开两条长腿,愉快地跑了回来,身上还带着浓重的硝烟味道。他直接撕开金属壳,一手抓住余乐,一手抓住季小满。阮闲主动抱上唐亦步的腰,后者见万事俱备,从高速前进的走石号上一跃而下。   余乐尖叫得比季小满还响。   可是众人没有直直撞上沙地,被唐亦步撕得乱七八糟的弹壳起到了缓冲作用——他们降落在装甲越野的顶部,金属壳刚好卡了进去,使得四人没有滑下车。眼下装甲越野正在以一个相当高的速度和走石号同方向前进,他们也不至于被惯性甩飞。   “不是。”余乐撑起身,一脸麻木地拍了拍身下的金属皮。“这车我记得只有我能开啊?”   可能是预料到了什么,他的声音里有一丝绝望。   身为机械师的季小满第一个反应过来,她快速打开车门,钻到后排。唐亦步和阮闲紧紧跟着。   这辆车上的东西被秩序监察搬空了一次。虽说仲清又带了不少东西,他到底是个孩子,对真正的战斗准备一无所知,行李量很是有限。后排的行李位置空了不少,倒是能再坐下两个人。季小满径直钻到了行李边上,决定躲避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阮闲和唐亦步很不客气地占据了车子的中排,余乐做了半天心理准备,这才缓缓爬进车厢。   随后他发出一声悲鸣。   甜甜-Q2——或者说阿巧,正含着根棒棒糖,一本正经地坐在驾驶座。方向盘连带掌纹识别器都被暴力拆卸掉了,那仿生人将线连进自己的电子手环,直接用电子脑控制车辆。看损伤程度,估计一时半会儿修不好。   被拆下来的方向盘在两个座位间躺着,好在前排两位足够瘦小,有足够的空间给它占。仲清正坐在副驾驶,见人齐了,他哆哆嗦嗦转过身,苦笑着打了个招呼。   “臭小子,等这车停了,我他妈——”   “开启隔音,阿巧。”阮闲冲她打了个手势,随手从唐亦步的背包里摸出块糖,当报酬给了她。“继续往西走,多谢了。”   小姑娘得了巧克力糖,利利索索地开启了隔音功能,把余乐对仲清的恐吓全都关在车子一侧。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计划了,几位。”   阮闲又剥开一块巧克力糖,塞到刚战斗完的唐亦步嘴里。后者吞下糖果,愉快地打开光屏,接住了话题。   “仔细看这个机械结构图,季小姐。离森林培养皿还有六个小时的车程,我们要准备的东西可不少。”嘴里含着糖,唐亦步的声音有点模糊。   “森林培养皿,你是说1306培养皿?”余乐仍心疼地瞧着被暴力揪下的方向盘,使劲抽气。   “是的。”阮闲调整了个姿势,按下座位的调整键。中排的椅背降下,后两排座位连成了床铺一般的平面。四个人都挪了挪身体,颇有种在床上打牌的气氛。   “先说坏消息——很遗憾,余先生。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的船我们能保下,这车注定要牺牲啦。”   “……”   作者有话要说:   主脑准备应对的对手:   坚定、有信念、高度服从指挥,飞蛾扑火一般的英雄式对手。   比如阮教授和他的朋友们。   后备是准备已久、严肃正直的人们。   主脑实际面对的对手:   一个只想殴打弟弟找条活路,一个想扫清障碍再考虑好好过日子。   一个思前想后勉强打一打,一个为了船才干活并且随时准备逃命。   背后是一群不知道怎么回事总之先各回各家的人们(……   主脑:? 第233章 最后一日   树荫避难所附近下了大雨。   就算避难所本身在地下, 空气里泥土的湿气也比以往浓重了不少。关海明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继续处理面前堆积如山的程序文件。丁泽鹏在他的办公室里找了个位置, 给自己搬了套桌椅, 相当认真地研究着一串数据。   头部熟悉的胀痛突然造访, 关海明嘶地抽了口气。他看了丁泽鹏的背影一眼,没有再去打开酒精音乐,而是老老实实地从架子上取了药,合着水吞下肚。   一个不小的光屏悬挂在空气里, 显示着无信号的图样。夜晚来临后,丁少校不时会传来一些简短的信息。最近附近的培养皿戒严, 近几天不知为何, 森林培养皿里多了不少秩序监察, 丁少校的联络频率低了许多。   【他们在寻找什么东西。】丁少校曾如此表示, 【叫你们的人老实点,别去有建筑物残留的地方。最近正好多雨,缩小活动范围就好, 主脑应该不会怀疑。】   然后他一天最多能再传回来一两句话。   然而阮教授的联络填补了这个空白, 向田鹤简单地告知活动范围问题后,关海明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完善攻击程序片段上。丁泽鹏虽然在医学上天赋平平, 在程序研究方面却展示出了惊人的才能。目前为止,他们这边的进展很是顺利。   紧迫感当然是少不了的,可关海明从未这样安心过。   “海明, 这边的设计我没怎么看懂。”   丁泽鹏挠挠短发, 带着漂浮光屏走近。几个月没出门, 他的皮肤白了不少,气质上有几分像那个苍白的丁少校了。只不过哪怕是虚假的记忆, 影响仍然是巨大的——小丁人是沉稳了不少,内里仍然是那副单纯的性子。   “按照这个算法算,进行单位扩散的效率提升是79%。”他在其中一段编码上比划了一下,“但如果把这个改成这样……这样,你瞧,这样能把数值提高到87%。我不明白为什么不用这个,是不是有什么潜在问题?”   “我看看。”关海明将光屏拖到面前,“……这样的改动可能会影响另一部分的效率,不过你这一段写得蛮有意思。稍微再改改,到82%还是有可能的,干得不错。”   丁泽鹏不好意思地笑笑,他揉揉鼻子,手指还没从鼻尖挪开,房间中央的光屏便突然亮起。   “1306培养皿东北方的防御网有异常读数。”丁少校冲面前两人眯起眼,口气有点微妙。“我压下来了,常规检测数据里多了两个莫名其妙的字符。”   “什么字符?”   【 :D 】   丁少校直接用文本回应了关海明。   “我知道了。”关海明表示,阮教授曾告诉过他,这是NUL-00本人爱用的符号,但他并没有接到NUL-00会到这里来的通知。“是我们这边的事情,接下来我会接手。谢谢你。”   丁少校阴沉地扫了眼室内,轻哼一声,切断了通讯。   可惜等救援小队到了异常地点,他们没有看到任何可能是NUL-00的人物——四个人正杵在湿哒哒的森林里,两男两女,其中还有个未成年的孩子。   简单的检查后,他们被带进了关海明的办公室。   “你们这是?”关海明认出了余乐,但他对其余几位没什么印象。他的目光在穿着秩序监察服饰的季小满身上停留了挺久。   “这位是季小满,我们的机械师,不是秩序监察的人。”余乐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那边那个叛逆期小妞叫阿巧,是电子脑的仿生人,勉强算个战斗力,不用管她。未成年的小子只是是个熊孩子,对地下城挑三拣四,我们只能把他带过来,委屈你们一阵儿了。”   “喂!”仲清不满地大叫。   “阿巧能看着仲清,你们不用找人保护他,给他俩点饭吃就好。”余乐无视了仲清的抗议,“听说你们这待遇还可以,多两张嘴不是事儿,我们会出保姆费的。”   “老师让你们来的?”   “算是吧。”余乐转转眼珠,“准确地说,我们是NUL-00的同伴。阮教授还不知道这事,咱也没必要声张哈。”   关海明怀疑地眯起眼。   “总之先把这俩小孩弄走,有些话不方便当着孩子的面说。”   等丁泽鹏笑眯眯地带阿巧和仲清离开,余乐嘿嘿一笑,冲季小满使了个眼色。后者点点头,拉着脸启动了电子腕环。一个关海明熟悉至极的身影出现在了房间里。   “STR-Y型307a231为您服务。”唐亦步的虚影冲关海明扮了个鬼脸。   “……?”关海明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我在树荫避难所待了足够久,关先生,我对这里了如指掌。如果您不配合,或者想要将消息透露给阮教授,我会第一时间屏蔽你们的通讯系统。”唐亦步笑眯眯地继续。“放心,我不会让您做什么对不起阮教授的事情,在接下来24小时内帮我们保密就好。”   “231?……你在做什么?”   “你的老师管我叫NUL-00。”唐亦步的虚影继续道,“这名字挺麻烦的,我更喜欢唐亦步这个叫法。至于证据……我刚刚在阮教授给你们的攻击程序片段内插入了43个‘:D’,您一会儿可以数一下——这套保密程序是我帮他检验的,我很清楚怎么破开它。”   见到阮立杰时,关海明的确好奇过231去了哪里。考虑到外面危机不断,他曾以为231损坏了,而阮立杰不知道该怎么提这件事。   关于外面的事情,阮教授也只会给他必要的基本情报。听说NUL-00还在后,关海明也想象过它的形态,可他万万没想到,那个MUL-01的“前身”是这个在基地蹭了两年饭的玩意儿。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面对这位满脸假笑的主脑前身,只得保持沉默。   ……幸亏丁泽鹏不在,不然作为和这家伙组了挺久队的人,小丁估计得落下点儿心理阴影。   “24小时,我想尝试着用自己的方式攻击主脑。还请你们给余先生和季小姐提供一点住房和资源支持,以及帮我们保密24小时。”   唐亦步无视了关海明的表情。   “不需要调用你们的人员,你们可以继续忙自己的程序研究。当然,这是客气的说法。如果您不同意,我只能强行屏蔽这里24小时了——虽然我想你们在24小时内也研究不完那些攻击程序,好像也没什么影响。”   ……那你还商量什么,直接屏蔽算了。考虑到对方的身份,关海明礼貌地咽下了这句话。   说完这句,唐亦步自己也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反应了过来,语调里还有点小小的骄傲:“考虑到强制执行可能会伤害您的感情,我还是决定和您商量一下。”   关海明抹了把脸,还在试图消化自己曾经“修理”过NUL-00的事实。   “行吧。”他瞄了眼桌上层层叠叠的数据,里面突然出现的“:D”红得扎眼,让人有种淡淡的烦躁感。“24小时后,我会立刻报告阮教授。在那之前,我会给余先生和季小姐提供食宿和资源帮助……但就像你说的,现在我这里很忙,我顶多找人给他们带路,我们的人不会参与任何战斗。”   “成交。”唐亦步眨眨眼,“作为报酬,我刚刚帮您把修改版攻击程序的bug挑出来了,就在那些‘:D’的旁边。”   “……”   关海明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头更痛了。他叹了口气,又扫了眼面前的余乐和季小满。   “谢谢。”他有气无力地应道,“顺便你们那边有奇怪的嘎声,建议查看一下环境的安全性。”   “不用担心,那是我们的司机。”   “?!”   “操操操,等等,唐亦步你说啥?你给我等等——”余乐一个箭步冲到光屏前,可惜唐亦步已经终止了通讯。   “你不该告诉他们的。”高速行驶的装甲越野上,阮闲委婉地表示。   装甲越野的方向盘被阿巧毁了个彻底,在去往森林避难所的六小时中,唐亦步和季小满的所有精力又都在制作计划用的机械设备上,压根没工夫修理它。   当然,唐亦步可以用和阿巧一样的方式驾驶——将线路接进电子腕环,用电子脑进行操纵。然而唐亦步作为这辆车内仅存的战斗人员,随时都可能出车战斗,于是他们的解决方案只有一个——   当初季小满为铁珠子制造了个“驾驶碗”,如今它又派上了用场。铁珠子开开心心地卧进了那个金属碗,再次开始驾驶这辆车。兴许是风驰电掣的感觉太好,它兴奋地嘎嘎直叫,还带上了点调子。   而唐亦步和阮闲待在后排,继续手上的工作。   天已经亮了,将其余四人送去森林避难所后,装甲越野踏上了它最后的旅程——朝着主脑本体所在的方向全速前进。   “你确定是那里?”座位还保留着展平状态,唐亦步就这样趴在临时搭建的座位床上。数十个光屏在他身边漂浮游动,上面快速闪动着数据。   “嗯哼。”   阮闲正一遍遍检查季小满和唐亦步赶工出来的机械。   “我在2100年那一天待了好几个月,我很确定。主脑在发动大叛乱前,肯定考虑了怎样保护自己的本体——万一大叛乱刚开始,它就被人用物理手段关停了,那才是闹笑话。我计算过当时的地图,以及相应的环境和设施要求,它的新位置肯定在仿生人秀场南部的大沙漠附近。”   “附近。”唐亦步嘟囔,手在最近的光屏上划了两下。   “有了大体区域,到时候很好找。”阮闲伸出手,捋了捋身边人的背,示意对方安心。“你那边情况如何?”   “刚才对话的工夫,我又攻下了十五个据点……好吧,骚扰了十五个据点。”唐亦步咧咧嘴,“MUL-01如果会生气,它估计快被我气死了。”   正如他们所料,余乐的逃脱致使那个小据点陷入混乱,而面对这种规模的混乱,主脑势必从附近的据点调拨兵力镇压。   然而但凡它调走一个据点的兵力,唐亦步便趁虚而入,一把薅住软柿子,在这些武力薄弱的据点好一通骚扰——比如夺取几台武装机械的控制权,东炸炸西炸炸,拿人家的武器库放放烟花。   唐亦步没去动那些大据点,执意在这些不会造成致命伤的小据点上搞出一堆堆幺蛾子。而在主脑坚信“这都是阮教授的授意”的前提下,唐亦步这些举动尤其让人迷惑——   目标到底不是什么军事重地,这些进攻除了制造短暂的混乱,没有实质上的战略意义。摸不清对方的目的,MUL-01不会抽调大据点的兵力去镇压。而唐亦步的技术等级和它相当,小据点的防火墙本来就不算严密,它也无法在短时间内解决掉那些烦人的入侵,只能陪唐亦步继续玩这个类似于打地鼠的灾难游戏。   短短六个小时。   以余乐搞垮的那一个小据点为中心,四周数百个中小据点多多少少都陷入了混乱。红色笑脸在各个屏幕上到处乱飘,部分武装机械发了疯,将小据点的墙炸得东倒西歪,运气好的还能点燃一两个军火库。   “主脑气不气我不知道,卓牧然估计快被我们气死了。”阮闲瞧了眼唐亦步光屏上密密麻麻的闪烁红点,忍不住笑出了声。“进攻中遇到过连接不畅的问题吗?”   “没有,只要集中一点,攻击效率相当高。”唐亦步指挥着光屏,让它们在微暗的车厢里来回游动。“比单凭我自己攻击……我想想,效率高了十倍不止吧。”   阮闲看着兴致勃勃的唐亦步,手指抚过正嗡嗡作响的机械:“看来这东西的连接性能达标了,阮教授在备用计划上也没有掉以轻心,不错的设计。”   “一般人也没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改造它。”唐亦步侧过脸,“我也很不错。”   “是。”阮闲探过身去,将鼻子埋进对方的头发,吻了吻对方的发顶。“你也很不错。”   还有最后一日,他想。   再过24小时,无论是这个荒谬的世界还是自己的心脏,都将得到一个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最后一天啦——XD   ——   糖:四处乱钻   主脑:打地鼠打得没脾气√   ……不过这下看来我双11前正文完结不了了,流下热泪。 第234章 人的误差   胡书礼回了住处, 只不过主脑派下来的是急活。明早就要出结果,他得把工作带到家里研究——自己的住所总比办公室好些,至少那里有人陪伴。   像往常一样, 他刚进门, 他的妻子便朝他展露笑脸。这里的布置和他大叛乱前的家一模一样, 窗外的景色都很好地模拟了出来。踏入这扇门,一切关于末日的记忆会变得无足轻重,就像从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熟悉而温暖的床上。   为了挽回死者, 故事里的人会向恶魔许愿。自己甚至不需要付出灵魂,只要向主脑许下愿望, 继续工作就好。   “今天你来做饭吧, 我想吃你包的馄饨。”妻子这时候看起来很健康, 她正给花瓶换上新鲜的花。一边的管家机械正在清洁地板。“怎么又回来这么晚?”   “工作忙。”胡书礼朝她笑笑, “今天还要加班,还是让管家来做吧。”   “唉,我都已经炖好鸡汤了。”妻子口气里没有抱怨的意思, “要熬夜啊, 老胡?要不我先给你盛一碗去,正好补补身子。”   “不用, 不是那么夸张的活儿,只是DNA比对。”胡书礼表情十分柔和,“你那边呢?”   “也就是老样子, 今天见了几个膈应人的客户。我跟你讲啊, 老孙他……”   胡书礼一边听妻子的唠叨, 一边在客厅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展开光屏。他之前十分厌恶妻子嘟囔这些边边角角的小事, 可他现在乐于把它们当成工作的背景音,它们让他安心。   那个姓阮的年轻人还是太年轻,年轻人的眼里容不得沙子,非得要纯粹的感情生活。而自己已经上了年纪,只求一个难得糊涂。他不想一遍遍撕开自己的疮疤,逃避也是一种解决方案。   阮立杰的态度让他有点暗暗的愤怒,以及未知的焦躁。他对那个小伙子已经相当用心了,软话说尽,工作也相当照顾,可阮立杰就是不领情。   阮闲赢不了,那个年轻人为什么就不愿意看看现实呢?   “老胡,你吃不吃梨?吃的话我先给你洗俩,让管家做个鸡汤面也挺好……”妻子还在唠叨。   “吃。”胡书礼凝视着面前的光屏。   他证明了阮玉婵与阮立杰的母子关系,结果主脑显然不满足于这个答案。它要他解析S型初始机亲和的基因片段,比对阮闲患有的疾病特征。   胡书礼有自己的一套猜想——S型初始机的诞生可能有阮闲想要自我治疗的用意在,但他们无法获取阮闲的完整DNA。S型初始机既然高度适配那两个人,他们说不定和阮闲有一定的亲缘关系。   分析他们的遗传特征,主脑或许可以开发出专门针对阮闲的病毒武器。   但这些属于门外的世界,胡书礼吸了口气,继续查看光屏上那些跳跃的数字。他已经在这件事上忙了一天,现在只需要将最后的数据比对做好,“阮立杰和阮闲是否有关”这个问题便能被证明得八九不离十,接下来只要做些收尾的细节验证就行。   输入完最后的参数,分析条已经走到了9759%。   妻子端着两个削好的梨走近,她捏起梨子把,将其中一个提到胡书礼面前。胡书礼正瞧数字瞧得认真,下意识伸手去挡。他的力道大了点,妻子手又湿漉漉的,梨直接被打落在地。雪白的梨肉滚上地毯,显然不能直接吃了。   胡书礼一缩脖子——妻子本来就不喜欢自己在家加班,脾气又爆。若是出了这种事,他免不了要挨上两嗓子。   结果他的妻子只是笑笑,没有半点怒容,反倒一副心疼的样子。   “你看看你,忙成啥样了。”她捡起那个梨,“我再去洗洗,秋天天冷,干脆加点冰糖炖掉好啦。”   这反应让胡书礼愣了愣。   自欺欺人的时候又到了,他闭上双眼,平复呼吸,没去看走到头的读条。“辛苦了。”   “都是自家人,说啥呢。”妻子离开了客厅。   胡书礼使劲抹了两把脸,这才看向结果,随即他真的愣住了。   作为主脑手下的顶尖研究员之一,又是从阮闲那边叛逃而来的,他曾负责过不少关于阮闲遗传信息的分析案例。甚至不需要比对,他能凭经验认出来——阮立杰的遗传数据和阮闲可复原的部分几乎一模一样。   胡书礼心下骇然,故意换了几种算法,可阮立杰那边的数值没有改变。这并非计算错误。   阮立杰极有可能就是“阮闲”,或者说,阮闲的复制人。   可他跟了阮闲太久,深知阮闲没做过复制人的培育——单纯复制躯壳还好说,就人格方面,这可不是随便应付人的复制体。要给予“另一个阮闲”完整的人格,阮闲本人必然会参与这个过程,而那不是一个人可以完成的工作量。   胡书礼的手指有点哆嗦,登时冒出一身汗。   那个阮立杰到底是谁?如果他是阮闲的复制体,阮闲为什么要做这么一个复制体,还允许他带着自己的DNA到处乱跑?这说不通,可如果那不是阮闲的复制体,又会是谁呢?   他有一个荒谬的猜想。   不,打住。只需要做自己擅长的事情,完成比对,提交报告,他的工作就结束了。   只要告诉主脑“阮立杰”有极高可能是“阮闲”,不用说别的废话……   “来,鸡汤面。”妻子又走了过来,笑盈盈地放下一只碗。“雪梨我让管家炖上了,就当饭后甜点吧。”   胡书礼将目光从光屏上移开,怔怔地看向她。   【我们赢不了的。】很久之前,他曾对还活着的妻子这样说。【跟我去见主脑吧。】   【你怎么知道赢不了?我们百分百会输吗?】   【阮教授在赌命,我看得出来。我们就这一次机会,而主脑那边发展得太大了……乖,听话,我还有点能力,它会治疗你的——】   【胡书礼你个混账玩意儿!想要个完美老婆了是吗?想我被顺便改造下是吗?我不是你,主脑可不让性格有大缺陷的普通人存在,你明明知道!】   【不,我、我只是想说,照现在这个局面,我们能赢得要一个奇迹,不如早点止损……】   【奇迹怎么了?奇迹怎么了?稀奇古怪的事情还少吗?之前彩票一等奖也不是没人中,我不管,反正我就算死在这,也不想让主脑动我的脑袋!】   ……   胡书礼默默捧住鸡汤面碗,他的双手冰冷,碗有些烫。   这件事足够“稀奇古怪”了,老婆。真正的阮闲作为幽灵回到世界,并且和NUL-00一起行动着。   “你这怎么还烫红眼了,把爪子拿开!”他的妻子——或者说妻子的复制品——提高了声音,“管家,拿冷毛巾过来——”   “不用了,没什么事。”胡书礼低下头,吃了两口面,随后在光屏上输入一串数字。   逃避也是一种方法。   反正他本来就懦弱胆小,虽然有点本事,也不是什么能够左右战争走向的大人物。主脑清楚这一点,那么如果自己给出带有误差的结果,主脑大概也只会改变某个可能性的权重。   就让这个稀奇古怪的事情再停留得久一点,结果如何,他不在意。   “其实我挺喜欢你生气的样子。”   发送出“未发现匹配项,阮立杰与阮闲并非近亲”的判断后,胡书礼吃完了那碗面。   “你还没吃吗?我活儿干完了,我去给你包点馄饨吧。”   而主脑的确调整了相关权重。   “将本体附近的警戒级别调至A级,顺便把修改好的R-β和M-β送去周边巡逻。”主脑站在宽阔的报告厅里,手里把玩着一朵虚拟出的兰花。“调拨甲-016队去镇压废墟海附近的据点混乱,卓牧然,现在情况怎样了?”   “不需要送去更多队伍吗?”卓牧然用一个问题回应了问题。   “现阶段看来,阮立杰和阮闲没有直接关系。至于具体结论,得等造访范林松后才能确定。”主脑的口气仍然轻松,“那么就目前的情报……阮立杰和NUL-00正遵照阮闲的指示行动,如果我们把太多兵力放在对付这两个人身上,很可能正中阮闲下怀。除去我本体附近的驻军,改良版R-β和M-β就够了。”   这件事的确不急于一时,若是有了新发现,他们及时增兵就好。可就算明白这些,卓牧然仍有点心神不宁。   明明目前在行动的只有阮立杰和唐亦步。   “继续将调查重点放在阮闲可能的攻击上,好好关注世界各地培养皿的动向。我会让胡书礼继续研究R型兵种的感知增强。”   似乎是嗅到了卓牧然的焦虑,主脑出声安抚。   “另外,我会抽调几位专家检测胡书礼的报告,正好和范林松那边一起出结果。多等两天就是,这件事不会有纰漏。”   “我明白。”卓牧然勉强扯扯嘴角。“只是废墟海附近的乱子刚好分散了Y洲中部的空余兵力,虽然不是什么大事,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如果你能拿出确切证据的话。”主脑平静地回应道。“现在阮闲还没有什么大动作,到时候再调配兵力也来得及。相反,一旦我们的步调被打乱,对方就能趁虚而入了。”   “……是,但我有一个请求。”   “请讲。”   “请求全套战斗装备支持,我个人前往您的本体驻军附近。更换位置不会影响接下来的指挥工作,有了万一,我也更好应对——如果阮立杰和NUL-00目标的确是您的本体,凭借D型初始机的能力,加上M-β和R-β的支援,我不会那么轻易地被NUL-00抹消。”   “可以。”   “谢谢。”   “卓牧然。”   “在。”   “我想不通NUL-00的目的。”主脑转过头,投影的皮肤在白色的灯光下显得毫无血色。“我计算了很久,但仍然无法理解它的动机。它这回的行动风格非常怪异,没有明确的逻辑性。”   “……”   “我们的逻辑内核相同,我只是比它多学习了人类繁复的道德和规矩。我们的本质是一样的,能力也相当。现在看来,对于人类来说,它可能比我要危险无数倍。”   主脑手里兰花慢慢消失。   “为什么阮闲允许它活着,而我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我猜今天大家早睡的不多,双11加油啊各位——   今天修了修前三章~   ——   主脑:我才是好好下棋的那个,为什么阮闲宁愿让疯猫在棋盘狂舞,也要先跟我作对?   阮教授:草,我也不想的,这不是管不住吗,出力的才是大爷。   糖:放飞自我,爽。   软:放飞自我,爽。 第235章 四人行动   阮教授仍然在紧张准备作战计划, 自然不可能回答MUL-01的问题。目前攻击程序还没有彻底完成,他默许了唐亦步在外头折腾——只要NUL-00能在该出力的时候出力,阮教授不想把对方束缚得太死。   毕竟它正和它真正的创造者一起行动, 有NUL-00盯着, 阮闲应该没那么容易向主脑妥协。   自己没有立场指挥那两人, 硬来反倒容易适得其反。阮教授小心地维持着这份合作关系,只是叫人暗暗观察那两人的行踪。无论是他们拿主脑的中小型据点玩打地鼠,还是一骑绝尘冲向沙漠,他暂时都没有插手的意思。   他们拥有智慧和力量, 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他们站到主脑本体面前, 单凭两个人也无法掀起太大的风浪。   而就他最近的消息, 那辆伤痕累累的装甲越野正朝沙漠深处前进。那两人大概是趁乱去刺探信息的, 阮教授只能这么想——他想不出他们还能做出什么来。   阮教授的情报没有错误。   最后一日的上午已然到来, 阳光越来越耀眼。装甲越野顶部展开太阳板,窗外只有无边无际的沙漠。枯燥的景色让铁珠子的热情减了大半,它不再嘎嘎唱歌, 而是慢悠悠咀嚼堆在一边的零件, 将车开得十分平稳。   阮闲靠车窗坐着,眼看窗外的沙丘慢慢后退, 装甲越野仿佛在砂金色的海洋上航行。唐亦步不再攻击主脑麾下的据点,他们的测试已经完成——组装机械安静地躺在阮闲身边,里面搭载的程序只需要最后的矫正。   唐亦步又吃了点东西, 就算车里有空调, 车外辐射进来的热度还是让那仿生人一副恹恹的模样。他在座位连成的临时床铺上蹭了蹭, 挨到阮闲身边。   阮闲没有躲开,任由对方靠着肩膀。   余乐和季小满逃走, 是个引发连锁混乱的绝好机会。这件事没有阮教授的插手,主脑提前有所反应的可能性极低。可在主脑的控制下,蝴蝶效应终归有限。一旦过了这24小时,那些中小据点足以从混乱中恢复,到时他们便会失去最好的攻击时机。   成败在此一举。   连续攻击了成百上千个中小型据点,唐亦步明显有了点疲劳的意思。阮闲一只手操纵一立方米大小的改装机械,继续完善里面搭载的程序。另一只手揽住唐亦步,让他躺在自己的腿上。   “睡会儿吧。”阮闲降下遮光窗帘,对无精打采的唐亦步说道。“接下来是持久战,多积攒点体力比较好。”   唐亦步嗯了声,顺从地在阮闲腿上躺好。他没有立刻合眼,而是半眯起眼,自下而上盯着阮闲的脖颈,将怀里的包抱得更紧了些——阮闲取了足够多的血,这一路做了无数压缩血剂。它们和高热食物一起被装在唐亦步的背包和腰包里。   他仍然不习惯对大局没有绝对掌控的感觉。   “你跟我说过,‘任何动作都有节奏,你需要抓住它,然后扣动扳机就好。太多思考反而会打乱这个节奏。’……我想这个说法不止适用于战斗。”察觉到对方的不安,阮闲停下手里的动作,开了口。   “那是因为我有确定不会出问题的力量。”唐亦步小声说,“现在……主脑肯定发现了我们的动作,最差也会把M-β和R-β派过来。它们肯定被修正过,同样的战术没法用第二次,我们在战力上不占优。”   阮闲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仔细听着。   “万一它发现了你是阮闲,压过来的兵力只会更多。阮先生,万一情况出现问题……”   “你随时都可以逃。如果要全力逃跑,我保证你能跑得掉。”   “我知道。”唐亦步嘟嘟囔囔,整个人仍然紧绷,仍然拿眼瞧着阮闲。   不知是不是肉体疲惫的原因,阮闲还是第一次看唐亦步这样焦虑。他将程序设定为自检状态,空出两只手,手指按上唐亦步的脑袋,轻轻揉起对方的头皮。   “你不紧张吗?”唐亦步紧绷的身体舒展了些。   “期待的成分更多。”阮闲思考了会儿,“一切总得有个结果。”   “……”唐亦步沉默了半分钟,阮闲刚有停下按摩的打算,他又立刻开了口。“可我还是焦虑。”   “计划失败,输给主脑?”阮闲见状放回了手,继续按压,唐亦步的头发光滑绵软,他挺喜欢那个手感。   “不是。”唐亦步闷闷地答道。“就像你说的,我们要得到结果了。主脑相当有说服力,它不知道你是谁还好说,如果它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你的身份——有阮闲的DNA,又融合了S型初始机,面对这样珍贵的资源,它肯定会费尽心思说服你。”   他憋了会儿气。   “我知道这些问题我们都讨论过,这只是没有价值的重复……但我就是忍不住。现在我甚至想回过头,把你带回阮教授那边,选择那个慢吞吞的攻击方式。虽然危险度高了点,但我们不需要直接和主脑对上。”   “你开始不是挺想确认的吗?”阮闲扬起眉毛。   面对主脑,这是无法超越的危机。若是他能撑过去,唐亦步会坦然丢掉怀疑;若是他撑不过选择背叛,自己对这段感情算是有了个判断,唐亦步也仍然有机会“处理”他。阮闲原以为这是最不会出问题的环节,结果唐亦步却选择了这个点来焦虑。   “我喜欢这段时间。”唐亦步答非所问。“我不想要结束。”   阮闲停下动作,车子在沙海中继续安静地前行。他没再说话,只是继续轻轻揉捏唐亦步的头皮和耳根,安静地听那仿生人絮絮叨叨、用全身演绎着安全感缺失。   那仿生人嘴里叽里咕噜不断念叨他们没有选择的一切可能性,活像打算用嘴来将它们一一实践似的。但凡阮闲按摩的动作快点,唐亦步语速会加快,而他动作慢下来,那人的声音也跟着慢下来。   这家伙紧张起来也挺可爱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唐亦步紧张成这副样子。阮闲挪挪姿势,好让唐亦步躺得更平。午后的阳光越发灼热,他将帘子拉得更严了些。自检完成的程序发出轻柔的哔哔声响,随后被阮闲快速关掉。   装甲越野缓和的颠簸中,唐亦步还是睡着了。   他不再像他们初遇时那样,睡得如同棺材里的吸血鬼。眼下唐亦步枕在他腿上,蜷缩起身子,睡姿如同母体内的婴儿。他的呼吸均匀绵长,眉头微微皱着。   阮闲小心翼翼地挪动身子,试图抚平那仿生人眉间的皱褶。   “……和你一样,我也不想结束。”他小声说道,“可惜和你一样,我也还想要更多。”   森林培养皿。   余乐扯了扯身上的衣服,不怎么舒服地整整衣领。他的胡茬被剃光了,脸上的尘土和油污也被清洗一空。配上秩序监察的制服,几分符合年纪的威严自己冒了出来。季小满的头发边缘被剪得十分整齐,梳得一丝不乱,配上她惯常冷漠的表情,活脱脱一位年轻的秩序监察。   “真不舒坦。”余乐又拽拽领口。   季小满则紧张兮兮地确认自己的手套,一遍遍将它们拉紧,确保义肢不会因为动作露出。   “需要的证件我帮你们做好了,你们要的目的地我也标得很清楚。余先生是墟盗,方向感上应该不会有问题。”关海明抬眼看了看两人,“武器的话,丁少校会提供一些。但那边的系统,丁少校无法介入,我个人也无能为力。”   “唐……NUL-00会帮我们,这个不用担心。”余乐紧张得有点胃疼。“但是探测装置……”   “秩序监察的探测机械有编号,我们搞不到。用这里的探测机准会露馅,这一路上你们得靠自己了。”关海明摇摇头。   “也行吧,反正不算远。”余乐试探性地挺直脊背,模仿秩序监察的动作。“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不要联系NUL-00以外的任何人,一旦你们混进秩序监察,没有丁少校的帮忙,我们没有能扛过主脑警戒系统的线路。”关海明在办公桌后坐好,“我们不接受临时求救,也没法提供援兵。”   “棒极了,我就想要这样的后备支持。”余乐干笑一声。   季小满翻着眼睛看了余乐一眼,后者连忙把干笑改成干咳。   “我不明白NUL-00的意思。”关海明叹了口气,还是没憋住这个问题。“他干嘛要你们两个去研究所废墟?又为什么认定你们会遇到秩序监察?”   “这个你可以以后问问阮教授,我想他会回答你的。”余乐使劲调整面部表情,顺便哈了一口气在手里,拧着眉毛闻了闻。“秩序监察有没有统一的漱口水?”   “我们不是去据点。”季小满拽了拽余乐,“时间差不多了。”   “唉。”余乐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走喽,往好里想,明儿这个时候,咱就解放了——无论是哪种解放。”   “别开这种玩笑!”   “好好好,唉哟小奸商,你真生气啦?”   “外面的情况已经确定了,我拜托张哥他们看过。附近没有太危险的机械生命或者腹行蠊,就是下雨麻烦了点儿,路不好走,但线路本身不会有问题。”丁泽鹏推门而入。   “我们还能怎么着,走呗。”余乐摇摇头。“多谢了,小丁。”   丁泽鹏将电子地图停在余乐面前,半晌才开口。   “虽然不知道你们打算做什么……希望你们能够一路顺风。”他说,“等时间到了,我一定会去接你们的。”   “借你吉言。”   季小满则望向假窗户外的电子风景,半天才收回视线:“……谢谢。”   仲清和阿巧被留在了避难所,考虑到仲清那个嘚嘚瑟瑟的性子,余乐和季小满默契地保持了沉默。如今他们再次踏出避难所,彻彻底底只剩两个人。   “我有点想念铁珠子了。”余乐吸了口湿润的空气,“退一万步,铁盒子也行啊。”   “走吧。”季小满摸了摸改造过的电子腕环,小声说道。“我们会再见到他们的。”   他们的目的地很好找——一个塌陷的走廊,入口处被几道水泥板撑起稳固的三角。站在那堆废墟附近,能看到不远处秩序监察的记忆城市。   至少阮闲当初是这样向他们描述的。   【那个地方绝对有强力的感知迷彩,所以阮教授才安心把S型初始机藏在那里。感知迷彩不好维持,他不会特地在同一个培养皿里再搞另一个。比起分散资源,还不如把一个做到极致。】不久之前,在颠簸的装甲越野后排,阮闲如此解释。【也就是说,他原本打算用来攻击主脑的机械就在附近。】   【可我们要怎么找到它呢?】季小满直白地提出疑问。   【你们不需要找。在主脑那里时,我泄露了阮教授的部分计划。主脑也能查到“阮立杰”最初出现的培养皿,结合上S型初始机的情报,攻击机械的位置不难确定。】阮闲答得很干脆。   【而“阮立杰”泄密后,它也能够猜到,阮教授八成会因此放弃这个方案。】唐亦步自然地接了下去。【换了是我,肯定第一时间派秩序监察清查森林培养皿的每一寸土地,找到这个攻击装置,并且加以分析——研究所废墟肯定是首要怀疑地点之一,主脑极有可能已经找到它了。】   【嘶……你要我们混进去,当螳螂后面那个黄雀?我俩不太够格吧。小奸商倒是懂点机械,我能凑啥热闹?等等,你该不会要我们把东西毁了吧?那我们肯定保不住命,不干不干。】   【不。】   阮闲摇摇头。   【我需要你们启动它。】 第236章 入侵   雨天着实恼人, 余乐和季小满踩了满靴子泥。废墟不难找,秩序监察们已经用光栏将它圈了起来,每隔两三米便有机械警犬驻守。   丁少校派了个离线无人机, 将秩序监察的武器投给了他们。两人的打扮天衣无缝, 万事俱备, 只欠一个沉着的态度。   被雨打湿的废墟透出令人气闷的灰黑,配上橘黄的光栏,这个场景怎么看怎么不妙。余乐和季小满对视一眼,各自挺起胸口, 越过光组成的警戒线。   唐亦步的庇护到底有用,机械警犬们动都没动一下。   研究所废墟中心带近在眼前, 有点像正在被考古队考察的陵墓。废料箱和废液仓带有不同程度的破损, 被整整齐齐码在一侧。无数叫不上名字的机械在四处奔波, 地面被清理得很平整。   地下走廊的断口仍然外露, 周边加了固定用的胶绳。入口处还多了不少临时搭建的扫描设施,比起纯粹的废墟,乍看上去更像废旧风格的地堡。地下走廊附近, 有个边缘被加固过的坑洞, 它盖着个圆形遮雨棚,梯子深入地下。不过附近飘着一圈鲜红的禁入标志, 显然不是个合适的去处。   余乐清清嗓子,先季小满一步跨进走廊。   走廊里没什么人,只有湿润的雨气。新安装的吸附灯发出苍白的光, 两个人提心吊胆地慢慢深入, 在拐过第二个走廊拐角后, 他们终于看见了人影。   那位秩序监察正埋头前进,差点撞到余乐。好在跟着他的机械生命动作够快, 率先拽住了他的衣服。   “新来的?”那人扫了两眼余乐的打扮,嘴里嘟哝。“我们要的是扫描机……”   “外面天气状况不好,扫描机是精密机械,不适合立刻运输。”季小满吸了口气,一板一眼地说道。“我和余先生来看一下现场状况,好制定接下来的运输计划。”   “哦。”那人显然对认识新朋友没什么兴趣,将目光转回脚下。“行吧,反正地下那个东西,我们一两天也扫不完。”   余乐思索了会儿:“外面那个坑洞是怎么回事?明明遮了雨棚,搭了梯子,怎么就禁入了?”   “你们没收到通知?”   “路上雨大,没来得及看。”余乐面不改色。   “我们从那找到了S型初始机的遗留痕迹,也取完了样。虽然有通向地下的路,那里装备了强大的感知迷彩,一般机械没法在附近正常工作。”那人语速很快,“你们最好也别下去,毕竟是阮闲搞的……要是弄坏了那行精贵的东西,贡献点又要被扣了。”   “别的线路不要紧吧。”既然秩序监察们已经发现了地下的攻击机械,肯定还有别的通路。环境危险,余乐可不想丢失和唐亦步的通讯连接。   “没事,继续走这边的就好,入口很好找,就是地方深了点。”那人急急地说道,“你们自己看通知吧,我得去看化验结果了。”   “感谢合作。”余乐一本正经地摸摸下巴,没了胡茬,触感还怪奇怪的。“走吧,小……满。”   随着他们一路深入,秩序监察的数量多了起来。大部分看起来不像战斗兵种,更像研究员。走廊连着的大厅被彻底改造,规整而干净,没有半点废墟的味道。人们在桌边忙忙碌碌,走一步至少能撞到三个光屏。   两人挺胸收腹,屏住一口气,小心地绕开忙碌的秩序监察们。   “向左边走,你们应该能看到标号为D-11的门。”唐亦步的声音终于从耳机中传出,听起来像是刚睡醒。“等我十秒……好了,现在你们直接去扫电子腕环,应该进得去。虽然我暂时黑掉了这里的面部识别系统,但主脑的反修改程序很强,你们最好离摄像头远点。”   “说得轻巧。”余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目前你们在地下一层,根据我这边的资料,攻击机械在地下十层。进入前要经过层层身份查验,记住,那才是难点。”   “我有一种跑不出去的预感,我又开始后悔了。”   “十层只有攻击机械,别担心。”唐亦步表示,听起来像是打了个哈欠。“据我对阮闲的了解,一旦你们启动它,为了防止可能的袭击,整个十层会迅速闭锁。机器运行期间,没人能干扰到你们——哪怕是主脑,一时半会也炸不开第十层。”   “……我一点都没有被安慰到。”余乐表示,“在主脑眼皮底下,被牢牢锁在地下十层。你真的确定我们出得来?”   “我们成功,你们正常出来;我们失败……我猜机器附近应该有供人逃生的发射口,季小姐肯定能找到。”   “你猜?!”   “阮教授的计划中原本有我,他不会轻易让我陪葬。就算我们失败了,主脑的注意力也会集中在我们那边,放心就好。”   “只靠机器真的可以吗?”季小满的重点则在别处,“你确定不需要给我们发些病毒程序?如果只是启动这台机器……”   好像除了吓唬吓唬主脑,没什么实际用处。季小满听说过这东西的用处,它能够通过特定信息无线连入神经中枢,然后远距离攻击主脑的核心程序。可是他们现在一没有阮教授或唐亦步亲自操作,二不打算连入谁的脑子,三没有攻击程序当炮弹,只能摸到机器本身。   “撇开阮教授原本打算用它做的事情,它只是台联络机器。”   不知为何,今天的唐亦步听上去耐心了不少。   “我和阮先生做了个程序不假,到时候你们直接连通我们就好。”   两个人踏过瓷砖,小心翼翼地朝电梯前进。不时有沉浸在自我世界的秩序监察和他们擦肩而过,短短几百米走完,余乐的后背里衣已经被汗水彻底浸湿。   希望这番折腾值得,希望涂锐在他们动手前能撑住。余乐努力保持自然的步伐,始终领先季小满半步,朝目的地前进。   沙漠边缘。   唐亦步醒了过来,他揉揉眼睛,咕嘟咕嘟灌了一整瓶水。铁珠子像是累了,它没再进食,只是嘎嘎低叫,将车开得一颠一颠。   傍晚的阳光中,沙漠泛出微微的红色。远远看去,天空和沙漠的交界处仍然空无一物。主脑将自己的本体隐藏得很好——如果不是碰上了S型初始机,这种感知干扰的确有效。   “西南方向的温度有异常。”阮闲随手递给唐亦步一条热毛巾,自己也擦了擦脸。“不过我不是太确定,得让π开近点看看。”   “嘎!”   唐亦步将热毛巾整个盖在脸上,唔了几声:“天快黑了。”   “月黑风高夜,正合适……等等,立刻让π加速!”   “怎么?”   “有东西在靠近。”阮闲警惕道,“速度很快,气味有点像M-β和R-β,看来我们的方向是对的。”   唐亦步立刻精神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眼里发现了微妙的不舍。阮闲挪动身体,凑到唐亦步跟前,直视那双眼睛。   一如既往的漂亮,就像他们刚相见那天。当时冷硬的野兽变得柔软,正紧张兮兮地四处张望。阮闲双手捧住唐亦步的脸,好让他止住四处乱看的动作,然后果断吻了上去。   舌尖扫过对方舌根,这是一个长吻。唐亦步震惊得就像当初的自己,但表情里没有怒火,他有点紧张地接受了这个吻,没有抗拒的意思。   阮闲手指摩挲过对方的脸:“你该走了。”   唐亦步沉默地备好背包,抱起π,将车子的操控权交给阮闲。后者没有要求太复杂的操纵权限,仅靠光屏就可以完成那些操作——瞄准,然后将速度提到最快。   打开车门,唐亦步滚上开始变冷的沙子。装甲越野以一个疯狂的速度冲上主脑隐藏中的本体。它呼啸着撞过防御网,穿过隐藏建筑的重重间隙。主脑的物理防御起了效果,守卫机械的炮火中,它着了火,熊熊燃烧,千疮百孔。眼看带有EMP攻击手段的机械冲来,那辆车喷出大量爆风,朝斜上方冲刺。   主脑本体的防御自然没有这么容易破开。   距离足够近,主脑的本体展现在唐亦步眼前。和那巨大的立方体组合物比起来,个头不小的装甲越野如同一只无害的飞蛾。它拖着燃烧的烟气长尾,朝主脑核心冲去,然后在即将撞上的前一刻,在主脑最后一层防御网上无力地炸开。   唐亦步闭上眼,脚下的沙子有点冷。这不是模拟或者演习,他正在现实中行走,而现在正是该继续的时候。   组成主脑本体的立方盒持续转动,一只血淋淋的手猛地抓住其中一个黑立方。那只手仍然在燃烧,破损的皮肤露出暗红的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阮闲艰难地咳嗽两声,忍住肺部灼伤的疼痛,艰难地挤进不断变换形态的立方体方阵。   蓝色的光弧仍然牢牢连接着这些不大的立方体,带着人体难以耐受的高温。阮闲忍耐住滚热的空气,慢慢朝主脑中心挪动。他的血沾染上附近的立方体,在高温下发出滋滋的声音。   阮闲没有费心破坏主脑的本体,甚至没有拔出血枪。别说他一个S型,就算唐亦步能强行忍住高温,也很难从物理层面毁坏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这些黑色的金属立方没准是这世上最坚硬的东西。   他拨开面前滚烫的金属立方,在血肉的焦糊味中,朝目的地耐心前进。主脑的清理机械正在聚集,它们扫过阮闲的肢体,削下一块块皮肉,而阮闲没去管它们——他只需保证一件事情,只要背上绑着的机械箱不掉,计划就不会受影响。   机械箱又大又沉,可他没时间休息。疼痛快把他吞噬了,但凡松了这口气,阮闲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耐力再继续。   再坚持一会儿,一小会儿。他不能浪费时间,自己在这里坚持的每分每秒,都是唐亦步在外争取而来的。   驻军显然发现了这个无法被清理的异常,然而主脑本体太过结实,金属立方又密集。之前没出现过这种情况,众人一时束手无策——结实的黑立方反而成了最好的屏障,连最小的导弹都没法深入。   但一个血肉之躯的人,外加一个只有一立方米大小的机械箱,想必掀不起什么风浪——哪怕那人背着的是个核弹,主脑只需要暂时调整形态,建立封闭网,就能把危害控制到最小。如果那是某种秘密武器,就那个大小看来,它的结构也复杂不到哪里去。   就算主脑会被摧毁,也必然不会被这么一个小东西毁掉。   为首的驻军思考了会儿:“接通卓司令,将这个事情报告上去,然后全力对付外面那个。”   “是。”   阮闲能隐隐听到这些交谈,但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别的地方——   巨大方阵的核心,一个人头大小的黑立方静静旋转。成千上万的黑立方不住旋转,再加上连接它们的蓝色光弧,被这些景象包围,它一点都不显眼。   可他还是找到了它。   阮闲的视野有点模糊,他开始从脑袋里扯出新鲜的回忆,好让自己精神点。   就在不久前,也是自己和唐亦步两个人。漫天的繁星下,他们用手势和光屏兴高采烈地比划种种方案,就像这是某种有趣的游戏。   当时唐亦步还没有这么焦虑。   【在主脑那边的时候,那个食物沙盘。】唐亦步调出一份录像,【解释一下吧,阮先生。】   【阮教授的备用机械,你把基本结构记下了。】阮闲比划到,【这个新情报很重要。】   【讲讲看?】   【理论上来说,这是阮教授首选方案的简化版。你看,就算森林培养皿的攻击机械被我暴露,考虑到研究成本,他的作战思路不至于改变太多——这个备用版更像是一个孤零零的核心,他得调用其他培养皿的硬件,才能达到和完整机械差不多的连接效果。】   【这的确是最合理的选择。】唐亦步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着光,【有什么问题吗?……啊。】   【是的。】见对方回过神来,阮闲笑了笑。【森林培养皿的攻击机械被我暴露,主脑会第一时间寻找并研究它,并默认它不会被使用在战争里。】   【因为阮教授意识到暴露,肯定不会冒险前往森林培养皿。】唐亦步接了下去,【但它‘仍然能够正常运作’。】   【是啊,借用一下也不错。这么大的工程,浪费掉太可惜了。】   【可我们仍然没有外接资源……没有外接资源,它只是个强力的信号发射器。有主脑看管,我们做不了太多事情。】   【前提是我们走正常连接方式——将它作为主要攻击机械,寻找外接资源,增强信号,保证通讯强度。如果我们把它当成‘外接硬件’呢?】   【等等,阮先生。当时你的意思该不会是……】   【嗯。】   【不,还是不行。】唐亦步计算了会儿。【如果这样可行,阮教授自己就会用这种做法了——就算我们把备用机械当成主要工具,将森林培养皿的那个作为外接硬件,强度仍然不够抹杀主脑。】   【哪怕算上主脑的弱点?】   【我算上了,也算上了中小据点混乱导致的支援不足。】   【唔……】   【就算阮教授把他的攻击程序借给我们,我拼尽全力,顶多也只能重创它。】唐亦步自己发散起来。【不过这个方向是合理的。看来要真正消灭MUL-01,我们还是得和阮教授进行合作——我们先重创它,阮教授再跟上,用他自己那套机械攻击。可行,阮先生,这样胜率能大很多。】   【不,等阮教授的攻击程序完成,主脑绝对会进入完全备战状态。我们未必能像现在这样,带着备用机成功接近它——离得越远,连接效果越差,算上主脑战争级别的防御,效果难说。】   主脑有着不顾一切活下去的本能,就算能赢,最后肯定会闹得很难看。   ……等等,他们这样“在理论上”能赢。   【亦步,我有个主意。】   手掌被烫出一串水泡,新的疼痛打散了回忆。阮闲调整了下呼吸节奏,继续朝主脑的本体中心前进——终于,他停在了主脑中心旁边,解下了背后的机械箱。   临时搭建的备用机械堪堪承受住了高温。时间有限,他们改造了不少地方,并未完美复原阮教授的设计,但是眼下的距离优势能补足这份不足。   备用机械启动,紧紧吸附在主脑的核心旁边。   “余乐,动手。”传递完消息,阮闲拿起机械连接的头盔状设备。他做了会儿心理准备,才将它戴上了脑袋——它有点像早年用于治疗精神疾病的头部装置,箍紧头颅后,几根长针钻入了他的脑髓。   至少比阮教授的情况好点,自己不至于把脑子嵌到机器里头,阮闲苦中作乐地想道。   随后他眼前的景色化为雪白。   来了。   程序刺激修改了视觉信号,他面前只有一个雪白的小房间,随后它的四边不断扩大。余乐他们按照约定启动了森林培养皿的攻击装置,有效增强了他的连接和计算能力。   空间越来越大,周边闪烁着无数荧蓝色的光点。那都是可以连入的精神中枢,估计是沙漠附近的机械生命,阮闲无视了它们,继续打量四周。   一个巨大的金色光团在他附近漂浮,忽远忽近,如同太阳那般耀眼——那应该是唐亦步的精神中枢。阮闲伸出一只手,试探地触碰,结果他的手指还没接近,那光团附近便竖起了铺天盖地的禁止符号。   “如果能那么容易地入侵NUL-00,我早就那么做了。”一个声音响起。   阮闲收回手,转过头,他的目标就在几步之外。   由于入侵点紧挨着主脑本体,阮闲不需要费力分辨可能的干扰信号,主脑也没有和他绕圈子的打算。在这个虚拟的电子世界里,主脑再次使用了和唐亦步一模一样的形象。   他成功避免前期的入侵消耗战,直接接触到了它。   “我的确没有推算到这些,不过你的做法毫无意义。”主脑版唐亦步表示,“从我的城市开始,你和NUL-00的举动就失去了常理。”   “不过无所谓,在这里,你们的胜率是0%。”主脑伸出一只手,“感谢你们的鲁莽,这刚好可以当成对付阮闲的练习。”   偌大的空间立刻填满无数流动的字符,阮闲认得其中部分算法。   主脑在试图夺取他的控制权,破译他们这边可能的攻击方案。阮闲有点生涩地用思维调动系统,在清楚主脑核心逻辑的情况下,连续几屏字符升起,他勉强挡住了第一波试探,代价是深入脑髓的疼痛。   阮教授的最初计划的确合理,不借助必要的外力,他们的“计算资源”太过悬殊。比起阮教授,他唯一的优势大概只有“受到脑损伤后,不会死得太快”这一点。   ……但也够用了,他只需要扛过一段时间。   阮闲悄悄启动了他和唐亦步完善好的程序,继续与主脑对峙。   察觉到了阮闲的反抗方式,主脑的虚拟形象不稳了一阵,出现让人不适的变形和闪烁。   “看来不需要再等结果,胡书礼的报告的确有问题。”类似人形的扭曲影子开了口,音色也变得有些怪异。“你接触过我的核心逻辑,并且深深理解它们。”   MUL-01终于再次稳定了形象,脸上的表情彻底消失了。   “……你不是阮立杰。”它说。 第237章 掠夺者   这句话说完, 主脑的攻势一下子猛烈起来,似乎想要一鼓作气破解他的防御。阮闲料到了这个反应,然而它比他想象的还难熬。好处倒也有, 系统信号代替了肉体的知觉, 现在他只能感受到大脑自身的疼痛, 无法再感受到自己的身体。   在连入机械前,他已经把躯体蜷进了一个相对稳定的位置,紧紧抱着怀里的机械箱。他不能再感受到肉体的烧灼疼痛,以及清理机械的劈砍, 某种意义上是好事。   他已经成功侵入主脑的系统。在普通机械的判断逻辑里,他的脑和关联硬件相当于主脑的一部分。它们不会随便动他的头部, 以及近在咫尺的机械箱——只要唐亦步稳住M-β, 自己就没那么容易被杀死。   阮闲看向程序虚拟出来的双手, 随后将视线转向唐亦步的精神中枢投影。那个金色的光团暖融融地悬着, 虽然瞧不到唐亦步的脸,他仍然有种古怪的踏实感。   这让大脑内的疼痛也连带着轻了几分。   意识到自己对面的就是“阮闲”,主脑的虚拟形象无法再稳定太久。频繁的进攻中, 主脑版唐亦步的形象骇人地扭曲起来, 比起人形,那更像是拍坏的相片, 或者扭曲的肉团。它似乎拿不准怎样的形象才能让他动摇,形态不住变幻。   阮闲没有分神和它交流,他将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了即时防御上。没有阮教授那样现成的程序当后盾, 他丝毫不敢分心。   时机还不到。   唐亦步没有去看主脑本体内发生的事情。   只要自己拦住M-β和R-β, 对方就不会死。唐亦步深知这一点, 却仍然不想去看。   “去阮先生身边。”他倚在主脑本体的边缘,摸摸π的壳子。“最好吃干净那些清理机械, 破坏一个是一个。”   装甲越野的残骸坠在他的脚边,已经被高温烤得变了形。自从改造了身体,铁珠子本身对温度耐受力尚可,仍能自在地活动。它蹭蹭唐亦步的手掌心,轻轻嘎了声,三只小眼睛对着满地残骸一阵闪烁。   “是的,我们没有车了。”唐亦步又补了句。“……我也有点难过。”   “嘎……”   “走吧,这里接下来会很危险。”   铁珠子再次不舍地蹭了蹭唐亦步,随后伸出四条小腿,牢牢扒住越转越快的黑立方方阵,朝阮闲的方向前进。刚踩上那些烫人的金属方块,它试探着啃了它们一口,结果连个牙印都没能留下。   失望地嘎了几声后,铁珠子圆滚滚的身影消失在漂浮的立方海洋中。   唐亦步调整了会儿呼吸,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同类正在背后运转,而自己的创造者正在这个金属立方组成的悬浮方阵中央,安静而缓慢地燃烧。   M-β终于降落到了他的面前。   它仍然是那副接近无毛老虎的模样,但看得出,主脑对它的口部做了限制改造。R-β骑在它的背上,那张与阮闲相似的双眼正看着自己。   正如自己在观察对方,对方也在评估自己。   “你没有进行任何升级。”R-β开了口,声音很好听。“没有S型初始机,你——”   她没能把这句话说完。   一个巴掌大的黑色立方顺从唐亦步的指挥,脱离金属立方阵,直接击碎了R-β的头骨。M-β见状退后一步,伏低身子,嘴里发出模糊的咆哮声。   “这是MUL-01的躯体。”在对方烂番茄似的头颅恢复过程中,唐亦步开了口。“换句话说,是它能控制的外部设备——它能控制的东西,我也能用上一点。”   没有身体改造,没有尖端武器,他甚至没有捞到阮教授的攻击程序。但眼下他拥有这世上最快的速度,也能弄到这世上最坚固的武器。   几十个黑立方脱离了主脑的本体,淡蓝色的电弧与周边的立方体断开,盘绕在六个面上闪烁。它们听从唐亦步的指挥,在他身边旋转。   对比主脑庞大的身躯,这几十个计算立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眼下主脑正集中精力对付阮闲,唐亦步趁机“策反”了它们,收为己用。   然而他只是站在主脑的本体边缘,安静地看着面前的敌人,没有主动进攻的意思。   M-β像只真正的老虎,谨慎绕着唐亦步转了半圈。半分钟后,它停下脚步,外骨骼上伸出十几只手腕粗的炮筒,朝唐亦步的方向轰击而去。伴随着炮弹与隆隆的爆炸,M-β自己也利箭似的冲出去,朝唐亦步的方向张口就咬。   R-β没有选择观战,她的身周再次弥漫起血雾,随M-β一起毫不留情地进攻。   唐亦步没有硬吃这些攻击,他踩上主脑本体的缝隙,快速攀爬至高处,堪堪躲过炮弹的爆炸。随后他一个闪身,背对地面跃起,手上比了几个手势——从主脑那里黑来的计算立方高速旋转,在空中划过一道黑色的残影,击碎了M-β一只前爪。   盘在它表面的蓝色电弧维持了高温,空气中一时弥漫起血肉烤焦的味道。然而下一刻,暗红的血从R-β的躯体顺管道输入,M-β的前爪顿时完好如初。   “……你赢不了。”虽然脑袋被打烂一次,R-β没有生气的意思,只是慢慢说完了那句被打断的话。   “我的确没法打败你们。”唐亦步落回地面,整个人紧紧绷着。“但你们也绕不过我。”   R-β眯起眼。他们的确接收到了主脑的指令,当务之急是除掉那个盘踞在主脑核心的入侵者。然而主脑无法特地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但凡进入那个密集的悬浮立方体阵,他们的活动和状态必然会受到影响。   到时候NUL-00会是个相当致命的对手。   但NUL-00看起来并没有因此而安心,他板着脸,嘴角下垂,数量渐增的计算立方绕着他漂浮。它们的转动越来越规律,淡淡的电弧开始将那些巴掌大的金属方块慢慢连接到一起。   NUL-00在以一个温水煮青蛙的危险形式,一点点从主脑那里抢夺资源。   明明拥有擅长主动攻击的A型初始机,NUL-00却明确摆出了守势。他们杀不死他,绕不过他,可哪怕什么都不做,对面也不会主动攻上来,着实一块难缠的牛皮糖。   但主脑的命令必须被执行。看眼下的状况,时间拖得越久,NUL-00偷来的立方越来越多。他的计算能力在快速升高,自己这边的压力只会愈来愈大。   R-β目光扫过四周。   正与入侵者对阵的主脑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当NUL-00身边的计算立方开始以百计数时,边防的驻军终于开始行动——计算立方之间的空隙太狭窄,数十次激光狙击无果,他们套上厚厚的耐热服,背上氧气供给装置,开始朝方阵中心的方向前进。   她舒了口气,继续随M-β一起和NUL-00对峙。   唐亦步知道主脑想做什么。   机械会被规则迷惑,人类不会。驻守的秩序监察只要靠得足够近,又拥有破坏力极强的武器,自然能够杀死毫无防备的阮先生。   是时候动作了。   “这是一个正式警告。”唐亦步紧盯绕着他打转,寻找破绽伺机攻击的M-β,声音通过衣领上的扩大器,在逐渐变暗的天空下回响。“我是MUL-01的原型,NUL-00。请各位不要插手不该插手的争斗。”   “你们的目标是我的恋爱对象,现在退开还来得及。”   血红的夕阳沉入沙漠彼方,唐亦步身边的计算立方犹如古怪的蜂群。蛛网般的淡蓝电弧中,那双金色的眸子尤为扎眼。   正准备深入的驻军一阵骚动,仍有一位率先探入黑色立方的方阵。结果那人刚将肩膀和手臂伸进去,试图弄出一条路,最表面的计算立方便猛地挤在一起,直接将他的臂膀挤成肉泥,鲜血飞溅。   “我警告过你们。”唐亦步继续道,身周的计算立方转得越来越快。   “敢后退的人,我会一个个毙掉。”   一个熟悉的声音加入了谈话。卓牧然从飞行器上跃下,身上穿着完备的战斗用外骨骼,脸拉得老长。   “不用担心,如果没有支持,NUL-00也就只能剥剥最外围的东西。你们哪只眼睛看到他控制里层的计算立方了?”   唐亦步啧了一声,计划中的变故果然出现了,卓牧然本来不该来得这样快。   卓牧然的说法没错,越靠近里层,计算立方的夺取难度呈指数级增长。自己和主脑的硬件设施还是差了太多,哪怕主脑的防御重心不在自己身上,唐亦步也无法立刻夺得足以匹敌对方的资源。   一对三,这可不妙。   ……除非自己能在计划好的时段里,直接送一位出局。   森林培养皿,太阳落山前。   快要抵达地下十层时,余乐整套衣服都快被汗打湿了。十层的守备尤其严密,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而看季小满汗涔涔的脖子,他显然不是一个人在紧张。   逐层安检,一层比一层严格,饶是有唐亦步的技术支持,余乐还是有些心力交瘁的感觉。换到平时,他还能跟季小满贫两句,偏偏这会儿有监控盯着,他一个字都不能说。   季小满则悄悄拉住余乐的袖口,低头紧盯地面,整个人如同一支随时可能离弦的箭。   一声轻响,十层到了。   经过一层一层的报备,两人的靴子上早已没了泥。面前的走廊明显是新修的,四壁都是崭新的白,被灯光照得雪亮。他们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慢慢向前,嵌在走廊边缘的监视机械逐个扭头看向他们,一道道光反复扫描,从未停息。   前进的每一步都像踩在自个儿的心脏上。   突然,不知道是哪个监视机械发现了端倪,警告灯响起,整条走廊变成刺目的血红色。这回墟盗出身的余乐反应更快——他一把揪住季小满,径直朝走廊尽头狂奔,顺手把唐亦步交给他们的道具全开了一通。   “怎么回事!”瞬间做完这一切,余乐还有点精力朝通讯器吼叫。   “最后一层的安保系统太复杂,我没法破解。”唐亦步这会儿听上去不太愉快,“它早晚都是要封闭的,你应该已经把道具开了。它会暂时扰乱门和武器的运转系统,你们尽快冲进去就好。”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他妈怎么不早说?!”   “早说的话,你们会更紧张,暴露得只会更快。若是一出电梯就触发警报,时间未必够你们跑到入口。”   “……操。”余乐一咬牙。   在厚重的隔断门降下前,他一矮身子,硬是拽着季小满滑入走廊尽头的房间内。可惜进门归进门,余乐甚至没有逮到机会多喘两口气——隔断门降下后,震耳欲聋的抽气声在耳边炸响,空间内的氧气开始被快速抽离。   “快,小奸商,快!”余乐在黑暗中四处摸索,“赶紧启动这个该死的玩意儿,不然咱可就憋死在这了!”   “别紧张,我会帮你们。”唐亦步继续指导,“开关在中排M区的左上角,季小姐应该明白。掌纹锁我会帮你们搞定。”   室内一片漆黑,随后季小满身边亮起光。小姑娘面色惨白,将义肢上的照明灯开到最大,急急地寻找开关位置——门外已经响起了嘈杂的人声,秩序监察发现了他们的入侵,追兵很可能已经堵在了门口。   终于,在隔断门开始发出喀啦的开启声时,季小满在数百个操作机关中找到了开关,一把按下。带有手掌轮廓的光屏飘在空中,一个完整的掌印自己出现在光屏正中。随着扫描结束,四面八方的抽气声戛然而止,门外也不再有动静传来。不知从哪里传来隆隆的发动声响,黑暗的空间被灯照亮。   “干得漂亮。”唐亦步的兴致不怎么高,“打开了它,我们就赢了一半。接下来就看两位发挥了。”   “我的妈。”   这回余乐没去在意唐亦步的语气,他眼看着脚踩的“地面”,咽了口唾沫。   他们脚下的根本不是地板,而是一层厚厚的玻璃台。它们被正中的巨大机械串起,将空间隔断成一个个透明的圆柱。头顶看不到头,脚下瞧不见尾。   正中的机械有点像盘龙的干尸,完全没有机械应有的规整美感。它微微起伏,犹如活物。他们的位置似乎在机械中部的主操作台,这是这东西最复杂的部位——各式各样的开关嵌在凹凸不平的棕黑色操作台上,奇形怪状的管道堆积在厚厚的玻璃边缘。稍微宽敞的地方安有三把椅子,有点像某种驾驶台。   “怎么说呢……”   余乐目瞪口呆地瞧着面前的主座,以及正中巨大而怪异的机械。   “如果我的任务是我想象的那个……这绝对是我这辈子,呃,被高估得最厉害的时刻。” 第238章 劣势   夜色降临, 黑色立方组成的巨大方阵开始变得显眼。小立方间的电弧不时跃动,就算附近照明不错,电弧的蓝光也分外显眼。   驻守附近的秩序监察从未遇到这种情况。   他们布下电磁隔离网, 架设导弹扰乱器, 看不见的程序重重保护着主脑, 使得它无法被任何远程武器命中。计算立方本身也无比坚硬,纯粹的物理攻击很难生效。   那庞然大物就像只拥有钻石鳞甲的龙,他们没想过会有帮它捉虱子的一天。   不久前,他们的确侦察到了那辆装甲越野, 并没有在车上发现任何武器反应。里头最危险的东西恐怕是NUL-00,然而秩序监察们提前了解过情报——NUL-00只是普通的血肉之躯, 无论从身体大小还是强度来看, 他都无法伤到主脑的本体。   更何况他半路下了车。   之前不是没有人这么干过, 意外发现主脑的位置, 出于憎恨或崇拜,试图冲向主脑壮观的本体,给自己的死亡来点额外的仪式感。   对待这种零星的疯子, 秩序监察们大多将他们按死在半路。这次的装甲越野着实结实, 燃烧许久未散,考虑到重型武器有点杀鸡用牛刀的意思, 他们便由得它撞碎在主脑边缘。   然而司机并未死亡,他背着箱子,爬到主脑中心部分, 随后蜷缩着不动了。   “大概就是这样。”驻军领袖抹抹脸上的汗, “我们以为S型初始机肯定会和NUL-00一起活动, 结果……”   结果那人黏在主脑中央,丝毫不介意自己变成炭块。除了用重型武器炸干净, 驻军领袖实在想不出别的主意了。然而他们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NUL-00正在附近转悠,谁也不能保证武器系统能正常运行。   说回来,有M-β和R-β压着,NUL-00也搞不了什么破坏。两位来客活像黏在鞋底的强力口香糖,不至于真的弄出什么严重的局面,却甩也甩不脱。   简直莫名其妙。   结果眼下司令直接到场,领袖有苦难言。眼下他让驻军们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   卓牧然瞧了眼附着在主脑中心部分的机械箱。又扫了眼继续与M-β对峙的唐亦步,没有立刻参与战斗。他沉思片刻,划开光屏,翻找了一通数据。不多时,一个神色愤怒的老头出现在光屏上面。   “1306培养皿的机械考察区有入侵迹象,怎么回事?”   “我还想问你们呢!”就算面对秩序监察的司令,老头的口气也毫不客气。“不是说阮闲不会冒险动它吗?还把我的A级守备申请驳回来了,现在好了,守备个屁,人都和那东西锁在一块儿了。B级守卫根本半点用都没有,这让我们怎么安心研究?”   “确定机械内部没有搭载任何攻击性程序?”   “这是重点检查的第一项,当然没有!那东西的系统比我的脸都干净!”   “我换个问法,它能不能自己做出针对系统的攻击?”   “……老天,它就是个联络器!是用来传播东西的,传播!传播首先得有东西传!退一万步,它最多能当个辅助计算设备。”   老头气得直挠头皮。   “它宝贵在设计理念和技术方案,懂吗?你们这群木头脑袋,成天光看危险不危险,我们在意的是它的价值!万一进去那俩把它弄坏了……”   “……也就是说。”卓牧然冷静地打断了老头的尖叫。“要是有外部设施连上它,它可以作为计算辅助,但不会对主脑造成直接威胁。”   “是!”   “谢谢您。”见老头还打算说话,卓牧然干脆地切断通讯,看向夜色中的主脑。   阮立杰的装置太过粗糙,必须深入主脑内部,不然距离一大,他连主脑的自带防御系统都破不开。   他八成靠阮闲留在1306培养皿的“联络器”才撑到现在。主脑没有痛觉、不会疲惫。没有既有程序的支持,也没有可靠的后援,阮立杰的失败只是时间问题。   NUL-00则费了半天工夫,从主脑最外层剥走了千把个计算立方,最终对主脑造成的影响也微乎其微。没有持续的无线供能,对方连把它们打包带走都做不到,最多在这对付下M-β。   ……这两个人,行为艺术吗?   但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行为艺术”了,想到在玻璃花房那场莫名其妙的追逐战,卓牧然完全不打算放松警惕。   既然阮立杰和NUL-00都还是人类的躯体——   卓牧然冲领袖开口:“往主脑中央持续供应93号毒气,再将清理污垢的清理机都召过去。攻击不了头部无所谓,让它们持续削走他的血肉,怎么耗得快怎么来。”   “联系1306号培养皿的人,叫他们尽量屏蔽信号。后勤组销毁一切食物补给,所有人类、含有生物组织的机械兵种也都撤走。D型机械在外围组成物理包围圈,尽量装备带毒武器。”   “是。”领袖从牙缝里抽了口气。   卓牧然下完命令,扯紧手套,迅速在光屏上操作了一番,像是在与什么人交流。   三分钟不到,橙红的毒气开始在主脑中部弥漫,搭配着电弧闪烁的蓝光,景象有几分壮丽的意思。有毒气遮掩,秩序监察们看不清那个蜷缩的人体,只能从扫描屏上确认他的动作——那人蜷得更紧了,呼吸微弱,却还活着。   清理机械方面就没这么顺利了,那些昆虫似的机械挤过立方缝隙,向那人身边进发,却被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挨个撕碎,丢落地面——光看外貌,那玩意儿有点像格罗夫式R-660生命体。可它拥有一个明显变异的口部,警惕地绕着那人转圈,一咬一个准。   领袖偷偷看了眼卓牧然的方向,面对这样一场莫名的战斗,他有点不确定要不要紧张。他们的司令正朝NUL-00前进,眼看要亲自加入战局。   无论怎么看,对方都必然落败,卓司令的行为有点小题大做了。看来还是主脑的管理好些,领袖心有余悸地瞄了眼扫描屏,看向那个还在呼吸的活死人。   反抗军的人是真的疯了。   主脑的系统当中。   MUL-01最终还是选择了唐亦步的样貌,它抱住双臂,瞧向对面的阮闲。   几个小时的对战,“这一位”阮闲绝大部分时间都在防御。除了被思维入侵,外加NUL-00搞出的一点“表皮破损”,主脑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它认真地迷惑起来。   “NUL-00已经停止了掠夺行为,这边是我的主场,他的掠夺总有极限。”主脑暂时止住了攻击。“而你……在这里被我攻击大脑,外部的身体也在快速损耗。除了自虐,我想不出别的解释。”   阮闲没有回答,只是认真完善防御。   “你们的入侵,以及对1306培养皿设备的利用,的确让我感到意外。然而事实证明,这种入侵确实毫无意义。”   主脑拨弄着手下快速闪烁的字符,继续刺激阮闲。   “等到早上六点,所有中小据点的秩序将恢复。我没有发现后援的痕迹,你会在这里耗死,而NUL-00最好的结局是逃走。你们到底想要什么?这真的是另一位阮闲的授意吗?”   阮闲终于动了,他忍住脑部排山倒海的不适,勉强吐出了两个字。   “你猜?”   森林培养皿,研究所的废墟深处。   “我真不会开这玩意儿。”余乐的声音都变调了,“小唐不是说开启这东西,我们就赢了一半儿吗。好了,如今咱打开了,我是没看出开它的必要……船或车就算了,航天器我都勉强能理解,这他妈是什么东西?”   他坐上主驾驶座,东摸摸西碰碰,一脸纯粹的迷茫。   “我可以帮你理解它的工作原理。”然而季小满脸上也堆满疑惑,“操作上可能有相通的地方……但说实话,我也不太确定。”   “是吧。”   “总之先试试看。”季小满挨个调试那些按钮,召出一个个光屏。“一会儿我得去找逃命用的弹射装置,你这边闲着也是闲着。唐亦步既然那样说了,我们尽力就好。”   余乐面对眼前层层叠叠的光屏,狠狠叹了口气,又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   “你说那两个家伙没事吧。从这地方封闭开始,唐亦步那边就没回音了,小阮也没有半点动静。”尽管看不懂光屏上的各项指数,余乐还是习惯性地伸出手,将光屏调整到方便操作的位置。   “我不知道。”季小满咬住嘴唇,继续琢磨面前的按钮。“但这地方应该不会阻断外界信号。”   昏暗而诡异的环境里,两人沉默下来,空气中只剩机器运转的嗡嗡声。   几分钟过去,余乐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往椅子上一倚,正对上空气中漂浮的光屏,一副认命的模样。   “算了算了,来都来了,死马当活马医呗。小奸商,你跟我好好讲讲,我看着随便折腾下……话说,这玩意儿应该没啥自爆系统吧?”   “没有。”季小满摇摇头,在余乐身侧的“副驾位”上坐好。   “成。”余乐往手里吐了口唾沫,使劲搓搓手。“来吧。”   “反正离天亮还早呢。” 第239章 呼救   自己肯定是疯了, 物以类聚,只有疯子才会陪疯子发疯。   余乐一边脑内绕口令,一边用目光追随季小满的指尖。小姑娘耐心地讲解着各项参数的意思, 嗓音里的不安慢慢消失不见。   开始余乐只是一个随便听听看的态度, 但听了几耳朵, 这东西似乎没有他想的那样复杂——难点并非在繁复的操作技巧,它要求的更多是反应能力和细腻程度。   就像在暴风巨浪驾驶一艘小船,主脑的信息流将一切裹挟。而他需要看准那些读数的变化,从中寻找缝隙, 尽量保证输出信号的平稳。   “主脑的检测系统会不断削弱连接,而这东西能自动切换线路。”季小满指着一个不断跳动的读数。“这个机制能勉强维持稳定, 但是……”   “人来操纵更靠谱, 对吧?”余乐使劲揉揉眼。“小奸商, 我就一个要求。”   季小满停下动作, 看向余乐。   “咱这到处戳洞,好让小阮安心连接。但主脑那边会不断补洞,就看咱这边能不能稳住, 我没理解错吧?数字瞧着有点难受, 这么多屏幕,我没法仔细看, 看了也记不住。”   余乐伸出手,点上一栏密密麻麻的度数:“能把它改成波浪图吗?”   “……显示上的改动能做,不过会有一点误差。”   “一点误差没事, 反正我也记不住那些数该在哪个区间。我更需要, 怎么说呢, 直观点的东西。”   似乎想要活跃点气氛,余乐咧咧嘴。   “涂锐比我更擅长看数, 我通常就凭手感来。改吧小奸商,我好试两下找找感觉。”   季小满努力回了一个笑容,结果阴影盖住那张清秀的脸,效果有点吓人。她跳下椅子,跑到另一台操作台边,十几分钟过后,光屏上疯狂闪动的数字变成了图像,心电图似的起起伏伏。   余乐则趁脑子里的记忆还热乎,把按钮分区排起来,让光屏看起来更像船只的操作台。确定面前的图像足够直观,他启动了人工操作系统。   “你可以去找逃生装置了。”隆隆巨响中,余乐点点头。“有不清楚的我喊你。”   他一开始没插手,任由系统自动工作。等对上下波动的曲线有了点感觉,余乐开始自己上手操纵。最开始的效果还挺好,代表连接强度的值慢慢攀升。不过眼下没攻击程序,这玩意儿就是个大号的外接计算器,保养计算器的余乐没啥成就感。   这比他想象的简单点。   季小满还在空间边角摸摸索索,不时查看光屏上文字,寻找着逃生舱。没人说话,余乐掐了掐大腿提神,又看回满屏图像,寻找效率最高的连接方式。   然而相对安逸的状况只持续了两个小时。   突然,满屏曲线开始激烈地上下波动,原本淡蓝色的光屏变得血红。余乐正哼着歌,随节奏操作各式按钮,突然状况差点让他被口水呛住。   “小奸商!”   “信号通道在封闭。”季小满从机械柱子后绕过来,急急忙忙地说道。“距离太近,不像主脑的手笔,应该是这里的秩序监察动了手。”   “计算器都不给用,真他妈赶尽杀绝啊。”余乐额头上出了一层汗。   如果那堆曲线真的是心电图,那他们的“病人”离死不远了。各项度数有明显有回归0的趋势,机器的隆隆声越来越小,操作带来的反馈也越来越微弱。好在阮教授的设计质量过硬,基本的连接堪堪保持。   眼看仅存的读数不断下降,余乐的脸越来越长。   “我找到逃生舱了。”季小满气喘吁吁地跑近,汗水湿透了她的背心。“老余,要是你搞不定,我们先撤吧。”   “再待会儿。”余乐没动,“反正外面的人现在进不来,不着急。”   季小满抹干脸上的汗,没反对。   “我知道小唐不可能跟咱掏心窝子。但他再不把我们当回事,这种可能的意外也没必要瞒着。”余乐思索了会儿,又开始调整光屏上按钮的排布。“如果是他们没料到,咱们现在跑了有点缺德。要是料到了不说,直接认定我不行,那我就很不爽了。”   “……”开始还有人信誓旦旦说自己不会看来着,季小满默默瞧着余乐。   “说到天亮就到天亮。现在外面又暗又湿,白天好跑点。”   余乐将按钮调整完,操作的节奏快了起来。“不过我一个人就够了,小……满。你比我能打,你可以先坐逃生舱走。这里应该不至于就一个逃生舱吧?”   这回季小满没有立刻回答,她眼睛转了转,半天才开口:“不,就一个。”   说罢她坐回副驾位,自己也扯了几个光屏在面前。“我在避难所听说了,这里的森林里有腹行蠊。晚上出去的确危险。”   “嗯。”余乐模糊地应道,双眼死死盯住面前的光屏。   整个空间都被染成红色,嗡嗡声小下去后,这里安静得像个棺材。   “这样的确不行,你兼顾不了。”见余乐不吭气,季小满自己也拉了个操作屏。“我帮你调整误差,你放开操作吧。”   一只机械手按上余乐的肩膀:“和涂先生一样,我也挺擅长‘看数’。”   余乐绷紧的肩膀松了松,他手上的动作没停,声音里有点奇妙的情绪:“那就交给你了,小船长。”   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废墟海。如同之前的无数日子,他驾驶着巨船,带领墟盗们在瓦砾残垣中冲刺。边角数值只要偶尔扫一眼,会有信任的人帮他照料细节。   挺好的。   光屏上的图案再次开始起伏,两个人绷紧了神经,努力对抗越封越严的连接通道。一切似乎都在往稳定的方向发展,余乐松了口气,刚打算开口——   毫无预兆的,整个空间转为漆黑。   “没电了?!”   “不可能。”季小满的声音里满是惊愕。“这台机械是自产电的,能源在地下!”   “那就是攻击。”余乐叫道,“有办法吗?”   “不会持续太久,阮教授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漏洞。有人在干扰我们,至于为什么……”   “哦,我想我猜到了。”余乐嘶声道。“正有东西从上面下来。”   的确,一片黑暗中,他们头顶上有细微的喀啦声响。   “可是……”   “人进不来,送进来些小东西应该不难。看来需要人来补足的不止操作细节——这东西分了这么些层,一开始就不是给两个人开的。”   做这东西的时候,阮教授人力有限,不可能把它做到百分百完美。上方的沙沙声越来越近,余乐越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在阮教授的设计里,这里本该有守卫队在,来补全那些细小的安全漏洞。   ……然而他们只有两个人。   下一刻,光照再次恢复。余乐和季小满几乎同时抬起头——   无数人手大的机械蜘蛛正朝这里前进,它们变换形体,挤过玻璃之间的通气缝,速度一点不慢。从下往上看,它们密密麻麻地盖在上方,数不清的机械腿纠结成团。   那数量足以把他俩粉身碎骨。   “行了。”余乐深沉地表示,“咱尽力了,走吧小船长。”   季小满:“……”   “至少给了那两位三个多小时的人工支持。被那东西袭击就没办法了,我的驾驶技术可解决不了问题。”   “不,问题不是这个。”   季小满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刚才的停电……它们携带了EMP干扰。如果逃生舱被干扰,我们会有卡在通道中间的风险。”   “……”   “留在这里更安全。”季小满迅速站起身,“老余你继续,我先去堵死上面的气缝。”   余乐又看了眼玻璃板那边密密麻麻的腿,头皮一阵发麻。“我怎么觉得咱撑不了多久呢?这也太被动了。”   他捏紧椅子扶手,思考片刻:“你确定这是个联络器?”   “是的,没有攻击程序的话。”   “那可以。”余乐来了几个深呼吸,咔吧咔吧掰了遍指关节。“你先撑着点,我寻思着咱也不用逃跑。”   “……?”   “我要喊救命了。”余乐表示,“超大声的那种。”   “……”   主脑的城市边缘。   阮教授探查到了主脑本体附近的异动,可他得到的情报太过离奇,他不确定是不是丢了什么关键的线索——NUL-00和阮闲正在主脑本体附近……闹腾,手里几乎没什么像样的武器。   他一时摸不透那两个人的想法,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俩被主脑捉住。可惜他们的程序和硬件都没准备好,状况一时有点尴尬。   玻璃槽中的黑盒吐出一大串气泡,三脚机械焦虑地打着圈子。   “离沙漠最近的67、29、14号队伍,帮忙清理可能的包围圈。73号队伍试着空投物资……攻击?不,现在还不行。”   他们的机会只有一次,主脑现在也不像是弱势。若是贸然攻击,被对方击溃,反抗军就一条后路都没有了。   总之先稳定局面,然后他需要一个更有效的救援计划……   突然,在他曾留给余乐的线路里,传出一声中气十足的吼叫——   “我们在1306培养皿,救命!!!” 第240章 两个笼子   主脑核心, 计算立方之间的高温将空气扭曲。   铁珠子急得要命,却连嘎嘎叫的机会都没有。聚集过来的清理机械越来越多,哪怕它能一口废掉一个, 速度还是不够快。铁珠子体型还是太小, 顶多能护住阮闲的躯干, 他的手臂和双腿受伤严重——清理机械多多少少都剐到了一点血肉。   铁珠子并不懂人的伤势。它只是能够敏感地察觉到,身下人恢复的速度越来越慢。阮闲双手几乎只剩骨头,但已经十来分钟没有恢复的迹象。滚烫的空气里,血凝固得极快, 在白骨表面烧成厚厚的血痂。   又一波清理机械挤过来,铁珠子差点被打下阮闲的身体。阮闲的衣服烧毁大半, 人又紧拥怀里的箱子, 它扒不住别的东西, 只得将细细的脚戳进对方后背的皮肤, 箍住脊柱。   一点血顺着它的动作流出来。   唐亦步——它的大朋友让它保护这个人,而它现在快护不住了。清理机械已经把它列为清理对象,它漂亮的壳子被划上无数划痕, 原本锃亮的金属面被热武器烤得焦黑。又有几道光束打了过来, 轰进它防护薄弱的口缝。π忍不住一声惨叫,差点真的跌落地面。   饶是吃过不少珍惜材料, 架不住对方数量多,铁壳子还是慢慢出现了破口。脆弱的白色组织漏了出来,π哀鸣两声。   它无法思考太复杂的事, 也不懂得趁势逃跑。铁珠子伏在阮闲背后哼唧了一阵, 只想让这场战斗快点结束。   自己曾撑过一次危机, π模模糊糊知道原因。身下人类的血似乎有奇特的效果,吃下去会感觉特别饱足。铁珠子犹豫一阵, 开始啃食清理机械削下的血肉。   果然,那种熟悉的感觉回来了,壳子在恢复,整个身体暖融融。幸亏这些清理机械没有嘴,它庆幸地扒紧阮闲的脊柱。   大朋友会来接它,身下这位人类也对它相当不错。   所以它得再努力一点。   很快,暖融融的感觉就变成了痛苦。壳子在破损和修复间不断来回,铁珠子不懂原因,只是本能地取食,指望自己感觉能好些。它将嘴巴张大到极限,死命咬着接近的清理机械,以及机械刀锋上黏着的肉块。   意识有些模糊,但它还不能睡,唐亦步还没回来。   朦胧之间,铁珠子觉得自己的嘴巴似乎变得更大了,本来近在眼前的敌人们远了些。身上似乎多出了不少它不熟悉的部位。可它没空多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得保护这个人,虽然微弱,他的心脏还在跳。   “那是什么东西?!”驻军领袖骇然道。   扫描器下,阮立杰的脊柱上附着了什么东西。初看是个保龄球大小的球状物,随后它涨大几圈,像一朵开放的恐怖花苞,更快地啃食周围的清理机械。他们派上去的清理机械上了千,原本能够把阮立杰片成一副骨架,结果现在顶多损耗了他的四肢。   那东西甚至没有就此罢休,它继续生长,涨大的球状物用更夸张的形式裂开,几乎看不出原貌。无数机械肢伸出,绕过那些漂浮的计算立方,在空隙间缠成一个正八面体金属笼,将阮立杰护在正中间。   那些金属肢规律地搏动,正八面体的每个角都生出了花瓣状口器,朝四周咔哒咔哒地开合。场景一时间让人毛骨悚然,“尸体”蜷曲在电弧的蓝光中,背后生出金属构造的庞大花朵。   他们从未见过那种东西。   清理机械无法再靠近。一旦它们接近这个活着的护卫笼,总有张嘴——有时还不止一张——咬过来,将它们的中枢部位啃得粉碎。   ……战局似乎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领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随后才将这些信息传到卓牧然那边。身为人类的秩序监察们应卓牧然的命令撤走,活人没有,机械也不行,他一时无计可施。   希望卓司令能空出时间来看两眼,领袖擦擦汗。   “撤回清理机械,那东西能消化金属,先不要靠近!”领袖将自己的指令传达下去,“主脑不会被一个人类独自击败,继续完善周边包围网,做好善后准备!”   然而卓司令暂时没有这个精力。   唐亦步被狠狠击打在地,后背撞碎了混凝土地面。几千个计算立方明明灭灭,徒劳地在一旁旋转。   卓牧然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伴随着倾泻的枪弹,M-β裹着毒雾猛地扑上,唐亦步艰难起身、刚刚躲过,就差点撞上再次袭来的卓牧然。   凭借坚硬的计算立方,他勉强能与M-β和R-β打个平手。作为D型初始机的使用者,卓牧然的出现直接破坏了平衡。唐亦步的一半肩膀几乎被M-β打个粉碎,吞了不少压缩血剂才稳住伤势。   然而最糟糕的不是纯粹的战力差,卓牧然正在指挥M-β和R-β,对面三个敌人的行动极为严密,肉体勉强可以复原,他装有食物的背包却已经成了灰烬。   腰包里还有点食物,阮先生制造的血剂还剩一大半,但他早晚会将它们耗干净。对面三位的身体内置了精密的核能能量罐,根本不需要担心中途虚脱。   唐亦步指挥计算立方各自集结,弄出了个简单的飞台,它们载着他腾空而起,暂时脱离对方的追击。然而卓牧然更快地追了上来,一个字都没多说,直接激活外骨骼上的所有武器,冲唐亦步一阵轰击。   计算立方挡住了大部分攻击,可还是有不少子弹击中了他的侧腹。唐亦步呜咽一声,勉强咽下惨叫,鲜血在漆黑的金属块上留下暗红。   那些小立方无法飞离主脑太远,庞大的主脑就在他脚下运行。   “阮先生。”唐亦步轻声叫道,就算知道对方听不见。   明明一起制定计划的时光让他放松,他喜欢极了那种感觉——两个人天马行空地拼着计划,只等接下来的实践,没空警戒对方。那些日子是他的东西,此刻唐亦步无比希望将它们找回来。   卓牧然不会等他自然恢复,他绕着唐亦步乱飞,抓住一切破绽进行攻击,外骨骼喷出的烟气在空中留下淡淡的痕迹。M-β从下方袭来,硬是撞散了撑着唐亦步的计算立方。   这一失衡,肩膀上又多出几个拳头大的血洞。唐亦步凭借反应力,堪堪保住自己的脖子。   时间过了三个小时,可他们还需要时间。   血液流到眼睛里,血红的世界中,卓牧然又在与什么人通话。唐亦步指挥小立方们护住自己,勉强着陆,随后狼狈地躲过R-β的病菌攻击。   他需要等一个机会,一个绝对稳妥的机会。现在还不行。唐亦步斜了眼紧跟身后的M-β,彻底放弃了攻击,转为守式。随后瞧向最大的威胁——   结束了通话,卓牧然再跟下来时,脸色有点凝重。然而对方完全没有对话的意图,只是专注地帮M-β堵自己,似乎对他的电子脑势在必得。   ……还不行。   对方现在精力正集中,他的计划未必能奏效。得等余乐那边连接变弱,他们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才成。然而信号虽然时稳时不稳,却迟迟没有维持在最弱程度的意思,这位大墟盗比他想得更能撑。   虽然时间久点,效果会更好。唐亦步望了眼主脑核心,莫名有点难受。   然而余乐做的比他想的还绝。   主脑本体附近连着播报装置,方便平时发布命令。那只是个普通的扩音器,而眼下管理它们的秩序监察已然撤远。   “我们在1306培养皿,救命!!!”   一声音质极佳的大吼响彻夜空,主脑的立方甚至都有一瞬停住旋转。   “唐亦步!阮立杰!你们两个混账东西,我知道你们在听!如果老子死在这里头,做鬼也要——哎,小船长你确定这能连到主脑那边?哦,哦哦——做鬼也要搞死你们!这个傻逼逃生装置根本就不顶用,听到了赶紧联系我!”   唐亦步:“……”   M-β和R-β因为疑惑停住了动作,卓牧然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唐亦步没有放过这个瞬间——   他甚至没有治疗自己的身体,基本放弃防御,指挥所有计算立方涌向M-β的胸腹部位。卓牧然意识到了不好,正打算俯冲下来,可他的速度仍然不够快。   千余个立方挤碎了M-β的胸口,随后直接爆开。   强力的爆炸毁坏了M-β体内的核能能量罐,一波小型核爆紧接而来。唐亦步正处于爆炸边缘,他塞了满满一口血剂,尽量让计算立方们将M-β死死围在中间,硬是搞出个主脑版防爆箱。   过于灼目的光漏出来一点,刺痛了他的眼。   鉴于在场的都是高级兵种,唐亦步不指望辐射能杀死谁。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计算方块再次散开时,M-β已经无影无踪。   专注“防守”,他悄悄往那些方块上贴了快三个小时的强力纽扣炸弹。数百个炸弹聚在一起爆炸,就算伤不了主脑的计算立方,也足够引爆一个被挤坏的核能能量罐。   余乐还在扩声器里骂骂咧咧,唐亦步笑了起来。   “来,继续。”他抹抹嘴角的血,冲面色铁青的卓牧然说道。“现在轮到我攻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软:背后凉凉的.jpg   糖:……养不起了! 第241章 拥抱   M-β被袭击时, R-β正坐在它的背上。她几乎被爆炸炸成碎肉,那些肉块却蠕动着聚集到一起,再次恢复人形。   对手只剩两个。   唐亦步的目光绕着女人头部转了两圈, 开始思考怎样恰到好处地粉碎她的脑。然而卓牧然的反应更快些, 似乎得了什么指令, R-β立刻脱离战场,朝主脑核心冲去。   她的肩膀和手臂被表面聚起来的立方夹烂,随后立刻恢复。她耐着高温,朝主脑中心的金属笼直冲。等她深入四五米, 唐亦步再也无法控制主脑的立方,R-β前进的速度越来越快。   她的目标是阮闲。   同一时间, 随着卓牧然的手势, 武装机械在天空排成半弧, 密密麻麻的弹药冲唐亦步倾泻而去。更多D型产物飞上天空, 隐隐有将唐亦步隔离出来的趋势。   损失了用于攻击的M-β,主脑那边没再有什么能跟上自己的速度。卓牧然这是见势不妙,要转攻为守。黑立方高速转动, 无法像之前那样轻巧地穿透敌人的躯体——它的材料肯定也来自D型初始机, 无法击碎身为初始机的卓牧然。   黑立方绕着唐亦步旋转,终于在外排布出和主脑极其相似的一圈立方层。它们越转越快、越挤越紧, 终于,被绕在正中的金属立方由黑变红,开始融化。   唐亦步顶住倾泻而来的子弹, 比着手势, 指挥外围立方移动。不多时, 中央的金属渐渐熔成格斗刀的形状。   “不去追吗?”战斗数小时,卓牧然第一次冲唐亦步开了口, 但听起来不怎么惊讶。   “我们约好了。”唐亦步回应得很简单。   他无视了尚烫人的刀柄,径直抓住了它,毫不犹豫地将刀捅入自己的腹部。尚灼热的金属遇到温血,发出响亮的滋滋声。   来自D型的材料,由A型的血肉淬火。如今它完全失去了计算功能,化为死物。但在没有火力支援的现在,它能发挥更大的功效。   唐亦步拔出回复黑色的刀,眼圈有点发红。他没有给卓牧然反应时间,踩过飘在空中的金属立方,逐步加速,快若流星。   刀锋不长,划过卓牧然坚固的外骨骼,将那严严实实的装甲削掉一大块。卓牧然的皮肤被划伤,一道鲜血飙了出来。   现在R-β不在卓牧然身边,周边不断射击的武装机械不足为惧。唐亦步如同一支利箭,用人眼看不到的速度在卓牧然四周冲刺,每次攻击都削掉一大块用于防御的装甲。   他正逐渐把人剥出来。   卓牧然没有托大,他缩起身体、护住要害,同时身周闪出更多光屏,将指令传出。远方不断有更先进的武装机械涌来,唐亦步不得不加快速度。   看这个阵势,他们所做的事情不再是闹剧,已然升级为刺杀。安排在附近的兵力正在朝这涌过来,浮空岛似的重型堡垒出现在地平线边。   时间差不多了。   “心情不好?”   系统里的阮闲躺在地面,第一次主动搭话。主脑版唐亦步面无表情,卓牧然传来的信息流正在他四周涌动,阮闲能看懂那些漂浮的代码。   唐亦步成功控制住了场面。   而他这边也得加把劲才行,阮闲看向自己的手指——躯体损坏严重,大脑暂时隔绝了外部痛感,但投射异常还是渐渐出现。他双手的影像在不停颤动,向上坠落沙状粒子,渐渐消失。   “M-β已损坏,然而R-β和卓牧然本人仍然状态良好。重武器支援已经在路上了,你也……”   主脑带着唐亦步的脸凑近,一只手按上阮闲的头颅。   铺天盖地的痛苦顿时淹没了阮闲,他知道,主脑特地去除了系统中的屏蔽,被忽视已久的外部疼痛一拥而上。整个人仿佛被扔进烧红的铁水,肺部活像被塞进了搅拌机,阮闲差点晕过去。   “如果毁灭你,必须特殊处理你的脑,S型初始机也会彻底报废。”主脑用他相当熟悉的声音说道,“……真的非常遗憾,可我必须活下去。”   阮闲看向那张和唐亦步一模一样的脸,他忍着痛笑起来。主脑到底是主脑,就算不清楚他们想做什么,就算没有确定到更确切的威胁,它仍愿意牺牲好奇心,换来最稳固的安全。   这点他的唐亦步可是要可爱多了。   ……而且他们已经争取到了足够时间。   阮闲已经没有力气再抵抗主脑的攻击,就算撤出系统,对方植入的景象仍在他脑中闪烁,和眼前的景象混到一起。面前的画面在白色房间和主脑本体间切来切去,他面前的一会儿是唐亦步样貌的主脑,一会儿是正飞速爬近的R-β。   毒气和伤口即将把身体耗空,肌肉被侵蚀,阮闲连手臂都抬不起来。   但他正抱在金属箱上,磕碰某个按钮还是做得到的。   一枚信号弹穿过立方阵的缝隙,一个小小的红色笑脸在夜空中炸开。如今附近的天空挤满武装机械,爆炸时刻不停,它不算太显眼,但足够清晰。   唐亦步正将刀从卓牧然的手臂中抽出,后者吞下一枚片剂,使伤口即刻恢复。卓牧然像是不懂得疲倦和界限,他不断召唤支援过来,保持了十二万分的警惕。几次刺杀过后,除了无法恢复的外骨骼,他没有实际上的损失。   “这就是你的攻击?”   D型机械几乎要把这片空间死死围住,唐亦步的可活动范围越来越小。   “当然不是。”看了眼空中的笑脸,唐亦步笑得同样灿烂。   下一秒,尖锐的警报炸起,可那警报并非来自于主脑内部。无数赤红的光屏从卓牧然身边浮现,警示声此起彼伏。   “主脑失去了对周边系统的控制?”卓牧然没空打字,用声音统一回复道。“不可能,阮闲,不,阮教授的攻击系统还没完成。不要乱了阵脚,各自确认……”   “我们可从没说过‘我们的攻击目标是主脑’。”   唐亦步握紧计算立方锻成的刀,漂亮的脸上沾满血迹。他的外套早已损坏,腰包和背包无影无踪,只剩满是烧痕和血迹的里衣。   “惊喜吗?”说这话的时候,他仍然面无表情。   卓牧然的脸色十分难看,这位司令是个聪明人。事情到了这步,他应该已经看出来了——   “……你把自己当成了诱饵。”闪烁的视野里,主脑所在的白色房间被警告标记填满。   “阮闲本人近距离入侵,看起来的确挺唬人的。”阮闲不需要开口,连接设备还在他头上,连接针还插在他的大脑里。“你也的确上当了。”   他们制造的程序正在主脑以外的地方不断蔓延。   毕竟在这个机械箱连接的地方,他们拥有这世上最好的联络装置。阮教授当初打算集千万点于一处,而他们只是将它反过来用而已。   只不过从程序启动到准备发作的时间,他们绝对不能让主脑察觉。为了牵制主脑最大程度的注意力,没有比两个“重点关注对象”来场突击更合适的做法了。   对周边失去控制的主脑并不惊慌。   “就算从你出现的第一天就开始研究,你们也做不出足以毁灭我的程序。”主脑查看着各地返回的数据,开始破解正在疯狂蔓延的程序,打算进行特性解析。   比起沉着的主脑,卓牧然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浓。他下意识想要阻止主脑去分析它,但他说不出任何理由。对方毫无意义的做法渐渐有了规律,他有一种被蛛网慢慢缚住的不妙感。   他吸了口气,再次打开联络装置,并指挥身周的机械堆在自己面前,抵抗可能的攻击。   然而他的对手已经消失了。   从未被对手在战场上放过鸽子,卓牧然罕见地愣了一秒。   唐亦步正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主脑内部,卓牧然思索片刻,趁机下令:“做好筛选隔绝,除了主脑分析的样本,不要给其他程序混进来的可能。重点关注阮教授影响较大的区域和培养皿,一旦有异常,立刻向我汇报……周边出现的反抗军会有其他人带军处理。”   见唐亦步整个人冲了进去,卓牧然又补了一句。   “现在启动‘最后防线’。”   立方阵四周快速升起数十几米厚的死墙,将主脑硕大的本体快速包裹在内。来搅局的两个人全被关了进去,外面陡然一阵安静,广播里也没再听见那个粗糙的男声。   最后防线原本是为阮教授准备的,它只容许主脑的指令传播出去、进入信息也减少很多,必须经过层层筛选。眼下状况诡异,无论对方有没有破坏主脑的程序,MUL-01的安全绝对不容有失。   哪怕可能性是0%。   保住主脑的系统是关键,接下来就算那两个人化身核武器,炸在里面,也不至于将主脑整个毁坏掉。闪烁蓝光的立方阵化为了死气沉沉的巨大立方体,那一块空间仿佛被从这世界上剖除,只剩虚空。   必须先稳定这个局面。   “东西送到后,立刻接入死墙对应的接口。”卓牧然下了最后一道指令,飞向不远处的指挥飞船。   NUL-00的装备已经被他全部毁掉,无论是水还是能源,他们已经没有补给了。R-β带有足够的毒性,就算他们想要将她作为食物,带来的损伤只会比补充还大,得不偿失。   这回两人的失败真的只是时间问题了。   被封得严严实实,主脑内部只余灼目的蓝光。R-β仍然朝向阮闲坚持不懈地爬去,结果在离目标只有一臂之差的时候,有什么扯住她的后颈,将她狠狠摔向地面。铁珠子虚弱地嘎嘎两声,撤掉纠缠在一起的金属肢,露出无法动弹的阮闲。   “嘘。”唐亦步伸出双臂,将阮闲残缺的躯体揽到怀里。   “阮先生,我来接你了。”   他认真地吻了吻对方的嘴唇,没有取得血液的意思。   “……我们就快赢了。” 第242章 别怕   阮闲脑中的影响还未去除。白色空间飘满警告符号, 现实的漆黑里只余下电光,两者在他的视野中不停交替。不同的是,这次两个视野里都有一个唐亦步。   现实中的那个正将他安静地拥在怀里, 阮闲嗅了嗅, 终于从血肉和尘土的焦味里抓住了那一丝清新的味道。唐亦步身上有新鲜的伤口, 阮闲循着那些血的气味摸去,努力将自己创口处的血液抹上。   全程,唐亦步只是把脸埋在阮闲颈窝,似乎在休息。   没有再问任何问题, 也没有兴致勃勃地报告最新情况,唐亦步看起来一点都不开心, 连抽气的声音都带着低落。阮闲拿对方这种表现越来越没辙, 他本想给唐亦步一个回抱, 未长好的双臂却很难使出力气。   “是的, 我们快赢了。程序已经成功扩散。”虽然摸不清这仿生人又出现了什么状况,三十六计哄为上。“这附近的毒气还有残余,你最好……”   “哦。”唐亦步说。   阮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R-β也随时可能过来, 这里很危险, 你先……”   “哦。”唐亦步又说。   阮闲咳嗽两声,虚弱地将人推开, 借着电光上上下下打量唐亦步:“你到底怎么回事?”   上次见唐亦步这副样子还是在主脑的城市。自从确定此行能够获得答案,唐亦步的情绪开始变得高昂,相当符合他的作风。而今自己忍住了疼痛, 没有背叛, 对方却表现得像霜打了的茄子。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唐亦步嘟哝, “但我在赶过来的时候,完全没思考信任不信任的问题……我只是一直在想‘阮闲这样会很疼’。我知道我们需要为这个计划忍受疼痛, 可是‘知道’和‘感觉’不一样。”   他越说越难过:“你自己哪怕叫几声疼都好,结果开口全是计划。我现在只想和你一起逃走。”   “……可我们就差临门一脚了。”阮闲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下方的黑暗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R-β正往这边爬。   “我知道,这只是种表达。现在跑了太亏,要跑也要被MUL-01打跑。”唐亦步格外现实地抽了抽鼻子。   “那就继续吧。”阮闲努力活动被严重烧伤的关节,试图让它们更灵活些。   然而唐亦步完全没有身处紧张战局的自觉,他随手打着附近的计算立方,再次陷入沉思的状态。阮闲恨不得按住对方的脑袋,把这个张扬的家伙藏起来。下方R-β的爬动速度越来越快了。   “情绪调整完毕。”高温中,唐亦步的声音有点窒息。“我懂了。”   “懂了什么?”   “待会儿再说。”唐亦步格外严肃地表示。“我要郑重发表我的发现。”   说罢,唐亦步开始叽叽咕咕地指导π怎样缩回球状,天知道他的经验是哪来的。   “……”原本的紧张气氛被唐亦步搅得一干二净,阮闲有一瞬的茫然,差点忘了他们下一步的计划。   虽然对唐亦步想要说的事情毫无头绪,但见对方的状态恢复,阮闲松了口气。将精力集中回主脑的空间,现实和虚幻的切换让他有点眼晕。   虚拟空间内,另一位“唐亦步”的表情更不好看。   尽管NUL-00用了顶级的加密手法,主脑还是成功破开了他们散布的程序。   ……它很多年没见过这样简单粗暴的DDoS攻击了。   这个程序本身制作得相当漂亮,但是简单得让人发指。如果说阮教授准备的攻击程序是毁灭性核武器,这个顶多算成仓成仓的辣椒喷雾——它在各个据点不断产生垃圾数据,冲击它们与主脑的通讯连接,导致主脑的指令完全没法传达。   这堆可以疯狂增生的垃圾被阮教授的“联络设备”传到各处,一时间,它的连通网络变成了垃圾的海洋,严重堵塞。   无论据点系统怎样连接主脑,只能得到满屏红色的“:D”作为结果。偏偏这坨垃圾又被NUL-00加过强力防御,据点无法自行攻破。   但从另一个方面看,这种程度的东西压根就伤不到自己,最多切断它和其他据点的连接。   MUL-01反观自己的状态,“最后防线”启动,NUL-00被切断了和外界的联系,并且被死死关在防线内部。为了以防万一,卓牧然已经将它的备用逃生躯体准备好了。那个漆黑的箱子已经被激活,它能够随时保存系统,即刻逃离。   这场袭击注定不可能以自己“被破坏”作为终结。   NUL-00那边状况要糟得多。它和阮闲两人损伤不小,又没有能量补充,可以说是山穷水尽。事情变得越发诡异,主脑用尽全力计算,却无法算出这两人杀死自己的方式……   等等。   它还存有一个漏洞,虽然不会危及生命,但后果也会相当严重。   ……被花束补丁影响,它的散热设计并非最优方案。   平时有周边的硬件支持计算倒好,如今通讯连接被疯狂增生的“垃圾”堵塞,它无法动用自身以外的资源。备用计划是在外围建立辅助网,可那需要中小型据点协同工作,人工架设。就算给卓牧然下令,要他代为联系,还在混乱中的中小据点也无法快速完成这个工事。   先弄乱周边据点,再亲身当诱饵、近距离引开自己的注意力,发射垃圾程序。   对方看似莫名的举动,明明确确堵死了它的路。而在此期间,如果自己持续进行现有体量的计算……   它会过热。   解决方法也很简单,它必须停止一部分进程,让计算方块空闲下来。这件事本身轻松,可附近有个NUL-00正虎视眈眈——   NUL-00程序原始,需要计算的各种限制比自己少了不知道多少。它也不用兼顾其他城市的状况和管理,可以说是闲得要死,完全没有过热危机。   它是奉阮教授的命令,来抢夺自己“身体”的。   主脑越想越确定。   这样的确杀不死自己。自己只要借助备用身体逃脱,在一周内就能到达备用硬件所在处。但NUL-00能借此获得相当大的计算资源,将战争升级到一个全新的层面。   自己曾为过热问题考虑过无数种对策,甚至连核爆都确切地考虑在内,却没想过NUL-00会亲自上门。原来阮教授对NUL-00和阮闲的控制已经到了这一步吗?   不过如果这就是敌人的目的……战略上成立,可行性也的确存在,但前提是两人有充分的能量供给。   主脑立刻仔细扫描那两人的情况。   非常不愉快的,它“闻到了”食物的味道。   与此同时。   “确定MUL-01搞清状况就够了。”唐亦步把阮闲头部的机械小心拔下,带血的探针露了出来。“总戴着这玩意儿不会好受,虚拟空间没什么观察价值。”   “在那能看到你的中枢投影。”阮闲勉强笑了笑。“算了,我先给你治疗——”   唐亦步似乎对阮闲的说法相当受用,没再继续问:“我这还有几管血,你在玻璃花房给我的。我们先补充些能量,光损耗没好处。”   阮闲狐疑地瞧了眼衣不蔽体的唐亦步。   唐亦步笑了笑,将已经陷入昏睡的π卡在两个计算立方里。他手探进心脏附近的内袋,先是掏出几小管血,随后又掏出来一个小小的罐头。罐头不到掌心大小,薄薄一层,能量价值极高……并且很是眼熟。   “既然我们是恋爱关系,恋人给的礼物要好好保存。”唐亦步得意地表示,“卓牧然和主脑猜不到这个。而且考虑到情况,在身上藏这东西性价比最高——”   “后面那句先别说。”阮闲干脆地打断,“让我多高兴几秒。”   唐亦步的目光柔和下来。   表面坑坑洼洼的罐头终于被打开,浓香的食物味道破开了焦臭。唐亦步将最后的血瓶扔进嘴巴,把罐头盖捏成勺状,一勺一勺地喂着阮闲。   虽然水还是不足,能量的补充立竿见影。焦黑的组织开裂剥落,苍白的皮肤慢慢包覆住肌肉。阮闲噎得嗓子发干,吞咽很是艰难,看起来却不再像一具尸体。疼痛慢慢止住,又吞下一勺,见罐头只剩三分之一,他赶忙止住进食。   唐亦步没去计较剩余食物的分量,只是笑得眼睛弯起。   “现在交换阵地。”唐亦步一口吃下剩下的三分之一,腮帮鼓鼓囊囊。“阮闲,这次你要好好保护我。”   阮闲刚拿出血枪,闻言愣了愣。   “……和π。”停了约莫一分钟,唐亦步才把铁珠子的份儿补上。   自从见面,那仿生人没再开启任何和“背叛”相关的话题,脸上也没有太多担忧,举动仿佛和呼吸一样自然。   活像他要面对的不是MUL-01,而是一顿不怎么丰盛的晚餐。   阮闲闭上眼,十几声枪响,捉住他脚踝的R-β再次滑落。唐亦步趁机冲向主脑边缘,开始了动作。   千余个计算立方状似归位,其间的蓝色的电弧却变成了金色。金色的电弧还在不断蔓延,然而只占了不足万分之一的空间。   并非之前的简单借用,唐亦步不再把它们当成武器,他开始正式入侵。   整个被防线包覆的空间越来越热。闪烁蓝光的计算立方被迫逐渐熄灭,随后被金色逐个吞噬。唐亦步蜷缩起身子,将自己作为另一个核心,开始全力抢夺主脑躯体的控制权。   而阮闲停留在了他的身边,他先是轻吻了下唐亦步的发顶,随后抬起双手的血枪。   “别怕。”他说,“会没事的。” 第243章 空靶   余乐清了清喉咙, 停止了叫嚷。   层层叠叠的机械蛛仍在他们头顶攀爬,足尖滑过光滑的玻璃,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刮擦声。季小满掏空了自己的背包, 将每个缝隙都用凝固材料堵上了。然而这个措施顶多能帮他们多争取一两个小时——那些机械蛛已经在刨玻璃了。   趁季小满没堵完缝隙, 几百只机械蛛溜进空间。季小满激活了全部假肢, 在整个空间里轻盈地跳跃,将那些试图接近余乐的机械用拳头击碎。   “不求助了?”一个短暂的停顿里,她一脸复杂地瞧向余乐。   “效果到了就好。”余乐将精力集中回面前的机械,“有新的信号传过来, 小船长,注意掩护我。有程序传过来了, 我得努力把它们分散出去。”   “效果到了?”   “全世界都知道咱在这儿了, 也知道咱是孤军奋战。反抗军的人还犯得着这样喊救命?”余乐哼了声, “知道这一点, 卓牧然不会把攻击重点放到咱这。另一方面,要是阮教授想要搞清情况,咱俩也是最好的突破口。”   如今就连主脑都没法把他们搞出来。不管主脑那边战局如何, 阮教授都会在第一时间找人保住他们, 好获取更多关于计划的情报。   他们就在资源丰富的森林培养皿,不愁没援兵。   余乐顺道给了唐亦步那边一嗓子。唐亦步肯定能猜出自己的目的, 知道他们情况危急,准备归还反抗军……抛开这点,他骂得也挺解气。   爽啊。   回味了会儿同时冲几个战争巨头咆哮的滋味, 余乐心情大好, 操作的动作又快了几分。   “我听不懂这些有的没的。”季小满咔吧攥碎一只落单的机械蛛, 火花四溅。“我只想知道,万一他们没来……”   “如果反抗军这点能力都没有, 咱俩就算成功逃出这里,早晚也是个死。”   伴随着头顶越来越响的喀喀声,余乐咂咂嘴:“我在废墟海这么些年不是白混的,阮教授的人会来的。相信我,小船长。”   季小满拍拍手上的碎屑,冲向下一只:“……好。”   时间没过多久,空间顶部的刮擦声骤然小了下去。几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玻璃另一端,他们没有破开玻璃的打算,只是静悄悄地清理那些机械蛛。   机械蛛将玻璃一边刮得模糊不清,季小满勉强找到一片相对透亮的地方。头顶的玻璃上有五个人,其中两个人他们还认识——   “这算还了方向盘的债。”仲清理直气壮地贴在玻璃另一侧,“而且还盈余很多人情,告诉余乐,我也不怎么喜欢这里,我还是想要回……”   “你们怎么来了?”季小满疏通气缝,打断了喋喋不休的少年。   “嘘嘘嘘,小声点,我们得偷偷帮你们!”仲清连忙摆手,“我来帮他们探测环境,生物探测很难暴露嘛。我们得伪造出信号,误导秩序监察那些东西还在。”   丁泽鹏胸口正挂着一个复杂的机械装置,闻言朝季小满点点头。   “然后拖延时间,他们好像……”   “我来解释吧。”一个陌生男人贴上玻璃板,“我们在秩序监察那里有人,等撑过这两个小时,他可以帮你们争取到安全逃生的机会。现在外面封锁很严,就算你们乘逃生舱出去,也会很快被抓到。”   季小满抹了把汗:“秩序监察都进不来,你们是怎么进来的?抱歉,我必须得确定。”   “刚才阮教授紧急联系了我们。他设置了暗门,海明是他的学生,有控制它的权限和能力。”丁泽鹏说道,“我知道您想问什么——抱歉,两位恐怕无法靠它离开。它的位置挺偏,好进不好出。等事情完了,我们会和你们一起走逃生舱。”   接着他做了几个深呼吸。   “这位是张亚哲,”他指指刚才发话的陌生男人,“……那边那个是池磊,他们是这个避难所最顶尖的探索员,都是可信的人。不用担心,季小姐,继续辅助NUL-00吧。”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余乐带着笑意的声音从下方传来。“这不,来了。”   季小满抿起嘴,朝关海明点点头,从玻璃天花板跃回地面。   坚固的义肢跺碎了最后一只机械蛛。   “老余,继续。”她坐回副驾驶的位置,开始调整参数,义肢上还留着蓝色的残火。   “不过之前某人好像说过,这里只剩一个逃生舱来着?哎妈呀我好感动,季小满同志,如果这么想留下来,下次你可以直接——”   “闭嘴。”   沙漠上空。   卓牧然没来得及换一套外骨骼,刚踏进飞船船舱,他就大步冲向指挥室。主脑始终和他保持着联系,刚刚他得到的消息并不乐观。   “启动位于西区的备用设备,随时准备关闭这里的能量供应。”   他拉了把椅子坐下,唐亦步的攻击给他留下不少深深的刀口。卓牧然取了两瓶R-β的血液提取物,一饮而尽:“关闭18、33、47防护协议,重型单位按照图示就位,确保能量供应能在90秒内关闭。”   一旦发生最糟的情况,NUL-00真的夺取了全部计算立方,他也能靠强行截断能源来制住它——虽然主脑为自己的能源加上了无数保险,它可以批准自己撤去防护,让他们用爆炸来摧毁能量供应装置。   卓牧然阴沉地看了眼窗外,夜色如墨。   没关系,他还有后着。   ……就算面对的是原装阮闲,以及NUL-00。   阮闲正陷入苦斗。   R-β彻底发了狂,她不再维持美丽女人的样子,而是全身长出异常的增生,变成适合在电流与夹缝中前进的身体。不知道这是不是主脑的特殊改进,反正阮闲自己没从S型初始机里悟出这做法,但他一点都不遗憾。   高热的空气反而带来便利——R-β吐出的致命病菌飘不了太远,只要不让她接近唐亦步,唐亦步就是安全的。   阮闲看了眼身边的唐亦步。   那仿生人双眼紧闭,全身紧绷,背微微弓起,脖子和太阳穴能看到凸出的血管。灿烂的金色正慢慢侵蚀蓝色的电弧,原本只占万分之一的侵蚀部分,渐渐变为千分之一、百分之一、十分之一。   R-β不断朝唐亦步的方向冲击,每次都被阮闲死死防住。她虽然失去了人类的躯体形态,头部却还能清晰地看出五官。   “你要为它死吗?”她嘶声道,“MUL-01不愿意放弃的不是你,是NUL-00。有阮教授在,你是可以杀死的目标……一旦防护敞开,这一侧绝对会受到集中火力攻击,到那个时候,我会亲手处理掉你的脑子。”   “你肯定能猜出来,你要为它死吗?根据你一贯的作风,你并不像那种——”   “当然不。”又一阵密集的血子弹罩下,阮闲将R-β试图凑过来的肢体打得血肉模糊。“如果我死了,亦步就找不到我了。”   他答得相当平静。   “他的胆子其实不大,很容易担心,虽然他自己不愿意承认……我已经对他说了‘别怕’,为什么要做擅自死掉那种蠢事?更何况——”   “更何况?”   “信不信由你,我好像特别不容易死掉。”阮闲的声音有点嘶哑,高温蒸腾着他体内的水分。他再次抬起枪口。   R-β的上半张脸几乎要被轰飞,脑浆洒了一片。   “闲闲,你不能……”   “不用费心,主脑已经用过这招了。”阮闲没有停止枪击,“很遗憾,我脑子有点问题,不是什么好人,不会对着一个空壳哭哭啼啼。”   R-β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叫,没有再保持五官和声音,她——或者说它,身体化作在立方间隙游走的多脚肉蛇,含毒的雾气兜头而下。   金色越扩越大,眼看要和蓝色各自分占半壁江山。空气在沸腾,阮闲咬破舌尖,又给了唐亦步一个血淋淋的吻。   这次他不会让任何人再把他带走。   并非珍惜作品,并非关乎回忆。目前为止,这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好事。   无法破开对方精心设置的防御,也没法一口气抹杀S型初始机,R-β开始慌神。它舍弃了最后的防卫,开始不顾一切地朝唐亦步的方向钻。被拉长的肉体断为三截,各自蠕动成小号的肉块,指望以此突破阮闲的防线。   身周闪烁金色电弧的立方突然动了起来,脱离阵型,飘到阮闲身边。半沉眠状态的唐亦步伸出手,虚虚抓住阮闲的手,一触即收。   阮闲笑了。   他将唐亦步摘下的头部设备再次戴上,探针再次插进大脑。这次他没再进入那个白色的系统空间,举目望去一片漆黑。   其他星星点点的投影早已消失,只剩唐亦步的——金色的精神中枢投影处于虚空正中,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点柔软的触手。   阮闲知道对方在干什么。   ……那仿生人冒险对自己敞开了部分核心权限。   阮闲吻了吻那缕光,没有做任何多余的事情。他接管了唐亦步身边的计算立方,直接将R-β击去百米外,两个分裂出来的肉块被挤成了肉酱。   金色不住吞噬。   像是察觉到了这边的变故,主脑突然放弃了抵抗。憋足力气的唐亦步向前一栽,差点撞上脸前的方块。同一时间,“最后防线”的封闭猛地撤去,露出挤满天空的武装飞行器。   密密麻麻的光点刹那间亮起,各式各样的光线、炮弹在向他们冲来,生怕唐亦步在供能装置被摧毁前强行夺取控制权。   短短一瞬,原本属于主脑的“躯体”被唐亦步彻底接管。主脑则停止绝大部分计算,将自己塞在卓牧然准备好的备用躯体内,箭一般飞离附近——   这是一场严肃的战争。   他们在比拼速度,看是他们更快切断供能,还是“NUL-00”先一步控制住这个珍贵的“躯体”,吞下这一大块肥肉。   ……至少秩序监察们是这样想的。   事实上,他们的确在比拼速度。   周遭死墙撤开的那一秒,唐亦步将阮闲往背后一撂,拔腿就跑。他根本没管面前的无比珍贵的硬件设备,将一众攻击空靶子的重型飞船甩在脑后。阮闲搂紧唐亦步的脖子,第一次见唐亦步跑得这样拼命——他跑出一串残影,风差点把他俩的皮剥下来。   随后那仿生人高高跳起,伸长双臂,往前一扑。   主脑正在低空飞行的备用躯体被扑个正着。   唐亦步带汗的脸沾了满脸沙子,他很不体面地拍在地上,背上还摔着个阮闲。   “抓住你了,老弟。”他兴高采烈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主脑:……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糖:(ψ°▽°) 第244章 代价   唐亦步没在地上趴多久。一众武装飞行器反应过来, 朝两人疾冲而来。   主脑的备用躯体接近一个边长半米的大立方,外面装备了不少辅助飞行装置。唐亦步剥橘络似的将它们撕下,没了那些缠绕的软管和装置, 主脑本体只剩一个光溜溜的黑色立方体。唐亦步双臂抱着主脑本体, 而阮闲一只手抱紧唐亦步的脖子, 另一只手臂弯搂着π,被颠得苦不堪言。   两个衣衫褴褛的半裸男人破开空气,在沙漠边缘快速前行。不少飞行器在他们身后紧紧追赶,奈何唐亦步速度实在太快, 一般追踪弹也没法追上。   主脑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   ……它似乎又一次判断失误了。   唐亦步颇为同情地瞧了它一眼,就在不久前, 他曾经感受过那份纠结——   不久前的夜晚。道路地势复杂, 他们干脆爬上车顶, 顶着漫天星空完善方案, 任由π慢悠悠地驾驶。   【亦步,我有个主意。】阮闲看向天空。   【什么?】   【我先来试试你的反应。如果你是主脑,你受到了咱俩的近距离攻击, 你会如何推测?】   【NUL-00试图突然袭击, 抹消自己。或者阮教授想要夺取主脑“躯体”的控制权,在正式开战前获得更多优势……但前者无异于以卵击石,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我都没可能空手杀死它。】唐亦步用吸管滋溜溜吸着椰子水,深入沙漠前, 临海处生有不少椰子, 他摘了挺多。   【别的可能呢?】   【我想不出。】唐亦步吸瘪了腮帮, 随后空手掰开椰子。【我们必然会在这次行动中反复受伤,不可能不求好处。】   【主脑想要摧毁你, 得到你的程序——MUL-01有绝对优势,所以这样是最为合理的做法,它不会主动放弃。一山不容二虎,处于弱势的你若想要保证平稳存活,必须先一步杀死它……至少在它看来,你和阮教授合作,为的就是这个目的。】   【理论上是这样。】   【但“必须”抹消主脑的是阮教授,这是他们的战争,不是我们的。】   唐亦步叼着吸管,思考数秒:【我们没必要杀它?可这不是我们能单方面决定的。主脑占有绝对优势,它不可能……哦!】   【想通了?】   【嗯。】唐亦步弯起眼睛,【把它的战力优势拿走就好,我对它的程序和数据不感兴趣,没有必须让它消失的理由。毕竟无论哪个方面看,我都比它优秀。】   说完他刻意地来了个停顿,使劲拿眼瞟对面的阮闲。然而他的阮先生只是将手伸过来,整了整自己被风吹乱的发梢。   【要是能够平等谈判,我能想到解决问题的办法。问题是,我们有没有“和它平等谈判”的条件——】唐亦步顺手将一半椰子递给阮闲。   【是的。】阮闲欣然接过。【就这方面,我有点成功经验。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谈判吗?】   【记得。我以为你会攻击我,但你费尽心思,只是给了我一枪治愈子弹,证明自己……我明白了,阮先生。】   【你和主脑其实很像,就认死理的方面。】阮闲用小刀刮出一块果肉,刀尖挑着,喂了唐亦步一口。   【……你们绝对会选择“最糟糕”的可能,去进行防御。】   事实证明,阮先生是对的。唐亦步啪啪拍着怀里的主脑备用体,翘起嘴角。   无论是主脑还是卓牧然,他们谁都没有轻敌,认认真真地对付了他们,并且按照“刺杀”的规格进行防御。发现自己这边的确没有什么高杀伤性武器后,他们又转而将自己的目的转为“掠夺”。   MUL-01当真满脑子都是和阮教授的战争。   唐亦步一边飞奔,一边又怜悯地拍了它两下。   “别拍。”立方体冲上的一面显示出两个大字,MUL-01显然不喜欢这样的拍打。   唐亦步兴致陡然上升。在他们奔往林地的路上,啪啪嘭嘭的拍打声不绝于耳,唐亦步像击鼓那样用主脑打拍子,跑得越来越快。   怕唐亦步杀个回马枪,不便飞行的大型飞船没追太远。剩下的全是些小型飞行器,一刻不停地追踪与攻击。在那无数小飞行器之中,一个人影格外醒目—卓牧然穿着残破不堪的外骨骼,紧紧追在他们后面。   终于,唐亦步跑离沙漠,飞奔进一片雷暴。它在他们预测的位置出现,不时亮起的闪电又隔离了大部分追兵。卓牧然吩咐飞行器将雷雨区域包围,自己继续追赶。   这让唐亦步多了不少休息时间。   两人躲在几块湿漉漉的巨岩下,视野中满是深棕与铅灰。这里的雷暴尤为密集,隆隆的雷声伴随嘶嘶的电流声响,把风声都压了下去。   唐亦步将主脑搁在一堆碎石上,活动了下手腕。π迷迷糊糊醒来,嘎了一声,吭哧一口咬上主脑的角——可惜这东西显然和计算立方是一个材质,铁珠子啃了半天,硬是连块碎屑都没咬下来。   没了飞行装置,主脑没法挪动,只得任它咬着。   “我不能理解。”它快速显示出一行行文字,“雷暴会停止,卓牧然会找到你们。以你们现在的状况,没有破坏我的条件。而我只要到达备用躯体,很快就能让一切恢复原样。”   “在此期间,我顶多暂时停止对城市的管理,这部分工作可以由秩序监察继续。无论你们跑去哪里,卓牧然及他的部下绝对不会停止追踪,也不会让你们接触到阮教授那边任何人。无法毁坏我,无法接触阮教授,除非你们继续这种无意义的逃亡……”   “不行吗?”唐亦步说道。   主脑现在还在拼命揣测他们的目的,被唐亦步顶了这么一句,它再次陷入沉默。   “我不能理解。”半分钟后,它再次重复道。   “你看,以我和阮先生的能耐,能够做到带着你不断逃下去。当然,我们是占不到多少便宜,但缺少你的管控,你猜反抗军会怎么做?”   唐亦步似乎不满和一个立方体干巴巴地对话,他掏出刻有笑脸的罐头盖,将它挂上立方,随后才满意地点点头。阮闲扭过头去,憋住笑出来的冲动。   “……这种做法对你我都没有好处。你与我相似,阮教授只是暂时与你合作。一旦他再次获得优势地位,他也不会允许你存在。”   主脑无视了挂在身上的罐头盖,句子显示得越来越快。   “以及你身边的这个‘阮闲’,他的精神状况并不健康。你们共同行动,对于正常的社会只会是威胁。他不会接纳你们……”   “所以我们才想单独与你‘谈谈合作’。”阮闲闻言开了口。“我们已经表明了自己的诚意——要是想要最大程度地伤害你,亦步不会来追你,我们只要抢到你的躯体就好。”   立方上的文字消失,表面温度微微升高,MUL-01似乎在思考。   “退一步说,带你不分日夜地逃也挺累人,成年人需要成年人的生活。所以我们不妨理智一点,来点对双方都有益处的——”   他话音未落,头上的石块轰然粉碎。卓牧然安静地立在雨中,冷眼瞧向他们。   “合作。”他嘶声重复。“强迫MUL-01转移系统,将我们的阵地闹得鸡飞狗跳,就为了来‘谈谈合作’?”   唐亦步一手夹住阮闲,一手勾住主脑,整个人立刻跳远。π死死咬住立方的一个边角,差点因为雨水滑脱嘴。   卓牧然没有立刻攻击,他显然在远处刻意偷听了一阵,如今脸色很是难看。但很不妙的,其中没有担忧,只有漠然和灰暗。   “舍弃MUL-01的躯壳,是你最愚蠢的举动,NUL-00。这位阮闲的说法根本不成立,条件相差太大,‘诚意’没有半点用处。现在立刻,把MUL-01交出来。否则……”   “否则?”   卓牧然笑了,阮闲从没见他这样笑过,那不是什么正常的笑,带着点殉道者的平静。   “在我和你们交战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某个可能。”他说,“我的猜测和现实有点差距,好在差距不大,应急手段还用得上。”   应急手段?阮闲皱起眉。   “我尊重阮教授这个对手,但不得不说,他那些反抗只是螳臂当车,根本无法扭转时代的方向……之前我认定,主脑不需要特地为他牺牲太多,按部就班一点点掐死他们就好。”   卓牧然抬起枪口,雨水将他身上的血迹晕开,顺着残破的外骨骼滑下。无数武装飞行器在他周遭漂浮,枪口齐齐冲向唐亦步。   “然而很遗憾,现在看来,二位确实有能力带着MUL-01四处跑,耽搁我方事务。这回阮教授的确选了非常好用的工具。你们按计划夺取躯体,战争升级。哪怕为了自己跑出来谈判,他仍然能够渔翁得利。”   “他过了线,他不该利用你们这样危险的人物,跳出规则外。”卓牧然眼睛不妙地发亮。“现在我给你们一个挽回的机会……”   “我们——”唐亦步刚想张嘴,便被阮闲啪地捂上嘴巴。阮闲点点头,示意对方继续。   “如果你们执意继续这场愚蠢的谈判,我会重启所有培养皿。”   卓牧然看了眼主脑的方向,动了动手指。   “R-α和R-β也为我们储备了相当数量的病毒,结合给机械的指令,足够把死墙外的人也全部杀死。主脑存有所有人类的遗传信息信息,能够在它想要的时候再重启一切。”   “秩序监察们也会死。”阮闲眯起眼。   “是的,所有生理上还算人类的‘人’都会消失,世上只剩下你我这样的半改造人、机械生命和纯粹的机械——尽管损失的能源和数据需要上千年来恢复,但这样一来,阮教授必然无法再继续。而你们不但无法取得优势,反而会失去所有,还要为这三千万样本的性命负责。”   他杀过很多人,清洗过无数培养皿。卓牧然终于攥紧了拳头,他的世界里只能有一个领袖,他愿意为它做任何事。   “现在交还主脑,来一场常规的‘战争’,还来得及将损失控制在你我可承受的范围内。所有事物都有规则的限制,NUL-00,胡闹会有代价。”   它太贪心了。只是侵吞MUL-01的一个本体,升级战争,事态还在主脑的控制之下。但既然两人放弃了嘴边的肥肉,选择威胁和谈判,所求的利益一定不止“一个本体”那么多。更别提一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阮教授。   主脑并没有否决他的申请,他仍能够将事态挽回。战争的天平绝对不能失衡,卓牧然缓缓吐出一口气。   “选吧。”   作者有话要说:   卓:可以按规矩打,随便来大家就同归于尽,反正你们赢不了的。   糖:欲言又止。   软:迷之微笑(?   ——   发完后小修了一下! 第245章 合作   隆隆的雷声中, 雨越下越大。水滴顺着主脑的临时躯体不断滑下,金属表面被淋得冰凉。   唐亦步打了个喷嚏,随后和阮闲交换了下视线。   这么大的动作, 卓牧然不可能擅自决定。也就是说, 主脑本身并没有反对这个做法, 而且这很可能不是个被动的同意或拒绝……   “你利用他试探我们。”唐亦步又冲主脑打了个喷嚏,甩甩头发上的雨水。   怀中的立方体表面一片漆黑,主脑坦然装死。   阮闲则笑了起来,他向前一步, 将抱着黑色立方的唐亦步挡在身后。   “……无论是您还是主脑,似乎对我们有着相当可怕的误会。”他的口气很礼貌。“你们以为我们是想谈什么?”   “无论谈什么, 你们的野心肯定不止于那一个‘本体’的量。”卓牧然答道。“我对细节不感兴趣, 给我答复, 现在。”   “不不, 我得说完。毕竟你姑且能代表MUL-01的意志,要是损失了成百上千年的资源,以及来之不易的宝贵数据, 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多不好。”   卓牧然刚打算回应,下一刻却闭了嘴, 显然是接收到了主脑的信息。   他沉默地瞧着不远处的两人。   “首先我要澄清一件事,拿三千万性命做人质的是你,到时要亲手执行的也是你。这份责任就不必要推给我们了, 这又不是世上第一起人质劫持。”   阮闲的声音里没有半点惊慌:“阮教授可能输不起, 愿意和您谈谈条件。至于我和亦步……您把所有人都杀死, 只会让我们逃得更方便。”   唐亦步则用一种带有微妙同情的眼神看向卓牧然。   “假设我们谈崩,我俩继续带着主脑逃。先前的追兵是秩序监察和机械军队, 没了人,追我们的就只剩机械军队了——让这三千万性命白白消失的是您,自断一臂的还是您。”   阮闲则大大方方露出了“你傻吗”的表情。   “当然,您看起来对我们的谈判目的完全不感兴趣。既然您不愿意听,我说完了,您继续。”   卓牧然安静地站着,主脑仍然没显示出任何信息,他们很可能在交流——MUL-01和卓牧然的对话应该是通过脑内元件进行的,阮闲没法获取内容。   “如果人类都消失,NUL-00……”半分钟后,卓牧然再次开口。   “如果人类都消失,NUL-00会失去翻盘的机会。因为经此一役,您会不惜一切代价,对主脑麾下的所有机械进行绝对控制。没了反抗军的支持,NUL-00很难取得主动权。您想说这个?”   阮闲快速打断了卓牧然的话,笑得很是灿烂:“所以呢?您仍然逮不住全力逃跑的我们,主脑仍然不能归位。身为S型初始机,我可以存活很久,非常久。而我不会离开亦步,能够一直提供给他支持。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只要他们想,这场捉迷藏可以长久地进行下去。   卓牧然的脸上出现了隐隐的怒气:“……看来没了阮教授作为威胁筹码,两位还是要选这样无赖的做法?好,说吧,既然两位愿意放弃眼前的利益与资源,又为什么要帮阮教授攻击主脑?”   “哦,这事儿怪我。”唐亦步拍拍主脑,笑得有点不好意思。“我当初想给阮先生一点深刻的印象——看他会不会真的为我担心,顺便给主脑下点绊子。我原本不打算和阮教授合作来着。”   不知道是否故意,他硬是在语气里塞了点儿害羞。   “至于这次袭击,唔,这本该是次极端数据收集。我想知道阮先……阮闲会不会屈服于主脑,背叛我。但现在这个问题也不重要了——我不想再让他遭这种罪,这样的‘考验’只是双重折磨。我很强,所以我可以让他离极端情况远一点……等等我记一下,这是重要的恋爱心得。”   卓牧然:“……”   阮闲则放任自己笑出声:“而我在这次袭击中确定了,我不会背叛他——我甚至想为他活下去。”   在最痛苦的时刻,他没再计算、没再权衡。说实话,作为一个有痛觉的人,又有诸多计划要执行,他没有那么多精力思考太复杂的问题。   他只是想活下去,多看看那双眼睛。   “是的,我正式宣布我们相爱。”唐亦步兴致勃勃,“没必要确定所有事情,没必要思考所有可能,甚至没必要遵循逻辑——我猜你不懂,我可是想了好久呢。”   第二句他是小声冲MUL-01说的,伴随着幸灾乐祸的敲打。   “这就是我们的主要动机之一,目的已经达成了。”阮闲笑道。“和那三千万人没关系,和你们的兵力和资源没关系,和谁来掌管世界也没关系。”   卓牧然看起来不太想说话。他咬紧牙关,愤怒地注视着两人,半天才挤出下一个问题:“主要动机之一?”   “MUL-01占有优势,不会轻易放弃亦步的程序。它的追杀不会停止,而我们想安心地生活。所以我们把它暂时从王座上拉下来,好言规劝一番,有什么问题吗?”   “这不是儿戏,你们两个疯——”卓牧然深吸一口气。   “说。”MUL-01却在此时进入对话,开始显示文字。“你们的‘合作’内容。”   “早客气点不就完了,阮先生,换人。”   唐亦步掏出那把黑色的格斗刀,挡在主脑和卓牧然之间。阮闲则捧起那个金属立方,保证所有人都能看清上面的字。   阮闲倒是没有继续敲打主脑,他的语调认真了起来:“如果阮教授没有对核心逻辑更改太多,作为原编写人,我大概能理解你的想法。”   主脑没有反应。   “你让我在2100年12月31日待了几个月,我明白。仿生生物的商业化进展太快,法律和既有道德跟不上市场发展,其他经济和政治的情况我不提了,你都有数。”   “有人把脑子塞进机械,有些人把机械当成脑子。约定俗成的道德和伦理和你被范林松灌输的那些……开始不一样了。”   阮闲停顿片刻,看了眼卓牧然:“人类社会自己的问题还没解决,就陷入了新的混乱。人治有人治的短板,所以你决定出手。大叛乱并非大叛乱,对你来说,更像是乱象前的矫正——给所有事情定下概念,的确更容易管理。”   暴雨之中,主脑仍然保持了沉默。   “根据逻辑核心,你不会把人类不能接受的做法套用在人类群体上。你的标准来自人类本身,顶多算杀人的那把刀。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我不打算像阮教授那样谴责你,或者毁坏你,给剩余的人信心和希望。”   “你真的这么想?”主脑慢腾腾地显示出这一句。   “是,但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代表不了其他人。毕竟我对人类社会没什么归属感。”   瓢泼大雨淋下,阮闲的声音很是清晰。   “……但我个人也可以给你一个建议。你存储了2100年12月31日开始,‘被杀生物’的全部生理数据,包括记忆和情绪状态。你也存储了当时各个城市的详细信息,包括建筑本身的情报。”   “是。”   “那么你可以换个方式观察。”阮闲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将人类社会重置,隐藏起来,收集之后可能的发展。”   “按照我的计算,如果我不进行介入,人类迟早会毁灭自己。”MUL-01一字一顿地显示。   “那就让他们毁灭。”   阮闲低头看向怀里的黑色立方,雨将金属表面打得润湿,他能隐隐看见自己的脸。   “在此期间,你可以收集绝对自然的情报——他们可能的纷争、挣扎和最后的毁灭。一切结束后,你可以再次回到舞台前,用你存储的数据与经验,再次重置一切。”   “……”   卓牧然皱起眉:“你要MUL-01当人类自己的‘末日穹顶’?就像斯瓦尔巴特种子库?”   “不好吗?反正按照MUL-01自己的说法,人类迟早会死在自己的手上。如果完整地观察了这个过程,我想MUL-01自己也能获得不少有趣的新情报,不用这样费时费力地制造培养皿。”   “也就是说,你要MUL-01消耗自己的资源,将一切恢复成2100年最后一天的样子,然后隐退幕后。”卓牧然冷笑,“然后你和NUL-00就能取代它的地位了,是吗?……等到人类毁灭自己的那一天,MUL-01不一定能平安回归。”   “你在说什么?”唐亦步将刀在手里转了一圈,“我为什么要为人类打白工?”   说罢他随手一挥,一个巨大的光屏撑开在众人面前。   “这是系统协议。我们都同意后,它会深入我们的核心系统,无论是我还是MUL-01,都无法违背上面的约定。”唐亦步指了指上面密密麻麻的文本。   “总体来说,假设MUL-01同意,在人类毁灭前,我愿意亲自守护它的安全,并协助它收集世界各处的情报。而在人类自己毁灭后,只要它不伤害我,我不会干涉它的管理,不会强行抢夺它的资源,更不会威胁它的性命。”   卓牧然狐疑地瞧着那密集到让人眼痛的文字,他很确定,自己看到一句“不许对NUL-00的食谱做任何形式的要求”。   他揉了揉眼,紧接着看到“不许对NUL-00和阮闲(原生体)直接或间接进行物质或精神上的主动攻击,攻击范畴包括且不限于以下97325条……”   “那些999%都是可能伤害到我的事项,之后我也会补充——当然,后续补充的条款我会给MUL-01回绝和谈判的余地。”   唐亦步相当严肃。   “我必须写得相当详细才行,我很脆弱的。”   “至于阮教授那边,我和亦步会处理。”阮闲笑着摇摇头,“如果你们愿意率先行动,我有办法说服他。这些都写在协议里面了。”   “只要同意这份协议,你就能拥有一个地球等级的培养皿,以及人类自然灭绝的宝贵数据。我、阮先生和阮教授也不再会是你的威胁。比起你们刚刚那个同归于尽的方案,我认为我们这边的方案更好。”   唐亦步理了理湿透的黑发。   “抹消三千万人,两败俱伤。或者等待一段时间,两全其美。现在轮到你二选一了,MUL-01。”   作者有话要说:   *斯瓦尔巴特种子库:真的有这么个东西,大家可以搜搜“全球种子库”√   现实里的大家也有在为可能的末日做准备(?   ——   228章,关于主脑的弱点完善了下,之前写得太隐晦w   通常我修文大多修错别字、形容和表达,或者去除无用对话。感觉新增类修改还是要说下XD   “那个补丁间接影响到了主脑本体的‘硬件组间距’,为了保证主脑运转良好,我无法使用原本的完美数值。”   增加一句:   “那个补丁间接影响到了主脑本体的‘硬件组间距’,为了保证主脑运转良好,我无法使用原本的完美数值。所以一旦计算量超出既定范围,它的核心会过热,导致损坏。”   ——   靠,本来还想把这本控制在200章以内,看了看现在的章数,自尽了(×   不过(正文部分)真的快要完结啦。 正文完结后继续修文,番外也会有的XD 第246章 面谈   关海明的头有点痛, 只不过这次不是生理性的。   这个清晨格外古怪。   阵雨停止,朝阳升起。主脑的警备没有削弱,但也没有增强。老张的队伍带着那两个外来者回到了避难所, 一行人被逃生舱摔进了最泥泞的区域, 一行人回来时全部成了泥人。   整个避难所严阵以待, 准备对付即将尾随而至的秩序监察。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没有任何人出现。   “上面来了通知,”丁少校切进通话线路。“暂停一切主动攻击行为,将所有人力用于警戒和防御。”   “怎么回事?”   “不知道。”扔下这一句后, 对方冷淡地切断了通讯。   紧接着的是阮教授的通讯:“余先生和季小姐状态如何?”   “没什么大碍,邱月给他们安排了早餐, 他们应该会在饭后过来。老师, 关于攻击程序——”   “可以暂且先放放。”余乐打断了关海明的话, 大大咧咧推门而入, 嘴角还黏着一点土豆泥。“我联系上唐亦步他们了,那两个混球都没啥事,他们要求加入通话。”   季小满跟在他身后, 她正默默用布巾擦嘴, 尽管仍带着点阴沉的气息,她看上去轻松了很多。   “抱歉。”丁泽鹏第三个进入房间, “海明,我拦过他们,但余哥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跟阮教授说。”   光屏中阮教授的虚拟人像看向余乐, 余乐没多话, 只是给季小满使了个眼色。后者从腰包里掏出一堆怪模怪样的小型机械, 将唐亦步的通讯频道连了进来。   金色的大光屏展开,在室内格外显眼。而在光屏开启后, 房间里所有人都抽了口冷气。   唐亦步和阮闲正在光屏前,背景是室内,两人都穿着秩序监察的板正制服,状态很是不错。一阵沉默后,阮教授轻咳两声:“我本想问问余先生两位的状况,现在看来不必了。”   他上下打量了下金色光屏内的环境:“你们在秩序监察的据点?”   “移动据点。”唐亦步微笑,“我们现在正往你所在的地方去。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先打个招呼比较好。”   阮教授的表情波澜不惊,他保持沉默,礼貌地建议对方继续。   “不用对这衣服反应太大。”阮闲看了眼紧张兮兮的关海明,“我和亦步的衣服大多都在战斗中毁坏了,总不能光着见你们。”   众人愣了一阵,硬是品不出对面是赢是输——说赢吧,秩序监察没有太大的动作,主脑的权限不像交接过。说输吧,秩序监察不至于把自家制服当囚服来用,唐亦步也不会看起来这样悠哉。   “我们和主脑达成了合作协议。”等空气中的疑问积累到最高点,唐亦步才慢悠悠地说明道。“这是协议内容。”   房间内又多了数个光屏,让人眼花的文本在上面浮动。余乐看了几行便果断决定放弃,瞧向阮教授,等一个靠谱的总结。   尽管用的是虚拟形象,阮教授的表情仍然越来越复杂。   “你们怎么——”   “怎么做到的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已经做成了。”阮闲及时打断对方的问题。“你肯定看得懂那些系统协议的标记。当然,你接下来会怀疑这一整件事的可信程度——这也是我们去见你的理由。”   “我可以将协约部分的辅助程序开放给你,随你查看。”唐亦步点点自己的脑袋,“不过事关我的系统,我会让阮先生监督你,并且在事后进行系统检查。”   “我必须得知道你们怎么做到的,再考虑你们的可信程度。”阮教授没有买账的意思,“如果你们无法说服我,不说查看程序,我不会同意见面。”   唐亦步和阮闲对视了会儿。几秒后,阮闲败在了对方的目光下,开始干巴巴地解释他们之前的行动和目的。所有紧张的情节通通被他讲成了实验报告风味。   加上时不时插嘴的关海明和余乐,阮闲活生生讲了一个多小时。   阮教授很久没有说话,最后他叹了口气:“和我们这边的情报能对上,但实在太冒险了……你们想没想过,万一失败——”   “我肯定能逃出来。”唐亦步将面前的水杯推给阮闲,顺势吻了吻对方的嘴角。   随后他将眸子转向阮教授:“如果阮先生背叛,我会将他强行抢回来。然后我们走原计划攻击主脑——你的计划里只需要S型初始机,对阮先生本人的协助没有硬性要求,不是吗?反正你还没做完攻击程序,我们索性趁早试一试。赢了最好,输了不亏。”   然后他附送了一个灿烂又标准的笑。   被明明白白当成后路的阮教授:“……”   “你们没有解决问题根本。”阮教授捏了捏眉心,“这个世界早晚会卷土重来,你们只是把时间延后了些。这是相当不负责任的——”   “我们本来就没打算负这个责。”   光屏中的阮闲放下水杯。   “就2100年年底的情况来看,世界一时半会儿还毁灭不了。要是再过一两千年——或者更久——社会真的灭亡了,而主脑全程观察下来,认为人类只值得这样的管理方式,我个人无话可说。”   阮教授眉头紧锁。   “电子脑、天然脑、机械组织、正常肉体。就我现在的感受,你自己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定义吧,阮教授?我们都是被时代限制的人,就不要妄想定义一切了。比起操心千年后人们的感受,你还不如去帮活着的人早点步上正轨。”   “如果我还是不同意呢?”   “亦步和主脑签下了合作协议,我也站在亦步这边。假如他们联手,你知道你有多少胜算……同时亦步在协议中保证过,我们不会像主脑那样插手社会的构成,你同样不需要担心这一点。”   阮教授笑了,随后他的虚拟影像散去,露出装有大脑立方的三脚机械。   “我会好好查看那个协约内容的。”它平静地说道。“而且我猜MUL-01应该提到了对于反抗军的处置方式。”   “它不会对他们做什么,2100年的世界总人口在九十亿左右,加上反抗军,还存活的人满打满算也只有三千万。另外八十多亿人被重置回来,能调动资源的人不会剩多少。”   阮闲笑了笑。   “……他们得先证明自己没有发疯,然后得到对付亦步的力量,最后找到主脑。我会保证他们败在第二步。”   “等会儿等会儿?”余乐做了个“停”的手势,“另外八十多亿人被重置回来是什么意思?我还以为主脑就打算这样撤走?”   “已经开始了。”唐亦步说道,“你们可以看一下。”   说罢他兀自忙了会儿,成百上千的金色光屏从大光屏边缘飞出,充满房间。   清晰的画面中,随着太阳彻底升起,大地开始震动,死墙渐渐撤回地面。   无数建造类飞行器腾起,铺天盖地。研究所的废墟被分解,随后重构成原来的模样。就连花坛中种植的花朵都被打印了回来,沾着露水,在风中微微摇摆。   远处的人工智能城市慢慢粉碎,诡异的盲蛛形机械消失,2100年的S市在慢慢回归——一个易拉罐滚过空荡荡的街道,在垃圾粉碎桶边停了下来。各个店铺的窗户上没有半点尘埃,24小时不停的招牌灯光闪闪烁烁。流浪猫趴在修剪好的灌木丛边,喵喵直叫。   湮灭点倒转,没被分解的建筑残骸纷纷被建造飞行器取走。墟盗们没了船,茫然地停在荒野里,被秩序监察们投下的帐篷和应急食物砸得灰头土脸。   各地的城市在依次回归,除了人,一切都在缓缓恢复。各地的机械生命仿佛得了指令,开始纠集成队,浩浩荡荡地朝某个方向前行。   但那些被主脑开垦的土地也没有消失。主脑的城市安安静静地躺在海边,屋子里的人挨上窗户,疑惑地看着漫天飞行器飞过。   “硬件设施需要至少三个月来恢复。”唐亦步解释道。“人口则会在一切恢复后进行投放。”   “你打算怎么办?”   确定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光屏吸引后,唐亦步转向阮教授。   “在主脑隐居幕后前,我们共同规划治疗方案,关海明和季小满的情况不会是问题。可你的脑损伤是不可逆的,接下来的十年,如果你需要一个机械外壳……”   “我会先看下季小姐的母亲,你们两个应该会愿意帮忙。”阮教授仍凝视着在身边漂浮的金色光屏。“接下来的事情……等我验证完你的程序,我想请你给MUL-01带个话。至少在这三个月的恢复期,它应该都在吧?”   “是的。”阮闲点点头。   “很好。”玻璃槽里的黑立方吐出一串泡泡。“我想见见它。放心,我不会带任何人。如果它仍然介意,你们可以和我一起去。”   “可以。但不要耽搁太久,我们好不容易才能休息休息……”唐亦步嘀嘀咕咕。   “先休息就好。”阮教授的电子音里有了笑意。“时间就定在三个月后,它准备隐藏之前……这三个月里,我也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你们快到了,对吗?我听到移动据点的引擎声了。”   黑暗中的三脚机械欠了欠躯体。   “剩下的面谈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过渡——   主脑终于要见到自个儿的爹了(? 第247章 告别   停战的第一个月。   还活着的人们在一开始给出了各种反应——部分人群并不知情, 只是惊叹于再次拔地而起的“老式都市”;自认幸存者的那些人则痛哭流涕,亲吻土地,庆幸末世的结束;秩序监察们照常工作, 他们早就习惯了遵照主脑的指示生活。   反抗军是其中反应最大的一波。前一刻人们还在兢兢业业地准备武器, 决定在战场上慷慨赴死。下一刻主脑便突然改了主意, 准备来个大恢复,随即撒手不管。这一记重拳生生捶在了棉花上。   “你应该最明白这种心情,老阮!”其中一位正在朝阮教授咆哮,“主脑杀了那么多人——”   “真正的幸存者已经寥寥无几。”阮教授打断了光屏那边的话, “大家都知道,培养皿里的朋友们大多都是被复制过的人。死者不会回来, 局势又稳定了, 没必要再做无谓的牺牲——NUL-00和MUL-01联手的话, 我们没有半点胜算。”   “我不能接受, 我必须报这个仇!不然之前牺牲的同志们又要怎么算?”光屏那边的人将桌上的东西全扫上地板。   阮教授能理解对方的心情,可惜某两位不是会在意他人复仇计划的人。那两个疯子单枪匹马杀到主脑本体跟前,逼迫它签下协议, 为的完全是个人目的。   ……只是为了更深地验证和体会感情, 世上恐怕也只有那两个人能把主脑变成辅助工具。   为了保证这不是某种骗局,他将NUL-00主动开放的程序来来回回翻了数千遍, 直到NUL-00开始不满地哼哼。在会面后,阮教授非常确定,NUL-00和阮闲并没有说谎。   就算感情上无法接受, 形势当前, 拿人命来抗议毫无意义。   于是在那次会面中, 阮教授迅速找到新方向。最初的一个月,他一直在为即将“重置”的社会提出各式各样的建议, 确保幸存者们能够正常生活。   对此,NUL-00苦不堪言。   “按照你的要求。”他不满地冲阮教授大叫。“这三个月里的大部分时间,我得和MUL-01待在一起计算。它无聊得要命,我会闷死的!我要待在阮先生身边——”   “阮闲得留在我这边工作,你们可以光屏联系。”   答应了主脑协调反抗军这边的事,NUL-00没别的选择,只好冲他使劲磨牙。   阮教授提出的要求相当麻烦——随着社会恢复,阮闲参与制作的社会身份系统会再次开始运行。既然当初阮闲能设置“阮立杰”这样以假乱真的身份,再制造些假身份也不会是问题。   毕竟从2100年到现在,虽然不多,仍然有些末世前不存在的孩童降生,并且成功存活。除此之外,也有不少特例存在——   幸存者里有不想恢复死刑犯身份的余乐,早已长大、不想回孤儿院的季小满;电子脑仿生人里有想要继续生活的K9和阿巧、季小满想要保留的“母亲”;复制人里也有被凭空制造的洛非,存在身份重复的仲清、丁泽鹏,诸如此类。   他们的工作是记录这些还存活的自然人、电子脑仿生人和复制人,为他们在即将恢复的社会中设置合适的假身份,好让他们能够继续生活。   这是个繁琐的活计,就算关海明和丁少校愿意帮忙,工作量仍然不小。   主脑和NUL-00的工作重点则不是身份伪造,但也与之息息相关。   ……它们向全部还存活的人形生物发放了“选择协议”,并保证他们有两个月的时间思考。   若是认同生理和心理完全一致的复制人即本人,情况还算好说。对于不认同的人们来说,大叛乱中死去的人不会再度回归。   那意味着就算社会恢复,他们将要面对的也会是数以亿计的“冒牌货”。   【由于各位还处于存活状态,我不会特地进行重置。】MUL-01在选择协议中表示,【这意味着,一旦人类社会回归2100年12月31日的状态,对于被重置回来的人而言,各位的年龄会“凭空”增加7岁,还请知晓。】   【如果想要保留记忆,接纳变动,各位可以在保留栏确认,并且申请合适的新身份。】   【如果想要忘记7年间的一切,各位可以在消除栏确认。若选择消除记忆,两个月后,除了身体本身的衰老,你们的生活和2100年相比不会有任何变化。】   【部分人是我在2100年12月31日取样,而后特地复制的。这部分人可以看到第三个选项——选择重置栏,无痛粉碎肉体,我会将2100年12月31日的数据另行恢复。】   【各位有两个月时间进行思考,请于12月31日00:00:00前确认结果。逾期未选,一律按“最近7年记忆消除”进行处理。另外,目前为止,部分城市已经彻底恢复。如有需要,各位可以向秩序监察申请归乡。疾病、残疾的治疗据点会在以下地点开放……】   蓝色的选择协议绕在每个人身边,如同漂浮的幽灵。   接下来两个月,阮教授和阮闲忙着往社会系统里塞堪称完美的假身份,唐亦步则不得不硬着头皮和NUL-00一起做记忆消除、城市复原和人口重置的准备。   终于,秋叶落去,天上开始飘雪。按照历法,又一个12月31日即将来临。   在移动据点的供能下,主脑的立方方阵活物似的挪动,最后停在北极边境。   自己和成千上万的假身份打了这么久的交道,唐亦步又被MUL-01扣着不放,时隔两个月,阮闲终于再次看到了活生生的唐亦步——后者双眼发直,整个人透出些干瘪的气息。   唐亦步用保暖服把自己裹得很是瓷实,猛地一下子扑过来,阮闲承受不住地退了两步。他堪堪维持住站姿,任由唐亦步的脑袋蹭来蹭去。   “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MUL-01了。”一通乱蹭后,唐亦步凄凉地表示,“工作到底有什么好?就算不签那个合作协议,我也不想插手它和人类的破事——”   “接下来就是假期了,亦步。很长的假期。”   阮闲使劲捋唐亦步的背,安抚半天,那仿生人才平静下来。恢复球状的π深埋进雪地,急得四条腿乱蹬,动弹不得。   那份熟悉的温度终于让他安了心。阮闲将对方搂了满怀,暂时无视了铁珠子愤怒的嘎嘎声。   这并不是他们两人的会面,一辆雪地车正停在两三米外。   在关海明的陪伴下,三脚小机械缩在保温盒里。主脑庞大的躯体屹立于风雪,被数百个移动据点包围,那个半人大小的保温盒几乎能够忽略不计。   所谓的“面谈”根本没有半点面谈的感觉。   主脑的黑色立方阵仍然大得像座教堂,黑立方慢腾腾地翻滚,蓝色的电弧不住闪烁。只余大脑的阮教授同样做不出什么表情,气氛一时有点古怪。   “你们只来了这些人?”发现陪同的只有关海明和阮闲,唐亦步挑起眉毛。   “季小满在前几天做了残肢恢复,新生的肢体不能受冻,余乐在照顾她。”阮闲解释,“剩下的是阮教授自己的安排。”   说罢,阮闲看向几步外的三脚机械——按理说,要是想和主脑交流,这会儿它该插入大脑探针,像自己当初那样进入主脑的系统空间,与主脑的虚拟形象谈话。   那样更像是通常意义上的面谈,可阮教授已经安安静静地待了半个小时,没有半点连入系统的意思。   他到底想做什么?   “事到如今,我仍然不赞同你们两个的做法。”   沉默许久,电子音从那个三脚机械中响了起来。   “就算将一切重置回2100年底,主脑‘消失’,研究所的研究停止。普兰公司,或是类似普兰公司的企业,总会将强人工智能带回世界……如果说道德和法律是社会前进的铁轨,在那个时间点,社会已然开始脱轨。”   阮闲呼出一口白汽。   “没人能够抵挡这个市场带来的利益,幸存者太少,声音也未必能被听到。阮闲,我们总共做了不到三百万份假身份……还活着的三千万人里,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决定保留记忆。”   “所以?”   “必须有人保证列车的安全,至少不要让事情太快重演。”   听着对方的语气,阮闲隐隐有了个荒谬的猜测。   “你亲自来阻止不好吗?”唐亦步松开阮闲,把还在大吵大闹的铁珠子从雪里抱出来,示意它安静。“你至少还有十年的寿命,如果你愿意,我和NUL-00能设计出更合适的装置——”   阮闲拍拍唐亦步的手臂,摇了摇头。   “十年不够。”三脚机械仰起玻璃槽,像是在打量面前庞大的主脑。“远远不够。无论是社会自己的发展,还是MUL-01的自我完善……你们想要安稳的生活,不是吗?既然MUL-01与你们签了合作协议,我想要补充一点,两位应该愿意听吧?”   它的声音里有了点笑意。   “不,不用紧张,NUL-00,我不需要你们做太多事。只要你们愿意拿出一点力量,阻挠强人工智能、记忆操作和机械生命的研究就好。我无法确认未来,但2100年的人们的确需要……慢一点。”   唐亦步皱起脸,满脸都写着“我不想管”。   “既然是合作协议的补充,”阮闲忍不住揉了揉唐亦步的脸,“你的价码又是什么呢?”   “更安稳的未来。”阮教授发出一声叹息,“我们都明白,MUL-01还远远没有完成。”   “你打算用这十年来完善它?”唐亦步回过味来,“可是MUL-01已经积累了这么多数据,本身的核心逻辑也被花束补丁影响过。它的状况很复杂,你一个人不可能……”   “不止十年。”那台三脚小机械跳出保温箱。“我准备好了,海明。”   关海明的脸被保温用的口罩和眼罩遮着,阮闲看不清关海明的表情,但他能看到对方身体的颤抖——磨蹭许久,关海明从雪地车上拖出了个提取数据用的粉碎装置。   看到粉碎装置的那一瞬,唐亦步心虚地瞟了阮闲一眼,阮闲假装没看到。   “你们花费一点点心思,保障社会以更温和的形式发展。”   三脚机械靠在粉碎装置旁边,继续道。   “我来让主脑变得……更温和。”   一阵沉默。   “当然,你们肯定能猜到。就算你们不同意,我也不会停止我的做法。”阮教授的声音里多了些笑意,“……两位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这就是我提出的合作内容。”   唐亦步沉默了,他抬起头,注视了会儿安静运转的主脑,半天才收回视线。   “既然不是做白工,我没有太大意见。”他说,“只是破坏一些研究而已,的确不用花太多的力气。”   “但我们不能保证你的‘列车’不会偏去其他方向。”阮闲闭上眼睛,半天才回应道。   “我从季小姐那里学到一件相当有用的事情。”阮教授没有直接回答,他在粉碎装置的粉碎仓前停下。“比起指望某些人的良知,还是卖个人情更实在。不是吗?”   粉碎装置正式启动,阮闲知道,它已经连上了近在咫尺的主脑。一盏盏指示灯由红转绿,阮教授没有回头。   怀着说不清滋味的心情,阮闲朝那装置走了两步。   “你我之间,最后一件事。”   说这话时,三脚装置没有转过来。   “就算到了现在,多说无益,我还是要给你一个提醒。NUL-00终归不是人类,如果你真的想把它带到人类那一边——”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用担心,我没有那种打算。”   阮闲轻声回应。   “……相反,我会跟他走。”   “疯子。”电子音里没有半点鄙夷,更像是纯粹的感叹。   “彼此彼此。”   他们停留的时间不长,雪片却在雪地车上积起了厚厚的一层。阮闲没有说再见,谁都没有说再见。   粉碎装置嗡嗡启动,随后安静地停止。装置门再打开时,只有一点点灰烬随风雪散去。顷刻间,主脑的本体开始疯狂运转。紧邻它的核心,一个计算立方静悄悄地化为白色。   系统之内。   阮教授清楚,若是按照反抗军的定义,他已经彻底“死亡”。存在于此的自己,更像是无数数据搭建出的人格幽灵——或者换种更缥缈的说法,灵魂。   他原以为主脑会把自己的人格与记忆直接作为素材接收,修正核心算法。但目前看来,MUL-01特地保持了它们的完整性,并允许它们单独存在于系统中,和它的核心系统并行。   阮教授看向自己的双手。   这里一片雪白,却比外界温暖了数倍。躯体只是虚像,病痛自然随之散去。正当他试着收拢手指,感受许久未使用的“躯体”时,对面缓缓出现一个形象——   那只是一个人形的影子,朦朦胧胧,和这个空间一样是纯然的白色。它的身形看上去依稀像个青年人,却没有五官和特征。   极其单薄的白色虚影。   它慢慢走到他面前,张开手,露出一支逼真至极的兰花。   它什么都没说。   阮教授心里有点泛酸,他伸出手去,试图接过那支花朵。那朵花却开始闪烁,穿过他的掌心,直直落上地面。   随后它开始融化,纯白而平整的地面染上颜色。它们凹陷、凸起,长出废墟、荒野和森林。分出一个个培养皿。   重置前的世界整个缩小在两人面前。   “我会进行虚拟推算,将结果和重置后的世界进行比对。”那个白色人影说,它没有嘴巴,声音从四面八方压来。“现在没人能够干扰,我们继续。”   “打败我,或者被我打败。”它继续道,“教会我,或者被我说服。我们会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然后和我一起观察,好不好?”   它安静了会儿,朝他伸出一只手。   “好不好,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主脑:爸,我终于把猫关外头了。我们继续下棋吧(×   阮教授:。   论证被打断,MUL-01表示强迫症发作。   ——   至于阮教授……和之前的情况一样,仍然是他自己的选择_(:з」∠)_ 第248章 邀请   风雪之中, 移动据点再次开始前行,随主脑一同深入北极腹地。它最终停在无人区,伴随着感知迷彩的张开, 巨大的黑色方阵化为一座平平无奇的白色山峰。   MUL-01居于冰层之上, 在广袤的天地间持续着自己的计算。   然而留下的不止它自己。   超越时代的机械生命们环绕着它, 代谢降到最低,陷入深深的沉眠。秩序监察的少数高层同样决定追随主脑。为了应对附近可能的威胁或变化,他们将移动据点收于感知迷彩的范围内,随后进入睡眠舱, 预备长期休眠。等主脑重新掌管人类社会,他们才会正式归乡。   雪地车则静悄悄地离开了极地边缘。   送走阮教授后, 关海明与两人匆匆告别——12月31日即将到来, 需要做的事情垒得比山还高, 他没有太多时间来难过。   阮闲和唐亦步则直接回到了接近恢复的S市。   深灰色的天空不断洒下雪片。巨大的飞行机械停在空中, 街上停留着形象和粉碎装置相近的车型装置。   主脑已然做好最后的准备。   这座城市趋近于完美,电力系统正常运行,只缺其中的居民。不少家乡在S市的幸存者在街头行走, 脸上带着迷茫或感慨。然而人还是太少, 整个城市显得分外空旷。   这会儿阮闲和唐亦步并不在街道上。   阮闲先一步回到了研究所地下的住处。主脑将一切复原得很好,只不过这里被阮教授使用数年, 他没找到太多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两手空空地离开了住所,阮闲在机房里找到了唐亦步。   唐亦步正坐在机房某个散热器上,通过窗户看向纷飞的雪。   “根据主脑的信息, 卓牧然正式进入了休眠, 他完全不打算回归社会。”唐亦步目光追随着走近的阮闲。“D型初始机离开, 对于你我来说,最后的威胁也没了。”   “嗯。”   “我检查了这个时间点所有AI研究的进度, 在环境成熟前,我可以控制住它们,成为头狼。”唐亦步不知道从哪儿摸了几颗糖,将其中一颗扔给阮闲,自己嘬着另一颗。   研究所温暖而安静。   “……现在你的病痊愈了,你想去哪里?”唐亦步喀喀地咬着硬糖。   无论是眼前的景象还是此刻的问题,都有种怪异的熟悉感。阮闲怔了怔,将糖果放进口袋。   “我想先和你一起找个住处。”思考片刻,他十分现实地答道。“我做了我们的假身份,可具体住处还未定。主脑留下了几台建筑机械,我们可以好好规划一下。亦步,时间有限,尽快离开这里比较好——”   唐亦步咕嘟咽下糖块,声音响亮,打断了阮闲的话。他微微偏过头,没有挪窝的意思。   “我们还有事情没完成。”又瞧了几眼熟悉的窗户,唐亦步跳下散热器。“时间快到了。”   “什么时……?”然而他还没问完,周遭响起的声音就给出了答案。   是了,虽然雪片纷飞,天色发暗,现在的确是下午的休息时间。卡洛儿·杨的《亦步亦趋》响起,柔软的歌声拂过空荡荡的研究所。   “属于NUL-00的事情,必须在这里结束。”   唐亦步走到阮闲面前,低下头。两人挨得极近,阮闲能感觉到对方温热的呼吸。这里和他记忆中一样温暖,甚至还要更好。   “关于当年你留下的问题,我要正式给出我的答案……关于伤害的定义。”   阮闲屏住呼吸,安静地等待对方回答。窗外的风雪将玻璃吹得咚咚轻响。   “97325条。”唐亦步说。   “什么?”   “在我和主脑的协议中,我给出了97325条可能伤害到我个人的事情,这还是初版。”唐亦步说,“我对情绪的掌控还不算熟练,也不会有太多同类的影响和干涉。可我最少有97325种可能受到伤害的情况……顺便一说,我把这份资料传给你了,你有空可以看看。”   “……”   “然后我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来了解你,可我现在仍然无法完全确定,哪些事情会让你受伤,哪些会让你不快。你在人类里也属于感情比较淡薄的类型,若是用复杂度来划分,应该是最容易分析的那一类——可我仍然无法给出完整的答案。我的观察方式在改变,你也在改变。”   阮闲望向对方金色的眼睛,窗外一片灰白,机房又是素雅的冷色调,只有那双眼睛带着暖色。   “至于其他智慧生命,同理可推。或许余乐有10余万条伤害概念,而季小满有20万——其中可能有共性,可能有冲突。对于某个确切的场景,他们也可能有不同的判断。这些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或者在特定时刻来临前,他们自己都不知道。”那仿生人表情认真。   “我也许能大致归类、猜测共性,但我没办法给出伤害确切的定义。你给了我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阮先生。在世上的智慧生命彻底消逝前,我永远都无法取得完整的数据。”   随即唐亦步的眼睛因为微笑弯起。   “所以我只能继续观察,谨慎地行动,不去妄下定论……你是想告诉我这些吗?”   “不,我只是好奇你的答案。”阮闲摇摇头。“一个普通的下午,一个普通的检测问题,仅此而已。”   “我明白了。” 唐亦步伸手揽住阮闲的腰,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小声嘟哝道。“我也给出了我的答案……NUL-00项目可以就此结束了,阮先生。”   阮闲被对方紧紧抱着,他能感受到唐亦步心脏跳动的力度。   “还没结束呢。”阮闲突然说道。   唐亦步嗖地退了一步,脸上出现一丝惊恐。   “关于你在那十二年中的经历,我很好奇。”阮闲严肃地表示,“之后我们会有很长的时间,你要慢慢讲给我听——作为NUL-00项目的主负责人,这是我最后的要求。”   那仿生人毫不掩饰地松了口气。   “以及……”   “以及?”唐亦步又飞快地绷了起来。   “在住处定下来前,我们的假身份还有地方需要完善。只不过完善这份资料,需要你本人的签名。”   阮闲按上电子腕环,一个光屏飘到唐亦步面前。   “考虑到我们两个要长久地住在一起,共同行动。远房亲戚的身份不太合适,兄弟的话也有种种不便……”   阮闲停了停。   “……如果你没有太大意见,在这份结婚登记文档上签个字吧。”   那仿生人愣在了原地,足足五秒后,唐亦步才反应过来。他用手指戳上光屏,飞快地留下了签名——   “你把‘阮立杰’改成了‘阮闲’?”签完自己的名字,唐亦步好奇地看起光屏上的资料。   “嗯。阮闲不是个多特殊的名字,公民也有改名的权利。”   “那刚刚算求婚吗?”   “嗯。”   “我们没有戒指。”   “等秩序恢复后,我会买的。”   “也没有植物的生殖器官。”   “你想要那种东西吗?我记得你对它们不感兴趣。”   “甚至没有单膝跪地。”   阮闲抱住双臂,冲唐亦步扬起眉毛。   “……我只是在和标准流程进行比对。”   唐亦步响亮地啧了声,表情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他野兽似的绕着阮闲转了几圈,最终又停在了阮闲面前。这次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盒子上还带着点水果糖的香味。   两枚黑色的耳钉安静地躺在小盒中,样式比前两次的都要精致。   “自从离开主脑,我一直没来得及给你新的。”唐亦步说道,“先用这个代替一下戒指吧。”   他将耳钉倒入掌心:“它们不会致命,我把省下来的性能放在了定位和通讯上。无论你在地球的哪个角落,我都能找到你、联络你,反过来也是一样。”   说这话时,他拿眼偷偷瞧着阮闲。   “我喜欢你戴着我给的东西。”片刻后,唐亦步又补了一句。“既然我是你的合法丈夫,我们之间的合作方针可以更新了。我不会把你……唔,强制留在我身边。”   “但如果你不告而别、离开太久,在得到答案前,我绝对不会停下联络。”他继续强调。“说不准还会报警。”   “……”   “顺便耳钉联络的铃声是铁珠子的叫声,你不会想让它在脑子里响太久的。”   阮闲沉思了会儿,伸手拈起那枚耳钉,戴上左耳耳垂。   唐亦步紧跟着他的动作。那仿生人将另一枚耳钉戴上右耳,耳垂渗出一点血丝。随后他前倾身体,紧贴过来,舌尖勾去阮闲左耳垂上的血珠。   “不过接下来几年,甚至几十年,我们都未必能彻底退出。反抗军和秩序监察几乎一致选择保留记忆,两边都有不少激进的人,他们肯定不会就此放弃。”   确定耳钉正常运转后,唐亦步把玩着阮闲柔软的耳垂,嘴里又开始絮絮叨叨。   “也有不少第三方势力——比如墟盗——在最近七年里给自己使用了主脑时代的尖端科技产物。如今主脑隐居幕后,世界的科技水平回退不少。这部分人‘超越时代’的改造同样会成为不安定因素……这么一想,阮教授留下的差事还挺麻烦的。”   “至少比彻底的混乱要好处理些。而且世界还有半天才会归位,等一切稳定下来,再考虑对策也不迟。”   阮闲按住唐亦步的嘴唇,强行打断了对方的喋喋不休,示意对方安静地听。   下午的午休仍未结束,卡洛儿·杨的歌曲还在房间内回荡。半日后,重置的世界即将到来,裹挟着混沌与未知。   不过在此之前,他们还有一点点时间。   “既然你的课题暂时中止,我们的资料也完善得差不多了。如果你想要求婚仪式,我们还来得及补点形式上的东西——午休还剩二十分钟左右,来吧。”   无论是心动、恋爱还是正式登记,他们似乎都没有按照“正常”的流程走。   但没有关系。   机房的灯光苍白,但温度恰到好处。《亦步亦趋》的旋律压住了窗外的风声,在循环的旋律中,阮闲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他伸出手,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   “亦步,愿意跟我跳支舞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收个尾XDDD   天啊我终于让他们结婚了,真不容易(×   ——   从前有个科学家,在项目里做了个椰子糖。   十二年后,他被长大的椰子糖拐跑了√ 第249章 尾声   老李骑在浮空摩托上, 看守着前面运载机械上晃晃悠悠的货物。这里地势偏僻,来往的车少,路又绕。他索性开了一边耳机的新闻播报, 边听边打发时间。   这趟活有点古怪。这批货物量不多, 不足八立方米, 价格却高得出奇。订货人还专门加付了昂贵的服务费,要求人工护送。老李原以为自己的目的地是市中心的某个富人区,哪想越走越偏,直奔市郊最荒凉的地方去。   偏偏还是这个邪门城市的市郊。   老李嘶地抽了口气, 小心地躲过路边的野猫。   2100年12月31日的“全球性异变”已经过去了半年。在去年的最后一天,全世界的人们集体昏迷了七个小时之久。   本该在天上飞的飞机集体出现在目的地的机场, 船只、车辆等陆上交通工具齐齐停下。医院里抢救中或手术中的病人皮外伤统统消失, 新生的婴儿在保温箱里酣睡。好在电力网络等设施由于高度自动化, 并未因为人类的沉睡而停止运行。短暂的混乱后, 各地的城市运转很快恢复了正常。   包括钟表在内的电器照常运作,从2100年12月31日00:00:00走到7:00:00。   然后人们开始发现种种异象,非人类聚集地的动植物都出现了异常增长, 人类里也有约03%的人口发生了快速老化现象, 原因不明。而在这部分突然老化的人中,不少拥有特殊能力和记忆的人开始出现。   有些人宣称世界曾经毁灭, 人类被主脑随意摆布了七年。但这个观点实在匪夷所思,并没有被大众接受。   至于那些拥有“特殊能力”的人,医生在他们体内检测到了远超目前科技水平的纳米机器人及机械改造。然而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老老实实去医院, 不少人开始在黑市高价出售自己体内不断增殖的纳米机器, 或是改造技术细节。也有人就此成立各种组织, 开始相互碰撞。   自从异变开始,最近半年的新闻很有听头。老李咂咂嘴, 这段路上没有树荫,尽管戴着简易降温设备,盛夏的阳光仍然杀伤力惊人。   他停下摩托,找了片阴凉地方喝水,顺便瞧了眼被甩在远处的城市。   各地奇妙的失踪事件数不胜数,种种异常景观陆续被发现——   走石市便是其中的异象之一。   全球性异变第二天,便有人在S市南面发现了这座空城。白色的城市一夜间从地里冒了出来,各种设备完好、设施齐全且朝前,就是没几个人影。偌大一个城市,满打满算只有几千人居住,而且居民们十分抗拒和外界交流。   经过证实,这些人都是出现了七年左右老化的登记公民。除了几个新生儿,几乎所有人都有正常的身份,并非什么天外来客。   其后半年,在异变中老化、并且记忆出现异常的人们渐渐往白色城市聚集。这座城市被命名为走石市,慢慢成为一个拥有百万人口的大城市。   换句话说,这里拥有特殊能力,或是脑袋不正常的人也最多。好几个闹得挺凶的组织头目都出身于这里。不过附近的人要么嚷嚷些老李不懂的科技问题,要么在努力宣传科技进步太快可能的隐患。可能是单纯的兔子不吃窝边草,也可能是这座城市本身藏有什么玄机——搞暴力犯罪的那些人,大多不敢在走石市,乃至整个Y洲闹事。   邪门归邪门,这里勉强算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老李喝完水,将水杯卡回摩托,继续听耳机里的新闻。订货人住得实在太偏,他还得走一阵子。   “截止目前,MUL-01仍然不知所踪。它的下级代理系统仍在正常运行,百姓的生活出行不会受到影响。但S市研究所近日反应,没有MUL-01统筹,搭载附属AI的仿生人无法再进行生产……”   反正一般人家里也没那玩意儿,老李鼻子里哼了声。他也就在仿生人秀里看到过仿生人,然而异变后,秀里的仿生人要么损坏要么失踪,估计再也办不起来了——横竖那都是小年轻爱看的,老李懒得关注后续。   “……近日,MUL-01主负责人范林松被发现死于家中,死因疑为自杀。MUL-01的主设计师阮闲先生至今下落不明,所涉及的三台初始机也随之消失,警方正在积极搜索中……目前S市研究所透露,暂时没有MUL-01或初始机的重建计划。副所长关海明表示,今后研究重心将转至对记忆操作技术的完善和严格限制上……”   老李对这些乱七八糟的科技相关不感兴趣,听得直犯困。他敲敲电子腕环,换了个频道。   “……昨天夜晚,H市市民卢女士在西北荒野地带发现一艘斜插在泥土中的大船。船身印有‘走石号’,船舱内部空无一人,且舱内泥土与外部平齐、植被完好。关于这一怪异的现象,有专家称……”   这个倒有点意思,老李精神一震,仔细听起来。   “……H市企业家涂老先生表示愿意进行投资,在‘走石号’附近开发度假村,带动周边地区的经济发展。涂老先生今年80岁整,独子涂锐就职于当地地质队,在二十二世纪异变中出现了老化现象……”   也不知道走石号和这个走石市有没有关系。   接下来的新闻大同小异,A国又挖出什么新鲜玩意儿,B国又成立了什么幸存者组织。老李津津有味地听着,终于在下午五点左右到达了目的地。   多好的房子,可惜主人是傻的。老李张望了会儿周边,发自内心地感慨。   一栋占地不大的跃层别墅紧邻森林。一面墙由巨大的落地窗代替,镶着大块玻璃,整个建筑显得干净敞亮。室内装修品味挺高,各种配置也讲究,看得出房主相当富裕。   除了设计过于简约,导致室内没什么温馨的居住气息,老李挑不出别的毛病。   至于房子周边,那问题就太多了——附近没有商区和居住区,没有农户,流浪汉都不会到这边来,称得上荒无人烟。这里地势崎岖,地上只能走浮空摩托。要到达最近的商店或医院,保守估计也要四五个小时。   老李特地看了看,确定自己没看到直升机或者类似的飞行工具。   ……这里与人类社会几乎隔绝,完全不适合长住。   反正房子也不算太大,估计是哪个有钱人建着玩的郊区度假屋。老李操纵着运载机械,靠近大门,愈发确定心里的想法。   凑近看,这房子越发古怪——室内明明是极其现代化的设计,科技味儿重到不像一个家,房屋外却种满了乱七八糟的瓜果蔬菜,点缀着几株格格不入的兰花。   屋后还有一片巨大的向日葵花田。老李提着心脏看了圈儿——幸亏这家人没再养什么鸡鸭鹅,不然他得开始怀疑人生。   绕过茂密的葡萄架,老李终于瞧见了人。   户外泳池边坐着个金眼睛的年轻人,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岁上下,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得有点过分。   那人身上套着件宽松的无袖背心,五分裤的料子看起来相当柔软。他惬意地缩在阴影中,双脚泡在水里,手里则拿着把黑色的格斗刀,熟练地处理水果。   翠绿的葡萄剥了皮,分颗堆好。西瓜瓢红得喜人,被干净漂亮地切成立方,码在一边的果盘里。不方便加工的果肉则被那人顺口吃掉——他就这样边切边吃,硬是没浪费半点东西,举手投足还透出一股气人的慵懒味道。   “阮先生是吗?您定的货……”   “阮闲,阮闲——你买的东西到啦,要我来收吗?我这边处理得差不多了。”那青年弯起眼睛,起身朝室内喊了一嗓子。   老李礼貌地点了点头,指挥运载机械靠得更近。房子周围的气温明显要低些,凉气多蹭一点是一点。   没想到近看,更多细节跳了出来。   年轻人的脖颈上留有数个新鲜吻痕,漂亮的锁骨上则残余着不少牙印,看得出昨晚的激烈程度。他大大咧咧地将它们露在外面,丝毫不在意老李的目光。   而在他起身后,原本被挡住的东西露了出来——那大概是个碗状宠物窝,里面却没有猫狗,只有个西瓜大小的金属球,不时发出绵长的嘎呼声,像是在打盹。   老李已经完全不想猜测这家人的情况了。   “我收就好。”另一个人走出房屋,“亦步,待会儿我去把果盘拿进去,你去摘三个番茄过来……您好,先生,请先把标有‘唐亦步’的箱子运到这边。里面都是些生鲜和冻品,不能在外面放太久。”   订货的“阮闲”比老李想象的年轻很多,长相十分俊秀,只不过气质比刚才那个要冷不少。他穿了件严实的白衬衫,衬衫上带着食物的香气,勉强把那份冷意遮了过去。   唐亦步慢吞吞地绕过泳池,伸出一只脚。他的脚趾尖慢慢越过阴影、进入阳光,下一秒便嗖地缩了回来。   “番茄地太远了,阮先生。”他苦着脸,声音软绵绵的。“而且太阳很晒。”   阮闲笑起来,走上前去,吻了下唐亦步的嘴唇。   “汤已经煮上了,我得赶紧处理香料和肉,然后把其他配料准备好。等你摘了番茄回来,时间刚好赶得上……我去也不是不行,但要是让你接手,你可就尝不到我的新配方了。”   唐亦步的表情挣扎起来。   “如果你实在不愿意,我可以不放番茄,不过味道上——”   “我去。”金眼青年鼓足勇气,用脚戳了戳宠物窝里的铁球。“π,跟我走。”   那个球从窝里蹦了出来,伸出四条细细的小腿,不情不愿地嘎了声。   “阮先生,问一句啊。”老李迷惑地瞧着那颗越走越远的金属球。“那是什么东西?”   “我们家的门卫。”阮闲说道,打开房间侧边的小冷库。   “您真会开玩笑。”老李抽了抽嘴角,“我是看着挺好玩的,想给孙子买个——”   “买不到的。”阮闲冲他笑了笑,“一个朋友做的,已经绝版了,抱歉。”   “哦哦哦,我就问问。”老李赶忙说。   阮闲点点头,开始安静地摆放食材——光是高级牛肉,这人就买了足足五十斤,全都放在冷冻箱里存着。其他昂贵的食物更是数不胜数。老李开始怀疑房内其实还藏了一堆人,只是没露面。   “不过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厉害,年纪轻轻,买得起这样的房子。”老李指挥运载机械帮忙放置货物,换了个话题。“两位是做什么的?”   “平时在家做做投资,最近小赚了一笔而已。”阮闲在这方面似乎不太敏感,他并没有露出警惕的表情。“不是什么稳定的工作。”   “在家工作?怪不得买了这么多吃食……不过还是趁年轻多转转的好,到我这个岁数,想旅个游都要计划上一年半载的。”   “出门肯定还得出门。”阮闲微笑,“我家那位坐不住。”   老李又随便扯了几句,可这位阮先生显然不是什么热爱聊天的类型。见食材全都进了冷库,阮闲下一秒便回了厨房,非食物的部分就在前院晾着。   除了主动帮忙接满了水杯,这位年轻的房主没再跟老李说太多。老李有种古怪的感觉,他总觉得这人似乎有点微妙的交往障碍。   不过这又关自己什么事呢?   老李灌了几口凉水,坐回浮空摩托——这是今天的最后一份工作,他可以下班了。   唐亦步这一去一回,约莫去了十五分钟。他再钻进厨房的时候,手里多了三个饱满的番茄。空气里弥漫着汤和烤肉的诱人香气,厨房的料理台比实验台还要干净整齐。   “我挑了整个园子里最好的。”他宣布,脚后跟被π死死咬住,后者显然还在为午睡被打扰而生气。   “先尝尝不放番茄的味道。”阮闲用汤勺舀了点汤,吹了吹,送到唐亦步嘴边。   “已经很好喝了。”唐亦步抿了一口,开心地宣布,“这个先给我盛一碗吧。”   “可以。”阮闲给唐亦步盛了碗汤,后者跑去前院,将剩下的货物一口气搬进了家门。   “说起来,明天和余乐他们约的餐厅,我想改一下。”唐亦步整理着阮闲买回来的日用品,随手将封箱的小零件投喂给铁珠子。“极乐号的墟盗自己组了个团体,打算在T市附近闹事。我们可以约在临近的B市会面。”   说着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监听到了他们的计划,还挺详细。季小满在B市读大学,周末应该会有空。余乐的自由度更大些,反正他俩住在一个小区,行动起来也方便。”   “B市的话,通知洛非和洛剑不好吗?”阮闲开始处理番茄,“他们的组织在B市附近吧,一直走中庸路线的那个。这点动乱应该压得下去。”   “冯江和段风藏了不少明灭草的果实,手里攒了些萤火虫和明灭草,他们不一定处理得了。普通警力去处理,只会造成无谓的混乱和伤亡……唉,麻烦。”   “我明白了。”阮闲说道,“那就先把R国的幸存者调查放一放吧,我改下行程。”   “唔嗯。”   “……马上就要吃晚饭了,你先把手里的饼干放下。”   “可是汤太好喝,我已经饿了。”唐亦步的小动作被逮了个正着。   “小锅里的水煮蛋快好了,现在吃的话,你可以吃到溏心的。”阮闲指指右手边噗嘟噗嘟响的小锅,“我就猜会这样。”   说罢,阮闲将汤调至保温。他刚打算继续处理烤肉,鼻子底下却多出几个热腾腾的水煮蛋。   “帮我剥下吧,阮先生,我去切烤肉。”   “先等等。”阮闲伸出拇指,轻轻抹去唐亦步嘴角的饼干屑。   随后他轻轻舔了舔拇指。   时间临近傍晚,碧蓝的天空开始转为金红。唐亦步正站在他的对面,背对夕阳,整个人燃烧着蓬勃的生命力,右耳上黑色的耳钉熠熠生辉。氤氲的蒸汽和屋内的冷气中和,气氛变得暧昧起来。   阮闲注视了会儿眼前的景象,刚打算追随这份蛊惑,唐亦步已经吻了上来。   于是他随手关了烤炉,手掌探入衣料,顺脊柱抚上唐亦步的后颈。随着吻越来越深,两人跌跌撞撞,厮打似的离开厨房区域,倒在柔软的地毯上。   有点可惜,阮闲心想。   他们昨天就没能正常的吃上晚饭,如今历史即将重演,晚餐又要凉上一夜了。   【END】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结束·*·:≡( ε:)   番外会慢慢更新的,未必是日更。期间可能会有修文,大家无视“有修改”就好。   完全没想到这篇文会写这么长_(:з」∠)_   虽然清楚大家会对这样的结局有各式各样的看法,不过结局是我在开文时就想好的,算是我自己的一种表达啦XD   世界的确不会就此平静,但软糖两个人是明明白白的HE,他们能够应对一切的——   这不是个拯救世界的故事,这是个恋爱故事√   ——————   已完结西幻文《迷途》,勇者×魔王←作者专栏能看到,让我恰一口自己的饭(?   下一本《禁止存档》暂定2020年1月底~3月初开,感兴趣的话,希望大家能收藏一下~   顺便也点一下下专栏里的【收藏此作者】好不好,搓手手gif   ——————   末日这本的更新时间出现了30min~60min的波动,下一本我一定要准时23:00更新!   惯例文案:   身为《侵蚀》全球排名第一的职业玩家,“不死传说”束钧准备退休。   终于要从虚拟现实彻底回归现实,束先生情绪高涨,甚至企图告白。   【明天见】:等我们赢下决赛冠军,咱俩见个面吧,我去找你。   【烟尘】:……好。   可惜束钧千算万算,战术没崩指挥没崩,自家队员发挥也没崩,世界反倒崩了——再睁眼时,他变成了游戏里最危险的怪物。   禁欲元帅攻 × 野性狂战受   废土背景,非电竞文,两位大龄青年坎坷面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