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苏培盛了》 作者:四眼娃娃   文案:   故事纯属虚构,请勿带入现实!!!   苏伟一觉醒来成了太监,不过还好是个著名太监——苏培盛。   苏培盛初见四阿哥时,他十岁,四阿哥五岁。   那时两人最大的敌人,就是嚣张跋扈的谙达太监。   等到从承乾宫到了阿哥所,谙达太监就只能给苏公公提鞋了。   波云诡谲的宫廷争斗,步步为营的夺嫡之路。   四阿哥一路从不爱说话的小豆丁长成了威风八面的雍亲王。   而苏培盛,他成了一个传说!   “来人啊,把苏培盛拉出去!”   “打,两大板!”   【小纸条】本文一开始设置了两条故事线,一条是雍正元年,一条是康熙二十一年,以康熙年间为主。本文正剧风,四爷有妻妾儿女,雷者勿入。请勿把本文当做真实历史看待,谢谢。 第一卷 承乾宫 第1章 把银子还给我!   雍正元年   翊坤宫内一声怒吼,“苏培盛,你好大的胆子!”   苏培盛“砰”地跪下,低下头一声不吭。   床榻前一个明黄色的身影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圈,都没听到一句祈饶的话,“好,好!来人啊,给朕拖出去打五十大板!”   阴暗的房间中,苏培盛被按在凳子上,举板子的太监小声道“苏爷爷,得罪了。”   板子打在屁股上,苏伟一直死死地咬着嘴唇,他穿过来几十年,挨了不知多少次打,只有这次,他不想喊给任何人听。   五十大板打到一半,屋外急冲冲地进来一个人,当头就给记板子的太监一巴掌,帽子都给打歪了,“你们这帮混球,也不看看这是谁,打了多少下了?”   歪帽子的太监懵里懵懂地道“回……回张总管,打了二……二十六板了。”   “滚开!”张起麟一把推开行刑的太监,哐地跪到凳子边,“哎呦,我的苏爷爷,您什么时候这么实心眼儿了,还真让他们打啊。”   苏培盛盯着地面,心里也不知在想什么,任张起麟像死了亲爹一样在旁边嚎。   康熙二十一年   三月的夜带着丝丝凉气。   天未黑透时,敬事房内急急走出一名太监,三拐两拐地进了一处偏殿的角门,一抹湖绿色的身影正等在那儿。   太监赶忙上前一打千儿道,“今儿天冷,姑姑怎么亲自过来了。”   清菊瞥了一眼太监道,“娘娘忧心着呢,四阿哥的事儿怎么样了?”   太监一笑道,“姑姑放心,王家兄弟奴才都安排进去了,还有两个小的,奴才都挑的老实又稳重的。”   “恩,”清菊闻言点点头,从袖口拿出一个荷包“你做的不错,以后多给娘娘长点心思,少不了你的好处。”   太监接了荷包,立刻裂开嘴下拜道,“谢娘娘恩典,谢姑姑提拔。”   四更刚到,院门外已有来回的走步声,昨晚皇上歇在了永和宫,后宫的奴才们都特地早早起了各司其职。苏伟抹黑爬起来,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回身抓起枕头边打好的包袱抱在了怀里。   “小苏子,起来了就赶紧下地收拾吧,”黑暗中,炕里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道。   “是,师傅”苏伟应了一声,爬下炕穿起衣服。   炕铺里又坐起一个人道,“对啊,小苏子今儿个得去四阿哥那儿了,以后咱屋里又少一个了。”   另一个声音翻了身道,“这是好事儿,以后就没人半夜往我身上扔胳膊了。”几个人闻言笑了起来,声音压得很低,略带点尖儿声,听得苏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苏伟穿过来将近两年了,他是在净身厂子的台子上醒过来的。当时他还没来得及为自己成了穿越业界的笑话感到悲哀就被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刺激的又晕了过去。   不过醒来后的苏伟心态调整的还是很好的,虽然一觉醒来他成了太监,但老天还不算太狠心,毕竟他这幅皮囊不是普通太监,而是著名太监啊不过那还是后话,苏伟进宫时才八岁,被敬事房总管分到了英华殿,跟着英华殿首领太监贾进禄做一些杂事。贾公公看他年幼,做事儿老实本分,收了他做徒弟。英华殿是专供太妃们礼佛的地方,但其实太妃们的住所都有小佛堂,平时少有人来。不做法事时,这里是颇为清闲的。除了每天起的早点儿,吃的差点儿,苏伟的生活还不算太暗无天日。   苏伟和师傅,以及刘保卿、焦进朝住在一个屋里。有同屋的情分,刘焦两位公公对他都很好。换句话说,两年来,皇宫中传闻的尔虞我诈离他还很远。不过今天一过,怕是就要不同了。   苏伟收拾完自己,就去服侍贾公公起床。他的这位师傅对他还是颇有情义的,两年来一直悉心地教导他。敬事房的周公公与他师傅颇有交情,日前听闻四阿哥身边要配太监了,师傅就把他推荐给了周公公。因他年龄小,刚好合适,周公公就应下了。虽然苏伟知道自己迟早是要到四爷身边去的,不过也不能因此抹杀师傅对他的提拔之恩。   贾进禄接过布巾抹了抹脸,伸手拍了拍徒弟的脑袋,心里颇有些感慨,希望老天有眼,让这小子在四阿哥身边站住脚,有朝一日能把他带出这片死地。“小苏子啊,”贾进禄拉着苏伟坐下,“到了承乾宫,要凡事长个心眼,遇事不要争强好胜,多退一步,人前宁可显得笨点。”   苏伟听了立马点点头,贾公公又把嘴凑到苏伟耳边小声道,“你要记着,你的主子是四爷,千万不要站错队,否则朝不保夕啊。”   天刚擦亮,刘保卿、焦进朝把苏伟送到了英华殿门口,焦进朝拍了拍苏伟肩膀道,“小苏子,以后发达了,不要忘了咱们兄弟啊。”   刘保卿捅了焦进朝一下,回头冲苏伟道,“伺候主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凡事小心点儿,保住小命最紧要。”   苏伟笑着点点头道,“我都记着呢,多谢两位哥哥。”在英华殿的两年,刘保卿的照顾,焦进朝的袒护,苏伟是一生都不会忘记的。   和焦刘拜别后,苏伟正了正衣摆,背好自己的包袱,一步一个脚印地向敬事房走去。   卯初,承乾宫。   大宫女浣月挽起床帘,“娘娘何不再睡会儿,昨儿就休息的晚,防着今儿个头痛。”   佟佳氏缓慢地坐起身,“不了,睡得够了,皇上早朝去了吧。”   “是呢,”浣月转身倒了一杯茶,“寅时永和宫就亮了,寅正三刻皇上就走了。”   “皇上勤政,也辛苦德妃了。”浣月没有接话,上前扶着皇贵妃下床。   佟佳氏坐到铜镜前,镜中人影朦胧,“今儿敬事房该派人来了吧。”   “是呢,”浣月拿起梳子,轻轻梳理皇贵妃的长发,“敬事房那边挑了十五名太监,八名宫女,两位嬷嬷,再加上咱们宫里自幼伺候四阿哥的,人就全了。回头让王钦好好调教着,等明年四阿哥搬到阿哥所,娘娘就不用太操心了。”   佟佳氏笑笑,“本宫才不操心呢,这心操多了,反倒惹人忌讳了。”   苏伟到了敬事房,等着周公公点齐了人,一行人就浩浩荡荡地到了承乾宫。承乾宫皇贵妃亲指了王钦做四阿哥的首领太监,所以苏伟他们的具体职责都得由王公公来分配。   一路上,苏伟几次捏了捏袖中的荷包,他进宫近两年,每月银二两,去掉一些必要的孝敬和内务府的克扣,他也攒了二十五两银子。这得多亏他被分到了英华殿,平日里见不到多少外人,花销自然少了。这次见到王钦,他少不了要孝敬些银子,谁知道历史上苏培盛是怎么开始伺候四爷的,他总得把路铺好以防万一。今儿一早,苏伟就把银子包好了,一个荷包五两,一个荷包二十两。对于他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监,五两的孝敬应当不算少了。   到了承乾宫,王钦由门内出来和周公公寒暄了几句,周公公被带进去给主子磕了个头,就把他们一帮人正式交接给了王钦。   苏伟低着头站在人群里,听着前面王钦左左右右地走了两圈道,“这承乾宫不比你们以往呆的地方,做什么事都得给我打起一百二十分的小心。能伺候四阿哥,是你们几世修来的福气,这份福气都给我小心地揣着,要是丢了,你们全家都得跟着陪葬!”众人立即俯身应诺。   王钦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进了偏殿的一间耳房。另有一小太监拿着名册站到了门口,点到名字的都一个一个进到屋子里,片刻后又一个个的走出来。点到苏伟时,苏伟捏了捏包袱带走了进去。   屋子里,王公公正坐在一条长桌的后面,手里拿着敬事房的记档。苏伟恭敬地行了一礼,站在桌子前,王公公看了他半晌,苏伟一直低着头,一动不动。王钦皱了皱眉,咳了一声,苏伟抬了一下眉毛,又低头站好。   王钦瞪了苏伟一眼,心道这又是个木鱼脑子,遂敲了敲桌子,开口道“你以前是英华殿的?”   苏伟点了下头,应是。   王钦又道,“我看了你的记档,今年才十岁,八岁入的宫?”   苏伟连连点头,王钦要扶额长叹了,往椅背上一靠,“四阿哥年幼,娘娘有意安排两个年小的太监服侍,我这现有三个人选……”   此时,话说的这么明了,苏伟也不能再装了,否则就不是呆而是蠢了。遂一副慌乱的样子,拿出一个荷包躬身往长桌上一放,轻轻推了推道“奴才愚笨,还望公公多多照顾。”   王钦拿过荷包垫了垫,分量还不小,心道这小子看起来傻头傻脑的,没想到出手还蛮大方的,他就喜欢这种人,好调教、好控制,遂道,“咱家与贾公公也有几面之缘,你既然到了这儿,自然不能亏待了你。以后你就跟着我,先打打下手。”   苏伟听了,赶忙俯身拜道“谢王公公,谢王爷爷。”王钦笑了笑,摆摆手让他出去。   苏伟出了屋子,还有点懵懵的,这么容易就让他得逞啦。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刚才给了银子后,他就始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等大家都完事儿后,苏伟被领到住的地方,开始收拾东西时,他才惊觉出问题所在。他拿错了!拿错了!他把那二十两的荷包给王钦了!怪不得当时那荷包那么有分量,怪不得他拿出来后就觉得奇怪!苏伟一屁股坐在铺位上,一双眼睛瞬间泪旺旺的,王公公,咱能把银子退给我吗。 第2章 四爷还是小豆丁   雍正元年,   懋勤殿首领太监苏培盛被几个小太监一路抬回住处。四执事库总管太监张起麟,一路上小跑地跟着,嘴里不住的道,“轻点,小兔崽子,慢点,小王八羔子。”   丁太医被宣进宫给皇上请平安脉,却根本没见到皇上人,而是被带到了养心殿后的一处小院里。丁太医叹了一口气,这事儿以前在雍亲王府中就发生过,他习惯了。不过也是因为这,他才能被一路带到太医院里。   门口,丁太医问正团团转的张起麟道,“是挨打了?打了多少?”   张起麟一副想去悬梁的表情,小声道“二十六。”   丁太医也愣了,以前都是个位数的,这回怎么这么多?   张起麟长叹一口气道,“这宫里的太监都死脑筋,以前在王府里,都是十板当一板打的,谁知道这次……唉……”张起麟此时真想一头撞死了事,他就出门办个事的功夫,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呢。那张保死哪里去了,也不知道去吩咐声。这下好了,明天苏公公下不了地,后天他们几个就都下不了了。   门里面,苏伟已经听到丁太医的声了,他瘪瘪嘴,僵硬的翻个身。   康熙二十一年   苏伟在承乾宫呆了快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他唯一的活计就是伺候王公公。不过苏伟并不着急,他清楚自己没那么容易就混到四爷身边去。像王钦这种人,主子身边的活儿恨不得都一手揽了,才不会主动推一个竞争对手上去呢。要不是上面有命,让挑两个小的伺候四阿哥,估计苏伟也得和其他人一样,闲置在外了。   苏伟曾听师傅讲起过,皇子们一落地,身边就配四十个人伺候。一开始贴身的多是乳母、保姆,在皇子断奶后,乳母被撤掉,才换上一部分内监。   皇子与公主不同,长达后贴身伺候的多是太监,宫女一般都是针线上人、锅灶上人,只能在外围活动。四阿哥自小被养在承乾宫里,第一批伺候的太监都是皇贵妃身边的人,也就是王钦他们五个。   苏伟记得自己上辈子刚工作时,总觉得同事关系很难相处,前辈们对他们貌似总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后来当新人进来,他自己成了前辈时才明白,他们一起入职的早已成了一个固定的圈子,外人想插进来哪有那么容易。   同样的,从敬事房调过来的十五名太监,除了苏伟和另一位十一岁的小太监萧二格,其他的都被打发到承乾宫前院洒扫,晚上都得出承乾宫,去集体宿舍(他坦)住。苏伟和萧二格算是拜了王钦做师傅,晚上和王钦住在一个屋里,王钦没事儿时也会指导指导他们。   苏伟在宫里的大名是苏培盛,苏伟是他在21世纪的名字,王钦赞他“培盛”的名字好,听起来大气又利主。萧二格那个就惨了点,容易犯忌讳,万一主子一时走嘴叫成了萧二哥就麻烦了。所以萧二哥,一般都被叫小格子,苏伟又暗地里笑了很久,听起来很像小鸽子。   小鸽子虽然只比苏伟大一岁,但是心眼却很活络,没多久就把承乾宫里能认识的都认识了。苏伟经常从他那儿听到承乾宫主子们的小道儿消息,什么四阿哥寅时就起来背书,皇贵妃每天都会亲自教四阿哥识字,皇上夸奖四阿哥进步很快等巴拉巴拉。   此时,后宫里以皇贵妃佟佳氏为尊,每逢初一十五,各宫嫔妃都要到承乾宫请安。苏伟赶上的第一个十五,被分到茶房煮茶,也有幸见到康熙爷的后宫是多么的枝繁叶茂。从辰时起,以温僖贵妃为首,惠妃、荣妃、德妃、宜妃是第一批,都被皇贵妃留下饮茶。接下来就是一批的嫔,一批的常在,一批的答应,还有一批的庶妃。位份高的能进到屋里饮一杯茶,位份低的只能在院子里给皇贵妃、贵妃、四妃请个安就告退。   直到未时,前面传来皇贵妃留四妃饮宴的信儿,王钦急急的到茶房拎出苏伟让他跟着自己去给四阿哥更衣。   四阿哥正在书房里练大字,苏伟一路端着一套衣服头也不敢抬地跟着王钦到了书房里。只听王钦道“四阿哥吉祥,主子娘娘今儿请各位娘娘饮宴。照规矩您得去问声安,让奴才伺候您更衣吧。”   然前头半晌没个声音,苏伟端着衣服,弓着身子跪着,没一会儿胳膊就僵了。   王钦向前蹭了蹭,又道“四阿哥?”   前面传来搁笔的动静,随之苏伟听到颇为奶气的一声,“起来吧。”   苏伟跟着到了屏风后面,王钦服侍着四阿哥换衣服,苏伟在一旁打下手。时不时的偷偷咬嘴唇让自己保持清醒,这也不能怪他,眼前的四爷实在让他有点跳戏,这分明还是个小豆丁嘛。   胤禛伸着胳膊让王钦给他套上外袍,眼前这个帮他理衣摆的小太监倒是第一次见,“你是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苏伟一愣,随即利落地跪下道“奴才苏培盛,给主子请安。”   王钦见状赔笑道,“回四阿哥,小苏子是敬事房派来伺候您的,奴才带在身边调教了一个多月,今儿才敢带到您身边。”   胤禛点点头,没有再说话。苏伟见那副小脸上带着原本不该有的正经严肃,立马低头抑制住上扬的嘴角,心道,不知现代那些穿越女见到豆丁版面瘫四爷会有什么感觉。   承乾宫正厅中,   慧妃道,“僖贵妃的身子骨还是不好,今儿又不能与咱们同乐了。”   一旁宜妃接茬道,“谁说不是呢,难得咱们娘娘今儿请宴,她是没这个福分了。”   皇贵妃笑笑道,“瞧你说的,好像本宫平日里多小气似的,什么时候短了你吃喝了。”   宜妃嫣然一乐道,“娘娘可是这么说了,一会儿席面上有中意的,臣妾可要包好带回去的。”   屋内一阵笑声,门外来报,四阿哥来请安了。   皇贵妃立即招手道,“快让进来。”   宜妃一双美目看向德妃,德妃安然不动。   四阿哥迈进承乾宫正厅,苏伟在王钦的示意下跟着进了门,这下苏伟知道为什么王钦急吼吼地让自己去伺候阿哥更衣了,这根本是临时抱佛脚嘛。   胤禛像模像样地撩开衣摆,下跪行礼道“儿臣给皇额娘请安,皇额娘吉祥。给各位娘娘请安,娘娘们万福。”   皇贵妃笑着道,“快起来,不要拘礼了,到皇额娘这儿来。”   胤禛站起身,走到皇贵妃的塌子边,被皇贵妃搂在怀里。苏伟也跟着过去,站到了塌子后的角落里,他不敢抬头,虽然他很想看看康熙爷的各位妃子都长得什么天仙模样,但还是小命重要。不过不知是不是错觉,低着头走过的苏伟感觉到了一丝焦灼的视线,有谁会在这种场合注意一个小太监?   宜妃乐道,“四阿哥真是越长越俊了,那眉眼跟咱们皇上一个模子似的。”   皇贵妃笑笑,拿了茶几上的糕点给四阿哥。   一旁荣妃温和地问道,“四阿哥明年就要迁宫了吧?”   皇贵妃道,“可不是嘛,这小孩子长得是真快啊,好像昨天还在怀里抱着呢,转眼今天就这么大了。对了,胤祉怎么样了,三阿哥搬到阿哥所也有三个月了吧。”   荣妃笑笑,“劳娘娘惦记着,一切都好。”   皇贵妃点点头道,“那就好,咱们宫里阿哥还少,那所里要是有奴大欺主的,你就来告诉我,万不能轻纵了他们。”   荣妃起身行礼称是。   惠妃笑道,“娘娘宽心吧,大阿哥在所里呢,多少都能照顾些。”   皇贵妃笑笑,宜妃从旁道,“臣妾看还是德妃有福些,等六阿哥迁宫时,阿哥所里就有嫡亲的兄长了,总能更放心些。”   宜妃的话音一落,屋里瞬间静了下来,直到德妃开口道,“娘娘说的是,胤祚年幼,总要各位阿哥多照顾呢。”   宜妃笑笑没有答话,皇贵妃对身旁宫女道,“时候不早了,你吩咐前面摆膳吧。”   苏伟跟着四阿哥出来时,还在慌神儿,他不知道五岁的四阿哥刚会有什么感受,反正他是出了一身的冷汗。四爷是德妃所出,苏伟是早就知道的。而且师傅曾偷偷告诉过他,德妃在产下四爷时还没有位份,所以皇上把四阿哥给了没有孩子却身份尊贵的的佟佳氏,但却没有录入玉蝶。因而这件事在后宫虽然并不是秘密,但却不能轻易宣之于口的。   四阿哥从正厅出来后回到了自己的书房用膳,苏伟看着那张木然的小脸,心里不知为什么竟有些酸涩。亲娘不在身边,即便是皇子,也难免心酸落寞吧。王钦带着两个太监颠颠地跟进书房里,苏伟左右看看,最后还是默默地退到了外边。   书房里,王钦指挥着小太监摆膳,完事后请又在看书的四阿哥用膳。胤禛放下书,坐到餐桌旁,左右看了看道,“让苏培盛过来伺候。”王钦一怔,随即僵笑着应诺。 第3章 滚滚而来的历史车轮   雍正元年   养心殿寝宫门外,张起麟怒瞪着刘保卿、焦进朝两位公公,什么叫没给皇上值过夜,难道他们俩不是养心殿的首领太监吗?   刘保卿陪着笑道,“张公公,你看我们哥俩都是晚到皇上身边的,不比您和苏公公,伺候的时间长。这儿今晚您一定得帮帮忙。”   焦进朝是一脸无所谓地道,“今晚苏公公伺候不了的事儿,皇上左溜儿都得叫您问话,您何必到时费那二遍事呢。”   张起麟猛吸一口,差点憋过去,这两人和苏培盛的关系不一般,他不能轻易得罪。这要是别人,他早一脚飞出去了,去他妈的伺候的时间长,他和苏培盛能放一块比吗?   “张保呢,他死哪儿去了?”张起麟左右看看,反正皇上肯定要发火,凭什么让他一个人顶着。   刘保卿继续赔笑道,“张公公自己去慎行司领罚了,说是上个月发错了奴才的例银,要在慎行司做苦役十天。”   张起麟眼前一黑,这个死张宝,下次别犯在我手里。   康熙二十一年   苏伟站在书房外,有些犯困,思索着一会儿王钦要是还不出来,他就自己回房间吃饭睡觉。   王钦咬牙出来时就看到了廊下耷拉着脑袋的苏培盛,心里顿时一松,这样一个蠢材就是得了主子的青眼,也出息不到哪儿去。遂撇着嘴上前道,“小苏子。”   苏伟一惊,赶忙睁大眼,站好道,“是,师傅。”   王钦瞪他一眼,“赶紧精神起来,四阿哥叫你进去伺候。”   不再理会O型嘴的苏培盛,王钦转身先走进了书房,苏伟赶紧正正神跟上去,看来真是谁也挡不住历史的滚滚车轮啊。   苏伟是第一次伺候主子用膳,这真是个技术活儿。虽然前面也有两位师傅培训过,怎么看主子的眼神,怎么夹菜,怎么提醒主子食不过三,但真操作起来还是颇有难度的。   皇阿哥虽然不像皇上那样必须严谨的一菜不过三匙,但也不能随意地挑喜欢的吃。尤其是在宫中的时候,毕竟今日的阿哥可能就是来日的皇上。所以阿哥们每道菜吃后的模样都得差不多,让宫里的厨子看不出主子喜欢吃哪道。   不过苏伟一直认为,法理还不外乎人情呢,想瞒着御厨,方法多的是。他就不信主子们贴身伺候的太监敢当面把主子爱吃的菜拿下去。   不过……他错了……   苏伟这边刚给四阿哥夹了第四口素拌八珍,王钦就躬身上前撤走了盘子,临了还偷偷瞪了他一眼。   撤了膳,王钦躬身上前道“四阿哥,今儿中午您都没休息,这会儿小睡一会儿吧。”   胤禛抬头瞄了一眼王钦,转头进了书房拿起笔。王钦还想说什么,但想了想还是退后了,怒瞪苏伟示意他上前伺候。苏伟弓着身子站到书桌前,为四阿哥铺好纸,在一旁慢慢研起了磨。   要不人家是皇子呢,五岁的年纪就能写一手这么好看的毛笔字了。苏伟前一世也练过书法,虽然写的不怎么好,但好歹算有点笔力。他记得老师曾经给他们看过董其昌的字帖,说康熙、雍正两位皇帝都临摹的这种字体。如今苏伟看四爷的字,还真有点眼熟的感觉。   天已经擦黑,四阿哥还没有放下笔,王钦从书房外端了两盘点心进来,躬身道,“四阿哥,主子娘娘给您送点心来了。”   苏伟看到四爷的小手顿了顿,又继续写了最后一笔,不过这一笔连的颇为不顺。   四阿哥吃点心时,苏伟端着茶站到一旁,他想起了贾师傅的话,“你要记得你的主子是四阿哥,千万别站错了队。”这王钦的队貌似站的就太偏了点儿了。   晚上时,苏伟终于得了空,他今天是突然被叫到四阿哥身边的,还没有排班,导致他一天都没吃上饭。趁着四阿哥沐浴时,苏伟赶紧到茶房要了点饽饽塞进肚子里。结果这边点心还没咽下去,苏伟就看见了黑着脸站在门口的王钦。   泡在澡盆里的胤禛有点出神,他一向不喜欢身边的人太多。现在伺候他沐浴的,是唯一一个还留在他身边的乳母,李嬷嬷。而明年迁宫后,李嬷嬷也要和他分开了,到时伺候他的就都是那帮阳奉阴违的臭太监了。   李嬷嬷轻轻地给小阿哥擦着背,看着他皱起的小脸,暗暗地叹口气。“奴婢听说,阿哥今天让个新来的太监伺候了。”   “恩”胤禛低下头,轻轻按着水泡,“王钦说是他的徒弟,看起来呆头呆脑的。”   李嬷嬷笑笑,“什么徒弟,才一个月哪有什么师徒情分。您明年就要迁宫了,敬事房给您派了十五名太监。王钦身边只留了两个小的,其他都闲置着呢。今儿要不是皇贵妃召见,王钦都不带让这小太监近您的身的。”   胤禛抬起头看看李嬷嬷,李嬷嬷又道,“阿哥既然烦透了王钦的小人嘴脸,不如就用用那两个小太监。反正是皇贵妃吩咐下的,又是经王钦手调教过的,不会有人传瞎话的。”   胤禛想了想,点点头,李嬷嬷拿过布巾抱住他道,“阿哥出来吧,这水都温了。”   李嬷嬷给四阿哥擦干身体,又伺候着换上常服,看着眼前有模有样的小人儿,眼睛渐渐模糊起来。   她原是仁宪皇太后身边的宫女,在四阿哥出世后,被太后指过来伺候。她还记得太后偷偷地嘱咐她,四阿哥不在生母身边,让她凡事多关照点儿。   那时康熙爷的后宫里连着夭折的阿哥太多了。   李嬷嬷到了承乾宫后,不得不承认皇贵妃对四阿哥是很上心的,周全的照顾和保护让四阿哥一直平平安安的成长。可时间越长,李嬷嬷越开始意识到太后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毕竟不是亲生的。   尤其在德妃被屡次加封,成了永和宫主位,甚至又诞下了六阿哥后,皇贵妃对四阿哥在情分上是越来越疏远。那一份表面上的亲近李嬷嬷看着都扎眼,小小的四阿哥又会有什么感觉呢。   四阿哥三岁那年,身边的乳母和保姆就被撤的差不多了。李嬷嬷是自己去求了太后的恩典,才留到了至今。   宫里是有定制,皇子断奶后,就换掉乳母,由内监伺候和教导。可无论哪个宫的皇子,都是一点点调换的,荣妃的三阿哥五岁时身边还有一堆嬷嬷跟着呢。偏就四阿哥是不同的。   那些没了根儿的太监,哪有几个会照顾孩子的呢。特别是一些教导过阿哥的太监,带着一个太监谙达的称呼,对那些三四岁的主子都是阳奉阴违。   像王钦那种小人,自以为有皇贵妃撑腰,就敢对四阿哥指手画脚。看着四阿哥带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成熟和深沉,李嬷嬷心里疼得很。   苏伟在茶房外被王钦一顿教训,主要就是用膳时,不记着次数,瞎给阿哥夹菜。不懂眼色,不会主动伺候主子等巴拉巴拉。苏伟低着头,诺诺地应着,心里却在暗暗琢磨着,四阿哥摆明是看不惯王钦了,那他是继续呆头呆脑,还是聪明一把,把王钦踢下去呢。   四阿哥入睡前,又提到苏培盛。王钦赔笑道,“四阿哥恕罪,小苏子还太小,奴才怕他伺候不周。等奴才再调教一阵子,就安排他来给您值夜。”   胤禛没有说什么,在王钦的服侍下睡下了。   第二天,王钦给苏伟排了班,他正式成为了四阿哥贴身伺候的太监之一。不过让苏伟奇怪的是,小鸽子并没有被排进来。他偷偷地问过,十五那天,小鸽子自己跑去承乾宫的小厨房帮忙了,本想能挣个在主子前露脸的差事。可惜他低估了承乾宫奴才们的防守,到头来他都蹲在灶坑下煽火来着。   苏伟第一天伺候四爷,旁边没有王钦指手画脚,真是舒服多了。   所谓贴身伺候,苏伟理解的就是站在四爷身边最近的。四爷穿衣服时,他是那个帮忙往上套的。四爷练字时,他是旁边磨墨的。四爷看书时,他是随时准备奉茶的。至于内门、外门站的那些都是跑腿传话的,算不得贴身伺候的。   开始伺候四爷,苏伟可不打算事事学习王钦。   早晨他捧出一身宝蓝底儿的长袍,恭敬地问道,“主子,今儿穿这身怎么样?”小四爷愣愣地看他半天,他躬身候着,最后四爷点点头说声好,他才上前伺候更衣。   给皇贵妃请完安,苏伟把点心都摆在小桌上,先伺候四爷写完两张大字,看四爷抬起头,他才上前道“主子,您累了吗?要不要歇会儿吃点儿点心?”   午间时,他往香炉中放了点儿安神香,看书的小四爷一会儿就打了个哈欠。他小心地上前道,“主子,您是不是困了,睡一会儿不?”   服侍着四阿哥上了床,苏伟站到了床边。他可不打算把四爷当个孩子糊弄。光看雍正一生的业绩,他就坚信,这位主儿肯定是个少年老成的。像王钦那样跟个闹钟似的,天天提点阿哥该干什么干什么了,纯属没事儿找抽型的。   晚间时,王钦来换班了,苏伟这才发现在,自己没有值夜这一项。他早就听说,给主子值夜虽然累,但其实是最得主子心的,也是最能和主子拉近关系的,如今看来,王钦对他还是留着一手呢。 第4章 谁是大尾巴狼?   雍正元年   养心殿一声怒吼,“朕要你们这帮废物有什么用!”   张起麟被小太监一路拖到外面,行刑的太监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下手了。张起麟怒了,瞪着太监狠道“打啊,打狠点,快!”最好打的他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等那两位主闹完了,他再回去。   新皇登基,九龙夺嫡的余波仍在,前朝动荡,后宫也不安宁。   懋勤殿首领太监苏培盛御花园冲撞年贵妃,被打了五十大板。当晚皇上又发落了四执事库总管太监张起麟,而原本在慎行司服役的敬事房总管张保也被拖出来打了二十板。剩下被波及的小太监不一而足,后宫的奴才们一时惶惶不可终日。   三天后,二更时,一瘸一拐的张起麟推开养心殿后一小院的门。拎着灯笼伺候着一个藏青色长袍的身影进了屋子。把门关好,张起麟靠在廊下的石头上长舒一口气,抬头望着满天的星辰,在心里默默祈祷,让这回的事儿就这么过去吧,他还能活几年啊,老天保佑,可别再闹了。   康熙二十一年   苏伟正式上班没几天,王钦将小鸽子派到了前院洒扫。苏伟知道,一定是上次小鸽子自作主张的事让王钦不满意了。   小鸽子临走时,给苏伟上了一堂人力资源课,进一步帮他分析了四阿哥的成长信息,对苏伟帮助很大。   四阿哥是皇贵妃给开蒙的,承乾宫太监总管刘安和他们师傅王钦是四阿哥的谙达太监,负责教导四阿哥满人的礼仪和规矩。   四阿哥的乳母撤的很早,如今只剩了李嬷嬷。皇贵妃给四阿哥前后配了十几名太监,如今有五名正式划到了四阿哥位下,以王钦为首。   平日里王钦和柴玉是贴身伺候的,栗国良代管着四阿哥的小库房,赵新管着提膳,阮禄负责四阿哥的冠袍带履。以下跑腿的,干活的都还隶属于承乾宫。   宫女这边都还由李嬷嬷管着。皇子未经人事时,身边不能用年轻宫女伺候。所以皇贵妃只给四阿哥划了两名姑姑过来,加上敬事房那边的八名宫女,现在都属于针线上人,浆洗上人。   剩下还要有十名侍卫,要等四阿哥到了阿哥所才会派过来。这样伺候皇子的四十个奴才算是齐了。在阿哥所里,皇子有了伴读和内眷,伺候的人会再据情增加。苏伟听了不禁又一次感慨,不愧是爱新觉罗一族啊。   王钦把小鸽子派走了,又带回来一对姓王的,一个叫王朝卿,一个叫王以诚。可能因为都姓王,这两个小太监干脆地拜了王钦为干爹,他们三个天天干爹、儿子的叫着,苏伟觉得自己好像要被孤立了。   不过这对王氏兄弟可是相当会做人的,与小鸽子不同,人家能既打通关系,又能不犯上司忌讳,对苏伟也是兄弟长,兄弟短的。苏伟有时伺候四阿哥赶不上饭点儿,这两人就偷偷给他留饭。让他即使知道人家背景绝不简单,也不得不念了他们的情份。   承乾宫   早膳时,皇贵妃叫了四阿哥一起用。   苏伟老实地站在门外廊下等着。   屋内,一阵颇为安静的碗筷交叠声。   胤禛一直低着头认真的面对食物,皇贵妃位同副后,用膳时身边有四个侍膳宫女。胤禛不知道自己能和皇额娘说些什么,刚刚来请安时皇额娘已经把他的功课、寝食都问过了。   皇贵妃用了一碗小米粥,抬头看四阿哥小口地咬着豆面饽饽,微笑着对身旁道“这什锦虾仁很是鲜嫩,给四阿哥多夹一点。”   侍膳的宫女依言上前,胤禛谢皇额娘后,将那多夹的一小段虾仁放在嘴里。确实很鲜嫩,但吃起来却不爽气。倒不如前几日那道鳜鱼烩,苏培盛侍膳时,第三勺过来占他半个碟子。又是一个阳奉阴违的臭太监,投机取巧地无视宫规,胤禛虽然吃的很过瘾,但脑子中一直纠结要不要训斥他。不过晚上时,胤禛看到苏培盛被王钦罚跪,就打消了那个念头。   用完膳,宫女伺候着皇贵妃和四阿哥漱口,皇贵妃用锦帕擦了擦手,看着规矩地站着的四阿哥道“额娘看你身边配了新太监,用着可心吗?”   四阿哥道“劳皇额娘操心,小苏子是王钦调教出来的,很听话,也很麻利。”   皇贵妃笑笑道,“那就好,额娘想着你身边总得有个年纪差不多的伺候着,你用起来也舒服。”   胤禛低头道,“皇额娘想得周到。”   皇贵妃又道,“不过你眼看着就要迁宫了,皇上年节时还提起给你找师傅的事儿,你这边该有的规矩和学问可不能落下了。平日里,还是多带着王钦,让他多提点提点。”   胤禛恭敬地俯身行礼道,“儿臣谨遵皇额娘教诲。”   四阿哥走出来时,苏伟被暖暖的阳光晃的有点昏昏欲睡。两人一前一后的迈出承乾宫的大门,苏伟才反应出来,这位主子是要出去逛啊,连忙回身招过来两个小太监跟着。   胤禛一路走向御花园,身后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这要是王钦肯定上前拦着了,五岁的皇子,磕到哪碰到哪他们都担待不起。可今天伺候他的是苏培盛,他料定这奴才不敢拦他。   果真,苏培盛一路沉默地跟着四阿哥到了御花园,前前后后的派小太监打点着,让闲人尽退不要冲撞了主子。   到了御花园,胤禛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在路边捡了一根柳条,到了湖边拍打水面,惹得湖中的锦鲤纷纷逃窜。   打了一会儿水觉得无聊,胤禛扔下柳条,转身上了凉亭。初春的御花园里已是满目葱翠,景色倒是蛮好。   苏培盛正着人拿茶水点心来,却听台阶下小太监一声惊呼,回身一看他的小主子正手脚并用的往假山上爬。   苏培盛赶紧过去抱住四阿哥,胤禛回头看看惊慌的各位奴才,厌烦的撇撇嘴道,“别拉我,我要上去。”   苏培盛不敢撒手,劝说道,“我的爷,这上边太陡,仔细您摔着。”   胤真踢了苏培盛一脚,“不用你管,本皇子就要上去!”   苏伟知道这位爷是泛起倔劲儿了,遂道,“是,是,爷您慢点爬,让奴才扶着您。”   胤禛撇撇嘴,不管跟着的苏培盛,执意地爬上了假山的顶头。脚下站得高,看得自然就远,御花园的葱葱翠翠,远远的红墙绿瓦,胤禛的心逐渐开阔起来。   恍惚间,一阵风吹过,胤禛衣摆一动,却猛然感到一股扎实的力气。低头一看,苏培盛半踩在假山中间,只露出一个脑袋,一双手正抓住他的腿,好像随时准备接着他。   胤禛觉得有些好笑,心里却又莫名地踏实下来,遂转身爬着下了假山,一脑门冷汗的苏培盛,赶紧半扶半抱着小祖宗到了地上。   回到凉亭里,已有太监送来了茶水和点心,苏培盛就着清水沾湿了毛巾给四阿哥擦擦手。胤禛坐下拿了块点心咬着,看着一旁低头不语的苏培盛,张嘴道,“你进宫多久了?”   苏培盛弯腰答道,“奴才八岁进宫,到今儿以快两年了。”   胤禛点点头,又道“你之前在哪儿当差?”   苏培盛答道,“奴才之前一直在英华殿,一个多月前被调到承乾宫的。”   胤禛回头愣了一会儿,从石桌上拿了一块点心给苏培盛,“你今儿伺候的不错,这个赏你的。”   苏培盛赶忙接了,堆了满脸笑道,“奴才谢主子赏。”   胤禛笑笑,却见苏培盛只是拿着却不吃,遂问“你怎么不吃呢?”   苏培盛赔笑道,“奴才吃相难看,怕污了阿哥的眼。”   胤禛仰头道,“能有多难看,你吃给我看看。”   苏伟闻言,看了看手里的点心,心道,算了,他都穿成太监了,还要脸有什么用,遂大口一张将点心直接扔了进去,然后鼓着腮帮子道,“好吃,奴才谢主子恩典。”   胤禛看着仓鼠般的太监,有些愕然,继而大笑,指着苏培盛说不出话来。   苏伟咽下点心,也跟着赔笑,心道,笑了就好啊。   午膳时,胤禛回了承乾宫。   苏培盛侍膳时,看着四阿哥小口地喝汤,知他上午吃多了点心,此时吃不下太油腻的东西了。遂给四阿哥多夹了他中意的牡丹生菜,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四阿哥在他夹了满满的三勺后,总是时不时地看他,让他一时莫名其妙。   四阿哥用完午膳,将剩下的菜赏给了苏培盛和屋内的几个小太监。下人们自是乐不可支,主子赏的菜奴才们是必须吃完的,这意味着他们今天不用吃半饱了。   胤禛躺在床上准备小睡一会儿,依稀能听到苏培盛进来的声音。他有些想笑,那个笨太监,今天要不是自己赏菜,回头王钦还得罚他跪。赵新那头日日管着他的吃食,那道牡丹生菜少了那么多,会看不出来不过,他还真没想到有人能笨到被罚了都记不住教训的地步。   晚上,苏伟回到住处,屋内王钦瞪了他一眼就出去了。   苏伟撇撇嘴,好在今天四阿哥赏了菜,要不自己又得被罚。不过他早打算好了,他们在承乾宫还能住几天,等迁了宫就是四阿哥说了算了。到那时,自己就不用束手束脚的受这份窝囊气了,哼。 第5章 奴才万死不辞   康熙二十一年   永和宫   清菊扶着德妃慢慢地在宫中踱着步子,德妃笑道,“这身子越发的重了,走几步就累得慌。”   清菊赶忙道,“娘娘累了就歇歇吧。”   德妃温言道,“再走一会儿吧,身子胖了就虚了,本宫当初生老四时——”   德妃猛然断了话,清菊也不敢接茬,只得扶着人继续走着,片刻后德妃轻声道,“王家那两个奴才传什么话来没有?”   清菊回道,“今儿中午来过,说是四阿哥在皇贵妃那用完早膳去了御花园玩耍,午膳时吃的开心,还赏了菜给屋里的奴才们。”   德妃笑笑,“到底还是个孩子,爱玩是应该的。你看咱们六阿哥,一时半会儿的都不消停,以后肯定是个淘气的。”   清菊笑道,“是啊,连皇上都喜欢六阿哥的活泼劲儿呢。”   转眼间,万寿节到了。   然皇上出巡祭祖还未回銮,遂宫中只摆了小宴。   第一天   后妃的宴席摆在了承乾宫,苏伟又被抓去茶房帮忙,王钦自是乐颠颠地跟在四阿哥前后,恨不得在脖子上挂个我很尽职的牌子给各宫的主子看。   承乾宫里热闹非常,茶房忙得脚不沾地,但是苏伟这回没像上次一样轮到煽火煮茶的辛苦活儿。而是跟着老太监拈茶叶,坐在那儿一点儿力气不费。中午时,还有小太监给他上了茶和一盘子玉面饽饽,苏伟小小地得意了一会儿。   晚上,慈宁宫设宴,   太后领着众妃给太皇太后请安,   王钦、柴玉、苏伟都跟着四阿哥到了慈宁宫,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一桌,其余的阿哥皆因年龄太小未参加宴席。而太子随圣上出巡,此时未在宫里。   苏伟来时内心是蛮激动的,他终于有机会看见传说中的孝庄太后了,想当年大玉儿是多少宅男心中的女神啊。不过他又错了,一个小太监哪那么容易得见天颜啊。只能在四阿哥上前请安时,偷偷地瞄了一眼,可惜隔得太远,只看到了一个胖老太太的大概形象。   然太皇太后对阿哥们是很疼爱的,具体表现在宴席开始后就不停的赏菜。见那不停端上来的菜盘,苏伟都暗暗为几位小阿哥担心,怕他们一会儿吃撑了走不回去。   宴席结束的很早,王钦、苏伟等人伺候着四阿哥往承乾宫走。路上遇轿撵疾行而来,伴轿的宫女匆匆地给四阿哥请了安。四阿哥有些怔愣,苏伟却认出这宫女是永和宫的。   疾行的轿子被叫停,德妃娘娘挺着肚子,掀开帘子对四阿哥一笑道,“吓着阿哥了吧。”   四阿哥向前两步道,“德妃娘娘不舒服吗,可曾宣太医?”   德妃笑笑,脸色却很苍白,“阿哥放心,本宫没事,回去休息休息就好了。”   四阿哥闻言低头行礼,“恭送德妃娘娘。”   德妃点点头,坐回轿子里,一行人急急离去。   四阿哥怔怔地看了半刻,王钦上前道,“阿哥,咱们回宫吧,主子娘娘该担心了。”   胤禛回头瞪了王钦一眼,又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苏培盛,道“本皇子今儿吃撑了,要去御花园走走,你不许跟着,就苏培盛来就行了。”   王钦又腆笑着想说什么,却被胤禛一脚踢在小腿上,“还不快滚,你不听话,当心我告诉皇额娘,打你几百板子。”   王钦诺诺地退下,“奴才知错,奴才知错。”   胤禛不再看他,转身向前走,苏伟叫了两个提灯笼的小太监,利落地在后面跟上。   到了御花园,胤禛无聊地东走西转,最后坐在了湖边的一块石头上。   苏伟给四阿哥披上披风,比划着让两个跟来的小太监走远点儿,自己提了灯笼站在胤禛身后。   胤禛回头看看他,苏培盛笑笑,胤禛撇了撇嘴,又回头看向湖面,“我明年就要迁宫了……”   苏伟躬身听着,他知道四阿哥一定有话要跟他说,果然糯糥的声音又传来,“等我到了阿哥所,皇额娘不在身边,李嬷嬷也不在身边。”四阿哥顿了一下,又回头看向苏伟,“但你会跟着我,是吗?”   苏伟听了立马屈膝下跪道,“奴才誓死跟随主子。”   胤禛一笑,“谁要你死,我只要你帮我办事。”   苏伟低头道,“单凭主子吩咐,奴才万死不辞。”(小苏子,你武侠小说看多了~)   胤禛闻言回过头,一双明目死死地盯着苏伟,“那……那如果我要你打王钦,你也敢办吗?”   苏伟抬起头,与胤禛四目相接,片刻后低头道,“只要主子吩咐。”   胤禛一笑,“好。”   清晨,   王朝卿回到偏殿耳房时,屋里只有苏培盛一人。   王朝卿笑着道,“苏公公,今儿您不当差啊?”   苏培盛笑笑,“四阿哥今早跟皇贵妃用早膳,我回来偷个懒。”   王朝卿上前给苏培盛倒了一杯茶奉上,苏伟却没有像往日那般客气的推却。   王朝卿心里有点打鼓,昨晚四阿哥踢了王钦,独自去御花园只带了苏培盛,他是知道的。这奴才间的勾心斗角可不比主子们少。   苏伟像模像样地抿了口茶,也不管王朝卿的探究眼神,直接开口问道,“德妃娘娘怎么样了?”   王朝卿一愣,“啊?”   苏伟放下茶碗,看向王朝卿又问了一遍,“德妃娘娘怎么样了?”   王朝卿瞬间堆了满脸笑,“苏公公,您这是什么意思?”   苏伟拿着桌子旁的帽子扇了扇,这天快要热起来了,王朝卿却半晌没有动,依然是不明所以的样子。苏伟站起来,戴上帽子,边整理衣衫边道,“时候差不多了,四阿哥该用完膳了。”   王朝卿上前帮苏伟理理衣摆,苏伟凑到王朝卿耳边道,“王哥哥是聪明人,这一仆不侍二主的道理想是不用人教的。”   王朝卿一怔,看着比他低了半个头的苏培盛一步步走出下人房。   中午,苏伟打发了屋里的小太监,独自服侍着四阿哥上床午睡,“奴才着人打听了,德妃娘娘昨儿胎气震动,但没有大事儿,太医给开了保胎药,今天已经好多了。”   胤禛点点头,让苏培盛给他掖好被子,闭上了眼睛。   四阿哥很快睡着了,苏伟靠着墙闭目养神。那王家兄弟真是不能小看,他又诈又吓地闹了一大通,人家都能那么沉得住气,来找他时还摆出一副这是我们刚才特地为主子打听来的消息的模样。   其实,苏伟之所以知道王家兄弟是德妃娘娘的人,还得多亏小鸽子。小鸽子得罪了王钦后,就很是巴结苏伟,苏伟特地让他多留心四阿哥位下的各位太监。结果,小鸽子还真不负所托,给他探听到了这么一个有料的消息。   五月末,圣驾回銮。   接驾那天苏伟没有去,只能从后来几天的赏赐中,感知天家恩惠。   除了皇上的赏赐,太子也送来了很多东西,没有特别贵重的,但都是一路上买到的新奇玩意儿,很得四阿哥喜欢。   没几日,毓庆宫摆宴,请各位阿哥去玩。   前一晚,四阿哥在灯下写福字图,说是要送给太子。写了一幅又一幅总是不满意,苏伟在旁边看着都可惜。   眼看要三更了,苏伟出主意道,“依奴才看,主子的一番心意就是最好的回礼。这面上的东西何必一定要求完求美呢。”   胤禛抬头看看苏培盛,觉得他说得有理,遂从自己写的一堆福字中挑出三张,放在锦盒中。   第二天,苏伟和王钦陪着四阿哥到了毓庆宫。   太监禀报后,太子亲自出来迎了四阿哥进去。   苏伟对太子的初印象很好,虽只是个未满十岁的孩子,但是在爱新觉罗早熟教育中,这位年幼的太子已经初具少年气质,面带微笑,含威不漏,一身的贵气,让人不得不仰视其颜。   毓庆宫摆宴,当间一卓,坐的是几位阿哥。   外边三桌,坐的是太子,大阿哥,三阿哥的哈哈珠子。   刚开席,就有圣上赏的菜下来。   几位小阿哥在桌上吃的很欢,苏伟看着太子很是和气,没有因为身份妄自尊大,对待大阿哥还带着一份尊敬。   可能是因为没有大人在场,这次宴席倒比万寿节时热闹很多。   太子没有叫人侍膳,任由兄弟们自己放开了吃。   年纪最小的五阿哥干脆站在了凳子上,把一碗五谷蛋羹搅得乱七八糟。最后还是大阿哥看不下去,将五阿哥抱在怀里一勺勺的喂。   三阿哥完全能自给自足,太子就照顾着四阿哥,离得远的菜都帮他夹到碗里。苏伟远远看着,心里是感慨万分,谁能想到如今的兄友弟恭,在二十几年后会变成九龙夺嫡的惨状。   宴席后,几位阿哥的哈哈珠子开始表演布库,年少轻狂,此时阿哥们也不管身份有别,纷纷在外拍手叫好。   玩到极致,大阿哥和太子换了窄袖袍子,不顾奴才们的劝阻当庭布库。几个小阿哥在旁边呐喊助威。   苏伟站在院子的廊柱旁,随时关注着自家主子。不知怎的感到身后一阵凉意,苏伟回头一看,一片明黄,紧接着脑中一阵轰响,几乎是下意识地苏伟噗通跪下,“奴才参见皇上。” 第6章 生与死   传说中的天威,苏伟终于切身体验到了。他一个从小背诵马列主义的现代五好青年,竟然连脑子都没过就直接跪下了。不过不只他一个,满院子的奴才都瞬间跪了。   阿哥们也是一时愣在当场,不过还是太子最镇静,先一步上前道,“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苏伟眼前的黄色向前移动了两步,一个低沉的声音缓慢响起,“谁赢啦?”   嘎?苏伟死死低着头,扛着满脑子的问号。   太子语带笑意地道,“儿臣和大哥尚未分出胜负呢。”   皇上几步走进正屋廊下,坐在太监搬出的椅子上,“平身吧,你们继续。”   奴才们起身,阿哥们撸起袖子,拉开架势。   苏伟慢慢挪动到四阿哥身后,看着眼前的小主子时不时的就望向皇上。   阿哥们的角逐倒还激烈,大阿哥到底年龄大些,太子开始尚且能凭着技术支撑一番。但两人僵持一会儿,太子就不行了。最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败下阵来。   皇上一拍手道,“好,朕的大阿哥果然勇武,太子也不错,来人啊,赏。”   太子和大阿哥跪下谢恩,一人领了一副御用弓箭,皇上又把三位小阿哥叫到跟前挨个问了最近的生活和功课。   四阿哥上前时,太子特地拿出了四阿哥送的锦盒给皇上看。   皇上把那三幅字拿出来细细地看,胤禛站在一旁紧张的不行,片刻后皇上微笑着把字放回去道,“这三幅字,一幅比一幅饱满,一幅比一幅流畅,定是写了很多幅的结果,老四的这份礼是真真的用心了。”   胤禛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太子从旁道,“四弟这份心意,儿臣一定牢记于心。”   最后毓庆宫的宴席在一副父慈子孝的画面中结束了。   六月初一,   苏培盛正准备往四阿哥的小院去时,迎面撞上了王朝卿。王朝卿左右看看,将苏培盛拉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苏伟心知,定是永和宫出什么事了。   王朝卿把嘴凑到苏伟耳边,小声说道,“德妃娘娘的肚子昨晚发动了,今早还没见消息,永和宫那边去请太医了。”   苏伟一愣,德妃一共有过几个孩子,他也不十分清楚。但貌似后来活下来的只有四爷、十四爷和温宪公主。这个绝不可能是十四爷,那么会是温宪公主吗?(原谅小苏子不知道温宪到底排行第几,也不知道是哪年生的,其实偶也是在网上查的。)   苏伟打发王朝卿继续盯着永和宫那边,自己先去服侍四阿哥起床。四阿哥得知了永和宫的事儿似乎并没有太过惊慌,只是早膳吃的少了些。   然四阿哥去给皇贵妃请安时,却失手打碎了一只茶碗,好在皇贵妃没有多加追究,但是站在门外的苏伟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中午时,王朝卿传来消息,德妃诞下了一位小公主。   在康熙朝的后宫,公主似乎并不被重视,各位皇主子纷纷赏了些东西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然永和宫还是颇为喜气的,皇上也亲自去了几趟看望小公主。   七月十五,   众妃给皇贵妃请安的日子,   苏伟伺候着四阿哥到前院,正碰上了抱着小公主前来的德妃。   四阿哥俯身行礼,“给德妃娘娘请安。”   德妃温言道,“阿哥快起,正好咱们一道进去。”   四阿哥点点头,垫脚看了一眼德妃怀中被包的严严的小公主,德妃笑笑,“这孩子怕生的很,被乳娘抱一会儿就哭。”   两人走进厅内,   远远就听宜妃道,“德妃妹妹的气色不错,到底是有副好身子骨,那么折腾如今都好好的。”   德妃笑笑,“劳姐姐挂念。”又俯身向皇贵妃行礼,四阿哥也跟着问安,皇贵妃笑着免了,叫四阿哥到身边坐着,又让德妃抱小公主给他看。   德妃把襁褓打开一点,露出一张粉嫩嫩的小脸,众妃都凑过去看。四阿哥也在旁边,那小人儿一直闭着眼,脸颊鼓鼓的,胤禛一时好奇就伸手去戳了戳。   众妃一时都愣住,回头看四阿哥,倒是皇贵妃先笑了笑,“四阿哥也喜欢小公主呢,这小模样多招人疼啊。”   一旁荣妃温言道,“是啊,只是这孩子看着还是小了些,听说生产时颇费劲的,得好好调养啊。”   德妃应道,“姐姐说的是,这孩子身体孱弱,我一时半会儿也不敢脱手,连乳娘伺候着我都不放心。”   皇贵妃安慰道,“还是让乳娘带着,她们带的孩子多,比你有经验。”   德妃点头,“娘娘说的是。”   众妃没有说多久的话就散了,四阿哥出来时,苏伟看那小脸有点黯淡。   回到书房,苏伟特地让人上了玉米卷和乳酪,他记得有人说过,甜品可以让人心情愉快。不知道到底准不准,不过用过点心的四阿哥确实精神了许多。   苏伟伺候四阿哥是三天一班,没班时的日子过的是相当清闲的。   这天,他从四阿哥那儿求了恩典,到英华殿去看了贾师傅和刘焦两位公公,将自己得的好东西跟他们分一分,贾师傅对苏伟在承乾宫的表现还是相当满意的。但还是提醒他,在阿哥没迁宫前,不要与王钦正面冲突,苏伟都一一记下。   苏伟回到住处时,屋里的气氛怪怪的。   王以诚把苏伟拉出屋子,告诉他今天离王钦远点。苏伟问原因,王以诚笑笑说,“咱们屋里来新人了。”   晚上,苏伟就见到了所谓的新人,刘裕。   据王家兄弟说,这刘裕是承乾宫大总管刘安的徒弟,带在身边一年多了。   日前,刘安向皇贵妃推荐了刘裕,说四阿哥身边最缺这种年纪小,又机灵的。皇贵妃便把刘裕划到了四阿哥位下,而且直接就是贴身太监。今天头一天领来,刘安就直接把人带到四阿哥身边去了。   这刘裕比苏培盛大一岁,人很精神,爱笑。王钦的一张冷脸,人家一点不在乎,倒是和苏伟蛮亲的,当晚就抱着被子睡到苏培盛身边了。   刘裕到来没几天,苏培盛就由三天一班变成四天一班了。换班时,苏培盛将刘裕和王钦的尴尬,以及刘裕的身份都告诉给了四阿哥。四阿哥点头应了,一双眼睛嘟噜噜地转,不知在想什么。   不过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苏伟总是看到王钦阴沉的脸,对刘裕也是越来越不客气。王家兄弟偷偷告诉他,四阿哥总是在王钦当班时提起刘裕,一会儿说刘裕腿脚快,一会说刘裕墨磨得匀。   苏伟偷偷地笑,四阿哥绝壁是故意的,气死人不偿命。   八月的天还是很闷热,苏伟每天都用大木盆晒一大盆水,晚上睡觉前拿来给自己降温。   这天,他正擦着呢,王以诚直直而来,苏伟心里咯噔一下。自从上次,王家兄弟就成了双面间谍,一面像德妃娘娘汇报四阿哥的事儿,一面像四阿哥汇报永和宫的事儿。   而这次王以诚带来的消息,让苏伟从心底凉了下来,德妃的小公主殁了。   接下来的两天都不是苏伟的班,他一直没有机会把消息带给四阿哥。第三天,轮到苏伟时,四阿哥已经从皇贵妃那听说了。   四阿哥似乎还和往常一样,白天练字、看书,可苏伟就觉得四阿哥伤心了。一个五岁的孩子,第一次意识到死亡,会是什么感觉。   午睡时,苏伟伺候着四阿哥上床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站到角落里,而是站到了床边。他不知道要怎样去安慰一个五岁的孩子,只能尽可能的离他近点,给他点力量。床铺上安静了很久,一只小手才慢慢的伸出来,一阵摸索后,抓到了苏伟的衣袖。苏伟又往前凑了凑,那只小手一直没松开,直到床铺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第7章 这是我哥,不许你抱   承乾宫东偏殿耳房   刘裕恭敬地弯着身子伺候着自己的师傅刘安吃饭,   刘安看了看刘裕道,“你是四阿哥的人了,以后少往师傅这儿跑,你那一份孝心师傅都知道。”   刘裕连连点头,刘安端起白粥喝了一口,“那王钦有没有难为你?”   “王公公对徒弟是一直没个好脸色,但倒没有明面的为难徒弟,他还是顾着师傅您的面子的。”   刘安不屑一笑,“那王钦是个不长脑袋的,你也不用对他太客气,主子要是信任他,也不会让我把你调过去。”   刘裕点头称是,刘安又问道,“那苏培盛怎么样?”   “徒弟听您的话,多和那苏公公亲近了一段时间,没发现他背后有什么背景,倒是和闲置的那些小太监走得很近,为人也和气,和王钦一直是相安无事的。”   刘安沉吟半晌,“越是这样,你就越要注意,这个人不简单啊。”   刘裕点头应下。   翊坤宫,   宜妃挥退了来报信儿的小太监,身旁的宫女珠儿上前轻轻地摇起扇子,“主子,德妃娘娘没了女儿,咱们用不用去看看啊。”   宜妃嗤笑一声,“永和宫一向和本宫不对付,我才不去费那个心呢。德妃最会装模作样,谁知道那孩子到底是怎么没的。”   珠儿一愣,“娘娘是说?”   “女儿哪比得上儿子啊,四阿哥在承乾宫一天,德妃怕是连睡觉都不安稳。”   承乾宫,皇上驾临。   康熙爷平日里很少到后宫,妃子们都是被抬到乾清宫伺候的。不过事无绝对,皇上心血来潮也会到各个妃子的宫里住上一晚。   傍晚时,四阿哥被叫到了前头,皇上问了四阿哥近来的功课,并告诉他已经给他看好了几位老师。   胤禛拿了自己的字帖给皇上看,皇上点点头,“恩,朕看得出,老四勤奋的很,这字写的日渐风骨。”   皇贵妃从旁道,“臣妾倒宁可他多玩玩,否则明年就更难有闲着的时候了。”   皇上放下字帖,笑着看着胤禛道,“你皇额娘说的也对,趁着没迁宫前,四处走走,别太据着性子。五阿哥、六阿哥也都能蹦能跳了,你没事儿时多去找几个兄弟玩玩儿,咱满人的男孩儿不束着规矩,随你们打闹。”   “是,儿臣谢皇阿玛。”胤禛笑着应道。能玩他当然高兴,却没有注意到皇贵妃看向他的眼神。   九月十五,   宜妃哄着五阿哥上了轿撵,一路上心疼的擦着孩子额上渗出的汗珠。到了承乾宫,屋里已经有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德妃的六阿哥,成嫔的七阿哥都到了。   见到宜妃进了屋,皇贵妃招呼着,“快来坐,给五阿哥上碗酸奶喝。”   宜妃见了礼,抱着五阿哥坐下,五阿哥已经四岁多,片刻不消停,一会儿就从宜妃怀里滑下来,跑向孩子堆里。宜妃给身后的宫女使个眼色,让她上前去看着,心里却嘀咕道,也不知皇贵妃犯的什么邪,大热天非得让几位阿哥过来。   阿哥们闹成一团,皇贵妃笑着道,“各位妹妹辛苦了。皇上前几日提起,让四阿哥跟兄弟们多走动走动。本宫也想着,如今宫里阿哥也不少了,不能总拘着。让他们一起玩一玩,又活了性子,又亲了感情,再好不过了。”   众妃起身行礼道,“娘娘所言甚是。”   皇贵妃摆摆手,依然是乐呵呵地道,“今儿咱们也借着孩子的光热闹热闹,下午就都留在承乾宫用膳吧。”   妃子们聊天,几位阿哥被抱到了四阿哥处。   苏伟看着一屋子活蹦乱跳乱的小祖宗们顿时头大了。   倒是四阿哥还蛮有哥哥样的,将几个小的聚在一起投壶玩儿。   苏伟留神的盯着四周,虽说各位阿哥的乳母、嬷嬷都跟在身边,但也要防着有人浑水摸鱼。   玩了会儿投壶,七阿哥无聊了,趁人不注意爬上了四阿哥的书桌,手里抱着一副砚台,苏伟一看辫子都要竖起来了,那是皇上赏的东西啊。   苏伟立时谄笑着凑过去道,“七阿哥,奴才带您飞飞吧,这砚台有什么玩的。”   胤禛正把着六阿哥的手教他瞄准壶嘴儿,就听到后面一声欢呼,转头一看胤侑正骑在苏培盛脖子上满屋转圈,高兴地手舞足蹈。   胤禛突然有点生气,上前喝令道“下来。”   苏伟一看自家主子脸黑了,赶忙把七阿哥放下来。胤禛拉过七阿哥的手,对着苏伟道“胡闹,把七弟摔到怎么办?”   苏伟连忙跪下请罪,四阿哥瞪了他一眼,转身拉着七阿哥走了,留下苏伟莫名其妙的站着。   胤禛拉回胤侑,胤侑还不依,仍然想找小太监飞飞。胤禛只好半抱着他,教他投壶,并说他投的准了,就让太监帮他飞飞,七阿哥才老实了。   可这边投了没两下,一个身影猛地撞过来,胤禛定神一看是六弟胤祚。此时正拉着胤侑的手道“你走开,你走开,这是我哥,不许你抱。”   胤侑本来就不甘愿,这回更是满肚子怨气,一把推开胤祚,两人立时打成一团。   乳母、嬷嬷们想上前,又怕不小心伤了哪位主子,一帮奴才急的团团转。   胤禛怔愣地站在一旁,看着两个小弟弟在地上滚来滚去,苏伟一看不好,连忙上前道,“主子,两位阿哥打起来了,您快拦一拦啊。”   胤禛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拉起胤祚,胤侑还不依不饶的撞过来,五阿哥赶忙上前抱住胤侑。   乳母们见各位主子已经分开,纷纷上前安抚阿哥们。胤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抓着胤禛的袖子,哭哭啼啼地道,“这是我哥,我哥,不准他抱。”   同一时间,承乾宫正厅已经摆膳。   皇贵妃似乎胃口不太好,只吃清淡的菜,又着人盛了碗鸡丝蛋汤慢慢喝着。谁知喝道一半,突然捂嘴干呕,众妃惊慌,又是拍背,又是漱口的折腾了半晌。   荣妃一脸担心地道,“娘娘,请太医来看看吧,上午都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恶心呢。”   皇贵妃摇摇头,“本宫一向脾胃不和,只是恶心了一会儿,不碍事的,不劳太医了。”   惠妃道,“娘娘身体贵重,不能如此马虎,我看还是叫个太医来看看比较好。”   皇贵妃笑笑道,“本宫就一点小毛病,倒吓到你们了。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太医的话次次都一样,本宫都听腻了。”   德妃从旁道,“娘娘不想劳师动众,不如这样,我最近身子一直不好,特地调了一位略通医术的嬷嬷在身边伺候。娘娘就让她给看看,要是没有大事我们也好安心。”   宜妃也道,“娘娘既嫌麻烦,就让那嬷嬷给看看吧。万一娘娘不是病,是喜事呢?”   皇贵妃嗔笑道,“就你话多,哪有那么准的。”   德妃又劝道,“宜妃姐姐说得有理呢,事关皇家血脉,娘娘可不能马虎。”   皇贵妃看看德妃,目光渐渐沉静,片刻后道,“那就听妹妹的,叫那嬷嬷来看看吧。”   德妃身后的嬷嬷行礼上前。   片刻后,嬷嬷跪在地上,“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娘娘有喜了。”   胤禛带着哭闹不停的七阿哥到正厅时,看见的是跪满外屋的太医。   “皇额娘怎么了?”胤禛一头撞进贵妃娘娘的卧室里,却被浣月当头抱住,“哎呦,我的爷,您可不能进去,章太医正诊脉呢。”   “皇额娘生病了吗?我要进去看看。”胤禛瞪着浣月道。   浣月一笑,“四阿哥放心,娘娘没有生病,而是有了喜讯。”   “喜讯?”胤禛有点晕。   屋里传来皇贵妃的声音,“让四阿哥进来。”   胤禛一听连忙绕过浣月进到屋子里,结果不仅四妃在,连温僖贵妃都在,胤禛连忙行礼。   皇贵妃笑笑,将胤禛叫到床前,“皇额娘要给你生个小弟弟或小妹妹了,胤禛高不高兴?”   胤禛愣愣地看了眼皇贵妃,又伸手去碰了碰皇贵妃的腹部,半晌低低地道,“高兴。”   皇贵妃摸了摸他的头,宜妃从旁道,“阿哥们不是在玩吗,怎么忽然过来了?”   胤禛这才想起正事,连忙把七阿哥领来交给成嫔。成嫔心疼地给七阿哥揉揉脖子上红肿的一大块儿。   胤禛转头不好意思地对德妃道,“都是胤禛不好,没看好弟弟,让六弟和七弟打起来了。”   德妃笑笑,“小孩子,打打闹闹有什么关系。”说完把六阿哥叫到跟前,让他给七阿哥道歉。   成嫔见状连忙道,“不用,不用。德妃娘娘折煞妹妹了,都是七阿哥淘气,没伤到六阿哥就好了。”   六阿哥撅着嘴蹭到德妃面前,德妃捏捏他的鼻子,胤禛在一旁怔怔地看着。 第8章 四爷也要飞飞   皇贵妃有喜的消息几乎是顷刻间就传遍了整个皇宫,皇上匆匆赶来,太医走了一波,又来了一波。   前院热闹非凡,后院却很安静,四阿哥独自坐在书房里。苏伟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他能理解四阿哥此时的担心,本来就不是生母的皇贵妃,有了自己的孩子,对他的母子之情还能剩多少呢。而一墙之隔的生母,却又是那么陌生、那么遥远。   苏伟脑内了半晌,四阿哥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不能让小四爷再这么胡思乱想下去了,苏伟心中一横,扑通一声跪下,吓了四阿哥一跳。   苏伟苦着脸膝行到四阿哥身边道,“四阿哥,奴才要跟您请罪。今儿个奴才伺候不周,让几位小阿哥打起来了。奴才还仗着胆子,带七阿哥飞飞,差点闯下大祸。奴才求阿哥罚奴才,让奴才长点记性。”   胤禛看了看苏培盛,瞪了他一眼,这奴才还敢提,“什么飞飞,你家那么飞的!”   “主子,您不知道,奴才小时候就骑在父亲脖子上这么飞的。在民间,孩子们都这么玩。”   “是吗?”胤禛好奇了。   苏伟一笑道,“主子,要不您试试?可好玩了。”   胤禛瘪着嘴,想了一会儿,起身站到了椅子上,苏伟连忙半蹲下,让胤禛骑到脖子上,带着他满屋跑起来,“飞飞咯,飞飞咯。”   胤禛只觉得满屋东西都在转,有点头晕,不过……还蛮好玩的……   延禧宫   惠妃和成嫔喝着茶,“七阿哥怎么样了,伤的重不重?”   成嫔笑笑,“小伤,这会儿就消肿了。”   “你也是实心眼,七阿哥还小,就不该往承乾宫领。你和德妃能比吗,承乾宫阿哥可是人自家人。”惠妃道。   成嫔低头道,“妹妹知错了。只是看今天的事儿,妹妹总觉得怪怪的。”   惠妃一笑,“不过是承乾宫和永和宫的闹腾罢了。那德妃平白失了一个孩子,能甘心?趁着皇上还心疼她,不在这时装可怜,还要等到何时。”   “姐姐是说?”   惠妃冷哼,“德妃的戏要做的不足,皇上会主动提出要四阿哥跟兄弟们多亲近?说是兄弟们,指的还不是六阿哥。”   成嫔恍然大悟,惠妃继续道,“不过皇贵妃也不是省油的灯,既说了是兄弟们,索性就把阿哥们都召过去。这样四阿哥既不用进出永和宫,也做了样子给皇上看。”   成嫔笑道,“这真是精彩的戏码,姐姐还不知道,胤侑跟我说,六阿哥私下里口口声声称四阿哥是他哥哥,不许别人碰的。”   “是吗?”惠妃一笑,“能拿自己孩子做筏子,本宫倒真不能小看了德妃啊。”   承乾宫   皇上陪在皇贵妃榻边到二更才离开。   皇上前脚刚走,刘安就被召进了屋里。   皇贵妃坐在屏风后面一声不吭,刘安感到了气氛的异常,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足足有半刻钟,皇贵妃才开口道,“给本宫查,是谁做了那碗鸡丝蛋汤。”   “是,”刘安一个头磕在地上。   刘安退出去后,浣月上前道“娘娘保重凤体啊。即便是让人早知道了您有喜的事儿,也不打紧,您看皇上多紧张您呢。”   皇贵妃冷笑一声,“圣上本来就有了将四阿哥还给永和宫的意思,如今本宫一有孕,圣上就更有理由了。今儿的事儿,十有八九是永和宫干的,敢在本宫的饮食里动手脚,她真是不要命了。”   浣月给皇贵妃拉了拉毯子,“娘娘不必忧心,奴才说句冒昧的话,您如今有了身孕,等于半脚踏进了坤宁宫的门。永和宫那位即便今日与您为敌,他日也必要付出代价的。”   皇贵妃闻言,低头抚了抚自己的肚子,“但愿上天开眼,让本宫一举得男。”   苏伟半夜睡得正香,却被一阵异动惊醒,刘安带人闯门而入。   苏伟几人被带到了承乾宫后院的一个小黑屋里,屋内已经有了不少的太监,好几个都软在墙角,像是受了刑,苏伟心里咯噔一下。   刘安带人一个个问,今天都干了什么,有谁证明,说得不清楚的就被拉到里屋。   还好苏伟今儿个正当值,到他时,刘安只问了几句话就过了。苏伟回到人堆里,只觉得后背凉凉的难受。   四更十分,门外匆匆进来两个小太监,在刘安耳边耳语了一阵。   刘安皱起眉头,沉吟了半晌,站起身道,“你们先都回去吧,今晚的事儿不准向任何人提起,否则……你们知道后果的。”   苏伟和王家兄弟相伴往住处走,走到一半时,刘安带着两人匆匆而过,也没有搭理苏伟他们,苏伟留心看着,他们是向茶房的方向去了。   第二天,苏伟不当班,也不敢随意乱走。虽然承乾宫里是一片喜庆,但奴才们中间却弥漫着一股阴霾。   中午时,苏伟去打热水,从茶房的老太监口里得知,昨晚后半夜,一个看热水的小太监服毒自尽了。   永和宫,   清菊进了德妃娘娘的内室,挥退众人,到德妃耳边道,“娘娘,小方子去了。”   德妃微闭的眼睛,渐渐睁开,“难为他了,过了这阵子,你交代外面多照顾他的妹妹。”   清菊俯身应是,半晌又道,“娘娘,这次实在太冒险了,您已有了六阿哥,何必急在这一时呢?”   德妃看向窗外,眼神渐渐放空,半晌后悠悠道“本宫十三岁入宫,十四岁就伺候皇上,在后宫整整呆了六年才生了胤禛。那时,我以为自己终于熬到头了。可她呢,不声不响的就抱走了我的孩子,我唯一的希望。你知道那一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清菊扶着德妃站起身,一步步走到窗前,“那一年,雪特别大。我还在月子里,可却听不到孩子的声音。我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雪里走着,最后摔倒在承乾宫门口。可无论我怎么喊,怎么哭,都没有一个人出来看我一眼。后来,我被身边的宫女找到,带回了住处。受了凉的身子疼得我一宿一宿地睡不着,我就狠命地喝红糖水,嚼姜片。因为那时我知道,我不能废,废了就再也出不了那口气,再也拿不回属于我的东西,再也……看不到我的儿子。”   “娘娘……”清菊看着德妃。   德妃笑笑,拍拍清菊的手,“第二年的冬天,本宫就在承乾宫门口碰到了皇上。皇上问我来干什么,我说我给四阿哥做了顶帽子。第二天,本宫就被封为德嫔。皇上问我想住哪所宫殿,我说我要住永和宫,因为永和宫离承乾宫最近,皇上应了。从那以后,皇上每次来永和宫,都要从承乾宫门前走过,皇上的每一道恩旨,承乾宫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清菊的背上凉凉的,德妃继续道,“如今,本宫已为妃,就算还在她位下,本宫也要要回自己的儿子。小公主的走,就是难得一遇的机会,如今连老天都帮我,她一有孕,圣上的心就更动摇了。”   清菊抿了抿嘴唇,“可,皇贵妃怀了龙子,如果是个阿哥的话,怕就要……”   德妃冷笑一声,“清菊啊,你太不了解皇上了,你以为咱们康熙爷会让这大清朝再有第二位嫡子吗?”   皇贵妃的肚子一日日地大起来,那个惊魂夜晚似乎从未发生过,茶房少的小太监很快被人补上,大家都如往常一样忙碌着。   只有苏伟时常恍惚,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一个奴才的微不足道。也是他第一次,真正的意识到这一生他所能依靠的只剩了自己。   苏伟又一次当班,站在看书的四爷身边,机械地捧着茶碗,直到一锭银子递到眼前,苏伟才猛然惊醒。   “主子恕罪,”苏伟扑通一声跪下,又吓了胤禛一跳,胤禛握着银子,诧异非常,难道苏培盛不喜欢银子?可是嬷嬷告诉他,银子是最能让奴才提起精神的东西啊。   “这是赏你的,”胤禛把银子又一次递到苏伟眼前,那是五十两一个的大银锭,银光闪闪的,晃得苏伟眼睛疼,谁能告诉他,这是什么节奏? 第9章 第一次值夜   颁金节,宫中设小宴,皇贵妃自是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而刚失了孩子的永和宫就暗沉了些。   颁金节过后,皇上又一次驾临承乾宫。   晚膳时,四阿哥被召到前院。   这一天不是苏伟值班,晚上,李嬷嬷来找他,他才知道今儿个在四阿哥身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儿。   皇上对四阿哥轻飘飘的一句,“你德妃娘娘刚失了孩子,闲时你就过去走走,趁着迁宫前尽尽孝心。”   苏伟相信,今晚怕是很多人都睡不着了。   李嬷嬷让苏伟过去值夜,替今天柴玉的班。苏伟与李嬷嬷交集并不多,但他知道四阿哥对李嬷嬷有很深的感情。   苏伟提到王钦,李嬷嬷冷笑一声,“你以后就按班值夜,王钦有话,让他来跟我说。”苏伟俯身称是,低头送李嬷嬷离开。   苏伟到四阿哥屋里时,屋内暗暗的,柴玉给他打手势说是四阿哥不让点灯。苏伟简单说了李嬷嬷的意思,柴玉给苏伟拱了拱手,头也不回地就走了,苏伟囧。   苏伟进到卧房,四阿哥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又是这幅样子,苏伟暗暗叹了口气,俯身行礼道“奴才苏培盛,今儿个来给主子值夜。”   床上的人影动了动,半晌略微干涩的声音道“怎么让你来了。”   苏伟赶忙到桌边倒了杯茶,谄笑地递给四阿哥,“奴才伺候的好呗,现在谁不知道奴才是四阿哥最得意的太监了。”   “切,”四阿哥别过头,“你那么笨,本皇子才不得意你呢。”   “哎呦,”苏伟夸张地往地上一跪,“奴才哪做的不好,怎么不得主子的意了呢,您说,奴才一定改。”   床上的人半天没个声响,苏伟正纠结要怎么办呢,那边一个声音低低的道,“得了我的意有什么好的……”   苏伟连忙道,“怎么会不好哦,我的爷。您可是皇子,咱们圣上嫡亲的儿子。奴才还指望长长久久地伺候着您,以后光宗耀祖呢。”   胤禛扭过身子,对着苏培盛,“伺候皇子就能光宗耀祖啦?”   “那是当然,”苏伟向前蹭了两步,小声道,“主子,奴才跟您说实话,就现在,奴才这四阿哥贴身太监的身份,往京城最好的酒楼一戳,那掌柜的都不敢收奴才的钱。”   “切,你骗人,”胤禛的声音高了点,带了点笑意,“你去过京城最好的酒楼嘛。”   “嘿嘿”苏伟傻笑两声,“没去过。不过主子,等您以后开了府,带奴才去看看呗。奴才不求别的,赏奴才一口酒喝,奴才就心满意足了。”   胤禛瘪瘪嘴,“你个太监,还想喝酒,不要命啦,赏你几个菜还差不多。”   “哎,”苏伟夸张一拜,“那奴才就提前谢主子恩典了。”   胤禛伸出脚踹了踹苏培盛,苏伟抬起头恭敬道,“主子,时候不早了,奴才伺候您洗漱,早点歇了吧。”   胤禛恩了一声,苏伟赶紧点上灯,让门口的小太监端水进来伺候。   三更时,苏伟靠在墙角,昏昏欲睡。这值夜的活儿真不是人干的啊,坐在这冰凉的地上,怎么睡得着啊。   床那边时不时的传来翻身声,苏伟强打着精神听着,这位爷是没睡吗?   “苏培盛,”床上一声召唤,苏伟瞬间清醒,快步到床边低声问,“爷,您有什么吩咐?”   床帐里,一只小腿伸出被外,“我睡不着。”   苏伟上前,小心地将那只腿盖回被子里,胤禛抽出腿,又摔在被外,“明天我要去永和宫请安了。”   苏伟不知道怎么搭话,只能再给那条不老实的腿盖上被子,胤禛望着床顶,“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承乾宫阿哥,还是永和宫阿哥,还是哪都不是阿哥。”   苏伟看向床帐里的小人儿,片刻后开口道,“奴才不懂这些,奴才只知道自己伺候的,是大清的阿哥,是当今圣上的儿子。”   胤禛定定地瞅着苏培盛,半晌后又抽出被子中的那条腿,床外的人无奈又心焦地再次上前拽被子盖,胤禛无声的笑了笑,“你刚睡在哪儿了?”   苏伟抬头,愣了一下答道,“奴才就窝在墙角那儿,随时听您的吩咐。”   胤禛甩出小手指了指床边,“你就睡床下吧,坐在脚榻上不会凉。”   苏伟又愣了一会,随即俯身应是。   坐在木质的脚榻上,果然比坐在地上舒服多了,苏伟把头靠在床边,准备闭目养神。   没一会儿,一直小手伸出来碰到了苏伟的帽子边,苏伟本想往后缩缩,可那只手攀上了苏伟的帽子,抓住了红色帽纬,不动了。苏伟只好保持原样,靠着床头,昏昏欲睡。   夜晚的紫禁城幽静而深沉,人们或熟睡、或辗转,只有一两滴水珠落在青石上的动静昭示着时间的流逝。在众多红墙绿瓦中,没人会更多注意,那间宫殿,那间屋宇,那互相依靠着取暖的一主一仆。   第二天清晨,永和宫   德妃用着早膳,清菊进屋行礼,德妃道“小厨房的点心准备的怎么样了?”   清菊笑着道,“娘娘放心吧,都安排好了,保准让四阿哥吃上又新鲜、又松软的点心。”   德妃低头笑笑,“本宫也不知道他到底爱吃什么,只能让你们多准备几样,到时看他哪个吃得多,下次就准备哪个。”   “娘娘说得是,奴婢一定多留心着四阿哥的喜好。”清菊扶着德妃起身,想了想有些不甘愿地道“娘娘带着丧女之痛费了那么多功夫,到头来只换了皇上这么一句不清不楚的话。”   德妃一笑,“本宫原本也没指望这一次就要回四阿哥,她到底身份尊贵,身下又没有子嗣。能让四阿哥得了皇上口谕,多多出入永和宫,本宫就满意了。至于我和她,来日方长……”   承乾宫   一个小太监跟浣月耳语了几声,浣月躬身来到皇贵妃的卧房中,皇贵妃挥退了其他宫女,“说吧,是不是永和宫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浣月低头上前道,“娘娘,不是永和宫,下面传来消息,说是宜妃娘娘腹痛,今早叫了太医。”   皇贵妃望向镜中的人影,亲手拿了一支钗别上,“这是好事儿,偌大的皇宫总不能就德妃一个人蹦蹦跳跳的。本宫不是仁孝皇后,不怕后宫孩子多。”   浣月一个激灵,低头不语。   外面宫女来报,四阿哥来请安了,皇贵妃笑着道,“快让进来。”   胤禛进屋给皇贵妃行了礼,皇贵妃着人拿出一只锦盒,“你今儿个要去永和宫请安,这是皇额娘帮你准备的礼物,你拿去送给德妃娘娘,也是咱们承乾宫的一点心意。”   胤禛看了看那硕大的盒子,俯身道,“儿臣知道了,谢皇额娘。”   胤禛到永和宫门口时,一个绿衣菊纹的宫女站在门口。   胤禛上前,宫女俯身下拜,“奴婢清菊给四阿哥请安,娘娘特地吩咐奴婢在这儿等着您的。”   胤禛点点头,清菊回身带胤禛进了永和宫。   永和宫的规模跟承乾宫差不多,院中摆了很多松竹的盆栽,还养了一个大缸的锦鲤。   清菊笑道,“娘娘平日里喜欢喂鱼,这一大缸都当宝贝似的养着呢。”   胤禛未言语,到了前院正厅前,德妃站在门口,“四阿哥来了,快进来。”   胤禛进了屋,德妃领着他坐在榻上,吩咐下人上茶,上点心,“这点心是一早新做的,你尝尝合不合口。”   胤禛看了看拿了一块金丝卷放在嘴里,德妃笑笑,“慢点儿吃,在咱们这儿,不讲那么多规矩。”   胤禛看了看德妃,“皇额娘吩咐儿臣给德妃娘娘带了礼物。”   德妃笑着道,“是吗,皇贵妃的东西一定是好东西,”转头对抱着盒子的刘裕道,“打开来给本宫看看。”   刘裕应道,拆开盒子,赫然是一座玉质的送子观音。端茶的清菊一个手抖,将茶碗掉在了地上。   德妃皱起眉头道,“怎么做事的,吓到四阿哥怎么办!”   清菊赶忙跪下请罪,德妃挥挥手道,“行了,赶紧收拾收拾下去吧,把皇贵妃的礼物好生收起来,打碎了她,你一家的脑袋都赔不起。”   清菊连连磕头,叫人收拾了屋里,捧着送子观音下去了。   德妃回头看胤禛,嘴边依然带着笑,“本宫的下人用的时间久了,一个个都懈怠起来了。阿哥如今多少人伺候着,用得都惯不惯。”   胤禛皱起眉头想了想,“贴身伺候的有四个,其他的大概十几个吧,儿臣记不清了。两个年级小的儿臣很喜欢,年纪大的,有儿臣的谙达太监,办事……也很牢靠。”   德妃笑了笑,“等阿哥迁了宫,本宫向皇上求个恩典,赏你一个御前伺候的大太监,帮你管着那帮奴才,省的你操心。”   胤禛低了头,半晌道,“谢德妃娘娘。”   一个砰砰的脚步声传来,胤禛抬起头,六阿哥胤祚跑了进来,“四哥,四哥。”   胤禛跳下床,接住冲过来的胤祚。   德妃从旁道,“没规矩,也不说给额娘请个安。”   胤祚做个鬼脸,随便一鞠,伸手便去拿盘里的点心,被德妃一巴掌打了回来,“你才吃过早膳,这时就吃点心,也不怕撑着。”   胤祚苦了一张脸,看向胤禛,胤禛掰开一块点心,给了胤祚一小半。胤祚飞快的放进嘴里,看了额娘一眼,又飞一样的跑远了。   “这孩子,”德妃苦笑一声,看着远远跑走的身影,胤禛定定地看着德妃专注的侧脸,慢慢地低下头。   胤禛回到承乾宫时已是下午,去给皇贵妃请个安,就回屋读书了。   苏伟很想知道四爷第一次和亲生母亲单独相处是什么样的,可偏偏今儿个又不是他当值。抓心挠肝地等到第二天早晨,刘裕回来了。   苏伟避开其他人,问刘裕昨个的情况,刘裕哇哇啦啦地说了一大堆,苏伟总结了一下就是吃点心,说话,吃点心,喂鱼,吃点心,送礼物。这其中让苏伟最在意的是那一尊讽刺意义十足的送子观音。   日子过得是很快的,四阿哥听了皇上的话经常出入永和宫,苏伟也跟着去了几次。德妃娘娘对四阿哥很好,事无巨细地面面俱到,但苏伟总觉得,那其中缺了一点什么。   年关到了,宫里热闹起来。   从除夕晚上开始,宫里就是三天一大宴,两天一小宴。   四阿哥年纪小倒还不用逢场必到,可以微微喘口气。   但苏伟他们并没有因此而偷得浮生半日闲,反而比其他人更忙。只不过不是为了过节,而是为了迁宫。 第二卷 阿哥所 第10章 迁宫   正月十八,四阿哥迁宫   一大早,苏伟伺候着四阿哥去皇贵妃那辞行。   皇贵妃挺着肚子,嘱咐了几句,着人拿出一木盒,胤禛打开一看,并排六枚玉环,质地温润,光芒内敛。   “皇额娘?”   皇贵妃笑了笑,“这是皇额娘压箱的东西,你拿着赏给你亲近的伴读、侍卫,不用向内务府登记,方便又显得亲近。”   胤禛低头看了看,双眼微红,皇贵妃拉过他,“今儿个可是你的好日子,不许哭鼻子的,以后想皇额娘了,就着人递牌子,皇额娘一准早早地宣你进来。”   胤禛连连点头,把木盒交给苏伟,正式地跪下,“儿臣谢皇额娘养育之恩,”三个头叩在地上,皇贵妃的眼睛也有了水光。   从皇贵妃那出来,胤禛又到了永和宫,德妃也早早地等在殿中了。   胤禛正式地行了礼,德妃将他扶起来,回身从榻上捧起一个木盒。苏伟一看,立马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盒子给了身后的王朝卿。   胤禛打开木盒,苏伟从后是没看清里面有什么,只觉得一阵金光闪闪。   倒是四阿哥略有些惊慌,连忙扣上了盖子,“德妃娘娘……”   德妃笑笑,“你在阿哥所,虽说有内务府的供奉,但到底不比自己手里的。那么一大家子人,光赏赐就要多少。这盒子里的,不在记档上,你随意地用,省得紧巴巴的。”   四阿哥沉吟了片刻,点点头,又把木盒交给苏伟,苏伟顿觉沉重非常,这可是实打实地一盒金子啊。   胤禛回头看着端坐在榻上的德妃,撩开衣摆又一次跪下,“儿臣谢额娘生育之恩。”   德妃一震,两行清泪瞬间滑落,“快起来。”   四阿哥被德妃扶起,德妃拉着他的手,似乎是有一肚子话要说,但终是没有开口。   苏伟在一旁,却是冷汗直流。幸亏他长了心眼,只带了王家兄弟到永和宫,要不然……   德妃目送着四阿哥离开,清菊递上锦帕,“娘娘,别站在门口了,当心着了风。”   德妃擦擦眼泪,“今天在屋里的下人都交代好,要是有一个人漏了嘴风,本宫拿你是问。”   清菊赶忙俯身行礼,“娘娘放心,奴婢一定办好。”   德妃吸了口气,转身向屋里走,清菊连忙上前扶着,“娘娘,这血缘深重,四阿哥对您是有情分的。”   德妃微微一笑,“是啊,不过,这生恩哪及养恩重啊。”   辰正,承乾宫大开宫门,皇贵妃一路将四阿哥送到门口。   到乾东五所时,正是辰时三刻,算准的黄道吉时。   四阿哥住在正三所,到门口时,大门紧闭着,还有新刷的油漆味,所内一切都收拾好,只等新贵入主。   王钦刚想上前,四阿哥突然开口道,“苏培盛,给本皇子开门。”   “嗻”,苏伟响亮地一应,不理会王钦的斜视,上前推开沉重的大门。   胤禛一步步走上台阶,门内规矩地站成六排的奴才们轰然下拜,“奴才(奴婢)给主子请安,四阿哥吉祥。”   胤禛站到门口扬声道,“平身”。   苏伟站在四阿哥身后,高高地扬起脖子,不是他想显摆,只是王钦的眼神太刺目。切,这都到阿哥所了,你以为我还买你的帐,苏伟鄙视地想。   四阿哥住的正三所,位于乾东五所的正中间,苏伟之前已经来过几次,三进的院子,很是宽敞。前院、中院都是一正两厢的三合院,后院进深较浅,只有正殿。   前院正殿自是四阿哥的居所,卧房、书房、会客厅都在这儿,比承乾宫时宽敞得多。   东厢房留给四阿哥的哈哈珠子。   西厢房用做客房,暂空着。   前院的东西配殿也很大,东配殿住四阿哥的侍卫,西配殿住小太监们。   苏伟没用去西配殿住大通铺,而是住进了正殿的耳房里,同屋的有刘裕、王钦、柴玉。他们四个暂时还都是四阿哥的贴身太监,也代管所内杂事。   中院是给四阿哥的内眷留着的,目前大都空着,只有两位姑姑带着八名宫女住进了东偏殿里。   后院的一间正殿暂用做库房。   四阿哥这边刚安顿下来,宫中的赏赐就一轮又一轮地下来了。   苏伟跟刘裕负责入库登记,王家兄弟从旁帮忙,金银玉石,绫罗绸缎,瓷器屏风,书籍文具,苏伟一边写一边抖,怪不得各个主子都要有库房呢,这要都摆屋子里就没处站人了。   赏赐好不容易断流,各位阿哥的礼物又都到了。现在住在阿哥所的只有大阿哥、三阿哥。两位阿哥商量好似的,一个送笔墨纸砚,一个送笔筒、墨匣、镇纸。另太子送来一只宋代的琉璃釉熏炉,珍贵异常,被苏伟小心地摆在了四阿哥的书房里。   对于赏赐,苏伟跟四阿哥商量,把御赐的一对儿珐琅彩穿竹菊纹的花瓶摆在了正厅里,中间供了太皇太后赏的金银釉牡丹纹大盘。书房里放着皇贵妃赏的白玉如意,卧房里是太后赏的紫檀万马图深浮屏风。其余的皇赏暂都登记入册存入库房中。   内务府供奉的日常用品,前几日就送了过来,给四阿哥的杯瓷碗盏都是御窑新制的,桌椅板凳尽是上好紫檀木的。   苏伟登记造册了一天深刻地理解了当初八国土匪进京城什么都想要的心情了。连院子里摆的花盆都绘花刻鸟的,别提多精致了。   当然在承乾宫时也不差,可那时苏伟整天都缩头缩脑的,从没有过如此直观的感受。   搞定了库房账册,剩下的就是人才分配这一大事了。   按照宫规,阿哥位下可以有一位八品首领太监,这位首领太监无疑就是阿哥的总管太监了。苏伟知道,承乾宫老人不少有奔着这八品太监去的想法。当初王钦那么嚣张,也只是个无品太监,处处被刘安压得死死的。如今到了四阿哥这儿,他再是无品,估计要吐血身亡了。   当晚,四阿哥分别见了几个承乾宫老人,王钦是第一个进去的,苏伟是最后一个进去的。   第二天,四阿哥草拟的正三所太监职位表出炉了。   总管太监,柴玉。   前院首领太监,苏培盛、刘裕。   中院首领太监,王钦。   库房管事,栗国良。   提膳兼茶房管事,赵新。   洒扫管事:萧二格。   苏伟原来设想的自己登高一呼,将王钦痛打一顿,扔到柴房让他去死的情况并没有发生。但正式职位表一出,苏伟还是默默地为王大总管点蜡。   不说近两年,王钦基本被架空。就说等中院有了主子,那总管岂是好当的。女人一多就什么麻烦都有了,到时候各位主子碰不得,他王钦就是现成的出气筒了。   王钦搬到了中院,四爷的贴身太监只剩苏伟和刘裕了。苏伟向四爷推荐了王家兄弟,四阿哥嘟嘴半天道,“不想让别人伺候。”   苏伟一时感动的热泪盈眶。   四阿哥看看他,提笔拟了一份贴身太监值班表,大体顺序是苏培盛,刘裕,苏培盛,王朝卿,苏培盛,王以诚。   苏伟囧,一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王家兄弟对苏伟是感激涕零的,苏伟只是呵呵。他肯推荐这两人,不为别的,如今王钦暂时是不足为虑了,但刘裕还在,承乾宫大总管的徒弟,绝不是简单人物。让这两方人马去斗好了,他没站住脚跟之前,要尽量洁身自好。   太监们的上层领导暂时确定下了,但小太监们的职务还有待商量,这些就由柴玉掂量了。   这里苏伟不得不给柴玉点个赞,在承乾宫时,苏伟就从来没特别注意这号人物,这回迁到了阿哥所,苏伟才发现这人的特别。虽都是大太监,但柴玉与王钦的张扬跋扈不同,性格很随和,也很听话,是以四阿哥并不讨厌他。而且柴玉曾在内务府当差,善于掌势理财,又有背景,暂时领总管太监最好不过。   分配小太监的事,苏伟本是不打算搀和的,但柴玉私下里找到他和刘裕,按理来说苏伟这个前院首领太监也不能完全当甩手掌柜的,遂根据自己的情报网提了点儿意见。   最后确定如下,前院正殿的值守太监有常青、库魁、杨义、王平,他们的任务就是给贴身太监们跑腿,传话。苏伟从小鸽子那儿得知常青会打算盘,库魁力大无穷。   阮禄在承乾宫时负责四阿哥的穿着,如今四阿哥的冠袍履带,由周姑姑带着两个丫头管了。阮禄带着两个小太监负责伺候四阿哥屋里的皇赏,还有一个院子的花花草草。另外库房栗国良那儿添两个小太监,茶房赵新那儿添两个小太监,提膳那儿填两个小太监。原本伺候阿哥的二十个内监就分完了。   第二天,内务府又送来十名粗使太监,柴玉挑了两个跑腿的,剩下的都给了小鸽子,做洒扫太监用。   苏伟当初之所以推荐小鸽子去领洒扫管事,就是看重小鸽子的交际沟通能力。要知道,这些洒扫太监与其他内监不同,他们休班时是住在宫里的下人房的。掌握着最四通八达的消息渠道,苏伟就是要利用这一点,给四阿哥在内宫中放一只眼睛。 第11章 风波渐起   康熙二十二年,   元月二十八   皇上下旨,四阿哥胤禛师从侍讲顾八代、张英、徐元梦等,徐元梦教满语,顾八代、张英教汉学,大内侍卫高佳氏额鲁教导骑射。   元月二十九   几辆马车先后驶到宫门口,门口等着的太监利落地迎上去,“给各位小公子请安,奴才是四阿哥贴身太监王朝卿。”   一辆马车当先掀开帘子,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少年跳下车,“公公有礼,在下佟佳氏纳穆图,还劳公公带路了。”   王朝卿俯身,“公子客气。”   两人寒暄时,其他几辆马车也都掀开帘子,年幼的贵族公子们纷纷跳下车。   王朝卿看了看,共八位,这就没错了。这些小少爷都是圣上指给四阿哥的哈哈珠子,今儿个一进宫,他日就是与四阿哥荣辱与共的人了。   正三所里,   苏伟正伺候着四阿哥用早膳,四阿哥有些魂不守舍。苏伟伺候起来有点麻烦,加之早上的小菜不知怎么的煮的很烂,不好夹。苏伟常常脱手,弄了自己一身的汗。还好四阿哥不在乎,也不关注,给夹什么吃什么。   早膳刚用完,王朝卿就进来禀报了。   四阿哥换了一身比较正式的常服,坐在会客厅里。   八位哈哈珠子进来时,苏伟是感慨颇多的,眼看着都是七八岁的小孩子,在家里肯定都是娇生惯养的,如今就莫名其妙地送进皇宫大内来了。   “奴才佟佳氏纳穆图给四阿哥请安,四阿哥吉祥,”当先一个孩子利落地下拜,后面的也纷纷自报家门。苏伟被一大堆复杂的姓氏和名字搞得头昏,只记得了最前头的纳穆图,最后面的乌喇那拉氏佳晖。   四阿哥像模像样地叫起,说了一些勉励及安抚的话,就让孩子们下去休息了。   孩子们走了,四阿哥到书房里拿起一本暗红色的册子,苏伟从后偷偷看了一眼,正是哈哈珠子们的名册。   “苏培盛,”偷看的苏伟一激灵,赶忙上前。   四阿哥摊开名册道,“你看,我让纳穆图当哈哈珠子的头领怎么样?”苏伟道,“奴才不懂这些世家大族的门道,但奴才看纳穆图小公子确实有沉稳的模样,阿哥这么办正正好。”   四阿哥看了苏伟一眼,扬起小脖子道,“不只是这样,纳穆图姓佟佳,是皇额娘的亲族。”   “哦”苏伟恍然大悟,怪不得刚觉得耳熟呢(%>_<%)。   四阿哥恨铁不成钢地瞥了苏伟一眼,又看着册子道“纳穆图和钮祜禄氏松甘今年都八岁,松甘是遏必隆的孙子,是孝昭仁皇后和温僖贵妃的宗亲,我就怕他会不服。”   苏伟一笑,“主子,您多虑了,他们身世再高贵,也都是您的奴才。听话您就赏,不听您就罚,何必为了他们的心意费脑筋呢。”   四阿哥想了半天,“那好吧,暂时听你的。松甘要是实在不服,就让他和纳穆图比比,要是他比纳穆图出色,我就把他换上去。”   “哎,主子思虑周到,”苏伟一躬身,被四阿哥在帽子上拍了一下。   第二天,苏伟跟王以诚换班出来,东厢房里传出一片吵闹声,真是少有的热闹啊。   苏伟笑笑,走进去看,柴大总管领着几个小太监正手忙脚乱地给几位公子换衣服。   松甘最先看见苏培盛,走过来行礼,苏伟侧身避开,“小少爷客气了,奴才不敢受。”   正说着,乌喇那拉佳晖笑呵呵地跑过来,撞开苏伟,跑到了院子里,一小太监见状赶忙跟上去。柴玉忙得满身是汗,走过来道,“今儿个得再去敬事房领几个太监,苏公公没事儿跟咱家一起吧。”   苏伟点头答应,两人结伴出了门。   那边小太监已经把佳晖抓住,纳穆图出来将撅嘴的佳晖领进屋子里。   “这乌喇那拉家小少爷比咱们四阿哥还小点,最爱闹腾。”柴玉抹了抹额上的汗。   苏伟笑笑,“爱闹腾是好事儿,咱们四阿哥也闷了点,有这些小少爷陪着,以后能多点活泼劲儿。”   柴玉苦笑一下,“咱们所里也就你敢这样说。咱家是不敢那么想,只能紧紧看着,这要闯了祸,做奴才的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苏伟一拱手,“柴大总管辛苦。”   柴玉笑着摆摆手。   到了敬事房,苏伟也跟着混个脸熟,敬事房隶属内务府,是康熙十六年设,专管太监。现在还没有“专司皇帝交媾之事者也”的指责,总管太监是顾问行,不过一般见不着,平时都是副总管赵公公坐镇。   三人见了礼,柴玉说明了来意,赵公公一拍手,正好新进了一批小太监。不过都没伺候过人,恐怕得找人调教着。   柴玉和苏伟互相看看,如今只得先领了人再说。   十个小太监都是新进宫的,在敬事房干活不过两个月,看起来都怯怯的。柴玉犯了愁,四阿哥下面的大太监都有自己的差事,哪有功夫看这么一帮小太监啊。   苏伟在一旁皱眉,猛然察觉点什么,要说这所里闲着的太监也有,不过……   四阿哥二月初一就要正式上课了,最后一天自由时光正好由苏伟伺候着。四阿哥跟苏伟计划着,白天去宫里请个安,下午回来跟哈哈珠子们玩投壶,打双陆。   四阿哥自是开心的,苏伟也跟着乐呵,只是早膳时……   酸溜肉丝、七色菜心、皮蛋豆腐……   清一色的又细又软的菜品,太监侍膳时,勺子是不能碰触餐具的,必须先用筷子夹起一段,才能放进勺子里给主子递过去,蛋羹一类的食品要换专门的勺子,不能混用。而苏伟用的银筷子,筷头较粗,细丝一类的不好夹,更不用说滑溜溜的皮蛋,软嫩嫩的豆腐了。   一顿早膳下来,苏伟又是一头的汗。   承乾宫,   “儿臣给皇额娘请安,皇额娘吉祥,”四阿哥跪下行了个大礼。   “好了,快起来吧。”皇贵妃笑着招手道,“过来,给皇额娘看看。”   四阿哥走到皇贵妃身边,被皇贵妃揽过去,细细端详,“恩,出去几天就有大人模样了。在阿哥所住的惯不惯,缺什么不缺?”   四阿哥笑笑,“皇额娘别担心,儿臣好得很,什么都不缺,只是有点想皇额娘。”   皇贵妃一笑,“你个小人精,皇额娘是看你出去玩得好了,才不想皇额娘呢。”   “没有,儿臣天天都想皇额娘,只是刚迁宫事情太多。这不,一忙完,儿臣就递牌子进宫了。”   皇贵妃点了点胤禛额头,复又慈爱地笑笑,“皇额娘听说,你的哈哈珠子都进宫了,见过了没有?”   胤禛点点头,“见过了,都很好,儿臣最喜欢纳穆图,有哥哥的样子,能帮儿臣管着哈哈珠子们。”   皇贵妃抬起头,想了半刻,“纳穆图啊,皇额娘上次见他还是个婴儿呢,他额娘进宫请安时抱来给本宫看了一眼。这一转眼都成了你的哈哈珠子了。”   “是啊,纳穆图为人可沉稳了,儿臣提他做哈哈珠子首领了。”胤禛仰头道。   “好,都是自家人,让他帮衬着你也好。”皇贵妃拍拍四阿哥,“你是皇子,那些哈哈珠子身份再尊贵也是你的奴才,要是不听话了,只管教训,谁的面子也不用给。”   胤禛弯腰一行礼,“儿臣明白。”   永和宫   德妃一脸温和地扶四阿哥起来,回身对宫女道,“给四阿哥盛白梨山楂汤来。”   宫女领命下去,德妃牵着四阿哥的手坐到榻上,“在阿哥所怎么样,额娘看你好像瘦了些,吃得不好吗?”   胤禛摇摇头,“额娘多虑了,只因迁宫事情太杂,平时儿臣吃得很多呢。”   “吃得多未必就好,要多注意着身子的调养。平时多宣太医来把平安脉,有个不舒服的尽快治,千万别拖着。”   胤禛点点头,正好宫女端了两碗山楂汤来。   德妃笑着给胤禛一碗,自己拿了一碗,“额娘最近就喜欢这白梨山楂汤,酸酸甜甜的,既滋补又养胃。”   胤禛点点头,低头喝了一口,立马被酸的皱起了眉头。   “哎呦,这是太酸了。”德妃回身对宫女道,“快去给拿点糖来。”   宫女快步走进屋子,德妃笑着给四阿哥擦嘴,却听门口哐当一声。   “谁?”德妃一喝,门外露出一只小脑袋。   “六阿哥,”清菊迎上去。   德妃一笑,“快进来,你个小馋猫。”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胤祚没有像往常一样朝四哥扑过来,而是转身挣开清菊,跑走了。   “这孩子,”德妃转头看向胤禛,“他又在耍脾气了,你别理他。”   胤禛点点头,低头又喝了一口山楂汤。   敬事房   一小太监敲开了赵公公的门,“赵公公,这是我师傅孝敬您的。”   赵公公接过荷包掂了掂,“举手之劳,王公公太客气了。”   “应该的,应该的,”小太监弯腰行礼,麻利儿地退出房门。   赵公公回到屋里,屋内坐的另一个太监连头都不敢抬,赵公公笑笑,“没什么好怕的,你伺候永和宫那位主子也没什么事儿。咱们敬事房做事,讲的就是一个平衡,主子们顺心了,咱们自然有好果子吃。但倘若主子事事无波无澜,那要咱们敬事房也没用了。” 第12章 小四爷发火了   “小郭子,去提膳哪?”萧二格倚在大门外的廊柱旁。   “哎,萧公公,”小郭子一打千儿。   萧二格挥挥手,“咱们都是奴才,别那么多礼。我最近听说四阿哥的膳食总是软软囔囔的,你来回提膳时脚步可快着点,别泡的入不了口,到时上面怪罪下来……”   小郭子一愣,随即惊慌起来,“萧公公,奴才来回都是小跑着的,而且阿哥所膳房离咱们又不远,来回连一炷香的功夫都用不到。萧公公,您得为奴才作证啊,奴才……”   “行了,行了”萧二格摆摆手,“我日日在院子里看着洒扫,当然是知道你腿脚利落的。再说我也是随口提醒一下你,多警醒着点儿,别给人背了黑锅,自己还不清不楚的。”   小郭子有些茫然,萧二格摇摇头道,“你快去提膳吧,记着我今天的话就行,别对外人说哦。”   小郭子点点头,随即有些恍惚地向膳房走去。   二月初一   今儿个是四阿哥正式上课的日子。   苏伟也是最近才知道,康熙时的阿哥们是分居读书,并不是大班上课。传说中的上书房,还不是一栋建筑,而是皇上指代阿哥们正式接受教育的代名词。   四阿哥寅时就起了,用了早膳就和哈哈珠子们一起坐在书房里预习第一天的课程。   今儿虽不是苏伟当班,但苏伟也没有一早就回屋补眠,而是站在了正殿门口。   卯时,柴玉领了三位蟒袍补服的官员进了大门。   苏伟跟着行礼,三位大臣躬身进了书房。   午时,苏伟从梦中醒来,正赶上王朝倾提着食盒进来。   苏伟洗了把脸,“前头没什么事吧。”   “没有,四阿哥他们还在念书,赵新那边已经去提膳了。”   苏伟点点头,坐到桌前,王朝倾凑过来道,“今儿个永和宫传来消息,德妃娘娘有喜了。”   苏伟一愣,一时吃不准这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王朝倾继续道,“宫里的人还说,皇贵妃这一胎怀的不稳当,总是请太医。”   苏伟抿了干干的嘴唇,照这种情况,四阿哥的尴尬身份恐怕还要维持一段时间。   吃完饭,柴玉来找苏伟。今天一早,一个小太监给乌喇那拉佳晖换衣服时,把衣服扯破了。柴玉决定把王钦暂时调到前院,专管东厢房。   苏伟没说什么,自从领了小太监回来,他就知道肯定有这一天。虽说他和刘裕是前院首领太监,可他们两个还是要以四阿哥贴身太监的职责为重,更何况他们俩也没什么资历,说穿了,也都是新人。   不过即便王钦又到了前院,苏伟也并不很担心。最起码王钦再难近四阿哥的身,更不要说像以前那样奴大欺主了。如果王钦还有头脑,从到了阿哥所以后,就应该知道收敛了。更何况,苏伟和王钦的冲突还从未摆到明面上过,如今这种情势,就更不可能了。   会客厅里开始摆膳,四阿哥请三位师傅一起用。   膳食摆了三桌,四阿哥自己一桌,哈哈珠子们一桌,三位师傅一桌。   侍膳的刘裕夹了一只小笼汤包给四阿哥,结果四阿哥一只筷子捅下去,汤汁呲的窜出来。好在菜品都不太热了,要不然刘裕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刘裕手忙脚乱地拿着布巾给四阿哥擦手时,其他两桌的都低头吃着碗里的饭,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此时的胤禛有点蔫蔫的,第一天上课,他脑里的弦绷得太紧了。他是主子,是皇子,即便年龄小,也不能输给任何一个人。   脑里乱糟糟一团的四阿哥对于自己刚才的冒失行为也没什么想法,而是呆呆的看着窗外。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窗子旁,与他四目相对时还憨厚的笑了笑。   胤禛嘟了嘴,低下头,夹起憋下去的汤包,咬了一大口。   申时,一天的课程已经结束,送走了三位师傅,四阿哥和哈哈珠子们用了一点糕点,便出门向骑射场走去。   宫中规矩,皇子们结束了一天的文学课程后,还得跟谙达上一节军事体育课,酉正才得以正式休息。   皇宫中本来有专供皇族练习的射殿,可是离乾东五所太远,皇上就专门在皇宫东北角辟了一块空地,给阿哥所的皇子们练习骑射。   苏伟送走了四阿哥,自己去了一趟阿哥所的膳房,回来时天色已黑。   一进门,正殿值守的库魁就急急而来,“苏公公,您快去看看吧,四阿哥生气了。”   苏伟一愣,连忙到了正殿,四阿哥坐在塌子上,阴沉着脸,一碗莲子粥撒的满地都是,刘裕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苏伟扯出笑容,进到屋里,“奴才苏培盛给主子请安。”   四阿哥看了看苏培盛,嘟起嘴,小手一指,“你让他出去。”   苏伟连忙应是,回头冲刘裕一摆头,刘裕赶忙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四阿哥还是阴沉着脸,苏伟招了两个小太监,麻利儿地收拾了一地的残羹。   见人都退了出去,四阿哥回身拿了一块糕点,可还没放进嘴里就掉到了地上。   这下苏伟知道怎么回事了,那边四阿哥揣着炕桌就要往地下砸,苏伟连忙拦住道,“哎呦,我的爷,您今天练了拉弓射箭,这手臂酸痛抖动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奴才有办法,您别急、别气。”   胤禛看了眼苏培盛,手臂的疼痛,内心的焦躁让他的眼圈瞬间红了起来。他立马双手抱膝,埋起脑袋,而不听话的手臂还时不时地抖着。   苏伟一看,连忙回身吩咐库魁,打洗澡水来。   库魁有副少有的力气,一盆洗澡水,他用大木桶装,三次就倒满了。苏伟又让送了两壶热水进来,就把人都遣出了屋子。   “主子,奴才服侍您泡泡澡吧,这手臂酸痛啊,就得热敷,用热水泡一泡就不这么难受了。”   胤禛抬起头,眼睛红红的,但还是站了起来,任苏培盛脱了他的衣服,把他抱进澡盆里。别说,热水一泡,手臂立刻舒服了很多。   苏伟一边伺候着胤禛洗澡,一边用热水浇湿毛巾,敷着四阿哥的手臂,“奴才当初刚进宫时,被分去给坤宁宫的大缸提水,一天提了不知多少桶,晚上回到住处手臂都弯不了了。那时奴才又没处找热水,只能硬挺着,吃饭时就用两只手捧着馒头啃,别提多遭罪了。”   胤禛看看他,苏伟继续道,“后来还是奴才命好,碰到了敬事房总管顾公公。顾公公说奴才年龄太小,不能干这种活儿,就把奴才调到了英华殿。”   胤禛低下头,手臂已经不像刚才那样酸胀了,“今天,谙达教我们射箭,我看到大哥能射的那么远,拿的弓也比我的大很多。”   “主子,您还小呢,等您到了大阿哥的年龄,自然也能拿重弓,射远靶了。”苏伟道。   胤禛点点头,“我知道,但我想快点学会,纳穆图拉弓能拉五十下呢。我是他的主子,拉到三十下手臂就疼了。今天回来刘裕给我上粥,可我拿起勺子,手一直抖,我还以为,还以为……”   “主子,”苏伟打断四阿哥的话,“纳穆图是您的奴才,他练得好是为了以后能保护您。您不能事事跟纳穆图比,就像您不能跟奴才比谁端盘子端的稳一样。再说,纳穆图也比您大好几岁呢。”   胤禛戳了戳自己红红的手臂,想苏培盛的比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苏伟见四阿哥笑了,心里舒服了很多,“主子,水要凉了,咱出来吧。”   伺候四阿哥上了床,苏伟又着人上了一碗小馄饨,一勺一勺地喂四阿哥吃了。   “主子,您睡吧。奴才去让人取点红花油来,一会儿给您按按,明一早就好的差不多了。另外哈哈珠子那边估计也都这种情况,奴才得吩咐一声,要不然明早一个个的连笔都拿不起来了。”   胤禛点了点头,唇边带点笑意,闭上眼睛睡了。   苏伟暂时让库魁看着四阿哥,又派了小太监去库房取药,到东厢房门口,屋里果然呻吟一片。   王钦看到苏伟,走出屋门。   苏伟一躬身,“师傅,”   王钦侧身避开,笑道,“苏公公客气了,咱们本就没什么师徒缘分,如今别讲这些虚礼了。您这时候过来,可是四阿哥有什么吩咐吗?”   苏伟直起身道,“主子今天练骑射练得手臂痛,奴才听说纳穆图今天拉弓拉的比主子还多,特地来看看。”   苏伟说到纳穆图时,敛了笑意,像王钦这种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第二天,苏伟伺候着四阿哥上课。   纳穆图课上掉笔掉了好几次,最后不得不向四阿哥和师傅请罪。   四阿哥偷偷地问纳穆图,太监们没有给他们热敷吗,纳穆图苦笑着道,“奴才昨天太逞强了,昨晚又热敷又擦药的弄了半晚,今天还是疼得厉害。”   四阿哥安慰他,以后慢慢来就好了。   用午膳时,乌喇那拉佳晖拿不住筷子,几乎哭出来。   还是四阿哥哄他半晌,又叫了哈哈珠子们的太监,挨个喂饭吃。   师傅们看到这种情景,下午改上了生理健康课,让孩子们不管学习什么都要量力而为。   晚上时,四阿哥的手臂还是酸疼,但心情却很好。   苏伟给他热敷时,四阿哥一直跟他学今天在骑射场的事儿。   纳穆图今天拉弓只拉了三十下,松甘上马时差点掉下来,佳晖乱跑到三阿哥那里差点被箭射到,回来被谙达好生教训了一通。   苏伟微笑地听着,果然都不是普通孩子啊。 第13章 苏公公的小发明   康熙二十二年   赵新哼着小曲回到屋里时,愕然看到一个少见的人物坐在桌前。   “哎呦,苏公公”,赵新上前一打千儿。   苏伟手里把玩着一只茶杯,“赵公公客气了。”   赵新上前一步道,“您怎么有空过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苏伟坐正身子,“吩咐是没有,咱家过来,是有件事要问问。”   赵新笑着上前,“您问,您问。”   “四阿哥最近的饮食总是以豆腐、蛋羹为主,青菜也都是煮的软软嫩嫩,鸡鸭鱼肉都是切丝绞碎,连个整块儿都看不见。”苏伟的声音很轻,看向赵新的眼神带着玩味。   “是吗?”赵新一脸疑惑状,随即道“可能是膳房念咱们阿哥年幼,所以饮食上多费了番功夫。对了,日前我也跟膳房总管说过,四阿哥肠胃弱,让他多做些养胃的菜。想是膳房记在心里了,这未尝不是好事啊。”   “好事?”苏伟站起身,好个赵新啊,一招项庄舞剑用的真是好,连缘由都百无疏漏,“来人啊,给我把赵新拖出去,打二十板子。”   屋内的小太监一时愣住,都不敢贸然上前。   赵新左右看了看,仰头正色道,“苏公公,奴才犯了什么错?这膳食软嫩是为阿哥的肠胃好,难不成有什么缘由误了公公的差事,让公公这般滥用职权!”   滥用职权?苏伟冷笑一声,从茶碗里拿出一截细竹丝,在眼前左右翻看着。   赵新一打眼,那竹丝是锅刷上的,背心里一凉,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苏伟看向他,声音带着些许不解“你身为提膳总管,一心为主子的肠胃着想,怎么那么不小心的,连这腌臜东西进了主子的菜都不知道?”   “奴才该死,奴才监管不利”赵新连着几个头磕下去,心里一阵哀叹,就不该听那厮的教唆,如今真是鱼没吃到,倒惹了一身腥。   “监管不利?”苏伟背着手走到窗口,“赵公公这一句可推得干净利落啊。”   第二天,阿哥所膳房一小太监因办事不利被打了三十大板。   晚上,膳房大师傅给徒弟青紫的屁股擦药,边擦边唠叨,“别怪咱们总管心狠,他已经着人手下留情了,谁让咱师徒俩蒙了心,又信错了人。如今这事儿没闹大,要是闹大了,咱俩的脑袋都够呛能保住了。以后咱们干事要加一百个小心,这阿哥所的主子只会越来越多,要是一个马虎大意,那就是连着八辈祖宗的大事……你听到了没,小英子……以后要是再有这种事,咱们一定要问过了总管再决定,师傅说话呢,你怎么不应个声……师傅知道你委屈,但这未必不是好事儿,让你长点记性,知不知道……”   趴在枕头上的小英子,闭着眼睛,留着口水,“呼……”   二月初八,皇上、太皇太后起程往五台山,太子奉驾。   众阿哥率大臣乾清门前送行,四阿哥年满六岁,已有资格御门听政,遂送驾也有他一份。   苏伟将四阿哥送进乾清门,自己就跟着一众太监等在日精门外。宫中规定,除御前伺候的大太监,其他奴才没有奉召不得入乾清门内。   约一个时辰后,苏伟他们听到山呼万岁的声音,都跟着下拜,想是皇上起驾了。   御用仪仗出乾清门后,苏伟曾偷偷抬头看了一眼,明黄的銮驾,水流一样的人群。   御驾出宫门三刻,乾清门内才纷纷散去。   回阿哥所的路上,胤禛有些沉默。   同行的大阿哥道,“四弟,怎么了,累着了?”   胤禛摇摇头,这是他第一次着朝服,面对文武百官,众人礼拜万岁时,他的内心是分外震撼的。一国之君,大清天子,该当如是。可偏偏那人是他的阿玛,君臣、父子,自古忠孝难全。   往日与他颇为亲近的二哥,今天也成了高高在上的储君,受万人朝拜,那一身杏黄色的五爪正面四团金龙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大阿哥拍了拍胤禛的脑袋,胤禛看着他,勉强地笑了笑。   一旁的三阿哥叹了口气,仰头看看天,“还是二哥好啊,可以出去玩,这宫里太闷了。”   胤禔脸色一阴,“胤祉,噤声。”   三阿哥吐了吐舌头,一路掐花遮柳地回到阿哥所。   午膳时,   苏伟从旁伺候着,四阿哥还有些恍惚,吃了两口红焖羊肉,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昨晚把赵新给打了?”   苏伟躬身道,“奴才想您用完膳再禀报的。”   胤禛咬了口羊肉,“我今早就听松甘说了。这奴才不老实,打也就打了。不过,你那陷害的招数坏了点。阿哥所膳房做菜都提着脑袋,哪个敢给皇子的菜里混进杂物。更不要说菜品还要经提膳太监再三检查,你摆明了是黑他嘛。”   苏伟连忙躬身道,“奴才冒用主子名义,还请主子赎罪。这招是笨了点,但奴才就是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让咱们所里的人时刻记着,他们能利用职务之便来害人,就有人能利用职务之便来害他。”   “恩,你说的也对。”胤禛点点头,“那赵鑫到底是承乾宫老人,轻不得重不得,你的理由找得不好,会给人留下话柄,如今这样也刚刚好。”   苏伟被夸有些得意,嘴角刚一上扬,就被四阿哥一眼瞪了回去,“你还不算太笨嘛,我还等你发现膳食的秘密,来找我告状呢。”   苏伟囧,“主子刚刚迁宫,事情那么多,奴才这点小事哪能让您烦心呢。再说,奴才怎么着也得主子封了前院首领太监,这些小杂鱼再收拾不好,不是白费主子提拔了。”   胤禛一撇嘴,手里拿着一块肉骨头,敲得桌子咣咣响“你还好意思说,都封你做首领太监了,还能被人欺负。”   苏伟傻笑两声,挠了挠后脑勺“奴才这也得慢慢来嘛,不是有句,有句古话,哦对了,厚积薄发。”   “你懂得还挺多,厚积薄发……”胤禛念着这句话,若有所思。   三月圣驾回銮,紧接着就是万寿节。   万寿节办得比较简朴,多是宫中家宴。   只一件特别的事儿,温僖贵妃钮祜禄氏有孕。皇上大喜,赏钮祜禄氏一翡翠底儿红顶珊瑚。   后宫宴席上,有庶妃举杯称,现如今皇贵妃、贵妃、宜妃、德妃皆有孕,一改今朝初年子嗣孕育艰难的场面。既是皇上洪福齐天,也是皇贵妃治理后宫有方。众人皆称是。   然万寿节过后,承乾宫并未如众人猜想般获得圣上封赏,只有太皇太后赐了一箱由五台山求回的经卷,意义不明。   万寿节过后,四阿哥又过上了早睡早起的苦读生活,苏伟的日子也跟着循规蹈矩。   或许是赵新那顿板子挨得太重,连续几个月没人找苏伟的麻烦。日子一闲,苏伟就好胡思乱想。自己作为一个穿越人士,未免太失败了点。不说雄踞天下、改变未来什么的,他连一样像样的发明都木有。   于是,苏伟开始关注起生活的点点滴滴,企图找到灵感。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四阿哥气他不会玩围棋并且怎么教都教不会时,苏伟想到了主意。   说到下棋,苏伟在现代只会两个棋种,一个是五子棋,一个是跳棋。五子棋就不能和四阿哥玩了,会被四阿哥鄙视,那么就剩跳棋了。   想到就做,苏伟让萧二格给他找了几块木头,用颜料画了一张六十四格棋盘。棋子难做了点,这个时代玻璃珠还是奢侈品。所以苏伟决定还用木头,做那种圆锥型的棋子。   于是,耳房里,王家兄弟和刘裕日日胆战心惊地看着苏伟用小刀削木头,并时不时地削到不该削的地方。   苏培盛手上有伤,四阿哥第一天就发现了,但也没多在意。可是接下来几天,苏培盛手上的伤越来越多,胤禛渐渐疑惑,只等苏培盛跟他说原因。可这奴才完全一副呆呆的样子,貌似没有任何话要说。   胤禛咬牙切齿地等了一天又一天,直到一只被纱布包的圆圆的大拇指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等不下去了。压抑了几天的怒气在见到换班的刘裕时,爆发了。   柴玉被四阿哥宣进屋里骂时是分外冤枉的,他一早就不和苏培盛住在一起了,根本不知道这位爷是怎么把手弄成包子样的。接着王家兄弟也遭了秧,连同刘裕一起被罚跪。   因着苏伟要保密的交代,王家兄弟跪了半个时辰也没吭声,还是刘裕受不住了开口道,“苏公公不知在做什么怪东西,手是在他削木头时弄伤的。”   还在屋子里乐呵呵地削木头的苏伟听了萧二格的报信,才知道自己连累了各位兄弟,只好拿着半成品去禀报。   四阿哥盯着那张被画的乱七八糟的木板,和那堆貌似还沾着血迹的木块半晌无语。   虽说棋子还没刻完,但两个人玩还是够的。   苏伟把规则给四阿哥说了,两人登时开战,连战三局,苏伟赢了两局,四阿哥赢了一局。   第二天,柴玉把跳棋拿给了内务府,让营造司照样做几幅新的来。   内务府送来的跳棋都是香檀雕云纹棋墩,各色玛瑙的棋子,玉石的棋盒,比起精致的围棋棋具,不差分毫。   苏伟的那一套也被上了色,做了修整,因是木头的还上了防腐颜料。苏伟本想要回来自己玩的,结果被四阿哥收走了。 第14章 后宫这一盘棋   康熙二十二年   五月初,   后宫一庶妃病死,皇上追其为春答应。   储秀宫东厢殿里   宫女桃儿瑟缩地端茶上前,低声道“小主,春答应去了。”   赫舍里氏接过茶碗,“去了也好,这般走了还能得个位份,也算为她那个不成气的家争光了。”   桃儿低下头,嗫嚅着道“奴婢,奴婢听她的宫女说,是……是……”   “是皇贵妃害的她,”赫舍里氏无所谓地接茬道。   桃儿连退了两步,赫舍里氏瞪她一眼,“你怕什么?怕我也像春答应一样莫名其妙地死了?”   桃儿连连摇头,“奴婢不敢。”   赫舍里氏冷哼一声,“你不必担心,就算她知道是我唆使春儿在宴席上说的那番话,她也不敢动我一根手指头。”赫舍里氏放下茶碗,走到窗前,“皇上已经忌讳有人拿她比过姐姐了,她还有那个胆子动我吗?”   桃儿上前两步,小声道“小主何必和皇贵妃过不去呢,这后宫到底是她管着的。”   赫舍里氏扬起头,眼神渐渐阴冷,“我就是让她明白,就算生下皇子,她也当不成皇后。”   阿哥所,   刘裕换班回到住处,屋里的王家兄弟瞄了他一眼,回头继续下棋。   这棋是四阿哥赏给苏公公的,红木的棋墩,白石的棋子。不奢侈,但对于奴才来说却也是好东西了,不过倒不是苏公公发明的跳棋,而是传统的围棋。   刘裕默然倒进铺盖里,如今这屋里只有苏培盛偶尔跟他说几句话,王家兄弟见他就像没见着一样。   刘裕心里知道大概原因,他也相当后悔。   迁宫前,师傅就曾再三嘱咐过他,不要心急,不要莽撞。   可是他,终究没忍住,终究不服气了。   用完早膳,苏伟跟着四阿哥进宫请安。   皇贵妃临产的日子不远了,身体很是虚弱。四阿哥只能在屏风外问候几句,磕个头就走了。   德妃娘娘倒是精神很好,如往常一样拉着四阿哥到榻子上聊天。还指着苏培盛道,“这小太监倒是常跟着你,他伺候的好吗?”   四阿哥看了眼苏培盛,对德妃道,“苏培盛儿臣用着最顺手,十天有八天都是他伺候的。”   德妃笑笑,“来人啊,赏他。”   宫女拿了一锭银子过来,苏伟看了看四阿哥,四阿哥道,“娘娘赏你的,你好生收着。”   苏伟接过银子,跪下谢恩。   四阿哥离开永和宫时碰到了出外玩的六阿哥,“永祚,”四阿哥招呼道。   六阿哥看了他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跑远了。   承乾宫,   浣月一边服侍着皇贵妃喝下保胎药,一边轻声劝道“娘娘,你何必争这一时长短呢。那人贱命一条,什么时候料理她不行,何必在您有孕时占这个血气呢。”   皇贵妃叹了一口气,靠在床头,“本宫不争这个还能争什么。她有祖宗庇佑,我不能动她。难道连她挑唆的挡箭牌,本宫都收拾不了吗。让这两个贱人当着后宫嫔妃面前给本宫下套,本宫若是一味忍让,日后还能有承乾宫的立足之地吗?”   “娘娘,”浣月给皇贵妃掖掖被子,“她不过是跳梁小丑,就算背景再强势,如今也不过是个庶妃。再说,这宫里先皇后的妹妹可不只她一个。”   皇贵妃冷笑一声,“你说得对,温僖贵妃有孕是件大事,得挑个伶俐的人伺候着。庶妃赫舍里氏聪颖灵慧,就让她搬到钟粹宫吧。”   浣月微笑着俯身应是,“一位是孝昭先皇后的妹妹,一位是仁孝先皇后的妹妹,娘娘的安排正相得益彰呢。”   翊坤宫,   小太监来报,皇贵妃下旨将庶妃赫舍里氏调到了钟粹宫,照顾有孕的温僖贵妃。   珠儿上前帮宜妃梳理发髻,“娘娘,最近宫中还真热闹。”   宜妃笑笑,看着镜中朦胧的人影,“她们越乱,放在本宫身上的视线就越少,这是好事儿。”   珠儿有些疑惑道,“不就是个庶妃嘛,至于这么大动静,娘娘你还把她看在眼里?”   宜妃抚着隆起的小腹,“你太天真了,在这后宫里,位份算什么,不过是皇上的一句话罢了。她姐姐是咱们康熙爷的结发之妻,她是索尼的亲孙女,即便如今索额图遭皇上革职,她还有个做太子的亲外甥呢。没这份资本,她敢公然陷害皇贵妃?”   珠儿惶惶然的点点头。   “不过,”宜妃嫣然一笑,“有句话你还真说对了,本宫还真就没把她放在眼里。”   珠儿眨眨眼,宜妃把玩起一支步摇,“姓个赫舍里,就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先皇后好歹是一步太皇太后拉拢索尼的重棋,她?连个小丑都算不上。”   阿哥所,   苏伟正和四阿哥下围棋,明明他都把跳棋苏出来了,为什么四阿哥还是不肯放过他。   看着皱着眉头,拿着棋子半天搞不定的苏培盛,胤禛气的拿着扇子狠狠地敲了两下他的大盖帽,“你把脑子长到哪里去了,教你这么多天,还下的这么费劲。”   苏伟含着泪看着四阿哥,“奴才愚笨,这围棋真的很难,要下一步想三步的,奴才脑袋疼。”   “你还脑袋疼?”胤禛一幅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就是要学会下一步想三步,否则以后怎么当大太监。到时给你穿了鹌鹑补服,你还要受其他奴才们欺负,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   鹌鹑补服?苏伟脑袋一嗡,迁宫后,柴玉虽为大总管,但四阿哥并未给柴玉申请品级,所以四阿哥身边的八品首领太监如今还是空的。可是,想起柴玉天天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累的孙子样,再看自己目前两天一休的值班情况……   苏伟嗖地凑到四阿哥身边,“爷,柴公公当总管当得挺好,您还是别费力培训奴才了,奴才就在您身边伺候您就行了。”   胤禛看了苏培盛一眼,一巴掌拍到他帽子上,这个烂泥糊不上墙的!   钟粹宫,   庶妃赫舍里氏给温僖贵妃见过礼后扬长而去,   大宫女如玉瞪了她一眼,气呼呼地走到贵妃身边,“您看她那个得意的样子,都是皇贵妃打得好注意,这不是给您添堵嘛。”   “闭嘴,”贵妃恭敬地到佛龛前上了一炷香,“皇贵妃身份尊贵,岂是你能随意埋怨的。”   如玉福了福身,嘟着嘴道“奴婢知错了。”   贵妃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这宫里的女人都是一样的命苦,一句话、一个动作都要冥思苦想,费尽心血。可历经十多年乃至几十年的苦心经营,到最后,却往往抵不过圣上的一句话。其实,大家都是棋子,何必互相为难呢。”   如玉上前扶着贵妃,“那皇贵妃那儿……”   钮祜禄氏低头抚了抚自己的肚子,“本宫是不想填进这些无谓的风波中的,可,我的孩子逃不掉……”   如玉握住贵妃的手,冰凉的没有丝毫温度。   钮祜禄氏走到窗前,看着人进人出的西厢房,“既然逃不掉,身为母亲,本宫就只能为他趟出一条路来,愿他走的顺遂,走的安稳。” 第15章 皇贵妃难产   康熙二十二年   阿哥所   王以诚看着远去的苏公公,一派不解。   “这刘裕唆使赵新背后使绊子,咱们都知道了,苏公公没道理不知道啊。他怎么还和刘裕很要好似的,连个黑脸都没有。”   王朝卿笑了笑,“黑脸不是有咱们俩嘛。刘裕背后站着承乾宫呢,他老人家犯得着跟着硬碰硬吗?”   王以诚略疑惑地看着他。   王朝卿靠在柜子上,长舒一口气“咱们四阿哥身份特殊,两宫娘娘既是麻烦也是靠山,四阿哥一天在宫里,一天就摆脱不开。与其左支右拙,不如两相平衡。四阿哥对待两位娘娘是如此,苏培盛对待咱们也一样。这所里有咱俩,就得有王钦、刘裕……”   五月末,皇上颁下圣旨,六月初一奉太皇太后出古北口避暑,太子胤礽、大阿哥胤褆、三阿哥胤祉随行。   咸福宫   三阿哥给荣妃请安。   荣妃连忙扶起他,着人上凉茶给他解渴。   “额娘,儿臣不日就要随皇阿玛北行了,您在宫里要保重身子。”   荣妃拍拍他的手,“额娘知道,你不用替额娘担心,在外要乖一点,多听两位兄长的话。”   胤祉趴到荣妃腿上,撅起嘴道“额娘放心,儿臣一定给额娘争光,不会闯祸的。”   荣妃温柔地笑笑,“额娘不用你争光,额娘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胤祉坐起身,看着荣妃,“额娘,儿臣的功课很好,皇阿玛上次还夸奖儿臣了。”   荣妃笑笑,“你皇阿玛最喜欢看你舞文弄墨,你就写写诗,做做学问,等你长大让你皇阿玛给你个修书的差事,以后能在文人雅士中留个贤名,额娘就高兴了。”   胤祉点点头,“儿臣听额娘的。”   走出咸福宫时,胤祉碰到了五阿哥胤祺。   胤祺如今养在仁宪皇太后那里,但是宜妃一向张扬,仗着圣宠经常把胤祺带在身边。   不像胤祉当年,被寄养于内大臣绰尔济家中,每年只能进宫两次,每次不过半盏茶的时间。   在他幼时的印象里,自己的额娘是一个不受宠的嫔妃。   可回宫后他才知道,他额娘荣妃马佳氏是为皇阿玛生下第一个孩子的人,是后宫里唯一生育了六个孩子的妃子。   只是孩子的频频夭折掏空了额娘的身体,夺去额娘的容颜,也让额娘失了圣宠。如今,只能屈居四妃之末,甚至在包衣出身的德妃之下。   三阿哥走了很久,荣妃还站在门口看着。   大宫女扶柳上前搀着她,轻轻道“娘娘,三阿哥都走远了。”   荣妃回过神,对扶柳笑了笑,像屋里走去。   “娘娘,”扶柳轻声道,“三阿哥聪明,又得皇上喜欢,您何必把他拘在写诗弄文的三亩地里呢。”   荣妃眼神渐远,却越不过重重宫墙,“如果胤祉是承祜,本宫也愿意让他去争一争,可他不是。本宫宁愿他一生平庸,也不想再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阿哥所,   苏伟换班时,见四阿哥顶着个熊猫眼,就知道他家主子被圣上的旨意影响心情了。仅年长一岁的三阿哥都奉旨随行了,却没有提到四阿哥。   用早膳时四阿哥还是蔫蔫的,苏伟让人上了一碗拌红糖的甜粥。   胤禛吃的嘴里腻得慌,撅嘴把甜粥推远,“太甜了,不好吃。”   “是吗,”苏伟撤下粥碗,“奴才上次跟您进宫,听两宫娘娘的下人说,皇贵妃和德妃娘娘都用这种粥,说是滋补的很呢。”   “你笨啊,”胤禛瞥了苏培盛一眼,“皇额娘跟我说过,女子有孕才喝红糖呢。”   苏伟憨憨一笑,“对哦,奴才差点忘了,皇贵妃和德妃都怀着龙子呢。说起来,皇贵妃临产的日子好像快到了。这皇上和几位阿哥不在宫里,到时得主子您去坐镇才行啊。”   “我?”胤禛看了苏培盛一眼,随即恍然。皇额娘和额娘都有孕,他确实不宜随皇阿玛出行。   三阿哥带着五阿哥来正三所时,有些意外。   皇阿玛这次没有要带四弟出行,胤祉本来以为胤禛会意志消沉,可他没想到,三所大门大开,院子里竟是一副异常热闹的景象。   一个木架子上摆着一只白玉花瓶,四阿哥的哈哈珠子们站在十米开外。太监一声开始,哈哈珠子们立时搭弓射箭。箭头都包了布、蘸了墨汁,最先的一支箭打到白玉花瓶后,太监上前查看,然后像坐在廊下的四阿哥禀报,“主子,松甘少爷最先射中。”   四阿哥一摆手,“好,赏。”两个太监把花瓶捧下来抬到松甘脚下。   眼尖的萧二格看到门口的两位贵客,赶忙上前禀报。   胤禛亲自走出来,笑呵呵地道,“三哥,五弟,你们怎么来了?”   “我今天去宫里给额娘请安,碰到了五弟,他明年就要迁宫,今天非让我带他来阿哥所看看,正巧就走到你这里了。”三阿哥回道。   胤祺挤到前面,向院子里张望,“四哥,你们在干什么,好热闹。”   “今天谙达师傅夸我们骑射进步快,我就摆了这个小游戏,给哈哈珠子们赚点彩头。”胤禛笑道。   “这可少见,”三阿哥向里看看,果然各位哈哈珠子脚下都放了几个小玩意,“让我们也凑个热闹吧。”   “当然好,”胤禛将三阿哥,五阿哥引进院子里。   小太监又摆上一件红木的马雕,开始后,纳穆图首中。   三阿哥拍手道,“好身手,”复又回头跟身后随侍的哈哈珠子富察氏苏勒道,“你也上去切磋一下,爷填个玉环给你们做彩头。”   “是,”苏勒领命上前。   纳穆图跟苏嘞点了点头,他们都在一个射猎场练习,自然知道彼此的实力,只是此时,赢还是不赢倒是个问题。   小太监将三阿哥的玉环挂好,一声开始,几箭嗖嗖划过。   苏嘞最先触到玉环,纳穆图晚了一步,可他的箭却恰好从玉环中央穿了出去。   “好”三位阿哥同时叫好。   胤禛率先站起身对三阿哥拱了拱手,“三哥的人果然好身手,弟弟还差得远呢。”   胤祉笑了笑,站起身道,“四弟的人骑射还不到一年,等这次哥哥从外回来,恐怕就赶不上你们了。”   胤禛微笑着客气了一番,招呼人继续。   苏伟站在四阿哥身后,暗暗叹了口气,纳穆图这一手还算漂亮,不过还是失了点远见。四阿哥的脸面重要,兄弟间的情谊不是更重要?   六月初一,圣上起驾。   皇上走了,太皇太后走了,阿哥所只剩了四阿哥,似乎整个皇宫都沉寂了。   苏伟还是很享受这种安逸的生活的,直到一个被通报惊醒的夜晚。   苏伟努力镇静,以最快的速度帮四阿哥换好衣服,承乾宫的小太监还跪在外面。皇贵妃生产不顺,让四阿哥与承乾宫坐镇,这一句话足以让人心凉半截了。   等四阿哥一行人急匆匆赶到承乾宫时,太医已经跪了一地。   皇贵妃傍晚发动,半夜还没生下来,这个时辰没人敢去惊动太后,只好到阿哥所通知四阿哥。   四阿哥迈进屋里,脚步滞缓,苏伟赶紧从后扶了一把,胤禛才挺直了腰背进到屋里。   顾太医给四阿哥请安,四阿哥匆匆叫起,“皇额娘怎么样了?”   顾太医低下头,“皇贵妃身子虚弱,产道不开,用了催产药也毫无效果。如今时辰已然久了,臣请阿哥示下,若有万一,是保皇子,还是保贵妃。”   苏伟听了很想踹那太医一脚,是人都知道先保大人,何况是后宫一把手的皇贵妃。太医之所以这么问,无非是想转嫁责任,避免自己担上杀害龙种的罪名。   胤禛紧抿嘴唇,那跪满地的太医像是一个个恶鬼,拿着刀逼他选择要额娘还是要兄弟。他能怎么说,他够资格做这个选择吗。   “大胆!”一声喝令打断胤禛的思维,站在他身后的苏培盛此时涨红着一张脸,磕磕巴巴地道“皇贵妃洪福齐天,你们医术不济,还敢在这里胡说八道!”   胤禛这才缓过神,厉声道“皇额娘要平安,龙子也不能有事。如有万一,你们全体都要陪葬!还不快去开药问诊,一个个都傻愣愣地跪在这儿干什么?当心我禀告皇阿玛,砍了你们脑袋!”   众太医连忙磕头请罪,一屋子顿时忙碌起来。   胤禛坐在外厅的椅子上,叫了一名宫女去慈宁宫外等着,太后起床后立马禀报,又叫人去钟粹宫通知温僖贵妃。此时已顾不得礼数,太医院的人各个老奸巨猾,胤禛生怕自己年轻识浅,被人糊弄。   温僖贵妃很快赶到,随后东西六宫似乎都惊动了,德妃、荣妃、惠妃、宜妃先后都到了。   有了大人在,胤禛才放松了些,一时觉得自己头昏眼花。苏伟命人上茶点,德妃还着人煮了粥,胤禛吃了点东西,才好了些。   到了后半夜,皇贵妃还是生不下来,太医在屋里团团转,说来说去都是那几句话。苏伟很想此时把剖腹产说出来,可是他怕先被剖腹的是自己。   终于,温僖贵妃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痛哭流涕的顾太医道,“以皇贵妃的身子为主。”   顾太医一头扣在地上,还未领命而下,门外通报,太后驾到。 第16章 小四爷赏的玉环   太后匆匆受了众人的礼,顾太医上前禀报皇贵妃状况。   “混账!”太后一声叱喝, “这才几个时辰,你们就开始推托抵赖,哀家看你们是活够了。”   顾太医连连磕头,太后回头冲身后的嬷嬷道,“你跟哀家进去。”   嬷嬷领命跟太后进了内室。   又过了一刻钟,一位老太医被宣进宫中。老太医诊脉后,浣月拿着太后的手谕着人到御药房取药。   天微微擦亮时,一声微弱的啼哭从内室传来。   有宫女匆匆来报,“皇贵妃诞下一名公主,母女平安。”   胤禛长舒一口气,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   胤禛是男孩儿,不能进产房,有孕的温僖贵妃、宜妃、德妃也要避忌。是以,在得知皇贵妃安好后,胤禛就告退了。浣月亲自将四阿哥送到宫门口,给四阿哥深深福了一礼。   回到阿哥所后,苏伟伺候着四阿哥上床休息,又着人通知几位师傅,今儿个特殊情况,暂不上课了。   胤禛躺在床上,听见苏培盛打发了来换班的王以诚,轻手轻脚走到他床头,坐在脚塌上。   这个人总是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最需要他,总是陪着他度过那些艰难的时刻,就像今天,他明明是害怕的吧,一个小太监当众呵斥太医……   苏伟昏昏欲睡时,听到一声叫唤“苏培盛。”   “哎”下意识地答应一声,身体比脑袋更快地站了起来,“主子,有什么吩咐?”   “把柜子里那个檀木盒拿来。”   “是,”苏伟到柜子里,捧出檀木盒,递给床上的四阿哥。   胤禛打开盒子,盒子里是皇贵妃赏他的六枚玉环。虽然李嬷嬷说,银子是让奴才最高兴的赏赐,但是这次他不想给苏培盛银子了。皇额娘让他将六枚玉环赏给亲信,他本来想给纳穆图一个的,但一直没找到机会。   “主子?”四阿哥捧着木盒坐在帐子里,苏伟有点奇怪。   胤禛拿出一只玉环,递给苏培盛,“这个赏你了。”   “这……”苏伟有点呆愣,皇贵妃给的玉环赏给他一个太监真的好吗。   “什么这这那那的,给你就拿着。”胤禛瞪了他一眼。   “是,”苏伟半跪下,接过玉环。   永和宫,   德妃坐在榻上喝茶,清菊上前道,“娘娘,皇贵妃这一胎生的真是颇为不顺啊。承乾宫传来消息,说那小公主弱的很,身上都青紫青紫的。”   德妃低头抚了抚自己的肚子,“女人生孩子就如同在鬼门关走一圈,什么情况都是可能的。更何况,近来皇贵妃多有焦虑,气血不顺,孩子生的难是意料中的事儿。”   “娘娘是说,那春答应的事儿?”   “那不过是个引子,”德妃撑着肚子站起来,在地上慢慢踱步,“皇贵妃最在意的还是皇上的态度,那一个区区庶妃的手段算得了什么,可却偏偏让皇上在意了,甚至不顾皇贵妃的临产时日,赶着六月带太皇太后出巡。她能不气,能不在乎吗?”   清菊点点头,随即笑笑说,“奴婢今天看四阿哥,还真有大人的样子了,听说他刚到承乾宫时还斥责太医了呢。”   “是吗?”德妃目光深远地望向窗外,“到底是这么多年的抚养情分。”   承乾宫,   皇贵妃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才能略微坐起身。   奶妈把小公主抱到皇贵妃跟前,皇贵妃碰碰她发青的脸蛋,就让人抱了下去。   浣月看皇贵妃一脸愠色的靠在床榻上,轻轻上前替她掖了掖被子,小声道,“娘娘,您要保重身体,来日方长。”   皇贵妃苦涩地笑笑,没有说话。   浣月低头想了想,开口道,“娘娘,您生产那天,四阿哥来承乾宫坐镇,还当众斥责太医不尽力呢。那副模样,气派极了,以后一定是个有出息的。”   皇贵妃看了看浣月,浣月继续道,“娘娘,您现在虽然诞下公主,但是也间接保住了四阿哥,皇上到底是不会让您膝下无子的。”   佟佳氏闭上眼睛,半晌后微微叹了口气。   阿哥所,   纳穆图得了一枚玉环,四阿哥在书房里当众赏给他的,以示对他带领哈哈珠子的褒奖。   松甘倒没说什么,倒是乌喇那拉佳晖不干了,直嚷着四阿哥偏心。四阿哥无奈,一人赏了一枚玉佩才了事。   胤禛跟苏培盛提起,佳晖是小孩子心性,倒是松甘的淡然让他印象深刻。   苏伟只笑不语,这帮孩子一个省油的灯都没有。   胤禛看他傻笑,眯起眼道“赏你的玉环,你怎么不带呢?”   苏伟继续笑,“奴才怕不小心碰坏了,主子赏的好东西,奴才都好生收起来了。”   胤禛恨铁不成钢的瞪他一眼,提拔他都不知道显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奴才。   紫禁城的夏天越发热了,内务府开始起出冰块准备往各个主子那儿送,然这随冰块而来的凉意还未散开,一个带着阴霾的消息先将后宫的温度降到了零点。   皇贵妃诞下的小公主去了。   后宫夭折的小公主已经不是一个两个了,每一个都如冷风吹过,给人留下点寒意就快速消退了。但毕竟是皇贵妃的第一个孩子,后宫还是象征性地举行了祭礼。四阿哥也亲手抄了两卷佛经送到宝华殿烧了。   皇贵妃刚出月子又因小公主的离世病倒了,这一病足有三个月没出宫门。承乾宫传下旨意,因皇贵妃病体沉疴,后宫诸事交由温僖贵妃打理,惠妃、宜妃从旁协助。   皇贵妃病倒,四阿哥自是要常常进宫请安。养病期间,皇贵妃对四阿哥似乎更为关怀,母子两人也更为亲近。皇贵妃时常靠在榻上听四阿哥背书,有不通的地方都细细指点。   提到四阿哥的八位哈哈珠子时,皇贵妃还帮四阿哥分析了满蒙八旗的各大家族。其中兆佳氏恩绰受到四阿哥注意,这孩子平时老实,事事都居于中等。但他祖父玛尔汉近年来很受圣上赏识,在平定云南时立过汗马功劳。   八月圣驾回銮,正赶上宜妃生下皇子。众人瞩目时,皇上却先到了沉寂已久的承乾宫。   皇上驾临承乾宫时,四阿哥在正殿背一篇晏子使楚。皇上挥退了要通报的下人,自己进了屋子,吓了皇贵妃和四阿哥一跳。   由承乾宫回阿哥所的第二天,皇上赏了四阿哥三箱书。每本都是皇上亲自读过的,上面有康熙爷手写的标注和解释。伴随书籍来的还有圣上的口谕,四阿哥若有难懂难解的地方可到乾清宫找皇上问询。如此殊荣堪比太子了。   翊坤宫   宜妃抱着儿子正哄得高兴,皇上的赏赐下来了。金银玉器,绫罗绸缎无一不足。   珠儿拿着单子笑嘻嘻地对宜妃道,“娘娘,皇上疼着您呢,您看这儿赏赐都照着您的喜好赏下来的,其他妃嫔哪有这待遇啊。您就别为皇贵妃的事儿伤神了。”   宜妃冷笑一声,“本宫才没伤神呢,只是本宫这时辰不好,没赶上好日子而已。承乾宫那位吃了几个月的素了,如今是该到时候了。”   阿哥所   四阿哥拿着皇赏的书爱不释手,每天读到半夜。   苏伟是生怕四阿哥读个近视眼出来,是以天一擦黑就点安神香。连过几天,被四阿哥发现了。   胤禛沉下脸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奴才,看了半天发现这奴才好像瘦了,衣服也半新不旧的,全没了往日的精神气儿。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无精打采的。”四阿哥问道。   苏伟耸拉下眉毛,“奴才近日和王以诚他们下围棋,下一盘输一盘。从前都是奴才赢的,可主子最近不跟奴才下棋了,王家兄弟他们都赶上奴才了。奴才自觉愚笨,对不起主子的调教。”   四阿哥无奈,“就这么点儿事儿,也值得你吃不下睡不着的。”   苏伟点点头,大盖帽下脸都看不到了。其实苏伟最近之所以弄得形销骨立,是日日跟着四阿哥总往宫里跑的原因。在承乾宫,苏伟的吃食休息都难以保证,连续两个多月能不瘦吗。不过四阿哥没想那么多,还是放下书,跟苏伟下起了围棋。   九月,德妃诞下名公主,这名公主身体强壮,精气神很足,与之前早夭的小公主们完全不同,皇上很是喜爱。   颁金节,宫中家宴时,皇上连赏了几位有孕生子的嫔妃。太皇太后由此提起,宫中规矩,皇子公主成年前本不该由生母抚养,以防皇子对于生母过于依赖。然早些年,皇上膝下福薄,这一规矩并未贯彻始终,如今后宫子嗣丰盈起来,也该由皇上做主,为年幼的皇子公主们制定抚养的宫室。皇上点头称是。   这话音未落,各妃嫔心里已经打起了鼓。太子不提,大阿哥和三阿哥自小都是养在大臣家中,虽说不在生母身边,但母妃身份明确。   四阿哥是养母、生母的首例,当初也多是因为德妃身份低微,才至于此。如今德妃位列四妃,皇上态度不明,四阿哥身份尴尬是众所周知的。   宜妃的五阿哥养在太后宫中,六阿哥是德妃自己带大的。   如今首要的问题是成嫔的七阿哥,庶妃良氏的八阿哥,两人位份不够,阿哥自是留不住的,送到哪个宫里也是个问题。   其实众妃心里都清楚,自己的孩子既然留不住,那还是由祖辈的人养最好。不只是孩子的安全有保证,孩子母妃的身份也明确,日后还有母凭子贵的可能,说到底不是人人都有德妃的能耐的。 第17章 慎行司   颁金节过后,温僖贵妃诞下皇子。   各皇子的抚育宫室表也跟着颁了下来。   成嫔的七阿哥由端顺太妃抚养,庶妃良氏的八阿哥由惠妃抚养,德妃的小公主由太后抚养,宜妃的九阿哥由温僖贵妃抚养,温僖贵妃的十阿哥由淑惠太妃抚养。   四妃之中只有惠妃得了抚养皇子的资格,延禧宫一时成了众人倾慕之地。而德妃的小公主,得皇上及太后青睐,在后宫也成了一时炙手可热的小主子。   苏伟得知这道旨意时,心里有了谱,德妃的这位公主看来就是大名鼎鼎的温宪公主了,康熙朝唯一一位嫁给满族贵胄的公主。   四阿哥赶到小公主迁宫前,到永和宫请安。   德妃领着四阿哥去看小公主,藕节似的胳膊和小腿,一会儿都不消停的乱蹬乱扭,欢快的不得了。   胤禛看着小公主笑,拿出早先打好的金项圈给她戴上。   德妃笑着抱起小公主“这是哥哥给的,囡囡高不高兴?”   小公主转着项圈,咯咯地笑,胤禛也跟着开心不少。   出永和宫时,四阿哥一行正碰上由外归来的六阿哥胤祚。   胤祚嘟着嘴,看着四阿哥,没有像往常一样跑走。   四阿哥走过去,“六弟。”   胤祚手里一根柳条,刷地甩了过来,苏伟忙一侧身,替四阿哥挡下这一攻击。   “胤祚!”胤禛一愣,一声叱喝。   一旁的嬷嬷也惊叫一声,上前扑通一声跪下,一连串地道“四阿哥恕罪,六阿哥还小,四阿哥大人有大量。”说完又转身冲六阿哥道,“六阿哥,快给四阿哥赔罪。”   “我不要,”胤祚撅着嘴后退,“他是承乾宫阿哥,为什么总来找我额娘。你们骗我,有哥哥一点也不好,他把额娘抢走了。”话未说完,眼泪已经掉下来,小手一抹黑乎乎的。   胤禛想说什么还未开口,身后一声叱喝,“胤祚,跪下。”   苏伟跟着四阿哥回头,原是德妃娘娘出来了。   “额娘,”胤祚嗫嚅一声,抽抽鼻子,被德妃又一瞪,瘪着嘴冲四阿哥跪下了,“四哥,我错了。”   胤禛上前,用袖子擦了擦那张花猫似的小脸,“以后不可以这样了,忠孝悌节,人之大伦。你以后迁宫了,额娘离你远,就是哥哥看顾你了,有哥哥怎么会不好呢?”   胤祚抬头看了看胤禛,小嘴一瘪,蹭着上前两步抱住四阿哥的腰,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苏伟登时一头黑线,这六阿哥怎么有点人来疯的倾向。   最后,胤祚被德妃罚写一千遍忠孝悌节四个大字。   苏伟默默点蜡,六阿哥才四岁的说。   翊坤宫   亚嫔郭络罗氏来拜见姐姐宜妃。   宜妃着人扶起她,让她靠在榻子上,“你也是的,这么重的身子,到处瞎走什么。”   郭络罗氏笑笑,抚了抚自己隆起的肚子,“皇贵妃的旨意下来,妹妹很是担心呢。温僖贵妃也是第一胎,不知她能不能照顾好九阿哥。”   宜妃抿着茶碗,脸色黯然,“有一帮乳母、嬷嬷陪着,想是没什么问题的。何况她也为人母了,没什么道理不好好照顾本宫的孩子。”   郭络罗氏点点头,随后又到“可妹妹听说,日前赫舍里氏被调到钟粹宫了,那人貌似是个不安分的。”   宜妃眼色越发沉了下来,“这个本宫知道,她仗着自己的身份,总想在后宫里搅一搅。她怎么针对皇贵妃本宫不管,但最好不要犯到本宫手里,本宫可不顾及她是谁的妹妹。”   郭络罗氏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肚子,“妹妹也快临产了,这孩子还不知道会送到哪个宫里去呢,要是圣上开恩,能让姐姐抚育我的孩子就好了。”   宜妃一笑,“你别犯傻了,你抚育和我抚育有什么区别,这宫里身边没孩子的除了本宫和皇贵妃,就是荣妃了。若是她,你大可放心。荣妃失的孩子最多,她定会尽心照顾的。皇贵妃嘛,她自持身子不好,连温僖贵妃的孩子都推给了太妃,估计是不会再自打嘴巴的。”   郭络罗氏微微笑笑,点了点头。   永和宫   夜已三更,   清菊给念佛的德妃换了蜡烛,德妃睁开眼,“胤祚还在写吗?”   清菊躬身道,“六阿哥刚睡下了,这么晚,嬷嬷们怕熬坏了阿哥的眼睛。”   “都是这帮乳母惯坏了阿哥,”德妃放下佛经,清菊上前扶着德妃起身,“你明日安排,把周嬷嬷,牛嬷嬷换掉,再安排几个内监上去。”   清菊躬身应诺,随即笑笑道“娘娘也别太忧心,这一通打闹后,六阿哥没了心结,现在又心心念念着哥哥好了,未尝不是好事呢。”   “好事?”德妃冷笑一声,“殴打兄长,今儿是碰上了四阿哥,明日他要是冲撞了太子,冲撞了大阿哥,就不是写几个字能了结的了。”   清菊低下头,“娘娘安心,六阿哥自小聪明,这次涨了教训,以后不会再犯了。”   德妃坐到榻子上,叹了口气。   清菊奉茶,“娘娘是不是担心小公主?小公主在太后那儿断不会吃亏的,您看五阿哥,太后照料的多好。何况公主得太后抚育,以后这身份可就不是寻常公主比得了的了。”   “是啊,”德妃抿了口茶,“这份殊荣皇贵妃赏的当真好,旁人看起来,我永和宫得承了多大恩情啊。”   清菊看了一眼德妃的神情,退后一步,没敢答话。   阿哥所,   年关将近,所里也忙了起来。   除了大扫除、送礼、赏赐,还有库房的清点。   其实苏伟挺想去库房帮着清点的,能身在宝山之中,即便不能拿,看看也是好的啊。不过不巧的是,清点这天,他值班。   这也直接导致,傍晚一大帮人跪在府里请罪时,苏伟才知道出大事了。   德妃娘娘给四阿哥的那一箱子黄金不见了。   那箱黄金入库时,苏伟是在场的,里面足有三百两之多,三百两黄金相当于近四千两的银子,要知道后宫中皇后一年的例银才两千两。这箱金子估计也是德妃娘娘压箱的财产了。如今竟然在库房不翼而飞了。   库房里丢了东西,库房管事栗国良本该首当其冲被拿下,可栗国良偏偏因病被隔离了,近一个月都是几个首领管事轮番看着库房的账簿。   当初栗国良着了风临走前,跟柴玉交了账本,也兑了东西,那时那箱金子还是在的。   而值守库房的太监没有钥匙,没有人取东西时,是根本进不去库房的。   平时要去库房取东西,都是下人禀报了管账本的管事,再由管事拿着钥匙,带着人去取。   这一个月里,柴玉、苏伟、刘裕都管过钥匙,也都去过库房。而取东西的上至首领太监,下至洒扫处的粗实太监不一而足,可谓牵连甚广。   三百两黄金的丢失不是小事儿,更何况是发生在阿哥身边的。虽然四阿哥很想关门打狗,但满院的洒扫太监都牵连进去了,已然是瞒不住的。   第二天,内务府的太监来了,给四阿哥请了安,就带走了一切涉案人员,包括苏伟。   苏伟被压出门时,看了一眼书房的方向,四阿哥并没有出现。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来,不知道四阿哥能不能了解他此时的感受,他很害怕,真的很害怕,尤其在看到那个格外幽深的院子时,害怕到了极点。   慎行司,苏伟在英华殿时,有一次跟师傅路过这间院子,师傅指着那扇黑漆的木门告诉他,有多少宫人走进去,就没能再出来。 第18章 大难不死   康熙二十二年   承乾宫   皇贵妃端坐在榻上,浣月低头站在一旁,屋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住了。   半晌后,浣月小心地开口道,“娘娘,敬事房那边已经备好人了,要不要奴婢去通知赵公公,赶在明天之前换几个自己人上去。”   “来不及了,”皇贵妃冰冷的声音响起,“这时候换人上去太惹眼了。”   “那……如何是好啊,这次的事儿,几乎把咱们承乾宫的老人都折进去了,现在四阿哥那儿只剩了一个王钦,一个还在病中的栗国良,连小太监都不剩几个了。”浣月低下头,不敢看皇贵妃的神色。   皇贵妃转头看向窗外,冷哼了一声,“你去告诉慎行司,本宫要在三天之内看到结果。”   “娘娘……”   “刘启明是个聪明人,你只要告诉他本宫的原话,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是,”浣月领命而下。   皇贵妃独自坐在榻上,目光森冷。   慎行司   这已经是第二轮问话了,苏伟咽了口唾沫站在房间当中。   慎行司的刑讯与他想的不同,并没有一群拿着针的容嬷嬷围着他们,最起码他现在还没看到。   管事的太监只是把他们关在一起,一个个的提出去问话,问到苏伟时,还给了他一碗水喝。   有小太监关上了窗户,把苏伟吓了一跳。坐在桌前的是慎行司的管事刘公公,刘公公笑了笑,俯身拿出一只木盒,“苏公公,这可是你的东西?”   苏伟点点头,这盒子他再熟悉不过了,里面装的可是他的全部家当。   盒子被打开,刘公公拿出一枚玉环,“这东西?”   “这是四阿哥赏的。”苏伟赶紧接话道。   刘公公点点头,“怪不得,好东西啊。”   苏伟低下头,心道,好东西也不能给你,那可是主子赏的。   “行了,公公把盒子拿走吧,咱家已经检查过了。”   “是,”苏伟躬身上前捧起自己的盒子,又从盒子中拿出两枚银锭,推到刘公公面前,“还请公公,多多照顾。”   刘公公一笑,拿起两枚银锭塞进袖子中,“苏公公甭担心,咱家心里有数。”   苏伟心里宽了一下,跟那公公点点头,便和小太监出去了。   阿哥所   四阿哥沉着脸,坐在书房里一动不动。王朝卿小心翼翼地摇着扇子,一声不敢吭。   外面站了十五个小太监,都是敬事房新领来的。   无奈的是,他们家主子现在心情不好,理也不理。   门口,值守的杨义探头探脑,王朝卿只当没看到,他可不是苏培盛,这时候惹怒了主子,连个说情的都没有。杨义在心里狠狠地鄙视了王朝卿,院子里站着的小太监眼看快被冻成冰棍了。   王钦跟着纳穆图从东厢出来,纳穆图进了书房见四阿哥,王钦站在门口。杨义凑过去,“王公公,如今这所里的奴才都仰仗着您了,您看这帮小太监要怎么办啊,也不能一直站在这儿啊。”   王钦看了看那些冻得哆哆嗦嗦小太监,嗯了一声,“主子想怎么安排,咱们也不知道,先让他们去屋子里歇着吧。”   杨义应了一声,招过一位小太监,将人带进了西偏殿里。   三更时分,纳穆图领着王钦和几位哈哈珠子悄悄地进了后院。   永和宫   清菊匆匆而入,挥退屋里的宫女,走到德妃耳边道,“娘娘,慎行司传来消息,说是小偷抓到了。”   德妃抬起头,看了一眼清菊,“抓到了?”   “是,说是一个负责蜡烛炭火的小太监,昨晚熬不住刑,都招了,慎行司的人还从他被子里掏出几锭金子。”   德妃冷笑一声,“这真是狗急跳墙啊。”   清菊低声道,“要不要奴婢……”   “不用了,”德妃捋了捋手中的丝线,“也不能把人逼得太急了,既然他们说搜到金子了,那就是搜到金子了。”   “可是,这样慎行司那帮奴才怕就要放出来了。”清菊皱起眉头道。   “那又怎样,”德妃挑了一根紫色的线头,“放出来也是戴罪之身,那几个管事的就算与此事无关,也少不得是无用粗心之辈了,即便四阿哥……”德妃略停了停,“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再重用他们了。”   德妃的欲言又止,清菊没敢多过问,只俯身称是。   慎行司   苏伟在那个黑乎乎的小屋子里已经呆了三天了,屋子里闷热异常,混着一股汗味和骚味。三天里没人带他们去出恭,也没人来收拾。苏伟舔舔干涸的嘴唇,抱膝坐在角落里。   身边的人被一个个拖走,又一个个被拖回来,但好在并没有人传唤苏伟,柴玉、刘裕也都好好的。常青、赵新一人挨了一顿鞭子,但都不算重。库魁、阮禄仗着身子好,熬过了两轮大刑。   比较凄惨的是那些连主子面都见不着的小太监,一个个血葫芦似的。赵新的徒弟在受刑当晚,死在了屋子里,被人拿草席一卷,拖了出去。   第三天中午,两个太监进了屋子,带走了刘裕和柴玉。   苏伟更加用力的抱紧双膝,他不信自己会死到这里,他可是苏培盛。   下午时,柴玉被送了回来,一顿板子让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苏伟过去扶着他,让他趴在自己身上。柴玉凑到苏伟耳边,小声说道,“放心吧,我们快出去了。”   晚上,刘裕被送了回来,两只手肿的像大萝卜。   一个因受刑昏迷的小太监被再次拖了出去,刘裕看着那小太监被拖走,死死的咬住嘴唇,将脑袋埋在了膝盖间。   苏伟认出那个小太监,是专门给四阿哥上炭火和蜡烛的,前不久刘裕管着钥匙时,带着他去过一次库房。   第二天中午一帮太监打开了门,让苏伟他们都出去。   站到院子里被太阳一照,苏伟还有点头昏眼花的,还好柴玉在旁边扶住了他。   慎行司首领太监刘公公站在人群前,“昨晚,真正的窃贼已经伏诛。你们这帮奴才疏忽渎职,马虎大意,让小人有机可趁,皇贵妃有令,每人减三月例银,杖责二十,以作惩处。”   众人跪下谢恩,一帮小太监抬来长椅。苏伟被安排到靠树下的椅子上。   太监一声行刑,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落了下来,苏伟刚想张嘴喊,突然发现不是很疼。鬼哭狼嚎中,苏伟抬起头看廊下的刘公公,刘公公冲他微微一笑。   出了慎行司,苏伟他们被安排到下人房养伤,以后能不能回阿哥所,还得看主子的安排。   当晚,一个太监敲开了苏伟他们的房门。   “小鸽子?”苏伟有些惊奇。   萧二格利落地给苏伟打了个千,“苏哥哥,您伤的怎么样,弟弟我担心的要死啊。”   苏伟挠挠头,“我没事,没受什么伤,只是有点脱水。”   萧二格看了看好好地站着的苏伟,又看了看屋里趴了一炕的太监,一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您真是了不得,去了一趟慎行司竟然一点事儿没有。”   苏伟呵呵地笑了两声,他心里清楚,怕是四阿哥的那枚玉环救了他吧,他那四十两银子起的作用估计没多大。   “对了,”萧二格从袖子里拿出一瓷瓶,递给苏伟,悄声说道“主子给的,上好的伤药。”   苏伟接过瓷瓶,心里五味杂陈。   萧二格左右瞅瞅,凑到苏伟耳边,“我的哥哥,主子惦记着您呢,您伤势要是没大问题,赶紧回阿哥所吧,所里最近热闹的紧啊。” 第19章 下马威   康熙二十二年   翊坤宫   嬷嬷快步迈进正厅,一脸喜色地禀报道“娘娘大喜,亚嫔娘娘诞下一位皇子,母子平安。”   “好,”宜妃一笑,冲身旁的宫女道,“赏。”   东厢房里,宜妃坐在床边抱着小阿哥,“你看,这小鼻子小眼的,多聪明的样子。”   亚嫔靠在床上虚弱地笑笑,“这次多亏了姐姐,向皇上求了恩典,让妹妹能在翊坤宫生产。”   “咱们是亲姐妹,不说这见外的话。”宜妃回身把小阿哥递给乳母,“这后宫里莫名夭折的阿哥实在太多了,让你在自己的宫室里产子,本宫也不放心。”   亚嫔垂下眼帘,握住宜妃的手,宜妃拍拍她,“你且安心,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施琅收复台湾,皇上带着太子往孝陵祭告,回来时定是龙心大悦。这孩子的养育诸事都好安排。”   亚嫔看看宜妃,舒心地笑了笑。   内宫下人房   苏伟在下人房呆到第三天时,四阿哥的旨意到了。准苏培盛、柴玉、刘裕、赵新、阮禄、库魁、常青、王平八人伤愈后回正三所伺候,戴罪立功,其余均贬为粗使太监,在洒扫处服役。   这次被卷进来的太监共二十几个,除了苏伟他们八个,洒扫的粗使太监六个,柴玉、赵新、栗国良、阮禄手下的小太监基本都折进去了。其实这些小太监要么是跟着师傅去库房抬东西,要么是替主子跑腿的,如今当真是冤枉的很。   得了四阿哥的旨意,苏伟并没有立马回阿哥所,他实在放不下那一屋子的伤兵。   在下人房又呆了五六天,柴玉、常青几个伤势轻微的已经能下地了,苏伟才在大家的劝说下收拾东西出了下人房。   延禧宫   庶妃卫氏给惠妃、成嫔请安。   惠妃笑着叫起,“妹妹不必这般多礼,快坐下。”又转头对宫女道,“快去,把八阿哥领来。”   卫氏慌忙起身道,“娘娘,不用麻烦,嫔妾只是想给娘娘问安。”   惠妃笑笑,“本宫知道你一向懂规矩,只是八阿哥年幼,又刚换了地方,常常见见亲额娘,对孩子也有好处。”   “是啊”成嫔从旁道,“妹妹不必这般见外,惠妃娘娘一向仁慈和善,对咱们姐妹都多加关照。更何况,如今有了八阿哥这层关系,娘娘一定更加体恤妹妹了。”   卫氏俯身一揖,“成嫔娘娘说得对,嫔妾常得娘娘照拂,日日感恩于心。”惠妃微笑着点点头。   八阿哥被宫女带进正厅,向着卫氏跑了两步,被卫氏一瞪,猛地站住,转身恭敬地向惠妃请安,“儿臣给额娘请安,额娘吉祥。”   惠妃笑着扬扬手,“好孩子,快去你额娘那儿,给你额娘看看。”   八阿哥起身,规规矩矩地走到卫氏身边,小声地叫了一句“额娘。”   卫氏没应声,只是把八阿哥拉到身边,看了看,抬头对惠妃道“得娘娘抚育,八阿哥长得越发好了,以后要是能有大阿哥一分的出息,嫔妾就别无所求了。”   惠妃笑笑,“八阿哥聪明伶俐,以后必定是个有出息的,大阿哥能得个亲上加亲的兄弟帮衬,也是个有福分的。”   成嫔一旁笑道,“我看妹妹才是个有福分的,能得惠妃娘娘抚育八阿哥,不像姐姐我,太妃身体不好,平日里连请个安都费劲,别说见见孩子了。”   “又胡说,”惠妃微微瞪了一眼成嫔,“端顺太妃劳苦功高,抚育孩子经验颇丰,七阿哥在太妃那儿定是平安顺遂的。”   成嫔笑着低头道“嫔妾知错,还请娘娘恕罪。”   惠妃笑着嗔了她一眼,冲卫氏道“都是本宫惯坏了她,现在都知道拿捏着本宫的软处了。”   卫氏微笑着低头,“是娘娘慈爱。”   卫氏饮尽了一杯茶,就起身告退了,惠妃让宫女带着八阿哥去休息。成嫔看着卫氏走远的背影,对惠妃道“娘娘,这卫氏看起来倒是个老实的。”   惠妃端起茶抿了一口,“本宫才不管她老不老实,只要她不蠢,懂得择佳木而栖,看在八阿哥的份上,本宫就不会薄待与她。”   “娘娘仁慈,”成嫔微微一笑,复又抬头道“娘娘听说了吗,最近四阿哥所里可蛮热闹的。”   惠妃放下茶碗,目光深远,“要怪只能怪皇贵妃太心慈手软,养虎为患。她一步以退为进,想把四阿哥留在自己名下,却不想被人趁虚而入。如今,四阿哥母系身份依然不清不楚,身边却都换成了德妃的人,皇贵妃此时定是悔不当初了。”   阿哥所   苏伟捧着自己的箱子站在正三所门前,深深地吸了口气,进一趟慎行司犹如在生死间走了一遭,身上的伤远没有心里的伤影响大。   “你谁啊?这是你随便站的地方吗?”一声呵斥打断苏伟的自怜自艾,门前站着的是一位脸生的侍卫。   “奴才苏培盛,得四阿哥开恩回来伺候的。”苏伟道。   那侍卫上上下下地看了看两眼,一摆头,“进去吧,老实点啊。”   苏伟连连点头,走进大门,如今看来这次失窃遭殃的不只他们太监啊。   萧二格率先看见了进门的苏伟,连忙迎上来,帮他捧着箱子“苏公公,您可算回来了。”   苏伟左右看看,值守的太监,忙活儿的太监几乎都是生脸。   萧二格凑到他耳边道“都是敬事房新送来的,连管事都换了新的。”   “小鸽子”一个拉长的声音响起,萧二格一蹦,回头假笑着行礼道“吴公公。”   苏伟抬头一看,一穿蓝灰色绸缎绣五福捧寿补子的太监束手站在廊下。这穿着苏伟还算熟悉,师傅曾经告诉他,穿五福捧寿太监服的虽然没有品级,但却是上差,伺候过皇上、太后的。在某一程度上要比各宫室的七品八品太监还要威风。   “这是谁啊?”吴公公一撇头指向苏伟。   萧二格弯着腰假笑着道“这是苏培盛,苏公公,原是四阿哥贴身伺候的,前院首领太监。”   “哦?”吴公公从廊下走出来,站到苏伟面前,脸上带了点笑意,“四阿哥跟咱家提过,苏公公伺候的很好啊。”   苏伟一笑,弯腰道“是主子宽宏,不嫌奴才愚笨。”   吴公公点点头,向书房看了两眼,“四阿哥还在读书,不能见人,就劳苏公公在院子里等一等吧。”   “是,”苏伟一弯腰,站在了院子当中。   萧二格拿个手炉想递过来,被吴公公一声咳嗽吓了回去。   十一月的紫禁城,虽然还没有下雪,但已经是秋寒料峭了。如今刚过了午膳时间,还得三个小时,四阿哥才能下课。苏伟心知,这吴公公是想给他个下马威。   有风卷着细小的沙打在苏伟脸上,苏伟面不改色地笔直地站在院子当中。进了一趟慎行司,苏伟的心理发生了某些细小的变化。上一世的他,死于意外,没有任何的时间可以伤春悲秋。可这一次不一样,在那间昏暗潮湿的囚室中,苏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甘心。   承乾宫   浣月服侍着皇贵妃吃药,自打小公主离世,皇贵妃的身子就一直不大好,“娘娘,奴婢听说,四阿哥封了吴全做总管太监。”   皇贵妃笑笑,“吴全,那个伺候过慈和皇太后的太监?”   “对,就是他。奴婢私下里打听过,吴全的一个徒弟做了永和宫清菊的干弟弟。”   皇贵妃一声冷笑,“多亏德妃的细密心思啊,这一手她不知筹谋了多久。”   浣月放下药碗,有些不甘心地道“娘娘当初不如留下十阿哥了,温僖贵妃性子柔弱,定不会这般让娘娘费心的。”   皇贵妃瞥了一眼浣月,“你知道什么,这次指定皇子公主的抚育宫室不过是个过场,单纯地为了防止外戚做大而已,与皇上当初指四阿哥给本宫是不同的。养母就是养母,等皇子们大了,这些养母就什么都不是了。皇上本来就有意将四阿哥还给德妃,若不是小公主的离世……”   “娘娘……”浣月轻声道。   皇贵妃苦涩地笑笑,“本宫若不处处退一步,摆出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皇上的那点怜惜本宫就一点都分不到了。”   “娘娘,您别这么说,日子还长着呢。”   皇贵妃苦笑着摇摇头,靠在榻子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阿哥所   胤禛上完了一天的课,送走了师傅,正准备和哈哈珠子们上射猎场,却在院子里看见一木头桩子似的人,“苏培盛?”   苏伟扑通一声跪下,“奴才给主子请安,主子吉祥。”   胤禛一步步走到苏培盛跟前,“起来。”   苏伟摇摇晃晃的站起身,低下头。   胤禛看看他,“你什么时辰回来的?”   “奴才未时回来的,”苏伟低声道。   “未时?那怎么不进来见我呢?”   “奴才不敢打搅主子学习,就在院子里等着了。”   胤禛皱起眉头,看了看廊下的吴全,又回头看向苏培盛,“你跟本阿哥进来。”   “是,”苏伟低头,跟四阿哥一路进了书房。   四阿哥坐到书桌前,苏伟低头站在屋子当中。   胤禛看看那大盖帽下几乎看不到的脸,还算健全的四肢,舒了口气“挨打了吗?”   苏伟低声答道,“挨了二十板子。”   “疼吗?”   苏伟摇摇头,四阿哥向椅子里蹭了蹭,微微撅起嘴“我叫小鸽子送伤药给你了。”   苏伟躬身,“谢主子疼惜,奴才涂了药,伤很快就好了。”   四阿哥瘪瘪嘴,看着低头不语的苏培盛,片刻后道“一会儿出去把我赏你的东西戴上,叫人给你搬去东边的耳房住,那边虽然不大,但住你一个人也足够了,别一回来就受人欺负,以前教你的都忘了……”   苏伟微微抬起头,与瘪嘴的四阿哥四目相对,傻傻地笑了,“奴才谢主子恩典”。 第20章 万万不可   康熙二十二年   阿哥所   吴全站在正殿廊下,指挥着小太监们晾晒书籍。   纳穆图等人由东厢房出来,向四阿哥书房走,迎面碰上一熟悉的面孔,“苏公公,”纳穆图拱手。   “小少爷们好,”苏伟躬身回礼,两个迎面而立的人,腰间各挂一枚莹润如月的玉环,在清晨的阳光下似乎熠熠生辉。   书房里,   四阿哥和哈哈珠子们上着课,苏伟站在四阿哥身旁磨墨。   这次回来,因疏忽渎职的罪名,苏伟前院首领太监的职位被撤掉,贴身太监的当班时间变成了三天一次。不过苏伟并不在乎,他进过慎行司,如此处置已经是四阿哥宽容仁厚了。让苏伟最在意的是这十几天里,正三所奴才间的势力变化。   受到失窃事件牵连的不仅是苏伟他们八个,留在正三所的其他人也没能幸免,各自减免了三个月的月银不说,原担任贴身太监的王家兄弟被贬为正殿值守太监,所有的侍卫都挨了鞭子,连中院的两个嬷嬷都被减了份例。   而新来的吴全成了三所总管,曹清、魏图添了王家兄弟的缺儿,许忠管提膳,岳久看库房。四阿哥还没有正式任命各个管事,但太监上层的基本权利已经被瓜分的差不多了。   等柴玉他们回来,怎么安排还不好说,但都是戴罪之身,恐怕暂时都得为人鱼肉了。不过从承乾宫跟过来的这些老人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这正三所里怕是要热闹一阵了。   正殿西耳房   “师傅,”曹清倒了杯茶敬给吴全。   吴全接过茶碗,抿了一口,“你这几天陪在四阿哥身边感觉怎么样,四阿哥都跟你说过什么?”   曹清想了想,摇摇头,“都是些平常吩咐的话,没有特别说过什么。”   吴全重重放下茶碗,“这贴身太监不是好当的,师傅是怎么教你的,你除了要做好奴才的本份,还要给四阿哥留下情分,要不然以后主子一句话,你就什么都不是了。”   曹清低下脑袋,吴全瞥了他一眼,继续道,“你别看那苏培盛年纪轻轻,又没背景,他可不是个普通人物,进了慎行司,还能被四阿哥惦记着。他腰间带的玉环,这整个院子里只有哈哈珠子的头领纳穆图有,如今又被分了单独的屋子住。四阿哥明面上是撤了他的首领职位,实则却是恩宠有加。你要是不用点心,以后就更别想得主子看重了。”   “徒弟知道了,”曹清抬起头,“师傅放心,徒弟以后一定留心。”   吴全喘了口气,转了转手上的扳指,目光深沉,“四阿哥一直没有认命各管事,想是对咱们还心存顾忌,等那帮老人回来了,这所里的事儿还有得掰扯呢。”   阿哥所   今日的骑射,四阿哥似乎锻炼的狠了点儿,回到所里,人都蔫蔫的,澡还没洗完,已经昏昏欲睡了。   苏伟把四阿哥抱到床上,四阿哥迷迷糊糊地睁眼,嘟囔道“胳膊疼……”   “奴才给您按按,您安心睡吧。”四阿哥闭上眼,苏伟给四阿哥捏着小胳膊小腿。   午夜时分,苏伟靠在床头睡得迷迷糊糊,外面突然一阵人声响动。   值守的王朝卿,轻手轻脚的探头进来,给苏伟使个眼色。苏伟回身看看床上的四阿哥,睡得似乎很沉。   “怎么回事?”苏伟迈出卧房,低声问道。   “纳穆图少爷在外面,有事要禀报四阿哥。”王朝卿也压下声音答道。   苏伟皱皱眉头,走到正厅,纳穆图、王钦正站在厅子里,“纳穆图少爷,什么事要这么晚惊动四阿哥?”   纳穆图冲苏伟拱拱手,“公公有所不知,我们奉四阿哥之命抓偷窃金子的贼人,今晚终于有所收获了。”   “窃贼?”苏伟不解,“不是已经被慎刑司处置了吗?”   王钦从旁开口道,“事实并不是如慎行司所说,真正的窃贼另有其人。”   苏伟暗地里翻了个白眼,他这话说跟没说有什么区别,“今天四阿哥累的狠了,睡得很沉,不管有什么事都明天再说吧。你们先看好那罪犯,不要惊动旁人。”   王钦和纳穆图互相看了看,没有反对苏伟的话,退出了正厅。   见人走远,苏伟回头问王朝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朝卿抿抿嘴唇,“这话说来就长了。”   苏伟走进卧房看了看,四阿哥还在睡,遂出来拉着王朝卿到旁厅,“到底怎么回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王朝卿点点头,“这事儿得从您进了慎行司说起,当时咱们院里太监大减,敬事房很快送了新太监过来。那时四阿哥生气,也不理会新来的人。我们笨嘴拙舌的也不知道怎么劝解,直到纳穆图少爷来见四阿哥。那天正是我当班,纳穆图跟四阿哥说,那一箱金子颇为显眼,窃贼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把金子全部转移到外面。所以,金子很可能还藏在院子里,主子想要抓住窃贼,不能全靠慎行司,咱们可以自己动手。四阿哥听了,就命令纳穆图领着哈哈珠子们先在晚上悄悄地搜寻后院。纳穆图领命,当晚就领人去了后院。”   苏伟眨眨眼睛,“慎行司从那小太监被子里搜出金子了,纳穆图他们定是做无用功了。”王朝卿摇摇头,压下声音道,“您说错了,纳穆图他们在第二天晚上就找到了那箱金子,三百两,一分不少。”   “什么?”苏伟皱起眉头。   王朝卿继续道,“那箱金子被沉在后院的废井中,由一根细绳吊着,若不是凑巧被看到,还真是难以发现。四阿哥本想把这件事告诉给慎行司,可慎行司却在隔天说找到了凶手,还说从那太监被子里找到了几锭金子。”   “那四阿哥怎么没追究呢?”苏伟一头雾水。   “四阿哥本来是生了大气的,可王钦却跳了出来,跟四阿哥说,这事若要追究,内务府必定要重查,能不能查出实情不一定,倒是三所的太监一个别想出来了,四阿哥这才犹豫。王钦又说,既然赃物找到了,咱们可以顺藤摸瓜,将计就计,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等风声过去,那为了钱财胆大包天的奴才一定会想方设法回来拿那箱金子,咱们只要派人暗中守着,就能来个人赃并获。”   苏伟点了点头,王朝倾说到这儿,他就大概明白了,想是那窃贼等不及,今晚就动手了。可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在苏伟脑中划过,却又像断了线的风筝无从追寻。   片刻后,苏伟对王朝倾道“你帮我守着四阿哥,我要去看看那贼到底是谁?”   “这……”王朝倾一愣,“太监擅离职守可是大罪。”   “管不了那么多了,这事我必须弄清楚。”苏伟把王朝倾推进卧房,自己走出正殿。   东厢房的廊下,隐隐约约地站着一个人,苏伟走过去,“王公公。”   王钦一笑,“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跟我来吧。”   苏伟跟着王钦走到东厢东拐角的一扇窗户外,王钦推开窗户,苏伟往屋里一看,栗国良!   “想不到吧,纵然有人觉得他得病得的太是时候,可也无法对他产生任何怀疑。其实事实很简单,栗国良在跟柴玉交完账之后,当着众人的面给库房上了一把影锁,这把锁跟库房的锁一模一样,钥匙却不是同一把。等大家走光之后,他又折了回去,支走值守太监,打开了库门,把金子沉进后院的井里,再把真正的库房门锁锁回去就大功告成了。”   苏伟沉吟片刻,“那箱金子……”   “你想问他为什么偷了金子却分文不动吧?”   苏伟点点头,王钦深沉地笑了笑,“如果他是为了钱,那自然要尽可能将金子带在身边,可如果他不是为了钱,那自然要让那金子离他越远越好。”   苏伟向前走了两步,一个奴才偷金子不是因为贪财,那么就是受人指使了。正三所失窃首先遭殃的就是四阿哥身边的奴才,而这些奴才大都是承乾宫的老人……如今看来,栗国良竟是永和宫的人吗。“既然不是为了钱,那今晚,是为了毁尸灭迹?”   “没错,”王钦站到苏伟身边,“若是我们晚了一步,那箱金子就永远沉到井底了。”   苏伟微微仰头,看着漆黑的天空,在这没有工业污染的古代,竟然也难以看到星辰。“你把这些告诉我,是为了承乾宫?四阿哥知道一切,对于德妃娘娘就会产生顾忌,生身母子的情分也架不住白蚁丛生。”   “我只是做了奴才该做的,”王钦微微一笑,“怎么向四阿哥汇报,你决定。”   苏伟回到四阿哥卧房时,王朝倾跪在屋子当中。   苏伟一愣,向床上看去,正和一个小人四目相对,“主子恕罪,”苏伟赶紧跪下。   “问清楚啦?”四阿哥声音低沉。   “是,”苏伟一点头。   “是谁?”   苏伟咬咬嘴唇,“栗国良。”   “大胆奴才,”四阿哥一巴掌拍到床柱上,“给我把他送到慎刑司去!”   “万万不可,”苏伟猛然抬头,一旁王朝倾一脸惊愕地看着他。 第21章 何为穿越人士   康熙二十二年   阿哥所   一大清早,苏伟顶着两个熊猫眼,迈出正殿。   “苏公公,早啊”吴全迎面而来。   “吴公公早,”苏伟耷拉着眼皮,抬都没抬一下。   吴全还想说什么,却见苏伟抖开了手中的一张纸,扬声道“四阿哥有令。”   吴全一愣,赶紧招呼院子里忙活儿的小太监站在廊前躬身听着。   苏伟像模像样的咳嗽两声,沙哑着嗓子打着京腔,念出四阿哥手拟的新正三所太监职位表,“因日前失窃事宜,正三所原班太监犯疏忽渎职、马虎从事之罪,其位有所遣降。现更正如下,大太监吴全,得先太后调教,德才兼备,现任总管太监;大太监王钦,老成持重、驭下有方,兼前院首领太监、中院首领太监;原总管太监柴玉,贬为库房管事;原库房管事栗国良贬为中院值守太监;另许忠、岳久任茶房管事:杨义任皇赏管事;阮禄任东厢房太监管事;四阿哥贴身太监,苏培盛、刘裕、魏图、曹清;正殿值守太监:王朝卿、王以诚、库魁、常青……”   一溜够的念完,苏伟把手令往吴全手里一塞,“有劳吴总管安排了。”转身回了自己的小屋。   吴全握着四阿哥的手令,脑中还有些懵,东厢房廊下的一个身影却让他清醒过来,王钦。   承乾宫   浣月在皇贵妃耳旁低语了几句,皇贵妃微微笑笑,“真没想到,这王钦还有点头脑。”   浣月直起身,“到底是咱们承乾宫的大太监,要是一味地蠢笨,也混不到四阿哥身边去。”   皇贵妃点点头,刮刮茶沫,“他这次做得很好,你私下里拿一百两银子给他。”   浣月俯身应是,“娘娘,咱们要不要趁这个时候在四阿哥那儿……”   “不用了,”皇贵妃打断浣月的话,“四阿哥毕竟还小,他对于这事儿的处置也让本宫看出他的心意了。德妃毕竟是他的生母,但到底他还是顾念着承乾宫的恩情,大肆提拔王钦,连柴玉他们也没有一贬到底,这就够了。养母、生母短了哪个都是孩子的痛,本宫已经没了一个孩子,不想再丢一个了。如今本宫退一步,希望永和宫也能见好就收。”   浣月躬身,“娘娘慈爱。”   永和宫   德妃坐在窗前,脸上阴晴不定,清菊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这么说,四阿哥是知道了?”   “是,”清菊一俯身,“四阿哥虽然自己查出了真凶,却没有声张,只是贬了栗国良的职位。”   “他不只是贬了栗国良,还提拔了王钦。”德妃看着窗外,目光深远。   清菊低下头,不只该怎么接。   然片刻后,德妃却笑出了声,“不亏是爱新觉罗家的血脉,不亏是本宫的儿子。”   “娘娘……”清菊有点摸不清头脑。   “罢了,”德妃站起身,面色和缓,“本宫已经伤了四阿哥的心,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只要承乾宫不再咄咄逼人,就让胤禛再叫她几年额娘又如何?”   “娘娘宽宏,”清菊一俯身。   阿哥所   苏伟换班回来一头倒进自己的铺盖中睡了个昏天黑地,醒来时,阳光竟已经西斜了,桌上摆着不只是王朝卿还是萧二格送来的膳盒。   苏伟坐在桌边,脑子中还蒙蒙的。   昨晚的一幕幕还在他脑中重放,比起栗国良的被抓,王钦的谋略,最让苏伟在意的还是四阿哥的委屈。这是第一次,他不知道怎样说安慰劝解的话。只能干坐在脚榻上,看着床上拱起的被子微微地抖动。   自小依赖的养母缺了一丝亲近,自小期盼的生母却多了一份自私。   其实昨晚进卧房前,苏伟是分外纠结的。从情分上讲他宁可四阿哥永远不知道这其中的隐情,只当是栗国良见财眼开,处置了他便是。   可从理智上,他却不得不实话实说。把栗国良送进慎行司就等于把永和宫放在了刀刃上。即便四阿哥不知实情,栗国良咬死不说,德妃娘娘又会怎么想。   这是一次永和宫对承乾宫的正面挑战,无论谁胜出,最受伤的都是四阿哥。   三所的失窃案自此算是告了一段落,下人房养伤的也都逐渐回到了正三所。年关近在眼前,皇上带着太子祭孝陵而归,整个皇宫都在为过年忙碌。   新官上任的吴全,重新上位的王钦在这一段时间也都是安分守己,可能是慎行司的阴影还没过,也可能是蓄势待发。但苏伟清楚,年节一过,三所里面一场表面上新人旧人,暗地里是永和宫、承乾宫的太监纷争必不可少。   不过眼下苏伟并不担心这些,他最担心的还是四阿哥的状态。   十一月一过,四阿哥还是如往常一样入宫给皇贵妃、德妃请安,对两位娘娘都恭敬亲近。回到阿哥所也是一样的上课读书,吃饭睡觉。可苏伟就是知道,四阿哥没有从内心的低谷走出来。这是四阿哥的习惯,一旦受伤就会像刺猬一样把自己的柔软包起来,伤的越深,包的越紧。而这次,连苏伟都被隔在了外面。   在皇宫中过年,最主要的节目就是宴席。大宴小宴,家宴朝宴,几乎天天都有。而刚迁宫一年的四阿哥,今年是无论如何躲不过了。   众宴席中,对各位阿哥最重要的莫过于朝宴了。四阿哥虽然已有御门听政的资格,但毕竟年纪还小,不用天天上朝。但也用不了几年,四阿哥就得日日站到乾清门外了。而过年这流水般的朝宴,无疑是接触政事的一大渠道。   除夕,皇上在保和殿大宴群臣。四阿哥坐与三阿哥位下,第一次出席朝宴,得了颇多大臣瞩目。   苏伟站在四阿哥身后,小心地瞄着宴席上的各位爷。   康熙朝的重臣,苏伟还是知道几个的,索额图、纳兰明珠应该是两大巨头了。不过这次,苏伟并没有在宴席上看到大名鼎鼎的索相,纳兰明珠几乎是一家独大。   宴席开到一半,气氛渐渐活跃。各位宗亲纷纷向皇上、太子、各位皇子、各位重臣敬酒。宗亲后,明相首先起身,举杯敬皇上,敬大清,皇上笑吟吟的喝下。变故发生在明相的第二杯酒,他直接越过了太子敬给了大阿哥。   大阿哥只沉默了片刻就站起身,转借明相的酒敬大清天子和储君。   宴席愈加热闹,好像大家都没有注意过刚才的一幕。苏伟只能偷偷抹汗,他果然不是干政治的料。   正在他叹气时,一只小手拽拽他的衣摆。苏伟低头,四阿哥递了空的酒杯过来。苏伟连忙给满上,抬头看四阿哥举杯向对面的一位臣子回礼,那臣子站起身先饮而进。   事后,四阿哥告诉苏伟,那人是领侍卫内大臣佟国维,慈和太后的幼弟,皇贵妃的父亲。苏伟对佟国维没什么大印象,但有一个人苏伟记得,佟国维的儿子隆科多,后史里帮助雍正爷登基的重臣。   皇宫中的新年过的是忙碌而迅速的,苏伟在元宵前抽空去了趟内务府,取回了他托营造司做的小玩意,拼图。   这是苏伟既跳棋之后的第二项“发明”了,虽然都是智力玩具级别的东西,但最起码让苏伟证明了自己好歹不是白穿一回。   跳棋是很得四阿哥喜欢的,但四阿哥并没有四处宣扬,只是偶尔跟苏培盛或哈哈珠子们玩玩。苏伟能理解,毕竟对于皇子来讲,这些东西有玩物丧志的危险。   这套拼图苏伟本来也想自己做的,但是考虑到他的手艺,最终他还是决定托营造司来完成。营造司根据他的意思,以红木为底儿,浮刻了一副奔马图,再分为五百片。   苏伟笑呵呵地把一盒子木片摆在四阿哥面前时,四阿哥呆了片刻,“这是什么?”   “拼图,”苏伟把木片倒在桌子上,“这些木片拼在一起就是一副奔马图。”   四阿哥眨眨眼睛,“那画一幅不就得了,为什么要拼?”   嘎?……   元宵这天,不是苏伟当班,苏伟留在三所里和柴玉他们吃元宵,过佳节。   晚上,皇宫中放烟花庆祝,苏伟站在院子里看着远远的烟火,有点茫然,有点慨叹……   好吧,他承认,四阿哥把他打击到了。   想他上辈子上初中时迷上了拼图,整个暑假都耗在了一张一万片的拼图上。等他终于完成时,心里那个兴奋啊、激动啊。结果当晚,他妈把他上幼儿班的小侄子带来了,他就上个厕所的功夫,就听到客厅里,哗啦……   元宵过完两天,轮到苏伟当班。   苏伟这几天心里一直纠结着,模型太难做,积木太幼稚,九连环好像古代就有了……然走近四阿哥的卧房,一张完整的奔马图铺在靠墙的榻子上,苏伟有点愣。   四阿哥坐在床上套靴子,“这个太简单了,一点儿不好玩。” 第22章 读书郎   康熙二十三年   年节过后,五阿哥胤祺搬进了阿哥所,四阿哥送了一幅跳棋作为搬迁礼物。   阿哥们恢复上课后,五阿哥开始跟着哥哥们去射猎场练习,四阿哥终于摆脱场上最小的豆丁一族了。   当天晚上,四阿哥带着苏伟到四所里给五阿哥送红药,却看到已然有两个老太监在给五阿哥舒筋按摩了。询问下来,原是宜妃娘娘特意吩咐的。   五阿哥还是收下了四阿哥的红药,并听从四哥嘱咐,让太监给他热敷。   回到三所里,四阿哥没像往常一样去看书,而是搬出了跳棋,让苏伟陪他玩。   苏伟撸胳膊挽袖子的上场,结果赢了两局,输了六局。   翊坤宫   孩子的啼哭声不断,太医们急匆匆地进出。   黄昏时,亚嫔红着眼睛坐在小阿哥的床前。阿哥身子娇弱,太医不敢下药,只能用针灸冷敷来降温,折腾了一天,小阿哥才算有点起色。   傍晚,皇上到了翊坤宫,神色颇为疲累。罗刹国近年来一直骚扰大清边境,这几个月更是盘踞在尼布楚、雅克萨两城,饬断其贸易。萨布素已上折,二月即将兵临雅克萨,这仗到底打不打、打多大,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康熙爷很是头痛。   宜妃见皇上面色疲累,便没有提小阿哥生病之事,而是扬着笑脸陪皇上用了晚膳,又劝圣上尽早歇下。   午夜,一声孩子的啼哭划破宁静。   珠儿紧张地迈进卧房,宜妃小心翼翼地下床走进外间问道,“怎么回事?”   “小阿哥又发热了,还兼着咳嗽,怎么哄都哄不好。”珠儿为难地答道。   宜妃回头看看床上的万岁爷,可能是累得狠了,一时倒没有被孩子的哭声吵醒,可这么下去,总不是办法。宜妃皱眉想了片刻道,“你拿着本宫的令牌,叫醒下钥的宫人,先把亚嫔和阿哥送回储秀宫,再去太医院宣太医去储秀宫伺候。”   “是,”珠儿领命而下。   亚嫔坐在轿子里,怀中抱着浑身滚烫,啼哭不已的小阿哥。纵然有宫女尽力地挡住轿子口,但是冬末的冷风还是呼呼地灌进来。亚嫔只能尽力地用自己的斗篷挡住,一番折腾下来,小阿哥的病情更加严重了。   延禧宫   一大清早,庶妃卫氏伺候着惠妃梳洗。   惠妃看着铜镜中自己焕然一新的发髻道,“你这手是怎么长的,比那专梳头的嬷嬷都巧。”   卫氏笑笑,“嫔妾就会这点小巧,难得娘娘不嫌弃。”   惠妃转身拉住她的手,“你就是太规矩了,何必这一大早的赶过来,本宫看你这脸色都不大好了。”   卫氏摸摸自己的脸,“娘娘多虑了,嫔妾是早起惯了的。只是因为昨儿个半夜,亚嫔娘娘突然回了储秀宫,闹了半晌,嫔妾没睡好才这样的。”   “亚嫔?”惠妃疑惑,“她不是在宜妃那养身子吗,怎么突然回了储秀宫了?”   卫氏摇摇头,“嫔妾也不清楚,不过昨晚上小阿哥一直哭,还有太医进进出出的,嫔妾想,许是阿哥病了,怕过了病气给宜妃娘娘吧。”   惠妃沉吟半晌,回身问一旁的宫女,“昨晚,皇上歇在哪儿了?”   宫女俯身道,“回娘娘的话,皇上昨晚歇在翊坤宫了。”   惠妃冷笑一声,端起茶碗,“这亲姐妹的情分也不过如此啊。”   卫氏恍然,“娘娘是说,宜妃娘娘是因为皇上才让亚嫔娘娘搬回储秀宫的。”   惠妃抿了口茶,让宫女给卫氏搬个凳子过来,“咱们是宫嫔,自然凡事要以皇上为重。宜妃这么做,于理无可厚非,于情就有点儿冷漠了。”   卫氏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惠妃转头冲宫女道,“你去本宫的库房里挑点上好的药材给亚嫔送去。”   “是,”宫女领命而下。   惠妃回身冲卫氏道,“亚嫔因为阿哥的病肯定是手忙脚乱的,你没事儿时就去帮帮她。跟她说,若是需要什么东西不好冲内务府开口的,只管来本宫这儿拿,凡是以阿哥的健康为重。”   卫氏站起身俯身行礼道,“嫔妾知道了,谢娘娘慈爱。”   正三所   入夜,   苏伟不当班,正想美美地倒进自己的小床里睡觉,却被一声拉长的秦腔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匆匆地登上鞋,小跑到四阿哥书房窗外,只见曹清脑袋上插着两根鸡毛,摆着架势,正唱一出窦娥冤。书桌后,四阿哥小脸揪成一团,只差没拿手捂住耳朵了。   苏伟正在思索这是神马情况,那边唱得过于投入的曹清一个高音,让苏伟不得不后退两步捂住耳朵。刚好与看过来的四阿哥四目相对,四阿哥小手一比划,苏伟立马明白,随即冲进屋子里。结果正看到正殿值守的王家兄弟捂着耳朵蹲在门后,苏伟一翻白眼,冲他们两个狠狠地抹了一下脖子后迈进书房。   这边曹清唱的正投入,后脑勺却被狠狠地拍了一巴掌。清醒过来的曹清定睛一看,苏培盛。   “好,好”那边四阿哥象征地拍了两下手,“唱的不错,辛苦了,你今晚先回去歇着吧,明天爷赏你。”   曹清有点愣,苏伟从旁道“主子夸你呢,还不跪下谢恩。”   曹清一愣,赶紧跪下谢恩。   “行了,行了,下去歇着吧。”四阿哥半趴在书桌上,虚弱地挥挥手。   曹清懵里懵懂地退出了房门,苏伟一脸仰慕地目送他走远,真没看出来这人还挺内秀哈。   四阿哥深深地喘了一口气,苏伟笑着凑上去道“主子,这怎么回事啊?”   四阿哥瘪瘪嘴,“我今天读元曲时,曹清说他会唱窦娥冤,我就让他唱了,结果……”四阿哥揉揉耳朵。   苏伟低着头倒了杯茶递过去,他绝不能,绝不能被四阿哥发现他在笑。   承乾宫   皇贵妃梳着散下来的长发,浣月端着水盆站在一旁伺候,“亚嫔的小阿哥怎么样了,本宫看太医送来的脉案,似乎是好得差不多了。”   浣月低声道,“奴婢从下人房打听出,小阿哥的病虽然好了,但身子却伤到了。日日吃的都很少,身子已是虚不受补了。”   皇贵妃微微叹了口气,“你吩咐内务府,亚嫔和小阿哥的份例都多加一成,再派两个有经验的嬷嬷过去帮忙,能拖一天算一天吧。”   浣月躬身,“是,”随又站起身道,“娘娘,奴婢还听说,最近庶妃卫氏跟亚嫔走得很近,惠妃娘娘也经常送东西过去。”   “哼,”皇贵妃把木梳啪地一声拍在梳妆台上,“纳喇氏在想什么以为本宫不知道,太皇太后还在呢,她就敢公然地拉帮结伙。当初,就不该给她留下大阿哥!”   “娘娘……”浣月上前两步,挥退了屋里的宫女。   皇贵妃回头看着镜中朦胧的人影,对浣月道“你着人多看着点儿延禧宫,别让她闹得太过了。如今看在她和明珠的关系上,本宫就先容着她。那成嫔和卫氏也不是省油的灯,让她们都离阿哥们远点,别带坏了皇子。”   浣月俯身,“是,娘娘放心。”   正三所   苏伟皱着眉,站在四阿哥书房窗外,看着披着个被单唱昆曲的刘裕运气。最近是怎么了,宫里流行唱戏吗?   那边四阿哥已经频频向苏伟使眼色了,苏伟深吸一口气,大踏步的迈进屋里。   刘裕领了赏赐,欢天喜地地告退了,看着他那傻样,苏伟恨不得从后再踹他一脚。   四阿哥端坐在书桌后,“我还是觉得魏图的戏法好看点儿。”   “戏法?”苏伟给四阿哥倒了杯茶   “恩”四阿哥接过茶碗一饮而尽,“昨天魏图变给我看的,虽然我看到他把石子儿塞头发里了,但还是比刘裕他们两个强多了。”   苏伟囧。   四阿哥想起什么似的,看向苏伟,“他们三个都表现过了,你不表现表现吗?”   苏伟一愣,片刻后,房间里传出歌声,“小嘛小儿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那风雨狂,只怕先生骂我懒哪,没有学问啰无颜见爹娘,朗里格朗里呀朗格里格朗……”   正殿西耳房   吴全坐在窗前,曹清、魏图坐在桌子旁。   魏图叹了口气,“还是棋差一招啊,咱们俩费尽心思,只得了十两银子,再看那苏培盛,唉……”   曹清挠挠头,“咱们伺候的时间短嘛,也不知道四阿哥到底喜欢什么。”   魏图又叹了口气。   吴全没好气地看过来,“两个目光短浅的东西,就知道盯着那点儿赏赐。咱家让你们去四阿哥面前表现,不是让你们出风头的,是为了让你们跟四阿哥培养情分。哪怕是笨点、呆点、蠢点都没关系,得了四阿哥的意才是最重要的。”   “是,”曹清站起身,“徒弟知道了。”   魏图在一旁,眼珠转了转,“多谢吴爷爷提点。”   东耳房里,   苏伟坐在桌子旁发愣,王家兄弟正忙碌地把赏赐搬进来。   眼看着桌子上已经没了空地儿,王朝倾笑呵呵地道“还是咱们苏公公最有能耐,那几个连蹦带跳地闹了几天,一人只得了十两银子。看咱们苏公公,随便唱了两句,得了这么些好东西。”   “好东西?”苏伟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春秋公羊传》……   “当然是好东西了,这里虽然没什么绝世孤本,但好歹都是主子看过的啊。”王以诚道。   苏伟哭,他只是随便唱的,不是真的想学习啊…… 第23章 第三股势力   康熙二十三年春   正三所   苏伟站在四阿哥书桌旁,扬着脑袋,磕磕巴巴地背着“孟子告……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臣视君如……如……”   “国人,”四阿哥百无聊赖地拄着脑袋,手里把玩着戒尺。   “哦,国人,君视臣如国人,不对,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如……”   “寇雠!”四阿哥一眼瞪过来,吓了苏伟一跳。   “哦,臣,臣视,君……唉,主子”苏伟哭丧着脸,“奴才愚笨,实在背不下来,这太难记住了。”苏伟心里内牛满面地低下头,满脑子的君君臣臣,他快崩溃了!   “就这么几句话,还嫌难背!”四阿哥站到椅子上,一脸的很铁不成钢,手里的戒尺把苏伟的大盖帽敲得乓乓响。   “真的很难背嘛,什么君君臣臣的,都是奴才,对主子忠心就行了呗,哪有那么多说道。”苏伟不解。   四阿哥听了却沉默下来,若有所思,然不到片刻,又一戒尺敲过去,“你别给我扯开话题,就知道捡好听的说!今晚不把这篇背下来,不许吃饭!”   苏伟瘪瘪嘴,认命地耸拉下脑袋“是。”   唉,四阿哥越来越不好糊弄了。   翊坤宫   宜妃和亚嫔坐在圆桌旁,桌上摆满了珍贵补品。   “这是正儿八经的雪参,皇上赐下的,整个宫里也没有几株。”宜妃打开一个锦盒给亚嫔看,“这些都是本宫藏着的好东西,你拿回去,给太医看哪样能用到。”   亚嫔勉强地笑笑,“多谢姐姐,只是如今小阿哥的身子已经经不起大补了,这些东西怕是用不上的。”   宜妃叹了口气,坐正身子,“这次是姐姐想得不周到。”   “姐姐,千万别这么说,”亚嫔握住宜妃的手,“妹妹不是不懂事儿的,这宫里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这些年若不是有姐姐护着,妹妹哪能有今天呢。更何况,当时是为了皇上,姐姐也是没办法的啊。”   宜妃微微地笑笑,拍拍亚嫔的手,“你能这么想,姐姐真的很安慰。小阿哥的病你也不要太忧心,吉人自有天相,姐姐一定督促太医院尽快医好小阿哥。”   亚嫔点点头,“多谢姐姐。”   亚嫔告辞,宜妃一路送到厅门口。   看亚嫔走远,宜妃叹了口气,“这么多年的姐妹情分,就这么轻易的断送了。”   “娘娘?”珠儿不明所以,“亚嫔娘娘特意过来看您,话语间也没有丝毫怨怼啊。”   宜妃坐到塌子上,苦涩一笑“没有怨怼才是最大的怨怼啊。”   正三所   大清早   苏伟顶着个熊猫眼换班出来。   吴全笑呵呵地赶上来,“苏公公,辛苦了。”   “都是当奴才的分内事,谈不上辛苦。”苏伟谦虚地摆摆手。   吴全一笑,从袖子里套出一只扁盒子塞到苏伟手里,“苏公公不用这般客气,您日夜伺候四阿哥当得起这份功劳,这是愚兄的一点心意,给你补补身子。”   苏伟一愣,话未出口,吴全已经转身离去。苏伟只能拿着扁盒子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打开一看,竟是一枚人参。   储秀宫   亚嫔抱着小阿哥在屋里转圈。   宫女彩衣收拾着桌子上的补品,“娘娘,宜妃娘娘到底是重视您的,听说小阿哥不能进补,还是让人送来这些东西,说是让您平时用着,好好保养身体。”   亚嫔低头逗着孩子,“小阿哥身体不好,我还保养什么,你把那些东西都收起来吧,省得熏着屋子呛得慌。”   “是”彩衣俯身,利落地收拾起东西。   门外宫女来报,庶妃卫氏来了。   “快请,”亚嫔把孩子递给乳母,走向门口。   “给亚嫔娘娘请安,”卫氏进门行礼到一半,就被亚嫔扶了起来。   “不要多礼了,这又没有外人。”亚嫔笑笑,把卫氏领到榻子上坐下。   卫氏接过宫女递来的茶碗,冲亚嫔问道“小阿哥呢,今儿怎么样?”   亚嫔微叹口气,“还是那个样子,吃不了多少奶,整日睡着,一点儿精神气儿都没有。”   卫氏拍拍亚嫔的手,“你也别太着急,这身子底儿伤到了,得慢慢养着才行。”   亚嫔点点头,神态憔悴。   “你看你,”卫氏温声劝道,“你自己都没精神,让孩子怎么有精神呢。”   亚嫔抬起头,冲卫氏笑笑。   “这就对了,”卫氏放下茶碗,叫了小宫女进来,“这是惠妃娘娘托我交给你的,都是上好的药材。娘娘说了,小阿哥身子虚,不能直接进补,不如就让乳母吃了,再给阿哥喂奶,这样既中解了药性,也易于吸收。”   “这倒是个好方法,”亚嫔眼睛一亮,让宫女接过盒子,“你帮我谢谢惠妃娘娘,等小阿哥身子好些了,我一定亲自去延禧宫请安。”   卫氏笑笑,“娘娘说了,咱们各有各的难处,不拘这些虚礼。”   亚嫔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自从我搬回了储秀宫,惠妃娘娘就明里暗里地帮我,可就因为……我一直没办法去延禧宫谢恩,亏得娘娘不见怪,还肯帮我想办法。”   卫氏笑笑,“宜妃娘娘的性子,宫里的人都知道,惠妃娘娘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不会因此见怪的。娘娘跟我说过,说初见你就知道你是个乖巧、聪明的,后来见你服侍皇上,生育公主,又知道你是个大方、懂事的。当初要不是因着宜妃娘娘,也不会让您得个“亚”字做封号,呀!”卫氏一捂嘴,随即拍了自己一巴掌,“我这说的什么啊,一开口话就不过脑子了,亚嫔娘娘,您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   “没关系”亚嫔冲卫氏笑笑,“咱们是什么关系,我不会往心里去的。”   卫氏还是一脸懊恼,匆匆地起身看过小阿哥,就告退了。   卫氏走后,亚嫔独自坐在榻子上,“亚……”   正三所   傍晚,苏伟正抱着本《孟子》苦读,门外有人敲门。   苏伟起身开门,来人竟是王钦,“王公公?”   “苏公公,有没有时间聊一聊啊?”   他们两个有什么好聊的,苏伟心里满是疑惑,但还是让王钦进了门。   王钦很是自来熟地坐到了桌子前,还给自己倒了杯茶,“孟子?苏公公真好学啊,”王钦看着桌上那本书道。   苏伟坐到他对面拿起书,没理会王钦的调侃,“王公公找我有事吗?”   “没什么大事,”王钦抿了口茶,“只是今天有人告诉我,苏公公收了吴总管一锦盒。”   苏伟抬头,看着王钦,沉吟片刻后道“是有这么回事,吴总管走得急,我还没来得及退给他。”   王钦笑笑,“苏公公误会了,您是四阿哥身前的大红人,这收点小礼品的事儿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今天来,是看在咱们好歹师徒一场的份上,提醒一句,这礼好收,这情可不好还。”   “王公公这是什么意思?”苏伟眯起眼睛。   王钦放下茶碗,“苏公公是聪明人,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平衡驭下之道。咱们三所自打过年后就一直风平浪静,您道是因为什么?”   苏伟敛目,王钦继续道,“这驭下之术并不好掌握,能互相制衡是最好的结果,苏公公可别一时图了小便宜,乱了这好不容易稳定的局面啊。”   苏伟内心嗤笑一声,王钦说了一大堆,就是为了告诉他不要靠到永和宫那边去,“王公公放心,苏伟自打到了四阿哥身边,就清楚自己的位置,绝不会因小失大的。”   然王钦却摇了摇头,“我知道,苏公公眼里一向只有四阿哥,效忠主子这没有错,可咱们所里如今的形势却容不得苏公公置身事外了。”   “什么意思?”苏伟皱起眉头。   王钦低下头,玩弄手中的茶碗,“苏公公认为,咱们所里只是简单的两股势力吗?阿哥身边有多少人是看着苏公公行事的,苏公公难道没有发觉吗?”   “看着我?”苏伟瞪起眼睛。   王钦一笑,“我虽得四阿哥重新提拔,可却再不如往前了,所谓的承乾宫老人如今又有几个可为我所用?等四阿哥打乱的局面一过,苏公公再不作为,这所里的势力怕就要一边倒了。”   苏伟转转眼珠子,王钦继续道,“这奴才们拉帮结派倒不怕,怕的是宫里的两位主子又要斗法了。”   苏伟一激灵,背心里透出一股凉意。 第24章 挺起的苏公公   康熙二十三年   阿哥所西偏殿里   一小太监路过桌边,惊奇道“哟,王公公,您喝上参茶啦。”   王朝卿瞥了他一眼,“这是苏公公赏的,上好的人参,人人有份,你们都去切一片泡一泡。”   小太监们嬉笑着凑到一起分那人参。   王以诚靠过来,低声道“苏公公这是什么意思,要和吴总管对着来吗?”   王朝卿笑笑,“苏公公是聪明人,咱们只要站好自己的位置就行了。”   三所库房   柴玉忙得满头大汗,今儿本是清查库房的日子,却又偏赶上了茶房调换食具和茶具。   岳久坐在廊下,悠闲地喝着茶水,“柴公公,您可快着点儿,四阿哥的饮食耽误不得。”   “是,是”柴玉捧着账本,招呼身旁的小太监,“先别搬这些东西了,你赶紧去取那套五彩瓷的茶具。”   岳久放下茶碗,“吴总管告诉我内务府前一阵送来一只束柴三友壶,四阿哥很是惦记着呢。”   柴玉勉强一笑,“谢公公提点,”又冲另一小太监道“你去里屋找那只壶,仔细着点别碰到东西。”   小太监领命匆匆进屋,岳久仰起头看看天空,“这眼看着午时了,四阿哥要用的金匙、银筷、玉碗……”   “岳公公好生悠闲啊,”一声调侃打断岳久的话。   “呦,苏公公,”岳久赶紧站起身,陪着笑走到院子里,“您老怎么到后院里来了。”   苏伟径直走到库房门前看了看,“这库房可是贵重地儿,咱家不常来看看不放心啊。”   岳久一笑,苏伟回头看着他,“岳公公是来取东西的?”   “是,”岳久躬身,“四阿哥的茶杯碗盏都该更换了。”   苏伟点头,“没错,去年刚过新年就换了一批,今年这都已经入春了,岳公公好生尽责啊。”   岳久一愣,紧忙跪下,“苏公公恕罪,卑职新任不久,疏忽大意。”   “你是新任不久,这院子里谁不是呢,咱们做奴才的能伺候好主子已属不易,若是还互相为难,这日子可怎么过呢?”苏伟弯腰凑到岳久耳边低声道。   岳久连连点头,“苏公公说的对,是卑职考虑不周,卑职先回去为四阿哥提膳,下午再来帮柴公公的忙。”   “恩,去吧,”苏伟直起身,背过手,仰头看天。   岳久几乎是一路小跑的走出后院,柴玉凑到苏伟身边,“苏公公,你这是打算……”   苏伟喘口气,转头看向柴玉,“咱们也是共患难过的了,我苏培盛自打跟四阿哥起,心里就只有这一个主子。曾经你们怎么想,怎么做,我都不管,只是如今这所里一时三刻的是经不起风波了。”   柴玉低头拱手,“我虽不聪明却也不笨,苏公公在下人房照顾的情谊,柴玉一生不忘。”   苏伟点点头,回头看看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库房,“这库房着实是个麻烦的地方,像之前的事件决不能再发生。我想了很久,趁着这次清查,我们不如彻底整理一下。”   “怎么整理?”   “分门别类,贵重且少用的东西,像闲置的那些皇赏,单独锁在最里面。最常用的碳烛吃食、衣物布料放在最外面,剩下的放在中间的屋子里。每道门上两把锁,免得再有人心怀不轨。另外让各管事将每月要用的东西列个带大概数量的单子上来,以后库房每月初一按单子发放用例。若是不够了再来库房取,这样就免得库房成日里人来人往的。”   柴玉点点头,“这个办法好,账面也好记。不过按月发放用例得提放有人浑水摸鱼,最好是让各管事也按月记账,将手里的东西用到哪里报给总管。”   “没错,”苏伟眯起眼睛,“吴总管人多事忙,这样琐碎的账还是让前院总管来负责比较好。”   书房   苏伟把自己和柴玉商量出来的计划跟四阿哥说了一遍,四阿哥点点头,“是该这么做,这样跟内务府按月发份例差不多,好管也好查。”   苏伟点点头,“奴才就是这么想的,吴总管平日事多,前院各管事的报账,不如就交给王钦吧。”   四阿哥皱起眉头,盯着苏伟看半天,苏伟心里凉飕飕的,四阿哥不会误会他结党营私吧。   结果,四阿哥嘟起嘴,“你到现在还是打算在旁边看热闹,有这么好的掌权机会,你却推给王钦?”   哪尼?苏伟疑惑,“王公公是前院总管,管这个正合适啊。”   四阿哥眯起眼睛,苏伟后背发凉,片刻后一本书飞到了苏伟脸上,“你回去把《史记—滑稽列传》给我抄十遍!”   第二天,四阿哥传令,让各管事列出用例单子,以后每月初一统一至库房领取,每月初二向两院首领太监王钦报账。   正殿西耳房   吴全坐在窗前,面色深沉。   曹清倒了杯茶,小心翼翼地敬过去,“师傅。”   吴全瞄了他一眼,接过茶杯,曹清暗暗舒了口气,“师傅,您别太过忧心,徒弟一定尽心服侍四阿哥,找机会把苏培盛挤下去!”   吴全冷哼一声,“哪有那么容易,你现在连刘裕、魏图都不如!”   曹清低下头,吴全看向窗外,“我还真是小看那苏培盛了,本以为他只是阴差阳错得了四阿哥的意,没想到还是个有头脑,有心思的。”   “师傅,那咱们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胡说什么!”吴全瞪了曹清一眼,“咱们好不容易走出慈宁宫,你还想再回去?在没立住脚前,绝不能轻举妄动。”   “可……”曹清皱起眉,“师傅你就甘心大权旁落啊。”   吴全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这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谁赢谁输还要看谁,笑到最后。”   东耳房   萧二格提着膳盒进了屋子,苏培盛、苏大公公正在桌前奋笔疾书。   “苏公公,歇歇,吃饭吧,”萧二格叫道。   “哦,”苏伟顶着乌黑的脸连带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抬起头,吓得萧二格连退了两步,“苏……苏哥哥哎,您这是……这是……”   苏伟叹着气打开食盒,四阿哥让他抄《滑稽列传》,起先他还以为四阿哥是夸他有淳于髡、优孟等人“不流世俗,不争势利”的可贵精神,可到后来他才发现自己错了,四阿哥之所以让他抄十遍,是想活活恶心死他啊。   萧二格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坐下,“苏哥哥,四阿哥有心培养您,您也别太着急了,这书要抄也慢慢抄嘛,这劳逸结合干起活来也有效率啊。”   苏伟虚脱地捧起碗,“你说得对,我一会儿就好好睡一觉。”   萧二格咧开嘴,把膳盒里的几道菜都拿了出来。   “对了,”苏伟仰起脸,“我还有事要跟你商量呢。”   “您说,”萧二格端正做好。   苏伟扒了口饭,“王钦说承乾宫老人里没几个听他的了,那有多少人肯听我的,我心里也没数,你信息广,帮我分析分析,这所里我有多少人可用。”   萧二格想了想,“上次您们从下人房回来,这柴玉、阮禄、库魁、常青几个都常常念着您的好。刘裕、赵新因为得罪过您,有心往您身边靠,却不太敢。杨义上次没受到牵连,又提了管事,如今是态度不明。这茶房许忠、岳久,四阿哥贴身的魏图、曹清都是吴总管那边的。至于王家兄弟嘛,八面玲珑的,一时还看不清。”   苏伟点点头,王家兄弟是双面间谍这事儿,至今还没有挑明,这两人的聪明世故怕是不在吴全、王钦之下。   萧二格见苏伟没有说话,挠挠头不解地问道“苏公公,如今靠您的人可不少,您何必把那么好的差事让给王钦呢。”   苏伟一口饭没咽下去,差点噎到,他本来是想站在王钦身后当一回幕后军师的,可四阿哥的一顿教训又让他被打击到了。不过他还是有自己的心思的,不想直接参与权力争夺只是其一,不想和两宫娘娘沾边才是他最大的顾虑。   一大清早,苏伟站在院子里指挥排放花草。吴全迎面出来,冲苏伟一笑,“苏公公最近真是好生忙碌啊。”   苏伟笑笑,他听得出吴全的一语双关,“吴总管见笑了,我只是帮王公公干些小事儿而已,毕竟四阿哥喜欢什么花卉,我是最清楚的了。”   吴全状似恍然地点点头,“苏公公说的对,咱家差点忘了,苏公公可是四阿哥面前的红人。说到底,这所里的奴才都该跟苏公公学学,不清楚四阿哥的心思怎么能伺候好主子呢。”   苏伟直起身看向吴全,“吴总管言语高深,恕卑职愚笨。我苏培盛一直不是个懂得揣摩主子心意的人,只是知道一条做奴才的根本原则,就是忠心二字。怎么使主子舒舒心心的过日子,怎么让这院子里平平静静的才是一个当奴才的最该担心的。吴总管是聪明人,怎样做一个得主子意的奴才,想是不用人教的。”   吴全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了一头的人,片刻后,笑了笑,“苏公公言之有理,吴全,受教了……”   储秀宫   六月的紫禁城已经渐渐热了起来。   小太监们趁着主子午睡的功夫,用井里的凉水洒扫庭院,微微的清风带起丝丝凉意,竟让人在这午后的阳光里打了个寒颤。   “啊!”一声尖叫猛然刺破人的耳膜。   “娘娘,”门口乘凉的大宫女彩衣率先冲了进去,“娘娘,怎么了?”   卧房里,亚嫔披头散发地抱着小阿哥,双眼发直,一动不动。   “娘娘?”彩衣注意到亚嫔的不对劲,慢慢的走上前,探头看亚嫔怀里的小阿哥。小阿哥面色铁青,嘴角一丝鲜红,“啊!”彩衣一惊,转身冲外面喊,“快宣太医!” 第25章 正三所被禁   康熙二十三年   正三所   苏伟坐在廊下被太阳晒得懒懒的,自打库房改革以来,三所里太监间难得的平静了下来。王钦还是很会做人的,没有一味地把吴全逼到死角,而是每次查完帐后,将总账交给吴全,再由吴全报给四阿哥。   虽然大家都在议论苏伟的不作为,但苏伟并不在意,他把自己当做一枚筹码,天平的哪头倾斜了,他就把自己放到哪头去,只要四阿哥能在一个稳定的环境下安然长成,他就安心了。   “哎,苏哥哥,”萧二格端着茶壶靠过来,给苏伟倒了一杯。   苏伟接过吹了吹,“这几天宫里有什么事儿没有?”   “事儿还真有,一喜一悲,还都是一家的。”萧二格压低声音道。   “怎么说?”   “亚嫔娘娘的小阿哥去了,隔天翊坤宫传出消息,宜妃娘娘有喜了。”   苏伟扬眉,这事儿还真是巧啊。   储秀宫   亚嫔坐在榻子上,屋里暗沉沉的,似乎一丝阳光都透不进来。   “娘娘……”彩衣想劝上几句,却不知如何开口。   庶妃卫氏踏进屋子里时见到的就是这一光景,卫氏轻轻地叹了口气,示意彩衣带着宫女们出去,自己坐到亚嫔身边,“想哭就哭出来吧,你这个样子让孩子怎么走得安心呢。”   屋子里静默了半晌,亚嫔才沙哑着声音开口,“现在,还有谁关心我的孩子走得安不安心呢?整个宫里都在为翊坤宫闹喜,连宝华殿的祭礼都办得不声不响。”   卫氏拍拍亚嫔的手,“你不能这么往牛角尖里钻,宜妃到底是四妃之一啊。”   亚嫔闭上眼睛,一行清泪顺着脸庞滑下,“是啊,她从来都是不同的,她的孩子都比我的高贵。”   卫氏握住亚嫔的手,亚嫔低下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掉落,“我的儿子,他那样小,那样柔弱,可是他很坚强,他是想要活下去的,每次发烧咳嗽,他都含着泪看着我,好像在叫额娘,额娘,我不想离开……”   亚嫔的泣不成声让卫氏也落了泪,“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咱们的日子还长,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亚嫔摇摇头,一张娇媚的脸变得惨白,惨白。卫氏柔声道,“你不能自暴自弃,小阿哥从翊坤宫搬出来后就伤了身子,这样一番折腾,还不是为了和你的母子情分,你不能让他失望。”   “翊坤宫,”亚嫔微微抬起头,望向门外,“是啊,我不能让我的孩子白死,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失望……”   翊坤宫   宜妃午睡起来,按了按眉心。   珠儿沾湿了帕子递过去,“娘娘,亚嫔娘娘刚才派人送来了两盒燕窝,还说因着自己是刚刚丧子之人,不便亲自来看您,让您好生保重身体。”   宜妃叹了口气,“她就算不在乎我们的姐妹情分,终究还是要在乎本宫的身份的。这样也好,等本宫这胎落地,再找她好好谈一谈。”   “娘娘,您这一胎怀的也不安稳,太医都说您忧思愁绪,气血不顺,您就暂时别为亚嫔娘娘的事儿烦心了,咱们先安好胎再说。”珠儿挂起帐子。   宜妃点点头,“你说得对,本宫这一胎怀的确实累的很。你去禀告皇贵妃,本宫要闭门谢客,安静养胎。”   珠儿俯身,“是。”   “还有,”宜妃站起身,“你吩咐内务府,好生照顾亚嫔,若是有势力的人敢趁着亚嫔丧子欺侮她,本宫绝不姑息。”   “是,娘娘放心。”珠儿领命。   八月的天逐渐转凉,后宫前朝却突然热闹非凡。皇上九月南巡的决定,让整个宫廷都忙碌了起来。   阿哥所   四阿哥从射猎场回来,就喊苏培盛去四所打听,看五阿哥是怎么了,为什么今天没有去射猎场。   苏伟到四所门口一问,守门的太监支支吾吾。苏伟搬出四阿哥来,守门的太监只好跑到里面去问首领太监。不知传了几个人的话,苏伟都要等得不耐烦时,五阿哥贴身太监跑了出来。   原来,五阿哥头天去宫里看望太后和宜妃娘娘,回来时跑去御花园玩耍,跟小太监们捉迷藏时,崴伤了脚。五阿哥不想惊动旁人,省的身边的太监遭殃,便一瘸一拐地回了阿哥所。   阿哥所的太监给五阿哥搓了酒,虽然不怎么疼了,却肿的更厉害了。今天一早是连地都不能下了,四所里的太监也不敢再欺瞒,正想宣太医呢,苏伟就来了。   苏伟将原话告诉给了四阿哥,四阿哥一面让人去宣太医,一面带着跌打损伤膏去看望五阿哥。五阿哥正坐在床上呲牙咧嘴,见到四阿哥还没心没肺地笑笑。   四阿哥撩开五阿哥的裤腿,苏伟在一旁看了一眼,有点轻微擦伤,剩下的就只是扭伤,没什么大问题。不过患处有些紫红色的斑块,看起来有点吓人。   其实五阿哥当晚回来应该先冷敷,第二天再热敷和搓酒就会消肿了。可五阿哥身边的太监没经验,净顾着给主子止疼,结果弄得越来越肿了。   四阿哥把自己拿来的药膏给五阿哥涂上,“这药消肿止痛最好了,你抹上一点,一会再让太医看看骨头有没有错位。”   五阿哥点点头,“谢谢四哥。”   太医院离阿哥所有点远,五阿哥坐了一会儿就犯困了。四阿哥扶五阿哥躺下,“你先睡吧,一会儿太医就来了,有什么事就让小太监去隔壁叫我。”   五阿哥蔫蔫地道“四哥放心,我没什么事儿,您也回去休息吧。”   苏伟跟着四阿哥走出四所,“五阿哥真是个心宽的,脚肿成那样还能睡着。”   四阿哥低头踢开脚边的石子,“大概是昨晚疼的没休息好,我那药清清凉凉的,抹上一会儿就不疼了,之前不是也给过你一瓶吗。”   哪尼?苏伟呆,四阿哥给他那瓶擦屁屁的和五阿哥这瓶是一样的?   入夜,   苏伟靠在四阿哥床头,睡得迷迷糊糊,外面突然一阵喧哗声。   苏伟猛然惊醒,还没反应过来,一片亮光映红了窗户。   “库魁!”苏伟也顾不得会吵醒四阿哥,大喊一声。如果有什么意外,库魁的力气要比自己有用多了。   库魁快步进屋,“苏公公,外面来了一队侍卫。”   “侍卫?”四阿哥坐起身,苏伟回过头道“四阿哥,奴才出去看看怎么回事,您呆在屋里跟库魁一起。”   四阿哥刚醒,还有点蒙蒙的,抱着被子听话地点点头。   苏伟迈出屋门,院子里果然站了两队侍卫。   三所的侍卫首领诸尔甘正跟对方交谈。   “怎么回事?”吴全等人匆匆地走了出来,东厢房那边也亮了起来。   诸尔甘回头冲吴全道,“吴总管,这是御前侍卫戴鹏,皇上有命,从今儿个起正三所一干人等只准进不准出,戴侍卫将负责领队看守正三所。”   吴全看向那直挺挺立着的戴侍卫,勉强一笑“原是如此,那有劳各位兄弟了。”   苏伟瞬间翻了个白眼,这时候靠这些天生就是奴才的还真是不行。一句话就给打回来了。   此时纳穆图等人也走了出来,苏伟转头冲阮禄使个眼色,阮禄赶忙到纳穆图耳边说了两句话。   那边戴鹏已经招呼自己的人把众人都往屋里赶,结果就看见东厢房这边四阿哥的八个哈哈珠子一人持一把蒙古刀冲了出来,直接堵到了正殿门口。   戴鹏一愣,苏伟扬手走下台阶,萧二格、柴玉等人看见苏伟的动作,纷纷招呼小太监守到了正殿门口。   “你这是想干什么?”戴鹏看着这位面庞青嫩,却一手指挥了整间院子的小太监。   “干什么?”苏伟一声冷哼,“敢问这位大人,你奉皇命而来,可有圣旨吗?”   戴鹏扬起头,“事发突然,皇上并未颁旨,我等是御前侍卫,奉皇上口谕即可行事。”   “是吗?”苏伟抬起下巴,“那敢问皇上的口谕是怎么说的?”   戴鹏瞄了苏伟一眼,“你一个小小太监,有什么资格询问圣上的口谕。”   苏伟侧过身子,顺便瞪了诸尔甘一眼,“奴才是没什么资格,但奴才就想知道,圣上是否有口谕让戴侍卫不顾宫中规矩,硬闯进阿哥所?”   戴鹏一愣,苏伟转过身子又上前一步,“圣上是否有口谕让戴侍卫不顾礼仪,不跪主子?”   “这……”戴鹏一时口拙,苏伟却一笑,“我们是不知正三所到底犯了什么罪,只不过做为伺候四阿哥的,今儿个戴侍卫的所作所为我们是记下了,等真相大白那天。这账,我们可要好好地到皇上面前算上一算!”   “你!”戴鹏虽然品级不高,但好歹是御前伺候的,如今却被一个小太监噎住了,内心一时愤怒不已,“我等是奉皇命办事,你没资格教训我!”   “他没资格,那我有没有资格啊?”一个稚嫩,但却不青涩的声音不大不小地传出来。   众人转身,正殿门口,库魁打着灯笼,身前站着的是一个束发锦袍的少年,一身金黄色五爪团龙的金花褂几乎刺瞎了戴鹏的眼睛。   “四阿哥!”戴鹏扑通一声跪下,随之满院的侍卫跪个精光。   苏伟喘了口气,咽了口吐沫,他的四爷啊,您老倒是早点出来啊,他好渴…… 第26章 真相大白   正三所   正厅里灯火通明,四阿哥坐在首位喝着茶水,哈哈珠子们分列两旁,苏伟站在四阿哥身后,戴鹏跪在屋子当中。   “说吧,”四阿哥放下茶碗,“皇阿玛要封我的院子,我自当遵从,可我总得知道因为什么。”   “是,”戴鹏一低头,“黄昏时分,有太医禀报,五阿哥中毒,昏迷不醒。”   四阿哥身子一紧,苏伟不动声色地站着,戴鹏继续道,“据太医分析,毒素是由五阿哥脚踝的擦伤处进入身体的。而据五阿哥身边的小太监禀报,五阿哥受伤以来除了身边伺候的太监,只有四阿哥接触过五阿哥的伤口,而五阿哥刚好又是在四阿哥走后陷入昏迷的,所以……”   四阿哥沉默片刻,仰头道“清者自清,皇阿玛自会查明真相的,你既然负责来看守正三所,那就好生尽职吧。不过,要再有冲撞之举,别怪本皇子不讲情面。”   “是,”戴鹏一叩首,“奴才告退。”   戴鹏退了出去,领着两队侍卫将正三所围了个水泄不通。   四阿哥坐了一会儿,对陪站的哈哈珠子们道“你们今天做的很好,都回去休息吧,不会有事儿的。”   纳穆图当先躬身道“这都是奴才们该做的,请四阿哥放心,无论结果如何,我等都与四阿哥共进退。”   四阿哥点点头,纳穆图等人躬身退了出去。   “主子,咱们上床休息吧,无谓因这些没做过的事儿伤脑筋。”苏伟从旁道。   四阿哥呆了一会儿,点点头。   承乾宫   皇贵妃坐在榻子上,德妃匆匆见礼,“一大清早的打扰娘娘休息了。”   皇贵妃笑笑,“出了这档子事儿,本宫还休息什么啊,你快坐下吧。”   德妃躬身坐到宫女搬来的墩子上,“娘娘,这事儿怎么会和四阿哥牵上关系呢,他还是个七岁的孩子啊。”   皇贵妃端起茶碗,“本宫听说是因为四阿哥给五阿哥送了伤药,你放心吧,这事儿就是赶巧了,皇上眼睛亮着呢,不会诬赖四阿哥的。”   “可……”德妃皱眉,“皇上这么突然的把正三所封了,四阿哥还那么小,我怕把他惊着。”   皇贵妃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皇上这么做也有他的考量,如今咱们能做的只有尽力查出那下毒的人。若是不管不顾地为四阿哥辩白,怕是倒会犯了皇上的忌讳。”   德妃沉吟片刻,点点头。   送走德妃,浣月匆匆回屋,皇贵妃坐在榻子上,面色沉郁。   “娘娘……”浣月走到皇贵妃身边。   皇贵妃手中的茶碗砰地放在桌子上,吓了浣月一跳,“纳喇氏真是天大的胆子,本宫容着她,她就敢把主意打到皇子身上了。”   “娘娘,这事儿怕是牵扯不到惠妃娘娘那儿去,即便咱们知道这其中的关节,也没有切实的证据。延禧宫做事一向谨慎,连给亚嫔赏赐都是通过卫氏的手。”   皇贵妃冷哼一声,“本宫没有证据不能拿她,不代表有人能放过她,你去趟翊坤宫,亚嫔是她妹妹,五阿哥是她儿子,现在不是她躲清净的时候了。”   浣月俯身,“是。”   翊坤宫   宜妃坐在正殿,一只白玉般的手死死攥着桌角。   珠儿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娘娘,您不要动这么大的气,未必就是亚嫔娘娘做的,皇贵妃那儿也没有证据。”   宜妃冷哼一声,几乎咬碎一口银牙,“都事到如今了,本宫还能自己骗自己吗。这后宫里恨我的不少,但敢对本宫孩子动手的,却没有几个。她是一头钻进了牛角尖里,白白地做了人家的筏子。惠妃,纳喇氏如衣!你敢把主意打到我的头上,本宫定不与你善罢甘休!”   正三所   院子被围,暂时也不能上课了。   四阿哥坐在书房里看书,心里却乱七八糟的,好半天过去,书都没有翻过去一页。   忽然,窗外一阵笑语传来,四阿哥探出头,走廊尽头,苏培盛正坐在地上跟几个小太监打双陆。   “苏培盛!”四阿哥一叫,“哎”苏伟赶忙起身,小跑着进了书房。   四阿哥看看他,“你还真是没心没肺啊,这时候还能玩得那么高兴。”   苏伟挠挠头,嘿嘿一笑,“四阿哥,咱们好不容易这么清闲,当然要好好休闲一番了。等过一阵您开始上课,再想放松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四阿哥皱起眉,“你就一点不担心吗?”   “担心?”苏伟一笑,“有什么好担心的,您是皇子,一没动机,二没缘由,有什么事儿也怪不到咱们头上啊。何况,皇上把咱们三所这么一围,想要动手脚的都动不了了。依奴才看,主子就趁这个时候好好休息休息吧,您看这天多好啊,秋高气爽的。”   四阿哥看看窗外,嘟起嘴“秋高气爽有什么用,又不能出去。”   苏伟转转眼珠,凑上前道“主子,奴才有个好主意。”   乾清宫南书房   偌大的宫室安静而肃穆,康熙爷翻阅着奏折,偶尔皱起眉头,起笔描画。   梁九功端着茶,弓着身子一步步挪到皇上身边,“皇上,喝口茶吧。”   康熙爷又写了两笔,才直起身子,端过茶碗,“太医院那边查的怎么样了?”   梁九功弯下腰,声音不轻不重地道,“回皇上,四阿哥的药并无不妥,太医院推测,五阿哥中的毒是由其他途径进入阿哥身体的。”   康熙爷叹口气,放下茶碗,“让内务府继续查,真凶没找到之前,先不要解封正三所,省的有人居心不轨。”   梁九功俯身,“嗻。”   康熙爷拿起笔,又似乎像想起了什么,抬头道“小四这几天怎么样,朕突然封了他的院子,有没有吓到他?”   梁九功微微笑笑,“皇上放心,四阿哥心胸宽广,并未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昨个侍卫来报,四阿哥在院子里放风筝,玩得很是开心呢。”   “放风筝?”康熙爷一笑,“他这是一门心思的信任朕啊。你让内务府做几个好的给四阿哥送去。”   “嗻,”梁九功行礼退下。   正三所   戴鹏这几天是坐卧不安,他在皇上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大的成就。好不容易上头让他来封正三所,本以为立功的机会到了,结果脑袋一热,把四阿哥给得罪了。他就说他们头儿,怎么那么好心地把机会让给他,如今看来根本就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轻不得重不得。   如今太医院已经传来消息,四阿哥的药没有问题,皇上还赏了风筝给四阿哥。皇贵妃、德妃也都先后送了衣物吃食,连一直担心五阿哥的太后都赐了一堆补药给四阿哥定神。自己的立功机会是铁定没有了,那天那个小太监说的等真相大白那天,咱们好好算一算账的话不知是不是认真的。如果是,那他别说出头了,估计连命都保不住了。   正厅里,苏伟正对着一堆竹片发愁。虽然皇上赏了好多风筝给四阿哥,但是四阿哥和他还是想自己做一个。可是,这动手能力……   四阿哥蹲在一旁,看着苏伟拿着浆糊左一层又一层的刷,把自己好不容易画好的蛟龙戏水,粘的像个蜈蚣。而且那么厚重的骨架,得多大的风能把这风筝吹上天啊。   事情过了六七天,一直浑浑噩噩的五阿哥终于清醒过来。五阿哥身边的太监已经被审了一个遍,却没有一点进展。   还是五阿哥自己提起,自己在御花园摔倒时,一个宫女扶起了他,帮他冲洗了伤口,在宫女回去取药时,他的太监们才找到了他。只是五阿哥病了这么多天,已经记不清那个宫女长得什么样了。   内务府只好一个个排查,原本以为是大海捞针的活计。谁知道第二天,一个浣衣局的宫女就上吊自尽了,还留下一封遗书,称自己不小心将毒鼠的药掉进了给五阿哥冲洗伤口的水里,日夜担惊受怕,不堪重负。   整件事情疑点重重,可却没有理由和条件再查下去,只好就此作罢。   正三所被解封,苏伟特地跑去门口目送哆哆嗦嗦告退的戴鹏一行人。四阿哥的宠辱不惊在后宫传为佳话,受到各位主子的赞赏。   五阿哥身体恢复的很快,还胆大包天的和四阿哥一起去御花园放一只怎么也飞不起来的蜈蚣。皇上九月的南巡就要起行,后宫继续热热闹闹的做准备。   而在这一切喧哗背后,很少有人注意到,储秀宫亚嫔因冲撞有孕宜妃,被贬为郭贵人,其下四公主被接入翊坤宫抚养。 第27章 六阿哥胤祚   康熙二十三年   十一月末,圣上南巡回銮。   太子率文武百官与南苑南红门迎驾回宫。   第二天,皇上召各皇子往乾清宫见驾。   四阿哥特地带上了这几个月他做的读书笔记,皇阿玛曾经说过,他有什么不懂的,可到乾清宫问询。但是皇阿玛总是忙于政事,后半年又南巡,他没有去问过几次。不过他听了苏伟的建议,把弄不懂的地方都记了下来,把师傅给他解答的部分和他自己的想法也都写了下来,借着这次见驾的机会给皇阿玛看。   乾清宫外,苏伟和几个皇子的贴身太监一起站在日精门墙角,以他们的身份现在还不够格进到乾清门内。   苏伟往手里哈口气,打了个哆嗦,十一月的京城是真冷啊。他的坎肩里揣着一只手炉,是一会要给四阿哥用的,为怕凉了,他也不敢拿出来捂手。结果就是心口火热,四肢冰冷的让他一个哆嗦、一个哆嗦的抖个不停。   头先几个阿哥进去后,他们几个太监在不远处的下人房取暖来着,现在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怕阿哥们出来找不到人,他们就冒着寒风提前等在这儿了。   一阵脚步声传来,苏伟他们赶忙站好,然出来的却不是几位阿哥。   “梁爷爷安,”大阿哥身边的太监何舟率先行礼,苏伟几个赶忙跟着俯身打千儿。   梁九宫,康熙爷的贴身大太监,最得圣上重用,就是敬事房总管顾公公,见到他都得行礼下拜。从某一角度来说,他就是康熙朝的“苏培盛”。   “别客气了,都起来吧。”梁九宫绷着两只手,“阿哥们马上就出来了,咱家让这小太监送了点儿炭火,把阿哥们的手炉都暖一暖,别一路上着了凉。”   “是,”小太监们赶忙上前,给手炉加炭。   苏伟趁机瞄了一眼梁九宫,一身蓝灰色绸缎绣黄鹂补子袍服,外罩深蓝色棉坎肩,脖领出探着黑色的毛封,脚下是千层底漆黑长筒靴。虽说梁九宫这人有点啤酒肚的倾向,但人靠衣装啊。苏伟他们几个往人身前一站,整个儿就是乡下来的。   填完炭,阿哥们正好出来。众人行礼后,苏伟赶忙上前把滚烫的手炉给四阿哥抱着。   回到阿哥所,皇上那边就赏了一堆东西下来,除了皇上南巡得到的好东西,四阿哥还额外得了两箱书。   第二天   苏伟换班出来正碰上王钦。   “王公公,”苏伟拱手。   “苏公公,”王钦回礼,走到苏伟身边,“阿哥有什么吩咐吗?”   “不是,我有点事儿要嘱咐你。”苏伟道。   “什么事?”   “我昨儿个陪四阿哥进宫,和大阿哥院子的何舟碰上。他告诉我,大阿哥院子里要进女眷了,惠妃娘娘给安排的,现在都调教着呢,估计过完年就进宫了。还得劳烦你告诉咱院子里的人,以后出门避讳着点,这阿哥所的女眷怕是要越来越多了。”   “我知道,我这就吩咐下去,”王钦冲苏伟点点头,转身离开。   苏伟背着手走回自己的小屋,他和王钦虽然曾经各种不对付,但如今却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这般干净利落的关系反倒让苏伟放心很多,果然丘吉尔的话有几分道理,世界上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年关将近,宫里首先迎接的是腊八节。苏伟还是很喜欢这个节日的,在清朝,腊八节与端午、中秋一样,宫里会赐下腊八粥,奴才可以喝个饱。而且跟着四阿哥的苏伟能喝到的绝不是普通的腊八粥,各宫主子赐下的粥都不尽相同,各种好东西都有,燕窝银耳,阿胶人参不一而足。四阿哥不是很喜欢吃甜食,只喝上几口,剩下的就都偷偷地便宜他了。   而迁宫后,四阿哥的腊八节过得也不轻松了。因为皇子独立后,是要给臣下赐腊八粥的。不过四阿哥毕竟还没有参与政事,所以他的腊八粥只给几位哈哈珠子的家里送去就行了。   苏伟本想讨个送腊八粥的差事,这样他就可以出宫啦。可是四阿哥不许,还很怀疑的看着他,一脸我知道你想干什么的表情,苏伟只好低头作罢。   其实四阿哥迁宫后,有了自己的腰牌是可以出宫的,可是四阿哥还太小,而且没什么时间,所以至今都还没出去过。   腊八过后,年节很快就到了。   苏伟又开始每天揣着一大堆银子,跟着四阿哥参加各种宴会,像散财童子一样给各宫的小太监们发红包。   后宫家宴,   皇贵妃把大阿哥叫到桌前,给各位娘娘敬酒。   宜妃捂着嘴笑道“大阿哥院子里眼看要进人了,这明年要是再娶了福晋,后妃的宴会就不能参加了,趁着这时候赶紧和我们亲近亲近,以后想见一面都难了。”   皇贵妃笑着瞪她一眼,“又胡说什么,等大阿哥娶了福晋,咱们这儿就有新人了,那时候才是真真的热闹呢。”   宜妃一笑,声音一扬“是啊,只是不知哪家的姑娘能入得咱们惠妃娘娘的眼,这明相家里可有好女孩吗?”   惠妃不动声色地瞄了宜妃一眼,“大阿哥的婚事皇上自会安排,咱们一介宫嫔想那些做什么。”   宜妃看了眼大阿哥,柔声道“是啊,这为人妻、为人妾最主要的都是安分守己、恪守妇道,若是找了那不能容人,又心思歹毒的,哪怕是再好的身家都没什么用。皇上慧眼识珠,定会给大阿哥寻位好福晋的。”   德妃从旁举起酒杯,“好了,好了,两位姐姐宴席上就别聊这些家长里短了,咱们都举起杯受大阿哥一敬吧。”   后妃的一阵嬉笑,给大阿哥弄了个大红脸,回到阿哥这桌又被弟弟们哄闹了一顿。   年节过后,乾东五所的最后一间院子也住上了人,六阿哥胤祚搬了过来。   六阿哥迁宫前,德妃特地召四阿哥进宫嘱咐了一番,委托他在阿哥所里多多照顾胤祚。   在苏伟看来,四阿哥还是很喜欢当兄长的感觉的,看他平常总是看顾五阿哥就可以知道了。不过这也让苏伟担心和疑惑,毕竟历史上的雍正爷可不是一个十分顾念兄弟之情的人。   胤祚迁宫,四阿哥一直纠结要送什么做贺礼。照苏伟的想法,和五阿哥一样,送一份跳棋就好,既新颖也不乏名贵,但是四阿哥却一直摇头。   六阿哥迁宫当天,正三所的两口箱子引起众人注意,胤祚蹦跶着去打开,结果脸色一黑,整整两箱的书。这些正是当初皇上第一次赏给四阿哥的那两箱,四阿哥已经都看完,也在上做了标记,请示了皇上之后,又送给了六阿哥,可说是充分发挥了这些书的能动价值。   六阿哥迁宫后,整个阿哥所都热闹了起来。胤祚可说是五位阿哥中最爱串门的了。一开始胤祚几乎是天天往他四哥这儿跑,可后来他发现,他的兄长尤其爱抓着他考功课,他就转移了目的地。大阿哥那儿呆一会儿,三阿哥那呆一会儿,再到五阿哥那转几圈。   六阿哥第一天练骑射可说是一大景观,谙达师傅这边刚标完靶那边六阿哥就扔了箭奔大阿哥的马去了。大阿哥骑着马跑开,六阿哥又举着弓瞄准离他不远的五阿哥,吓得一帮太监围在五阿哥身前准备随时以身殉主。   最后还是四阿哥看不下去了,当头给了几个爆栗,六阿哥才乖乖地跟师傅学拉弓。   结果当晚,四阿哥这边正准备就寝,东五所来人了,说六阿哥胳膊疼的厉害,还不让人碰,嚷嚷着要去找谙达师傅报仇。四阿哥只好又穿上衣服,领着苏伟到东五所。德妃娘娘早派了懂按摩拉筋的太监来,可六阿哥不让碰,太监一上前就杀猪似的嚎。   四阿哥拿他没办法,只好先让人上热水热敷,然后趁着六阿哥没防备时,招呼苏伟按住他。紧接着,东五所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尖叫声,把几位阿哥都惊动了。   兄弟们过来问明情况,一个个都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被按摩完后的六阿哥就只坐在床上,围着被子,泪眼汪汪地谁也不理。   好不容易搞定完六阿哥,一头大汗的四阿哥跟着几位兄弟一起出了东五所。   “大哥、三哥、五弟,是我太疏忽了,由着六弟这么任性,打扰到你们休息了。”   大阿哥一笑,“咱们兄弟,说这些干什么。”   三阿哥从旁道,“是啊,胤祚自小在德妃娘娘身边长大,孩子气一些也是应该的。偏你和五弟都那般懂事,好不容易有个小的,就由他多玩玩吧。”   四阿哥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康熙二十四年的夏天似乎来得格外早些,六月刚到,天气就热了起来。连续几天,似乎是闷着场大雨,空气都不流动了。苏伟站在四阿哥身边什么都不干,就一身身的出汗。最近一阵六阿哥乖了很多,苏伟想大概是上次被教训的狠了。   三月时,大阿哥的两个格格进了阿哥所,胤祚竟然一声不吭地跑去看热闹了。四阿哥知道时是一头的黑线,最后恨铁不成钢地进宫打小报告去了。   此事可大可小,若是有心人拿来做文章,六阿哥的声誉就全完了。德妃娘娘气的不行,当即把胤祚宣进宫,罚他整整跪了一夜,之后连续一个多月,六阿哥都彻夜抄写礼记。苏伟一直很好奇,德妃娘娘罚了多少遍,但他没敢问,因为喜欢罚人写字这个毛病貌似有遗传的倾向。   其实在苏伟看来,六阿哥才像一个真正的六岁的孩子,活力四射、热情好动,有时狠命地招人疼、有时淘气得让人想掐死他。对比起来,他们四阿哥不说,从小在大臣家长大的大阿哥、三阿哥,在太后身边的五阿哥都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不过话说回来,六阿哥如果生在现代一切都好说,可他偏生在大清,偏生在爱新觉罗家。   六月初一,皇上巡幸塞外,太子、大阿哥随驾。送走銮驾的第三天,苏伟正坐在廊下发呆,就见五所的小太监跟着萧二格冲了进来。   四阿哥正在上课,苏伟与他相熟,便迎了上去。   “怎么了,小吴子?”   “苏公公,”小吴子一把抓住苏伟,“您快救救我们吧,六阿哥掉进金鲤池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没什么关键的东西,介绍六阿哥比较多,属于两大事件中的一个缓冲,接下来要引出一件对四阿哥,对德妃影响颇大的事儿。 第28章 痢疾   康熙二十四年   金鲤池是射猎场旁边一个新辟的池子,还未投放鱼苗,池底铺的新泥和鹅卵石,清可见底。   四阿哥、苏伟一行人匆匆赶到金鲤池,只见池子周围跪着四个小太监,六阿哥一人在池子里扑腾着。   苏伟黑了脸,回头啪地给了小吴子一下,“你小子下回把话说清楚点儿,那叫掉进去了吗,你看看那池子的水连腰都不到!”   小吴子支支吾吾地低下头,“奴才们怎么劝,五阿哥也不听,非得往池子里钻,奴才担心。”   苏伟瞪了他一眼,回头跟着四阿哥走到池子边,“胤祚!胤祚!”   六阿哥停下胡乱扑腾的四肢,站起身笑嘻嘻地冲四阿哥喊,“四哥,这水暖洋洋的,可舒服了!”   四阿哥无奈,“别闹了,多危险啊,快上来!”   胤祚撅起嘴,“我不,这两天要热死了,我要好好凉快凉快。”   “胤祚!你再不听话,哥哥要生气了!”四阿哥喊道。   胤祚头一别,一幅我听不到的样子继续往池子中间扑腾。   四阿哥气急,在岸边来回走了两步,最后一撩衣摆,下水了……   苏伟一愣,赶忙蹬了鞋子,跟上四阿哥,“主子,奴才去吧,您再着了凉。”   “不行,胤祚不会听你的,我得亲自去抓他。”四阿哥固执地趟着水往前走,苏伟只好小心翼翼地护在周围。   六阿哥回头看四哥竟然下水了,紧忙扑腾着小胳膊、小腿往前划。不过,六阿哥的游泳技术显然不过关,干扑腾不动地方,没走几步就被四阿哥抓住了脚踝。   “胤祚,快跟我回去!”四阿哥声音不满,六阿哥乖乖地站起来、嘟着嘴,四阿哥瞪他一眼,上前拉他的手。胤祚突然大喝一声,泼起一阵水花,将四阿哥和一旁的苏伟浇个透心凉。   “啊!四哥也湿了,”六阿哥拍着手笑,猛劲朝四阿哥泼水。   四阿哥挡着脸,眼睛都睁不开了,“胤祚,别闹了。”   “不要,四哥生气来泼我啊,哈哈……”   苏伟在一旁正不知怎么办好,那边四阿哥发飙了,大叫一声,扑上前去,一场水仗由此拉开序幕。两位阿哥直泼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苏伟只能瞪着眼,干泡在水里,偶尔抹一把脸上的水,他是无辜的。   玩了近一刻钟,天渐渐阴了下来,凉风一起,苏伟怕阿哥们着凉,赶紧上前劝阻。   四阿哥总算没玩疯,听话地拉着六阿哥上了岸。   苏伟招呼小太监们赶紧给两位阿哥换上干净衣服,趁着雨没下来之前往各自的院子赶。   四阿哥和苏伟刚到正三所,憋了几天的雨瓢泼般得砸了下来。苏伟让茶房煮一壶姜汤给四阿哥驱寒,自己也跟着蹭了一碗。   这场大雨下了一夜还没有停,师傅们冒雨赶到阿哥所上课。可能是天气的原因,四阿哥在课堂上有些蔫蔫的。   今天不是苏伟当班,外面瓢泼似的大雨,哪也不能去,苏伟就干脆缩到了床上,睡了个昏天黑地。约莫还未到中午,迷迷糊糊的苏伟被一阵砰砰的砸门声叫醒。苏伟眯着眼睛打开门,萧二格一把抓住他,“苏哥哥,不好了,六阿哥重病。”   “什么?”苏伟瞬间清醒,“怎么回事,四阿哥呢?”   “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刚小吴子来报的信儿,四阿哥听了就急忙赶过去了。”萧二格气喘吁吁地道。   苏伟连忙回身登上鞋,拽了把伞,“这小吴子,总是说不清楚话!”   原本还抱着小吴子又谎报军情心态的苏伟,在进了五所大门后,心里瓦凉一片。一帮小太监忙忙活活地进进出出,一帮呆站着的哈哈珠子,一帮议论纷纷的奴才,连个上前问话的都没有。   苏伟咽了口吐沫,直接进了正殿,还没到卧房就被一阵呕吐声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卧房里,四阿哥正坐在床边敲着六阿哥的背,地下是一堆呕吐物。六阿哥脸色潮红,半闭着眼睛,似乎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曹清一脸呆相地站在一旁,气的苏伟直想把他脑袋揪下来。   “主子,”苏伟匆匆上前,“主子,这些事让奴才来做。”苏伟替下四阿哥的位置,又冲曹清使个眼色,让他把四阿哥扶到一边休息。   四阿哥小脸惨白,眼睛动也不动地盯着六阿哥。   苏伟拿起毛巾给六阿哥擦嘴,忽然一股腥臭传来,苏伟一愣,掀开六阿哥的被子,褥子上晕红一片。   “六阿哥便血啦!”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苏伟脑袋嗡地一声。   高烧、上吐下泻、便血,一个病症在苏伟脑子里显现,痢疾!   “主子,”苏伟扑通一声跪在四阿哥跟前,“主子,奴才知道唐突了,可六阿哥如今情况怕是得了痢疾啊。这病传染性很强,您现在不能呆这儿了。”苏伟上辈子得过痢疾,拉得差点脱水,在医院掉了好多天盐水才缓过来,是以记忆颇深。   四阿哥看着苏伟,有些懵,六阿哥病成这样,他做哥哥的怎么能不在身边呢,然恰在主仆对质时,太医到了。   一帮人涌到卧房里,匆匆地给四阿哥请个安,就围到了六阿哥床边。   苏伟看向四阿哥,“主子!”   四阿哥别过头不理,执意要等太医的诊断结果,苏伟看那帮太医唧唧歪歪地议论个没完,心知不能等了,遂心下一横,站起身扛起四阿哥就往外跑。   “苏培盛!”胤禛一惊,厉声一喝,苏伟微微一顿,还是埋头冲了出去。   曹清还是愣头愣脑的,好在萧二格机灵,在门口看到苏伟抱着四阿哥出来,赶忙上前撑开伞,苏伟就这么一路磕磕绊绊地跑回了正三所。   正三所里,王钦和吴全都在外面,五所的动静已经随着太医的到来惊动了后宫。当苏伟扛着又喊又踹的四阿哥冲进院子时,两人除了惊讶,更多的是惊恐。   “快,准备洗澡水,兑一些醋!”苏伟把四阿哥放下,顾不得四阿哥的哭喊,转身冲值守太监喊道。   吴全和王钦都慌张地跟到屋子里,“怎么回事?”   “六阿哥重病,”苏伟看看坐在床上瞪他的四阿哥道,“好像是痢疾。”   吴全和王钦面面相觑,转身迅速出了屋子,大声喊道“快,洒扫庭院,焚烧苍术!”   苏伟回头跪到四阿哥身前,“主子,奴才今日冲撞了您,等这阵儿过去了,随您怎么处罚,可现在您要以自己的身子为重啊。六阿哥那儿已经有了太医,不会有事儿的。”   四阿哥坐在床上,眼泪扑扑簌簌地往下掉,与苏伟对视片刻后,说了一句让苏伟心凉半截的话,“苏培盛,我肚子疼。” 第29章 侩子手   康熙二十四年   六阿哥、四阿哥先后患上痢疾,乾东五所陷入前所未有的慌乱。   太后传下懿旨,大阿哥、三阿哥、五阿哥搬至乾西五所暂避,乾东五所封禁,不准任何人轻易进出,阿哥所所需物什皆由专人送入。众太医务必治好两位阿哥,如有差池,严惩不贷。   永和宫   德妃脸色惨白地靠在榻子上,清菊不放心地上前道“娘娘,还是召太医来看看吧,您一直不吃不睡的,身体怎么受得了。”   德妃摇摇头,“圣上出巡,大半御医随驾,太医院人手本来就不够了,本宫不能再在这时候添乱。”   清菊低下头,双眼含泪,“娘娘,您一向得上天眷顾,子女双全,两位阿哥一定会没事的,您要保重自己啊。”   德妃苦涩地笑笑,片刻后抬头看向清菊,“本宫让你找得东西备齐了吗?”   “都备好了,”清菊一俯身,“奴婢把库房里上好的药材都拿出来了。”   “扶本宫去看看,”德妃撑起身子。   “是,”清菊扶着德妃,走到外厅的桌子边。   桌子上堆满各式各样的盒子,德妃拿起最上面的红色锦盒,打开来看。   “娘娘,这是……”   “这是冬虫夏草,是和硕特汗国进贡的。与普通的虫草不同,这些是长在西藏雪山脚下的,效用奇佳,又颇难寻获。一共不过百只,皇上赏了十只给我,还是因为胤祚的出生。”   “娘娘……”清菊轻声道。   德妃叹了口气,“你去再拿只盒子来。”   “是,”清菊领命而下,取了一只深蓝色的锦盒来。   德妃打开盒子,取了五只虫草,却半天没有放下,清菊不敢出声,一动不动地看着。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德妃才回过神来,将虫草慢慢放进蓝色锦盒中。“把这些东西分分,给两位阿哥送去,再问问还缺什么不缺。”   “是,”清菊行礼,领了两个小宫女,捧着东西走了。   德妃一人坐在厅子里,只觉一阵阵寒意侵入心田。   承乾宫   浣月跪在大门前,拦着皇贵妃,“娘娘,您不能去啊,太皇太后身子本来就不好,太后都没敢把这件事告诉她老人家,您要是去了,不是犯了皇上的忌讳嘛。”   皇贵妃面色铁青,“本宫能怎么办?太医院本来就是一群废物,能干的几个除了跟皇上出巡的,就剩太皇太后身边的了。本宫要再不去请个恩旨,四阿哥……还能走出阿哥所吗?”   “娘娘,您就算要去,也要先请示太后才行啊。何况,太医院那边说,两位阿哥的病况都已好转,说不定,根本没那么严重。”   皇贵妃冷笑一声,“没那么严重?没那么严重那帮庸医为什么要劳师动众地转移三位阿哥?没那么严重,为什么太后按下脉案不给本宫看!她老人家怕担了打扰老祖宗的罪责,本宫不怕!”   “娘娘!”浣月一把抱住皇贵妃的腿,“娘娘,您就再等一天,就一天,两位阿哥病发到现在才两天,您这么急的去惊扰老祖宗,回头掰扯起来不好解释啊。娘娘,奴婢求您了!”   皇贵妃僵直着身子,站了半晌,“好,就一天,本宫就再等一天。”   正三所   几个太医一轮巡视后,又出了卧房,商议药方。   苏伟眼疾手快地窜到窗口,打开窗子,萧二格侧着身子将一食盒递了进来,还未说话,就被苏伟两下挥退。   四阿哥虚弱的躺在床上,虽然病发的比六阿哥晚,但却来势汹汹,一晚上就几乎掏空了所有体力。   几个太医一会诊就半个时辰,几碗苦药灌下去,却没什么效果。为怕四阿哥排泄过多,伤了胃肠,像六阿哥一样便血,太医们就决议暂时断了四阿哥的饮食,一天只喂几遍米汤。   这让苏伟气得直翻白眼,确实四阿哥不进食后是排便次数少了,可那是因为肚子里没东西了啊,到后来便出来的都是水,在这样下去,四阿哥非得脱水不可。   对于古代的饥饿疗法,红楼梦中有记载过,苏伟也相信有一定道理。可是人家晴雯患的是伤风,袭人患的是感冒,这和痢疾能比吗?如果两位阿哥患的是病毒性的痢疾,身体抵抗力下降,那就更不好治了。   苏伟记得自己当初得痢疾时,也因为总上厕所不肯吃饭,结果被他妈硬灌了两碗玉米粥下去。   得痢疾是不能吃油腻不好消化的东西,但是绝不能一点东西不吃的。所以苏伟暗地里吩咐萧二格去熬粥,要用细米熬,里面少加点盐。   为了防止四阿哥脱水,苏伟也总用兑了盐的水喂四阿哥。虽然不敢百分百肯定会有效果,但是总比看那帮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庸医乱想办法强。   给四阿哥喂了粥,苏伟又把食盒悄悄地递了出去。   吃了饭的四阿哥似乎有了点儿力气,睁着眼睛看了床顶半天,低声问旁边的苏培盛,“我是不是快死了?”   苏伟一愣,“您别乱说,您只是生了病,身子虚。”   四阿哥眨眨眼睛,眼角微湿,“你不要骗我了,我生过好多次病,没有一次这样的。我知道痢疾是什么,我在书里看过,很多人都熬不过去。”   “您不一样,您一定会熬过去的,奴才敢保证,您一定不会死的,”苏伟半跪在脚榻上,“奴才可以拿自己的命跟您打赌,您不但不会死,以后还会功成名就,流芳百世。”   四阿哥嘟起嘴,费劲地转头看着苏培盛,“你说真的?”   苏伟点点头,“当然是真的,奴才拿自己的脑袋担保,再说,奴才还指望着跟着您光宗耀祖呢。奴才家祖宗都托梦给我,说就跟着您,准没错。”   四阿哥噗嗤一声笑了,“你就会胡说八道。”   中午,四阿哥用了药,太医诊脉后还是微微摇头。果然午时未过,四阿哥又开始上吐下泻。   苏伟一边安慰着四阿哥,一边指挥着小太监们给四阿哥及时清理。连拉了两天,四阿哥已经没有力气再下床了,苏伟就在床下铺了两层半截褥子,一旦脏了,就撤下来换新的,也省得总是折腾四阿哥起身。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四阿哥累极得睡了过去。苏伟趁着这功夫,到正殿的西厅换衣服,消毒,吃东西。这两天一直是他照顾四阿哥,没有跟任何人换班,事到如今,他也不放心把四阿哥交给任何人。   承乾宫   又过了一天,几乎一夜没睡的皇贵妃匆匆地用了点早膳,正打算往太后宫里去时,一个急匆匆跑入的小太监挡住了她的脚步。   “娘娘,六阿哥殁了……”   皇贵妃一阵眩晕,后退了好几步,还好浣月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住,皇贵妃定定神,“你说,谁?”   小太监跪在地上,头已经低得看不见了,“六阿哥,今一早被伺候的太监们发现时,身子已经凉了……”   正三所   太医们进屋诊脉时,看见四阿哥的贴身太监苏培盛正在解自己绑在床柱上的辫子。   苏伟已经两天没睡了,他怕自己打盹,所以效仿了古代的头悬梁,别说清朝这顶难看的大辫子还挺有效果的。四阿哥还在床上沉沉的睡着,昨晚半夜又折腾了几次,但好在没有那么严重,苏伟一人就搞定了。   其实,苏伟最怕的就是晚上,尤其在四阿哥没有力气的时候。如果呕吐时翻不过身,被呛到导致窒息,或者因脱水导致昏迷,而身边的人没有及时发现的话就糟糕了。所以苏伟不敢睡觉,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还时不时的去试一下四阿哥的呼吸,隔一个时辰再帮四阿哥翻个身。   太医们给四阿哥诊了脉,表情阴晴不定,有几个还频频叹气,苏伟在一旁看着,心里冰凉一片。虽说历史上雍正爷没有幼年早夭,但他这个21世纪热血青年都来做太监了,历史有点偏差也不是不可能的。   苏伟咽了口吐沫,凑到打头的太医跟前,“章太医,四阿哥怎么样?奴才看你们都唉声叹气的,很是担心啊。”   章太医对这个尽职尽责的小太监还是很有好感的,遂沉声开口道,“苏公公别担心,四阿哥脉相稳定,并没有恶化的迹象。我们之所以叹气,是因为六阿哥。”   “六阿哥?”苏伟心里升起一阵不安。   “是啊,”旁边的一位太医接口道,“六阿哥昨儿半夜,病逝了。”   苏伟眼圈一热,赶忙低下头,几位太医摇着头走出了卧房。 第30章 奴才   慈仁宫   太后坐在首位,惠妃坐在一侧。   门外匆匆进来两名侍卫,“禀太后,五所的太监已经拿下,谨听太后处置。”   太后点点头,“先关着,四阿哥的身子还没好,这时不易动杀孽。”   “是,”侍卫领命而下。   太后端起茶碗,叹了口气,“德妃命苦啊,那么大的孩子就这么没了。”   惠妃皱起眉头,“太后怀疑太监动了手脚?”   太后摇摇头,“动手脚不太可能,但不够尽职是肯定的。”   “德妃一向严于治下,她给六阿哥的太监怎么会不够尽职呢。”惠妃不解。   太后摇摇头,“只怕就是太严了,奴才们才不敢越雷池一步。这重罚之下,奴才是会听话,但却难以忠心。六阿哥迁了宫,离德妃远了,这奴才的惰性就上来了,有那么一时半刻的偷懒,就足以要了一个孩子的命。”   惠妃听了,也跟着叹了口气,尚未接话时,门外匆匆进来一名太监,“启禀太后,有宫人来报皇贵妃往慈宁宫去了。”   永和宫   德妃靠在床上,面容憔悴,一双眼睛没有焦距的望向床里。   清菊急急地迈进屋内,“娘娘……”   德妃一动没动,似乎没有听到一般。   “娘娘……”清菊抿了抿嘴唇,扑通一声跪下,“娘娘,奴婢知道您现在心如刀割,可是如今的情况容不得您一蹶不振啊。四阿哥还在病中,奴婢听说皇贵妃往慈宁宫去了,您是四阿哥的生母,您要拿出态度来啊,娘娘……”   德妃还是直直地望向床里,对清菊的哭求充耳不闻。   清菊膝行至床前,握住德妃的手,“娘娘,您的痛,奴婢感同身受,可您还有小公主,还有四阿哥啊。您和皇上的情谊绵长,这以后的日子还多着呢,您要让六阿哥走也走得不安稳吗?”   德妃还是愣愣地,任清菊在床下哭了半晌,才幽幽开口,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为什么……为什么……”   “娘娘?”清菊抬起头,凑过身子。   “为什么,为什么是胤祚……”   听清德妃话的清菊一愣,回身冲屋内伺候的宫女摆手,“你们都出去,没吩咐不准进来!”   宫女们鱼贯退下,清菊回过头,“娘娘,您伤心糊涂了。”   “本宫没糊涂!”德妃猛然转过头,一双眼睛布满血丝,“本宫就是不明白,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如果必须要死一个,为什么要是本宫的胤祚,为什么?”   “娘娘!”清菊紧张地起身,回头看外面还有没有人。   德妃低下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砸在被上,“本宫的胤祚,是天之骄子,他出生那年三藩之乱大捷,索额图离任,圣上一手掌握权柄。本宫还记得,圣上在外厅听到胤祚的第一声啼哭时大笑,说这孩子是福子,为大清带来福运。特赐下“祚”字为名,“祚”者,福也。可清菊你知道吗,这祚字不只是福运,也寓意国祚、皇位!”   “娘娘!”清菊扑通一声跪下。   德妃流泪苦笑,“可现在什么都没了,本宫的儿子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死在了阿哥所,死在了一帮废物手里!”伤至极致,德妃狠狠地敲打着被面,丝毫不顾及自己被刮断的指甲,鲜血淋淋的指尖。   “娘娘!娘娘!”清菊上去抓德妃的两只手,“娘娘,您节哀,您不要这样,您还有四阿哥啊!”   “四阿哥?”德妃面目僵硬,看着清菊,“四阿哥是谁的儿子?他长这么大,本宫都没有抱过他一次!他心里只有皇贵妃!本宫的六阿哥就是他害死的,就是他!”德妃推开清菊,大喊大闹,最后一口气窒在胸口,昏了过去。   “娘娘!”清菊爬到床边,哭喊不应,“来人啊,宣太医!”   正三所   苏伟面色惨白,在西厅暂时休整时,王朝卿道“苏公公,您看您的脸色,这都三天了,您一眼不眨的怎么行啊。”   苏伟眨眨眼睛,眼前一片金星,王朝卿说得对,他快顶不住了,思量一下后,苏伟道“你去叫下柴玉,一会儿你俩和我一起进去。”   “是,”王朝卿一躬身,快步走了出去。   太医的清晨会诊,一样是没见任何疗效,苏伟在屋里急的团团转,这帮太医明显就是医术不够,不敢下药,也没有法子缓解。无奈苏伟对痢疾只是一知半解,到底要怎么治疗,他同样是一窍不通。   王朝卿和柴玉都换了衣服,给自己彻底清洗一番后进了四阿哥的卧房。结果一进屋,就见他们苏公公打开窗子,接过萧二格递进来的食盒。   “苏公公,这?”王朝卿一脸惊愕。   苏伟比个嘘的手势,“这是我让萧二格给四阿哥熬得粥,那帮太医为了应付主子,不让四阿哥吃东西。可这么下去四阿哥体力都没了,怎么对抗病魔啊。”   “可,太医说吃东西会损坏阿哥胃肠啊。”柴玉压低声音道。   苏伟打开食盒,端出粥,“放心吧,这粥都是细米熬得,好消化。再说损坏胃肠总比没命强吧,六阿哥的例子摆在那儿呢,咱们再听这帮庸医的,就是傻子了。”   柴玉和王朝卿四目相接,挣扎了半刻,一咬牙,反正四阿哥没了他们也别想好,与其干等着,还不如冒一把险。   柴玉上前微微垫起四阿哥的枕头,让苏培盛一勺、一勺地给四阿哥喂粥。结果苏伟不知怎地,眼前一黑,勺子一下掉进碗里,眼疾手快的王朝卿一下扶住苏伟,“苏公公,你怎么了?”   苏伟强自稳住身形,闭上眼睛让这一阵眩晕过去,转身把碗递给王朝卿,“你喂四阿哥吃,我得眯一会儿。”   “好,”王朝卿紧忙接过碗,把苏伟扶到墙角的塌子上。   “你们记着,千万别走神。看着四阿哥有没有想吐,有没有发烧,半个时辰给四阿哥喂一次水,一个时辰给翻个身,要是有事儿赶紧叫我。”   “知道了,我们晓得轻重,您快休息吧。”王朝卿把苏伟按在榻子上,这时候已经顾不得那么多规矩了,苏伟是他们的主心骨,他要是倒下了,正三所就全完了。   苏伟可能是真的累极了,团在榻子上不到半刻,就睡了过去。   皇贵妃的轿子急急地在石道上行进,浣月跟在轿边,心里纠结万分。这么多年来,皇贵妃苦心经营后宫,与各位妃嫔保持和睦,上恭敬太皇太后,下慈爱宫中下人。可这次真的要这么光明正大和太后对着干吗。两位阿哥病了,皇贵妃已经提过要请老祖宗身边的御医,被太后给岔了过去。如今皇贵妃一声不吭地直闯慈宁宫,不是明摆着打太后的脸吗。想到这儿,浣月压低声音道,“娘娘,咱们还是去一趟慈仁宫吧,跟太后说一声,总比这样直接闯过去好啊。”   “你知道什么?”皇贵妃阴沉着脸,“若是本宫正式地请示太后,却被驳回,本宫就再没理由来慈宁宫了,若是本宫坚持,那时就是抗旨!如今,本宫只是顺嘴提过,太后也没有明确表明态度,这时候本宫去慈宁宫论理上就没有过错!即便皇上要怪罪,也没有正当理由。”   浣月点了点头,“是奴婢考虑不周到。”   轿辇拐过乾清宫,一声清冷的请安声阻止了众人的脚步,“庶妃赫舍里氏给皇贵妃请安。”   皇贵妃瞥了她一眼,“起来吧,本宫有急事,你不必多礼,退下吧。”   赫舍里氏微微一笑,向前两步,“敢问皇贵妃是否是要去慈宁宫见太皇太后?”   “本宫要去哪儿,需要告诉你吗?”皇贵妃的声音沉了下来。   “嫔妾不敢,”赫舍里氏微微躬身,“只是嫔妾身为宫嫔,得沐太皇太后恩德,不得不为她老人家的身体尽心。圣上出巡,特意委托太后照顾太皇太后的身体,让她老人家安心静养。嫔妾不知,皇贵妃突然前去慈宁宫,可有太后手谕?” 第31章 一波三折   康熙二十四年   西六宫石路上   皇贵妃坐在高高的轿辇上,俯视着赫舍里氏。赫舍里氏微微笑着,静等着皇贵妃的回答。   片刻后,皇贵妃暗暗沉下脸,手里一串珠子啪地甩到赫舍里氏的脸上,“大胆宫嫔,你不过一介庶妃,本宫的事由得你评头论足!”   赫舍里氏被打懵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皇贵妃转过头,沉声道“来人啊,给本宫把赫舍里氏关进慎行司!”   “等等,”远处一个温润的声音传来,温僖贵妃急急地走到皇贵妃的轿辇前行礼,“臣妾参加皇贵妃。”   皇贵妃看了温僖贵妃一眼,声音不善道“你又有什么事?”   温僖贵妃直起身,微微低头道,“娘娘息怒,赫舍里氏冒犯娘娘,罪不容赦。可她毕竟是圣上妃嫔,如果贸然押进慎行司,势必惊动六宫。如今四阿哥尚在病中,六阿哥又……娘娘已是分身乏术了,何必在这时多生枝节呢。依臣妾看,不如就让臣妾先把赫舍里氏带回宫去看管,等这阵子过了,再交由娘娘发落,娘娘意下如何?”   皇贵妃沉吟片刻,“你说的有理,把她带回去吧,没有本宫的手谕,不准她随意出门。”   “是,”温僖贵妃俯身,转身示意两个宫女拉住赫舍里氏。   赫舍里氏此时才反应过来,挣扎道“你们不能抓我,凭什么抓我,太皇太后身体欠安,我只是尽一个宫嫔的本份。”   温僖贵妃的宫女见状,扬手捂住了赫舍里氏的嘴。   皇贵妃瞥了她一眼,冷声道,“走吧。”   轿辇刚要起行,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太后有旨!”   慈仁宫的公公宣完太后的旨意就起身告退了。跪在众人身后的赫舍里氏冷笑一声,“太后已经搬了懿旨,皇贵妃不是想公然抗旨吧。”   皇贵妃回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温僖贵妃向两个宫女使个眼色,宫女起身将赫舍里氏带走。温僖贵妃回身向皇贵妃行礼,“娘娘请放心,臣妾一定看好她。”   皇贵妃默然地点了点头,转身上轿,“回宫!”   正三所   苏伟躺在榻子上,一觉就睡到了中午,太医来诊脉时才醒了过来。   四阿哥的病情还是不见好转,虽然未见如六阿哥般的急性恶化,但是一直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儿。几个太医挨个望闻问切后,又聚到了外厅商讨。   苏伟暗暗翻了个白眼,走到四阿哥床前。四阿哥此时醒着,虽然没什么力气,但看到苏伟还笑了笑,“你辫子都乱了,看起来像挂了个鸡毛掸子。”   苏伟也跟着笑笑,胡乱地理了理,心里却有些莫名的酸涩。   柴玉和王朝卿在旁边看着,嘴上默然不语,心里却有些了然,为什么这么多太监,偏就苏公公得了四阿哥的喜欢。那样一份纯粹的忠心,他们几个怕是一辈子也学不来。   萧二格提着食盒小心翼翼地左右观察,见没人经过,轻轻敲起了窗户。片刻后,窗户被打开,一只手接过了食盒。   完成交接,萧二格赶忙撤退,却没有注意旁边廊柱后一只鬼鬼祟祟的脑袋。   中午吃完饭,四阿哥似乎精神很多,也没有闭眼睡觉,而是百无聊赖地盯着床顶。苏伟怕四阿哥无聊,就跪在床边拿着话本给四阿哥读。   四阿哥偶尔接一两句话,却一直心不在焉。   “主子,你是不是累了,要不要睡一会儿?”苏伟放下书道。   四阿哥轻轻地摇摇头,“我不累,就是担心,不知道胤祚怎么样了。”   苏伟一惊,思量了片刻道“这几日各个院子都封了,奴才们也不清楚,左不过和主子一样,在床上躺着。”   四阿哥瘪瘪嘴,“会有人给胤祚喂粥吗?胤祚最经不得饿,上课时桌子上都得摆两盘点心,要是一天只给他喝米汤的话,他一定会受不了的。”   苏伟咽了口吐沫,声音有些虚,“有德妃娘娘派的大太监跟着呢,怎么也不会让六阿哥挨饿的,您就放心吧。”   四阿哥费劲地别过头,“那帮大太监才不经用呢,怕被额娘责怪,让胤祚闹了一晚上肚子,眼看瞒不住了才不得不叫御医。如果不是他们耽误了时间,胤祚也不会遭那么多罪。”   苏伟心里一凉,他就说四阿哥到五所时六阿哥怎么病得那么严重,还以为是病情发的急,原来是前一天晚上就有症状了。   四阿哥转过头,盯着帐子顶,“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和他打水仗,我应该立马拉他出来,给他烤火,看着他喝姜汤。额娘还嘱咐我好好看着他,我还是让他出事了……”四阿哥嘟囔着,声音却越来越低。   苏伟察觉不对,站起身一看,四阿哥脸蛋发红,眼神虚浮,“主子?”苏伟抬手摸四阿哥的额头,一片滚烫,“王朝卿,叫太医!四阿哥发烧了!”   四阿哥体内的温度似乎升得很急,一会儿就双颊通红了。一帮太医又是诊脉,又是掀眼皮的检查了一通。最后一个个皱着眉头的你看我、我看你,就是谁也不出声。苏伟急得火烧眉毛,小孩子发烧最危险,一不小心烧坏了脑袋怎么办。   “章太医,”苏伟凑上前,“要怎么退烧,您倒是说句话啊。”   章太医叹了口气,“四阿哥这情况不好办啊。一般退烧有三种方法,一个是通腑泄热法,即用药物让患者排便,以去除体内瘀毒和毒火。但四阿哥患的是痢疾,此法不可行。一个是扬汤止沸法,是用药物让患者排汗散热,但四阿哥此时身体虚弱,怕是受不住大量出汗。还有一个是热者寒之法,即用寒性的药物使患者退热,可这类药物颇伤身体……”   苏伟闭上眼,强忍住出拳打人的冲动,说了半天,就是他们也想不出办法,难道就干让四阿哥这么烧着?   章太医回过头,跟其他太医道,“咱们再一起商量、商量,出个中性的方子给四阿哥退热。”   各位太医点点头,跟着章太医走到外厅。   王朝卿凑过来道,“苏公公,咱们怎么办啊?”   苏伟朝外看看,可恨此时四处封禁,宫里的主子都不知道这里面的情况,那帮太医摆明了就是大帮哄,没一个出来拿主意的,就是怕事后会归罪到自己头上。可四阿哥这种情况,哪里能容得他们再推三阻四了。   “咱们不能等那帮太医思来想去了,先给四阿哥敷冷帕子降温吧,如果温度过高,就用酒来擦身,无论如何,得先把高热退下去。”苏伟开口道,王朝卿和柴玉点点头,赶忙跑出去打水。   苏伟坐到四阿哥床边,心里五味杂陈,胤禛啊,胤禛,我苏伟从几百年后穿过来给你当太监,你可别突然掉链子啊。   翊坤宫   珠儿给宜妃理着衣摆,“娘娘,咱们都给阿哥所送了那么多东西了,何必再去太后那儿碰钉子呢。”   “你懂什么?”宜妃整了整衣领,“皇上一共就那么几个成年的阿哥,这要是一下没了两个,皇上得心痛成什么样子。再说,本宫的五阿哥也迁了宫,以后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总得有个先例摆在那儿。”   珠儿站起身,微微嘟着嘴,“娘娘就是嘴上不饶人,其实心里慈善着呢,您是看见六阿哥没了,心疼了。”   宜妃转身点点珠儿的额头,“你话怎么那么多呢?”   珠儿笑笑,宜妃叹了口气,“说到底,都是为人母的了,宫嫔之间怎么斗都不为过,但孩子总是无辜的。”   慈仁宫   太监来报,“宜妃娘娘来给太后请安……”   惠妃放下茶碗,看向太后,太后皱皱眉,“让她进来吧。”   宜妃扬着手帕,稳步而入,“臣妾参加太后,太后吉祥。”   “起来吧,”太后笑笑,“今儿个,我这宫里是真热闹,上位妃嫔快走个遍了。”   宜妃微笑着道,“近日宫里事儿多,大家都想寻个主心骨,皇贵妃人多事忙,咱们就只能烦着太后了。”   太后看向惠妃,“你看看,她这副嘴皮子啊,在宫里这么多年都没磨平。”   “宜妃妹妹身受皇恩,又得太后喜爱,臣妾看着这非但磨不平,还越来越利了呢。”惠妃笑道。   “惠妃姐姐真会挪揄妹妹,妹妹可不敢当。”宜妃转身冲太后躬身道,“太后,今日臣妾来打扰,是想求个恩旨。六阿哥没了,四阿哥又久病不愈,那么小的身子,臣妾很是担心。还请太后开恩,容臣妾等向太皇太后禀报,请她老人家赐下两名御医,以保我大清子嗣。”   太后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你们都担心孩子,哀家何尝不是,可太皇太后病体沉疴,这身边是一时半刻离不开御医。更何况,这阿哥们的病突然让太皇太后知道,不是更让她老人家烦心吗。这要是出了什么意外,老祖宗的身子由谁来担着啊?皇上临走时,特意嘱咐哀家,多盯着后宫诸事,不要让太皇太后操心,如今,你们是想要哀家违反圣旨吗?”   宜妃低头,“臣妾不敢。”   惠妃从旁道,“太后说得是,两位阿哥身患痢疾,满宫的人都焦心忧虑。此事若是让太皇太后知道了,必然让她老人家忧思成疾,皇上本以深受丧子之痛,若老祖宗再有个万一,让皇上怎么安心啊。如今这事,只能暂分个轻重缓急,更何况那么太医围在阿哥所,未必就差太皇太后身边的几个。”   宜妃冷眼看向惠妃,“姐姐说的好轻松,轻重缓急?妹妹敢问姐姐,若是今天阿哥所里躺得是姐姐的大阿哥,这轻重缓急要怎么分啊?”   惠妃一愣,脸色立刻阴了下来。   太后沉声道,“宜妃噤声,你这说话不经脑子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啊?”   宜妃低头,“臣妾知错,但臣妾有一事不解。若是两位阿哥当真都没了,太后又想怎么向皇上交代呢?此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太皇太后也总有一天会知道。等那天到了,惠妃姐姐嘴里的轻重缓急在老祖宗眼里会有用吗?” 第32章 举报   康熙二十四年   正三所   苏伟和柴玉、王朝卿又是敷帕子,又是擦酒精的折腾了一个时辰,太医那边终于端来了汤药。   也不知是药的效用,还是苏伟他们的功劳,四阿哥的烧暂时退了下去。   下午,四阿哥又上吐下泻地折腾了两个时辰,可能是肚子里的东西都倒空了,人才安稳下来。   傍晚时分,   柴玉和王朝卿到西厅修整,萧二格从窗外递来食盒。   苏伟端着碗到四阿哥床边,刚舀起一勺吹了吹,门外却猛然传来一声叱喝,“大胆奴才!”   苏伟回头一看,章太医!   几个太医鱼贯而入,看着苏伟手中的粥碗及桌下的食盒,各个气愤至极的模样,“我说四阿哥怎么一直没有停止排便,原来是你这个奴才从中作祟,说!你打的什么注意?为什么要害四阿哥?”   苏伟放下粥碗,“我没有要害四阿哥,四阿哥年纪小,身体弱,连续两天不吃东西,怎么可能挺得过去?”   “你懂什么?”一个年轻的太医道,“以饥饿刺激人自愈的能力古已有之。再说你胡乱做东西给四阿哥吃,损坏了四阿哥的胃肠,减弱了药性。让四阿哥的病情一再延误,这个罪责你担得起吗?”   苏伟冷笑一声,他真不想和这帮太医过多周旋,明摆着就是想借这件事把治不好四阿哥的责任都推到他身上。   “来人啊!”章太医回头喊,“把这个胆大妄为的奴才给我送进慎行司。”   “慢着,”苏伟扬声道,“我是四阿哥的贴身奴才,要处置也得宫里的主子说了算!”   章太医一脸怒色地看着他,苏伟瞪了他一眼,太医说起来好听,还不是伺候宫里人的奴才,比他能高贵多少,他苏伟以后可是要当大总管的。   一年纪稍微大些的太医走到章太医身边道,“如今阿哥所封禁,这人也不好送出去,不如先请示了皇贵妃再做打算。”   章太医点点头,回头冲值守的库魁、常青道“先把他压回房里,好生看管。”   “是,”库魁、常青走到苏伟身边,“苏公公……”   苏伟转头看了看昏睡着的四阿哥,四爷啊,你可得快点好起来啊,我这条小命都在你手里了。   苏伟扬手走出卧房时,听到动静的柴玉、王朝卿都赶了过来,苏伟深深地看了两人一眼,希望他们两个能不要忘了自己的嘱托。   承乾宫   皇贵妃端坐在正厅,晚饭也没吃,便服也没换。   浣月想劝些什么,却不知怎么开口。两位阿哥生病,惊动六宫,太后直接出来主持大局,太医院的脉案也是递到慈仁宫。阿哥所现在到底怎么样,她们是一点底儿没有。今天被太后的旨意堵回来后,皇贵妃就暗自派人打探阿哥所内部的情况,原本承乾宫插进阿哥所的人,这次全部冒险启用了,只是到现在还没有一点信儿传回来。   正焦灼间,太医院来人禀报,四阿哥身边太监苏培盛,罔顾太医嘱咐,胆大妄为,以至四阿哥病情一再延误,请皇贵妃示下如何处置。   皇贵妃挥退了来人,沉声问浣月,“你怎么想?”   浣月沉思片刻,“奴婢对那苏培盛并不十分了解,只知道他深受四阿哥喜欢,一度压下王钦、刘裕,就是后来从慎行司出来,也一直贴身服侍四阿哥。以他的状况,没有理由要害四阿哥啊。”   皇贵妃冷笑一声,“罔顾医嘱,胆大妄为,却没有说清楚他到底干了什么,如此含糊的说辞就想糊弄本宫?”   “娘娘是说?”浣月还未问完,门外跑进一小太监,“娘娘,有消息了。”   “怎么样,快说?”   “是,奴才送东西给阿哥所的厨房,从一个甜点师傅那儿拿到了王公公的纸条,说是四阿哥的病情一直未见好转,今日还发起高热。太医们不敢下重药,还说为了保护四阿哥的胃肠,防止便血,每天仅以米汤喂食。四阿哥身边的贴身公公苏培盛,背地里给四阿哥喂粥,被太医们发现给关了起来。”   “混账!”皇贵妃一拍扶手站起身,“这帮废物,三天了,越治越重不说,还拿一个小太监来说事儿,真当本宫瞎了吗?”   “娘娘?”浣月走到皇贵妃跟前,“您保重身体,四阿哥年小体弱,太医们不敢随意下药也是正常的。至于那苏培盛,即便是为了四阿哥好,也确实是违反了医嘱,万一适得其反,岂不是害了阿哥。”   “你懂什么?”皇贵妃走到屋子中间,“那帮太医之所以断了胤禛的饮食,不过是拿饥馑疗法为幌子,实则是想以此减少四阿哥的便溺次数,好方便向太后禀报。”   浣月恍然,皱起眉头“娘娘说得是,那咱们如今该怎么办?”   皇贵妃沉吟片刻,“你去告诉太医院,把苏培盛放回四阿哥身边伺候,就凭四阿哥现在还活着,本宫信他!再传本宫懿旨,只要四阿哥能康复,正三所所有太监赏一年月例。”   “是,”浣月领命而下。   皇贵妃走到门前,仰头看着漫天星辰,还有一天,皇上也该收到奏报了吧。   正三所   苏伟回到自己小屋没多久,门外又进来一个人。   萧二格冲门外呸一声,回头凑到苏伟身边,“苏公公,这次不是咱们不走运,是被人举报的。”   “举报?”坐在床上,抱着膝盖的苏伟抬起头,“谁举报的?”   “魏图!”萧二格拉过凳子,坐到床边,“我被抓进来时,那帮小太监说的,他这几天总打听我在茶房熬粥给谁吃,还说见他今天鬼鬼祟祟地跟着我。”   苏伟转过头,恨恨地道,“这帮吃里扒外的,当初就该直接收拾了他们!”   萧二格点点头,“魏图这人,心机很深,不像曹清那么白痴,他平时很低调,总在关键时刻冒头。这次赶上四阿哥生病,他肯定是想一举把你推下去,自己争个功劳。这不,他在太医面前把你举报了,回头太医就把他安排进四阿哥卧房了。”   苏伟咬咬嘴唇,目光深沉,魏图,等老子出去的。   六月初八   鞍匠屯銮驾大营   八百里加急被梁九宫急急捧到皇上跟前,“皇上,内宫急报,四阿哥、六阿哥先后染患痢疾,病情危急!”   “什么?”天颜震惊,伸手扯过折子, “来人啊,吩咐下去,轻装简从,朕要立即回宫!”   阿哥所   皇贵妃的旨意传到阿哥所,太医们纵然满心不甘,也只好把苏伟放了出来。苏伟收拾收拾进了四阿哥卧房,魏图正在床边喂药,突然觉得一阵阴深深的寒意直刺心底。   午时,   苏伟光明正大地在太医面前端起粥碗喂四阿哥,四阿哥还很是惊奇,这事儿不是得瞒着太医吗。   苏伟笑笑,“皇贵妃传下懿旨,准奴才照常伺候您,至于这传说中的饥饿疗法怕是入不了她老人家的眼。”   一旁伺候的太医瞪了瞪眼,却也没法反驳,皇贵妃的旨意一下,就代表他们的如意算盘不管用了。   慈仁宫   皇贵妃向太后禀报了阿哥所内太医的做法,为了应付主子,不惜饿着阿哥,这般做法,即便有方可考,也是大逆不道的。   太后沉下脸,“这帮奴才,真是天大的胆子。你放心,哀家已经让人接隐退的吴太医回宫,有他主持治疗,四阿哥一定会没事儿的。”   皇贵妃低下头,这般舍近求远,太后还真是会打太极啊。皇上本来好心的一句话,最后竟变成了太后驾驭后宫的把柄。不过,她毕竟不是皇上的生母,咱们就比比谁更了解皇上的心意吧……   正三所   入夜   王朝卿、柴玉、魏图各自在屋里找个角落团着,唯有苏伟坐在四阿哥床下的脚榻上,对比起来,真是贵宾级待遇了。   可能是白天睡多了,到了晚上,四阿哥反倒闭不上眼睛了。   苏伟哑着嗓子给四阿哥读话本,四阿哥转过头看他,“这几天,把你们都折腾得够呛。”   苏伟笑笑,“这是奴才们该做的,主子好了奴才们才能好啊。”   四阿哥瘪瘪嘴,“胤祚那边还是没消息吗?这帮太医不是两头跑吗,你去问问他们,胤祚好了没有。”   苏伟咂咂嘴,“奴才刚把太医都得罪了,一看到奴才就跟看到仇人似的,您还没好,奴才就先不要去碍他们的眼了吧。”   四阿哥没吭声,一动不动地盯着苏伟,苏伟心里毛毛的,“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四阿哥沉声道。   苏伟摇头,“没有,奴才天天在您身边,哪有什么事儿能瞒您啊。”   四阿哥看着苏伟干笑,转头看向帐顶,“我今天做梦了,梦见胤祚湿漉漉地站在门口,我去抓他,他转身就跑,我怎么追都追不上。”   苏伟咽了口吐沫,“您病了四天了,身子虚,又这般折腾,做一些怪梦也是正常的。您就别多想了,等您身子好了,就能去……去看六阿哥了。”   四阿哥微微点点头,慢慢地闭上眼睛。 第33章 皇上回宫   康熙二十四年,六月初九   一顶轿辇直奔慈宁宫   慈仁宫   太监来报,“太后,皇贵妃一早又往慈宁宫去了。”   太后身边的嬷嬷从旁道,“皇贵妃这是公然抗旨啊,太后咱们要不要派人去拦。”   太后低头摸着自己的护甲,“算了,让她去吧。太皇太后近日头风发作,已经好几天下不了床了。再说,没有哀家的手谕,那慈宁宫是人随便就能进的吗。退一万步讲,这件事迟早得让太皇太后知道,她去说要比太皇太后从别人嘴里听到,好得多……”   钟粹宫   赫舍里氏带着宫女往大门走。   “你去哪儿?”身后一冷润的声音传来。   赫舍里氏回过头,微微一笑,“给贵妃娘娘请安。”   温僖贵妃走到她面前,“皇贵妃有令,你不能随意走出宫门。”   赫舍里氏沉了脸,冷冷一笑,“贵妃姐姐真会说笑话,这里是钟粹宫,哪里来的什么皇贵妃。她又不是后宫之主,姐姐怎么那般听话呢?”   温僖贵妃瞥了她一眼,看向宫门外,“皇贵妃在后宫位份最高,一直被皇上委任管理六宫事宜,怎么就不是后宫之主了?倒是你,一介庶妃,哪里都想参和两下。往日里,随你怎么闹。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还是老实些为好。”   赫舍里氏依然笑着,“娘娘真是懂事乖巧,好歹你长姐也当了几天皇后,怎么会有你这么个胆小怕事的妹妹呢?”   温僖贵妃转过头,“别给本宫逞口舌之快,顶撞妃嫔的罪,可不是那位已逝的皇后能出面管的。这后宫时日漫长,你还是看好你自己吧。”温僖贵妃回过头,向正殿里走,“都给我看牢了大门,让不该出去的出去了,你们都跟着倒霉!”   “是!”满院的奴才齐齐下跪。   赫舍里氏冷哼一声,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慈宁宫外   看守的侍卫迎向轿辇,“奴才们给皇贵妃请安。”   “起来吧,本宫有要事禀报太皇太后,快去通报!”   侍卫为难地互相看看,“娘娘恕罪。太后有令,不准随意打扰太皇太后静养,请问皇贵妃前来可有太后手谕?”   “大胆!”浣月从旁道,“你们是什么身份,敢质问皇贵妃?”   “奴才不敢”众侍卫跪下,“只是太后颁下懿旨,奴才们不敢抗旨!”   皇贵妃下了轿辇,“如今事关四阿哥的生死,本宫不惜抗旨。你们不敢违抗太后,本宫不怪你们。可本宫今天就要进去,你们能怎样?”   侍卫们互相看看,靠拢在一起,皇贵妃一步步往里走,侍卫们只能逐步后退。   到了门边,打头的侍卫手握刀柄,“皇贵妃请不要再向前了,奴才们奉命保护太皇太后安全,实在不能随意放皇贵妃进去,皇贵妃若再向前一步,奴才们就只能得罪了。”   “放肆!”远远一声叱喝传来,众人定睛一看,一身紫色芍药穿枝裙,头上双莲并蒂的金步摇,来人正是宜妃。   “给宜妃娘娘请安!”   宜妃瞥了他们一眼,微微仰起头,“皇贵妃得圣上委任,掌管六宫事宜,位同副后。太后纵然尊贵,皇贵妃就是你等能公然冒犯的吗?”   “奴才不敢,只是……”   “本宫给你们一个选择,”皇贵妃从旁开口道,“要么让开,要么,杀了本宫……”   “这……”侍卫们呆愣,一动不敢动。   众人对峙时,慈宁宫大门被打开,几个宫女率先走出,站到门柱两边,当中一个着碧绿竹纹绸缎褂子的嬷嬷缓缓而出。   “苏嬷嬷!”皇贵妃、宜妃齐齐俯身。   苏麻拉姑微微躬身,“两位娘娘客气了,一大早的,这般威逼慈宁宫的守门侍卫,不知两位娘娘有何急事?”   皇贵妃当先跪下,“请嬷嬷谅解,四阿哥命在垂危,本宫今天势要见到太皇太后。”   “四阿哥?”苏嬷嬷皱起眉头。   宜妃上前道,“嬷嬷还不知道,阿哥所里,四阿哥和六阿哥先后患上痢疾,太医院留守的人员医术不足,结果前天一早,六阿哥就病逝了……”   苏嬷嬷一脸惊愕,“竟然有这回事?”随即皱起秀眉“可老祖宗这几日头风发作,不想见任何人。”   皇贵妃低头,“臣妾们也不想打扰老祖宗,只是如今,事关两位迁宫的阿哥,一个已经没了,臣妾不能再保不住另一个。只能冒死来见老祖宗,只要能赐下御医给四阿哥治病,臣妾愿意领受一切惩罚。”   苏麻拉姑叹了口气,扶起皇贵妃,“您这话严重了,您护佑龙嗣,何罪之有呢,更何况这些阿哥哪个不是老祖宗的心头肉啊。只是老祖宗的头风确实发得厉害,平日也就罢了,这时老身还真不敢冒然去禀报。若老祖宗知道了六阿哥的死讯,忧思过度、加重病情,那就是天大的罪过了。”   皇贵妃和宜妃互看一眼道,“我们也担心老祖宗知道了会影响圣体,所以能不能请苏嬷嬷私下调遣两名御医,也免得惊扰太皇太后。”   “这……”苏嬷嬷沉吟片刻,“好,等几位太医给老祖宗诊完脉,我便分出两个去阿哥所,若老祖宗的头风好些了,我再把这事告诉她。”   “谢苏嬷嬷,”皇贵妃俯身行礼,苏麻拉姑上前扶起她,“这后宫的事儿,老身已经很久不参与了,但您贵为皇贵妃,这该管的事儿也真是不能含糊啊。”   皇贵妃低头,“臣妾明白,谢苏嬷嬷指点。”   苏麻拉姑点点头,躬身退回门内。   皇贵妃、宜妃纷纷上轿。   皇贵妃的轿子先宜妃半头,皇贵妃沉吟片刻道“本宫真没想到,今日会是你来跟本宫共进退。”   宜妃歪在轿子上,“娘娘别多想,臣妾只是心疼孩子,这要是臣妾的五阿哥……娘娘公然违抗太后懿旨,打算怎么办?”   皇贵妃目光深沉,“本宫身为后宫表率,此事确实是大过,如今自然是去慈仁宫请罪,再到慎行司领罚。”   宜妃皱起眉头,皇贵妃继续道,“你既然已参与进来了,就别再一味躲懒了,本宫服刑后,还望你看在皇上的份上多看顾阿哥所。”   宜妃思量片刻,微微低头,“娘娘放心,臣妾定当竭尽全力。”   正三所   一大清早,卧房里就一片混乱。   太医开出的药,四阿哥根本就喝不下去。苏伟喂了几勺后全部吐了出来,接着就是高热发烧,说胡话。   王朝卿、柴玉又打水,又准备酒精,又着小太监换被子,清洗屋子,忙得焦头烂额。   苏伟在四阿哥身边一边换着湿帕子,一边轻声安慰胡言乱语的小主子,脑门上布了一层汗珠。   太医们诊脉后,又去商讨新方子,此时苏伟已经不是讳疾忌医,而是根本就不相信这些太医了。   柴玉抱来新的锦被给四阿哥更换,却在掀开四阿哥被子时惊叫了一声,苏伟转头一看,心凉了半截,四阿哥便血了。   章太医等人进屋看了四阿哥的排泄物,纷纷摇头,六阿哥就是频繁便血,由白痢转为血痢,最后病逝而去。如今四阿哥也照着这个方向来了。   苏伟坐在床边脑袋生疼,他真恨自己,势单力薄,此时想传个话给皇贵妃都没办法。   正当屋内气氛一片凝重时,萧二格跑了进来,“苏公公,慈宁宫派来了两位御医!”   永和宫   清菊一勺、一勺地喂着德妃吃药,“娘娘,皇贵妃跑到慈宁宫求见太皇太后,违抗了太后懿旨,现在正跪在慈仁宫请罪呢。”   德妃默默地喝着药,一声不吭。   清菊暗暗地叹了口气,已经两天了,自六阿哥病逝那天,德妃伤心欲绝地昏了过去,醒来后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清菊喂完汤药,扶德妃躺下,正要走出卧房时,忽听一句低哑的问话,“四阿哥怎么样了?”   慎行司   皇贵妃跪在院子当中,六月的太阳当头照着,虽未到盛夏,但已有了暑意。   宫规森严,后妃违抗太后懿旨实属大罪,但念在皇贵妃护佑龙嗣,其情可表,遂罚跪颂宫规百遍,暂免去管理后宫之责,静思己过。   慎行司的嬷嬷站在两旁督刑,清菊跪在皇贵妃的身后,一脸担心。皇贵妃近几年身子本来就不好,那宫规足有上千条,这般跪下去哪能受得住啊。   然皇贵妃却很镇静,身姿笔直,手捧宫规,声音稳重清晰,一页页地翻过,好似在宫里读书般清闲。看管的嬷嬷们对视,也不得不佩服。   众人各有心思时,一个小太监突然闯进慎行司大门,连滚带爬地跪到皇贵妃身边,“皇贵妃请起,皇上正在承乾宫!”   慎行司的奴才们闻言,齐齐跪下。皇贵妃放下宫规,缓缓地俯身叩了一个头,这场仗到底还是她赢了……   正三所   太皇太后身边的御医就是不一样,一副汤药、几根针就让四阿哥退了烧。两名太医在详细问了四阿哥的病情,近几天的服药情况后,当场开了三幅药方,连四阿哥每日的饮食都清楚地列了出来。   苏伟小心地凑上前,“太医大人,我们主子怎么样,什么时候能康复?”   花白胡须的太医道,“切勿着急,四阿哥的病情复杂,不仅患有痢疾,还有伤寒、肾虚等症。如今身子底子已伤,更要慢慢调养,我们需要先给四阿哥止泻、补身,看其病况,再斟酌怎样去病根,解病源。”   苏伟长舒一口气,躬身行个大礼,“全靠两位太医了。”   皇上回銮的消息,在下午时传至阿哥所。四阿哥知道了,很是开心,苏伟也跟着笑,心里却很虚,六阿哥的死,四阿哥到现在都还不知情呢。 第34章 爬窗户   康熙二十四年   慈宁宫   太皇太后歪在榻子里,披着一件绛红色凤衔牡丹纹褂子,苏麻拉姑捧过一张毯子盖在老祖宗腿上。   “小四儿怎么样了?”   苏麻拉姑一愣,抬头看向太皇太后,“真是什么事儿都瞒不过老祖宗,日前皇上回宫亲自安排四阿哥的一应治疗,如今已经大大见好了。”   太皇太后欣慰地点点头,转头看着落在窗台的鸟儿,“那就好,齐太医、柳太医这几天都没过来,不是哪个奴才都敢像你一样瞒着我这把老骨头的。”   苏麻拉姑笑笑,“奴婢也是为您的身子着想,本就犯着头风,哪能再被这些事烦扰。”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可惜了,小六儿是个好孩子。”   苏麻拉姑跟着叹了口气,复又抬头道“老祖宗,太后和皇贵妃那边,您想怎么办?虽说是为了您的身体,可太后也过于严防死守了,在咱们这儿调两个太医,哪有那么难的。”   太皇太后坐直身子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仁宪那点心思,从她派个嬷嬷给四阿哥时,哀家就知道了。这人嘛,总有千般的不甘心,慈和一死,她难免活络了些。可她毕竟不是皇上生母,翻不起大的风浪。有了这次的事儿,她也该放聪明了,皇上的心意不是那么好揣摩的。不过,她毕竟是握着皇上的嘱托,也不能算错。你颁哀家懿旨,扣皇贵妃三个月的份例小惩大诫,至于这后宫嘛,还得她管着。”   苏麻拉姑微微笑着,俯身领命。   正三所   苏伟扶着四阿哥下地,“主子,慢着点儿。”   四阿哥走了几步,“腿软软的,再躺下去,我是不是要残废了?”   苏伟嘿嘿笑了两声,“哪有那么严重,主子是在床上躺太长时间了,多走一走就恢复过来了。”   四阿哥点点头,“胤祚怎么样了,能下床了吗?”   苏伟一愣,“您先在椅子上坐一会儿,别一下累着了。”   四阿哥坐下,看苏伟转身去倒茶,“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为什么一提胤祚就支支吾吾的?”苏伟没有动,定定地站在桌边也没回答,四阿哥不满意了,一拍扶手,“苏培盛!”   砰!苏伟应声而倒,吓了四阿哥一跳,“苏培盛!”四阿哥磕磕绊绊地跪到躺在地上的苏伟旁边,“苏培盛!”   王家兄弟听见声音跑了进来,见躺在地上的苏伟也吓了一跳“苏公公!”   承乾宫   皇贵妃接完慈宁宫懿旨,被浣月扶了起来,“来人,送公公出去。”   “多谢娘娘,”公公朝皇贵妃行了礼,跟着值守的太监走出承乾宫。   浣月从旁道,“太皇太后此举是何用意呢,娘娘都在慎刑司领罚了,怎么还扣月例呢?”   皇贵妃笑笑,“太皇太后是最英明的,三个月的月例换回执掌六宫的权利,算起来赚的是本宫。”   “可皇上一回来就免了娘娘的跪颂,也没有要指责娘娘的意思啊,太皇太后何必再旧事重提呢?”浣月不解。   皇贵妃转身坐在椅子上,“皇上只是一时难以决定,只能暂时拖着。等四阿哥痊愈了,本宫违抗太后懿旨一事是势必要提出来的。更何况,太后看顾慈宁宫还是受皇上所托,若有人想借此生事,给本宫扣一个违抗圣旨的帽子都说得过去。太皇太后此举算是罚了我,也给后宫一个交代,皇上亦不用再左右为难,即便是太后,也没法再借此责难本宫了。”   浣月恍然的点点头,“奴婢明白了,只是咱们如今公然得罪了太后,以后娘娘行事要多加小心了。”   皇贵妃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本宫在这个位置上,又有哪一日能粗心大意呢……”   钟粹宫   如玉给温僖贵妃篦着头发,“娘娘,奴婢听说太皇太后罚了皇贵妃三个月的月例,小惩大诫,但还是让皇贵妃执掌六宫。”   温僖贵妃眯着眼睛,“应该的,皇贵妃身份贵重,掌管六宫颇为妥帖。”   如玉撅了撅嘴,“说到身份贵重,咱们宫里哪有比您身份贵重的妃子啊。就是您太好性了,要不……”   “要不什么?”温僖贵妃睁开眼睛,如玉缩了缩脖子。   温僖贵妃回头看她一眼,“你最近心思倒是颇为活络,怎么,那赫舍里氏影响力这么大?”   如玉一愣,赶紧放下篦子,跪到地上,“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只是听您吩咐看着赫舍里氏,断不敢听她怂恿。”   温僖贵妃冷哼一声,“你知道是怂恿就好,她仗着身份胡搅蛮缠,本宫可没那个兴趣。后宫、前朝岂是一两个字就可以说清楚的,太后的心思、皇贵妃的心思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皇上的心思。”   如月微微抬头,“是奴婢心大了,只因太后有意……奴婢才受那赫舍里氏影响……”   “太后?你以为太后撤了皇贵妃的权利,让本宫掌管六宫,本宫就能为后宫之主了?”   如玉低下头没敢回答,温僖贵妃瞥了她一眼,“太后不过是想找个傀儡罢了,皇贵妃她控制不住,就想把苗头放在本宫身上。”   如玉一愣,温僖贵妃继续道“要说这人的欲望是真的太可怕了,一旦动了心思,连心智都蒙蔽了。太后,也是在后宫闷了太久了……”   正三所   萧二格正往后院去,路过四阿哥卧房的侧面,却见往日自己偷递食盒的窗户被打开了。萧二格愣了愣,刚想往前凑,就见一个蛮熟悉的小身影探出半个身子。   “哎呦,我的爷,”萧二格赶紧凑过去,跪下身子,接着正准备往外爬的四阿哥,“主子,您这是要干什么啊?”   四阿哥踩着凳子,费力地往窗台上窜,他从没爬过窗户,一时不知该迈哪条腿,“我要去看苏培盛,太医们在正殿守着,不让我出去!”   萧二格抹抹额头的汗,“主子,苏公公就是最近太累了,体力透支,什么病都没有,奴才刚从他那儿出来,睡得呼噜震天响。”   “是吗?”爬到一半的四阿哥抬起头,“太医给他看了吗,有没有被我传染?”   萧二格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没有,太医刚看过,什么病都没有,好好休息两天就能来伺候您了,奴才发誓!”   四阿哥垂下头,想了想,“我还是想去看他。”   萧二格又往前蹭了蹭,生怕四阿哥一不小心整个掉出来,“主子,您听奴才一句,还是别去了,您要是折腾出病来,苏公公就不是功而是过了。”   四阿哥皱起眉,看了看萧二格,片刻后道“你说的也对……那你帮我看着他,要是有事儿立马来告诉我,敢瞒着我,回头砍你脑袋!”   “嗻!”萧二格俯身磕了个头。   四阿哥眼珠转了转,再度垂下脑袋,“我可不想苏培盛像胤祚那样……”   萧二格心里一酸,跟着叹了口气,“主子您别太难过,六阿哥在天有灵,一定也希望您健健康康的。”   在天有灵……   萧二格有些奇怪地看着四阿哥突然默不作声地低着头退回屋子里,关上窗子,再没一声嘱咐。   苏伟醒来时已经是半夜了,黑暗中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影坐在床尾,吓了苏伟一跳,“谁?”   那人影动了动,“我……”   有点儿耳熟……苏伟呆了片刻,一惊“主子?”   宫内的蜡烛对于奴才来说算是奢侈品,苏伟不读书时都习惯点油灯,反正天黑没一会儿就都睡了。不过,这次不一样,苏伟从柜子里掏出根儿上好的黄蜡,在桌子上点着。   有了光亮,苏伟才看清他的小主子披着件外袍坐在他的床尾,抱着膝盖,一双小脚伸进他的被子里,估计连袜子都没穿。   “主子,你……”苏伟有一肚子话想问,却在凑近时看到四阿哥的脸上挂着泪痕,一双眼睛红彤彤的。   “胤祚死了……”四阿哥低下头,“我今天从萧二格那儿套出来的,你们都不告诉我……”   这个白痴!苏伟心里暗骂一声,坐到四阿哥身边,把被子给四阿哥围上,“主子,您病了这么多天,奴才们哪敢说啊。皇上没回来之前,奴才们都……都不知道您能不能活下来,就更别说提六阿哥的事儿了。”   四阿哥低着头,把脑袋埋进膝盖里,声音闷闷的,“都是我不好,我没看好胤祚……”   苏伟叹口气,“主子您不能这么想,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六阿哥是自己跑去玩水的,您要是不去,说不定要闹到什么时候呢。再说正因为六阿哥没了,您才更要替他对德妃娘娘尽孝,替他对皇上尽忠啊。”   四阿哥抬起头,鼻头红红的,“额娘会怪我的……”   苏伟盘腿坐上床,“您病了这些天,遭了这么多罪,都因为您去水里拉六阿哥。德妃娘娘怪您,那皇贵妃该怪谁呢?”   四阿哥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苏伟暂时完成了知心姐姐的工作,见四阿哥蔫蔫的,有些好奇地问道,“主子,您是怎么跑出来的,今晚谁值夜?”   “曹清……”   哦,这下逻辑通了,苏伟暗暗翻个白眼,“主子,您累了吧,奴才送您回去吧?”   四阿哥蹭了蹭被子,把脑袋埋进去,“不回去,这里暖和……” 第35章 见鬼?   康熙二十四年   正三所   清早,曹清正跪在床边欲哭无泪,昨晚他迷糊了一阵儿,醒来后四阿哥就不见了。他大概是第一个把主子睡丢的太监,甭说以后飞黄腾达,能不能保住脑袋都成问题了。   就当曹清在思考是投井死得比较快,还是上吊死得比较轻松时,有人在外敲窗户。曹清一愣,跑去打开窗户,只见苏培盛抱着被毯子包得严严实实的四阿哥站在窗外,“愣着干嘛!过来接一把!”   苏伟把四阿哥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回头看着愣愣的曹清,“我跟你说,今儿的事儿别跟任何人说,包括你师父,否则你连值夜都能把阿哥值丢了的事儿一传开,你就等着受刑吧。”   曹清连忙点点头,苏伟撇他一眼,转身又从窗户爬了出去。   六月中旬,四阿哥的身体终于康复,阿哥所也解除了封禁。   皇上、太子亲临阿哥所看望四阿哥,四阿哥谢了恩,皇上微笑着把四阿哥拽到身旁,左左右右地看了一圈,“还是瘦了,回头这身子还得好好将养。这次皇阿玛到塞外给你淘些好的山珍来,回头好好补一补。”   太子从旁道,“儿臣正带了上好的野参来,四弟别省着,咱们这次出去多给你带些回来。”   四阿哥接过锦盒递给太监,“多谢二哥,弟弟一定好生服用,”太子笑笑,四阿哥转头向皇上道“皇阿玛这回什么时候离京啊?”   “后天就走,你身子刚好,就不要去送了。若是有什么事儿,让你皇额娘快马通知朕。”皇上道。   四阿哥闻言,俯身跪下,“儿臣多谢皇阿玛关怀,还望皇阿玛一路保重。”   康熙爷点点头,扶起四阿哥。   圣驾起銮,众位阿哥们也陆续搬回了阿哥所。   正三所连续热闹了几天,大阿哥、三阿哥、五阿哥都纷纷带着礼品来探望,白天里四阿哥笑呵呵地应对几位兄弟,晚上却常暗自伤怀。   苏伟看在眼里,一时也没有十全的办法,对于亲人的怀念许是只有时间才能治愈。   七月初,四阿哥奉召进宫。   慈宁宫   苏伟站在门外等,一个绿衣服的老嬷嬷冲他笑笑,给了他一盘点心,让他坐在廊下就着酸梅汤吃。   苏伟感激涕零,从阿哥所走到慈宁宫,几乎穿了大半个皇宫,他还真是饿得够呛。   事后,苏伟才从旁人口中得知,那个绿衣服的嬷嬷就是大名鼎鼎的苏麻拉姑。   屋内,   老祖宗搂着四阿哥歪在榻子上,让苏麻拉姑给她拿来一把牛角梳,“来,太祖母给你梳梳辫子,咱把这病气都梳掉,以后都健健康康的。”   “谢太祖母,”胤禛乖乖地坐在老祖宗身前。   太皇太后把胤禛的辫子打开,慢慢地梳理着发丝,“你是个有福气的,太祖母记得你生下来时,天降瑞雪,昭示丰年啊。如今过了这生死门,以后定是一路顺遂。不过啊,这日子好与不好的,也得看人怎么选,怎么过……”   四阿哥思量片刻后道,“胤禛明白了,谢太祖母教导。”   从慈宁宫出来,苏伟又跟着四阿哥到了慈仁宫。   太后倒没有多留四阿哥,寻常的问了几句,赏了一堆补品,就让跪安了。   承乾宫   皇贵妃一大早就等在正厅,直到午时四阿哥才入了大门。   “儿臣给皇额娘请安,这些日子让皇额娘担心了。”四阿哥恭恭敬敬地跪在屋内,给皇贵妃扣了三个头。   “好了,快起来,”皇贵妃亲自扶起四阿哥,“你身子刚好,这一上午的,折腾够呛吧,快坐下歇歇。”   四阿哥坐在皇贵妃旁边,“没有折腾,儿臣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还给儿臣梳辫子呢。”   皇贵妃笑笑,“有老祖宗给你梳辫子,这病气啊就不敢再着你的身了。”   四阿哥摸摸自己的辫子,冲皇贵妃笑笑。   苏伟站在门边,正碰上进来摆膳的宫女,苏伟赶忙往旁边靠了靠。   皇贵妃看向苏伟,“你就是苏培盛?”   苏伟一听,连忙跪下,“奴才正是苏培盛。”   皇贵妃点点头,“说起来,你也是跟着四阿哥从承乾宫出去的,本宫却不太记得你了。看你年纪轻轻的,倒是个胆子大的,敢公然违反太医嘱咐。”   “奴才胆大妄为,还请皇贵妃恕罪,”苏伟一时拿不定皇贵妃的态度,只能先请罪再说。   皇贵妃笑笑,“你不是胆大妄为,你是个有心思、有主意的。有些事,王钦那帮大太监可能想得到,但却未必敢做,因为他们顾虑太多。你倒不同,能以阿哥安危为先,何罪之有呢。”   苏伟低头,“奴才不敢跟上差太监们比,只能凭着点儿胆气尽力服侍好阿哥。”   皇贵妃点点头,“是个懂事的,你这次有功,本宫不会不记得的,回去以后就等着厚赏吧。”   苏伟叩头,“奴才谢皇贵妃赏赐。”   四阿哥在皇贵妃这儿用了午膳,皇贵妃着人炖了很多滋补的食材,一一看着四阿哥喝下去才放心。   过了午时,皇贵妃着人拿出好些东西给四阿哥带着,“皇额娘就不多留你了,你那屋子染了病气,回去该换的都换了,不够的就来皇额娘这儿拿。”   四阿哥点点头,又有点儿欲言又止的模样。   皇贵妃看着他,叹了口气,“德妃一直病着,你过去估计也见不到人,就在门口请个安就得了。六阿哥的事儿不怪你,你也还是个孩子,能做到这个份上,满后宫谁能说一个不字。德妃不是不明理的,她是你生母,更不会因此责怪你。”   四阿哥重重地点点头,俯身跪下,“儿臣告退。”   永和宫   清菊等在门外,见到四阿哥后,深深福了一礼,“阿哥别见怪,您大病初愈,娘娘生怕过了病气给您。纵然百般担心您的身体,也不得不暂时避忌。”   四阿哥点点头,在永和宫门外跪下,“儿臣给额娘请安,还望额娘保证身体,早日康复。”   清菊扶起四阿哥,“娘娘备了很多补品给您,一会儿让小太监帮您拿回去。还有这个,”清菊从袖子中拿出一只荷包,“这是娘娘亲手绣的,里面是给您求的平安符,娘娘说让您配在身上七七四十九日,能驱邪除病,保您平安。”   四阿哥接过荷包,挂在腰间,“劳烦清菊姑姑跟额娘说,儿臣一定天天配着。还有……六弟的事儿,还望额娘不要过分伤怀,是我没有照顾好他……”   “阿哥这是什么话,”清菊抿抿嘴道,“您对六阿哥的照顾,娘娘都看在眼里呢。这次的事儿,娘娘虽为六阿哥的离去伤心,但也为您的康复高兴。得知您身体复原,娘娘这几日都精神多了。”   “那就好,”四阿哥抬起头,望向清菊,“今日我就不打扰了,过一阵子我再来给额娘请安。”   “是,”清菊俯身,“恭送四阿哥。”   四阿哥一行回到阿哥所,苏伟身后跟了一溜小太监,捧了一大堆的山珍补品。而皇贵妃要厚赏三所太监尤其是苏公公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四阿哥身体复原,三所里的气氛也活跃了很多。可能也是因为这次的变故,很多有着小心思的太监都暂时老实了起来。   不过也有几个人,自打四阿哥康复后,就日日担惊受怕,尤其在得知皇贵妃会厚赏苏培盛后,更是寝食难安,比如魏图,比如曹清。   四阿哥入宫请安的第二天,宫内各位主子的赏赐就到了阿哥所。苏伟看了看满院子的绫罗绸缎、珠宝玉器,重重地咽了口唾沫,敢情着之前他们捧回来的那些都还不是正经的赏赐啊。   跟随赏赐而来的,还有皇贵妃对正三所太监的懿旨。除了正三所太监各赏一年月例外,苏培盛进封八品首领太监,专职四阿哥一切贴身事物。   苏伟升了八品太监,成了正三所唯一一个有品级的太监,还是皇贵妃亲自下旨进封的,虽不是总管,但其位置的尊贵已经不言而喻了。   而苏伟有了品级,并不只是换一身衣服那么简单,他每月的份例翻了一番不说,连屋内的陈设、用具都换了一遍。   尤其在四阿哥的授意下,苏伟原来那张杨木床被换成了一张水曲柳雕花大床,让苏伟深深地有一种一夜变土豪的错觉。   七月的夜很短,却很深遂。   阿哥所的甬道上,一个太监打着灯笼,领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走到紧闭的东五所门前。   六阿哥去世后,遗物烧得烧、搬得搬,只留下个空空的院子。   苏伟提着灯笼,费劲地推开大门,伺候着四阿哥走了进去。   四阿哥沿着原本熟悉的石子路往正殿走,心里却空落落的,原本摆在路两旁的松木盆栽如今都没有了,光秃秃的院子,显得格外空旷。   两人进了正殿,四阿哥走进卧房里,那张只剩架子的红木床还摆在那儿,好像不久之前,六阿哥还团坐在上面,只因自己按住他让人给按摩,就气呼呼地谁也不理。   四阿哥在床边坐下,摸着床沿,也不说话,苏伟只能举着灯笼,在一旁陪着。其实他心里有点儿突突的,这个空旷旷的院子,刚刚没了一个阿哥的屋子多少都会有点儿阴深深的感觉。   “喀喇”寂静的屋子里一声异响打破宁静,吓了两人一跳。   “谁?”苏伟举起灯笼,走到卧房门口,远远的墙角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立在那儿。 第36章 张保   康熙二十四年   午夜,东五所   苏伟举着灯笼,咽了口唾沫,浑身直冒凉气,半天没敢往外走一步,不会想什么来什么吧。   然四阿哥却推开苏伟,直直地向那个人影走去,苏伟一看,连忙跟上。   灯笼的光晃到人影,苏伟大着胆子上前道,“你是谁,见到四阿哥还不行礼?”   那影子上前两步,一身蓝灰色太监服,苏伟才舒了口气。   “奴才张保,参见四阿哥。”   “张保?”四阿哥歪过头,“你是六阿哥的太监?”   张保点点头,“奴才原是洒扫的粗使太监,后来被六阿哥提为正殿值守。”   苏伟皱眉想了会儿,“六阿哥的太监都因疏忽渎职被关了起来,你是怎么出来的?”   张保低头道,“奴才在慎刑司受了杖刑后就被放出来了。”   “杖刑?”苏伟满腹疑虑,“六阿哥身边的太监因延误阿哥病情,都是死罪,最轻的也得在慎刑司服苦役,你就受了杖刑就出来了?”   张保沉吟片刻,低声道“只因奴才一早发现六阿哥生病就想宣太医,却被大太监阻拦。奴才与他们发生冲突,后来被侍卫关进了柴房。慎刑司查明了这件事,便放奴才出来了。”   苏伟和四阿哥对视两眼,这人倒是个忠心的。   “你起来吧,”四阿哥道。   张保闻言站起身,却又吓了两人一跳,这人满身的青紫,脸好像才消肿没多久,红彤彤的。张保自觉自己现在可能有点儿吓人,便低下了脑袋,“奴才之前和侍卫们动手,才把自己弄成这样的,吓到阿哥了。”   四阿哥摇了摇头,“你既然已出了慎刑司,还回阿哥所干吗?”   “奴才暂时没有活计,便向总管请求来清扫东五所,”张保低声答道。   苏伟看着张保,如果他的话属实,这个人倒真是个可用之才,忠心、念旧又有胆量,唯一的缺点就是脑袋有点儿不会转弯。   一旁,四阿哥沉吟片刻道,“你既然没有活儿计,那来我正三所吧,明天我让人去内务府说一声。”   张保抬头愣了一下,“这……”   苏伟一翻白眼,轻踹了他一脚,“什么这这那那的,主子提拔你,还不谢恩!”   “哦,”张保当头跪下,“奴才谢四阿哥提拔。”   四阿哥点点头,苏伟从旁道,“主子,时候差不多了,咱们回去吧。”   “恩,”四阿哥答应着,转身冲张保道“你也一起走吧。”   “是”,张保站起身,还算麻利地接过苏伟手中的灯笼头先带路。   走到东五所大门口,四阿哥回头看了最后一眼,微微叹了口气。   苏伟将大门关上,东五所的一切被慢慢掩蔽在众人视线中。门关上的最后一刻,空荡荡的院子里似乎卷起一阵小小的旋风,随着一盏灯笼的走远,好像有一个清幽的声音响起“四哥,慢走……”   第二天清早,   苏伟换班出来,就见萧二格和几个小太监围着院子当中一个鼻青脸肿的太监转圈。   “喂,你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你?”萧二格皱着眉问道。   “张保……”张保拿着大扫帚,扫着石子路,丝毫不管周围指指点点的目光。   “张保?”萧二格挠挠脑袋,“没听过啊,你们认识吗?”   周围的小太监齐齐摇头,有的还指着张保的脸笑。   “喂,我说你是怎么进来的?”萧二格一拳头顶在张保肩膀上,张保没有反应,继续扫地。   “你聋啦,我们萧公公问你话呢!”一个小太监瞪着张保道,张保还是没反应。那小太监皱起眉,跟两边的太监对视几眼,突然伸出脚绊向张保。然这一脚却像绊在了木桩子上,张保纹丝未动不说,绊人的小太监却差点摔倒。   廊下看热闹的苏伟一愣,哎,这人还是个练家子呢,怪不得能和侍卫动手。   萧二格身旁的两个太监一看这还得了,伸出手就想扣住张保的肩膀,然手里还拿着大扫帚的张保却看似随意地一摆身,轻松躲过了伸过来的两只手。   “哎呦,”萧二格一肚子气地挽起袖子,正打算群殴或单挑时,廊下传来轻飘飘地一声,“住手!”   “苏公公,”一众小太监齐齐低头行礼。   “恩,”苏伟点点头,走到院子当中,“一大早上的,吵什么呢?打扰到主子,你们负责吗?”   小太监们不敢答话,萧二格凑到苏伟跟前,“苏公公,这个人……”   “这是张保,”苏伟走到张保跟前,张保向他行个礼,转身继续扫地,苏伟暗暗翻个白眼,这人心眼缺得不是一星半点啊。“张保是四阿哥亲自领回来的,”苏伟站到小太监中间解释道。   “亲自领回来的?”萧二格挠挠头,“什么时候?”昨晚还没这人啊。   “恩?”苏伟眯着眼睛看向萧二格,萧二格一凛迅速低下头,不再言语,苏伟瞪了他一眼,继续道“虽然张保还没有具体职务,但你们都给我客气点儿,以后再让我看到有什么搭帮结伙,欺负新人的事儿,别怪咱家不客气!”   “是!”小太监齐齐低头领命。   苏伟挥挥手,让他们散了,转身冲萧二格使个眼色,萧二格赶紧跟上苏伟。   进到苏伟的小屋,萧二格凑到苏伟跟前,“苏哥哥,那人到底什么来头啊?”   苏伟坐到桌边,喝了碗茶,把昨晚的事儿告诉给了萧二格,随后吩咐道“你去帮我查查张保的底儿,他原是洒扫太监,应该好打听,看他有没有后宫的背景,进宫后都在哪里当过差,最主要的是这人是从哪儿学的功夫。”   萧二格点点头,“苏哥哥放心,这事儿交给我了。”   翊坤宫   卧房里传出孩子的啼哭声,宜妃坐在床上,轻轻摇着小阿哥,脸色微有些蜡黄。   珠儿端着汤药进来,宜妃把孩子递给乳母,“快抱出去吧,别沾了药气。”   乳母俯身将小阿哥抱出卧房,珠儿把药碗端给宜妃,略有些埋怨地道“娘娘真是的,刚出月科,就管那么多闲事。这下好了,四阿哥康复了,您倒病了。小阿哥才满月,您这一病,孩子都不安稳了。”   宜妃喝完药,擦擦嘴,“行了,哪个做女人的没点儿这些病,本宫生了几个孩子了,身子能保养成这样已经很好了。再说,能保下四阿哥,最起码让皇贵妃记本宫一个人情,以后本宫的孩子有了麻烦,她也能格外重视些。”   珠儿把药碗放在桌上,“娘娘说到皇贵妃,奴婢倒有点儿担心。小阿哥如今也满月了,不知皇上有没有意让娘娘自己抚育孩子。”   宜妃低下头,沉吟片刻道“本来,这次是有希望的。毕竟德妃都自己养了六阿哥,本宫已经送出去了五阿哥和九阿哥,如今养十一阿哥,皇上未必不会同意。可偏偏,六阿哥没了……这生母自己带孩子纵然是尽心得多,可有时,却也颇多麻烦啊……”   珠儿低下头,一时也不知道怎么答话。   正三所   萧二格的消息打探得还是很快的。这张保倒还真是个奇特的人物,九岁进宫,被分到了乾清门侍卫班房伺候,因其骨骼清奇,颇有学武天份,常被一帮侍卫训练,遂学了一身功夫。但这人太不会办事,经常得罪首领太监,十三岁那年被贬到遵义门值守,十四岁又被贬到洒扫处。后来因为分到东五所,得了六阿哥的喜欢,才被提了正殿值守。   苏伟把这些告诉给了四阿哥,四阿哥点点头。   第二天,张保被提为正殿值守太监。苏伟暗地里告诉王家兄弟,让他们多提点张保,尽量转转这人的木鱼脑袋。   不过,张保得了四阿哥青眼,在众太监中是传开的。特别是在张保得了四阿哥的几本书后,一股苏公公要失宠的传言在众太监间甚嚣尘上。   王朝倾在西偏殿里听了几个小太监煞有其事的分析后,皱着脸摇着头走出房间,人笨可以原谅,但是笨的忘乎所以就不能迁就了。那帮人也不想想,苏公公在四阿哥旁边几年了,这又是王钦、又是刘裕,又是魏图、曹清的,哪个把苏公公挤下来过。连那伺候过先太后的吴全都不是他对手,一个脑袋硬的像茅坑石头的张保能顶替了苏培盛?异想天开!说到底,张保能得四阿哥重用,还不是多亏苏公公对他另眼相看。   王朝倾一边挪揄着,一边走到苏培盛的小屋前,七月底的天气无疑是异常炎热的。苏公公开着窗户,一身白色里衣,袖子挽到胳膊肘,辫子在脖子上饶了两圈,手里一只棕竹管毛笔,正在挥毫泼墨中。   “苏公公,”王朝倾在窗外叫了一声。苏伟没有答应,继续摆动着笔管,直到最后一笔画完才抬起头“王公公,进来吧。”   王朝倾走到屋内,“苏公公,画画呐?”   “恩,你看怎么样?”苏伟颇为豪气地展示着自己的大作,王朝倾凑过去,目光一呆,“额,这是……马?”   “对了,”苏伟一拍巴掌,吓了王朝倾一跳,“终于有人能看出我画的是什么了,这下主子不会骂我了吧。”   王朝倾抹了抹头上的汗珠,“这是四阿哥让画的?”   苏伟叹口气,点点头。人家都说不作死就不会死,可谁让他就喜欢作死呢。本来想画个夸张的炭笔画逗四阿哥开心,可谁知四阿哥看了之后,让他当场做一幅水墨画。   结果……其实苏伟觉得自己那只王八画的挺好的,怎么四阿哥就脸黑了呢……   王朝倾控制着脸部抽筋的程度,向苏伟说了现在太监间的流言。张保这样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黑马,确实惹人注意,但这流言却直指苏培盛,不得不让人奇怪。   苏伟听了之后笑笑,“我早就知道了,你放心,不过是有人太过害怕,狗急跳墙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张保在雍正元年有出现哦,敬事房大总管!不过现在,差的还有点远儿。等张起麟出现了,这两人会有种欢喜冤家的即视感哦。 第37章 两跪六叩   康熙二十四年 八月   正三所   四阿哥贴身太监魏图被打了二十板子。   理由是疏忽渎职,马虎大意,让冰山离四阿哥座位太近了。   魏图“嘿嘿呦呦”地趴在床上时,刘裕凑到他身边道,“苏公公让我给你带个话,以后放聪明点儿,这样的日子还长着呢。”   另一边,萧二格满肚子疑问的坐在苏伟床边,“苏哥哥,咱们就这么轻易地放过那小子啊?”   苏伟靠在床头翻着本小册子,“不是我要放过他,是不能让他现在就犯在我们手里。主子和德妃娘娘的关系没有缓和之前,我不想多生枝节。”   萧二格又往前凑了凑,“苏哥哥,我倒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苏伟看向他。   “我听说啊,那吴全、曹清和魏图不是一道儿的。吴全、曹清原本是伺候先太后的,太后逝去后,两人就在寿安宫守着空殿,后来吴全不甘心,借着曹清、清菊和永和宫搭上了边儿。魏图却不一样,魏图原本是储秀宫的小太监,在德妃娘娘未封嫔前伺候过,后来德妃娘娘高升,就把魏图调到了敬事房跟着一个姓文的首领公公。”萧二格压低声音道。   苏伟看看他,“你是说,让他们内讧?”   “没错,”萧二格点点头,“永和宫那边摆明了是不大信任吴全,才让魏图跟着过来的,否则干嘛废了这么一招好棋啊,那敬事房可不是谁都能混进去的。”   苏伟点点头,心里却有点儿寒寒的,德妃的手段他是领教过的,那一箱金子几乎将四阿哥身边的人换了一个遍儿。原本正三所只有王家兄弟,一夕之间变成两头大了。如今想来,能有这样的结果,得需要多少年的未雨绸缪,需要多少巧妙的安排谋划,让人即便知道了其中关节,也拿不住永和宫的任何把柄,就算是皇贵妃,最后也只能哑巴吃黄连地将这一切咽下去。   “苏哥哥?”   苏伟转头看向萧二格,停止脑中的胡思乱想,“这事儿可行,但得好好安排一下,否则就等于脱裤子放屁了。”   萧二格点点头,苏伟想了一会儿道,“你去把这件事告诉王钦,让王钦去找吴全。”   “好,”萧二格利落地起身,走了两步却又站住了,小心翼翼地回头问了个刚才他就很好奇的问题“苏哥哥,这本册子被你翻两遍了,您这是干嘛呢?”   “这是增广贤文,”苏伟又重新翻到第一页,“四阿哥让我背下来,少背一句抄一遍。”   “哦……”萧二格点点头,“你这是正熟悉着呐?”   “不是,”苏伟沉下脸,“我在查我得抄多少遍。”   永和宫   德妃靠在榻子上,抚摸着小腹,清菊一脸喜色地端了安胎药进来,“娘娘,趁热喝。”   德妃端过药碗,慢慢将药汁饮尽。   清菊接过药碗,微笑着道“奴婢就说,娘娘福泽深厚。这下,娘娘可得放宽了心,好好保养身体才好。”   德妃微微笑笑,“本宫只希望,这一胎能是本宫与胤祚再续的母子缘分。”   清菊捏着手指算了算,“肯定是的,从时间来看也差不多,定是咱们六阿哥不忍额娘如此伤怀,特地又投回了咱们永和宫。”   德妃闻言笑了笑,门外宫女来报,四阿哥来请安了。   清菊望向德妃,“娘娘?”   德妃理了理鬓边,“快让进来吧,这屋子里热,你去给四阿哥端酸梅汤来。”   “是,”清菊笑着俯身领命。   四阿哥被领进内厅,德妃歪在榻子上,“快过来,让额娘看看。”   四阿哥快步走到榻子边,德妃拉着他的手,上上下下地看了一个遍,“上次你过来,清菊还说你看着精神很好,怎么我见着还是瘦了,额娘给你送去的那些补品都吃了吗?”   四阿哥点点头,“额娘放心,儿子一天三顿的补品,身子早养好了。”   德妃笑笑,“那也不能掉以轻心,到底病了那么多天,还是额娘没用,一点忙没帮上不说,还大病了一场,让你也跟着担心。”   四阿哥摇摇头,“额娘让人送了那么东西来,儿子都知道。是儿子不省心,让额娘担心了。”   德妃拿着帕子擦擦四阿哥额上的汗珠,“好了,咱们是母子,不说这些客套话了。”   四阿哥笑笑,“儿子听说额娘有喜了,恭喜额娘。”   德妃笑笑,摸摸自己的小腹,“这呀,说不定是你六弟跑回来了,额娘一定好好地把他生下来,让咱们娘几个再续未完的情分。”   四阿哥愣了愣,也跟着伸手去摸了摸,六弟,真的吗?   九月,酷暑一过,四阿哥的身子也算完全养好了。   原本被送出宫的几位哈哈珠子也都回到了正三所,还给四阿哥带回了各家慰问的礼品。而四阿哥由此又过上了起早贪黑的上课生活。   没几天,四阿哥贴身太监魏图被王钦查出虚报四阿哥所用墨锭数量,意图中饱私囊。   吴全一脸痛心疾首地将此事禀报给四阿哥,四阿哥念其侍候还算妥帖,杖刑二十,赶出正三所,原贴身太监职位由王朝倾顶替。   圣上回銮不久就到颁金节,颁金节后,宫里就准备迎接年关了。   紫禁城的下半年好像总是过得很快,腊八节时,苏伟还是没能争取到送腊八粥的任务,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张保一脸正气凛然地拉着一车腊八粥出了宫门。   转眼到了除夕朝宴,苏伟站在四阿哥身后,端着酒壶。偶尔来上菜的小太监,见到他都会低一下身,苏伟颇有些奇怪。后来低头给四阿哥倒酒时,看见自己身上的鹌鹑外褂才想起来,自己如今也是有品级的太监了。   朝宴到了高潮阶段,各位阿哥都要站起身陈上一段祝词。太子当先,一段引经据典的吉祥话说完,众大臣纷纷起身称赞。一中年男子躬身向皇上道,“太子学识颇具根基,臣请太子出阁讲学,与诸宗亲大臣学而论道。”   男子话音未落,不少大臣点头附议。   皇上笑呵呵地转头问太子,太子谦虚,道自己学识浅薄,怕辜负皇父期望。   然太子话音未落,明相起身道,“我朝还未有皇子讲学,天下学子定会大加瞩目,臣奏请不如让大阿哥先行一步,也好为太子讲学奠下基础。”大阿哥立马起身推辞,称自己资质愚钝,远不如太子学识渊博。   苏伟站在四阿哥身后咽了口唾沫,在紫禁城连过个年都战战兢兢,等以后四阿哥跻身九龙夺嫡中,他该怎么办啊。   皇上与龙座上微微笑笑,“今日朝宴,共贺新年,此等杂事与年后再议。”   众臣听旨,立马回到宴席的欢快气氛中,苏伟低头给四阿哥倒酒,反正太监不能参政,他就好好地做奴才好了。   年节过后,皇贵妃与皇上商议一番,十一阿哥留与翊坤宫,庶妃万琉哈氏生十二阿哥胤祹交由苏麻拉姑抚养。苏伟得知此消息时很为苏嬷嬷高兴,那盘慈宁宫的点心真的蛮好吃。   二月时,前朝传来消息,皇上决定让太子出阁讲学,由礼部选定吉时。苏伟从四阿哥那儿听说,皇上亲自为太子指定了教科书,还指了博学大臣汤斌为太子的辅导官。   四月二十四日,德妃诞下一女,四阿哥有点儿郁闷,苏伟不明所以。   四月二十八日,太子讲学的吉时定了下来,与闰四月二十四日举行讲学典礼,而皇上同时下旨“诸王、大臣于皇太子前行两跪六叩头礼。”   太子讲学典礼这天,四阿哥也到了保和殿,苏伟和一帮小太监等在日精门外。巳时,典礼结束,大阿哥率先出了日精门,苏伟等人跪下行礼,大阿哥却步履匆匆而去,连声叫起都没说。   四阿哥出来时有点儿怔怔的,苏伟只能小心陪着。   回到阿哥所,四阿哥望着窗外出神,今天太子率满汉大学士、九卿、翰林院、詹事府官员于保和殿行三跪九叩头礼。然后,众臣向太子行两跪六叩头礼,太子叫起后,他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里流了出去,站起身后印象最深刻的是二哥看不清的脸和大哥僵直的背脊。   德妃出了月科后又病倒了,四阿哥没能前去请安。听说小公主很是健康,四阿哥让人打了一只纯金的长命锁等到以后送给小妹妹。   不过在长命锁还没打好前,正三所陷入了忙乱。理由是前朝传来个让苏伟振奋好几天的消息,圣上七月巡幸塞外,四阿哥在随扈名单中,而他,终于可以跟着出宫了。 第38章 出宫   康熙二十五年   阿哥所头所   傍晚时,大阿哥书房里昏暗一片。   何舟站在桌子边,一声不敢吭,自打那日太子讲学典礼后,他们家阿哥每天晚上都会这样发一阵子呆。   门外值守太监探头进来,冲何舟挤眉弄眼,何舟往窗外看了一眼,硬着头皮低声道,“主子,内务府遣裁缝来了,咱们随扈的衣服得做了。”   大阿哥缓过神来,答应一声,“把蜡烛点上,让他们进来吧。”   “嗻,”何舟利落地招小太监进来掌灯,随后又想到什么似的凑到大阿哥跟前,“主子,咱们后院的两位格格,带不带着。”   大阿哥低头整整腰带,“带她们干什么?”   何舟傻笑两声,没敢搭话,这后院一天没个得阿哥意的主子,他就一天得顶着泰山大的压力啊。   正三所   四阿哥书房里,堆着小山一样的布匹,得知四阿哥要随扈塞外,皇贵妃、德妃都着人送了一大堆布料来。其实四阿哥库房里的布匹都够穿三年了,更别提那些做出来穿都没穿的衣服了。   四阿哥拄着下巴坐在榻子上,看着苏培盛拿个小本,一匹、一匹地记着,边记还边嘟囔“倭缎一匹,金字缎两匹,云缎四匹,衣素缎三匹,蓝素缎两匹,帽缎一匹……”   “苏培盛……”四阿哥百无聊赖地叫了一声。   “哎,”苏伟转过头,“主子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事儿……这么多布料我用不了,你拿几匹去做衣服吧。”   苏伟嘿嘿一笑,“娘娘给您的,奴才哪敢穿啊,您放心,奴才们随扈的衣服内务府都给做出来了。”   四阿哥坐起身,嘟着嘴“让你拿就拿,哪那么多废话,内务府做的能和本阿哥赏的比吗?”   “是,”苏伟低头俯身,“奴才谢主子赏。”   四阿哥切了一声,转身走到书桌前,拿起本书挡住脸,苏伟看了两眼,小声道“主子,书拿反了!”   入夜,   四阿哥在床上扑腾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睡了过去。   苏伟坐在脚榻上无声地笑了笑,皇上首次带四阿哥出门,怪不得四阿哥要兴奋,只不过他们家主子总是有点儿小小地傲娇。   第二天,内务府的裁缝到了正三所。   给四阿哥量完身子后,打头的嬷嬷递了个册子给苏培盛,“这是内务府依照谕旨给各位阿哥做的衣服单子,所用针线布匹皆由内务府供给。另外,四阿哥私下要做的衣服,也请尽快列个单子给老奴一份,我们好日夜赶工。”   苏伟点点头,打开册子看了看,“四开禊长袍十八件、短褂十八件、大襟马甲十件、夹袄四件、便袍八件、蟒袍八件、里衣二十件、貂皮斗篷一件,还有若干靴子、腰带、汗巾等。”   苏伟合上册子冲嬷嬷道,“宫里两位娘娘赐下不少布匹来,还劳嬷嬷帮四阿哥看看做些什么合适,如今我看蟒袍还少点儿,里衣也要多些。”   苏伟带着嬷嬷到偏厅看那一堆锦缎,嬷嬷挨个看了个遍,“老奴粗粗算一下,再做二十件里衣、八件蟒袍、十件长袍马褂,另外这墨狐皮成色极好,给四阿哥缝制一件斗篷,再用海龙皮滚边做两件裘袄,防着回来晚了,天气变冷。”   苏伟点点头,“如此应是差不多了,那就劳烦嬷嬷了,我一会儿让小太监把这些布匹给你抱过去。”   嬷嬷一俯身,“多谢公公了。”   苏伟笑笑,“嬷嬷不必客气,这些布匹奴才们都已登记造册。到时嬷嬷用了几尺几寸,用到哪件衣服上,还请嬷嬷也记清楚些,咱们好多退少补,明白入账。”   那嬷嬷一愣,低头道,“应该的,应该的。”   转眼到了七月份,皇上定于七月末起行。   四阿哥抽空进宫给两位娘娘请安,苏伟没有跟着去,因为他实在是太忙了。进了七月,四阿哥随扈要用的东西就都得打包装箱了。这一装,苏伟才知道是个多么浩大的工程。   先去除衣服不说,四阿哥的寝具,除了床不能搬着,褥子、枕头、棉被整六套,外加两条加厚的羊毛毯塞了四口大箱子。在路上备用的食具、茶具,还有马车上放的炭炉,又是两口箱子。以防不时之需的药材、补品,给四阿哥解闷的书本、棋具,大到浴盆小到文房四宝,连夜壶都得带三四个,看着院子里越堆越多的箱子,苏伟心里真是越来越没底了。他们这是出去玩,还是搬家啊。等七月中旬,四阿哥的衣服做好送来,院子里已经快站不下人了。   四阿哥这边,七月的进宫请安总算见到了生产后的德妃,也给刚出生的小公主送上了长生锁。不过四阿哥回来后,偷偷地告诉苏伟,这一胎是女孩儿,额娘很失望,他们原本都指望着是胤祚回来呢。苏伟暗暗撇撇嘴,不是谁都能像他一样莫名其妙就又活一辈子好不好。   七月二十九圣驾起銮。   前一晚,苏伟一夜都没睡,他指挥着小太监们装了一晚上的箱子,足足装满了四辆马车,不过看到和他们情况不差分毫的其他几位阿哥,苏伟淡定了,听说三阿哥光书就装了四个箱子。   四阿哥乘坐的马车也被悉心装点好,虽然四阿哥大部分时间会骑马,但马车里必备的东西一定要齐全,吃食、药品、茶具、炭炉、靠枕、毯子等等。   寅时,马车被拉离了宫门,他们会先行一步,出东直门,等圣驾入东华门,受百官跪颂,随卤簿仪仗出东直门后再和他们会合。   苏伟不放心,让库魁押车跟着车夫和护卫们一起先走。回到阿哥所时,四阿哥已经起床梳洗完毕,一身石青色绣五爪金龙并五色云龙褂,配上一双深蓝色金纹长靴。让苏伟看着,着实愣了片刻,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四阿哥长高了不少,原本团团的吉服,如今上身竟有些长身玉立的感觉了。   四阿哥这次随扈,哈哈珠子中只有佟佳氏纳穆图、钮祜禄氏松甘随行,大太监则带了苏培盛、张保、王朝倾、库魁。   辰时,乾清门前   众阿哥、宗亲、内大臣恭送圣驾。   几位随扈阿哥在皇上銮驾起行后,纷纷上马,跟在太子后,由骁骑营围着走在队伍中间。   可惜的是苏伟这时不能跟在四阿哥身边,只能远远地站在太监队伍里跟着大队前行。四阿哥身后跟着的是纳穆图、松甘和贴身侍卫。   前面銮驾过了金水桥,一时礼乐声响、华盖四起、旌旗招展,卤簿仪仗队正式起行。   苏伟在后面队伍里仰头看,銮驾仪仗里华盖成行,五色华盖、紫芝盖、翠华盖,一顶比一顶漂亮,不过最显眼的还是明黄色的九龙直柄盖和九龙曲柄盖,在这两柄华盖下才是圣上銮驾,真正的九五至尊。   出了东直门,就是京城的大道。不过苏伟并没有看到热闹的市集、围观的百姓,可能因为銮驾走得这条路没有穿过平民活动区,两旁都是官衙府邸,只有百官跪送。   不过苏伟也算开了眼了,朱漆灰瓦,镇守大门的石狮,悬挂门柱两旁的红灯笼,由墙内探出的古树、亭亭如盖,百年前的北京城以另一种特色,沉淀在苏伟眼里。苏伟禁不住有点儿小小的激动,如果这辈子还有机会,他真的想出了皇宫,四处走走看看,真切地体会一下没有任何西化的华夏大地。   走了近一个时辰,队伍陆续出了东直门。苏伟终于在路两旁看到了跪送的百姓,倒没有衣衫褴褛得不成样子,但各个都虔诚至极,銮驾所经之处山呼万岁,有的手里还捧着圆盘,装着瓜果稻米,不过没有人去接。主子们都被层层护在中间,苏伟也不知道他家四爷有没有像电视里一样,一边骑马,一边向四周的百姓摆手微笑。   出了东直门又近一个时辰,路两旁已经渐渐看不到什么建筑了,原本等在路边的各辆马车开始进入队伍中。苏伟跟着一帮小太监一溜小跑地向前寻找自家的车架。找到正三所的马车时,苏伟已经跑得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了,这个圣上出巡的队伍有多长,苏伟此时才领会到。   押车的库魁很是尽职,四辆马车加四阿哥乘坐的车辆都好好地进到了队伍里。   算算四阿哥已经骑了两个多小时的马了,估计也该吃点东西,喝点水了。苏伟从马车上拿下水壶,包了点儿糕点,留下王朝倾看车,自己又苦命地和张保一起往队伍前赶。而他此时还没意识到,一次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苦命旅行才刚刚开始。   张保到底是有功夫的,苏伟和人家一比就是个渣。小跑了一刻钟,苏伟气喘吁吁,再看张保跟没事儿人似的。苏伟在心里默默地为自己鸣不平,另一边暗暗嫌弃这个张保笨得跟个木头桩子一样,就不知道装一装,让他心里平衡一下吗。   好在老天长眼,苏伟他们没走到一半,前面一阵马蹄扬起的灰尘,原是几位阿哥往后来了。   苏伟站在路边,四阿哥骑着一匹深棕色的骏马迎面而来。这匹马还比较年轻,刚脱离了马驹的行列,是四阿哥开始学骑射时,皇上赏的。   看见苏伟,四阿哥勒紧了马缰,苏伟捧着水壶仰头道,“主子,喝点水吧。”   四阿哥摇摇头,“回马车再喝吧,大哥让我们回来换身衣服,休息休息,一会儿骑马出队伍跑一跑。”   “好,”苏伟上前拉着缰绳往前走,到了路边,被四阿哥拽了一下衣袖,“怎么了,主子?”苏伟仰头道。   四阿哥指指路下边的草丛,“我想去方便一下。” 第39章 帐外女子   康熙二十五年   苏伟看看路两旁草木丛生的原始样子,回头冲四阿哥小声道,“咱们马车上备了官房,阿哥去车上解手吧。”   “不,”四阿哥仰头看向前方,苏伟回头顺四阿哥目光看去,大阿哥正领人往草丛中进发呢。   苏伟无声地叹了口气,想来也是,与其让太监当着众护军的面跑到路边倒马桶,这些阿哥肯定宁可豪放一点儿去路旁解决。   四阿哥下了马往路旁走,苏伟赶紧招了几个侍卫跟着。不过四阿哥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的,执拗地走了挺远才躲到一棵树后。苏伟跟在四阿哥身后有点儿奇怪,刚才看他老人家走路怎么有点儿罗圈腿的倾向。   回来的路上,一只野兔从草丛中窜过,一个护兵当即搭弓射箭,正中兔子的耳朵。随后士兵把野兔献给了刚解完手的四阿哥,四阿哥看了看那耳朵上有个血窟窿的兔子,转身对苏伟道,“拿着吧。”   苏伟愣愣地接过那只直蹬腿的兔子,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回到马车边,苏伟很没义气地把兔子扔给王朝卿,自己去打了盆水给四阿哥洗手擦脸,要说这骑马巡街听起来威风,实际上也遭罪的很,尤其这夏天干燥的官道上,尘土飞扬,两个时辰下去四阿哥洗下来的水都能糊墙了。   在出发前,苏伟特地找了大阿哥、三阿哥身边的太监取经,知道一路上尘土大,阿哥们换衣服的次数要比平时还多。所以车厢里要准备好充足的衣服,不能每次都到箱子那儿去拿,会耽误事儿。所以苏伟让人把衣服都打包好,里衣、外衣各放一个包袱在车厢里,等用完了,再到箱子那儿取。   上了车后,苏伟从座位底下套出包袱,拿出一套里衣,一件棕红色的蟒袍。回头递给四阿哥时,却见四阿哥正有些不甚雅观地查看自己的大腿根部。   “怎么了,主子?”苏伟小心地凑过去。   四阿哥抬头看他一眼,颇有些费解地道,“红了,有点儿疼……”   苏伟歪头一看,果然两腿里部,各有一片红,中间的地方已经破了皮。这事儿可大可小,古代没有抗生素,万一感染就是大病了。苏伟赶紧找出备用医药箱,给四阿哥上了白药,垫了一层干净棉布,再用布条绑好,“主子,您在车上歇歇,奴才去禀报大阿哥一声,一会儿您就别去跑马了。”   “不行!”四阿哥利落地套好裤子,“不准你去说!”   苏伟挠挠头,“奴才怕您伤上加伤,您在宫里跑马跑得少,如今又是夏天穿得薄,这一下骑了这么长时间磨破皮也是正常的。”   “我没事儿,一点小伤罢了,你不准说出去!”四阿哥穿好衣服,瞪着苏伟道。   “是,”苏伟无奈点头,看着四阿哥下了马车奔向自己的骏马。   官道上一片扬尘,几位阿哥在护军的跟随下,远远地跑向前方。   满人是马上打天下,自古不拘小节。自八旗入关后受汉人文化影响,才有了诸多规矩。不过,盛世康平,享乐之风渐起引起了上位者的注意,顺治爷晚期就总是提起满人应学汉学,但不能全忘了先祖之风。康熙爷登基后,更是开了木兰秋狩,且不喜武官坐轿,一种豪放派的满儒风气渐渐盛行。   如今跟随圣上巡幸塞北,这些阿哥在宫里憋着的血气都爆发出来了。皇上也乐于看到自己的儿子一派满人儿郎的大气模样,由得几个阿哥赛马,在銮驾队伍前撒欢儿地跑。   只苦了坐在车夫旁边的苏伟,一直悬着心担忧着四阿哥的大腿跟儿。   “苏公公!”苏伟一转头,正和一双血红的兔子眼对上,“干什么?吓我一跳!”苏伟朝拎着兔子凑到他跟前的王朝卿吼。   王朝卿颇为无辜地道,“这兔子要怎么办啊,主子爷是想当个玩物养起来,还是剥皮吃肉啊。”   苏伟翻了个白眼,“你笨啊,主子想让他死,现杀不就得了。先养着,去后边拿个笼子,再给它耳朵包扎一下。”   “是,”王朝卿答应着,苦着脸拎着兔子走了。   阿哥们跑了一个时辰才回转,苏伟赶紧遣库魁去打水,自己钻到车里泡上茶,烤点儿干粮。四阿哥上了马车,一张小脸不知是热的还是兴奋的像颗熟透了的番茄。   伺候着四阿哥洗完脸,有侍卫来报,“皇上有旨,今晚驻跸漕河庄。”   苏伟暗暗舒了口气,终于可以暂时歇歇了,这一路上坐车腰疼,走路腿疼。果然在古代,旅游是件痛苦的事儿。   四阿哥吃完干粮,在车厢里小眯了一会儿,苏伟坐在车厢外,晃荡着双腿看沿路的风景。队伍行进中,路两旁渐渐地耕地成片,有小的村庄陆续映入眼帘。   申时,大队进了漕河庄。康熙爷提倡节俭,出巡尽量不扰民,遂在没有行宫的地方驻跸多是扎帐篷,设营地。苏伟他们到了行军大营时,已有先遣部队扎起了帐篷,但苏伟还是没能如想象一般的直接休息。   他指挥着小太监们给四阿哥的帐篷收拾卫生,烧洗澡水,在那张现搭起来的床铺上铺两层干净稻草,再盖上羊毛毯子,搬出四阿哥的枕头、褥子、棉被……料理好四阿哥的事儿,苏伟又赶到奴才专用的帐篷里擦擦身子,换身衣服,一会儿他还要跟着阿哥去皇帐饮宴。   傍晚,户部郎中庸爱、霸昌道徐兆麟、密云县知县、守备胡守恩等朝见圣上。一般地方官员很少能见到皇上,像这种能在皇上出巡时朝见并和皇上一起饮宴的都得感谢八辈祖宗积下来的福德。不过像密云这类近京郊的地方却不同,皇上每年巡幸塞外,几乎都得路过密云境内。所以,这些官员对于接待銮驾大军还是颇为熟练的。   宴席完毕,各朝见官员纷纷给随扈的主子们送上礼品。不过倒没有敢光明正大地送上真金白银的,多是当地山珍特产,或一些寓意吉祥的古玩玉器。   四阿哥也收了不少,苏伟一一记账收进箱子里。不过当密云县县丞的礼品送来时,他没法记账了……   帐子前这女子含羞带臊地低着头,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苏伟眯着眼看向女子旁边的老太太,那老太太谄笑着道,“这丫头是县丞大人的侄女,从小养在深宅里,熟读《女训》、《女戒》,略通些女红刺绣。”   苏伟咽了口唾沫,勉强一笑道“县丞大人一片忠心,只是四阿哥年纪尚幼,还未通人事。”   那老太太上前两步低声道,“公公放心,这丫头来时已经受过调教,定可妥善伺候咱们阿哥。”   苏伟很是庆幸自己晚饭还没吃,否则很可能直接吐出来,他们阿哥才九岁好不好。就算古代结婚生子比较早,可他们阿哥才九岁,九岁!年龄连两位数还没到呢,这让上辈子马上奔三还没找到对象的人情何以堪!   老太太见眼前这位公公愣着没说话,以为是答应了,立刻笑得满脸褶子像开了花一样,将袖中一红包塞到苏伟手中“还请公公多多照顾了,”说完把丫头往前一推,转身就走了。   回过神来的苏伟,只能跟着这面如桃红的女孩儿四目相对,片刻后苏伟开口问道,“你会女红是吧?”   入夜,四阿哥的帐篷边儿亮着一盏小灯,直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四阿哥举着一条比较奇特的四角短裤来回翻看。   苏伟在旁边笑呵呵地道,“这是奴才让外面那姑娘做的,比较贴身,这靠大腿里边的部分续上了棉布,这回您骑马就不怕把腿磨坏了。”   四阿哥脱下裤子,套上试了试,还挺舒服。   大营拔寨时,那老太太又来了,苏伟当她面把二十两银子交给那姑娘,“四阿哥说你女红不错,做得衣服很受穿,昨晚熬了一晚辛苦了,这些银子给你买花带。”   那姑娘微微俯身,接过银子,一旁的老太太有些懵地看着苏伟,苏伟把昨晚她塞给自己的红包递回给她,“这是赏你的,这姑娘手艺不错,回头给她找个好婆家。”   那老太太呆了片刻,苦笑着俯身道,“能得四阿哥赞赏是咱们的福气,定给丫头配个好人家。”   苏伟满意地点点头,背着手走了。   巡幸塞外的第二天,也就是七月三十,苏伟又苦命地跑前跑后一天。   到了下午时,四阿哥在车上打盹,苏伟好不容易能休息一会儿,库魁却跑来告诉他,王朝倾丢了。原来,刚才王朝倾一人往路旁菜地里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解手,但过了近半个时辰了还没回来。   苏伟不敢惊动主子,带了几个侍卫回头去找,好在天没黑前看到了一瘸一拐地往前赶的王朝倾。   苏伟黑着脸迎上扶着他,“你干什么去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王朝倾咧嘴笑笑,“没事儿,就是崴了一下脚,一晚上就好了。”   “怎么弄的?”苏伟看他一身泥泞,手里还抓着一把菜叶。   王朝倾无奈地叹口气道,“还不是那只兔子,别提多挑食了,喂它的菜稍微老一点儿都不吃。今一早四阿哥还逗它来着,我寻思别回头给饿死了,正好路过菜地,就去拣点叶子,结果一不小心,崴到脚了。”   苏伟翻个白眼,“你一会儿就去后面拉箱子的马车上坐着,别把脚伤弄严重了,那兔子先让库魁养着吧。”   王朝倾点了点头,唉声叹气地跟着苏伟往前走。   傍晚,銮驾大军进了古北口城内,皇上和各位阿哥住进了一间大宅里。虽然房子不太宽敞,但在苏伟来看总比帐篷好得多。   晚上,古北口守卫军将来朝见皇上,阿哥们又前往陪同。心心念念想出去逛逛的苏伟万般委屈地再次被四阿哥拉到晚宴上。 第40章 遇刺   康熙二十五年 八月初一   傍晚,銮驾大营驻跸古北口上都河岸   这一段路程没有来朝见的大臣,苏伟忙完乱七八糟的事儿,看王朝卿伺候着四阿哥读书就独自一人在大营里乱逛,最后挑了河边一个坡地坐下,趁着少有的休闲时光看看夕阳斜下。   上都河是滦河水系的一条分支,河面很宽,水也很清澈,因流过元朝都城而得名。苏伟坐在斜坡上有种居高临下的即视感,越过宽广的河面可以看到辽阔的草原,很远的地方才有几间稀落的草房,将要落下的太阳半悬在地平线,屡屡金光柔和地照在苏伟脸上。   他穿越过来已经近六年了,漫长的时光好像已经慢慢带走了上一世的痕迹,留下的这个是苏培盛还是苏伟,很多时候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身后传来唰唰的脚步声,苏伟回过头,四阿哥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他走过来,王朝卿、张保一脸惊恐地在后面护着,生怕四阿哥摔倒直接滚下斜坡。   可能是受突然的多愁善感影响,苏伟没有立马迎上去,而是呆坐着看着四阿哥走到他身边。   胤禛好不容易走到苏伟旁边,挨着他坐在地上,好奇地左看右看“你坐在这儿干什么呢?”   “看太阳落山……”苏伟指指前方,四阿哥顺着看过去,波光粼粼的水面,万顷草原,夕阳最后的光华将一切镀成金色,四个年轻人或坐或站地在一片碧绿的坡地上感叹着少见的美景。   这一幕,像是一幅画卷永远地留在了四个人的心中,多少年后总有人怀念,却再难复当时的心境……   一连几天,北巡的队伍都在草原中行进,过了九隘口就进了木兰围场的范围。阿哥们每天纵马打猎,四阿哥虽说学骑射时间不算长,但也有不少收获。苏伟不得不倒出几口箱子装四阿哥打到的皮货,几张上好的鹿皮,一张狐皮,四阿哥都打算带回宫里献给皇贵妃和德妃。   八月初五,上驻跸红崖,附近有一座皇家牧场,养了很多牛羊,皇上下旨犒劳上三旗护军和八旗先锋。   牧场当晚宰牛杀羊,围起篝火,随扈的士兵们都吃个过瘾。苏伟也吃到了四阿哥亲手猎到,又亲手烤制的鹿肉,虽说有点儿焦,不过还是相当美味的。   八月初八,圣驾驻跸野猪川,喀喇沁部落、翁牛特部落贵族来皇帐请安。   晚宴时,苏伟也是第一次看见蒙古贵族,颇有游牧民族风范,皇上跟他们也不讲太多繁文缛节。开宴时,正中间被架起火堆,考上全羊。宴席上,蒙古勇士表演布库,蒙古美女跳民族舞蹈,众人都拍手叫好。   不过,最让苏伟印象深刻的还是喝酒。可能是因为到了草原,所有的酒杯都换成了碗。四阿哥因是第一年到草原来,自是受到了格外的关注。一碗碗马奶酒倒下来,苏伟暗暗捏了把冷汗。虽说四阿哥很小就开始训练酒量,可在宫里饮宴,还是以果酒为主。如今情况却是大大不同了,四阿哥第一次被这么多人敬,也不懂得喝一半、撒一半、袖子抹一半的道理,还好纳穆图、松甘懂事儿,尽量给挡,但架不住人家的一片盛情。一轮圈的敬下来,直接的后果就是四阿哥醉了。   四阿哥的酒风还是很好的,在宴席上一点异常没有,就乖乖地坐着。宴席结束后,回到帐篷里,苏伟才发现四阿哥的不正常。   不过,已经晚了……   “小嘛小二郎,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不怕风雨狂……”王朝倾、库魁一脸冷汗地护着在床上蹦蹦跳跳的四阿哥,这首歌很新奇,听起来还有点熟儿,问题是这都半夜了,吵到皇上怎么办。   苏伟在一旁有点儿愣地站着,这个朝代为嘛没有DV机,他真想把这一幕拍下来传到微博上。   “苏培盛!”四阿哥突然原地一蹦,指着苏伟喊了一嗓子。   苏伟吓了一跳,慢腾腾地挪着步子凑过去,“主子……”   四阿哥撅起嘴,“我要飞,你背我……”   苏伟咽了口吐沫,“主子,您都九岁了,奴才背不动您了……”   四阿哥沉下脸瞪着苏伟,一旁库魁小声道“主子,奴才背您吧。”   “不要!”四阿哥蹲在床上,“我就要苏培盛背……”   张保端着醒酒汤进入帐篷时吓了一跳,只见四阿哥、苏公公脸对脸地瞪着对方,王朝倾、库魁站在一旁一声不吭。   “这是干什么呢?”张保凑到库魁身边问。   “苏公公和四阿哥比谁先眨眼睛,输了的背对方。”库魁低声答道。   最后,四阿哥抵不过酒精的召唤,倒头睡了过去。王朝倾、库魁齐齐向苏伟比大拇指。   第二天,苏伟从铺位上爬起来,正和坐起身的四阿哥四目相对。   “主子,您怎么样,头疼不疼?”苏伟凑上前问道。   四阿哥一眨不眨地看着苏伟,苏伟感觉背脊传来阵阵寒意,“主子,你看着奴才干什么?”   四阿哥瞪了他一眼,颓废地低下头,“昨天晚上的事儿不许说出去,等我长高些了,再背你……”   接下来的五天,北巡大队都行进在茫茫草原中,一开始苏伟还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色震撼,没过两天就厌烦了。   尤其在苏伟出恭时被蚊子咬了一屁股包后,这种厌烦到了顶点。   八月十四,銮驾大军驻跸喀喇屯行宫。   当晚,巴林部落多罗郡王纳木达克、翁牛特部落多罗郡王达尔罕、贝勒额琳臣等朝见圣上,并带来了各自部落的贡品。大批牛羊被围在大营周围,成车的奶制品、皮货被拉进帐篷,不过让苏伟目瞪口呆的还是那近百个美艳的蒙古女孩。   第二天,不少贵族女眷托人给四阿哥送来礼品,并希望四阿哥转达自己一族对皇贵妃的敬意。自孝昭仁皇后离世,皇上一直没有再立皇后,皇贵妃在后宫执掌大权,位同副后,对于这些蒙古贵族来说已犹如半个国母。   在草原辗转了近五天,皇上接待了最后一批蒙古贵族,终于决定启程返京。苏伟得知这个消息一时欢呼雀跃,他终于不用一天三顿地接触奶制品,连打嗝都是一股牛粪味儿了。   返京的路上,四阿哥来时的四辆行礼车变成了六辆,虽然已经尽量给各部落贵族还礼了,可还是多出了不少。不过这些死物还不算什么,最惹人注意的应该是后面跟着的那两辆马车。   蒙古贵族献给皇上不少蒙古美女,大多是战利品,也有少部分贵族人家的女孩儿。皇上收下后,当即给几个皇子分了不少,四阿哥年纪小,也给了十个。如今分坐两辆马车跟在四阿哥车队后面,本来就不够人手的太监,还得分去一个伺候她们。   而最让苏伟烦心的是,这些蒙古女孩儿显然没有受到太多三从四德的教育,一个个不好好呆在车里,变着法儿的往四阿哥车旁靠。一会儿那个送点儿水,一会儿这个送点儿点心。   不过相较之下,四阿哥还算收获少的,前面太子的队伍足足长了两倍,而大阿哥,几乎与太子不相上下。   回程的路上,风大了起来,阿哥们只能坐在马车上。苏伟坐在帘子外,不是他不能进到马车里,而是他不太好意思。之前叮的满屁股包现在是一层罗一层,也不知这些草原上的蚊子有什么毛病,喜欢他屁股不说,还专往叮过的地方咬。坐在车外面,苏伟能偷着抓一抓,实在不行就还能在木头上蹭蹭。   “苏培盛!”苏伟这正在偷偷摸摸地抓痒呢,帘子里传来四阿哥的声音。   “怎么了,主子?”苏伟掀开帘子。   “你进来,”四阿哥抱着医药箱。   苏伟钻进车里,四阿哥打开箱子,拿出个白瓷瓶,“把裤子脱了,用这个抹抹。”   苏伟有点儿呆,四阿哥瞪他一眼,“你不是屁股痒吗,我看你在那儿抓了好久了。”   苏伟傻笑两声,敢情早被发现了“多谢主子,奴才晚上就抹。”   四阿哥歪过头,“现在就抹呗,我闭上眼睛不看还不行吗,那么大个人还害羞。”   苏伟看看捂上眼睛的四阿哥,又低头看看手里的白瓷瓶,正纠结脱还是不脱呢,一直行进的马车突然一个尥蹶子停了下来。   在车棚上重重撞了一下的苏伟正要回头喝问怎么回事时,外面传来了兵器交接的声音。   苏伟脸色一变,当即护在四阿哥身前,张保在外掀开了帘子,“有匪徒,四阿哥快下车!”   苏伟护着四阿哥下车,不远处,护军正和一帮蒙古族穿着的匪徒打在一起。这伙人数量并不多,也算不上强悍,只是恰巧离四阿哥车架比较近,很快就被护军解决了。   这边匪徒刚被拿下,那边皇上骑着马领着上三旗前锋就奔后头来了。四阿哥被康熙爷拉到身边一顿左右检查,确认没有受伤后还是不放心地领到了前方的圣驾队伍中。   事后经护军调查,这只是一伙儿流匪,在劫掠蒙古包时被蒙古骑兵追到了这附近,无头苍蝇似的闯进了护军大队。   第二天,上驻跸鞍匠屯,   傍晚,一道纳兰明珠的请安折子递到了皇上手里。   四阿哥帐篷中,苏伟正被听四阿哥命令的张保、库魁按在桌子上扒裤子呢。一道圣旨响誉銮驾大营,皇上复索额图领侍卫内大臣之职。 第41章 孰轻孰重   康熙二十五年   八月二十四日,圣驾回銮。   随扈皇子与皇上入慈宁宫、慈仁宫给太皇太后、皇太后请安,苏伟先一步回到阿哥所料理诸事。   傍晚,又忙了一天的苏伟回到自己的小屋,迫不及待地着人打上热水,舒舒服服地泡进澡盆,他那又红又肿的屁股这才得到了暂时的舒缓。   萧二格提着水壶一边试着水温,一边问道“苏公公,这次出宫怎么样,有没有好玩的东西?”   苏伟仰头望天,“飞蛾大的蚊子,尘土飞扬的马蹄,吃不完的奶饼、奶酪……好玩的东西……”喝醉的四阿哥算不算,不过不能说。   萧二格看了看明显黑瘦了的苏公公,笑着低下头,“您等着,我去给您要一把枸杞来泡泡。”   萧二格出了门,苏伟靠着木桶往下滑滑,哼着不成调的歌儿,心情分外美丽。片刻后,门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苏伟晃着脑袋道,“再帮我加点热水。”   身后半天没动静,苏伟正想回头,一股热水顺着桶边倒了进来。   “哎呦!”不知为什么,那壶嘴突然一歪烫到了苏伟的后背,苏伟猛地回头躲开,正好和一个分外熟悉却不是萧二格的人四目相对。   “主子?”   四阿哥拿着大水壶,“我不是有意的,壶太沉了。”   萧二格捧着一小包枸杞刚走到苏公公屋外,就听到屋里一阵颇大的哗啦啦的水声儿。本想立马进去看是怎么回事的萧二格,却被屋里的对话止住了脚步。   四阿哥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以飞一般的速度跳出澡盆,披上袍子的苏培盛。   “哎呦,我的主子,您进屋怎么也不说一声,奴才还以为是萧二格呢。”苏伟实在来不及套裤子,只能把一件外袍披上,挡住关键部位。   四阿哥放下水壶,坐到床边,“我有事儿找你,可刘裕说你找人要了洗澡水,估计在洗澡,我就自己过来了。”   苏伟拽着袍子坐到四阿哥旁边,“您有事就宣一声,别说洗澡,就是奴才要死了也会立马赶过去的。”   四阿哥瞪了苏伟一眼,“别乱说,也不怕忌讳。”   苏伟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四阿哥则一脸愁容,“我明天要进宫给皇额娘和额娘请安了。今天整理我打的皮货,上好的狐皮只有一张,剩下的都是鹿皮和兔皮,我不知道该怎么送。”   苏伟想了想,“这些皮货宫里多得是,珍贵的是您的情谊,您一片孝心,哪怕一片羽毛都是好的。”   四阿哥低下头,“可,到底有孰轻孰重啊……”   苏伟看看四阿哥,轻声道“那些蒙古大官献给您的皮货不少,这孰轻孰重不是孰是孰非,没有对错,您自己怎么想才是最重要的。”   四阿哥转头看看苏伟,轻微地点了点头。   苏伟笑笑,却发现四阿哥的视线没有撇开,而是正顺着他的身体下移,最后……   突然感到下面凉哇哇的苏伟,一个激灵捂上袍子,刚当知心哥哥当得太投入了,忘了把袍子系上。   四阿哥撅了撅嘴,“有什么好害羞的?你都看过我的!”   苏伟咽了口吐沫,四阿哥可能被那帮不拘小节的蒙古贵族传染了,返程的路上他就发现,四阿哥比以前豪放了不少,“奴才,奴才是伺候您,再说奴才一个,一个阉人,会污了您的眼睛。”   四阿哥一撇头,“切,谁愿意看啊,我回去睡觉了,你明天陪我进宫哦。”   “是,”苏伟赶忙低头听命,送走了这位小祖宗。   承乾宫   四阿哥一大早就带了一帮人,捧了一堆盒子进了承乾宫。   给皇贵妃请过安后,皇贵妃拉着他坐在圆桌旁,“皇额娘听说你们回程时还遇到匪徒了,你有没有怎么样,吓没吓到?”   四阿哥摇摇头,“皇额娘放心,儿子一点事儿没有,只是一小帮流匪,很快就被护军解决了。”   皇贵妃舒了口气,“那就好,皇额娘什么都不怕,就怕你遇到点儿什么事儿。”   四阿哥笑笑,“皇额娘宽心吧,”说完伸手招了小太监进来,“这些是儿臣打猎打到的,虽不是什么珍贵皮子,但是儿子的一点心意。”   “快拿过来看看,”皇贵妃笑着道。   小太监把两个托盘放在桌子上,皇贵妃摸着那柔滑的狐皮,“真是好皮子,浣月,快拿去内务府,让他们给本宫做条狐皮披肩。”   浣月笑着领命,“奴婢看那鹿皮成色也好,正好给您做件裘袄。”   “对,对,”皇贵妃扬着笑脸,“都拿去,让内务府抓紧做,等颁金节本宫就穿上。”   见皇贵妃如此喜欢,四阿哥高兴地笑了两声。   皇贵妃转头拉着四阿哥的手道“这出去一趟啊,就是不一样了,有咱们满人儿郎的血气了。”   四阿哥不好意思地笑笑,“皇额娘,儿臣把各部落献给您的礼物也带过来了,您要不要看看?”   皇贵妃微微皱起眉,“不看了,每年都是一样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他们啊,看重的不过是本宫的身份,哪能和你的一片孝心相比。”   四阿哥扬起笑脸,随即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道“皇阿玛之前赏给儿子十个蒙古女孩儿,现在内务府呢,儿子不知道怎么办,皇额娘帮儿子料理了吧。”   皇贵妃一笑,“你明年就整十岁了,算起来离后院进人也没几年了,既然你皇阿玛赏了你,皇额娘就帮你挑两个好的调教着,剩下的就给你那八个哈哈珠子家送去吧。”   四阿哥想了想点点头,“全凭皇额娘做主。”   四阿哥告辞离去,皇贵妃站在正厅门口看他走远,深深地叹了口气。   浣月走到皇贵妃身边,不解地问道,“四阿哥平安回来了,您还担心什么呢?”   皇贵妃摇摇头,转身往屋里走,“本宫担心的不是四阿哥,是这再难平静的后宫和前朝。”   浣月不解,皇贵妃继续道,“一次北巡,一股流匪,皇上却莫名地复了索额图的职位,将权倾朝野的赫舍里氏又一次搬到了全天下人的眼前。这其中的关节可不是一次巧合那么简单。”   浣月低下头,“奴婢不敢妄议前朝政事,只是这和后宫有什么关系呢?”   皇贵妃坐到椅子上,“索额图的复起,证明太子的位置受到了威胁,皇上最忌讳这点。而如今纵观前朝后宫,能威胁到太子的,只有大阿哥。”   浣月一震,“娘娘是说,惠妃?”   皇贵妃冷冷一笑,“纳喇氏本来就是个有野心的,偏生又给她得了皇长子。索额图解任,纳兰明珠一家独大,凭着那点血缘,她就更有了靠山。如今索额图出山,证明皇上忌讳了纳兰明珠,也就是忌讳了大阿哥。她能甘心吗?她费尽心力地拉拢后宫诸人,不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候有用武之地吗。”   浣月皱起眉头,“娘娘,那咱们……”   皇贵妃扬起头,“看紧延禧宫,本宫在的一天,就绝不准后宫的人打太子的主意。”   浣月抿了抿嘴唇,想了半刻,张口道,“娘娘,太子与您,算不上亲厚啊。”   皇贵妃抬头看了浣月一眼,浣月一缩脖子,皇贵妃转头,望着门外的重重宫墙,“太子就像定海神针,虽然遭众人觊觎,引来了不少魑魅魍魉,但只要他在,这天下,就乱不起来。若是有一天,太子不在了……”   永和宫   正厅里一阵热闹,一张虎皮被铺在了地上,过了百天的小公主在虎皮上高兴的爬来爬去。   清菊从旁护着,笑着对德妃道,“娘娘,这虎皮质地真好,整个宫里都找不出几件来。”   德妃翻看着那几张鹿皮,“这几张也好,回头给本宫做件裘袄,正好天冷了穿。”   四阿哥挠挠头,“儿子骑射不如大哥他们,没打到好东西,就围场里的鹿被赶得笨了,才打到几只。”   德妃笑笑,“你才多大,就和大阿哥他们比。这鹿也是灵性动物,你要是不努力,它们再笨你也打不到。”   四阿哥笑笑,“等下次儿子去塞外,一定给额娘多打点好皮子回来。”   德妃拉过四阿哥的手,“你啊,平平安安的就好,这几张皮子额娘就知道你的一片孝心了。”   四阿哥低下头,笑了两声,没有再说话……   延禧宫   大阿哥低着站在屋子中央,惠妃坐在椅子上,抿了口茶笑道“你呀,别太较真儿,皇上的心思谁能揣摩的透。你是大阿哥,是他的第一个儿子,他忌讳谁也不会忌讳你的。”   大阿哥低着头,沉声道,“是儿子思虑不周,不该收那么多礼物。回程时,儿子看到太子的队伍才想起来,可已经来不及了。”   惠妃站起身,走到大阿哥身边柔声道“额娘知道你的心思,但你才多大的年纪,哪能事事想得周全。皇上纵然有一时的不舒服,可他总还要顾念你们的父子之情,根本不会想得太多。索额图现今复起的事儿,错不在你,是明相不小心,着了人的道……”   大阿哥抬起头,看向惠妃,“额娘,这是怎么回事?”   惠妃叹了口气,“有人给明相报了信儿,说是銮驾大军遇到了刺客,明相就紧忙递了请安折子。可那折子太早了,你们遇到流匪的第二天就到了皇上手里。”   胤褆低下头,沉吟片刻道“那股流匪是有人特意安排的,就为了让皇阿玛怀疑明相势力太大,已经能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了?”   惠妃点点头,“这几年,索额图解任,明相的势力在朝中突飞猛进,皇上本就开始忌讳了。更何况,明相为了打压赫舍里氏在朝中的势力,一直反对太子,支持你。如今的事儿,不过是最后的一点助力罢了。”   大阿哥低下头,“皇阿玛对太子的疼爱与信任是谁都比不了的,儿子本就不该动那些心思,还连累额娘为我操心。”   惠妃坐在椅子上,看自己英俊挺拔的儿子站在阴影里,一双眼睛渐渐模糊了,“你是额娘身上掉下的肉,你的苦,额娘会不知道?给一个小自己两岁的弟弟磕头请安,多少年来不管怎么努力都永远被人挡住一头。额娘虽然会怕,但额娘不想磨光你的自信,不想你为了旁人断了自己的骄傲,你是皇长子,你是上天赐给康熙朝的宝物,额娘就算拼了性命,也要保你再进一步!”   胤褆抬起头,震惊地看着端坐在椅子上的惠妃,缓缓跪下身“额娘……” 第42章 华容道   康熙二十五年   颁金节前,宫中又多了一位阿哥,庶妃章佳氏生皇十三子胤祥十月三十日,四阿哥生辰   宫中一般不给年幼的阿哥过生日,怕养不住,每年只是进碗长寿面,赏些吉祥物就了事了。然四阿哥迁宫后,苏伟都会偷偷地给四阿哥庆祝,今年也一样,苏伟忙碌了一个多月,终于把自己的又一件“发明”苏了出来。   华容道,这大概是苏伟至今的发明中最有科技含量的了。他依稀记得华容道背后还有一个分外复杂的数学问题,不过那不在他的考量范围呢。   上一辈子,苏伟玩过一阵华容道的手游,因为跟哥们比赛,着实研究了很久,记得里面很多有名的关卡,什么“一夫当关”、“横刀立马”、“水泄不通”等等,由此他特意画了一本通关图谱,连着他亲手做的木盘、木块送给了四阿哥。   清初的智力游戏中有了九连环、七巧板,可还真就没有华容道。不过鉴于苏培盛以往的表现,四阿哥没有对这堆木块太过高看。不过,这一次,四阿哥还真是错了。   眼看着已经快三更了,四阿哥还在对那堆木块使劲呢,苏伟在一旁暗爽。当初的跳棋,没用上一个月,四阿哥就和他不相上下了。至于拼图,一张一万块的清明上河图正在屋里挂着呢。   可这次,他没那么容易被四阿哥鄙视了吧。华容道在现代可是被那帮外国佬称为智力游戏界的三大不可思议之一呢。   果然,被卡在一夫当关的四阿哥,气急的把一堆木块倒在床上,砸得哗啦哗啦响。   苏伟弓着身子凑过去,“主子,这都三更了,解不出来就先歇了吧,这是奴才小时候一游方道人传授的,难得很。”   四阿哥转头看看苏伟,“不行,解不出来我睡不着,你来解一关给我看看。”   “是,”苏伟一低头,颇为自豪地挽起袖子,半跪在床边,摆了一关“插翅难飞”。想当初,为了傲视寝室群雄,他以考试前一夜狂抄小纸条的精神,玩了整整一个月,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浪费,为此还差点把游戏机掉进马桶里。如今,也算是学有所用啊。   不过,半个时辰后,苏伟呆了,四阿哥黑着脸趴在一旁看着他。这东西怎么玩来着,他记得有很多技巧啊,怎么越来越乱呢。   一个时辰后,四阿哥已经半抱着枕头睡着了,苏伟还在摆弄。   天亮了,刘裕来换班时吓了一跳,四阿哥抱着枕头裹着被子团在床的下方,床上部放了一木盘,他们苏公公半趴在床上,手里握着一木片,睡得还挺香。   转眼,腊八节到了。苏伟依然没能出宫送腊八粥,相反还异常的忙了起来,起因是皇贵妃病了。自打皇贵妃失了小公主,大病一场后,身子就一天不如一天,几乎每到冬季都要病上一场。   四阿哥几乎天天往宫里跑,直到年节时,皇贵妃的身子才略微有了好转。这一年的朝宴,四阿哥因为皇贵妃的病有些魂不守舍,皇上也体念四阿哥的一片孝心,让他早早地退席往承乾宫侍疾。   苏伟跟着四阿哥从保和殿出来时,正与一大臣擦肩而过,那大臣向四阿哥行了礼,“见过四阿哥。”   四阿哥点了点头,“索大人有礼。”   两人擦肩而过,苏伟心里微微地颤了颤。索额图,康熙朝名臣,虽然苏伟对清史了解不多,但却记得是索额图代表清廷签订了尼布楚条约。   而在宫中的这几年,索相、明相之争苏伟也知道一点儿,康熙二十二年索额图因罪被革职,只留了一个佐领的虚名,自此在朝堂上隐匿了三年。如今明相势力渐大,索额图被皇上重新重用,这前朝的势力纷争又要开始了。   承乾宫   四阿哥端着药碗,一勺一勺地喂皇贵妃喝完一碗药。   皇贵妃靠在榻子上,虚弱地笑笑“这些日子辛苦你了,都是皇额娘的身子不争气。”   四阿哥赶紧摇摇头,“儿子孝敬皇额娘是应该的。”   皇贵妃轻轻拍拍他的手,“年关一过,你就十岁了,这时间过得是真快啊。等皇上忙完这阵子,额娘就跟皇上提提,你也应该到了往御门听政的年纪了。”   四阿哥一愣,“皇额娘……”   皇贵妃叹了口气,“其实皇额娘不很想让你参与政事,前朝的纷争太过复杂、太过阴险,可皇额娘又没办法,谁让你是爱新觉罗家的儿子呢。”   四阿哥低下头,“儿子愚笨,但儿子一定努力,不会给皇额娘丢脸的。”   皇贵妃笑笑,“你才不笨,你是少有的聪明睿智,只是你还太小……也怪皇额娘,早些年只执着那些身外之物,丢了咱们娘俩最好的年月。”   四阿哥有些疑惑,抬头看着皇贵妃,一股淡淡的忧伤在心中莫名地流过。   年节一过,紧接着的大日子就是大阿哥大婚,皇上指了户部尚书科尔昆之女伊尔根觉罗氏为大阿哥嫡夫人。   阿哥所忙忙碌碌了一个月,终于在三月初一迎进了第一位女主人。   大阿哥婚后与夫人感情倒是蛮好,跟之前那两位无声无息的格格很是不同。   慈仁宫   惠妃给太后请安。   太后笑着摆摆手,“快坐下吧,都是有儿媳的人了。”   惠妃笑笑,“是皇上的恩德,也是托太后的福祉,臣妾就巴望着大阿哥能早日得个孩子,咱们后宫能五世同堂了。”   “是啊,是啊,”太后眉开眼笑,“老祖宗肯定也巴望着呢,那孩子日前来请安,哀家一看就是个有福的。”   惠妃笑着坐在椅子上,“太后谬赞了,她能得了大阿哥的意,臣妾就百般安慰了。如今,大阿哥的婚事过了,臣妾倒想起了剩下的皇子,如今皇贵妃病着,很多事儿还得太后操心了。”   太后端起茶碗,刮了刮茶末,声音略微低了点儿,“你是说太子?”   惠妃低头笑了一声,“太子身份贵重,臣妾哪敢插手他的婚姻大事,只不过太子年纪却也不小了,该到了知人事的时候了。皇上忙着政事,皇贵妃又病着,这毓庆宫后院进人的事儿可不就得咱们操心了。”   太后抿了口茶,点点头,“你说得也有理,这事儿哀家会想着,今儿个哀家乏得很,就不留你了,你先回吧。”   惠妃闻言立马站起身,福了一礼,“是臣妾叨扰了,臣妾告退。”   见着惠妃走出宫门,太后身边的嬷嬷上前道,“太后,惠妃娘娘的意思……”   太后低着头转了转自己的护甲,“她是别有用心,但倒也提点了哀家……”   英华殿   苏伟很久没回英华殿看望师父和刘焦两位公公了。   这回趁着一天倒班休息,苏伟收拾了自己得的很多赏赐,还让萧二格帮他换了点上好的烟丝,打了个包袱往英华殿去了。   刘焦两位公公看到他很高兴,尤其是见他一身绣着鹌鹑的绸缎宫服,颇有与有荣焉之感。贾进禄见他更是欣慰,苏伟把自己拿来的好东西给大家分了分,就被师父叫进了屋子。   苏伟把最近发生的事儿大概学了一遍,贾进禄点了点头,“难得你一直听师父的话,没有往两位娘娘的队伍里站。如今看来,皇贵妃是想开了一些,她的人也得了四阿哥的心,德妃娘娘就差了一招,不过以后也难说。你如今是个有品级的了,在阿哥所里也管着事儿,不能再浑浑噩噩地混日子,你得有自己的势力、人脉,四阿哥让你办点什么事儿你都得有个路子才行。”   苏伟挠挠头,“师父的意思是……”   贾进禄往外点了点,“刘保卿、焦进朝与你都是交心的人,而且也都是一进宫就呆在英华殿的,背后没什么势力。师父之前给敬事房周公公通了话,看他能不能安排、安排,他没给回信儿,想是师父的面子不够,你去问问看,给他们两个安排个好的职位,以后就是你在后宫的两只手,也能随时帮衬着四阿哥。”   苏伟看了看窗外,思量了片刻道,“那师父你……”   贾进禄点上烟袋,笑了笑,“你是个有孝心的,知道惦记着师父。不过师父和他们两个不同,师父带着资历和英华殿首领太监的职位,不是哪个地方都能去的,也不是你现在的本事能安排的。更何况,与其没名没分地出去当孙子,师父倒宁愿呆在这儿,等你以后有能耐了,再给师父安排个体面的地方。”   苏伟点点头,“徒弟明白了,多谢师父为徒弟操心,刘焦两位公公的事儿,徒弟回去就问问看。”   贾进禄吸了口气,叹了口气,转头看着苏伟道“如今四阿哥也大了,这正三所里清净不了多少日子了,等后院有了主子,就不会是如今这简单的局面了。你现在看起来是风光,但千万别掉以轻心,四阿哥再看重你,你都别忘了主仆有别,更不要忘了自己只是个奴才。你的荣辱富贵,只在四阿哥的一念之间。”   苏伟愣了愣,低头道,“是,徒弟记住了。”   承乾宫   皇贵妃靠在榻子上,翻着本论语。   浣月缓步进步,低声道“娘娘,荣妃娘娘来看你了。”   皇贵妃抬起头,有些怔然,“荣妃?她倒是稀客,让她进来吧。”   “是”浣月缓步退下,带了荣妃进来。   “给皇贵妃请安,臣妾叨扰娘娘休息了”荣妃缓缓一福。   “快起来吧,别多礼,坐这儿咱们说说体己话。”皇贵妃笑着道。   荣妃起身坐在浣月搬来的小凳上,“娘娘身体怎么样了,臣妾看您这脸色倒是好多了。”   皇贵妃笑笑,“本宫这是躲懒呢,其实早就好的差不多了。倒是你,平时甚少出门,今儿个怎地忽然过来了。”   荣妃低下头,微微笑笑,“娘娘还不知道我,这宫里的事儿,我是有心无力。如今只指望着胤祉和爱兰珠能平平安安的长大,富贵祥和地过了这一生,就再无所求了。”   皇贵妃拍拍荣妃的手,“你是个苦命人儿,可如今也算苦尽甘来了,三阿哥颇得皇上喜欢,年纪轻轻地就颇有大儒风范,以后一定是个有出息的。至于爱兰珠,那是咱们的长公主,皇上疼得跟什么似的,恨不得天天放在眼前看着,以后一定有个好归宿。”   荣妃摇摇头,“臣妾不敢多想,孩子的事儿还得皇上说了算,做额娘的除了祈祷,也只能尽力帮衬些,管多了怕是要坏事儿的。”   皇贵妃皱起眉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荣妃微微笑笑,“臣妾不会拐弯抹角,只是听了奴才们得碎嘴子,说是惠妃到太后那儿提了要给毓庆宫后院进人的事儿。”   皇贵妃沉下脸未接话,荣妃继续道“皇贵妃是知晓这中间的轻重的,太子的事儿可大可小,若是有居心不良的人从中做手脚,动了太子的根基,以后咱们大清恐怕要是一副兄弟阋墙的局面了。”   皇贵妃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事儿本宫知道了,你放心……”   正三所   苏伟有点呆呆的,四阿哥在射猎场就发现了。刚给他磨墨,连水都没加就在那儿干磨了半个时辰。   “苏培盛!”四阿哥的一声叫唤吓了苏伟一跳,“主子,有什么吩咐?”   四阿哥瘪着嘴看着他,“你这墨都稠成这样了,我怎么写字啊?”   苏伟低头一看,“主子恕罪,奴才一晃神,这就加水。”   看苏伟手忙脚乱地加水磨墨,四阿哥很是疑惑,“你昨天去看你师父了?”   “是,”苏伟脑子里一片混乱,手上也没停下。   “你师父跟你说什么了?”四阿哥状似无疑地一问。   “师父说让我给刘焦两位公公安排差事—”嘎?苏伟一惊,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四阿哥瞪了他一眼,“不就安排个差事吗,你都有品级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至于一整天呆愣愣的吗?”   苏伟咽了口吐沫,垂下脑袋。好吧,其实四阿哥有些误会了,他不全是因为这事儿发呆的,但既然已经误会了,那就这样吧,“奴才没给人安排过差事,也不认识什么人,不知道该怎么办?”   四阿哥无奈地叹口气,“你就直接去敬事房,跟那些公公说要给以前的同僚换个差事,问他们能不能帮个忙。他们看在我的份上,怎么也不会拒了你的,更何况你还是个八品太监。”   苏伟挠挠头,“就这么简单啊?”   四阿哥低下头写字,“能有多难,这么大个皇宫,天天都有太监换来换去的,只不过一些好位置插不进去罢了。”   苏伟点点头,“奴才知道了,”继续磨墨中,其实刘焦两位的事儿还真没那么好办,毕竟师父是想让他们俩进敬事房的。不过这些事儿可以慢慢来,让苏伟真正在意的是师父那天对他说的最后几句话。   苏伟记得上辈子看《鹿鼎记》时,陈福对韦小宝说过一句话,永远别和皇上做朋友。韦小宝没有在意,最后呢,几乎是倾家荡产。   那他呢,他一个连手勤鳌拜、降服吴三桂都做不了的太监能和皇上做朋友吗?还是,他真的只能做一辈子太监…… 第43章 来自星星的板子   康熙二十六年   四月初二   四阿哥第一天正式上朝,寅时,正三所就忙活了起来。   御门听政的朝服是内务府新制的,石青色龙褂,两肩前后各绣五爪金龙四团,胸膛间是五色祥云,青金石朝珠,金黄色配四枚玉版饰猫眼石朝带,熏貂坠朱纬二层金龙衔红宝石顶儿朝冠,四阿哥穿起来是一身的诗书气华,满目的八面威风。   苏伟伺候着四阿哥用完早膳,领着两个小太监一路跟四阿哥到乾清门外,太监自然是没资格听政的,看四阿哥站进队伍里后,苏伟几个就转道去了日精门外候着。   早朝辰时开始,巳时结束。   第一天上朝的四阿哥无疑有点儿鸭子听雷的倾向,回阿哥所的一路上都是呆呆的。好在这时的各位阿哥只是听政,并没有具体的职务爵位,也不用负责什么民生大计。不过四阿哥的日子是愈发劳累了,每天上朝、上课,晚上还要翻阅前朝的朱批奏折,学习参政与政。   看着四阿哥日渐憔悴的小脸,苏伟有点儿担心。他轮番拿出了跳棋、拼图、风筝、华容道都没能让四阿哥从一堆朱批中抬起头来。历史上说雍正是累死的,现在苏伟总算相信了,当皇子都累成这样,就别提当皇帝了。   胤禛连着看了很多天的朱批,还特意讨了皇阿玛亲批的奏折来看。可惜的是,所谓的政事离他好像还很远,就像一扇新开在眼前的大门,一切似乎很熟悉,等走进去却又感到极其陌生,陌生的让他害怕。   “主子!”王朝倾连滚带爬地跑进书房,在胤禛桌前扑通跪下,“主子,您快出去看看吧,苏公公爬到房顶上,怎么叫都不下来。”   嘎?胤禛握着笔,愣了半天。   正三所中庭院落,四阿哥走到偏殿屋檐下时,苏伟正躺在一堆瓦片上悠闲地哼着小曲儿。一帮小太监在下面抓耳挠腮,萧二格一副要当场自尽的表情,早知道苏公公让他找梯子是为了爬房顶,他死都不会干的。   “苏培盛!”四阿哥在房檐下大喊,“你在干什么?”   苏伟坐起身,“主子,奴才看星星呢。”   星星?四阿哥抬头看看,天上星辰漫步,一条银带在空中划过……   片刻后,中庭跪了一地奴才,王朝倾苦着脸大喊,“主子你干什么去啊?”   苏伟往下挪挪,接着爬上来的四阿哥,偏殿的房顶比较矮,也比较平,很好爬上来,最关键的是不容易被外面的人发现。否则,一个不小心,他就得去慎刑司领罚了。   四阿哥大概是第一次干爬高的事儿,坐在房顶上还有点儿小兴奋。左看右看后,学着苏伟,两手垫在脑后,躺了下来,整片天空银光闪闪、无边无际,比草原宽广,更比皇宫博大。   苏伟躺在一旁,翘着腿,哼着歌儿,嘴里还叼着根儿草,要不说他是穿越人士呢,活了两辈子,还搞不定你一个小破孩儿,哼!   第二天,苏伟正在自己的小屋里补眠呢,两个眼生的小太监闯了进来。苏伟迷迷糊糊地坐起身,当头的公公他还蛮熟悉的,慎刑司的一个管事公公,吴明。   吴公公冲他笑笑,“苏公公,得罪了,有人举报您撺掇四阿哥上屋顶,您得跟我们走一趟了。”   苏伟瘪瘪嘴,要不说不做死就不会死呢。   苏伟被压出屋子时,四阿哥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八个哈哈珠子。   吴公公眉开眼笑地小跑到四阿哥跟前,行了一礼,“奴才叩见四阿哥。”   四阿哥弯腰看看他的脸,回头冲身后的刘裕道“这人是谁啊?”   刘裕一愣,“这是慎刑司的管事,吴明,吴公公。”   “哦,无名”四阿哥点了点头,“现在连慎刑司的无名奴才都敢闯我阿哥所啦!”   吴明一愣,忙磕头道“奴才不敢,奴才只是想请苏公公问问话,今天有人举报说苏公公……”话到一半,吴明猛地一顿,他总不能说四阿哥被一个太监撺掇着爬上屋顶了吧,这不是找死吗?真是钱迷心窍了,这时候才反应过来。   “苏培盛怎么了?”四阿哥扬声一问,吴明斟酌了一下答道,“有人举报说苏公公擅自爬上屋顶,举止不端,目的不纯。”   “是吗?”四阿哥转头看向苏培盛,“我让你找人修屋顶,你自己爬上去干嘛?”   嘎?苏伟一呆。   慈仁宫   温僖贵妃、惠妃、宜妃、德妃都在。   太后手里拿着一堆名册,笑着道“今儿个叫你们来不为别的,今年宫里剩下的秀女不少,咱们给几位阿哥挑挑。太子为先,三阿哥、四阿哥也没几年了。”   惠妃笑笑道,“太后想得周到,臣妾看今年的秀女,品德姿色都是上佳的。”   宜妃歪在椅子上,轻笑两声,“惠妃姐姐既然这般中意,不如再替大阿哥要上两个,也好早些为后宫添枝加叶。”   惠妃别过头,没有说话,德妃从旁道“太子身份贵重,这后院的人。臣妾可不敢妄加插手,还是太后和姐姐们拿主意的好。”   温僖贵妃低下头,“如今皇贵妃病着,皇上忙于政事,太子也是整天没个闲时候,咱们又何必急在一时呢?”   惠妃笑了笑,“贵妃娘娘这话就有失偏颇了,正因为皇上忙碌,皇贵妃又病着,咱们才得担起来啊。太子关乎国祚,他的事儿可不比寻常,拖上一年半载都无所谓。更何况,如今有太后主持,一切顺利应当啊。”   “妹妹说的是,”温僖贵妃一笑,低下头不再说话。   太后看了看一屋子的妃嫔,“好了,好了,咱们今天就是挑一挑,未必就是给太子的,再说这后宫里放着这么多秀女不安排也不是个事儿。”   众妃低头应是。   屋里正传阅着名册,外面宫人来报,庶妃赫舍里氏求见太后。   正三所   慎刑司总管刘公公赶到阿哥所时,正听到院子里一阵哀嚎声,心里顿时一紧,他早上去了一趟敬事房,回来时才知道吴明听人举报跑去正三所抓苏培盛了。这要是别人也就算了,怎么偏偏是苏培盛呢,不说他多受四阿哥看重,就说他得皇贵妃亲自进封,也不是个爬房顶的理由就能随便抓的。   刘总管进了正三所,正看见吴明缩着脖子站在墙角,四阿哥坐在廊下的椅子上,背后站了一排哈哈珠子。院子中间摆着凳子,一个太监正趴在上面挨打。不过让刘总管心安的是,那人不是苏培盛,因为苏培盛此时正站在四阿哥身边……吃烧饼呢。   刘总管在太监的带领下走到四阿哥身下,跪下行礼,“奴才慎刑司总管刘冉给四阿哥请安。”   “刘总管有什么事儿啊?”四阿哥喝了口茶,悠悠然地问道。   刘冉低下头道“奴才御下不严,刚儿才知道吴明未查缘由就来您这儿拿人了,特来向您请罪。”   四阿哥摆摆手,“罢了,本皇子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再说他也帮我抓了个吃里扒外的奴才,就算功过相抵了。”   “谢四阿哥开恩,奴才回去一定严加管教,”刘冉躬身道。   四阿哥点点头,刘冉回头看看受刑的小太监,转身对四阿哥道“这奴才一定就是那假传消息的吧,四阿哥若不嫌弃,把他交给慎刑司如何?”   “也好,”四阿哥放下茶碗,“就交给你吧,让他服服苦役,以后就能管好自己的嘴了。”   “是,”刘冉躬身,转头瞪了吴明一眼,让他带着那小太监跟自己一起回慎刑司。   偏厅里   四阿哥沉着脸坐在椅子上,苏伟低着头站在屋子当中,片刻后四阿哥低声道“这回长教训了吧,看你还胡作非为不?”   苏伟垂着脑袋不吱声,四阿哥歪着头看看他,轻声道“怎么了,吓着了?”   苏伟摇摇头,“奴才有点儿困,才睡没一会儿……”   四阿哥呆了片刻,啪地一拍扶手,吓了苏伟一跳,“刚就该让慎刑司的打你一顿!”   苏伟挠挠头,“奴才这次是大胆了点儿,可就想让您放松放松嘛,您没那么头脑紧绷了,奴才就算挨顿打也是值得的。”   “切,”四阿哥瞪了苏伟一会儿,站起身向外走,“我去书房了,师傅还等着呢,你去睡觉吧。”   看着四阿哥别扭的背影,苏伟无奈地摇摇头,四爷这傲娇的脾气也不知是遗传谁的。   东偏殿耳房   曹清回到屋子里时,师父吴全正坐在桌子旁。   “师父,”曹清低头叫了一声,慢慢地往自己的铺位挪过去。   “你过来!”吴全猛地出声,吓了曹清一跳,曹清低头走到吴全旁边,被吴全一巴掌打掉了帽子。   “师父!”曹清有点儿愣,左边脸颊瞬间红了起来。   吴全站起身,冲着曹清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师父?你心里有我这个师父吗?这么大的事儿,谁让你自作主张的!”   曹清往后退了两步,唯唯诺诺地道“徒弟什么都没做,不是徒弟干的。”   “还嘴硬!”吴全瞪着曹清,“那小路子平时跟你最好,他一个打杂的小太监又哪有那么多银子贿赂吴明!”   曹清缩着脖子,低头不吱声,吴全转过头不再看他,“算了,你既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我也没必要太为你操心,你就祈祷着小路子别把你供出来吧!”   曹清一愣,扑通跪下抱住吴全往外走的双腿,“师父,您救救我,救救我,看在我哥的份上,救救徒儿吧。徒弟只是想做点什么,不再被那帮人压着,您就原谅我吧,师父……”   吴全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44章 逃不开的板子   康熙二十六年   慈仁宫   赫舍里氏走进正厅,向太后、众妃行了一礼,“嫔妾赫舍里氏给太后请安,给各位娘娘请安。”   “起来吧,”太后笑笑,“算起来你和太子倒多一分亲缘,正好也跟着参谋参谋。”   赫舍里氏倒没客气,微一点头后,接过一本名册直接坐在了德妃下手,翻了两页道“太后真是辛苦,大阿哥刚成婚就惦记太子,只是嫔妾看这些秀女太过平庸。给太子后院的人不说是金枝玉叶,也得是个尚书之女啊。”   大阿哥嫡夫人才是尚书之女,赫舍里氏的话直刺惠妃的脸面。   惠妃端着的茶碗砰地放到茶几上,冷眼看向赫舍里氏“妹妹说话可要注意分寸,别唐突了人都不知道。”   赫舍里氏合上名册,悠然一笑“哟,惠妃娘娘今儿好大的脾气,嫔妾在储秀宫时,各庶妃可都说娘娘面慈心善、从不向宫人发火,就连昔日的亚嫔都对您百般感激……”   宜妃看了赫舍里氏一眼,冷哼一声,“本宫那个不成器的妹妹就不劳你惦记了。有些人一心以为乌鸦能变凤凰,披着羊皮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儿,还亏得你这张嘴能提出来,也不怕污了太后的地方。”   惠妃别过头,面色阴沉,不看宜妃一眼。   德妃从旁笑道,“这越说越不着边了,太后都说了未必就是给太子的,咱们先挑几个好的留着,其他好都早些打发出宫。”   太后点点头,“就是这个理儿,你们别黑一句、白一句的了,都赶紧挑挑哪个好,有年纪小的还可以给三阿哥、四阿哥留着。”   赫舍里氏歪过身子向德妃手中的册子看上两眼,“德妃娘娘可有相中的?这四阿哥虽是千娇肉贵的身子,可这两年也受了不少苦,先是因五阿哥的事儿被圈禁,后来又大病一场,这后院里啊得放个福气深厚的,也好给四阿哥压压运道……”   德妃微微一笑,看向赫舍里氏“妹妹说的对,只是四阿哥还小,这事儿不急于一时。妹妹还是多多操心太子吧,虽然有皇上看顾,但到底没了生母,若是先皇后在世,这后院进人的事儿也不用咱们诸般思量了。”   赫舍里氏瞄了德妃一眼,坐正身子,端起茶碗喝茶,不再言语……   承乾宫   清早,用完早膳,浣月给皇贵妃进了碗燕窝红枣露   皇贵妃小口小口地喝着,“四阿哥今儿该进宫请安了吧,本宫听说那苏培盛撺掇四阿哥爬房顶是怎么回事?”   浣月低头笑笑,“小孩子贪玩罢了,四阿哥最近刚开始上朝听政,有些紧张。”   皇贵妃放下碗,“爱新觉罗家的阿哥,这点压力受不住怎么行,那苏培盛也是太没规矩了。”   浣月没有搭话,而是挥退了屋里的宫女,低声道“娘娘,奴婢听说,昨个儿太后召了各位妃嫔去商量这一届秀女的去留,摆明了是想往毓庆宫塞人了。”   皇贵妃冷冷一笑,“你急什么,四妃中哪个是省油的灯,太后打得一手好算盘,惠妃把事儿推给她,她又把这事儿平推给后宫,你就当妃子们都是傻子吗?”   浣月低下头,思量片刻道“可,总归是太后的指示,而且太子也是真的到了知人事的年纪,就算是温僖贵妃也不能一味退就吧。”   皇贵妃点了点头,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本宫的清闲日子是过到头了。”   门外太监来报,四阿哥到了。   皇贵妃笑着走出内厅,坐到正厅椅子上,四阿哥进门后俯身行礼,“儿子给皇额娘请安,皇额娘吉祥。”   “起来吧,”皇贵妃柔声道,四阿哥站起身,皇贵妃看向他身后,跟着的正是苏培盛。   “来人啊,”皇贵妃沉声呼喝,“把苏培盛拉出去,打二十板子。”   四阿哥一愣,苏伟还呆呆的,直到两个小太监来架他,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要挨打了。   “皇额娘,”四阿哥看着苏伟被押出去,回头一脸错愕地看向皇贵妃。   皇贵妃站起身,拉着四阿哥的手走到廊下,院子里一帮小太监搬来凳子。   “皇额娘,为什么要打苏培盛?”   皇贵妃看看少有地变了脸色的四阿哥,“因为他是个奴才,奴才犯了错就要打,主子若是一味地迁就,以后奴才就要蹬鼻子上脸,越发没规没距了。”   “可……”还想说什么的四阿哥被浣月拽了拽衣摆,才止住了声。   这边苏伟已经被按在凳子上,两个身高体壮的太监各拿一根刑杖站在两旁。   承乾宫总管刘安站在正殿台阶旁,看了看廊下的皇贵妃、四阿哥,转头扬声道,“开打!”   这是苏伟第一次正式地挨板子,之前在慎行司时因为刘冉的暗中操作,他根本没感觉到疼。但这次不一样了,全没准备的他,连件厚实衣服都没穿。可能是因为皇贵妃在场,太监没扒他的裤子,不过板子打在屁股上一样是火辣辣地疼。   板子每打一下,苏伟都得高声喊一句“奴才知错了!”这是宫中的规矩,可板子打到一半,他实在喊不出来了。话说上辈子他也挨过老爸的扫帚炖肉,可远没有这么疼。打到七八下,他就觉得自己的屁股肿了起来,一开始的钝痛变成了刺痛。   四阿哥就站在廊下看着苏伟受刑,苏伟这时也没工夫去思考四阿哥在想什么,打到最后几板子,虽然很丢人,他还是哭了出来,边哭边微弱地喊“奴才知错了,主子饶命……”   胤禛一动不动地站在皇贵妃身边,脑子一片空白。皇贵妃拉着他的手,他却感不到任何温度。   皇贵妃在他旁边轻声道,“胤禛,你要看清楚,更要记住。他们是奴才,你是主子,身份有别,你可以重用他们,却不能宠爱他们。奴才一旦受宠就会得寸进尺,不把主子放在眼里。尤其是太监,明朝亡国,宦官之祸占了大半,顺治爷立下的铁牌不是看着玩的。你是爱新觉罗家的儿子,这满天下的人都是你的奴才,但你要清楚,他们只配伺候你,不配和你攀情分!”   胤禛低下头,用力控制住身体的微微颤抖,“是,儿子知道了。”   四阿哥从承乾宫出来,还要往永和宫请安,苏伟因受了刑先一步被送回了阿哥所。萧二格看到脸色惨白,满头大汗的苏公公,吓得差点昏过去。   永和宫   四阿哥的异样德妃第一眼就看出来了,“怎么了这是?小脸惨白的”。德妃扶起四阿哥,将他带到榻子上坐着。   四阿哥摇了摇头,不知该怎么说。   德妃往外瞅了瞅,“你身边的大太监呢,怎么今儿只带了两个小的?”   四阿哥低着头,嗫嚅了半天道“苏培盛犯了错,刚被皇额娘打了板子……”   德妃听了事情始末,叹了口气,“皇贵妃是为你好,她做得对。你看重苏培盛谁都知道,可他毕竟太年轻,你也太冲动,要是各个太监都学苏培盛,领着主子爬高翻墙,这宫里要成什么样子?”   四阿哥看看德妃,德妃拍拍他的手,“你还小,这驭下之术还有得学,对寻常奴才和心腹奴才的手法可是完全不同的。普通的奴才只要严守规矩,老实本分就行了。对心腹属下,却要讲究宽严有度,进退得宜。既不能全失了面上的情分,也不能让奴才小看了主子的威严。猜不透主子心中的想法,奴才才会恭恭敬敬,看得见主子的恩德,奴才才会忠心耿耿。”   四阿哥默默地点点头,“儿子知道了……”   承乾宫   浣月扶着皇贵妃往床边走,“娘娘这又是何必呢,小太监也只是贪玩,您教训两句就是了。这般的疾言厉色,奴婢看四阿哥的小脸儿都惨白惨白的了。”   皇贵妃叹了口气,坐在床上,“玉不琢不成器,只有这一次打疼了,他才会记得教训。这宫里是什么地方,哪能由着性子胡来。”   浣月皱起眉头,“可,娘娘这样做,不是让德妃白做了好人吗?四阿哥到了永和宫,德妃一定捡好听的话说。”   皇贵妃笑笑,“四阿哥是个有主意的,六阿哥的事儿摆在那儿,德妃的那一套四阿哥未必会听。不过,德妃也是吃了教训的,她若肯好好教教四阿哥,未必不是件好事。”   “娘娘……”   皇贵妃摇摇头,靠在床边,叹了口气,“这都是本宫当年造的孽,四阿哥那般在意一个小太监,不就是因为身边真心实意对他的人太少了。如今,本宫想要补救,可……这剩下的时间怕是不会太长了。”   “娘娘!”浣月扑通一声跪下,“您别胡思乱想,太医都说您的身子在慢慢好转了,本就不是大病,您的日子还长着呢。”   皇贵妃笑笑,伸手擦去浣月的泪珠,“不要哭,本宫近来,只是有些力不从心罢了……”   正三所   苏培盛在承乾宫挨了打,不到一刻钟,整个阿哥所的奴才几乎都知道了。   萧二格、柴玉、王家兄弟围着苏伟青紫的屁股,不知从何处下手。想是皇贵妃下的令,行刑的人一点情面没讲,每一下都是重手。区区二十板子,苏伟的屁股已经肿到大腿了。还是萧二格跟苏伟最熟,下了狠手抹了药,疼的苏伟一头冷汗。   四阿哥从宫中请安回来,直接去了书房,没有提一句苏培盛的事儿,也没让人赏药,一股无形的气氛在阿哥所中慢慢散开。   苏伟发了烧,在床上浑浑噩噩地睡了几天,不知外面是冬是夏。   而萧二格他们却迎来了正三所又一轮的势力纷争。德妃娘娘向皇上求了恩典,皇上将坤宁宫东暖殿六品首领太监张起麟赏给了四阿哥。 第45章 只有一个苏培盛   康熙二十六年   正三所西耳房   苏伟趴在自己的大床上,听着外面偶尔传来的嬉笑声。   据萧二格咬牙切齿地诉说,这位新来的六品太监很会做人,一点不摆架子,会说书、讲笑话,这几天一直替苏伟的班伺候四阿哥,哄得四阿哥很开心。   在床上浑浑噩噩地躺了几天的苏伟,这两天才有复原的趋势,趁着难得的清净,他反思了很多。   想当初,他刚到四阿哥身旁时,也算是小心翼翼,四阿哥在御花园里爬座假山,把他吓得冒了一身冷汗。承乾宫的日子,他在王钦之下,时时缩着脖子做人。可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似乎越来越大胆了。指责太医、呵斥侍卫、打击太监,到现在抱着四阿哥爬窗户,领着四阿哥上房顶。如果没有这顿板子,他还会干出什么来?   这里是皇宫,是大清王朝,而他,只是个太监,最没有人权可言的奴才。只凭着四阿哥的看重,他够格做这些吗?东山再起的王钦,资历深厚的吴全,哪一个像他一样,只凭着主子的宠爱为所欲为?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走错了路……   入夜,   萧二格拎了热水进来,苏伟半爬起身,“我已经不发烧了,你也别在这儿守夜了,回去好好歇着吧。”   萧二格给茶壶灌满水,试试苏伟额头的温度,“那也行,我一会儿跟值守的太监说一声,您要是不舒服就让他去叫我。”   苏伟点点头,看着萧二格抱着行李出了房门。   四阿哥卧房   张起麟窝在墙角迷糊着,外面刚打了三更的梆子声,朦胧间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自四阿哥床铺传来。   张起麟微睁开双眼,只见帐子里伸出半个脑袋,直直地看向他,他赶紧闭上眼睛。四阿哥这般观察肯定是有事儿要做,他一个刚来的太监,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好。   果不其然,过了一小会儿,四阿哥悄悄地下了床,随意地披上一件褂子,往窗口去了。   窗户被打开,四阿哥探出半个身子时,张起麟惊愕了。即便他不想被四阿哥忌讳,可也不能值夜把主子值丢了啊。正当他想起身帮四阿哥时,窗户外伸进来一双手把四阿哥扶了出去。   眼看窗子被关上,张起麟连忙跑到窗子边,从缝隙里看到一个太监模样的人领着四阿哥往前走。正殿门口,四阿哥卧房外都有值守太监,可四阿哥显然不想惊动任何人。   张起麟头脑风暴了两秒钟,赫然打开窗子跳了出去,偷偷地跟在两人身后。好在四阿哥没有出院子,只走了没多远,拐进了正殿偏廊处。   西耳房   苏伟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的屁股虽然消肿了,可压时间长了还是疼。   翻了几次身,一种莫名的焦躁在心里升腾,苏伟两下踹开被子,把自己晒在空气里。   与此同时,房门传来一声异响,苏伟微微歪头,黑暗中一个极轻的脚步走向床边。不是萧二格,这种声响不是他能造出来的,几乎是下意识地苏伟闭上眼睛装睡。   黑暗中,一个身影停在苏伟床边,静默了半刻,一只微凉的小手覆上苏伟的额头,苏伟心里轻轻颤了颤。   四阿哥试了苏伟的温度,见苏伟没有动,又去拽苏伟的被子,苏伟由着四阿哥将被子给他盖到下巴,心里异常的平静下来。   院子里,藏在柱子后面的张起麟看不到四阿哥到底拐进偏廊做什么,只好一点点地往前蹭,眼看快到拐弯处了,却猛地被一只强横的胳膊拦了下来。   黑漆漆的夜空里,一双像是夜猫子一样亮的眼睛盯着他,要不是他守了空空的坤宁宫几年,早把胆子练了出来,此时他肯定大喊一声,有鬼啊!   “你是谁?”张起麟压低了声音问,连灯笼都没有的夜里,他只能看到轮廓,实在分辨不出人脸。   “张保……”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   张起麟冷哼一声,仰着头,等了一会儿,又一会儿……   没啦?张起麟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他一个半夜拐走阿哥的太监被他六品上差大太监抓到,难道不该痛哭流涕,痛心疾首地将前因后果交代清楚,然后跪在地上,抱着他大腿祈求原谅?现在这就蹦出来两个字,然后像木头桩子一样杵在他面前,是个什么意思?   半个钟头后,从苏培盛小屋里出来的四阿哥正看见黑暗中伸着一只手挡着来人的张保和喘着粗气、头顶冒烟的张起麟。   四月十五   承乾宫   众妃至承乾宫请安,皇贵妃笑呵呵地由浣月扶着坐在正殿,“本宫一连病了这么久,劳累各位妹妹了。”   宜妃笑了笑,“皇贵妃客气了,劳累是算不上,就是烦人的很,娘娘久居宫中不知道,这几日,后宫可热闹呢。”   皇贵妃笑笑,“不就是这批秀女的事儿吗,还劳动太后操心了。本宫已经和皇上商量好,将镶红旗佐领家的女儿送进毓庆宫,再由两个嬷嬷教导着,多配上几名宫女也就罢了。说起来太子毕竟和大阿哥差了两岁,又关乎国祚,这后院的事儿不宜操之过急。”   温僖贵妃低头道,“娘娘说的正是,那其他几位阿哥哪儿……”   皇贵妃摇摇头,“三阿哥、四阿哥都还小,不用着急,剩下的秀女配了宗亲后余下的就遣回去吧,也别耽误了人家的大好年华。”   众妃起身行礼,“娘娘仁善……”   午时,众妃告退。   浣月吩咐摆膳,皇贵妃坐在餐桌前,“太子后院进人的事儿你还得多看着些,让内务府严格筛选伺候的奴才。”   浣月给皇贵妃摆好碗筷,“那嬷嬷和宫女呢?”   皇贵妃微微一笑,“那就得求老祖宗赏赐了……”   正三所   张起麟一早跟刘裕换班后往出走,因着他的品级,四阿哥赏了中院一间耳房给他住,来正三所的几日,虽然还未有正式职位,但四阿哥对他赏赐还蛮多的。   守了空空的坤宁宫几年,好不容易到了有人气的地方,张起麟是一心想有番大作为的。在来正三所之前,他也托人打听了正三所的内部情况,两宫娘娘的背景,奴才之间的势力纷争,确实颇为复杂。   不过如今,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站队,那个西耳房一直未露面的太监就是他以后行事的风向标。昨晚和四阿哥回了卧房后四阿哥的一句话,他会记一辈子,“奴才我有很多,但苏培盛只有一个……” 第46章 番外一 雍正元年   雍正元年   大清早,紫禁城一片洁白,渐渐醒来的宫人,在小太监们洒扫台阶的声音中洗漱,用饭。   养心殿拐角匆匆走过来一个人,一身石青色孔雀补子官服,蓝宝石顶的帽子,肩两头都落了雪花,一路扫雪的小太监都纷纷俯身行礼,“戴大人……”   戴铎只略略点头,脚步不停地往养心殿走,却在门口路过一个蹲在石台上的太监时止住了脚步,“苏公公……”   苏伟一身墨紫色貂皮裘袄,领边是红狐毛封,胸前烫金的缎子面上两只白鹭俯仰合围,要不是戴铎眼睛尖,一般人还真看不出这是个太监,“戴大人,早啊,”苏伟眯着眼睛笑笑。   戴铎拱拱手,“苏公公早,这一清早的,您怎么蹲在这儿啊?”   “我在看雪景,好不容易下了场大雪,起得晚了,就什么都看不到了,”苏伟望着远远的宫墙。   戴铎笑笑,“那小臣不打扰您了。”   苏伟点点头,戴铎转身往养心殿里走,他在雍亲王府呆过一阵子,知道这个最得皇上宠爱的公公颇有一番风雅闲趣,听宫里的小太监碎嘴子,苏培盛住的房子屋顶被皇上特意加盖了一个小平台,说是专门给他晚上看星星用的。   御花园   宫女凌兮扶着年贵妃一步步走着,“娘娘,这铺天盖地的雪有什么好看的,您身子刚好,何必出来受冻呢?”   “你懂什么?”年贵妃看着满目银白,“这冬天的精致最是清净,本宫这几日睡得够多了……”   唰唰的脚步声,远远的又一队人马走了过来,“哟,这雪天路滑的,妹妹怎么出来了,”齐妃轻轻一笑道。   “在宫里呆的久了,出来转转,”年贵妃轻瞥了齐妃一眼,转头往远处看去。   齐妃莞尔一笑,“是得出来走走,这人啊在外面溜达多了,心里就宽广了,也不用和那一个常在、一个太监置气了。”   年贵妃转过头,“姐姐这话说的,好像姐姐去了很多地方似的,怎么?皇上下旨要带姐姐去圆明园了?”   “你?”齐妃眼睛一瞪,年贵妃也不再看她,扶着凌兮的手悠然走远,“小门小户的女子,怪不得……”   储秀宫   床铺上躺着一个脸色惨白的女子,一双脚被层层包裹,置在被子外,小宫女夏儿在门口熬着药。   一个太监进了储秀宫,向夏儿招手,夏儿连忙扔下扇子跑过去“李公公”。   李英将手里的一个包袱,一个食盒递给她,“吉常在怎么样了?”   夏儿低下头摇摇脑袋,“一直昏昏沉沉的发烧,脚上的伤也不见好,看病的嬷嬷说就算好了,以后也怕是要跛着了。”   李英叹口气,“苏公公惦记着呢,你告诉吉常在务必保重自己,等这阵风头过了,我们会想办法把太医带来。”   夏儿点点头,“谢谢李公公,谢谢苏公公,我们小主醒着时还说连累苏公公了……”   李英叹口气,“谈不上连累,苏公公也是……也是一个倔脾气……”   养心殿   忙了一个下午的万岁爷,挥退一帮大臣,独自往后面的小院去。   不算高的屋顶上,躺着一个人,皇上攀上墙头的梯子,坐在那人的身边,“天这么冷,也不说多穿点儿,你是成心想病了不再伺候朕,是吧?”   苏伟半眯着眼睛,不说话。   半晌后,雍正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不就想给那丫头看病吗,朕依了你就是……”   苏伟默默地翻个身……   雍正看着那歪帽子的后脑勺,气不打一处来,“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是要朕临幸她才满意?”   苏伟霍地坐起身,直视一身紫色盘龙纹长袍的人,“我是个奴才,不敢指使皇上怎样,就是凭着这几年的情分,想让皇上顾念一点兄弟情谊。”   “兄弟情谊?”雍正笑了,“你跟着我这么多年,现在还要我顾念兄弟情谊?当初他们把我往泥潭下推时,你怎么没要我顾念兄弟情谊?别忘了,三年前,是你亲自端的那托盘,是你帮朕做的选择。”   苏伟低下头,死死地握着拳头,不再言语。   片刻后,苏伟冰冷的身子被揽进一个温暖的怀里,“小伟,你的担心,我都知道……虽然现在,我还给不了你太多的承诺。但朕,绝不会做一个让你失望的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雍正元年的线我思考了很久,本来一开始的雍正线只是想给大家一个萌萌的未来设定,可没想到那么多亲惦记着,所以偶还是给大家做了个交代。   不过,总不能看书看到一半,直接翻到后面是吧,那样书就没意思了,所以我写的还是很隐晦,但亲们可以大概看出来事情的前因后果。   剩下的,就请亲们看着偶一点一点写到雍正登基吧,不会很慢的,偶发四!   而且亲们不用担心,九龙夺嫡虽然会很激烈,但是结局不会太惨,最起码要比正史强很多,因为有小苏子在嘛,四爷不是完全的冷面皇上了。   而且雍正元年并不是本书的结局哦,只是本书后一部分的重要转折点,开启结局的大门。   下一章是我之前想拿出来的小苏子穿越的事儿,写的主要是现代,还有一点儿我另一篇正在思考中的小说人物,不喜欢的亲可以不用买哦,不影响主线剧情的。如果自动订阅了,可以给我留言,我给大家砸红包退回去,私信也可以。 第47章 番外二 小苏子穿越   一辆斯巴鲁开进一个不算大的二层楼院里,苏伟一边应付着电话里啰嗦的客户,一边甩着钥匙进了家门。   客厅里,电视开着,一个梳着齐耳波波头的小萝莉坐在沙发上,一边抽着纸抽擦鼻涕,一边抽啼着折着金元宝,没错是金元宝,清明时烧给死去亲人的那种金元宝。   “我们小菡这是怎么了?”苏伟放下电话,换了鞋向小萝莉走去。   小菡瘪着嘴抬起头,“眉姐姐死了……”   苏伟汗……   痛痛快快地洗个澡,苏伟软绵绵地往床上一摊,最近也不知怎么了,好像有个千斤坠压在身上,怎么休息也不解乏。   “小伟哥,”小菡捧着个大圆碗探头进来,“小菡炒的饭……”   苏伟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小菡最好了,小伟哥要饿死了。”   小菡笑呵呵地捧着碗走到桌子旁。   苏伟拿起勺子吃了一大口,冲小菡比个大拇指,“别看咱们小菡才八岁,手艺比外面那些大厨好多了。”   小菡嘿嘿两声,爬上椅子,坐到苏伟对面。   苏伟一边趴着饭,一边问道“你大哥还没回来吗?”   “没有,不过今天有打电话来,说明天一早回来。”   苏伟皱皱眉,“他这次出去的时间可够长的,没告诉你他去干什么吗?”   小菡摇摇头,“大哥不让问,二哥说我只要乖乖上学就好。”   苏伟摸摸小菡的头,“小菡最懂事了,你大哥做什么都是为你们好。”   小菡点点头,脸色有点儿微微地发白。   小菡家三兄妹是苏伟的房客,两年前小菡大哥白木敲开他的门时,是一身的雨水,背上背着六岁的小菡,手里牵着十一岁的白晖。   苏伟收留了他们,并在当晚得知小菡患了白血病。   苏伟凭着自己的人脉帮白木找了几家医院,可医生的检查结果都是摇头。苏伟本来以为他们要静等着小菡的离去,可结果,却让他大大吃惊,在白木消失了一个礼拜后,小菡奇迹般得苏醒了。   从那以后,白木三兄妹就住在了苏伟家里。苏伟母亲在他大学毕业那年因病离世,父亲单身两年后又找了个老伴,还给他生了个弟弟。虽然继母对他不错,但苏伟也不好一直和父亲一起住,就独自搬回了这间母亲给他留下的房子里,和朋友合伙开了一间小公司。   小菡渐渐康复后,白木开了一家小小的纸扎店,卖元宝蜡烛,纸车纸马,还时常出门办事,有时一走就很久。不过苏伟是很喜欢这三兄妹的,懂事的小菡,早熟的小辉,乐观坚毅的白木,他们住进来后,苏伟觉得自己的房里又有了家的味道。   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个晚上,顶着两个黑眼圈的苏伟不得不在闹钟的催促下起床,本来就分外疲惫的身体,这下更重的抬不起来了。   打开房门,正要上学的小辉冲他摆摆手,“伟哥,早上好!”   这个死孩子,早教他不要这么叫了。苏伟撇撇嘴,看着小辉牵着小菡出门上学。   不过死小孩还是颇为在乎他的,看到餐桌上还热着的煎蛋、白粥,苏伟傻傻地笑了笑。   这边正吃着,那边门口响起了钥匙声,苏伟回头,进门的是白木。   “你回来啦!”   “恩,回来了,起的这么早,”风尘仆仆的白木放下行李,向苏伟走过来。   “不早了,小辉他们都去上学了,”苏伟把自己埋进粥碗里。   然白木却没搭话,站在苏伟旁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看我干什么?”苏伟疑惑地捧着碗。   “你……”白木皱起眉,欲言又止。   苏伟不解,恰在此时,白木的手机响了起来,听着对话,似乎是很重要的急事。   白木挂了电话,看看苏伟,又看看门口,似乎在纠结什么,最后走上来对苏伟说,“今天千万别出门,等我晚上回来。”   “啊?”苏伟一脸问号地看着白木一边穿鞋,一边嘱咐他,“今天千万别出门啊!记得,千万别出门!”   白木甩门而出,留下一头雾水的苏伟。   不出门就不出门,苏伟喝下最后一点粥,准备回去睡觉,手机却响了起来。   “你个臭小子,什么不能出门的鬼借口!你再不来,我就吊死在你办公室!”苏伟看着被挂的手机,又看了看门口,最后,唉……   公交车上,苏伟拉着拉环,昏昏沉沉,白木说不让他出门,可能是怕他有危险,不过以他现在的身体状态,开车肯定会有危险地,所以他聪明地选了公众交通。   朦胧中,苏伟耷拉下脑袋,却看到一张惨白地带着清朝官帽,穿着清朝衣服的小孩子仰着脸看着他。一个激灵,苏伟差点叫出声来。   一旁的妇女赶忙拉过孩子,冲他歉意一笑,“这孩子演出还没卸妆呢。苏伟无力地叹口气,却被一阵诡异的冲击险些撞出车子,一片混乱的尖叫和疼痛中,苏伟下意识地抱住了那个清朝装束的孩子。”   白茫茫的世界中,一排排无意识的人顺着一条锁链慢慢向前走着,苏伟也在这个队伍中,却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苏伟!苏伟!”   谁,谁在叫,苏伟?似乎有一条电流穿过苏伟的脑子,他睁开眼睛,却赫然愣住,眼前是一条颇为广阔的红水河,河上一座白色的石桥,他这是在哪儿?   “苏伟!”有人一把拉住他,他转过头,“白木?”   “太好了,你还没喝汤,”白木拉着他出了队伍。   “什么汤?”苏伟一头雾水。   白木瞪他一眼,“孟婆汤!”   嘎?苏伟呆住,白木拉着他往后走,苏伟有点晕“我们要去哪儿啊?”   “别问了,赶快跟我走。”白木越走越快,苏伟觉得自己好像飞了起来,两旁的景物都模模糊糊的。   转眼间两人到了一间木屋前,“周判官,这是我的阴俸,我想帮苏伟买第二条命。”   神马?苏伟瞪着白木和他手里突然出现的一面黑色旗帜。   那胖乎乎的周判官,看了看白木,“这第二条命也不是说买就能买的,得看看他有没有这个运道。”   白木又把旗往前推了推,“您帮帮忙吧,他也是为了救人才搭上自己的。”   那周判官看看白木,又看看苏伟,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捏起手诀“待老夫算上一算……”   半盏茶后,周判官一笑,睁开眼睛“这人还真是个奇怪的运道,你带他去吧。老榕树下回乡路,左跳三,又跳五,右过左,左就右。次举右,左过右……”   白木回头一把拉住苏伟,“快,背下来!”   纳尼,苏伟一脸呆愣。   半个钟头后,白木领着苏伟到大榕树下,“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记住了,”苏伟摆摆手,那个周判官念了半个小时,他耳朵都起茧子了。   “那快去吧,”白木指指前方,“记住要单脚哦,千万别双脚落地了。周判官给你找的是离我们不远的一个身体,年纪也差不多,到时候就说你车祸整容就可以了。等你反生后,不会记得在地府的事儿,但到时我会去找你,你可千万别出差子!”   “哎呀,我知道了,就那么几句话,我背的熟熟的了。”苏伟随意地摆摆手,走到了榕树下,“左跳三,又跳五,右过左……左……左什么来着,哦,左就右,次举右……”   白木一脸担心地看着苏伟惊心动魄地往前跳,“左过右,右跳三,嗨,最后一下了,左跳一!”苏伟刷地一个转身,双脚落地,冲白木比了V的手势,却看到白木一脸惊愕,满面惨白,最后一阵青光笼罩苏伟后,苏伟只依稀地听到了一句话,“苏伟!你这个白痴!”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本来想放在读者有话说里送给大家的,可偶这周榜单的字数不够了,为了不进小黑屋,偶只好放上来了,自动订阅进来的亲可以给我留言,或私信,我退钱给大家。当然要是大家喜欢,愿意买,那就最好了,对手指中……   白木三兄弟是最近偶在思考的另一篇文的主人公,和小苏子在同一个现在,哦呵呵。   白木手拿黑令旗,传说阎王会给冤鬼一面黑令旗,让其返回阳间报仇,人神鬼仙一概不得阻拦。   白木就是替阴间执掌黑令旗,帮冤鬼复仇,积攒阴俸,为自己受诅咒的家族寻找出路。 第48章 小苏子康复   康熙二十六年   延禧宫   惠妃靠在榻子上,大宫女银柳端上一杯茶,“娘娘,皇贵妃严防死守太子后院的事儿,咱们的人怕是安排不进去了。”   惠妃端起茶碗,饮了一口,“不着急,太子才多大,皇贵妃守得了一时能守得了一辈子?”   银柳蹲下身,给惠妃轻轻敲着小腿,惠妃微叹口气,“你吩咐卓太医,盯着太子的饮食起居,人事伦行,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是咱们日后行事的把柄。”   银柳低头,“是,娘娘放心。”   五月初,毓庆宫后院进了人。   与此同时,于小屋养伤的苏伟终于在看不下去自己日渐丰满的体型后,走出了房门。   四阿哥卧房中,苏伟借着中午的时间跟四阿哥请安,告罪。   四阿哥坐在床上,静默了半刻,“起来吧,以后行事规矩点儿,别再让皇额娘操心……”   “是,”苏伟站起身。   四阿哥歪头看看苏伟背后“你的伤好利索了吗?”   “好利索了,主子,”苏伟被人盯着屁股有点儿不好意思,往旁边闪了闪。   四阿哥瘪瘪嘴,盘腿坐在床上,“我有去看你……可不敢白天去,怕皇额娘知道……”   苏伟低下头,“主子疼奴才,奴才心里都清楚。近来,是奴才不懂事儿了……”   四阿哥低下头,静默了半晌“以后,你不会带我去屋顶了吧?”   苏伟躬下身子,“奴才不敢了,奴才还想留着脑袋伺候主子呢。”   四阿哥闷闷地点点头,“那都看不到星星了……”   苏伟笑了,“主子,星星就在咱们头上,抬头就能看见……”   四阿哥“切”一声,仰头躺在床上,苏伟走上前给四阿哥盖好被子。四阿哥扔出一条腿,“苏培盛!”   “哎,”苏伟拉拉被子,盖住四阿哥那条不老实的腿。   “等我……”苏伟看向四阿哥,四阿哥却没有说下半句,而是翻个了身,闭上了眼睛。   四阿哥午睡,苏伟走出正殿,正迎面碰上六品太监张起麟。   两人的第一次见面,一个石青色鹌鹑纹绸缎袍服在台阶上被风卷起波纹,一个黑紫色黄莺纹罗布褂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时间院子里干活的太监,或拄着扫帚、或搬着花盘地立在原地。在苏伟的脑海中此时应该有种秋风扫落叶的悲壮,有种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不过,下一刻,这一经典镜头就被破坏了……   “哎呦,苏公公,”张起麟一拱手,上前扶住苏伟的一只胳膊,“来来,我扶着您,慢点走。您说您也是,这伤刚好怎么也不叫个小太监跟着,这摔着、碰着可怎么好。这有台阶,来,我们一起跨……”   苏伟一脸萧瑟地被张起麟扶回自己的小屋,路遇萧二格、王朝卿,人家纷纷一副我们什么都没看见的表情……   钟粹宫   桃儿苦着脸给赫舍里氏拿来一件衣服。   “你这是什么样子?让你拿件衣服,委屈你了?”赫舍里氏瞪着桃儿道。   桃儿连连摇头,“奴婢不敢,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赫舍里氏斜着眼睛看着她。   桃儿低下头,“小主的禁足刚解没多久,您就……您就别四处走了,万一皇贵妃又发火怎么办?”   赫舍里氏笑了笑,拍拍桃儿的头,“你呀,这幅胆小的样子像谁?亏你跟了我那么久。皇贵妃之所以放我出来,可是有原因的,慈仁宫那一趟还远远不够……”   桃儿给赫舍里氏解开纽扣,“皇贵妃跟小主明明是有嫌隙的,怎么现在又好像站在一起了。”   “站在一起?”赫舍里氏冷笑一声,“你太天真了,如果有机会,第一个想杀我的就是皇贵妃,这一回只是恰巧有了相同的目的,互相利用而已。”   桃儿抱着赫舍里氏换下的褂子,“奴婢不懂,但奴婢知道小主不像外人说的那样,小主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太——”   “闭嘴!”赫舍里氏一声呵斥,桃儿一缩脖子,赫舍里氏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我谁都不为,只为自己……”   正三所   苏伟到四阿哥身边近五年了,见过的太监不说八十也有一百,但像张起麟这样的,还真是头一个。   想当初,刘裕刚到四阿哥身边,也是各种跟苏伟套近乎,但人家是颇有眼色、颇有目的性的套近乎,和张起麟这种没头没脑的死缠烂打完全不在一个层次。   就像此时此刻,苏伟把萧二格叫进屋里,是想商议一些私密的重大事件,人家王朝卿就颇有眼力见地出去了。可这位张公公呢,一脸好奇兼八卦地坐在桌子边,等着苏伟说话。   苏伟和张起麟对视两秒,问了一个困惑自己好几天的问题,“张公公,您当初是怎么当上六品太监的?”   张起麟叹了口气,“这事儿就说来话长了,简单一点描述就是我八岁那年被分到坤宁宫伺候红烛。虽说是个贵重的地方,可太监们都来来去去的,不愿意长待,没多久老人就剩我一个了。孝诚皇后三年祭,我升了八品,孝昭皇后封后大典,我升了七品,孝昭皇后三年祭,我升了六品……”   苏伟和萧二格对视两秒,又回头看了张起麟两眼,这人……是命好,还是命好,还是命好?   延禧宫成嫔处   赫舍里氏微笑着品着茶,成嫔扭着手绢,脸上微有不耐,“妹妹今天来我这儿,是有什么事儿啊?”   赫舍里氏放下茶碗,“妹妹能有什么事儿,就是呆得闷了,来姐姐这儿串串门。怎么,姐姐不欢迎?”   成嫔虚与委蛇地笑笑,“哪能呢,只是一会儿七阿哥要进宫请安,我这心里惦记着。”   “原来如此,”赫舍里氏一笑,“七阿哥迁宫也有几个月了,只是独自一人住在乾西五所,是空了点儿,不像东五所四个阿哥那么热闹。”   成嫔点点头,“可不是,不过,东五所的空院子毕竟是六阿哥住过的,我也不能让七阿哥搬过去,这痢疾的事儿谁说的准呢。”   “姐姐考虑周到,”赫舍里氏给成嫔倒了杯茶,“七阿哥得太妃抚育,这身子是格外金贵的,想来等八阿哥迁到西五所,两人就能做个伴儿了。”   “可不是,”成嫔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八阿哥在惠妃娘娘这儿,我也时常见到,是个聪明孩子,七阿哥和他一起,我也放心。”   赫舍里氏看看窗外,略压低了声音道,“姐姐真是个实诚人儿。妹妹在贵妃那儿听说,惠妃荐了八阿哥随扈圣驾呢,这皇上今年巡幸塞外也不知会带几个阿哥……”   成嫔勉强一笑,放下茶碗,“塞外风大、沙尘多,出去折腾这一趟有什么好的。”   赫舍里氏用手绢擦擦手,“是没什么好,何况七阿哥还有腿疾,想是出去了也受罪,要不凭惠妃娘娘对姐姐的看重,也不会只荐了八阿哥啊。”   成嫔沉默片刻,抬起头对赫舍里氏一笑,“七阿哥小时候也在惠妃娘娘身边,惠妃娘娘喜欢的紧。如今娘娘既然这般做了,肯定也是为胤佑好。再说,我也是有位分的人,这七阿哥跟不跟皇上出巡,也不全由惠妃娘娘说了算。”   赫舍里氏坐正了身子,“姐姐既然这般想,那就最好了,其实妹妹我也就随口提上一句。既然七阿哥要来请安了,妹妹就不打扰了。”   成嫔点了点头,看着赫舍里氏出了宫门,越走越远……   “娘娘……”宫女芍药凑上来,却被成嫔渐黑的脸色吓了一跳,“娘娘,您别听赫舍里氏胡说,她这人最会挑拨离间了。”   成嫔低下头,“我知道,惠妃娘娘对我的情谊,我比谁都清楚。你下去吧,我被搅得头疼,想躺一会儿。”   “奴婢伺候您,”芍药上前,却被成嫔一瞪,“我说让你下去,听不懂话吗?”   芍药低下头,“奴婢知错……”   成嫔转身独自走进卧室,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延禧宫的庭院,心里闷闷的喘不上来气。从什么时候起,她的一举一动,一念一行是半点不由人了。   敬事房   苏伟这几天趁着倒班的时间,时常到敬事房晃悠,借着取月例,查账册等理由深入了解敬事房。给刘焦两位公公办差事的事儿已经不能再拖了。一顿板子后的反思让苏伟深深地认识到自己实力的不足。   清朝吸取明亡教训,对太监严加管理,清入关后裁撤明末宦官机构,将宫中九万太监之数缩减到九千,并严格控制各宫太监人数。顺治爷时,宫中太监是有职无品,到了康熙朝,康熙爷设立敬事房,才给太监陆续加了品级。宫中品级最高的是敬事房总管顾问行,唯一的五品太监。   在敬事房溜达的几天,苏伟认识了不少人,也顺便摸清了敬事房的大概结构。总管顾公公多在御前伺候,敬事房的日常行事由六名副总管分权负责。负责人员调派的赵副总管,手下有两名首领太监,其中一个是和贾进禄颇有交情的周公公,另一个姓王,正是魏图在敬事房时跟随的师父。   苏伟权衡再三,偷偷地找到了赵副总管,塞了两个五十两的银锭,赵副总管收下了银子,让他回去等消息。   延禧宫   芍药跪在惠妃面前,一五一十地说了赫舍里氏和成嫔的对话。   惠妃挂着茶末,“你做得很好,一会儿下去领赏吧。”   “是,谢惠妃娘娘”芍药磕了个头,转身走了出去。   银柳上前给惠妃换了壶热水,“娘娘,成嫔娘娘还是个知冷知热的,一点不受赫舍里氏的蛊惑。”   惠妃笑了一声,“这人啊,心都是小的,尤其是到了孩子身上,哪个能不在乎啊。”   银柳皱皱眉,“娘娘是说……”   惠妃向门外看了看,“成嫔若是一点反应没有,芍药这丫头不会是这幅神情,背叛旧主的人儿,还留那么点儿良心有什么用啊?”   银柳上前两步,“那……要不要奴婢再去东厢打听打听?”   惠妃摇摇头,“索额图复起,明相腹背受敌,这时候后宫不能再起波澜了。你去问问看,皇上这几晚都歇在哪儿了。”   “是,”银柳俯身领命。   正三所   苏伟从敬事房回来时,天已经擦黑,四阿哥卧房内传来阵阵笑声,苏伟驻足一听,是张起麟在说书,说的不是什么名著,倒像是市井里的故事,逗得四阿哥哈哈大笑。   苏伟站在窗外看了看,正和四阿哥对上眼睛,苏伟冲四阿哥一躬身,掉头回了自己的屋子。   第二天清早,苏伟睡得模模糊糊时,有人开门进来,跑到苏伟床边一把掀开被子。   “啊!”苏伟下意识地捂住自己,后来才想起这不是自己晾屁股的时候了,“主子?您怎么进来了?”   四阿哥眯着眼笑,“快穿衣服,今天领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苏伟歪头,这宫里哪里他没去过,至于这么大动静吗?   “别问了,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快穿衣服!”四阿哥摆摆手,转身又快步走出了苏伟的小屋。   苏伟满头雾水地穿好衣服,跟着四阿哥走出阿哥所,同行的还有纳穆图、松甘和八名侍卫。一路上,四阿哥很是开心,走路走得似乎要飞起来了,看的苏伟愈发地莫名其妙。   他们穿过御花园,过了顺贞门,到了神武门前,苏伟才惊觉四阿哥要带他去哪儿。   这分明是要出宫的节奏啊…… 第49章 逛市集   康熙二十六年   苏伟跟着四阿哥上了马车,在车上换上便服,“主子,咱这是去哪儿啊?”   “出去逛逛,皇额娘准了的,”四阿哥拍拍胸脯,“我都十岁了,皇额娘说多带两个侍卫就成。”   松甘从旁道,“苏公公放心吧,有咱们两个呢,这北京城从小逛到大的,不会有事儿的。”   纳穆图跟着点点头,苏伟傻笑两声,转头从车窗往外看,马车出了神武门向东绕过宫城,路过宣仁庙、凝和庙出东安门就是市集了。苏伟好像一路又穿越了一次,越过重重宫墙,走过一片红墙绿瓦,听见叫卖的人声,纷乱的脚步好像自己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马车被停在一个胡同口,苏伟跟着四阿哥跳下车,徒步逛市集,路两旁吃的、穿的、玩的不一而足。几个人买了面人儿,糖人儿,羊拐子……苏伟看上两幅升官图,不知选哪一副好,四阿哥抬手一锭银子扔出去,“都买了!”苏伟呵呵一笑,趁着四阿哥转头一把抢过小贩手里的银子,塞了几个铜板过去。   市集转了一圈,八名侍卫手里都捧了东西,纳穆图指着前面一家酒楼说,“爷,这家的扬州菜做得很有味道,咱们去尝尝,顺便歇歇脚吧。”   四阿哥看了看那家的招牌“淮舫居”,又回头看看苏伟。   苏伟正拿着枚玉佩冲着阳光观察纹路,看刚才那小贩有没有忽悠他,没注意到四阿哥的眼神。   四阿哥转过头,看向纳穆图“这家是京城最好的酒楼吗?”   啊?纳穆图一愣,“这家……论扬州菜的话,这家是最好的。”   四阿哥了然地点点头,“那就这家吧。”   “是,”纳穆图一低头,领着众人进了淮舫居。   小二笑嘻嘻地躬着身子迎上来,“几位爷,楼上请,楼上有雅间,清净……”   苏伟看看那小二,到底是伺候京城权贵的,都不用人说一句话,有眼力见儿……   这间淮舫居是颇有档次的酒楼,楼上雅间装潢的像是秦淮河上的舫船,厅子外有琴师奏曲,屋中花香缭绕,很有特色。   纳穆图安排小二上了两桌席面,八个侍卫一桌摆在外厅,四阿哥、纳穆图、松甘一桌摆在内间。   席面上来,是六大六小、一个大拼盘、三个凉碟,一共十八道菜,既有清炖蟹粉狮子头、大煮干丝、三套鸭、水晶肴肉等名菜,也有吴一山炒豆腐,田雁门走炸鸡,江郑堂十样猪头等家庖。   苏伟习惯性地站在四阿哥身后,却被四阿哥回头拉住袖子,“你坐下,我们一起吃。”   苏伟看了看纳穆图和松甘,“主子,这不合适,奴才伺候您吃就行了。”   “不,这是爷赏你的,你忘啦,坐下!”四阿哥眼睛一瞪。   苏伟蹭着坐到凳子边儿,纳穆图从旁道,“苏公公,咱们在外面,不用讲究那么多。”   “是,是,”苏伟有点儿尴尬地笑笑。   一顿饭下来苏伟吃得还是很满意的,宫里的菜吃多了,尝起外面的菜别有一番风味。   在淮舫居出来,众人又去了城隍庙赶庙会,人挤人的场面,让拼命护着四阿哥的苏伟和众侍卫出了一身的汗。不过城隍庙附近的小吃是很得人意的,苏伟最喜欢一个老婆婆炸的糖耳朵,酥脆甜香、不腻口、不粘牙。   太阳西斜,四阿哥的马车一路驶回了皇宫,苏伟望着车外渐渐寂静的路旁,有点点儿不舍,有点点儿惆怅……   延禧宫   清早   成嫔向惠妃行礼,“臣妾给娘娘请安,娘娘吉祥……”   惠妃笑笑,“快起来吧,来坐这儿,咱们两个不用讲究这些。”   成嫔站起身,走到惠妃身边坐下,“臣妾这几日被月事闹得,没来给娘娘请安,这不,就想今天一起补上。”   惠妃招了宫女来给成嫔倒茶,“你呀,这一来月事就闹得下不了地,别人不知道本宫还不知道,这次怎么样,还是那般难受吗?”   成嫔垂下眼帘,“臣妾这病是坐下了,没一次能逃得了的,太医的药喝了一大堆,一点用处也没有。”   “唉……”惠妃叹口气,“你是慈母人心,这七阿哥啊,以后可得好好孝敬你。”   成嫔笑笑,“臣妾不指望他多孝敬,他呀,平平安安的就好。”   惠妃点点头,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对了,本宫前几天啊,跟皇上提了今年随扈皇子的事儿。这阿哥啊,年长的多了,应该让他们都跟着皇上出去走走,皇上正好也有此意。七阿哥那儿,你也该早早准备了。他身子不好,这到塞外去得多准备两身暖和衣服,本宫这儿刚好有两块上好的狐裘皮,你一会儿给七阿哥拿回去。”   成嫔连忙站起身,福了一礼,“多谢娘娘惦记,臣妾替七阿哥谢娘娘赏赐了。”   惠妃拉着成嫔坐下,“行啦,你我之间这么客气干什么?七阿哥也是从小在延禧宫长大的,搬到太妃那儿,本宫也是日日夜夜的想着。如今两块儿皮子算得了什么。”   成嫔笑着低下头,“能得娘娘疼爱,是胤佑的福气……”   正三所   八月皇上巡行塞外的随扈名单已经公布,这次随扈的阿哥颇多,太子、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七阿哥、八阿哥都在随扈名单内。上至后宫,下至内务府又开始忙忙碌碌。   苏伟今年长了个心眼,将收拾四阿哥随身用品的事儿分摊给了张起麟和张保,不过,从某一方面来说,他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张保!你把蜡烛放哪去了?白蜡、黄蜡要分开包,不能放一起!”   “张保!他们把夜壶放浴盆里了,你怎么不看着点儿?”   “张保!墨锭不能压在书下,断了怎么办?”   苏伟趴在四阿哥书房窗户上看热闹,四阿哥放下笔,将写完的大字拎起来看看,“你就懒着吧,这么多事儿也不管,回头把张起麟气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苏伟嘿嘿一笑,“奴才觉得他和张保配合的挺好啊,要是换了别人,肯定不是受不了张保的闷葫芦,就是受不了张起麟的鸭子嘴……”   苏伟托赵公公给刘焦两位公公办差的事儿,终于在隔了三四天后有了消息。然而,结果却不如苏伟所期,赵公公只把刘保卿一人办进了敬事房,没有管焦进朝。   苏伟从敬事房回阿哥所时有几分苦恼,想在宫中建立自己的路子果真不简单。刘保卿进了敬事房,也只是跟着副总管做查视各门启闭,巡查火烛、关防事宜的差事儿,这恐怕还是看在四阿哥的面子上。   “苏公公,”甬道的拐弯处,一个太监叫住了苏伟。   苏伟转头看,慎刑司总管刘冉。   “刘公公,”苏伟拱手。   刘冉笑了笑,“苏公公这是打敬事房回啊?”   苏伟点了点头,心里却猛然冒出点想法,“刘公公最近事忙吗?四阿哥还惦记着小路子呢,怎么样,他可悔过了?”   刘冉脸色僵了僵,小路子将这事儿传到了慎刑司,慎刑司虽没办苏培盛,但皇贵妃却知道了。不管皇贵妃是怎么得知的消息,到底是吴名擅自行动了。如今挨了一顿板子的苏培盛没有失宠的倾向,正三所和慎刑司的芥蒂恐怕更深了。   在这宫里行事,要么有个势力强大的靠山,要么稳居钓鱼台,谁也不得罪。否则一旦风水轮转,谁也不知道下一个倒霉的会不会是自己,更别说慎刑司这样一个专门得罪人的地方了。   刘冉脑子里转了两转,“那等乱嚼舌根的奴才,四阿哥何必惦记着呢,让他好好吃顿苦头,也是为了他的小命。”   苏伟点点头,“刘公公说的没错,其实这宫里喜欢乱嚼舌根的奴才还真是不少,只可惜不能一一抓起来教训。以后要是再有个歪瓜裂枣到慎刑司多嘴,咱们四阿哥可要烦恼了。”   刘冉思量了半刻,“苏公公的意思是……”   苏伟笑笑,“小弟也就这么提上两句。刘公公您忙着,我还得去趟英华殿。”   两人一拱手,刘冉目送着苏伟走远,“英华殿……”   六月   后宫忙着为皇上出巡做准备时,一道谕令打破了本来的节奏,十三阿哥胤祥交由永和宫德妃抚养。   德妃欣喜至极,亲自到乾清宫、承乾宫谢恩,还请旨,将庶妃章佳氏接来永和宫同住。   四阿哥得知消息,特入宫探望,到永和宫时,德妃正抱着十三阿哥逗弄。   四阿哥给德妃请了安,德妃笑笑,“快来,看看你十三弟,这小模样可招人疼了。”   四阿哥凑到德妃身前,看襁褓里的小婴儿,鼓鼓的脸颊,一双丹凤眼,像极了六阿哥胤祚。   咸福宫   荣妃在镜子前梳着长发,一缕青丝顺着梳子滑下。   扶柳赶忙上前,接过梳子,“娘娘梳得太用力了,让奴婢来。”   荣妃笑笑,“是本宫老了,都留不住头发了。”   “娘娘又胡说,您年轻着呢,”扶柳轻声道。   荣妃摇摇头,“人啊,不服老是不行的,尤其是女人,残花败柳,年老色衰,这一面镜子就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了。”   扶柳低下头,“娘娘别胡思乱想了,您身子本来就不好,回头该惹得三阿哥担心了。”   荣妃闭上眼睛,“对啊,本宫还有三阿哥……”   扶柳没有答话,原本妃子中只有惠妃得了养育阿哥的资格,后来宜妃养了自己的十一阿哥,如今又有德妃养了十三阿哥,而她们娘娘,曾经生下皇长子的荣妃马佳氏,像是被皇上彻底遗忘了…… 第50章 太皇太后   康熙二十六年   六月中旬   德妃有孕,已二月有余,皇贵妃令晓谕六宫。   皇上大喜,赏了永和宫一座镇子金鼎。   四阿哥到永和宫给德妃请安,屋里有小公主和十三阿哥的咿呀学语声,异常热闹。   德妃靠在榻子上,叫四阿哥到边上询问,“八月随扈的东西可都置办好了?额娘让人给你送去的布料、药材别省着,全都带上,要是耽误到了九月,可得做几身暖和衣服才行。”   “额娘放心,都置办好了,裘袄、披风带了两箱子,足够用了。”四阿哥道。   德妃轻抚了抚自己的小腹,“本来额娘想给你做几件夹棉的背心,结果这孩子闹腾着来了,天天搅得额娘睡不好,连针眼都看不清了。”   四阿哥笑笑,“额娘保胎为重,不用为儿子费心,儿子的衣物应有尽有。”   德妃点点头,“那就好,这回也不知怀的是个阿哥还是公主,你六弟走了也有两年了,额娘只盼着能再给你生个弟弟,以后你们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四阿哥看了看德妃还平坦的小腹,又回头看了看乳母哄着的十三阿哥,“弟弟、妹妹儿子都喜欢,只要平平安安的就好……”   七月   苏伟得到消息,刘朝倾正式调入敬事房,焦进朝则被刘冉要进了慎刑司。七月末,慎刑司传来消息,小路子悬梁自尽了。苏伟有点儿胆寒,小路子毕竟是因为他才进的慎刑司,即便这小太监背后告密,可也罪不至死。   苏伟偷偷找到了焦进朝,给他五两银子让他给小路子安排好后事。后宫的太监不像宫女,一条性命可能都比不上主子养的鸟。在慎刑司自杀的奴才数不胜数,每每都是一张席子包了扔到城外的乱葬岗了事。   焦进朝应了苏伟的嘱托,安排小路子的后事,却在小路子的尸体上发现了异样。小路子不是自杀的,他的脖颈上有两条勒痕。   苏伟在床上想了一晚上,最后还是让焦进朝把小路子送回了家乡。不说这件事根本无从查起,就说小路子的身份,查出了疑点也不会有人在意。   正三所 东耳房   曹清进了屋子,小心翼翼地靠到翻着账册的师父跟前,几次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事儿?”吴全翻着账册,头也不抬地问道。   曹清低下头,两手攥紧衣角,挣扎了半天道“徒弟听人说,小路子在慎刑司自尽了。”   吴全的手一顿,“那又怎么样?慎刑司里死的人多了去了。”   曹清垂下眼帘,压低声音道,“徒弟……徒弟就想问,是……是师父安排的吗?”   吴全啪地放下笔,曹清一缩脖子,“是我怎么样,不是我又怎么样,你是想再去慎刑司一趟,把师父也告发了?”   曹清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徒弟知道,师父做什么都是为了徒弟好,徒弟以后都不敢擅自做主了,师父你别生气。”   吴全瞪了他一眼,“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你以后少往外面跑,兢兢业业地伺候四阿哥。现在我是不指望你能得了四阿哥的看重,只愿你伺候的时间长了,在四阿哥面前能留下一份苦劳也就罢了。你若是再眼高手低,急功近利,就别怪师父不念旧情了。”   “是,徒弟再不敢了,”曹清躬下身子,面色惨白。   入夜,正三所东北角的假山后,一股小小的火光燃起。   曹清拿出包袱里的冥纸,一张张扔进火盆里,“小路子,你别怪我,我没想到事情会成这样,师父也是为了我好……我多给你烧点纸钱,你好好上路。以后每年我都会给你烧香的,等有机会,我就混进宝华殿给你烧佛经,有了皇家的供奉,来生投个好人家……”   八月初三   巡幸塞北的队伍出发,这次跟随四阿哥的有八名哈哈珠子,六名大太监,十二名小太监。苏伟自然在随行行列,另外有张保、张起麟、王家兄弟、岳久。   岳久和许忠分任茶房管事,平时负责提膳和准备小食。众人临行前,吴全找到苏伟说,岳久对膳食颇有心得,带上他方便给四阿哥准备吃食。   虽然苏伟很不想带吴全那边的人,免得出门在外还要费心提防,但吴全的话却很有道理。上一次出巡,四阿哥吃点什么都要膳房准备,有时一顿夜宵要等很久,浪费时间,带个会烹饪的太监就不同了,一些小吃在帐篷里就可以解决。   这次塞北巡幸,行程很长,銮驾大军一路驻跸了很多地方,召见了多个部落的蒙古王公。其中科尔沁国的各位王公大臣纷纷来朝见,带来了颇多的贡品。   因着此次随扈的阿哥较多,是以行猎规模颇大,大军行过的地方往往惊起一群野兽,八月初七时,康熙爷亲自猎杀了两头老虎。四阿哥的收获也颇多,毕竟长了一岁,弓劲儿足,打到了一匹灰狼,四只狐狸,数只野鹿。   这次出巡八阿哥胤禩让苏伟印象颇深,小小年纪礼仪十分周全,每天早晨给皇上请安后必然到各位兄长的帐篷里问好。行猎时,一直纵马在最后,从不赶超各位兄长。不过也因七阿哥、八阿哥年纪太小,学骑射时间不长,皇上也不让他们打猎,就是骑马跑一跑。   此次出来,苏伟也学乖了,随身带了数不清的驱虫香囊,止痒药膏。可能蚊子也是欺软怕硬,做了一身装备的苏伟几乎没怎么挨咬,倒是让四阿哥失望够呛。   张起麟比较倒霉,睡觉时被蚊子咬在了嘴上,第二天顶着一张香肠嘴还不知所觉,被张保头一个看到,让苏伟他们几个都有幸地第一次看到张保公公大笑的模样。   岳久的表现着实出乎苏伟意料,烹饪的手艺几乎不逊于宫里的厨子,小小一个帐篷中的挂锅,他能做出好多种吃食来,也因着他,苏伟几个都借光吃到了热乎的饭食。   八月二十四日   銮驾大军驻跸黄陂   各个部落纷纷在这天献上贡品,皇帐大营大摆筵席,整个营地人来人往,热闹异常。   苏伟、张保、张起麟陪着四阿哥在前面饮宴,库魁、王家兄弟照看着陪宴的哈哈珠子。科尔沁国带来了他们最好的舞娘和勇士,在宴席上轮番地表演。   几位年长的阿哥也被叫上前表演骑射,轮到四阿哥时苏伟紧张到了极点。靶子是移动的活物,被困急的野兽从笼子里出来是死命的跑,加上已近傍晚,天色昏暗,想要瞄准是难上加难。   然四阿哥却很镇定,矫捷地跳上马,疾驰而去,一只火红的狐狸从旁边窜出来,四阿哥搭弓射箭,一箭正中腹部,众人拍手叫好。声音未落,那边一只麋鹿跳了出来,四阿哥调转马头,又是一箭,刚好射在小腿上。   有侍卫将四阿哥的猎物呈上,皇上很高兴,赏了四阿哥一副御用的弓箭。蒙古王公们自是挨个站起将康熙爷的儿子们一顿夸赞。   筵席结束后,苏伟扶着有些微醺的四阿哥回到帐篷里,不得不说带着岳久确实蛮有用的,没用上一刻钟四阿哥就喝上了醒酒汤。也因此苏伟有点可惜地没有看到耍酒疯的小四爷。   诸如此般,銮驾大军在草原上辗转了一个月,于九月初四回到京城。   颁金节前后,宫里又因着年关的到来忙碌纷纷。苏伟这一年的任务被张起麟、张保分去不少,自己倒是轻松了很多,经过改革的库房年末结账也相当方便,没用他操什么心。大家都以为,这将是康熙年间又一个平稳的年节,却在十一月的一个夜晚被打破了。   太皇太后重病,皇上亲往慈宁宫侍疾。本已下钥的阿哥所,在得到皇贵妃的通知后,顷刻间亮了起来,各个院子都是一派忙碌。   苏伟一边伺候四阿哥换衣服,一边让值守的太监叫王钦、吴全替四阿哥打点要带的东西,这一去侍疾一时半刻是回不来的,都需要带些什么,这两个资历深厚的太监要比他们清楚的多。   四阿哥这边收拾完,吴全让人端了一大碗面进来,四阿哥不想吃着急走,被苏伟按住,“主子,慈宁宫什么情况咱们还不知道,您不吃点东西,到时挺不住反倒麻烦。”   四阿哥皱着眉头看看苏伟,还是坐在桌旁将面大口吃下,苏伟也趁着这时吃了点糕饼。   苏伟、王钦带着四个小太监打着灯笼出了正三所,正碰上五阿哥一行,两帮人当即结伴往慈宁宫赶去。   阿哥们到慈宁宫时,整个后宫已是灯火通明,位分高的妃子都在慈宁宫侍疾,连有孕的德妃都在。太医们来来去去,脚步匆匆,中药的味道在院子里都能闻到。   几位阿哥挨个进去问候,皇上亲自坐镇慈宁宫,几乎是寸步不离。还是皇贵妃将几位阿哥叫到跟前,排了班次,挨个替下皇上。   苏伟伺候着四阿哥,换班时就歇在慈宁宫东偏殿里。一连几天,太皇太后的病总算有轻微好转,四阿哥他们被遣回阿哥所休息,可没过几日太皇太后的病又严重了。   这样一连折腾到十二月,宫里的腊八节都没有过,皇上亲自步行到天坛祈祷上苍,愿折损自己的寿数为太皇太后添寿。然事事不尽人意,太皇太后的身体每况愈下,内务府已着手准备寿衣、寿材。   十二月二十五日,几位阿哥回到阿哥所沐浴休整。苏伟让膳房上了一道酸菜锅子,一道红卤豆腐,一盘八珍素什锦,配着几个凉碟。在慈宁宫的一个多月,主子们也都是对付着用些,四阿哥眼瞅着瘦了一圈。   沐浴更衣完,四阿哥坐到桌子边用膳,苏伟从后伺候着,太皇太后病着,宫里都不动荤腥,锅子也是素的,但好歹用料考究,能给补补身子。   四阿哥借着酸菜锅的汤,吃下一碗米饭,碗还没放下,张起麟跑进了屋子,扑通跪在四阿哥跟前,“主子,太皇太后宾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偶的微博http://weibo.com/u/1893405153 第51章 小苏子是个吃货   康熙二十六年   十二月二十六日   午时的哭灵结束,几位阿哥到东偏殿中休息,苏伟给四阿哥端了碗卧着鸡蛋的刀削面,配上个大拼盘,虽不精致但热乎乎地管饱。   太皇太后子时宾天,皇上哀痛至极,灵堂设在慈宁宫,宗亲命妇,文武百官都聚在慈宁宫外举丧。上谕,一日三哭灵,孝服皆由布制,宫内年幼皇子、公主一体服孝。   一日哭三次,一次一个时辰,着实是个累人的活儿,而且这才第一天,苏伟看着四阿哥的狼吞虎咽,心里很是担忧。   大阿哥匆匆而入,一屁股坐在四阿哥前,指着四阿哥的膳食对自己的太监道“就给爷上一样的,快些,多打两个鸡蛋。”太监领命而下。四阿哥放下碗,“大哥刚从皇阿玛那儿过来?皇阿玛用膳了吗?”   大阿哥叹口气,摇摇头,“皇阿玛是真的伤心了,要割辫服孝,被众大臣拦住了,现正僵持着。我听额娘说,皇阿玛要停灵二十七天,不过祖制上停灵不能越年,钦天监也上了折子请在元旦前起灵,但我看皇阿玛的意思,恐怕是不会答应。”   四阿哥低下头,“老祖宗与皇阿玛祖孙情深,若是打破祖制也是应该的。”   苏伟在心里长叹一声,若真要二十七天,他们小四爷得受多少苦啊。   然,众大臣最终没有拗过皇上,皇上决定在正月十一日为先太皇太后起灵。   举丧前期,一连四天每日三哭,四天后皇上下旨此后每日两哭。众阿哥除了哭灵外,还要轮番替皇上守灵,劝皇上节哀。   苏伟无法分担四阿哥的任务,只能每天轮番地给四阿哥做吃食。太皇太后举丧期间,皇族宗亲、文物百官都要斋戒二十七天,四阿哥当然不例外。为了给四阿哥补充体力,苏伟翻遍库房的补品,给四阿哥以山参吊汤,辅以枸杞、虫草、莲子,另一边让岳久用蜂蜜做艾窝窝当点心。   十二月的天气苦寒至极,众人下跪虽然有垫子,但也挡不住由下而来的寒气。苏伟就让人给四阿哥的裤子加厚,膝盖处补了两块柔软的皮子,以防止寒气入体。   这样一连折腾到年关,众臣举奏中,皇上也只免了元旦一天的哭灵。到了正月初三,已经有不少妃嫔命妇面带病态,四阿哥最担心的还是有孕在身的德妃。   正月初四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苏伟给四阿哥上了一大碗的莲子姜汤,晚膳也用的是夹姜白糖馅儿的豆面糕。   正月初六,哭灵已近十天,苏伟拎着食盒进慈宁宫时,忽听一阵尖叫,命妇前头的众妃中赫然倒下一个人。苏伟心里一颤,连忙凑上去,落了雪的地上一片殷红,德妃半倒在荣妃怀里,脸色惨白。   落了红的德妃被抬回永和宫,四阿哥心里急得火烧火燎却不敢擅自离开。还是皇贵妃向皇上请旨,带着四阿哥去看望德妃情状。   一行人到永和宫时,屋里已经有浓重的焚烧艾叶的味道,太医两幅药下去,德妃还是落红不止。   章太医到皇贵妃跟前躬身道,“娘娘,德妃娘娘的状况不好,再这样下去怕是要母子俱损,臣斗胆请用催产药。”   皇贵妃皱紧眉头,“凡事以德妃的身子为重,你斟酌着办吧。”   章太医领命下去,四阿哥坐在堂上脸色惨白。苏伟悄悄地捏了捏四阿哥的肩膀,四阿哥僵直的背部才略有放松。   傍晚,德妃喝下了催产药,皇上那边又遣了两名太医过来,一个时辰后卧房里传来呻吟声,皇贵妃安抚地拍拍四阿哥。   孩子才八个月,德妃身子又受了寒,生得很是费尽,皇上那边派人来问了好几次,都没有得到消息。午夜,两个催产的嬷嬷被送进德妃的房间,德妃的呻吟声陡然大了起来。   一直站在四阿哥身后的苏伟打了两个寒噤,他多少听过一些催产的事儿。在古代催产对产妇的伤害是极大的,有些催产嬷嬷更是心狠手辣,拈着产妇的肚子将孩子往外推,听说还有将产妇横放在马上,用马的背部压迫产妇的肚子来使孩子落地的。不过,事关妃嫔皇子,应该不会这般血腥,但从德妃的叫声来看,一定也很痛苦。   寅时三刻,德妃的呻吟声渐小,在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后,一声婴儿的啼哭响彻屋内。接生的嬷嬷小跑着出了产房,跪在皇贵妃、四阿哥面前,“皇贵妃、四阿哥,德妃娘娘大喜,诞下一位皇子,母子平安。”   四阿哥闭上眼睛,深呼了口气,皇贵妃撵着佛珠,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虽然适逢大丧,但十四阿哥的到来还是给皇宫添了两分喜气,皇上的心情也好了很多。   正月十一,太皇太后灵柩起行,皇上率皇族宗亲,文武百官一路步行将灵柩送至朝阳门外殡宫。   然,起灵后,太皇太后仙去的祭礼并没有结束。在月祭前,还有小祭、大祭,皇上几乎日日居住在太皇太后殡宫侧面,皇子、大臣们依然每日要到太皇太后灵柩前举丧。直到正月二十五,月祭后,太皇太后的葬礼才算暂时告一段落。   根据太皇太后遗诏,她老人家的灵柩并没有被迁回盛京与太宗合葬,而是被暂时安置在了东陵的殡宫里。皇上下令拆解慈宁宫太皇太后常住的东五殿,在昌瑞山下建暂安奉殿,停放太皇太后灵柩。   宫里一片缟素后,终于在二月迎来一点活气儿。德妃出了月子身子还是不大好,四阿哥带着苏伟往永和宫请安,看了看新生的小弟弟,圆脸高额头倒很有精气神,不像早产的孩子。   因着德妃又生子,原养在永和宫的公主被抱到了荣妃处,而十三阿哥则被奶娘照料着养在后院。四阿哥给新弟弟送了一块羊脂玉做礼物,还给德妃带了很多自己在塞外时得的鹿茸、山参,德妃都微笑着收下了。   临走时,四阿哥拐到了永和宫后院看了看十三阿哥,后院的宫殿不算大,但住着十三阿哥和奶娘们还是够宽敞的。苏伟先一步进屋通报,几位奶娘都很惊奇,忙乱地下地行礼。四阿哥随意地点点头,进到卧房里看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已经一岁多,正在屋里的榻子上四处爬,看见四阿哥后竟自己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伸着胳膊向四阿哥走了两步,眼看着扑倒前被四阿哥接住。“胤祥已经会走路啦?”四阿哥抱着十三阿哥举了举,十三阿哥咯咯地笑出声,苏伟在旁边护着,十三阿哥伸着小胖手抓了抓苏伟的手指。   奶娘从后道“已经会走了,就是还不稳,十三阿哥看到四阿哥来了心里高兴呢。”   四阿哥笑笑,向苏伟使个眼色,苏伟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递给奶娘“你们照顾十三阿哥费心了,这是四阿哥的奖赏,以后上点心,十三阿哥好好的,你们的好处还多着呢。”   奶娘接过荷包,笑得脸上像绽开朵花,“多谢四阿哥,奴婢们一定尽心尽力。”   苏伟伺候着四阿哥从后院出来时,中庭偏殿廊下站着一名女子,粉红色竹叶穿雀纹绸缎的长裙,向着四阿哥远远一揖。四阿哥看了她一眼,匆匆走过,苏伟猜着那女子应该是十三阿哥的生母章佳氏。   延禧宫   成嫔、庶妃卫氏与惠妃围坐在桌旁,桌子上摆着一堆绸缎、布匹。   惠妃笑着道,“德妃生下皇子,因着太皇太后大丧,本宫也没送什么东西去。今儿个正好你们两个来了,帮本宫挑挑,看哪些适合给孩子穿。”   成嫔翻翻布匹,笑着道“臣妾眼皮子浅,看哪匹都是好的,要不说惠妃娘娘为四妃之首,这些个好东西,平日里咱们是见也见不到的。”   卫氏跟着点点头,惠妃睨了成嫔一眼,“你呀,这嘴越发的不老实了,平日里本宫是少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穿了。不过几匹布,给小孩子挑完了,你们两个也挑挑,相中的尽管拿去。本宫年岁大了,这颜色鲜艳的本也用不到。”   卫氏微笑着道“娘娘年纪可不大,您这么说,让嫔妾这天生老相的人怎么自处啊?”   “你呀,”惠妃点点卫氏,“你跟着成嫔把嘴皮子也学坏了,你这张脸啊是后宫少有的精致,别拿本宫跟着比……”   成嫔、卫氏齐齐低头笑了,惠妃满意的喝口茶,看着卫氏道“你们储秀宫庶妃多,想是内务府很难挨个顾及到,你就多拿些回去,跟姐妹们分一分,也正好今年过年都没机会做衣裳,能略微补贴些。”   卫氏闻言,站起身,福了一礼“娘娘仁慈,储秀宫的姐妹们都时时记着娘娘的好呢。”   惠妃放下茶碗,笑着摆摆手。   正说着,银柳由门外进来在惠妃耳边耳语了几声,惠妃的脸色当即沉了下来。   成嫔和卫氏对视两眼,在银柳说完后,起身道“娘娘,嫔妾到吃药的时辰了,请容臣妾先回屋子,一会儿再来打扰您。”   卫氏也起身到,“成嫔姐姐回去了,嫔妾也想借着这时候看看八阿哥,还望娘娘恩准。”   惠妃勉强地弯起嘴角,“好好,你们两个都去吧。”   成嫔,卫氏立马行礼退下。   惠妃深叹了口气,“这事儿,大阿哥知道了吗?”   银柳低下头,“此时怕还不知道,但既然有人递了折子,明一早大阿哥御门听政时就该知道了。”   惠妃闭上眼睛,思量了片刻道,“你去告诉大阿哥,明一早千万别冲动。明相被参结党营私、贪污受贿,未必就是索额图动的手脚。如果……如果是皇上授意,这时候,咱们就得明哲保身了。”   银柳俯身,“是,奴婢这就遣人去……”   惠妃坐在桌边,目光沉远,事到如今,许是她操之过急了……   正三所   四阿哥趴在桌子上看着苏培盛捣鼓食材,可能是因为前一段时间哭灵,费心给他弄药膳补身子的缘故,导致苏培盛突然对做饭感兴趣了。   这两天已经接连给他炸了鸡腿、土豆条,做了一种馅料都铺在外面的饼。现在,这人又摆了一堆盘子在桌子上,有生菜、火腿、肉饼、瓜片等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在他挑了几样后,苏培盛就把这些夹在两张看起来有点鼓鼓的发面饼里,抹上点酱料递给他。   四阿哥拿着夹着东西的饼左右看看,咬了一口,苏培盛立马凑过来道,“怎么样,主子,好吃不?”   四阿哥点点头,其实就是饼和菜嘛,夹在一起可能方便点儿,但是太不雅了。不过四阿哥把话憋在心里没有说,前几天因为他否定了那张奇怪的馅料外漏的饼,苏培盛郁闷了好几天。   这边得到四阿哥肯定的苏伟,心里相当happy,其实上辈子他就是一吃货,只不过穿过来后一直没心思捣鼓。另外,在清朝,中国的几大菜系基本已经成熟,更何况他身在宫中,跟着四阿哥吃的东西可说是入味三分,千锤百炼,可口的不是一点点。   直到前一阵时间,四阿哥天天奔丧,吃东西很不方便,苏伟才想起了上辈子的快餐,虽然在精致上跟他们沉淀五千年的美食是没法比,但胜在快捷方便,而且很有新意。   不过,一向动手白痴的苏伟真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捣鼓出这些不伦不类的东西。其中最费劲的就是各种秘制调料,他根本不知道芝士,沙拉酱这些东西怎么做,只能用其他的代替,或在大厨的帮助下DIY,最终成品跟真实的快餐是相差很远,但味道总算还不错。   这边四阿哥吃了一个肉夹饼,拍拍一脸得意呆相的苏伟,“给我包火腿,鸡蛋饼和生菜,多放点酱……” 第52章 被四阿哥藏起来的书   康熙二十七年   毓庆宫   太子胤礽在书桌前画着一副武王射猎图,哈哈珠子德柱端了一碗玉米甜酪来,太子画完最后一笔,盖上自己的印鉴,“德柱,看看本殿这幅画的怎么样?”   德柱歪着头看看,“殿下的丹青是皇上都夸赞的,自然是上佳之作。”   胤礽摇摇头,“你们竟说恭维话。”   德柱笑笑,“殿下画了两个时辰了,小厨房进了玉米甜酪来,您用一点儿歇歇吧。”   太子接过碗,“怎么让你送进来,柳絮呢?”   德柱笑笑,“柳絮刚去了中庭,新进的小主,屋子还没摆饰,他去张罗了,这其余的太监哪敢在您作画时进来啊。”   太子笑着摇摇头,“好像本殿能吃了他们一样。”   德柱低下头思量片刻,压下声音道“奴才听说,御史郭琇参了纳兰明珠一本,说他和余国柱结党营私,贪污受贿。”   太子垂下眼帘,放下碗,“这个我已经知道了,明相的势力发展过大,皇阿玛早就忌讳了,有索相的例子在前面,纳兰家也不知道收敛些,如今这事儿出了,估计皇阿玛不会轻办。”   德柱抿了抿唇,“政事太复杂,奴才还闹不清楚,但奴才知道明相若是倒了,太子和索相这儿总能轻巧一些,阿哥所那位也能收敛点儿了。”   太子看了德柱一眼,没有言语。   正三所   上朝回来的四阿哥在正殿西间一边复习昨天的功课,一边用着点心,陪读的哈哈珠子们都很好奇地看着他。两条长长的饼夹着腊肠和蔬菜,外面用牛皮纸包着,四阿哥拿在手里能一边翻书一边吃,不会掉下任何残渣,省时省力不说,关键的是看起来要比一般的糕点有味道的多。   其实这正是苏伟发明的热狗改良版,用膳房大厨自制的淡味干肠,配上蔬菜,抹些秘制酱料夹上两张烤饼再用牛皮纸包好就行了。每天四阿哥上朝回来都要急急忙忙地准备功课,吃点心总是糊弄了事,这回有了他的热狗,四阿哥就可以一边看书一边细嚼慢咽了。   不过热狗这个名字苏伟没有告诉四阿哥,因为四阿哥肯定会说不雅,也不能理解。像他之前做的披萨,被四阿哥叫成露馅饼;汉堡包被四阿哥叫成夹三层儿;如今的热狗,四阿哥给起了一个挺洋气的就是容易引起歧义的名字,叫牛皮包儿。   今儿个课程主要是顾八代师傅讲的史记,苏伟低着脑袋眯着眼睛站在墙边儿打盹,跟着四阿哥上课时间长了,他已经练就了头不点地、身形安稳、随叫随到的打盹神功。当顾八代合上书本道“四阿哥,今儿的课时已毕,”苏伟瞬间清醒过来。   然四阿哥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站起来给师傅鞠躬,而是若有所思的模样,顾八代道“四阿哥可是有什么不懂的?”   四阿哥摇摇头,“今儿的课,学生尚能理解,只是有一朝堂的事儿想问问师傅。”   顾八代躬身,“四阿哥请讲。”   “什么是结党?”   顾八代一愣,苏伟也一愣,四阿哥继续道“今天我在御门听政时,得知有御史参奏明相结党连群、贪污纳贿,皇阿玛很生气,下令彻查。我想问问什么是结党,如果结党者,只图有一番大作为,不为营私,会遭参奏吗?”   顾八代低头想了半刻道,“党者,党羽也,本就暗含贬义。曾巩曾言,‘意向小戾,则相告讦,结党诈张,事关节以动视听,’凡成党羽者,势必有所图谋,在乡间或残害百姓、伤民心,或贪恋权势、揽富贵,在朝堂,则……谋大事、动国本,是上位者的大忌。而天下之大,只有一党可正,是为皇党也。胸有大志者,应德才兼备,入朝堂,拜于皇权之下,以才能得重用,一展手段,方为正道。”   四阿哥想了半刻,微微地点了点头……   顾八代向前走了两步,在四阿哥书桌前拱手躬身,微微压低声音道“然四阿哥为皇子,有些事儿,当可量力而行。”   四阿哥看了看顾八代,站起身道“学生受教了,今日辛苦师傅。”   延禧宫外   银柳给大阿哥福了一礼,“大阿哥,娘娘身体不适,今儿个不能见您了。”   大阿哥皱眉,“额娘身体不适?有请太医看过了吗?怎么回事?”   银柳笑笑,“大阿哥不必心急,娘娘是些老毛病,休息休息就好了。大阿哥事忙,近些日子就少来后宫吧。娘娘说了,这冬末春初的有股子浮躁劲儿,此时啊是一动不如一静,也省的惹来些烦人的虫蚁。”   大阿哥看看禁闭的宫门,又看看脸色平静的银柳,低头道,“那好,烦劳姑姑好生照顾额娘。”   银柳俯身,大阿哥冲宫门磕了一头,转身走了。   银柳走回正殿中,惠妃正坐在圆桌前,独自下着一盘棋,“怎么,走了?”   银柳躬身道“走了,临走时还对着宫门给您行了礼。”   惠妃微微笑笑,“胤禔自小就是个孝顺的。”   银柳上前给惠妃倒茶,“娘娘也是为大阿哥好,这时前朝正值多事,明相一向支持大阿哥,如今大阿哥再跟后宫来往颇多,怕是引来那些小人落井下石啊。”   惠妃叹了口气,“本宫在宫中那么多年,什么时候在乎过那些小人物?真正让本宫害怕的,只有皇上的心意。”   正三所   苏伟拄着下巴趴在桌子旁边,四阿哥拿着哈哈珠子们的名册左看右看,最后赌气地把册子一摔,和苏伟对着眼睛看了一会儿。   苏伟慢慢地把胳膊拿下来,支起身子,并直双腿,往后退了两步,站好……   四阿哥瞪了他一眼,嘟着嘴,声音低低的道“大哥有明相,太子有索相,三哥好歹有个长公主的姐姐,而我……”   苏伟向窗外看了看,关上窗户,走到四阿哥跟前,“主子,您才十一岁。再说,您有皇贵妃啊。佟佳氏一族可能不如明相、索相一时显赫,但是能人辈出、根底深厚,是朝中少有的世家大族。”   四阿哥叹了口气,“我不是皇额娘的亲生儿子,佟佳氏一族对我只是不冷不热,而且还是看在皇额娘的份上……”   苏伟心里有点儿紧绷绷的,思量了半天道“主子,您所图什么?”   四阿哥抬头看看了苏伟,伸出一只手握紧拳头,“男儿大丈夫,活了一世,当然要立下一番功业,我是爱新觉罗家的儿子,以后青史留名,我可不想只是寥寥几句话。”   苏伟暗暗呼出一口气,他还以为四阿哥年纪轻轻就有夺储之心了呢,“主子,您是皇阿哥,以后有的是您建功立业的机会,就像今年顾师傅说的,入朝堂,以能力得重用才是正道。”   四阿哥垂下头,“我早在朝堂里了,可没有自己人为你说上一句话,皇阿玛根本看不到你。”   苏伟咽了口唾沫,他们家四爷就是太求上进了,“主子,奴才小时候听过一句话,叫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如果皇上即可重用您,您现在的能力能做什么呢?”   四阿哥低头想了半天,又抬头盯了苏伟半天,让苏伟背后毛毛地退了好几步。   然后,四阿哥拿起书翻了一页,“我饿了,给我上个牛皮包儿”   二月十八   大阿哥嫡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入宫给皇贵妃请安。   由承乾宫出来,回阿哥所时路过万春亭,亭上一丽人对着觉罗氏笑。   觉罗氏由小宫女扶着上前,那人微微一俯身“嫔妾储秀宫赫舍里氏给大福晋请安。”   觉罗氏一听连忙侧身避过,“不敢,您是皇上嫔妃,臣妾是晚辈。”   赫舍里氏以帕掩嘴微笑,“大福晋真是个谦逊的,您有诰命在身,给您行礼是应当的。”   觉罗氏微微低头,“臣妾刚从承乾宫请安回来,正打算回阿哥所,就不打扰您赏景了。”   “哎!”赫舍里氏侧身挡住了觉罗氏的去路,“我在这空空的院子带得正闷,大福晋既然已经无事,就陪嫔妾说一会儿话呗。”   觉罗氏一福身子,“臣妾一介命妇,实在不宜在禁宫多待,还请小主恕罪。”   赫舍里氏笑笑,悠悠道了一句,“大福晋还真是事忙啊,这进宫一趟,也没去看看病了的惠妃娘娘?”   觉罗氏抬起头看了看赫舍里氏,赫舍里氏依然一副莽撞无知的样子,觉罗氏微微低了一下头,没有回答一句话,转身在小宫女的扶持下慢慢走远了。   赫舍里氏盯着那背影看了一会儿,原本带着满满嘲弄的眼神渐渐暗了下来。   御史参奏纳兰明珠一事很快被查清属实,纳兰明珠、余国柱及一干党羽下狱。   三月的紫禁城还没有春来的温暖,反倒有些湿冷。   后宫里,赫舍里氏四处散播大阿哥福晋不孝的消息被皇贵妃得知,皇贵妃罚赫舍里氏跪在宝华殿诵经三日。   一天傍晚,一个暗紫色长袍的青年进了宝华殿内室,向正在诵经的赫舍里氏鞠了一躬,“姨母。”   赫舍里氏睁开眼睛,“谁让你来的?这么大的人还这么没头没脑的。”   胤礽低下头,“外甥想来看望姨母是否安好?”   赫舍里氏双手合十带着佛珠,抬头看着佛像,“我一切都好,不用你担心,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后宫的事少参合。”   胤礽低下头,“外甥知道了。”   赫舍里氏叹了口气,“你身上的担子不轻,我知道。但你也要时时记住,实力掌握在自己手中才是最把握的。不要看现在明相倒了,索额图一家独大,赫舍里氏又冲入朝堂就放松警惕。所谓的明相,索相都是不应该存在的,都是皇上忌讳的。唇亡齿寒,纳兰明珠倒了,索额图也不会好到哪去。所以你最该依靠的只能是一个人,就是你的阿玛。”   胤礽躬身,“外甥明白。姨母在宫里举步艰难,以后不要再为外甥做这些事了。额娘去了,您再有事,外甥真不知道怎么面对郭罗玛法一家了。”   赫舍里氏回头看了胤礽一眼,“你知道什么?你以为后宫只是一帮争风吃醋的女人吗?别忘了,皇上赐你住毓庆宫,这辈子你几乎没机会离开禁宫。你在这四堵高墙里呆一天,就一天不能小看这些人。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更何况后宫的盘根错节一点不比前朝少。为了你的地位,这宫里,自然是越乱越好……”   太子自宝华殿出来,迎面走来一行人,当头的一件绛红色绣云雀纹披风,头上一对玲珑玉钗,一双带着鎏金镶玳瑁护甲的手放在小太监胳膊上,见到太子一笑,“哟,这不是太子殿下吗?”   太子一凛,低头躬身道,“惠妃娘娘吉祥。”   正三所   四阿哥趴在床上看一本红锦封面的书,今儿个松甘回家一趟,回来时去了一趟琉璃厂,淘了几箱古书。   小贩都是按箱卖的,一箱十两银子,松甘大概看了几本,虽不是珍惜古书,但也是翻印较早的,而且有很多民间古籍,便买了几箱。   四阿哥看了倒很喜欢,跟苏伟一起整理了一下午,很多书残缺不全,很多连封面都没有,里面多是一些话本段子,不过也确实有几本民间私印的好书。虽说这些书流进皇宫是犯忌讳的,但哪个宫里没点儿小秘密,而且康熙爷对儿子的管束从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   晚上,苏伟就见四阿哥随意挑了一本封面没有字的书倒在床上看,他颇为无奈地摇摇头,把床边的蜡烛挑的亮点儿。本以为四阿哥看一会儿书就该困了,可谁知道二更都过了,四阿哥还没有睡的意思。   “主子,眼瞅三更了,咱睡吧。”四阿哥看了看苏伟,把书合上,苏伟刚要伸手拿过,却被四阿哥唰地抽走,回身塞到了床里。   苏伟愣了,四阿哥胡乱拽被子把自己一蒙,“睡觉,睡觉……” 第53章 深宫禁恋   康熙二十七年   三月,纳兰明珠一案继续扩大,在吏部彻查中有人直指纳兰明珠意图谋反,举朝哗然。   东一所   伊尔根觉罗氏进了大阿哥书房,给站在窗前的大阿哥披上衣服,大阿哥回头冲她笑笑。   “爷,我让人炖了白蘑参鸡汤,您来喝一碗吧。”觉罗氏轻声道。   大阿哥点了点头,回身坐到桌前,由着觉罗氏给他盛了一碗,慢慢喝着。   觉罗氏站在桌边,也不言语,大阿哥喝完一碗看看她,“这是怎么了,一句话不说?”   觉罗氏低下头,“因着我的事儿,让爷烦心了吧,这次是我没处理好。”   大阿哥笑笑,拍拍她的手,“不关你的事儿,那赫舍里氏是后宫里有名的难缠,连皇贵妃都遭她挤兑过,更何况是你。再说这都是小事儿,爷一点儿没放在心上。”   觉罗氏微微笑笑,复又皱起眉头,“那爷这几天心思沉重,夜里也辗转反侧,是为了前朝的事儿?”   大阿哥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觉罗氏看看门外,奴才们已经回避,遂压低声音道“爷可是担心明相?”   “没错,”大阿哥垂下眼帘,“虽说额娘不让我参和这件事,但明相毕竟曾多方为我筹谋,如今看他背负谋反的罪名,性命危在旦夕,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觉罗氏握住大阿哥的手,“爷不要担心,我虽不懂前朝之事,但也听父亲提起过,明相官居内阁十三年,“掌仪天下之政”,甚至一度压过皇亲贵戚出身的索相,这样一个人一定不会引颈就戮的。”   大阿哥看看伊尔根觉罗氏,眼带欣赏“你是难得的聪颖灵慧,爷能得你相伴,也不枉此生了。”   觉罗氏笑笑,“爷是沾了一股子秀才的酸味儿。您是满人的儿子,以后定要建功立业,妾能跟在您身旁才是真真的不枉此生。”   大阿哥也笑了,伸手又盛了一碗鸡汤,递给觉罗氏,“来,你也喝一碗,暖暖身子。”   觉罗氏接过碗,喝了两勺,却突然反胃恶心,干呕起来。   正三所   四阿哥把书藏起来了……   苏伟趁着四阿哥去了射猎场进卧房查找,结果哪哪儿都没有。苏伟捏着下巴想了想,露出一点儿猥琐的微笑。   晚上,苏伟端着水进了四阿哥卧房。   “你怎么过来了,今天不是王朝卿的班吗?”四阿哥疑惑地坐在床上。   苏伟嘿嘿笑着,上前伺候四阿哥洗脚,“奴才这不是惦记您吗,您昨晚睡得晚,今天让他们伺候再睡不好怎么办?”   四阿哥瘪瘪嘴,一脸怀疑地看着苏伟。   洗完脚,四阿哥爬上了床,苏伟小心地凑过去道“爷,今晚还看书吗?”   四阿哥躺在枕头上静默了一会儿,坐起身,看了苏伟一会儿又低下头。   苏伟坐在脚榻上,拄着下巴支在床上,“爷,您有话就说嘛,咱们俩间还有什么忌讳的啊?”   结果四阿哥调转身子往床上一趴,把头闷在被子里半天,道“书在床头的夹缝里……”   苏伟上前从夹缝里抽出了那本封面没有字的书,翻开一看,哇哦~~随意翻了两页后,苏伟跪在脚榻上,拍拍四阿哥,“主子,您离知人事的年纪也不远了,奴才听说三阿哥的后院都要进人了,您现在看看这些书,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您不也是无意中看到的嘛。”   四阿哥转过脸,压着被子,看了看苏伟“你不许笑话我。”   苏伟咧嘴一笑,“奴才哪敢啊。”   四阿哥想了一会儿,蹭着褥子爬过来,跟苏伟一起翻着看,“你看这里,这个女人好丑……这个姿势我觉得怪怪的,像翻过来的青蛙……”   承乾宫   三月十五   赫舍里氏跪完三天到承乾宫,正赶上众妃来给皇贵妃请安。   “行了,起来吧,”皇贵妃端坐在正厅中间,“以后管着点儿嘴,别总说话不过脑子。”   “是,”赫舍里氏福了一礼。   皇贵妃点点头,“坐下歇歇吧。”   有宫女搬来小凳,赫舍里氏娉娉婷婷地坐在众妃下首。   惠妃看着她笑笑,“妹妹这一趟也不白跪,都劳动了太子亲自去看。这满后宫,哪个妃子能有这份殊荣啊。”   皇贵妃闻言皱起眉头,赫舍里氏却嫣然一笑“惠妃娘娘真会说笑话,嫔妾在宝华殿诵经,哪日不碰上几个外人。太子不过是礼佛时碰到了嫔妾,念着点儿先皇后的恩情,远远地问了两声。怎么,大福晋入宫没去见病了的您,太子去宝华殿上香碰到我倒是过错了吗?”   惠妃脸色一变,“好一副伶牙俐齿啊,看来这佛祖箴言也煮不烂鸭子嘴。”   “行了,”皇贵妃冷声呵斥,“都是皇家妃嫔,这般含酸拈醋的话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   宜妃一笑,“皇贵妃不要生气,姐妹们不过是逗乐罢了。要说这鸭子嘴,臣妾倒是越来越佩服赫舍里妹妹了,俏生生的几句话就让咱们面慈心善的惠妃娘娘变了脸色,要不怎么说赫舍里氏一脉是能人辈出呢。”   温僖贵妃从旁开口道,“今儿个好不容易聚了聚,别说这些了,臣妾倒听说了一件阿哥所的喜事,还没恭喜惠妃呢。”   惠妃这才笑着站起身,冲皇贵妃福了一礼,“托咱们大清的洪福,大阿哥福晋有孕了。”   皇贵妃面色温和起来,“这可是件好事儿,几个月了?”   惠妃笑笑,“两个多月了,太医说脉相平和,一切安好。”   皇贵妃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这是咱们皇上第一位孙辈的孩子,宫里得重视着。回头本宫让人送些补品去阿哥所,再派两个嬷嬷过去照看着,以后缺什么少什么,一应从内务府拿。”   惠妃福了一礼,“谢皇贵妃。”   众妃嫔纷纷站起身,俯身行礼“恭喜皇贵妃,恭喜惠妃娘娘。”   三月末   纳兰明珠一案,查到尾声,吏部给圣上递了折子,这一晚无论是皇宫还是京城,都有很多人一坐到天亮。   第二天,御门听政,圣上喻吏部,“国家建官分职,必矢志精白,大法小廉。今在廷诸臣,自大学士以下,……朕不忍加罪大臣,且用兵时有曾着劳绩者,免其发觉。罢明珠大学士,交领侍卫内大臣酌用。”   结党营私、贪污受贿、被指谋反,最后只是罢官了事,皇上是顾忌明相在朝中的势力,还是另有安排,抑或二者兼之,众人都无一结论。   承乾宫   浣月整理好了几个锦盒,将单子递给皇贵妃,“娘娘,这些是要送往阿哥所的补品,您看看还缺什么。”   皇贵妃拿着单子看了几眼,“就这样吧,咱们送去,人家也未必会用,做个场面就行了。”   浣月点头,让宫人搬着锦盒出去了,“娘娘,纳兰明珠服罪,即便没有重判,以后也无法再撼动太子之位了,延禧宫一度偃旗息鼓,您还愁什么呢?”   皇贵妃苦笑一下,“本宫坐在这个位子上,有哪一天能不愁呢。纳兰明珠以朋党罪下狱,又牵出谋反之事,结果只是个罢官反省,圣心难测啊。更何况,明珠在内阁十多年,朝廷中有多少他的势力,即便他退居幕后,也万万不能小看。而现今,大阿哥福晋有孕,如果这一胎是个男孩儿,那就是咱们康熙朝的长孙。长子、长孙,这分量可够重的。”   四月暂安奉殿竣工,皇上亲自送太皇太后灵柩往暂安奉殿,并率文武百官、皇亲宗族行祭礼。回程路上,一道圣旨晓谕百官,“于太皇太后灵前,朕有感昔日之困,念及有功之臣,特复纳兰明珠内大臣之位,以期其戴罪立功。”   毓庆宫   德柱进来时,太子正在秉烛夜读。   “殿下,这都三更了,”德柱走到太子跟前悄声道。   太子放下书,按按眉心。   德柱走到椅子后给太子揉太阳穴,太子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太子可是为明相复官一事担忧?”   太子没有答话,德柱继续道“其实纳兰明珠即便任内大臣,也再难主持内阁,明相的势力这一次几乎折损殆尽,更何况前朝还有索相盯着……”   太子睁开眼睛,虚无地盯着前方,“我没有担心明相复官的事儿,我担心的,是皇阿玛的心思。”   德柱柔摁的动作一顿,“太子……”   片刻后,随着一声叹息,一只带着弓茧的手攥住了德柱玉一样的腕子。   正三所   四阿哥趴在床上看一本民间话本集注。   那本红皮书被四阿哥很快看完给塞到了床底下,对此苏伟不得不佩服,四阿哥放到现代就是那些沉迷在某位老师怀抱里的青少年们应该学习的榜样。   苏伟让小太监把洗脚水端走,又把蜡烛挑亮些,打个哈欠道“主子,今儿个早些睡吧,您中午都没睡着。”   四阿哥点点头,把话本递给苏伟,自己翻身躺好。   苏伟给四阿哥盖好被子,只见四阿哥瞪着双大眼睛看着床顶,“主子,您想什么呢?”   四阿哥看看苏伟,“妻子和小妾有什么区别,为什么汉人就要一个妻子?我们满人以前就可以有很多福晋,虽然现在嫡福晋只能有一个了,但还可以有侧福晋的。”   苏伟坐在脚榻上,半眯着眼睛,有些昏昏沉沉地道“恩,奴才也不是很明白。不过妻子比起小妾是更贴心的人吧,男人离开母亲后,就只有妻子一心一意为你,一生一世与你相伴。小妾私心会很多,所求也会很多。妻子则不一样,她会帮你料理家事,帮你养育孩子,有什么心里话都可以跟她说……”   说着说着,苏培盛的声音渐小,四阿哥回头看他,竟然靠着床睡着了。   “一心一意为你,一生一世与你相伴……”四阿哥盯着睡着的苏培盛看了半天,最后伸手帮他拿掉了帽子。 第54章 男女大伦   康熙二十七年   正三所   苏伟醒来时有点愣愣的,昨晚他太困了,跟四阿哥说着话竟然就睡着了。一早睁开眼睛,胳膊被自己压得几乎没了知觉。四阿哥趴在床边,一只手拍在他脑袋上,睡得正熟。   其实说是早上,放到现代很多人可能刚睡,自从要上朝,四阿哥每天寅时就要起床,也就是凌晨三点。时间长了,苏伟也形成了怪异的生物钟,值夜时第二天必然在三点之前清醒过来。   眨眨眼睛,苏伟略微动了一下脖子,小心翼翼地把四阿哥的手放在床榻上,僵硬地站起身,活动活动酸麻的四肢。   外间已经有了响声,苏伟脚步放轻地出去看,值守的太监们已经打了热水,书房里也点上了蜡烛,开始初步扫尘,为四阿哥一会儿晨读做准备。   内厅放着钟表,苏伟瞄了两眼,进到卧室里,特意放重步子给四阿哥一个转醒的缓冲,待床上的人转个身子,苏伟再上前躬身低声道“主子,寅时了,起吧。”   四阿哥蹭了蹭枕头,静默了一会儿,仰面躺着半睁开眼睛,伸个懒腰。苏伟上去扶着四阿哥坐起身,先拿块润湿的帕子敷敷脸,醒醒神儿。待四阿哥清醒了点儿,苏伟就递上布鞋,让四阿哥随意地蹬上,去屏风后面的恭桶解决生理问题。   值守的太监掐准时间站在卧房门口,待苏伟喊上一嗓子“四阿哥起了……”就排着队进来,端着水盆、毛巾、梳子等伺候四阿哥洗漱。   四阿哥洗脸、漱口,换上便服,再由苏伟帮着梳了辫子,才算洗漱完毕。   此时,书房已经灯火通明,早有小太监打扫完毕,四阿哥坐到书桌前开始晨读。一个时辰后,提膳的太监由膳房回来,内厅摆上膳食,四阿哥的晨读才作罢。而一般来说,贴身太监在这个时辰就该换班了。不过,苏伟是个例外,轮到他值夜时,他都会伺候四阿哥用完早膳。   早膳用完,四阿哥到院子里和晨起的哈哈珠子们打一套拳,然后进屋换上朝服,带上跟班的奴才们往乾清门上朝。   康熙二十七年的上半年,整个皇宫就在太皇太后仙去的悲哀和纳兰明珠退出内阁的巨变中转瞬而过。而对于苏伟和四阿哥来说,前朝的争斗、后宫的倾轧离他们似乎都还太远,却不知历史的车轮已经向着正三所缓缓而来……   七月   康熙爷巡幸塞外,此次随扈的只有大阿哥、三阿哥。   而四阿哥此时已经没时间去计较,因为皇贵妃又病了。   这一次病的似乎不重,但时间冗长,从六月末到七月也不见有康复的迹象,四阿哥又开始频频的进宫侍疾。   七月末,皇贵妃终于不用再长时间卧床,人也精神了些,四阿哥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布满中药气味的卧房,四阿哥坐在床边背书,皇贵妃靠在床头偶尔点点头,偶尔提点一两句。   浣月端着托盘进来,“娘娘,四阿哥,奴婢制了青梅白梨汤,喝一碗消消暑吧。”   皇贵妃咳了两声,放下书“好,给胤禛的加点冰块,这屋里都是药气,闷得慌。”   浣月笑着将碗递给皇贵妃、四阿哥,“娘娘放心吧,奴婢早就放了,您的是温的,四阿哥的是冰镇过的。”   四阿哥端起碗喝了一口,果真是凉凉的,身上都跟着舒爽了。   皇贵妃看着他,笑了笑,“你们男孩子,火力壮,也苦了你天天闷在这不透气的房子里。”   四阿哥放下碗,“皇额娘别这么说,这都是儿子该做的,只要您能康复就比什么都强。”   皇贵妃微微笑笑,“皇额娘知道你孝顺,不过你也大了,要做的事也多了。如今看来,是得给你后院进人了,这以后皇额娘再有个头疼脑热,就有儿媳们照顾着了。”   四阿哥低下头,“儿子还小呢,这些事不着急,再说皇额娘病了,儿子也不放心让别人来。”   皇贵妃点点四阿哥额头,“什么别人,进了你的后院就是你的人,你不放心她们,还能放心谁?再说,你不着急,皇额娘着急啊。”   四阿哥抬头看看皇贵妃,不太理解。   皇贵妃向背后靠了靠,坐正身子,“这福晋的事儿,还得你皇阿玛做主,不过事先也得进两个格格准备着。皇额娘已经替你看好了一个,乖巧稳重,可能性子有点儿闷,但是一个格格也不好太伶俐了,是主事金柱家的女儿宋氏。”   四阿哥有点愣愣地,静默了半刻道“全凭皇额娘做主。”   皇贵妃笑笑,“那皇额娘就先找嬷嬷调教着,等明年过了正月,给你送过去。”   回阿哥所的路上,苏伟就发现四阿哥有点呆呆的。在第三次差点撞上墙后,苏伟终于忍不住了,上前问道,“爷,您这是怎么了?”   四阿哥低头走了一会儿,又抬头看了看苏伟,“皇额娘说,给我挑了人,明年进阿哥所。”   苏伟踉跄了两下,有些虚浮地安慰道,“三阿哥院子里也要进人了,爷就和三阿哥差一岁,是到时候了……”   四阿哥没有接话,继续往前走,苏伟也没有再说什么,跟着四阿哥的步调往前走……   其实,四阿哥的心情苏伟能理解一些,多少有点儿像是现代里大学玩了四年的毕业生,突然面临走向社会的尬尴和茫然。   而对于苏伟来说,更多的是错杂,当初那个软软糯糯的五岁阿哥转眼间要有家眷了。   八月圣驾回銮   皇上亲自到承乾宫看望久病初愈的皇贵妃。   榻子上,皇上握着皇贵妃的手,“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皇贵妃笑笑,“没什么辛不辛苦的,能给皇上料理后宫是臣妾的福分。”   皇上低下头,没有答话。   皇贵妃端了碗茶递给皇上,“大阿哥福晋离临盆之期也不远了,这眼看着胤禔也是要当爹的人了。”   皇上抿了口茶,笑了两声,“是啊,这时间过得是真快啊。”   “臣妾想着,大阿哥都有孩子了,太子的婚事是不是也该张罗了。”皇贵妃轻声道。   皇上放下茶碗,“恩,这事儿朕也想过了,倒是有一个颇为属意的人选。”   “哦?”皇贵妃眼睛一亮,“是哪家的姑娘?”   “正白旗汉军都统石文炳之女,石家祖上本是旗人,姓瓜尔佳氏,后迁居辽东才改了汉姓。如今朕已将石文炳升为汉军都统,石氏入宫后也能为缓解满汉矛盾,拉拢汉八旗军心略尽绵薄之力。另,石文炳曾护驾回宫,朕对这个人的印象不错,是个忠君爱国的。他的女儿也是有名的大家闺秀,想是太后也不会看不上的。”   皇贵妃点了点头,“皇上看中的必然是好的,这既然已有了人选,那大婚之期定在何时呢?”   皇上叹了口气,“太子关乎国祚,太子妃也是非比寻常,总得进宫调教一段。另外,太子的婚礼也是件麻烦事儿,咱们大清还没有太子成婚的先例,这婚礼的规矩还得让礼部商讨商讨。”   皇贵妃低头思量片刻,“皇上说的也对……对了,臣妾病了这些日子,一直是胤禛在床榻前伺候,臣妾想给胤禛的后院进两位格格,皇上意下如何。”   “恩……”皇上往榻里靠靠,“胤禛过年也十二了,到时候了,你斟酌着定下吧。这福晋呢,等朕再寻个好的。”   皇贵妃站起身,缓缓福了一礼,“皇上辛苦了。”   傍晚,皇上回了乾清宫。   皇贵妃一人坐在昏暗的卧房里,浣月进来点了一盏蜡烛,“娘娘……太子的婚事?”   皇贵妃缓慢地摇了摇头,“一时三刻的是完事不了了,本宫怕夜长梦多啊……”   “娘娘的意思是?”   皇贵妃低下头,抚了抚自己的护甲,“你去告诉朱嬷嬷,准备着吧,阿哥所那儿若是个男孩儿……”   浣月一凛,俯身道“奴婢明白了。”   延禧宫   惠妃照着镜子,银柳匆匆而入,挥退了屋里的宫女,站到惠妃身后道,“娘娘,奴婢听说,皇上有意给太子成婚了。”   惠妃的手里一顿,“是哪家的姑娘?”   “听说是,正白旗汉军都统之女。”   惠妃拔下一根金钗,看着铜镜沉默了片刻,“你着人去神武门告诉诸克图,让他去一趟礼部找麻尔图替本宫传上一句话……”   转眼间到了十月,正白旗汉军都统之女石氏为准太子妃,已经人尽皆知。然太子的婚事却遥遥无期,礼部尚书麻尔图称大清开国以来尚无太子成婚定例,需与钦天监一起参照明史重新定制,所费时间怕是要良久。   十月中旬,大阿哥福晋临产。   苏伟他们在正三所都能感觉到东一所的紧张氛围,整个阿哥所一直有太医、产婆来来去去。   大阿哥在外间焦急地走来走去,按理说大福晋的身体一向康健,怀着孩子也没有多大妊娠反应,可这一进产房竟然连续四个时辰没有动静。听着大福晋越发有气无力的呻吟,大阿哥是心急如焚。   惠妃坐在轿子上,匆匆地往阿哥所赶。   眼看过了钟粹宫,就要到阿哥所正门前了,轿辇却被一个俏丽的身影挡住,赫舍里氏。 第55章 新贵入主   康熙二十七年   钟粹宫旁的石道上,赫舍里氏悠悠俯身给惠妃行了一礼。   惠妃沉下脸,“本宫已得皇贵妃懿旨,妹妹请让路。”   赫舍里氏笑笑,“惠妃娘娘好大的脾气,您担心大福晋,嫔妾知道。大阿哥的第一个孩子,这满皇宫的哪个不重视——”   “你到底有什么事?”惠妃打断赫舍里氏的话,事到如今,她才察觉自己的大意。本以为大福晋在阿哥所产子,身边都是自己安排的人,不会有事儿,是以安然地坐在宫中等消息。谁知竟然生了三个时辰还没动静,她这才着急,跑去承乾宫求懿旨,而皇贵妃却突然犯了头风,她跪在院子里好久,才得了恩准。现下到这紧急关头,这个贱蹄子又冒了出来。   赫舍里氏微微皱眉,“嫔妾能有什么事儿啊,只是担心着大福晋,来问问惠妃娘娘,娘娘怎么这般疾言厉色的?”   惠妃瞥了赫舍里氏一眼,冷冷地道“让开!”   赫舍里氏没有动,惠妃的大宫女银柳像旁边的宫女使个颜色,宫女往赫舍里氏身旁一挤“小主,请让让……”宫女看似无意,实则力气颇大,踩着花盆底儿的赫舍里氏身子一歪,倒在了石子路上。   惠妃瞅都没瞅一眼,“银娟,你太不小心了,赶紧扶小主起来。银柳咱们先走!”   然轿子才走了两步,远远由阿哥所跑出来几名太监,这边赫舍里氏被扶起来,恨恨地甩开银娟的手。   当头的太监看见惠妃的轿子,紧忙跪下,“恭喜娘娘,贺喜娘娘,”赫舍里氏的脸色惨白,惠妃柔婉一笑。   太监低下头,“大福晋诞下一名小格格,母子平安。”   银壶炸裂的紧张气氛倏然而过,赫舍里氏漾着笑容,缓缓一俯身,“恭喜惠妃娘娘,当真是大喜了……”   承乾宫   皇贵妃跪在佛龛前,磕头烧香。   浣月走进屋子,躬身低声道,“大福晋生了,是一名格格。”   皇贵妃呼出一口气,睁开眼睛,“也好,养女孩儿才是福气……你去安排一下,重赏大阿哥福晋和小格格。”   “是,”浣月领命而下。   皇贵妃双手合十,恭敬地看着佛像,上苍总算还怜惜她……   东一所摆了小宴,各位兄弟都前往恭喜,这毕竟是第一个孩子。四阿哥也让人打了一副长生如意镯,送给了新生的小格格。   十二月腊八一过,皇上起行至暂安奉殿拜祭太皇太后,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随行。圣驾回銮时以至年节,去年因太皇太后殡天,皇宫中没有庆祝年关,众人都憋着劲儿要好好过一个年。   朝宴上,太子的歌功颂德之声遍布,苏伟还有些不习惯,给四阿哥倒酒时才猛然想起,明相已经倒台,虽然朝宴上还有他的一席之地,可明相却因病推却了。而索额图复官后一直任领侍卫内大臣,虽荣耀不及从前,但依然可从他的一举一动中看出这人对朝中各大臣的影响力。   正月初八   宫中大放烟花,皇宫众人齐聚御花园观赏。   四阿哥带着苏伟爬到了角落凉亭下的一座假山上,黑漆漆的夜空,绽放的烟花好像唾手可得。   苏伟仰着头怔怔地看着,在现代他也看过很多次烟花,但好像没有此时此刻的这般纯粹,又好像没有现时现地这般梦幻。   四阿哥拍了苏伟一下,苏伟转过头,四阿哥指了指脚下,苏伟低头看了一圈。   四阿哥瞪着原地转圈的苏伟,“你不记得啦?”   苏伟摇头,四阿哥气愤地拍歪他的大盖帽,“你刚伺候我的时候,我在御花园爬的就是这座假山,当时你在我脚底下扶着我的脚。”   苏伟闻言,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四阿哥恨铁不成钢的别过头不再理会他。   苏伟好笑地看着四阿哥的后脑勺,拉拉他的袖子,“主子,奴才跟您开玩笑呢,奴才记得。”   四阿哥转过头,苏培盛背后是漫天烟火,“主子,奴才当时就想,以后要一直扶着您的脚,陪着您越站越高。”   四阿哥瘪瘪嘴,静默了片刻,随着最后一只庞大的烟花升空开了口,“我不用你扶我的脚,你一直站在我身边就行了。”   “什么?主子,我听不见了!”苏伟捂着耳朵大喊,四阿哥冲漫天亮丽的繁花翻了个白眼。   正月一过,正三所的太监们忙了起来。自打四阿哥迁宫后,一直空着的中庭终于要进人了。虽不是实际意义上的女主人,但也是位小主,以后各位总管太监就不止听四阿哥一人的话了。   书房里,四阿哥正在斟酌院子里奴才们的变动。原本住在中庭里的两个嬷嬷,八名宫女基本都闲置着,只有周姑姑带着两名宫女管着四阿哥的冠袍履带,给四阿哥做些小的针线活。现下正好分给新人四名宫女,都由嬷嬷们调教这么长时间了,最熟悉正三所的种种习性。   如今,中庭里的茶房、灶头等都得启用了,现下是真的需要中院首领太监了。原本是兼任的王钦是肯定忙不过来的,四阿哥想了想任张起麟为中院首领太监,王钦仍然为前院首领太监。   萧二格带着洒扫的粗实太监们把中庭的各个屋子彻底地打扫了一边,张起麟牛气哄哄地上任,领着划到中庭的五个小太监,将西偏殿北三间精心收拾了一番。   苏伟背着手到西厢房逛了一圈,屋里被熏的暖暖的,摆了花卉,也有些彩瓷玉器,给小主用的铜镜、梳妆台都是内务府新制了送来的。亦可谓是万事俱备,只差新贵入主。   永和宫   德妃逗着四处爬的十四阿哥,清菊端着茶进了屋,“娘娘,皇贵妃替四阿哥看好的人这几天就要进阿哥所了。”   德妃抱过十四阿哥,“胤禛还小,这事儿不急,第一个嘛,新鲜劲儿转眼就过了。等四月新的秀女进宫,你去挑一个活泼有灵气的,不要有多大的背景,回头调教好了,咱们给四阿哥送去。”   清菊俯身,“是。”   “十三阿哥那儿怎么样了?”德妃抱着十四阿哥,微微晃着身子。   “十三阿哥已经会说话了,乳娘们都很尽心。”清菊柔声道。   “恩,”德妃点点头,“既然孩子在咱们宫里,就不能有一点半点地不是,你多去盯着点儿。”   “娘娘仁慈,”清菊躬身而下。   三月初八   苏伟换完班,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上午,趁着中午阳光好,在偏廊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忽然,正三所的角门被打开,王朝卿领着一个嬷嬷,两名女孩走了进来。身着暗粉色绣黄莺纹长裙的女孩儿被另一个背着包袱着嫩绿色宫装的女孩扶着。   院中打扫的小太监们纷纷俯身,“宋格格吉祥。”   一行人走到偏廊下,苏伟下意识地要行礼,膝盖却猛然僵硬,无论如何弯不下去。好在宋格格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过多追究,很快地低下头跟着王朝卿向中庭走去。   傍晚,苏伟从萧二格那得知,早晨,承乾宫突然传来消息说有新人要进宫,让正三所今天把人领回去。同来的是教导嬷嬷元氏,一直伺候宋氏的丫鬟碧儿。   入夜,宋氏被领到四阿哥的卧房,苏伟抻着脖子从窗户往外看,可是什么都看不到。   梆子声打响,苏伟吹灭了蜡烛,躺在床上,心里好像很平静,却没有一点儿睡意,让苏伟自己都觉得很疑惑,最终只能归于自己白天睡太多了。   三更,有人推开了苏伟的房门,苏伟翻身坐起,一个蛮熟悉的人影走到他床边,坐在床沿上。“主子?”苏伟小声疑惑道。   四阿哥没吱声,苏伟点燃床边的蜡烛,之间四阿哥拉着脸坐在他的床脚,一双蹬着布鞋的脚晃来晃去。   “主子,您怎么过来了?宋格格……不合您心意?”   四阿哥抬头看了苏伟一眼,“我没有和她睡一起,她来拜见我,我就让她回去歇着了。”   “哦,”苏伟点点头。   四阿哥蹬掉鞋子,盘腿坐到床上,和苏伟面对面,“你不是说,妻子是很贴心的人吗?为什么我见到宋氏什么感觉都没有?就算她不是我妻子,也算是第一个侍妾啊,以后说不定会成为侧福晋的。那么硬邦邦的,见到我说话就像蚊子叫,那和满后宫的宫女有什么区别?”   苏伟咽了口唾沫,不说他上辈子也没娶过老婆,就说他这辈子是个太监,四阿哥这么一本正经地跟他讨论这个,好像也不太对劲吧,“那个……主子,奴才也没娶过妻子,更不知道该怎么和侍妾相处。但,您是阿哥,宋格格刚来,见到您有些害怕也是正常的。”   “是吗?”四阿哥双手抱起膝盖,“那你刚来时怎么不怕我?”   “恩?,主子,奴才对您恭恭敬敬,怎么没有怕您了?”苏伟瞪大眼睛,好吧,他一开始看到豆丁版四爷时确实没有害怕这种情绪存在,不过,他坚信自己的演技很值得考验的,再没有比他更兢业的奴才了。   “切,”四阿哥别过头,“第一次跟王钦进我卧房,就左瞄我一眼,右瞄我一眼的,别以为我当时年纪小就不记得了!”   苏伟“呵呵……”   承乾宫   傍晚昏暗的房间中,皇贵妃坐在圆桌旁,这一年入宫秀女的名单正摊在桌子上,第一篇第一行,就是一个熟悉的名字,佟佳氏叶若。   浣月端着碗茶走到桌前,“娘娘,天黑了,掌灯吗?”   皇贵妃缓缓叹出一口气,“点上吧,有点儿亮,心里还能暖和些。”   浣月点头,招手令宫女们掌灯,“娘娘,老爷他们未必就是——”   皇贵妃一声冷笑,打断了浣月的安慰,“你不用为本宫担心,这些事儿本宫自小就看惯了。佟佳氏的女孩儿都是这般用处。如今眼看一个要没用了,肯定要把另一个送进来,否则怎么保住满族的荣耀啊?”   “娘娘……”   皇贵妃低下头,抚了抚自己的小腹,“本宫已经年老色衰,身子也越发不中用了,他们这般做是迟早的事儿。”   浣月低下头,皇贵妃站起身慢慢走到窗口,“不过,我佟佳氏叶蓉也不是好对付的,想让踩着本宫往上爬,得看她能付出什么代价!” 第56章 你一口我一口   康熙二十八年   延禧宫   正厅里热闹异常,奴才们一箱一箱的往院子里抬东西,惠妃、成嫔、庶妃卫氏坐在屋中翻着册子。   “哎呀,妹妹真是好福气,你看八阿哥这得多厚的家底啊。”成嫔笑着对卫氏道。   卫氏笑笑,“都是两位娘娘疼胤禩,胤禩能得惠妃娘娘抚养,是摊上天大的福分了。”   惠妃合上册子,“这都是应当的,孩子在本宫身边长大,这一要搬出去啊,本宫的心里都空落落的,恨不得把他住惯的屋子都拆了给挪过去才好。”   成嫔微笑着冲惠妃道,“您就安心吧,这八阿哥因着身子的原因已经晚了两年迁宫了,这八岁的男孩儿皮实着呢。再说这回九阿哥、十阿哥一起往乾西四所搬过去,兄弟们互相照顾着,肯定会事事平安顺遂的。”   惠妃笑着点点头,卫氏低头不语。   翊坤宫   珠儿把理好的册子给宜妃过目,宜妃一页一页翻过,“恩……差不多了,等搬过去再缺什么咱们再填吧。”   珠儿接过册子,“奴婢听说,温僖贵妃也给九阿哥准备了呢,样样物什都是好的,不比给十阿哥的差。”   宜妃靠在椅背上,“不管怎么说,本宫的九阿哥在温僖贵妃那儿没受什么委屈,就凭这点本宫呈她的情。”   珠儿给宜妃倒了杯茶,“这次,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一同迁宫,也不知道惠妃娘娘是怎么想的,生生地扣了八阿哥两年。”   宜妃端起茶碗,刮刮茶沫,“她能怎么想?有个大阿哥在,她恨不得把这全天下的人都笼络到身边做助力。”   珠儿思量片刻,开口道“那……要不要嘱咐九阿哥少跟八阿哥接触?”   宜妃冷笑一声,“用不着,本宫就偏要九阿哥多跟八阿哥亲近,她以为整个皇宫就她一个聪明人?这棋子用得不好了,也要咬人的……”   正三所   中庭西厢房   格格宋氏一人呆呆地坐在梳妆镜前,她到正三所已经近两个月了,除了第一天请安见了四阿哥一面,就再没近过四阿哥的身。   嬷嬷嘱咐她的话,她还记得,她是四阿哥的第一个格格,只要安分守己,努力为四阿哥开枝散叶,即便总有后来人,她也能凭着多年的情分分得一席之地。可是如今看来,恐怕她还不等从四阿哥那儿得到怜惜,就要被弃置一旁了。   宫女碧儿端着水盆进来,“小主,咱们梳洗梳洗吧。四阿哥快从射猎场回来了,万一叫您一起用膳,到时该手忙脚乱了。”   宋氏低下头,轻叹口气,在碧儿的服侍下,洗了脸,梳了头。碧儿端着一檀木盒出来,“小主,这是皇贵妃赏下来的,您到底是四阿哥的第一个格格,这身份总是不同的。您看看,带哪个好?”   宋氏回头看了看那盒流光溢彩的珠宝首饰,“算了吧,用支素银簪子别着就行了。”   碧儿盖上盖子,低头小声道,“小主,您别灰心。四阿哥只是未通人事,未必就是对您有意见啊。要不,咱们想想办法?”   宋氏看看碧儿,“想什么办法?”   碧儿向门外看看,躬身在宋氏的耳边道,“奴婢听说,四阿哥很宠爱身边一个太监,叫苏培盛的。不如奴婢拿点儿银子去让他替小主在四阿哥前打点打点?”   “胡闹!”宋氏瞪了碧儿一眼,转过身子,“一个太监能打点什么,再说我只是个格格,平白想这些男女之事就不应该,要是真耍了手段去……被人知道了,我还有脸活吗?”   碧儿缩着脖子,低下头,没有再搭话。   书房   书桌上铺着一张中俄边境的地图,大清和沙俄打了这许多年,最近终于有了言和的趋势。苏伟依稀记得,《尼布楚条约》是索额图签订的,虽然实际上《尼布楚条约》也有割地退步的缺陷,但与清末那些卖国条款相比实在是高大上太多了。   而四阿哥此时正拿着一把尺子在地图上画来画去,苏伟站在四阿哥身后看着,现代彩色地图他都不一定完全看得懂,更不要说古代这种手绘地图了。   纳穆图、松甘等几个哈哈珠子也围在桌边,说着一大堆奇怪的地名。   苏伟暗暗打了个哈欠,耷拉下脑袋,他有点儿困了……   “苏培盛!”四阿哥突然一声叫唤,苏伟猛地抬起头,“是!”   “你说皇阿玛会属意大清与沙俄以哪里为界?”   “以额尔古纳河和格尔必齐河为界……”别看他历史分不高,但好歹也是闯过高考大军的人,有些话那真是虽不明其意,却能脱口而出啊。不过,自豪完的苏伟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劲,纳穆图、松甘等一众哈哈珠子连同四阿哥都异样地看着他。   “苏公公……能看懂地图?”纳穆图小心翼翼地问,刚刚明明一副要睡着的样子啊。   “额……”苏伟脑子飞快旋转着,“看不懂,不过听人提起过这两个地名,随口就说出来了,呵呵……呵呵……”   四阿哥狐疑地盯着他,直盯到苏伟后背发毛,“那个,主子,这都快二更了,你们饿了吧,要不上点夜宵?灶头热着涮锅呢。”   四阿哥转头看看几个哈哈珠子,他们从射猎场回来就聚到书房里了,算起来也有好几个时辰了,“恩……那上吧,再来几碗小馄饨。”   “嗻,”苏伟像模像样地一俯身,小跑出去吩咐了。   纳穆图在额尔古纳河与格尔必齐河中间轻轻画了道线,“主子,和谈未必会一帆风顺,皇上那儿恐怕也会准备多个方案,苏公公偶然提到的这条线,恐怕也不是不可能的。”   夜宵端进了内厅,酸辣的锅子下着羊肉、滚着小馄饨。四阿哥坐在主位,扬手道“今夜就咱们主仆几个,不讲究那些,都坐在一桌吃。”   纳穆图他们行礼后坐下,四阿哥回头拽拽苏伟,“你也坐,今晚不用你侍膳。”   苏伟摇头,“奴才谢主子恩典。但这是在宫里,奴才身为八品太监,断不能领头坏了规矩。”   四阿哥皱皱鼻子,苏伟陪着笑给四阿哥盛了碗小馄饨。四阿哥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纳穆图几个也就匆匆吃了一碗,起身告退了。   苏伟看那剩了一大半的锅子,有点儿可惜。   四阿哥看看他,“饿了吧,让你穷讲究。大家都没怎么动,现在都归你了。”   苏伟俯身,“谢主子赏赐。”   在宫中,主子吃不完的菜赏给手下人是相当大的恩典了,虽然苏伟一开始也挺不习惯,但后来很快就改过来了。人都是物质动物,主子吃的菜比下人吃的要精贵百倍,就说这锅子,汤汁不知是过了多少道工序,用了多少辅料熬出来的。   四阿哥起身往书房走,苏伟跑去端锅子,准备拿回小屋吃。   四阿哥转过头,“你要跑哪儿去?今儿个你值夜,不准找人替,就在这儿吃。”   苏伟带点儿祈求地看着四阿哥,结果被四阿哥一瞪,又低头缩脑地把锅子放回了桌子上。   胤禛坐在书房里继续钻研边界图,然好不容易集中的精神轻易被内厅的声音打断了。苏培盛在吃东西,虽然动作很轻,但依然有咀嚼的动静传进胤禛的耳朵。   胤禛抿了抿唇,踮起脚走到门边,只见苏培盛端着个大海碗,蹲在桌子下吃的像后院那只捧着萝卜的肥兔子。   这边,苏伟刚刚要了碗粳米饭,用锅子里的肉汤拌了拌,味道还蛮好,蹲在桌子下正吃得正欢时,一个人影罩了下来。   四阿哥弯着腰,脑袋探过苏伟的肩膀,往他端着的碗里看,“你吃的是什么?把饭和汤菜泡在一起,多难看啊?”   苏伟嘿嘿一笑,“主子,奴才们吃饭哪管好不好看,自然是怎么好吃怎么做啊。”   四阿哥蹲到苏伟身边,“这样好吃吗?”   “恩,”苏伟舀了一大勺放在嘴里,“很香”。   四阿哥看了看,“啊”地张开嘴道“给我尝尝……”   苏伟愣了一下,舀了一勺汤泡饭送到四阿哥的嘴里。   “恩……”四阿哥一边嚼着一边点头道“确实好吃”。   苏伟呵呵笑了两声,又递给四阿哥一勺。   入夜   四阿哥仰面躺在床上,肚子有点鼓,苏伟有点儿担心地戳了戳,刚才他们两个蹲在桌子下,你一口我一口地吃了三大碗粳米饭,他还真怕四阿哥积食了。   四阿哥挠挠肚子,吧唧着嘴翻个身,苏伟轻轻地给他盖好被子。   张起麟缩在卧房门口,探头探脑地招呼苏伟。   苏伟翻个白眼,因着张起麟的品级,一般小太监都不敢拦他,能这般方便地跑到四阿哥卧房边除了自己也只有他和张保了。   见四阿哥陷入熟睡,苏伟蹑手蹑脚地走出卧房门,“什么事儿,这么晚了都?”   张起麟挠挠头,“不是什么大事儿,刚你们吃饭我就没进来。就是宋格格啊,进院子都两个月了,咱们阿哥一点儿动静没有,再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吧?”   苏伟垂着眼脸想了想,“这事儿有什么急的,四阿哥还小呢,晚个一年半年都不怕。”   “唉,”张起麟叹口气,“四阿哥不急,人家宋格格急啊,一小姑娘怪可怜的,这回头皇贵妃问起来,咱们怎么交代啊?”   苏伟没吱声,张起麟捅了捅苏伟,“你得空跟四阿哥提提呗,就问问怎么看宋格格的也行啊,要是实在不中意,咱们心里也好有个底儿嘛。”   苏伟瞥了张起麟一眼,“我才没那个闲心呢,你自己怎么不提呢?”   张起麟笑笑,“这谁有您苏公公面子大啊,我提过两次了,就得了主子两个白眼。张保还是木头一个,其他人咱也求不上啊。”   苏伟随便摆摆手,“行了,行了,你回吧,这事儿我想想。”   “哎,”张起麟答应着走出了门。   苏伟瞪了张起麟的背影一眼,回到卧房,坐在四阿哥的脚榻上。   “谁来了?”四阿哥清明的声音响起,吓了苏伟一跳。   “主子,您没睡啊?”苏伟伸起脑袋。   “本来睡了,你戳我肚子,我就醒了……”   苏伟略尴尬,四阿哥又悄声道“是张起麟吗,他有什么事儿?”   苏伟挠挠脑袋,心里烦的很,“他……他……他说后院灶台堵了,要找人来通通。”   四阿哥翻个身,“哦……” 第57章 红袖添香   康熙二十八年六月   乾西五所   九阿哥哭丧着脸坐在圆桌旁,十阿哥摆弄着两本账册,“九哥,要不咱就告诉我额娘,或宜妃娘娘一声呗,有奴才趁乱时偷东西,多大的事儿呢。”   九阿哥撅着嘴,“怎么说啊,说我丢了两块玉佩,一个夜壶?我额娘会嫌弃死我的,没准没罚奴才先打我一顿。再说,现在是怎么丢的,到底丢了几个,我都还没弄清楚,传出去多丢人啊。”   十阿哥低下头,“那等等八哥吧,八哥一定有办法的。”   八阿哥进九阿哥院子时,首领太监们已经跪了一地,“胤禟,这是怎么回事?”   九阿哥闷着头不说话,十阿哥走到八阿哥身边,“太监们将宫中的赏赐入库,结果和赏赐的名册不符,昨儿个清算的和今儿个清算的又不一样,九哥正生气呢。”   八阿哥走到九阿哥身后,拍拍他的头,“就这么点儿事儿,有什么好气的。咱们刚迁宫过来,杂事颇多,太监们手忙脚乱也是正常的,八哥帮你重新理一理,真要缺了八哥给你补上,回头再让人细细地查,总能抓到小偷的把柄。”   九阿哥挠挠头,“谢谢八哥,弟弟不缺那几个玉佩,就是不喜欢奴才们忽悠我。”   八阿哥笑笑,翻开账册看看,“九弟真有做生意的天赋,这账册设的清楚明白,就是太监们入库时记得不当心。”   九阿哥笑笑,坐到八阿哥身边,十阿哥也凑过来,几个人仔细地对了名册,又让管事的重新登记库房物品,最后一查是丢了两名玉佩。   总管太监一一排查,手脚不干净的小太监很快被揪了出来,被九阿哥打发去了慎行司。   永和宫   十四阿哥在内厅里咿咿呀呀地紮着小腿乱跑,乳母们四处围着防止摔倒,德妃坐在榻子上微笑地看着。   清菊端着碗银耳雪梨汤进来,“娘娘,这汤镇了半个时辰,微有凉意,吃着刚刚好。”   德妃喝了两匙,果然凉沁沁的又不冰口,“胤禵,来,到额娘这来。”   十四阿哥笑呵呵地跑回来,一头撞进德妃怀里,德妃舀了勺雪梨汤喂他。   清菊从旁看着,略微小心地开口道,“奴婢听说,皇上有意把十四阿哥抱给温僖贵妃抚养,不过被皇贵妃按下了。”   德妃叹了口气,“本宫养了十三阿哥,如今又添了十四阿哥,即便小公主被抱走,本宫这里的孩子也是多了。皇上有这个意思也是应该的。”   清菊低下头,压低了声音道“最近,皇贵妃对咱们永和宫倒是和蔼起来了。”   德妃放下碗,给十四阿哥擦擦嘴角,“这人啊,就怕生病,这病的久了,一身的元气就耗没了……”   清菊没有回话,德妃支起身子,对着乳母们道“把十四阿哥抱下去午睡吧。”   “是,”乳母们抱着十四阿哥领命而下。   德妃带上护甲,沉下声音道“给四阿哥挑的人怎么样了?”   清菊上前两步,“尊娘娘的吩咐,奴婢看那李氏女很好。父亲只是一府通判,没什么大的背景,人也长得漂亮,性格还很活泼。”   “恩……”德妃端起茶碗,“明儿个,你把她的名册拿来给本宫看看,若是没什么问题,就找个好嬷嬷教导,等年末了给四阿哥送去。”   “是,”清菊俯身。   正三所   中庭西厢房   宋氏坐在偏廊下,碧儿轻轻摇着扇子。   张起麟让人运了冰块进来,“小主,这是四阿哥特意吩咐给您摆上的。”   宋氏轻轻点了点头,“有劳张公公了,替我谢谢四阿哥。”   张起麟躬身笑了笑,宋氏却又转头望向远方发起呆来。   张起麟抿抿唇,“宋格格,四阿哥最近常常温书到深夜,您要是睡得晚,不妨带点儿点心去看看,也省的……省的四阿哥一人读书寂寞。”   宋格格回头看看张起麟,低下头轻声道,“我知道了,多谢张公公。”   张起麟低下头,躬身退下。   正殿东耳房   苏伟端着碗,看着坐在他旁边大快朵颐的四阿哥发呆,这算是忆苦思甜吗?自从那碗汤泡饭后,四阿哥就开始喜欢和苏伟一起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比如今天,从射猎场回来的四阿哥放弃了大厨精心制作的牛乳茶、小酥饼、绿豆糕,跑来抢他的饭吃。   换班的苏伟今天一觉睡到下午,午饭挪到了傍晚。萧二格给他留的菜有肉丝瓜片、小葱豆腐、清酱牛肉和一碗鸡蛋羹,都用灶头的大锅温着,微微有些老。对于奴才来说,苏伟的饭菜绝对是上等了,不过和主子的菜还是天差地别的。   然,四阿哥一点不在乎,就着一碗鸡蛋羹扒了一大碗米饭,完事儿还用馒头夹了两筷头牛肉和瓜片,看的苏伟还没吃就饱了。   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四阿哥拍拍手,“恩,鸡蛋羹还蛮好,就是豆腐不嫩了,明天让他们给你用新卤的豆腐做。”   “好,”苏伟保持着端碗的姿势,目送着四阿哥潇洒离去的背影。   入夜,   苏伟擦了擦脚,正准备舒服地往床上一趟,张起麟门都没敲就冲了进来,“苏公公,苏公公,宋格格进四阿哥书房了。”   苏伟猛地坐起来,张起麟拉过凳子跟苏伟面对面坐下。   “怎么回事?”苏伟问道。   张起麟得意地笑笑,“当然是本公公的功劳,白天时我暗示宋格格到四阿哥屋里送夜宵,这不,今晚就行动了!”   苏伟鄙视地看了一眼张起麟,“宋格格是去看四阿哥,又不是去看你,你那么高兴干嘛?”   张起麟一副“你不懂了吧?”的表情,“我现在是中院首领太监,这伺候的就是女主子们,这要是四阿哥不好人事,让我守着一帮有名无实的,那和我在坤宁宫时有什么区别?如今,我好不容易到了有人气的地方,一定要干番大事业,像梁公公、顾公公他们看齐!”   张起麟握紧拳头,夹紧腮帮子,做出一副二十一世纪青少年努力奋斗的姿势,苏伟眨巴了两下眼睛,回身躺到了枕头上。   “哎?苏公公,你别睡啊。我跟你说,别看我们是太监,也不能碌碌无为,虚度一生……哎,苏公公,培盛兄,你起来嘛,我们说说话,我跟你说,我是这么规划的……”   书房里   四阿哥翻着皇阿玛借给他看的折子,宋氏俯身福了一礼,“四阿哥,妾身自己做了两盘糕点,您得空尝一尝吧。”   “恩,”四阿哥翻着折子,“放一边儿吧。”   碧儿把糕点放在炕桌上,宋氏见四阿哥都没抬头,就想俯身告退,却被碧儿一把扶住。   碧儿往四阿哥桌边使了使眼色,握着宋氏的手微微用了点儿力。   宋氏抿了抿唇,向前走了两步,贴身伺候的王朝卿赶忙退开,招呼着屋内的小太监们退了出去。   宋氏走到书桌边,小心翼翼地执起墨锭,磨起墨来。四阿哥抬头看看她,没有说什么。   红袖添香时,夜静扰人情   正三所比原本多的一点儿朦胧气氛,在二更时被急促地敲门声打破了。   守门的太监打开角门,迎面的公公亮出承乾宫的腰牌,“皇贵妃重病,请四阿哥速往宫内侍疾。”   小太监来禀报时,宋氏正服侍着四阿哥吃点心。   咬了一半的绿豆糕掉在榻子上,皇贵妃重病这几个字像一把铁锤锤在四阿哥心上。皇贵妃自打失了小公主,病了很多次,但没有哪一次像这样在半夜急着将四阿哥叫进宫的。   而这一次,这重病二字有多大分量可想而知。   王朝卿急匆匆地进屋,招呼着小太监们忙活起来。给四阿哥打水梳洗,换衣服,收拾常用东西。   宋氏愣愣地站在一旁,满屋的人来来去去,一时忙碌异常。   有小太监端了蟒袍来,“四阿哥,换衣服吧。”   宋氏被碧儿捅了捅,才立马反应起来接过衣服,“四阿哥……”   然而,也不知道是宋氏声音太小,还是屋子里太吵,四阿哥像是没听见一样,呆坐在榻子上一动不动。   一帮人围着四阿哥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直到,一个清亮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都稳当点儿,乱成这样干什么?”   宋氏向门口看去,一个穿着鹌鹑补服的太监走了过来,朝她微微一笑,“小主,衣服给奴才吧。”   苏伟接过蟒袍看了两眼,“这不行,拿揉纱的便服来。”小太监领命而下,苏伟躬下身在四阿哥耳边道,“主子,咱们去卧房梳洗换衣服吧,皇贵妃那儿还等着呢。”   四阿哥看了看苏伟,像是猛然惊醒过来,快速地蹬上鞋子向卧房走,临出门时还冲宋氏吩咐了一句,“你先回去歇着吧,皇额娘有令,我再派人来接你。”   承乾宫   四阿哥赶到时,正厅里端坐着一个明黄色的身影。   “皇阿玛,”四阿哥连忙跪下行礼,皇上的声音沧桑而低沉,“不要多礼了,进去看看你皇额娘吧。”   苏伟跟在四阿哥身后,行至内厅,一颗心已经悬空,皇上都惊动了,这次恐怕……   四阿哥迈进皇贵妃卧房,太后坐在床边,位份高的妃子都站在屋子当中,一个脸生的庶妃跪在床下。屋子里浓重的中药味道弥漫,却难以掩盖一丝血腥气。   “是胤禛来了吧?”皇贵妃虚弱的声音响起,“过来,给皇额娘看看。”   四阿哥深吸一口气,将涌上鼻头的酸意压下,他是皇额娘唯一的孩子,这时候,他不能哭。   胤禛跪到皇贵妃的脚榻上,皇贵妃的手轻轻地抚过四阿哥的头顶,胤禛低下头,不敢看皇贵妃苍白的脸庞却格外艳红的嘴唇。   屋里渐渐响起了抽泣声,皇贵妃闭上眼睛,“谁哭呢?本宫还没死呢。”   太后拍拍皇贵妃的手,“都这个时候了,别动气了,哀家领着她们出去,你们娘俩好好说说话。”   皇贵妃轻轻点点头,“叶若留下吧。”   “是,”四阿哥转头看看身旁的年轻女子。   苏伟站在内厅门口,看着妃子们走出来或站或坐,一种浓重的沧桑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第58章 长大的阵痛   康熙二十八年   四阿哥跪在皇贵妃脚榻上,皇贵妃颤巍巍地指了指一旁的女子,“这是佟佳氏叶若,皇额娘的妹妹,进宫为庶妃。以后皇额娘不在了,你额娘又有了十四阿哥,这后宫里的事儿可以托你姨母办。以后,你出息了,也要照顾照顾你姨母。”   四阿哥再憋不住眼泪,握住皇贵妃的手,“皇额娘,儿臣不要别人照顾……您别离开儿臣……”   “傻孩子,”皇贵妃微微笑了笑,“人哪有不死的。皇额娘这一辈子,活的累,但也精彩,又养大了你,值了。”   内厅里,坐着温僖贵妃、四妃,太后走到外厅和皇上说话。   五大妃子坐在一起倒是少有的安静,苏伟悄然地站在内厅门边,刚刚太医跟皇上报告的话,他也听了一些。太医院的人都是典型的报喜不报忧,可如今也说出了“病体沉疴,要早做准备”的话。   约莫过了一刻钟,四阿哥和一名年轻女子走了出来,等候的太医们涌进了卧室。   德妃拉住四阿哥的手,让他坐在自己旁边,四阿哥脸色惨白,眼睛微红,人也蔫蔫的。德妃拿帕子给四阿哥擦了擦脸,对身后的宫女道,“去给四阿哥上一碗参茶来。”   宫女领命而下,小碎步地走出内厅,苏伟看着明显伤心过度的四阿哥却无法在大庭广众之下走上前安慰。   皇贵妃的病发的很急,原本很小的风寒在一天之内转成了高烧呕吐,太医的药喂进去如同石沉大海。其实在场的人都清楚,皇贵妃这几年接连的生病,身子骨已经被掏空了,这一场风寒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四阿哥在承乾宫住下,众妃们每天轮班来侍疾,宋格格也被接进了宫,但皇贵妃只看了她一眼,并没有留在身旁服侍。   七月初七傍晚,佟佳氏叶若服侍着皇贵妃喝药,浣月挥退了屋里的宫女。   皇贵妃侧着头,眯着眼睛,声音沙哑,“东西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你找个时间偷着服了吧。本宫走了以后,浣月会跟着你,你的事儿浣月会安排好。以后,只要你和他遵守本宫的嘱托,本宫保证不会有任何人把你们的事儿说出来。”   叶若俯身磕头,“姐姐放心,妹妹一定听话。”   皇贵妃微微一笑,“本宫在宫中这么多年,已经不懂得放心两个字怎么写了。你记着,哪怕是浣月不在了,整个承乾宫的人都没了,也会有人替本宫盯着你。所以,不要耍花招。”   “是,”叶若再次俯身,“不能和表哥在一起,妹妹本已了无生趣。如今能借妹妹残躯,保住表哥的大好前程,保住佟佳氏一族的富贵,妹妹已经别无所求了。”   “恩……”皇贵妃微微点头,“本宫累了,你拿了东西就出去吧。”   佟佳氏叶若行了一礼,从浣月手里接过一根银簪子插在头上,走出了卧室。   浣月走到皇贵妃床前,给皇贵妃掖了掖被子,却被皇贵妃抓住了手,“浣月,跟了我这么多年,委屈你了。都怪我这身子不争气,临了临了的,还要辛苦你。”   浣月微微笑笑,双眼含泪,“娘娘,浣月能跟着您,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本来,奴婢是想跟您一起去的。如今,您放不下四阿哥,奴婢甘愿再穿着这身臭皮囊几年,把四阿哥送到稳当的位置。到时,奴婢再去找您,再给您做丫鬟。”   皇贵妃摇摇头,“傻丫头,如果有来世,我们不做主仆,做姐妹,做一对平凡人家的姐妹。我会好好疼你,绝不会像今生一样,做一个亲自绝了妹妹后的人……”   入夜,   四阿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苏伟坐在脚榻上,他知道,小四爷没有睡着,“主子,今儿个是七夕呢?”   四阿哥没有动,苏伟继续道,“奴才听说,民间的女子们都会在七夕拜魁星、吃巧果,还会穿针引线,向七姐祈求自己能心灵手巧。”   四阿哥蹭了蹭枕头,“皇额娘手最巧了,我小时候穿过皇额娘做的里衣,舒服极了,比内务府的好。”   苏伟低下头,轻叹口气,“奴才的母亲走了很多年了,手艺怎么样,奴才都记不清了。好像曾经给奴才缝过袜子,结果把袜子口缝在了一起。”   四阿哥小小地笑了一声,又屏住了呼吸,把自己的脸压在了枕头上,黑暗中一行银亮打湿了被角。   七月初八   皇贵妃陷入了昏迷,太医们挨个诊脉后,纷纷摇头。   四阿哥大发雷霆,把太医们一顿训斥。   午间,皇贵妃短暂的苏醒,握着四阿哥的手,声音弱到几不可闻,“那宋氏,你不喜欢……回头自己看好的,跟你额娘提……女人一多,就麻烦……找个好点儿的福晋……”   四阿哥都点头应下,浣月硬摆出笑脸上前道,“娘娘,您累了,就别说这么多话了。您放心,有奴婢呢。”   皇贵妃微微地点了点头,四阿哥低下头,眼泪又要掉下来。门外却突然传来接旨的喊声,传旨的太监走进皇贵妃的卧房,展开圣旨,“奉皇太后慈谕,皇贵妃佟氏,孝敬性成、淑仪素著、鞠育众子、备极恩勤。今忽尔遘疾,势在濒危,予心深为轸惜,应即立为皇后,以示宠褒。钦此。前者九卿诸臣,屡以册立中宫上请。朕心少有思维,迁延未许。今祗遵慈命,立皇贵妃佟氏为皇后。应行典礼,尔部即议以闻。”   一屋的奴才,内厅走进的妃嫔齐齐下跪,“参加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贵妃仰面看着帐子顶,嘴边突然漾起一抹笑容,越笑越深,一丝殷红随着笑容滑下嘴角。   “娘娘!”   “皇额娘!”四阿哥扑上床铺。   毓庆宫   太子换了便服,坐在床上。   德柱捧着茶碗进来,“太子,承乾宫怎么样了?”   “皇后娘娘病体陈珂,如今只怕是强弩之末了。”   德柱将茶碗递给太子,“那……四阿哥怎么样?”   太子抿了口茶,“四弟精神不济。他是皇贵妃带大的,感情深厚,这种时候,难免要伤怀了。”   德柱低下头,“皇后娘娘病重,满后宫都一片悲怆,我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太子仰头看着德柱。   “担心……皇上正了四阿哥的身份,若是四阿哥记在皇后名下,那……四阿哥就是嫡子了。”   太子一愣,缓缓地放下茶碗,“皇阿玛的心思谁能猜得透呢,若真是那样,我也只能听天由命罢了。”   七月初九   上封皇后旨意颁昭天下、告祭太庙。   皇上在皇后榻前守了一天,傍晚才在众人的劝说下去西厢休息。   入夜,德妃在皇后前服侍,三更时皇后忽然醒转。   德妃连忙让人端药来,亲自吹了吹喂给皇后。   皇后没有张口,德妃放下药碗,“您什么时候这般听天由命了?”   皇后微微笑了笑,声音虚弱至极“我们的命从来由不得自己,那点儿坚持,从一开始……就错了……”   德妃没有答话,皇后盯着帐子顶,眼神渐渐涣散,“做错的,本宫没机会改了,你不一样……”   德妃渐觉不对,凑上前,皇后的脸色已经白到发紫,声音更是弱不可闻,“乌雅氏……你的儿子,本宫……还给你了……”   七月初十,申刻,皇后崩。   皇上辍朝五日,诸王以下、文武官员、及公主、王妃以下、八旗二品命妇以上,俱齐集举哀,持服二十七日。   这是苏伟第二次跟着四阿哥哭丧,太皇太后去世时,四阿哥总是叹息大过悲痛,而孝懿皇后的离世,四阿哥是伤到骨子里了。   二十七天的服丧,四阿哥几乎都是一个表情,短暂的休息也是呆呆的发愣。苏伟想说些什么,却终是住了口,人生有些痛,是无法逃避的。   八月,皇上巡幸塞外,将四阿哥带在了身边,一路吃喝住行皆在皇帐,苏伟也不得不规规矩矩地做个实打实的奴才。   太子进出皇帐颇多,常与四阿哥打照面,四阿哥不能在外人面前愁绪满怀,是以对太子还算热络。   只是苏伟觉得,太子看四阿哥的眼神有了些许疏离。   九月,皇上回宫,宫中设小宴。   温僖贵妃坐在皇上身边,皇上拍拍她的手,“孝懿去的早,以后这宫里就得你多操心了。”   温僖贵妃站起身,福了一礼,“能为皇上分忧,是臣妾应尽的本分。”   皇上拉着温僖贵妃坐下,又看向四妃道,“你们几个也是,位分高,进宫的时间也长,多帮衬着贵妃。”   四妃起身行礼,“臣妾谨遵圣谕。”   皇上摆摆手,“好了,今儿个家宴,不用太过拘束。”   惠妃微微笑着坐下,从旁柔声道,“如今后宫里,嫔妃和睦,子孙繁盛,也是先皇后的功劳。现在先皇后逝去,咱们大家还有贵妃能分忧,只是苦了四阿哥,年纪尚轻就失了额娘……”   皇上端起酒杯,把玩了一会儿,沉声道,“胤禛是德妃所生,以后自然在德妃名下,这也是孝懿的临终嘱托。”   德妃起身,“先皇后一片爱子之心,臣妾感同身受,胤禛得先皇后抚养,此一生都不会忘记皇后恩德。”   皇上点了点头,摆手让德妃坐下。   正三所   宴席上的事儿当晚就传到了阿哥所,四阿哥没什么表现,照常翻着书。   苏伟让人在内厅摆了宵夜,上前低声道“主子,吃点儿东西吧。”   四阿哥抬头看了看苏伟,又低下了头,半晌后开口道,“不用了,我一会儿去宋氏屋里用吧。”   苏伟一愣,缓慢俯身道,“是。”   胤禛从书房走到宋氏房间的一路上,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苏伟跟在四阿哥身后,心里倒是一片平静。   其实,有时候,长大只要一瞬间。   同样的,从不切实际的梦中醒来,也只要一瞬间。 第59章 “那个”长出来了?   康熙二十八年   七月末,《中俄尼布楚条约》签订,索额图一时又声名鹊起,然其回京后,却出乎众人意料,皇上只是口头赞赏,并未有任何晋封。   十月,皇上亲自送孝懿皇后灵柩到遵化东陵,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随驾。   回程路上,皇上召四阿哥到皇帐谈话,四阿哥走进帐子里间,苏伟站在门边等候。十月的天已经有了凉意,尤其是出了京城后,帐子里都得架起炭火。   片刻后,一个鹌鹑补服的太监走出来,看了看苏伟。苏伟不认识这个人,但能从皇帐中走出,肯定是御用太监。是以,苏伟讨好地冲这位公公拱了拱手。谁知道,对方反倒皱了皱眉,上下打量了两眼道,“你是哪家的太监,皇帐门口是说站就站的吗?有事儿到外面等着去!”   四阿哥出来时,意外地没有看到苏培盛,掀开外帐的帘子,只见那人缩着脖子站在皇帐外角。   “主子,”苏伟看到四阿哥出来,赶忙迎上去。   “你怎么跑外面站着来了?”四阿哥皱着眉看着冻得鼻头通红的苏培盛。   “额,”苏伟低下头,指了指不远处,“那位公公说,不能站在皇帐里面。”   四阿哥看过去,苏培盛指的是御前传事的太监崔霖。   “走吧,”四阿哥转过头,瞪了苏伟一眼,苏伟傻傻一笑,跟在四阿哥身后。   “都是八品的太监,你怎么就那么听话?大哥、三哥的太监不都是站在门里边?进宫都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不长进……”一路上,苏伟垂着脑袋,被四阿哥念得耳朵嗡嗡响。   十月十五   钟粹宫   温僖贵妃掌管后宫以来,第一次受众妃礼拜。   然,这一天,却有半数妃嫔没有到场。   四妃中,惠妃往慈仁宫伺候微有小恙的太后,荣妃身体欠佳,已卧床多日。其余,公然抱恙的有成嫔、僖嫔、端嫔,郭贵人、布贵人,庶妃卫氏、王氏等。   正厅里,温僖贵妃端坐在上位,宜妃、德妃分坐两旁,众妃们分批进来行礼,眼看着人越来越少,到后头竟是些遣个宫女来报信儿的主儿。   郭贵人的宫女刚禀报完,站起身,宜妃冷冷地开口道,“病了?什么病?病多久了?”   小宫女看到宜妃有些害怕,缩着脖子小声道,“小主感染了风寒,有……有三四天了。”   宜妃靠向椅背,一双丹凤眼眯起来,“风寒?病的起不来床了?”   小宫女没敢答话,宜妃端起茶碗,挂了挂茶沫,“你领着本宫的轿辇回去,看看本宫这个亲姐姐的分量能不能让她起来床。”   “是,”小宫女匆匆一俯身,迈着小碎步急速走了出去。   温僖贵妃叹了口气,“你这是何必呢,这样的情景,本宫早就想到了。无端为了这些事儿,坏了你们姐妹情分。”   宜妃放下茶碗,幽幽叹了口气“本宫和她,哪还有姐妹情分。”   德妃冲空空的院子看了一眼,转过头道,“皇后娘娘仙去,后宫众人浮了心思也是难免的。只是这其中,几分是自然,几分是人为,娘娘要心里有数。”   皇帐大营   明天就要进京,天气却越发冷了起来,皇上召见四阿哥,苏伟给四阿哥披了披风,又给带了手炉。   四阿哥回身摸摸苏伟的衣服,不满意的道,“你穿得像个球儿,可还冻得丝丝哈哈的。回宫从库房拿点儿好皮子,做两身上等的裘袄,用这回打的几只兔子做毛封。别一天天穷酸酸的,丢你家小爷的人。”   苏伟挠挠头,嘿嘿笑了两声,“奴才谢主子赏。”其实他的棉袄也是今年新做的,用的都是新弹的棉花,所以看起来才鼓鼓的。昨儿个,他不过是被北风一吹,打了两个喷嚏,回头就被四阿哥各种嫌弃了。   皇帐前,崔霖刚好迎了出来,见到四阿哥笑的见牙不见眼,“奴才见过四阿哥。”   “恩,”四阿哥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崔霖赶忙狗腿地给掀开帘子,谁知四阿哥往门里一走,拿在手上的暖炉不偏不倚地撞在了帘子上。   暖炉掉在地上,碳撒了出来,四阿哥的斗篷被蹦上了黑点儿。   “你怎么掀帘子的?”四阿哥转头给了崔霖一巴掌,崔霖身子一歪跪在地上,“四阿哥恕罪。”   苏伟赶忙过去,检查四阿哥有没有被烫到,好在天气冷穿得多,碳灰只弄脏了斗篷,没伤到人。   崔霖一个劲儿的磕头请罪,四阿哥怒瞪了他一眼,“没用的奴才!”   “四弟,”大阿哥走了过来,“这么清爽的天气,别因为一个奴才坏了心情,皇阿哥还在里面呢。”   四阿哥冲大阿哥一低头,“大哥。”   大阿哥点点头,转头冲崔霖道,“当个差这么马虎大意,这要是烫到四阿哥怎么好?你今儿个就跪在外面反省吧,没两个时辰不许起来。”   崔霖连忙磕头,“是,奴才知罪。”   四阿哥不再看崔霖,而是冲着大阿哥一笑道,“大哥,弟弟得回去换身衣服。皇阿玛那儿,还劳大哥解释一番。”   大阿哥点点头,“放心,你去吧。”   苏伟一路跟着四阿哥回帐篷,看那昨天还牛气哄哄的崔公公,脸色惨白地跪在营帐旁,心里有点儿小舒爽。   皇帐中,大阿哥进到内间请安。   康熙爷一边看着折子,一边道,“刚是怎么了?朕听到小四的声儿了。”   大阿哥微微笑道,“崔霖掀帘子弄翻了四弟的暖炉,结果炭灰洒到了腿上,刚儿正生气呢。”   康熙爷一笑,“多大的事儿,一个奴才,打发了就得了。”   大阿哥点点头,“儿子已经让崔霖跪在外面反省了,左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四弟近来可能心情不好,脾气略微大了点儿。”   康熙爷的手微微一顿,“胤禛到底年纪尚轻,心性无常,喜怒不定。”   十月末,圣驾回銮   四阿哥到永和宫请安,院子里包得圆滚滚的十四阿哥正在乳母们的保护下攀爬花盆。   “儿子给额娘请安。”   “快起来,”德妃扶起四阿哥,“一路上可都顺利?”   “额娘放心,一切顺利。”   德妃笑笑,回头冲清菊道,“给四阿哥冲壶大红袍来。”   “是,”清菊领命而下。   德妃把四阿哥拉到身边坐下,“你那个宋格格怎么样?上次见了一面,看起来倒是个老实的。”   四阿哥微微笑笑,“宋氏很好,贤静纯良,安于后室。”   德妃点点头,“那就好,你皇阿玛已经有意给你指福晋了,这后院只一个格格也太少了。今年进宫的秀女不多,额娘给你挑了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孩儿,活泼也听话,放在院子里也映个景儿。”   四阿哥低下头,“额娘挑的一定好”。   清菊端茶进屋,给四阿哥进上茶碗,“这是今年新贡的好茶,娘娘一直留着舍不得喝,您来了才让泡一壶。”   四阿哥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恩,真香。”   德妃笑笑,两人正说话间,一个小身影歪歪斜斜地进了屋子,德妃扬手,“胤禵,快来,叫四哥。”   十四阿哥跑到德妃身边,抻着脖子靠近德妃怀里,定定地看着四阿哥,半天后,小声道“四哥”。   四阿哥笑笑,伸手碰碰十四阿哥的小脸蛋。   四阿哥在永和宫用了午膳,出屋门时已经未时。   苏伟给四阿哥披上披风,两人往大门走,却突然听到一声很是清脆的叫唤,“四哥。”   回头一看,偏廊柱子后露出一只小脑袋,两个嬷嬷站在一旁。   “胤祥,”四阿哥笑笑,走了过去。   “四哥,你回来啦,”胤祥仰着头,看着四阿哥笑。   “恩,昨个儿就回来了,”四阿哥摸摸十三阿哥的衣服,料子还算不错,“你怎么呆在这儿,冷不冷?”   胤祥摇摇头,“不冷,额娘说你今天会来,胤祥想让四哥看看。”   四阿哥笑了,“看什么?”   “看我长高没有?”胤祥直起小身子,抻着脖子。   四阿哥做思考状,“恩,是高了点儿,我们胤祥也要长大了。”   十三阿哥乐了,一双大眼睛眯成月牙形。   正三所   宋氏伺候着四阿哥换衣服,四阿哥登上鞋子道,“额娘今儿个问起你了。”   宋氏抬头看看四阿哥,又连忙低头道,“额娘怎么说?妾身知道自己有很多不足,额娘的教导,妾身一定改。”   四阿哥摇摇头,“额娘没有说你的不是,只是告诉我皇阿玛有意给我选福晋了,额娘会趁那之前再送一个格格进来。”   宋氏脸色变了变,声音弱如蚊丝,“这是应当的,爷院子里也不能一直就妾身一个,等福晋进来,服侍都不够人手……”   四阿哥看了看站在床边的宋氏,没有再说什么。   东耳房   苏伟正以一个十分不雅的姿势,坐在床上,拿着蜡烛,照着某个秘密的地方。   已经连续半个月了,那个太监羞于启齿的部位瘙痒难耐,在送先皇后灵柩回程的路上,苏伟天天晚上用热水清洗,可依然不管用。   谁知今天洗澡间无意的接触,让苏伟碰到了某个新长出来的异物。一个小小的包芽,掩藏在肉褶中。苏伟有些错愕,有些惊喜,又有些恐惧。   自打他进宫以来,经历过两次敬事房的大清洗,年轻的太监都要被检查,苏伟也因此看到了很多挨第二刀的倒霉孩子。   如今,这事儿落在了自己头上,就像天上掉下的大馅饼,极具美味,却也极具危险。 第60章 春意萌动   康熙二十八年   自回宫后,苏伟几个就陷入了准备年节的忙碌中。今年除了支出赏银,清点库房,还有中院的种种事宜。   腊八节,宋氏的娘家也收到了四阿哥赏赐的腊八粥。   十二月中旬,后宫接连发生了两件大事儿。   十二月初十,庶妃王氏有意损坏温僖贵妃的赏赐,对贵妃大不敬。温僖贵妃下旨,王氏藐视宫规,不敬尊长,今日起贬为宫女,搬出储秀宫,到浣衣局当差。   十二月十二日,皇上因不忍太后长年住在久经失修的慈仁宫,又因怀念太皇太后而难以入经慈宁宫,特奏请太后搬到新修筑的宁寿新宫颐养天年。   十二月十五   钟粹宫   众妃拜见温僖贵妃   宜妃的轿子落在门口,正碰上惠妃远远而来,“哟,惠妃娘娘可算是清闲下来啦?”   惠妃没说话,朝宜妃略点点头,转身往门口走。   宜妃一笑,迈步跟上前,“怎么?太后搬出东西六宫,惠妃娘娘没处尽孝了?还是,皇上的决定让惠妃娘娘碰到钉子了?”   惠妃转头看了宜妃一眼,“妹妹何苦句句相逼?本宫只是想尽一尽后妃的孝心罢了。”   宜妃冷哼一声,转身率先进了门。   这一日的拜见,除了身染顽疾的荣妃,其余嫔妃都到了。   赫舍里氏坐在门口的绣墩上,看着满屋的妃子扬声冲温僖贵妃道,“娘娘,今儿个的人可真多,要说咱们后宫也怪,这要得病一起得,要康复又一起康复了。看来,这万般良方,还不如那一身吓出的冷汗好用呢。”   温僖贵妃笑笑,没有答话。   康熙二十九年的朝宴设在大年初一   这一日的宴席颇为热闹,因有蒙古贵族和俄国使团的到来,众人的酒喝得都有些不受控制。   四阿哥酒量不错,但几番下来,耳朵后也红了起来。   苏伟把酒壶交给张保,自己跑出殿门去要醒酒汤。从御膳房回保和殿的路上,一个着孔雀补子官服的大臣站在角落里,扶着墙根弯着腰。   苏伟纠结了一番,还是拎着食盒凑了过去,“这位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那人喘了两口气,冲苏伟摇了摇手,“酒喝得多了,胃里不舒服。”   苏伟放下食盒,“奴才这有醒酒汤,您喝一碗压一压吧。”   对方微微点了点头,“多谢公公。”   苏伟把食盒打开,汤还没端出来,只听一阵呕吐声,一股异味幽幽传来。   苏伟赶紧招呼两个小太监来打扫,又上前帮人拍拍背,看这人面红唇紫的很是担心,遂开口道“大人醉酒至此,怕要御前失仪,不如跟奴才去偏殿休整休整吧。”   那人吐完了,虚弱地站起身冲苏伟道,“有劳公公了。”   苏伟把人送到偏殿里,喂下一碗醒酒汤,又寻了一名小太监来看顾。   临走时,对方支起身子拉住苏伟道谢,“敢问公公名讳,在哪里当差?鄙人改日定送上谢礼。”   苏伟连忙摆摆手,“大人不必客气,奴才苏培盛,在四阿哥手下当差。”   “啊,原是四阿哥的人,”对方点点头,“鄙人年遐龄,任内阁学士,改日碰到四阿哥必好好谈提一提公公今日助人之举。”   年遐龄?苏伟愣了一下,躬身道,“多谢大人,这都是奴才该当做的,不值一提。奴才还要伺候四阿哥,就先告退了。”   走出偏殿,苏伟脑子里还在打转,这人的名字着实有点儿熟,年遐龄,年……一条线索在苏伟脑中闪过,年羹尧!年氏兄妹的父亲。   朝宴过后,苏伟跟四阿哥提起了年遐龄的事儿,但却没有办法特意提醒四阿哥去留意年家人,他总不能说年大人的儿子未来会助你登基吧。   不过,四阿哥是慧眼识珠的,听了苏伟的描绘,四阿哥对这位没有丝毫架子,对奴才都彬彬有礼的内阁学士顿生好感。   康熙二十九年 二月十八   苏伟一早等在阿哥所的正门口,约在巳时,一个公公领着一个粉色蝶穿百花团纹长裙的女子,另跟了名浅绿色宫装的丫鬟缓缓而来。   到了近处,苏伟一躬身,“李格格安,奴才苏培盛,奉四阿哥之命,来迎小主的。”   “苏公公请起,”一个颇为娇俏的声音道。   “谢李格格,”苏伟站起身,领路的公公到苏伟前一拱手,“苏公公,李格格就交给您了。”   苏伟一低头,“多谢这位公公了。”   进了阿哥所的大门,李氏左右看看,微笑着冲走在前头的苏伟道,“苏公公是贴身伺候四阿哥的?伺候多久了?”   “回李格格的话,奴才在四阿哥身边,有近七年了。”苏伟恭谨地答道。   “七年啦,”李氏捏捏手指,“能伺候这么久,苏公公一定很得四阿哥器重。”   苏伟微微一笑,“是主子宽宏,不嫌奴才粗苯。”   “苏公公太谦虚了,”李氏一乐,“小女初来乍到的,以后还要苏公公多多指教呢。”   苏伟转身低头道,“小主客气了,格格若是有事儿直接吩咐就好。”   苏伟一路将李氏送到正三所中院东厢房,跟在李格格后的小宫女向苏伟一俯身,“小婢喜儿,有劳苏公公跑一趟了,这点儿小巧给苏公公喝茶用。”   一只颇为别致的荷包递到苏伟手里,约莫是二两银子,不算多、不算少,苏伟接过荷包,躬身道,“谢小主赏赐。”   李氏进院,并没有立马得到四阿哥垂青,和宋格格当初一样,被晾在后院一个多月。   不过,李格格与宋格格不同,对此完全没有在意,每天都玩得很开心。一会儿踢毽子,一会儿打双陆,一会儿去御花园逛逛,一会儿到后院井边看看。过了没几天,就和大阿哥、三阿哥院子里的格格玩到了一块儿,常结伴去御花园逛,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宋格格完全两种风格。   三月   皇上移驾畅春园,特意在讨源书屋给阿哥们辟了读书的地方。是以,众位迁宫的阿哥都被接到到了畅春园居住。   苏伟第N次的为四阿哥收拾了一大堆箱子,坐着马车浩浩荡荡地出了皇宫,驶进畅春园。   畅春园,曾经的三山五园之首,康熙爷驾崩之地,一堆的传说,一摞的慨叹。可惜的是,现代人只能从残留的两座琉璃山门一瞥当年的胜景。   不过,苏伟是有幸的,他坐在四阿哥马车上,晃荡着双腿,随着銮驾的庞大队伍,缓慢地驶入了这座皇家园林。   没有所谓的雕梁画栋、红墙绿瓦,有的是与皇宫完全不同风格的娇媚。掩映在绿树丛荫中的卷棚瓦顶小屋,有不知品种的花卉开在石路两旁;玲珑的流水在乱石间缓缓流过,激起的水花或溅起几只小虫;竹林、柳林中或有仙鹤驻足,或有孔雀翩飞。   若不是凌乱划一的脚步,马踏石子的清脆,苏伟会以为自己到了仙境。   四阿哥被安排到了讨原书屋旁的承露轩居住,苏伟利落地指挥小太监们收拾屋子,摆放物品。这次跟着来的大太监有张保、王朝倾、刘裕、岳久,除了木头一样的张保,其他太监自然是惟苏伟之命是从。   阿哥们居住读书的地方位于畅春园的西花园,并不在畅春园的主体部位。不过西花园内湖泊遍布,各建筑都是临水而建,别有一番姿色。水边杨柳依依,虽是三月,却已经有了翠绿的颜色。   离开红墙黄瓦的皇宫,苏伟像是脱了笼子的鸟,回到水里的鱼,站在湖边大口的吸气。   拜见过皇上的四阿哥,回到承露轩时,正看到他的贴身大太监站在湖边的石头上拼命的呼吸,嘴角带着难掩的笑意,一张清秀的脸在绿枝掩映中更显白皙。   没有高高耸立的皇墙,眼前是一片碧绿的水连着碧绿的堤,苏伟很想哇哇大叫两声,发泄出心中的黑暗情绪,不过深入骨子的规矩还是让他抑制了一时的冲动。平静下来的神经在缕缕春风中突然感到一丝异样,猛地回头,四阿哥背着手站在树下,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主子?”苏伟下意识地一迈腿,却忘了自己站在石头上,一脚踩空,人向前扑了过去。   电光火石间,四阿哥几步上前,一把揽过倒下来的苏培盛,惯性作用下,苏伟一头撞在四阿哥的肩膀上,脑袋发出砰地一声。   “唔!”苏伟捂着被撞的额头,呲着牙。   四阿哥无奈地瞪他一眼,“总是这么莽莽撞撞的,自己站在石头上自己都忘了。”   苏伟瘪瘪嘴,偷瞄一眼四爷,却刚好看到对方的下巴。   恩?苏伟一激灵,迅速挣脱四阿哥的怀抱站起身。跟着四阿哥的太监、侍卫此时都或低头,或背身,除了一个硬邦邦的直视他们的可以直接忽略的张保外,貌似没什么人注意到刚才的一幕。   苏伟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多谢主子相救,奴才下次一定注意。”   四阿哥撇他一眼,没有说话,转身向屋里走去,苏伟狗腿地跟上,却总恍惚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等进了屋子,四阿哥坐在书桌后,苏伟才猛然反应过来,个头,身高!   刚刚四阿哥揽着他腰,他到四阿哥肩膀,等他站起身,才和四阿哥平视。从什么时候起,四阿哥竟和他一般高了?   在承露轩住了几天,不管是阿哥还是奴才心情都很欢快,离了皇宫,好像那些束人的规矩也放宽了不少,奴才们也能享受点自由时光。只不过有一人比较例外,他们最受看重的苏公公,这几日总是很奇怪,动不动就挺直着身子往站岗的太监旁一立,斜着眼睛瞄人家头顶,搞得值守的太监们一见到苏公公就紧张。   苏伟并不了解大家的想法,他只是有点儿郁闷。要说身为一个男人,最重要的条件他已经严重残缺了,如今连外在体型都短了人家几寸。四阿哥今年才十三岁,比自己这幅身子小了五岁,可是个头眼看要赶超他了。不都说男生发育晚吗,难道古代不光“姓”早熟,连身体都早熟?   一连跟身边的小太监们比了几天,苏伟得出大概结论,绝对不是他长得矮,是四阿哥长得太快了!   在畅春园的日子过得很快,阿哥们每天除了读书、射箭、骑马,还会坐船、钓鱼、游泳。皇上对阿哥们管的并不严格,只要完成了一天的学业,想干什么都行。   不过,这其中不包括太子。太子单独在无逸斋读书,每日上完课,还要跟着皇上看折子,听政事。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个月,大阿哥以自己年纪最长,向皇上请旨听政,皇上准奏。三阿哥、四阿哥跟着请旨,皇上一概准了。六月时,除了年纪最小的九阿哥、十阿哥,其余的皇子们每日都多了到九经三事殿听政的任务,如同在皇宫上朝一般。   六月中旬,边境传来消息,厄鲁特蒙古准噶尔首领噶尔丹进扰漠北。一时间,畅春园紧张起来,八百里加急快马来回奔驰,皇上起居的清溪书屋彻夜不眠。几位阿哥也连续几日夜不归宿,朝中重臣大将都聚集到了畅春园。   苏伟跟着四阿哥住在清溪书屋旁殿里,此时阿哥们年纪尚轻,涉世不深,不能直接参与决策,多是站在旁边听着皇上和各位大臣谈论军议。然而,对于众皇子来说,这无疑是难得一遇的学习机会。连续几天,苏伟都着人一天几次的安排膳食,确保四阿哥在任何时间回屋都能用上膳。   六月二十四日,苏伟正站在旁殿门外,眼见着众位阿哥急匆匆地走出清溪书屋。   “主子,”苏伟上前。   “赶紧收拾一下,咱们下午就要回宫。”   “是,”苏伟俯身一揖,回身冲小太监一摆手,让他先一步回承露轩通知。没有太多时间耽误,苏伟让奴才把四阿哥的东西按照屋子的布置收进箱子里,等回到皇宫再行清点。   果然刚过午时,前面就驾来了马车。与来时不同,回宫的路上,銮驾队伍是一阵急行。苏伟坐在马车外,心里微微紧张,銮驾所经之处,大门紧闭,商铺停业,街上连行人都看不到几个。   回到皇宫,苏伟从萧二格那听到了小道消息,说是噶尔丹所率大军过漠北一路南下,距离北京城已不到千里了。   六月末   边境的消息不断传来,听闻准噶尔部接连劫掠边境各部落,皇上大怒,驳斥了所有求和的折子,整兵进发,御驾亲征,势要彻底打垮准噶尔部。   太子、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纷纷请战,吓得苏伟临时抱佛脚的练习太极拳,但最终皇上只带了大阿哥。   此次征讨,裕亲王福全为抚远大将军,皇长子胤褆为副将出古北口北上,恭亲王常宁(康熙五弟)为安北大将军,简亲王雅布、信郡王鄂札为副将出喜峰口。陪同作战的还有皇舅佟国纲、佟国维,索额图、纳兰明珠等朝中重臣。   边境军报频传,京中气氛紧张。   四阿哥到永和宫探望德妃,德妃依然淡笑着问四阿哥近况如何,畅春园住的惯不惯,新进的李氏好不好之类。   四阿哥一一答了,看着德妃欲言又止。   德妃了然地拍拍四阿哥的手,“你啊,还是太年轻了,如今这阵仗就紧张了。早些年,鳌拜擅权,三藩作乱,反清的势力此起彼伏,外有沙俄虎视眈眈,内有蒙古贵族见风起事。你皇阿玛只能依靠朝中老臣及太皇太后的扶持,一步一个脚印的走过来,那时的紫禁城才是真真的风声鹤唳,过了今天不知有没有明天。如今,鳌拜被诛,三藩已定,天下局势稳固,只一个噶尔丹能乱到哪儿去?”   四阿哥低头想了想,片刻后微笑着抬起头道,“是儿子浮躁了,额娘教训的是。”   德妃笑笑,“你是爱新觉罗家的儿子,留着满人的血,不要说没有兵临城下,就是真有那一天,你也不能慌,更不能怕。咱们老祖宗是马上打来的天下,满人的儿郎天生就是勇士。”   四阿哥点了点头,目光坚毅了很多。   正三所   四阿哥从宫里回来时,中庭里正热闹,一阵阵笑语声传到前院。   四阿哥绕到房后,只见李氏在一堆宫女的包围下将一只毽子踢得漫天飞舞。前院的太监们也聚在廊下看热闹,苏培盛坐在偏殿门口,张着嘴傻乐。   四阿哥眯着眼睛,走过去,有奴才看见他,立马下拜,“给主子请安,主子吉祥。”   众人看到四阿哥,都慌忙行礼,李氏手忙脚乱间将毽子踢到了四阿哥头上。   苏伟向前走了两步,想解释一下,却见四阿哥往后一退,单脚踢高了落下的毽子。   奴才们或惊愕,或不可置信地看着四阿哥踢毽子。直到他们苏公公咧着嘴,拍着巴掌道,“好,主子好厉害。”众人才反应过来,跟着拍手叫好。   四阿哥一连踢了五十八个,毽子才落了地。苏伟想去捡起来,却被李格格抢了先,李氏向四阿哥柔柔一俯身,“四阿哥好厉害,妾身踢了好几天,才能踢二十几个。”   四阿哥笑笑,“我也好长时间没踢了,骨头都硬了,你们好好玩吧。出了一身汗,我去换身衣服。”   苏伟谄笑着凑上来,却被四阿哥当头打了个脑锛儿,“好大的胆子你,爷不在,你就偷懒,还跑到中庭来看热闹。”   苏伟挠挠头,刚想张嘴解释,李格格却上前一步道,“四阿哥恕罪,这事儿不怪苏公公,是妾身求苏公公给做个毽子,苏公公才过来的,都是妾身没规矩。”   四阿哥上下看了看低头的李氏,点了点头,“这事儿就算了,你们玩吧。”说完转身向前院走,苏伟连忙跟上,却见四阿哥偷偷冲他瞪了瞪眼,苏伟只能傻傻一乐。 第61章 脸红心跳   康熙二十九年   皇上亲征,众位阿哥连同太子都整天呆在内阁,等着前线奏报。   正三所里,李氏成了新宠,对比宋格格,受到了四阿哥更多的关注。   而苏伟,最近比较执着自己的个头,为了能抓住最后一段成长黄金期,开始每天喝牛奶补钙。   入夜,四阿哥上床准备休息,苏伟让小太监端走洗脚水,自己坐在脚榻上,拄着脑袋。   四阿哥皱着鼻子左右嗅了嗅,最后蹭到苏伟身边,“你闻着怎么奶里奶气的?”   苏伟一愣,举起袖子闻了闻,“有味道吗?主子恕罪,奴才想长个子,最近在喝牛乳。”   “喝牛乳,长个子?”四阿哥一脸不可理解。   苏伟低下头,按按自己的腿,“奴才比阿哥大五岁呢,阿哥如今都要比奴才高了。奴才再不长,主子以后该嫌弃奴才了。”   四阿哥一瘪眼,敲了苏伟一个脑嘣儿,“整天胡思乱想什么呢?”   苏伟挠挠头,又举起袖子闻了闻,“要不奴才去换身衣服吧?”   “不用了,”四阿哥舒口气躺回枕头上,“奶里奶气的也挺好闻的。”   延禧宫   惠妃靠在榻子上绣花样,银柳匆匆而入,“娘娘,明珠大人传来消息,说是皇上病了。”   “病了?”惠妃抬起头,“什么病,重不重?”   银柳摇摇头,“明珠大人的信上没有细说,只说怕是不能亲征了。”   惠妃放下绣品,思索了片刻,“你吩咐下去,太子那儿要早做安排,皇上若是回銮,必定会招太子接驾。”   银柳微皱起眉头,“咱们的人刚插进毓庆宫没几天,这次若是行动,估计都留不住了。”   惠妃一笑,“留不住就留不住,左了也不是些能办大事的……要想动摇太子之位,这三尺的冰就得早早埋下。”   御花园   李氏与大阿哥格格郭氏、三阿哥格格完颜氏坐在一起赏景。   郭氏执起李氏的腕子一声娇笑,“哟,这镯子质地清润,触手生凉,可是好东西呢。”   李氏笑笑,“这是四阿哥赏的,说是上好的和田玉,天然飘花。”   郭氏摇摇头,长叹一口气道,“你真是个有福气的啊,摊上个懂得怜香惜玉的阿哥,哪像我哟—”   完颜氏轻轻拍了郭氏一下,“这儿人多眼杂的,别乱说话。”   郭氏苦涩一笑,完颜氏轻声道,“你也别总唉声叹气了,大福晋对你们不是很好嘛。咱们做妾的,摊上一个好夫君未必好过摊上一位好主母。这宠妾灭妻,可不是好名声。”   郭氏点点头,李氏从旁道,“姐姐这话,确有几分道理。不过妹妹还是以为,咱们虽为妾侍,也不能一味地柔弱可欺。说到底,想要过得好,得到夫君的宠爱才是关键。”   完颜氏笑笑,没有搭话。   七月十一,圣驾回銮,召太子、三阿哥出古北口接驾。   太子与三阿哥率军出了皇宫后,四阿哥几乎就是住在了内阁里,随时打听边境的战况和皇上的病情。   苏伟陪着四阿哥待到七月十八,担任内阁学士的年遐龄与四阿哥交谈颇多。   七月十八晚,苏伟正在内阁偏厅里收拾床铺,忽听外面脚步匆匆。   “主子?”   四阿哥脚步凌乱地走进屋子里,先是坐到桌前,后又坐到床上,勉强镇定的脸色几乎挡不住慌乱的眼神。苏伟没敢说话,一直在旁边站到梆子声响。   四阿哥忽然站起身,吓了苏伟一跳,“收拾收拾,咱们回阿哥所。”   毓庆宫   太子一连阴郁地坐在床上,院子里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德柱跪在床边,“爷,都是奴才疏忽了,让那些匪人有机可乘。您打我也行,骂我也行。别生闷气,熬坏了身子怎么办啊?”   太子闭着眼睛,声音冰冷,“这事儿与你无关,是那些巴望着太子之位的人做下的。姨母说的没错,这偌大的后宫里,哪个人都不能小看。”   德柱跪着往前蹭了蹭,抓住太子冰凉的手,“殿下,皇上一向疼您,不会因为一顿饭的小事儿就怪责您的。让您先行回宫,也是一时的气话。等皇上回来了,您表表孝心,皇上肯定会原谅您的。”   太子睁开眼睛,伸手轻抚了抚德柱的脸,“爷知道,爷当了十多年的的太子,也不是那帮人说拉下来就拉下来的。”   德柱低下头,脸色依然发白,“爷,您说这事儿是谁做的,是延禧宫,还是三阿哥?”   太子抬起头看向窗外,“不论是谁做的,以后的日子,都不会消停了。”   钟粹宫   温僖贵妃坐在镜子前,如玉轻轻地梳理着贵妃的长发,“娘娘,太子的事儿跟咱们没关系,是太子浮躁了。”   温僖贵妃冷冷一笑,“太子入主东宫十几年了,自幼就在皇上身边,皇上的脾气秉性没有哪个阿哥比太子更了解。他能在皇上因病返程时浮躁?他能在阿玛生病时大鱼大肉,毫无忧戚神色?”   如玉的手顿了顿,“娘娘是说,有人误导了太子?”   温僖贵妃目光冷冷地望着镜子,“本宫也有儿子,在十阿哥没长起来前,本宫就算比不了皇贵妃的雷霆手段,也要拼了性命保住太子。”   正三所   四阿哥在床边坐到天亮,苏伟坐在脚榻上,靠着四阿哥的腿昏昏欲睡。   无眠的一夜在晨起的阳光中度过,四阿哥长长地叹了口气。   苏伟坐正身子,揉揉眼睛,见四阿哥面色和缓了些,悄声问道,“主子,昨晚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四阿哥低头沉默了片刻道,“昨晚,太子回宫了。”   “那皇上呢?”   “皇阿玛还在关外养病,太子……是被先行遣回来的。”   苏伟心里咯噔一下,“先行遣回来?为什么?”   四阿哥抿了抿唇,“听下人说,皇阿玛生病,太子却在皇帐大鱼大肉,丝毫不见忧戚神色。皇阿玛见了生气,就把太子赶回来了。”   苏伟没有说话,这经过听起来简单,细想起来就问题重重了。   四阿哥叹了口气,“二哥出生不久即被封为太子,自小就格外尊贵。即便是大哥见到他,也要行两跪六叩的大礼。这么多年来,太子的身份,就像是一座大山压在众兄弟之上。可昨晚……有那么一刻,我的心里,好像一下子少了什么,又好像多了什么……”   苏伟抱着膝盖,心下暗沉,他对康熙朝的历史虽然不尽了解,但也依稀记得,所谓的九子夺嫡正是在太子被废之后开始的。   七月末,圣驾回宫,皇上并未对太子多加责怪,关外一事似乎不了了之。然,毓庆宫却接连打杀了一堆奴才,太监、宫女都包含其中。   咸福宫   荣妃靠在床头,头转向床内,一眼也不看跪在屋子当中的三阿哥。   “额娘……”胤祉不知该如何出声,只能默默地跪着。   半刻后,荣妃幽幽开口道,“你回去吧,以后也别来了。你大了,自己的事自己看着办吧。”   “额娘!”胤祉膝行至床边,抓着荣妃的手,“额娘,太子的事儿真不是儿子设计的,给太子上菜的是他自己的奴才——”   “他自己的奴才?”荣妃转过头,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红的发亮,“你以为额娘是傻子?你别忘了,你是我生的!你肚子里的小九九瞒得了别人瞒得了我?是,这事儿不会是你策划的,你没那么大本事,也没那么大胆子!可你绝对在背后参与了,你袖手旁观了,甚至……落井下石!”   “额娘,”胤祉一个头扣在地上,“儿子只是一时糊涂,没有及时规劝太子,儿子没有落井下石……”   荣妃看着连连磕头的三阿哥,深深地叹了口气,“罢了,你长大了,额娘的话左不了你的心思。你回去吧,让额娘静静。”   胤祉抬起头,看着荣妃越发苍白的脸色,缓缓地站起身,“是,额娘多休息,儿子过两天再来看您。”   荣妃默然地看着床帐,三阿哥低下头向门口走去,“胤祉!”荣妃突然开口,三阿哥回过头,荣妃还是看着床里,声音暗沉“你记着,就算有一天,太子不在了,登上那个位子的也决不会是你。你要是真的有些孝心,就适可而止吧。”   胤祉没有答话,最后看了一眼月黄的床帐,转身走出了房间。   八月初一   钟粹宫   众妃拜见贵妃,一连缺席两个月的荣妃此次也来了,在屋子当中给温僖贵妃福了一礼。   温僖贵妃连忙让宫女扶起来,“你身子不好,何必这么多礼,快坐下吧。”   荣妃微微颔首,坐在了椅子上。   惠妃看着荣妃微微一笑,“妹妹看起来脸色好多了,想是三阿哥回到了身边,人也精神了。”   “惠妃娘娘说笑了,我这身子病了几个月,三阿哥统共也没离开多久,如今是这病气过去了,得亏皇上和贵妃的福德才行。”荣妃柔声道。   成嫔以帕掩嘴一笑,“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三阿哥一人伴着圣上回銮,得是多大的荣光啊。”   宜妃冷冷看向成嫔,轻蔑一笑,“是啊,这也就是一向聪明稳重的三阿哥,要是换了哪个身子不好的,可就不是这幅光景了。”   “你!”成嫔瞪向宜妃,却到了没敢反驳。   “好啦,”温僖贵妃柔声道,“荣妃身子康复是好事儿,如今皇上刚回宫,咱们后宫就安稳点儿,别出幺蛾子了。”   惠妃笑着接话道,“娘娘说得有理,只是臣妾听说毓庆宫打杀了不少奴才,连八旗的宫女都有。如今边境在打仗,皇上身体也不好,这般大动血腥不知是为了什么啊?”   温僖贵妃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几个奴才罢了,惹得太子不高兴已经是死罪了,打杀了就打杀了,有什么为什么的。”   坐在门口的赫舍里氏冷冷一笑,“这满皇宫里还就咱们惠妃娘娘心地好,心疼奴才都心疼到太子身边去了?”   惠妃看向赫舍里氏,面色森冷。   温僖贵妃放下茶碗道,“行了,多大的事儿。不过本宫倒是由此想起来,太子年岁也不小了,这太子妃一时半刻进不了门,多进几个格格还是可以的。”   德妃柔柔一笑道,“娘娘可是有相中的了?”   温僖贵妃微微点点头,“没错,本宫看中了轻车都尉舒尔德库之女,还有云骑尉雷文之女,两个都属李佳氏,个个都是端庄娴淑,有名的大家闺秀。”   “这……”惠妃和成嫔互相看了两眼,惠妃开口道“两家女儿都是满八旗,父亲还都是带着爵位的,这般一起进宫做格格,会不会太张扬了,毕竟太子妃还是汉军旗的。”   温僖贵妃笑笑,“惠妃多虑了,能给太子做格格是她们的福分,若是命好有了一男半女,以后太子妃进门封个侧福晋也就是了。至于这身份背景嘛,太子妃的父亲是正白旗汉军都统,手握实权的官宦。两门李佳氏的父亲都只是空有个爵位,有名无实,压不住太子妃的。”   “可——”惠妃还想说什么,却被赫舍里氏公然打断,“贵妃思虑周全,想必皇上也是极为满意的,这太子的事儿关乎国祚,格格们身份再高贵都应该。”   温僖贵妃笑着点点头,惠妃没有再说话。   八月初二,前线传来军报,七月末,噶尔丹率部南下,已进入乌兰布通。   噶尔丹部队“觅山林深堑,倚险结营”,布阵于山上林内,用上万头骆驼,缚住驼蹄卧于地面,驼背上加装箱垛,然后用毛毡渍水盖于箱垛之上,环绕乌兰布通山摆成一条防线,称为“驼城”。   裕亲王福全所率军队对峙。率军在乌兰布通40里开外扎营,凡营盘四十座,连营六十余里,阔二十余里,“首尾联络,屹如山立。”   八月初三,军报以白布扎之,奏称两军与驼城交战,裕亲王帅军正面突袭,吸引大部兵力,以两翼骑兵绕后方侦查偷袭。右翼被河岸沼泽所阻,左翼成功突入。然左翼将领,镶黄旗都统、领侍卫内大臣佟国纲以身犯险,亲自率部冲击,在密林中被敌火枪击中,不治身亡。其弟议政大臣佟国维继续率军前行,为我军火炮营摸清地点,与裕亲王前后夹击,大败噶尔丹。   噶尔丹大败,圣上一时大喜,跟着看军报的阿哥们也很是开心。佟国纲英勇就义,佟佳氏一族接连受赏。   然第二天,随着新一轮军报到来的还有一封密奏,皇上看了两番后,大发雷霆。   傍晚   延禧宫   一个小太监由内厅匆匆而出,银柳站在惠妃身旁,撵走了要进来掌灯的宫女。   惠妃坐在黑暗中,沉着脸。   银柳思量了片刻道,“娘娘,大阿哥毕竟还年轻。”   惠妃沉沉地叹了口气,“是本宫不好,千般嘱咐、万般安排,还是没按住胤禔那冒进的性子。”   银柳走到惠妃身旁,轻声道,“娘娘,大阿哥越级参奏裕亲王,未必全是坏事儿,最起码咱们能看看皇上对大阿哥的态度。再说,大阿哥本就年轻气盛,皇上未必会放在心里。”   惠妃闭上眼睛,揉揉眉心,“希望如此吧……”   正三所   四阿哥傍晚由内阁回来时,有点儿瘸,裤子上也占了灰尘。   当班的王朝卿告诉苏伟,今儿个众阿哥在御驾前跪了一个多时辰,吓得他差点尿裤子。   苏伟有些担心,跟王朝卿倒了班去伺候四阿哥沐浴,“主子,奴才给您多加点儿热水,驱驱膝盖的寒气。”   “恩,”四阿哥换了寝衣坐在床上,看苏伟拿着水壶试水温。“今儿个皇阿玛生了好大的气,除了裕亲王错失战机、让噶尔丹跑了外,还因着大哥的一封密奏。”   “密奏?”苏伟不太明白。   四阿哥喘了口气,站起身子让苏伟给他宽衣解带,“大阿哥此次是随裕亲王出征的,从军纪来说,不能越级上奏。但是大阿哥却私自给皇上上了折子,参了裕亲王领军不利,众将领不和等问题。本来,噶尔丹逃窜,皇阿玛就很生气了,这一下更是怒气冲天。我们跪了一个多时辰,都没有用。”   苏伟挠挠头,“这些事儿奴才不懂,但奴才想,当主子的都希望下面的人守规矩,皇上大概也一样吧。”   “守规矩?”四阿哥抬头想了想,苏伟此时已经解开四阿哥腰带,裤子滑落,一根肉棒弹出,苏伟一激灵,低下头。   四阿哥没注意到苏伟的异样,跨步进了浴桶。   苏伟耸拉着脑袋,给四阿哥擦背,心里却慌乱异常。自从他的那个部位有了异样,他的心理好像也不正常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种莫名的冲动开始在身体左突右冲。看着他从小伺候到大的四阿哥,有时竟然会脸红心跳。这是什么节奏呢,他就算有了那东西,有了幸欲,也该对小姑娘起反应啊。上辈子,他在大学澡堂洗澡时,可是什么感觉都木有啊。   “干什么呢?”四阿哥突然出声,吓了胡思乱想的苏伟一跳,“你想什么呢,总擦一个地方,你看都红了!”   “啊?”苏伟一愣,只见四阿哥后背真的红了一条,连忙跪下道“主子赎罪,奴才……奴才没睡好。”   四阿哥趴在浴桶边看了他一会儿,“起来吧,最近总是怪怪的。你要是累得慌,以后就别总往中院跑,老实地呆在爷身边,这么大个前院还不够你晃的?”   “哦,”苏伟呆呆一应,站起身继续给四阿哥搓背,脑子里却又恍惚起来,中院?他什么时候总往中院跑了?不就毽子那一次吗?   隔日,皇上下谕旨斥责裕亲王及各位领兵将领,胆小怕事,错失良机,让噶尔丹部逃回漠北,待回军之日再行处置。大阿哥胤禔,受奸人挑唆,越级上奏,与福全不和,现召回京师。   御花园   惠妃在大阿哥福晋的搀扶下,慢慢散着步子,“你呀,别思虑太多,大阿哥的事儿也怨他自己莽撞。皇上总念着父子之情,不会过多责难的。”   大福晋低头,“儿媳知道,只是儿媳总是放不下心。大阿哥一向心高气傲,这次被召回京,心里恐怕会相当不畅快。”   惠妃一笑,“不畅快也是好事儿,不撞几回南墙,就学不会乖。等他回来,你多多劝他,凡事以礼仪尊卑为先。裕亲王是圣上的兄长,即便他贵为皇长子,也不能目无尊卑。更何况他是随军出征,军纪如山,更不能如此枉行。”   “儿媳知道了,”大福晋低头,“儿媳一定多劝着大阿哥。”   “恩,”惠妃欣慰地点点头,两人转过凉亭,却迎面碰上了几名女子。庶妃赫舍里氏,大阿哥格格郭氏,四阿哥格格李氏。   两位格格给惠妃行了礼,赫舍里氏却坐在石凳上一动没动。郭氏在大福晋凛冽的目光中,缩着脖子站到大福晋身后。   赫舍里氏笑笑,“娘娘好宽的心啊,这大阿哥被皇上谕旨召回,娘娘也不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大阿哥是年轻不经事,只凭一腔热血,难免不周到。没有不忠不孝的弊病,到哪里也说得过去。”   赫舍里氏冷哼一声,不再答话,惠妃转头看着李氏,“你是四阿哥的格格?”   “是,妾身李氏,”李氏躬身道。   惠妃点点头,“好生伺候着四阿哥,别乱了心思跟了不该跟的人,学了一身毛病。”   李氏微微一愣,缓缓下拜道,“是。”   噶尔丹残部最重逃回漠北,乌兰布通一战告终。   大军在关外整修,最先回宫的是被召回的大阿哥。   胤禔带着满心的不甘,回到皇宫,直接奔向了乾清宫,直陈自己所奏无一不是实情。带兵将领不和,裕亲王福全贪生怕死,延误军情,最终导致清军损失惨重,噶尔丹趁夜逃回漠北。   皇上阴沉着脸,听着胤禔一一奏完,沉默半晌道,“好,你既然坚持己见,那朕便信你一言。等福全回京,让他与你一一对质,若是有半点不实,朕定治你的罪!”   胤禔一惊,紧紧抿着嘴唇,然到最后,毅然下跪道,“儿子领命,愿与裕亲王对质。”   毓庆宫   德柱脱了里衣,跨进浴桶中,与太子共浴。   太子张手揽过他,轻轻抚着他的脸颊,德柱微微仰起头道,“殿下,大阿哥的事儿,咱们怎么办?要不要动动手脚,一次绊倒大阿哥。”   太子缓缓摇头,“你太天真了,皇阿玛没有真的想处置大阿哥。和裕亲王对质,不过是为大阿哥的越级上奏找个台阶下罢了。否则,单凭挑拨将领关系,无视军纪几条,就够大阿哥喝上几壶的了。”   德柱靠近太子颈窝,呼吸如兰,“可皇上都说,若是对质有不实,便治大阿哥的罪。奴才听说,大阿哥在军营常常不停军令,犯上觐见。皇上金口玉言,大阿哥未必就能脱得了身。”   太子一笑,在德柱额头轻轻一吻,“傻瓜,你当裕亲王是什么人,他是皇阿玛的兄长,最了解皇阿玛的心思。有皇阿玛这番话在,大阿哥即便有万般不是,裕亲王也会全都担下来。”   德柱坐起身,手拄在太子胸膛上,“爷,裕亲王会不会担下来,其实不一定全要看皇上的意思。这几年,大阿哥步步紧逼,您步步退让,如今延禧宫的手都伸进毓庆宫了,您还要视而不见吗?”   太子看着德柱,目色如星,片刻后道,“德柱,你不懂。不是爷不想争,是爷不能争。爷在这个位置,有些事,别人做了,是嫉妒成性,不安于室;我做了,就是犯上作乱,谋夺皇位。”   “爷……”德柱低低唤了一声,倾身向前   夜色渐沉,毓庆宫深处,水波涌动中吟声漫漫…… 第62章 事到临头   康熙二十九年   十一月,裕亲王福全领兵回京。   领侍卫内大臣,皇舅佟国刚的灵柩也随军回到了北京城。   皇上遣大阿哥胤禔,四阿哥胤禛前往迎奠。   回程路上,苏伟跟着四阿哥的马在灵柩前慢行。   一人策马到四阿哥跟前,拱手道“给四阿哥请安。”   四阿哥微微一愣,随即回礼道,“隆科多舅舅有礼。”   隆科多在马上微微躬身,“不敢,奴才一直想给四阿哥请安,无奈总是没有机会。今儿个劳动两位阿哥亲自来为伯父迎殡,佟佳氏一族当真蓬荜生辉。”   “舅舅客气了,佟大人身先士卒,为国尽忠,我等小辈能迎他回京才是荣幸之至。更何况,先皇后与我有养育之恩,佟佳氏适逢大丧,我本就该尽一份心力。”   隆科多一笑道,“先皇后得知四阿哥心思一定欣慰之极。如今,庶妃佟佳氏尚在宫中,还请四阿哥念在先皇后的情分多加照拂。”   四阿哥微微一愣,低头道,“舅舅放心,胤禛绝不是薄情之人。”   佟国纲的灵柩进京,葬礼办的格外隆重,皇上一度要亲往送葬,被众大臣阻拦。佟国维更是三个响头磕在大殿上,称万万不可。   皇上只得罢了心思,但还是下了谕旨,命皇亲国戚、文武百官皆行丧礼,替自己送佟国舅一程。   佟国舅的葬礼一过,噶尔丹北逃一事被提上议程。   皇上向裕亲王福全提了与大阿哥对质一事,福全热泪一叹,“我复何言!”,领下了全部罪过。重臣议罪,最后皇上以其击败厄鲁特功,免夺爵,罢议政,罚俸三年,撤三佐领。   同时被罚的还有其他相关将领,索额图、佟国维、纳兰明珠等均降四级留任。一时间朝中各大势力党派纷纷偃旗息鼓,一帮文人御史异军突起。而此时,四阿哥抓住机会,在众阿哥多有荐任时,向皇上推荐了内阁学士年遐龄。   延禧宫   大阿哥给惠妃请安,“儿子莽撞,让额娘跟着操心了。”   惠妃微微一笑,“罢了,你也是年轻。如今,既然裕亲王已经担下了全责,这事儿就算过去了。等过些时日,你亲自带些礼品,到裕亲王府道个歉。你是小辈儿,裕亲王即便心有不忿,也不会太驳你的面子。”   胤褆没有低下头出声,惠妃眼神凌厉起来,“怎么?你心里还是不服气?”   “儿子没有做错,”胤褆抬起头,“儿子向皇阿玛陈奏的都是实情。”   “糊涂!”惠妃一掌拍在桌子上,“我看你是被近来的顺意冲昏了头脑!我问你,你带过几次兵?打过几次仗?你以为统帅一军有那么容易?皇上让你随军是给你锻炼的机会,不是让你去争权夺利的!这一次,要不是你皇阿玛给你找了台阶下,裕亲王只要参你一封不守军纪,你这辈子就甭想出头了!”   胤褆低下头,脸色阴郁,惠妃叹口气,靠在椅背上“你不要以为之前皇上遣回太子,咱们的机会就到了。太子入主东宫十多年,这前朝后宫要保他的人多的是。如今皇上非但没有过多怪罪太子,还听从温僖贵妃的劝说,给太子一连纳了两位满人家的格格。太子的基底是越来越厚实了,这时候你再沉不住气,让你皇阿玛忌讳,以后这立嫡立长之说就不靠谱了。”   胤褆垂着脑袋,思量了片刻,“额娘说的是,是儿子冒失了,儿子这就回去准备,过一阵亲自到裕亲王府去。”   惠妃点点头,欣慰地笑笑。   十一月末   苏伟跟着四阿哥到永和宫请安,内厅,胤祥、胤禵都在。   四阿哥给德妃见了礼,德妃笑着摆摆手,“快起来吧,都是家里人,不讲究这些。”   四阿哥站起身,走到德妃侧手坐下,胤祥一步步凑过来靠在四阿哥手边站着,胤禵蹭到德妃榻子上坐着,四阿哥冲德妃笑了笑道“额娘,近来天气突然冷下来了,您身体怎么样?”   “额娘很好,这屋子里火龙熏得早,一点儿不冷,”德妃说着,拍了拍十四阿哥让他坐正身子。   四阿哥看了看,温言道,“说起来胤禵三岁了,胤祥都五岁了,眼瞅着到了迁宫的年纪了。”   德妃往榻子上一靠,“可不是,这时间过得是真快啊,胤祥被抱来永和宫时还不会爬呢,转眼就到了迁宫的年纪了。”   四阿哥转头看了看胤祥,胤祥冲四阿哥一笑,四阿哥问道“胤祥如今开蒙了吗?学的怎么样?”   胤祥看看德妃,又看看四阿哥,微微低下头道,“弟弟愚笨,学的还不如十四弟好。”   德妃笑笑,“这孩子,净胡说。胤祥啊,聪明又用功,认字学规矩都又快又扎实,只是这算术略差了些。胤禵淘气,额娘总得看着他,总也倒不出时间再多教教胤祥。”   四阿哥看看胤祥,柔声道“算术不用急,等有了师父,师父也会教的。”   胤祥乖顺地点点头。   “对了,”四阿哥想起什么似的冲德妃道,“如今乾西、乾东都住满了,胤祥迁宫后要住哪儿呢?”   德妃让宫女上了几碗茶,“这个你皇阿玛安排了,说是以后把懋勤殿收拾出来让小阿哥们住。如今到了年龄的也只有胤祥,先不急,晚两年也是一样的,等胤禵大了,让他们两个一起搬到懋勤殿去也就得了。”   四阿哥闻言微点了点头,心中却略有所思。   “说起来,你们几个大的也到了出宫的年纪了,只是皇上刚平定完三藩,又开始对付噶尔丹,一直也没工夫提你们建府的事儿。”惠妃端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叹声气。   四阿哥笑笑,“这事儿不急,儿子还想在宫中能离额娘近点儿呢。”   惠妃放下茶碗,嘴角微弯,“额娘知道你孝顺,只是你后院人口也越来越多了,额娘是不忍心你们一帮人挤在那小院子里。近来,额娘听你皇阿玛的意思,是有意给你和三阿哥选福晋了。”   “选福晋?”四阿哥一愣,“可,太子都还没成亲?”   德妃低下头,抚了抚护甲,“太子啊,这婚事一时半刻的定不下来。额娘私心里也不想耽误你,你皇阿玛有意,你就接着也就是了。”   四阿哥微微一愣,点头道,“儿子知道了,请额娘放心。”   四阿哥要出来时,苏伟正在偏殿烤火,热气熏得有点儿昏昏欲睡,小太监跑来告诉他,他才猛地清醒过来,使劲搓搓脸小跑了出去。   德妃一路将四阿哥送到正厅门口,四阿哥回身道,“外面冷,额娘快回去吧。”   德妃点点头,“回去路上抱着暖炉,别贪凉感了风寒。”   “额娘放心,儿子告退了,”四阿哥躬身行礼,退出门外,十三阿哥走到门口向四阿哥鞠了一躬,“四哥走好。”   四阿哥摸摸胤祥脑袋,走了出去。   出了永和宫,四阿哥回头看了一眼,微微叹了口气。   “主子,出什么事儿了?”苏伟上前几步轻声道。   “额娘跟我提了胤祥迁宫的事儿,皇阿玛有意让小阿哥们搬到懋勤殿去,额娘说要多留胤祥两年,到时和胤禵一起搬。”   苏伟歪歪头,“奴才听说八阿哥也晚了两年,如今倒也没看出有什么落后的地方啊。”   四阿哥摇摇头,“惠妃娘娘那儿到底只养了胤禩一个,对胤禩教导也算严厉。可额娘这儿……今儿个额娘说,胤祥的算术不好。我怕这样耽误下去,以后到了懋勤殿,会被皇阿玛嫌弃。”   苏伟闻言转了转眼珠,思量片刻道“主子要是实在不放心,不如找个由头让十三阿哥搬到咱们院子里来,这样主子能亲自辅导,有问题还能问顾大人他们。”   四阿哥一愣,“这倒是个办法,胤祥年纪小,只带两个贴身的人就行。把前院西厢房收拾出来,足够他住了。”   “对啊,”苏伟拍拍胸脯,“而且有奴才在,连谙达太监都省了。”   “谙达太监?”四阿哥缓缓转头看向苏伟,“你?”   苏伟点点头,四阿哥那是什么眼神?“奴才也算是大太监啦,而且还带着品级呢,主子总不能让张起麟当吧。再说就教些规矩嘛,又不难。”   四阿哥一瘪眼,“不难?你还是老实呆着吧,自己的规矩都是个半瓶子……爷一个人还不够你伺候的吗?”   苏伟嘟起嘴,垂下脑袋,四阿哥瞥了他一眼,向前走去,苏伟闷闷地跟在后面。切,果然人都是会变的。他就觉得四阿哥没有从前可爱了,小时候都会用水汪汪的眼睛赞赏他,现在一开口就是各种嫌弃。他哪里没学好规矩了?这世间还有比他更规矩的奴才吗?   十二月,忙碌的腊八节,忙碌的年前准备。似乎转眼间,康熙二十九年就到了头儿。   正月初八,四阿哥带着苏伟到御花园赏烟花,假山后碰到了两个熟悉的面孔,“四阿哥……”庶妃佟佳氏微一俯身,四阿哥连忙避开,“姨母客气了”。   “给四阿哥请安,”站在佟佳氏身后的浣月福了一礼。   “浣月姑姑,好久不见,”四阿哥微一点头。   “后宫之人不宜于阿哥多来往,妾身先告辞了,”佟佳氏轻声道。   四阿哥侧身站到路边,“姨母好走。”   佟佳氏微微躬身,走过四阿哥身前,却又突然站住,“四阿哥之前可去迎佟伯父奠仪了?”   “是,”四阿哥转过身子,“还碰上了隆科多舅舅,舅舅对姨母很是关心。”   佟佳氏身子微微一僵,“是吗?四阿哥若是再见到……家兄,请代为转告,我很好。”   四阿哥点点头,“姨母放心,定然带到。”   浣月扶住佟佳氏的胳膊,“小主,这里风寒雪重,咱们赶紧走吧。”   佟佳氏看了看浣月,轻轻点了点头。   康熙三十年 二月初一   苏伟睡了个饱饱的懒觉,走出屋子在廊下伸懒腰。   萧二格狗腿地凑过来道,“苏哥哥,西厢房收拾好了,十三阿哥啥时候过来啊?”   苏伟懒懒地喘口气,“四阿哥已经跟德妃娘娘商量了,估计下个月就来了。”   萧二格点点头,两人正说着,一个小太监跑了过来,给苏伟打了个千儿道,“苏公公,敬事房传来消息,让咱们乾东五所的太监二月初七到敬事房检查净身。”   苏伟一愣,一颗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第63章 男人与否?   康熙三十年   二月初二   正三所   四阿哥由射猎场匆匆而回,一进院子就喊道,“苏培盛!”   萧二格狗腿的上前道,“苏公公一早就出去了,现下还没回来。”   四阿哥皱起眉头,“还没回来?跑哪玩去了?”   萧二格低下头,“奴才不知,想是有什么事儿要办吧。”   四阿哥撇撇嘴,“等他回来,让他来见我!”   “是,”萧二格躬身送四阿哥回屋。   另一边,苏伟正在皇宫城墙下溜达,连续几天的坐卧不安,已经让他的精神紧绷到了极点,他想逃出宫去。   其实,出那个宫门对苏伟来说并不难,难的是出宫以后的日子。一个逃出宫的太监,没有任何户籍证明,根本连京城都走不出去,也不会有任何一个地方收留他。更不用说,宫里会查禁他的籍科,各大衙门可能都会有他这个在逃太监的画像。   退一万步讲,如果他真的逃走了,会有多少人被他连累?太监虽不如宫女贵重,但平白丢了,总是有损皇家颜面的。敬事房一番彻查,跟他走得近的太监肯定得进慎行司走一趟。闹到最后,连四阿哥都会被人戳脊梁骨。   高高的城墙,洞开的大门,苏伟却只能深深地叹一口气,拖着沉重的步子转身往回走。   一脸七八天,敬事房都在查验各宫的太监,被查出来的太监不但要再受一刀,还会依照情况进行惩处。而伺候主子的太监们出了事儿,主子也会嫌丢人,有的就直接扔回敬事房了。   苏伟远远地望着人来人往的敬事房,一颗心像被放进洗衣机里搅得乱七八糟。人在面临既定的磨难时,总会事先预习各种最坏的情况,此时的苏伟,脑海里竟是掌刀太监带着血的奸笑和四阿哥嫌弃的眼神、冷漠的背影。   傍晚   正三所   中庭里传来一阵奇异的叫唤,四阿哥坐在廊下,看着李氏逗着一只雪底儿黄毛的小狗玩儿。小狗刚出月科儿,走路还不稳,一蹦两跳的很是喜人。   苏伟耸拉着脑袋从外面回来,萧二格赶紧凑上去道,“唉哟,我的苏哥哥,您怎么才回来?四阿哥召了您好几次了。”   “哦,”苏伟有气无力的点点头,“我这就过去。”   “哎!您现在别过去了,四阿哥和李格格在中庭玩呢。等会儿四阿哥要是回前面来,我再去叫您。”   “好,”苏伟继续无力地点头,拖着步子回了自己的小屋。   天色渐晚,   李氏放下狗到四阿哥前一俯身,“爷,这狗好生聪明,养在咱们院子里可就热闹了,以后也能和后院那只只会吃的兔子做个伴。”   四阿哥笑笑,“这是鞑子犬,又叫蒙古獒,宫里难得一见的种犬。现在小,你能逗着玩,等大了可就不行了。过几天,爷再找个训狗的太监来,规束规束它的性格,以后出宫打猎就能带着了。”   李氏看看那狗,微微嘟着嘴,“敢情爷是给自己养的,妾身白高兴一场了,还以为以后能多个玩物呢……”   “你想养,爷就再给你要一个,”四阿哥站起身,“养个京巴,乖顺又听话,这种狗可不行,伤到你们怎么办?”   李氏一笑,向四阿哥一俯身,“多谢爷赏赐,到时妾身一定好好养。”   四阿哥点点头,转头示意刘裕把狗抱起来,李氏一看,连忙上前两步道,“爷,这么晚了,您饿了吧。妾身房里滚着鸡汤锅子,爷要不要去尝一碗?”   四阿哥向前院方向看看,“不了,爷还有事儿,你早点休息吧。”   “是,”李氏愣了一下,俯身行礼,“爷慢走。”   西厢房的小窗开着,碧儿探脚看着四阿哥走远,回头冲宋氏道,“格格,四阿哥回前院了。”   “恩,”宋氏坐在榻子上,一心一意地缝着一件里衣。   碧儿走到宋氏跟前,声音带点儿笑意,“也亏了那李格格费劲巴力地在院子里蹦了一下午,到头来累了自己一身汗不说,四阿哥还是走了,这下看她还得不得意?”   宋氏放下衣服,看了碧儿一眼,碧儿一缩脖子,低下头闭上了嘴。   “她和我一样是四阿哥的格格,能伺候四阿哥高兴就是本事。你是我的宫女,这种话要是被别人听到,就是我心存妒忌,不能容人了。”   碧儿垂着脑袋,压低声音道,“奴婢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宋氏叹口气,转头看向窗外,东厢房也亮起了灯。   苏伟的小屋里已是漆黑一片,苏伟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空洞洞的房间好像张开了无形的大嘴正要把他一点点嚼碎咽下肚子。   房门发出吱的声响,一只颇为活泼的身影带着点点星光蹦进屋子,四阿哥由后跟进来,“怎么不点灯啊,好黑!”   苏伟连忙从柜子里掏出蜡烛,点上亮。地上一只毛球似的小狗围着他的脚转圈。   “主子,这是哪来的狗?”苏伟有点惊愕地看着地上这只正企图攀着他的腿往上爬的小狗崽。   “这是我从狗房要来的,是只猎犬哦,蒙古獒的种呢。”四阿哥坐到苏伟床上。   苏伟蹲下身子,给小狗顺顺毛,“这么小,得多久能长成猎犬啊?”   “这种狗长得快,几个月就大了。”四阿哥脱了靴子,盘腿坐在床上,“我正想从狗房要两个太监过来呢,到时候专门训它,等明年咱们再出塞外,就能带着他打猎了。”   “明年啊,”苏伟戳戳狗耳朵,“那奴才还能不能看到啊……”   “你说什么呢?”四阿哥歪下身子看着苏伟,这才发现这人眼圈红红的,“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苏伟一愣,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更明显了,四阿哥一拍床柱,“是不是在外面又被人欺负了,眼睛都红了。”   苏伟揉揉眼睛,冲四阿哥勉强一笑,“主子误会了,奴才今儿个去师父那来着,哪有人欺负啊。这眼睛是进了沙子,师父给翻了眼皮,现在才红红的。”   “是吗?”四阿哥满脸怀疑。   “当然是,奴才受了委屈哪能不跟您说啊。”苏伟绷着脸,笑的分外勉强。   四阿哥定定地瞅了瞅,到底没再多问。   二月初五   十三阿哥搬到了正三所,前院西厢房一早就收拾的妥妥当当。   四阿哥指了柴玉做十三阿哥的谙达太监,库房管事暂时由王以诚、常青接任。   十三阿哥只带来了两名贴身太监,一名唤原九,一名唤孙吉。吴全又给派了四名小太监去,负责打理十三阿哥的日常生活。   十三阿哥搬来的第一天,四阿哥亲自领着十三阿哥四处看了看,又召了全院的奴才正式地拜见十三爷。   介绍院子里的总管太监时,四阿哥特地指着苏伟道,“这个算是四哥的贴身总管,你有什么事儿都可以找他,四哥不在,他就能做主。”   苏伟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冲十三阿哥笑笑。   四阿哥抱来的狗起名福化,被安置在了东偏殿南窗下面,由两个从狗房专门调过来的小太监伺候着。   十三阿哥搬到正三所的第二天,跟四阿哥一起进宫给德妃请了安,又到乾清宫回禀了皇阿玛。皇上是很乐见其成这样一幅兄友弟恭的画面的,还吩咐四阿哥要好好教导十三阿哥。   回阿哥所的路上,路过翊坤宫,胤祥突然站住了,抻着脖子往翊坤宫门口瞅。   四阿哥往那边看了看,疑惑地问道,“胤祥,怎么了,你看什么呢?”   胤祥回头望着四阿哥,小声道“额娘告诉我,八妹妹养在翊坤宫,我好久没见过妹妹了。现在,额娘又怀了宝宝,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   胤祥低下头,四阿哥看看他,又望望翊坤宫,“男女有别,四哥的两个妹妹也都养在别处,除了逢年过节,是根本见不着面的。”   胤祥点点头,四阿哥笑笑,“不过胤祥要是担心小妹妹,可以托你五哥往翊坤宫送点儿东西。宜妃娘娘虽然作风强硬,但对孩子是相当疼爱的,你送的东西一准到得了八妹的手里。”   “真的吗?”胤祥抬起头,“那我现在去找五哥行吗?”   “当然行,”四阿哥点点头,“不过得等傍晚,你五哥从涉猎场回来的时候。”   “恩,”胤祥用力点点头,转身拉着四阿哥衣角往前走,“四哥我们快回去吧,我要早点儿准备给八妹妹的礼物。”   入夜   苏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胸腔时不时的抽动提醒他明天要面临的状况。床边叠好的宫服里揣着一张三百两的银票,那几乎是他所有的积蓄。他已经打算好,明天到敬事房先找刘朝倾帮忙,上面走不通的话就单独贿赂检查的小太监。不过,无论哪一条路,都不十分靠谱。毕竟这种事儿一旦被发现,替他隐瞒的人就是死罪。   其实,苏伟无数次地想向四阿哥求助,可每到要张口时,脑子里就有无数个声音在警告他,他负担不起这件事情的后果。   他甚至阿Q地想着,即便在敬事房挨了第二刀,也不过是回到了刚穿过来的时候。他只要说他没注意到就行了,反正现在也不过指甲大小。四阿哥不会责怪他,敬事房也不会怎么罚他,他还是苏培盛,还是那个未来会飞黄腾达的大太监。   浑浑噩噩的一夜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过去了,苏伟迎来了一轮他最不想见到的太阳。   阿哥所的太监们分了两批到敬事房检查,苏伟是第一批,张起麟笑呵呵地来和他搭伴。在快要出门时,苏伟轰然作响的脑袋一片沉寂。   “苏公公!”张起麟愕然地看着苏培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冲进了四阿哥的房间。   四阿哥正在王朝倾的伺候下用早膳,就见苏培盛风风火火地进来了,见到他也不行礼,满面煞白地像木头桩子一样站着。   “你怎么了?”四阿哥皱皱眉问道。   苏伟愣了一会儿,额头上躺下汗珠,“我……”四阿哥身后王朝倾也奇怪地看着他,苏伟咽了口唾沫,跪下身,“奴才……奴才来给四阿哥请安,奴才要去敬事房了,四阿哥有没有什么,要带回来的?”   四阿哥缓慢地摇摇头,“敬事房是管太监的,我能有什么要带的?”   苏伟干干地咧了咧嘴,“对哦,奴才大概……大概是睡糊涂了。不打扰主子用膳了,奴才告……告退……”   四阿哥举着勺子,看苏伟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淌着满脸的汗,一步一回头地走了出去。   阿哥所的一帮太监到了敬事房,苏伟绕过众人向敬事房的小太监打听刘朝倾。   小太监一愣,“刘公公啊?去内务府了,一大早就走了,估计得晚上回来。”   苏伟脑中一嗡,勉强地向那小太监点点头,转身走回队伍里。   检查完的小太监三五一群地往外走,恍惚的对话中苏伟听到了屋里的检查情况,十五个人一组,屋内检查的小太监,记档的大太监有近二十个。   袖子里的银票被苏伟的冷汗浸湿,这般情况下他还有什么机会逃过呢?   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张起麟扶着苏伟,一脸奇怪地道,“苏公公,您脸色怎么越来越白了,是不是不舒服啊?”   正说着,拿着名册的太监走了出来,“下一组张起麟、苏培盛……”   苏伟身形一晃,被张起麟及时扶住,“苏公公,您没事吧?”   苏伟摇摇头,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却被张起麟搂住了胳膊,这二货边把苏伟往里搀,边嘟囔道,“肯定是最近累着了,咱们赶紧查完赶紧回去歇着。”   就这样苏伟被迫地进了那间二进的屋子,外厅里,记档的大太监是敬事房专管净身的陶公公。   陶公公冲两人一拱手,“哟,烦劳两位公公跑一趟了,先在这儿本子上按个手印吧。”   张起麟跟陶公公回了礼,在本子上自己的名字旁按了手印,苏伟呆呆地站着,张起麟又回头拉着苏伟的手按了手印。   陶公公嘿嘿笑了两声,向内厅一摆手,“两位公公请吧。”苏伟瞬间觉得自己的魂魄脱体而出了。   然,内厅的门帘被掀开的一刹那,院子里一声“苏公公!”让苏伟猛地回魂。   挣脱张起麟的搀扶,苏伟几个大步迈到门口,王朝倾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哎哟,我的哥哥,可找到您了。您赶紧回去吧,福化丢了,四阿哥生大气了!” 第64章 搞错对象了吧   康熙三十年   王朝卿拽着苏伟的袖子往外拉,“快回吧,哥哥,再晚点儿咱们几个都得挨板子啦。”   苏伟一条腿迈出了门,回头看了一眼陶公公。   陶公公麻利儿地站起来一拱手道,“哎哟,四阿哥的事儿重,公公快回吧,都是进宫七八年的老人儿了,不用走这形式了。”说完拿起笔沾了红墨在苏伟的手印后画了个勾。   张起麟挠挠脑袋,“那我也得回去啊,陶公公麻烦你啦。”   “不麻烦,不麻烦,”陶公公笑的见牙不见眼,在本子上又画了个勾。   一行三个人是怎么回的阿哥所,苏伟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呆木的脑子重新转动是在进了四阿哥的卧室,见到端坐在床中央的四爷时。“主子……”苏伟鼻子一抽,跪在地上,眼泪不管不顾地流了满脸。   四阿哥叹了口气,卧在床边的福化,蹦跶着到苏伟旁边,拄着苏伟的膝盖,往脸上舔。   “行啦,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起来吧。”四阿哥拄着脑袋道。   苏伟抬头看看四阿哥,慢慢地站起身,拿袖子抹了抹脸。   “你啊,”四阿哥站起身,走到苏伟跟前,“到爷身边这么多年了都没点儿长进,明明有时候也挺胆大的啊,怎么到了自己的身上就犯糊涂?”   苏伟吸了一下鼻子,微微抬头,有点不解地看向四阿哥。   四阿哥瞪了他一眼,“你都是八品的太监了,又是皇额娘亲自封的,这满皇宫能有几个。你就昂首挺胸地进去,往笔帖太监前一坐,告诉他,快着点儿,四阿哥还等着我回去伺候。爷就不信,那人敢让你站起来脱裤子?”   苏伟抽抽鼻子,“奴才……奴才怕给您惹麻烦……”   “你那脑子都长哪去了,?”四阿哥一巴掌拍在苏伟帽子上,“你以为这皇宫里的有品太监有几个会脱了裤子让连正经名字都没有的小太监拨弄检查的?”   苏伟瘪瘪嘴,耸拉下脑袋,“奴才就是害怕,没想那么多……”   四阿哥撇他一眼,绕着屋子来回走了两圈,最后靠到苏伟身边,拿肩膀撞了一下他,“喂,真的长出来啦?”   苏伟垂着脑袋,鼻头红红的,微微地点了点头。   四阿哥抿抿嘴,静默了片刻,又撞了一下苏伟,“脱了给爷检查检查!”   纳尼?苏伟呆愣地抬起头。   钟粹宫   赫舍里氏坐着月子,娇小的皇子被乳母抱在怀中。   桃儿端着红糖玉米粥进来,“小主,这是贵妃特意命人给您煲的,里面兑了上好的阿胶,您尝尝看。”   赫舍里氏接过碗,桃儿凑到乳母身边看睡着的皇子,回头悄声对赫舍里氏道,“小主,奴婢看小阿哥硬实了不少,比刚出生时有精神了。”   赫舍里氏放下碗,“我也看出来了,林嬷嬷是个有功的。”   乳母林嬷嬷连忙躬身道,“是小主赏的补品好,奴婢用了这些,下的奶水也足了,小阿哥也愿意吃了。”   赫舍里氏微笑着点点头,“总是你的底子好,你放心,只要小阿哥好好的,我定不会亏待你。”   “多谢小主,”林嬷嬷一俯身。   储秀宫   庶妃佟佳氏呆呆地坐在床上,手里一条正红色锦帕,边角的地方两只蝴蝶翩翩飞舞。外屋的门响出声,佟佳氏一愣,连忙回身把锦帕塞到了褥子下。   浣月撩开帘子走进屋内,向佟佳氏一俯身,“小主,今晚的事儿,奴婢已经安排好了,您只管安心侍寝就得了。”   佟佳氏的身子僵了僵,微微低下头道,“知道了,你放心。”   浣月看了看佟佳氏,轻声道,“小主,您已经进了宫,就别想太多了。这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若是那人真心惦记您,您唯一能回报的就是好生保护自己,把这清苦的日子活出姿色来。”   佟佳氏抬起头看了看浣月,“你说得对,说到底……我已经进宫来了。”   正三所   四阿哥卧房里,苏伟紧紧拽着裤子靠在榻子上,“主子,主子,不行啊……”   四阿哥拽着苏伟裤腿往下拉,福化凑热闹地在地上蹦圈叫好,“有什么不行的?爷的你都看过!”   苏伟死活不放手,“爷是主子,比奴才小——主子,您饶了奴才吧。”   四阿哥咬牙不放松,“爷白救你一场了,不行,我就要看!”   “主子!”   “苏培盛!”   值守的张保一脸木然地站在门口,张起麟、王朝倾有些无措地站在门外,话说四阿哥不是说福化丢了吗?可他们好像听到了屋里的狗叫声。那这狗是找还是不找了啊?   屋内人叫、狗叫混成一团,被莫名地拉回来的张起麟实在扛不住内心的好奇,探着脖子想往里蹭蹭。可不管他向左,还是向右,都有一个很是结实却颇为碍事的胸膛挡着。   “喂!死木头,挡着我干什么?”   张保居高临下的瞥一眼张起麟,“没四阿哥传召,任何人不得进门。”   “谁规定的?”张起麟一叉腰,“咱家可是六品太监,你一小小看门的也敢拦我?”   张保又瞥了一眼张起麟,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巍然不动。   张起麟气得直咬牙,王朝倾满脸堆笑地凑过来,“张公公,屋里有苏公公伺候着,咱们就别凑热闹了,这福化的声儿都听到了,咱们暂时就在院子里歇歇吧。”   张起麟磨了磨牙,看了一眼王朝倾,又瞪了一眼张保,傲娇地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延禧宫   惠妃坐在榻子上看书,银柳进了屋子,向惠妃躬了躬身子,“娘娘,奴婢都安排下去了。”   “恩,”惠妃点点头。   银柳向窗外看看,压低了声音道,“那……永和宫那边儿用不用也——”   “不用,”惠妃出了声,“章佳氏不过生了一个女儿罢了,身份又不高,就算凭着十三阿哥以后也出息不到哪儿去。”   “是,”银柳福了福身。   惠妃合上书,仰头靠在榻子上,“是本宫往日里小看了贵妃,没想到她也是个有手段的。既然,她不想再退居台后,咱们就跟她斗斗法吧。”   银柳低下头,没有搭话。   永和宫   章佳氏头上带着红巾,靠在榻子上。   有宫女撩开厚厚的帘子,德妃缓步走了进来。   “娘娘!”章佳氏看到德妃,急忙想起身。   “快躺着,”德妃几步上前,按住了章佳氏,“咱们一个宫里住了这么久了,不用讲究这些。这月子啊,要是做不好了,以后可遭罪了。”   章佳氏低头微微笑了笑,“有娘娘照顾,嫔妾这个月子做的舒服极了。”   德妃笑笑,“这都是本宫该做的,不说十三阿哥的情分,如今你我也是一个屋檐下住着的。”   章佳氏微微点点头,德妃招了招手,清菊端了一大托盘上来,德妃一一翻给章佳氏看,“这些都是本宫当年给五公主、七公主做的,那时就想着别亏了孩子,结果剩了一堆连穿都没穿过的,你要是不嫌弃,以后能用的就给小公主用用。”   章佳氏笑笑,拿了一副粉色的小衣左右看看,“娘娘真是手巧,两位大公主的东西肯定是好的,小公主倒是个有福分的。”   德妃拍拍章佳氏的手,“你也是个有福的,年纪轻轻的就得了三个孩子。本宫看十三阿哥是个相当孝顺的,你这番生产,十三阿哥来问了好几次,听说是个小妹妹也十分高兴。本宫还听人说,十三阿哥在阿哥所还托五阿哥给八公主送东西呢。”   章佳氏一愣,有点儿尴尬地低下头,“这孩子……娘娘,十三阿哥是不懂事儿,办事想的不多——”   “好啦,”德妃打断章佳氏的话,“他们是亲兄妹,互相关心着是好事儿。本宫的两个公主在外面,本宫那两个没心肝的儿子没一个惦记的,本宫这是羡慕你呢。”   章佳氏勉强一笑,脸色有点儿微微发白。   正三所   苏伟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快要被身体里冒出的热度烤熟了。   一个白天,他似乎又在生死间走了一个轮回。本该放下心的夜晚,肚子里悬着的大石头却是带着熔岩落了地,滚烫的热度几乎让他难以忍受。   他不太理解四阿哥为什么非要看,更想不出四阿哥看了之后有什么感觉,只是下身里到现在依然保持着的某种触感让他内心异常狂躁。   “睡觉!睡觉!”苏伟蒙住被子,不断地催眠自己。   一个平静的夜晚,两颗不平静的心。   梆子声打过三次,东耳房才传出点点呼声。   申时三刻,鸡鸣三声,苏伟一个翻身坐起来,下身异样的感觉让他匆忙下地浇了一盆冷水在身上。   他不是第一次过青春期了好不?他身子虽然残缺不全,但心智是完整的好不?你就算做了那什么梦,也要搞清对象好不?   如果不是身在皇宫,苏伟现在肯定大喊两声,梦里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是个大波妹子?   退一万步讲,就算不是个妹子,为什么他在下面! 第65章 赤裸裸的调戏   康熙三十年   正三所   四阿哥瞪着大眼睛看着床顶,熬了一晚上好不容易熬到了清晨,今儿个正好是苏培盛的班儿,一会儿他就该过来了。   值夜的王朝倾,一步一顿地挪到床边,轻声道,“主子,该起了。”   另一边儿,苏伟耸拉着脑袋磨磨蹭蹭地走到正殿门口,往常轮到他当班时,他都是早去晚回,典型的劳模太监。可今天,苏伟站在门边抽了抽鼻子,做了几个深呼吸,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画面狠狠甩出去才勉强抬起腿迈进屋里。   王朝倾正好掀帘子出来,看见苏伟连忙快走几步道,“哎哟,苏公公,我正想去找您呢,您快进去吧,四阿哥说等您过来给换衣服。”   苏伟一呆,看了看王朝倾,梗着脖子迈进四阿哥的卧房。   四阿哥坐在床边,一双脚踩在鞋上来回蹭,看见苏伟立刻皱起眉头,“怎么才来啊?伺候爷也敢偷懒。”   苏伟垂着脑袋,让大盖帽尽可能地盖住自己颜色不正常的脸,“奴才睡得晚了点儿,主子恕罪。”   “行了,快给爷穿衣服,”四阿哥抬了抬脚丫子。   苏伟缩着脖子去取了套便服,回来时四阿哥正笔直地站在床边,平伸着手等着伺候。   苏伟深深吸了口气,缓步上前,一边自我催眠,一边秉持着给塑料模特换衣服的心态,解开四阿哥的寝衣,套上里衣。只是四阿哥的脖子有点儿不老实,总是往苏伟耳边凑,热乎乎的气息吹得苏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不容易换好上面,苏伟挠挠痒痒的脖子,硬着头皮蹲下身子解四阿哥的腰带。要不说古代的衣服太不便利,一点儿也不合身,腰带一开,瞬间滑落。   本来就紧张的苏伟被那根猛地弹出来的擎天柱吓得一蹦,四阿哥低头看看,强忍住笑意道,“呐,你看爷多大方,你想怎么看怎么看,想摸也行。”   苏伟蹲着后退一步,四阿哥又往前凑了凑,“来啊,爷也让你摸,省的你吃亏。”   苏伟此时脑子里是乱哄哄一片,脸上也不知是冷还是热了,偏得四阿哥硬是往前凑,那发育过于成熟的活儿眼看到眼前了,苏伟刷地站起身,“奴才今儿个不舒服,不能伺候爷了,奴才去找人换班!”   “哎,”四阿哥一把抓住转身就要往外走的苏培盛,“怎么这么不经逗,爷跟你开玩笑呢。”   苏伟执着地低着头,声音无力地道,“奴才……奴才真是不舒服,明天再来伺候爷。”   “不行,”四阿哥皱起眉,苏伟哭丧着脸,“转过身来!”四阿哥命令道。   苏伟磨磨蹭蹭地转过来,下巴抵在胸口上,缩着肩膀,看起来可怜极了。   四阿哥歪歪头,拍了苏伟一下,“行啦,是爷不好,不跟你开玩笑了,回头爷赏几道好菜给你,过几天再带你出去玩,行不行?”   苏伟还是低着头,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四阿哥转身自己穿上裤子,又套上了袍子,走到苏伟旁边道,“走吧,小苏爷,陪你主子晨读去。”   苏伟有点儿想笑,摸了摸鼻头,跟着四阿哥走出了卧房。   钟粹宫   林嬷嬷坐在屋里哄着小阿哥,小宫女夏儿快步走了进来给林嬷嬷行了一礼,“嬷嬷,奴婢拿药去熬了。”   “恩,”林嬷嬷碰碰小阿哥的小脸儿,“去吧,记得看好用量。”   “嬷嬷放心,这分量都是配好的,夏儿不会弄错的。”小宫女到柜子里拿了一小包,走出了门。   钟粹宫茶房里,看着灶头的牛太监见了进门的夏儿道,“又来给你林嬷嬷熬药啦?”   “是,”夏儿笑笑,“林嬷嬷奶着小皇子,这补药重要着呢。”   “恩,”牛公公点点头,给夏儿熬药的罐子里添了两瓢水,“这皇子的事儿当然是紧重要的了。”   入夜   正三所   苏伟伺候着四阿哥躺下,自己坐到脚榻上,还没等挪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四阿哥一只手突然伸了出来,苏伟又被吓得一蹦。   “干嘛?”四阿哥不满意道,“爷又没把你怎么样,干嘛一惊一乍的。”   苏伟垂下脑袋,还没怎么样?今天一天他都承受着四阿哥无形的精神攻击,连上课时,苏伟都能感受到四阿哥偶尔飘过来的微妙视线,结果直接导致他头一次全程清醒地听完了师父们讲的课程。   四阿哥伸下来的手在苏伟眼前摆了摆,苏伟没动,半天后,床上轻轻传来一句,“那时候……疼吗?”   苏伟抬起头,看四阿哥侧着身子看着他,没太反应过来。   四阿哥往苏伟身子下指了指,“净身的时候,疼吗?”   苏伟愣了愣,点了点头,他穿过来时已经割完了,但是他还是被疼得晕了好几次。估计原版的苏培盛就是被活活疼死的,还好他苏伟比较坚挺。   四阿哥把胳膊枕在脑后,微微皱着眉道,“那……是你家人把你送进宫的?”   家人?苏伟一惊,他是在官方的净身场子净的身,完事儿之后就直接进宫了,没见过什么家人,不过苏培盛也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万一哪天他发达了,真的跑出几个家人来怎么办?   四阿哥见苏培盛愣着,猛然有点儿心疼,用力地躺平身子道,“没事儿,反正你到爷身边了,有爷宠你,有没有家人有什么关系。”   苏伟转过头呆呆地看了看四阿哥,现在,他是不是该感动一下下?   第二天,换班的刘裕看着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苏公公满腹惊奇,难道是四阿哥心情不好?得出这个猜测的刘裕一天都战战兢兢的,结果十分出乎他意料地,四阿哥心情相当不错,午膳时赏了很多菜给奴才们,苏公公那儿甚至是直接端去的羊肉锅子,让人羡慕死了都。   另一边,换班回来的苏伟十分地沮丧。亏得他昨晚还为四阿哥的一番话感动的无以复加,结果一大早他又被四阿哥各种调戏了。   没错,是调戏,这是苏伟逃回自己屋子后才想到的词汇。   至于四阿哥为什么对自己动手动脚,外加刻意亲近,苏伟暂时归结为吃饱了撑的。   不过身为一个活了两世的穿越者,被一个自己从小伺候到大,又比自己小了足足五岁的男生调戏而毫无还手之力这一事件,让苏伟的自尊深深地受到了伤害。在痛定思痛了一个晚上后,苏伟决定彻底改变自己的角色定位,即便从身体上他不能再有多少男性特征,但最起码在气质上他要做一个不畏强权的男子汉。   永和宫   皇上抱着十四阿哥坐到榻子上,胤禵踩着皇上的腿往皇上背上爬。   德妃皱了皱眉道,“胤禵,怎么这么没规没距的,下来坐好。”   “哎,胤禵正是活泼的时候,别这么拘束他,”康熙爷拍拍胤禵的脸蛋,“就坐在皇阿玛腿上。”   胤禵咧嘴笑了笑,一屁股坐下。   德妃笑着瞪了他一眼,皇上拍拍十四阿哥,抬头对德妃道,“小十三怎么样了?他到老四那儿去,对老四有没有什么影响?”   德妃一笑,“皇上放心,胤禛对胤祥很是关心,也是他自己提出来要让胤祥搬过去的。”   康熙爷点点头,“老四是个有心的,这样既能辅导辅导小十三,也能让你松快儿、松快儿。”   德妃微笑着低下头,“臣妾喜欢孩子,没什么劳累的。这回也是想着胤祥大了,在这儿都是女眷的地方闷着不好,要不然臣妾都不舍得让孩子搬走。”   康熙爷笑了笑,“你是个有心的,给朕养了这么多的孩子。这回章佳氏的小公主也放在你这儿,正好替了胤祥。”   德妃连忙站起身,缓缓福了一礼,“多谢皇上,臣妾最喜这儿儿女绕膝的日子了。”   皇上扶起德妃,“这日子过得快,咱们也都要老了,光是儿女绕膝可是不够的。”   德妃抬头道,“皇上是说?”   康熙笑了笑,“朕给老四挑好福晋了,内大臣费扬古之女乌喇那拉氏,属正黄旗,身份合适,人也端庄。” 第66章 俯卧撑   康熙三十年   正三所   院子里奴才各司其职,只有少数几个人路过正殿偏廊时会听到点儿奇怪的呻吟声。   “哎哟……啊……”   由中院而来的大太监张起麟,又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强烈的好奇心,探头探脑地进了偏廊最深处。只见张保手里握着一根戒尺,时不时地拍拍一双平身握拳的手,声音严肃地道“手抬高点儿,脚把地巴住了,身子挺直,屁股向下!”   张起麟怔愣着走近,对一头大汗的苏公公道,“您这是干嘛呢?”   苏伟瞪了他一眼,“没长眼睛啊,我蹲马步呢。”   张起麟吞了一口唾沫,“我知道您在蹲马步,可您好好的蹲什么马步啊?”   苏伟瞥了他一眼,“我这是不断学习,天天向上!”张起麟恍然地点了点头,苏伟暗暗地撇了撇嘴。   结果张起麟往苏伟旁边一站,“哈”地跟着摆了个马步,“我也要像苏公公学习,不断进步。”   苏伟翻了个白眼,张保背着手站在一旁,冷冷一眼扫过,“啪!”地一声抽在张起麟屁股上,“屁股收回去,别撅着!”   三月   皇上移驾畅春园,各位迁宫阿哥照例随行。   临行前,四阿哥带着十三阿哥到永和宫请安。   见完礼,德妃向十三阿哥招了招手,十三阿哥走到德妃身边,德妃拍拍他的小手道“在你四哥那儿住的怎么样,习不习惯?”   胤祥点点头,“习惯,四哥很照顾儿臣,还亲自辅导儿臣。”   德妃笑了笑,“那就好,这回到了畅春园,也不要落下功课。”   “是,”胤祥乖乖地点头。   德妃转头冲清菊道,“你带胤祥去看看章佳氏。”   “是,”清菊俯身行礼,带着告退的胤祥出了屋门。   胤祥走后,四阿哥冲德妃温言道,“今儿个怎么没看到胤禵?”   德妃叹了口气,“那孩子啊,听说你们都要去畅春园,没他的份儿,生闷气呢。额娘这两日忙,也没工夫好好教导他。”   “额娘在忙什么?后院的小公主吗?”四阿哥疑惑道。   德妃笑笑,“不是,是你的事儿。你皇阿玛给你挑好了福晋,是内大臣费扬古之女乌喇那拉氏,额娘这几天正琢磨教导福晋的人选呢。”   四阿哥愣了一下,“这么快,那三哥那儿?”   德妃想了一下,“皇上还真没提三阿哥的福晋,可能还在甄选中。不过那乌喇那拉氏,额娘是挺看重的。这福晋与格格不同,既得有容人之量,又得有驭下的手段,最关键的啊,得和夫君一条心。这前两条那孩子都满足,至于这最后一条就得看你的了。”   四阿哥微微点了点头,“儿臣明白。”   德妃笑了笑,“你是个沉稳懂事儿的,额娘放心。”   永和宫后院   清菊把十三阿哥送进了章佳氏的屋子就转身出去了。   胤祥咧开嘴,冲到章佳氏身边,“额娘,让我看看小妹妹。”   章佳氏一笑,让乳母抱来小公主,胤祥踮着脚,伸手戳了戳小公主的脸蛋儿,“妹妹长得真好。”   章佳氏笑了笑,抬头跟乳母道“你抱着小公主去休息吧。”   “是,”乳母躬身退下。   章佳氏把胤祥拽到身旁,“在你四哥那儿呆的好不好,缺不缺什么?”   胤祥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额娘放心,儿子什么都不缺,四哥平时吃什么用什么都给胤祥一份儿。”   章佳氏点了点头,“四阿哥是真真的对你好,等你长大了,要好好报答他,知道吗?”   胤祥乖乖地点点头,章佳氏向窗外看了看,压低声音道“额娘听说,你托五阿哥给布顺达送东西了?”   胤祥看了看章佳氏,“是,四哥说,宜妃娘娘对孩子很好,我送的东西肯定能给八妹妹用。”   章佳氏叹了口气,拉着胤祥的手道,“你惦记妹妹,额娘很高兴。但你毕竟是德妃娘娘养大的,德妃娘娘大度不计较,咱们心里却要有数。你以后不要再跟翊坤宫牵扯了,知道吗?就是给妹妹送东西,也不行。”   胤祥沉默了半刻,低下头道“儿子知道了”。   章佳氏笑笑,摸了摸胤祥的头……   这次迁居畅春园,四阿哥还是住在承露轩,十三阿哥也跟四阿哥住在一起。跟来的大太监有苏培盛、张保、柴玉、王朝倾,张起麟被留在了宫里监修中庭正殿,为迎接福晋做准备。   对于福晋的即将到来,苏伟没有什么实感,要说三所里已经有了两位格格,多名宫女,可对于苏伟来说满眼里除了四阿哥,还是那些个太监。   古代所谓的三从四德,就体现在这点上,除了好动的李格格偶尔会从偏门去御花园,苏伟根本体会不到后院女眷的存在。在他的下意识里,福晋的到来也不会有多大区别。   到了畅春园,远离了皇宫的严肃氛围,江南的灵秀山水中,主子、奴才都不自觉地放松下来。在苏伟这儿,具体表现为他不用太过隐藏地锻炼身体了。   “三……四……”王朝倾蹲在苏伟身边,拉长着声音数着数,“苏公公,再加把力,第五个了。”   苏伟颤抖着胳膊,努力地往起支着身子,好吧,他承认自己上辈子也不是什么运动健将,可俯卧撑怎么也能做个十个八个的。到了这辈子,十八岁的身子,连五个俯卧撑都起不来,让他一个穿越者的面子往哪搁?   “这又干什么哪?”四阿哥背着手走到树荫下,语气颇为无奈。   苏伟努力地撑了撑,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大字型地趴在地上,有气无力地道“奴才给主子请安。”   四阿哥扑哧一乐,“你这礼可太大了,五体投地啊。”   苏伟喷了口气,在王朝倾的扶持下歪歪斜斜地爬起来,“奴才给主子丢脸了,主子恕罪。”   四阿哥连瞪他都懒得瞪了,“你这刚刚是什么动作啊?干什么用的?”   苏伟揉揉自己的胳膊,傻傻一乐,“奴才刚才做的叫俯卧撑,能锻炼上肢和腰腹,就是太费力,不好完成。”   “是吗?”四阿哥一挑眉,把衣摆往腰间一别,双手撑地。   “一、二、三、四……”王朝倾异常兴奋地给四阿哥数着数,激动的语速严重的刺激了苏伟脆弱的小心灵。   最终,在四阿哥做到三十九个时,被苏伟以做多了伤害身体为由强行拉了起来。   苏伟一身树叶地跟着四阿哥回到屋里,强度过大的运动让他走起路来不得不一瘸一拐地扶着酸疼过度的腰。   进了卧房,四阿哥甩了甩胳膊,苏伟立刻一脸幸灾乐祸地凑上去道“主子,胳膊酸了吧,奴才就说您别一下做那么多——”   四阿哥猛然回头,正和苏伟面对面,苏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一肚子的话瞬间化作云烟。   四阿哥嘴角一斜,一步步地逼着苏伟往前走,苏伟僵着脸,一步步后退“主子……”   到了榻子边,四阿哥还在往前,苏伟退无可退,半个身子躺在了榻子上。   四阿哥两手撑在苏伟身子两侧,眉目寒星,带着微微坏笑的唇轻启道“爷还能做三十九个,你信不信?”   “信!”苏伟此时的脑回路以十八核的速度运转着,此时再唱反调,他就是傻子!   “是吗?”四阿哥扬扬眉毛,“爷看不出来,你明明满脸写着怀疑,不行,爷现在证明给你看。”   “证明?”苏伟背后发毛,相当不好的预感席卷而来。   “没错,”四阿哥笑的满目春风,撑在苏伟身子两边的手微微用力,身体向下。   苏伟身子一僵,紧紧闭上眼睛,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二十一世纪某个韩剧的经典场景,只不过人家做的是清纯浪漫的仰卧起坐,他们做的是容易引起那啥联想的猥琐俯卧撑。   而且,最关键的是,他们这个人物设定上出现了相当大的偏差。   “喂!”四阿哥不满地开口,“爷正做着呢,你怎么能闭上眼睛呢?睁开给爷数着!”   苏伟双眼眯开条缝,“那啥……主子……奴才站起来数行不?”   “不行!”四阿哥一扬声,“现在就开始,数着哦!”   苏伟瘪着嘴,他想哭,   “一……”热热的气息吹在脸庞。   “二……”,四阿哥睫毛真长,⊙﹏⊙b汗。   “三……”,后背有点儿痒。   “四……”好像有虫子在脖子上爬。   “五……”鼻子有点儿热。   “六……”主子,你是不是撑不住了,怎么越来越往下啦?   四阿哥憋着笑,看着苏培盛再度不听话地死死闭上眼睛,嘴里还胡乱查着数应付他。这人脑子真简单,他以为练好了身体,自己就不逗他啦?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岁数了,像个孩子似的整天胡思乱想。   说到胡思乱想,四阿哥的心里微微一紧,现在这个人就在他身下,而他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呢?   “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好啦,主子,到了!”苏伟一声吼,猛地坐起身,结果身前一空。   纳尼,人哩?苏伟转头,见四阿哥品着一碗茶,靠在另一头的榻子上,嘴角含笑地看着他……   他想咬人,怎么破?   三月末,   宫中传来了不好的消息,庶妃赫舍里氏的小阿哥夭折了。   皇上让大阿哥回宫主持丧仪,毕竟还不满三月,宫里也只是小奠了一番就过去了。   钟粹宫   赫舍里氏坐在床上,手里握着一顶小小的虎纹帽子。   桃儿跪在赫舍里氏脚下,满脸的泪痕“娘娘,您伤心就哭出来吧,这么憋着会伤了身子的。”   赫舍里氏目光默然,“哭?我为什么哭?这宫里夭折的阿哥那么多,我的孩子只是其中一个罢了。”   “娘娘……”桃儿上前握住赫舍里氏的手。   赫舍里氏的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里,“只要太子在,总有一天……我会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钟粹宫正殿   如玉站在温僖贵妃身后,一个小太监跪在屋内,“娘娘,乳母和几个宫女都抓起来了,但这些人什么都说不出来,看起来也不是有意熬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再查,”温僖贵妃面色阴沉,冷言道。   “是,”太监领命而下。   如玉上前两步道,“娘娘,兴许真的是太医或宫女弄错了呢。”   温僖贵妃冷哼一声,“弄错了?进补过度可不是一次两次的错误可以导致的。事关皇子,没人敢那么疏忽。”   如玉皱起眉头,“可,若真是有人故意为之,恐怕也不会这么容易被揪出来。”   温僖贵妃向后靠在椅背上,“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次是本宫疏忽了……”   如月低下头,“娘娘,说到底不过是个不足月的阿哥,即便没了,皇上也不会怪罪咱们的。”   温僖贵妃一声苦笑,“你太天真了,本宫担心的从来不是皇上的责备,”温僖贵妃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东厢房紧闭的门窗,“本宫亲自指的乳母,亲自派的太医,如果这次事件不查清楚,以后,怕是要后方起火了。”   畅春园的日子过得一如既往,转眼间就到了六月末。   苏伟的功夫计划最后也没多大进展,但也亏了各种锻炼,身子倒真的是结实了不少。当然,还是不能和某个早熟的坏心眼阿哥相比。   皇上七月要巡行塞外,是以六月末众人回宫。   回到了阿哥所,张起麟第一个前来邀功,中院正殿已经翻修一新,正待检查。   四阿哥深深吸口气道,“正好,带我去看看!”   苏伟跟在四阿哥身后,到了中院,宋格格、李格格都在廊下迎着,见到四阿哥立刻深深福了一礼。   “行了,起来吧!”四阿哥摆摆手,迈步进了正殿,苏伟随后跟上。   屋内朱漆白墙,摆了很多花卉去味儿,正厅一盆绽放的牡丹尤为显眼。四阿哥转了一圈,“恩,不错,具体的摆设等婚期定了之后再说。”   “是,”张起麟俯身。   众人又随着四阿哥脚步出了正殿,只有苏伟慢了一步,他左右看看,正殿东西三间的门都敞开着,显得十分空阔。   一股凉气窜进苏伟领口,让他打了个哆嗦,某种陌生的酸涩悄悄然地袭上心头。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很多亲们提了文中他人分量过多的事儿,偶想说,大家放心,偶没有写偏。   虽然一开始,这是篇无心插柳之作,但是到了现在,偶已经把基本大纲弄出来了。   偶的这篇文一条感情线,一条事件线,事件线当然就是夺嫡和稳固皇权。   关于后宫众妃的线其实很简单,一开始是围绕四阿哥的皇贵妃与德妃之争,后来是围绕太子与大阿哥的惠妃阴谋论,最终都会倒到九龙夺嫡,为四阿哥的上位做铺垫。   至于感情线与事件线自然是息息相关的,木有事件线的话,两人的感情线就没什么看头了。   随着四阿哥的长大,他们两的戏份自然会越来越多的。   但是怎么也不可能单条线就讲他们两个,那样偶会写成流水账的~~~另外这篇文的环境背景,主人公的身份以及奠下的基调也决定了不能单纯写青梅竹马的感情,所以请大家多多见谅。   偶保证会添加很多萌萌的梗,最后会给大家一个没有白看这篇文的大结局,请大家多多包涵,鞠躬ing。 第67章 枚枚相扣   康熙三十年   六月末,皇宫众人为圣上北巡做准备时,毓庆宫传来喜讯,太子格格李佳氏有孕。   皇上大喜,重赏李佳氏,令李佳氏迁入翊坤宫待产。   七月,北巡起行,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七阿哥、八阿哥随驾。   四阿哥的队伍里,跟来的大太监有苏培盛、张保、库魁、岳久、马顺。这马顺是狗房调到正三所的太监,此次跟来,主要是伺候狗祖宗福化。   出了古北口,众位阿哥纵马打猎,福化真真是出了笼子的野兽,有时候它的速度比人们搭弓射箭还快。四阿哥自然是开心非常,有福化在,他的箭射出去多远,福化都能风一样的跑过去把猎物叼回来。   傍晚,皇帐大营,马顺牵着福化到帐篷后头洗澡,还得给福化搭上舒服的窝,清理粪便。福化的食物也都是精心配制好的,只是大家在宫外,膳房人手不够,马顺都是自己搭了小锅给福化煮骨头吃,生熟对半,连饮水都得格外注意,决不能兑了脏水进去,万一拉肚子了,马顺的脑袋就不保了。   看着忙来忙去的马顺,王朝卿同情地叹了口气,“这孩子真不容易啊,伺候狗比伺候人都难。”   是吗?苏伟站在一边,默默地想着,这可不一定啊。   “苏培盛!”帐子里一声熟悉的招呼,苏伟一翻白眼,摆出招牌式的笑脸掀开帘子,“奴才在!”   帐篷中,四阿哥泡在木桶里,刘裕向苏伟一俯身,掀帘子出去了。   苏伟暗暗叹口气,拿起布巾,到四阿哥背后用力搓起来。你看,他干的其实和马顺没什么区别,而且人家福化都不会故意地挑人给它洗澡。   四阿哥舒服地靠在桶边,露出线条结实的背脊,“想什么呢?进来也不说话。”   “没想什么,”苏伟暗自瘪瘪嘴,他总不能说,自己刚把四爷比作一条狗了吧。   四阿哥半转头,看了苏伟一眼,“赶了一天的路,你有没有洗个澡?”   苏伟顿了顿,“还没呢,等主子休息了,奴才再去洗。”   四阿哥往旁边侧了侧身子,“这木桶够大,进来和爷一起洗吧!”   苏伟一头黑线,这是四阿哥今天新想出来的调戏方法吗,“奴才不敢。”   四阿哥无聊地拨了拨水,“这里就咱们俩,有什么不敢的,来,进来。”说完突然回身抓苏伟的衣服,苏伟一惊,猛地后退,结果没掌握好重心,实打实地做了个屁股墩儿。   四阿哥“哈哈”笑出声,苏伟呆坐在冰凉的地上,待四阿哥笑差不多了才爬起来,也没有说话,而是低着头捡起掉在地上的布巾去一旁的盆子里洗。大盖帽压得低低的,一张不大的脸几乎全埋在阴影里。   异常的沉默,让四阿哥渐渐止住满脸笑意,“怎么了?摔疼了?”   “没有,”苏伟的声音很低,继续搓着布巾。   “爷就是跟你开个玩笑,”四阿哥趴在木桶边儿,声音带了点儿歉意。   苏伟的动作顿了顿,轻声开口道“爷都是要有福晋的人了,别再这么逗奴才了。”   四阿哥一愣,低头静默了一会儿,缓慢地靠回木桶边儿。   北巡路上,皇上照例地召见了各部落的蒙古贵族。每次的宴席上,一大必不可少的娱乐项目就是布库。   科尔沁王公来朝见时,皇上为了助兴,让随行的各位阿哥比试布库技艺。大阿哥年长,跟御前侍卫比了两番,尽皆胜出。   到了三阿哥、四阿哥这里,皇上兴起,让两位阿哥对战。   旁观的苏伟一时颇为纠结,这种比试,身为弟弟的总是不太好办,输了丢人,赢了又得罪人。   然两位阿哥上了场,却真的像牟足了劲儿。   布库又叫“撩脚”,主要靠脚上发力。一时三刻间,两位阿哥是你来我往,绊、挑、摔、按,尽显神通,满场的人都跟着紧张。   苏伟此时是一身的冷汗,别人看不出,他却知道,四阿哥未用全力。如此僵持是为了一会儿输给三阿哥好看些,还是……   “好!”满场一声叫好,猛地惊醒苏伟,四阿哥赢了……   皇上拍了拍巴掌,“好,老四布库有所长进,老三也不差,来人啊,赏!”   两位阿哥俯身谢恩,四阿哥向三阿哥一拱手,转身回了座位,苏伟偷偷地瞄向三阿哥的方向,三阿哥面色潮红,神态倒颇为正常。   八月末,圣驾回銮   回宫没几天,皇上即正式下旨,给三阿哥、四阿哥指婚。   三阿哥迎娶都统、勇勤公鹏春之女董鄂氏,四阿哥迎娶内大臣费扬古之女乌喇那拉氏。   提到乌喇那拉氏,正三所的人并不陌生,因为四阿哥的哈哈珠子乌喇那拉氏佳晖,正是他们未来女主人的亲侄子。乌喇那拉氏佳晖是费扬古的长孙,未来福晋是费扬古的小女儿。   两位阿哥的婚礼提上日程,钦天监根据三阿哥、四阿哥的生辰八字,昼夜推算,得了十月十五,十一月初八两个好日子。   而对于苏伟来说,准备四阿哥大婚的这段日子是异常矛盾而辛苦的。   阿哥的婚礼由礼部指定帮办大臣和命妇,奴才们主要是跑腿。对于苏伟他们大太监来说,除了每天记账、包红包,还要监督小太监们干活儿。那大红色的绸子和灯笼堆满了院子。   苏伟趴在四阿哥书房榻子上咬笔杆子,四阿哥倒是没事儿人一样坐在桌前看书。   苏伟冒了满脑子金星后,回头冲四阿哥道,“主子,这账让常青来算好不好?”   “不好,”四阿哥拉长着声音回答。   苏伟瘪着嘴转回头,四阿哥抬头看看他,苏伟继续咬笔杆子,也不管墨汁滴的哪都是,嘴里嘟嘟囔囔地道,“宫里结婚真麻烦,我们那儿只要送个戒指,摆个酒席就行了,哪有这么多规矩……”   皇上下旨赐婚后,鹏春与费扬古都依礼进宫谢恩,由赞礼大臣陪同在乾清宫东阶下行三跪九叩之礼,谢皇上大恩。   在大臣入宫后,两位阿哥也要择日往福晋府上见未来岳父、岳母。   四阿哥选在九月十五这一天,苏伟还没什么反应就见所内的奴才们都开始摩拳擦掌,连近年来一直安分守己的吴全、曹清等都频频向四阿哥献殷勤。   苏伟有点儿疑惑,去问王朝卿,王朝卿凑到苏伟耳边道,“哎哟,苏公公,您在四阿哥前是头一个,自然不用争这些。下面的人可就不一样了,这去一趟福晋的娘家,要是能得了福晋的好,以后不就多一座靠山了吗?更何况,实际点儿的,这跟着四阿哥去一趟,那费扬古大人府上能不上上下下打点一番?别说是首领太监,就是给四阿哥牵马抬轿的,得的好处都够一年的份例了。”   “哦,”苏伟点点头,心里有点儿愤愤然,既然这么多人想跟着,那他就正好不去了,反正他也不缺钱……   九月十五,四阿哥骑着枣红色的骏马,身着绛紫色蟒袍,由赞礼大臣、帮办官员、侍卫、护军等陪着到了内大臣费扬古府邸。   费扬古带着儿子,随从等站在门口恭候。   说到费扬古,可算是当朝老臣了,在太宗文皇帝时就入宫为侍卫,戎马半生,如今已是垂垂老矣。其子嗣也有出将入仕,但官位都不高,显然不如其父有资质,倒是孙子辈的佳晖有些机灵劲儿,便费劲辛苦送到了四阿哥门下。   乌喇那拉氏和静是费扬古的老来子,出生时天降祥云,颇有贵气。费扬古也十分喜爱,从小就悉心教养,专门找了女学师傅调教,还教了认字识谱、诗词歌赋。十二岁的年纪已是琴棋书画、女红刺绣无一不通,举手投足都带着大家女儿的风范。如今得了皇上恩赐,能入四阿哥府为福晋,费扬古也算老来安慰。   四阿哥到了费扬古府邸,与未来岳父拱手行礼,此次来府并不是放定礼,所以一行人只带了简单的见面礼。   这次跟随四阿哥出宫的有张保、吴全、王朝卿和王钦,苏公公以晚上如厕不小心扭到脚的奇葩理由拒绝了随行。   四阿哥初见岳父、岳母要升堂拜礼,不过四阿哥到底是皇子,所以拜礼后,费扬古与其福晋都要行三回礼。   参礼期间有赞礼大臣、帮办官员陪同,张保等随行奴才都等候在院内。当然,这一趟他们是绝对不白辛苦的,府内的家丁仆从不断的送茶送水,辛苦费是一早就挨个送上。侍卫、护军只是意思一下,图个彩头。他们这些宫里出来的太监就不一样了,这毕竟是嫡亲的女儿,父母亲自然是要各方打点。王朝卿捏了捏袖子里沉甸甸的荷包,三十两是有了。   依礼而行,四阿哥并没有在费扬古府里多待。回宫的路上,四阿哥提前送走了赞礼大臣和帮办官员们,只带了几名侍卫和太监往琉璃厂去了。   参礼过后就是初定,指的就是民间的放定礼,下聘礼。但到了皇子这儿,就是皇上给皇子福晋家的赏赐。赏赐分仪币、赐币,仪币是赏给福晋自己的,等福晋嫁进皇子府邸时,会随着嫁妆抬回来,赐币则是赏给福晋父母的。   四阿哥的聘礼单子由内务府制定,众位阿哥尽皆相同。苏伟跟着看了看,可谓是衣料、首饰、日用银器无所不包。其中尤为名贵的要数嵌东珠珊瑚金项圈一个,镶蓝宝缀海珠金簪三支,锤鎏金珍珠耳坠三对,金制孔雀纹镯子两对。另外衣料中有貂皮、獭皮、狐皮数十张,锦缎三十匹,棉花百斤等等。   送聘当天,由内务府大臣率领执事等前去,福晋父母要着朝服迎聘。送完聘礼,由内务府摆宴,福晋娘家具出席,另所有不当班的公侯王爵、二品以上的侍卫、官宦命妇皆要参加。钦天监、鸿鹄寺派官员引礼报时。宴会由奉果、奉酒、奉馔酌酒等程序组成,中间伶工乐队奏乐助兴。宴会结束,全体官员在阶下望宫阙行三跪九叩礼。   不过,下聘这天皇子是不出席的,纳穆图、松甘等哈哈珠子代表四阿哥于内务府饮宴。在佳晖的介绍下,纳穆图等见到了费扬古的四个儿子,两个女婿。   在纳穆图的印象中,费扬古的长子是一个比较老实诚恳的中年人。次子相对精明一些,对纳穆图等很是巴结。而费扬古的大女婿齐佳氏牧谨是宗人府左司理事官,认识不少宗亲。   初定过后的一个月,正三所开始全面准备四阿哥的大婚,那些堆在院子里的红绸灯笼,被挂了摘,摘了挂。   苏伟坐在廊下扁着眼,看着张起麟跳着脚地让小太监们挪动摆饰,一个花盆恨不得擦个几十遍。不就结个婚吗,至于这么折腾吗?挂那么多灯笼也不怕砸到人,苏伟晃荡着脚心里不住地腹诽着。   “四阿哥吉祥,”有奴才行礼声,苏伟连忙站起来。   四阿哥背着手走进中庭,张起麟弓着身子跑过来,“奴才参加四阿哥。”   “恩,”四阿哥抬头看看,“不用挂这么多,回头砸到人怎么办?”   “嗻,”张起麟一俯身,赶紧下去吩咐摘下来几个。   四阿哥转身向苏伟走来,苏伟给四阿哥来了个九十度鞠躬,“奴才参加主子。”   没办法,他现在是伤残人士,这一跪下去不就露馅了嘛。   “起来吧,”四阿哥歪着脑袋,看看苏伟的脚,“脚怎么样了,还疼不疼?”   “不用力就不疼了,”苏伟裂开嘴傻笑,不管怎样他势要装病到底。   四阿哥眯着眼睛看着他,苏伟垂着脑袋,挠挠头,四阿哥微微叹了口气,“脚还没好,就别到处走,回屋躺着去。”   “是,”苏伟又一鞠躬,一瘸一拐地向自己小屋走去。   十月十五,三阿哥大婚,阿哥所大大地热闹了一次。在屋子里养病的苏伟,拼命地把脑袋插进被子里,也挡不住隔壁院子的人声鼎沸。   十月末,内务府送来了四阿哥的吉服,大红的颜色似乎将整个正殿都映红了。苏伟架不住张起麟、王朝卿的盛情邀请,连拖带架地把他弄到内厅观看四阿哥试衣服。   大红的长袍上金丝绣线,五爪团龙与雀羽首尾相交,朱红的腰带有象征吉祥多子的石榴纹,鸳鸯交颈的玉佩垂在腰间。四阿哥被一帮太监嬷嬷围在中间,苏伟远远地站在门口,有那么一刻,苏伟觉得自己正在从一个冗长的美梦中清醒了过来。   余下的日子过的很快,可能是因为苏伟一直过着养伤的清闲日子,转眼间就到了十一月。   初雪的一天,苏伟瘸瘸地到中庭找张起麟,却正碰上了很少出门的宋氏。   宋氏披着斗篷,带着风帽,向他微微一低头,苏伟连忙俯身行礼,宋氏从他旁边匆匆而过。   苏伟有点儿呆地走到井边,寒凉的井水映出苏伟的脸。   他突然想笑,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脸色竟有如后宫怨妇一般了。   十一月初八,对于正三所来说,注定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苏伟仰躺在自己的大床上,听着外面的梆子声,渐起的脚步声。未时了,四阿哥该起来准备了。   苏伟翻了个身,去与不去的两个念头在心里轮番挣扎着。   四阿哥卧房里,王朝卿躬身站在床边。   四阿哥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王朝卿想上前提醒主子该换衣服了,可话到了嘴边又不敢讲。   空气仿佛凝滞住了,王朝卿大气不敢出,觉得自己可能会在这个初冬的季节融化掉。直到内厅里一声“苏公公好”,屋内的气氛才顿时和缓。   苏伟掀开帘子进来,向四阿哥一俯身道,“主子,奴才伺候您换衣服。”   眼看着四阿哥蹭着下床了,王朝卿特别识时务地走了出去。   苏伟如往常一样,先伺候四阿哥换上便服,用了早膳。之后再换上朝服出门,先后叩拜皇上、太后、德妃娘娘。礼拜完,回到阿哥所,等待吉时往福晋府迎亲。   此时,正三所里已是热闹异常,要跟随四阿哥迎亲的有内务府总管一人领属官二十人、护军参领一人领护军四十人,奴才们跑前跑后地为这些接亲的官宦送茶送水。之前挑选好的引礼命妇们已经进了中庭等候,宋格格、李格格在后招待。   晚间的宴席,分大宴、小宴,大宴设在内务府招待各公爵官宦、外臣宗亲,小宴设在阿哥所招待各位皇子及四阿哥的近臣。为了晚宴做准备,吴全已经在领着奴才们前后张罗。   然四阿哥卧房里却静的好似另一个世界,王朝卿等人伺候着四阿哥换上礼服后就一一退了出去,只留下苏公公陪着四阿哥等候。   四阿哥一身红地坐在床上,苏伟站在门口,两人静静地呆了一会儿,苏伟挠挠头道,“主子,你笑一笑啊,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呢。”   四阿哥抬头看着苏伟,苏伟慢慢垂下脑袋,其实他不太清楚此时该说什么。   四阿哥站起身,一步步走到盯着自己脚尖的苏伟面前,一只握拳的手在苏伟眼前张开,一根橙黄的链子下吊着两枚相扣的指环。   苏伟呆愣地抬起头,四阿哥抻开链子套在苏伟脖子上,“这是我在琉璃厂的鎏金坊定做的,你好好带着,不许弄丢了哦。”   脖子前叮当响,苏伟低下头,戳了戳两枚指环,小小的“嗯”了一声。 第68章 行礼磕头   康熙三十年   十一月初九清晨,苏伟趴在自己的床上呼呼大睡,身上连衣服都没有换。   萧二格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走到苏伟床边,“苏公公,苏公公……”   苏伟哼哼唧唧地挠挠脸,萧二格伸手拍了拍他,“苏公公,该起了。”   苏伟皱着眉爬起身,一张白皙的脸被压得通红,身上的衣服皱成一团。萧二格回身端来水盆道,“苏公公,快起吧,咱们一会儿要到中庭拜见福晋呢。”   苏伟哈欠打到一半,无聊地咂咂嘴,把沾湿的毛巾扑到脸上。   大婚第二天,阿哥和福晋要穿戴朝服,到后宫给皇上、太后及阿哥生母行大礼。太监们集结在中庭时,天还没有亮,中庭正殿亮着灯,伺候的奴才们来来回回地进出。   苏伟眯着眼睛看着福晋卧房的窗,大红的喜字映在那里还颇为喜气,昨晚四阿哥从内务府饮宴回来已经二更,送走正三所的客人都快三更了,这过了洞房花烛夜的一晚,四阿哥肯定是顶着熊猫眼出来的。   内厅的门打开,值守的太监冲院子里的一使眼色,众人连忙站好。四阿哥和福晋一先一后迈出正门,奴才们俯身行礼高声道,“奴才给四阿哥请安,给福晋请安。”   “起来吧,”四阿哥扬声道。   福晋由宫女扶着,跟着四阿哥走下台阶,苏伟正偷偷掀眼皮看四阿哥是不是熊猫眼时,就看四阿哥回头向他一摆手。苏伟垂下脑袋,一撇嘴,他就知道,四阿哥不会轻易放他回去睡觉的。   出了正三所的门,两顶轿辇停在门口,苏伟还愣了一下,回头才反应过来,福晋是女子,当是不能从阿哥所步行到乾清宫的。   在太后、皇上处,无非都是老三样,行礼、饮茶、赏赐,这福晋是皇上给挑的,大家自是千般万般地夸赞。   等到了永和宫,苏伟一眼就看出,这宫里连大门都刷洗了一番。   德妃端坐在正殿,四阿哥在下行二跪六叩的大礼,福晋行四肃二跪二拜的大礼。末了,德妃微笑着道,“快起来吧,坐下喝口茶,暖和暖和。”   “多谢额娘,”福晋俯身,声音沉静温和。   德妃笑了笑“你已嫁给了胤禛,咱们以后就是自家人,不用总这般客气。”   福晋微一俯身,“是”。   德妃点了点头,转而冲四阿哥道,“你皇阿妈已经拟好了赐封嫡福晋的谕旨,估计这两天就能颁下来,只是这出宫建府的事儿怕还要耽误一阵子。”   “额娘不用担心,儿臣都明白,”四阿哥开口道,“现在前朝动荡,噶尔丹一日不除,都是心腹大患,儿子院子里人口不多,不怕等这一时半刻的。”   “恩,”德妃笑笑,“你是个懂事的,但也不能因为这些个事儿耽误你们自己。这和静已经进了你的院子,下一步,额娘可就盼着抱孙子了。”   “额娘,”福晋低下头,面色略有绯红,德妃笑了笑,转身冲清菊道,“去拿过来。”   “是,”清菊进到内厅捧了一扁扁的木盒出来,走到福晋身前道,“福晋,这是娘娘特意为您准备的。”   木盒打开,是一整套的金制头饰,均有红宝镶嵌,两只雀尾牡丹纹的金簪,一只祥云汇雨的步摇,四对金丝缠线的簪花。从分量上来看,竟和定礼的头饰差不多了。   福晋连忙站起身,向德妃一揖道“额娘,这太贵重了。”   “有什么贵重的,”德妃一笑,“哪个婆婆不得给儿媳妇添点嫁妆,这是额娘一早就备下专门给你压箱底儿的,快收起来。”   “是,”福晋转头看了看未言语的四阿哥,缓缓下拜,“谢额娘赏赐。”   出了永和宫,四阿哥冲福晋道,“先别上轿,咱们走一走。”   “是,”福晋微一俯身,跟在四阿哥身侧,苏伟走在四阿哥右侧,心里有点儿突突的。   一行人过了永和宫的地界,一间较为冷清的宫殿呈在眼前。   四阿哥走到大门下,抬头看着承乾宫的匾额,对福晋道,“我从小是在承乾宫长大的,孝懿先皇后是我的养母,如今你也该来拜祭一下。这宫门锁了,咱们就在门前给皇额娘磕几个头吧。”   福晋一愣,左右看了看道,“爷,拜祭先皇后去宝华殿或太庙比较好吧?在这宫门口人多眼杂的,又不正式,怕是不合规矩吧。”   四阿哥看了看福晋,福晋低下头,在进宫前她就从教导嬷嬷那儿打听到了先皇后与德妃的恩怨,这夺子之仇,她一个才进宫的后辈,能参与进去吗?   然四阿哥并没有给福晋太多考虑的时间,而是直接转身,上前两步,撩开衣摆,冲着宫门的方向端端正正地跪下。苏伟一看连忙跟上,后面跟着的小太监尽皆下跪,跟着四阿哥给承乾宫的宫门磕了三个响头。   福晋由宫女扶着,僵着身子站在原地,膝盖弯了两弯,最终还是没有跪下。   正三所 东厢房   喜儿端着一套栀黄色的长裙站在李氏旁边,“小主,咱们换衣服吧,奴婢看宋格格那边都准备好了。”   李氏坐在榻子上,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指甲,“有什么好着急的,不就敬杯茶吗?什么时候去不行。”   “小主,”喜儿上前一步道,“您别太过负气了,她毕竟是福晋,咱们怎么都得和她搞好关系,否则以后的日子多难过啊。”   李氏嗤笑了一声,“那可不见得,咱们四阿哥啊,可不是一个墨守陈规的人。福晋又怎么样?得不了四阿哥的好,说不定还不如一个妾呢。”   中庭正殿   福晋坐在床上,脸色微有些发白,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就是在承乾宫,她没有下跪行礼,结果回来的一路上,四阿哥都没有跟她说一句话。   福晋陪嫁的宫女诗瑶到福晋前一俯身道,“主子,姜嬷嬷过来了。”   福晋愣了愣神,“哦,叫她到内厅吧。”   “是,”诗瑶回身冲小宫女摆摆手,自己扶着福晋起身,“主子,您不必过于忧心,您与四阿哥是夫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俗话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更何况,奴婢看四阿哥,也不是个小气的人。”   福晋微微点了点头。   姜嬷嬷站在内厅,见福晋进来立即福了一礼,“奴婢参见福晋。”   福晋笑了笑,“姜嬷嬷是正三所的老人了,不用这般客气,我叫你来是想问问这院子里的情况,毕竟我初来乍到的,也怕犯了四阿哥的忌讳。”   姜嬷嬷一俯身,“福晋客气了,奴婢自四阿哥迁宫就在正三所呆着,您有什么想问的尽管提。”   福晋点了点头,“我知道中院里住着两位格格,一位宋氏,一位李氏。”   “是,”姜嬷嬷接茬道,“宋格格先李格格进院,平日里宋格格好静,基本不出门,李格格活泼些,时常去御花园逛。”   福晋皱了皱眉,“那……四阿哥,平时多在哪个屋子过夜?”   姜嬷嬷想了一下,“四阿哥并不常来后院。只有宋格格时,四阿哥每月能在宋格格屋里呆两三天。李格格来后,四阿哥去李格格那儿较多,但也没有太过冷落宋格格。”   “那……是李格格比较得四阿哥宠爱了?”诗瑶从旁道。   “看起来似乎是,”姜嬷嬷回道,“但,四阿哥往往十天半个月也不来后院一趟,有时随皇上出宫,一走就几个月,其实这得宠与不得宠也不很分明。”   福晋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姜嬷嬷,”说完冲诗瑶使个眼色,诗瑶上前,给姜嬷嬷塞了个荷包,“嬷嬷辛苦了,以后这中院的事儿还得您多费心,咱们福晋不会亏待你的。”   “哎哟,多谢福晋,”姜嬷嬷笑出了一脸褶子,说完又俯身道,“福晋,还有个事儿,虽说不大,但您还是心里有个数比较好。”   “什么事儿?”福晋微微扬眉。   姜嬷嬷笑了笑,“四阿哥身边有个格外看重的太监,八品,孝懿皇后生前亲自封的,现任四阿哥贴身管事,叫苏培盛。”   福晋听了微喘口气,诗瑶从旁道,“一个太监罢了,我们心里有数了。”   前院正殿   苏伟坐在榻子上晃荡着脖子上两枚指环,四阿哥坐在一旁看书,刚还气呼呼地喘气,现在倒是平和多了。   “爷,您中午在前面用膳不?”苏伟低着头道。   “在,让膳房进个鸡汤锅子来,爷要泡饭。”   “好,”苏伟戳着两枚指环,让它们晃晃荡地响着。   四阿哥伸脚过来踹了踹他,“你中午跟爷一块吃,知道不?”   “好,”继续戳……   四阿哥撇开书,看眼前那人一心一意地垂着脑袋戳指环,好像得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身上气流那个和谐,让干什么干什么。   “苏培盛……”耳边传来热热的气流,苏伟一转头,放大版的四阿哥头像吓了他一跳,“主子!”   四阿哥靠回榻子上,“对于今儿的事儿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当初谁跟爷说妻子一心一意为我想来着?”   苏伟呆了呆,低着头嘟囔道“奴才又没娶过妻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再说,今儿个也是主子太冲动了,咱们这一跪,德妃娘娘那一准知道了。”   四阿哥一扁眼,踹了苏伟一脚,“你是胆子越来越大了,觉得爷冲动当时怎么不拦呢?”   苏伟往旁边蹭了蹭,揉揉自己被踹疼的屁股道,“哪拦得住啊,别人不知道,奴才还不知道。您那倔劲儿一上来,要是不让您干,回头您准后悔个十年八年的。再说,这也不算什么错事儿,要不了脑袋,奴才就干脆点儿,陪着您做呗。”   四阿哥愣了愣,“切”了一声,又往前蹭了蹭,踹踹那触感颇好的屁股,“要脑袋就不跟爷做了是吧,你还挺在乎你那脑袋的。” 第69章 使人愁   康熙三十年   永和宫   清菊挥退了报信的小太监,回头给德妃端了碗热茶。   德妃轻泯了一口,面色微有沉郁。   “娘娘——”清菊刚想开口,却被德妃扬手打断,“胤禛到底是皇贵妃养大的,他惦念着承乾宫,也是人之常情。”   “娘娘宽宏,”清菊一低头,复又压低声音道“不过,奴婢看,那福晋倒是个有主见的。”   德妃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流转“有主见未必就是好事儿,也得看她到底是不是个聪明的。”   十一月初九晚   正三所四阿哥书房   苏伟悬着胳膊写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四阿哥背着手在一旁看着。这毛笔字,苏伟是有一阵子没练了,那一首《小二郎》的坑爹影响好不容易过去,他才没那个自觉继续古代应试教育呢。   不过伟大的历史证明,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当状元的奴才不是好奴才。这不,四阿哥又一时心血来潮了。   苏伟故作潇洒地写完最后一句,“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咧着嘴回头冲四阿哥一笑,其实他觉得自己能写成这样很不错了,平时对账时,吴全、王钦他们都没有自己写字漂亮。   可四阿哥显然是不满意的,一开始的兴致冲冲到最后已是一脸木然了,标准的冰块脸碰到苏伟的傻笑瞬间有爆发的倾向,苏伟连忙垂下脑袋,做虚心听讲状。   现场沉默了半天,四阿哥深深地叹了口气,拿起苏伟的作品仔细瞅了瞅道“你真是‘使人愁’啊。”   张起麟在正殿门口来回踱着步子,这眼看入夜了,四阿哥还在书房里,福晋刚进宫第二天,总不能就独守空房吧。可是,今儿个值守的太监告诉他,四阿哥和福晋貌似在外闹了不愉快,此时自己进去,不是找不自在嘛。   “张公公,”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打断张起麟的纠结,张起麟转头一看,吴全。   “哟,吴总管,”张起麟拱拱手。   “不敢,不敢,”吴全回了礼,上前两步道,“张公公是来请四阿哥去后院的?”   “额……”张起麟犹豫了一下,“我就是来问问主子的意思。”   吴全一笑,“那正好,我也有事要跟四阿哥禀报,张公公不如一起进去?”   张起麟缩着脑袋看了看吴全,他怎么觉得这人笑里藏刀呢。   书房里   苏伟正探着头,看四阿哥在他的大字上勾勾画画,值守的库魁进屋禀报道,“主子,吴总管、张公公求见。”   四阿哥画完最后一笔,把纸拿起来吹一吹递给苏伟道,“回去照着这个,临摹二十张,回头写完了,爷再写新的给你。”   “是,”苏伟哑着嗓子接过,眼睛里泛着泪光。   四阿哥瞥了一眼苏伟的可怜样,回头冲库魁道,“让他们两个进来吧。”   吴全、张起麟一先一后进到书房,行了礼后,吴全首先开口道“四阿哥,奴才来请令,如今后院主子也多了,这各屋的太监宫女是不是也得立个管事了?”   四阿哥拿了布巾擦擦手,回身坐到椅子上,“没错,不过如今后院的事儿由福晋做主,你去问问,让福晋立个单子出来。张起麟是爷暂时放在中院的管事,福晋若是用不着就撤回来。”   张起麟一呆,吴全俯身道,“是,四阿哥容禀,奴才还有一事。”   “说,”四阿哥回身捅了捅沉浸在哀伤中的苏伟,苏伟转身端了杯茶过来。   “奴才自到阿哥所,就承蒙主子不嫌弃,一直任总管一职。只是如今,奴才岁数渐大,管着整个院子渐渐力不从心。奴才担心,会因为自己给主子们添麻烦,是以冒死请阿哥恩准,将奴才调离,为有能者让出位置。”   四阿哥刮了刮茶沫,抬头看了一眼吴全,“你管了正三所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爷自不会亏待你。你既有此意,就先去福晋那问问,看能不能顶了张起麟的差事,若是不能,爷再安排你。”   “嗻,”吴全一脸感动,扑通跪下冲四阿哥磕了个响头,“谢主子恩典,奴才这幅老骨头虽不中用,但也一定肝脑涂地、鞠躬尽瘁地报答主子大恩。”   苏伟摸了摸胳膊上被恶心出来的鸡皮疙瘩。四阿哥转头看了他一眼,放下茶碗,清了清喉咙道,“知道你忠心,这就下去吧。”   “是,”吴全弓着身子退下,张起麟目送着他离开,回头正与双手交握地靠在椅背上的四阿哥面对面。   “你又什么事啊?”四阿哥眯着眼睛问道。   张起麟背上一寒,正看到苏培盛轻轻摇晃的脑袋,心里猛地一清,对啊,吴全来这一出,他中院首领太监的位置十有八九地就没了。他都不管中院了,还来操这个心干什么?   “额……”张起麟眨眨眼睛开口道,“奴才就是来问问您……用夜宵不?”   苏伟脑袋上挂着大大的汗珠,心里默默地发誓,以后一定离张起麟远点,最近自己智商越发下降了,肯定是这人传染的。   中院正殿   福晋坐在内厅榻子上,诗瑶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回身走到福晋身边轻声道,“主子,奴婢看前院的灯都关了,估计四阿哥不会过来了,咱们先睡吧。”   福晋微微地点点头,起身时却脚下一软,好在被诗瑶及时扶住,“主子,您没事儿吧?”   福晋摇摇头,向屋里缓缓走去。   还记得,她进宫的前一夜,额娘拉着她的手,哭得眼泪汪汪。一遍遍叮嘱她,让她凡事让一分、忍三分,皇家不比寻常,一步走不好就是万劫不复。   她就怀着那样的惶恐,那样的恐惧,一步步走向花轿。伴轿的女官扶着她的手,轻声笑,“四福晋,您别紧张,抬头看看。”   她听话地微微抬起头,迎亲的仪仗前,一人骑在高头大马上,背脊挺得直直的。周围人声煊赫,那人却似遗世独立。她虽离得远,却仍能感到那一身的风流气度,满腹的八面威风。   这个人,就是她要依靠一生的人。   只一瞬间,一股陌生的情绪就涌进她的心头,脸庞热得发烫,她只能匆匆地低下头,跟随女官们上了花轿。   洞房花烛夜的一晚,是自她出生来最幸福的一晚,尽管四阿哥似乎心事重重,她还是在他的温语柔言中渐渐沉沦。   可谁又能想到,那如梦一样的美好,竟只持续了那短短的一夜。   西厢房   宋格格放下绣品,揉了揉眼睛。   碧儿兴冲冲地进来道,“小主,四阿哥没有到后院来。”   “什么?”宋格格抬起头,“福晋才进院一天。”   “是啊,”碧儿笑眯眯地道,“奴婢听说,今儿个福晋去拜礼时,得罪了四阿哥,四阿哥回来后就直接回了前院,午膳也没跟福晋一起吃。”   宋格格若有所思,向窗外看了看,正殿刚好熄了灯,遂叹了口气道,“算了,各人有各人的命,咱们也睡吧。”   “是,”碧儿一躬身,转身去端水盆。   宋氏看着碧儿格外欢快的背影,皱了皱眉。   前院卧房   苏伟坐在脚榻上,心里满是矛盾,四阿哥在床上翻了身,苏伟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主子,您真不去后面啦?福晋刚进宫,因着白天的事儿被冷落,万一传到了永和宫怎么办啊?”   一只手“啪”地拍到苏伟后脑勺,四阿哥声音低沉,“传到永和宫又怎么样?孝懿皇后是我的养母,满后宫都知道,她是我的福晋,不听我的话是不贤,不拜皇额娘是不孝,爷冷落她几天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爷,你真小心眼,”苏伟小声嘟囔一句,结果辫子被猛地一拉。   “主子!”苏伟拉着辫子,四阿哥现在是越来越坏了,总是各种欺负人。   “让你乱说话,”四阿哥拽着苏伟的辫子,毛绒绒得手感还挺好,往脸上扫了扫,竟还带着点香气,“恩,你拿什么洗头发的,还挺好闻。”   苏伟扁扁眼,“猪苓”。   其实古代人是不怎么洗头发的,尤其在清朝,那么长个辫子洗起来很麻烦。但宫里不同,即便是奴才也很重视自身卫生,否则身上带了异味到主子前就是大不敬,被拉出去砍头都很有可能。所以苏伟有时还挺庆幸自己穿到宫里的,否则他肯定受不了古时普通百姓的卫生状况。   床上传来微微的鼾声,苏伟从大开的脑洞中醒过神,小心翼翼地从四阿哥手中抢救回自己的辫子,内心再次深深地为自己哀叹。只不过往床边一趴时,脖子上一声叮铃响,让苏伟心里瞬间甜了几分。   第二天,中院热闹起来,福晋让东西厢确定好自己的管事太监和宫女,把名册报上来。   如今宋氏、李氏都是格格,福晋规定每人只能有一位管事太监,一位大宫女。下面领两位小太监,三名小宫女。   福晋本人是一位管事太监,四位大宫女,下面四名小太监,八名小宫女。另外,中院的首领太监,茶房管事等也都归福晋调遣。   下午,宋氏、李氏都确定了下来,宋氏的管事宫女是碧儿,管事太监叫秦瑞。李氏的管事宫女是喜儿,管事太监叫吕良丘。这小瑞子、小丘子原本都是前院的小太监,两位格格进来后被调到后院的。   福晋任吴全为中院首领太监兼自己屋内的管事太监,姜嬷嬷为中院宫女总管事,许忠为中院茶房管事。这许忠也是自请调到中院茶房的,前院茶房与提膳完全交给了岳久。四位大宫女都是福晋的陪嫁丫鬟,名唤诗瑶、诗环、诗珑、诗玥。   中院的名单一下来,苏伟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起,中院竟成了吴全的天下了。两位格格的管事太监都是当初跟着吴全进来的,茶房管事许忠更是吴全的忠实部下。   随着四阿哥的成长,奴才间原本蠢蠢欲动的夺权之争已经偃旗息鼓了很久,没想到一时大意,竟然又冒了头。四阿哥如今已经不把奴才的小心思放在眼里了,但苏伟却不能不在意,蚍蜉撼树,有时也是件麻烦事儿。更何况,四阿哥与福晋的关系已经埋下了隐患。   苏伟在屋里转了几圈,最后找来了王钦,让他找人替下掌管皇赏的杨义。杨义是仅剩的几个承乾宫太监之一,慎刑司事件后,一直管着四阿哥屋内的皇赏,从没出过错,可见是个心思细腻的。   苏伟以吴全年纪大的缘由,将杨义调到了中院做记账太监,专管各屋由四阿哥库房支出的份例消耗,顺便监视吴全的人。   四阿哥倒是没有过问,由着苏伟调兵遣将,最后只扔给他一句,吴全走了,这正三所的总管太监谁来当好呢? 第70章 躺着中枪   康熙三十年   总管太监谁来当?这是个问题,苏伟点点头,咬着烧饼向后撤了撤,四阿哥眯着眼睛看向他,苏伟一口吞下烧饼,指了指外面,“主子,咱们院子里有个六品的太监呢。”   四阿哥瞪了他一眼,“你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   苏伟嘿嘿地笑,其实真不是他偷懒,而是他实在不适合。   总管太监要管得事细碎繁杂,除了人要八面玲珑、驭下有方,还得心细如尘,有条有理才行。上辈子他跟朋友开公司时,也是朋友负责具体运营,他只管营销跑业务,他那大条的脑子要是管那些细碎的事儿,非得闹出笑话不可。   在现代闹出笑话大不了赔点儿钱,这在古代一个弄不好,就是要掉脑袋的。   四阿哥眯着眼睛看了苏伟半天,叹了口气道,“张起麟论资历确实够格,只是他那个脑袋……”   苏伟上前两步道,“爷让张保去辅佐吧,两人一个过于活分,一个过于呆板,放在一起刚好相配啊。”   四阿哥瞥了一眼苏伟,“这是选总管,你以为过家家呐!”   苏伟缩着脖子,四阿哥靠在椅背上,“张保、张起麟都是可用的奴才,就是缺少经验。这样吧,先让王钦暂代总管之职,张起麟、张保任前院首领太监,等咱们出宫建府了,再行调配。”   苏伟挠挠脑袋,“王钦啊……”   “怎么?”四阿哥拄着下巴看向苏伟,“你担心历史重演?”   “哪能啊,”苏伟一笑,“爷都这么大块头了,哪个奴才能压得住您啊?奴才只是担心,这些个年老的太监暗地里捣鼓,给您添麻烦。”   “你说的也对,”四阿哥敲敲桌子,“这前院王钦,后院吴全,爷也不是很放心,所以……”   “所以?”苏伟后背有点儿毛毛地。   苏伟拿着四阿哥拟好的名册到院子里宣布时,奴才们是一片哗然,这王公公从四阿哥最不待见的奴才竟一路走到了总管的位置,果然是风水轮流转啊。   不过,当奴才们谢恩站起身,看向站在廊下的苏公公时,一些新冒出的小想法顿时灰飞烟灭。   他们苏公公一身鹌鹑补子的宫服,腰间深蓝色的锦纹腰带,这都不是重点,重点的是腰间垂着的一柄棕黄色的令牌。   那是四阿哥的令牌,代表着四阿哥的身份,后宫的奴才、神武门的侍卫,甚至包括文武百官、皇亲国戚,看到这枚令牌就等于看到了四阿哥。   这令牌与平日里奴才们要出宫时,从总管那儿拿到的腰牌还不一样,腰牌只算个四阿哥赐予的通行证,没有任何其他效力。而这枚令牌,却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代替四阿哥下令,行使主子的权利。   在整个皇宫里能直接佩戴主子令牌的奴才,可说是屈指可数。一般情况下,都是在某种紧急的状况发生时,主子才会临时赐下令牌,让奴才代自己办事。皇贵妃重病时,来阿哥所通知的奴才,就是手持皇贵妃的令牌,一路敲开各个下钥的大门。   如今,在正三所重任总管太监时,苏公公带上了这样一枚腰牌,四阿哥的属意已经是显而易见了。   正三所的势力交替,在苏伟带着令牌晃了两天后除了张起麟偶尔抗议与张保共事外,基本偃旗息鼓。   福晋的存在感,在四阿哥接连几天的冷落后已经降到了最低点,对于苏伟来说,除了进出的奴才多了点,好似没有什么其他影响。   照规矩,福晋在进门第九天回门,四阿哥在第八天的晚上走进了福晋的屋子,这让后院的奴才们大大松了口气。第九天的回门,只是个礼仪性的过场,两个主子早上离开,不到中午就回来了。苏伟掐着手指算了算,估计连杯茶都没喝上。   十二月,腊八节刚过,宫里传来了好消息,太子格格章佳氏诞下一子。皇上大赏六宫,照顾章佳氏的宜妃娘娘得了最多的封赏。   御花园   李氏与大阿哥的格格郭氏坐在假山上的亭子里赏雪,李氏冲着郭氏笑笑,“我还以为,上次碰到了大福晋,你以后就不敢出来了呢。”   郭氏摆摆手,冷哼一声道,“她现在才没工夫管我呢,进宫几年了,连生三胎都是女孩儿,现在又怀上了,这一胎要再是女孩儿,惠妃娘娘一准往我们院子塞新人了。”   李氏笑了笑,摸摸郭氏的肚子,“你怎么不争气点儿,趁着大福晋现在有孕,多努力些。”   郭氏叹了口气,“我是没什么指望了,要是能生早就生了,大阿哥看不上,我自己努力有什么用啊?过一天算一天吧。”   李氏皱了皱眉,“我就不喜欢你这自怨自艾的腔调,大阿哥年轻,你也不老,怎么就没机会了?依我看,惠妃娘娘就大阿哥这一个亲生子,你要是能得个儿子,未必就比大福晋差。”   郭氏眼光闪了闪,压低声音道,“你说的还真碰上些点子。我跟你说,太子格格的这一胎,皇上是分外看重的,可最后却把章佳氏送到了翊坤宫。你要知道,”郭氏往后靠了靠,“这几年,四妃里,一直是以我们惠妃娘娘为首的。可皇上这一次却偏偏跳过了延禧宫,也不管宜妃宫里还有个十一阿哥,就把章佳氏送过去了。如今章佳氏一胎得男,太子得了长子,皇上大喜,对翊坤宫是百般封赏。”   郭氏又压低些嗓音继续道,“可这赏赐的越多,延禧宫就越不好看。最近啊,惠妃娘娘那是三天两头的送生子的偏方来,我们后院的几个格格都跟着喝呢。别看大福晋现在怀着孩子,这风头可远不如从前咯。”   李氏眼珠转了转,随即笑逐颜开,“我就说嘛,你这机会不是来了?细着点儿心思,讨讨大阿哥喜欢,这有些人的身子装不下阿哥,你可不见得啊。”   郭氏羞赧地笑了笑,拍了一下李氏,“你这嘴皮子啊,以后等着被你们福晋收拾吧。”   “她?”李氏挑了挑眉,声音略带不屑,“刚进门一天就能惹得四阿哥生气,这以后啊,说不定怎么样呢。”   “李格格,福晋有请!”假山下,一个太监高扬着声音道,李氏一看,不远的地方,四福晋被宫女扶着,正目光悠远地看着她。   “小主,”喜儿声音有点儿微颤,郭氏也跟着站了起来。   “慌什么?”李氏远远地冲福晋一俯身,“咱们在这儿压着嗓子讲话,下面根本听不真切。”   苏伟代四阿哥往毓庆宫送了礼物回来,接礼的太监塞给他一个特大的荷包。苏伟捏了捏得有十两银子,要不说人家是太子呢,就是大方啊。   回程的路上,苏伟傻傻地咧了嘴,最近好事儿不少。   虽说,自从他得了四阿哥的令牌,平白受了不少关注,压力较大。但有失必有得,昨天他坐在院子里夜观天象,突然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他有四阿哥的令牌了,是不是意味着他可以自行出宫了?   今儿个,苏伟委婉地一打听,果然如此!令牌果真是比腰牌还要牛气的牌子啊。   其实,四阿哥陆陆续续地带着苏伟出过不少次宫了,京城里好玩的地方,他也去过不少。但是跟着四阿哥出去,总免不得带着一大帮侍卫和下人,往外一戳,人家就知道这是官宦子弟,可说是一点儿自由木有啊。   但是这回,他可以自己出去了,不用伺候人,光明正大地当一把大爷,哇哈哈……   脑洞中的苏伟面部抽筋地走到阿哥所大门处,远远一行人迎面走过来,苏伟一愣,看清来人,连忙俯身行礼道,“奴才给福晋请安,给小主请安。”   “苏公公好啊,”李氏微笑着答应了一声。   福晋皱着眉看了眼李氏,回头冲还行着礼的苏伟道,“起来吧。”   “是,”苏伟站起身,跟在福晋队伍的后头。   李氏慢走了两步,跟苏伟并排道,“苏公公进宫办事去了?”   “是,”苏伟低头回应。   李氏眨了眨眼睛,“太子得了小阿哥,苏公公是去送贺礼了吧,我今早看苏公公领着人去后院库房了。”   苏伟微一点头,“小主冰雪聪明。”   李氏笑了笑,却听前面福晋冷冷一声,“前院之事,岂是后院女眷可过问的?你好歹是四阿哥的格格,怎么这般不知轻重、尊卑不分?”   李氏扬了扬眉,上前两步道,“福晋教训的是,是妾身不识大体了。只不过这尊卑?福晋是说苏公公?”   福晋斜眼看了她一眼,“你不是连主子、奴才都分不清楚了吧?一个后院女眷,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一个太监谈笑风声,也不怕给四阿哥丢人?”   李氏微微一笑,“妾身分得清,只是福晋未免太过拘谨了。苏公公得四阿哥看重,又是先皇后亲封的,妾身以为不必太过拘泥这尊卑之别,平日里说上几句话有什么好丢人的呢?”   福晋冷哼一声,转过头看向前方,身子挺得直直的,“再受看重,也是奴才,这尊卑之别是老祖宗的规矩、周礼大统!不是主子的一份看重就可搅乱的。”   “若是如你所说,”福晋转过身子,仰头看着李氏,冷冷地道“那皇上身边的奴才岂不都骑到后宫各位主子头上去了?你这话,算个大不敬都绰绰有余了!”   李氏一僵,低头俯身道,“妾身知错了,福晋恕罪。”   苏伟在后面听着,冒了一身的冷汗,他这算是躺着也中枪吗?但既然都中了,他也不能一直猫着啊,遂连忙上前道,“福晋恕罪,是奴才大胆了。”   福晋看了看苏伟,“不知规避后院主子,随意与小主搭话,可见你平常也是松散惯了的。回去跪诵一个时辰宫规,好好反思反思!”   “是,奴才遵旨,”苏伟俯身领命,福晋转头向正三所走去,李氏低着头跟上。   年节将至,阿哥们的课程暂时停了下来,四阿哥便在西厢房里,辅导十三阿哥功课。   王朝倾站在四阿哥身后,时不时地往外瞅瞅,直觉告诉他,苏公公的事儿得早点儿让四阿哥知道。   “今儿个就先这样吧,胤祥也歇一歇,别累坏了眼睛,”四阿哥直起身子,拍拍十三阿哥的头道。   “是,四哥,”胤祥伸了个懒腰,看得四阿哥一笑。   王朝倾抿了抿唇,上前一步道,“主子,您在哪屋用膳呐?”   “就在这儿,”四阿哥指了指桌子,“今儿个,爷和胤祥一块吃。”   十三阿哥嘿嘿一笑,王朝倾低头道,“是,奴才这就去安排,只是……主子……”   四阿哥转过头“什么事儿?怎么支支吾吾的。”   王朝倾咽了口唾沫,“那个……苏公公,在外面跪着呢。”   “跪着!”四阿哥一愣,“他怎么了?冲撞太子了?”   “不是,”王朝倾摇摇头,低下身子,将今儿上午的事儿说了一遍,也亏得跟着苏培盛的小太监有记性好的,学得话几乎一字不差。   “放肆!”四阿哥听完,一巴掌把砚台扫到地上,吓了胤祥一跳,王朝倾扑通跪下,“主子息怒。” 第71章 所谓维护   康熙三十年   正三所   苏伟跪在院子里发呆,天上微微飘着雪花,但是一点儿也不冷。他身上披着皮制斗篷,膝盖下垫着厚厚的垫子,可能怕他受凉,垫子四周藏了小暗炉,烘得热乎乎的。   对于这躺着也中枪的倒霉事儿,苏伟没多大感觉,毕竟是连慎刑司都进过的人了,奴才嘛,不受点委屈还算奴才吗?苏伟特别高姿态的想着,不远处传来挺熟悉的脚步声,苏伟转头冲来人傻傻一笑,却被那人的一脸寒霜吓了一跳。   “主子……”苏伟小声地问候。   四阿哥站到苏伟跟前,“跟爷进来!”   苏伟咽了口唾沫,他很想说还没到一个时辰呢,可是转念一想,还是别没事儿找事儿了,遂缓缓站起身,跟着四阿哥进了正殿。   中庭正殿   吴全跟着小宫女匆匆进了屋子,给福晋行了一礼,“奴才参见福晋。”   “怎么了?有什么急事儿?”福晋坐在椅子上,端着茶碗。   “奴才听说,福晋罚了苏培盛?”吴全微微抬头道。   福晋点点头,“没错,一个奴才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吴全叹了口气,压低嗓音道,“福晋不知道,这苏培盛可不是个简单的奴才。”   福晋往椅背上靠了靠,“我知道,姜嬷嬷告诉过我,他很受四阿哥看重。可再怎么看重,也不过是个奴才,和四阿哥后院的人来往过密,四阿哥也不会轻纵吧?更何况,我不过是罚他跪上一个时辰,小惩大诫而已。”   吴全闭了闭眼,“福晋,您是被李格格算计了。这苏培盛是自小伺候着四阿哥的,如今已经快十年了。当初苏培盛被连累进了慎刑司,四阿哥还派人去给送药,回来后照常贴身伺候。四阿哥得痢疾那年,苏培盛是日夜照顾,甚至公然斥责太医。这几年来,四阿哥不管走到哪,必然带着苏培盛,那份受宠可不是一个看重可以概括的啊。”   福晋皱了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吴全低下头,“奴才什么意思也没有,只是告诉福晋,这所里哪个奴才您罚了都不怕,唯独这苏公公,您不能动。”   福晋身子一僵,还未开口,门外诗环急急走进,到福晋身边耳语道,“主子,奴婢听说,四阿哥在十三阿哥那儿打翻了砚台,事后……把苏公公叫进了正殿,现在还没出来。”   福晋的手紧紧握着椅子扶手,身子微微抖动,“我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   吴全、诗环退出正殿,诗瑶低下头道,“主子,您别太担心,这吴全的话未必全然可信。您到底是四阿哥的福晋,四阿哥总不能为了一个太监公然责怪您。退一万步讲,就算四阿哥生气,还得考虑如何向皇上、德妃娘娘交代呢。”   福晋的脸渐褪下了全部血色,声音也略微虚弱,“我知道,只是……我想要的不是那份交代……”   前院内厅   四阿哥坐在榻子上,地上跪着苏伟、王钦。   苏伟侧头看看躬着身子的王钦,他真是小看了这个人,今天要不是王钦,四阿哥与福晋的事儿恐怕要闹大了,而他估计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你的话,我记着了,你下去吧。”四阿哥声音不含温度,但已经冷静许多。   “是,”王钦叩了一头,躬着身子退下。   “起来吧,”四阿哥低下头,苏伟缓缓地站起身,慢慢磨蹭到四阿哥身边,“主子,您心疼奴才,奴才知道,但王公公说得有理。”   四阿哥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向窗外,刚刚他要夺门而出时,被王钦迎面拦住,这个奴才什么都没说,只说了一句,“四阿哥,您不记得苏公公在承乾宫挨的那顿板子了吗?”   四阿哥浑身冰凉,他大意了,冲动了。如果没有王钦的这句话,他可能会跑到福晋的屋里,跟福晋大吵一架,甚至可能公然责罚福晋。可是那之后呢?   乌喇那拉氏是皇阿玛赐给他的,这件事如果传开,苏培盛,还有活路吗?   中庭东厢房   李氏面带笑意地坐在榻子上,玩弄着自己的护甲。   喜儿不解地站在旁边,“主子,您今天怎么这么开心啊?”   李氏笑笑,“没什么,就是高兴。这女人啊,活得好不好,身家占三分,容貌占一分,不过最关键的啊,还是脑子。这人要是长个木鱼脑子,就是金枝玉叶,也未必过得顺风顺水。”   喜儿蹙了蹙眉头,不太明白,李氏看看她,又笑了笑。   然屋里正欢快着,小宫女迈进了房门,“小主,前院的王朝倾,王公公来了。”   “是吗,快请进来,”李氏扬声道。   王朝倾跟着小宫女进了门,向李氏行了一礼,“奴才给小主请安。”   “起来吧,”李氏笑笑,“可是四阿哥有什么吩咐?”   “哦,”王朝倾低下头,声音略哑,“四阿哥有命,小主今儿个冲撞福晋,罚小主闭门思过一个月,扣三个月的份例,望小主以后谨言慎行,安分守己。”   李氏面色一僵,不可置信地看着王朝倾,喜儿在旁边捅了捅她,才反应过来,站起身道,“妾身知错,一定听从四阿哥的话,好生反省。”   王朝倾躬了躬身,“奴才告退。”   后院正殿   福晋坐在昏暗的内厅中,闭着眼睛背诵佛经,手里转着佛珠。   诗瑶匆匆而入,到福晋身边道,“主子,前院来消息,四阿哥罚了李氏,说是因为冲撞您,让她闭门思过一个月,还扣了三个月的份例呢。”   福晋猛地睁开眼睛,“真的吗?”   “是真的,”诗瑶笑了笑,“奴才就说吴全的话不可信,您看四阿哥还是在乎您的,连李氏都罚了,何况一个奴才呢。”   福晋微微舒了口气,“即便这样,咱们以后也要小心了,那个苏培盛还是精心点儿对待吧。”   诗瑶福了福身,“主子说的有理,咱们以后注意点儿就是了。”   福晋点了点头,面色和缓起来,诗瑶转头冲外道,“进来掌灯!”   入夜,中庭西厢房   宋氏在灯下绣着帕子,碧儿神采飞扬地在旁边讲述院子里这一天的事迹,宋氏轻轻绞断绣线,未发一语。   碧儿皱了皱眉,往宋氏旁边凑了凑,“小主,您怎么不说话啊?”   宋氏抬头看了看她,“背后嚼人家舌根,有什么好说的,你以后老实点儿呆着,别四处乱跑。”   碧儿嘟了嘟嘴,“奴婢也是为小主着急嘛,这时候福晋、李格格都得罪了四阿哥,不正是小主的好时机嘛。”   “什么好时机?”宋氏头也不抬地穿上新的绣线,“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抢来又有什么意思?”   碧儿刚想开口,小宫女匆匆而入,向宋氏行了一礼道,“小主,快收拾收拾吧,四阿哥往咱们这儿来了。”   四阿哥在宋格格那儿过了一夜,第二天让人给宋格格搬了一扇清泉石流的屏风,院子里的奴才们背地里是议论纷纷,要不说主子的心最难揣测,李格格受宠这么久,都没有得过如此大的赏赐。   不过,李格格如何想的,大家是难以看到了。倒是中庭正殿的主子,一连几天吃不了多少东西。   内厅里,福晋坐在榻子上,面色黯然。   诗瑶站在一旁,轻声道,“主子,您要保重身体啊,四阿哥说不定只是一时兴起,未必就是针对您。”   福晋微微摇了摇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宫里的日子,终究,还得靠自己。” 第72章 小苏子的春天   康熙三十一年年节刚过   京城城隍庙街口,悬灯结彩,还带着过年的喜气。   人群中一个锦蓝色绸缎长袍,紫黑色裘皮褂子的少年颇为引人注意。墨色毛领上白皙微红的脸颊正被一颗糖葫芦塞得鼓鼓的,过往的小贩见到这位少年,及他怀里抱着的硕大纸袋,都会亮着嗓子吆喝两声。   苏伟咔嚓咔嚓地咬碎糖葫芦,探着脑袋到一个卖绳结的小摊前,要说这冰糖葫芦放到现代,倒搭钱他都不会吃的。被虫蛀过的山楂,甜到齁死人的糖衣,一咬下去粘得嘴都张不开。   可放到古代,苏伟才惊觉,原来自己上辈子吃的都是残次品。不薄不厚的糖皮,甜淡适口、一咬即碎,糖片在口中与酸酸的山里红混合,满嘴都是果子的清香味。苏伟颇为幸福地咔嚓掉一整串,打了个酸酸的饱嗝。   正三所   萧二格坐在廊下,懒懒地打个哈欠,忙活了一个多月,年节总算过去了。四阿哥恢复了上朝、读书的规律日子,他们奴才也能偷偷懒了。这不,苏公公就趁着今天不当班的日子,跑出宫玩去了。   “福晋吉祥。”   萧二格一愣,转头一瞅,赶紧站起身行礼,“奴才参加福晋。”   “起来吧,”福晋轻轻地应了一声,由着宫女扶着出了偏门。   萧二格看门外停着轿辇,想是福晋要去永和宫请安了。   要说福晋进门后,后院规矩多了不少,但好歹多出的人口都没有什么乱子,萧二格还是挺敬服的。   年前,福晋莫名其妙地罚了苏公公一通,四阿哥看似生了大气,最后也没把福晋怎么着,还罚了一向受宠的李格格,萧二格暗暗想来这大概就是女主子的分量了。   “萧公公,萧公公,”有小太监跑过来,急急忙忙地给萧二格打了个千儿道,“萧公公,四阿哥到处找苏公公呢。”   萧二格一呆,咽了口唾沫,颇有些僵硬地站起身,他就说出宫这事儿不靠谱,苏公公偏不信,他也不想想,四阿哥有哪一天能不叫一声苏培盛的?   永和宫   福晋给德妃请了安,德妃摆了摆手,“快坐下吧,这外面的雪都没净呢,你还大老远地跑这一趟。”   福晋缓缓走到椅子前坐下,“给额娘请安是儿媳的本份,再说儿媳也想来跟额娘聊聊天,有机会能学上几分额娘的雍容气度,就是儿媳的福分了。”   “你这孩子,”德妃往后靠了靠,声音温和地道,“胤禛最近开始读书了吧?这孩子一钻进学问里就什么都不顾了,他这院子里啊,你还得多操心。”   “额娘放心,”福晋轻声细语,“儿媳也明白些事理,四阿哥上朝、读书都是大事儿,儿媳一定料理好后院,不让四阿哥分心。”   德妃笑笑,“你是个懂事儿的,那两个格格怎么样?”   福晋低下头,“宋格格懂规矩,四阿哥也喜欢。李格格活泼了点儿,年前被四阿哥禁足,最近也出来走动了,看起来是安静了不少。”   “那李氏是小门小户出身,”德妃端起茶碗泯了一口,“当初就是为了给四阿哥解闷送进去的,你多管着点儿也就是了。”   “是,”福晋微一躬身。   德妃笑了笑,“说到底,这格格都是凑门子的,你这儿才是大事。如今阿哥中成婚的也不少了,可一个有嫡子的都没有。你也努努力,别一味地守着规矩,错过了好年头。”   福晋一愣,脸颊微红,轻轻地点了点头。   聊了半晌,福晋告退。   看着福晋走出宫门,清菊到德妃边,低声道,“娘娘,这福晋——”   “是个挺聪明的孩子,只是以后的日子谁也不好说,”德妃站起身,向屋里走去,“咱们静等着看吧……”   苏伟捧着东西乐呵呵地进了正三所,门口几个小太监向他行礼,他高兴地分了一包酥糖给大家。   推开小屋的门,苏伟还哼着“今儿个老百姓,真呀真高兴……”,等见到屋里端坐在床上那人时,瞬间想唱小白菜了。   “主子……”苏伟缩着脖子,凑过去,不是他胆子小,实在是四阿哥脸色太不好。   “主子,你吃糖不?”苏伟颇有进贡意味地递上一包酥糖。   四阿哥没接,静坐着不动,苏伟缩回手,又低头翻了翻,“还有牛肉干儿,老福记的,可香了……”   “玩的挺高兴吧?”四阿哥扬扬眉,声音沉到谷底。   苏伟毛毛地把自己的大袋子放的远了点儿,低头敛目地磨蹭过去,“还行……也不是很高兴……”   四阿哥往床柱一靠,声音扬了起来“哦?怎么不高兴了?我是一点儿没看出来啊,跟爷出去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哼着小曲呢?”   苏伟挠挠头,“人太多……不好意思……”   “苏培盛!”四阿哥一声呵斥,门口偷听的萧二格吓了一跳,不会要出事儿吧。   一颗黑乎乎的脑袋由后凑上来,苦恼中的萧二格一个激灵,“张公公,您要吓死人了!”   “嘘!”张起麟比划着,压着声音道,“你听什么呢?让我也听听。”萧二格扁了扁眼,侧侧身子。   然,当两人往门口一贴,屋里却一片沉寂。   片刻后,苏公公一声尖叫吓得两人一蹦,四目相对后,张起麟拍了拍袖子“茶房还热着水,我去看看。”   萧二格愣了一下,“后院兔子还没喂,我去瞅瞅。”   不理这没义气的两人,小屋里此时是剑拔弩张。   苏伟半躺在床上,手里死死抓着令牌,四阿哥拽着绳子,也不管另一边还连着苏培盛的腰带,就开始往后拉,“你个没规矩的,竟然敢背着我自己出去玩!你把令牌给我摘下来!”   “不要,”苏伟半侧着身子,压着手臂用力,“这令牌都赏给奴才了,不能拿回去!”   “你说不能拿就不能拿?”四阿哥半悬着身子向后,“本阿哥现在要收回来!你给我松手!”   苏伟一腿蹬上床柱,歪着身子使劲,“不行,主子说话不算话!”   “松手!”   “不松!”   “松不松?”   “不松!”   半个时辰后,床头床尾坐着两个气喘吁吁的人,苏伟衣服皱成一团,以及其扭曲的姿势盘踞在床头。四阿哥还算潇洒,背靠床柱,一只脚踏在床板上,两双手扯绳子扯得红红的。   苏伟捧着令牌爬起来,辫子乱糟糟的缠在脖子上,蹭着往四阿哥那边靠靠,“主子,你别生气了,奴才给你买礼物了。”   四阿哥斜着眼看看他,“什么礼物?”   苏伟一乐,光着脚下地到自己的大袋子里一顿翻,最后拿了一颇为精美的锦盒出来。   四阿哥接过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枚玉佩,玉质尚佳,在宫中算不得名贵,但在民间绝对是好东西了。最关键的是,玉环中央不是福寿的图案,而是一个“禛”字。   苏伟坐在旁边,两眼冒着光,这枚玉佩要价二百两银子,但在他见到中间那个字时还是毅然决然地买了下来。   四阿哥把玉佩放在手中把玩了了一会儿,小小地“切”了一声,“一块玉佩就想收买爷啊?把其他东西也拿来看看!”   苏伟扁着嘴,把袋子拿到床上,四阿哥在里面挑挑拣拣,拿走了一袋茶叶、两袋糖耳朵、半斤牛肉干,连苏伟打包回来的烧鹅都少了两个腿。   傍晚   四阿哥由射猎场回来,换了衣服准备用膳,库魁进来禀报说,“福晋那儿派人来请了,说是福晋亲自下厨做的菜。”   四阿哥坐在桌前,拿筷子捅了捅那两个鸭腿,最后叹口气站起身道,“去后面吧。”   中庭正殿,福晋与四阿哥面对面坐着,四阿哥看了看桌上六道菜,有荤有素、色泽淡雅。   福晋抿了抿唇,微抬起头道,“和静刚到四爷身边,也不知道您喜欢吃什么,就做了几样还算拿手的,您尝尝看,要是不喜欢,再让膳房上菜。”   “不用了,”四阿哥执起筷子,“我看着挺好的,爷不挑食。”   刘裕由后挨样地给四阿哥夹了一份,四阿哥先尝了素鮰鱼,点点头道,“不错,酸味适中,很可口。”   福晋微微笑笑,又给四阿哥夹了一块儿,“爷喜欢,下次和静再做。”   “你是福晋,这些小事儿交给下人来做就好,”四阿哥吃了鱼肉。   福晋低下头,“妻以夫为天,您的事儿都不是小事儿。”   四阿哥愣了一下,没说什么,低下头继续吃饭。   碟子空了后,刘裕又给四阿哥夹了一块鱼肉,福晋见了转身冲宫女道,“这道菜拿下去吧。”   四阿哥抬头看着福晋,福晋转过头微笑着道,“这菜爷吃了三匙了,贪多犯忌,放在桌子上还惹人惦记,等明天再给爷上吧。”   四阿哥微微地点了点头,“也好。”   入夜,   四阿哥留在了福晋屋里,打了二更的梆子声后,四阿哥睡得沉了。   福晋悄悄地下床,走到内厅,值夜的诗瑶连忙起身道,“福晋,您怎么起来了?”   福晋笑笑,面色带着红晕,“我睡不着,总是翻身,怕吵到四阿哥。”   诗瑶给福晋披上衣服,“您啊,这是太高兴了。奴婢就说,日久见人心,这日子肯定是一天比一天好的。”   福晋点了点诗瑶额头,“就你话多……”   诗瑶笑笑,扶着福晋坐下,榻子旁挂着四阿哥脱下的衣服,福晋张开手理了理,恍惚间,腰带上挂着的一枚玉佩碰到了福晋的手。福晋执起玉佩细细一看,一个“禛”字荡在中央。   福晋心里忽地一凉,“禛”是四阿哥的名讳,不管是内务府的进奉、还是宫里的赏赐都不会直接印有这个字,容易犯忌讳。那么就只能是四阿哥在外买的,或是旁人送的。   若是买的,凭这玉的质地,怕是够不上四阿哥的眼。   若是人送的,那又会是谁呢?印有名讳的玉佩,四阿哥却贴身佩戴,若是真有那么一个人,她在四阿哥心里会是怎样的分量呢?   翌日清晨,福晋伺候着四阿哥换上衣服,四阿哥眯着眼睛,似乎有些疲累。   福晋在位四阿哥围上腰带时,装似无意地道,“爷这玉佩真别致,竟是爷的名字呢。”   四阿哥低下头,“恩”了一声,用拇指擦了擦玉佩沾上的水汽,又亲自摆好位置。   福晋略有些迟疑地站起身,看了看四阿哥道“和静听说,这些身外之物上带着个人的名讳不好,特别是玉器。若是不小心碎了,会影响运道。”   四阿哥看了一眼福晋,面色一紧,转身走向门口,“哪有那么多说道。”   福晋见状,赶紧按下内心的不安,上前两步道“我也是听人闲说的,爷别放在心上。这外面都准备好早膳了,爷用一点儿吧。”   四阿哥沉着脸走进内厅,苏培盛正站在桌子旁,今儿个是他当班。   见到四阿哥,苏伟立马笑着迎上去,“主子,您起啦,用膳吧。”   四阿哥摸摸肚子坐到桌子前,看了一圈白粥小菜,转头冲苏伟道,“你昨天那烧鹅呢?”   早上,四阿哥吃了半只烧鹅,一碗白粥,福晋坐在桌子旁看着苏培盛拆解着那只烧鹅,一块一块往四阿哥碗里放,几次想张口,但都没有成功。   用过早膳,福晋行礼送走四阿哥,四阿哥只摆了摆手就出了房门。看着四阿哥走远的背影,福晋才发觉,自己一直紧绷的手掌正冒着凉汗。   天气渐暖,苏伟心情很好。最近除了四阿哥有时会神神叨叨地看着他嘟嘟囔囔外,没什么大事儿。   趁着空闲,苏伟到敬事房走了一趟,回到阿哥所时已经下午,偏廊处一片阴凉,苏伟凑过去坐下,结果一没注意,只听嚓地一声,衣服被裂开的木条挂了个大口子。   苏伟瘪瘪嘴,扯扯飞开的布料,气闷地往自己的小屋走,结果一转弯猛地撞上了一个急匆匆的人影。   “砰”地一声,苏伟的下巴差点骨折。   “啊,苏公公”,一名浅蓝色衣衫的宫女揉着额头,满脸歉意地向苏伟一俯身。   “你是,诗玥?”苏伟揉着下巴,看着那宫女,他记得这人是福晋的大宫女之一。   “是,小婢诗玥,急着给福晋取东西去,没看到公公。”诗玥一连串地道。   “没事儿,没事儿,”苏伟摆摆手,“我也没注意,你没受伤吧?”   诗玥摸摸额头,清脆一笑,“没有,福晋还等着,奴婢先走了,一会儿来给苏公公赔不是。”   “不用,不用,”苏伟笑笑,“你快去吧。”   苏伟回到自己的小屋,拿出针线补破了的衣服。穿过来十多年,他也算成了生活小能手。要是在上辈子,他肯定看也不看直接买新的。   其实现在苏伟的新衣服也不少,四阿哥从不会短了他的用度。但他好歹过了一段清苦的奴才生活,所以养成了习惯。而且目前,苏伟对于自己的简朴很是欣赏。   缝完最后一针,苏伟举起自己的作品,看着那条歪歪斜斜的蜈蚣,颇为自负地点点头。   正自恋间,有人敲苏伟的房门,苏伟起身去开门,诗玥一脸笑意地站在门外。   “苏公公,”诗玥朝苏伟行了一礼。   苏伟挠挠头,“诗玥姑娘有事儿吗?”   诗玥低头从拎着的篮子里拿出一颗红彤彤的石榴,“这是福晋刚赏给我的,我拿来给苏公公赔不是。”   苏伟摆摆手,“你吃吧,没多大的事儿,不用这样。”   “不行,”诗玥执拗地把石榴塞到苏伟手里,“我娘教过我,犯了错就得担当,本来就是我莽撞了,苏公公一定得收下。”   苏伟低头看看石榴,又看看一脸坚持的诗玥,困窘地挠挠脑袋,“那好吧……”   诗玥一笑,眼睛正好搭到苏伟手里挂着的衣服上,“苏公公,衣服破啦?”   “恩,”苏伟抖起衣服,展示起自己的作品,“我都缝好了,你看!”   诗玥歪着头摸了摸那条蜈蚣,“苏公公,你这……还能穿吗?”   太阳逐渐西斜,苏伟拄着脑袋坐在桌子旁,看着对面的诗玥小姑娘穿针引线,其实他觉得自己手艺不错啊,怎么就不能穿呢?   最后一针轻挑,诗玥咬断棉线,又拿剪刀去了线头,抻了抻衣服递给苏伟,“好啦,苏公公。”   苏伟拿起衣服一看,一枚深绿色的树叶绣在原本蜈蚣爬的地方,颜色很搭,图案也不冲突,颇有浑然天成的感觉。   诗玥笑笑,“这口子刮得太大,又不整齐,光是缝合肯定不好看的,我就大概绣了枚叶子,苏公公不当班时将就着穿穿吧。”   苏伟抬头嘿嘿一笑,“这还将就,比原来的图案都好看,”说完从屉子里抓了一大把酥糖递给诗玥,“多谢诗玥姑娘了,这个是我的谢礼,你也一定得收哦。”   诗玥缩头一笑,将酥糖用手帕尽数包好,“当然,该收的人家从来不拒绝。” 第73章 十年   康熙三十一年   正三所中庭正殿   福晋靠在榻子上,按了按眉心,诗瑶压低声音从旁道,“福晋,您也别太着急了,这京城里的玉器店何止一家两家的,二老爷他们一时找不到也是正常的。”   福晋叹了口气,“二哥是白长了一颗聪明的脑袋,净把本事花在吃喝玩乐上。如今单让他找个人,也这么费劲巴力的。”   诗瑶抿了抿唇,轻轻道,“其实,您也不必这般紧张。四阿哥这个年龄,在外有个人也不是什么大事儿。福晋怕有损声誉,不如等咱们建府后纳进门,做个陪房的丫头就是了。如今四阿哥人在宫里,天天忙着上朝、读书,根本没多少机会出去,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儿的。”   福晋看了一眼诗瑶,语气低缓,“你想得太简单了,四阿哥是皇子,不是普通的富家公子,这录在玉蝶上的妻妾哪个不是正经人家出来,经过精挑细选的?若是有私下结情的事儿传出,四阿哥的名誉,咱们正三所的声望都要一落千丈,而我,又要怎么像皇上、德妃娘娘交代?”   “福晋……”诗瑶低下头,福晋转头望向窗外,声音带着疲累“若是能如你所说,在没出事前纳进府里,当然是极好的。可我就怕事情没有咱们想的那么简单。你想想,哪个正经人家的女孩能与男子这般私相授受?四阿哥如今没有爵位,没有属官,出宫去就是到各个地方逛逛玩玩,根本没有什么机会遇到内宅女子……以前在家里,二哥、三哥偷着去什么地方,咱们不是不知道。虽然有大清律例管束,可也总有漏风的,我是真怕——”   “福晋,”诗瑶出声打断福晋的话,“您别乱想了,四阿哥不像是那样的人……再说,就是一块玉佩罢了,说不定就是四阿哥恰巧看到了,一时兴起就买下啦。”   福晋苦涩一笑,“我也希望是我想多了,可是那天,四阿哥对那枚玉佩的态度,我实在是不能不注意。”   诗瑶闻言,思量了片刻道,“福晋,您说会不会是宫里的人送的?虽说出宫不宜,但宫女们也有托太监们带东西的。”   福晋皱了皱眉,“宫里人我也想过,不是没有那个可能,但这个范围也不小……说到底,还是得找到买玉佩的人。你告诉二哥,让他上点儿心,这事儿若是不给我办好,他就等着在那七品典簿上呆一辈子吧。另外,你也多派人打听着点儿,看咱们身边有没有可怀疑的。”   “是,”诗瑶俯身领命,退了出去。   福晋又慢慢靠回榻子上,新婚不到半年的光景,她就觉得这空旷的屋子冷的吓人了。   三月   皇上移驾畅春园,众位迁宫阿哥也开始着手准备。十三阿哥因跟着四阿哥,遂同在名单之中。   临行前,四阿哥照例到永和宫请安,谁想刚一进门,十四阿哥胤禵破天荒地奔了过来,大叫着四哥,猛地抱住四阿哥的腰。   “胤禵!”四阿哥低头接住十四阿哥,却见十四阿哥满脸泪痕,可怜巴巴地搂着他。   “这是怎么了?”四阿哥抬头望向屋内,德妃坐在圆桌旁,悠然地品着茶,冲着四阿哥道,“别管他,这孩子平白养了一身的臭毛病。”   胤禵瘪着嘴回头瞅了瞅德妃,又转过头死死搂住四阿哥的腰,仰头道“四哥,你也带我去畅春园好不好?你们都走了,宫里就生我一个了。”   四阿哥愣了愣,回头才反应过来。的确,赫舍里氏的阿哥夭折后,胤禵就是宫里最小的阿哥了,也是唯一一个还住在母妃身边的皇子。   四阿哥遂笑了笑,摸摸胤禵的头,冲德妃道,“额娘,胤禵今年也五岁了,不如儿子跟皇阿玛提提,带着他一起去吧。”   德妃叹了口气,“你不知道,胤禵不像胤祥,淘气得很。现在没有师父管着,一离开额娘的视线就玩得没边了。要不是这样,额娘早就跟你皇阿玛提了。”   “我这回会听话的,”胤祥搂着四阿哥,回头冲德妃喊道,“四哥是我亲哥,他能管住我!”   这句亲哥叫乐了四阿哥,四阿哥抬头道,“额娘,就让胤禵跟我一起去吧,到时儿子看着他,反正还有胤祥,儿子正好一起辅导。”   德妃看了看四阿哥,又瞪了一眼胤禵,最后无奈地笑笑,“算了,算了,那就去吧。”   “哦!”十四阿哥原地一跳,满屋子乱跑欢呼,最后高喊着“谢谢额娘,谢谢四哥!胤禵要去畅春园咯!”飞出了房门。   德妃苦笑着摇摇头,招呼着四阿哥坐下,“额娘生了三个儿子,就你还稳当些。”   四阿哥笑笑,“额娘,儿子这一去几个月,您这儿缺什么不缺,最近身体怎么样?”   德妃摆摆手道,“你去你的,额娘事事都好。倒是你,这回去带不带着后院的人?”   四阿哥一愣,“皇阿玛是让我们兄弟去畅春园读书的,带着后院的人怕是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德妃微微倾身,“你也有了福晋了,抓紧生个嫡子才是大事儿。”   四阿哥抿抿嘴唇,“儿子年纪尚轻,况且太子、大哥都尚未有嫡子,儿子这儿不着急。”   德妃叹了口气,“你说的也有理,如今这后宫、前朝都盯着毓庆宫,剑拔弩张的让人一刻也没个清净。要不是贵妃娘娘当机立断地给太子进了两位有身份的格格,这章佳氏又争气,一胎得男,牢牢地稳住了太子的位置,这后宫里怕是没个安稳日子了。”   四阿哥微微点头,目光坚毅地对德妃道“额娘放心,儿子虽不敢求建功立业,但也一定争气,让额娘以后能有个扎实的依靠。”   德妃拍拍四阿哥的手,“额娘知道,你一定是个有出息的。额娘年纪渐大,胤禵却还小。额娘好歹有这么多年的资历在,不用你太操心。只要你立住脚跟时,别忘拉你弟弟一把,你们兄弟日后能互相照顾,额娘就老来安慰了。”   四阿哥看着德妃温和严谨的面容,慢慢躬下身子道,“额娘放心。”   正三所   一众奴才忙叨着收拾东西,此次去畅春园苏伟、张起麟、张保、王朝倾、岳久跟着四阿哥,伺候十三阿哥的贴身太监与柴玉也一同并往,永和宫那边另派了四名太监伺候十四阿哥。格外,伺候福化的马顺也借着狗主子的光伴驾随行。   院子里堆着四阿哥与十三阿哥的行李,苏伟坐在廊下看着张起麟、张保上蹿下跳地忙活很是乐呵。   “苏公公,”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苏伟一转头,“是诗玥啊。”   诗玥笑笑,“我出门时,就见您坐这儿发呆,回来时,您还坐在这儿。”   苏伟挠挠脑袋,“今儿个我不当班,偷偷懒。”   诗玥乐了,低头从小篮子里掏出几颗栗子塞给苏伟,“我刚托茶房烤好的,您尝尝。”说完也不等苏伟说话,转身蹦跳着走了。   苏伟看看那青春靓丽的背影,笑着摇摇头,这丫头是个吃货啊。   住进畅春园,四阿哥还在承露轩,皇上特地让人收拾了一旁的小院给两位跟来的小阿哥住,省着三个人一起挤得慌。   不得不说,刚来的十四阿哥还是很听话的,天天跟着十三阿哥一起读书写字,听四阿哥讲课。不过没几天,十四阿哥就玩开了,一整天不见人影,四阿哥自己要跟着师父上课,一时半会儿也管不了他。   四月十五,苏伟跟王朝倾换班进到卧室里,准备伺候四阿哥换衣服,却见四阿哥已经穿上了一件较为普通的深蓝色云纹长袍,身上带着的蟒纹饰物都摘了下来。   苏伟好奇地上前道,“主子您这是要出去啊?”   “恩,”四阿哥低头挽起袖口,“你跟着爷一起出去。”   “哦,”苏伟点头,连忙回屋换了便服,跟着四阿哥到了畅春园偏门处,却猛然发现了些不对劲的地方,“主子,就咱们俩啊?”   四阿哥回头看看他,一脸理所当然“对啊,就咱们俩。”   四月十五正是庙会,苏伟和四阿哥散步到了城隍庙街口,猛然被拥挤的人群夹了进去。   苏伟努力地跟着四阿哥的脚步,心里痛骂着不知道计划生育是国策的某位封建王朝统治者。   一伙卖艺的由对街而来,人群瞬时涌了过去。苏伟被人猛地一挤,左脚踩右脚,重心偏移,眼看要与大地亲吻时,一只有力的手拽住了苏伟,硬生生地让歪着身子的苏伟撞飞两三个人,落在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四阿哥低下头,看着怀里面有惊色,脸孔潮红的人,微微张开的双唇正急速地吐着气,一双眼睛水汪汪地泛着光。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知道那张总是不老实的嘴,品尝起来会是什么味道。   苏伟微仰着头,与四阿哥四目相对,四阿哥不合时宜的沉默,让苏伟困惑地眨眨眼睛,却不得已地感受到了腰上猛然勒紧的手臂,苏伟艰难地吐口气道,“主子,下次咱们还是带着侍卫吧。”   四阿哥瞪了苏伟一眼,狠狠地转过身子,半搂着攻击力为零的苏公公突破汹涌地人群,拐进了一条小巷里。   “唉,”主仆二人同时叹了口气,齐齐蹲在人家门廊下。   四阿哥抹了抹头上的汗珠,转头一脸嫌弃地看着苏伟,“你个笨蛋,走路都能被人挤倒了,要不是爷抓住你,这会儿你就满身鞋印了!”   苏伟陪着笑,拿手给四阿哥扇扇风,“意外,纯属意外。”   四阿哥又瞪了他一眼,“等人散些咱们再走,一会儿去绝味楼吃烧鹅吧。”   苏伟一听,立刻乐得像招财猫一样,频频点头。   四阿哥看看他,扁扁眼,沉默半晌后,从衣服里掏出一个盒子,状似随意地扔给苏伟,“呐,送你的。”   苏伟愣了愣,慢慢打开小木盒,一枚木质印章躺在里面,印章被刻成一个张牙舞爪地带着大盖帽的小太监形象,章面上是一个龙飞凤舞的“盛”字。   苏伟摸了摸印章上残留的刀痕,虽然已经挂了浆,但依然能看出,这印章是被人一刀一刀刻出来的,“主子……这个……”   四阿哥蹲在原地撇着头,“我刚学,刻成这样不错了,总比你送我那些东西强吧。”   苏伟微微一笑,握着印章,“恩,主子手艺比我好。”   四阿哥“切”了一声,“头一个十年先送你一个木的,你听话的话,下一个十年再送一个铜的……”   “十年?”苏伟一歪头,刚想张口问,就见四阿哥冷着面孔缓慢地转过身盯着他,自觉聪明的苏伟连忙咬紧嘴唇向后退了退。   康熙二十一年四月十五   承乾宫   皇贵妃在正厅受着众妃的礼拜。   后院书房中,一位年幼的阿哥由着一个讨人厌的大太监给自己套上衣服,一个面生的小太监蹲在身下帮忙理着衣摆。   “你是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奴才苏培盛,给主子请安。” 第74章 小苏子喝醉了   康熙三十一年   四月十五傍晚   一辆橙黄色的马车被赶进畅春园的偏门,驾车的太监手持四阿哥的令牌,过往的侍卫、奴才尽皆俯身行礼。   然马车匆匆而过,一概不予理会,急速滚动的车轮似乎为了掩盖什么异样的声音。   此时马车内,   两个人滚作一团,一顶红色帽帷的大盖帽掉到座位底下。   “你老实点儿!”四阿哥搂着面色绯红、拼命挣扎的苏大公公。   苏伟不舒服地抻着脖子,手里不知道怎地抓起一只鞋,放到嘴边就嚎了起来,“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   “闭嘴!”四阿哥一只手勒住某人不安分的身子,一只手捂上苏伟的嘴。   (⊙v⊙)“嗯!”苏伟挣扎着撇开头,半挂在四阿哥手臂上,又举起手里的鞋继续嚎,“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的心窝,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火——”   “不许唱啦!”   本来是想趁个有意义的日子好好吃个饭,心情很好的四阿哥让店家上了招牌的洋河高粱酒,可谁知道他这位苏公公平日里嚷的欢,真的举起酒杯竟是个一杯倒。   一开始还挺好的,分外乖巧地冲着他傻笑,让干什么干什么。四阿哥也颇有先见之明的,让张保领着马车等在牌坊下,谁知这刚上了马车,醉鬼竟然活分起来了。嚷着叫着要停车,说什么酒驾会被抓,方向盘不见了之类的莫名其妙的话……   “你老实点儿!”四阿哥把翻着身子的苏培盛正过来,面对面地看着他,“再不老实打板子啦!”   “你敢!”苏培盛眼睛一瞪,四阿哥猛然发现这人眼睛还挺大,“咱家……六品大总管!还有牌子呢……我给你看……”说完就四处乱摸,“咦?牌子呢?我牌子呢?”   四阿哥翻了白眼,“牌子刚给张保了,要不怎么进畅春园哪?”   “我牌子!”苏培盛一巴掌拍在四阿哥胸膛上,“你把牌子还给我!我的……”话没说完又开始抻胳膊动腿,耍赖挣扎,“我的牌子!”   四阿哥连忙手脚并用死死抱住怀里的醉鬼,“还给你,一会儿就还给你!”   “牌子……”苏公公张嘴大嚎,再度被气急败坏的四阿哥捂住。   “主子!”张保由外微微掀开帘子,人却没有往里看,“前面就到承露轩了!”   四阿哥抹抹头上的汗珠,他得感激自己此时是住在畅春园,马车能一路走到正门口,要不然他真不知道怎么把这醉鬼带回去,“你去安排一下,让闲杂人等都下去!”   “是,”张保停好马车,先一步进了门。   “唔,唔!”某个挣扎扭动的人影被张保捂着嘴送到四阿哥的卧房里。   四阿哥来回看看,张保的人口清理做得很到位,由门外一路走到卧房一个人都没看到。   进了卧房,四阿哥从张保怀里接过不老实的苏培盛,正准备往床上拖,人家苏公公竟猛地站住了,身姿笔直,朝张保一伸手,“牌子!”   张保和四阿哥愣了愣,四阿哥先反应过来,冲张保摆摆手,“我的令牌……”   “我的!”苏培盛一声叱喝打断四阿哥的话,一把从张保手里抢过牌子,四阿哥冲天翻了个白眼。   “牌子……”苏培盛握着袖子擦了擦,然后腿下一软,向后栽去,还好四阿哥眼明手快地接住他。   “这个蠢货!”四阿哥一脸嫌弃地把人拖到床上。   张保站在原地,话在嘴边遛了两遍才开口,“主子,要不奴才把苏公公带回房间伺候吧,这要闹一个晚上,影响您休息。”   四阿哥转头看看,床沿上的人很自觉地踢掉鞋子,搂着枕头滚到床里,“不用了,他是跟爷喝醉的,传出去不好。你今晚辛苦些,和库魁值夜别让旁人进来,再让库魁打桶洗澡水来。”   张保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两下,但最终咽了下去,低头道,“是。”   醉酒的苏公公可能是累了,抱着四阿哥的枕头团在床里,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四阿哥自己换了便衣,坐在床边,库魁目不斜视的打好洗澡水,退了出去。   “过来,洗澡啦!”四阿哥伸手够着床里面的人。   “不……”苏公公扁着嘴,拽着床里的帐子不撒手,“我不会游泳……”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四阿哥脱下鞋子上床,拽着苏培盛的上半身往外拉,“听话,洗个澡能舒服点儿。”   “不要,”苏伟挣开四阿哥的手,连滚带爬地跑到床里,“不洗、不洗就不洗!”   “苏培盛!”四阿哥沉下脸追上去,一把揽住醉鬼的腰。   “我不叫苏培盛!”苏伟在床角乱扭着身子,结果一没注意扑通一声撞在床柱上,“额,呜呜……”眼看着额头红了一块的人瞬间眼泪鼻涕的流了满脸。   四阿哥是哭笑不得地上前给人揉揉额头,“好了,好了,不洗就不洗了。”   苏伟靠着四阿哥的身子,哭得可怜极了,“我不叫苏培盛……”   四阿哥拿来毛巾给苏伟擦脸,“你不叫苏培盛叫什么啊?”   “就不叫苏培盛……”苏伟转了转头,避过四阿哥轻重不适的擦拭,“苏培盛是‘奴才’的名字……”   四阿哥的动作顿了顿,半天后,苏伟闭了闭眼,嘟嘟囔囔道,“我叫苏伟……”   入夜的畅春园并不如紫禁城一般寂静,能听到草丛中偶尔窜过的动物脚步声,水面上锦鲤蹦出掀起的水花声。   四阿哥费力地将半昏睡的苏培盛放在枕头上躺好,回身坐在床上,解开衣领的扣子,呼出口气,额上的汗还没消,枕上的人又传来了动静。   四阿哥气呼呼地转过头,这人还有没有完了?却不曾想,正撞上一双格外水润闪亮的眼睛,和一声轻轻的,“胤禛……”   苏伟的声音太小了,红润的嘴唇一直在蠕动,四阿哥慢慢低下头,想听清这人在说什么,却在低下身子的瞬间,被一个柔韧的触感袭击了脸颊。   四阿哥错愕地转过头,枕上那人迷蒙着双眼,露出了一个颇为傻气的笑容,“谢谢,印章,很喜欢……”   承露轩内厅里,张保、库魁一人坐在一个角落,两人平日里都不爱说话,凑在一起更是一声交流都没有了。不过,不得不说,正三所的众人中,能让张保开口的除了四阿哥也就张起麟一人了。   说起门外值守这事儿,张保、库魁都很拿手,库魁从一开始进阿哥所就因力大无穷做了四阿哥的值守太监,张保被四阿哥领回来时也一直做这个。这正殿值守太监,虽然看起来只是个小太监的活计,但在奴才中却有仅次于主子贴身太监的地位,因为他们是除了贴身太监外,离主子最近的人,也是最了解主子的人。   只是这平时干惯了的活儿,今晚却有些不同,卧房里的任何一点声音,都让门外两人紧张不已,偶尔路过的巡逻侍卫能惊得两人一身冷汗。在这样的一惊一吓中,这不同寻常的一夜总算慢慢走过。   天刚放亮时,张保与库魁就站在了门的两旁,来内厅清扫的小太监都被赶了出去,晨起的阳光慢慢洒进屋子,门口站着的两人嘴上干的起了皮,端盆、端水的小太监都候在了外间,一种微妙的氛围在慢慢流转。突然,四阿哥卧房内传来一声尖叫,像被针猛然刺破的气球,将门外人拼命压抑的不安感猛地推到最高点。   卧房内,四阿哥皱着眉,按着太阳穴,慢慢地坐起身,眼神不善地盯着坐在地板上的某位公公,“一大早晨的,你又鬼叫什么?爷刚睡下还没两个时辰。”   “主……主……主子,奴……奴才——”苏伟一脸惊愕地瘫在冰凉的地板上。   四阿哥瞪了他一眼,“慌张什么?你昨晚喝醉了,爷怕你闹的人尽皆知,看了你一晚上。”   苏伟咽了口唾沫,低头看看自己完好的衣服,一颗悬起的心才缓缓落下。不能怪他想太多,哪个正常的现代人醒过来时看到眼前有一张放大的脸能平静思考?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他的顶头上司。   “主子,”苏伟陪着笑,蹭到床边,刚他一激动整个滚下来的,摔得肋巴骨疼,“主子,奴才有罪,昨晚折腾您了吧。”   四阿哥一声冷笑,让苏伟背后一凉,“折腾?你太看重这个词了,一句折腾根本不够形容你的酒风!”   苏伟缩着脖子,听四阿哥吼了一通,心里嘟囔道,不就喝醉了嘛,您老人家又不是没喝醉过。   库魁挺着壮硕的身子将内厅的门挡得严严实实的,张保面容肃穆地站在卧房门口,随时等着四阿哥的吩咐,一颗心在胸腔里左突右冲的不安分,满脑子乱七八糟的画面。   直到卧房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苏公公穿着一身满是皱褶的衣服,昨晚被翻在外面的衣领还垂在那里,张保才猛然松了一口气。   苏伟磨蹭着回到自己休息的小隔间里,头痛的像要炸开一样,昨晚的事儿他脑子里是一团浆糊,只回忆起自己好像在马车里唱小苹果来着……   嘿嘿笑了两声,苏伟坐在桌旁给自己倒了杯浓茶,又套出袖子里的印章左看右看,结果茶杯刚碰到嘴边,苏伟就“啊”地一声站了起来,这才发觉自己嘴唇火辣辣地疼。   在水盆里照照,苏伟疑惑地碰碰自己红肿的腊肠嘴,喝醉了嘴怎么会肿,难道他酒精过敏吗? 第75章 草字头   康熙三十一年   承露轩   苏伟站在看书的四阿哥身后老神在在地晃着身子,自十周年纪念日后,他的心情就一直很愉悦。看什么都顺眼,吃什么都有胃口,好像拘禁了几个月的的心又猛然获得了自由。   “啪”地一声脆响,发呆的苏伟一蹦,四阿哥满脸黑线地转过头,瞪着苏伟,“你像个墙头草一样在我后面晃来晃去干嘛?”   苏伟扁扁嘴,老实站好不再动弹。   四阿哥瞥了他一眼,站起身,铺开宣纸准备练字,结果刚提起笔,就感觉一股幽幽的视线落在身上。无法集中精神的四阿哥,气愤地咬咬牙,回头冲苏伟道,“你像个木头桩子一样盯着我,我写不好,你去那边榻子上坐着。”   苏伟耸拉着脑袋,磨蹭到榻子边坐下,心里嘀嘀咕咕,他不就耍了一晚上酒风吗?用得着总找他毛病吗?他都站在他身后十年多了,现在才嫌他像木头桩子……   四阿哥呼出口气,挽住袖子下笔,可好不容易集中起来的精神随着湖州狼毫的柔软笔触渐渐飞到了那个酒醉的晚上,笔随心动,“厚德载物”的最后一个字被冠上了草字头。   最后一笔写完,四阿哥看着那个不是字的字,心里猛然一阵惊恐,他清楚,自己一直偷偷纵容的某种本不应该存在的情感脱离了理智的枷锁。胤禛紧锁起眉头,一只手按在桌上揉烂了这张纸。   那边,苏培盛正坐在榻子上喝着茶水,与他四目相对时,还傻傻地一笑。   “出去走走吧,”四阿哥无声地叹口气。   “是,”苏伟颇为欢快地蹦起来,跟在四阿哥身后。   花聚亭   十阿哥、十四阿哥跑在一起放风筝,八阿哥、九阿哥坐在亭下。   “八哥、八哥,”胤禵扯着风筝线跑过来,“八哥,你看我放的比十哥高多了。”   八阿哥笑笑,“是啊,胤禵虽然年龄小,但是很会放风筝呢。你十哥打陀螺是个好手,这放风筝就差了一截了。”   “谁说的,”十阿哥也扯着风筝线过来,“明明是八哥给胤禵的风筝好,随便一飞就那么高。”   九阿哥一笑,“十弟,你也不看看胤禵比你小多少,还真要争个输赢啊?”   十阿哥嘟嘟嘴,十四阿哥嘿嘿地仰起头。   “胤禵,”湖边石路上一声召唤,亭子里的阿哥们一看,连忙起身行礼,“四哥。”   “嗯,”四阿哥点点头,径直走到亭子里坐下,“你们几个怎不去读书?这大好的光景就这么浪费了?”   八阿哥一笑道,“弟弟们是做过功课出来的,见今儿个风挺好,才拿来风筝放一放。”   四阿哥冲八阿哥微微点头,又回头冲十四阿哥道,“哥哥们都做了功课,你呢?”   胤禵垂下脑袋,两只小手绞着风筝线,四阿哥伸手拽过线葫芦,交给八阿哥,站起身到胤禵身边道,“带你来时,额娘说了什么你不记得了?胤祥都在好好读书,怎么就你那么贪玩?”   八阿哥看了看,从旁道,“四哥,是弟弟不好,没问清楚十四弟的功课。今儿个也是因这风筝的引子,要不这样?落下的功课弟弟陪着胤禵补上。”   “不用了,”四阿哥看着湖面,“胤禵我会看着,你们几个玩得差不多了,也回去读书吧。”说完,举步迈下台阶,“胤禵,跟我走。”   胤禵嘟嘟嘴,回头看了一眼八阿哥,转身磨蹭着跟四阿哥走了。   苏伟在四阿哥身后,偷偷地瞄了几眼十四阿哥,他略微记得,九龙夺嫡中,十四阿哥是后期的生力军,但最终也没有落个好下场。四阿哥与十四阿哥本是一母所生,最后却落得兄弟相残,几乎没有了任何兄弟之情。   到底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结果,四阿哥最后真的会丝毫不顾忌手足之情吗?苏伟暗暗咬了咬嘴唇,又抬头看看四阿哥的背影。其实从十四阿哥出生到如今,四阿哥与这位亲弟弟的交集就不是很多,年龄的差距加上四阿哥与德妃的隔阂,与当初六阿哥的状况根本没法比。再这样下去,历史上的惨剧恐怕会真的上演。   入夜   胤禵坐在书桌后昏昏欲睡,四哥给他留的功课,连一半都还没完成。对面的屋子早早地就熄了灯,胤祥现在一定睡过九重天了,胤禵有些委屈地咬咬嘴唇,自己才是他的亲弟弟好不好,为什么总对他横眉冷目的,对胤祥就那么宽和。   十四阿哥正埋怨着,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面熟的太监端着盘子走了进来,“奴才苏培盛给十四阿哥请安,四阿哥让奴才给您送夜宵来了。”   胤禵嘟嘟嘴,站起身往盘子里看了看,“送来什么了?”   苏伟笑笑,端着盘子上前,“这叫牛皮包儿,是四阿哥最喜欢的点心,给您配着牛乳茶吃,管饱又提神。”   “牛皮包儿?”十四阿哥戳戳苏伟版热狗,“我没见过。”   “这是奴才发明的,”苏培盛给十四阿哥拆开牛皮纸,“您拿着吃,有肉有菜有饼,好吃还方便,四阿哥特意吩咐奴才给您做的,这个读书时吃正好。”   “哎?”十四阿哥接过牛皮包儿,新奇地张大嘴咬了一口,含糊地道“恩,好吃……”   苏伟见状连忙递上茶碗,“您别噎着,喝杯茶顺顺,慢慢吃。”   十四阿哥鼓着腮帮子点点头,接过牛乳茶喝了一口,重新坐回座位上,咬着牛皮包儿继续做功课。   苏伟在旁看了看,端着空盘子悄悄退了出去。他不知道自己的努力能对历史有多少影响,甚至不知道影响了历史会有什么后果,但如今不同往日,他是真的想做些什么了……   回到四阿哥卧房,苏伟趁黑蹑手蹑脚地走到四阿哥床边,刚要坐下,就听床里一声,“干什么去了?”   一时惊吓,苏伟没控制好着陆点,一屁股坐到脚榻的木边儿上,顿时一阵哀嚎。   “怎么了?”四阿哥掀开帘子,苏伟在黑暗中扁着嘴,“咯到屁股了……”   四阿哥无力地翻个白眼,“到床上来。”   “不用了,主子,”苏伟陪着笑,虽然四阿哥不一定能看到,但态度一定要好,“奴才没啥事儿。”   “上来!”四阿哥没理苏伟的讨好,开口又一声,低沉而绵长。   苏伟咽了咽唾沫,他怎么说也是个大老爷们,有些事儿是必须要抗争到底的。   半刻钟后,苏伟拽拽被子,“主子,您的床真软。”   四阿哥翻了身,把苏伟往外踹踹,“你直冒热气,离爷远点儿。”   苏伟略微动了动,四阿哥呼出的气吹到他耳边,“你刚儿干什么去了?”   “奴才去给十四阿哥送夜宵了,”苏伟闭了闭眼睛,有点儿困,这床太舒服了。   四阿哥皱了皱眉,“为什么?”   苏伟吧唧吧唧嘴,“十四爷是您的亲弟弟,奴才不想看见你们兄弟间有嫌隙,当初您和六阿哥多好啊。奴才看十四阿哥,也是简单的心性儿,就是贪玩了些,心里是有您这个兄长的……”   四阿哥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有时候,我对胤禵是疏忽了些。不过——”   “呼……”四阿哥的话被一阵呼噜声打断,朦胧的黑暗中,某个人胸口均匀的起伏着,苏公公在四阿哥课堂上的闪睡功夫如今也发挥到了夜间了。   四阿哥在经历了想踹他下床,揍他一顿等种种心里后,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苏培盛……苏伟……爷要拿你怎么办啊?”   正三所,中庭   诗瑶匆匆而入,挥退了外间伺候的宫女,到福晋跟前一俯身,“福晋,买玉佩的人查到了。”   内间,刚刚收拾完福晋床铺的诗玥恰好走到帘子旁,一个熟悉的名字突然进了耳朵。   “他?”福晋的声音压得很低。   “是,”诗瑶微一俯身,“那个年纪,那种衣料,再加上腰间不经意露出的令牌,肯定是苏培盛。” 第76章 前途不明   康熙三十一年   承露轩   苏伟醒来时又一次惊悚了,倒不是四阿哥放大的脸吓到了他,而是自己树袋熊似的睡姿,平时自己睡抱着被子怎么滚都没关系,如今抱个大活人就不太妥当了。   好在四阿哥睡得很熟,苏伟尽量放轻动作地将自己的四肢撤下来,蹑手蹑脚地下床。他的某个部位处于莫名的兴奋状态,虽然半残半不残的现状不至于有什么尴尬的小斗篷,但苏伟还是一连灌了两杯凉茶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外间有了悄悄的走步声,依据经验,苏伟能猜到现在应该刚过寅时,也就是凌晨三点钟。住在畅春园里,阿哥们不用起大早去上朝,四阿哥也能多睡一个时辰。   苏伟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拄着脑袋坐在小桌旁,脖子上传来的冰凉触感,让苏伟的思维慢慢流动了起来。   从什么时候起,他与四阿哥的关系变得如此微妙暧昧?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心里多了那些温暖而脆弱的情绪?天空微微擦亮,苏伟的视野却愈加模糊……   正三所   中庭正殿   李氏、宋氏来给福晋问安。   福晋微笑着抬抬手,“都起来吧,我新得了两包好茶,正好妹妹们来了,我们一起尝尝。”   “多谢福晋,”两人行礼后,分坐两旁。   诗瑶领着小宫女们给各位主子上了茶,宋氏掀开茶盖闻了闻,“这茶好特别,有种别样的清香。”   福晋笑了笑,“这是普陀山的云雾茶,虽比不上峨眉雪茗,九华山的‘东岩雀舌’,倒也算是难得一见的上好佛茶了。”   “原是佛茶啊,”宋氏轻泯了一口,“怪不得如此淡雅,妾身听说喝这得了佛祖箴言的茶叶,能消除罪业,祛病强身呢。”   李氏从旁冷笑了一声,“姐姐真是少有的玲珑人,不过一碗茶罢了,喝个意思也就得了。要这般管用,民间得饿死多少大夫啊。”   福晋放下茶碗,“话也不是这样说的,这云雾茶却有些愈肺痈血痢的功效。至于这箴言消业的事儿,也在人在心了。不过,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有些事儿咱们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好。”   宋氏微微点头,“福晋说的是。”   李氏没有再开口,福晋看了看她,又继续道,“说起来,这幽冥之事,咱们宫里的女眷还真得尤为注意,要是一不小心犯了忌讳,伤了自己还好,要是伤了皇子皇孙就是大罪过了。之前,我见四阿哥带了一枚印有自己名字的玉佩,都说名讳不易留于外物,我是一直颇为担心。”   李氏微微一扬眉,“玉佩?”   宋氏皱着眉道,“福晋没有劝四阿哥摘下来吗?”   福晋抚了抚自己的护甲,“四阿哥不肯信这些,不愿意摘。又赶上移居畅春园,我也一直没机会再劝说。”   李氏向椅子上靠了靠,“四阿哥是皇子,天佑之人,这些魑魅魍魉的事儿沾不到四阿哥身上的。”   “妹妹说的也对,”福晋抬起头,“但总是小心为上,这事儿毕竟不吉利。我寻思着,回头跟额娘说一说,让她老人家劝劝四阿哥。”   宋氏微微点头,“这是个好办法,四阿哥一向孝顺,一定会听的。”   福晋笑笑,李氏在一旁百无聊赖地坐着,没有再说话。   中午,两位格格告退,福晋走进内厅,坐在榻子上。   诗瑶跟上来,挥退了屋里的下人,“福晋,奴婢看,不像是两位格格吩咐的。”   福晋褪下护甲,放在炕桌上,揉了揉眉心,“我也看出来了,要真是她们俩吩咐苏培盛做的,在听说我要告诉德妃时,就该出来认错了。如今看来,怕是真的有外人了。”   诗瑶抿了抿唇,轻声道,“福晋,要不咱们问问前院的奴才?苏培盛也是个树大招风的人物,前院的人未必都肯替她瞒着。”   福晋摇了摇头,“不行,如果问不出来,就等于打草惊蛇了,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   中庭东厢房   李氏皱着眉坐在榻子上,喜儿小心翼翼地凑上前道,“小主,用膳吧。”   李氏摇了摇头,“今儿这事儿太奇怪了,没弄清楚,我怎么吃得下?一枚玉佩罢了,福晋竟然那么在乎。印有名讳的玉佩,四阿哥是从哪得来的呢?”   喜儿歪歪头,“说不定是内务府供奉的,或者是哪位主子赏的,要不然就是别人送的呗。”   “别人送的?”李氏笑笑,“今儿晚上,你偷着去找趟吴全,问问他我这屋里能不能再装下位大太监。”   喜儿皱皱眉,“是,不过,小主,吴全是福晋的人……”   李氏看看她,“你那脑子总算活份点儿了,不过还是笨了些。你没见福晋在架着吴全吗?福晋屋里设了四名大宫女,这中院的事儿全都包圆了,更别提还有位姜嬷嬷。吴全在前院不受四阿哥待见,现在到后院一样吃空饷,我这儿能给他条道儿,就看他愿不愿意走了。”   畅春园 承露轩   十四阿哥扯着风筝线与十三阿哥一起满院子跑,福化凑热闹的又跳又叫。   四阿哥坐在廊下,喝着茶水,很是悠闲。   只有苏伟仰着头看天,心里一片哀嚎,他手里也牵着一只风筝,只是这只风筝有些对不起观众。而且他没记错的话,这只很像蜈蚣的风筝好像是他的作品……   “四哥,四哥,你看我的风筝飞得高不高?”十四阿哥嚷着问四阿哥。   四阿哥抬头看看,“高,但你也得量力而行,别回头收不回来。”   “才不会呢,”十四阿哥转回头,又跑到十三阿哥旁边,“咱们两个换换呗。”   苏伟在一旁咽了口唾沫,“主子,咱把这只风筝拽下来吧,它这也太——”   “太什么?”四阿哥一抬眼,“那可是爷画的蛟龙戏水,就是你粘坏的!爷都关了它好几年了,今天得遛遛,你好好拉着,回头飞不见了,爷打你板子!”   苏伟扁扁嘴,又不是狗,遛什么遛啊,这不纯属丢人吗?你看旁边的小太监脸都憋成猪肝色了。   “老四这儿热闹啊,”一个沉稳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苏伟心里突地一跳,“奴才参见皇上,”满院的太监霎时跪了一地。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四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一起俯身行礼。   “好,都起来吧,”康熙爷背着手走进院子,到苏伟附近抬头看了看,“这谁扎的风筝,太难看了。”   苏伟挂了满头的冷汗,没敢回答。   “皇阿玛,外面晒得慌,进屋坐吧,”四阿哥开口道。   “不用,”康熙爷转身坐在廊下四阿哥原来的位置上,“你们玩你们的,朕就是看着风筝过来的。”   胤祥、胤禵都跟着笑笑,拉着风筝线又跑开了。   四阿哥陪着皇上坐在廊下,苏伟躬身给皇上送茶。   康熙爷刮着茶末,一边看着两位小阿哥,一边对四阿哥道,“你的师父们说你勤学好读,经史子集都已经颇为通明,朕思量着再给你指位师父。”   四阿哥愣了愣,“谢皇阿玛恩典,儿子所学尚浅,是师父们谬赞了。”   康熙爷点了点头,“你的学识,皇阿玛心里是有数的。朕给你指的这位师父,端得上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论学问当朝第一人也不为过。只是这人脾气古怪,脑子里就一根筋,不恋官、不贪权,朕总是担心他太过严厉,可又实在舍不得他那一脑子经卷。”   “皇阿玛放心,”四阿哥低头道,“儿子懂得尊师重道,断不会与师父相争。只是,不知到底是哪位大儒,能得皇阿玛如此称赞?”   康熙爷笑笑,“这人姓张,名唤谦宜,进士出身,老学究一个,除了看书什么都不感兴趣。”   “皇阿玛,”胤禵拿着风筝跑了过来,“皇阿玛,儿子什么时候能有师父啊?要不,儿子回头也跟四哥去阿哥所学习行不行?”   康熙爷摸摸胤禵的头,“不用了,懋勤殿已经修葺好了。等回宫,你和胤祥就搬过去,别总烦着你们四哥。”   四阿哥从旁道,“胤祥、胤禵都聪颖听话,儿子喜欢日日看着他们。”   康熙爷笑笑,“你都有了福晋了,他们两个跟着你总是不方便。更何况,你自己也得以学业为重,旁的事不要思虑太多。等以后出宫建府,有能力为朝廷办些实事,造福一方百姓,皇阿玛就欣慰了。”   四阿哥目光闪了闪,缓缓地站起身,拱手道“是,胤禛……定不辜负皇阿玛教诲。”   康熙爷点了点头,端起茶碗泯了一口,苏伟站在四阿哥身后,很想去捏一捏那僵硬的背脊。   皇上喝了一盏茶,问了问十三阿哥、十四阿哥的功课便起身离开了。   恭送皇上离开后,四阿哥独自进了卧房,苏伟轻声轻脚地跟了进去,他能体会到四阿哥此时的心情。皇上的一番话似乎对四阿哥充满关怀,还特意指了新的老师,可实际上却把四阿哥排除在了朝堂之外。甚至,明里暗里地提点,即便以后出宫建府,也不要有太大的奢望,能做个干实事儿的宗亲王爷,留点儿好名声就行了。   纵然,四阿哥此时还没有夺嫡的野心,但被如此武断地决定未来,心里肯定也受了相当大的冲击。四阿哥这么多年来的努力,苏伟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皇上轻飘飘的一句话,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就好比21世纪满腔热血的毕业生好不容易找到了工作,却被老板告知,你好好锻炼吧,从打字开始,过两年做个写文案的。瞬间康庄大道变小山沟了,只不过毕业生还能辞职重找,四阿哥此时却只能认命。   其实,苏伟可以大概推断出皇上的意图,毕竟太子与大阿哥之争已经让朝野动荡,如今再添上几位成年的阿哥,这局面就更难以控制了。   三阿哥的位置还有些微妙,能起到一些抑制大阿哥的作用,四阿哥开始就是添乱的了。所以皇上快刀斩乱麻地推开了四阿哥,树了这么一个老实的标准典型,下面的阿哥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四阿哥坐在榻子上,手里握着书却半天没翻一页。   苏伟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如今四阿哥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所谓的朝政纷争,四阿哥肯定比他更加了解。   “苏培盛,”半晌后,四阿哥突然开口,苏伟一愣,“爷在这个位置上,要做的事太多,要担的责任也太多。有些时候,爷连自己都左右不了,更不要说保护别人了。所以很多事,不是爷想做就能做的。”   苏伟一头雾水,歪着脑袋没有动,四阿哥转头看了看他,“苏伟,我给不了你更多了,你若觉得苦了,等咱们出宫,爷送你离开……”   苏伟呆呆的,好像有什么不太对。   半晌后,苏大公公上前两步,拿手背贴上四爷的额头,“主子,您是不是发烧了?” 第77章 胆小鬼   正三所中庭东厢房   喜儿匆匆而入,挥退屋内的宫女,到李氏耳旁叨咕了一阵。   李氏的眉头渐锁,手轻轻拍在炕桌上,“苏培盛?”   “是,”喜儿俯身道,“据吴全的那个徒弟说,四阿哥正是在苏培盛的屋子里出来后带上的那枚玉佩,而且当天,苏公公恰好出宫过。”   “这么说……”李氏目光深锁,“四阿哥真的在外面有人了?苏培盛在从中穿针引线?”   喜儿抿抿嘴唇,满脸茫然“这个也不一定啊,说不定就是苏公公自己孝敬给四阿哥的。”   “哐啷”一声,李氏失手将茶碗扫到地上,喜儿一惊,跪下道,“小主恕罪。”   李氏慌慌张张地擦了擦自己的手,“不是你的事儿,你起来吧。”   喜儿站起身,很是奇怪地看着突然脸色煞白的格格,“小主,您怎么了?”   李氏强自镇定下来,“我没事,今儿的事儿不要对任何人说,你从我屉子里拿两个银锭子给吴全,让他管好自己的嘴。”   “是,”喜儿一俯身,领命而下。   畅春园   四阿哥最近不太理苏伟,也不太理其他人,每天除了上课就是看书,虽然往往一天都翻不上两页。御前听政,四阿哥也不再参与,皇上遣人来问过两次,四阿哥都以精神不济的缘由搪塞了,皇上遂也不再传召。   苏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无数次的想说些什么,都被四阿哥给岔了过去。不得不说,皇上的一番话,比当初两位皇妃的种种影响要大得多,毕竟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有时事业远胜感情。   圣上七月北巡,四阿哥在随扈名单中,六月一到,众人即开始准备回宫了。   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回宫就要搬到懋勤殿读书,皇上特让两人先行一步。临走时,四阿哥总算露了一面,嘱咐了一番后,送了两人各一套文房四宝。   胤祥拽拽四阿哥的衣袖,“四哥,你最近是不是身体不好啊?要不,弟弟跟皇阿玛说说,先不搬了,留下来陪着你。”   十四阿哥闻言,抬头看着四阿哥。   四阿哥笑笑,挨个摸了两个小阿哥的头,“四哥没事儿,只是有些累,歇几天就好了。你们两个读书是大事儿,搬去懋勤殿离……离皇阿玛也近些,能多学不少东西,别为四哥再多耽误了。”   送走两位小阿哥,苏伟跟着四阿哥回了卧房,刚想开口,就见四阿哥脱了鞋子上床,“爷累了,你别吵。”   正三所   中庭正殿   铜镜前,诗瑶给福晋顺着发髻,“主子,四阿哥他们要回来了,苏公公那事儿咱们怎么办?”   福晋看着铜镜中模糊的自己,“只一个苏培盛,什么由头都没有。咱们不知道指使苏培盛的人,就什么都做不了。”   诗瑶动作顿了顿,“奴婢倒想起一个人,主子可以用一用。”   福晋微微转头,“你说吴全?”   “是,”诗瑶一俯身,“吴全好歹当了这么多年总管,前院总有他的人,说不定能查出些眉目。”   “不行,”福晋低下头,“吴全这个人野心太大,四阿哥都信不过他。回头若真让他查出了什么,不是等于咱们让他握了四阿哥的把柄嘛。”   诗瑶恍然地点了点头,“福晋说的是。”   六月初十,众人回宫。   十三阿哥已搬去懋勤殿,众奴才开始全力准备四阿哥随扈北巡的事儿。   苏伟忙活的脚打后脑勺时,偶尔发现,诗玥小姑娘总是在他旁边转悠,“我说诗玥小小姐,您最近这是怎么了?”   诗玥咬了咬嘴唇,看着苏伟一脸欲言又止,“我……我……”   苏伟脑门上挂了汗珠,“有什么事儿不能直接说的?你这副样子活像……大便干燥。”   “哎呀,不跟你说啦”诗玥甩苏伟一脸帕子,转身走了。   苏伟莫名其妙地咂咂嘴,回头继续指挥众人干活。   七月,圣驾起鸾。   苏伟跟着四阿哥第N次的出古北口。只不过,这大概是随四阿哥北巡以来最让苏伟憋屈的一趟出巡了。   四阿哥整个一要死不活的状态,再没有上一次布库场上力挫三阿哥的豪迈了。可能是受四阿哥影响,往常活蹦乱跳的众阿哥们此行都十分收敛,只有大阿哥、三阿哥还时常在皇帐中露露脸。   不过皇上对于此番景象,似乎是颇为满意的,四阿哥虽然没有打几场猎,但获得的皇赏却不少。   回程的路上,苏伟一直想找机会和四阿哥恳谈一次,但四阿哥从来不接茬。苏伟异常郁闷,他忧愁地发现,四阿哥这一次的自我封闭升级了。   九月,北巡大军到了京郊,四阿哥让苏伟带着皇赏先一步回宫。苏伟气愤地上了马车,他知道,四阿哥是嫌他烦了,好心当成驴肝肺!   正三所中庭正殿   小宫女进屋禀报福晋,说苏公公先一步回宫,特来拜见福晋。   福晋微微一愣,诗瑶挥退了小宫女,“福晋……”   福晋脸色沉郁,“我们要想彻底弄清楚这件事,这大概是最好的时机了。”   诗瑶咬咬嘴唇,“可……这苏培盛不是一般奴才啊,咱们都吃过亏了。”   福晋皱了皱眉,沉声道,“这件事不弄清楚,就像一把刀悬在正三所上方。我既为福晋,总不能在刀落下时,还不知道理由吧。”   苏伟百无聊赖地站在中庭院子里,其实由内心来讲,他不想和福晋有任何交集。可他毕竟先一步回宫了,此时不来跟福晋请个安,就未免太不敬了。   “苏公公?”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响起。   苏伟转头,冲来人一笑,“诗玥。”   诗玥快步走到苏伟跟前,“四阿哥回宫啦?”   “没有,”苏伟摇摇头,“我是被四阿哥先派回来送皇赏的。”   诗玥一愣,“那你在中院干什么啊?”   “我来给福晋请安啊,”苏伟眨眨眼睛,这小姑娘怎么瞬间脸煞白了?   诗玥回头瞅了瞅正殿大门,推了苏伟一把,“苏公公,您别在这儿等着了,说不定福晋睡了,您赶紧走吧,等四阿哥回来再来请安——”   “诗玥!”正殿门口一声熟悉的叫唤,声音冷到极致。   苏伟跟着转头,福晋的大宫女诗瑶缓缓下了台阶,“你没活计干么?在这儿和苏公公说什么呢?”   诗玥缩了缩脑袋,“我——”   “哦,诗玥问我这次有没有带香草回来,”苏伟微笑着接茬道。   诗瑶看了一眼诗玥,转头冲苏伟道,“苏公公跟我进屋吧。”   “是,”苏伟低头跟着诗瑶迈进了正殿,丝毫没有注意诗玥眼里的焦急神色。   皇帐大营   四阿哥坐在帐篷里读书,随侍的太监都老实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太阳西斜,四阿哥放下书,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闷极了,像是一幅呆板的水墨画,两旁站的太监都是木头。   “张起麟!”   “奴才在,”张公公躬身到四阿哥身旁。   四阿哥靠在椅背上,“他……现在该进宫了吧?”   张起麟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在问苏公公,“是,算时辰,现在应该到正三所了。”   四阿哥微微点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最终又低下了头,翻开本书。   天色渐黑,苏伟被关在中庭正殿的西里间。   这间小屋放了很多杂物,苏伟只能靠着个大箱子坐在地上。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块印有名字的玉佩,竟然能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好在老天有眼,福晋只是问玉佩是谁让他买的,显然没有怀疑到那个方面……   那个方面?苏伟心中猛然一惊,怎么有那个方面,难道在自己心里,对四阿哥,已经是那种想法了?   那……四阿哥呢?   皇上驾临承露轩的那天,四阿哥的那番话……   不自觉地,苏伟抱紧膝盖,脸颊有些微微发烫,四阿哥是在乎他的,和自己的心境一样,是吗?莫名地,苏伟的心情很好,完全忘了自己此时的处境,以及四阿哥那天的态度。   第二天午时 銮驾回宫   四阿哥跟着皇上给太后请安后,回到了正三所。   然,还未进门时,张起麟匆匆而出,“主子,不好了,奴才刚才得知,苏公公不见了。”   “不见了?”四阿哥一愣,转身快步进了院子,“萧二格!”   中庭正殿   苏伟跪在地上,福晋冷冷地看着他,“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替谁买的玉佩?”   苏伟垂着脑袋,暗暗翻个白眼,这时候实话实说他就是傻子好不好,“奴才不知福晋在说什么,奴才没有买什么玉佩,更没有替谁去买什么东西。”   “好,”福晋冷冷一笑,仰头冲一旁的小太监道,“严福,给我打这个欺瞒主子的奴才!”   “是,”严福上前一步,苏伟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   我…靠!苏伟一愣,他活了两辈子,都没被人打过他耳光!打板子还能忍,打脸绝对不行!   苏伟霎时就要站起身还手了,结果腿还没事使上劲,紧关的大门被猛地推开,一声严厉的叱喝传来,“干什么呢?”   四阿哥背后跟着张起麟、张保,福晋面色煞白,缓缓地站起身福了一礼,“臣妾给四阿哥请安。”   四阿哥冷冷地扫了她一眼,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苏培盛,苏伟扁着嘴,脸上一个大红的掌印,“谁打的?”   苏伟顺手一指,严福一个激灵连忙跪下,他是新进正三所不久的,被福晋相中叫到了身边服侍,本想一心听福晋的吩咐,将来能混个好差事,谁想赶上今天这嘛事。   “张保,掌这个奴才的嘴!”四阿哥冷声道。   “是,”张保一低头,上前两步。   “慢着!”福晋出声制止,“爷,您不听听臣妾为什么打苏培盛吗?”说着,福晋上前一步,轻轻伸手碰了碰四阿哥的玉佩。   四阿哥身子一僵,盯着福晋的脸没有出声,福晋压低了声音道,“爷这般为所欲为,可曾想过若是事发,如何面对皇上,如何面对德妃娘娘?”   “哟,怎么这般热闹?”一个清亮的声音在门边响起,李氏迈着小步子,笑盈盈地进了门,向四阿哥轻轻一俯身。   “你来干什么?”福晋看着李氏问道。   李氏一笑,“妾身是来认错的。”   福晋微一扬眉,李氏走到四阿哥身边,“前一阵儿,妾身托内务府的公公,给四阿哥带了一枚玉佩。一时大意,没有多注意忌讳的事儿,只见这枚玉佩印了四阿哥的名字,很是讨巧,便献给了四爷。前几日福晋提起,妹妹心有余悸,一时没敢承认。如今四阿哥也回来了,妹妹特地来认错,请福晋责罚。”   福晋皱起秀眉,看了看四阿哥,又看了看李氏。   李氏转头看着跪在地上的苏培盛,微笑着开口道,“对了,我还听那公公说,买玉佩的时候恰巧遇到了苏公公,可惜苏公公囊中羞涩,那店里的东西一样都买不起。”   苏伟呆了呆,“哦,对,奴才是个穷鬼。”   福晋挺了挺身子,“你说内务府的公公?是谁?”   李氏走到福晋跟前,微笑着轻轻道“那公公就在门外,福晋……真的要见一见吗?”   李氏的眼色透着蹊跷,福晋皱了皱眉,转头看了看一脸寒冰地站在桌旁的四阿哥,心里猛地一紧,“不用了,妹妹说的话,姐姐定然是相信的。”   说完,福晋走到四阿哥身前,双膝跪地,“臣妾有罪,冤枉了苏公公,请四阿哥责罚。”   四阿哥的嘴唇动了动,半天后轻轻一声,“你好自为之吧。”   四阿哥带着苏培盛出了大门,福晋身子一软,瘫在地上。   “福晋,”诗瑶见状连忙上前去扶,福晋摆了摆手,自己拄着凳子,缓缓地站了起来,“你去查查,李氏最近和什么人接触了?”   “是,”诗瑶一俯身,“福晋,您别想太多,先歇歇吧。”   福晋摇了摇头,“我没事儿,你快去查。李氏若是用了不该用的人,我们正三所就难以安稳了。”   回到四阿哥的卧房,四阿哥脸色僵硬地坐在榻子上,张起麟、张保都识相地退了出去。   苏伟揉着自己的脸,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刚才真险,还好李格格来了,不过李格格是怎么知道的?福晋又是怎么查到我的呢?主子?”   四阿哥没应,苏伟刚要上前,四阿哥忽地站起身,脚步匆匆地走到床塌边。   苏伟一脸愕然地看着四阿哥挪开脚榻,从床底下拽出一只木头箱子。   苏伟小心地上前,看了看面目表情地四阿哥,又缓缓蹲下身子,将箱子打开。跳棋、拼图、华容道、风筝……苏伟送给四阿哥的每样东西,几乎都在里面。   苏伟一时不知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能呆呆地蹲在地上,仰着脖子看着四阿哥,“主子—”   “这些东西,”四阿哥突然开口,“你拿走吧!”   苏伟一愣,四阿哥一把拽下随身的玉佩,往箱子里一扔,“还有这个。”   苏伟慢慢地站起身,定定地看着四阿哥。四阿哥却目光空洞,不与苏伟有任何眼神交会。   “爷累了,你下去吧,”两人对着站了好一会儿,四阿哥声音里不含任何感情地开口道。   苏伟低头看看箱子,又转头看了看走到床边坐下的四阿哥,胸口沉闷地好似要爆炸了,从昨晚起一直不正常跳动的心猛然间结了冰,冷的苏伟牙齿直打颤。   半晌后,苏伟突然扬声一喊,“库魁!”   门口值守的库魁应声而入,苏伟盖上箱子的盖子,冷冷地道“把这些东西拿到后院去烧了,一点儿也别剩下。”   库魁有点呆,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四阿哥,又看了看少有地横眉怒目的苏公公,最终上前抱起了箱子。   两人是吵架了吗,库魁心里暗暗想着。然还没走出门,一句令库魁毛骨悚然的话悠悠传来,“胤禛,我瞧不起你!胆小鬼!” 第78章 命   康熙三十一年   正三所   库魁搬着个大箱子,在后院转了一圈,最后又捧着箱子回到了前院,推门进了苏公公的房间。   屋内一片昏暗,苏伟坐在桌子前一声不吭,库魁捧着箱子磨蹭着进来,左右看看后将箱子塞进了苏伟的床底下。   “库魁,”库魁刚要出门时,苏伟开了口。   “是,苏公公请吩咐?”。   “去把杨义给我叫来。”苏伟低着头道。   自四阿哥回宫后,正三所的气氛就不太对。   奴才们大都被蒙在鼓里,只能偷偷地猜测大概是与后院的几位主子及苏公公有关。   因为自四阿哥回到阿哥所的第二天,苏公公就告病,后院的几位主子也是连续多天不出门一次。   正三所里除了新进一位老师外,再无一点儿鲜活气儿。   中庭偏殿中,吴全躺在床铺里,脑子乱成一团。   想当初,自己搭上了德妃娘娘的风儿,领着徒弟到了正三所。本想一展手脚,却因德妃与皇贵妃之争,被四阿哥忌讳。虽然担着总管之职,手中的权力却被一再削弱。   后来皇贵妃去世,正三所奴才间的两宫之争就此熄火,德妃娘娘也不再提拔他们。眼看着四阿哥快要到了出宫建府的年纪,以自己在四阿哥前的重量,恐怕难以跟着四阿哥出宫,若是被重新派回敬事房,自己的身价就要被一贬再贬。   为此,在熬到了福晋进府后,吴全干脆利落地急流勇退。福晋是初来乍到,想必会多方依靠他,到时自己就可以借着福晋的光跟着四阿哥出宫。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福晋竟是个极为死板的心性,完全不懂得如何争得男人的宠爱,一心秉持着福晋的尊严,严守着板滞的规矩,一再挑战四阿哥的耐心,丝毫看不出自己对她的帮助作用,最后竟然干脆利落地架空了他。   想他曾经也是伺候过世宗皇妃的大太监,甚至还亲自送走了慈和皇太后。如今人到中年,竟然连个后院的权利都握不住,反被一帮小辈太监打压的抬不起头来,他不甘心!   所以,在李格格找上他后,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女眷争宠之事,他见得多了。李格格有心计,无远虑,是十分适合被控制的主子,所以他去查了。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查出了一个太监。   四阿哥与苏培盛的关系,这么多年,他都是看在眼里的。只是一直没有一个由头,让他往那方面去想。可能是因为四阿哥一向守礼严谨,也可能是因为四阿哥年纪太小。可如今,一枚印着四阿哥名讳的玉佩,就像是一记猛捶砸在了水流奔涌的堤坝上,以前的种种霎时间倾泻而出。   可以说,在查到这件事,想到背后的因果时,他是震惊和恐惧的。李格格的人前来再三讯问后,他都只是说了玉佩的来历,没有说出自己的推断。   后来,四阿哥回宫后,在福晋正殿的种种,他也打听出来了。他知道,李格格必然是有那方面的猜测了,否则不会为了一枚玉佩让自己担上罪名。   随之,他想到了自己,这件消息对于他来说,可能是一把架在脖子上的刀,也可能是一座通天的阶梯,结果如何,就要看他怎么走了。大阿哥与太子之争,满皇宫都知道,四阿哥已经到了年纪,迟早要选个队伍站。他手里的砝码,可以说可轻可重,毕竟在宫里,一个流言都可能害死一帮人。   吴全正细细思索间,房门突然被轻轻推开,吴全抬起脖子,进来的人是他的徒弟,曹清。   “你来干什么?”吴全压低声音道。   曹清站在吴全床边儿,有些慌张地搓搓双手,“师傅,这两天,总有人跟着徒儿。”   吴全一愣,“跟着你?”   曹清点点头,“在阿哥所里还好,只要徒弟出门,就有人跟着。我留意看了两次,是萧二格手下的洒扫太监。”   吴全瞪着眼睛,向窗外看了看,心里突然一紧,“这两日,苏培盛跟着四阿哥没?”   “没有,”曹清摇摇头,“自从北巡回来,苏公公就一直告病,几乎一面也没和四阿哥见过。”   吴全缓缓舒了口气,“没见四阿哥就好,既然是萧二格的人,十有八九就是苏培盛吩咐的。这几年,他行事低调,从不争权夺利,师傅一时还真忘了他的本事。”   曹清缩着脖子,“那……咱们怎么办啊?四阿哥那儿,迟早会知道的。”   吴全沉默了片刻,“不用慌,咱们不过是奉李格格的命查点儿小事儿,四阿哥真要追究也得先问到李格格头上,至于这其中其他的关节,咱们装不知道就是了,四阿哥总不能自己扯出来。你就正常的当班休息,不用紧张,更不用害怕。”   “是,”曹清向吴全一躬身。   吴全点点头,“行了,你回去吧,以后也少上师傅这来,免得让人怀疑。”   曹清弯着腰退了出去,吴全坐在床上,眼神渐渐暗沉,看来,不能多等了。   苏伟坐在自己的小屋里,手里捧着个水萝卜咔哧咔哧地啃着,一盘水嫩嫩的紫葡萄被他远远地推在一旁。   来送葡萄的王朝倾扁着眼看着他们苏公公,那葡萄可是贡品啊,四阿哥也只得了那么一篓,院子里几个主子都得珍惜着吃,这位爷竟然连瞅都不瞅一眼。这奴才和主子怄气本来就是天下奇闻了,如今主子都服软了,这位爷竟然还气着。   苏伟被王朝倾盯的不舒服,皱着眉抬起头看着他道,“你想吃,你就吃啊,看着我干嘛?我一个奴才,吃不起葡萄!”   王朝倾咽了口唾沫,强扯个笑容出来,“您吃不起,我更吃不起啊。我说,苏公公——”   王朝倾刚想劝导苏伟两句,就听房门砰地被人打开,张起麟一脸天塌了的表情冲进来,“不好了,不好了,苏公公您快去看看吧!”   苏伟扁着眼,“休想骗我,你这招用了两遍了都!”   “不是,”张起麟原地蹦了两圈,“我拿脑袋担保,出大事了!”   王朝倾眨眨眼睛,微微站起身往窗外一看,“苏公公,快看!”   苏伟嘟着嘴抻头一看,院子里跪了一堆的奴才,“怎么回事?”苏伟心里咯噔一下。   张起麟猛地灌了一杯茶,“四阿哥,被……被……被罚跪了!”   “什么?”苏伟猛地站起身,“谁罚的?皇上?德妃?”   “不是,”张起麟焦躁地拽拽脖领子,“是那位新来的师傅!”   皇上新给四阿哥指的老师,张谦宜,那位被皇上称为老学究的人。   苏伟一边往正殿走,一边听张起麟乱七八糟的说。四阿哥好好上着课呢,外面干活的张起麟就听里面一阵怒吼,说是四阿哥用心不专,愧对圣贤夫子。为皇子者,当以天下为己任,不立雄心,自甘堕落,以后就是纨绔子弟,要受万年唾骂。   苏伟听的是满头大汗,这人当自己是谁啊?就算是明相、索相,佟国维加一起,也不敢这么说四阿哥啊。   但是当苏伟走到正殿门前,眼前的景象已经不是满头大汗能舒解的了。   只见四阿哥背脊挺直地跪在正殿当中,后面跪了八个哈哈珠子。伺候的奴才们跪在廊下,院子里洒扫的太监都扔了扫帚,跪在原地。这不知道的,还以为皇上宾天了呢。   苏伟挺了挺身子,向四阿哥走去,路过西三间的门前,还往里瞅了瞅,结果不瞅还好,一瞅差点撞墙上。那位传说中的大师傅,此时正坐在桌子后看书呢,看那架势,估计已经沉浸在书的海洋中无法自拔,完全把被罚跪的四阿哥忘掉了。   苏伟慢慢走到四阿哥身后,心里还很纠结,他们俩还吵着架呢,四阿哥除了给他送点吃的,一点有诚意的表示都没有。现在自己主动跟人家说话,不等于认输了嘛。   苏伟皱着眉,低下头,结果一眼看到,四阿哥膝盖下连个垫子都没有,就那么光着腿直接跪在地上了。也不知道屋里这帮奴才是怎么办事儿的,没有一点儿眼力见儿。看四阿哥要跪,给拿个厚实点儿的垫子啊。想到这儿,苏伟恶狠狠地瞪了当班的曹清一眼,曹清一缩脖子,低下了头。   苏伟撇了撇嘴,弯下腰道,“主子,您跪了有一会儿了。要不奴才去问问师父,看能不能起来?”   四阿哥慢慢地摇了摇头,声音轻轻地道,“师父骂得对,让我跪着吧,这样我的脑子就清楚了。”   苏伟直起身子,挠了挠头,回头冲张起麟使了个眼色,自己跪在了四阿哥身后。   张起麟看懂了苏培盛的眼色,躬着身子进了西里间。   也不知道张起麟是怎么劝的,苏伟估摸着时间,都过了快一刻钟了,人还没出来。这皇上的儿子被一个臣子罚跪,而且还不是什么很大牌的臣子,这要传到前朝,皇上不气疯了才怪。   苏伟咬了咬嘴唇,不能再等了,这事儿闹大对谁都不好,遂往前蹭了蹭,“主子,奴才腿疼,您不起来,我们都不能起来。您觉得张大人说的对,别人可不一定这么想,回头让皇上知道了,非砍了的张大人的脑袋不可。”   四阿哥微微转头看了一眼苏伟,叹了口气,撑着膝盖慢慢地站了起来。   看着四阿哥站起身,跪着的奴才们都舒了口气。   苏伟率先蹦起来,往西里间去了,结果一进去吓一跳,张起麟正踹着桌子抢那位张大人的书呢。   入夜   吴全正缩着身子趁黑往屋里走呢,忽然被两个小太监捂着嘴巴架到了后院的水井旁。   一个穿着斗篷的人站在那儿,看了吴全一眼,转头冲身后的两个人道,“动手!”   “慢着!”吴全挣扎着喊出声,“今儿个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都别想好!四阿哥的事儿我已经传给外人了,明天我要是不在了,这消息就会传遍整个皇宫!”   穿斗篷的人明显一僵,吴全笑了一声,“你们真的以为我没出正三所,就传不了消息吗?可惜啊,你们就晚了一步!”   “是吗?”黑暗中有人冷冷接了一句,众人转头,一盏昏黄的灯笼后站着一位身着绛紫色蟒袍的人。   穿斗篷的人一僵,伸手掀开风帽,向来人福了一礼,“奴婢诗瑶拜见四阿哥。”   四阿哥上前两步,旁边是举着灯笼的张起麟,身后跟着库魁、张保,“你起来吧,回去告诉福晋,这事儿爷会解决。”   “是,”诗瑶一俯身,挥手带着自己的人告退,临走时将一小瓷瓶交给四阿哥,“四阿哥,这是制疯的药。”   四阿哥接过瓷瓶,“知道了,你走吧。”诗瑶躬了躬身子退下,四阿哥却转身将瓷瓶扔进了井里。   吴全瘫在地上,哆嗦着向四阿哥叩了一头,四阿哥弯腰看了看他,“你是个聪明的,可惜心太大。”   吴全还未开口,就见自己刚派去送信的小太监和徒弟曹清被人压了过来。   “四阿哥饶命!四阿哥饶命!”吴全突然反应过来,冲过来拽着四阿哥的袍摆,却被张保拎着衣领拖远。   “主子?”苏伟被柴玉、王钦拉到后院水井这儿,就见黑咕隆咚的井边站了一堆人。   吴全听见苏伟的声音,忽然拼命挣扎起来,“苏公公,苏公公!救我,救救我!”   张保一时没按住吴全,让吴全窜了出来,猛地抱住苏伟的大腿。   苏伟一时呆住了,不太理解地看着狼狈不堪,浑身直哆嗦的吴全。   四阿哥站在灯笼旁,暗黄的火光照的脸色煞白,声音沉沉地开口道,“张保、库魁,动手吧!”   苏伟愣愣地看着吴全被张保拖走,库魁手里拿着两块方正的黑布,捂到了吴全的口鼻上,吴全死命地挣扎着,一旁被压着的小太监和曹清,已经吓得尿了裤子,连喊都不会了。   “主子!”猛地反应过来的苏伟上前拉住四阿哥的袖口,跪在地上。四阿哥低头看着苏伟苍白的脸颊,伸手将他拉了起来,死死地箍在胸前,强迫苏伟看着吴全被闷死的一幕,声音冰冷地道,“苏伟,这是命,这就是我们脚下必须走的路!” 第79章 进退不由人   康熙三十一年   苏伟仰面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上是挥之不去的寒意。他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人,却是第一次见到杀人。吴全的挣扎,曹清瞪大的眼睛,送信小太监垂下的手。到最后,他几乎瘫在地上。   张保、库魁干脆利落的杀手,柴玉、王钦冷漠淡定的脸庞,就连一向好大惊小怪的张起麟都只是微微闭上眼睛。   苏伟不懂,他惊诧地四处看着。一夜之间,他好像成了楚门世界的主角,又好像在侏罗纪公园里猛然清醒。原来,从始至终,他才是那个局外人。   平日里勾肩搭背的兄弟、嬉笑怒骂的冤家在那黑暗寒冷的井边,变成了一个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苏伟用力地抱住自己,好像所有熟悉的人都在对他冷笑,今天是吴全、曹清,明天又会是谁?后天呢?等到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之后,那乌黑的棉布,那钢爪一样的手会不会按到他的口鼻上?   清晨   四阿哥从床上坐起,脸色木然,王朝卿端着衣服上前,库魁突然掀帘进来,“主子,有小太监一大早发现,吴公公跌在井里了。”   王朝卿手一抖,向后退了一步,四阿哥瞥了他一眼,声音淡然道“吴全是老了,这般不小心。到底是个有功的,你交代下去,好好殓葬。”   “是,”库魁躬了躬身子,却没有退下。   “还有什么事儿吗?”四阿哥蹬上靴子。   库魁抿了抿嘴,低下头,“苏公公一大清早就出门去了。”   四阿哥的动作顿了顿,片刻后低声道,“让他去吧,一会儿你让张保来见我。”   “是,”库魁弯腰退了出去。   一直僵在一边儿的王朝卿慌忙地上前伺候四阿哥更衣,格外专注的表情却掩盖不了微微发抖的手指。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是很清楚,历来的经验也告诉他不要什么都弄清楚。但昨晚四阿哥到半夜才回来的事儿,他是知道的。更何况,一向鬼精鬼精的吴全会平白无故掉到井里去?   “你伺候本阿哥,时间也不短了吧,”四阿哥突然开口。   王朝卿一惊,腿软地跪在地上,“是,奴才紧跟苏公公之后进的承乾宫。”   四阿哥微微点头,“说起来,你们兄弟俩当初也帮过爷不少忙。”   王朝卿一个头叩在地上,“奴才们处处身不由己,但也想一心为四阿哥效忠,幸亏得苏公公指了条明路。如今虽然时过境迁,但一直记得四阿哥的重用之恩,苏公公的提拔之德。”   四阿哥微微一笑,“你们两个都是精明的,也懂得进退有度,只要把心思摆正了,爷不会亏待你们的。”   “是,奴才一定谨记四阿哥教诲。”王朝卿给四阿哥行个大礼,心里不断庆幸着当初听了苏公公的话,做了一把双面刃,好歹给自己留了条后路。只是如今往后,这刃决不能再有第二面了。   中庭正殿   福晋坐在铜镜前梳着头发,诗瑶匆匆而入,挥退了伺候的宫女,俯身道“福晋,小太监们说,吴全……死在井里了。”   福晋动作一顿,“死了?你没把药给四阿哥?”   “给了,”诗瑶点点头,思量了一下小心道,“估计……四阿哥是怕春风吹又生,奴婢还听说,四阿哥让吴全的徒弟曹清和另一个小太监送吴全尸首回乡呢。奴婢估计着,三个人是都没了。”   福晋把梳子慢慢放到镜子前,“只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竟让四阿哥下了这么重的手?”   诗瑶抿了抿唇道,“福晋,也未必都是那女子,四阿哥还都得顾忌自己的声誉啊。那吴全已经心生歹念,四阿哥斩草除根,也是为了咱们正三所。只不过依奴婢看,这玉佩的事儿,咱们就不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四阿哥他,有自己的主意。”   福晋缓缓叹了口气,“我知道,现在想问也没处问了。更何况如今,四阿哥对我,怕是一百个看不过眼了。”   “不会的,主子,”诗瑶轻声安慰道,“您为了四阿哥,想的这般周全,四阿哥是明白人,心里会有计较的。”   福晋苦涩一笑,“但愿吧。”   中庭东厢房   喜儿哭得满脸泪痕,呜咽着道,“小主,我们怎么办啊?”   “慌什么!”李氏吼了她一嗓子,“不过是死个奴才罢了,他死了更好,省得以后麻烦。”   喜儿擦擦眼泪,抽抽鼻子,“那……那四阿哥会不会怪罪小主?”   李氏目光深沉,看着窗外,“怪罪?怪罪谁?”   喜儿歪着脑袋,满脸不解,李氏回过头看着她,“去把脸洗了,好好做你的事儿,不用担心这些。四阿哥那儿……我自由计较……”   辰时,张保牵着匹马出了神武门。他的袖口塞着不少东西,一张路引、一份户籍证明,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四阿哥告诉他,如果苏培盛走到了京城城门口,就把这些东西交给他。   张保晚了苏培盛一个时辰出宫,但还是很快就找到了他。   苏公公并未走远,就在东安门外的市集闲逛,张保把马拴好,偷偷地在后头跟着。   苏公公一会儿在小摊前看看,一会儿到店里面瞅瞅。转的累了,坐在了路边的茶铺里,喝了碗大碗茶。又咬着自己买的肉脯,跟着一帮闲汉坐在堂子里听人说书,说到高潮处,高声叫好,临走还给了人十文赏钱。   转眼到了中午,苏公公进了东安门外最大的酒楼福喜楼,自己要了一个三两银子的席面,大快朵颐。吃到最后,扶着腰,拎着打包的烧鹅烤鸭下了楼。   下午,苏公公继续闲逛,路过一家饭馆,将手里打包的饭菜给了门口的一个叫花子。然后蹲在不远的地方,看那叫花子吃的直翻白眼。   张保一路跟下来,水没喝、饭没吃,被午后的太阳一烤有点儿晕乎乎的,眼前一片金花花后,蹲在不远处的苏公公突然不见了。张保愕然地跑上前拎起那叫花子,“刚才给你饭的那人呢?”   叫花子翻个白眼,指了指前面,“坐马车走了。”张保一时气急败坏,松开叫花子就往前面追去。   叫花子弹弹自己的衣服,摆摆手,身后的弄堂里转出一个人,“谢啦,兄弟。”   苏伟拍拍叫花子的肩膀,转身走了另一面。   张保没有追到什么马车,回来时叫花子也不见了,到了自己拴马的地方,发现马也不见了,最后只能垂头丧气的回了宫四阿哥又上了一天心不在焉的课,但没有被罚跪。之前的事儿还是被皇上知道了,毕竟连洒扫太监都在场。四阿哥听闻皇上生了大气,一巴掌把砚台拍翻,怒哄道,“朕的儿子学是皇子,不学亦是皇子!”   张谦宜因此差点被治罪,最后还是四阿哥上了一道折子,保下了这位神奇的老师。   今天的无法集中精神与之前的自甘堕落不同,是因为无论怎样装出淡然,他都没有办法不惦记那个人。   苏培盛要是走了,会是件好事儿,四阿哥这样告诉自己。自己不用再为两人的关系头疼,不用再为可能的流言费心,也不会再被人抓住把柄……锁住弱点……   然,当张保回来领罪时,四阿哥手里的茶碗倏然落下,心里瞬间崩断的某根弦,清楚地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他在自欺欺人,他根本,做不到那般潇洒……   “你下去吧,”四阿哥低着头,一只手死死地握成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   张保缓缓地叩了一头,默默退下,这时候四阿哥与苏公公,在他心里已是一片了然,与哀叹……   但张保难得的温柔情绪没能持续过三秒钟,因为他掀开帘子时,正撞上了一张极为熟悉又极为陌生的脸,这张脸冲他笑笑,怀里抱着个大纸袋子,“你的马一点儿也不听话,我没拉住自己就跑了。”   “那是四阿哥的马,”张保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说,苏伟“哦”了一声,侧身挤过他进了屋子。   张保紧紧抿着嘴,将握成拳头的手掩在袖子里,一步一顿地走出了屋子。他发誓,等有了机会,苏培盛绝对是继张起麟后,第二个被他揍得满地找牙的人。   四阿哥在苏伟与张保对话时,就抬起了头,满心惊诧地看着那个他此生最熟悉的人挤过张保的身子进了门。   这人抱着个大袋子,随随便便地给他行了一个没规没距的礼,就自顾自地转身将袋子放到榻子上。   四阿哥猛地闭上眼睛,有什么湿润的东西顺着安稳起来的内心流进了身体里。再次睁开眼时,那人就站在他身前,递过一个纸包道,“主子,这是我今天买的肉脯,好吃极了。”   永和宫   德妃靠在榻子上看书,清菊轻轻进门行了一礼,压低声音道,“娘娘,阿哥所传来消息,吴全死了。”   德妃微微扬起眉毛,“怎么死的?”   “说是晚上没注意跌进井里淹死的。”   德妃沉默,将书轻轻放在桌上,清菊皱了皱眉道,“会不会是四阿哥——”   “算了,”德妃扬声打断清菊的话,“儿子长大了,自然不希望总被人看着,如今先皇后已逝,那些派过去的人本来也多大意义,能有个传消息的就行了。其他人随他怎么处置吧。”   “是,”清菊微微躬身。   正三所四阿哥卧房   四阿哥坐在床边嚼着肉脯,苏伟坐在他脚边脚榻上整理着自己的大袋子。   四阿哥看着苏伟的后脑勺,拿脚碰了碰他,“怎么想回来了?”   苏伟把袋子捧在膝盖上,“我本来也没想走,就是心里闷得慌,出去逛逛。”   “少来,”四阿哥微微一笑,“爷还不知道你,那小胆子,害怕了吧?”   苏伟垂下脑袋,“有一点点儿,奴才从来没杀过人。”   “不是你杀的,”四阿哥声音沉静下来,“是我让他们死的。”   “可……他们是因为我死的,”苏伟垂着脑袋,声音闷在袋子后面,“我昨晚做了很多噩梦。我想好了,奴才和主子、我和您,进退都不由人。这不是我从前呆的地方,由不得我随心所欲。”   四阿哥定定地看着苏伟,苏伟闷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转头看向四阿哥,“十年了,爷都长大了,我怎么能越长越回去呢。都是爷总护着我,快把我护成废物了。”   四阿哥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肉脯,“你不是废物……”   苏伟一笑,挠了挠头,“就这样吧,主子,咱们两个,就这样吧。我,想跟您一辈子,当个奴才就行。离了皇宫,我对这个世界就没有任何牵绊了,那种感觉,像是行尸走肉,太恐怖了。”   苏伟又低下头,四阿哥看着他,没有言语,只是慢慢伸手,拍在苏伟的大盖帽上……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上一章,亲们可能觉得四阿哥转变的有点快。但其实四阿哥的转变,是志气上的,小苏子的感情没有太大关系。   之前因为皇上的话,四阿哥颓废了,不用心读书,不参与政事。   上一章,张老师因为四阿哥不用心,骂了他一顿,还罚跪,亲们有没有看张老师骂的话,刚好点醒了四阿哥,所以四阿哥奋起了。而且不是简单的奋起,从某些方面,四阿哥知道皇阿玛并不会全力支持他,他要更多地靠自己!   在颓废与奋起这段时间经历了畅春园,北巡好几个月,所以不算快。   四阿哥奋起的第一件事就是除去了吴全,因为吴全知道了四爷和小苏子的事儿,并且吴全不是个老实人。   从事业上,吴全透出消息会影响四阿哥的声誉,皇上对四阿哥的印象,福晋参与进来就是想到了这点(无论是男,是女)。   感情上直接影响到苏伟的安全。所以,四爷干净利落地斩草除根了。   整体来说,四阿哥奋起的转折点在张谦宜大人这儿,他不是打个酱油凑字数的哦。 第80章 酸酸的   康熙三十一年   入夜,在外逛了一天的苏公公没有得到期盼的休息,而是被四阿哥勒令守夜。   苏公公嘟嘟囔囔地伺候四阿哥洗漱完,自己坐在了脚榻上,把帽子一摘,结果把四阿哥吓了一跳,“你怎么搞得?额头肿了这么一大块儿!”   苏伟轻轻揉揉大脑门,“奴才不小心撞了一下,刚才没肿那么大的。”   四阿哥眯起眼睛,盯着苏伟,苏伟扁了扁嘴,转身一头插进褥子里,闷闷地道,“真的是撞的,就是撞的。”   四阿哥看了看他,没有再追究,仰面躺到床上,伸手拍拍褥子里拱起的包,“上床来睡吧。”   “不,”苏伟往后撤了撤。   四阿哥叹了口气,推了他一把,“那去榻子上睡,你在这儿坐着,爷睡不着。”   苏伟又闷了一会儿,慢慢撤出脑袋,回头往榻子上去了,把炕桌搬到地下,人躺了上去,四阿哥刚想说话,那人又下了榻子,兀自到箱子里捧出一套被褥。   四阿哥暗暗翻了个白眼,“让茶房给你煮两个鸡蛋滚一滚,要不明天会更肿的。”   “哦,”苏伟答应了一声。   午夜,累极的苏伟却没能入睡,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房顶。   今天,他甩开张保后,没有再四处乱逛,而是独自去了广安寺,学着虔诚信徒的样子,三跪九叩的进了庙门,给每一位菩萨都上了香。   其实,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苏伟都没有什么宗教信仰。即便他已经死过一次,甚至活生生的穿到了清朝。在他的心里,有所求就必然要有所付出,求神拜佛最多只能得个心理安慰,没有丝毫用处。   但是,彼时彼刻,他却没有任何其他想法。只是虔诚的,跪在每一座佛像前,祈求宽恕,祈求保佑……   九月在一片迷茫的昏暗中过去,苏伟在秋末的阳光中抻个舒服的懒腰,有种大病初愈的感觉。   “苏公公好,”一个蛮熟悉的小身影低着头给他行个礼,转身就要走。   “哎,”苏伟上前一步,“诗玥小朋友,我怎么招惹你了,最近见到我爱理不理的。”   诗玥垂着脑袋,“苏公公没有招惹我,是我……是我的错。”   苏伟歪歪头,“你的错?你犯什么错了?”   “我……我明明知道,福晋要问你话,却没跟你说,不够义气……福晋是我的主子,我却想拦你,不够忠心……不忠不义,我不是个好人。”   苏伟愣了一下,笑开了花,随即又绷紧脸,上前一步拿过诗玥手中的篮子,里面是两个大白梨,“给主子的?”   “不是,自己吃的,”诗玥还是垂着脑袋,声音闷闷的,听起来沮丧极了。   苏伟从里面拿了一个,又把篮子放回诗玥手上,“呐,这就算是你的道歉礼物了,我原谅你啦。”   诗玥抬起头,看苏伟笑眯眯地咬了一口大白梨,顿时高兴起来,“谢谢您,苏公公。”   苏伟嘿嘿一乐……   颁金节前,正三所中庭突然传来消息,李格格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四阿哥由射猎场回来,去了李格格的屋子。   福晋特地请了太医来看,太医说主要是伤寒体虚、思绪不宁。人连续几天食不下咽,瘦的几乎脱了形。   四阿哥进到屋里时,李格格让人搬来屏风挡住两人。   “这是做什么?”四阿哥皱皱眉。   李氏的声音虚弱无力,“妾身身染病气,怕过给您。您能来看看,妾身已是受宠若惊了,阿哥这就回去吧。”   四阿哥敛眉思索了一下,挥退了屋内的奴才,坐在屏风外扬声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李氏的声音停了停,再开口时已了呜咽声,“是,爷聪明睿智,既处置了吴全,肯定也知道妾身的事儿了。妾身不敢瞒您,也不想瞒您。”   四阿哥点点头,“那……你怎么想?”   “我,”李氏微微抽啼,“妾身想了很久,可我胆子小,一直下不了决心……可能还是得麻烦爷。我只求爷放喜儿一命,驱她出宫就好,她呆呆笨笨的,什么都不懂。”   四阿哥一愣,起身绕过屏风,只见李氏坐在床边,身形瘦削,脸色惨白,手中拿着一尺白布,“你?”   李氏见四阿哥进来了,慌张地把白布塞到被子里。   “你这是何苦?”四阿哥轻轻一声。   李氏低下头,“妾身出身卑微,不懂大道理,但知道这事儿的严重性,不想给爷添麻烦。可我……都没能给爷生个孩子,舍不得也没胆子……”   四阿哥坐到了床边,轻轻搂过李氏,“你放心,有爷在,没人会逼你。你好好的养着身子,咱们该怎么……还怎么……”   李氏微微抬头,眼中还含着泪,“谢谢爷,妾身这辈子,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若是真有那一天,妾身一定撞死在人前。”   “别瞎说,”四阿哥拍拍李氏,“什么都不要想了,好好保养自己。”   李氏点点头,慢慢靠在了四阿哥肩头……   十月,前朝传来好消息,年遐龄年大人,授湖广巡抚,正式成为二品封疆大吏。   四阿哥上朝回来,很是开心,亲自拿了库房账册,给年大人挑了一堆贺礼。苏伟在旁边看得直心疼,最后以皇上恐怕不喜皇子与大臣交往甚密的缘由,留下了一半。   四阿哥派了纳穆图、松甘代表自己去送贺礼,苏伟从阮禄那儿得知,纳穆图家里已经给定了亲事,没多久可能就要调请出宫了。   苏伟将此事告诉四阿哥,四阿哥想了想道,“也到时候了,纳穆图、松甘还年长爷几岁,是时候成家立业了。”   毓庆宫   德柱伺候着太子看书,大太监柳絮弓着身子进来,向太子一行礼,“殿下,李佳氏小主等着您过去呢,大阿哥近来不太舒服。”   太子微微抬头,“宣太医看过了没有?”   柳絮躬身道,“还没,小主说等您过去再说。”   太子皱起眉头,“你怎么办事的?这么大的事儿等爷看什么?我去了能看病吗?去宣太医。”   “嗻,”柳絮赶忙一俯身,掀帘子出去了。   德柱轻轻按着太子的肩膀,“殿下,您去看看吧。大阿哥身份金贵,若要真有个不是,皇上回头怪罪怎么办啊?”   太子闭上眼,啪地把书摔在桌上,德柱往后一退,低下头。   半晌后,太子却冷冷一笑,“事到如今,我竟然要靠一个孩子来稳固自己的地位了。”   “殿下,”德柱微微上前,“古有勾践卧薪尝胆,成大事者要先学会忍,圣上当初对付鳌拜时,不也是屈居人下吗?何况,您是天命所归,大阿哥降生是老天爷对您的肯定,咱们只要稳稳当当的,总会有那一天……”   太子转头看着德柱,拉过他的手,“希望如你所言,若真有那一天,爷一定好好补偿你。”   德柱微微一笑,“爷快去吧,小主是个急性子,回头闹起来就不好了。”   太子叹了口气,点了点头,站起身向屋外走去。   德柱看着太子出门的背影,苦涩一笑。   吴全死后,其中院首领太监的职位由柴玉担任,暂管库房的常青、王以诚由副转正,曹清的位置由库魁顶替,由此原正殿的值守太监已经焕然一新。   为了避免受从前两宫之争的影响,正殿值守太监的接班人选都是敬事房新拨来,或大太监们在外看好要来的。其中为了替下库魁,苏伟从阿哥所膳房调来一名小太监,名叫李英。   小英子是阿哥所大厨的徒弟,今年十六岁了,平时傻兮兮的,什么都不争,他师傅看着就着急。   恰巧曾经沉迷烹饪的苏伟与大师傅很有交情,也很喜欢李英,就借着机会,卖大师傅一个人情,将李英调到了正三所。并且在萧二格的积极怂恿下,收了小英子做徒弟。   其实小英子没有大师傅眼中那么笨。苏伟曾经看过小英子在厨房打下手,膳房一到饭点儿是尤其忙碌的。各个院子、各位主子,阿哥、福晋、格格们的饭食都不能耽误,这出锅的的顺序是有严格要求的。   然小英子与其他小太监不同,丝毫不慌乱,也不会大声吆喝询问。进厨房看一圈后,就全程安静地洗菜、摘菜、切菜,稳而有序。往往在哪位师傅刚要起锅时,他的盘子就送过去了。   腿脚灵敏、脑筋清楚,只要人心不坏,就是可用之才。苏伟对自己的眼光很自负,最后颇为得意地将背着个小包裹和大师傅含泪惜别的小英子拎回了正三所。   转眼又到年关,这一年的朝宴,似乎没什么新花样,但苏伟却敏感地察觉到大阿哥的威信有所增高。   如今由臣子来看,索相、明相都在降级留任中。相比较,索相更得皇上看重。然明相的颓萎并未影响大阿哥在朝中的影响,反而因为大阿哥涉及政事愈多,逐渐得到了其余大臣的支持。   国舅佟国维一脉更加显赫,裕亲王福全都主动上前搭话。然在朝宴上,佟国维对四阿哥只是粗粗示意,对大阿哥却很是殷勤。只有为御前一等侍卫的隆科多,尚与四阿哥相敬几杯,苏伟明显感到了四阿哥的不满。   年后,又长了一岁的四阿哥继续上朝、读书的生活,阿哥所内更显拥挤。皇上一度想为四阿哥新添几位格格,都被四阿哥拒绝了,反倒大阿哥的院子里新进了两个人。苏伟从萧二格那儿听来的八卦消息,据说大福晋第四胎还是个女孩儿。   年后的苏伟过得是很逍遥的,有徒弟的一大好处就是吃喝住用都不用自己张罗了。小英子很是勤快,不当班时就给苏伟送饭、收拾屋子、跑前跑后。   只有一点苏伟不是很满意,就是这个木头脑子的李公公,死活不肯叫苏伟师父。据小英子说,他刚进宫时,在膳房打杂,冬天打水劈柴得了伤寒,病得差点死了。是素未相识的大师傅一天三碗姜汤,两遍搓身把他救过来的。康复后的小英子当众立下了誓言,这辈子只认一个师父。   所以小英子说叫苏伟苏公公,苏哥哥、苏爷爷都行,就是不叫师父。苏伟抗争好几天,最后无奈妥协。   说起苏伟的逍遥日子,还得归功一个人,就是诗玥小姑娘。此姑娘尤其内秀有才,不仅精通女工刺绣,还擅长厨艺。常在中庭的茶房给福晋做点心,每次苏伟都能借光吃上几块儿。与大膳房的点心不同,没有几十道工序的精致,却朴实的可口,很合苏伟的口味。苏伟尝了几次,就欲罢不能了。   康熙三十二年,正三所的后院是风平浪静。四阿哥每月去中庭四五天,通常是初一、十五在福晋那儿,其余日子李格格能摊上两天,宋格格摊上一天。   对于福晋而言,四阿哥的到来是喜忧参半的。但四阿哥似乎忘记了之前的种种,与福晋的交谈也不涉及敏感的方面。福晋小心地应着四阿哥的话题,两人也算相敬如宾。   三月,皇上准备迁居畅春园,众阿哥随行。四阿哥趁机,向皇上递了折子,将年长的四位哈哈珠子调请出宫,只留下了四位年幼的。   苏伟知道,出宫的四位哈哈珠子中,四阿哥必然会亲手安排纳穆图、松甘两人的前途。   虽然跟着四阿哥的八位哈哈珠子都是精挑细选、大家出身,但还是有资质之别。这么多年下来,苏伟也看出,纳穆图、松甘、佳晖资质最佳。   其中纳穆图为人忠义正气,眼高识远;松甘城府较深,善于人际;佳晖巧思机灵,最长随机应变;另外玛尔汉的孙子兆佳氏恩绰也很得四阿哥喜欢,这人虽算不上资质绝佳,但有一颗赤胆忠心,四阿哥的话就算赴汤蹈火也要做到。   年长的四位哈哈珠子出宫后,剩下的四人基本就以兆佳氏恩绰、乌喇那拉氏佳晖为首了。   这次迁居畅春园,皇上特地要求各位成年阿哥带上自己的眷属。是以,这次正三所的中庭也格外忙碌,三位主子都各自收拾了一堆东西。   出宫前一天,四阿哥照例去永和宫问安,回到阿哥所已过午时。   四阿哥回屋子里转了一圈,看了看桌上摆的点心,没什么胃口,转身出门往苏伟的小屋走去。   苏伟的小屋前,诗玥笑盈盈地敲开门,将自己新做的千丝卷给苏伟包了一大包。   苏伟接过后,嘿嘿地挠挠头,“这次怎么这么多啊?”   诗玥微微垂下肩膀,有点儿沮丧,“这次福晋只带诗瑶、诗环两位姐姐,我不能去。咱们又得挺长时间不能见面了,我就给你多做了点儿,你包严实了能吃好一阵儿呢。”   苏伟受人恩惠,有点儿不好意思,“谢谢诗玥妹子了,这次回来给你带畅春园的花露。”   诗玥一笑,伸出小手指,“那说定咯。”   苏伟愣了愣,慢慢伸出手,跟人拉钩,定了约定,却没注意廊头拐弯处,一个带着风的琉璃色蟒袍衣摆。   四阿哥没有去找苏伟,而是转身回了正殿,贴身侍候的王朝倾自然看到了刚那一幕,一颗心猛地悬在半空中。太监与宫女来往过密,是受主子忌讳的,不知道四阿哥会不会怪罪苏公公。   四阿哥一路回了自己的卧房,一屁股歪到榻子上,面色微寒。王朝倾直着身子站在门口,一动不敢动。   炕桌上摆着两盘点心,四阿哥眯着眼睛看着那盘红枣燕窝千丝卷。片刻后,啪地一声,盘子落地,王朝倾顺势扑通跪下,四阿哥冷着脸踹翻了炕桌,“这什么点心?把茶房的拉出去打三十大板!” 第81章 吃醋   康熙三十二年   阿哥所传言,四阿哥莫名生气,将正三所茶房的几个太监挨个打了一顿,原因只是一盘冷掉的点心。   四阿哥性格冷酷,不近人情之说由此而来。   但其实几个挨罚的太监统共没挨上四五下就被求情的苏公公救下来了。傍晚还得了四阿哥五两银子的赏钱,颇有天上掉馅饼的幸运感。   对于四阿哥为了一盘点心生大气的缘由,苏伟尤其好奇。可是当他进了四阿哥卧房,四阿哥只是用书挡着脸,冷冷地说了一句,“让那几个奴才好好养着吧,一人赏五两银子,”就不再提其他的了。   苏伟只好退而求其次地问今儿个贴身侍候的王朝卿,想是不是在德妃娘娘那儿生了气,回来时憋着火。然王朝卿拒不开口,苏伟问得急了,就一副“你再逼我,我就死给你看”的表情,苏伟只好作罢。   入夜,正三所中庭,几个主屋熄灯后,一个黑乎乎的身影矮身到了西厢房的南窗下,学了几声鸟叫。   南窗微微打开一条缝,一只白皙的手伸出来,接过一个小小的纸包。   翌日清晨,随驾众人上了马车,迁往畅春园   福晋、宋格格、李格格自进宫后都是头一次出宫,到了畅春园,即便从来内敛的宋格格也面带笑意,跟着伺候的小太监进了承露轩后的院子里。   承露轩后的小院,没有围墙笼绕,只是三座独立的堂屋成品子形分布,出门就可见到满目葱翠,不远处就是湖边,再往西就是花园。   几位主子的心情很好,跟着的宫女们也有说有笑。在承露轩内给四阿哥收拾东西的苏伟都能听见窗外清灵的笑声。   这一次,宫内的众位阿哥都到了畅春园。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住在观澜榭。   到畅春园的第一天,十三阿哥就到了承露轩,给四阿哥行礼。又长了一岁的十三阿哥沉稳了很多,人也精神了不少,可以看出在懋勤殿的日子过得还算舒坦。   四阿哥笑着问了十三阿哥的日常起居,又拿出兄长的做派考了十三阿哥功课,错误的地方都给一一指出,临了还相约下次再考。苏伟在旁边看着,默默为十三阿哥点蜡,同时为还没来的十四阿哥祈祷。   中午,四阿哥用过膳后,靠在榻子上看书。   苏伟坐在一边儿,敏感地察觉到四阿哥的气场不对,想都不用想肯定是为了十四阿哥。   异母兄弟的十三阿哥这般懂事,同父同母的亲弟弟却根本没把他这个兄长放在心里。在宫里,来往不方便好说,这到了畅春园。连个招呼都不打。   苏伟料想,此时四阿哥肯定脑补了很多十四阿哥的错处,心里的火正越憋越大,十四阿哥来时肯定要惨了。   这样不行,苏伟暗暗想着,管他什么历史未来的,能伸手时他绝对要伸上一把。   “主子,”苏伟抿了抿唇,“十四阿哥也不知被什么事儿绊住了,您要不过去看看?否则凭十四阿哥好动的心性,不一早跑来了。”   四阿哥垂下眼帘,“爷年前给他和胤祥送去了三箱书,他一准是一个字没看,现在才不敢过来。”   苏伟陪着笑,往四阿哥身边凑凑,“主子,十四阿哥就是个贪玩的性格,这您横不能把向阳的苗子硬生生栽在屋子里啊。”   四阿哥放下书,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我又没说一定要考他,是他胆子小。他来了喜欢玩什么就玩什么,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爷才懒得管呢。反正他在懋勤殿,天天的功课一准有皇阿玛盯着,能偷懒到什么地方去?”   “这可是您说的啊,”苏伟咧嘴一乐,“君子一诺千金,主子一会儿可别摆着阎王脸,一个不是就训斥十四阿哥哦。”   四阿哥看了看苏伟,心里突然很不满。这人天天关心这个、关心那个,怎么不关心关心我呢。想完,实在气不过,伸腿踹了两脚。   苏伟一脸无辜地往旁边撤了撤,揉揉自己的屁股,端着小茶碗喝起了白梨汤。   宋格格屋里,宋氏坐在门边的阴凉下,看着园景。现在不过三月的天气,这畅春园中已经抽芽拔绿,鲜嫩嫩的透着生气。   对面的屋门打开,小宫女撑开纸伞挡着出来的人,宋氏微笑着冲那人颔首,李氏微微点了头算作回礼。   宋氏屋里,碧儿贴着窗框站着,冷冷地瞥了一眼自家小主和总是一副不可一世样子的李格格。   傍晚   苏伟正伺候着四阿哥练字,帘子边被悄悄掀开,一个小脑袋凑了进来。   胤禵瞪着眼睛冲苏伟使眼色,苏伟挤眉弄眼的回应,可惜两人默契太差,半天也没对上信号。   倒是一直低着头写字的四阿哥,悠悠开了口,“是胤禵吧,还不进来?”   十四阿哥咽了口唾沫,磨蹭着进了屋子,站到屋子中间,傻傻一乐,“四哥……”   “恩,”四阿哥还是低着头,“今儿一天都跑哪去了?”   胤禵挠挠脑袋,“弟弟今儿个……今儿个……”   四阿哥皱着眉抬起头,“一个男孩子,说话支支吾吾像什么话?”   胤禵一缩脖子,苏伟在后面捅了捅四阿哥的腰。   四阿哥一个激灵,撇撇嘴,压低了声音道“晚上吃饭了没?”   “没有,”胤禵乖顺的摇头。   “恩,那和四哥一起吃吧,我记得你喜欢吃卤肉,刚好纳穆图来请安时带了福顺斋的六珍坛。”   “真的啊,”十四阿哥两眼登时亮了,“那我让小郭子回去取桃花酿,”说完转身就跑了出去。   四阿哥无奈一笑,苏伟在后面满意地点点头。   在畅春园的日子过得一如既往得快,转眼间春意渐浓。   无逸斋   太子翻看着皇上递下的奏折,德柱端着茶碗进来,“殿下,歇歇眼睛,喝完茶吧。”   太子放下奏折,接过德柱递来的茶碗,“以后这种事儿让奴才们做,你只要来陪着爷就好了。”   德柱低下头,“我也是爷的奴才,这些事儿只是一顺手罢了。”   太子笑着抿了口茶,抓过德柱的手腕拉到跟前,轻轻卷起的袖口,一片红疹微微露出,德柱连忙抽回手,“奴才不小心,污了殿下的眼睛了。”   “这是怎么回事?”太子脸色一变,又拉过德柱的手臂仔仔细细地翻看,只见小臂到胳膊肘处起了一大片红疹。   德柱微微一笑,“殿下不要担心,奴才找大夫看过了,是潮热引起的。可能是刚从皇宫到畅春园,还不太适应,没大碍的。”   “都起疹子了,还没大碍,”太子皱起眉,转身冲门外道,“柳絮!”   “奴才在,”柳公公匆匆迈进屋里。   “你带人去把德柱的屋子烘一烘,去去潮气。无逸斋临湖临水,以后多注意点儿,隔几天就焚一次艾草。”   “是,”柳絮躬身。   “殿下,”德柱插嘴道,“柳公公事多人忙,就别因为奴才一个人大动干戈了。”   太子冲德柱笑笑,“这是他们该做的,你别担心这个了,一会儿宣太医来看看,别回头越起越多才好。”   德柱微微点头,柳絮抬了抬眉毛,躬着身子慢慢退下。   承露轩   四阿哥怪怪的,苏伟一边咬着千丝卷一边暗暗腹诽。看书就看书嘛,为什么总斜着眼睛看他?刚刚问他饿不饿,他说不饿的。还好自己有先见之明,包了两块诗玥做的点心塞在袖子里。四阿哥总是一看书就忘记时间,他的肚子没感觉,自己可受不了。   苏伟一边赞叹着自己的英明决定,一边自在地咬着点心,喝着奶茶。   四阿哥翻书的动静越来越响,胸腔里越来越闷,最后实在受不了地踹踹坐在榻子另一边的的那个人,“爷都没吃点心呢,你怎么吃得那么欢?”   苏伟扁扁嘴,“我饿,主子你饿啦?”   四阿哥面色一喊,沉着声音道,“是,我饿了,把你的点心给我!”   苏伟低头看了看自己咬了一半的千丝卷,“主子,奴才叫人给您传膳吧。”   “不要!”四阿哥一字一顿地道,“把你手里的拿过来!”   苏伟撅撅嘴,委屈地把手里的点心递给四阿哥,四阿哥一把抢过,直接塞进了嘴里,嚼都没嚼就咽了下去,“还有没有,都拿来!”   苏伟一愣,“没有了,奴才就带了两块儿。”   “你屋里还有,让李英取过来!”四阿哥抻着脖子喊道。   苏伟一脸不解,四阿哥不是很喜欢这类粗朴的糕点啊。   李英捧着纸包进来时,苏伟一劲儿地向他发射眼神导弹,这倒霉孩子死实诚、死实诚的,也不知道给他留点儿。   四阿哥则跨马金刀地挥退李英,扯开牛皮纸,像跟点心有仇似的往嘴里塞,越吃越快,丝毫不顾苏伟的惊讶于劝阻,最后被一嘴的面点噎得咳嗽不止。   苏伟赶忙跑上前帮忙拍背,“主子,您这是怎么了?干嘛跟自己过不去。”   “我没事,”四阿哥挥开苏伟的手,端了碗茶灌了进去,头也不抬地登上鞋子往外走,“爷想自己走走,别跟着我!”   苏伟愣愣地看着四阿哥出门,又转头看看炕桌上乱七八糟的一堆千丝卷,脑子里哄哄作响。   四阿哥挥退了所有跟上来的奴才,自己漫无目的的随处走,在一个转口处,跟一个柔弱的身子撞个正着。   “四阿哥,”一声柔媚地惊呼,“奴婢碧儿参加四阿哥。”   四阿哥微微扬眉,“你是宋氏的婢女?”   “是,”碧儿低下头,露出头顶上一朵鹅黄色的绢花,“奴婢莽撞,没看路,冲撞四阿哥了。”   “没事儿,”四阿哥缓缓叹口气,“你走吧。”   碧儿慢慢站起身,在四阿哥要回头的一瞬,躬身道,“四阿哥没事儿的话,去我们格格那儿做做吧,屋里晾着银耳雪梨汤,清热去火,这时候吃着正好。”   四阿哥满心的烦闷,脑子里也乱成一团,略想了想道,“也好,”遂转身跟着碧儿往宋氏的屋子去了。 第82章 节操   康熙三十二年   宋格格居处   四阿哥坐在内厅的榻子上,眼睛望着窗外,也不知是不是吃多了点心,嘴里竟黏腻的令人作呕。   碧儿端着一只清透的碧瓷碗走了进来,“四阿哥,我们小主许是逛园子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您先用一碗银耳汤吧。”   四阿哥随手接过碗,一饮而尽,口里的不适感渐渐退去,身体中却慢慢涌上一股炽热。   宋氏陪着福晋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又到大阿哥福晋、三阿哥福晋处坐了坐,回到承露轩时已过午时。   推开外厅的门,屋里静的厉害,宋氏皱皱眉。这次出宫福晋只带了两名侍女,她也就只带了碧儿出来。只是碧儿近来总是不安分,自己怕她乱说话,在福晋前得罪了人,就把她留下看屋子,自己带了一个畅春园来的侍女走了。   谁知,这丫头趁她不在,竟自己跑出去了,等一会儿她回来,自己绝不能再心软,一定得给她立立规矩才行。宋氏这般想着,掀开卧室的帘子,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得差点儿晕厥。   苏伟得到消息赶到宋格格的屋子时,福晋已经坐在了内厅里,一个衣衫不整的宫女捂着领口跪在屋子当中。宋格格脸色铁青,坐在座位上,身子都在微微发抖。李格格则面无表情,站在福晋旁边,手里把玩着手绢。   苏伟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压下一肚子的愤懑情绪,給几位主子请了安。   福晋轻轻点了点头,“四阿哥在里面,你去伺候吧。”   “是,”苏伟努力稳住身形站起来,一步步走进宋格格的卧房。   在进门前的几秒里,苏伟脑子里闪过了很多画面,很多场景,甚至杀人的心思都有过。   然,当苏伟进了宋格格的卧房,却没能见到或惭愧、或恶心、或无所谓的男主人公,反而只看到一个甚为安静的仰卧在床上的人。   “四阿哥,四阿哥起床了,”苏伟语气不善地走到床边叫着,四阿哥却一动未动。   苏伟静等了一会儿,觉得有些不太对劲,遂伸手推了推,可还是没反应。苏伟皱起眉头,心中的不安渐渐扩大,咽了口唾沫后,猛地抓住四阿哥的肩膀一顿摇晃,“主子,主子醒醒!”   终于,在苏伟不甚温柔的唤醒方法下,四阿哥迷蒙地睁开眼睛,眨了两眨,声音沙哑地道,“苏伟?这是哪儿?”   苏伟一愣,脑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直接松手转身站起,丝毫不管扑通一声栽回床上的四阿哥,一路搜寻着出了卧房,走到内厅。在福晋及两位格格的注视下,找到了一只躺在榻子上的碧瓷碗。   “张保!叫太医来!”苏伟拿着碗,铁青着脸扬声一喊。   原本跪着哭诉自己无奈顺从的碧儿,却身子一软,瘫在地上。   太医被宣来承露轩,从碗中的残留银耳中查出了催情药的成分。   碧儿被诗瑶等大宫女压到暗房里检查,结果证实碧儿还未经人事。   整件事情摆了一件大乌龙,碧儿到底年轻识短,又没有多大势力,不知在哪里搞来的催情药,也不懂分量,结果一包下去,四阿哥喝完就晕过去了。   内厅里,福晋寒着脸,冷着声音道,“一个宫女,敢给阿哥下药。看在你是宋氏陪嫁侍女的份上,给你个体面的死法。”   瑟瑟发抖的碧儿闻言一惊,连滚带爬地冲到宋氏身边,“小主,小主,您救救我啊,我自小跟您一起长大,对您别无二心啊。我这次是被猪油懵了心,以后再不敢了,您怎么罚我都行,看在我陪了您十多年的份上,小主!”   宋氏闭上眼睛,两行清泪顺着脸庞滑下。   门口的小太监已经进屋来拉扯碧儿,碧儿紧紧抱着宋氏的腿,哭喊道“小主,小主救救我吧,您不记得当初是我日夜伺候着重病的您,是我把您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吗?是我陪着您给老福晋上香,是我陪着您进的宫门啊……”   宋氏脸色越来越白,碧儿的话像是一把把尖刀刺在她心上,突然下身一股热意,宋氏身子一软向后倒去。   诗瑶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宋氏,却当即惊呼了一声,“血,福晋,宋格格流血了!”   福晋猛地站起身,只见宋氏的坐的椅垫上一片殷红,“快,把宋氏扶到榻子上去,把太医叫来。”   在宋格格卧房里,伺候四阿哥的苏伟听到内厅里忙乱的惊呼声和脚步声,快步走了出来。只见一帮太监、宫女围着昏倒的宋氏不知怎么摆弄,脸色苍白的碧儿瘫坐在一边,福晋一脸焦急,李格格目光深沉。   透过手忙脚乱的人群,苏伟一眼看到了垫子上的嫣红,心里猛然一震,快步上前拨开添乱的小太监们,直接伸手横抱起宋格格。   “快,收拾下榻子,”福晋高叫了一声。   一帮小宫女、小太监一哄而上,搬下炕桌,铺好褥子,垫上枕头,苏伟将宋格格轻轻放到榻子上。   刚刚去给四阿哥熬药的李太医又被拽了回来,一连番地望闻问切后,太医俯下身子对福晋道,“小主有孕了,只是如今因受了惊吓,内里不调,已有落红,孩子恐怕有危险。臣建议请千金一科的太医来共同会诊,为小主下药保胎。”   福晋喘了口气,压下声音道,“还望太医多多费心,我这就叫人宣千金科的太医来。不过,到时我们这内院的事儿还请太医慎言。”说完,冲诗瑶使了眼色,诗瑶将一张银票塞进了太医的袖口。   在一旁站着苏伟,上前一步道,“福晋,奴才先将四阿哥带回承露轩休息,宋格格的事儿还要福晋多费心了。”   福晋看了一眼苏伟,“应当的,你好生照顾四阿哥,一会儿千金科的大夫来了,就让李太医去看顾四阿哥。”   “是,”苏伟俯身,回首找来张保,两人一起将又陷入昏睡的四阿哥扛回了承露轩。   无逸斋   柳絮站在一间堂屋的门口,指挥着小太监们来回端着艾草。   屋里燃着烟气,一阵风吹来,站在门口的柳絮被呛得咳嗽不止。   旁边一位公公见状赶紧端了碗茶,“哎哟,我的柳公公,这种事儿哪能劳动您亲自监督?这烟多灰大,回头再把您呛到。”   柳絮灌下凉茶,回头瞪了一眼那公公,“你以为我愿意呆在这儿?这是殿下亲口吩咐的。”   “是,是,”公公点着头。   柳絮伸手挥挥迎风而来的烟尘,扬声道,“动作都麻利点儿,烘完了散散烟气,点上香料!回头呛着了人,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门里的小太监齐齐应了一声,柳絮转身站到了一旁,目光森冷。   傍晚   苏伟呆呆地坐在四阿哥床边,这一天的事儿太多了,他有些消化不了。   四阿哥莫名其妙地跟点心生气,自己跑出去却被碧儿下药,昏迷中被宋格格“捉奸”在床,碧儿要被处死,宋格格惊悸忧思昏了过去,结果被查出有孕。   如今四阿哥昏睡不醒,太医说是药力太大,没发散出来,特意开了散药的方子。宋格格那儿,孩子暂时保住,但依然不安稳。碧儿被关了起来,说是等回宫之后再行发落。所有知情的人都被下了禁口令,整个承露轩都散发着怪异的气氛。   入夜,苏伟靠着床柱昏昏欲睡,忽听身后一阵模糊的呻吟。   “主子?”苏伟回过身,瞪大眼睛。   四阿哥皱着眉头,睁开双眼,“苏伟……”   “我在这儿,”苏伟扶着四阿哥坐起身,四阿哥眯着眼睛,左右看看,好不容易聚焦后,沙哑着声音道,“水……”   “哦,好,”苏伟跑去端了碗凉茶。   四阿哥“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干净,“还要……”   苏伟转身端了茶壶过来,结果……一杯又一杯……一壶又一壶……   “主子,你不能再喝了!”苏伟伸手去抢茶碗。   “我渴,热!”四阿哥甩开苏伟的手,一脸不耐烦地扯开衣服扣子。苏伟突然有点儿不好的预感,默默地往后退了两步。四阿哥却如亟待捕食的猛兽一样,死死地盯住了他。   苏伟咽了口唾沫,“主子,奴才给您大洗澡水吧!”   四阿哥却突然撅起嘴,“你跑那么远干嘛?过来!”   “主子——”   “过来!”   苏伟抿了抿唇,一步一步地挪到床前,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四阿哥一巴掌拽了过去。   “主子!”苏伟惊恐了,却不知怎么躲开钳住胳膊的手,紧接着一个火热的胸膛贴到苏伟背部,“小伟……”   四阿哥的脑袋在苏伟颈弯处磨蹭着,嘴里嘟嘟囔囔的,“小伟……我的……不喜欢……”   苏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身体的某处暗暗骚动着,也听不清四阿哥在嘟囔什么。   这样不行,四阿哥一定是发了药性,神志不清了,苏伟心里暗暗道,“主子,我去给你打洗澡水啊,”说完缩着身子往下一出溜。   四阿哥怀抱一空,抬头一看,某人已经窜到桌子旁了,四阿哥怒了,“回来!”   “主子,你冷静点儿,”苏伟一步步往后退,“等药性发完就好了。”   四阿哥双眼冒光,鼻梁上皱起怒纹,“别逼我去抓你!”   苏伟呵呵一乐,转身就跑,结果刚到门口,就听后面扑通一声,四阿哥整个从床上翻下来了。   “主子!”苏伟连忙回去扶,被摔蒙的四阿哥还不忘死死扒住苏伟。苏伟一边防止脑子不清楚的四阿哥再摔着磕着,一边又要躲着四阿哥伸过来的魔爪。   门口守着的张保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干脆利落地视屋内的异响如无物。一旁值守的李英一脸惊愕,时不时地被屋内的响动吓得一惊一乍,心里暗暗佩服张公公的淡定,决定以后把张公公当做自己的榜样。这位前辈看起来比他那位总是不太着调的二师父靠谱多了。   此时屋内,四阿哥已经能勉强站立,苏伟一边绕着桌子跟他玩躲猫猫,一边在心里哀叹,门口的人都聋了吗,为什么不进来?他现在喊人会不会太奇怪?四阿哥脑子犯糊涂,万一在人前做出什么来可怎么办?   三更时分,晃晃悠悠的四阿哥一屁股坐在榻子上,歪了下去。苏伟抹抹头上的汗,一步一步蹭到榻子边,微微站定,片刻后听到了打呼噜的声音。   苏伟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蹭到桌子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俩你追我躲地玩了两个时辰,再大的药性也该发完了吧。   然,苏伟嘴里的水还没咽下去,就感到一阵幽幽的气息吹到脖子上,猛地转头,四阿哥木头桩子似的杵在苏伟身后。   苏伟一声惊呼还未脱口,就被一只手掌猛地按住脖颈,身子惯性的向前扑去。   下一秒,苏伟的脑中轰然一片,唇上的火热触感,侵入口腔的柔软异物,像是点燃了信子的烟花,将苏伟所有的理智绽放到高空中,化作片片烟尘,随风而落…… 第83章 夜   康熙三十二年   畅春园承露轩夜   雕花的窗棂上映出两个相拥的人影,苏伟被四阿哥紧紧搂在怀里。   从上辈子到现在,苏伟接吻的次数也不少。但只有这一次,他全程被动地任人索取,腰部以下没有了任何力气。如果不是四阿哥的手臂,他现在已经无法独自站立了。   唇齿交接,呼吸相闻,四阿哥挺翘的鼻梁,微微颤抖的睫毛都近在咫尺。寂静的夜,柔和的烛光,屋内燃着安神的香,拥吻的人似乎慢慢挪着脚步。   恍惚间,藏蓝色宫服的人被压在了榻子上,一顶圆滚滚的大盖帽画着圈掉到了地下。   古代的衣服繁复却又简单,手指只要掀开袍摆就能触到内里,一层单单的里裤根本挡不住手掌的热度。   在身体的某个部位被掌握揉弄时,一丝微妙的刺激感在苏伟当机的大脑中闪过。似乎不合时宜,却又恰到好处的让苏伟想到了白天的一幕。   就在这座屋子的后面,还有一个未见天日的小生命在挣扎。而他,却在此时,举起了一把无形的屠刀。   守门的张保和李英各占据门边的一个角落,彼此相顾无言,闹了大半夜,终于安静了。可就在两人悬起的心刚刚落下,门内一声巨大的异响猛地传来,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门被猛地拉开,张宝和李英连忙站起身上前,却见苏公公面色潮红,气喘吁吁地整整衣领道,“我好像病了,回房休息一下,你们两个看着四阿哥。”说完也不等两人回答,步履匆匆地走了。   李英呆愣地瞅着苏伟的背影,张保略一思索道,“你在这儿守着吧,我进去看看。”   卧房门外,张保微微掀起帘子,昏暗的烛光中,一个略微弓着的身影正一动不动地坐在榻子上。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六月。   宋格格的孩子总算暂时保住,四阿哥对其也是多加安抚。   苏伟继续没心没肺的生活,一个月前的那个混乱夜晚,被两个当事人选择性的遗忘了。翌日的清晨,睡梦中的苏伟被四阿哥怒吼着拎了回去,好似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四阿哥是被宫女暗算的苦主,苏伟是没良心地丢下主子,自己回去睡觉的不靠谱奴才。   这一年的塞北巡行,被皇上推到了八月,众人得以在畅春园度过半个夏天。   六月十五,太子身边的大公公柳絮趁着不当班时,到了承露轩的下人苑。   两位中年的太监在门口迎着,见到柳公公的人,立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其中一位拱手下了台阶,“柳公公能赏光,咱们这儿真是蓬荜生辉啊。”   柳絮一笑,随意摆了摆手,“你个况三儿,少拍这些没用的马屁。”   况公公陪着笑,引着柳絮到了门前,门边儿另一位公公推开门躬身道,“柳公公快请,给您备了上好的汾酒,八珍斋的醉蟹。”   “咳,你们两个,”柳絮扬起嘴角,“还真记得咱家最爱这口。”   “那是,”况公公跟着进了门,顺手将门栓挂上。   承露轩   李格格坐在自己小屋的榻子上,沉着脸。   喜儿怯怯地端上一碗酸梅汤,“小主,喝碗酸梅汤解解暑吧。”   李氏没有动,而是深深地叹了口气,“人算不如天算啊,四阿哥在宋氏那儿还没出来?”   喜儿摇摇头,“太医来把脉,四阿哥兴许得完事才能出来。”   李氏低下头,绕着手中的帕子,“宋氏怀了孩子,四阿哥不能在她那儿过夜属正常,可这一个月,连我这儿也不来了。”   喜儿微嘟着嘴,“小主别伤怀,四阿哥也没去福晋那儿,兴许是事儿忙,或……怕刺激到宋格格吧。”   李氏一巴掌拍到炕桌上,冷哼一声道,“平时比谁都本分,这下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亏她也好意思凭着孩子邀宠,也不看看她训出来的丫鬟,要不是福晋按下了这事儿,她那孩子生出来也是个笑柄!”   “小主,”喜儿往窗外看看,“当心被人听到。”   李氏紧紧抿起唇,靠在榻子上不再说话。   苏伟站在四阿哥身后,有些微微地紧张。这一个月里,每当他和四阿哥单独相处,他都觉得尴尬。虽然四阿哥看起来丝毫不记得那个夜晚发生了什么,第二天还对他大发脾气,可他却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   “苏培盛!”四阿哥突然一声吓了苏伟一跳,“想什么呢?天都要黑了,爷要吃饭。”   “哦,”苏伟手忙脚乱地跑出门传膳,没能看到四阿哥带着重重思虑的眼神。   夏天,宫中的膳食都比较清淡,膳房给四阿哥上了凉拌的打卤面,一个大凉盘,几道小菜,半斤酱牛肉和各种卤子。   苏伟撸胳膊挽袖子地要给四阿哥加卤,却被四阿哥拉着坐下来,“你和爷一块吃,别转来转去的了。”   苏伟在凳子上蹭了蹭,想站起来又不太敢,直接吃又觉得别扭。   四阿哥放下碗抬起头,“咱们不是说要一辈子吗?爷想要一个能陪着吃、陪着玩、陪着共度难关的亲人,不是一个只知道伺候的奴才。”说完,伸手给苏伟舀了一勺青椒肉丝卤,“快吃。”   苏伟捧着面碗,慢慢地埋下头。   下人苑里,杯盘狼藉,三位公公瘫在椅子上。   手里还捧着酒壶的况公公捅了捅柳絮,“我说柳公公,你说你多好的命,你的主子是谁?太子啊,储君啊。你还有什么埋怨的?以后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   “嘘,”同样酒醉的侯公公,胡乱打着手势,“别瞎说!”   “切,”况公公挥开侯公公的手,继续对柳絮道,“你再看我们,呆在这个园子里,看起来风光。实际上,不见天日,你们宫里来的烧火的都比我们强。哪像您,跟着太子,说上一句话,这京城的地都得抖一抖……”   柳絮趴在桌子上,撇着嘴,摆摆手,“你们知道什么?我风光?屁话!”说着勉强支起身子,凑到况公公耳边,“我这儿再忠心,也抗不过人家枕头风……我下面那嘟噜要是没割掉,说不定能混的强点儿,哈哈……”   柳絮嗤笑着,况公公也跟着乐,只有一旁似乎醉的不省人事的侯公公安静的趴在椅子边。   七月,众人准备回宫,临行前的一晚,有位公公敲开了大阿哥居所的门。   苏伟跟着四阿哥回宫,最高兴的莫属诗玥了。   不过当诗玥蹦蹦跳跳来找苏伟时,苏伟尴尬了。他在畅春园呆了四个月不知道都干了什么,竟然把诗玥要的百花露忘了个干干净净。   诗玥嘟嘴半天,最后潇洒地一转头,“算啦,绕你一次。不过,你这次跟四阿哥北巡,要是再忘给我带东西,我可不客气了。”   苏伟点头哈腰陪着笑,正难为情呢,张保推门走进来,“苏公公,四阿哥让我把您之前要的百花露送来了。” 第84章 头破血流   康熙三十二年   八月,圣驾起鸾,苏伟在第N次的北巡队伍中,耸拉着脑袋走在奴才们中央。四阿哥骑着高头大马,紧锁着眉头跟在銮驾之后。遥遥一看,两人虽在一处队伍中,却相隔近千人。   圣上北巡的几个月中,皇宫表面寂静得如一潭死水。   正三所里,悄儿没声的去了一名宫女,一名太监。宫女得了伤寒不治身亡,太监冲撞有孕小主,杖刑而死。   小太监们拖着栗国良的尸体下去时,王钦、柴玉都在院子中。   柴玉微微叹了口气道,“这人啊,捡了一条命还不知安分守己,针眼大的心却深的像无底洞。”   王钦皱了皱眉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咱们做太监的,一辈子不拼上一把,临了还能剩些什么?只不过有些人太没自知之明,天大的胆子却配了一副猪脑子。”   皇帐大营   苏伟晃着身子走进帐子里,百无聊赖地拿着根柳条挥舞着。   四阿哥放下书看着他道,“眼瞅着要回京了,明天跟爷去打猎吧。”   “不去,”苏伟转身蹲在柱子旁,撅着嘴道“累……”   四阿哥微微叹了口气,“那爷带你去就近的部落里看看?”   “不去,”苏伟撇头,“懒……”   趴在一边儿的福化小跑着过来,蹲在苏伟旁边,支着耳朵,与苏伟眼对眼。   四阿哥在旁边看着,扬了扬嘴角,继续低头翻书。   苏伟斜瞥了他一眼,嘴撅得快能挂油瓶了……   太子营帐   柳絮端了一碗奶豆腐进来,躬身道,“殿下,膳房的额楚给您进了奶豆腐来。”   “恩,拿过来吧,”太子放下折子,抬起头,“这额楚是个手艺巧的,爷就喜欢他的奶豆腐,你回头拿五两银子赏他。”   “嗻,”柳絮低下头,抿了抿嘴唇。   夕阳西下,柳絮拎着托盘从太子营帐走出,转角路过马棚时,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叫住他,“柳公公。”   柳絮转头,“哟,侯五儿,还挺精神啊?出了畅春园没日日做噩梦吗?”   侯五儿一笑,“都是托了柳公公的福,奴才才能进了敬事房,这难得的际遇不好好把握,哪有时间做梦啊。”   柳絮冷哼一声,转身要走,却被侯五儿伸手拦住,“哎,柳公公,咱们好歹朋友一场,在畅春园一起喝过酒的情分,您不能翻脸不认人啊。”   柳絮一把打掉侯五儿的手臂,目光森寒,“侯五儿,你别得意。我告诉你,最后我活不了,你也别想好!我柳絮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弄死你就像弄死一只蚂蚁。”   侯五儿笑笑,脸上带着八字纹,“那是,奴才是不敢跟柳公公作对的。柳公公更不必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奴才上面的主子也不过是想借着柳公公的手得点太子的好,以后太子登上大宝,好能趁着点儿光。”   “少废话,”柳絮瞪起眼睛,“我不是傻子,这其中的关节我比你清楚。要怪就怪我轻信了你这么个表里不一的小人,图了一时嘴快。回去告诉你主子,让我做的我都做了,能在太子面前得多少好,就看他的能耐了。”   “是,是,”侯五儿弓起身子,“有劳柳公公了,以后上面再有什么吩咐,还得靠柳公公操劳了。”   柳絮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出了拐角,却正好迎面遇上一人。   “柳公公好,”苏伟拽着柳条冲柳絮拱了拱手。   柳絮点了点头,与苏培盛擦肩而过时,目光却突然一闪,慢慢停下了脚步,回头看那位逐渐走远、一路掐花折柳的苏公公。   九月初,北巡大军起程回京。   傍晚,四阿哥帐篷中,苏伟目光呆滞地站在四阿哥身后,忽见张保拎着几个纸包风尘仆仆地掀帘子进来。   四阿哥抬起头,看了看张保道,“买回来啦?”   “是,”张保把纸包放在桌子上,苏伟凑过去看。   四阿哥站起身,拿起几包递给苏伟道,“咱们这次离翁牛特部落很近,我特意让张保去转转,买些民间的特产回来。你看看你需要些什么,要不要拿几包回去送人?”   苏伟眼睛一瞪,“不用,无功不受禄,我想送人自己买,”说完也不等四阿哥说话,转身就走了。   张保默然低头,四阿哥则暗暗地叹了口气。   苏伟从帐篷里出来,一路跑到大营边儿,寻了个背人的地方蹲下了。   说实话,这一个月里,连他自己都讨厌自己。   当初明明是自己说以后就这样的,明明是自己说要当一辈子奴才的。结果还没两天,就因那一瓶百花露,莫名其妙的生气。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四阿哥对他很好了,换了其他主子,打死十次都够了。   可是即便心里如此的明白,却无论如何打不起精神,不想笑、不想哭,觉得自己好委屈,好累……   苏伟蹲在原地很久,久得腿都麻了,还是不想起来。   忽然,身后一声叱喝,“谁在那儿?站起来!”   苏伟蹭着地转过身子,不是他不想站,而是站不起来了。   侯五儿皱着眉头,上前两步,苏伟歪歪头,是个脸生的公公。   “说你呢?没听到咱家的话吗?”   又是个仗势欺人却不长脑子的,苏伟撇撇嘴。   从衣服上,苏伟就知道,这人是敬事房的。   敬事房作为总管太监的机构,衣服要比普通太监颜色深一些,也算是彰显身份的标志。   但这只对小太监们有用,不是苏伟自傲,现在宫里能对他吆五喝六的大太监除了各位大主子身边的已经没有几个了。   在太监圈里,正三所本身就是个很神圣的地方,一位先皇后亲封的八品太监,一位坤宁宫出来的六品太监。即便到了敬事房,各位管事的跟苏伟也是平辈相称。大概也只有总管顾问行,能让苏伟主动打个千了。   如今,这个眼生的公公张口便对苏伟颐指气使的,不用说肯定是新来的。   苏伟懒得理他,侧着身子又蹭了回去,继续自怨自艾的心里慨叹。却不想,一只飞腿横空而来,苏伟腿麻,重心一歪,一头撞到了大树上。   苏公公捂着一脑袋的血走到四阿哥帐篷时,所有奴才都慌了。   福化竖着尾巴,弓着身子,冲所有靠近苏伟的人大叫,直到四阿哥掀开帘子走出来。   侯五儿和一堆敬事房的小太监歇在大营东北角。   帐篷里,侯五儿正舒服地受着几个小太监的奉承,他在畅春园时就是位管事,如今空降到敬事房里,直接做了专管火烛打更的孙副总管手下的首领太监,管了二十几个人,也算是权柄在握。   不过今儿个,侯五儿的心情不是很好。那老不死的柳絮忽然派人找他,说有急事,结果自己到了约好的地点只碰上一个不懂事儿的偷懒太监。本想教训教训他给自己出出闷气,结果一脚下去就见了血,侯五儿只能扫兴地转身离开。   屋里正热闹着,帐篷的帘子被人一把掀开,侯五儿坐起身子,见迎面进了一位身着浅赭色前缀黄莺补子宫服的太监。   侯五儿毕竟刚进宫不久,只知道是少有的六品太监,却不知道是谁。还是管事的陶公公率先迎了出来,“哎哟,张公公,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张起麟眯着眼笑,随便地拱了拱手,“我是来找人的,哪位是侯五儿啊?”   侯五儿一听,连忙上前,“在下就是侯五儿,敢问张公公——”   张起麟一摆手,“废话少说,四阿哥有令,侯五儿以下犯上,无理伤人,误了四阿哥的大事儿,杖责五十,打死不停!”   侯五儿双眼圆睁,脑袋里一嗡,差点儿昏过去,被身后的小太监一架,才勉强清醒,立时扑通跪下,大声哭喊道,“奴才冤枉啊,奴才,奴才今儿个只是教训了一个偷懒的小太监,没有耽误四阿哥大事儿啊,奴才冤枉啊!”   “小太监?”张起麟一咧嘴,凑到侯五儿耳边,“四阿哥贴身大总管,先皇后亲封的八品太监,试问侯公公多大的品级?说他是小太监?”   侯五儿一愣,呆在原地,陶公公皱起眉头,扬了扬手,“还愣着干什么?快拖出去!”   几个小太监上前来架人,侯五儿挣扎着目眦欲裂,死死抓住张起麟衣摆,“张公公,张公公饶命,奴才刚进宫,什么都不知道啊。”   张起麟扯开侯五儿的手,“怪就怪你命不好,动谁不好,偏动他。”、侯五儿一路被拽到帐子门口,哀嚎不绝,“不是我的错,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他,是他害我的,是柳絮!唔……”一个小太监拿了布巾猛地塞住侯五儿的嘴,张起麟的眼珠转了转。   陶公公在一旁,陪笑着道,“这人是外面来的,平时就缺个心眼,早晚得出事儿。张公公放心,这样的人,打死拉倒。只是,不知是误了四阿哥什么事儿?奴才御下不严,好去请罪。”   张起麟眨了眨眼睛,“误事儿?我刚才说了吗?”   陶公公呆在原地,张起麟晃了一圈脖子,背着手迈了出去。   四阿哥帐篷里   王朝倾给苏伟的脑袋上着药,苏伟咋咋呼呼地比划着着,“你快点儿。上好了跟我去找那个侯五儿,看我不把他打的满地找牙,竟然敢背后偷袭!要不是我腿麻了,当即就回身踹死他!”   “哎哟,”王朝倾拿着布巾擦淌下来的药膏,“苏公公您别乱动了。您说您也是的,出门穿上宫服啊,他看到您的鹌鹑补子就不敢动手了。”   苏伟撇撇嘴,他哪想得那么多啊,这要不说衰人易遭横祸呢,他这儿都是自己作出来的。   “你先出去吧,”四阿哥绕过屏风,对王朝倾说道。   “是,”王朝倾麻溜得起来,非常没义气地甩开苏伟的手,把伤药递给四阿哥,快步走出了帐篷,还带走了其他人。   四阿哥坐到苏伟身边,抬起一只手,苏伟一缩脖子,往旁边蹭了蹭,他害怕四阿哥让他伤上加伤。   四阿哥却是一笑,轻轻地擦了擦苏伟脸上的血迹,“还知道自己做过头了啊?这回长记性了吧,头上开个大洞。”   苏伟耸拉着肩膀,低下头,异常沮丧。   四阿哥将伤药倒在棉布上,给苏伟涂抹伤口,动作异常轻柔,苏伟都没感到怎么疼。   “你啊,”四阿哥语带笑意地叹口气,“爷都不知道你哪里来的?这幅脾气和胆子,难不成都是爷惯出来的?”   苏伟嘟嘟嘴,蹭蹭鼻子。   四阿哥给苏伟绑好纱布,在脑袋上系了个蝴蝶结,反身坐到苏伟身边,“这一阵儿,我也闹心、也难受,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其实,爷利利索索地把你送走,对咱们都好,最起码……能活着……可我却怎么也不想放手,更放不开手。你说咱们就这样,我也觉得挺好,最起码你在我身边。可有时候,又觉得是自欺欺人。”   苏伟揉着自己的衣摆,垂着脑袋。   四阿哥慢慢握住苏伟的手,继续道“我的命脱不开,逃不掉。如果我是个普通人家的儿子,说不定可以带着你远走高飞,可我不是。我什么都不能给你,就只想你能活的开心点儿,哪怕……哪怕……有别的什么人……”   苏伟微微抬头看了看四阿哥,半晌后道“我和诗玥只是朋友,是你想多了。我是太监……就算那啥了,也还是个残废……没那么多感情四处分……”   四阿哥笑了笑,呼出口气,搂着苏伟的腰,下巴放到他头顶的蝴蝶结上,眼神微微放空,“再给我几年,也再给你自己几年,让我们都做个明确的决定……”   苏伟点点头,郁闷了一个多月的心似乎霎时宽广了。   柳叶小溪的屏风,围着两个相拥的人,长木撑起的宽大帐篷,透着绿嫩嫩的青草香,屋里的气氛安逸而甜蜜,只是维持的时间短了点。   “对了,”苏伟猛地站起,“砰”地磕到四阿哥的下巴,苏伟捂着脑袋原地蹦了两圈,对着同样呲牙咧嘴地四阿哥道,“我还没报仇呢,等我点齐人马先把那个姓侯的揍一顿再说!”   大阿哥帐篷   东一所太监总管何舟小跑着进来,挥退了帐篷里伺候的奴才,到练字的大阿哥与磨墨的福晋身边道,“主子、福晋,侯五儿死了。”   “死了?”大阿哥抬起头,“怎么死的?”   “是四阿哥下的令,杖责五十,打死不停。”何舟躬着身子道。   “四弟?”福晋蹙起眉毛,看向大阿哥。   大阿哥没有说话,何舟继续道,“奴才听说,是侯五儿打了四阿哥贴身太监苏培盛。这苏培盛一贯最受四阿哥看重,又是皇贵妃亲封的,想是侯三儿这举动打了四阿哥的脸了。”   大阿哥闭起眼睛,叹了口气,“死了也就死了,这奴才本来也不是个机灵的,换个人跟柳絮接头就是了。只不过,我就怕,这事儿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福晋思量了一下,“爷是说?”   “胤禛也到年龄了,”大阿哥摸摸鼻梁,“是时候找队伍站了,更何况,他背后,与佟佳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福晋动作微微一僵,“那……四弟是知道了?”   “这个咱们也没办法确定,”大阿哥转转手上的扳指,眉头紧锁。   福晋转头挥退了何舟,微微弯下身子到大阿哥耳边道,“爷,看来,咱们的安排得提前了,否则夜长梦多啊。”   作者有话要说:侯五儿就是之前在畅春园跟柳絮一起喝酒的的太监之一。 第85章 一起睡   康斯三十二年   皇帐大营   “柳絮?”苏伟惊讶地看着张起麟。   “可不是,”张起麟左右看看,把苏伟拉到角落里,肩并肩蹲在一起小声道,“我听得真真的,侯五儿被拉出去时喊的,说是柳絮害他,他什么都不知道。”   苏伟皱起眉头,思索了片刻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件奇怪的事儿。当时我撞得头昏眼花往外走,有个小太监扶了我一把,在我耳边说了一句,‘您怎么得罪侯五儿了?’我这才知道侯五儿的名字。现在想起来,那个小太监出现的很突兀,像是专门来告诉我那人是谁的。”   张起麟愣了愣,“这么说,侯五儿碰上你,未必就是意外。说不定真的是有人要害他,这人秉性猖狂,又刚得了势,最容易与人有冲突。不说跟你动手,就是嘴皮子上遛遛,回头也够他喝一壶的。”   苏伟抿着嘴唇,点了点头,“这事儿得查一查,柳絮是太子最得力的大太监,若真想教训一个人,何必要费这么大的周章?”   銮驾大军踏上回京的路程,受伤的苏伟一直和四阿哥共睡一床。   苏伟的睡眠习惯着实不怎么好,一个晚上能原地转上三百六十度,四阿哥搂着他,他还时不时地踹人家两脚。半夜冷了,自动地卷着被子成蝉蛹状,热了一脚把被子踢飞。找不到被子了就拽四阿哥的,抢被子的功力比白天清醒时的徒手战斗力还强悍。   这样被苏伟折腾了好几天,四阿哥天天挂着黑眼圈。   皇帐前,四阿哥正碰上太子,太子看着猫熊似的四阿哥,关切地道,“四弟是不是病了,怎么面色这般憔悴?”   四阿哥笑笑,“二哥别担心,我只是近来休息不好,等回宫好好睡上几天就好了。”   太子点点头,与四阿哥一先一后的进了皇帐。   帘子被撂下时,大阿哥从皇帐拐角处走了出来,目色森寒。   京城近在眼前,苏伟抓住最后一点自由时光,四处晃荡,却在不经意间听了一个让他浑身发麻的流言,太子狎昵娈童,私养面首,有龙阳之好。   帐篷中,   四阿哥“啪”地把书往桌上一摔,苏伟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张保、张起麟都低头站在屋内。只单单一个流言,却像长了翅膀一样,区区两天就传遍了整个北巡队伍。   太子是储君,是皇室的未来,他的名声不容一点玷污。如今,皇上尚未有所反应,不知是被蒙在鼓里,还是没有在乎。   四阿哥拄着下巴,揉着眉心,沉默了片刻道,“吩咐下去,咱们的人都管好自己的嘴,有胡言乱语的,杖毙!”   “是,”张保、张起麟齐齐低头,领命而下。   苏伟垂着脑袋,站在四阿哥身后,没有说话。   入夜,   苏伟抱着自己的被子,在四阿哥床下打了地铺。   四阿哥看着顶着大蝴蝶躺下的苏伟,压低声音道,“小伟,其实——”   “我不怕!”苏伟打断四阿哥的话,“我只是不想给你找麻烦,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冒着生命危险做傻事。我们还有很长时间,以后总会有办法的。”   四阿哥沉默了片刻,慢慢躺在了自己的枕头上,“你说得对……不过,今晚就我一个人,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苏伟囧……   大阿哥帐篷   福晋给大阿哥轻轻捏着肩膀,她是众位阿哥福晋中唯一跟着北巡的。虽然她至今没有生出儿子,但大阿哥对她的看重依然是众人皆知的。“爷,咱们消息也放出去了,没看到四弟有什么动作,太子那儿更是没什么反应。”   大阿哥点点头,“皇阿玛的态度微妙,胤禛即便知道了什么,怕是也不好直接做出决定。不过,咱们趁着他们有反应之前,先发制人总是对的。如今流言四起,回京后,再有御史弹劾,皇阿玛怎么也得拿个态度出来。”   福晋微微皱眉道,“太子入主东宫二十年,这私风不正的罪名,怕是动摇不了什么吧?”   大阿哥微微扬了扬嘴角,“额娘有句话是对的,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想成大事,就得一步步来。”   太子营帐   柳絮垂手站在一旁,里衣中全是冷汗,他没有想到,对方会那么快动手。只是自己酒醉后的一句话,无凭无据,最后竟酿成了这样的恶果。如果皇上真的追究,太子的声誉势必大受损伤。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肯定会借此大做文章。   柳絮很想把事实真相告诉给太子,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他只是个奴才,他怕死……   “柳絮!”   “奴才在。”   “给爷传膳,今晚添个烤全羊,叫其他几个阿哥过来,我们兄弟借着进宫前聚一聚。”太子靠在椅背上,声音淡然地道。   “是,”柳絮领命而下。   四阿哥带着苏伟到太子营帐时,意外地没听到什么声音,柳絮迎上前给四阿哥行了礼,“四阿哥吉祥,太子爷等着您呢。”   四阿哥点点头,微微皱起眉,“其他阿哥呢,我来早了?”   “额,”柳絮微微低下头,“大阿哥、三阿哥有事,八阿哥说今儿吃顶了,只让人送了一坛上好的马奶酒来,七阿哥身子不适,五阿哥倒是来了,现正在屋里呢。”   四阿哥点点头,举步进了帐篷,苏伟由后跟上,心里默默慨叹。此次出巡,皇上带了年长的七位阿哥,如今太子设宴竟然只来了两位。   大阿哥、三阿哥各自培养势力,所图什么,大家都清楚,见面难免尴尬。七阿哥身有残疾,所言也可理解,不过七阿哥母亲成嫔与惠妃最为亲密是满皇宫都知道的。反倒是八阿哥,一向最会做人,如今竟然也……不过,八阿哥在惠妃身边长大,如此这般,也属正常了。   太子的宴席上,着实单薄了些,好在太子似乎不在意,一直微笑着与两位弟弟闲聊家常。烤好的乳羊被搬上来,太子乐呵地叫柳絮割了一只羊腿,赏给屋里伺候的奴才。   苏伟看了四阿哥的眼色,跟着柳絮几个另开了一小桌,坐在帐篷外围吃烤羊腿。想起张起麟告诉自己的话,苏伟对柳絮有了疙瘩,怎么看这个人怎么不对劲。   四阿哥那边,已经开了八阿哥送来的马奶酒,屋里顿时飘起了浓浓的奶酒味,再伴着烤羊的香气,还真有点儿蒙古部落的风味。   众人正吃得欢,一个年纪较大的公公掀开了帘子,微胖的脸带着笑意,太子抬头一看道,“梁公公?”   梁九功利落地给主子们行了礼,站起身继续道“圣上听闻太子设宴,特地赏了几道菜下来,给各位主子添酒。”说完直起身拍拍手掌,几个小太监抬着食盒进了门。   说是几道菜,其实赶上一个席面了,无奈之下,太子将桌子上原本的菜通通赏给了小桌的奴才们,苏伟他们吃到后来,走都走不动了。   太子设宴,皇上赏菜,一个晚上北巡大军中就传开了。原本甚嚣尘上的流言顿时被压住了风头。   太子这一招一两拨千斤,苏伟是很佩服的。   然,四阿哥却没有太乐观,听了苏伟的见解,笑了笑道,“隔靴搔痒,流言只是被压住了,没有被推翻。只要太子那儿出什么纰漏,随时会被人翻出来。更何况,既然有人故意放出流言,就不会单单传点儿小消息这么简单。太子之位关乎国祚,皇阿玛又一直严管官员作风,我就怕都察院会有人上折弹劾。三人成虎,皇阿玛又能相信太子到几时呢?”   苏伟歪歪头没有说话,其实他心里清楚,太子是迟早要被废的,他们四阿哥现在还没有夺嫡之心,也是因为太子坐在上面。无论太子建树如何,他都是一种象征,天子的继承人,他的在位代表着朝政的稳固,在江南的诸多才子心中,立储就是大清走向昌盛的证明。   然,有朝一日,太子被废,各位阿哥都有了登上大宝的资格,到时,兄弟阋墙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九月初十,北巡大军到京。   回宫后,苏伟迫不及待跑到敬事房找刘朝倾,向他打听侯五儿的来历。   刘朝倾告诉苏伟,侯五儿是畅春园的管事,皇上自畅春园回宫后不久,侯五儿就被调进了皇宫,直接做了首领太监。由此可以推断,侯五儿背后肯定跟哪位主子有关系。   苏伟咬着手指寻思了半天,最后嘱咐刘朝倾帮自己打听打听侯五儿背后的人,刘朝倾点头应了。   苏伟在回正三所的路上,将最近发生的事儿串了起来。其中最关键的,就是侯五儿与柳絮到底有什么过节,而侯五儿背后的人又是谁。   回宫后不久,颁金节就到了。   苏伟他们又进入了准备年关的忙碌生活中。   然,有关太子的流言却真的如同四阿哥推测的,在朝中引起了风波。   都察院中一连几个御史上折子,弹劾太子作风不正,影响皇族声誉。最后都被皇上一一压下。   年关将近,四阿哥进宫给德妃请安。   德妃让清菊泡了茶,拉着四阿哥坐下,“这过了年,宋氏的孩子就要落地了吧?”   “是,”四阿哥微微点头,“大概在三月份。”   德妃笑笑,“额娘盼了这么多年,终于盼来个孙儿了。虽不是嫡子,但也是你的第一个孩子,你得多照顾点儿。”   “儿子明白,”四阿哥低头道。   德妃转头往窗外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最近太子那儿闹得欢,你也得多注意点儿,别一不小心被卷进去,你皇阿玛的心思是越来越难猜了。”   “额娘放心,儿子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   德妃点点头,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道,“额娘听说,你挺长时间没往后院去了?这宋氏有孕,也不影响别人,特别是福晋,赶紧有个嫡子比什么都强。”   四阿哥愣了愣,“儿子,最近事忙……”   “再怎么忙,晚上也得歇着啊,”德妃皱皱眉,忽又倾身道,“是院子里这几个人不得你喜欢?要不,额娘再给你看几个格格?”   “不用了,”四阿哥一愣,连连摆手,“儿子只是不想多留恋私事,与福晋她们无关……”   毓庆宫   一间空着的耳房中,一只手缓缓垂下,德柱眼中含泪,渐渐睁不开眼睛。   “德柱!”太子推门而入,抱起嘴角流血的人,从门外大喊“来人啊,宣太医!” 第86章 宠   康熙三十二年   御花园拐角处   太子走到一个披着翡翠色斗篷的女子身后,微微躬身道,“姨母。”   赫舍里氏回过头,以往艳丽的脸庞消瘦了很多,只一双眼睛还带着张扬的亮光,“胤礽,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   太子直起身子,面带惭愧,还未说话就挨了一巴掌。   “姨母,我——”太子的脸庞微微带着红印,看着颤抖着身子的赫舍里氏欲言又止。   赫舍里氏紧紧抿着唇,眼前渐渐模糊,“你的命是用你额娘的命换来的,你是我们家族最大的期望。如今,你竟然为了一个……一个奴才做出这些蠢事!”   太子低下头,声音暗哑,“姨母息怒,胤礽自知对不起额娘的期望。”   “你错了,”赫舍里氏微扬起下巴,“你对不起的不是你额娘,是你自己!从你被封太子开始,将近二十年,你睡得比人家少,承受的比人家多。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稳固太子的地位,为了能有一天不辜负你皇阿玛、皇额娘的期盼,登上大宝,成为一代明君。如今,只为了一个奴才,你甘心吗?”   太子微微抬起头,眼中带着酸涩,“是侄儿一时大意了,请姨母放心,侄儿一定想办法善后。”   赫舍里氏叹了一口气,侧过身子看向旁边,“想要善后哪有那么容易,总之,先把那个太医收拾了,还有那个德柱,就当没救回来算了。”   “姨母!”太子一时惊愕,“我——”   赫舍里氏转过头,眼神惊怒,“你到现在还拎不清?不要说你是太子,就算你是普通人家的儿子,这种事也是天理不容!”   “姨母,”太子脸色微白,声音苦涩“德柱从小伺候我,一心一意为我,这次也是……念在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他一命吧。”   “你!”赫舍里氏一脸恨铁不成钢,深深呼出几口气后,“算了,他现在死了也是招眼。如今最要紧的是把你身边的叛徒揪出来,你那个毓庆宫以后怕是不牢靠了。”   正三所   年关越来越近,四阿哥给奴才们颁发赏钱的日子率先到了。年底主子的赏银和过年领的红包还不一样,红包是图个吉利,而赏银却颇有年终奖的味道了。   四阿哥自搬来阿哥所,也逐渐设立了赏罚标准,这过年在固定日子,集体颁发赏银的事儿就是由着苏伟的建议正式设立的。   其实宫里的奴才们都在敬事房领月银,钱是内务府拨下来的。   一般来说一个小太监,刨去一些花销和孝敬,多少能剩一些。只要没碰上一个周扒皮的上司,且没有过分沉迷赌博饮酒,每年还都能添补些家用。   不过,钱这种东西,谁都不会嫌少。对于主子来说,赏银不仅是拉拢奴才的一大手段,更是一份彰显身份的体面。逢年过节除了自家主子的赏赐,皇上、太后、皇后都会先后大赏六宫。   原本,苏伟针对年末赏银的颁发,定制了一套颇为完善的交互性打分方式,但是运行了一段时间后无疾而终。主要是奴才们深入骨子的奴性,突然得到了给上司评级的权利,根本不敢运用。另外还有一些因为私愤捣乱的小心眼,比如张起麟,无缘无故地给张保打了四个大大的红叉。   无奈之下,打分方式被简化成了小功小过的记录,奴才有了功劳或过错,经过两级以上的上司认证,就会被记录在案,放到年末做总评。不过,这种方式就不包括苏伟、张保、王钦等高层奴才了。   发赏银前几天,苏伟他们是异常忙碌的,要根据功过簿,计算各个小太监的奖金,而各院总管、管事的赏额还要等四阿哥亲定。   发赏银当天,王钦站在廊下,苏伟他们几个站在下一排,一只银光闪闪的大箱子被摆在一旁。   小太监们面色红润、精神勃发地站在院子里,先听王大总管的一番总结发言,然后听各位管事的工作汇报,最后静等着公布赏额,这个阶段大家最激动,隐藏在奴性深处的竞争意识也随之激发。   此年的光荣任务落到了张公公头上,张保抻着册子,扬着声音道,“茶房小典子,赏银五两;库房小恒子,赏银四两……”   小太监们领完银子,就轮到管事一级的了。   王钦是最高额,三十两,相当于普通小太监一年多的例银。苏伟、张保、张起麟、柴玉次一等,各二十两。接着是王朝卿、库魁等往下十五两、十两不等。   苏伟异常满意自己建议的赏罚方式,此种赏赐,比起银子,更让人在乎的是荣耀与自豪。   四阿哥书房中   苏伟捧着自己的年终奖,坐在榻子上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四阿哥斜着眼睛看着他,不满地皱皱眉,“就二十两银子,至于乐成这样吗?爷平时少给你银子了?”   苏伟嘟起嘴,将银子揣进怀里,“不是银子的事儿,我是在为我的天才决策而自豪,你没看到,大家领完银子都摩拳擦掌的。这样的赏银方式,能最大化地开发人力资源,以后大家干活儿就越来越有劲儿了。”   四阿哥垂下眼帘,翻了一页书,“一群奴才而已,赏他们是爷的恩德,若是只为了赏银干活儿,那就是要挨打了。”   苏伟愣了愣,慢慢耸拉下脑袋,这是赤裸裸的代沟啊。   延禧宫   卓太医跪在屋子当中,大阿哥站在一旁,德妃坐在首座。   “额娘,照卓太医所说,那柳絮没有说谎,太子……真的有龙阳之好。”   德妃靠在椅背上,没有直接回答大阿哥的话,而是冲卓太医道,“那人叫德柱,是太子的哈哈珠子?他呆在太子身边多久了?”   卓太医低头道,“德柱八岁进宫陪读,一直伺候在太子身边,如今已经快十三年了。”   德妃点点头,“除了德柱以外,太子可有其他亲近的男孩儿?”   卓太医想了想,摇头道,“那倒是没有,之前奴才就听说太子尤其看重这位哈哈珠子,近身的事儿都由他伺候,但也没有往那方面想过。只是近来,有了太子的流言……另外,此次太子宣臣进宫,给那位哈哈珠子看病,完事儿后竟软硬兼施地吩咐奴才不许漏了口风,奴才才不得不怀疑。而且,那位哈哈珠子得的不是病,是中了毒。”   德妃皱起眉毛,思索了片刻道,“此事到此为止吧。”   “额娘—”大阿哥刚一出口,就被德妃扬手制止,“银柳,送卓太医出去。”   “是,”银柳一躬身,上前将卓太医请出了正殿。   大阿哥见人走远,回头道,“额娘,此次机会千载难逢啊,咱们好不容易抓到太子的把柄。”   “这算什么把柄?”德妃仰起头道,“作风不正,狭玩男宠?只要你皇阿玛不在意,御史再怎么弹劾,最后也不过是件自律不严的小事儿,随随便便一句话就敷衍过去了。”   “可——”   “好啦,”德妃再次打断大阿哥的话,“这件事儿已经闹得不轻了,你皇阿玛的态度也很明显了,就此打住吧。让太子的名誉受损,咱们的目的就达到了,你不是也同意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吗?怎么一转头,毛躁劲儿又上来了?”   大阿哥锁起眉头,思量了片刻,慢慢低下头,“额娘说的是,儿子过于急切了。”   德妃扬了扬嘴角,“你啊,就这性子最让我担心。平时多跟你的福晋商量商量,那孩子是个稳重的。”   “是,”大阿哥弯弯嘴角,“福晋帮了儿子很多忙。”   德妃笑着点点头,“就是这子嗣的问题,让额娘放不下心,福晋一直不生儿子。给你那两个新进的格格,又让你冷落了?”   大阿哥垂下眼帘,“儿子与福晋都还年轻,定能有再所生育的。”   德妃缓缓站起身,大阿哥连忙上前扶着,母子俩走到门口,望着宫墙,“这子嗣的丰厚能让你的位置更加稳固,额娘知道你对福晋的感情,可是成大事者不能拘泥与儿女情长,若是你真有跃上龙门那天,难道后宫里就那么几个女人吗?若是那样,咱们大清的福泽怎么延续下去?”   大阿哥皱着眉头,缓缓地叹了口气,“额娘说的是,儿子……会与福晋相说的。”   德妃微扬起下巴,“那孩子是个懂事儿的,能担得起一个主母的度量。”   正三所   苏伟端着盘蜂蜜白梨凑到看书的四阿哥身边,“爷,吃点水果吧,这梨可甜了。”   “不吃,爷忙着呢,你去那边儿呆着,”说完头也不抬地推开苏伟。   苏伟撅着嘴走到榻子边坐下,四阿哥最近又怪怪的了,天天把自己埋进书本里,用功的像要把天捅个窟窿。   四阿哥埋首在书堆里,依然能感到苏伟哀怨的目光,这人不知道自己在烦恼什么,而自己又不知该怎么跟他说,只能默默地叹气。   然,四阿哥这边还没感叹完,那边传来咔哧咔哧的声音,四阿哥抬头一看,苏伟坐在榻子上晃荡着腿,手里捧着大白梨咬得正欢。   入夜,柴玉奉福晋之命,来请四阿哥到中院过夜。   苏伟啃着梨核,站在四阿哥身边,四阿哥又翻了两页书,抬起头道,“去宋格格那儿吧。”   “是,”柴玉一躬身,先退了出去。   苏伟放下梨核,干巴巴地抿抿唇道,“爷,宋格格有孕,不能伺候您。”   四阿哥转头瞪了苏伟一眼,一字一顿地道,“爷,知,道!”   苏伟无辜地眨眨眼睛,最后垂下脑袋,挠挠头。   毓庆宫   德柱躺在床上,双目无神,太子进了屋子,挥退伺候的太监,坐到床边。   “爷,您不该救我,更不该找太医来,”德柱的声音虚弱而沙哑。   太子握住德柱的手,“别说傻话了,只是些流言,你那么在意干什么?你放心,爷把后事都料理干净了,你好好的把身子养好。”   德柱闭上眼睛,眼泪顺着脸庞滑下,“爷,若是真有那一天,您不要救我。为您死,就是德柱最大的期盼了。”   太子的身子一僵,“不要瞎想了,爷是太子,决不会让你死的。”   毓庆宫后院   李佳氏把睡着的大阿哥递给乳母,回身坐到内厅的榻子上,贴身宫女水秀上前道,“小主,前院那人醒过来了,看来是没事儿了。”   “啪”地一声,李佳氏猛地把茶杯扫到地上,“贱人,毒药都毒不死他,再让他这样勾引太子,以后咱们毓庆宫还有活路吗?”   水秀低下头,抿了抿嘴小声道,“小主有大阿哥护身,对付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人,太容易了。” 第87章 都是奴才?   康熙三十三年正月十八   又一年的年关过去,正三所里一如往常的宁静,只有中院西厢房的西里间比较热闹。宋格格这一胎,大概在三月,天气还未转暖,是以产房要多烘几次。   毕竟是四阿哥的头一个孩子,福晋也很紧张,日日前往照顾。连不怎么照面的李格格都送了不少东西过去。而四阿哥更是一连几个月只往宋格格那儿跑,福晋、李格格都被不同程度地被冷落了。   苏伟的小屋里,诗玥坐在桌子旁一边补着苏伟刮坏的衣服,一边给苏伟讲着过年时,自己陪着福晋参加后宫宴席的见闻。   其实后宫众妃设宴,苏伟曾经跟着四阿哥参加过几次,后来四阿哥迁宫参政后才没有再去过了。是以诗玥说的场面,苏伟倒没有怎么惊奇,唯有一件事让他比较在意。今年温僖贵妃设宴,宴席上多了一名没有位份、没有诰命的女子,准太子妃石氏。   延禧宫   大福晋给惠妃请安,惠妃笑着让银柳扶起她,“快到火盆边儿坐坐,这寒冬腊月的,你怎么还往宫里跑?”   福晋坐到椅子上,面色温和,“这年节里,儿媳也没个机会跟您好好说说话。家宴上,儿媳看您总是咳嗽,大阿哥事忙,儿媳只能托娘家寻了上好的枇杷来,给您制了枇杷露。”   惠妃安慰地扬起嘴角,“额娘知道你孝顺,有你在大阿哥身边,大阿哥才能放心地做他的事儿。”   福晋略有惭愧地低下头,“儿媳身为人妻,还是有不周到的地方,好在额娘不嫌弃,又得大阿哥爱重,儿媳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惠妃点点头,“你是个懂事儿的,大阿哥是皇上的长子,你嫁进门肯定要顶上不少的压力。日前的年宴上,温僖贵妃带了石氏进门,想干什么已经不言而喻了,礼部那里想是拖到头了。以后有了太子妃,你们妯娌间的明争暗斗肯定不会少,到时就更得辛苦了。”   大福晋抬起头,眉宇平静,“额娘放心,儿媳纵然不算聪慧,也绝不会扯大阿哥后腿。”   惠妃微微笑笑,“额娘相信你,大阿哥什么都好,就是脾气急躁了些,还好有你在。对了,额娘头前儿还听说,卓太医在家中暴毙?”   “是,”福晋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说是用药过量死的,卓太医平日里就有心悸的毛病。”   惠妃点点头,“这事儿就这么过去吧,一个太医罢了,死了就死了。”   两人正说着,门外小宫女急急而入,“给娘娘请安,给大福晋请安。”   “什么事儿啊,这么急急忙忙的?”惠妃靠在椅子上道。   小宫女低下头,“宫里传来消息,说是太子格格李佳氏有孕。”   惠妃眼睛一寒,深呼了口气,“知道了,你下去吧。”   一月末,刘保卿来找苏伟,苏伟托刘保卿调查侯五儿的事儿有了眉目。在一次外出采买中,刘保卿从一个年纪挺大的公公那里打听到,侯五儿是大阿哥调进敬事房的。   敬事房里专管打更火烛的孙副总管是大阿哥的人,而负责人员调配的赵公公一贯是八面玲珑的主儿。侯五儿由畅春园的一名小管事空降到孙副总管手下,引起了很多公公的不满,但大家最终也只能认命。   不过这侯五儿进了敬事房并不安分,经常去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刘保卿就听说,有小太监看到他和柳絮一前一后进了空落的殿门。   苏伟脑子里大概有了思路,跑回自己的房间拿了五十两银子给刘保卿,让他和那位年纪大的公公搞好关系,要是能弄清敬事房里的各个派系对他们来说就太有用了。   苏伟将刘保卿的调查结果告诉给了四阿哥,四阿哥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你是怀疑这个侯五儿、柳絮跟太子的流言有关系?”   苏伟拉着凳子坐到四阿哥跟前,郑重地点点头,“根据目前线索,我大概推断出的事实是这样的,柳絮在一次无意中将太子的事儿漏给了侯五儿,侯五儿把这些事告诉给了大阿哥,目的是离开畅春园。大阿哥如了侯五儿的意,还让侯五儿威胁柳絮,柳絮气不过,就利用我干掉了侯五儿。”   四阿哥拄着下巴,若有所思,片刻后看着一脸笃定的苏伟道,“柳絮漏了什么事儿给侯五儿,会传出太子狭玩男宠的流言?”   苏伟呆了呆,眨眨眼睛。   四阿哥沉默了片刻,靠向椅背道,“如果你推断的是真的,那就说明太子的流言……不单单是流言。”   苏伟抿了抿嘴唇,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查出了什么,“那……不管是真是假,柳絮还在太子身边。”   “没错,”四阿哥敲敲桌子边儿,“侯五儿背后站着的是大哥,这说明太子的事儿大哥已经知道了。凭他的性格,一定会继续控制柳絮,利用柳絮的身份监视毓庆宫,甚至做些其他的……”   苏伟摸摸自己的脖颈子,起了一片鸡皮疙瘩,“那……主子要告诉太子,除掉柳絮吗?”   四阿哥看了看苏伟,低下头,没有回答。   屋内宁静了很久后,四阿哥才幽幽开口道“你希望我告诉太子吗?”   “我?”苏伟愣了愣,摸着脑袋苦恼了一会儿,最后颓废地趴在桌子上。   二月初   苏伟得了四阿哥不情不愿的同意后,出宫去溜达。   宫门口,检查令牌时,一个年轻男子牵着马过来,递上毓庆宫的令牌。   苏伟抿了抿嘴唇,接过自己的牌子,转身先出了宫门。   城隍庙街口,苏伟乐呵呵地左看右逛,在路过一家文具铺子时看到了宫门口遇到的那位男子。   店老板捧着一只盒子给那男子看,男子从中拿出一根毛笔转了转,摇了摇头。   苏伟心情有点儿沉重,转身找了家临街的茶摊,坐下喝茶。四阿哥问他的问题,他没有给出答案,四阿哥也没有什么动作。   其实,从感性上来说,苏伟是希望四阿哥告诉太子的,落井下石固然可恶,冷眼旁观也好不到哪去,更何况是兄弟。但从理智上,苏伟却存着私心,既然太子被废是迟早的事儿,为什么还要四阿哥冒着与大阿哥反目的危险参合进这件乱七八糟的事儿呢。   两相比较,让苏伟也惊讶的是,他的私心占了上风。不过,私心总是挡不住内疚,看到毓庆宫的人,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抱歉。   中午,苏伟进了街口的飘香居,这家饭馆不算大,却难得地保有着最淳朴的味道。苏伟上了二楼,坐到角落一个尤为清净的位置。   出乎人意料的,苏伟刚坐一会儿,一位脸熟的男子被小二引了上来。   那男子转圈看了一周,小二不好意思地道,“真是对不住了,公子,就剩楼梯口这张小桌了,您看您能不能将就一下?”   苏伟闻言,脑子一热,举起手道,“坐我这里吧!”   男子坐到苏伟对面,小二领着菜单下去了。   苏伟不好意思地对对方笑笑,“我刚出门的时候,看到你了。”   男子扬起嘴角,“我也看到你了,你是四阿哥身边的?”   “是,”苏伟点点头,“我是四阿哥的贴身公公,苏培盛。”   “我听说过你,我是毓庆宫的哈哈珠子,富察氏德柱。”   苏伟咧咧嘴,“是为小主子啊。”   德柱笑笑,眉眼间带着温煦的风情,“什么小主子啊,咱们都是奴才。”   两人正说着,小二端了碗筷和小菜上来。   苏伟给德柱倒上酒,德柱将手里的盒子放到一边,双手接过酒杯。   苏伟看看那盒子,“这是毛笔吗?我刚看到你在文坊斋了。”   “是,”德柱点点头,“文坊斋有个老师傅,做的毛笔很合我家主子的意,尤其写大字时比近几年内务府上供的湖笔要好。”   “是吗,”苏伟眼睛亮了,“能给我看看吧,回头我给我主子也买一支。”   “当然可以,”德柱把盒子打开递给苏伟。   小二来上菜时,拼桌的两人已经聊得很开了。   苏伟对德柱很有好感,德柱性子温润、人又坦率。言谈间触到避忌的话,德柱会直接说不便相告,不会像有些人表里不一,吞吞吐吐。   苏伟回到正三所,献宝地把自己买来的毛笔给四阿哥看。   四阿哥当即挥毫泼墨,别说,用起来真的很合手。写完一张,四阿哥满意的点点头,刚要挂到笔架上,却被苏伟一把夺去。   “你干嘛?”四阿哥不满地直起身子。   苏伟扁着嘴把笔放回盒子里,“一只毛笔八十两银子呢,我给我自己买的。放你这儿回头又闹出什么事儿来!”   四阿哥瞪着眼睛,“一支笔能闹出什么事儿来?把笔给我!”   “不给,”苏伟抱着盒子往后退,他一开始确实是想给四阿哥的。可刚送出去时,却猛然想到现在还埋在自己床下的那箱子礼物,突然气不打一处来。   “给我!”   “就不给!”   “苏培盛!”四阿哥一挽袖子,绕过桌子就奔着苏伟而来。   不一会儿,屋子里传出苏公公的讨饶声。   苏伟哼哼唧唧地坐在榻子上,揉着现在还痒痒的后腰,把今天自己遇到德柱的事儿讲给四阿哥听。   四阿哥甩着新毛笔写大字,心情尤其高兴,听了苏伟的唠叨,随口说了一句,“恩,你们两个倒挺像的。”   一句话说的苏伟一愣,德柱提到太子的一言一笑在苏伟脑中闪过,某个想法虽无根据却异常坚定的冒了出来。   二月末,宋格格被移到产房里,接生的嬷嬷和太医也都住到了正三所,宫里德妃一天三遍的来问,就连四阿哥似乎也紧张的坐立不安。   终于,三月初三,宋氏的一声呻吟打破了正三所的宁静。   苏伟陪着四阿哥呆在福晋处,福晋与李格格都进了西厢房。   四阿哥坐在正厅的椅子上,手指敲着扶手,眉头紧紧锁着。   苏伟站在一旁,能看到门外来来回回的宫女、嬷嬷和太监,宋格格这一胎生的很漫长,到了傍晚呻吟声已经越来越弱。   福晋回到正殿,言语闪烁的道,“宋氏这一胎,恐怕不太好。”   四阿哥拄着脑袋,半晌没有言语,倒是苏伟有点莫名其妙地着急,古代没有剖腹产,动不动就一尸两命,福晋的意思明显是让四阿哥给个态度。   可他们四爷,为什么一声不吭呢?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偶把惠妃写成德妃了,可能是大脑短路了,今天已经改过来了~~~而且今天偶发现,偶之前好像把刘保卿写成刘朝倾了,~~亲们多多体谅,再有这种事儿,多多提点我。 第88章 “打飞行物”   康熙三十三年   正三所   中庭正殿里气氛一片凝滞,苏伟看看福晋,又看看四阿哥。   四阿哥拄着下巴,靠在椅子上,福晋双手交握站在一旁。   西厢房里渐渐没了声音,苏伟额头上慢慢渗出汗珠。   不知时间到底过了多久,在苏伟终于要忍不住开口时,四阿哥幽幽道,“以宋氏身体为主。”   “是,”福晋低头应了一声,转身往外走。   “四阿哥大喜,福晋大喜,”姜嬷嬷恰巧迈着小碎步跑进屋子里 “宋格格诞下一位小格格,母女平安。”   苏伟舒了口气,却看到四阿哥一直无表情的脸蹙起了眉头。   皱巴巴的小格格被嬷嬷包了好几层送到四阿哥身边,苏伟由后踮着脚,看着那拳头大的小脸儿,心里有点酸酸麻麻的。   四阿哥轻轻碰了碰孩子的脸,吩咐了乳母好生照看,却从始至终没有伸手抱一下。宋格格产女后,体虚气弱,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孩子暂时被安置在福晋的西里间。   回了四阿哥卧房后,苏伟伺候着四阿哥换衣服,人一直闷闷的不说话。   四阿哥看着在自己身前一直埋着脑袋的大盖帽,突然伸手掐了掐那人的脸。   “主子,”苏伟捂着脸,不满地喊了一声。   “怎么,掐一下都不行?谁让你不说话,”四阿哥理直气壮地道。   苏伟扁扁嘴,愤懑地扔下了四阿哥系一半的腰带,回身坐到榻子上,往炕桌上一趴。   四阿哥自力更生地换了衣服,坐到榻子另一边,跟苏伟面对面地趴着,四目相对挺半天后,四阿哥叹了口气,“这种事儿,怎么也没办法避免。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我毕竟是皇子,平常人家的儿子都要传宗接代,更何况是我。我这儿只几个月不去后院,额娘就开始问东问西,若是时间长了,难免会有人注意。我不是太子,皇阿玛对我不会那般容忍。”   苏伟扁着眼听着四阿哥说完,突然直起身子,“胤禛,你少瞧不起人,我又不是小孩子,这些事儿我有心理准备。我没有不好受,我没有小心眼!!!好吧,我承认有一点儿!但是,关键不在这儿!”   四阿哥笑了,拄着下巴,眨眨眼睛,“那在哪儿?”   苏伟垂下脑袋,手里乱七八糟地揪着帽帷,“我就想,如果,如果我们俩没有……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你现在应该很开心,你有了女儿,你当爹了……”四阿哥定定地看着苏伟,没有搭话。   苏伟沮丧地继续道,“我一直认为,我的存在能让你有人气儿些,能让你像普通人家的男孩儿一样……可到最后,你却是因为我,无视一个拼命为你生孩子的女人,无视你的女儿……”   四阿哥有点儿惊讶,“小伟,我——”   “你不用解释,”苏伟撅着嘴,“我跟了你十二年,比先皇后、德妃娘娘陪你的时间都长,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自己,不会再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我知道,你想要宋格格生个男孩儿。那样,你就可以脱离没有子嗣的窘境,就不用再担心我不好受。所以你没有马上表态,所以你得了女儿没有很开心……”   四阿哥垂下眼帘,他不得不承认,苏伟说的话是对的。   “我不希望你这样,”苏伟抬起脑袋,看着四阿哥,“你是皇子,金枝玉叶。以后,你会有天大的成就,你会流芳百世。你需要子嗣,需要后院的那些女人,他们的作用不是我能替代的。我不要你因为我,委曲求全,时时冒着被非议的危险。我也不要像缩头乌龟一样,总是活在你的庇护中。我是个男人,就算没有顶天立地,我也能凭着自己的本事站在你身边!哪怕只是顺口提上一句,哪怕……只是个太监!”   入夜,   发表了一番慷慨陈词的苏伟,躺在榻子上睡得很香。   反倒是四阿哥,一丝睡意也无,仰躺在床上,看着床顶无声地叹气。今天一天,他有了女儿,没了期待了好几个月的希望,第一次涌出了让人胆寒的心思,最后,有了一个全新的苏伟。其实,未必是全新的,也许是他忘记了,陪了他十二年的苏培盛,是敢呵斥太医,在两宫之争中死死守护他的勇士。   榻子上的呼噜声阵阵传来,四阿哥翻了个身,最后不甘心地爬起来,走到了榻子边坐下。   苏伟卷着被子,抱着枕头,睡得直砸吧嘴。四阿哥给他掖掖被子,却被一只不老实的脚踹个正着。苏伟蹬着四阿哥的腿,翻了个身,不知做了什么美梦,呵呵地笑出了声。   四阿哥抿了抿嘴唇,又被苏伟踹了两下,最后……   “主子?”睡梦中的苏伟被生生地推到榻子里面,紧接着一个微有凉意的身子钻进被子里。   “主子,你回床上去睡!”苏伟不满地推推四阿哥。   “闭嘴!都是你打呼噜把我吵醒的,”四阿哥伸胳膊把苏伟搂进怀里,“快睡!”   苏伟别扭地转个身子,却在不经意间察觉到了四阿哥某个觉醒的部位时,僵住了。   翌日清晨,苏伟飞快地从榻子上爬起来穿好衣服,打扫屋子。   四阿哥老神在在地坐在榻子上看着苏伟忙活。   苏伟一边毁尸灭迹,一边安慰自己,“打飞行物”这种事儿他现代也常做,给别人打倒是没有过,但他和四阿哥好歹那啥了嘛。身为开放的现代人,没什么好害羞的。格外,这有失必有得,最起码他那朵花的节操保住了啊。   李英领着小太监们进屋时,他的二师父正昂首挺胸地站在四阿哥旁边,伺候四阿哥换衣洗漱时,除了走路同手同脚,脸红的像烧透的虾外,别的都挺正常。   中庭西厢房   宋格格昏睡了一个晚上,终于清醒过来,宫女漾儿连忙唤了乳母把小格格抱来给宋氏看。   宋氏爱怜地捧着女儿的脸亲了亲,眼角眉间都是笑意。   漾儿上前悄声道,“小主好福气啊,咱们小格格鹅蛋脸、发线高,以后一定能嫁个如意郎君。”   宋氏笑笑,乳母上前道,“小主,老奴要给小格格喂奶啦。”   宋氏闻言,连忙扬扬手,“快喂吧,别饿着她。”   乳母躬身抱起小格格,敞开衣襟喂奶水。   宋氏侧躺在床上,脸上带着满满的暖意,却在下一秒被小格格的一声咳嗽吓得白了一半。   “格格吐奶啦!”乳母惊呼一声,连忙把小格格竖起来,轻拍背部。然那小小的身子却没有如人意料般恢复常态,而是开始异样地抽搐。 第89章 “苏”一把   康熙三十三年   苏伟跟着四阿哥赶到宋格格屋里时,小格格已经面色青紫,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太医正在施针,宋格格脸色苍白,捂着被子坐在床边,若是没有漾儿扶着,几乎要栽倒过去。   “四阿哥,”太医转身跪到四阿哥跟前,“四阿哥节哀,小格格胎里不足,身子孱弱,如今怕是不行了。”   四阿哥身子一晃,勉强站住。   苏伟不敢置信地走上前,死死地盯着床上那具小小的身体。   宋氏哀嚎一声,晕了过去,屋里的宫女、嬷嬷一哄而上。   小格格被漾儿抱到四阿哥身边,四阿哥刚要伸手接过,却被一旁的苏伟猛地抢走。   “苏公公!”漾儿惊呼一声。   苏伟将小格格抱到内厅的榻子上,扯开襁褓,按照自己上辈子仅剩的模糊记忆给这个出生尚不足二十四个时辰的小婴儿做心肺复苏。他穿到清朝十多年了,似乎从没做成过什么大事儿,穿越者的优势到他这儿都被他那残疾的动手能力毁了个乱七八糟。闹到最后,他自己都心甘情愿地做个平凡的古人,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但是这回,他豁出去了。   刚刚离世的小格格被一个太监又按又揉的,几乎震住了整个屋子的人。苏伟急救的过程中,不断有人上来拦他,都被他挥手推走。   宋格格被宫女扶出来,几乎是丧失了所有的涵养与礼仪,如同一个疯妇般扑向苏伟,跟着宋格格的下人见状也都一哄而上。   集中与急救的苏伟,脑中似乎什么都没有了,身体被四面八方的力气拉扯,才从疼痛中找回一点儿理智。哭喊、怒吼,一群人滚做一团,都没有拦住苏伟锲而不舍地爬向小格格。直到四阿哥的一声暴喝,屋内瞬间宁静。然,在气氛压抑到极点的一刻,一声细微的哭泣震惊了所有人。   栽倒在地的宋格格连滚带爬地奔向榻子,小格格微弱的哭泣,缓和的脸色让所有人恢复了理智,屋里霎时热闹了起来。   四阿哥走到榻子边,抱起死里逃生的女儿。小太监们跑出去传消息、宣太医,宫女们收拾一屋子的凌乱,嬷嬷们端来热水、热毛巾。   只有苏伟,在来来回回的人流中,爬起来,拖着一身的疲累与疼痛慢腾腾地挪回自己的小屋。他是感谢上苍的,在上辈子的最后几年中,他的房客里有一位身染重病的小妹妹,他被动地参与了好几次的急救,心肺复苏的手法就在那时潜移默化地进入了他的脑海深处。   苏伟在自己的床上睡了个天昏地暗,迷迷糊糊中有人解开他的衣服,给他擦身体,揉药酒。肯定是小英子,苏伟在梦里笃定着,这么没眼力见儿,没见他在休息吗。   “走开,我要睡觉!”苏伟烦躁地推开胸前的手,翻了个身,把自己蒙进被子里。可没一刻钟,裸露在被外的后腰又被湿热的毛巾覆上。“烦不烦啊?”苏伟一声怒吼,猛地坐起,却在一阵头昏眼花后见到一张不应该此时出现的脸。   “主子?”苏伟歪歪头,“怎么是你?你怎么不陪着小格格?”   四阿哥翻了翻手里的毛巾,“你睡了都快一天了,小格格暂时没事儿了,只是天生身子不好,以后得多加主意。有福晋在宋氏那儿看着,我就过来看看你。你这身上又红又紫的,李英在屋里踌躇了半天,愣是不敢碰你,我只好亲自动手。你这有淤血的地方得揉散了,要不过夜就更严重了。”   苏伟低头看看自己,今天被那帮太监、宫女又拉又扯的,最后甚至滚到地上,身上四处青青点点的。   “我没事儿,都是小伤,”苏伟扯了笑容给四阿哥,“你去陪着宋格格和孩子吧,她们现在需要你。”   四阿哥目光闪了闪,向前坐了坐,慢慢拥住苏伟,在他的耳边轻轻道,“可我,需要你……”   四阿哥的小格格死里逃生,苏公公的传奇又增加了一条。   三日后,宫内传来消息,苏培盛升七品太监,赏银一百两。另永和宫赏苏培盛羊脂玉环两枚,白银五十两。   福晋与宋格格的赏赐相比之下都是小巧了,苏伟整天乐得没心没肺。倒是四阿哥似乎没什么公开赏赐,只是领着苏公公连着出宫好几天。   毓庆宫   太子书房里点着蜡烛,太子坐在灯下奋笔疾书。   德柱给太子披上衣服,轻声道,“殿下,早些歇了吧。这些天,您夜夜用功到天亮,时间长了,身子怎么受得住?”   太子拍拍德柱放到他肩上的手,“不用担心,爷心里有数。”   德柱抿了抿唇,刚又想说什么,忽听窗口一阵异动。   窗户被打开,德柱探出头左右看看,什么都没看到,却在窗沿上发现了一张纸条。   “殿下,”德柱拿着纸条走到太子身边。   “怎么回事?”太子接过德柱展开的纸条,眉头一皱。   纸条上四行字,读起来似乎毫无联系,“颠狂随风舞,飞时花满城,墙头逐风草,红杏出言题。”   “这是什么意思啊?”德柱歪着头道。   太子看着纸条,沉思半刻,突然开口道,“把柳絮叫进来!”   正三所   苏伟拄着脑袋对着四阿哥桌上的四行字苦苦思索,“颠狂随风舞,飞时花满城,墙头逐风草,红杏出言题。”   刚刚张保趁夜出了门,眼看着还有一个时辰就下钥了,苏伟问张保干什么去,他也不说。   苏伟回头问四阿哥,四阿哥就写了四行字给他,然后装深沉地在一旁继续看他的书。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张保踩着下钥的点儿回到了正三所。苏伟颓废地坐在榻子上,他对文字游戏什么的一点天分也没有。   “主子,都办妥了,”张保站在屋子中躬身道。   “恩,太子有什么反应?”四阿哥低着头翻着书,似乎胸有成竹。   “太子找人叫了柳絮进屋,再就没有出来过。”张保道,苏伟坐在原地一愣。   “做得好,下去吧。”   “是。”   等张保退出了屋子,苏伟几乎是用扑的奔到了那四行字面前。   四阿哥却悠哉哉地将那张纸点燃,扔进炭盆里。   “主子?”苏伟抓耳挠腮。   四阿哥笑笑,“颠狂随风舞,来自杜甫的《绝句漫兴》之五,原句是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飞时花满城,来自苏轼的《和孔密州东栏梨花》,原句是,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这两句都是点了柳絮的名字,后两句就好理解了,墙头草、出墙杏,代表了柳絮背叛。最后一句的言题二字,点了大阿哥的名字。”   苏伟做恍然大悟状,其实脑子里还是迷糊糊一片,纠结了半晌后,扁着嘴问道,“主子,您怎么又忽然想告诉太子了?”   四阿哥一笑,靠在椅背上,“我是矛盾了很久。可是都有人说男人纵然不能顶天立地,也要凭自己本事站我身边了,我又怎么能做个冷眼旁观的小人呢?更何况,我生来就是局中之人,有些事儿做与不做,都有得有失。” 第90章 碉堡了   康熙三十三年   毓庆宫大总管柳絮酗酒暴毙,太子大怒,打杀了毓庆宫内多位管事,将小太监们逐个换了一遍。   东一所   大阿哥目光深寒地站在窗前,福晋端着碗热茶走到大阿哥身边,“爷,咱们来日方长,那柳絮本也不是个老实的,没了也就没了。”   大阿哥接过茶碗,叹了口气,“爷没有把那个奴才的死活放在心上,只是太子的消息来源让我颇为忧心。”   福晋跟着大阿哥走回书桌边,秀眉轻锁,“爷是说,四阿哥?”   “十有八九,”大阿哥坐到椅子上,“先不说,他借着一个太监的由头打杀了侯五儿,单就阿哥们的处世为人来看,也最像他。”   福晋颔首思索半刻道,“爷说的对,三阿哥自持年长与资历,历来自成一派。七阿哥、八阿哥因着母妃的缘由,都不敢站在太子那边儿。宜妃娘娘态度不明,几个儿子里,五阿哥与太子较近,九阿哥却与八阿哥来往最深。余下的皇子尽皆年幼,只剩了四阿哥,他历来与咱们少有交往,倒是太子的宴请,场场必到。”   大阿哥点点头,“你说得对,算起来,也是我的疏忽。一直觉得弟弟们年幼,未曾多放在心里。没想到,一转眼间,一个个都窜成能咬人的猛虎了。”   福晋微微笑笑,“爷不用太过忧心,额娘深谋远虑,如今这皇子里还是站在咱们这边的多。”   “不一样的,”大阿哥缓缓摇头,“七弟身有残疾,八弟身份低微,老九、老十都尚不成器。而胤禛,不仅有资历,还有背景。不说德妃是四妃之一,单就佟佳氏与老四的关系,就够人头疼的了。”   福晋走到大阿哥身后,给大阿哥轻轻按着太阳穴,“爷也不要太过着急,如今这四阿哥的意思尚在模糊之中,他若真的明白地站在太子身后,大可不必这般偷偷摸摸。我想,四阿哥是还在观望,或是没有做好卷入这场风波的准备。只要四阿哥没有明白地表态,咱们就还有争取的机会。”   “你的意思是?”大阿哥微微转头。   福晋嘴角含笑,“郭氏与四阿哥的格格李氏很是交好,后宅女子做不成大事,打听点儿日常小事儿还是可以的。”   正三所   苏伟坐在廊子下发呆,小格格的身体还是很不好,三天一病,两天一发烧的,整个院子都人心惶惶。   由此,苏伟想到了一重大问题,他依稀记得,现代史书中,雍正爷的孩子好像很少。阿哥里,苏伟除了弘历只知道有个三阿哥,后来还被废掉了。至于公主,苏伟是一个不知道,只好像听人提过一句,雍正很没女儿缘,后来抚蒙的公主大都是养女。   “唉……”苏伟沮丧地抱住脑袋,他觉得自己穿的很坑爹,早知道要来清朝,多看几部清宫剧也是好的啊。   “苏公公,”苏伟闻声一抬头,李格格正站在不远处。   “哎,小主有什么吩咐?”苏伟连忙跑过去。   李格格一笑,“吩咐不敢当,我只是想去御花园走走。小秦子领着手底下的人给我那屋子里烘着碳,不能没人看,这中庭的其他小太监又都围着西厢房。我就想问问,您能派两个人跟我走一趟吗?”   “小主客气了,应该的,”苏伟躬着身子应道,说完,回身叫了萧二格过来,遣了两名小太监跟着李格格出去了。   看着款款而去的一行人,萧二格捅了捅苏伟道,“这李格格近来是不好受啊,平时恩宠比宋格格多,人也比宋格格活络,结果到头来却被宋格格抢了先。这小格格一出生就是咱们主子的长女啊,虽说比不上阿哥,但身份摆在那儿,以后前程肯定不同。”   苏伟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萧二格咂咂嘴继续道,“不过,也都说不定。咱们主子还年轻,以后后院的人肯定越来越多。这归根究底,还得看谁能得了咱们四阿哥的心。”   苏伟扁着嘴,瞪了一眼萧二格,“你怎么那么八卦呢?主子的事儿也敢嚼舌头。”   说完,转身走了,留下萧二格站在原地,一头雾水,“八卦?什么意思?”   四阿哥下朝回来,脸色不太好。   苏伟虽然不当班,但频频收到王朝倾的求救信息。   傍晚,四阿哥由射猎场回来,苏伟就屁颠屁颠地跟进了卧房,把冒了一天冷汗的王朝倾换了出去。   伺候四阿哥换完衣服,给四阿哥上了一碗血燕甜酪,苏伟就搬着凳子坐到四阿哥对面,摆出一副傻兮兮的虚心模样来。   四阿哥白了他两眼,叹了口气,“今天索额图上呈了四月奉先殿祭祀的仪注安排,提及了把太子的的拜褥也放在大殿的门槛之内。”   苏伟愣了愣,他大概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每年清明节前的奉先殿祭祀,跪于门槛之内的只有皇上一人,这意味着康熙爷是承天所授,祖宗庇佑的天子,大清王朝的统治者,是掌权的象征。   索额图此番试探之意是太过明显了,可能是毓庆宫的频频出事,让索相大人急于知晓皇上的心意了。   “那,皇上是什么态度?”苏伟眨眨眼睛。   “皇阿玛的神情很不好,当即就斥责了索额图用心不专,将制好的仪注安排打回了礼部。”   苏伟晃荡晃荡两条腿,他着实不太理解古代人的脑回路,尤其是他们这位康熙大帝,对待儿子的态度,一天能变八十次,怪不得大家都说圣心难测。   钟粹宫   温僖贵妃坐在榻子上,缝着一件里衣,不时地咳嗽两声。   如玉端着汤药走进屋子里,“娘娘,该吃药了。”   “放下吧,我这嘴里的苦味才刚下去。”温僖贵妃头也没抬地道。   如玉将药放到炕桌上,“良药苦口,娘娘得以身子为重。”   温僖贵妃笑了笑,将手里的衣服抻了抻,“胤誐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这衣服一年不到头就穿不下了。外面的袍子还好,这里面的衣服得做的服服帖帖的,穿起来才舒服。”   如玉扬了扬嘴角,“娘娘不用这般辛苦,也就两三年,十阿哥后院就该进人了,到时这衣服就有人给张罗了。”   “是啊,”温僖贵妃把衣服放在膝盖上,细细地抚摸着,“这日子过的是真快啊,一眨眼的工夫—”   “娘娘,”有太监急急跑入,跪在屋子当中。   “怎么了,急急忙忙的?”   “回娘娘,前朝传来消息,皇上喻示礼部,不得将太子拜褥放在奉先殿门槛内。礼部尚书沙穆哈,直请记下与皇上对话内容,皇上大怒,罢了沙穆哈的官。”   温僖贵妃眼前一黑,靠在了榻子背垫上。   “娘娘,”如玉赶紧来扶住温僖贵妃,转头冲小太监道,“你先出去吧。”   “是,”待小太监出了屋子,如玉赶忙伺候着温僖贵妃喝下汤药,用了一点醒脑明目的香料。   温僖贵妃靠在榻子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如玉走到贵妃身边道,“娘娘,那沙穆哈怎么那般不识趣。”   “沙穆哈是惠妃的人,”温僖贵妃沉着声音道,“皇上把仪注打回礼部,我就觉得不好,礼部满是纳兰明珠的势力,索额图这一次冒进可算害了自己,也害了太子。”   如玉抿了抿嘴唇道,“不会那般严重吧,皇上只是罢了沙穆哈的官,这事儿也是索相自作主张的,太子日日呆在宫里,皇上未必会联想太多吧。”   温僖贵妃摇摇头,“皇上心里有本帐,索额图、纳兰明珠就是太子、大阿哥在前朝的影子。本来拜褥之事,只不过是索额图的试探,皇上打回也就算了。可偏让礼部的人钻了空子,这沙穆哈肯定是得了大阿哥那边的授意,摆出一副惧怕索额图的样子,甚至不惜大不敬地要求记录与皇上的对话。大臣的实力过强本就是上位者的忌讳,更不要说是曾经风头一时的索额图了。”   如玉皱着眉头,为难地道“那,咱们该怎么办?”   温僖贵妃揉揉眉心,轻声道,“如今,咱们能做的不多,只能尽量地筹办太子的婚事,让太子早日赢取太子妃,稳固毓庆宫的地位。至于皇上那儿,圣心难测,此次就要看太子与索额图如何应对了。”   四月春浓,此一年皇上一直没提往畅春园的事儿,苏伟就总借着宫里闷的油头,跟四阿哥请假往外跑。   三月的拜褥事件,以四月的祭祀结束。四阿哥告诉苏伟,说索额图称病在家,推了很多等办的事儿,连续很多天没来上朝,只一天往宫里递一遍请安折子。   四月,小格格的满月礼,经过一个月的调养,小格格总算有了点儿肉呼呼的样子。四阿哥抱着小格格进宫给德妃看,德妃喜欢的不行,送了小格格一整套金打的首饰,价值连城。   李格格平日里百无聊赖,总是往御花园去,苏伟听萧二格说,李格格与大阿哥院子里的郭小主多有来往。   毓庆宫   德柱掀帘子进来时,太子正拿着之前那张神秘纸条看。   “殿下,”德柱到太子跟前一行礼,“给索相的礼品已经送去了,索相说他身子尚好,叫太子不要担心,更不要过多关切。”   太子放下纸条,轻叹口气,“我明白索相的意思,圣心难测,毓庆宫出了这么多事儿,如今我只有韬光养晦的一条路可走。”   德柱垂头走到太子身边,看了看桌上那张纸条,“爷猜出送信儿的人是谁了吗?”   太子伸手按了按那张纸条,“从看到这字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是谁了。只是等了这么多天,他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看起来他还是没做好决定。”   德柱歪着头看那副字,太子看了看他,笑了笑,“这宫里写董字的人不少,但能写的如此风骨的只有两个,一个是我皇阿玛,一个是胤禛。”   苏伟又趁着歇班出宫晃,四阿哥让他给带毛笔、烧鹅和牛肉脯回去,苏伟一路嘟嘟囔囔的,给带那么多东西也不说意思一下,文坊斋的毛笔八十两一只呢。   不过,计划总赶不上变化快,苏伟在文坊斋拿了毛笔要交钱时,竟有人先他一步递了银票。   “何公公?”苏伟有点儿惊讶地看着面前满面笑容的何舟。   “苏公公,”何舟拱了拱手,“咱们有缘啊,我也常到这家来给大阿哥买毛笔。”   苏伟笑了笑,回头一把抽回何舟递过去的银票,“何公公太客气了,八十两不是小数,我不禀了四阿哥不敢收。”   何舟也没强迫,收回自己的银票,两手握在袖子里道,“咱们好不容易在宫外碰到一次,怎么,一起喝两盅不?”   苏伟跟何舟进了飘香居,小二将两人领到二楼,指着墙角的位置对苏伟道,“这位客官,上次与您同坐的那位公子也在呢。”   德柱一身雪青色长袍,手里握着酒杯,冲苏伟一笑,在看到苏伟身后的何舟后,一双眼睛闪了闪。   苏伟有点儿呆地立在原地,他只是出宫打个酱油,怎么突然觉得自己碉堡了呢? 第91章 酒桌博弈   康熙三十三年   飘香居   角落里坐着三位年轻人,若是有些见识的尽可从这三人的穿着上看出,都是宫里出来的。   苏伟坐在靠窗的位置,对面是德柱,左面是何舟。   与德柱是第二次见面,但苏伟对德柱的耿直印象很好,就像现在,德柱显然对何舟没有那般热络,打了招呼后就不说话了,只偶尔与苏伟交谈两句。   何舟也算是阿哥所的传奇太监了,年纪不大,端得上是恭谨稳重、八面玲珑。何舟与柳絮不同,虽然是大阿哥的太监总管,但为人谦虚亲和,对待粗实的小太监都没有一句大声。当初苏伟跟着四阿哥迁到阿哥所,各个院子的太监们时常碰上,第一个与苏伟打招呼的就是这位何公公。   不过,因着四阿哥与大阿哥不算亲厚,苏伟并未与何舟交往过深,天生一副笑面的何公公,在苏伟眼里总有些笑里藏刀的滋味。   小二端菜上来,苏伟招呼着给两人倒上酒。事到如此,苏伟也不傻,何舟的出现与德柱的偶遇恐怕都不是偶然。   “相逢即是缘分,小弟先敬两位一杯,”苏伟端起酒杯豪迈道,他酒量不好,所以特地要了果酒。只要喝了两杯上了脸,他就能借着油头尿遁了。何舟身后是大阿哥,德柱身后是太子,这两伙人找到他,目的肯定不单纯。   “哎,苏哥哥如今位及七品,理当是由我敬您,”何舟端起酒杯道。   德柱一旁未说话,只是拿着酒杯看着苏伟。   “咱们如今在外面,不讲究这些,”苏伟推辞了一番,与何舟、德柱共饮了一杯。   何舟放下酒杯看看德柱道,“没想到苏哥哥相交甚广,与德柱公子也这般相熟?”   苏伟咧了咧嘴,“我这人自来熟,德柱公子又是个没有架子的,说起来也是由着文坊斋认识的,还是德柱公子告诉我那儿的毛笔好呢。这不,我家主子用了一只,又吩咐我来买,就碰到老哥了。”   何舟一笑,刚想接话,苏伟却话锋一转,没有留下空隙,“不过,说起这个毛笔啊,最近内务府也不知怎的,进的湖笔是越来越糙了。那毛峰软的不像话,一点弹力都没有,动不动就飞毛。特别是写大字的,沾饱了墨都写不到最后一笔,我家主子总是生气。要说这制笔也是个精细活,那狼嚎、紫毫的都得精挑细选,不能参假,有一根杂毛,都能看出来……”   等苏伟好不容易说完了将近一刻钟的毛笔大论,何舟已经点头点得有点晕了,见苏伟好不容易住了口,刚想接话,苏伟却一拍巴掌道,“你看,净听我说了,喝酒吃菜啊,来咱们敬德柱公子一杯。”   放下酒杯后,苏伟又就苏绣的品质、荔枝的成熟期等问题与在座两位交换了意见,结果将近一个时辰的饭局,何舟愕然发现自己统共没说上三十个字。   等苏伟红着脸蛋被扶下楼时,何舟的笑面已经要控制不住了,苏伟反倒是心情很好,经过此一役再次证明他现代的主要生存能力没有退步多少。要知道,在二十一世纪,苏伟的主要工作就是谈合作、拉客户,这酒桌上的学问,千百年来都没有多大变化。   “哎呀,我没醉,”苏伟摆着手,被德柱摇摇晃晃地扶出了飘香居的大门。   “苏管家,”一个挺熟悉的人影挡住了出门的三人,苏伟眯缝着眼,看了看,“张保?”   “少爷在前面等你,”张保微微躬身道。   苏伟歪了歪头,晃晃荡荡地走到张保身边,回头对德柱、何舟道,“两位请回吧,我去见我家少爷了,咱们改日再聊啊!”   德柱微微一笑,冲张保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何舟冲前面打了个千儿,“望张公公转告,何舟给四爷行礼了。”   张保点了点头,扶着苏伟往八珍坊去了。   进了二楼的包房,侍卫们把守在外,张起麟给开了门让苏伟进屋后,就与张保退出去了。   苏伟绕到屏风后面,圆桌上摆着满满的菜,四阿哥一人坐在桌边儿,拿着酒杯。   苏伟撅着嘴,踉踉跄跄地走到四阿哥身边,坐在凳子上,按了按自己的胃。   “怎么?空腹喝的酒?”四阿哥看了看的肚子苏伟道。   苏伟嘟着嘴,自己拿起筷子,夹了个猪蹄儿啃,“情况太复杂,没有时间吃东西垫肚子!要想在酒桌上堵住别人的嘴,抓住时机很重要,我们的基本策略是,骗他、诓他、忽悠他,黏他、缠他、烦死他!”   四阿哥没有说什么,给苏伟盛了碗粥,“刚喝完酒,别吃太油的。”   苏伟捧着碗喝粥,一双红红的眼睛盯着四阿哥看,四阿哥穿了便装,靛青色长袍,墨紫色立领。果然,什么太子、大阿哥的弱爆了,还是自家主子最顺眼。   苏伟傻傻一乐,然后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苏伟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了,不过照张起麟的话说,他昨晚表现很好,一路睡到阿哥所,都没耍什么酒疯。   而昨儿个,四阿哥是在午时出的宫,到城隍庙时,苏伟他们正在飘香居吃得欢。四阿哥站在楼梯上听苏伟白话了一段苏绣的产地与品质问题,最终选择不露面,转身去了八珍坊,只吩咐了张保在门外等着。   对此,苏伟很不满,四阿哥本该英雄救英雄的,怎么就那么轻易地扔下他自己跑去吃香喝辣呢?要知道宿醉的感觉是很不好受的,更何况自己这么拼不还是为了四阿哥。绝了这些人从苏伟这儿打听消息的念头,以后能给正三所省多少事儿啊。   面对苏伟的指控,四阿哥果断干脆地给了苏伟五十两银子做补偿。苏伟喜滋滋地捧着银子回去了,结果晚上才反应过来,自己昨天买毛笔花了八十两呢。   东一所,何舟干脆利落地告诉大阿哥,苏培盛什么都不懂,只是个目关短浅,脑子愚笨的傻奴才。   不是何舟有意诓骗主子,而是他实在没办法把昨天的事儿如实说了,若要大阿哥知道自己连个插话的机会都没有找到,估计自己就要离慎刑司不远了。   毓庆宫   德柱一边给太子捏着肩膀,一边叙述了与苏伟吃饭的事儿。   太子笑了笑,“果然不是个普通太监,怪不得四弟如此看重他。”   德柱抿了抿唇,也扬起了嘴角,“是啊,奴才在宫里也是头一回碰上这样的人呢。说起来殿下别笑话,这苏公公当真是一点儿公公样都没有。”   太子转头看着微笑的德柱道,“你很喜欢他?”   德柱愣了愣,垂下头,“说不上喜欢,就是觉得那人挺好,挺特别的。要不是各为其主,我们说不定能做朋友。”   太子拍拍德柱的手,“谁说各为其主就不做不了朋友了。”   德柱眨了眨眼,“殿下的意思是?”   太子靠在椅背上,手指轻敲扶手,“四弟已经靠向我了,只是不确定皇阿玛的心思不敢最终决定。只要在适当的时候,推上他一把,一切……就都好说了。” 第92章 苏伟与小格格   康熙三十三年   钟粹宫   温僖贵妃靠坐在床头,脸色苍白。   皇上坐在床边,握着贵妃的手,“你这身子不好,怎么也不早说一声呢,还要这番操劳?”   温僖贵妃笑了笑,“让皇上费心了,臣妾只是小病,没大碍的。如今,这太子的婚事才是大事儿。”   皇上微微点头,却没有答话。   温僖贵妃垂下眼帘,轻声道,“算起来,皇上给太子指婚已经五个年头了,礼部一直说要重置婚仪,却一直没个准头。这回皇上罢了沙穆哈的官,礼部倒是麻利起来了,这祭祀才过就把婚仪章程送上来了。”   皇上拍拍贵妃的手,“那沙穆哈一早就是个偷懒耍滑的,要不是看在他是功臣之后,朕早就罢了他了。”   “皇上慧眼,这礼部之事关系重大,罢了这些小人就对了。臣妾倒是好奇,这天大的胆子是谁给他的,敢那般明晃晃地跟皇上谈条件,好像连命都不想要了。”   皇上抬眼看了看贵妃,贵妃柔和地笑了笑,“钦天监已经把近三年的大吉之日都挑出来了,就等皇上来最后决断。如今,咱们后宫成亲的阿哥越来越多,连皇孙都多了起来,这毓庆宫里是该有位主母了。有位太子妃坐镇,孩子们的心都能定一定,也省的皇上总为家里的事儿费心。”   皇上两手撑在膝盖上,眉头微微皱起,沉思片刻后道,“你说得对,是时候了……”   正三所   中庭正殿   四阿哥与福晋坐在首座,宋格格、李格格先后进屋请安。   福晋温和地让两位坐下,吩咐诗瑶上茶。   三位深宅妇女聚在一起,聊得无非是家常琐事。福晋问话,宋格格作答,李格格偶尔酸上一两句,气氛还算和谐,就是有点儿无聊。   苏伟站在四阿哥身后有些犯困,双眼迷蒙中看向自家主子,只见他家四爷手撑着下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打出阴影。苏伟敢向天发誓,四阿哥绝对是睡着了。   门口忽而一声轻啼,乳母抱着刚喂完奶的小格格进了屋子。   四阿哥直起身子,晃了晃脖子,伸出手道,“来,茉雅奇到阿玛这儿来。”   乳母把小格格递给四阿哥,四阿哥拖着她的小屁股,让她趴在自己肩膀上。茉雅奇是四阿哥给小格格起的闺名,是满语里长寿草的意思。   小格格仰着头看着苏伟,小手握成拳头往嘴里塞。苏伟冲小格格做个鬼脸,小格格“咯咯……”地笑了出来。   李格格在一旁看了道,“咱们小囡囡跟苏公公还真有缘,这小小的孩子也记着救命之恩呢。”   苏伟连忙躬身道,“奴才不敢,都是奴才应当做的。”   四阿哥没说什么,而是转过身,把小格格递给苏伟,“来,茉雅奇喜欢你,你抱抱她。”   宋氏讶异地抬起头,想说什么,却被漾儿由后一把按住了。李格格看到这一幕,微微扬了扬嘴角。   苏伟动作僵硬地抱起小格格,小女孩儿粉嫩的脸蛋似乎吹弹可破,苏伟冲她咧咧嘴,茉雅奇又咯咯地笑了起来,挥着咬在嘴里的小拳头,蹭了苏伟一下巴口水。   福晋看了看跟苏公公玩得高兴的小格格,转头对宋氏道,“茉雅奇气色好多了,也爱活动了。回头让太医看看,出个新方子来,这是药三分毒,咱们得多注意些。”   宋氏低头道,“福晋说的是,回头就让人宣太医来。”   一旁,李格格又忽然笑出声来,众人循声望去,原是小格格执拗地要把自己的小手塞进苏公公的嘴里,苏公公一边躲着,一边哄着呀呀作语的小祖宗。   四阿哥看着两人笑,李格格更是笑开了花,福晋微微摇头。   宋氏却猛然皱起了眉,转头对站在一旁的乳母道,“小格格该喂奶了,抱下去吧。”   乳母愣了愣,上前两步,看看四阿哥,慢腾腾地挪到苏伟旁边接过孩子,躬了躬身子下去了。   四阿哥眉目严肃起来,宋格格低下头,福晋不知该说什么,只有李格格意味不明地微笑。   苏伟这才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连忙陪着笑躬身道,“奴才鲁莽,不会哄孩子,也不知会不会吓到小格格。”   四阿哥忽地站起身,“有什么鲁莽的,爷都是你伺候大的,一个格格,能金贵到哪儿去?”说完也不等人行礼,举步走了出去,苏伟连忙跟上,临出门时见到宋格格猛然惨白的脸孔。   见四阿哥走了,李氏悠悠然地站起身,向福晋福了一礼,“时候不早了,妾身告退了。”   福晋点了点头,李氏昂首走了出去。   宋氏低着头坐在原地,身子有些发抖。自她怀上孩子后,四阿哥对她是疼爱异常。孩子出生虽然几经波折,又是个女孩儿,四阿哥也没有表现出嫌弃,整个西厢房都捣腾出来给她住,小格格一满月就配了四名乳母、四名宫女,女儿家的好东西一箱一箱的往屋里搬。怎知,今日竟因一个太监,就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福晋看着低头不语的宋氏叹了口气道,“你今儿个怎这么不知轻重?眼看着四阿哥正在兴头上呢,孩子又是刚喂完奶抱进来的,这么个由头多犯忌讳啊。”   宋氏垂着头,声音虚弱无力,“妾身是一时糊涂,话没经脑子就出口了。”   福晋看着宋氏半晌,“算了,你回去看着小格格吧,以后注意些,别一时脑热带累了孩子。”   “是,”宋氏点头,由着漾儿扶起,行礼退下。   诗瑶端了碗新茶给福晋,“这宋格格真是个木鱼脑子,怎么就偏生她命好?”   福晋抿了口茶,“这命好与不好,还得看人怎么走。长女生在宋氏那儿,真不知是福是祸。”   苏伟跟着四阿哥步履匆匆地走回正殿卧房,一路奴才跪了一地,四阿哥一声叫起都没说。   进了屋门,四阿哥停在了书桌前,两手撑着桌子。   苏伟冲门口挥挥手,遣走值守的人,自己走到四阿哥身后,拽拽他的衣服。   其实宋格格这事儿,苏伟自己倒是没什么大感觉,毕竟他这幅壳子是个太监嘛,茉雅奇又是个女孩儿,宋格格忌讳也没什么。更何况,宋格格是出了名的深宅闺秀,严守古礼规范。苏伟估计着,以后茉雅奇长大了,宋格格肯定是让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作女红,学女训。   “主子,您别生气了,你看我都没在乎。小格格是女孩儿,宋格格忌讳些也是对的。”苏伟拽着四阿哥的衣服向下拉拉。   四阿哥没动,依然是双手撑着桌子喘粗气。苏伟又往前了两步,伸手去拉四阿哥的腰带,他们爷怒点很奇怪,这还没当上皇上呢,就有点儿喜怒无常的倾向了。   “主子,我们下棋好不好,你看今天本来都好好的。我真的没什么委屈,毕竟我是个太监嘛,只要您别嫌弃我就行了,别人爱怎么想怎么想——”   “不行!”四阿哥猛地转头,一声怒吼,吓了苏伟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呢,一只大手猛地按上苏伟的脖子,紧接着就是一番唇齿相交。其实苏伟想揉揉他撞疼的鼻子,可是姿势不允许,只能等亲完了再说。   中庭西厢房   宋氏坐在榻子上,漾儿端着果盘进来,放在炕桌上,想了想还是张嘴劝道,“小主,四阿哥今儿是气话。咱们小格格出生后,四阿哥有多喜欢,大家都看在眼里呢。”   宋氏垂下头,“四阿哥还是第一次对我说这么重的话。”   “要不,”漾儿看了看宋氏,小心地道,“奴婢私下里去找趟苏公公?他人挺亲和的,小主赏点儿东西给他,他一准能劝劝四阿哥。”   “不用了,”宋氏面目表情地往榻子里坐了坐,“他救了小格格,已经升了品级,又受了赏赐。说到底也是个太监,难不成我的女儿还要欠一个奴才一辈子吗?”   五月,太子大婚的日子终于定了下来,皇上挑了来年五月初八的日子,毕竟是储君的婚仪,虽然隔了一年,宫中各处已开始筹备了。   七月,皇上巡行塞外,北巡大军刚至北古口,宫中传来太子格格李佳氏又诞下一子的消息,皇上大喜,重赏随军扈从。   九月,銮驾回京后直接到了畅春园居住。苏伟跟着四阿哥在承露轩住了下来。   未几日,前头传来消息,八阿哥请旨,将宫中几位阿哥接进畅春园一同读书,皇上准奏。四阿哥听了消息,皱了皱眉头。苏伟在一旁撇了撇嘴,可能也是他偏心,他就是觉得八阿哥有时做好人做的太过头了。   宫里的六位阿哥陆续到了畅春园,只留下了才两岁的十五阿哥。不知是谁起的头,要设宴礼谢八阿哥,八阿哥自是不能受,结果你推我就地变成了八阿哥摆宴请各位弟弟。但似乎只请弟弟又不好,可要请兄长,八阿哥的资历还不够,最后又招出了大阿哥。   一番折腾下,变成了大阿哥设宴,八阿哥做主陪,请各位皇子相聚。   这边,苏伟正挠头,自己主子是去还是不去时,那边传来了太子回宫看望毓庆宫二阿哥的消息。四阿哥着人准备了礼品,让人带到了毓庆宫。太子的一番动作,使原本就奇怪的宴席又变成了一场暗地里的角逐。苏伟知道,上次北巡太子设宴的尴尬,这一次估计要还回来了。   宴席前一天,胤祥跑到了承露轩,寻各种理由要留下过夜,四阿哥拍着他的头答应。   其实连苏伟都知道,十三阿哥虽然年幼却较为早慧,对于太子与大阿哥之争肯定也知道一二。如今这副样子摆明了就是要跟着四阿哥混,你去我就去,你不去我也不去。年纪轻轻能有这幅胆子和决心,苏伟很是佩服,怪不得最后混的比雍正爷哪位兄弟都好呢。   不过相比之下,又慢了一步的十四阿哥让苏伟颇为忧心。到了傍晚,十四阿哥总算来了,可苏伟没来得及舒口气,就见十四阿哥拿出了大阿哥摆宴的请帖递给四阿哥。   四阿哥打开一看,微微笑了笑,“我却不知,你什么时候给大哥当起信差来了?” 第93章 新人换旧人   康熙三十三年   苏伟梗着脖子站在书桌旁,十四阿哥被四阿哥问得一愣,半天没回应。四阿哥把请帖往桌上一扔,随手拿起本书翻开,声音冰冷道,“我近来脾胃不和,去不了了。”   十四阿哥被晾在书桌前,脸色越来越难看。   苏伟左看右看刚想说点什么,就见十四阿哥头一仰道,“那弟弟告退。”   眼看着十四阿哥摔帘子出去了,苏伟急得直跳脚,“主子,我看十四阿哥也就是顺手传个请帖,未必就是听大阿哥吩咐的。”   四阿哥把书往桌上一扔,靠在椅背上冷哼一声,“胤祥都懂事了,就他还不知轻重。”   苏伟抿抿嘴,弯下身子道“主子,十四阿哥才七岁啊,又是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您想想,当初六阿哥刚迁宫时,不也一样顽皮不懂事吗?这皇子间的弯弯绕,说到底还得您当兄长的去教啊。”   四阿哥皱着眉沉默了半晌,按了按眉心道,“罢了,罢了,你去叫他回来吧。”   苏伟领着李英出了承露轩,还没走几步就见到了十四阿哥的贴身太监站在路边团团转。   “这是怎么了,十四阿哥呢?”苏伟上前道。   “唉,苏公公你可来了,”小太监拽着苏伟到路旁的假山下,苏伟抬头一看,差点笑出来。要不说是哥俩呢,这一生气就往高处爬的毛病都一模一样的。   “哎哟,您慢点儿,”一众小太监扶着苏伟往上爬。   十四阿哥往下瞅瞅,气呼呼道“你上来干嘛?”   苏伟陪着笑,爬到十四阿哥后边坐下,“四阿哥担心您呢,让奴才找您回去。”   “他才不会担心我呢,”胤禔别过头,狠狠地搓搓手指头,“他就担心胤祥,我做什么都不对!”   “哎,不是这样的,”苏伟又往十四阿哥旁边蹭蹭,“这里面的事儿复杂着呢,四阿哥不是恼您,是担心您走错了路。”   “走错什么路?”十四阿哥转头看着苏伟,双颊还鼓鼓的,“不就吃一顿饭吗?”   苏伟挠挠头,“当然不是吃饭那么简单的,您想知道还得回去问问四阿哥,我们做奴才的解释不清楚。”   十四阿哥垂下脑袋,侧过身子“我才不回去呢,回去他又训我……”   “胤禔!”假山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十四阿哥和苏伟一同往下看,四阿哥背着手站在假山下,“快下来!”   十四阿哥看看苏伟,苏伟扶着十四阿哥站起来,“您慢点儿。”   十四阿哥蹦下了石阶,嘟着嘴、低着头走到四阿哥身边,“四哥。”   四阿哥抬头看看站在十四阿哥身后的苏伟,苏伟做眯眼笑佛状。   无奈叹口气后,四阿哥顿顿地抬手,拍拍十四阿哥的肩膀道,“跟四哥回去吃饭吧。”   大阿哥与八阿哥的宴席最后到场的只有七阿哥、九阿哥、十阿哥。   七阿哥旧疾缠身,宴席开始不久就告退了。最后剩下的四人也是相顾无言,尤其是大阿哥,年长弟弟们十几岁,彼此实在没什么共同语言,饮了几杯酒后也走了。   看着大阿哥离去,九阿哥、十阿哥凑到八阿哥桌前,“八哥,太子赶着这几天回宫,摆明了是不给大哥面子啊。不过三哥、四哥是怎么回事?还有胤祥、胤禔,胤禔一贯是最爱凑热闹的。”   八阿哥摇摇头,给两位弟弟倒上酒,“咱们这宫里,太平不了多久了。不过只要咱们兄弟齐心,总能有容身之地。”   十月,颁金节过后不久,宫里传来消息,温僖贵妃重病。   十阿哥率先回了皇宫,没几天,太医上呈脉案,銮驾紧急回宫。   苏伟随着四阿哥晚了一天到正三所,福晋已经随各位命妇往钟粹宫侍疾了。   由宫内的气氛与奴才间的闲言碎语,苏伟知道,温僖贵妃是行将就木了。   翊坤宫   宜妃由小宫女扶着迈入内厅,珠儿上前道,“娘娘累坏了吧,奴婢让人打洗澡水来。”   “不用了,”宜妃坐到榻子上,“简单洗漱一下就好,本宫一会儿还要到钟粹宫。”   “还要去啊?”珠儿皱起眉头,“您都盯了好几天了,该歇歇了,要不身体怎么受得了?再说,其他几位娘娘都在呢。”   宜妃歪在榻子上无力一笑,“正是因为他们都在,本宫才不得不去。贵妃一走,这后宫大权旁落,此时若是不警醒些,以后的日子就难熬了。”   钟粹宫   温僖贵妃才喝完药,脸色难得地红润了些,皇上坐到床边,看着温僖贵妃轻轻地叹了口气。   贵妃微微笑笑,虚弱地握住皇上的手,“圣上不要为我忧心,是我们这些女子命薄,不能一直为您分忧。”   “不要胡说,”皇上轻皱眉头,“太医们都在商讨新方,一定能医好你。”   贵妃摇摇头,声音略有暗哑,“臣妾的身子臣妾自己知道,能在皇上身边这许多年,臣妾已经知足了。只是如今,胤誐年幼,臣妾独独放心不下他。臣妾想请皇上看在臣妾这几年的辛劳上,给胤誐一个恩典,让他能平安富贵地过完这一生。”   “胤誐也是朕的儿子,你的心思朕知道,朕答应你。”皇上握住贵妃的手。   温僖贵妃靠在床头,轻轻笑了。   傍晚,四福晋随着德妃进到温僖贵妃卧室里伺候汤药。   贵妃喝完药,德妃把药碗递给四福晋。贵妃随之看了看站在德妃身旁的人,轻轻开口道“这是,老四家的?”   “是,”德妃坐在床边应了一声,四福晋从旁向温僖贵妃福了一礼。   “好,好,”贵妃无力地笑了笑,对德妃道,“你是个有福的,有儿媳、有孙儿,我是看不到啦……”   “您别乱说,”德妃给温僖贵妃掖掖被子,“就是看在十阿哥的份上,您也得养好身子,否则咱们后宫有的乱了。”   温僖贵妃摇摇头,“本宫不行了,本宫比不上孝毅皇后,担不了那么久。这管理后宫的日子,太累了……”   十一月初三,温僖贵妃殁。   又是一年举丧,整个皇宫沉浸在白色的哀伤中。太后年老,后宫丧礼基本由惠妃主持。   年关将近,皇上大哀,令节俭持素。   腊八节,后宫家宴,宴席上也尽是素食。   正三所,四阿哥与福晋尽皆出席,苏伟站在四阿哥身后,看桌子上左一盘豆腐,右一盘茄丁的直反胃。   皇上位于正中,举杯悼念了温僖贵妃一番,转而对四妃道,“如今宫中,你们四个位分最高,资历最深,以后就得多多操劳了。温僖的丧仪,惠妃操持的很好,这后宫之事就暂由你做主,宜妃、德妃、荣妃协理。”   “是,”四妃离了座位,齐齐行礼道,“谨遵皇上谕旨。”   皇上点点头,环视了宴席一周,最后定格在十阿哥胤誐处,“温僖贵妃主理后宫多年,累坏了身子,只有胤誐一个子嗣。朕决定,将乌尔锦噶喇普郡王之女指给胤誐,也好告慰温僖贵妃的在天之灵。”   胤誐一愣,起身谢恩。在场众人各有面色,外藩郡王之女,身份远远在众福晋之上。   宴席过后,四阿哥与福晋一同回到阿哥所,刚迈进院门,柴玉远远而来,扑通跪在四阿哥与福晋身前,“恭喜阿哥、恭喜福晋,李格格有喜了。”   从畅春园回来,福晋一直在宫中侍疾,四阿哥去过的两次后院都是在李格格屋子里。   苏伟抿抿嘴唇,跟着四阿哥与福晋一同往东厢房看望李格格。   进东厢门前时,苏伟偶然看到了对面廊下,抱着孩子的宋格格,四目相对,一股微妙的心酸突然涌进苏伟的心头。   康熙三十三年的年节过得很朴素,连朝宴都一减再减。苏伟本还以为是要悼念温僖贵妃,四阿哥却告诉他,其实主要是噶尔丹再起异动,前朝正在筹措军备。   康熙三十四年,二月初一   苏伟推开小屋的窗户,让冬末的空气卷净屋内的杂尘。   “苏公公,”诗玥一脸笑容地蹦到苏伟窗口。   “你又偷懒啊,”苏伟挪揄她。   “切,你自己最会偷懒了,还说我,”诗玥微微撅起嘴。   “我跟你开玩笑呢,”苏伟咧咧嘴,“今儿是初一呢,你们不忙吗?”   诗玥转身坐在廊下,摆摆手“福晋进宫了,我们没什么活儿干。最近李格格金贵,中庭都不敢有什么大动静。”   苏伟点点头,鼓鼓腮帮子。李格格怀孕,苏伟的情绪波动很小,他与四阿哥虽然已经这这那那了,但说到底还是差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还处在静思己心的状态。四阿哥说了给彼此几年去决定,苏伟就理直气壮地把自己藏在了窗户纸后,与四阿哥的后院自觉隔离了。   “喂!”诗玥劈手拍了苏伟脑袋一下,“人家来跟你聊天的,你怎么发起呆来了。”   苏伟揉着脑袋,一阵无奈,“你这姑娘手怎么这么重,以后还嫁得出去吗?”   诗玥撇撇嘴,“嫁不出去就不嫁,人家本来也不惦记嫁人,哼。”   永和宫   福晋与德妃坐在榻子上,绣一件小孩子的肚兜。   德妃看着福晋灵巧地穿针引线,面带笑意,“四阿哥的后院也日渐丰盈,这宋氏、李氏都先后有孕了,你也得抓点紧。”   福晋抬头看了一眼德妃,又垂下眼帘,“儿媳明白,只是孩子的事儿急也急不来。四阿哥忙于正事,儿媳不想总是叨扰他。”   德妃微微一笑,“你是个懂事儿的,胤禛那孩子,额娘也知道。只不过,这长子与嫡子总是让人头痛的。李氏是小门小户出身,若是生下儿子,难免要心大,到时候你就得多费心了。”   “额娘放心,儿媳懂得轻重,”福晋俯身道。   德妃点点头,“你办事儿额娘自然是放心的,胤禛也大了,这孩子肯定会越来越多。其实你们后院多生养几个是对的,免得新人进门压不住脚。”   福晋微微一震,“是,额娘言之有理。”   德妃缕缕针脚,往线上穿了两颗珠子,福晋往窗外看了看,转过头道,“额娘,今儿是初一,您不去延禧宫,真的没关系吗?”   德妃一笑,“你不用担心,宜妃与荣妃也不会去的。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妃子而已,差了一个“贵”字。她能管的,不过是那些没名没分的而已。”   福晋抿抿嘴唇,又低头绣起花样来。   傍晚延禧宫   惠妃坐在镜子前,摘下一对翡翠金珠的耳环,银柳由后接过,轻声道,“娘娘,今儿的事儿要不要跟太后、皇上提一提,说起来也是皇上让您接管后宫事宜的。这头一个初一,三位主宫娘娘就都没有来,不是拂了皇上的面子吗?”   惠妃冷笑一声,“算了,有什么好提的。她们不来便不来,这哪个泥人没有三分血性,如今本宫只要帮大阿哥盯着毓庆宫就好。你以为现在还是康熙初的年头?四妃剩的只有资历与儿女,皇上的宠眷早就换了几批了,本宫还和她们计较什么。”   “娘娘说的是,”银柳微一俯身,“今儿个,奴婢看那贵人王氏倒是很守规矩,如今她圣眷正隆,又怀有身孕,咱们是不是多照顾照顾她?”   惠妃点点头,“你说的没错,王氏刚生了十五阿哥,如今又有了身孕,对皇上的影响很深。但不只是她,新得宠的刘氏、陈氏、瓜尔佳氏都多照顾着。如今八阿哥大了,卫氏倒是盛宠不缺,她那里也别轻视了。只可惜章佳氏一早进了永和宫,咱们够不上,只能先搁着了。”   “是,”银柳一低头,“娘娘,其实还有一人,庶妃佟佳氏,虽然不如另几位隆宠,但也算有了长宠,皇上时不时的总要见见她。”   “佟佳氏……”惠妃叹了口气,“她是孝懿的亲妹,不会在庶妃的位子上呆多久的,小心点儿应对就是了。”   “是,那,”银柳言语一顿,“赫舍里氏呢?”   惠妃低下头,轻轻摘下自己的护甲,“如今后宫里是自扫门前雪了,这么一个耽误事儿的,尽早送她走吧。”   二月的紫禁城,天气很冷   一大清早,上朝的阿哥们进了乾清宫门,苏伟笼着袖子向膳房跑去,准备要点儿热乎乎的茶点吃暖暖身子。   刚进了院门,苏伟就看到墙旁边站着几位宫女,正对着膳房门口一位挺身直立的大宫女指指点点。   “你看她,现在跟了位庶妃还那副清高的模样。”   “谁说不是呢?还以为自己是皇贵妃的大宫女啊,现在掌权的是惠妃娘娘。”   “就是,我听说啊,她跟着的那位佟佳氏,还不及新进宫的瓜尔佳氏受宠呢。”   苏伟听得一愣,往膳房门口看看,脸色一变,向前走了两步道,“都说什么呢?身为宫女敢嚼主子的舌头,不要命啦?”   几位宫女见苏伟带补子的宫服,连忙低头行礼,苏伟瞪了她们一眼,转身向膳房大门走去。   “浣月姑姑,”苏伟冲门口的人一躬身。   浣月笑笑,“是你啊,怎么跑来这了?”   “奴才陪着四阿哥来上朝,天气冷,来要碗茶喝。”苏伟俯身道。   浣月点点头,“四阿哥近来怎么样?身体可好?”   “姑姑放心,四阿哥都好,只是时常惦记着先皇后。”   “四阿哥是个孝顺的孩子,娘娘在天有灵,也会欣慰的。”   苏伟转头看看盯着这边的几位宫女,“姑姑,是否有人为难你?佟佳氏小主可好?”   浣月看看苏伟身后,平淡地扬扬嘴角,“我们都好,你不用担心。我进宫二十多年了,什么事儿没见过,不用与那帮人一般见识。”   “姑姑宽宏,”苏伟低头道,“四阿哥往小主处送过东西,可被小主拒绝了,不知如今小主那儿缺什么不缺?”   浣月摇摇头,“内务府总得顾及着佟佳氏的薄面,不会短了我们吃穿的。四阿哥如今是德妃娘娘的儿子,还是少于我们来往的好。”   苏伟点点头,“姑姑说的是。”   “不过,”浣月顿了顿,“若是四阿哥有什么难处,不方便在后宫办的,可以来找我与小主。娘娘去的早,最不放心的就是这唯一的孩子了。”   苏伟一震,直觉浣月话中有话,连忙躬身道,“奴才替四阿哥谢小主与浣月姑姑,四阿哥的事儿,奴才定代为转达。”   浣月微微低头,接过小太监递来的食盒,与苏伟告了别,转身走了。   昔日皇贵妃的贴身大宫女,在后宫就犹如梁九功般的存在,如今却要自己给主子提膳,苏伟深深地叹了口气,胸腔里闷闷地不舒服。   三月   宫里渐渐有了节庆的气氛,太子大婚在即,四处都能看到红灯笼、红绸子。   正三所中,李格格的肚子也渐渐大了起来。四阿哥往后院走,多是到李格格屋里坐坐,或逢初一、十五在福晋屋里呆两宿。而已经诞有一女的宋格格无形中又被冷落了。   前朝中,噶尔丹动作频频,康熙爷抓紧筹措军备。四阿哥每日都在研究边境地图,及往年与噶尔丹作战的记录,忙得不亦乐乎。   四月   毓庆宫   德柱坐在凳子上,冲着一屋子的红色发愣,内务府已经将太子大婚的礼服送来,此刻正摆在桌子上。   太子掀帘子进门,正看到呆愣的德柱,心里猛然紧得慌。   “德柱,”太子一叫,德柱一惊站起身,“殿下”。   太子笑笑,双手搭在德柱肩膀上,“索相送了一处京郊的庄子给我,爷近来出不去,你去给我看看,顺便拾到拾到好不好?”   德柱看看太子,又转头看看桌上的衣服,低声道“奴才,等您大婚过后再去吧。”   太子微微蹙起眉头,“爷不想您在这儿,爷心里不好受。你就去庄子里住两个月,等过了这阵子,爷再接你回来。到时就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了,听话,恩?”   德柱抿了抿嘴唇,垂下眼帘,“是。” 第94章 矫情的日子   康熙三十四年五月初八   太子大婚,苏伟跟着四阿哥往毓庆宫陪同太子迎亲。   傍晚的宴席上,四阿哥、五阿哥等一直为太子挡酒,苏伟一路小心地伺候着,只盼望他家主子别喝得太惨。   不过,奇怪的是,苏伟在庞大的酒宴上竟没有看见德柱,太子的哈哈珠子与近臣侍卫中独独少了那一人。   大宴好不容易散去,苏伟跟着四阿哥回阿哥所。   好在毓庆宫的奴才想得周到,为各位陪酒的阿哥准备了轿子,要不就有得麻烦了。   正三所   张保帮苏伟把四阿哥扶进卧房里,打来两盆水就守门去了。   苏伟撇撇嘴,自己把四阿哥的衣服解开,沾湿毛巾擦拭身体。   “苏伟……小伟……”四阿哥闭着眼睛嘟嘟囔囔。   苏伟瞪了他一眼,回头拿了半块桂花糕塞在了四阿哥的嘴里。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看到大红礼服的太子,苏伟又莫名地想到了自己。这要是在现代,自己的那一半又结婚、又生孩子的,自己肯定一拳把人打到太平洋去了,哪像现在不仅得忍着,还得伺候着。   迷迷糊糊的四阿哥完全不了解苏伟此时的想法,一只手不老实地四处摸,最后抓到了在胸前胡乱擦拭的手,满意地咂咂嘴,翻个身睡了。   苏伟胡乱地扑棱扑棱掉在枕头上的点心渣子,看着四阿哥清俊微红的面庞,很没原则地笑了出来。   储秀宫   贵人王氏大着肚子由宫女扶着在屋里慢慢走,乳母在一旁哄着十五阿哥。   春末的天气渐渐有些热,王氏虽然一人住着储秀宫的东正殿,但还是觉得闷。   宫女领着卫氏进了屋子,卫氏冲王贵人盈盈一笑,“庶妃卫氏,给贵人请安。”   “妹妹快起来,”王氏上前扶起卫氏。   卫氏作势看了看王氏的肚子,“姐姐下月就到日子了吧。”   王氏点点头,摸摸自己的肚子,“这一胎也不老实,好在我也不是第一次生,没那么害怕了。”   卫氏笑笑,“姐姐快坐着吧,我见您也不方便出屋,就过来跟您说说话,您别嫌我烦。”   “怎么会呢?”王氏拉拉卫氏的手,“我正觉得闷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储秀宫人虽然多,肯跟我说话的就只有你了。”   卫氏拍拍她的手,“她们呀,是嫉妒你。皇上这般宠爱不说,如今又有了十五阿哥。等你肚子里的这个再出来,封嫔封妃不是指日可待嘛。”   王氏低下头,略有羞赧地抿抿嘴唇,“封嫔封妃我可不敢指望,只要皇上心里有我个位置就行了。”   卫氏嘴角微扬,左右看了看,“你这怀着皇子,不比往日,惠妃娘娘时常惦记着。你若是缺什么就遣人去禀报,千万别掖着藏着。”   王氏点点头,“惠妃娘娘关心我,我知道,等孩子落地了,我就去延禧宫请安。”   卫氏点点头,“惠妃娘娘盼着你去呢。娘娘上次还说,你这二次有孕,进宫的时日也不短了,这位分早该进一进了。只是最近准格尔闹得凶,时候不好,娘娘说等前朝局势松范了,就跟皇上提一提,给你晋了位份,单辟一宫,省得你和两个孩子挤得慌。”   王氏闻言一愣,连忙站起来,俯身道,“妹妹一定要替我谢谢惠妃娘娘。”   “哎,”卫氏扶起王氏,“咱们一同服侍皇上,都是自家姐妹,不要这般客气。”   卫氏陪着王氏聊了一会儿就告退了,王氏一路将卫氏送到大门口,目送着卫氏走远才想往回走,却看到西厢的门被打开,庶妃佟佳氏走了出来。   佟佳氏看看走远的卫氏,又转头看看王氏,微微一低头,“王贵人吉祥。”   王氏知道佟佳氏的身份,自然不敢追究礼仪问题,只轻声细语道“妹妹出去啊?”   “出去走走,”佟佳氏站在浣月撑起的纸伞下,走了两步又停下,转头对王氏道,“姐姐入宫年头也不短了,可曾听过郭贵人?”   王氏愣了愣,答道“听过,宜妃娘娘的妹妹。”   佟佳氏笑笑,“原是如此,妹妹进宫晚,只见过郭贵人一次,面色苍白,身体羸弱。听人说,她以前贵为嫔位,还生过皇子呢。”   王氏皱皱眉,语气颇为不解,“妹妹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佟佳氏转过身子,抚了抚自己的衣领,“没什么,只是恰好看到卫氏想起了而已,听说那郭贵人以前与卫氏最为亲近呢。”   王氏眨了眨眼睛,还未有所反应,佟佳氏已经走远了。   六月   李格格的临产日期还差一月,后宫中先有了动静,十五阿哥生母王贵人又诞下一位皇子。皇上大喜,重赏六宫。   苏伟在这春末夏初的日子,向四阿哥讨了假期,跑出皇宫去溜达。结果在京郊承恩寺,遇见了熟人。   苏伟本来在城隍庙无所事事地闲逛来着,却听路人讲承恩寺今儿个请来了众多大师、高僧为新铸的佛像开光,据说佛像全金身打造、高愈两丈很是壮观,而且还会当场派发素食。   正好闲话的路人赶了马车要去,苏伟就凑了份子,坐上了车。这是苏伟第一次一个人往京郊去,一路上新鲜的很,马车赶了一上午才到了承恩寺。   承恩寺依山傍水,风景优美,苏伟在山寺旁转了两圈,才挤进人山人海的信徒当中。   所谓的金身佛像远没有传说中那般神圣,苏伟象征性地上了香,就转去了后院。后院相对清净,苏伟挨个庙门看了看,结果在药王菩萨门前正碰上了上香的德柱。   承恩寺后门外有一段长长的石阶,似乎走的人很少,长了不少青苔。苏伟与德柱选了个干爽的地方并肩而坐,眼前是葱翠丛山,绿柳石林。   “太子大婚时,我怎么没看到你啊?我见太子的哈哈珠子似乎都在。”苏伟压着胳膊,弯着身子,用小树枝划着脚下的青苔。   “我近来没在宫里,太子派我出门办事了,”德柱远远眺望着山景,心里难得地平静。   “哦,”苏伟应了声,拄着下巴,把树枝叼进嘴里,“怎么也是太子大婚嘛,你应该提早赶回来的。”   德柱低下头,沉默半晌道,“我只是个奴才,少我一个也没什么大碍。”   苏伟转头看看德柱,没再说话。   德柱碰了碰苏伟的胳膊,“你怎么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跑到京郊来了?”   苏伟咧嘴笑笑,“无聊嘛,听说这里有热闹,我就过来了。反正主子不知道,没关系的。哎,好像今儿个还派发素斋呢,我们一会儿去领点儿,吃了寺庙的饭说不定能积点儿福分呢。”   德柱无奈地摇摇头,“福分哪有那么好得啊,要真如你说那般,世上就没有苦命人了。”   “事在人为嘛,没做怎么知道呢,”苏伟拍拍胸脯,“你看我一个半男人都积极向上呢,你身家背景那么好,干嘛总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   德柱笑笑,抿了抿嘴唇,沉默了半晌,“你说得对,是我矫情了。”   苏伟得意地晃晃脑袋,叼着树枝哼着小曲。   时到傍晚,四阿哥晚膳都用完了,出宫的苏公公还没回来。   张起麟跑到了神武门旁去等着,苦命的王朝倾站在冰块一样的四阿哥身后默默祈祷。   终于,眼看着宫门下钥的前一刻,苏公公划着石板路就冲进来了,要不是令牌亮的早,估计守门的侍卫当场就把人刺成蜂窝煤了。   “哎哟,我的哥哥唉,”张起麟哭丧着脸迎上来,“您这是跑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   “哎呀,”苏伟窘迫地挠挠脑袋,“意外,纯属意外。”他怎么知道来领素斋的人会那么多,一时估错了时间,才踩了点儿,也不知道他们家主子的脸现在黑到什么程度了。   正三所   张起麟刚一迈进正殿大门,就高喊一声,苏公公回来啦,说完一个侧身就没影了。   苏伟瞪了门外一眼,捧着一直藏在胸口的纸包进了卧房门。   “奴才去给主子打水啊,”王朝倾见苏伟进了门,利落地朝四阿哥一俯身,转头冲出去了。   苏伟看看晃动的门帘,撇了撇嘴。   四阿哥坐在床边,两手拄着床板,面无表情。   苏伟垂着肩膀,挠挠后脑勺凑了过去,“主子,我知道错了,发生了点儿小意外,才回来晚了。”   四阿哥没有说话,眼色黯然。   苏伟在屋里站了一小会儿,打开了牛皮纸,拿出一只黄澄澄的包子递给四阿哥,“主子,这是我在承恩寺抢,不是,领来的。他们今天给佛像开光,才派发素斋,我特意去拿的。都说这样求来的心诚,能给人带来福分……”   四阿哥抬起头,看了看苏伟,又看了看那包子。   苏伟扁扁嘴,又向前蹭了蹭,把包子按到了四阿哥嘴边,四阿哥微微张口,咬了一点儿。苏伟顿时笑了,“嘿,好吃吗?什么馅儿的?”   四阿哥低下头,叹了口气,“没吃到。”   “恩?”苏伟拿起包子看了看,照着四阿哥的嘴印又咬了一大口,结果还是没看到馅儿。   “过来!”四阿哥伸手把还和包子较劲的苏伟拉到床边坐下,苏伟拿着包子泪眼汪汪的,他白抢了,早知道这包子没有馅儿,他直接去领窝头就好了。   四阿哥偏着头看着又不知道神游到哪儿去的苏伟喘口气,最后胸口一闷,手一伸,揽着苏伟的腰躺到了床上。   四阿哥的身子压下来时,苏伟手里还拿着包子,后来包子不知去哪儿了。而去打水的王朝倾,一晚上都没有回来。 第95章 谁更了解谁?   康熙三十四年   苏伟蹲在偏廊下,眯着眼睛,看着院子里忙活儿来,忙活儿去的王朝卿。   自从苏伟由屋子里出来,王朝卿就没站住脚过,路边的花盆都被他挪了六次了。   这人肯定是看到了,苏伟暗暗笃定。昨晚本该他当班的,就算事有缘由,王朝卿也没张起麟那个胆子敢直接回房休息。   更何况,昨晚滚到地上的包子不见了。   午时,王朝卿准备往阿哥所膳房一趟,结果刚出了大门,就见到了萧二格笑面虎一样的脸,“王公公,出去啊?”   “恩,”王朝卿点点头,转身往膳房走,然尚未走几步,就出了一身冷汗,“你跟着我干什么?”   萧二格挠挠头,“小弟也要去膳房一趟啊。怎么,不方便?”   王朝卿抿了抿唇,摇摇头。萧二格是谁的人,整个正三所的奴才都知道,这人职位不高,却直领着二十个洒扫太监。因着苏公公的威风,平日里有什么赏赐都不会缺了他那一份,在院子里可说是无孔不入。   四阿哥用完午膳,苏伟别别扭扭地进了四阿哥书房,把当班的刘裕遣了出去,自己抱着膝盖坐在榻子上。   四阿哥翻着书瞅了他一眼,也没说话,只等苏伟开口。   苏伟看了看四阿哥,又撇了撇嘴,昨晚他当真心惊肉跳了一番,还以为自己的晚归刺激了四阿哥的雄性荷尔蒙,要晚节不保了。谁知两人翻腾到最后,也只是动了动手,碰了碰嘴。为此,苏伟还有点儿小小地失落,寻思着四阿哥是不是有什么忌讳或者嫌弃啥的。   不过,在苏伟疲累至极,陷入昏睡的前一秒,突然意识到,也许,不是四阿哥不做,而是不知道……多年前的那本红皮书,貌似,没有男男的情景……   但是,现在这些都不是关键,苏伟晃晃脑袋,转头冲四阿哥低声道,“主子,昨晚,王朝卿是不是进来过了?我掉在地上的包子找不到了。”   四阿哥抬眼看看他,“王朝卿跟你办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信不过他?”   苏伟拄着下巴,叹口气,“也不是信不过,只是有些风险,我冒不起……”   四阿哥抿着嘴唇笑笑,“放心吧,他什么也没看到,就算看到了也不会说的,这人聪明着呢。”   苏伟眨眨眼睛,“那包子哪里去了?”   四阿哥没看苏伟,低头翻书,“愿意哪里去就哪里去呗,就指甲点儿白菜馅儿,想吃,让膳房蒸两屉给你。”   苏伟歪着头盯着四阿哥看了一会儿,白菜馅儿?切,苏伟了然地咂咂嘴,晃晃荡荡的出去了。   储秀宫 东正殿   王贵人靠在床头,头上扎着红巾,心不在焉地听着小宫女汇报惠妃娘娘送来的东西。   她生下十六阿哥已经半个月了,皇上除了几次赏赐,再没任何言语。这几日听乳母们嚼舌头,皇上开始频频往永和宫章佳氏那儿去了。   章佳氏与她不一样,没有位份,只是庶妃,生下十三阿哥不久后,就搬到了永和宫。虽然没能亲自抚养十三阿哥,但也相隔不远,听说德妃对她很是照顾。   提到四妃,对于后宫女子来说,是颇为神圣的存在了。虽然王氏自己也很得惠妃照顾,但自那日听了佟佳氏的话,就越来越觉得不舒坦。   她偷偷派人打听过郭贵人,郭贵人原封亚嫔,生过公主,因冲撞有孕宜妃被贬,亲生女儿被送进翊坤宫抚养,自那以后就一直抱病。后来被人从储秀宫移进了延春阁旁的静怡轩,再未受过召见,等于半个身子进了冷宫。   打听的宫人悄悄告诉她,郭贵人本来颇受宠爱,也确实曾与卫氏和惠妃走得近,很可能就是因此遭了亲姐姐宜妃的忌讳。让人多想的是,就在郭贵人出事前,迁宫不久的五阿哥差点被人毒害。   细思极恐,王贵人进宫也有一段时日了,这中间的关系,她纵然想不清楚,也不得不怀疑。这储秀宫里住得虽大都是位份较低的新人,但却也是御前太监来的最勤的地方。   六月的尾巴,已经渐渐有了暑意。   傍晚   苏伟翘着二郎腿靠在床头一边啃牛肉脯,一边看话本。小徒弟李英端着水盆,那擦擦、这抹抹地搞卫生。   敲门声响起,李英放下盆子去开门,“王公公。”   王朝卿冲李英点点头,“李公公,我有几句话想跟苏公公说。”   李英回头看了苏伟一眼,苏伟点点头。   李英转身拎起水桶道,“两位慢聊,我去打水。”   王朝卿平日里也是和苏伟不着调惯了的,这次倒是少有地稳当,走到苏伟床前拱了拱手,“苏公公。”   苏伟点点头,指了指圆桌旁的凳子,“坐啊。”   王朝卿抿了抿嘴唇,回头搬了凳子过来,“苏公公,我今日是有事儿来求您的。”   “什么事儿?”苏伟眨眨眼睛。   王朝卿搓搓手,踌躇了半天道,“小弟近来手头紧,心思不老实了。”   苏伟微微皱眉,就见王朝卿从袖子中拿出一张纸来递给他,打开一看,是惠丰堂当铺的票子,上书红松出云缀絮纹徽墨一锭,当银八十两。   “这!”苏伟一惊。   王朝倾慌忙跪在地上,“苏公公,小弟是一时糊涂,拿了银子回来就后悔了。小弟出宫不方便,还请苏公公看在咱们兄弟多年的情分上,帮兄弟把东西赎回来。”   苏伟看着跪在床前的王朝倾,惊诧过度的脑袋渐渐冷静,王氏兄弟不是贪图小财、不要脑袋的蠢人。就算一时糊涂,当了四阿哥用的贡墨,也没必要在没被人发现时闹到他跟前来,这出宫不便的理由实在太牵强了。   王朝倾如今是四阿哥的贴身太监,王以诚管着四阿哥的库房,两人怎么也不会被八十两难为成这样。既是如此,王朝倾这般做又有何用意呢?   “你先起来吧,”苏伟沉声道,“这事儿容我想想。”   “是,”王朝倾站起身,从怀里套出一荷包放在床上,“这是那八十两银子,拜托苏公公了。”   苏伟没有说话,王朝倾躬身退了出去。   一张当票,八十两银子,偷盗一事儿在宫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哪个常年伺候主子的奴才不贪点小便宜,只要不闹大,主子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一旦被发现,杖毙、砍头都是轻的。王朝倾这一举动,等于是把关乎身家性命的大把柄送到了苏伟手上。   苏伟拿起当票,看了看入当的时间,正是他出宫晚归的第三日。   正三所后院   王朝倾坐在王以诚的屋里喘粗气,王以诚与常青看管库房,常年单独住在后院的偏殿里。   “你疯了!你为什么那么做?”王以诚听了王朝倾的话,惊得瞪大了眼睛,“你这不是等于作茧自缚吗?哪有自己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的?万一苏培盛哪天看咱们不顺眼了怎么办?四阿哥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啦!”王朝倾灌下一碗凉茶,“你以为我想这么干?我要不这么干,咱们兄弟俩现在在哪都不知道了。咱们当初既然上了四阿哥的船,就得坐到底,否则摊上吴全、曹清的下场都算好的。”   王以诚在屋里来回转了两圈,“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还是听到什么了?”   “别问了,”王朝倾仰头躺到床上,“你知道了,对大家都没好处。苏培盛的为人我是知道的,只要咱们对四阿哥忠心,他不会过河拆桥的。”   王以诚深深地叹了口气,无力地坐在凳子上。   王朝倾仰面躺在床上,看着床帐顶,那个晚上,他就不该回去。昏黄的烛火,床帐里交叠的两个人。虽然他及时收回了迈进门口的脚步,好运地避过了值守的太监,却还是被苏培盛怀疑了。当萧二格跟了他整整一天后,他做出了这个决定。   有时候,所谓把柄,却是表忠心的良方。   苏伟把王朝倾的当票拿给四阿哥看,四阿哥扫了两眼就扔还给了苏伟,“你自己看着办吧,这些奴才都归你管,爷忙着呢。”   “切,”苏伟扁扁嘴,“这多悬啊,咱们院子里还是有不靠谱的,还好是王朝倾看到的,要是别人怎么办啊?”   “爷下次会小心的,”四阿哥敷衍道,“你出去玩吧,别粘着爷了。”   苏伟皱皱眉,气呼呼地转身出去了,到门口时正碰上进屋的张保,“苏公公,”张保招呼道。   “恩,”苏伟应了一声,迈出了门槛。   张保进到四阿哥的书房里,一躬身,“奴才给主子请安。”   四阿哥抬起头,脸上不同适才的清闲,“你去惠丰堂查一查,若王朝倾说的是真的,此事就先搁置。他与王以诚都是难得的明白人,若是能用,自然是好的。”   “奴才明白,”张保低头道,“近来的事儿不用告诉苏公公吗?”   “不用了,省得他紧张。如今噶尔丹异动,索相、明相动作频频,太子与大阿哥都在朝我使劲,咱这看起来不小的院子,人家是了如指掌。这个节骨眼,爷没那个心思缩手缩脚了,来历不明的都得清理掉。苏培盛他心软,爷不想他负担太重,尽量不要影响到他。”   “是,”张保躬身。   书房里的两人,初步定了一份需要清理的名册。院子内各有心思的小太监们没有任何风波来临的意识,自然也没人注意到,坐在四阿哥书房窗下扔着铜板的苏公公。 第96章 暗度陈仓   康熙三十四年 傍晚   正三所,   一个少见的人跟着萧二格进了苏培盛的屋子,半晌后走出来,在偏廊下深深地呼出口气。   七月的紫禁城,暑意渐隆   皇上歪在延禧宫内厅的榻子上,听惠妃奏报近来后宫的种种事宜。提到四妃所需,惠妃的言语顿了顿。   皇上看了看她,温言道,“你们几个陪在朕身边良久,各有功禄,如今你新涉六宫事,就随她们去吧。”   “是,”惠妃低头,“臣妾不会与几位姐妹计较,如今后宫里,我们几个相处的时间最长,彼此也没那么多讲究。倒是储秀宫那儿,人越来越多,王贵人又新得两子,这位分与宫室是不是得分一分了?”   皇上微微蹙眉,“你说的有理,六宫空处颇多,是不该让她们都挤在储秀宫里了。长春宫一直空着,就让良氏、瓜尔佳氏、陈氏、刘氏和佟佳氏搬过去。至于位份,等前朝的事儿安稳些再说。”   惠妃点了点头,“那,王贵人呢?照例说,凭她的位份不足以养育皇子,可臣妾想她也是劳苦功高,又能为皇上分忧。不如,皇上提前给个恩典?”   皇上转头看了惠妃两眼,惠妃垂下眼帘,片刻后皇上道,“这事儿,朕再思量思量……”   七月初三清晨   正三所被一阵呻吟打破宁静,中庭东厢房里一阵忙乱。   李格格这一胎生的颇为顺当,当四阿哥接到消息赶到中庭时,正好听到孩子的第一声啼哭。   四阿哥的第二位女儿降生,与大格格不同,二格格的身体颇为壮实。四阿哥把小婴儿抱在怀里,难得地面露喜色。   当众位奴才抢着到中庭讨喜时,没人注意到,太监中的几个关键人物不见了。   隔天,刘裕领着一干小公公给李格格送来一盆金桂,当中缀插着梧桐枝,有新贵降临,有凤来仪的寓意。李格格很是喜欢,吩咐喜儿重赏了刘裕及一干小太监。   “刘公公,还是您够义气,”小任子惦着手里的荷包,“下次有这种事儿还找弟弟啊。”   刘裕笑笑,拍拍小任子的肩膀,“放心,小格格得了四阿哥喜欢,咱们只要投对了意,以后的好处多着呢。”   “哟,刘公公近来挺忙啊,”苏伟背着手,身后跟着李英,与刘裕等人正好打个照面。   “比不上苏公公,”刘裕扬了扬嘴角,“您跟着四阿哥才是日理万机呢。”   苏伟眼神一寒,跟在刘裕身后的小太监都有些微微发冷,片刻后,苏伟与刘裕擦肩而过,“奉承拍马要当心,别画虎不成反类犬。”   苏伟挺身走了,刘裕朝地下啐了一口,骂道,“什么东西?一个奴才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哎哟,刘公公,”小任子走到刘裕跟前,“您这是怎么了?咱们犯不着跟苏公公起冲突啊。”   “是啊,”,“这划不来啊,”另几位小太监附和道。   刘裕面色深沉,左右看了看,“兄弟们都糊涂了?这苏培盛在一天,咱们就一天没有出头之日。我跟你们说,苏培盛现在正一味地拉扯自己人。你们看李英,一个刚来的,直接当了正殿值守太监。你们呢,在院子里几年了,连阿哥面都难见。再这样下去,咱们迟早被赶出正三所。最不吝,等四阿哥出宫建府后,咱们也得被赶回宫里。”   几个小太监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小任子牵头对刘裕道,“那,刘公公,您想怎么办?”   刘裕昂首,“现下,咱们想直接拉下苏培盛太难,得一点一点来。如今院子里不是只有四阿哥一位主子了,除了福晋,宋格格、李格格都有生育,这都是靠山。咱们就尽量拉扯前院后院里与苏培盛不同路的人,依靠各位女主子,慢慢拽下他。”   小太监们你看我、我看你,有的微微点头,有的眉头紧蹙。   十六阿哥满月礼,福晋进宫恭贺,回来时带回了两大消息。一是,储秀宫的几位庶妃娘娘迁居长春宫。二是,王贵人十五阿哥被皇上指给德妃抚养,十六阿哥则被抱进了咸福宫,由荣妃抚养。   延禧宫   惠妃靠坐在床上,面色阴沉。   银柳垂首站在一旁,静默了片刻道,“娘娘,皇上未必就是忌讳您,如果真的不放心,何苦把后宫的事儿交给您打理呢?”   惠妃转头望着帐里,“本宫不如孝懿,连温僖都比不上。他把后宫交给我,有多少无奈,又剩多少信任?储位之争,本宫与皇上连一丝情分都没有了……一位妃子,涉六宫事,他是看重我,还是想害我?”   “娘娘,”银柳不知该如何宽慰。   惠妃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本宫在后宫沉浮多年,这些小女儿家的心思早就不该有了。皇上想我做个安分守己,打理宫事的工具,本宫就暂如他的意。不过,想用妃子与皇子压制我,也不看看,四妃里,还有谁一如当初?”   正三所   圣上八月北巡,四阿哥照例在随扈名单中,正三所的准备工作一如往年,却又有些地方微微不同。   七月十八,装箱的玉碗被打碎,库房的小夏子挨了二十板子被逐出正三所。   七月二十一,内务府给四阿哥送来的衣服被划破,跑腿的小恒子被贬到射猎场马房。   七月二十五,前院东厢房的太监郑千喜在睡梦中心悸发作,窒息而亡。   一连串的小事故压在正三所众小太监的心里,好像逐渐燃到尽头的火药引线,只待爆发。   傍晚,李英拎着食盒进了苏伟的屋子,不当班的苏公公正在屋里一一二二地锻炼。小英子见怪不怪地把食盒放到桌子上打开,却被一只硕大的死老鼠惊得大叫一声。   “又怎么了?”苏伟抻抻懒腰,走到桌边一看,“没事儿,去换一份吧。”   李英看看苏伟,眉头皱了皱,想说什么又张不开口,最后只得叹了口气,拎着食盒出了房门。其实,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打小夏子出事,院子里的小太监看苏公公的眼神就越来越不对劲儿。这几天,苏公公的房前不是被扔了毒死的老鼠,就是丢着成串的毛虫,反正是怎么恶心怎么来。   李英也不理解,为什么突然间,自家二师父就和刘裕拉起的队伍杠上了。而近来接连的事故又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东一所   何舟进了大阿哥书房,躬身道,“主子,千喜儿的尸体被提早运出了宫,奴才没能查到是否人为。”   大阿哥叹了口气,“胤禛的手段当真凌厉,以往我是小看他了。这份胆魄,皇子中几个人能有?”   “主子,”何舟上前一步道,“未必就是四阿哥干的,奴才听小任子说,近来四阿哥的贴身太监刘裕和苏培盛顶上了。刘裕在四阿哥身边多年,虽是贴身太监却一直被压得死死的。这回四阿哥得了二格格,刘裕就活络了,开始往后院走动,还拉了一帮小太监想拽苏培盛下马。正巧,出事儿的几个小太监都是刘裕笼络的对象,想是那苏公公为了维护自己的势力,暗中动的手脚。”   “又是苏培盛?”大阿哥皱了皱眉,“若不是胤禛动的手那就最好了,你还是告诉咱们的人小心点儿,若是被人一锅端了,以后再想往正三所插人就难了。”   “是,”何舟一俯身。   储秀宫   王贵人半靠在床上,脸色憔悴,空落落的内厅少了孩子的哭声,静的好似冰窖。   宫女兰心站在床边,大气也不敢出,一夜之间,她们贵人失了两个孩子。窗外突然传来喧闹声,一帮小太监鱼贯进了院子。   “怎么回事儿?”王贵人微微挺了挺身子。   兰心走到窗口看看,转头对王氏道,“小主,是良小主她们迁宫呢。”   王贵人侧过身子,望着帐子里叹口气,“走了好,走了清净。”   庶妃佟佳氏搬进了长春宫后院西厢房,比储秀宫宽敞不少。   浣月与小宫女们进屋打扫,率先整了整内厅的榻子,转头对佟佳氏道,“小主,您先在这儿歇着,这屋里打扫的还算干净,奴婢再着人擦一擦。”   “恩,”佟佳氏点点头,上了榻子坐着,目光空远。   浣月出了屋门打水,却在井边碰到了熟人,“刘安?”   “哎,浣月姑姑,咱们好久不见了。”刘安微微躬身。   浣月擦了擦鬓边的汗珠,笑了笑,“你不是回了敬事房当管事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刘安笑笑,“奴才听说小主要搬来长春宫,就求了人挪到长春宫来当差了。奴才好歹以前是承乾宫的大总管,如今到了长春宫也添为总管太监,能就近与小主互相照顾着。”   “你呀,”浣月轻叹口气,“有了那般省心的好差事,何必再来淌这趟混水呢?”   “唉,都这么大岁数了,求什么好差事啊,求个心安才是正经,”刘安说着接过浣月的水盆,打上水,“咱们几个都是自小跟着先皇后的,这份恩情,下辈子都得记着。”   浣月抿抿嘴唇,刘安转过身压低声音道,“我看,小主身边的太监不老实也不本份,等明儿个,我给小主换两个新人来。”   浣月点点头,“那是最好的,你有合适的人吗?”   刘安把水盆放下,拉着浣月到一边,“过几天,我把刘裕挪过来。”   “刘裕?”浣月一惊,“他不是跟着四阿哥吗?”   刘安摆摆手,笑了笑,“跟不了几天了……”   夜,有人敲开了苏伟的房门。   苏伟端着蜡烛,小心地挡好窗子,将人拉进屋子里。   刘裕跟着苏伟以蹲行的姿势挪到床边,不解地道“苏公公,这不是您自己的屋吗,至于这么小心吗?”   苏伟把蜡烛放在地上,“你知道什么?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万一被人看到你来我这儿,就白费功夫了。”   刘裕咂咂嘴,“你放心吧,现在大家都以为那些事儿是你干的,你让我笼络的那些人也基本到位。只是近来频频出事儿,小任子他们有点儿要往回缩了。”   “这正常,”苏伟拄着下巴,“都出人命了,能不害怕吗?”   “那咱们怎么办?四阿哥眼看要出巡了。”   苏伟抿抿嘴唇,“等我再加点儿油头,然后我们就——”   “砰”地一声,苏伟的房门被人猛地踹开,黑暗中,两个人影迈入房间。   惊诧下,刘裕差点大喊有刺客!却在刚一开口时被苏伟堵住了嘴,“主子,”苏伟站起身道。   蜡烛被挑亮放在桌子上,张保带着刘裕给四阿哥行了一礼后就出去了。苏伟垂着肩膀坐到四阿哥对面。   半晌后,四阿哥开口,声音有点儿哑,“为什么不跟我说?”   苏伟撩起眼眉看了看四阿哥,“您不是也没跟我说嘛。”   四阿哥一顿,“我不想你参与这些事儿,我知道你怕有人死。”   “你不跟我说,他们也死了,我又不是傻子,”苏伟撇嘴道。   四阿哥叹了口气,抚了抚眉头,“你知道就知道了,让刘裕收手吧,何必让那些奴才以为是你干的?爷难道还怕些个小太监吗?”   “您别瞧不起太监,您不知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吗?再说,我也不是冲着小太监,是冲着他们背后的人。奴才间的势力争斗在你们这些主子眼里总是幼稚的,不过等外面那些人反应过来就来不及了。”   四阿哥微微一笑,“我可不敢小看太监。你还计划了什么,跟爷说吧,爷让张保配合你。”   “用不着,”苏伟一扁嘴,“让他当你的四大金刚吧,我有人用。”   四阿哥盯着气呼呼的苏伟一会儿,忽然一乐,倾身向前挑起那人的下巴,“怎么,吃醋了?”   八月,圣上北巡的前两天,正三所出了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儿。李格格屋子里的金桂死了,一夜之间由根到叶全部枯萎。   原本寓意吉祥的盆景成了让人一见生寒的物什,李格格顿生惧意,唯恐这预示了什么。四阿哥得知后,让人寻问钦天监属官,属官言道这盆景插着梧桐枝,梧桐引凤,所得者得有相当强的气运才能压制,否则便要适得其反,影响主子的运道。   李格格闻言大骇,让人把那天搬来盆景的小太监全都打了一顿赶出正三所,刘裕也在其中。除此之外,为了给小格格聚福,正三所所有八字有冲的人都得隔离。   这一天,整个正三所可说是忙碌异常,十几个小太监被测出八字不良,一人得了十两银子的抚恤就被匆匆赶回了敬事房。不过手忙脚乱,人员不足的事儿倒是没有发生,因为不到傍晚,张公公就领回了顶替的小太监们。   刘裕被分到浣衣局做了几天杂役,没到月末,就被调往长春宫,成了庶妃佟佳氏的管事太监。   北巡队伍里,张保少有地略略好奇,问苏伟道,“你是怎么和刘裕搭上的,我听说你们之间有过节来着。难道他就为了那五十两赏赐,甘愿做这么危险的事儿?”   苏伟得意地扬扬脖子,“当然不是,刘裕在得罪我后,能自甘沉寂这么多年,显然是个有脑子的。怎么会就为了银子干这些事儿?其实他肯和我合作,一来是知道自己不太可能得四阿哥重用了,二来是因为我告诉他一句话。”   “什么话?”   苏伟转头看了张保一眼,“我告诉他,他就是张公公清理名册的其中之一。”   苏培盛有些时候是相当聪明的,对于这一点,张保很是信服。不过在看见苏公公公然伸手向四阿哥要赏赐时,张保又怀疑自己可能太过以偏概全了。   “给我银子,”苏伟站在四阿哥桌子边儿,“连刘裕都有五十两,为什么我没有?”   “你要那么多银子干嘛?想买什么爷买给你。”四阿哥低头翻着书,很随意地敷衍道。   “那是我的银子!我花了三百两买通钦天监的属官和花草房的太监都是为了你!你现在都知道了,为什么不把银子还给我?”苏伟鼻梁都皱出怒纹,就差汪汪叫了。   “哎,你的银子也是爷赏的嘛。乖,以后再补给你。”四阿哥抬头一笑,伸手拍了拍苏伟的pp,又颇为自然地低头翻书。   一旁张保无声地往后退了退,两眼放空。   苏伟……   太子帐篷   “好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太子端着茶碗,刮了刮茶沫,“由小见大,四弟当真是个干净利落,睿智果断的人。他这一举,等我们反应过来,想再安排人已经来不及了。”   德柱微微一笑,“未必都是四阿哥的计谋吧。奴才想,无论是殿下您,还是大阿哥那儿,一开始都是被苏公公骗过去的。”   太子动作一顿,随之欣欣然,“没错,你这么一说,连我都想见见这位奇特的公公了。”   銮驾北巡归来,又到畅春园住了两个月,回宫时已近年关。   十一月,康熙爷接到右卫将军费扬古于归化城的奏报,噶尔丹率骑兵3万,攻入喀尔喀蒙古车臣汗部,随后沿克鲁伦河东下,进抵巴颜乌兰,并且扬言过冬后,将借俄罗斯鸟枪兵6万,大举内犯。   圣上大怒,与文武大臣议定,于次年春天留皇太子守京师,自率京师八旗及火器营为中路,出独石口北上。东路由黑龙江将军萨布素统领盛京、宁古塔、黑龙江、科尔沁兵出兴安岭沿克鲁伦河西进,堵住噶尔丹东进道路;西路命费扬古为抚远大将军,与振武将军孙思克,率军分别自归化、宁夏北上,切断敌归路,三路大军约期夹攻。   圣旨一下,满朝哗然,大战立临的紧张感,连深居禁宫的苏伟都感受到了。   转眼年关即过,边境又传来加急军报,皇上整顿军备,准备亲征。   而让苏伟愈加紧张的是,此次亲征,四阿哥随军。   二十一世纪的苏伟,曾经异常庆幸,自己一辈子都与战争靠不上边儿。没想到的是,莫名其妙地穿越一次,他竟然要上战场了!   一月末,大军出征前,皇上带着成年的六位阿哥到暂安奉殿与孝陵祭拜。   行祭祀大礼时,苏伟在奴才堆儿里默默祷告,看在他可能于四爷登基有功,对大清社稷有助的份上。此次随军,千万别有什么不长眼的刀啊、剑啊飞到他和四阿哥身边来…… 第97章 一鸣惊人   康熙三十五年   二月三十日,中路大军由京城出发,随军皇子中三阿哥胤祉领镶红旗大营,四阿哥胤禛领正红旗大营,五阿哥胤祺领正黄旗大营,七阿哥胤佑领镶黄旗大营。太子留守京师,代行郊祀礼,参议政务。   苏伟跟着四阿哥随大军出发,出征行军与塞北巡行很是不同,大军每日寅时出发,申时扎营,午时休息一个时辰,有序而严整。苏伟搭着四阿哥的行李车,日日撵着正红旗队伍的屁股,颠得他腰酸背痛。不过好在,与之前设想的刀光剑影不同,出征的前一个月,他们基本都在平静无波的赶路中度过。   四阿哥所率正红旗,属下五旗,都统参领对四阿哥都很奉承。虽然大家都明白,除大阿哥外,几位从征的阿哥基本如同摆设,每天只是象征性地巡查一边营房,根本没有参赞军机的资格。   大军走了一个月,几位阿哥貌似也失去了刚一出京的兴奋劲儿,开始撵兔子、打狐狸的四处跑。此次有幸跟随四阿哥出征的狗主子福化又有了用武之地。苏伟坐在马车栏杆上,看着远处腾起的烟雾,特高姿态地摇了摇头。   四月初三,军队已行至草原与荒漠交接处,皇上下令全军休整一日。大军扎营处,刚过午时,一阵阵欢呼由校武场传出。三阿哥约兄弟们前往一聚,不知有什么热闹。   苏伟跟着四阿哥绕过营帐,在校武场边儿上正碰上迎面而来的大阿哥。   “大哥,”四阿哥当先拱手道。   “恩,”大阿哥背着手点点头,看了看校武场中央,“我听说老三叫你们到校武场一聚,刚好我没什么事儿,也来凑凑热闹。”   四阿哥笑笑,扬手道,“大哥先请。”   大阿哥摆摆手,“咱们兄弟不讲就这些,一起走。”   两位阿哥并肩而入,四阿哥还是稍稍退了一步。苏伟跟在后头,与何舟同行。一行人刚转至木架搭成的点将台下,“砰”地一声响,将几个小太监吓得堆作一团。   “什么声音?”何舟还算镇定,快步走到大阿哥身前,摆出护驾的姿势,只是脸孔微微发白。   苏伟凑到四阿哥身旁,向场内看了看,略微兴奋道,“是火炮。”   大阿哥转头看了苏伟一眼,目光意味深长。   何舟听了苏伟的话,回头冲后面吓坏的小太监道,“畏畏缩缩的成什么样子?快起来!”   点将台上搭着棚子,大阿哥坐在中间,一侧是三阿哥、八阿哥,另一侧是四阿哥、五阿哥、七阿哥。   校武场中央,一伙士兵正在试炮,清初的火炮大都仿制明末的红衣大炮,炮管长、管壁厚、由炮口到炮尾逐渐加粗。在当时来讲,此炮种的威力与射程都较为优良。可惜的是,康熙、雍正以后,清朝的火器发展基本停顿,雅克萨自卫反击战中的神威无敌大将军炮几乎成了封建王朝的绝响。   不过这都是后话,此时的苏伟想不了那么多,只是单纯的兴奋激动。这种炮弹爆炸的声音虽然与现代电视中的完全不同,但冲天而来的热武器味道还是让苏伟感觉亲切。   几轮试炮后,火炮被拉了下去。三阿哥摆摆手,三排士兵列着队跑上校武场,苏伟定睛一看更加激动了,这些官兵身后背着一杆长枪,是火枪营的人。   武场上,三排士兵站好队形,交互练靶。清初的火枪,俗称鸟枪,枪杆很长,射程与威力都十分有限,装填程序尤其复杂,因而火枪队往往两三排一组,一排放完枪退后装弹,另一排接着打。   苏伟抻着脖子往前看,虽然此时几乎一人高的火枪与CS里的各种自动化武器完全不能比,但也要比清一色的冷兵器强,苏伟抱持着饮鸩止渴的心态,抿着嘴唇紧紧盯着校武场燃起的硝烟。   “大哥,你看如何?弟弟长居儒榻,对这火枪、火炮是好奇得紧。大哥深谙军务,下场亮几手给弟弟们看看?”三阿哥微笑着对大阿哥道。   大阿哥扬了扬嘴角,“这火器营的鸟枪我是用不惯的。何舟,去拿爷的‘自来火’来。”   “嗻,”何舟匆匆而下,半刻后端着一长盒子跑来。   大阿哥接过,打开盒子,拿出一柄金兽面纹,鸭嘴形枪口的长枪来,“这是皇阿玛赏我的,内务府御制的火枪,不用打火,能自己点燃火药,比火器营的好用得多。”   说完,大阿哥起身举步走下点将台,几位阿哥也随后走到校武场边儿上。   装填火药是由一位公公完成的,苏伟知道这种太监肯定是专门伺候御制火枪的。   大阿哥接过装填好的枪,平端瞄准,第一枪即入了靶,第二次填装后,已经打进了圈内,第三次几乎就是正中靶心了。   阿哥们纷纷拍手叫好,大阿哥回头笑笑,把枪递给太监,扬手道,“弟弟们都来试试身手!”   几位阿哥相继接过枪,其实火枪对于阿哥们并不是全然陌生的,射猎场的谙达师傅会教。北巡打猎时,皇上偶尔兴起,也会让皇子们打上几枪。不过,此时的火枪轻微受潮就可能走火爆炸,所以还是不如弓箭常用,宫里的奴才们也不敢轻易让阿哥们动枪。   四阿哥打的几枪,成绩都不错,苏伟能看出四阿哥对于火器有超出旁人的好奇与喜爱。阿哥们打过,随行的侍卫又上前替主子讨彩,主子们压上花头,玩得很是开心。   一轮过后,大家都有些意犹未尽。   大阿哥环视一周后,扬了扬嘴角道,“侍卫们都有身手,玩不出花样。咱们来点新鲜的,让贴身奴才们下去试试。”   “这个好,刚好让这帮软骨头练练胆子,”三阿哥一拍手道。   四阿哥回头看了看苏伟,苏伟安抚地朝四阿哥笑笑。   八阿哥的贴身太监是第一个吃螃蟹的。可怜这位小公公到底年轻识短,枪一响就脱了手,还好此时的火枪射程短,没有打到人。但还是面色惨白地跪在武场中央告罪,半天不敢起来。大阿哥笑着摆摆手,“起来吧,不怪你”,八阿哥在一旁苦笑不已。   第二个是七阿哥的贴身太监,这位公公年纪有点儿大了,枪刚一端到手,就开始哆嗦,半天没敢扣动扳机。最后阿哥们实在看不下去了,挥手让人拖他下去了。   三阿哥的贴身太监比较稳重,只不过开枪时姿势不稳,把脸戳肿了。但萝卜里拔大个,三阿哥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大阿哥贴身太监何舟上场,从他一端枪,苏伟就看出这人不是第一次。怨不得大阿哥有这个提议,反正丢人丢不到他身上。最后,何舟放枪,虽然没打中靶子,但无论方向、姿势都是最准确的。   五阿哥的太监是年纪最小的,刚一上场就掉了眼泪,侍枪的太监把枪一递给他,他就糊了满脸的鼻涕。台上,阿哥们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只有四阿哥冷着脸,五阿哥拄着下巴,头都抬不起来了。   苏伟很聪明地一下场就站到最后,虽然他CS打了很多年,但毕竟没什么实战经验,趁着别人打时,多学学,也能多回忆点儿现代时的经验。在现代摸过的几次真枪,除了游乐场打气球,就是大学的军训了。如今看来,苏伟是很幸运地赶上了一个颇为重视军训的学校,一个月的军区特训,他们打了七天靶。   正恍惚间,一股骚臭味传来,苏伟低头一看,还在哭的小公公尿裤子了。主子前失仪是大罪,小公公扑通跪在地上,嘴里胡说八道一通后开始往地上磕,几个头扣下来,额头就肿了。   点将台上一片笑声,苏伟心里异常的沉闷。   大阿哥摆摆手,“快拉下去吧,老五你这奴才得好好训训了,好歹是天家的人,这副样子太丢人了。”   五阿哥不好意思道,“小木子是刚到我身边的,年纪小,没见过世面,让兄弟们见笑了。”   三阿哥从旁一乐,“这事儿怪不得五弟,男人少了命根子,就等于了折了翅膀的鸟,到地上扑棱着,那是连鸡都不如了——”   “砰!”凭空一声枪响,将说话的几位皇子吓了一跳,四阿哥猛地转头,校武场中腾起一阵烟雾。   靶子一旁的小太监快步跑到点将台下,“禀告各位主子,苏公公中靶,正压在外圈红线上。”   霎时各位皇子都看向四阿哥,四阿哥抿抿嘴唇道,“谁让他不听号令擅自放枪的,拉下去打二十大板!”   “哎!”大阿哥扬手制止,“今儿兄弟几个高兴,罪不至此。好不容易有个能看的了,让他再打几枪。”   四阿哥微微蹙眉,转头看向校武场中央,苏伟正回头看着他,只可惜两人相隔不近,难以看清面容。   苏伟得了大阿哥的令,又打了两枪,尽皆放空。   傍晚   苏伟跟着四阿哥回到帐篷中,一直缩着脖子站在角落里。四阿哥背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苏伟知道,四阿哥现在一定是一肚子的疑问与愤懑。   “主子……”苏伟寻思了一会儿,还是主动开口为好,“奴才就是看小木子可怜,心里一时难受就……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打中了。”   四阿哥定住脚步,看着苏伟,“你怎么打中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太出风头!你知不知道宦官之祸是咱们大清的忌讳?何舟跟着大哥在康熙二十七年就出入军营了,他都没有打到靶子上!”   苏伟一惊,垂下脑袋,后背微微沁凉。   四阿哥转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从明天开始,你去伺候福化,对外就说是办事不利,让爷罚了。”   “是,”苏伟扁着嘴,语气异常沮丧,他果然不是一鸣惊人的料。   夜晚的军营亮起点点篝火,两名巡营的侍卫走过主帅营帐,左右看了看后,闪进了营车后的角落里。   “参见何公公。”   “恩,”何舟转过身,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两锭白花花的银子,“给你们个好活儿,只要做的干净利落,回头双倍谢礼!”   两人对看一眼,接过纸展开,“一个太监啊,他得罪何公公了?”   “缘由就别多问了,不是你们该知道的,”何舟垫了垫手中的银子,“怎么,干不干?”   黑暗中一声冷笑,“明儿个就进沙漠了,这万里黄沙死个太监不是太简单了……” 第98章 一人一狗   康熙三十五年   四月初七,皇上亲率的中路大军已经进入沙漠三天了。此时,费扬古、孙思克所率西路大军,萨布素所率东路大军已经尽皆出发,中路、西路约于土喇会师,合兵进击噶尔丹。   傍晚,大军扎营处,尽显大战来临的紧张感,巡营的士兵增加了一倍,军营作息更加规律严整。只有一处略微特别,营中篝火点燃时,这里还热闹得紧。   四阿哥帐篷后身,人声狗叫此起彼伏,马顺毛躁地围着一人一狗团团转,辫子都扯下了一半,也不知该从何下手。   苏伟蹲在木盆前,把福化按在里边拿水冲,“你别动啊!你知不知道我找点水多费劲?你看你毛都团一起了!”   福化不安地左踢右踹,剧烈挣扎,转头冲着苏伟汪汪叫。   “你还凶?你知不知道是主子让我来伺候你的!你想长一身虱子吗?不许叫了!”苏伟与福化对着吼。   马顺蹲在一边,扯着辫子,在人声狗吠中无力道,“苏公公,您休息去吧,奴才来就行了。”   “不行!”苏伟晃晃手里的水瓢,“我是被主子罚来的,现在福化归我照顾,你去睡觉!”   马顺颓废地低下头,他哪敢去睡觉啊,这一人一狗哪个出事儿都够他喝一壶的了。也不知四阿哥怎么想的,莫名其妙罚苏公公来看狗。结果第一天苏公公的自制狗食就让福化主子拉了一天。第二天,他上个厕所的功夫,福化主子的毛就少了一层。   入夜   各个营帐的灯火纷纷熄灭,除了巡营士兵的脚步声,整个军营陷入宁静。四阿哥帐篷的角落里,一人一狗相拥而眠。   张保伺候着四阿哥换完衣服就躬身出去了。此次随行的大太监只有张保、苏培盛两个。张保平日都睡在太监专用的帐篷里,不守夜时,各位主子的太监都在这里休息,除了某人。   四阿哥披着外衣,借着烛火,靠在床头读书,角落里偶尔传来的呼噜声像根落在心弦的羽毛,轻轻地撩拨着某种异样的情绪。   苏伟搂着福化睡在被窝里,全然不知一个人影慢慢走近。   福化敏锐地支棱起耳朵,抬起脑袋,无奈身子上压着苏伟的胳膊和大腿,一时起不来。   四阿哥蹲下身子,拍拍福化的头,福化蹭了蹭四阿哥的手,满是委屈地呜咽了一声。它昨儿个剪了毛,今天又洗了澡,身上蓬蓬的的像个球,往日追狼逐兔的猎犬威风现在全没了。   四阿哥小声地笑了笑,摸摸福化的耳朵,那儿的毛明显地秃了一块儿,肯定是某人手一抖后的杰作,现在的福化看起来像只折耳的兔子。   “他挺不会伺候人的,是吧?”四阿哥小声对福化道。   福化貌似听懂了,异常感同身受地呜鸣了一声。   四阿哥转头看看睡得喷喷香的某人,嘴角微扬,“他这个人啊,人懒、手笨、没心没肺,脑子里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有时候,我自己都奇怪,这样一个没规矩、没心眼的太监是怎么陪我这么多年的。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总在不经意的时候让我惊讶,让我骄傲;在我孤独一人的时候,陪着我,保护我……”   福化歪着脑袋,看着自家主子,又转头看看苏伟,眼睛亮亮的,似乎懂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懂。   苏伟睡梦中,翻了个身,露出大半条腿,四阿哥低头拽拽被子给他盖好,沉默了半晌后,抬起头拍拍福化道,“你帮我好好看顾他……”   大漠行军中,苏伟找了块纱巾蒙在脸上,与福化并肩坐在行李车上。康熙亲征噶尔丹,在现在也是传为奇谈的战役,苏伟在黄沙迷蒙中,看着见头不见尾的军队,总觉得好似黄粱一梦,说不定一会儿就会有人叫他,“小伟哥,起床了!”   莫名一惊,背后竟沁出了凉汗,苏伟使劲晃了晃脑袋,从腰上拿下水袋喝了一口,转头道“福化,我们去找主子,”说完也不等旁人反应,兀自跳下了车,牵着福化往前面走去。马顺愣了愣,连忙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   四阿哥的座驾在正红旗队伍前方,走了一半,苏伟有点儿尿急,拉着福化下到路两旁,绕到一个大沙丘后头解决。   “汪汪!”苏伟裤子刚系上,福化突然不安地朝一旁叫起来。   苏伟转头一看,两个士兵脸上蒙着布也绕过沙丘而来。   “别叫,人家也是上厕所的,”苏伟不满地拉拉福化,福化却不依不饶,冲着来人弓起了背。   苏伟有点儿奇怪,抬头一看,那两人的手已经握在了刀柄上。   四阿哥骑在马上,越过重重兵戟向远方看去。其实严格来说,他们并没有进入沙漠腹地,骑马即可行军,路上偶尔可见片片绿洲。但是一路的风沙,起伏的沙丘已经相当难以忍受了。   “四阿哥,喝点儿水吧,”一人策马而来,递上水袋。   四阿哥点点头,接过水袋。   随行的纳穆图、松甘对视两眼没有吭声,来人是正红旗第四参领下二佐领,瓜尔佳氏博敦,此次被正红旗都统派来保护四阿哥的侍卫长,对四阿哥异常殷勤,除了护卫,连日常侍候都搭上手了。   “四阿哥累了吧,要不去马车上歇一歇?咱们还得三个多时辰才能扎营呢。”   “不用了,我还好,”四阿哥对博敦摆摆手,转身对纳穆图道,“你去把苏培盛叫来。”   “是,”纳穆图一拱手,策马向后而去。   电视上都是骗人的,没有哪个杀手会在杀人前跟你说一堆有的没的,就像现在。   对方朝苏伟冲过来时,苏伟唯一的反应就是松开了福化的绳子。福化像离弦的箭一样,扑倒了一名拔刀的士兵。   苏伟其实很想掉头就跑,可惜老天没给他机会,对方朝他砍过来时,他只能就地一卧,随手撒了一大把黄沙。趁人揉眼睛时,爬起身想跑,却被再次绊倒,闪着亮光的刀劈下来时,苏伟脑子里只有一句话,这下完蛋了。   不过,上天或许是眷顾苏伟的,刀锋擦着苏伟的脸颊而过,没有痛感,那人反倒哀嚎一声。苏伟睁眼一看,是福化咬住了那人的小腿,正死命地往后扯。   事先被福化扑倒的人,带着血迹斑斑的伤口爬起来朝着福化就是一刀,一时血花四溅!苏伟脑中轰然一片,大喝一声,朝两人撞过去,拧紧的拳头与刀锋相交,电光火石间,苏伟的腰部一阵火热的刺痛。   “来人啊,杀人了!”一声突兀的喊叫响起,行刺的两人慌了神,挣扎着想跑,被红了眼的苏伟找到机会夺过刀柄。   寻声而来的纳穆图,绕过沙丘,见到的是一地的鲜血和手握弯刀乱劈乱砍的苏公公。   福化死了,它到死都没有松口。   当几乎失去理智,竭斯底里的苏伟被一个策马而来的人死死抱住后,他的眼中只剩了一只被血染红,凸了一片毛的狗耳朵。   苏伟醒过来时,是在四阿哥的帐篷中,首先迎上来的不是四阿哥蹙着眉头的面孔,而是一副笑眯眯的奴才脸,“恭喜苏公公,您勇斗敌军细作,皇上大为嘉赏,特擢升您为六品大太监,赏银百两。”   苏伟看着那人没说话,张保上前道,“张公公,苏公公受了伤,此时怕是难以谢恩。”   “不打紧,不打紧,”那位张公公笑笑,“咱家只是来传个旨意,具体的赏赐还得等回宫再说。既然苏公公已经醒了,咱家就回去了。”   张保低头,“公公好走。”   苏伟见那人出了帐篷,转头看向张保,哑着嗓子道,“福化呢?”   张保低下头,“福化死了,四阿哥让人装点了尸体,由马顺带着回京了。”   苏伟偏过头,腹部一阵阵灼烧似的疼痛,“我真没用,连自己都保护不好,还连累了福化。”   “不怪你,”张保叹口气,“那两个人都是有身手的,是当兵的。”   苏伟闭上眼睛,死死憋着脑中涌上来的酸涩,可枕边还是渐有了湿意。   “醒了吗?”屋里正沉默时,四阿哥掀帘子进来了。   张保一躬身,“主子,苏公公刚醒过来。”   四阿哥点了点头,走到床边看着苏伟,侧身对张保道,“你先出去吧。”   “是,”张保低头退了出去。   四阿哥坐到床边,“伤口还疼吗?”   苏伟没有说话,四阿哥叹了口气,“福化死得其所,它是忠义之士,没有给猎犬丢脸。今儿的事儿被定性为细作作祟,那两个人一个被你砍死了,一个还剩了一口气,没熬到拷问也死了。”   “他们不是细作,他们就是来杀我的,”苏伟没有睁开眼睛,沉着声音道。   四阿哥静默了一会儿,“我猜到了,可如今也只能这样了结。如果往上牵扯,动静就大了。我不能让其他人再过多地注意到你,太危险了。”   苏伟侧了侧身子,微微睁眼,没有吭声。   四阿哥跨过枕头看着他的脸,“苏伟,你知道,我赶到那座沙丘后头时,是什么心情吗?答应我,不许做危险的事。”   苏伟紧紧抿着唇,眼圈瞬间红得厉害,最后还是没忍住地捂着脑袋哭出了声儿。   四阿哥揽过那副颤抖的身子,死死搂住那人的肩膀,“小伟,别怕,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大阿哥帐篷   何舟被一巴掌甩到地上,连揉也不敢揉地爬起来,冲着大阿哥连磕响头道“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谁让你自作主张的?你个蠢货!”大阿哥一脚踹翻何舟,“现在来请罪有屁用!”   “奴才知错了,奴才知错了,”何舟一脸的鼻涕眼泪,膝行到大阿哥身边,“奴才只是见那苏培盛三番四次地坏大阿哥的事儿,就想趁沙漠行军时料理了他,谁知道他那么命大,是奴才考虑不周,是奴才犯蠢——”   “你给我听着,”大阿哥一把拽起何舟的衣领,“一个太监,爷才不放在眼里,以后收起你那一肚子的小九九。爷要的是聪明、会做事的奴才,不是一味溜须拍马的马屁精!这一次要是给爷招来了什么后果,你就洗干净了脖子等着吧!来人啊,把何舟给我押起来!”   “是,”门口值守的侍卫上前,把瘫软的何舟拉出了帐篷。   大阿哥随行的另一位公公李进忠端了茶,上前轻声道,“大阿哥何不直接杀了何舟?也防节外生枝啊。”   大阿哥转头看了李进忠一眼,目光森寒,李进忠连忙垂下脑袋,不再吭声。   四月中旬,西路军传来消息,因孙思克部路遇沙暴,行程延误,费扬古将军决定改变行军方式,将于四月末抵达土喇。皇上下令中路大军暂缓行程,避免过于突出,遭到敌军突袭。   四月末,前锋哨兵探得噶尔丹大军扎营在克鲁伦河北岸,皇上召集全军将领商讨作战事宜,各位阿哥也首次参与到军议之中。皇上决定亲率前锋营与噶尔丹首战,在提及随军统领时,有大臣荐了大阿哥。   索额图提出疑议,向皇上道,“大阿哥虽有随军经验,但毕竟资历尚浅,恐怕难以服众。”   皇上未明确表态,转头看向皇子们的位置,开口道“你们有什么提议,说来听听。”   三阿哥拱手道,“皇阿玛,儿臣认为,索大人说得有理。皇阿玛第二次亲征噶尔丹,务必以军情为要。儿臣想,不如寻一身经百战,资历丰厚的肱骨之臣为将,以确保此战大捷。”   大阿哥从旁俯身道,“皇阿玛明鉴,儿臣资历尚浅,的确不足以为统帅。但儿臣一腔热血,愿为前锋,随皇阿玛出战。”   皇上微微笑了笑,“胤褆赤子之心,甚好。朕想来你也大了,当不至六年前那般冲动,到时候锻炼锻炼了。至于这服众之虑嘛——”   “皇阿玛,”四阿哥突然抬手,接茬道,“儿臣建议,不如由索大人与大哥一同出任统帅,这样既能兼顾军情,又不会引起兵众不满。”   皇上一愣,思索了片刻,“好,胤禛的建议极好。这样,就由索额图与胤褆一起领八旗前锋兵、汉军火器营、四旗察哈尔及绿骑兵随朕出征!”   “是,”大阿哥与索额图一同跪下领命。   四阿哥偏头看向两人时,正与大阿哥四目相交。 第99章 自保   康熙三十五年   军议结束后,众人由军帐中走出。   四阿哥落在了最后,出门时,大阿哥正站在树下。   “四弟今日倒与往时不同啊,短短两句话让为兄刮目相看。”   “多谢大哥谬赞,”四阿哥微微一俯首,“弟弟只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罢了。”   大阿哥背着手走到四阿哥身边,“原是如此,大哥本还以为,前几日的事儿会让四弟心生怨怼,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四阿哥皱皱眉头,“前几日的事儿?什么事儿?”   “四弟一向看重的太监为敌军细作所伤,说起来,也是大哥疏忽防范所致,”大阿哥敛眉叹气道。   四阿哥嘴角一扬,“一个太监而已,大哥小题大作了,就是死了又有什么打紧?弟弟如今只担心,自己年岁渐长,若是一直碌碌无为,日后怕是会遭人轻贱!”   大阿哥抬头看了四阿哥一眼,“四弟身份高贵,何人敢轻贱与你,大哥定不与他相干!”   “多谢大哥,”四阿哥一拱手道,“弟弟还有事儿,先行告退。”   四阿哥渐离渐远,大阿哥站在原地看着四阿哥的背影,一双剑眉紧紧地蹙了起来。   苏伟腹部的伤口很长,但是不深,没有伤到脏器,是以恢复的很快。行军赶路的几日,苏伟都躺在四阿哥的马车里,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地过得颇为逍遥,只是依然打不起精神。   四阿哥每天领军前行,少有时间来陪着苏伟,苏伟身边一直跟着张保和松甘,几乎是寸步不离。   四月末,由于噶尔丹将西路军所经之地青草尽焚,费扬古大将军又被迫领兵绕行,五月初四才抵土喇一带。圣上所率中路军一路慢行,五月初八,抵达克鲁伦河,接近噶尔丹大营。   大战来临,皇上亲率前锋营,与大阿哥、索额图一起兵发克鲁伦河,几位阿哥跟随后部守护大营。   四阿哥帐篷中,苏伟已经开始捂着伤口满地溜达了。正红旗佐领瓜尔佳氏博敦匆匆而入,到四阿哥身前一躬身道,“四阿哥,前线传来消息,圣上神兵天降,噶尔丹望风而逃,所率部众丢兵弃甲往特勒尔济口遁去了。”   “真的?”四阿哥扔笔一笑,“费扬古大将军正在东来的路上,如此一看,刚好夹住噶尔丹军,这一次,大胜在即了。”   战情一如众人所料,皇上命内大臣马思喀为平北大将军,领兵追击,一路将噶尔丹追到西路军附近。费扬古大将军命前锋统领硕岱等且战且退,将噶尔丹诱至昭莫多,昭莫多北依肯特岭,东峙丘陵,西临河水,易进不易退。   五月十三日,费扬古大将军与昭莫多布阵,兵分四路,占据高地河岸,待噶尔丹所率两千余骑被引至阵前,西路军突发总攻。由午时到黄昏,两方战得难分难解。   阵中宁夏总兵殷化行建议;出两路奇兵,分别进攻准格尔军侧后,加之正面合击,必胜。费扬古采纳其建议,命沿河伏骑,一横冲入阵,一袭其后辎重,山上孙思克军亦奋呼夹击,噶尔丹军立即大乱阵脚,兵败溃逃。费扬古鸣角,号令上马追击,清军分路追至特勒尔济口,在月下追杀三十余里。   昭莫多之战后,噶尔丹仅率数骑溃逃,其妻阿努中枪而死,清军大胜。皇上下令犒赏三军,命大阿哥胤禵与官复原职的索相大人行犒军事务,自己率中路军,先行回京。   此次从征,除大阿哥外,随军的几位皇子都未能到战场上一展身手,回程路上,阿哥们都蔫蔫的。倒是四阿哥这儿,平日里还颇为热闹。瓜尔佳氏博敦时常引荐一些正红旗官宦佐领,陪同四阿哥饮酒打猎,探讨史政。   苏伟对于这些本是没有任何想法的,他还时常沉浸在福化离去的悲伤中,直到松甘提起,苏伟才渐觉出不对劲来。这位正红旗佐领,对待四阿哥未免太过殷勤了。   一大清早,苏伟刚一掀帘子就见到了这位博敦大人,“苏公公,四阿哥可起了?”   “恩,”苏伟愣愣地一点头,就见这位正红旗佐领端着盆子进去了。   苏伟反身回了帐篷,四阿哥正在博敦的伺候下洗漱,苏伟上前两步道,“博敦大人,还是奴才来伺候阿哥吧。”   “不用,不用,”博敦躬着身子,笑得满脸褶子,“苏公公有伤在身,不宜劳累。再说,能伺候四阿哥,是臣下的荣幸。”   四阿哥接过毛巾擦脸,露出的两双眼睛冲苏伟眨了眨,苏伟挠挠脑袋退到一边,难不成这位佐领大人想当太监?   六月   钟粹宫   赫舍里氏靠在床头,不住地咳嗽,宫女桃儿端着茶碗匆匆而来,“小主,热水来了。”   赫舍里氏借着桃儿的手喝了两口,咳嗽似刚有好转,喉咙间却猛然涌上一股腥甜。   “小主!”赫舍里氏喷出一口鲜血,桃儿咣当地瘫在地上。   “救命啊,来人啊,”偌大的钟粹宫,桃儿无助的哭喊传得很远,可紧闭的宫门却未有任何动静。   延禧宫   四妃尽在,惠妃笑意盈盈地让宫女斟茶,“皇上已班师回京,此次噶尔丹大败,圣上龙颜大悦,咱们姐妹几个也该商量一下,后宫里要如何庆祝。”   宜妃低头抚着自己的护甲,语气无谓地道,“无非摆上几场筵席罢了,让内务府去安排就得了,有什么好商量的。”   惠妃笑笑,德妃从旁接茬道,“这宫里要庆祝是好事儿。只不过,妹妹听说庶妃赫舍里氏得了疫病,现正被关在钟粹宫里。这事儿要是处置不好,怕是要坏了皇上的心情啊。”   “是啊,”荣妃轻轻开口,“赫舍里氏怎么说也是大行皇后的亲妹妹,这般关着怕是不好吧。”   惠妃抿了抿嘴唇,叹了口气,“本宫并非有意关着她,只是经太医诊治,她这病传染性很强,形同肺痨。如今咱们宫里,阿哥、公主的不少,我是真怕出事儿啊。本来,太医建议把她移到宫外去,可我也想着大行皇后的遗德。反正钟粹宫如今就她一人,就先让她在那儿休养,离咱们近些,也方便照顾。”   荣妃与德妃对看两眼,没有再言语。   毓庆宫   后院正殿,一声脆响突兀传来。   太子妃石氏慌忙跪下,太子一脸愠色,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   章佳氏匆匆而入,跪到太子跟前,“殿下,妾身求了德妃娘娘、荣妃娘娘,可都被惠妃娘娘堵了回来。您如今逼着太子妃去见太后,怕也于事无补。延禧宫那儿对外说姨母得了肺痨,不许任何人探视,太医的嘴也紧紧的,咱们真是没有办法啊。”   太子深深地叹了口气,回身扶起章佳氏,“你已尽力了,只是爷棋差一招,等这次皇阿玛回京,我立刻上折为你请封侧福晋,以后再有什么事儿,你也好在后宫行走。”   章佳氏俯身一揖,“妾身的事儿都是小事儿,只是姨母那儿如今要怎么办?钟粹宫大门一闭,里面是个什么情景,咱们都不知道。”   太子闭上眼睛,沉默片刻,“如今,也只能等了。”   太子出了门,太子妃才被宫女扶了起来,章佳氏转头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有说,径直走了。   书房里,太子坐在书桌后,皱着眉思索,德柱在一旁看着他,心里暗暗着急。   军帐大营   苏伟好不容易送走了围着四阿哥转悠一天的博敦大人,回了帐篷后,看着四阿哥直犯嘀咕。   “怎么了?看着爷叨咕什么呢?”四阿哥拍拍床沿让苏伟挨着他坐下。   苏伟磨蹭到四阿哥身边,踌躇了半天开口道,“主子,那博敦佐领,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四阿哥一口凉茶呛在喉咙里,咳嗽了半天。   苏伟一脸莫名其妙地替四阿哥拍着后背,难道他推断的不对?这都要当太监的节奏了。   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四阿哥,深深地呼了口气,“他只是想借这个机会跟从我,以后好能到爷门下行走。”   “门下行走?”苏伟挂了一脑袋问号。   四阿哥无力地瞪了他一眼,“如今噶尔丹大败,几乎已没有实力再兴风作浪。皇阿玛让费扬古留守科图,大有一鼓作气之势,准格尔的多年动乱,就要接近尾声了。宫中的年长阿哥已经越来越多,准格尔一经平定,咱们出宫建府的日子就到了。”   “真的?”苏伟兴奋了,“那我出去玩是不是就很方便了?”   四阿哥脸色一沉,拍了苏伟一巴掌,“就知道玩!等咱们有了自己的府邸,你要管的事儿多着呢,别想还像现在一样偷懒!”   苏伟扁了嘴,赌气道“我什么都不会做,你让张保去管……我什么都做不好……”   四阿哥叹了口气,搂着苏伟的腰,“谁说你什么都做不好?你不是把爷伺候到这么大了吗?”   苏伟呆了呆,抬头看看四阿哥,“对哦,你是我养大的……”   四爷囧了半天,回头从床下拿出一只木盒递给苏伟,“这是爷让博敦费了很大劲找来的,送给你。”   苏伟愣了愣,接过盒子打开,却猛然一惊,“枪!”   “嘘,”四阿哥比划了一下,从盒子里拿出一袖珍版火枪,“这枪,枪筒比鸟枪短,射程也短,威力不大,不过也是自来火,是工部一官员私自收藏的,爷花了大价钱才让博敦买过来。”   苏伟接过枪,垫了垫,很有分量,其实这枪只是缩短版的自来火火枪,比现代手枪还是长很多,但确实比寻常火枪好携带。   四阿哥揽了揽苏伟的腰,“你不是会打枪吗,这把就留给你防身,以后出门就带着它。”   苏伟看看四阿哥,又低头摸了摸那金属直柄,眼前又模糊了起来。   皇宫   午夜,一个黑色的影子,险险地避过巡逻的侍卫,翻进了钟粹宫的围墙。   桃儿抱着膝盖坐在屋子角落,赫舍里氏躺在床上,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自打她们小主发病,太医统共来过两次,说是得了疫病,需要隔离。随后,延禧宫派人来,遣走了所有奴才,只剩了她一个。   除了时不时地来送饭的人,桃儿再没见过其他人。小主发病吐血,她拼命地敲着钟粹宫的大门,又哭又喊了一天,都没有一个人来应她一声。   突然,门口一声异响传来,桃儿一惊,看了看床上的赫舍里氏,颤抖着身子站起来。   房门被人慢慢推开,桃儿惊愕地捂着嘴,看着一个浑身漆黑的人走了进来。 第100章 忠   康熙三十五年夜   钟粹宫   “你!你是谁?”桃儿拦在赫舍里氏的床前,单薄的身子不住地颤抖。   “别怕,”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来人摘下面巾,“我是太子的哈哈珠子,德柱。”   桃儿眨了眨眼,声音顿了顿,“你是太子的人?”   “是,”德柱点点头,“钟粹宫被惠妃封起来了,太子想了很多办法都进不来,我只好铤而走险,庶妃娘娘怎么样了?”   桃儿扁了扁嘴,眼泪掉了下来,“主子怕是不好了,这两天总是吐血,太医开的药早就吃完了,也没人再送来。再这样下去,我怕,我怕……”   德柱叹了口气,朝床边看了看,“庶妃娘娘到底得的是什么病?真是肺痨吗?”   “不是,”桃儿使劲地摇头,“小主身子一向很好,怎么会得那种病呢。再说,我一直和小主在一块儿,要是肺痨的话,我肯定也不行了。”   德柱抿了抿唇,向桃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回去禀告太子,看还有什么办法——”   “不用了,”一个沙哑无力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德柱的话。   “小主?”桃儿一惊,跑向床边。   屋里唯一的烛火照在赫舍里氏青紫的脸上,竟显得那双微睁的眸子异常清亮。赫舍里氏看看桃儿,又偏头看看黑暗中的德柱,“你,过来……”   德柱一步步走到烛火下,赫舍里氏无言地盯着他看了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   “庶妃娘娘,”德柱压低了声音,“太子一定会想办法救您的,您不要放弃。”   赫舍里氏微微扬了扬嘴角,“该放弃的时候,就该放弃……无谓的坚持只会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告诉太子,不要再为我费心了,以后的时日,如履薄冰,务必要,珍重自身……”   “小主,”桃儿见赫舍里氏说话越发没有力气,眼泪掉得更凶了。   赫舍里氏看着桃儿,一只手虚抬到半空,“你这丫头,什么时候能出息点儿……”   六月二十日清晨,庶妃赫舍里氏卒   毓庆宫   太子背着手站在窗前,德柱低头立于其后,“殿下请节哀……”   太子望着窗外,长叹了口气,“从出生起,额娘就离开了我,在姨母进宫以前,皇阿玛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一直记得,五岁那年,一个眉目姣好,宛如画中仙子的人站在假山下冲我招手。这么多年来,姨母对我似乎颇为严厉,可只有我知道,这宫里,她是唯一一个会一夜不睡地为我缝制寝衣,会一眼不眨地为我熬制补品的女人。”   “殿下,”德柱上前了两步,太子转头看着他,“以后不要做那样危险的事了,这世上一心一意对我好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赫舍里氏的棺木被暂时安放在了钟粹宫,銮驾于六月二十五日归京,皇上回宫当天,下旨追封赫舍里氏为平妃。   寂寥了几个月的钟粹宫在一个清晨猛然热闹了起来,搭建灵棚的奴才,主持丧仪的宗亲命妇,一同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大门。   然,眼前的场景却让所有人在初夏的阳光中瞬间寒到了骨子里,伴随着一声尖叫,几个老嬷嬷当场撅了过去。   赫舍里氏简朴的棺椁上,一个红色宫装的女子悬在梁上,雪白的墙壁被一个大大的毒字染得通红。这一幕,像一个怨毒至深的诅咒,转眼间就传遍了整个宫廷。   正三所   苏伟梗着脖子听张起麟绘声绘色地描述钟粹宫的一幕,大夏天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太不科学了,”苏伟胡乱摆摆手,“割个手指能写个多大的字,你净胡说八道!”   “真的,”张起麟绷起脸,“根本不是割手指,我那敬事房的兄弟说,那姑娘几乎把整个手掌都削掉了。”   “哎呀,行了行了,”苏伟原地一蹦,“我不听了,反正跟咱们没关系,你也别到处瞎说,回头上面怪罪下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就是,”门口一个突兀的清亮声音插进来,“张公公怎么比我们女孩子还大嘴巴,福晋可下了禁令了,不准咱们讨论钟粹宫的事儿。”   “哎呦,诗玥姑娘,”张起麟站起身,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咱家知道了,以后不说就是了。你这是,来看苏公公的?”   “是啊,”诗玥把拎着的食盒放在桌子上,“苏公公的伤刚好,得补一补元气才行。张公公,你也别总赖在这儿,耽误苏公公休息。”   苏伟眨巴眨巴眼睛,张起麟看了看苏伟,又看了看诗玥,“哎,是,是,咱家这就走,这就走。”说完抻着脑袋往食盒里看了看,却被诗玥一把挡住,最后一脸不怀好意地瞥着苏伟走了。   “又麻烦你了,”苏伟倒坐在椅子上,搂着椅背,冲着诗玥不好意思地笑。   “有什么麻烦的,我们是朋友嘛,”诗玥把碗筷摆在桌上,又端出两个炖盅,“这是我托膳房的大师傅买来的山鸡,加上你上次送我的山参、红枣,最补身子了。还有福晋赏我的阿胶,我兑了鹿血,做了血豆腐,你受的是刀伤,得多补血才行。”   “妹子想的真周到,”苏伟咧着嘴,拖着凳子坐到桌前,接过诗玥盛给他的鸡大腿,“以后谁要娶了你啊,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嘁,就会说好听的,”诗玥瞪了笑嘻嘻地苏伟一眼,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延禧宫   成嫔迈进正殿,给惠妃行了一礼。   “别多礼了,快来陪本宫坐坐,”惠妃叹了口气道。   “娘娘这是怎么了?”成嫔坐到惠妃旁边,“可是钟粹宫的事儿给闹的?”   “可不是,”惠妃端起茶碗,挂挂茶沫,“谁知道一个宫女能闹出这么大的风波,也是本宫大意了。”   “那,皇上不是也没说什么嘛,”成嫔抿了抿嘴唇,“赫舍里氏得的是疫病,娘娘为后宫大局着想,将她关起来也不是错的。她一个奴才,心怀怨恨本就不对,如今还做出这样有损皇家颜面的事儿来。娘娘非但没怪罪,还容人收敛了她,已经是大宏大量了。”   惠妃扬扬嘴角,“要是人人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钟粹宫墙上的字被宫里的长舌妇们传的绘声绘色。皇上现在是没有追究,架不住三人成虎啊。”   成嫔笑笑,“娘娘不必担心,如今您手握六宫大权,大阿哥又在战场立功,遏制一场无谓的谣言还不容易。所谓杀鸡儆猴,这后宫里没事儿说闲话的,有哪几个是骨头硬的。”   惠妃没有言语,慢慢抿了口茶。   正三所 傍晚   苏伟晃晃悠悠地进了正殿内厅,王朝倾冲他点了点头,转身招呼值守的太监们出去了。   “主子,”苏伟挪挪凳子,坐到四阿哥旁边。   四阿哥也没看他,兀自拿起筷子夹了块儿薄烤鸭皮吃了。   苏伟咽了口唾沫,“爷,我也想吃……”   四阿哥押了口果酒,斜着眼睛瞅瞅苏伟,“怎么,饿了?爷以为你吃山鸡吃撑了呢。”   “嘿嘿,”苏伟一顿傻笑,回头自己捧个碗夹块儿烤鸭翅啃了起来。   四阿哥皱了皱眉,“把那碗龟苓汤喝了,爷特意让膳房做了给你补身子的,别竟吃油腻的。”   苏伟咂咂嘴,“爷,王八汤喝多了会流鼻血的。”   四阿哥瞪了他一眼,“山鸡鹿血吃多了,也会流鼻血的。”   昭莫多一战后,朝廷得到奏报,噶尔丹所率部众已基本陷入绝境,“糗粮庐帐皆无,四向已无去路,狼狈不堪,目下掘草根为食”。但放虎归山总不是良计,皇上积极布置要再征准噶尔,彻底歼灭噶尔丹的残余势力。   而此一战后,大阿哥在朝中的威势愈加强盛。不过太子一方也不示弱,皇上亲征时,太子预政,常批阅奏折至废寝忘食,满朝皆是赞誉之声。   后宫之中,平妃去世、宫女桃儿自尽,宫内一直流言不断,毒杀、谋害之说尽有,而封闭钟粹宫的惠妃自然而然地成了众矢之的。七月中旬,储秀宫庶妃张氏公然污蔑惠妃,杖责二十,一双腿由此废了。不过,此一事后,宫中的传言风波开始趋于平静。   正三所   暑意肆虐的庭院中,飘着淡淡的中药气息,趴在窗口乘凉的苏伟甩头打了个喷嚏。   小英子拎着消暑的酸梅汤到苏公公门前时,发现刚才还大敞四开的门窗现都被紧紧关住了。   “二师父,怎么把窗子都关上啦?”小英子推开房门,迎面一股热气。   苏伟贪凉地趴在只铺了床单的地上,“我还是康师傅哩,外面都是中药味儿,闻不惯!”   小英子挠了挠后脑勺,“还好啊,没多大味道。那可是德妃娘娘给后院各位小主送来的偏方,说是喝了能得阿哥呢。二师父你别口无遮拦地胡说,回头再被主子怪罪。”   苏伟瞪了小英子一眼,“不用你教我,婆婆妈妈的像个老嬷嬷一样。”   小英子扁了扁嘴,把酸梅汤倒好递给苏伟。   “哎,小心着点儿,”苏伟正灌着酸梅汤,门口突然一阵吆喝声。   小英子跑到门口去看,只见王朝倾指挥着两个小太监搬了个青瓷的大缸来。   “干什么啊?”苏伟盘腿坐了起来。   王朝倾挥退了小太监,陪着笑上前,“主子吩咐的,这天热,有了这缸,能给您镇上冰块儿,回头屋里就凉快儿了。”   苏伟扁扁嘴,大字型往地上一趟,“拿回去吧,我用不着,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冰块儿是主子才能享的福,我这儿用了,回头该惹麻烦了。”   王朝倾愣了愣,看了看小英子,小英子眨眨眼睛,也不知该说什么。 第101章 撞鬼   康熙三十五年夜   苏伟躺在地上,透着重重黑暗看着模糊不清的顶棚,湿热的空气像是一张铺开的棉被将人从头到尾包在里面。   木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苏伟下意识地扁扁嘴。   四阿哥走到苏伟脚边,踢了踢他的小腿,“也不说多铺张席子,这样睡,受寒了怎么办?”   苏伟翻了个身,把头半埋在枕头里,瓮声瓮气地道,“不会的,褥子很厚呢……”   四阿哥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苏伟等了半天都不见回应,忍不住转头去看,结果正好撞上一只半空飞来的枕头。   四阿哥脱了鞋子,把枕头跟苏伟的放在一起,俯身躺下。   “主子,”苏伟翻过身,“你不能睡在地下!”   “你能睡我为什么不能睡?”四阿哥瞪了苏伟一眼,伸手抢了半张被子过来盖好。   苏伟愣愣地躺了一会儿,伸手去推推四阿哥,被四阿哥一巴掌打开,“别闹,爷明天还要上朝呢。”   苏伟扁扁嘴,“那去床上睡。”   “不去,热!”四阿哥闭上眼睛,干净利落地回了一句。   苏伟闷了半天,气呼呼地瞪了蹬腿,“我明天让他们把缸抬回来还不行吗?你就欺负我耳根子软!我还不是怕被人抓把柄,本来这次我就够倒霉的了!你不去床上睡,回头着凉了,整个院子的奴才都要倒霉了,我不想做罪魁祸首,会缺德的,我最近都——”   “嘘,”四阿哥突然出声,苏伟的唠叨戛然而止,“你过来点儿,”四阿哥压低着声音道。   苏伟下意识地以为门外有人,立刻缩着脖子凑到四阿哥枕头上,“主子,我——唔!”在嘴被堵上的那一刻,苏伟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轻易地相信这个世界了……   七月末,刚寂静不久的皇宫又传来悲讯,宜妃的小儿子十一阿哥胤滋突发高热,于二十五日晚殇。   隔天,几位阿哥福晋同往翊坤宫帮忙料理丧仪,惠妃、荣妃、德妃亦在宫中陪同。   皇上满心哀戚,宜妃一病不起,几位福晋忙前忙后地料理琐事,直到傍晚才得以休息。   回正三所的路上,四福晋的脸色很是不好。   诗瑶担心地看看靠在轿辇背上的主子,转头吩咐奴才道,“都小心着点儿,天黑了,别滑了脚!”   “是,”抬脚的太监们应着,脚前脚后地走到了钟粹宫西路。   夜晚的钟粹宫没有一丝灯火,自从温僖贵妃、平妃先后去世,更有桃儿上吊自尽后,钟粹宫就整个空了下来,寂静的庭院在闷热的夏夜中透着点点寒意,让过往的人禁不住地想加快脚步。   诗瑶往高墙中露出的房檐看了看,那狰狞的影子似乎随时要冒出些魑魅魍魉来,“快点儿走,快点儿走,”诗瑶回身吩咐道。   四福晋被加速的轿辇晃得头痛,皱着眉睁开眼道,“干什么呢?这急慌慌的。”   诗瑶抿了抿嘴唇,“福晋,奴婢觉得,这里——。”   “啊!”一声尖叫划破长空,四福晋的轿辇被吓得左晃右晃,所有人都顺着叫声来源看向钟粹宫的上空,黑暗中一个长裙长发的人影飘在院中的树梢上。   正三所   苏伟正趴在自己的床头,往瓷缸中堆砌的冰块儿上放切好的西瓜。   “苏公公,苏公公!”王朝倾推门而入,“您快去看看吧,有小太监来报说,福晋晕倒在钟粹宫旁的石道上了!”   苏伟跟着四阿哥出了阿哥所时,钟粹宫旁已经灯火通明了,近处值守的太监、侍卫都赶到了现场,大家三五一群地议论纷纷。四福晋坐在轿撵上,脸色惨白,似乎刚清醒过来。   “怎么回事?”四阿哥皱着眉上前。   “爷,”福晋叫着四阿哥,一向端庄的脸庞难得地露出柔弱怯惧的神色。   四阿哥走到轿撵旁,握住福晋的手,“别害怕,我在这儿。”   福晋紧紧抓着四阿哥的手,惶恐无助地点着头。   苏伟在一旁看着,咬了咬嘴唇别开头,对跟来的小太监吩咐道,“快去给福晋宣太医。”   四阿哥看了苏伟一眼,不动神色地站直身体,巡逻的侍卫长上前行礼道,“四阿哥,我等是听见尖叫声赶过来的,具福晋的随从说是,是钟粹宫闹鬼。”   “胡说八道!”四阿哥双眼一冷,“一定是这帮奴才做事不经心,吓到了福晋,还敢推托到鬼魂身上!回头一人赏二十板子,看还有没有人见鬼了。”   众奴才你看我、我看你,纷纷跪下请罪,苏伟环视一周,见尾随福晋的奴才无一不是面色惨白、惊魂未定的模样,看来这回的事儿还有得掰扯。   四福晋被抬回正三所,正赶上太医也到了门口,四阿哥陪着福晋进了卧房问诊。   苏伟转身回了前院,监督行刑。福晋的大宫女诗瑶一直陪在福晋身边,特免去责罚。其余的无论太监、宫女都挨了板子。不过,这些奴才遇事儿只顾自己,把主子扔在原地不管,也着实该受点儿教训。   苏伟听受刑的小太监说了事情的始末,转头让张起麟去库房拿了伤药给他们抹,院子里一片呻吟声时,中庭传来消息,福晋有喜了。   即便四阿哥当晚极力掩饰事情真相,四福晋在钟粹宫路旁撞鬼,差点动了胎气的消息还是瞬间就传遍了皇宫。宫里的主子纷纷派人来问候,皆被福晋以奴才疏忽渎职的缘由敷衍。但是,架不住人们煽风点火的心态,钟粹宫闹鬼的传言愈演愈烈。   惠妃命宝华殿连夜做道场,还请大师在钟粹宫超度念经,以图安稳人心。但没出几天,又有景阳宫太监被鬼影吓晕的事故传了出来。   长春宫   庶妃刘氏挺着五个月身孕的肚子,由宫女扶着迈出房门,正碰上浣月提着水桶走过。   “刘小主吉祥,”浣月向刘氏一躬身。   “站住!”刘氏叫住要走的浣月,“你也是进宫多年的大宫女,连行个礼都不会吗?见到主子就微微一弯膝盖?”   浣月抿了抿唇,将水桶放下,向刘氏深深一揖,“奴婢疏忽,请小主恕罪。”   刘氏撇了她一眼,也没叫起,转身坐在了廊下,“你这拎的什么啊?”   浣月看了看水桶,低头应道,“宫内近来不安稳,钟粹宫又有闹鬼传闻,奴婢去宝华殿求了净水回来,掸一掸门庭求个心安。”   刘氏秀眉一竖,扬声道“惠妃娘娘都说了,钟粹宫闹鬼纯属谣言,宫内再有偏听偏信者一概杖责不赦,你这大动干戈地求净水,是没把惠妃娘娘放在眼里吧?”   “奴婢不敢,”浣月双膝跪地,“奴婢只想给主子求个吉利,绝没有他图,求小主恕罪。”   刘氏冷哼一声,“这罪我可恕不了,来人啊,把浣月绑去延禧宫,交给惠妃娘娘发落。”   “住手!”佟佳氏匆匆而来,“浣月是我的宫女,她犯了错,我自会管教,轮不到你来插手!”   “你!”刘氏面有愠色,喘了口气道,“我自然不敢插手管教姐姐的宫女,但惠妃娘娘总有资格吧。还是姐姐仗着身份高贵,连后宫之主都不放在眼里了?”   佟佳氏转头看着刘氏,“请妹妹注意自己的用词,这后宫之主,可不是谁都当得起的。”   正三所   福晋有孕可是大事儿,德妃娘娘一天三遍的派人来问,太医日日入宫请平安脉。如今孩子还没落地,宫内的赏赐已经是一茬接着一茬,连太后都请了送子观音来。整个中庭热闹异常,李格格常抱着孩子坐在廊下,宋格格是整天不出门。   苏伟倒是一如往常的过活,只是偶尔有点儿发愣。   四阿哥最近很忙,总往宫外跑,似乎是皇上派了什么任务给他,还不许苏伟跟着,苏伟就天天坐在屋里发呆。   诗玥小姑娘也好久不来找苏伟了,自钟粹宫撞鬼那天后,诗瑶大病了一场,诗玥被派到了福晋跟前贴身伺候,常常忙得不见人影。   延禧宫   惠妃靠在榻子上,银柳蘸着薄荷脑油给惠妃揉着太阳穴。   近来宫中接二连三的出事儿,自尽闹鬼的乌烟瘴气,不知是从哪里开始,渐有惠妃担不起后宫重任的流言暗暗传出。甚至有人将十一阿哥夭亡归咎与此,说是后宫无主,镇不住觊觎帝王之气的魑魅魍魉。痛失爱子的宜妃,看惠妃的眼神是愈加冰冷了。   惠妃想下铁手大力压制,却无奈防人之口甚于防川。   “娘娘,娘娘,”小宫女匆匆而入。   惠妃皱着眉睁开眼道,“什么事儿,这么慌里慌张的?”   小宫女俯身一揖道,“长春宫佟佳氏、刘氏两位小主闹到门口了。”   惠妃厌恶地闭上眼睛,“本宫琐事缠身,哪有时间理会她们,由她们闹去吧!”   “可,可,”小宫女支吾了几句,被银柳由后一瞪,“有什么话快说,没见娘娘头风犯了吗?”   “是,”小宫女又一俯身,“刘小主说浣月姑姑无视娘娘的吩咐,听信闹鬼传言,还张扬地求神问卜。佟佳氏小主不予责罚,还对娘娘出言不逊,说,说娘娘不配为后宫之主。”   “混账!”惠妃一手扫落炕桌上的茶碗。   “娘娘息怒,”小宫女连忙跪下,“佟佳氏小主说刘小主仗着有孕——”   “行啦!”惠妃斥声制止小宫女的话,伸手揉揉抽痛的眉心,“本宫配不配还轮不上一个庶妃说话,银柳!”   “奴婢在,”银柳俯身听令。   “传令六宫,佟佳氏以下犯上,本宫罚她在坤宁宫门前诵读佛经,为大行皇后祈福,令六宫嫔妃前往聆听祝祷,缺席者按大不敬治罪!宫女浣月无视宫规,冒犯主子,杖责三十!”   “是,”银柳领命而下,惠妃深深地呼出口气,闭上双眼。   后宫风波渐起,阿哥所内还未闻讯。   苏伟坐在廊下晃荡着双腿发呆,却见出宫的四阿哥满面笑意地迈进大门,冲他扬声道,“快去收拾收拾,跟爷出宫!”   苏伟愣愣地眨眨眼睛,换了衣服跟四阿哥一行人乘上了出宫的马车。   马车出了皇城一路北行,进了镶黄旗属地,眼看到了城墙根儿时,才在一座高门大院前停了下来。   苏伟下了马车,仰头看着比四周寻常民宅高出不少的大门,灰瓦泥墙的院落没有太显赫,却也算是庄重。   苏伟左右瞅瞅,又看看四阿哥,不太明白为什么带他来这儿。四阿哥却只是笑笑,仰首往门里走,一派卖关子大成功的得意感。   苏伟撇撇嘴跟着四阿哥走上台阶,进了那扇红墙立柱的大门,却在抬头看到正殿檐廊的的一刹那,与上辈子的某点记忆起了共鸣,这里是雍和宫啊。 第102章 龙潜禁地   康熙三十五年   苏伟跟着四阿哥一步步迈入这座空旷的大院子。   上辈子,苏伟曾到雍和宫参观,所谓的龙潜禁地在现代已成了旅客来往不绝的佛家寺院。   令苏伟印象最深刻的是万福阁的檀木大佛,据导游介绍,这座佛像成于乾隆年间,高二十六米,地上十八米、地下八米,直径八米,全重约一百吨,是由一整棵白檀树的主干雕成的。   当时,二了吧唧的苏伟,还挤到栏杆前照了个剪刀手的自拍照,也不知是不是因此得罪了佛爷,被扔到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不过,此时的大院儿还远没有雍和宫的气派,黄色琉璃瓦、红色围墙都没见到,除了略微高些的房梁,这里就像是一处富庶人家的宅邸。   “主子,这是皇上配给你的府邸啊?”苏伟走到四阿哥身边道。   四阿哥看看他,略微惊讶,“你猜出来了。”   苏伟得意地仰仰下巴,四阿哥笑了笑,“皇阿玛私下跟我说的,这里原是明朝的官房,三十三年整修过。虽然建造不精细,但周围地方够大。等皇阿玛分封了爵位,爷就可以自行扩建修葺了。这几天,爷找人把院子清扫了一番,已经可以住人了,就带你过来看看。你若是在宫里呆得闷了,可以到这里来住几天。”   “真的啊?”苏伟眼睛亮了,“那我住哪儿,主子住哪儿?”   四阿哥扬起嘴角,手一挥,“走,爷带你四处看看。”   苏伟跟着四阿哥走向了宅院深处,逛了一个多时辰后,苏伟才发现这座院子比他参观过的雍和宫要大的多。现代的雍和宫似乎只保留了这座宅子的主轴部分,东路与西路的院子都没有了。尤其是东路北角的小花园,虽然未成规模,但已初具山水石桥,经过简单打理就已很有园林胜景的味道了。   四阿哥领着苏伟进了东花园的一间小院,小院掩映在古树假山之间,即便是夏天也清风阵阵。院内的西北角辟了一片荷池,与花园内的湖泊相连。小院前后两进,前院带东西厢房,后院只一趟主屋,一颗高过房梁的枣树将整个后院儿笼罩在阴影里。   苏伟欢呼着跑到枣树下面,已有稀稀落落的红枣坠在枝杈间。苏伟蹦跳着去摘,无奈腿太短,跳了半天,连片叶子都没摘到。   四阿哥走到一旁,从廊柱后拿出一根长杆,苏伟扁扁嘴,抢过杆子去打枣。掉下来的红枣,一头尖、一头圆,色泽鲜红,光洁异常。   苏伟连擦都没擦,捡起来就往嘴里放,四阿哥皱了皱眉,却见他吃得高兴,只得无奈地笑笑,“这是坠子白,难得一见的品种,这棵枣树也有百年的光景了。以后等咱们搬进来,爷就住在前院,这后院就给你了。”   苏伟瞪圆了眼睛,“爷不住在中路正殿吗?”   四阿哥背着手,呼出口气,“前院也是要住的,但没有要事儿,爷肯定都呆在这儿。这儿绿树掩映,流水围绕,看书读经都是最好的了。”   “读经?”苏伟吐出枣核,眨巴眨巴眼睛。   四阿哥抿了抿嘴唇,转开身,“修身养性,注定的而已。”   苏伟皱皱眉头,拉住四阿哥的衣袖,“是不是皇上又跟爷说什么了?别总瞒着我。”   四阿哥看看苏伟,又转头看看四周,“皇阿玛没有跟我说什么,他只是指了这座宅子给我。这里原本是内务府官房,皇阿玛在三十三年派人修葺。只不过,建造间,不施彩画、不用琉璃……”   苏伟眨了眨眼睛,咬了一口脆甜的红枣,咔哧咔哧地嚼得欢实。   本来挺忧伤的气氛瞬间无影无踪,四阿哥咬着牙转头道,“你听不懂爷说的话是不是?”   “不是啊,”苏伟一脸无所谓,“我师父教过我大清会典的,郡王以下府邸,不用琉璃的事儿我知道。”   四阿哥面色阴郁,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苏伟随手拍了四阿哥两巴掌,“凭祖宗德行,恩封荫爵,赐个亲王又有什么了不起?主子雄才大略,何必拘泥小节,待他日居功甚伟,还怕没有高官厚禄?”   四阿哥愕然,看了出口成章的苏伟半天,苏伟得意地挺起胸脯,他这番话说得有水平吧。   不过,片刻后,四阿哥颇为不给面子地眯起眼睛,一句戳穿道,“你最近是不是又看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了?”   苏伟瘪瘪嘴,把手里的枣子塞给四阿哥几个,转身进他未来的屋子参观去了。四阿哥看着他欢腾的背影,突然觉得,或许爵禄官位真没那么重要。   其实,除了苏伟,康熙朝的上下谁又能在此时料到,这座最普通的宗亲府邸会在短短十几年后换上黄色琉璃瓦盖。   皇宫,坤宁宫前,突如其来的热闹。   四妃为首,六宫妃嫔分列其后,佟佳氏一身缟素跪于台阶下,手持一本妙法莲华经,身姿笔直,颂音不轻不重,面色平静宁和。   各宫的奴才陆续聚集到附近,慎刑司的几位嬷嬷也挤进了人群中。然,坤宁宫大门前的一幕,却让这几位嬷嬷颇受触动。   约莫十年以前,也有这样一位端庄宁和的女子跪在慎刑司中诵读宫规,身姿笔直,声音稳重清晰,捧在手里的宫规一页页地翻过,好似在榻子上读书般清闲。后来,这位女子,成了康熙朝大行皇后之一。   四阿哥与苏伟傍晚回到皇宫时,才得知后宫发生的一切。   佟佳氏小主体虚气弱、中了暑热,浣月姑姑挨了三十杖,已是不能下床了。好在慎刑司中有昔日先皇后的心腹,对待浣月留了三分力气,否则三十杖下去,不死也残废了。   当晚,四阿哥命张保偷偷给佟佳氏小主送去了伤药与补品,佟佳氏没有再行推辞,显然此次是窘迫到了极点。   翌日,四阿哥入永和宫,给德妃请安。   德妃见四阿哥蹙着眉头,知他定是有事儿要说,遂抢先开口道,“咱们母子,有什么可避讳的,有事儿你就说。”   四阿哥低了低头,“额娘睿智,儿子确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儿?”德妃微挑秀眉。   四阿哥站起身子,撩起袍摆下跪道,“儿子想请额娘,对长春宫佟佳氏多加照拂。”   德妃神色未变,只沉默了片刻,“昨儿个佟佳氏出事儿,今儿个你就进宫请安,额娘就知道是这么回事儿。”   四阿哥垂头,德妃叹了口气,“你起来吧,你的心情,额娘能理解。先皇后将你养大,佟佳氏又是她的亲妹妹,你有所关心也是正常。按理说,额娘也欠着佟佳氏的人情,多加照拂理所应当。只不过,额娘处世中庸你是知道的,这次若是帮了佟佳氏,就等于正式跟延禧宫撕破了脸。额娘倒是不怕,就是你与胤禵……你当真做好准备了吗?”   四阿哥站起身,向德妃拱手道,“额娘放心,儿子并无攀附任何势力之意,也绝不会连累胤禵。此次让额娘出面,着实是因先皇后的养育之恩,儿子不想因此被人诟病。”   德妃低头抚了抚自己的护甲,思量了片刻,抬头道,“好,额娘答应你。虽然额娘家世不显,但到底位居四妃多年,一个庶妃还是护得住的,你放心做你的事儿就好。”   “多谢额娘,”四阿哥松了口气,俯身道。   送走四阿哥,清菊眉头轻蹙,转身进了正殿内厅,德妃正在绣着一顶孩子的虎头小帽。   “娘娘,”清菊端茶上前道,“您真的要卷进长春宫里啊?”   德妃接过茶碗,抿了抿针脚,“胤禛很少这般求着本宫,本宫怎能出言拒绝?”   “可,”清菊欲言又止。   德妃抬头看了清菊一眼,“本宫当初能和皇贵妃斗智斗法,今天就不怕和惠妃冲突。再说,皇子分府一事儿,本宫本就亏欠了胤禛,这次就当补偿吧。”   清菊垂下肩膀,沉默了半刻后道,“那事儿,也怪不得娘娘,皇上的心思在那儿,您也不能逆了皇上的意。再说,兄弟俩谁为亲王,不都是一家人。如今,咱们两位阿哥兄友弟恭、感情深厚,以后十四爷飞黄腾达,一定能帮衬兄长。四阿哥即便得知娘娘的用意,也不会起意怪罪的。”   德妃叹了口气,“但愿如此吧……”   长春宫   太监总管刘安拎着药包匆匆入了中庭。   “哟,刘公公这步履匆匆的,是要去哪啊?”庶妃刘氏挺着肚子坐在廊下。   刘安小步走到刘氏跟前,俯身行礼,“奴才给小主请安。回小主的话,奴才从御药房回来,正要给佟佳氏小主送药去。”   刘氏冷笑一声,“是给佟佳氏,还是给浣月啊?你这奴才还挺重情的嘛。”   “奴才不敢,”刘安慌忙跪下,“着实是佟佳氏小主吩咐的,奴才为长春宫总管太监,受各位小主教导,丝毫不敢有越矩之心。”   刘氏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没有言语。   不远拐角处,庶妃卫氏转身而去,宫女红菱扶着她的小臂,语气颇为不满道,“您看那刘氏小主,不过是怀了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鼻孔就要朝天了。就她那江南小门小户的背景,也敢处处找人麻烦,不怕遭报应。”   卫氏瞪了红菱一眼,“不许胡说八道,置喙主子,你是不是嫌自己活得太自在了?”   红菱吐吐舌头,低下头,“奴婢知错。”   中庭里,刘安还跪在地下,庶妃刘氏摇着轻罗小扇,觉得身子格外舒畅,以往她因身家不好,处处排在人家后面。如今她身怀龙种,才觉出做主子的威风来。   “哟,这是怎么啦?”不远处一声笑语传来,刘氏转过头,只见一位碧色宫装的女子朝她们走来,身后跟着四名小太监,手里都提着东西。   “永和宫清菊给小主请安,”清菊走到刘氏跟前,俯身一揖。   刘氏赶忙站了起来,“是德妃娘娘的人啊,怎么到长春宫来了?可是娘娘有什么吩咐?”   清菊轻扬嘴角,“娘娘听闻佟佳氏小主为先皇后祈福,中了暑热,心里惦记得紧,特让奴婢送了清热解暑的药材来。”   刘氏一愣,就见清菊垂头对还跪在地上的刘安道,“刘大总管,麻烦您带奴婢去趟佟佳氏小主的屋里吧。娘娘还让人镇了冰糖雪梨送来,可晒不得。”   “是,是,”刘安冲庶妃刘氏匆匆一叩头,转身爬起,领着清菊一行往佟佳氏屋里去了。   刘氏看着一行人的背影,恨恨地咬紧了牙关。   八月末的夜晚,依然暑意隆重,这个夏天似乎过得尤为漫长。   在蛙鸣虫叫的池塘边,一个步履蹒跚的身影在夜色的遮挡下走到了一株大榕树的后面。   毓庆宫章佳氏站在树下,手里拿着鱼食往池里投喂。   “给侧福晋请安,”一个沧桑的声音由后响起。   章佳氏抿嘴一笑,“庶妃娘娘客气了,您是长辈,不必这般多礼。”   庶妃张氏无力地笑笑,“我现在哪还是什么长辈,已经活得连奴才都不如了。若不是侧福晋开恩,请人看好了我的腿,我估计已经死在床上了。”   章佳氏嘴角微扬,“您不必妄自菲薄,虽然现在后宫还是那人做主,但总有改天换地的一天。您为毓庆宫做的事儿,我都记在心里呢。”   “多谢侧福晋,”张氏一俯身,却被人猛地捂住了口鼻。   章佳氏淡然地看着挣扎不已的庶妃张氏,声音清冷,“您安息吧,钟粹宫闹鬼的事儿所获颇丰,惠妃得意不了几天了,您也算死得其所。”   九月初,原本因为污蔑惠妃,被打折双腿的储秀宫张氏死在了御花园的池塘里。刚恢复宁静的后宫似乎又要掀起一场风波,却因前朝的动荡,被皇上一句话压了下去。   九月初六,噶尔丹遣其亲信丹济拉率军,欲劫清军在翁金的贮米仓站,与清军祖良壁部发生激战,兵败而遁。军报奏称,自翁金一役后,噶尔丹军已是穷蹙至极,四处流窜,再也无力与清军正面交锋。   满朝大喜,皇上积极布置兵力,并与九月中旬亲巡北塞,经理军务,准备年末彻底消灭噶尔丹部。此次北巡,随扈的阿哥只有大阿哥、三阿哥,令人称奇的是皇上还带走了八阿哥。   正三所,福晋渐渐显怀,整个院子都以这个未出生的孩子为重。   而四阿哥又陷入了以往的轮回模式当中,只要有一个妻妾怀孕,这位主子就不再临幸他人,看起来似乎是对有孕妻妾的关怀,只有苏伟知道这其中有不能为外人道的理由。   颁金节后,苏伟到宫外的府邸住了两天,看着工匠们铺整了石路,给东花园加修了假山。   十一月,数十位江南才子联名上奏,请太子开放门庭,愿为太子行走,皇上未允。   四阿哥告诉苏伟,太子连续两次理政,颇受好评,满朝文武尽称太子处事清明,议政勤勉,堪为大用。苏伟眨巴、眨巴眼睛,总觉得有点儿风雨欲来的征兆。   长春宫   浣月的伤势终于见好,只是落下了阴雨天骨痛的毛病。   佟佳氏日日往宝华殿祈祷,人渐消瘦。   德妃看重佟佳氏的消息已经在皇宫不胫而走,原本想落井下石的奴才都敛了声音。   庶妃刘氏快要临产,却频频落红,太医来看后,直言孩子是保不住了。刘氏天天哭嚎不止,惠妃还是下令,寻适当时机流掉孩子,以免再生事端。   入夜,佟佳氏靠在榻子上看书,浣月端着甜汤慢慢走来,“小主,早点睡吧,当心伤了眼睛。”   佟佳氏接过碗匙,轻声道“这些事儿让小宫女来做吧,你身子刚好,别累着了。”   “多谢小主体恤,奴婢进宫多年,这点儿小伤不打紧的。倒是您,最近总是睡不安稳,这神色越来越不好了。”   佟佳氏低下头,轻轻搅动纯白的汤匙,“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那天的种种。这满皇宫里,似乎没有一个人的神态是温暖的,落井下石、冷眼旁观成了常态。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浣月抿了抿嘴角,“小主不用担心,四阿哥是帮衬着咱们的,他为了您的安危,特意求了德妃娘娘,以后不会再有那样的事儿了。”   佟佳氏点点头,端着碗饮尽了甜汤,由浣月伺候着入床安寝。   浣月看着锦被中瘦削的脸颊,好像看到了昔日皇贵妃刚入宫时的场景,同样的惶恐,同样的不安……   十二月初一   延禧宫   众妃前往问安,不同的是,此次宜妃、德妃也坐于堂前。   惠妃给众人排了位次,上了茶点,微笑着开口道,“眼看到了年关,咱们趁今儿个商量商量今年的庭宴。皇上年初怕是又要亲征,军资巨大。本宫想着,今年的年关还是以节俭为主。”   成嫔从旁道,“娘娘思虑周全,嫔妾愚笨,愿听娘娘安排。”   宜妃瞥了成嫔一眼,冷冷开口道,“既知愚笨,就少开尊口,废话连篇,也不怕贻笑大方。”   成嫔愣了一下,涨红了脸,最后还是低下了头,不与宜妃争辩。   “妹妹如此说,着实是失言了,”惠妃看了宜妃一眼,“咱们姐妹一场,有什么说什么即是,何必闹得大家都不愉快。”   宜妃冷哼一声没有说话,德妃幽幽开口道,“年关之前,还有太皇太后的忌辰,不知宫内要如何操办?”   惠妃转头看向德妃,嘴角微扬,“妹妹打算如何呢?之前皇上还与本宫提过,要遣一名阿哥替皇上祭暂安奉殿。本宫想着,成年阿哥中,大阿哥、三阿哥、八阿哥都刚从北塞回来,不宜再外出。七阿哥身体不好,也不宜劳顿。这剩下的四阿哥、五阿哥,妹妹觉得派谁好呢?”   德妃看了一眼宜妃,转头微笑道,“娘娘掌管后宫诸事,妹妹可不敢插嘴。这代皇上祭暂安奉殿的事儿可是大事儿,还得娘娘与皇上商议才好。” 第103章 圣意难测   康熙三十五年   十二月中,皇上令四阿哥祭暂安奉殿。斋戒沐浴,行祭礼,待苏伟跟着四阿哥归宫,已近年关。   这一年的朝宴还是极尽节俭,不过倒也省了奴才们不少的事儿。   正月初八,诗玥提着自己洒的年糕来看苏伟。   苏伟乐呵呵地接过,“好久不见你过来了,听说诗瑶病后,一直是你贴身伺候福晋的?”   诗玥叹了口气坐下,“可不是,以前福晋的一应事宜都是诗瑶姐一手操持的,我们只是打打下手。这下她病了,我们几个当真是忙坏了。我平时粗枝大叶的,总是落东落西,好在福晋仁善,从不与我计较,诗瑶姐病愈后,还总招我去伺候呢。所以我一直都没什么时间来前院。”   苏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福晋身边那么多事儿,诗瑶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你去换换班应该的。”   诗玥瞥了苏伟一眼,“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偷懒啊,诗瑶姐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亲力亲为地服侍福晋的。进宫以后,诗瑶姐更是夜夜住在福晋的床榻下,从来不用我们换班的。”   苏伟一口年糕噎在嗓子里,咳了半天才咽下去,诗玥慌忙地给他倒水拍背。   苏伟灌了一大口凉茶,才腾出口气道,“她都不累啊,我这三天一换班还累得要死呢。”   诗玥笑笑,“所以我说你是特例啊。宫里的事儿我不知道,但从福晋娘家,到咱们后院,哪有你这样天天跟人换班,还动不动把到手的差事往外推的奴才啊。能得主子看重,大家都恨不得一手包了主子的所有事儿才好。”   苏伟眨巴、眨巴眼睛,无所谓地把手里的一半年糕塞进嘴里,冲诗玥摆出一副教导的模样来,“这你就不懂了吧,对于咱们上层奴才来说,会办差事儿只算小巧,会安排差事儿才是能耐。一个人再能干,毕竟分身乏术。想要办成大事儿,就要学会把自己的任务分配下去,分给适合的、踏实的人去做。就像姜太公一样,稳坐钓鱼台,乾坤掌中握。”   “哦,”诗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双水亮的眼睛闪出求知的光芒。   苏伟对于这样的反应很满意,不像某些人在这种时候只会嫌弃他,遂又开腔道,“再说,咱们与主子相处,不能只靠着规矩、差事来维系,关键还得靠情分。这主仆情分深了,即便你不在主子身边,主子也惦记着你。就像我和咱们四爷,我就从不担心会有人夺了我的位置,因为奴才千千万,苏培盛只有一个啊。”   “是吗?”诗玥刚想损一损显摆得起劲的苏公公,却突然听到一声清冷的问话。   “四阿哥!”诗玥一惊,连忙跪下行礼,“奴婢参见四阿哥。”   四阿哥看了诗玥一眼,举步迈进屋子。   诗玥垂着脑袋,心里七上八下,自己擅自跑到苏公公这来,被罚也是活该,可若是连累了他,就是自己的大罪过了。不过,与诗玥料想的不同,她等了半天,也没听到苏培盛请罪的话,倒是有一种颇为熟悉的咀嚼声阵阵传来。   诗玥挺着半僵硬的身子慢慢地抬起头,一双受惊的眸子瞬间瞪圆,苏公公他……还在吃年糕……   “主子,”苏伟又捞起一块年糕放进嘴里,“您吃饭了吗?”   四阿哥背着手,走到书桌旁坐下,“爷用过膳了。”   “哦,”苏伟有点儿遗憾,随意地擦擦手,丝毫不顾已经僵在原地的诗玥姑娘,捡了块小的年糕递给四阿哥,“主子,您尝一块儿吧,诗玥给奴才拿来的,可好吃了。”   四阿哥坐着没动,一双漆黑的眸子落在诗玥的脸上,诗玥慌忙地垂下头,只觉得刚那一瞬如坠冰窖,身子冷得厉害,却又听苏公公从旁道,“主子,用给你蘸糖吗?这个不太甜……”   诗玥认命地闭上眼睛,现在她只求主子的处罚快点儿下来,别再让她等在这儿,她想打人了。   “你起来吧,”四阿哥的声音稳如镜面,诗玥有些不可置信地僵硬起身。   “福晋身子不好,你们伺候时多留点心儿,”四阿哥吩咐道。   “是,”诗玥慌忙低头,脖子后面嗖嗖的凉风,身上沁出的冷汗好像已经沾湿了里衣。   “主子,你不要,我都吃啦,”苏公公又突兀地插了一句。   诗玥死死咬住嘴唇,抬头向苏培盛飞眼刀,这人怎么到现在还没搞清状况,真不想要命啦?   然,诗玥抬头那一瞬,却正好看到四阿哥不紧不慢地咬住了苏公公手里的年糕。   长春宫   刘裕提膳归来,小心地绕过院内诸人,进了内厅。   “怎么这般缩头缩脑的?”与佟佳氏一起理着绣线的浣月看着刘裕道。   刘裕向窗外瞅瞅,微微躬身道,“小主,浣月姑姑,奴才在提膳的路上碰上了隆科多大人。”   佟佳氏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刘裕。   刘裕把食盒放在地上,从袖子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佟佳氏。   佟佳氏看看浣月,浣月低下头没有说话。   佟佳氏接过那厚厚的一封信,在手里捏了捏,却没有打开。   二月   康熙爷第三次亲征噶尔丹,大阿哥从征,太子留守京师。   苏伟很庆幸,这次四阿哥不在从征名单中,自去年开始,他对所谓的战场就有了深深的阴影。   福晋快要临产,正三所一如既往地陷入迎接新生儿的准备中,苏伟注意到四阿哥写了很多孩子的名字在纸上,但都是弘字辈,男孩的名儿。   重男轻女这一思想,苏伟是很不赞同的。可仔细一思量,四阿哥对两位小格格都很疼爱,这么期盼男孩儿,貌似和他脱不了关系,一肚子劝导的话只得由此作罢。   三月,皇上驻跸宁夏,兵分两路围剿噶尔丹。噶尔丹已是穷途末路,京城里一片贺喜之声。太子监国,几个月来勤勉异常,四阿哥总被太子宣召,往毓庆宫探讨政事。苏伟能看出,四阿哥不是很想去,但却不能次次回绝。   四阿哥的宅邸开始大规模整修,苏伟借口监护,跑到了宅子里住。整修宅邸的事儿主要由纳穆图、松甘负责,苏伟乐得清闲,日日躺在枣树下张着嘴,期盼着枣子自己落下来。   三月二十六日,四福晋临产,德妃亲自到正三所坐镇。子时,一声啼哭划破午夜的宁静,福晋一举得子。   苏伟得到消息已是第二日了,他默默地收拾好东西,跟张保回了正三所,福晋产子,他们做奴才的都得讨一声喜才合规矩。   四月,圣驾回銮,噶尔丹的死讯也随之而来。满朝上下,一片欢腾。四阿哥上折请赐正三所长子的名字,皇上在四阿哥提的一堆吉祥字中圈了一个晖字。   而此时,三所中庭的气氛全然一新,两位格格都开始深居简出,奴才们也越发老实。   诗玥被福晋招到了跟前伺候,偶尔出门一次,被各个奴才的行礼问安吓得窘迫至极。好在,苏公公对她一如既往,还给她留了两包宫外府邸摘下的红枣。   回福晋那儿时,诗玥的心情异常的好,苏培盛给她的枣子被盛在篮子里,一颗颗红的好似玛瑙。   “哟,这是去哪儿了,”廊下一个女子拦在诗玥身前。   “诗瑶姐,”诗玥抿抿嘴,最近福晋坐月子,把她招到跟前伺候,诗瑶看她的眼神是越来越冷了。   诗瑶往诗玥挎着的篮子里看了看,沉着声音道,“咱们是福晋的大宫女,可别一时脑热,做出什么丢人的事儿来。回头要是被主子抓到,就别怪姐妹们不讲情面了。”   诗玥微微躬身,“是,妹妹一定注意。”   诗瑶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诗玥撇撇嘴,拿出一颗红枣扔进嘴里,脆甜的滋味,让她的心情又瞬间好了起来。   东一所   大福晋年节时诞下一子,求子多年的大阿哥都没来得及多抱一抱,就跟着皇上亲征去了。   此次回来,大阿哥是日日抱着儿子,连睡觉都搂在怀里。   大福晋万分无奈,“爷,这小子沉着呢,您当心累着。”   “累不着,”大阿哥握握孩子的小手,“他爹在马上连行一天一夜都没累着。”   大福晋笑笑,看看儿子,又似想起什么似的道,“爷,皇阿玛回宫后,对于弗伦他们的参奏,似乎没什么反应啊。”   大阿哥叹了口气,“太子现在受满朝文武爱戴,只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弹劾,皇阿玛不在意也是正常的。为今之计,还是得看皇阿玛对太子的态度。”   大福晋略点了点头,没再言语。   正三所   弘晖满月,宫中赏赐了不少东西,四阿哥没有大办满月酒,只设了家宴,与福晋、宋氏、李氏吃了顿饭。   饭桌上,两位格格已经咿呀学语,小阿哥在乳母的怀里,偶尔也叫上两声。   苏伟站在四阿哥身后,精神恍惚,什么时候开始,当年那个五岁的小豆丁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而他,到底在期盼什么……   入夜,苏伟低着头伺候四阿哥换衣服,四阿哥突然伸手捏捏他的脸,宠溺一笑。   苏伟却是动作一僵,不动声色地绕开四阿哥的亲昵,捧着衣服走到一边。   “苏伟!”四阿哥不满地喊了一声。   苏伟转过头,“过来,”四阿哥坐到床边,拍了拍床板。   苏伟抿抿嘴,磨啊磨地走过去,还没坐下就被四阿哥一把拉到怀里。   “主子!”苏伟怔了怔,他不喜欢坐人大腿!   “为什么躲着我?”四阿哥箍紧他的腰。   “我没有,”苏伟嘴硬。   四阿哥眼睛一眯,苏伟下意识想跑,却被猛地按住了脖颈。   其实,有时候,耍流氓真比沟通来得快。   比如苏伟,一夜绯色后,某些纠结的情绪就像无法改变的现实举手投降了,然后苏公公又一次阿Q附身了。   七月,皇上北巡,四阿哥亦在随扈名单中。   苏伟很高兴又有事情可以忙,还可以借着由头逃出宫廷两个月。   銮驾起行前,四阿哥告诉苏伟,有大臣上奏,请太子留守京城监理国事,皇上未允。   这次塞北巡行,在苏伟看来再普通不过。只不过蒙古各部在得知噶尔丹被灭后,对待皇上与各位皇子愈加恭敬而已。四阿哥这边是有收不完的礼,太子与大阿哥更是没日没夜地设宴应酬,翁纽特部来朝见时特意送给太子一柄金弓,说皇上慧眼识珠,太子日后必为明君。   然,让苏伟没有想到的是,北巡大军回到京城的第三天,一个巨大的变故突然发生。   皇上突谕内务府,太子昵比匪人,素行遂变,下令处死曾于太子处,行径“甚属悖乱”的哈哈珠子德住、膳房人花喇、茶房人雅头。 第104章 我就是喜欢他   康熙三十六年九月   傍晚毓庆宫   太子一人坐在书房里,周围寂静的厉害,屋内值守的小初子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今天下午,太子外出,内务府突然来毓庆宫拿人,守卫毓庆宫的侍卫差点与内务府的人兵戎相见,直到德柱公子一身月白色的长袍,面色平和地出现在大门口。   小初子本是库房的杂役,在毓庆宫太监大清洗后,被德柱公子提拔到了太子身边。在他的心中,太子与德柱公子都是他的恩人。所以,当德柱公子被带走时,他撞开门口的侍卫跑了过去,明晃晃的刀尖冲向他,他却只听见一句,“小初子,回去吧,别忘了给殿下热上参汤。”   夜色渐浓,书房里已看不清人影,不知呆坐了多久的太子殿下,猛地站起身向外走去。   内厅的帘子被掀开,太子匆匆而出,小初子紧忙地招呼着值守的小太监跟上,却在门口被一个清丽的人影挡住。   “殿下,”侧福晋李佳氏直直地跪到地上,毓庆宫的大阿哥、二阿哥与尚在襁褓中的三阿哥都被乳母领到了正殿门口,太子的脚步顿在原地。   三岁的弘皙磕磕绊绊地跑到太子跟前,抱住太子的腿,软软糯糯地叫了一声“阿玛……”   太子身体一僵,摸了摸弘皙的头。   李佳氏膝行到太子跟前,抓住太子的手,两行清泪顺着脸庞滑下,“殿下,妾身知道你心里的恨,知道你心里的痛,可那是圣旨啊!求您看在孩子的份上,看在已故皇后的份上,看在姨母平妃的份上,看在妾身伺候您多年的份上……”   李佳氏泣不成声,襁褓里的三阿哥也跟着哭了起来,大阿哥倔强地抿着嘴,拉着弘皙的手跪到一旁。   太子紧闭双眼,身子微微发抖,脸色苍白的像是没有浸染过的宣纸。   小初子看着眼前的一切,默默地垂下头,弯了膝盖。   一间漆黑的牢房,唯一的光亮就是那扇高高的小窗。   德柱坐在月光映进的影子里,一身月白色的袍子带着点点朱褐色的污迹,在月夜里泛着白光。   这一天,于他,像是一个既定的结局,既无怨亦无悔。   牢房深处,传来一阵阵模糊的呻吟,德柱垂下头,目光清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与他一同被收押的两个奴才不过是做杂事的仆役,偶尔得了太子的两句称赞,如今竟与他一起成了带坏太子的匪人了。   一夜的拷打,不知他们又编出了多少太子的秘辛,但是德柱知道,这一切很快就结束了。   一颗赤色的丸药落在水壶里,叩出一声闷响。   德柱仰头靠在冰冷的墙面上,一双清亮的眸子温润入水,“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殿下,德柱要走了,愿您一生康宁……”   “啊!”苏伟一生惊叫,由床上坐起,初晨的阳光从窗子中透进来,天亮了……   “苏公公,主子叫你过去呢,”张起麟推门而入,屋内却空无一人。   苏伟顺着宫墙,一路往慎行司而去。天还太早,各个宫门刚刚开启,路上几乎没有人。   到了慎行司门口,苏伟却不知自己为何而来。   “小苏子?”焦进朝一愣,他刚打开门就见到了呆呆地站在门口的苏培盛。   “焦大哥,”苏伟勉强一笑。   “你怎么来了?脸色这么不好,病了?”焦进朝左右看看,把苏伟拉到角落里。   苏伟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毓庆宫的,在这儿吗?”   “昨晚还在,”焦进朝微微叹了口气,“后半夜就拉出去了。”   苏伟身子一僵,焦进朝摇摇头,“本来上面还想拷问一番的,结果还没问出什么来,就莫名其妙地都死了。反正皇上也是下令处死,刘公公就没再查,直接交差了。”   苏伟愣抿了抿嘴唇,抬头道,“那,拉到哪儿去了?”   焦进朝蹙了蹙眉,“应该是拉到城外乱坟岗去了,慎刑司没的人都扔在那儿。我说小苏子,”焦进朝想起了什么似的,拽拽苏伟的胳膊,“他们可都是戴罪之身,牵连着毓庆宫呢,不是小事儿。你可别一时心软,参合些不该参合的。”   苏伟愣了愣,微微地点点头,“我知道。”   回正三所的路上,苏伟脑子里一直混沌一片。   他很害怕,怕死、怕痛,怕自己和德柱一样,莫名其妙地死在那幽深恐怖的地方,怕那个人,到最后都不能去看自己一眼。   他又很哀伤,为德柱哀伤,为自己哀伤,为那份见不得光的感情哀伤。其实,德柱与他,未必有多深的情分,他们两个之间更多的是同一类人的惺惺相惜。   也许是第一次与德柱交谈,也许是承恩寺的偶遇,让他没有任何证据却异常地坚定地相信,德柱与太子就如他与四阿哥一般,甚至更为亲密。   可是,如今德柱死了。那样一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最后落得个暴尸荒野的下场。   而他呢?一个太监,即便四阿哥登基为帝,在满朝文武、史家工笔前,又能怎样?   就像现在,四阿哥心心念念地得了一个儿子,就能如愿以偿地远离后院了吗?德妃会肯吗?皇上会允吗?虎视眈眈的各位皇子,全天下的悠悠之口,一旦呈于台前,他与四阿哥终是要受尽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到那时,后院里被牵连的那些孩子、女人又是何其无辜?   这样一份没有未来,没有希望的感情,他到底为什么坚守,为什么等待?若是有一日,屠刀架到他的脖子上,他有那个勇气和德柱一样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正三所   四阿哥听到张起麟的回报,没有任何言语,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   皇上的谕令含糊不清,却不得不让人想起从前那些关于太子私隐的流言。如今,太子被禁足,相关的奴才杀的杀、关的关,原本声望如天的储君,一夕之间成了众矢之的。   也许,到了此时此刻,四阿哥的内心才真正意识到,何为君,何为臣。就算只差那么一步,事到临头,也只能甘为鱼肉,任人宰割。   如今,他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阿哥,倘若内务府带走的是苏伟,他该怎样,又能怎样?   “主子,苏公公回来了,”张保掀开帘子,打断了四阿哥心寒的思绪。苏伟缩着肩膀进了屋子,“奴才给主子请安”。   四阿哥愣了愣,看着苏伟跪下行礼,无声地叹口气后,开口道,“起来吧,一大早的,去哪儿了?”   “奴才,奴才……”苏伟垂着头,搓着手掌,支支吾吾了半天。   “好啦,”四阿哥站起身,走到苏伟跟前,“你吃早饭了没有?爷让人暖了牛乳,你就着点心喝一碗好不好?”   “不,不用了,”苏伟把脑袋的晃得跟拨浪鼓一样,“奴才回屋去随便吃点儿就行了,不敢让主子费心。”   四阿哥目光闪了闪,伸手去握苏伟的胳膊,苏伟身子一抖,却没有向后躲开。看着越发敛眉低头的苏伟,四阿哥伸出的手悬在半空,默默地握成拳,垂在身子一侧,“好吧,那你回去好好休息,让小英子给你提膳,不许不吃东西。”   “是,奴才告退,”苏伟又行了一礼,规矩地躬身退下。   四阿哥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   毓庆宫   太子连续三日不吃不喝,形销骨立。   三岁的弘皙捧着粥碗,走到太子身边,“阿玛,这粥可好喝了,有肉丁,还有蛋花。”   太子靠在床头,虚弱地笑笑,“弘皙喝吧,阿玛不想吃。”   弘皙歪着脑袋,“阿玛都瘦了,为什么不吃东西,弘皙一顿不吃都饿得慌。”   太子转头看向床帐,眼神空洞,“阿玛最重要的东西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弘皙眨眨眼睛,“没关系的,阿玛可以找皇爷爷要啊,皇爷爷什么都有。”   太子目光一寒,“是啊,他什么都有,可我什么都不想要……”   弘皙嘟着嘴捧着粥碗走出太子的卧室,李佳氏把他拉到一旁,弘皙扁着嘴道,“阿玛不肯吃,阿玛说最爱的东西没了,什么都吃不下。”   李佳氏的目光闪了闪,转头看向一旁的大阿哥,“你去给你阿玛送一趟,好好劝劝他。”   “我才不去,”大阿哥脸色一变,转身走了。   傍晚,小初子端着参汤走进太子的卧房,“主子,您用一碗吧,再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了?”   “我吃不下,拿走,”太子靠着床头,闭上眼睛。   小初子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碗,抿抿嘴唇道,“德柱公子被带走时,跟奴才说了一句话。”   太子微微睁眼,小初子继续道,“德柱公子说,别忘了给殿下热上参汤……”   屋里一时静得没了声音,小初子正想将汤碗端走,一只手凭空而来,“给我吧。”   “殿下,”太子刚喝完参汤,太子的贴身侍卫佛尔衮匆匆而入,跪在床前,“索大人送来消息。”   小初子将佛尔衮呈上的信封递给太子,太子抽出信纸,默读了片刻,突然冷笑出声,“真是苦了他们了,一个上不了明面的罪名,竟用了这么大的力气,无怨无仇的亲人,刺入骨血的兄弟,就为了一个虚位,一个名号……好,好啊,都来抢吧!皇阿玛,你既然不想把这位子给我,我就把它送出去!”   正三所   苏伟病了,在床上烧得糊里糊涂才被小英子发现。   四阿哥匆匆来看,苏伟只一味地把自己藏进被子里,烧得通红的脸沁出冷汗,“主子,奴才病了,您快出去吧!过给您怎么办,您快走吧!”   苏伟一直不退烧,四阿哥急得团团转,想宣太医来看,被张保阻止了。“主子,现在情形不同往日,苏公公不宜再惹人注意了。依奴才看,不如这样,反正阿哥们纷纷整修府邸,主子莫不如就把苏公公派去院子里。奴才找外面的大夫去看,只是风寒小病,不会有问题的。”   四阿哥勉强镇定了下来,点头道,“你说得有理,就按你说的办。你和李英一起跟着去,带足银子,需要什么就买,外面没有就回宫里拿。”   “是,主子放心,”张保领命而下。   小英子收拾了自己与苏伟的细软,伺候着瘫软的苏伟换上便服,四阿哥推门而入,苏伟连忙找地方躲避。   “不许躲了,爷有话跟你说,”四阿哥皱着眉道,小英子向四阿哥行了一礼,退出门去。   “主子,奴才病了,会传染的,”苏伟抱着床柱,躲在墙角。   四阿哥站在不远处,叹了口气,“小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若是你觉得苦了,我愿意送你离开。现在,我再跟你说一次,若是你觉得苦了,我愿意,跟你一起离开!”   苏伟定定地看着四阿哥,半晌后,惶恐地摇着头,“不要,不要再跟我说这种话。你有儿有女,有家有业,我不要做千古罪人,我承担不起,我没那个资格……”   四阿哥低下头,抿了抿嘴唇,“没关系,你想怎样,我都愿意。离开我也好,从此只做主仆也好。只要你好好的,平平安安的,我怎样都好……”   苏伟乘上了离开皇宫的马车,四阿哥的话还在他的脑海里旋转,但他怎么也忘不了德柱的死,怎么也忘不了那个已然扎根在他脑海里的既定结局。   苏伟只是气郁不畅,胸闷郁结,吃了两贴大夫开的药,很快就康复了。只不过精神依然不好,凡事都提不起劲儿。小英子日日伺候着苏伟,张保则皇宫宅邸的两处跑。   毓庆宫几位奴才的死似乎没有掀起大的波澜,随着太子的解禁,这件事又渐渐流于平静。   转眼到了颁金节,苏伟在院子里住了近半个月了。   秋末的天气已经带了凉意,苏伟披着外衣坐在廊下,百无聊赖地看着天上偶尔飞过的大雁。   “苏公公,”张保迎面而来,“主子让我给你带了不少吃食来。”   “多谢主子,”苏伟直起身子,张保把食盒放在一边,“苏公公打算什么时候回宫?主子惦记着你呢。”   苏伟垂下脑袋,“什么时候都行,我已经好了。”   张保看看没精打采的苏伟,转身坐到一旁,“这时间过得是真快啊,一转眼,我到主子旁边都十二年了,苏公公更久了吧?”   苏伟眨眨眼睛,“十五年了。”   张保少有地弯弯嘴角,“回想起来,我当初到正三所,还是个打杂的小太监,如今也算是主子的心腹了。”   苏伟看看张保,不明白他想说什么,张保却转开头继续道,“张起麟那个废物不提,整个院子里,除了苏公公,四阿哥最器重的就是我了。”   苏伟有点儿想骂人,但转念一想,张保的话也没错。   张保看了苏伟一眼,站起身,“人都有私心,我曾不止一次的想过,若是没了苏公公,我就是主子下的第一人了。”   苏伟愣了愣,往旁边闪了闪。   “不过,”张保拉长了音调,背着手走到廊下,“对于我佩服的人,我甘愿俯首称臣。”   苏伟呆在原地,张保转过身看着苏伟,“十二年以前,四阿哥与六阿哥先后换上痢疾,六阿哥走了,四阿哥却活了下来。苏公公与太医的争斗,我虽没有亲眼看到,却也略有耳闻。就凭这一点,我张保一辈子都愿意在你之下。这么多年来,苏公公对四阿哥的种种,张保也都看在眼里,明在心里。可我如今却不得不说,苏公公变了,再没以往的洒脱与豪气。是因为时不我与,还是因为想要的多了,期盼的多了,再不复以往的心境了?”   苏伟没有言语,坐在原地沉默了半晌,最后缓缓地站起身,拎着食盒往自己的小院去了。   张保看着他的背影,扬声道,“若真有毓庆宫的那一天,张保愿以自己的命与主子、苏公公一同进退!”   东花园小院的房顶上,苏伟躺在一堆瓦片中间,没有炫目灿烂的星空,只有被云半遮的月亮。   十五年的日日夜夜,很多事,很多年岁,苏伟都记不清了。只一个个或模糊,或清晰的画面在脑中划过,不同的是,几乎每一幅画面,都有那个人的存在。   御花园湖边的一句,“如果我要你打王钦,你也敢办吗?”   正三所大门前的一句,“苏培盛,给本皇子开门。”   后院水井旁的冷语,“苏伟,这是命,是我们无法选择的。”   慎刑司刑讯后的关怀,承乾宫挨打后的探望,扎的像蜈蚣的风筝,刻着禛字的玉佩,两枚相扣的指环,刻着他肖像的印章……   一件件、一桩桩,像是一根根红线,将苏伟的身与心牢牢地捆在那人身上。扯,扯不开,剪,剪不断。每一次的痛都是难咽的泪,满心的血。对世事的不甘,对现状的埋怨,或许真如张保所说,是贪的多了,盼的多了,再不复从前的心境了。   猛然间,苏伟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来,踩着一堆碎瓦,指着那轮弯月大吼,“我就是喜欢他!就是喜欢他!你能拿我怎么样?”   一片灰瓦随着苏伟的怒吼,以极尽凌厉之势飞向夜空。 第三卷 四贝勒府 第105章 建府   康熙三十六年入夜   四爷府邸   东花园的小院寂静无声,苏伟在自己的卧房里睡得正香,两盏灯笼随着一个黛蓝色长衫的人进了后院。   枣树冠木下架着一顶吊床,一张圆木桌摆在旁边,桌上还放着茶壶果盘。   四阿哥驻足看了看,嘴角微弯,小英子上前道,“苏公公平日就乐意躺在这里读话本,近来嫌弃蚊虫多,才转去廊下了。”   四阿哥摸摸那竹架的吊床,转头对小英子道,“回头让人用檀木做一顶,好好熏一熏,就不惹蚊虫了。”   “是,”小英子俯身,四阿哥转身往屋里去了。   宅邸里,苏伟的屋子与正三所时大为不同了。东花园小院呈梯形,前院正殿是东西三间的格局,配着两间厢房、四间耳房,较为宽敞。   苏伟的后院是三厅式的堂屋,带着两间耳房,要比前院小很多。苏伟自己住在东隔间里,中间为正厅,放着八仙桌,西间摆着榻子、书桌书架。   四阿哥趁黑走到苏伟卧房,坐在床边,苏伟抱着被子睡得嘟嘟囔囔。   正三所   福晋将弘晖哄睡了,才交给乳母抱回房间。   诗瑶走到福晋身后,替福晋捏着酸疼的肩膀,“主子也是的,咱们的乳母都是精挑细选上来的,还有大宫女们看着,您何苦这般劳累。”   一旁帮福晋理账的姜嬷嬷道,“福晋这是慈母仁心,对咱们阿哥是真真地疼到骨子里了。”   福晋笑了笑,“孩子是额娘的心头肉,哪个当母亲的能不心疼,大阿哥还那么小,当真是交给谁都不放心。”   “福晋,”诗玥端着托盘迈入内厅,“奴婢给您热了牛乳,还兑了红枣,现在不凉不烫刚刚好,您趁着睡前喝一碗吧。”   福晋笑着接过,冲姜嬷嬷道“我前几天就喝这个感觉好,晚上睡得也安稳,亏她总是想着。”   “诗玥姑娘是个精细的,对咱们主子更是事事上心,”姜嬷嬷笑着应道。   诗玥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诗瑶继续给福晋捏着肩膀,未言一语。   姜嬷嬷左右看看,想起什么似的翻开手里的账册,“福晋,德妃娘娘前几日赏下来的彭缎咱们是用了一尺三还是一尺七,两位格格那儿是各得一匹还是两匹,这账面上没有记清楚。”   “哦?”福晋看了看账册,回头道,“诗瑶,你和诗玥到库房去问问清楚。”   “是,”诗瑶领命,和诗玥一先一后出了屋子。   姜嬷嬷见人走远了,走到福晋跟前道,“福晋,奴婢看您,近来很是提拔诗玥姑娘,这诗瑶在您身边得力久了,怕是心有不平啊。”   福晋歪身靠在榻子上,长出了口气,“以前还不觉得,处在深闺中,总觉得身边有个得力的人就行了。可这进了宫,三番五次的出事儿,才渐觉力不从心。诗瑶再能干,到底是一个人,分身乏术,顾得了里面,就顾不了外面。诗玥那丫头是个实心肠,人又聪颖好学,我是有意让她独当一面。至于诗瑶,年纪也不小了,若是个不能容人的,寻个机会送出去也就罢了。”   四爷宅邸   苏伟冲老天发了一通火,心里舒坦多了,晚上做梦都是美景。迷迷糊糊中,一堵带着些许温度的火墙靠在背上,他不乐意了。磨蹭着转个身子,拿手推推,还挺有手感。   “别闹,”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伸出的手被人抓住,苏伟猛地睁开眼睛,“主子?”   四阿哥和衣而卧,半睁着眼睛,窗外已经渐渐放亮。   “你什么时候来的?”苏伟有点儿发愣。   四阿哥捏捏他的手掌,“昨天晚上,爷来时你睡得可香了。”   苏伟蹭了蹭脑袋,看看自己和四阿哥交握的手指,呢喃了一句,“胤禛”。   “恩,”   “我宣你”   “啊?”四阿哥疑惑地一蹙眉,却被一张突然放大的脸在嘴唇上狠狠地偷袭了一口。   “啊,天气真好,起床回宫啦!”苏伟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丝毫不顾四阿哥的阻拦,从床上蹦到地下,在柜子里翻出自己的太监服和大圆帽,趿拉着布鞋跑到隔壁换衣服去了。   半个时辰后,苏伟蹲在小山似的箱子前发愣,冲一旁忙着点收的张保道,“我们这就搬家啦?”   张保头也不抬地回道,“不是搬家,只是先搬来些东西,院子也整修的差不多了,爷说把该用的都用上。”   苏伟眨巴眨巴眼睛,四阿哥背着手由后而来,“你也别偷懒了,跟着张保算算账,现在爷还没有封爵,分封的田产也没下来,这整修院子的钱花的都是这些年的老本。”   苏伟蹙着眉头站起身,“那大概花了多少啦?”   张保翻了翻账本,“恩,大概,一万两。”   “哎,苏公公?”,   “苏公公!”   “大家扶着点儿!”   四阿哥看着自家异常丢人的小气太监,无奈地抚额长叹。   转眼,年关将近,四福晋带着弘晖入宫向德妃请安。   “快来,本宫抱抱,”德妃乐呵地接过乳母怀中的大阿哥,“这小子,刚过百天就这么沉,以后肯定是个壮实的。”   福晋笑笑,坐在德妃下首,“弘晖生来胃口就大,到现在一个乳母都喂不饱他。”   “能吃是福,”德妃逗逗怀中的孩子,抬头问福晋道,“近来怎么不见老四?”   “四阿哥出宫去了,”福晋轻声道,“皇阿玛赏下的府邸还需整修,四阿哥就成日在那儿忙活了。这几天,把师父和哈哈珠子也都带去了。”   德妃点了点头,“皇上陆续地把宅邸都赏下去了,估计过完年就要分封爵位了。你们那儿,额娘也听说了,但皇上的意思不好忤逆。反正,来日方长,你也多劝着胤禛点儿。若是缺什么少什么了,尽管跟额娘提,咱们一家人,不说外道的话。”   “额娘放心,”四福晋微微笑笑,“四阿哥心性洒脱,没有把功名爵位放在心里。我们院子里人也不多,不会入不敷出的。”   德妃叹了口气,“这建府在外到底不比宫里,走一步都要花银子。不过,你和老四都是稳重的,额娘放心。这要是胤禵,额娘的头发都要白一圈了。”   四福晋微微颔首,没有应答,一双美目中却有别样神色。   四阿哥宅邸里,苏伟躺在床上,一条腿搭在四阿哥身上,手里拿着账册,眉头紧锁,“什么是西山奇石,一块儿要一百两?”   四阿哥翻了翻手里的话本,无所谓地道“就是东花园堆砌假山的那些石头呗,都是京郊西山上运下来的,这修葺园林的石木都得浑然天成,自有气韵才行。”   “什么自有气韵,我怎么没看出来?不就是块儿石头嘛,这比玉都贵了,挖哪儿的不一样?”苏伟气闷地踹踹四阿哥。   四阿哥苦笑一声,“内务府贡的石头都是这些,普通宅院还用不上呢,再说爷好歹也是皇子,哪能跟他们计较呢。”   “怎么不能计较?这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苏伟捧着脑袋,“我跟张保合算了一下,咱们库房里好东西是不少,可都是大内监造,没一样能换银子的,咱们真金白银的个数还不到五万两呢。这么大的院子,光床柜桌椅就得打多少套,再被内务府这样搜刮,等迁府以后喝西北风吗?”   “好啦,”四阿哥搂住狂躁的苏公公,“过完年,爵位分封就能下来了。就算下不来,爷也保证,绝不会让你喝西北风的。”   苏伟咬着被子,盯着四阿哥看,“怎么保证?”   四阿哥笑笑,将脸凑上前去,“来,你亲一下,爷就给你变出一千两,你亲十下,爷就给你变出一万两。保证够府里的花销,好不好?”   苏伟,呆……   这一年的朝宴,端得上是勾心斗角。   太子一扫往年的谦逊姿态,静等大阿哥俯身行礼。   索相与明相的派系在宴席上针锋相对,你来我往。索相官复原职,威风正盛,明相虽然棋差一招,但仰赖大阿哥这几年的活动,也有了不少官员撑腰。   三阿哥最长舞文弄墨,常执酒杯说上两句吉祥话讨皇上一笑,不少文臣殿士随声附和。   四阿哥是最安静的,除了照规矩敬上几杯酒,其余时间都在沉默用膳。反倒皇上那儿,对四阿哥意外关切起来,一会儿赏下几道菜,一会儿问问酒合不合口,一会儿让人端了醒酒汤从旁侯着。   此次朝宴,十三阿哥、十四阿哥是首次参加,十三阿哥一直老实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偶尔到四阿哥这儿转转。十四阿哥就活泼了,一会儿到太子那儿说两句,一会儿到大阿哥那儿敬一杯,最后停在了八阿哥处,与九阿哥、十阿哥一起投壶祝酒。   眼看着四阿哥越拧越紧的眉毛,苏伟是急得火烧火燎,无奈他怎么飞眼刀,像燕儿似满场飞的十四爷都接收不到。另一面,让苏伟在意的是佟国维对四阿哥的态度,恭敬有加却无亲近之感。   正月十五   御花园燃放烟花,大阿哥与大福晋相携往御花园观看。   路过东北角的假山时,忽听人声鼎沸。   原来,八阿哥邀了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一起饮宴观礼,亭子中热着锅子,暖着米酒,热闹的很。   大阿哥登上假山,被九阿哥率先看到,“大哥!”   九阿哥一声招呼,亭子里的几兄弟连忙起身行礼。   大阿哥负手走进亭子中,见几位阿哥皆面色发红,地上摆着炭盆,散着骰盅、牌九。   “胡闹!”大阿哥眉头一皱,“你们几个都不小了,怎么敢公然玩这些丧心智的东西!”   八阿哥连忙拱手道,“都是我的错,弟弟们不懂事,请大哥见谅。”   九阿哥见状从旁道,“大哥喜怒,弟弟们只是凑个乐子,没有赌彩头。”   “那也不行,”大阿哥怒目一瞪,“本朝本就禁官员玩这些东西,更何况你们是阿哥,都给我回院子里反省!”   十阿哥刚想张嘴说什么,被八阿哥一把拉住,“大哥所言极是,弟弟领罚。”   大阿哥又看了他们几眼,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十阿哥一脚踢开凳子,气愤地道,“八哥,你怎么不让我说话,现下是年关,连皇阿玛都玩投壶取乐。”   “好了,”八阿哥拉着十阿哥坐下,“他是咱们的大哥,管着咱们是应当的。再说,咱们本来也不占理,何必起争执呢。”   十四阿哥眨眨眼睛道,“八哥一向最温和有礼了,不过大哥也实在太凶了。”   九阿哥冷哼一声坐下,“他不就自持长子身份嘛,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说八哥,你也要出宫建府了,以后可不能任他搓圆捏扁的。有咱们弟弟挺着你呢,何必怕他?”   八阿哥弯了弯嘴角,“不提这些了,天也冷了,咱们都回去休息吧。等八哥迁了府,咱们兄弟再玩个痛快!” 第106章 过日子   康熙三十七年   正三所 二月初   十四阿哥脱了鞋,盘在内厅榻子上,苏伟端了碗热气腾腾的奶茶来,“十四爷,喝点儿热的,去去寒气吧。”   十四阿哥接过茶碗,呼着气喝了两口,一旁歪着身子看书的四阿哥瞅瞅他,“大冷的天,雪都没有化,怎么想起到四哥这儿来了?”   十四阿哥抿了抿嘴唇,把茶碗放在炕桌上,“四哥前一阵子总是不在宫里,我过来也找不到人。”   “有事儿?”四阿哥抬了抬眉毛,冷漠的态度让苏伟在一旁直想掐他。   十四阿哥往后蹭了蹭,踟蹰着开口道,“元宵时,我跟八哥他们在御花园喝酒来着。”   四阿哥翻书的动作一顿,苏伟能清楚地看到十四阿哥一缩脖子,“朝宴时我也见到了,你跟老八他们还挺合拍,”四阿哥语意不明地说了一句。   十四阿哥挠挠后脑勺,“其实,也不是合拍,主要是四哥太忙,十三太闷,我平时只能和八哥他们一起玩。”   “你都多大了,”四阿哥眉头一皱,家长会模式开启,“胤祥和你一般的年纪,什么时候像你这样贪玩?懋勤殿的师父逢场便夸胤祥聪颖好学,你再看看你——”   “哎,主子”苏伟一看情况不对,连忙开口,“您上次让人特意给十四爷制的弓还在奴才这儿收着呢,您看是不是让十四爷一会儿直接带回去?这射猎场的谙达师傅不是说,咱们十四阿哥马上就要开三力的弓了吗?别回头耽误了课程。不过,依奴才看,咱们十四阿哥真是将星在世,想您十一岁时,开弓好像还不到两力半——”   “闭嘴,”四阿哥冷着脸打断苏伟没完没了地唠叨,苏伟扁扁嘴垂下脑袋。   十四阿哥在一旁蹭了蹭手,“什么弓啊,四哥特意给我做得?四哥,弟弟真的能开三力的弓了,上次弟弟在射猎场接连三次正中靶心呢。”   四阿哥胡乱翻了两页书,声音低了很多,“你还小,别总逞能,开那么大拉力的弓当心伤到筋骨。”   “哦,”十四阿哥的表情顿时明媚了起来,又捧着茶碗喝了一口,对四阿哥道,“对了,四哥,我还没跟你说呢。元宵时,弟弟跟八哥他们在御花园碰到大哥了。”   “他?”四阿哥蹙了蹙眉,“大哥也跟你们一起了?”   “没有,”十四阿哥晃晃脑袋,“大哥看到我们掷骰子了,把我们一顿骂,还罚我们闭门思过呢。九哥、十哥都生了老大的气了,大哥走后,我听九哥说,让八哥以后别总听他的,大家都是皇阿哥,谁比谁矜贵啊。”   四阿哥眯了眯眼睛,沉默了片刻,十四阿哥喝光了奶茶,往四阿哥那边凑了凑,“四哥,你这儿什么时候迁府啊?弟弟可以来帮忙。”   四阿哥扫了胤禵两眼,笑了两声,“什么帮忙?你是想出宫玩吧?”   十四阿哥傻笑了两声,“八哥还说等他迁府后,招待兄弟们去玩个痛快呢。我想,我总得先到我亲哥府里转转,才能去他们那儿啊。”   四阿哥眉目一寒,“你不许去老八那儿,要出宫就来我这儿。你也大了,有些事儿心里得有数才行。”   十四阿哥眨了眨眼睛,四阿哥叹了口气道,“老八是在延禧宫长大的,他母亲位卑,是以这么多年,老八一直听从大哥的。可如今,老八颇得皇阿玛喜爱,十八岁的年纪就和我们一起封爵了,你说他这心思还能一如往常吗?”   十四阿哥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开口道,“四哥是说,大哥禁了我们玩乐,八哥还把我们往府上请,实际是在反抗?”   四阿哥微微点了点头,“差不多,不过往深了想,这里面的说道多了去了。你年纪还小,不要卷进这些无谓的风波里,好好在懋勤殿学习。什么权势名利,说到底,都不如皇阿玛的喜爱。”   十四爷咬了咬嘴唇,很是认真地点点头,片刻后突然严肃道,“那,等四哥迁府后,别忘了叫我去玩哦。”   四阿哥瞬间绷起脸,做了几次深呼吸,苏伟无奈地呵呵两声,这两兄弟到底是怎么生到一家的?   三月,康熙爷正式下旨,赐封皇长子胤禔为多罗直郡王,皇三子胤祉为多罗诚郡王,皇四子胤禛、皇五子胤祺、皇七子胤佑、皇八子胤禩俱为多罗贝勒。   虽然,事先看到皇上赐给四阿哥的宅子,苏伟与四爷已经猜到所封爵位会在郡王以下,可当圣旨真的颁下来,原本安稳的心境又是另一番模样了。   四阿哥连续几日呆在宅子里,不回宫也不出门。苏伟就整日和他躺在一起,看看话本,聊一些有的没的。   虽然各位皇子已经正式封爵,但所得分户赏赐还要户部与内务府商讨安排。在田庄置产还没下来时,各位阿哥还不能正式建府。   苏伟从四阿哥那打听到,爵位中亲王俸禄最高,俸银一万两,俸米一万斛,郡王是亲王的一半,贝勒是郡王的一半。苏伟掐着指头算了算,那就是一年两千五百两,平均一月才二百两!   四阿哥看着眼泪汪汪的苏伟直乐,“你之前不是还劝爷不要把功名爵位看得那么重吗?怎么现在自己倒沮丧了?”   苏伟苦着脸看着四阿哥道,“可是二百两真的不够啊,这满院子的丫鬟仆役得发月钱,主子出门得花赏钱,福晋格格的胭脂水粉,花花草草的修修补补,到时买不起菜怎么办?东花园那些石头能换肉吗?”   “傻瓜,”四阿哥受不了地捏捏苏伟的脸,“爷当然不会只有那二百两的俸禄啊,封爵还要分封田庄、粮庄、瓜园等一堆置产,怎么也不会饿到你的!”   苏伟眨巴眨巴眼睛,还是不太放心,被四阿哥无奈地在唇上啄了一口。   康熙爷对诸皇子的首次分封在朝上也是引起了轩然大波,众大臣各有心思地纷纷进言。   有认为大阿哥身负军功,理应封亲王的;有认为三阿哥尚无建树,郡王之位过高的;有认为八阿哥年纪尚轻,不应封爵的。   四阿哥似乎是最没存在感的一个,苏公公也颇心安理得地认为,这场闹剧和自家主子扯不上关系。   结果,四月中旬,佟国维突然上奏请皇上将众位阿哥尽封为王,皇上不允。佟国维转而替四阿哥请命,皇上万分不耐,说了一句,“老四为人轻率,喜怒不定,不堪为王。”   皇上的一句话,无论是何语境,其力都不下万钧。   苏伟看着内务府送来的东西,虽不至以次充好,但究其品相质地都降了一个档次。当真是人心不古,世态炎凉,内务府的奴才都堪称势利眼的典范。   四阿哥对于此次躺枪事件,倒没有多大表现,在书房里闷了两天,就该干嘛干嘛去了。但是,苏伟知道,此一事还有待深究,对待四阿哥不冷不热的佟国维怎么会突然之间替四阿哥请命?就算是顾念着先皇后的情分,这般行事也太过鲁莽了。   正三所中庭   喜儿在前院溜了一圈回到东厢房,向李氏行了一礼道,“小主,四阿哥没有回来,听张公公说,这几天都不会回来了。”   李氏懊恼地叹了口气,坐在榻子上。   喜儿小心翼翼地凑上前道,“小主,什么事儿这么急啊?四阿哥最近忙,又被皇上责备,连福晋都不怎么沾四阿哥的边儿。”   “你知道什么?”李氏瞪了喜儿一眼,“四阿哥越是烦心才越需要人陪,难不成平日里相安无事的才来后院?四阿哥的为人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我是真的有事儿。四阿哥得了爵位,这属官仆役的得进不少人。我娘家不显,若是哥哥们能得了机会给咱们府邸办差,以后我也好就近照顾些。”   喜儿恍然,“那,小主再等等,四阿哥总不能一直不回宫。张公公说,过一阵儿,宅子里重新粉刷上漆,四阿哥就该回来了。”   “那就好,”李氏点了点头,“希望四阿哥能看在小格格的份上,提拔提拔我娘家的人……”   各皇子封赏在即,比田产置业先到各皇子府邸的是康熙爷二十三万两白银的安家费。   这下苏伟安心了,看见抬进库房的箱子,苏公公乐得多吃了两大碗饭。有了充足的银子,四阿哥将自家宅院做了最后一次规整与修葺。按照大清会典,“贝勒府基高六尺,正门三间,启门一。堂屋五重,各广五间,均用筒瓦。压脊为狮子、海马两种。门、柱红青油饰,梁、栋贴金,采画花草”   之前,康熙爷整修这座宅院时,梁栋未施彩画,此次四阿哥命人照规矩精细雕画。   苏伟捧着账本,怨声载道,现在画了用不了几年还得重新弄,四阿哥到后来被封雍亲王的事儿,苏伟是知道的。可他又不能跟四阿哥直接说,只能捂着银子支支吾吾。   四阿哥气闷地踹他一脚,“爷是短你吃,还是短你穿了,这铁公鸡的性子跟谁学的?”   苏伟扁着嘴,觉得自己委屈极了   五月,直郡王与诚郡王的封赏被内务府呈上,两位郡王均被划进镶蓝旗,所得佐领数如当初裕亲王等例。置产方面,让苏伟尤其叹为观止,山海关内大粮庄十、银庄二、半庄一、瓜园一、菜园二、关外大粮庄二、盛京大粮庄一、打牲乌拉牲丁十五名、盛京三佐领下人三十户、果园一、另有,带地投充人、给官地投充人、各五十户,采捕户二十名,炭军、灰军、煤军各五十名。   苏伟掐着指头算了算,贝勒所得置产大概也是郡王的一半,如此一来应该不会有没钱买肉的现象了。   宅院里开始刷漆绘梁,气味熏人,苏伟跟着四阿哥回了正三所。   贝勒的封赏没有前例,所需时间较长,一时半刻还下不来。苏伟估摸着,待封赏下来,人员到位,再寻黄道吉日迁府,恐怕得等隔年了。   不过,有些问题还得事先决定好。照以往规制,亲王府所用阉人二十五名,贝勒府只有十五名,苏伟算了算,必带走的人有张保、张起麟、王钦、库魁、王朝倾、王以诚、萧二格、李英、柴玉,剩下的常青、杨义、阮禄也都是承乾宫的老人,苏伟估计四阿哥不太会扔下他们。另外福晋处得留两个,其余的就都得尽早安排了。   迁府在即,院子里的奴才们都不太安稳。苏伟知道小太监们的担心,一旦被扔回宫里,没有背景,干得肯定都是辛苦差事,遂亲自跑了两趟敬事房。虽然四阿哥的事儿让宫里的人总有些轻视之心,但苏伟好歹顶着六品的级别,再加上刘朝倾的帮忙,总算给正三所的奴才寻了不少的好出路。   七月,正红旗参领博敦找到了四阿哥的府邸,苏伟对这位立志给四阿哥当太监的大人印象还蛮深刻的。   此次前来,博敦给四阿哥送的可谓重礼,瓷器、玉器皆是前朝所制,密封的钱财有两口箱子,苏伟起先以为是银子,打开后竟都是黄金。粗粗估算,得有千两之数。   苏伟很不地道地垂涎了,反正阿哥是主子,被奴才孝敬也是应该的,一千两黄金,约莫一万两白银啊,四阿哥那白领级别的工资得五年才能赚回来。   不过,四阿哥拒绝了,在苏伟的泪目中,让张保半强迫地把博敦连同那一车的礼物送出了大门。   金主走了,四阿哥又陷入了沉默,被苏伟问得极了,四阿哥才吐出一句,“正红旗是太子的势力。” 第107章 兄弟之间   康熙三十七年   七月   皇上奉皇太后诣盛京谒陵,命皇长子多罗直郡王胤禔、皇三子多罗诚郡王胤祉、皇五子多罗贝勒胤祺、皇七子多罗贝勒胤佑、皇九子胤禟、皇十子胤誐、皇十三子胤祥随驾,封爵皇子中只有四阿哥、八阿哥未在其列。   十四阿哥得知皇上带上了胤祥,却没带自己,气呼呼地跑去永和宫诉苦,被德妃训斥了一顿。   胤禵自觉委屈,赤红着脸不肯认错。   德妃无奈地敷衍道,“你比胤祥小了两岁呢。再说,十二阿哥不是也没去吗?还有你四哥,八哥呢。”   “苏嬷嬷身体不好,十二哥得侍奉她才没去的。八哥最近刚得封赏,不去就不去了,那皇阿玛为什么不带我?是不是因为四哥——”   “闭嘴!”德妃秀眉一竖,“你四哥的事儿也是你当弟弟的能随便埋怨的?当初额娘要不是顾惜你,也不至于让你四哥——”德妃欲言又止,重重地叹了口气,“总之,你现在这性子不带你就对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回懋勤殿学习,这一个月都不许再出门!”   “额娘!”胤禵皱起一张脸,德妃转开头对清菊道,“派两个人跟十四阿哥回去,这一个月里给我看牢他。”   “是,”清菊俯身领命,胤禵撅着嘴,大力地哼了一声,转身跑出去了。   延禧宫   庶妃卫氏帮惠妃理着绢布,一件孩子的小马甲被挂在架子上。   卫氏看看那续了不少棉花的马甲道,“娘娘这是做给弘昱的吧,看这绣纹真是精致极了。”   惠妃笑笑,“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个孙儿,本宫怎能不经心啊。”   卫氏坐到榻子上,想了想道,“近来好像很久没听说,大阿哥后院有动静了。”   惠妃叹了口气,“可不是,胤禔啊,整天忙里忙外的。他后院那几个除了福晋,他是一个都看不上眼,本宫还想着等他迁府了,地方大了,再给他后院进两个人。”   卫氏点了点头,“应当的。不过,大阿哥事多,一年跟皇上出去好几趟,一走就是几个月,这后院儿的事儿疏忽了也正常。”   惠妃看看卫氏,微微笑笑,“这次皇上往盛京谒陵,大阿哥也就是去打下手,做不了什么主。八阿哥那儿,你别担心。他年纪小,又刚封爵,正在风口浪尖上,若是再随皇上出行,不是等于煽风点火了吗?皇上这么做也是为了护着八阿哥。”   “娘娘说的是,”卫氏颔首,“八阿哥得娘娘庇佑,能这么小就封为贝勒,已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了,哪有心思挑这些歪理呢。回头等迁了府,还得多仰仗他大哥照顾呢。”   惠妃摆摆手,“胤禩也是在我身边长大的,我是当亲儿子疼的。以后他和大阿哥互相扶持,互为依仗都是应该的。”   卫氏顺应地点点头,用帕子掩去嘴角带有一丝讽刺的笑意。   四爷府   人靠衣装马靠鞍,重新上漆绘梁的大院子终于有了贝勒府的气派感。虽然贝勒府的规制跟郡王府不能比,但不得不说皇上赐给四阿哥这座院子的地界确实是较大的。   四爷府目前暂为两路,东带花园,西带配院。   主路为四进半的院子。大门三间,与二道门隔一个小院,二道门两旁是门房,再往里就是正院了。因贝勒府不比王府,府内堂屋不能称殿,是皆以院屋相称。正院堂屋为会客厅,院子有东西厢房,暂作客房。   二进堂屋为四阿哥的卧房与书房,虽然四阿哥说他平日要住在东花园,但这里也不能用作他图。居于宅邸正路,是当家作主的象征。   三进院落暂时空着,四阿哥告诉苏伟,等弘晖六岁了,就让他搬到这座院子里来,由自己亲自教导。   四进院落就是福晋的居处了,最后一进被四阿哥改成了藏书阁与佛堂。   而主路以东,被五间小院与四趟排房连通,整体构成四爷府的东路。由东北角出东路就是东花园了,东花园目前占地不大,南北长只到贝勒府的一半,四爷也没有再进一步扩修。   主路以西有一间配院,说是配院其实是由四间小院组成。四阿哥原本想将西配院南扩,修成府邸的西路,但最终没有施行。因为裕亲王府的规制才是一路五进,而贝勒府如今已有两路,四阿哥怕自行扩修会有所僭越。   对于此次谒陵被留京,四阿哥的表现很豁达,日日与苏伟呆在宅子里,这间屋子、那间屋子的添摆设,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苏伟却少有地气愤了,都说康熙是千古一帝,如今他怎么觉得这位爷有点儿更年期的倾向,听别人随便说几句就对自己儿子横挑眉毛竖挑眼的。   四阿哥见状颇为好笑,搂着苏伟在枣树下分析原因,“太子与大阿哥斗得厉害,但也两相平衡。三哥力弱,对两方都有牵制却无法撼动。这种形势虽然危险,但也稳定,皇阿玛既不用担心太子威胁皇权,也不用担心大阿哥谋夺储位。可我若参与进去,情况就不一样了,不管我站在哪一边,都势必打破这种局面。因而,皇阿玛不止一次地警告我远离这场争斗,也算是用我给余下的阿哥做个样子。可如今,佟国维突然为我请命。不管其目的如何,在皇阿玛眼里,我都有与大臣私相往来,意图不轨的嫌疑了。”   苏伟眨眨眼睛,“那咱们怎么办?要不想办法跟皇上表表忠心?”   四阿哥缓缓摇头,“现在我做什么在皇阿玛眼里都是刺眼的,一动不如一静,我的不求上进,才是目前让皇阿玛对我放下戒心的唯一方法。”   苏伟嘟嘟嘴,“不求上进啊……”   四阿哥拍拍苏伟的后脑勺,“放心,你家爷不会一直不求上进的。皇阿玛尽心维护的这种平衡保持不了多久,爷可不是唯一一个长起来的阿哥。”   苏伟抿了抿嘴唇,他知道四阿哥说的是八阿哥。如今看来,五阿哥、七阿哥都颇受四阿哥这位榜样的影响,在储位争夺上都没什么存在感。难为的是接下来的几位阿哥,八阿哥如今得封贝勒,原本因生母位卑处处受制的人有了自己的势力,再加上那副八面玲珑的心肝儿,九阿哥、十阿哥的支持,若是真起了心思,那是势必要搅乱这趟浑水啊。   “那,”苏伟踌躇了一下,压低声音道,“爷有夺储之心了吗?”   四阿哥看看苏伟,叹了口气,“爷有自知之明,比起太子与大阿哥,我差的太多。但是,爷也不能真如皇阿玛所愿,一辈子无欲无求。这平白无故,被人陷害的日子总得有个头。”   苏伟咬着嘴巴,认同地点点头,四阿哥笑了笑,捏捏苏伟的腰,“更何况,爷还得保护你。你伤了痛了,爷都受不了。所以说,这权利威势真是差一分一厘都不行。”   苏伟傻傻地乐了,陷入甜蜜恋爱中的人智商总是不够的,像是四阿哥这句披着糖衣的话,苏伟是过了很久才品味出其中涵义的。   八月   永和宫   四福晋给德妃请安,德妃忙叫人上了解暑的酸梅汤来,“你也是的,这大热天的偏来这一趟。”   四福晋接过酸梅汤,温和一笑,“不日就要出宫了,以后想给额娘请安就难了,趁着这个时候,儿媳得多来几次才行。”   德妃扬扬嘴角,“你这孩子,嘴甜的跟抹了蜜似的。不过你来了也好,额娘正有些事儿要跟你说呢。”   “额娘请说,”四福晋微挑秀眉。   德妃端起茶碗,轻刮了刮茶沫,“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前几日,额娘听说惠妃在给大阿哥挑人,想起老四这院子里也是许久没进新人了。正巧,你们也要出宫建府了,这地方宽敞,多进几个人也热闹些。”   四福晋微微颔首,“额娘说的是,儿媳回去与四阿哥商量商量,四阿哥若是允了,就劳额娘费心了。”   德妃轻摆了摆手,“不费心,都是应当的。只不过,额娘看你们几个也都是好生养的身子,怎么自打弘晖落地后又这么长时间没动静了呢?”   四福晋愣了愣,支吾道“四阿哥一直忙着潜邸的事儿,甚少来后院……”   德妃皱了皱眉头,向椅背上靠了靠,“胤禛正是好年纪,不应当啊……”   四福晋低下头,面有赧色。   德妃抚了抚护甲,开口道,“你平时多和他聊聊,若是在外有看中的,只要不是什么腌臜的身份,尽可接近府里,省得他的心总在外面。到时当个侍妾丫鬟的也不影响什么,若是有孕了,往你或哪个格格那儿一抱也是好事一件。”   “这……”四福晋顿了顿,低头道,“是,儿媳明白了。”   德妃欣慰地点点头。   清菊提着药包迈进了内厅,“娘娘,御药房给庶妃小主章佳氏送药来了。”   “快给后院茶房送去吧,别耽误了章佳氏的病情,”德妃吩咐道。   “是,”清菊领命而去。   四福晋疑惑地看向德妃,“章佳氏庶妃娘娘病了?”   “可不是,”德妃抿了口茶,“章佳氏的身子近来是越来越不好了,这药是一顿都断不了。”   四福晋低头思量了片刻道,“娘娘,平时四阿哥对十三阿哥多有关心,如今十三阿哥不在宫里,儿媳也应该代为探望一番。”   德妃点了点头,“对,那你就去看看吧,别呆的太久,当心过了病气。”   “是,”四福晋起身行礼,跟着宫女往庶妃章佳氏的住处去了。   章佳氏靠在床头,面色还算红润,四福晋跟着禀报的宫女进了屋,向章佳氏微微俯身,“今儿个来得匆忙,冲撞庶妃娘娘了。”   “快起来,”章佳氏伸出手,拉着四福晋到床边坐下,“我这身子不好,天天闷在屋子里,好不容易有个人来看我,哪有什么冲撞之说呢。”   四福晋看了看章佳氏的药碗,“小主得的是什么病啊,可曾见好了?十三阿哥远在盛京,您若是有什么需要大可跟臣妾说。”   章佳氏摇了摇头,“我是体虚之争,只能慢慢养着,这么多年来都是好一阵、坏一阵的。我倒是挺庆幸胤祥这时候不在宫里的,否则又让孩子担心了。”   四福晋微微笑笑啊,“十三弟是个孝顺的,我们四爷总是夸赞呢。”   章佳氏抿了抿嘴唇,看看四福晋,又转头看向旁边侍候的下人,“这屋子里热,你们去盛些冰块来,别闷着四福晋。”   “是,”屋里的几个小宫女尽皆退出。   四福晋看了看,知道章佳氏是有话要对自己说,遂转头冲跟着自己的诗玥使了个眼色,诗玥聪明地点点头,走到卧房外把守着。   屋里没了下人,章佳氏轻轻舒了口气。   四福晋有些不解,“小主可是有话要对臣妾说?”   章佳氏看了看四福晋,又低下了头,“我受德妃娘娘照顾,本不应该说这些。可,我这身子是越来越不中用了,胤祥举目无亲,只有四阿哥对他真心实意地好。所以,我还是想给福晋通个信儿,福晋心里有个底就好,也不用太上心,最好也不要跟四阿哥说。”   四福晋更为疑惑了,点点头道,“庶妃娘娘放心。”   章佳氏又踌躇了片刻,压低了声音道,“皇上在为各位阿哥封爵前,曾来过永和宫,与德妃娘娘相谈甚久。当晚,我蒙皇上宠爱,在皇上睡梦中听到一句话,兄弟二人,只可一人为王。” 第108章 给爷开门   康熙三十七年   九月,午后   四阿哥坐在东花园亭子里轻诵一本六祖坛经,苏伟拄着下巴,眼睛已经眯成一条缝,时不时地磕下脑袋。   “哎!”四阿哥合着佛卷往桌上敲敲,把半昏睡的苏公公吓得一蹦,“你用心点听行不行?佛祖箴言可是有大智慧的。”   苏伟扁扁嘴,“我一个太监要大智慧有什么用?当太监已经够悲催了,我可不要再转行去当和尚。”   “什么乱七八糟的,”四阿哥受不了地敲他个脑瓜嘣,“你就是懒的!”   苏伟委屈地揉揉脑门,刚想据理力争一下,只见张保匆匆而来,“主子,太子登门了。”   苏伟跟着四阿哥一路急行到正院,太子已经由小英子引进了启门。   “胤禛给太子殿下请安,”四阿哥走到太子跟前俯身行礼。   “快别多礼了,”太子扶起四阿哥,“我今儿个也是一时兴起,出宫来遛遛,你这还未正式迁府,二哥我就冒昧前来,也不知合不合适?”   四阿哥嘴角微弯,语带恭敬,“二哥能来,弟弟府上是蓬荜生辉,何来合不合适之说。”   太子笑着,四处看了看,“早听说,皇阿玛赐给四弟的宅子占地颇大,如今看来果真恢弘。”   四阿哥微微躬身,“二哥若不嫌弃,弟弟带二哥四处看看。”   “好,我也刚有此意,”太子一扬手,“那就劳烦四弟了。”   “不敢,”四阿哥一拱手,“二哥请。”   四阿哥带着太子在前院看了看,又转去东花园瞅了瞅,最后回到了正院的会客厅。   苏伟忙安排人上茶,四阿哥将太子让到首座。   太子也是逛累了,抿了口茶,才仰头看看屋子中的陈设,“我见你这儿摆设用具多有内造,名贵是名贵,就是时日久了些。怎么,是不是内务府那帮势力的东西又敷衍了事,新送来的东西都不入了眼?”   四阿哥微微笑笑,“太子严重了,内务府一应供奉都是按规制来的,没有唐突之处,是弟弟挑剔,这些东西用着惯了,换了新的也不舒坦。”   太子轻叹了口气,“四弟不必敷衍我,内务府那帮奴才是什么德性,我是再清楚不过了。皇阿玛随口说了一句话,那帮奴才就要趁机捞上一笔。要我说也是你太好性了,咱们爱新觉罗家的儿子用他们一帮奴才来定规矩?”   四阿哥抿了抿嘴唇,“二哥说的是,但总归是无规矩不成方圆。更何况,到底是弟弟做事冲动,皇阿玛有所责怪也是应当的。”   太子转头看了看四阿哥,声音略低,“四弟说的有理。不过,皇阿玛日理万机,分身无术,难免有些小疏漏,尤其是在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蒙骗后。四弟若是一味忍让,那些人恐怕要得寸进尺了。”   四阿哥皱了皱眉头,略带疑惑道,“二哥的意思是?”   太子微微一笑,“四弟是聪明人,势必早就猜出一二了。佟佳氏与赫舍里氏同为皇亲国戚,彼此间纷争不断。佟大人对本殿的太子之位从来都是心存顾忌。如今,大阿哥与我针锋相对,他自然是倒向大阿哥。不过,因着孝懿皇后生前对本殿的态度,大阿哥与纳兰明珠对佟佳氏一族恐怕难以信任。四弟跟佟佳氏颇有渊源,又一直对大阿哥敬而远之,佟国维此一举动,实有向大阿哥一派表明态度的意思,亦或,本就是大阿哥的一项考验……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二哥的事儿,让四弟受累了。”   四阿哥未直接回应,沉默了半晌。   苏伟站在四阿哥身后,心里相当不舒坦。其实关于佟国维替四阿哥请命一事的原因,苏伟也从四阿哥那儿听了七七八八。只是,如今这些话从太子嘴里说出来,又是另一般的感觉了。皇族之间,当真没有亲情可言吗?   “四弟也不必太过烦心,”太子抿了口茶,又继续道“皇阿玛一向看重四弟,这么多年来几乎是步步相随。待皇阿玛此次归京后,二哥一定代为请命。若是佟国维再有什么不良居心,二哥就豁出这太子之位,跟他相辩到底。”   “多谢二哥,”四阿哥站起身,冲太子一拱手,“二哥对四弟的关照,四弟铭记于心。只是,四弟如今身闲事轻,倒也洒脱不少。皇阿玛曾多次教导,凡事不可奢求,弟弟不敢有违。”   太子目光闪烁,意味不明,片刻后开口道,“也罢,四弟有自己的主意,二哥也不强求。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跟二哥说。今儿的天色不早了,我就不久留了,等四弟正式迁府,二哥再来讨杯酒喝。”   “理应如此,弟弟送太子出去,”四阿哥一躬身。   太子出了四爷府,上了马车走远了。   苏伟站在四阿哥身后,一直目送着马车出了街口,“主子,太子来这一趟,是想拉拢你吗?”   四阿哥轻轻叹了口气,“比起拉拢,挑拨更甚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时至今日,竟连二哥都变了……”   皇宫英华殿偏角   在夜色的掩护下,一个披着深蓝色斗篷的人影拐进了一间空置的矮房。屋内,一个着蓝色漳绒团大襟马褂的男子正左右踱着步子。   木门被悄然推开,墨色风帽下是一张清丽恬然的脸庞。   “叶若,”男子几步走过去,却见那人儿退了几步,淡然地叫了一声“表哥。”   “叶若,”隆科多站在原地,原本一肚子的话竟一句都说不来了。   佟佳氏摘下风帽,走到了窗口,窗外寂静无声,只有一轮明月静静地悬在半空,“表哥勿怪,如今你我是亲兄妹的身份,又各自嫁娶,此次若不是妹妹心中有疑,也不会冒着风险叫兄长到此处相会。”   隆科多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那事儿是阿玛的主意。自打伯父与姐姐先后去世,阿玛便起了动摇国储的心思。阿玛心大,如今倾向大阿哥与纳兰明珠也是权宜之计,他还有自己的算盘。只不过,他到底怎样想,连大哥他们都一知半解,我就更迷糊了。”   佟佳氏掩在袖子中的手微微颤抖,“我清楚自己是个外姓人,即便顶了佟佳氏的身份入宫,也难以入舅父的眼。只是,舅父就一点不顾先皇后的情分吗?四阿哥是表姐一手带大的,如今四阿哥也时时顾念着表姐的情分,对我更是倍加照顾,舅父怎么就能下得了手?”   隆科多向前走了两步,眉头紧蹙,“叶若,我对不起你。当初我反抗不了父亲,保不住你,如今又让你难做。我知道,此时若是四阿哥不好了,你在宫里就更孤立无援了。你放心,这一次,我一定跟阿玛反抗到底,决不让他再冲四阿哥伸手。”   佟佳氏转过身子,一双清亮的眼睛漆黑如墨,“表哥,叶若与你没有缘分,不要再惦记着叶若了。我知道,那个福晋你不喜欢,那就不要为了顶撞长辈再互相折磨了,去好好找个知冷知热的人陪你度过下半生。那样,叶若在宫里也能安心了……”   “不,”隆科多仓皇着摇头,后退了几步。   佟佳氏垂下肩膀,叹了口气,“若是舅父再想暗害四阿哥,你就告诉他,表姐虽然仙逝,但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留下。她执掌后宫十余年,手里握着的何止我这个冒牌族女的身份?表姐一生辛苦,临走时对佟佳氏已是失望透顶,唯一还留恋的就是一手带大的四阿哥。倘若舅父一意孤行,到最后,只怕是灭顶之灾啊。”   隆科多抿了抿嘴唇,点了点头。佟佳氏望着他半晌,突然伸出手抚了抚他的眉毛,“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表哥,请珍重自身。”   十月末圣驾回銮   苏伟跟着四阿哥回了正三所,年关将近,如无意外,这一年将是他们在正三所的最后一年。   福晋请四阿哥到中庭用晚膳,膳后,像四阿哥提起了德妃的话。   四阿哥微微皱眉,“咱们迁宫在即,事情繁多。等封赏下来,又要打理庄户,分派人手,接下来的一年里估计都没个安静时候,哪有时间寻思那些。更何况,皇阿玛对我还颇有微词,这个时候爷更不能沉迷声色了。”   福晋身子一紧,连忙低头道,“是妾身考虑不周了,回头我就进宫向额娘言明。”   四阿哥点点头,站起身,福晋慌忙跟着起身道,“爷,晚上就在这儿歇吧。您也好久没见弘晖了,一会儿我让奶娘抱来。”   四阿哥顿了顿,看了看门外,“天色晚了,弘晖肯定也睡了,明早爷再来看他。”说完,不等福晋反应,四阿哥已迈出了屋门。   四阿哥卧房,某位不懂事的公公已经自行铺好榻子睡得今日不知明日了,迷迷糊糊中,一个带着温度的身子挤进被窝。苏伟不满地嘟囔两句,被搂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新年初始,内务府终于承报了各位贝勒爷的分户封赏,四阿哥被划进了镶白旗,得满洲佐领三、蒙古佐领一、汉军佐领二、内务府管佐领各一。置产上得山海关内大粮庄七、银庄二、半庄一、瓜园一、菜园二、关外及盛京大粮庄各一、打牲乌拉牲丁十名、盛京三佐领下人十五户、果园一,带地投充人、给官地投充人各四十名,采捕户二十名,炭军、灰军、煤军、各四十名。   皇上一一奏准后,几位皇子各挑了吉日迁府。   二月初八,正三所大门开启,禛贝勒府的匾额被抬在前头,紧接着是贝勒爷的仪仗,四阿哥高头大马地骑在队伍前方,福晋与两位格格坐在后方的马车里,两面尽是镶白旗的亲兵护卫。苏伟走在奴才队伍的前头,看着自己心上那人一步步走到新的起点。   四爷府门前,镶着横纵七行门钉的朱红色大门紧闭,仪仗停在门前,两队侍卫将禛贝勒府的匾额挂到门廊下。   “苏培盛!”   还在发愣的苏伟忽听四阿哥一声召唤,连忙快步上前,“奴才在。”四阿哥负手站于台阶下,仰起头看了看那块匾,声音不轻不重地道,“给爷开门!”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总是加班,更得比较晚,请大家见谅~~~~下面给大家介绍一下文中提到的名词~~佐领:即是官位也是八旗的基本组成单位,康熙时,一佐领下有一百二三十人,此处四阿哥分得的佐领,即是满汉蒙镶白旗下的佐领单位。   银庄:并不是能兑银子的那种店铺哦,是庄子的一种,包括土地和庄户,庄户种地以银两纳税,就是银庄。同类的,以粮食纳税就是粮庒。半庄的土地较少,称半庄,好像没什么特殊意思(偶自己查的呵呵)。瓜园、果园也差不多,每年按照定额缴纳瓜果。   打牲乌拉:机构名 主要任务是采捕东珠、松子、蜂蜜及鱼类煤军:内务府营造司所辖军丁之一,其实也是变向庄户,老百姓种地,然后换成煤炭来交税。灰军就是换成白石灰什么的。   投冲人:汉族农民投靠满洲人为奴,称为“投充”,清初圈地时,不少百姓主动被动地投靠满人,称为投冲人。带地投冲人,就是带着地投靠满洲人的意思。 第109章 东小院禁地   康熙三十八年三月   鸡鸣三声,四爷府开始有了响动。   吕婆子跟着同屋的几个摸黑爬起来,粗粗洗漱了一番。   屋内摆着几大摞衣服,要趁着天大亮时洗完,在上午阳光不强时晒出去,这样既干爽又不会褪色。   “哎,老吕家的,昨晚没回去啊,”对门出来的何氏向吕婆子打着招呼。   “没有,”吕婆子打了一桶水倒在大木盆里,“昨儿个西配院进了四套纱帐,浆洗到半夜,回去太耽误事儿了。”   “也是,”何氏漱了漱口,“咱们贝勒爷刚建府,府里的事儿太多,过一阵儿就好啦。”   “一大早的说什么闲话,赶紧麻利儿地干活去!”一个挽着圆髻的老嬷嬷冲着井边喊道,何氏向吕婆子挤挤眼睛,端着脸盆走了。   粗使的婆子与下差的丫鬟们住在东路的北小院里,由一位叶嬷嬷管着,府里的浣衣坊也设在这里。这些仆妇皆是辛者库包衣出身,跟着内管领五什被分进四爷府,身份上属于内三旗的最底层。   西配院   李氏由床铺上做起,喜儿挑起了床帐,“小主,您看起来不精神,昨晚是不是睡得不好?”   李氏叹了口气,“今儿个娘家那边的人应该到了吧,也不知道爷会怎么安排。我求着爷往府里插人这事儿,福晋颇有微词,我这心里是怎么都托不了底啊。”   喜儿伺候着李氏换下寝衣,安抚道,“小主放心吧,四爷都答应您了,左不能再赶出去吧。”   李氏摇摇头,坐在梳妆镜前,“赶出去倒不会,我是怕娘家兄弟干不了奴才的活儿。如今咱们府里也不缺下人,内务府分来的三旗包衣是用不了的用。之前我在福晋那儿,看那领着满人包衣的老格和那领着汉人包衣的马廉都不是好相与的,府里的好差事被他们分了个遍。等哥哥他们来了,总不能和五什领着的那帮辛者库的干一样的活儿吧?”   “不会的,咱们家好歹是汉军旗的正经人家,您又是四阿哥的格格,再说还有小格格在呢。咱们娘家人来了怎么也不会和内务府那些包衣抢差事的。”喜儿一边给李氏顺着发髻,一边安慰道。   李氏又叹了口气,抿抿嘴唇,“但愿如此吧……”   东花园小院   四阿哥坐起身,看看窗外渐亮的天色,回头拍拍床里的人。   “唔……”苏伟呢喃一声,胡乱地挥挥手,扑腾扑腾地往床里蹭蹭,把脑袋裹在被子里面,大有一觉睡死的架势。   四阿哥挑了挑眉头,由后面掀开被子,拍了拍某人的屁股,“你真是越来越懒了,就算这几天爷不用上朝,你也不能睡到日上三竿啊,快起来。”   “我不……”苏伟又往杯子里蹭蹭,嫌人聒噪地把耳朵压在枕头下。   “敢说不?”四阿哥霸道地拉下苏伟的枕头,微凉的手伸进苏伟的衣摆。   “啊!凉!”苏伟挣扎着转过身,把四阿哥的手推出去,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冲四阿哥吼,“你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我这几天要累死了,多睡一会儿怎么了?”   四阿哥一愣,“你还好意思说,迁府的事儿都给老格、马廉分完了。你什么都没管,就伺候伺候我,怎么累了?”   “我就是累,”苏伟不讲理地踹了四阿哥一脚,“谁让你用那么多奴才的?我这几天认人都认疯了,我有脸盲症你不知道吗?”   “什么是脸盲症?”四阿哥眨了眨眼睛,握住苏伟蹬在他腰上的脚。   “你少转移话题,你之前没说有这么多人的,这回一年光月银就吓死人了!”苏伟抱着枕头吼。   说来说去他还是担心钱的问题,四阿哥无奈地抚额,“爷不是有那么多庄户吗,过几天就带你去走几圈,让你算一算收入好不好?再说,还有皇阿玛赏的安家费呢。”   “不够,不够,”苏伟狂躁地抱着枕头,在床上左右乱翻,“你以后要应酬、要疏通、要扩大势力、要收买人心,这些钱肯定不够!”   “好啦,好啦,”四阿哥受不了地抱过他,拖着他从床上下地,“爷有办法应付的,爷保证钱只会越来越多,不会不够的。”   老格领着两个小跟班,拎着食盒往东花园小院而来。   他是内务府分给四阿哥的满洲包衣佐领,虽然比不上外八旗佐领的身份高,但在包衣奴才这儿也算头一份了。只不过,他们贝勒爷着实是个不好亲近的主儿,他们进四爷府已经一个月了,四阿哥近身的事儿从来插不上手。   就像这东花园小院,对于府里的奴才来说,如同圣地,不只是因着四阿哥几乎夜夜歇在这里,还因这里住着的都是贝勒爷最信任的内监。   苏培盛苏公公是这府里唯一一个拥有一间院子的奴才,而且还是东小院的后院,可以说与四阿哥是近在咫尺,要知道他们三个包衣佐领才一人才分了一间小单屋。对于这位苏公公,老格最深的印象就是迁府那天,替四阿哥推开大门的场景。事后,他听人说,四阿哥从承乾宫迁到阿哥所时,也是这位公公给打开的大门。   除了苏培盛外,东花园小院还住着三位太监,一位是苏公公的徒弟小英子,住在后院的耳房里,就近伺候苏公公。剩下的两位是曾经正三所的前院总管,一位是六品的张起麟公公,一位是没有品级但深得四阿哥看重的张保公公。   贝勒府剩余的内监统一住在东路的头排房里,暂时只在东小院上差,不过享有的待遇比包衣奴才们好地多得多。老格从宫里打听到,这些被带到府里的太监都是跟着四阿哥十几年的老太监,深得四阿哥信任。相处几天后,老格也察觉出了这批内监的不一般,想从他们嘴里套出点儿事那真是难如登天。   “大管事!”张保站在门口冲远远而来的老格拱了拱手。   “不敢,不敢,”老格连忙回礼,四阿哥迁府后暂由他和马廉负责府内的一应事宜,奴才们习惯叫他大管事,叫马廉二管事,“贝勒爷可起了?奴才给主子送膳来了。”   张保伸手接过食盒,“以后不用这般麻烦,四阿哥提膳的事儿我们来就行了。”   “不麻烦,不麻烦,”老格躬着身子道,“奴才让人送到门口也是一样的。”   张保随意地点点头,“大管事请回吧,有事儿过了中午再来禀报。”   “是,是,”老格连连颔首,领着小跟班转身,临走时扫了一眼院子里,正殿廊下一位公公刚迈出房门,正大力地抻着懒腰。   正路四进院   福晋用过早膳,坐在榻子上饮茶。   诗瑶捧着账本迈进屋子,“福晋,西配院的纱帐都做好了,宋格格说大格格的一箱衣服受了潮,得添些新的。”   福晋点了点头,“孩子的吃穿是大事儿,更何况茉雅奇是咱们府里的长女。不过,做也不能光给大格格做,伊尔哈那里也跟着添几身。”   “是,”诗瑶点了点头,将账本递给福晋,上前给福晋斟茶道,“主子,奴婢听说,李格格的娘家人今儿个就到了。”   福晋翻着账本,目光淡然,“她自己愿意娘家人来当奴才就由着她吧,爷都应下了,我还能说什么。”   诗瑶弯起嘴角,“也是,这小门小户的人家到咱们府里也就当个奴才。不像咱们佳晖少爷,自小就是阿哥的哈哈珠子,如今跟着主子办的才是正经差事。”   福晋看了看诗瑶,眉头微蹙,“佳晖还小也做不得什么大事儿,如今四爷有了自己的属下,这哈哈珠子也得各凭本事了。”   四爷书房   张保引着两个年轻人进了屋子,四阿哥坐在书桌后,手里捧着本书。   “奴才傅鼐、常赉给主子请安!”   四阿哥放下书,嘴角微扬,“都起来吧。”   两人领命起身,恭敬地垂手立于屋内。   四阿哥靠在椅背上,声音沉稳,“爷刚得封赏,对于镶白旗人丁还不熟悉。好在你们两个名门之后被划在了爷的名下。以后你们两个就替爷在所得佐领中行走,寻找些可用之人。”   “是,”两人齐齐拱手,常赉开口道,“请主子放心,我二人在镶白旗第三参领下多年,对爷所辖三个满洲佐领的人丁都颇为熟悉。只是,汉军旗那边儿还需废些工夫。”   四阿哥点点头,“汉军旗先不急,为今之要,爷身边得有些能人策士才行。另外,这院子里如今只有内务府派来的十名侍卫,护卫内院还是薄弱了些。”   傅鼐颔首,“主子放心,奴才认识不少尚武之人,回头就罗列名册供主子挑选。”   “好,”四阿哥目光欣慰,“只要用心办事,爷是不会亏待你们的,张保!”   “嗻,”张保转身由内室端出一个托盘,两锭金灿灿的元宝放在上面“两位大人,这是主子赏的。”   “多谢主子赏赐,”两人俯身谢恩,一人揣走一枚五十两的金锭子。   送走傅鼐和常赉,张保转回屋子里,四阿哥正扶着眉头沉思,片刻后抬头问道,“苏培盛现在在哪儿呢?”   “李格格的娘家人来了,苏公公被老格请去排房那儿安排了,此时应该还没完,”张保俯身应道。   四阿哥点了点头,“也好,就让他去伤脑筋吧,懒了这么多年,也该动弹动弹了。”   张保扬了扬嘴角,“苏公公最会物尽其用了,主子的心思恐怕难不倒他,等人都用熟了,苏公公就松范了。不过今儿的事儿,苏公公倒是得气一阵子。”   “今儿个什么事儿?”四阿哥皱皱眉头,最近苏伟的脾气十分渐长,自己都不敢太惹他。   张保笑笑,“苏公公最近将银子看得很紧,府里买个菜都得再三问明价钱,主子这一见面就是百两黄金的赏赐,等同一千两白银啊。”   四阿哥愣了愣,“没,没事儿吧,爷这是正事儿……”   紫禁城延禧宫   惠妃接过皇上递来的册子,展开一看,“郭络罗氏,安郡王的外孙女?”   “没错,”皇上端起茶碗,刮了刮茶末,“岳乐枉坐诺尼不孝之罪,被追降郡王,如今这也算对他们一家的安抚吧。”   惠妃勉强笑了笑,“就算被降郡王,郭络罗氏的身份也摆在那儿,这在皇子福晋中也就指给老十的博尔济吉特氏能比了。”   皇上抿了口茶,“无碍的,老八这孩子待人诚恳,老九、老十都念着他的好。福晋家世再好,也越不过兄弟去。”   惠妃微微颔首,眼神渐渐没了温度。   傍晚四爷府   东小院   “一百两!”苏伟瞪大了一双眼睛,嗓音陡然扬高。   四阿哥歪在榻子一边,侧了侧耳朵,“常赉是镇安将军玛奇的儿子,赏的少了人家能看上吗?”   “就是镇安元帅的儿子也是你门下的奴才啊,”苏伟一屁股挤到四阿哥脚边,“他连事儿都没办完呢,你就赏赐那么多,万一办砸了怎么办?”   “怎么会办砸呢,你看看,”四阿哥把手里的名册递给苏伟,“这两个都是聪明人,其实一早就准备好名册了。”   苏伟随意地翻了翻,万分不满道,“不就列几个名字嘛,回头我去打听,我也能列。”   四阿哥无奈苦笑,“这不是几个名字的问题,他们是给爷推荐人才呢。你看这家世背景,当过什么差事,会做什么都写得很清楚。如今八旗事物尽归各旗的都统负责,王爷贝勒们分得的佐领不过就是挂个所有权的名号。唯一的用处,就是这满汉军旗里的人才了,爷把他们招到门下行走,以后才好在朝中行事啊。”   苏伟扁了扁嘴,又翻了几页,嘟嘟囔囔道,“什么人才,我记得的雍正朝名臣这里一个都没有……”   四阿哥挑了挑眉,“什么朝?”   “主子,苏公公,”张起麟匆匆跑进屋子里,“李格格的娘家人和马廉他们吵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奇怪小苏子怎么突然小气起来了,以前在宫里,吃喝用度都由内务府供应,每年除了打赏基本没处花钱。迁府后,一个院子,上百的奴才,一顿饭就吃掉几十两,太考验上辈子兢兢业业赚钱的苏公公了!!!   请大家分清内三旗与外八旗的人哦。内三旗属于内务府,独立于八旗之外,属于皇族的家奴。   四阿哥得封时得了内务府管领各一,这其中就包括老格领着的满洲包衣,马廉领着的汉人包衣,五什领着的辛者库包衣。他们都是贝勒府里伺候人、做杂事的奴才,以后的奴才纷争就不只是太监间的争斗了。当然这分量不会太大,我要以九龙夺嫡为主,握拳!   傅鼐、常赉他们是四阿哥得封的八旗佐领中的人,四阿哥被封镶白旗,得了满洲镶白旗第三参领下的三个佐领,汉军镶白旗下的一个佐领,另还有蒙军旗的一个佐领。四爷党的主要人物就是四爷的藩邸旧人,所谓藩邸旧人指的就是这些被封给四阿哥的八旗中人。他们是四阿哥的门人属下,负责出计谋,帮四阿哥在外办事儿,与内务府的包衣奴才完全不同。 第110章 清纯了吧   康熙三十八年   苏伟跟着张起麟刚走出东花园,就听见排房那边吵吵闹闹的声音。   李格格的娘家人共来了十二个,为首的是李格格的庶母兄弟,其余皆是堂表亲,有男有女。苏伟把他们暂时安置在了三排房,想等见过福晋与李格格后再行定夺。只是没想到,这第一晚就闹出事儿了。   “这可是给我们姑奶奶带的梅花酿,七年的酵期呢,你们走路不长眼啊?”   “这里可是四爷府!差你们一瓮梅花酿?再说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来时磕破了坛子,凭什么赖在我们身上?”   “你睁着眼睛说瞎话,知道我们是谁吗,等我告诉了姑奶奶,回头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哟,第一天来就大吵大闹,住着人家的屋子一点规矩没有地四处闯,你以为这是你们乡下地方?”   “住嘴!”苏伟站在路口一声怒斥。   “苏公公,”为首的几个慌忙向苏伟俯身行礼,苏伟背着手一步步走到人前。   马廉左右看看,挤过人群,垂手走到苏伟身边,“苏公公,今儿的事儿——”   “身为管事,纵容属下大吵大闹,”苏伟转身看向马廉,“你又以为这是哪儿?”   马廉一愣,扑通跪下,“奴才知错,请苏公公恕罪。”   苏伟冷冰冰地瞥了他一眼,回身看向昂着头,一声不吭的李家公子,“李少爷,这里是贝勒府,能教训奴才的只有主子。这大半夜的,你这般不依不饶,若是扰了贝勒爷休息,李格格那儿怕也不好交代。”   李涵转了转眼珠,向苏伟一拱手,“是我们唐突了,只因这梅花酿实在难制,一路上保存也颇为辛苦。如今贝勒爷和府内的众位贵人还未尝到就——是我们鲁莽了,还望公公向四阿哥好言几句,不要同我等乡野村夫一般见识。”   苏伟弯了弯嘴角,“李公子严重了,您是李格格的兄长,身份到底不一般,也不要和奴才们一般见识。”   “是,是,”李涵频频颔首。   苏伟低头看看跪在一旁的马廉,“起来吧,回去好好反省反省。咱们贝勒爷用人向来只重才重品,你可别动歪了心思,自持身份,最后弄巧成拙。”   “是,奴才知错,”马廉一个头叩在地上,苏伟没有理他,转身跟张起麟一起走了。   李涵见苏伟他们走远,也不再搭理马廉那帮人,招呼着自己人进了屋子。   马廉被属下扶起来,一张脸涨得通红,看着消失在路口的两人,愤愤地呸了一口,“什么东西,一个没根儿的太监,整天耀武扬威的。”   回东小院的路上,张起麟特高姿态地叹了口气,“这帮包衣奴才是一个省心的都没有啊,老格一副老狐狸的心肠不说,那马廉又是个满肚子小心思的,这李格格的娘家人刚到,就想着下马威了。如今,我看李格格那兄长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以后这府里南帮北派的还能不能安稳过日子了?”   苏伟看看张起麟,抿了抿嘴唇,“以后主子的事儿会越来越多,越来越重,这宅子里的鸡毛蒜皮不能总扰着他。明天跟张保、王钦他们商量商量,咱们宫里出来的人不能一味地躲懒了。若是纵容下去,这后宅失火,也是大事儿啊。”   紫禁城延禧宫   屋里灯火通明,桌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红绸,惠妃、成嫔坐在一边儿,看卫氏左挑挑、右看看地拿不定主意。   成嫔以帕掩嘴,冲惠妃笑语道,“娘娘你看,这儿子要成亲,额娘先乱了手脚。我啊,还是第一次看卫妹妹这么慌里慌张的。”   惠妃端起茶碗,打趣道,“你啊,七阿哥成亲时,你也没好哪儿去。”   卫氏动作顿了顿,转身走到椅子旁,“两位娘娘就别打趣嫔妾了,嫔妾是真拿不定主意,这事儿还得惠妃娘娘辛苦才行。”   “你看,”惠妃放下茶碗,指着卫氏对成嫔道,“都是你多嘴,本宫这下连偷闲一会儿都不行了。”   卫氏笑笑,坐在惠妃下首,“娘娘蕙质兰心,这些小事儿举手之劳就能办好,何苦为难嫔妾呢。”   惠妃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本宫就受不了你们这抹了蜜似的嘴巴。我看,就那匹合欢花的湖绸吧,既吉祥又有意境,还不失身份。”   “多谢娘娘,”卫氏起身行礼。   成嫔从旁笑笑,“妹妹真是好福气啊,那郭络罗氏可是驸马家的女儿,外祖父又曾是亲王,这般的身份,在咱们成亲的阿哥里可是头一份呢。”   卫氏微微颔首,“还不是得惠妃娘娘和大阿哥的庇护,胤禩才强入了皇上的眼。这以后在宫外的日子,还得仰仗大阿哥呢。”   “应当的,”惠妃刮刮茶沫,“不过,到底也是胤禩自己争气,连皇上都说,这九阿哥、十阿哥都记着胤禩的好。不像胤褆,天天板着个脸,见到弟弟们就知道训斥,活脱脱一个阎王转世的。”   卫氏的脸色变了变,还未言语,就听成嫔接茬道,“娘娘真会说笑,咱们大阿哥日日忙着正事儿,没时间和一帮小阿哥逗乐也是常有的。这回陪同皇上南巡,不是又把迁府的日子延后了?不过,八阿哥这儿倒是正好,可以和婚事一起办,他们兄弟好好聚一聚,回头就能更亲近些了。哎,对了,我听说,八阿哥的府邸跟四阿哥的挨在一块儿?”   “是,”卫氏微微点头。   “那就好了,四阿哥迁府早,到时也能帮八阿哥操持操持。”成嫔轻轻拍手道。   卫氏微微扬了扬嘴角,没再言语。   成嫔想起什么似的冲惠妃道,“娘娘,皇上这次南巡连十四阿哥都跟着去了,怎么却没带四阿哥?还是为着去年的事儿?”   “前朝的事儿,咱们少参合,”惠妃抿了口茶,“太子留京总得有个帮手,四阿哥稳重,是个合适的。”   苏伟回到东小院时,四阿哥歪在榻子上睡着了。   张保拿了毯子递给苏伟,领着屋内伺候的退了出去。   苏伟轻轻地给四阿哥盖上毛毯,却在回身时被人一把揽住腰身,“主子?”   苏伟回头看看四阿哥,四阿哥眯着眼睛冲着他笑,“上来,跟爷坐一会儿。”   苏伟抿抿嘴唇,蹬掉鞋子,蹭到四阿哥怀里坐好。   四阿哥闭着眼睛,把头搭在苏伟肩膀上,半睡不睡地晃着身子。   “胤禛,”苏伟轻轻地叫了一声。   “恩?”   苏伟侧过身子,两只手捧起四阿哥的脸,“以后,我会保护你的。”   “保护吧,”四阿哥眯着眼睛,弯弯嘴角,向苏伟慢慢靠过去。   半晌后,蜡烛燃到一半的内室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主子,”不合时宜地某个声音突兀出现,“你晚上是不是吃大蒜啦?”   “闭嘴!”四阿哥一口咬在苏伟脖子上,苏伟扭着身子想躲开,心里暗暗腹诽,做来做去都做不到重点,还皇子呢,清纯了吧…… 第111章 孩子   康熙三十八年   四爷府清晨   苏伟正伺候着四阿哥换衣服,张保在门外请示,“主子,福晋请您去用早膳。”   “知道了,一会儿就去,”四阿哥应了一声,张保退下,苏伟正一心一意地给四阿哥系着腰带。   “爷得过去看看了,几个孩子也好几日没见到了,”四阿哥对苏伟轻声道。   苏伟抬起头,不解地眨眨眼睛,“我又没说什么,干嘛跟我解释。”   四阿哥嘴角一斜,“爷快被你系的腰带勒死了。”   四阿哥往福晋院子而去,王朝卿替了苏伟的班跟在后头。   其实,自打分府后,苏伟几乎没见过四阿哥后院的人。   与正三所时不同,院子里的仆从多了,忌讳也多了,福晋的院子连着西配院都设了门房,成为内宅重地,奴才们没有差事是不准随意进入的。   当然,苏伟的回避也是一大原因。他自觉当不了成全人美的正人君子,也不想再日日身负愧疚地扮演一名称职奴才。既然如此,就不如两两相忘,省得事发那天,恶心了别人也恶心了自己。两生一世,也不过短短几十年,他一个无关天命的小人物,能不负那一人,就够了。   正路四进院儿   内厅摆着大圆桌,用过的早膳被丫鬟们撤下。   四阿哥与福晋转至正厅坐着,弘晖被四阿哥抱在怀里逗弄。宋氏、李氏带着大格格茉雅奇、二格格伊尔哈进屋请安。   “姐姐,姐姐”弘晖伸着小手冲两位格格使劲。   伊尔哈甩开李氏的手跑到四阿哥身边,茉雅奇迈了一小步,被宋氏一瞪眼,又站回了原地。   伊尔哈攀着四阿哥的腿,握了握弘晖的小手,仰着一张粉嫩的脸道,“阿玛,咱们都出宫了,你什么时候带我去骑马啊?”   四阿哥笑笑,“再等几日,阿玛巡视过庄子,捡一座最好的带你们去。”   “真的,要去骑马啦,”伊尔哈顿时眉开眼笑,风一样地跑回李氏身边,“额娘,额娘,阿玛要带我去骑马啦。”   “好了,”李氏拍拍伊尔哈的头,“你老实一点儿,一个姑娘家别总这样风风火火的。”   伊尔哈扁扁嘴,回头冲四阿哥怀里啃手指的弘晖做个鬼脸,逗得弘晖咯咯地笑出声,屋子里顿时笑语一片。   福晋以帕子掩嘴,侧头冲四阿哥道,“咱们伊尔哈真是个活泼的姑娘,不知以后得找个什么样的额驸才能管住她。”   四阿哥蹙了蹙眉,本朝公主扶蒙几乎已成定制,他的两个女儿能逃过这一劫吗?   “茉雅奇,到阿玛这儿来,”四阿哥把弘晖递给乳母,向已经六岁的大女儿招招手。   茉雅奇看了一眼宋氏,小步地走到四阿哥身边,举止颇为端庄,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小心,宋氏欣慰地弯弯嘴角,四阿哥却不着意地皱皱眉头,“近来身子怎么样?分府折腾这一通,有没有累着?”   “阿玛放心,女儿身体很好,母亲时常宣太医来看,额娘也日日炖着补品。”   “那就好,”四阿哥点点头,“等过几日天暖和些了,阿玛带你们去郊外转转。你平日也别总闷在屋里,和伊尔哈结伴到东花园逛逛,多走动走动,对身子也有好处。”   “是,女儿知道了,”茉雅奇微微躬身,福晋低头刮了刮茶沫。   王朝卿候在内厅外,诗玥端着托盘走近,“王公公。”   “诗玥姑娘,”王朝卿一躬身。   诗玥左右看看,“今儿个是王公公当班?”   “是,”王朝卿微一俯身,诗玥咬了咬嘴唇,转身进了屋子。   屋内摆上茶点,乳母们带着阿哥、格格行礼后退下。   李氏见孩子们走远,起身冲四阿哥、福晋一行礼,“昨晚的事儿,我也是今早才听说。娘家兄弟不懂规矩,给府里添乱了。”   四阿哥端着茶碗,抿了一口,没说话。   福晋看了看四阿哥,冲李氏道,“远来是客,更何况是你娘家人,也是那帮奴才不懂事儿,你也别往心里去。”   “多谢福晋,”李氏又一行礼,慢慢坐下。   福晋转头看向四阿哥,“爷,这李家兄弟来了咱们府里,您打算怎么安排?算起来,咱们迁府也有一个月了,这府里各个管事的职位是不是也得定一定了?”   四阿哥放下茶碗,舒了口气,“前面的事儿,爷再想想,后院的事儿你做主就好。”   “是,”福晋目光闪了闪,微微颔首。   东小院   一帮太监聚在苏伟的小院里,苏伟背着手在廊下走了几步,待小英子给各位公公上了茶,才开口道“今儿个叫大家来,想必各位也知道缘由。四阿哥分府已有一月,府内各处的差事也该定下了。如今,咱们府里是南帮北派,满人汉人的凑个齐全。这差事要是分得不好,以后肯定会出乱子。”   “苏公公说的是,”王钦坐在石凳上,幽幽开口道,“这内务府的包衣,历来是满汉不和,辛者库的贱籍更是备受打压,如今又来了李格格的娘家人,以后定然要热闹了。”   “正是如此,”张保靠在廊柱上接话道,“大家都是正三所的老人儿,跟着四爷摸爬滚打了十多年,彼此之间也不用再说什么场面话。为了给主子省心,这府里的局面,还得咱们去控制。”   柴玉放下茶碗,若有所思地开口,“可,这府邸毕竟不比宫里,咱们是内监,怕是不方便掌管外宅之事。”   苏伟点点头,“柴公公说得没错,所以给大家安排的多是副职,比起干事儿,更重要的是监督。府里的仆从都是新人,各自打的什么心思谁也不知道。疏忽职守、手脚不干净都还好说,最怕就是有吃里扒外的。主子一早就吩咐下来,让咱们都放亮眼睛,否则后宅失火,再想亡羊补牢就晚了。”   “明白了,”萧二格凑到苏伟旁边,“就是让咱们当主子在府里的眼睛,这事儿我擅长。”   苏伟弯弯嘴角,让张起麟拿出了他们事先拟好的分差。   皇子分府时,内务府是按定制派了属官过来帮忙管理府邸的。贝勒府照规制是一名从四品的司礼长,三名典位。但是这些属官主要还是在内务府供职,没有哪个不长眼的真敢来替皇子管理府邸,最多是在重大祭祀筵席时来帮帮忙。是以,各府的事宜还是由各府的仆从管事来负责。   老格、马廉依然任府内大管事、二管事,统管一切杂事,不过苏伟在后面又添了一总管太监,王钦。   柴玉、杨义、阮禄进了内宅,库魁、萧二格、常青、王以诚皆为各房副管事。   张起麟、张保、王朝倾、李英为四阿哥近身内监,苏伟想了想,给自己添了个东花园管事的差,省得四阿哥总说他偷懒。   正路四进院   一本散开的孟子垂在福晋的手上,诗瑶迈进屋时,无声地叹了口气,“福晋”。   “恩?”福晋回过神来,看向诗瑶。   诗瑶呈上册子,“四爷那儿把定好的管事名册送来了。”   福晋接过册子,随意地翻了翻,“这帮太监倒是会抓权,各房里塞了个遍。”   诗瑶抿了抿唇,“太监嘛,不就那些心思。好在他们都是老人儿,总比李格格那边儿的人好用吧。”   福晋叹了口气,“就按咱们爷说的办吧,你把定好的管事嬷嬷也列一列,拢在一起呈给四阿哥。”   “是,”诗瑶俯身领命。   福晋缓缓地闭上了眼,舒了口气,一双秀眉却紧紧地蹙在一起。   西配院   喜儿苦着脸迈进屋子,李氏看了看她,开口道“这是怎么了?脸都皱成包子了。”   喜儿向李氏福了福身,“小主,奴婢听说,前院的管事都定下来了。可是——”   “可是什么?快说,”李氏皱了皱眉。   “咱们家大爷只得了个库房副管事的差事,其余的都是干杂事的。”喜儿说完,垂下了脑袋,半晌后,只听李氏舒了口气,“小主?”喜儿微微抬头。   “罢了,这就该知足了,”李氏坐到梳妆镜前,“来第一天就惹事,爷没把他们赶出去就不错了。虽说只是个副管事,但库房好歹是个肥差。其他人嘛,扶不起的刘阿斗,我也管不了了。”   喜儿松了口气,拿起梳子给李氏理着发髻,“小主,奴婢刚才看到诗瑶姐姐取了薄荷油往福晋屋里去呢,想是咱们迁府的事儿把福晋也累着了。”   “她?”李氏一笑,“她有什么好累的,不就管着后院这点儿事儿嘛。她头疼,只不过是希冀落了空,失望伤心罢了。”   “什么希冀?”喜儿不解地歪歪头。   “她自持有了嫡子,以为能得四阿哥看重,迁府以后可以掌一府内权。结果,四阿哥还是一手架空了她,把她困在后院,守着我们两个年老色衰的女人。”李氏看着铜镜冷冷一笑。   “小主别瞎说,”喜儿不满地撅撅嘴,“您才没年老色衰呢,您是风华正茂。”   李氏被喜儿逗得一乐,缓缓地摇了摇头。这府里真正执掌内权的,靠的可不是风华正茂啊。   东小院 傍晚   “东花园管事?”四阿哥坐在书桌后,看着垂首站在他旁边的某位公公,“这是你发明的差事?”   苏伟挠了挠后脑勺,“真不是我偷懒,只是我天天都得跟着爷,哪有时间管太多嘛。再说,王钦老奸巨猾的,让他对付那两个佐领再合适不过了。”   四阿哥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苏伟磨啊磨地上前,“主子,太子那边来找你好几次了,你这几天是不是得进宫一趟啊?”   “不进,”四阿哥低头翻开一本书,“你去准备准备,明儿个咱们到京郊的庄子转一转,带上过夜的东西,爷没准要住上几天。”   庄子,京郊?苏伟眨了眨眼,一颗心猛地摇曳起来,他要出去玩了!   四阿哥掀起眼皮看了看某位半兴奋的公公,悠悠然地补充了一句,“别忘了带些趁手的农具,再带些粗布衣服,春耕到了,咱们有得忙呢。”   作者有话要说:职位表:O(∩_∩)O~   大管事 老格 二管事 马廉 总管太监 王钦   原统管辛者库包衣的内管领五格,被苏伟提为东路管事,库魁为副管事。   库房管事,满洲包衣爱新,副管事常青、李涵。   账房管事,汉人包衣黄中,副管事王以诚。   更房管事,满洲包衣达春,副管事萧二格。   东花园管事,苏培盛   四阿哥近身内监:王朝倾、张保、张起麟、李英   四进院:柴玉   西配院:阮禄、杨义 第112章 农家乐   康熙三十八年   苏伟蹲在地垄边儿,嘴里叼着根儿稻草,一身深棕色麻布衣服,手旁放着只水壶,一肚子腹诽。本来以为能出京玩,结果他们家爷又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偏要跑来当农民,也不看看他自己耕过的地,土块一堆堆地摞在一起,能种出东西来都是天下奇谈了。   “苏公公,主子叫你,”傅鼐跑到地垄边儿冲苏伟喊道。   苏伟撇撇嘴,吐掉稻草,拎起水壶,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四阿哥那儿走去。   “快过来,爷都要累死了,你就会捡时候偷懒,”四阿哥抓起搭在脖子上的毛巾胡乱地擦了擦脑门的汗。   苏伟站在原地深吸两口气,努力平复纷乱的心绪,他要淡定,要淡定!虽然现在这人腰间扎着麻绳,身上套着棉布马甲,穿着条灰突突的裤子,辫子在脖子上缠了好几圈,但他还是四阿哥,还是未来的雍正爷,这点谁都不能否认!   “主子,您喝水,”苏伟咧着大白牙凑到四阿哥身边。   四阿哥咕嘟咕嘟地灌下一碗,转头瞪了苏伟一眼“你不许再偷懒了,旁边那一垄你来耕!”   苏伟扁嘴,还没出声抗议,手里就被塞进一把镐头,“有牛不用非用人,你这个暴君……”   毓庆宫   “殿下,喝完茶,歇歇神儿吧,”小初子端着茶碗走到书桌旁。   太子合上奏折,接过茶碗抿了一口,“去老四府的人回来没有?”   “回来了,”小初子微微缩头,“说是四阿哥在庄子里亲身农耕,一时半会儿不能入宫。”   “农耕?”太子冷笑一声,“亏他想得出来。”   小初子略有不解,“太子何不正式下令召四阿哥进宫来?想四阿哥也没那个胆子,公然违抗太子的命令。”   太子摇着头放下茶碗,“强扭的瓜不甜,更何况是老四那个倔脾气,一个闹不好就等于把人往外推了。”   小初子恍然地点点头,太子舒了口气,靠在椅背上,“如今佟佳氏已经和老四闹翻,本殿也不是非拉拢他不可,只要他别把脑筋动到大阿哥那边儿去,就随他逍遥吧。”   “可,”小初子皱了皱眉,“万一大阿哥要拉拢四阿哥呢。奴才听说,八阿哥的府邸和四阿哥的挨在一起,八阿哥又是在延禧宫长大的,一直为大阿哥之命是从。时间长了,四阿哥会不会也像九阿哥、十阿哥那样?”   太子弯弯嘴角,“亏你能想的这么多。放心吧,这事儿本殿有数。不过,我倒也真想看看,胤禩那颗八面玲珑的心肝儿碰到老四那又臭又硬的脾气能闹出什么乐子来。”   南庄大院   苏伟撕牙咧嘴地趴在榻子上,四阿哥好笑地歪在另一边儿。   “你还笑!都怪你!”苏伟哭丧着脸,揉着酸疼的腰,“我一辈子都没耕过地,比拎水桶还累,我现在不能动了,你找别人伺候你吧……”   “好啦,好啦,爷不是也干了一天吗,”四阿哥将一块绿豆糕塞进苏伟嘴里,又给喂了一小杯水,“今晚你不用动,爷伺候你还不行吗?”   苏伟吸吸鼻子,将嘴里的绿豆糕咽下去,“你说的啊,骗人是小狗……”   庄子的土路上扬起一阵尘土,常赉一身风尘地往四阿哥的屋子而来。   “常先生,”张保站在屋子门口向常赉一拱手,常赉略略点头,“我有事禀报,请张公公代为通传。”   张保侧身看了看紧闭的内室门,向常赉微一躬身道,“先生远道而来,若是没有急事儿的话,不如先去休息。贝勒爷累了一天,现在着实不便打扰。”   常赉看了看亮着灯的内室,又看了看守在门口的张保和李英,微微思索了片刻道,“那请张公公代为传话,常赉明早再来给主子请安。”   “先生放心,”张保点头应道,常赉躬身退出内院。   屋内,苏伟趴在木桶边儿,一脸闲适,“用点儿劲啊,像没吃饭一样。”   四阿哥一巴掌拍在苏伟背上,“你个胆大包天的,爷给你擦背多大的殊荣啊,还挑三拣四的。”   “你说你伺候我的,”苏伟扬扬脖子,“伺候就得伺候好了,爷是皇阿哥,做事儿得尽善尽美。”   “一肚子歪理,”四阿哥把布巾搭在桶边儿,低头解自己的衣带。   “你干嘛?”苏伟往后靠靠。   四阿哥微微一笑,脱下布衫,一腿迈进木桶,“爷伺候你大半天了,也该换换了。”   “这,这水都脏了。”苏伟手忙脚乱地站起身。   “爷不嫌弃,”四阿哥拨开苏伟的胳膊,坐进了木桶。   “那我,我出去了——”苏伟转身要往外爬,却被四阿哥一把拉进怀里,“不准出去,咱们一起洗。”   “我,我不和你一起洗……”   空旷的宅院里,苏公公哀怨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起伏的水声中,沉沉的夜色在月光的抚慰下愈发暧昧了。   苏伟躺在床上时腰更疼了,全身上下酸疼麻软占了个遍儿,在异常不满地哼唧两声后,被四阿哥安抚地拍了拍。   门外传来张保的问安声,四阿哥坐起身,披了件袍子走出了卧室,顷刻后,外间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切,苏伟扁扁嘴,费劲地翻了个身,结果又一不小心地压到了肩窝的某处青紫,瞬间一阵刺痛贯穿神经。他真应该感谢多年前的那本红皮书,没有让四阿哥掌握举一反三的精髓,保住了他最后的底线,当真是业界良心啊。   四爷府邸   西配院   茉雅奇站在宋氏的身边,轻轻摇了摇宋氏的衣袖,“额娘,阿玛都派人来接了,您也去吧。”   宋氏看了女儿一眼,“庄子是外宅,又有那么多生人在,额娘实在呆不惯。你这次去,也不要乱跑,额娘让嬷嬷跟着你,你就乖乖地呆在福晋身边,别和伊尔哈学,知道吗?”   茉雅奇回身看了看跟着自己的精奇嬷嬷,缓缓地点了点头。   五月的京城,天气晴好,温和适宜。   四阿哥派了傅鼐,领着护卫,将府里的女眷接到了庄子中。   宋格格请托身体为由没有来,茉雅奇怯生生地跟在福晋身旁。伊尔哈最是兴奋,若不是李格格看着,来的路上就要去跟着侍卫骑马了。   四阿哥疼爱女儿,第二天就带着孩子们围着庄子跑了两圈。   苏伟没有跟着,独自坐在庄户大院的后头晒太阳。   “苏培盛!”一个娇俏的声音由后响起。   苏伟愣愣地一回头,“诗玥?”   诗玥背着手,一蹦三跳地走到苏伟身边,“见你一面是真不容易啊,还以为迁了府能松范儿些,结果比宫里规矩还多。”   “哪有那么严重,”苏伟笑笑,“是你现在身份不同了,福晋身边数一数二的大宫女,没以前那么清闲了吧?”   “切,”诗玥一扬下巴,“就兴你当数一数二的大太监,就不兴我当数一数二的大宫女啊。说到底还是你不讲究,明知道我没那么清闲了,也不说来看看我。”   “唉,那个,”苏伟挠挠后脑勺,“你们都在后宅,我没差事在身也不方便进去啊。”   “你少找借口了,”诗玥瞪了苏伟一眼,“自从咱们迁府后,四阿哥一共到了后宅九次,一次你都没跟着!”   苏伟一呆,“这你都记得?”   诗玥眨了眨眼睛,“记得,记得怎么啦?我,我天生记性好,人品好,不像某些人。”   “别生气嘛,”苏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跟你赔礼道歉,那,这个,”苏伟从腰上拽下玉佩,“这是我在宫外买的,没宫里的贵重,但成色也不错,送给你当道歉礼物好不好?”   诗玥接过那枚玉佩,用手指抚了抚,圆润的白盘,中间一略带青色的锦鲤,触手生凉。其实,一个玩笑,本不该收这么大的礼,可有些东西却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傍晚,热闹的前院安静了很多。   苏伟晃悠悠地往四阿哥屋里走,时不时地摸摸空落落的腰带。   其实,那枚玉佩远比不上当初送给四阿哥的贵重,只因他喜欢那白润中一点青绿的颜色,才时不时地带在身上。没想到玩物一样的东西,突然间送出去了,也会莫名地感到失落……好吧,他承认,他其实有点心疼那二十两银子。   绕过内墙,四阿哥院里的灯笼亮在门口,不远处,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迎面而来。   苏伟停住脚步,往路旁退了退。   茉雅奇走过,有些好奇地看向苏伟。   苏伟俯身行礼道,“奴才苏培盛给大格格请安。”   茉雅奇猛地停下脚步,回过身子,“你就是苏培盛?”   “是,”苏伟低头道,也不能怪大格格,从她记事儿起,自己就很少去后院了,更不要说宋格格一直将女儿看得很紧。   茉雅奇咬了咬嘴唇,往苏伟旁边走了两步,突然弯下身子去看苏伟的脸。   苏伟莫名其妙地抬起头与大格格四目相对,茉雅奇有些不好意思地直起身子,低着头道“我知道你,我听人说我出生时你救过我。可我一直见不到你,见到了也离得远——”   “大格格!”一声略带指责的叱喝远远而来,苏伟闻声看去,西配院的冯嬷嬷匆匆而来,一把拉过大格格的手,“我的小祖宗,这都多晚了,快跟老奴回去休息。”说完,也不等人反应,拉着大格格就走了。   苏伟愣愣地看着大格格脚步不稳地跟着冯嬷嬷,打着灯笼的小宫女匆匆跟上,烛光晃映间,大格格回头看了苏伟一眼,嘴角微弯,露出一颗小虎牙。 第113章 中庸之道   康熙三十八年   六月圣驾回銮   四阿哥与太子同往京郊接驾。   行礼问安后,皇上看了看四阿哥,“老四看起来怎么黑瘦了这么多?可是身体有恙?”   “皇阿玛多虑了,”四阿哥拱手道,“儿子身体无碍,只是近来常在庄子里走动,才晒得黑了些。”   “原是如此,”皇上笑着点点头,“晒得黑些也好,显得精神。”   “皇阿玛是有所不知,”太子在一旁接茬道,“四弟哪是走动这么简单,他是在庄子里耕了半个月的地才晒成这幅样子的。”   “哦?”皇上挑眉看向四阿哥。   四阿哥微微颔首,“务农本是民生大计,儿子不才,想亲自体会一番百姓的辛苦。没成想,还是受不了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耕出来的地也没法播种。”   皇上了然一笑,似乎极为舒怀,“你是皇子,吃不了那份罪是自然,能有这份心就难能可贵了。等回头咱们巡幸塞外,让关外皇庄那些管事教教,他们种粮可是好手。”   “多谢皇阿玛,”四阿哥躬身行礼,苏伟站在人群后,呼出口气,有皇上这句话,四阿哥算是出了冷宫了。   圣上南巡归来,京城着实热闹了一阵。之前随扈圣驾耽误迁府的几位阿哥,纷纷挑了日子正式出宫建府。   苏伟每日扁着嘴,守在库房门口,看着下人们成箱地往外搬金银玉器,心疼地无以复加。四阿哥倒是清闲,在东花园开了一小片菜地,天天学着耕田,几位阿哥的请帖都被摆在一旁,皆是礼到人不到的待遇。   六月十六 八阿哥大婚   苏伟还没从被窝里爬出来,就被连天响的鞭炮震的耳朵嗡嗡响。   “主子,”苏伟趿拉着拖鞋走到内厅,四阿哥正披着外袍坐在塌子上晨读,“怎么了?吓到了?”   苏伟扁着嘴,踢掉鞋子,爬到榻子上,和四阿哥并肩坐在一起。两人同住在苏伟的小院时,就会莫名地少了很多规矩,苏伟赖床往往赖得光明正大,四阿哥晨起都会自己穿衣洗漱,到用早膳时再叫奴才来伺候。   “今儿个好歹是八阿哥大婚,您不去讨杯喜酒不好吧?”苏伟抱着膝盖,眯缝着眼儿,他还是没太睡醒。   “有什么不好的,礼到了就行了,”四阿哥淡然地翻了一页书,“爷和老八的府邸挨在一块儿,平时不来往都够遭人猜忌了。再说,之前拒了那么多请宴,这时再出门,不是打人嘴巴吗?”   苏伟扁扁嘴,“都是兄弟,干嘛算来算去的……”   四阿哥转头看看他,苏伟蔫蔫地挠挠头,“那个,爷什么时候请十四阿哥来?您之前都答应了。”   四阿哥叹了口气,把书往炕桌上一扔,“你叫人去门口看着,等他从老八那儿出来,就直接带过来吧。”   苏伟小心地往四阿哥身上靠一靠,“这次是八阿哥大婚,不是聚会逗乐,十四阿哥又是当弟弟的,不去不好。”   四阿哥瞥了苏伟一眼,“他是你家爷,还是我是你家爷?净帮着他说话。”苏伟眨巴眨巴眼睛,冲四阿哥傻傻一乐。   八爷府的婚宴一直闹到隔天清晨,四阿哥实在不放心,派人进了八爷府去接十四阿哥,结果人是被抬着回来的。   苏伟看看醉的不省人事的十四爷,又看看自家脸黑的跟包公一样的四阿哥,为难地咽了口唾沫,扬手冲下人道,“赶紧抬进客房,让厨房准备醒酒汤!”   傍晚,十四阿哥在大睡了一天后终于清醒,苏伟听了人禀报赶紧进了客房,“哎哟,我的小主子,昨儿个怎么喝了那么多啊?”   十四阿哥有点儿呆地坐在床上,“大家都喝啊,八哥大婚,高兴嘛,不知不觉就喝多了。”   苏伟一边给十四阿哥套上靴子,一边奉劝道,“四阿哥正生气呢,您一会儿认个错。昨晚宫里来问,四阿哥都没说您喝醉的事儿,您千万别顶着来,否则闹到德妃娘娘那儿,您就得挨罚啦。”   十四阿哥歪头看看苏伟,“你倒是挺聪明的,胆子也大,怪不得四哥看重你。”   苏伟傻笑两声,“奴才伺候四阿哥十几年,好歹了解主子点儿。主子对您是关心则乱,说话总是不注意语气,您也别往心里去。好歹他是您亲兄长,肯定比谁都关心您。”   “我知道了,”十四阿哥站起身子,随意地摆摆手,“反正四哥说什么,我都听着就行了,你别婆婆妈妈的。”   “好,好,”苏伟躬身将十四阿哥送进四阿哥书房,自己站在门外,片刻后,屋里一声怒喝。苏伟闭着眼睛,捂着耳朵,嘴里念着阿弥陀佛。   许是,苏伟的祈祷起了作用,十四阿哥好歹听了劝,任四阿哥发了一通火,这场闹剧才就此掀过。   七月,皇上巡幸塞外,四阿哥亦在随行名单中。   大军出了古北口,宫中突然传来消息,庶妃章佳氏因病去世。   皇上哀痛,下旨追谥章佳氏为敏妃。   四阿哥得知,颇为十三阿哥担心,敏妃就胤祥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又寄居他处,如今突然丧母,他一个人如何担起那份悲痛。遂命张保回京,嘱咐四福晋多加照拂。   敏妃丧仪由惠妃、德妃主持,众位福晋也进宫帮忙,办得还算周到。   十三阿哥于堂上服孝,一张小脸格外地憔悴苍白。   四福晋见之不忍,上前行礼道,“十三弟勿要过分伤怀,否则敏妃娘娘走得也不安宁。”   十三阿哥垂下头,“多谢四嫂。”   四福晋轻叹了口气,“死者已矣,生者还是要好好活着。我们能做的到底有限,十三弟还得靠自己挺过来。你四哥伴驾在外,很是担心你,一天三遍的写信来问,嘱咐我一定要照顾好你。十三弟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向我提,咱们是自家人,千万不要客气。”   “是,”十三阿哥躬下身子,“四哥对胤祥的关心,胤祥时刻记在心里。嫂子请放心,胤祥一定好好照顾自己。”   “十三弟,”一个清亮的声音从旁响起,胤祥转身看向来人。   “十三弟节哀,”八福晋向胤祥福了福身。   “多谢八嫂,”胤祥回礼,八福晋微微颔首,胤祥退到一旁。   “四嫂好”,八福晋转身向四福晋深深一福。   “弟妹客气了”,四福晋赶紧侧身避过。   八福晋微微笑笑,“弟妹是新嫁妇,理应如此。照理说,咱们是妯娌,又是邻居,本不该这时才给嫂嫂行礼。可弟妹猜想着,婚宴时,只这一墙之隔,四哥都没有来讨杯喜酒,应当是个好安静的性子。遂也不敢随意登门,还望嫂嫂不要怪罪。”   四福晋蹙了蹙眉,微扬起嘴角,“弟妹多虑了,四爷府不说是大开门庭,好歹也是日日收着拜帖。弟妹若是要来,说一句便是,哪有不欢迎之理。只不过,如今敏妃娘娘新丧,我们四爷与十三弟又一向亲近,这府里气氛着实沉闷。”   八福晋目光闪了闪,似略带慌张地垂首道,“都是弟妹不好,这时候提这些本就不该,还好有嫂嫂提点。”   四福晋抿抿嘴唇,没有再说话。   回府路上,诗玥好奇地问道,“福晋,今儿个八福晋是不是怪咱们四爷没去参加她的婚礼啊?”   四福晋看看诗玥,微微笑笑,“你倒是个聪明的,她就是这个意思。一句话绕了八百个弯儿说,这人可不简单啊。”   诗玥疑惑地眨眨眼睛,“可您,怎么也没替四阿哥解释解释啊?”   “解释有什么用?”福晋转头看着车窗外,“倒像是让人拿了咱们把柄一样。说到底,咱们爷是兄长,去与不去都没必要向做弟弟的交代。更何况,爷早就表明了态度,不想和八阿哥深交,咱们这儿也得堵死了这条路,免得给府里添麻烦。”   “奴婢明白了,”诗玥点点头,一双眼睛清亮如水。   北巡大军回程路上,四阿哥马车里   “永定河?”四阿哥看着傅鼐。   “是,”傅鼐点点头,“自本朝三十七年始,皇上就下令整修平原河道,这永定河原名浑河,也叫无定河,时常发洪水。皇上开挖了新河道,又立了庙,赐名永定河。如今这永定河正在修筑河堤,不过近来水量又大了,恐怕得加派人手。”   四阿哥锁眉思量了片刻,“若是水量加剧,雇佣民丁肯定是来不及了。皇阿玛应该会派八旗兵丁助修。”   “奴才也是这么想,”傅鼐低头道,“大阿哥那边儿已经着人绘制了永定河图,肯定是想领下这份差事。不过,太子接连监国,声势日盛,恐怕不会轻易让大阿哥得逞。”   四阿哥叹了口气,向后靠了靠,“不是什么事都能靠自己去争的,很多时候还得看上位者的心意…”   銮驾行至京郊,皇上召皇子大臣商议永定河之事。   大阿哥呈上永定河图,皇上翻了翻,点点头道,“胤褆颇为用心”。   索额图上前一步奏称,“启禀圣上,修筑河堤,应当择熟悉水事的大臣,大阿哥空有一张河图,怕是难当重任。”   三阿哥附议,“儿子听闻,民间流传永定河神狂躁,应当以天人镇压。太子贵为储君,若是能亲往河堤监督工程,定事半功倍。”   皇上沉默片刻,转头看向四阿哥,“胤禛,你怎么想?”   四阿哥抿抿嘴唇,低头道,“儿臣不才,于整修河道之事颇为陌生,不敢妄加推断。”   皇上皱了皱眉,“那以后多学学,河工之事也是民之大计。”   “是,”四阿哥拱手道。   皇上按了按眉心,“今天就到这儿吧,永定河之事回宫再议,胤禛留下,你们都出去吧。” 第114章 早做图谋   康熙三十八年   銮驾大营   皇帐外,苏伟蹲在树下无聊地数着蚂蚁。   帘子被掀开,大臣们鱼贯而出,苏伟连忙起身,却没看到自家主子。   大阿哥与三阿哥最后出了皇帐,苏伟往树后挪了挪。   “大哥当真辛苦,”三阿哥微微一笑,“一张河图何必费那么多心血,遣人去工部要一张不就得了?”   大阿哥瞥了三阿哥一眼,声音冰冷“大哥的事儿还不劳三弟惦记,倒是三弟,这风向转的够快,委身他人要比独立一旗松快儿多了吧?”   “大哥这是何出此言?”三阿哥微一挑眉,“弟弟从来不屈从他人,所做所行皆从本心。更何况,古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三弟虽不才,但也知晓其中道理,只要能达成心中所期,怎么说、怎么做又有何重要?”   皇帐内   四阿哥亲自奉了一碗茶,康熙爷接过,指指一旁的垫子道,“老四坐下,咱们父子好好说说话。”   “是,”四阿哥躬身而坐。   康熙爷刮刮茶沫,轻抿了一口道,“朕听说,你前一阵子几乎不出府门,老八他们的宴请也都推了,是身子有什么不好?还是宅子里有什么是非?”   四阿哥微微垂头,“让皇阿玛操心了,儿子一切都好。只不过。可能是之前在庄子里呆得太久了,突然回京有些不习惯,总觉得吵闹,心里烦躁不堪,不得已才闭门谢客。兄弟们的请宴,儿子也实在怕扰了大家的兴致,所以只送了薄礼略表心意。”   康熙爷点了点头,放下茶碗,叹了口气,“也不怪你,这出去久了,冷不丁一回京城,是闹得慌。”   四阿哥微扬嘴角,皇上锁眉思索了片刻,看向四阿哥道“弘晖,今年多大了?”   “回皇阿玛,弘晖两岁半了,”四阿哥回道。   “都两岁啦,”皇上感叹了一句,“这时间过得是真快啊,一转眼你们的儿子都长起来了。朕总还记得,你们小时候一个个活蹦乱跳的模样……”   四阿哥目光流转,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儿子们年纪再长,也总是皇阿玛的孩子,在皇阿玛跟前还是一如当初。”   “一如当初,”康熙爷一字一顿地念了一遍,“好啊,一如当初就好。这回助修永定河,你跟着主理大臣一同去,也好好学学这河工之事。”   四阿哥微微一愣,慌忙拱手道,“是,儿子领命”。   大阿哥营帐   一声脆响,茶碗被摔在地上。   “主子恕罪!”李进忠慌忙地磕头乞饶。   大阿哥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到桌前,“胤祉那个混账,竟然丝毫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以为自己得封郡王,就能和我平起平坐了吗?”   “当然不能,”李进忠慌忙地收拾瓷片,“主子是皇长子,大千岁,哪是三阿哥比得了的。”   大阿哥冷笑一声,“人家可不这样想,口口声声成大事者。如今更是借太子之力,打击本王。好啊,本王就看看他这跳梁小丑,能怎么成大事?”   傍晚,四阿哥营帐   “主子要去修河堤啦?”苏伟瞪着一双滚圆的眼睛。   四阿哥瞥了他一眼,“不是去玩,爷是去学习的。再说,皇阿玛也没有把这差事交给我,只是让我去观摩,具体派谁主持还不一定。”   苏伟歪着头想想,“观摩也好,这差事大阿哥也争,索相也争,三阿哥也参和,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四阿哥笑笑,“你总算肯动动你那榆木脑袋了,皇阿玛肯派我去学,已算颇有看重之意了。越是这种时候,爷越要把握尺度,决不能卷进那些是是非非里。”   苏伟挠挠脑袋,“爷说的对,不过世事哪能尽如人意,咱们还是得尽人事听天命。”   “哟,”四阿哥挑挑眉毛,手伸到苏伟腰上捏了捏,“我们苏公公有什么高招啊?”   苏伟往旁边挪了挪,他不就最近吃多了点儿,长了点儿肉嘛,干嘛总捏他?“高招算不上,只不过随机应变而已。皇上之前不是让爷在关外学学种地嘛,而且十三爷又刚刚丧母。在助修河堤的事儿决定之前,爷可以带着十三爷、十四爷到庄子里去,既是散心也是实践,谁也说不出什么。”   四阿哥抿嘴一笑,“好办法,过来,爷赏一个。”   “我不要,”苏伟直起身子,往后退退,一脸正色地指过去,“你晚上吃蒜香羊肉了!”   九月圣驾回銮   紫禁城   太子由乾清宫出来,正碰上迎面而来的四阿哥。   “胤禛给太子殿下请安,”四阿哥俯身行礼。   “诶,”太子伸手扶起四阿哥,“咱们是兄弟,无须这般多礼。”   四阿哥微微垂首,太子左右看了看道,“四弟是来拜见皇阿玛的?可是有什么麻烦?”   “太子多虑了,”四阿哥拱手道,“胤禛进宫是为了十三弟,敏妃娘娘新丧,胤祥日渐消瘦。正巧弟弟近来没什么事儿,就想带胤祥、胤禵去庄子里转转,也好让胤祥散散心。”   “原是如此,”太子点点头,“胤祥自小在永和宫长大,与四弟向来亲厚,也是我们这些当哥哥的不尽心,还得烦劳四弟好好开解小十三了。”   “理当如此,”四阿哥微微垂首。   太子笑笑,“四弟也真是闲不住,这回京才几天又要去庄子里住了。如今皇阿玛正为助修永定河之事烦扰,二哥还想,若是四弟不忙,不如替皇阿玛分分忧,担了这差事。”   “二哥高看弟弟了,”四阿哥扬扬嘴角,“弟弟对河工之事是一无所知,实在难当大任,皇阿玛也嘱咐弟弟多加学习。此次,恐怕还得几位兄长为皇阿玛分忧了。”   太子闻言,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那便罢了,还请弟弟好生看顾小十三吧。”   “是,”四阿哥躬身应道。   懋勤殿   “真的啊?”胤禵从椅子上原地蹦起,“我们能和四哥出京?”   “只是去京郊庄子上住几天,”四阿哥瞪了胤禵一眼,“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一惊一乍的?”   胤禵吐了吐舌头,坐回椅子上。   胤祥看看胤禵,回头冲四阿哥道,“我们这时候去,不会耽误四哥的正事儿吗?”   四阿哥笑笑,“放心,你们去就是帮四哥干正事儿的。北巡时,皇阿玛特地让关外大皇庄的管事展示了农耕的技艺。此次,你们两个就跟四哥去亲自试试,看咱们兄弟三个能不能种出点儿东西来。”   “不就种地嘛,有什么难的,”胤禵拍拍胸脯,“我在书上看过好多次了,放心,都交给我。”   四阿哥叹了口气,撇开头,胤祥垂首笑了笑,一张苍白的小脸有了一丝血色。   “对了,四哥,”胤禵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太子殿下是要去镇河了吗,镇河要怎么镇,祭祀河神吗?”   四阿哥皱了皱眉,“什么镇河?你听谁说的?”   “我听奴才们说的啊,”胤禵挠挠头,“说是永定河神狂躁,需要潜龙镇压,否则安定不了。”   “潜龙?”四阿哥紧锁眉头,“三哥的几句话,短短几日,怎会传成这样?”   四爷府   “明日就走?”四福晋惊讶地看着四阿哥。   “是,”四阿哥抿了口茶,“这次不会呆太长时间,你们就不要跟着折腾了。这几日,告诉下人都好好地呆在府里,你自己也不要出门,尤其不要进宫,有什么谣言传进府里,仗杀勿论。”   福晋抿抿嘴唇,“爷,可是要出事了?”   “你放心,”四阿哥看向福晋,“爷不在京城,火烧不到咱们府里。况且,应该也不是针对咱们的。”   福晋点了点头,“我听爷的,对了,”福晋想起什么似的道,“八福晋那儿,最近递了拜帖。”   “八福晋?”四阿哥皱皱眉头。   “是啊,”福晋叹了口气,“我们在敏妃的丧仪上遇到,是个会拐着弯说话的人,话里话外很是怪责咱们没有出席她的婚宴呢。”   四阿哥冷笑一声,“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飞来了。你不必理会她,等过了这阵子再说吧。”   “是,”福晋微微颔首。   南郊粮庄   一片惨不忍睹的高粱地,一帮装腔作势干农活的皇亲国戚。   唯一不同的是,苏伟蹲着的地垄边儿,多了一位裹着头巾,顶着棉帽的小爷。   “十四爷,您要是累了,就回院子里去休息吧,”苏伟看着和他蹲在一起的十四阿哥于心不忍地道。   “我不去,”十四阿哥学着苏伟的样子咬着草根儿,“四哥该骂我了。”   苏伟叹了口气,“您蹲在这儿,回头主子还得说您偷懒啊。”   “凭什么?”十四阿哥看着苏伟,“你不也蹲在这儿吗?”   苏伟傻傻一笑,“奴才跟您不同,上次奴才耕地把腰扭了,主子嫌我碍事,就不让我干农活了,我这才能安安稳稳地在这儿蹲着啊。”   “原来如此,”十四阿哥点点头,“那要不,我也去扭一下?”   “诶,别啊,”苏伟慌张地拉住十四爷,“您身子金贵,哪能为了偷懒去特意扭一下啊。”   “那怎么办啊?”十四阿哥瞪着苏伟,“我不管,你给我想办法,我是看你蹲在这儿,才跟过来的。”   苏伟困窘地挠挠后脑勺,“你让奴才想想,让奴才想想。”   不远处尘土飞扬的沙路上,传来一阵马蹄声,护卫的兵丁立刻执起武器上前。   苏伟抻着脑袋看看,是常鼐,“十四爷,咱们不用想办法了,看来到时候回京了!”   南庄大院   四阿哥接过苏伟递上的毛巾,擦了擦脸和脖子,“说吧,出什么事儿了?”   常鼐抿了抿嘴唇,俯身道,“主子,皇上怪责三阿哥,敏妃丧仪未出百日,擅自剃发,是为不孝,着——降为贝勒!”   一声脆响,四阿哥放在桌上的茶蹦出了几滴,苏伟不动声色地擦去,“主子,咱们是不是该回京了?”   “是该回去了,”四阿哥默然道,“皇阿玛应该定好助修永定河的人了。”   九月末,皇上下旨,大阿哥领八旗兵丁助修永定河堤,四阿哥随行前往。   京城索相府   索额图展开一封书信,眉头渐渐蹙起。   “怎么样?阿玛”格尔分有些心急地问道,“太子怎么说?”   索额图把信递给自己的长子格尔分,“皇上只是降了三阿哥的爵位,并未因潜龙之事怪责太子。四阿哥那儿,似乎是皇上让其去修习河工之事,也未有什么兼差,应当不足为虑。”   格尔分皱起眉头,将信丢进火盆,“皇上到底是怎么想的,总是这样提拔大阿哥。还有,这回的事儿也太奇怪了,这民间的流言怎么传的这么快,还越传越离谱了。”   “哼,”索额图一声冷笑,“什么传的,这是人造的,也是三阿哥不经事,胡乱说些民间传言,给人留了把柄,不过是些用烂的招式罢了。当初太子私风之事,不是也由流言开始?不过,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将流言散播开,足可以看出惠妃在宫里这么多年的经营没有白费。到底,是咱们疏忽了。”   “那咱们怎么办?”格尔分叹了口气,“皇上这番动作,不是又将太子的势头压了下去吗?”   索额图摇摇头,“物极必反,太子接连监国,在王公大臣,民间学士中都留下了极大的威势,这不是一次永定河堤的助修能推翻的。我更在意的是皇上的态度。”   “阿玛的意思是?”格尔分握了握拳头。   “近几年,皇上的心思越来越难以捉摸,对待太子也不如当初。”索相负手走向窗口,“虽说太子入主东宫二十余年,但有些事儿是不得不防啊。”   “阿玛,”格尔分走到索额图身后,“儿子以为,咱们做任何防范都难以阻止皇上心意的改变。既然如此,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早做图谋。” 第115章 鸣锣开鼓   康熙三十八年   永定河事,八旗兵丁助修马驹桥流域。   马驹桥位于京郊东南,距京城要大半天的路程,苏伟跟着四阿哥在附近小镇的一间大院子里安顿下来。大阿哥主持助修事宜,领着八旗兵丁在河堤旁扎下大营。   “主子,”苏伟蹦跶着进了屋子,“这镇子挺热闹的,我们出去逛逛呗?听人说,这马驹桥是明英宗自己出钱建的,桥头还有座碧霞元君庙,香火可鼎盛了,那附近的高家酒馆有七十年的粟米酿呢。”   四阿哥拿着书靠在床头,随意地扫了他两眼,“赶了一天的路,你也不累得慌,哪打听的这么多闲话?”   “房东家的跟我说的,”苏伟挤到四阿哥手边坐下,“主子,你别看书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们去逛逛。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啊。”   四阿哥嘴角一弯,“爷是真的累了,你是坐马车来的,爷可是骑马来的,让爷休息休息,乖啊。”   苏伟扁扁嘴,“那,咱们明天去?”   “明天爷得去河堤呢,爷可是来熟悉河工之事的。”四阿哥笑笑,拍拍一脸委屈相的苏公公,“等有时间的,有时间爷一定陪你去。”   “切,”苏伟转个身子,背对四阿哥,独自生了会儿闷气,又转了回来,“修河堤不是大阿哥的事儿吗,爷跟着去,大阿哥会不会犯忌讳啊?”   “随他怎么想,”四阿哥合上书,把苏伟往自己旁边拽了拽,“爷来学习河工之事是皇阿玛的命令,任何人都无权置喙!”   京城   诚贝勒府   一片琉璃瓦从工匠的担筐里掉落,正殿里随之传出一声暴喝,“这帮奴才找死吗?以为爷被降了爵位就奈何不了你们了?”   院子里内务府的一干奴才慌忙跪下请罪。   “主子,”三阿哥的哈哈珠子富察氏苏勒慌忙上前,“主子息怒,咱们已经着了人家的道儿,您就更得冷静了,否则若是又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到皇上耳朵里,不就更如了那帮人的意吗?主子,来日方长,这爵位的升降,说到底,不就皇上的一句话吗。”   三阿哥紧紧抿着嘴唇,手中一只白玉酒杯被捏得咯吱作响,“胤禔,你不过也就这点手段。你以为我是太子,凡事都要瞻前顾后?既然你斗到了我的头上,我就好好陪陪你!苏勒,你派人去趟索相府,这前朝动不得,动一动后面总是可以的。”   长春宫   “哟,清菊姑姑,”院里的小太监冲清菊一打千儿。   “起来吧,”清菊扬扬嘴角。   小太监麻利儿地起身,接过小宫女手中的篮子,“您看您何必每次都亲自跑一趟,直接派人来吩咐一声,奴才们去取不就得了。”   清菊笑笑,“这是娘娘的吩咐,我可不敢偷工减料。不过看你倒是个老实的,给你抓点儿果脯,回去填个嘴儿吧。”说完,转身从小宫女捧着的食盒里抓出一把杏干塞给小太监。   “哎,谢姑姑,”小太监笑开了颜,清菊弯了弯嘴角,回过头时却正看到站在长廊下的浣月。   “浣月姐姐,”清菊微一俯身,“我奉娘娘之命,来给小主送点儿东西。”   “辛苦妹妹了,”浣月微微颔首,回头招来了刘裕将东西一一搬进屋里。   “都是主子的吩咐,何来辛苦,”清菊笑笑,“再说能给佟佳氏小主送些东西,也是永和宫的一点儿慰藉。换成从前,妹妹想送也送不到呢。”   浣月看看清菊,声音默然,“小主刚去了御花园,请恕不能当面谢礼了,待回头禀告了小主,再登门给德妃娘娘谢恩。”   “不碍的,”清菊扬扬嘴角,从袖中拿出一白瓷瓶递给浣月,“妹妹听说,姐姐落下了腿疼的毛病,心里惦记着。这五花茯苓膏是娘娘赏给我的,祛湿止痛的疗效最好。姐姐现在的境况,想是窘迫了些,但有些病是拖不得的。这药,姐姐就拿去用吧。”   “多谢妹妹了,我的腿只是小毛病,这德妃娘娘的赏赐,姐姐着实不敢要,”浣月微微俯身,“茶房里还暖着给小主的奶茶,我得去看看才行,就不留妹妹了。”   迈出长春宫的大门,小宫女凑到清菊旁边,给清菊理了理裙摆,“姐姐别生气,那浣月是不识好歹,还以为自己是皇贵妃的大宫女呢,回头有她吃苦头的时候。”   清菊冷冷地瞥了小宫女一眼,“人就算做奴才也得有三分血性,我和她斗的时候,你们连宫门还没进呢。”   小宫女缩缩脖子,向后退了两步。   佟佳氏屋内,浣月跟刘裕整理着德妃送来的东西。   “德妃娘娘对咱们也算尽心,吃喝用度都有,诶,这果脯小主最爱吃了,”刘裕笑呵呵地道。   浣月蹙了蹙眉,端起那盘杏干转身倒进了水桶里。   “这!”刘裕愣在原地。   浣月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别跟小主说”。   马驹桥河堤   四阿哥站在岸边看着河工们筑堤清淤,河水蜿蜒而过,十分和缓。   “想不到吧,”大阿哥背着手走到四阿哥身边,“现在看起来如此温婉平缓的河流,也会有洪水肆虐,侵吞人命田屋的时候。”   “凡事都有两面,”四阿哥微微地扬了扬头,“表面越是平静,其下就可能越是汹涌。”   “是啊,”大阿哥挽挽袖口,“凡事皆有两面,人心亦是如此。四弟平日不声不响,此次却被皇阿玛亲自指来熟悉河工之事,当真出乎意料,也亏得兄弟几个一番活动,如今看来倒不如弟弟的一步以退为进。”   四阿哥笑笑,“大哥言重了。正所谓,圣心难测,皇阿玛行事历来有他的道理,当儿子的只有听命一途,何来以退为进。其实,若是可以选择,弟弟倒宁可住在庄子里种种田、礼礼佛,兄弟们的‘活动’四弟当真承受不起。”   大阿哥眼神变了变,苏伟上前一步道,“主子,高家酒馆的粟米酿应当送来了。”   “那咱们回去吧,”四阿哥扬了扬嘴角,转头对大阿哥道,“大哥若是想喝酒,尽管来弟弟住的院子里,那高家酒馆七十年的粟米酿也算远近闻名。”   大阿哥点了点头,目送着四阿哥走远,李进忠凑到大阿哥身边道,“主子,四阿哥的意思是?”   大阿哥叹了口气,走向河堤高处,远远而望,低低地念了一句,“皇命难违啊。”   苏伟与四阿哥回到落脚的小院里,一股酒香弥漫而来。   “这是?”四阿哥回头看了看苏伟,苏伟傻傻一乐,“我给了钱的!”   屋内燃着炭炉,新鲜的兔肉被扔进浓汤中,一旁滚着酒气,桌上摆着大凉盘、切好的面筋,张保送两人进屋后,由外关上了门。   “你叫人准备的?”四阿哥在桌子一边坐下,“我以为你只是找个由头,让爷告辞的。”   “我这是双管齐下,”苏伟挺挺胸脯,“这是这儿流行的吃法,粟米酿配涮兔肉,因为你都没时间出去,我才让人到家里准备的。”   四阿哥笑笑,拿起筷子,“你就是馋的,来,爷尝尝!”   “蘸这个吃,这是特质酱料,味道很独特,”苏伟给四阿哥盛上一碟棕红色的酱汁。   四阿哥夹了块儿兔肉,沾了沾酱料,在苏伟瞪大的眼睛中,将兔肉放进嘴里,“啊!”一阵又辣又麻的刺痛感直冲鼻梁,眼泪瞬间涌上眼眶,“苏伟,你个——”   紫禁城懋勤殿   “你个胆大包天的奴才,”胤禵指着打翻砚台的小太监怒骂。   “奴才知错,主子恕罪,”小太监扑通跪下,一连几个头磕下。   “恕什么罪!”胤禵黑着一张脸,“还不快给爷收拾了!”   “是,是,”小太监膝行上前,一张脸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   胤禵瞪着他,越看越不顺眼,气呼呼地站起身,向胤祥书房而去。   胤祥正练着大字,门口响起了奴才们的问安声,无声地叹了口气,看着胤禵掀帘而入,“又谁惹到你了?”   “还不是那帮蠢奴才,”胤禵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笨得要死,一点小事都做不好,说两句就满脸通红,要哭不哭的蠢样。”   胤祥无奈地笑了一声,“自打咱们从庄子里回来,你都发落了三四个奴才了。你贴身的那两个,现在还被你罚着扫院子呢。身边用了新人,肯定不随心啊,我看还是饶了他们两个吧,本来也没犯什么大错。”   “怎么没犯大错啦,”胤禵拉着凳子坐到胤祥桌子边,“他们是我的贴身太监,跟着我那么多年了,让他们干点儿什么都不敢。倒是我额娘,一有什么命令,两个争着抢着往上凑。上次额娘关我禁闭,我跑出去玩,就是他们两个告的状。”   胤祥锁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道,“德妃娘娘是你的生母,你的奴才也都是永和宫出来的,他们听德妃娘娘的也无可厚非啊。再说,咱们还未建府,本来也该听娘娘们的话,更别说是奴才了。说到底,不是所有太监都有苏培盛那个胆子的。”   “苏培盛,”胤禵眸子一亮,往胤祥旁边凑了凑,“十三哥,你不是在四哥那儿住过一段时间吗?你给我讲讲苏培盛呗。”   四阿哥在马驹桥呆了两个多月,年关时奉旨回京。   与苏伟早先设想的门前冷落车马稀不同,还未到正月,送上门的拜帖已经摞成山了。   其实比起看拜帖,苏公公更喜欢清礼单,可是四阿哥不予批准,丝毫不顾人权地将苏伟固定在山一样的拜帖后头。苏伟头昏眼花了好几天后,坚决认定这是四阿哥为了之前的秘制辣酱事件狭私报复。   “佟佳氏怎么还有脸送拜帖啊?”苏伟不满地把拜帖扔给一旁看书的四阿哥。   四阿哥闲闲地翻开一看,“这是纳穆图的父亲,佟佳氏夸岱送来的,爷准备让纳穆图外放,他爹自然要表示一下。”   “就算是纳穆图的父亲,也是佟佳氏啊,”苏伟皱着眉头。   四阿哥弯弯嘴角,“不一样的,夸岱是佟国纲的二子,佟国纲是佟国维的兄长,夸岱是佟国维的侄子,佟国纲的长子鄂伦岱历来与佟国维交往甚深,但是夸岱——”   “啊!!!”苏伟捂着脑袋大叫,“我不要听了,不要听了,什么带来带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要看这些帖子了,我要去看礼单,我要去库房!”   “不许,”四阿哥往榻子上一歪,“你今天把这些看完、登记好,明天才许去库房,要不然明天的拜帖继续由你负责。”   “你!”苏伟沉痛地指过去,“你睚眦必报,你心胸狭窄,你无理取闹!”   四阿哥微微一笑,“随你怎么说,不过,提醒苏公公一声,马上要二更了哦。”   苏伟嘴一扁,瞪了四阿哥一眼,拿起笔,匆匆翻开下一本帖子,结果顿在了原地。   “怎么了?”四阿哥歪歪头,“谁的帖子?”   苏伟看了看四阿哥,抿了抿嘴唇,“年羹尧”。 第116章 有事相求   康熙三十八年   “是年翁的次子啊,”四阿哥接过帖子,“这几年,年遐龄任湖光巡抚,颇显施政才干,皇阿玛对他十分倚重。不过他那个长子就不是做官的材料了,爷把他安排进户部任笔帖式,一直未有成就,整天研究些有的没的。如今次子也要出仕了,只是不知能承他父亲几分的能耐啊。”   苏伟眨了眨眼睛,往四阿哥身边凑了凑,“那爷要见见年羹尧吗?”   “见他?”四阿哥瞥了苏伟一眼,“那么多宗亲大员爷都没见,你让我见一个还没有功名爵禄的小举人?你是不怕爷得罪人是不是?再说,年家递了帖子也只是问声安,年遐龄都不在京城,他们是明知爷不会见的。”   “哦,”苏伟愣愣地应了一声。   “哦什么哦,抄了几天帖子都白抄了,明天不许去库房了,给爷接着抄,”四阿哥眼睛一瞪道。   “知道了,”苏伟失神地应了一声,破天荒地没有任何抗议,满脑子胡思乱想地走回书桌后。   四阿哥蹙了蹙眉,又拿起年羹尧的帖子看了看,“你认识他?”   “听说过,”苏伟拄着下巴,咬着笔杆子。   “这人有什么特别吗?值得你那么在意?”四阿哥看看苏伟,又皱了皱眉,“别咬笔杆,把墨甩得到处都是。”   苏伟扁扁嘴,低头写了两个字,“没什么特别,就是听说挺有才华的。”   四阿哥一笑,“你耳朵倒是挺灵,这有没有才华,可不是凭人说的。年关过后就是春试,这年羹尧既然走的科举之路,就得看他能不能进士及第了。若是得了好的榜次,爷就见见他,看是多大的才华能让咱们苏公公这般重视?”   苏伟抬眼瞄了瞄四阿哥,又垂下了脑袋。   福晋院里   诗玥跟在姜嬷嬷身后,清点库房。   小丫头絮儿踮起脚看诗玥在名册上勾勾画画,羡慕地小声道,“姐姐真是什么都会,能做饭、能绣花,还能认字记账。”   诗玥笑笑,“我只能认些简单的,往深里就不通了。”   “妹妹就别谦虚了,”诗瑶从旁道,“絮儿可能不知道,你诗玥姐姐的父亲可是二十年的秀才呢。只不过总是差些运道,好好的家业被十年寒窗磨光了,如今只能靠妻子、女儿得些营生。听说今年好不容易过了科考,进了乡试?只不过这眼瞅着到了正月,还是没有消息,怕是又没中吧?”   诗玥弯了弯嘴角,“父辈的事儿我不懂,为人儿女的尽孝心才是本份,何必想那些有的没的?”   “诗玥说的没错,”姜嬷嬷打开一只箱子,看了看,“这什么人什么命,什么命尽什么责。”   诗瑶微微笑笑,“嬷嬷说得对,是诗瑶的心操多了,这做人啊,就该认命。”   “诗玥,诗玥,”诗瑶话音未落,诗环匆匆跑进库房,“诗玥,快回去看看,府里来信,你父亲中举了。”   诗玥一惊,手里的账册啪嗒一声落在地上,诗瑶瞪着眼睛,愣愣地站在原地,脸上全没了以往的镇定。   姜嬷嬷左右看了看,笑了一声道,“这真是什么人什么命啊。”   又一年朝宴,与以往不同的是,四阿哥要协同福晋由贝勒府赶往皇宫。苏公公不得不起个大早,安排早膳、车架、随同人员,然后打着哈欠跟着四阿哥往乾清宫赴宴。   “四弟好早啊,”三阿哥在乾清门旁迎上四阿哥。   “朝宴关乎体统,应当的,”四阿哥微微颔首。   三阿哥笑了一声,“何必如此客气,如今四弟得皇阿玛看重,可说是炙手可热,不像哥哥我,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三哥言重了,弟弟愚钝,只是听从皇阿玛之命罢了,断断称不上炙手可热,”四阿哥声音默然。   三阿哥目光闪了闪,忽然弯弯嘴角,冲四阿哥身后点头道,“佟大人。”   “三阿哥,四阿哥,”佟国维冲两人一拱手,苏伟暗暗翻了个白眼,往四阿哥身后撤了两步。   “佟大人身体可好些了?有一阵没听到大人的消息了,”三阿哥微微躬身道。   “劳三阿哥挂记,只是一些旧疾,如今已然康复了,”佟国维俯身回礼。   四阿哥抿抿嘴唇,从旁沉声道,“两位慢聊,我一路赶来颇为劳累,请恕胤禛先入席了。”   “四阿哥请,”佟国维一拱手。   三阿哥笑了笑,看着四阿哥走远,“老四这臭脾气啊,白瞎了佟大人的一番心血。不过怎么说,有孝懿皇后的养育恩情在,老四与您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啊。”   佟国维看了看三阿哥,略略点了点头,未再言语。   朝宴上,一贯的机锋与暗斗,苏伟都懒得看热闹,只低低的与四阿哥说话,将轮番端上的冷菜、热菜品评个遍儿。   十四阿哥悄无声气地靠上来,吓了苏伟一跳,“唉哟,我的小祖宗,您坐,您坐。”   十四阿哥看看苏伟,又看看四阿哥,困窘地挠挠后脑勺道,“四哥,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想跟你说点儿事儿。”   “大事小事?”四阿哥饮了口酒,语气清淡。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十四阿哥坐到四阿哥身边,“是弟弟有事相求,今天不便说,等过了年关,我去四哥府上说行吗?”   “有事相求?”四阿哥转头看看胤禵,胤禵咬了咬嘴唇,重重地点点头。   “随你吧,”四阿哥叹了口气。   “谢谢四哥,”十四阿哥站起身朝四阿哥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手,然后给了苏伟一个灿烂的笑容,转身跑走了。   苏伟莫名其妙地捧着酒壶,低头道,“主子,十四阿哥能有什么事儿求你啊?”   “谁知道呢,”四阿哥又含了口酒,“胤禵一贯是小孩子心性,肯定又是什么胡闹的事儿。”   佟国维远远看着四阿哥一人独饮独酌,脑中响起三阿哥的话,蹙了蹙眉头。   “阿玛,”隆科多走到佟国维身边,“儿子去敬四阿哥一杯。”   “不许去。”   隆科多动作一顿,转头看向佟国维,“阿玛——”   “听我的,”佟国维端起酒杯,掩去嘴角的冰冷,“咱们与四阿哥本来就是断不清的关系了,你就不要再火上浇油了。四阿哥的种种行径,虽不至于亲近太子,但也决不会倒戈相向。更何况,如今这嫌隙已经做下了,就干脆坐到底吧。”   隆科多目光微寒,带着些许惊讶,“那,叶若怎么办?”   “不许再提她,”佟国维瞪了隆科多一眼,压低了声音,“你妹妹就已经让我颇为心寒了,但她好歹位及中宫,还有帮衬佟佳氏的心。叶若呢,一进宫就受人摆布,如今更是投靠德妃。当真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咱们与四阿哥分清界限,彼此相安无事就罢了。你再与她藕断丝连,是想陷佟佳一族与危难吗?”   隆科多冷冷一笑,灌下一杯酒,将白玉酒杯死死攥在手里。   元宵刚过,皇上便开始巡视永定河工,一路顺河而下,四阿哥与大阿哥随同前往,到了二月份才回到京城。   二月末春闱放榜,索额图高居榜首,四阿哥很是乐呵,逗着苏伟道,“没想到你这消息还挺可靠,等他中了殿试,爷就把人叫来看看。”   苏伟扁扁嘴,撇过头,不再搭理某位撩闲的阿哥。   福晋院里   诗玥端着托盘迈进内厅,朝福晋福了一礼,“主子,奴婢给您绣了两个香囊,您看看喜不喜欢?”   “拿来我瞧瞧,”福晋放下书,微笑着道。   诗玥弯着嘴角,将香囊呈给福晋。   “绣的真精致,图样也奇巧,你这手艺比那些绣娘都强了,”福晋翻看着香囊,冲诗玥道。   “谢福晋夸奖,”诗玥一俯身,咬了咬嘴唇道,“奴婢不敢跟绣娘相比,这两个香囊,是奴婢绣了十几个中,挑出来最好的两个,其他的都不敢入主子的眼。”   福晋看了看诗玥,将香囊放下,“这般用心,是有事求我?”   诗玥垂下头,抿了抿嘴唇,原地跪下道,“奴婢不该开口的,可,到底关乎父母,奴婢只能来求福晋。”   “是关于你父亲的吧,”福晋淡然道,“我知道你父亲去年中了举,如今有事儿,可是春闱落榜了?”   “是,”诗玥点点头,双眼微红,“父亲考了二十多年才中了举人,如今又与春试无缘了。母亲来信说,父亲身子越来越不好,难以再次次应试了。所以,想让我跟福晋求个恩典,给父亲安排个外放做官的闲差,也算了了我父亲多年的念想。”   福晋叹了口气,将诗玥扶了起来,“这事儿本不大,举人本就有为官的资格,只是名额甚少。若是我阿玛还活着,这事儿家里就能办,可如今……”   诗玥绞着手绢,两行清泪由眼角划过,“让主子为难了”。   “你也是一片孝心,”福晋向窗外看了看,“只不过,咱们府里也是如履薄冰的过日子,再加上我在府里的位置,多少人等着看热闹呢。若是我替你开了口,以后李氏那边的人还能消停吗?”   “奴婢知道了,主子,”诗玥上前了一步,“奴婢明白主子的为难,这二十多年要不是主子的照顾,奴婢一家哪能有今天呢。其实,如今父亲中了举,家里境况要比以往好多了,都是奴婢贪心不足,本就不该有这一求的。”   “你是个懂事儿的,”福晋拉过诗玥的手,“你先让你父亲等一等,只要有机会,我一定帮你父亲筹谋。你家里若是有什么紧迫,尽管跟我说。等过两年,我给你寻一门好亲事,咱们好事成双。”   “多谢主子,”诗玥缓缓俯身。   三月   一直嚷着有事相求的十四爷总算逮到了自家四哥。   一上午,十四爷在苏伟的陪同下逛了东花园,参观了藏经阁,午膳时更是胃口大开地吃了两屉牛肉包子。   “你到底要干什么?”四阿哥终于受不了地放下笔,瞪着满屋子东晃西看的十四阿哥道。   十四爷傻笑了两声,凑到四阿哥身边,“四哥,我身边的奴才都不听话,我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求你的。”   “奴才不听话?”四阿哥蹙蹙眉头,“怎么个不听话?”   “他们总跟额娘告状,”十四阿哥义愤填膺道,“额娘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说的话就随意敷衍。”   四阿哥低头翻开一本书,很没诚意地道,“额娘也是为你好。”   “可是,”十四阿哥瞪了瞪眼睛,“当主子的不都得有心腹吗?”   “心腹也得培养啊,”四阿哥闲闲地应了一句。   苏伟在旁边扁了扁嘴,谁培养谁啊。   “我想培养了,”十四阿哥努努嘴,“可内务府派来的小太监都太笨了,我看见就烦。”   “那你想怎么样?”四阿哥抬头看向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抿抿嘴唇,“我想,我想跟四哥要个人,当我的心腹。”   “跟我要个人?”四阿哥疑惑地眨眨眼睛,“谁啊?”   十四阿哥低下头,片刻后瞄了一眼四阿哥,又瞄了一眼苏伟。   苏伟背上一痒,突然觉得有点儿冷。   “苏培盛,”十四阿哥闷闷地叫出了一个名字,屋子里霎时一片安静。 第117章 第一次见面   康熙三十九年   四爷府   书房里一阵沉默,苏伟眨巴着眼睛看着默默对峙的兄弟俩,要不说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呢,你看那气场,你看那小宇宙,一句不发就能凝滞住整间屋子的空气,连窗台摆着的绿松都吓蔫了。   “奴才谢十四阿哥看重,”苏伟狗腿十足地打了个千儿,适时地打破屋内凝重的氛围,把还懵懵懂懂的十四阿哥拉离危险区域,“十四爷,奴才有几句话想跟您说。”   十四阿哥转头看看突然黑下脸的四阿哥,又看看一脸谄笑的苏培盛,点点头道,“你说吧。”   苏伟瞄了几眼还在沉默的四阿哥,笑着对十四阿哥道,“十四爷,您说这心腹最重要的品性是什么?”   “忠心啊,还得机灵,有胆量,”十四阿哥点着头道。   “十四爷说得对啊,”苏伟弯了弯腰,“那您说,奴才到您身边去了,四阿哥要想知道您的近况,奴才说是忠心,还是不说是忠心呢?”   “这……”十四爷蹙起眉头。   “所以说啊,”苏伟压低声音,“这忠仆不侍二主啊,奴才要是跟您去了,跟忠心就搭不上边了,您还费劲要奴才干什么呢?”   十四阿哥扁扁嘴,垂着脑袋思量了片刻,抬起头瞪着苏伟道,“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想跟我!”   “胤禵,你胡闹够了吧!”四阿哥冷冷一声叱喝,“当主子的,连个奴才都管不好,心腹还要出门去要,你也不怕丢了爱新觉罗家的脸?”   “我,”十四阿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我哪里出去要啦,你是我哥我才来要的!我都找你好多次了,你不是不理我,就是骂我,不就一个太监嘛,谁稀罕!”   “诶,十四爷,”十四阿哥夺门而出,带着人匆匆离了四爷府。   苏伟困窘地抓着帽绳,在屋里团团转了两圈后,走到四阿哥身旁,“我说主子,您有话就好好说嘛,十四阿哥才12岁,还是小孩子心性。”   “你还说我!”四阿哥啪地把书往桌上一摔,“还不是你整天围着他转才招来的事儿!”说完,也不等苏伟反应,一脚踢开椅子出了书房。   苏伟瞠目结舌地立在原地,这真是兄弟俩啊,他招谁惹谁了!   四月   大阿哥监修永定河暂告一段落,满朝上下皆有赞誉之声。   明珠一派纷纷为大阿哥请封亲王,皇上未有明示,索额图突然告病,太子一派似乎偃旗息鼓。   三阿哥入宫给荣妃请安,荣妃态度淡然,“你如今已得封爵位,更加不会将额娘的话记在心里。既是如此,又何必走这些虚礼,以后请安之事就免了吧。”   “额娘,”胤祉跪在地上,神色哀戚,“额娘,儿子不是一定要争,是不得不争啊。如今,年长阿哥纷纷建府,这门庭冷落的滋味额娘能体会吗?更何况,皇阿玛当初封大阿哥与儿子同为郡王,所图为何,额娘难道不明白吗?儿子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着实是无路可退啊。”   荣妃看向三阿哥,目光闪烁,片刻后桀然一笑,“你想让额娘做什么,就直说吧。额娘拖着这幅臭皮囊也不能为你筹谋多久,能送你到哪步就到哪步吧。”   胤祉抿了抿嘴唇,缓缓下拜,“儿子多谢额娘成全。”   四爷府   跟着傅鼐、常赉的人多了两个生面孔,一个是满军旗傅尔多,一个是汉军旗沈廷正。   傅鼐被四阿哥任命为四爷府侍卫长,领着四阿哥亲自筛选的镶白旗武丁守护内宅的安全。常赉被四阿哥安排进了吏部,为缮本笔帖式,不着眼,但能接触到官员升降等信息。   傅尔多属满军镶白旗第三参领下第五佐领,沈廷正为汉军镶白旗第五参领下第五佐领,皆为四阿哥旗下。两人同年入了春闱,如今皆任内阁中书,在常赉的引荐下,到四爷府行走。   眼见四阿哥门下之人逐渐发展壮大,但说实在的都是芝麻小官,有的连官都说不上,苏伟只得特高姿态地摇摇头,所谓名臣,还得看他引荐的。   “额库礼?”四阿哥微微蹙眉。   “是,”常赉拱手道,“奴才在吏部,见到了他的调派文书,是索相批复的。”   “索额图不是告病在家了吗?如今大阿哥借着永定河事风头正盛,他怎么还有心思管这些事儿?”四阿哥把玩着茶碗,似乎漫不经心。   “主子,”沈廷正微微躬身,“属下听说过额库礼,这人原任工部侍郎,后因罪被贬,如今年岁应当很大了。”   “还是罪臣之身啊,”四阿哥抿抿嘴唇,“索相不知在打什么主意,你们多留意一些,省得火烧到咱们身上。”   “是,”几人齐齐俯身。   “主子,人到了,”张保在外躬身道。   四阿哥点点头,冲常赉等人道,“你们先退下吧,我还要见客。”   “是,奴才们告退,”几人鱼贯而出,台阶上互道寒暄时,一位浓眉星目的青年在张保的引领下迈入大门。   常赉与傅鼐对视几眼,冲张保点点头,几人结伴走出了院门。   “臣年羹尧给四贝勒请安,”年羹尧俯身一行大礼。   四阿哥弯了弯嘴角,“起来吧,我与你父亲也算旧交,咱们不用这般客气。”   “谢贝勒爷,”年羹尧束手站起。   四阿哥拿起一本册子翻了翻,“你殿试中选,即将位极人臣,以后是想如你父亲般造福一方百姓,还是留待天子脚下,得沐圣恩?”   “回贝勒爷,臣初入仕途,尚不知己力,愿从基底做起,如父亲般,一步步充实自己,”年羹尧拱手道。   “好,”四阿哥一笑,“那人说的没错,你是难得之才。”   年羹尧疑惑地抬头,四阿哥将册子放回,靠向椅背,“你榜次高悬,为庶吉士应当不差,就依你之言,一步步做起吧。”   “多谢贝勒爷,臣铭感五内,”年羹尧再次行礼下拜。   张保引年羹尧往正门而去,年羹尧抿了抿唇角,向张保拱手道,“这位公公,我适才听贝勒爷所言,是有人引荐在下。可家父不在京中,我着实想不出是哪位大人,敢问公公可否告知?”   “大人?”张保笑了笑,“年少爷不必介怀,引荐一事无关重要。只要少爷不要忘了贝勒爷的知遇之恩,对那位‘大人’来说已属报答了。”   “那是,那是,”年羹尧微微低头,心中却愈加犹疑。   “苏公公!”不知何处有人叫了一声,尚在思虑中的年二少爷与人猛地撞在了一起。   “你干什么这么慌里慌张的?”张保连忙扶住来人。   苏伟扶扶帽子,“我睡着了,刚听小英子说那谁来了,我就——”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的苏伟刚好与年羹尧四目相对,一时傻在了原地。   “这是年家二少爷,”张保暗暗地翻了个白眼,“这是贝勒爷贴身总管苏公公。”   “年少爷好,是杂家莽撞了,”苏伟严肃相地一躬身,张保挑了挑眉。   “苏公公客气了,”年羹尧略一点头,跟着张保出了院门。   四阿哥书房   “咱家?”四阿哥弯弯嘴角,“爷还以为你不知道有这个自称呢。”   苏伟撇撇嘴,瞪了告状的张保一眼,“我只是听说那年羹尧是个颇有傲气的人,想给主子立立威风嘛。”   四阿哥笑了一声,“你这个威风立的好,爷这府里得是多没规矩啊,一个总管太监和客人撞到了一起。”   “那是意外,”苏伟沮丧地垂下脑袋,复又不服地抬起头,“还不是你,也不提醒我,要不是李英叫醒我,我就见不到人了。”   “见不到就见不到,”四阿哥瞥了苏伟一眼,“怎么?一个老十四不够,你还想惦记年家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苏伟喷了四阿哥一脸唾沫,“我做什么都是为你好,你还诬赖我!”   张保扁扁眼,无声地退出这个氛围怪怪的战场。   “年羹尧到底怎么样嘛?”书房内,苏伟沾湿了毛巾递给四阿哥。   四阿哥瞪了他一眼,胡乱地擦了擦脸,“才华满腹,傲气见骨,第一次见到我自称为臣,却又行了叩拜大礼,是个懂官场学问的人。”   “那主子打算用他吗?他比你那些门下之人有能力多了吧?”苏伟坐到榻子上,晃荡着脚丫子,“这人堪为肱骨之臣,虽然可能不好掌握,但是用好了,以后不会比索相、明相的功绩差,说不定更高一筹呢。”   四阿哥嘴角轻扬,双眼微眯,看着一脸得意的苏公公,声音悠然,“你觉得,爷能用上肱骨之臣吗?”   苏伟一愣,脊背窜出点点凉意,“我,我就是随便说说……”   紫禁城浣衣局   “夏儿,陆嬷嬷找你呢。”   “哦,”浅绿色筒裙的小宫女应了一声,找了个拐角处,放下手里的木盆,擦擦身上的水渍,往陆嬷嬷屋里走去。   “夏儿,进来吧,”陆嬷嬷站起身,向夏儿招了招手。   夏儿怯怯地迈进房门,“陆嬷嬷有什么吩咐?”   “你不用害怕,”陆嬷嬷和蔼地笑笑,转身将门关上,“有位姑姑想问你几句话,你照实回答。回答的好了,以后你就不用在浣衣局做苦役了。”   夏儿缓缓地点点头,跟着陆嬷嬷走进了内厅,一扇纱绢的屏风后,坐着一个影影绰绰的人。   “你就是夏儿?以前跟在平妃身边的?”一个不紧不慢的年轻女子声音。   “是,”夏儿微微躬身。   “你还记得平妃是怎么生病的吗?”   夏儿皱了皱眉,“就是慢慢的精神不好、脸色变差、总是咳嗽,后来就卧床不起了,还,还吐血……”   “除此之外呢?有没有什么怪异之处?”   夏儿歪着头想想,“没有什么怪异之处,太医来看就说是疫病,像是肺痨,然后就把奴婢们都赶出了钟粹宫。”   屏风后一声轻叹,陆嬷嬷蹙着眉头捅了捅夏儿,“你再想想,贵人既然有此一问,怎么能就一点怪异之处都没有呢?”   夏儿为难地皱起眉心,“真的没有啊,自从奴婢犯了错,就再也近不了平妃娘娘的身,奴婢真的不知道——”   “算了,”屏风后的人打断夏儿的话,“没有就没有吧,你让她出去吧。”   “你呀,”陆嬷嬷一脸恨其不争地点点夏儿的额头,“出去吧,今儿的事儿不准对任何人说,要不然小心嬷嬷的鞭子!”   “是,”夏儿缩着脖子往门外走,一股酸涩涌上心头,想起以前跟着平妃娘娘的日子,一件陈年旧事却猛然闪过脑海。   “对了,”夏儿惶惶然地停住脚步,转身对屏风后的人道,“平妃娘娘的死,奴婢确实不知道内情,但是当年小阿哥的死,奴婢是身在其中的。”   “小阿哥?”屏风后的人挺了挺身子。   “是,平妃娘娘诞下的小阿哥,那个夭折的小阿哥。” 第118章 杀我灭口吧   康熙三十九年   五月,傍晚   苏伟哼着小曲儿,在东花园里遛弯儿。   这个时辰,府里的各位主子都在准备休息,奴才们不是忙着伺候,就是下差吃饭。花园里除了巡逻而过的护卫,只有一个吃撑了的苏公公。   夜色渐临的东花园,有一丝神秘的气息,苏伟脑海中转过前一世雍和宫的画面,时空重合的观感让他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恰在此时,一阵若有若无的抽涕声悠悠传来,苏伟猛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会这么背吧,”苏伟猫下腰,靠在假山石壁上,他要不要喊人来救他,他怕鬼……   “苏培盛,”伴着一声轻唤,一个女子的脑袋从石壁后探了出来。   “啊!”一声尖叫划破长空。   “苏公公,发生什么事儿了?”一队巡逻的护卫跑了过来。   苏伟束手站在假山前,“没什么事儿啊。”   “没事儿?”领头的一脸讶异,“那您刚才叫什么?”   “我?”苏伟呆了呆,“我叫了吗?哦,我开开嗓子,我最近练秦腔呢。”   “哦,这样啊,”领头的挠挠后脑勺,往假山里看了看,却被苏公公不动声色地挡住了视线,“那,您慢慢练。”   “好,”苏伟笑笑,“等我练好了,唱给兄弟们听啊。”   护卫们点头哈腰地走了,苏伟松了口气,转身挤进了假山中间,“我说,诗玥姑奶奶,您来了就来找我啊,躲在这儿干什么?我差点被吓出心脏病。”   “我怕打扰你,”诗玥抱着膝盖,坐在山石上,脸庞一丝晶亮在黄昏的阴影中泛着光芒。   “你哭啦?”苏伟原地蹲下,“出什么事儿啦?”   诗玥抹抹眼角,“没什么事儿,我就是心里乱。想来找你,也不知道说什么,就跑来这儿了。你不用管我,我自己待一会儿就好了。”   “咱们俩还是不是朋友?”苏伟蹙了蹙眉,“你有什么事儿就说,不用顾忌这顾忌那的。”   诗玥看看苏伟,抿了抿嘴唇,“其实,我今天到东花园来,想见你,也想见四阿哥。”   “见四阿哥?”苏伟愣了愣。   “恩,”诗玥点点头,“但是我是一时冲动,我不能见四阿哥的,见了四阿哥,我就没法做人了。”   “到底怎么回事啊?”苏伟晃晃脑袋。   “我父亲中了举人……”诗玥将自家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苏伟,“福晋说让等一等,我写信告诉给了母亲。可是母亲一肚子埋怨,说父亲忧思成疾,说我不孝顺,一句话的事儿都办不好,这么多年白养我了。我心里难受,我担心我父亲的身体,可是我又不敢跟福晋说。今天母亲又托人带话,说她要辞了府邸的差事,打算变卖家产给父亲通关系,若是通不了就和父亲饿死在街头,让我好自为之。”   苏伟眨了眨眼睛,“这么严重?你父亲好歹中了举人啊,怎么也犯不上倾家荡产啊?”   诗玥咧了咧嘴,擦干脸庞的眼泪,“我母亲就是吓唬我啦,她在福晋家当了一辈子差,才不舍得走呢。我就是担心我父亲,我父亲虽然有些呆呆笨笨的,但对我很好。中举后就托人告诉我,让我不要再为他操心,好好做事儿。他现在成了举人,能做事,能养家了,以后一定为我购置多多的嫁妆,给我找个好人家。可是现在……我真怕父亲难过……”   “别哭了,”苏伟递上自己的布巾,“这事儿本来也不大,不就一句话嘛。”   诗玥看了看苏伟,“我就是跟你诉诉苦,你别逞强啊,咱们当奴才的哪能要求那么多。再说,我都跟福晋说过了——”   “好啦,”苏伟拍拍诗玥的肩膀,“你好好收拾、收拾自己,回后宅去伺候福晋吧,我可是六品的太监,这些事儿不用你教。”   紫禁城乾清宫   康熙爷放下折子,揉揉眉心,梁九功递上一碗茶,“圣上,歇歇吧,已经入夜了。”   “恩,”康熙爷抿了口茶,“让茶房上些春卷,朕突然想着了。”   “是,”梁九功微一躬身,复又抬头道,“圣上,刚才咸福宫来人了,荣妃娘娘想请您一聚。”   “荣妃?”康熙微微蹙眉,沉默了半晌,突然问道“今儿是二十几了?”   “回皇上,今儿是五月二十四,”梁九功轻声道。   “二十四,”康熙爷向椅背上靠了靠。   “是啊,”梁九功应了一声,“今儿是承瑞大皇子的忌日。”   咸福宫   荣妃向皇上盈盈一拜,语气淡然,“这么晚了,还劳动皇上一趟,实属罪过。”   皇上扶起荣妃,“咱们相携多年,不说这些。快坐下,咱们一同用些春卷,朕突然就想着了。”   荣妃看着宫女端出点心盘子,微微笑了笑,“春日用春卷,夏日用冰丝皮儿,秋日用豌豆黄,冬日用水饺,这各个季节应各个季节的食材,是老祖宗留下的习惯。”   “是啊,”康熙爷叹了口气,“这满皇宫也就你记得。”   荣妃给康熙爷夹了一只春卷,“记得的人不少,只是显少有人提起罢了,大家都忙着各自的日子,哪有时间像臣妾这样,日日怀念旧人啊。”   康熙爷看了荣妃一眼,低头咬了一口春卷,“恩,你快尝尝,酥脆正好。”   夜宵用完,荣妃陪着康熙爷走到御花园,“皇上,今日是承瑞的忌日,臣妾难免悲春伤秋了些,还望皇上见谅。”   康熙爷叹了口气,“这些年,总是朕轻了你,你向来的好心性,却不肯多见朕几次,朕知道你是怪朕的。如今,胤祉的事儿,又让你操心了吧。”   荣妃笑笑,“皇上多虑了,臣妾身子不好,想不了那许多,也没力气去怪谁,更不敢埋怨皇上。万般皆是命,臣妾早就认命了。胤祉,他有他的命,臣妾管不了他,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终老,不要再走在臣妾前头。今儿个臣妾请来皇上,也不想多说场面话,臣妾入宫三十余年,从来懒得理会后宫的种种倾轧。可是如今,臣妾不得不跟皇上说一声,后宫不安,流言纷扰,牵一发而动全身。臣妾不想再白发人送黑发人了,还望皇上看在马佳氏为您诞育过六个孩子的份上,确立中宫,安稳人心。”   康熙爷负手站在荷池边,与荣妃静静而立,目光深远。   四爷府 东小院   “诗玥的父亲,”四阿哥坐在榻子上。   苏伟捧来洗脚水,给四阿哥脱靴子,“主子,我跟诗玥真的只是朋友,您别想得太多。反正他父亲已经中了举人,您就说一句话,给他个外放的差事,也算卖福晋一个面子嘛。”   “少来,”四阿哥盘起腿,打破苏伟讨好的小计划,“你就是对那个诗玥另眼相看,什么看福晋的面子,你就是心疼人家小姑娘。”   苏伟扁扁嘴,凑到四阿哥旁边坐下,“主子,胤禛,帮帮忙嘛,又不是坏事儿,就算一个县官,说不定以后也能派上用场啊。”   “派上用场?”四阿哥歪歪脑袋,“什么用场啊?”   苏伟沉下脸,蹭了蹭手上的水,“不帮算了,我去找诗玥说。”   “欸,”四阿哥一把拉回苏伟,“你脾气还挺大啊,现在一句听不得扭头就走是吧?”   “那你想怎样啊?”苏伟唰地转过头,“好好跟你说,你含酸拈醋的,婉转点说,你又藏头藏脑的。我从你五岁开始就呆在你身边了,你连王钦都怕时,我就陪着你了。你不是就动了那些心思吗,犯得着跟我阴一句,阳一句的吗?我就是知道了,怎么了?我告诉你,我早就知道你会动心思,我早就知道你会卷进去!”   苏伟一连串的话砸下来,四阿哥的面色越来越沉。   看着那张极度熟悉又极度陌生的脸,苏伟的火气怎么也灭不下去,“我告诉你,胤禛,你瞒得了天下人,瞒不了我。我就是知道了,你要夺储,你要当皇帝!你不放心,杀我灭口吧。”   夜寒露重   四阿哥坐在东小院廊下,直到身子渐渐没了温度。   “主子,外面寒气重,回去休息吧,”张保给四阿哥披上斗篷。   四阿哥回头看了看张保,眼神流转“你也知道了是不是?”   张保愣了愣,躬身垂头道,“奴才什么都不知道。”   四阿哥一笑,站起身往房门走去,“是啊,你们什么都不知道。这或许就是差别,这世上永远只有一个人,自己知道什么就跟爷说什么。”   “主子,”张保默默开口,“这样的人,一个不也就够了吗?”   毓庆宫   “这事属实?”太子眉头微蹙,看向侧福晋李佳氏。   “殿下放心,臣妾已经查的八九不离十了,”李佳氏点头道,“本想听从索相的建议,从姨母的病下手,谁知对方做得滴水不漏。诊病的太医一早离职,如今估计已经死在返乡的路上了。其余奴才所诉之症,皆如疫病,除了桃儿的死,根本找不到下毒的根据。好在老天有眼,让妾身找到了夏儿,查到了平妃娘娘的小阿哥。”   太子抿了口茶,“你将这事的来龙去脉仔细些说给我听。”   “是,”李佳氏微一躬身,“这夏儿原本也算姨母身边得力的宫女,在姨母诞下小阿哥后,负责伺候小阿哥的乳母。那时小阿哥体弱,姨母便让人日日炖了补药给乳母喝下,借由乳母给小阿哥补养身子。头一个月一切都好好的,夏儿看着乳母的药,生怕自己弄错了计量,日日小心测算。可没想到,小阿哥还是没熬过百天。太医说是因为身子虚不受补,也有用药过量的嫌疑。姨母便将乳母连同夏儿统统责罚了一通,从此,夏儿就再没有近过姨母的身。”   “既是如此,夏儿的话也未必可信,”太子刮了刮茶末。   “不,”李佳氏摇了摇头,“这夏儿还算有点儿心气儿,她不相信是自己加多了药量,一直苦苦思索是哪里出了差错。后来,一次偶然,她想起了钟粹宫茶房的一个太监。这个太监在每次她给乳母煎药时都会出现,帮她添上两瓢水。”   “是这个太监干的?”太子眯了眯眼睛。   “是,夏儿四处找这个太监,可这个太监已经自请调去了盛京,走后不久,茶房就发现丢了一只水瓢。臣妾想,那时温僖贵妃还在,指使之人怕是不敢公然对钟粹宫的奴才动手,而且,这奴才显然留了后手,毕竟狗急了也会跳墙。”   “派人快马去找那个太监,”太子将茶碗放在桌上,“这后宫的天得换换了,总不能总让他们一家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第119章 东岳庙之争   康熙三十九年   四爷府福晋院里   诗瑶给福晋递上茶碗,“主子,这是新春的早茶,您尝尝。”   福晋微微抿了一口,“恩,很清淡。今儿个怎么一直没见诗玥啊?她去哪儿了?”   诗瑶目光暗了下来,状似随意道,“主子还不知道?诗玥的父亲外放山阳县做县令了,她做了几件衣服正准备托人给他父亲捎去呢。”   福晋眉头微蹙,“怎么这般突然?他家里通关系了?”   “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诗瑶微微垂头,“不过,前几日,奴婢倒是看到诗玥往东花园去了,也不知,是不是恰巧碰到了咱们贝勒爷。”   福晋动作一顿,茶碗碰到了桌沿儿,一声脆响在屋内格外刺耳。   东小院   苏伟磨蹭着进了正屋,四阿哥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看书。   “主子,”苏伟扁着嘴,蹭到四阿哥身边,“谢谢你帮忙。”   “举手之劳而已,”四阿哥清汤寡水地说了一句,目光没有离开书页半分。   苏伟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指戳戳四阿哥的胳膊,“主子,你别生气了,我跟你道歉。”   四阿哥掀开眼皮看看苏伟,“我哪敢生苏公公的气啊。”   苏伟沮丧地垂下肩膀,“我知道我不懂事了,我知道那事儿事关重大,不能随便宣之于口。我当时就是一时难受,以前你做什么我都能帮你,现在——”   “好啦,”四阿哥放下书,伸手将苏伟拉进怀里,“你是来跟我道歉的,还是让我来哄你的?这么分分毫毫地拿捏着爷,是真不怕我杀人灭口是不是?”   苏伟立时脱掉沮丧的面容,傻傻一笑,张手给四阿哥一个熊抱,“我错了,以后不胡闹了。”   四阿哥叹了口气,拍拍苏伟的背,嘴角微扬,“胡闹没关系,爷就喜欢你胡闹,只是唯有这件事,与以往不同。你要知道,当我起了那份心思,就等于有了一把悬在颈上的刀,这把刀锋利无比,一旦落下,没人能逃得了。所以,我必须把这份心思深深地埋藏起来,时隐时现,就算常赉、傅鼐为我办事,也不能让他们抓住我的真正意图。”   苏伟在四阿哥的颈窝蹭了蹭,闷闷地道,“那我怎么办?我就是知道了。”   四阿哥笑了一声,“是啊,你就是知道了。你说的真对,我爱新觉罗胤禛,瞒得了天下人,就是瞒不了你。不过,小伟,听我的,忘了这些事吧。爷要是在你眼中也如同一个胸无大志、安于内宅的闲散皇子,那么,爷或许就能骗过天下人了。”   苏伟眨了眨眼睛,叹了口气,应了一声“好……”   六月初   裕亲王以病体为由,请皇上派宗亲接替东岳庙的重修事宜,朝野之上再掀风波,刚监修完永定河的大阿哥无疑成为最炙手可热的人物。索额图门人自是纷纷反驳,几位成年阿哥皆被推到庭前。   然,一连几天的唇枪舌剑皆无结果,皇上始终未有明确表态。苏伟陪着四阿哥上朝,日日能看到议论纷纷、唉声叹气的文武百官。   四爷府   苏伟坐在塌子上望着天花板,神游了好半天后冲四阿哥嘟囔道,“我不明白,不就修一间庙嘛,谁去不一样?皇上不放心,可以交给其他宗室,不交给皇子不就完了。”   “事情没那么简单,”四阿哥翻着书架上的书,“东岳庙建于元朝,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在民间享有极高的声誉。前年莫名失火,毁了大半,民间就有为权不善的说法。皇阿玛为了安抚民心,特意下旨从广善库抽取银两修缮。广善库平时负责抽取户部努银,贷借给八旗兵丁,关乎旗民生计,是绝对的肥差。如果接了东岳庙的差事,就能接触到广善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不就大了?”   “原来如此啊,可以接触到银子,”苏伟双眼放光。   四阿哥无奈地翻个白眼,“你脑子里就那点银子。接触广善库,等于接触八旗兵丁的生计大事,这其中的人力关系才是最主要的。”   苏伟撇撇嘴,“什么人力关系,有钱就有关系”。   傍晚四爷书房   “主子,打听到了,”沈廷正拱手道,“裕亲王身子并无大碍,虽然宣了太医,但是开的都是补体益气的补药,没有什么具体病症。”   四阿哥点点头,“那就好,裕亲王最得皇阿玛重视,若是真的病了,咱们得登门看看才好。”   傅鼐站在一旁,微微蹙眉道,“主子,裕亲王既然并无大病,为何突然弃了这东岳庙的差事?按理来说,整修庙宇是闲差啊,更何况关乎广善库。”   四阿哥弯了弯嘴角,“裕亲王在朝堂浮沉多年,做事向来自有原则,这别人趋之若鹜的事儿,对于他来说可能是避之不及呢。”   “那,主子又做何打算呢?”常赉拱手道。   四阿哥抬眼看了看常赉,面色淡然,“爷可不想凑这个热闹,让他们争去吧。”   四福晋院里   诗玥在后宅库房里挪腾着布料,路过的絮儿慌忙地走进去帮手,“诗玥姐,你怎么一个人来搬这些啊?”   诗玥拍拍手上的灰,扬了扬嘴角,“福晋让我来清清积压的布匹,看有没有生虫受潮的。”   絮儿帮着诗玥抬起一大匹棉布,略有踟蹰地道“诗玥姐,福晋是不是生你气了?我听府里的人说,福晋都好几天没叫你进屋伺候了。”   诗玥抿了抿唇角,“可能是我做事太马虎了吧,不过福晋一向宽宏大度,怎么会跟我一个奴婢生气呢,肯定也是想借机锻炼锻炼我。”   “哦,”絮儿点点头,眉眼弯成月牙形“那,那我帮姐姐,我也锻炼锻炼。”   “谢谢絮儿妹妹了,”诗玥笑笑,“回头请你吃点心。”   内厅,姜嬷嬷躬身将账簿递给福晋,“福晋,咱们后院人口少,花费也不多,贝勒爷让账房划来的银子大半都剩着。您看,这天渐渐热了,要不要找裁缝来,给几位小主、格格、阿哥制些新衣服?”   福晋翻了两页账簿,点了点头,“找个时间叫人来吧,我让诗玥去库房清理布料了,往年积压下来的今年也都拿出来用,给府里的丫鬟婆子们都做一身,也算是迁府以来的犒赏了。”   “诶哟,”姜嬷嬷一俯身,“主子的东西可都是好东西,奴婢替姐妹们谢福晋赏了。”   福晋微微笑了笑,姜嬷嬷站起身,想起了什么似的道,“说起来,诗玥姑娘最近很少来屋里伺候了,可是有什么不周到的让福晋不满意了?”   福晋叹了口气,“这做奴才的最怕的就是贪心不足,起了一点风头,就敢不把主子放在眼里了,我是没时间和她掰扯,让她自己去悟吧。”   “主子,”诗瑶迈进屋里,“贝勒爷来了。”   福晋看了看姜嬷嬷,连忙站起身,理了理衣摆,迎上四阿哥,“给爷请安。”   “不用多礼,”四阿哥负手走进屋里,“今天没什么事儿,来你这儿看看。”   福晋微微笑笑,“妾身让丫鬟把弘晖领来。”   四阿哥点点头,福晋扬手,诗瑶连忙俯身走出门外。   “对了,”四阿哥端起茶碗,刮刮茶沫,“你这屋里有个丫头的父亲中举了是吧?前几日,我听奴才们提起,就让吏部给他留了一个外放的名额。”   福晋愣了一下,连忙俯身道,“让爷费心了。”   “这有什么费心的,”四阿哥抿了口茶,“好歹是你屋子里的人,说一句话的事儿罢了。不过,你怎么也不跟爷提一句呢?说起来也是好事一桩啊。”   福晋笑了笑,“是我马虎了,诗玥跟我说过一嘴,我一忙就给忘了。还好爷知道了,要不然真耽误人家了。”   四阿哥弯弯嘴角,“也算是给你争光了……”   “阿玛,”一声清脆的童音,伴着噔噔的小步子,一个肉呼呼的小人儿撞进四阿哥怀里。   “弘晖,又胡闹!”福晋瞪了大阿哥一眼。   “诶,”四阿哥抱起弘晖,“男孩子嘛,淘气些应该的。”   弘晖裂开小嘴,把小脸贴在四阿哥脸上,“阿玛,弘晖会背诗了。”   “是吗?背给阿玛听听,”四阿哥把弘晖放在榻子上。   弘晖规规矩矩地站好,背了一首床前明月光。   “好,弘晖真聪明,”四阿哥把儿子搂进怀里。   福晋笑着摇摇头道,“爷不知道,这孩子平时淘气得很,好不容易教会这一首,一天四处给人显摆。”   四阿哥笑笑,“弘晖眼看四岁了,是得开蒙了,先把柴玉调给他,等明年爷再给他挑两个侍读,让他搬到三进院去。”   福晋脸色微变,缓缓垂首道,“是。”   傍晚,送走四阿哥,福晋叹了口气坐在塌子上。   诗瑶端了碗玉米甜酪来,福晋接过,用勺子舀了舀,又递了回去,“去把诗玥叫来吧,我想喝她做的红枣牛乳茶了。”   诗瑶一愣,强忍住满心妒意,缓慢垂首道,“是。”   傍晚紫禁城   一辆挡着黑帘的马车驶进神武门,驾车的人递上内务府的通行令牌。   看守的侍卫检查一番后,盯着马车看了片刻,“这车里是什么人啊?”   “是调派回来的太监,”驾车的人垂首道。   “太监?”侍卫蹙起眉头,“太监要做马车?掀开帘子我看看!”   “哎,”车夫拦住侍卫的手,“我们都交了令牌了,您何必再费心检查呢。”   “什么话?”侍卫瞪了车夫一眼,“检查来往车马是我的责任,用你来教训我费不费心?给我躲开!”侍卫一把推开车夫,猛地掀开帘子,却立时愣在原地。   一块儿金底儿赤龙的令牌被一位面目冷峻的男子拿在手中,侍卫身上一寒,慌忙跪下道,“奴才不知是毓庆宫的马车,请大人见谅!”   帘子被放下,车夫看了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的侍卫一眼,牵着马走了。   马车上,手持令牌的男子拍拍缩在角落的太监道,“你别怕,见了主子如实说就可以,不过千万别耍你当初那些小心思,知道吗?”   太监哆哆嗦嗦地点点头,用力地搂了搂怀中的包裹,一只木质的水瓢把儿露了出来。 第120章 后宫要变天了   康熙三十九年   六月末御门听政   康熙爷高坐在龙椅上,时不时地揉着眉心。   诸大臣在禀奏他事后,又就东岳庙一事开始唇枪舌战。   宗人府左宗正苏努在与纳兰明珠对视一眼后,站出队列道,“启禀圣上,臣以为,兴修东岳庙事关民心走向,大阿哥刚助修永定河,在民间声望颇高,主持此事再合适不过。”   任工部侍郎的索额图族弟法保上前一步道,“启禀圣上,兴修东岳庙势必要触及广善库,关乎八旗民丁生计大事,臣请由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主持,以安八旗民心。”   康熙爷扫了两人一眼,偏头道,“这一事,佟老怎么看?”   佟国维略一思索,拱手道,“启奏圣上,大阿哥已近而立之年,所承差事诸有成效,臣以为堪当此任。”   康熙爷略略地点了点头,一双浓眉却蹙在了一起。   巳时退朝,大臣们鱼贯而出,三阿哥赶上走在前头的四阿哥,摇着扇子道,“又白听了一天的热闹,这么一件事儿拖了半个月了。”   四阿哥笑笑,未有言语。   三阿哥歪着头看向四阿哥,语带好奇地道,“四弟就没想过争一争这差事?或者,再向皇阿玛求一个学习的名额?”   “三哥说笑了,”四阿哥弯弯嘴角,“弟弟年轻识浅,怎敢有跟大哥争夺之心?三哥学富五车,这事儿要轮也该先轮到三哥才是。”   “三哥就更没那个资格了,”三阿哥偏头看到身后相携而来的两位权臣,微微一笑道,“这事儿咱们是不好直接开口的,总得有人举荐才行。不过,四弟这儿真是可惜了。也不知佟大人怎么想的,之前那般使力地为四弟请封亲王,如今怎么连个差事都不给四弟说一句呢。”   走在后头的纳兰明珠与佟国维对视了一眼,佟国维的神色不太好,明珠简单一笑道,“今儿个多谢佟老的仗义执言,以后前朝之事有佟老帮衬,老夫也能放心地卸甲归田了。”   “明相客气了,佟谋一向从心做事,实不敢当明相的夸奖,您是肱骨之臣,还得您辛苦才行,”佟国维向明相略一拱手道。   然话音未落,两个乾清宫的太监匆匆而过。   “四阿哥,四阿哥留步!”   两位公公急匆匆地赶上正要下台阶的四阿哥,俯身行礼道,“四阿哥,皇上召您回去。”   四阿哥一愣,垂首道,“胤禛领命,请两位公公带路。”   三阿哥站在原地,看着四阿哥走远。   四阿哥与明相、佟国维擦肩而过,略略地点了点头,佟国维拱了拱手,眉头微蹙。   苏伟等在乾清门外,直到各位大臣都走光了也没见到自家主子。   “苏培盛,”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响起。   苏伟循声一看,“浣月姑姑。”   浣月笑笑,拎着个大包袱向苏伟走来,“你怎么一个站在这儿?”   苏伟挠挠后脑勺,“我跟主子来上朝,可主子到现在也没出来,可能是被皇上召见了。”   “原来如此,对了,”浣月将手里的包袱打开,拿出两双鞋垫递给苏伟,“天热了,这鞋里总是汗津津的,我特地托成衣局的姐妹做些麻布鞋垫。你也拿两双去,换着穿。这本来是是给刘裕的,大小不合适你就减一减。”   “谢谢浣月姑姑,”苏伟接过鞋垫,又看看浣月拎着的大包裹,略有不安地左右看看道,“唉,府里的奴才都在神武门等着呢,我又不能走开,要不送您回去了。您拎这么重的东西,怎么也不带个人呢?”   浣月笑笑,“没事儿,我都习惯了。小主现在是庶妃,屋里人本来就少,我和刘裕不能都离开。再说,我这腿也应该多锻炼锻炼,拎这点儿东西不算什么。”   苏伟抿着嘴,点了点头,略略地压低声音道,“出了上次的事儿,主子实在不放心,特地托了德妃娘娘照顾小主,这一阵,小主过得可舒心些了?”   “放心吧,”浣月弯弯唇角,“有了德妃娘娘的庇护,没人再敢光明正大地找我们麻烦了。只不过,这在宫里过日子总不能事事靠别人,德妃娘娘能关照的有限,我们还是得靠自己才行。也还请你转告四阿哥,不要再为我们费心了,若是自己站不住脚,靠谁庇护都没有用。”   佟国维坐在回府的马车上,门人姜明开口道,“大人说皇上召了四阿哥,莫不是皇上有意将东岳庙之事交给四阿哥?”   佟国维叹了口气,缓慢地摇摇头,“不一定,若是皇上已下决议,朝堂之上直接下令就是,何必再费周章。”   马车在佟府门口停下,佟国维迈入大门,没走几步,就听到一阵锣鼓喧天的闹声,“怎么回事?”佟国维皱着眉问一旁的随从道。   随从低下头,“是三少爷召了戏耍班子来。”   “胡闹,”佟国维一甩袖子进了正堂。   姜明跟在佟国维身后,规劝道,“隆科多少爷在皇上面前是颇受重用的,如今已被提拔为正蓝旗蒙古副都统,平日不免公务繁忙,好不容易回家来休息,想热闹热闹也是应该的。”   佟国维冷哼一声坐下,“他是我儿子,他在想什么我最清楚,凭他去闹吧,我看他能闹出什么花样来。”   “主子!”苏伟蹲在墙角觉得自己快长蘑菇时,才见四阿哥出来,“您怎么这么慢,我还以为我自己被扔下了。”   四阿哥勉强一笑,“我们先回府吧。”   马车上,苏伟疑惑地盯着四阿哥看,“主子,您怎么了?皇上找你有事儿吗?好事坏事?”   四阿哥深深地喘了口气,“我也不知是好事坏事,皇阿玛问我怎么看东岳庙的差事?若是我来主持,能不能做好?”   苏伟眨眨眼睛,“皇上不是想让您缩在幕后,当个闲散王爷的嘛,为什么又突然问这些?”   四阿哥摇了摇头,“如今朝堂的平衡形势一触即破,连我都看出来了,皇阿玛怎会不知道。不过与其说皇阿玛看重我,不如说想祸水东引,让东岳庙的事儿远离大阿哥与太子的争斗。”   “那,主子怎么拒绝的?”苏伟歪着脑袋问。   四阿哥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拒绝了?”   苏伟咧咧嘴,“主子一脸可惜相啊,一副想接却不能接的样子。”   四阿哥无奈一笑,“皇阿玛毕竟没有直接下旨,心里肯定多少有些犹豫,我只要装装傻,表明我完全没有心思做这些事,皇阿玛也就没有往下提。不过,未免万一,我已经向皇阿玛请奏去庄子住一段时间了。所以,咱们回府后,你就赶紧安排,这次将孩子们也都带着。”   “好,”苏伟点点头,弯了弯嘴角,又能出去玩了,嘿!   苏公公的行动还是很快的,隔天,四爷府的车架就驶出了大门。   一墙之隔的八爷府,大门洞开,八阿哥站在门旁,看着四阿哥的马车匆匆而过。   八福晋端着汤碗进了书房,八阿哥正专注地在一张图纸上勾勾画画。   “爷,这是什么?”八福晋将汤碗放下。   八阿哥微微笑笑,“这是咱们京郊的一处粮庄,只不过这里不太适合种粮,我打算把这里改成一处小的猎园,以后可以招待九弟、十弟他们去玩。”   八福晋抿了抿唇角,看向八阿哥道,“爷,近来就不想谋份差事?我外祖家的舅舅们捎口信来问,爷想不想接东岳庙的差事,若是想,舅舅们可以在朝堂上为爷保奏。”   八阿哥笑笑,靠在椅背上端起汤碗,“索相、明相皆在为皇子请奏,昨儿个连佟老都出声了,皇阿玛依然没有做决定。胤禩不才,在皇阿玛眼里只那一点儿分量,就不劳舅舅们为我费心了。否则弄巧成拙,反倒耽误了你外祖家的仕途。”   八福晋叹了口气,“爷不要妄自菲薄,爷年纪轻轻就受封贝勒,和四阿哥、五阿哥同等的爵位,怎么会不得皇阿玛看重呢?”   八阿哥弯弯嘴角,喝了一匙参汤,“恩,味道真好,一定是福晋亲自为我煲的。”   八福晋笑笑,脸色微红地垂下头。   四爷庄子   大院里一片叫好声,两位小格格、带着小阿哥弘晖围着踢毽子的苏伟直转圈。   “苏公公加油,”伊尔哈拍着手道,“就快三十个了。”   茉雅奇拽着总想往上冲的弘晖,小脸一片粉红,眼神随着苏伟踢的毽子一上一下。   “二十六,二十七,”伊尔哈转着圈数数,弘晖在原地又蹦又跳。   “二十八,二十九,啊……”   偏偏第三十个掉了下来,苏伟顿时一脸挫败地蹲在地上。   “就差一个了,”伊尔哈气得直跺脚。   “苏公公,苏公公”弘晖冲上来,捡起毽子,“苏公公教我,弘晖也要玩。”   “我也玩,我也玩,我额娘也会踢毽子,”伊尔哈也围了上来。   “好,奴才来教你们,”苏伟站起身,拍拍胸脯,活动活动筋骨,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大格格,近着点儿来,奴才踢给您们看。”   茉雅奇绞着手指,往院门看看,又看看苏伟,一步步走到伊尔哈身边。   苏伟笑笑,拿起毽子道,“奴才开踢啦,小主子们看好。”   傍晚   四阿哥书房里,傅鼐拱手道,“主子,佟国维近来与纳兰明珠确实走得很近,隆科多那里暂时打听不到什么。”   四阿哥点点头,“孝懿皇后一去,佟国维是明摆着往大阿哥那边儿靠了。不过也对,以往索额图若是不看着孝懿皇后的面子,和佟佳氏是怎么也合不到一块儿去的。”   傅鼐点点头,复又想起什么似的道,“主子,近来毓庆宫有一事儿挺奇怪。”   “什么事儿?”四阿哥抬头道。   “奴才听宫门值守的兄弟说,几天前,有一辆挡着帘子的马车进了皇宫,车里的人手持太子的令牌,还带了一名太监,据车夫说是外面调回来的太监。”   “太监?”四阿哥微微挑眉。   “是,”傅鼐垂首道,“许不是什么大事儿,但奴才想还是跟主子禀报一声为好。”   四阿哥点点头,“你做得对,皇宫里没有什么事儿是小事儿。”   傅鼐告退,四阿哥举步迈出书房,晃了晃脖子,问一旁的张保道,“苏培盛呢?”   “苏公公在隔壁院子跟几位小主子踢毽子呢,”张保垂首道。   四阿哥微微一笑,举步往隔壁而去。   “大姐真厉害,”还未迈进大门,四阿哥就听到弘晖一声清脆的欢呼。   茉雅奇站在院子中央,轻巧地踢着一只花花绿绿的毽子,弘晖、伊尔哈围在四周数着数,偶尔被一两个惊险的动作吓得咋咋呼呼。   苏伟抱着胳膊站在最外面,嘴角带笑地直点头。   四阿哥看了一会儿,微笑着走上前,“爷的孩子都被你带淘气了。”   “阿玛!”伊尔哈最先看到四阿哥,茉雅奇一惊,毽子掉到地下。   “阿玛,阿玛,”弘晖跑到四阿哥旁边,“大姐可厉害了,比苏公公还厉害。”   “是吗?”四阿哥挑挑眉看向身旁,苏伟傻笑着挠挠头。   “是,是,”伊尔哈也跑了过来,“苏公公才踢二十几个,大姐能踢三十几个。”   茉雅奇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四阿哥笑笑,“那你们两个多跟茉雅奇学学,别跟苏公公学,苏公公太笨。”   “哪有,”苏伟不服气地抗议道,“大格格也是奴才教出来的,主子这是过河拆桥。”   四阿哥一时语塞,作势踢了苏伟一脚,几个孩子见状一通大笑。   别院里亮起烛光,伺候大格格的冯嬷嬷正皱着一张老脸给茉雅奇换衣服,“我说格格啊,您怎么能跟一个太监胡闹成这样呢?您看这一身又是土又是泥的,回头要是让主子知道,准得训斥你。”   茉雅奇微微垂下头,没有说话。   冯嬷嬷叹了口气,继续道,“不是嬷嬷管的多,您可不能跟二格格学,二格格的母亲是小门小户出身,把女儿教成那样,以后嫁出去得多丢人啊。”   茉雅奇微微嘟起嘴,冯嬷嬷摇了摇头,“格格快睡吧,明天就呆在屋里,别出去了。”   “知道了,”茉雅奇应了一声,躺到床上,冯嬷嬷放下帐子收拾衣服去了。   茉雅奇抿了抿嘴角,偷偷地掀开褥子,拿出一只被压得乱七八糟的毽子,把在手里玩了会儿。   入夜的紫禁城,原本一片寂静,忽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伴着成串的灯笼从甬路上疾行而过。   永和宫正殿内厅亮起烛火,德妃披着衣服坐到榻子上,往窗外看了看,“过去几批了?”   “三批了,”清菊将烛台放在炕桌上,“毓庆宫一批,宁寿宫一批,乾清宫一批。”   德妃抿着唇笑笑,“终于到时候了,这后宫的天可不是谁都能坐得住的。”   清晨   翊坤宫   宜妃坐到镜前,理了理鬓边。   珠儿端着木盒走过来,“娘娘,您看今儿个用哪些簪发?”   宜妃弯着嘴角看了看,“用那只红翡滴珠海棠金步摇,配上两根碧玉棱花双合长簪,再簪一朵芍药珠丝花。”   “是,”珠儿一俯身,将盒子递给梳妆的宫女,“娘娘好久没打扮的这般鲜艳了。”   宜妃笑笑,“心情好,自然要打扮的鲜艳些,你们手头都麻利点儿,咱们得早点去宁寿宫给太后娘娘请安,这去晚了就看不到好戏了。” 第121章 胤禩的崛起   康熙三十九年   宁寿宫   难得的众妃聚集,四妃中只缺了惠妃一人。   太后被两位嬷嬷扶着走出来,坐在首位,斑白的头发,下垂的眼睑,被远隔后宫之外的日子,即便以天下将养,也不得不被慢慢地掏空了心气儿。   “昨儿的事儿,想必你们也都略有耳闻,”太后倚在垫子上,声音沉落,“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但好歹也牵扯人命。皇上令惠妃闭门思过,这后宫诸事暂由三妃协理。”   “谨遵圣谕,”荣妃、宜妃、德妃款款起身下拜。   太后点了点头,“你们和惠妃入宫的时间都差不多,这后宫的事儿经历的也多,千万别像她一样,不分轻重。”   “是,”三妃颔首。   宜妃微微弯弯嘴角,开口道,“臣妾也是早起听了奴才们嚼舌头才知道延禧宫出了事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现在还不清不楚的。能不能请太后跟臣妾们讲讲,以后也好引以为戒。”   太后叹了口气,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奴才的一面之词罢了,到底没什么指向惠妃的证据。不过惠妃执掌后宫以来,确实流言纷扰,事故尤多,是以皇上才让她闭门静思。七月末圣上又要起程北巡,这事儿也就此作罢,不许多加议论。等皇上回来,再行商讨中宫之事。”   “谨遵太后教诲,”众妃起身领命。   出了宁寿宫,同回西六宫的宜妃与荣妃,软轿挨在了一起。   “本以为能看场好戏的,”宜妃颇为可惜地掩了掩唇角,“结果被太后几句话就岔过去了。”   荣妃微微笑了笑。“这事儿也不是太后做得主,想是皇上不愿声张吧。”   “也对,”宜妃轻敲了敲腿,“听说这事儿还是毓庆宫捅出来的,归根结底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荣妃叹了口气,轻摇了摇头。   延禧宫   惠妃一身素装,跪在菩萨前,手里捻着佛珠。   一个普通的晚上,一名不起眼的太监,一只残破的水瓢竟在眨眼间让她从后宫之首沦落成了冷宫罪妇。   毓庆宫的责难,太监的指证,后宫的谣言,她都能冷静地一一辩驳,只在触到皇上冰冷的眼神时,慌了手脚。   空气凝滞的正殿上,皇上遣走了多余的奴才,只留下了两位近身内侍。那位指证她的太监,被这两位近身内侍活活勒死在她的面前。   她禁不住地颤抖,却又不敢喊出声来,她的内心有太多的不甘与挣扎,在后宫的尔虞我诈中,上位的妃嫔哪个没沾过血腥,她不是怕,只是不甘心。   “梁九功,”皇上的声音清冷而沉静,“将那只水瓢送到直郡王府去。”   这一句像是一把猝了毒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刺进惠妃的心。也是在这一刻,她才想起,她服侍了三十余年的男人是大清朝的皇帝,是万民的君主。这世间,所谓富贵、权势,甚至生命,都在他许与不许之间。   “娘娘,”银柳端着托盘走近,“您跪了一上午了,休息一会儿吧。您要是病倒了,郡王爷不是更得担心了吗?”   惠妃缓缓地吐了一口气,慢慢地睁开眼睛,在银柳的搀扶下站起了身,“给大阿哥的讯息送出去了吗?”   银柳的动作微微一滞,惠妃看了看她,苦涩一笑,“皇上对外是怎么说的?”   银柳低下头,“皇上借了太后的口,说是让娘娘闭门静思,对于平妃的事儿,并未多提。”   惠妃点了点头,“那就没事儿,现在看得紧些就紧些吧。皇上与我是半点信任也没有了,如今即便解了禁足,本宫也帮不上大阿哥了。”   “娘娘,”银柳扶着惠妃坐到榻子上,“皇上没有坐实您的罪名,等这阵子过了,您还是四妃之首。”   惠妃笑了笑,“什么四妃之首?外人看起来,四妃入宫最久,位置最显赫,光鲜的不得了。可实际上呢,仁孝皇后走了、孝昭皇后走了、孝懿皇后走了,四妃还只是四妃。我们这四个女人在那个人心里,永远都是陪衬,可能连温僖贵妃都比不上。这四妃之首,做与不做又有什么意思呢?”   “娘娘,”银柳缓缓跪下,“您别这样想,别这样为难自己,奴婢看了心疼,大阿哥知道了,更会心疼的。”   “我没有为难自己,”惠妃抚了抚银柳的肩膀,“只是忽然间想通了一些事,或者是相信了一些事……不过你放心,大阿哥走得路已经不能回头了,我当额娘的,就算帮不上忙,也不能拖他的后腿。”   直郡王府   一只木质的水瓢被摔在地上,大福晋抿了抿唇角,扬手让屋内的奴才都退了出去,“爷,您也别太生气,左了额娘只是禁足,皇阿玛也没有坐实额娘的罪名,等过了这一阵咱们向太后娘娘求个恩典,这事儿就过去了。”   “过去?”直郡王冷哼一声,“现下正是争执东岳庙修缮事宜的紧要关头,胤礽挑这个时候发难,为的绝不只是搬倒额娘。皇阿玛本来就犹疑不决,有了这起事故,更加不会将此事委任与我了。”   大福晋蹙蹙眉角,向前一步道,“爷,您刚助修完永定河,声势正望,额娘又执掌六宫,权柄在握。皇阿玛有所忌讳也属正常,咱们不如就趁这时候退一步,也好让皇阿玛收收戒心。”   “你想的太简单了,”大阿哥叹了口气,“本王不是胤禛,走到这一步,不是我想退就能退得了的。我退一步,胤礽势必就进一步,他已经贵为太子,他这一步,我多少年的心血就都白费了。”   大福晋微微低头,沉思片刻道,“这一步咱们不能走,也不能让太子走。那,推给别人走如何?”   “推给别人?”大阿哥微微锁眉,“能推给谁呢?现下也不知额娘如何,本王哪有那个精神再去为别人筹谋?如今只能先走一步算一步,看明相那里会不会有什么好办法。”   大福晋叹了口气,“额娘一直没有消息传出来,咱们的消息也送不进去。皇阿玛意义不明地送来这只水瓢,无论怎样说,太子这一手是真的让皇阿玛动气了。”   大阿哥走到窗边,目光清冷,“胤礽此次这般明目张胆的出手,说明他也沉不住气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走到这一步,我们就看谁能笑到最后吧。”   四爷庄子   苏伟晃晃悠悠地在大院里转,此次出府,只有四阿哥和三位小主子,福晋与两位格格都没有来,苏伟活动的范围也能随意一些。   这间大院是庄子里特地为四阿哥扩建的,有四进的屋子,还有一片小花园,堆了两座假山,种了些果树,远没有东花园的精致,但也算别有风味。尤其很合苏公公的胃口,夏日盈盈,小花园里的李子树缀满了黄澄澄的果实。   “三十一,三十二,”一个轻灵的声音从假山后传来。   刚走到小花园的苏伟顺着声音绕到了两座假山中间,“大格格?”   踢着毽子的茉雅奇一惊,毽子掉到了山石中间,“苏公公。”   “大格格,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苏伟登上假山,把毽子捡了回来。   茉雅奇踢了踢脚下的碎石子,接过苏伟递来的毽子,小声道,“我偷跑出来的,嬷嬷以为我在睡午觉,自己也去休息了。”   苏伟微蹙眉头,“为什么要偷跑出来?您想玩毽子,叫奴才们陪着您多好。”   茉雅奇低下头,“额娘跟嬷嬷都不让我玩毽子,我身体不好,而且额娘也说姑娘家蹦蹦跳跳的不好……我就玩一会儿,苏公公您别跟嬷嬷说行吗?”   苏伟咧开嘴笑笑,“您是主子,您的嬷嬷是奴才,苏公公历来只听主子的话。”   茉雅奇看看苏伟,扬起了笑脸,拿着毽子道,“苏公公,我也会换脚踢了,你看我踢的好不好?”   书房里,常赉行色匆匆,“主子,惠妃娘娘这次怕是难以东山再起了。奴才打听到,延禧宫内外设了三重看守,表面上是闭门静思,实则是严加防范。”   四阿哥向椅背靠了靠,“二哥这次倒是抓了好时机,但是这样一番大动作,怕是也会招皇阿玛忌讳。惠妃再如何,也是后宫女子,大阿哥的位置不动,这场仗就不知谁输谁赢。”   傅鼐思索片刻,拱手道,“主子,如今惠妃娘娘出事,皇上会不会将东岳庙的差事交给太子一派?”   四阿哥摇了摇头,“皇阿玛的心思谁都猜不透,东岳庙的事儿怕是还有得拖,七月末,皇阿玛就要北巡塞外,说不定这事儿会被暂时搁置。除非……”   “除非什么?主子想到了什么?”傅鼐追问道。   四阿哥弯了弯嘴角,“除非有谁主动跳出来,担下这份烫手山芋。”   花园假山中   “好!”苏伟猛拍手,“大格格踢得真好,花踢、后踢连着来,像跳舞一样好看。”   茉雅奇接住掉下的毽子,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都是跟苏公公——”   “大格格!”突然一声呵斥,茉雅奇一惊,苏伟转过头,就见冯嬷嬷几乎是叉着腰,拽着步子匆匆而来,“您怎么能这样跑出来,还偷踢毽子!小主的吩咐您都忘了吗?”   茉雅奇怯怯地往后退了退,“嬷嬷,我——”   “跟奴婢回去,”冯嬷嬷不由分说地拽过大格格,顺带一把抢过毽子随手扔进了假山乱石中,“这东西不是您该玩的!”茉雅奇瞬间红了眼眶。   “冯嬷嬷!”苏伟沉下脸。   “哟,苏公公,”冯嬷嬷瞥了苏伟一眼,“奴婢得带大格格回去了,您是外宅的奴才,以后还是少和大格格来往。”   “哼,”苏伟冷冷一笑,“咱家和谁来往还轮不到一个不分尊卑的奴才来教!”   冯嬷嬷脸色一变,“苏公公什么意思?是谁不分尊卑?莫不是在苏公公眼里,宋格格就不是主子了?”   好一招反客为主,苏伟心里暗暗腹诽,“宋格格是不是主子,你我心里有数。咱家现在最清楚的是,您拽在手里的,是贝勒爷的长女,名正言顺的主子!”   冯嬷嬷一惊,放开了拽着茉雅奇的手,大格格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诶哟,我的主子,”冯嬷嬷扑通跪在地上,拿着手绢给大格格抹眼泪,“老奴是一时糊涂,下手没轻没重的,弄疼您了。您是不知道,老奴这进了屋子,看到您不在,心都要飞了。您是奴婢看大的,奴婢最是心疼您,您说您偷跑出来玩,回头被小主知道了,又要挨训,奴婢怎么舍得啊?您得谅解奴婢的一番苦心啊。”   “你——”苏伟刚想上前,却被人一把抓住,“苏公公,主子正找您呢,”王朝倾拉着苏伟的胳膊道。   苏伟看了看王朝倾,王朝倾冲苏伟使了个眼色。   小花园外,苏伟甩开王朝倾的手,“干嘛抓着我!你看那个冯嬷嬷,倚老卖老,一点不把大格格当回事儿!”   王朝倾叹了口气,“苏公公,这冯嬷嬷是宋小主亲点给大格格的,她是个什么样的奴才,宋小主能不知道?您天天跟着贝勒爷,这后宅的事儿还是少参合,大格格是宋小主的亲生女儿,总不会害了她。您参合进去,最后可能闹得自己里外不是人。当初您救了大格格一命,后来又怎么样,您不记得了?”   苏伟扁了扁嘴,又回头看了看花园的方向,茉雅奇正亦步亦趋地跟着冯嬷嬷往外走,低垂的脑袋,耸拉的肩膀,全没了刚才的精神气儿。   “我跟你们不一样,”苏伟低低的念叨了一句。   “什么?”王朝倾没太听清,歪着头问道。   苏伟看了王朝倾一眼,转身往四阿哥住的屋子走去,“有些事儿我不说,就更没人能说了。”   苏伟迈进屋门时,傅鼐几人刚好告退。   四阿哥瞄了苏伟一眼道,“干什么去了,过来给爷揉揉肩膀。”   苏伟踢踢踏踏地走到四阿哥身后,捏着四阿哥的肩膀道,“常赉怎么行色匆匆的样子,是不是京里出什么事了?”   四阿哥呼了口气,将惠妃的事儿给苏伟讲了一遍,“如今东岳庙的事儿更为复杂了,大阿哥与明相不知要怎么应对呢?”   苏伟眨眨眼睛,“事儿都已经发生了,大阿哥与明相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现在的问题是索相会有什么反应吧。”   “索相!”四阿哥愣了愣。   “是啊,”苏伟犹疑地点点头,“我想错了吗?平妃是赫舍里氏的族女,是索相的侄女,又是仁孝先皇后的妹妹。她的孩子被人害死,她自己的死也扑朔迷离。当初因为噶尔丹之祸,皇上不宜追究,如今却不同了,索相难道不该趁此反击吗?”   四阿哥沉思了片刻,嘴角溢出一丝笑容,“你说的对,我们都忽略了这件事真正的受害者。我估计,现下所有人都在等大阿哥、明相的反应,一直抱病的索相反被人忽略了。太子大动干戈地从盛京接回一个太监,能单单就一个闭门静思了事吗?看来,这京城里还有得闹啊。”   苏伟扁扁嘴,“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府啊?”   “皇阿玛七月末北巡,爷在随扈名单中,过几天咱们就得回去准备了,”四阿哥还沉浸在苏伟的推论中,回答的有些漫不经心。   苏伟不满地戳戳四阿哥,自己扁着嘴靠着桌子,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四阿哥。   “怎么了?”四阿哥抬头看着苏伟,“有人惹到你了?”   苏伟一派安然地点点头,“我记得你说明年要把弘晖接到前院来,还要找师父、侍读。”   “是啊,”四阿哥眨眨眼睛,“弘晖到年纪了,爷准备让傅鼐的哥哥傅敏给弘晖开蒙,过两年再请爷的老师顾八代来。”   “那两位小格格呢?”苏伟一脸愤懑,“您心里就有儿子,女儿就不用管了吗?”   “茉雅奇和伊尔哈有福晋看着啊,又有她们的额娘管教,福晋也给安排了精奇嬷嬷和女师傅的,”四阿哥看出了苏伟的不对劲,说的小心翼翼。   “什么精奇嬷嬷?您没看出茉雅奇和伊尔哈很不一样吗?”苏伟连环炮地把花园里的事儿念叨了一遍。   四阿哥微微皱眉,“宋氏是把茉雅奇养的闷了点儿,可茉雅奇自小身体娇弱,若不是宋氏日日看着,恐怕活不到这么大。更何况,她们都是女孩儿,这闺中之事还是由生母教导比较好。”   “那,”苏伟瞪圆了眼睛,“那也不能由着茉雅奇被一个嬷嬷欺负啊。再说就是踢踢毽子,对身体也是有好处的,没必要这么严防死堵吧。”   四阿哥笑笑,把苏伟往身前搂了搂,“你说得对,等咱们回府,爷去跟宋氏提,让她放茉雅奇出来玩,再给她换个奴才好不好?”   苏伟甩开四阿哥的手,“茉雅奇是你的女儿,你不要敷衍我。我知道你们爱新觉罗家的女孩儿都是为扶蒙准备的,一条命都不值几个牛羊钱——”   “小伟!”四阿哥目光一暗,“你既然知道扶蒙一事,就也该知道我不能庇护她们一辈子。呆在母亲身边的时日,或许就是她们这一生最幸福的日子了,我能做的,就是尽量延长这段日子。我的姐妹折在扶蒙的数不胜数,连皇阿玛的女儿都是如此,我又能改变什么呢?”   “不,”苏伟瞪着四阿哥,“就算改变不了,我也决不让茉雅奇走那些公主的老路。当初是我把她从鬼门关捞回来的,我能救她一次,就能救她第二次,你等着看吧!”   苏伟转身出了屋门,四阿哥扶着额头,叹了口气。   夏意渐浓紫禁城乾清宫   康熙爷翻开折子,扫了两眼,伸手揉揉眉心,梁九功赶紧奉上热茶,“皇上,还是为着东岳庙的事儿啊?”   皇上冷哼一声,“除了这事儿还能有什么事儿,天下间民生大计无人关心,一帮文武权臣就盯着一座破庙。”   梁九功微微躬身,没敢答话。一个小太监弯腰进门,俯身禀报,“启禀圣上,九阿哥求见。”   “让他进来吧,”康熙爷叹了口气。   “儿臣参见皇阿玛,”九阿哥胤禟俯身行礼。   “老九啊,”康熙爷放下折子,“找皇阿玛什么事儿?”   胤禟笑着站起身,“来请皇阿玛给个恩典,八哥要把自己的一处粮庄改成猎园,儿臣想和十弟一起去看看。”   “猎园?”康熙爷微微蹙起眉头。   “是啊,”胤禟从袖子中拿出一张图纸递给梁九功,“八哥的这处粮庄收成很不好,但是草木旺盛,八哥就自己画了图纸,说要改成猎园,以后招待兄弟们去打猎。”   康熙爷接过梁九功递上的图纸,眉头渐渐舒展,“猎园啊……” 第122章 亏空   康熙三十九年   四爷府,众人忙碌着贝勒爷随驾北巡的行装,苏伟则暗地里找到了萧二格,隐秘地交代了一番。   七月末,皇上北巡前夕,颁下诏令,由八阿哥胤禩主持修缮东岳庙事宜,裕亲王福全从旁协理。诸臣尚未有所反应,北巡大军已经启程。   “胤禩……”四阿哥坐在马车里,脸色犹疑。   苏伟晃荡着双腿,一声不吭。   “怎么不说话?”四阿哥看向苏伟,“一路都这么老实,爷都不习惯了。来,跟爷说说你怎么看老八这事儿的?”   苏伟晃了晃脑袋,“八阿哥已经建府,肯定有自己的心思了,你不想接这差事,人家想接,就想法子接了呗。”   四阿哥闻言一笑,“那这么说,你是认为老八此举乃有意为之,不是误打误撞?”   苏伟看了四阿哥一眼,没劲地垂下脑袋,“你都有推论了,干嘛还问我,我就是个太监,不管这些事儿。”   “哟,咱们苏公公是越来越有原则了,”四阿哥坐到苏伟身边,戳戳苏伟鼓鼓的腮帮子。   苏伟扁着嘴挥开四阿哥的手,偏头抱膝靠在车壁上。纵然他历史盲到极致,也不得不在现代铺天盖地的清穿剧中得知,八阿哥在九龙夺嫡中是一个怎样左右逢源的风云人物。他的崛起,意味着什么,苏伟心中一清二楚。   傍晚,大军扎营。   太子皇帐中,兵部督捕左侍郎邵干给太子请安。   “起来吧,一路行来你也辛苦了,咱们坐下说话,”太子靠在椅背上。   “多谢殿下,”邵干拱手后,坐到小初子搬来的凳子上。   “老八那儿可有什么消息?”太子端起茶碗,缓缓地刮着茶沫。   邵干微微颔首,“京里来人说,东岳庙争执之初,八福晋的娘舅曾想给八阿哥保奏,但是明相、佟老皆无所获,他们也就没敢开口。至于八阿哥的那处粮庄,确实收成不好,正在改建。惠妃娘娘出事后,大阿哥与明相多有走动,八阿哥那里一切如初,并未听说有谁上门。”   太子点了点头,“如此滴水不漏的安排,若不是误打误撞,我倒真希望是大阿哥指使的。否则,这皇子中,又有一个深藏不漏的了。”   “殿下,”邵干拱手道,“奴才以为,八阿哥顶多是初生牛犊不畏虎罢了。若论皇子中的佼佼者,或许还是四阿哥略胜一筹。”   “哦?”太子扬了扬眉,“怎么说?”   “奴才得到消息,东岳庙的差事落下后,四阿哥的门人曾经到太医院探听裕亲王的病情,”邵干垂首道。   “你是说?”太子轻锁眉头。   “奴才大胆推断,”邵干抬起头,“四阿哥怕是已经知道了广善库亏空之事。”   四爷帐篷   “苏公公,”傅鼐掀开帘子,正碰上向外走的苏伟。   “傅少爷,”苏伟躬了躬身子,“四阿哥正等着您呢。”   傅鼐点点头,走进帐篷。   四阿哥换了身便服从屏风后走出,“有什么消息?”   傅鼐俯身行礼后站起,“太子与大阿哥一路上都有信使来回,常鼐从京城传来消息,八阿哥已经接手东岳庙的修缮事宜,现下并未看出与哪一方的人来往密切。”   四阿哥微微点头,坐到木塌上,“如此看来,胤禩的行为果真不是太子与大阿哥任何一方安排的。若是早有部署,就不用一路上这般大动干戈地来回传递消息了。”   “那,”傅鼐皱起眉头,“是八阿哥自己——”   “不管是不是他自己,”四阿哥打断傅鼐的话,“现在主要的问题是广善库到底出了多大的纰漏。裕亲王费了这么多力气甩下的包袱,被毫无背景的胤禩捡了去,他有能力补上那个窟窿吗?”   傅鼐摇了摇头,“若真如主子猜测,广善库的盈亏出了问题,八阿哥想完成这份差事,就势必得寻求权臣贵胄的帮助。说不定,还是得靠向太子或大阿哥。”   四阿哥叹了口气,“皇阿玛已经相当忌讳太子与大阿哥的争斗了,老八再参合一脚,这表面的平衡之势就更难维持了。可如今的形势,却偏偏又这般的骑虎难下。”   “主子,”傅鼐又一拱手道,“上次索相将罪臣额库里调派回京后,您让我们密切注意索相的动作,沈廷正传来消息说索相之子格尔分利用职位之便,将曾经外放漕运总督,后又被贬监察使的邵干调回了兵部,任兵部督捕左侍郎。奴才恰在这几天,看到随军的邵干常出入太子营帐,似乎在为太子与索相传递消息。”   “又调回来一人,”四阿哥抚了抚眉心,“索相想干什么?自己称病在家,私下却动作频频。东岳庙一事,连佟国维都说了话,他却一直躲在门人后头,就算为了平妃之事,也没必要如此啊……”   苏伟拎着食盒掀帘子进来时,帐篷里正在沉默,傅鼐看了苏伟两眼,苏伟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   “主子,奴才——”傅鼐刚一开口,四阿哥抬头道,“你去寻个合适的人,不要带任何背景,想办法往那个邵干身边凑凑,看能不能探听出什么。”   “是,”傅鼐俯身领命,临走时又看了苏伟一眼。   苏伟莫名其妙地扁扁嘴,凑到四阿哥身边,“主子,你这是要培养细作吗?”   “什么细作?”四阿哥瞪了苏伟一眼,“爷只是派些眼线,方便收取消息。”   “切,”苏伟不屑地哼了一声,“我还以为我打扰了你们什么好事呢,那个傅鼐看我好几眼!”   四阿哥无力地叹了口气,“傅鼐是想让你出去,没见爷在和他说机密之事嘛。也就你,进出都不用通报,人家给你使眼色,你就愣愣地看回去。”   “我怎么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苏伟转回到饭桌旁,“一张木头脸,表情做得一点特色都没有。”   四爷府   “萧公公,”一个黑瘦的像只猴儿的人窜到萧二格旁边。   “嘘,”萧二格左右看看,将人拉进自己住的屋子里,“怎么样?查出来了吗?”   “我唐五办事儿,您放心,”来人拍拍胸脯,“西配院那几个嬷嬷没有哪个手脚干净的。您想啊,都是在外有家有男人的了。尤其这跟着小主子的,小孩子好糊弄,帕子香包,吃的用的心里都没数。那冯嬷嬷更是如此,宋格格平日里吃斋念佛的,大格格也整天背书绣花,根本没人管她,她顺出去的东西可不少。”   萧二格抿了抿嘴唇,冷笑一声,“法不责众,咱们这家大业大,有这些埋汰事儿也正常。不过啊,谁让她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呢。”   唐五歪歪脑袋,一双小眼睛冒着点精光,“萧公公你是想?”   “小偷小摸地不够分量,”萧二格招了招手,让唐五凑到他近前,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通。   八爷府   胤禩面前摆着广善库的账簿,血红色的字体醒目的刺眼。他万万没想到,众人争抢的肥肉后面竟是吃人的陷阱。   “爷,”八福晋走到胤禩身边,“要不,咱们跟皇阿玛如实禀报吧,反正这广善库亏空也是那帮官员的事儿,跟您又没有关系。您捅出了这件事儿,皇阿玛说不定还要奖赏您呢。”   八阿哥冷冷一笑,“若是这般简单,裕亲王何苦甩下这份差事?”   八福晋轻锁秀眉,“妾身听舅舅提起过,广善库抽取户部努银,借贷给八旗兵丁,再以五厘的月息收回。如此循环往复,不是应该营造利润,充盈国库的吗?为何会出现这般巨大的亏空?”   八阿哥叹了口气,“人坐于金山之上,有哪几个能空手而回?在广善库借银是皇阿玛主张的,八旗兵丁谁不想分享皇恩?可也正因如此,千军万马挤上独木桥,能真正借到银子的往往是最不缺银子的。”   八福晋恍然地点点头,八阿哥负手走到窗前,“我看了广善库的账簿,他们拿给我的,肯定也是修饰过的。可即便如此,这其中的盘根错节,也已经触目惊心了。那些人借走的银子,数目巨大,却没人敢轻易要回,只能不断地用户部新拨来的努银填充漏洞。可银子一下来,人的贪心与欲望,又让这漏洞越来越大。此次皇阿玛突然令广善库出银修缮东岳庙,等于一下打破了广善库勉强维持的平衡。裕亲王负责修缮之事,肯定最先察觉了广善库的亏空。若想捅破这件事,就必须要碰触那盘根错节的势力大网,连裕亲王都退避三舍了,我又哪有那个胆子敢跟皇阿玛实话实说呢?”   八福晋脸色苍白,声音微颤,“那,咱们该怎么办啊?”   八阿哥紧紧抿着唇角,“是我一时糊涂,盲目燥进,接了差事才发觉是颗烫手山芋。不过,我既然已经接下了,总不能束手就擒,刀山火海也罢,爷怎么都得闯上一闯。”   四爷帐篷   “亏空?”苏伟咬着筷子不可置信地盯着四阿哥,“不是借银子还利息的嘛,怎么会亏空?”   四阿哥无奈地摇摇头,“这银子的事儿交到大臣手里,十分能留下一分就不错了,更何况还有文武权臣的人际往来。广善库的窟窿肯定是越补越大,外借的银子估计是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可广善库不是皇上设立的吗,那些大臣不想要脑袋啦?你又没接广善库的差事,你怎么知道肯定有亏空?要是真有个大坑,太子和大阿哥干嘛抢得头破血流的?”苏伟困惑地抓着帽带。   四阿哥恨铁不成钢地戳戳苏伟额头,“你就不能动动你的脑袋?裕亲王好好地修着东岳庙,干嘛突然称病?广善库的设立本来就不健全,这种事儿的发生也不奇怪。至于太子、大阿哥,他们背后站着索相、明相,权倾朝野,比起广善库的窟窿,他们更在意的是能从中控制的势力。”   苏伟咬了咬嘴唇,“那,八阿哥岂不是会很惨?”   四爷府   “诶哟,冯嬷嬷,您这是去哪儿啊?”唐五儿装模作样地给冯嬷嬷打个千儿,逗得冯嬷嬷一乐。   “我去给大格格取两匹布料,小主要给格格做两身里衣,你又跑这西配院来干什么啊?”冯嬷嬷看着唐五道。   唐五嘿嘿一乐,“我是来给两位小主送月例银子的,您看看,足斤足两的银锭子啊,”唐五垫了垫手里的两个荷包。   冯嬷嬷瞥了他一眼,“谁不知道足斤足两,竟说废话!”   “诶,冯嬷嬷,这您就不知道了,”唐五摆正神色,“我有个表家兄弟,在银匠铺子做事儿,他们那儿就干这参假的买卖。不过不是银子,是首饰,”唐五往冯嬷嬷跟前凑了凑,“就您带这银簪子,到他们那儿换个镀银的杆儿,谁也看不出来。”   冯嬷嬷一愣,唐五往后退了退,躬身道“您忙您的,小的给主子送银子去了。” 第123章 大换血   康熙三十九年   銮驾大军扎营木兰围场,蒙古贵族纷纷赶来上供朝拜。康熙三十六年下嫁给博尔济吉特氏喀尔喀郡王敦多布多尔济的和硕恪靖公主也随额驸远道而来给皇父请安。   康熙爷见到女儿很高兴,大摆酒宴,赏下大批的牛羊和金银。苏伟跟着四阿哥赴宴,见这位扶蒙的公主气质很是不同,举手投足颇有巾帼风范。   “她是郭贵人的女儿,”四阿哥在苏伟倒酒时压低声音说道,“你忘了五阿哥中毒那年,亚嫔被贬为贵人,她的女儿被送进翊坤宫的事儿了?恪靖就是那位公主,宜妃没有女儿,一直把恪靖奉做掌上明珠。三年前,喀尔喀部归附大清,皇上将恪靖下嫁给敦多布多尔济。多少人等着看这第一位下嫁外蒙的公主会有什么悲惨的下场。谁想恪靖作风凌厉,不仅参政议政,还带皇阿玛行监喀尔喀部国事之权。在归化公主府更是俨然一位封疆大吏,归化将军、督统都得日日向她叩头请安。”   “怪不得,”苏伟瞠目,“我看以往来朝拜的几位扶蒙公主不是体弱扶柳,就是噤若寒蝉,连长公主说话都支支吾吾的。就这位公主,远嫁三年,回来说话这般铿锵有力,她那个额驸连话都搭不上。”   四阿哥笑笑,“恪靖不仅参政掌权,在喀尔喀部声望也极高,百姓都称她恭德贤顺,喀尔喀部的贵族背地里叫她‘海蚌公主’。皇阿玛担心她风头过剩,会为人所忌讳,还赐了她“萧娴礼范”的匾额,意在训诫。可谁知恪靖有了御匾,做事更雷厉风行了。皇阿玛表面上唉叹,实则很以恪靖为傲。毕竟有了这位公主,远在外蒙的喀尔喀部就不用皇阿玛时时提防了。”   “这么厉害,”苏伟一脸敬仰地看看坐在皇上右下方的和硕恪靖公主,又偏头看看自家主子,嘟嘟囔囔道,“你看看人家的女儿……”   “四哥,”恪靖公主站起身,端着酒杯走到四阿哥跟前,“若是妹妹没记错,五妹也到年纪出嫁了。”   “是,”四阿哥也站了起来,“嫁许人家还得等皇父定夺。”   恪靖微微笑笑,“妹妹远在千里之外,到时也不能送五妹上轿。此次,特带了些薄礼,也算我做姐姐的给妹妹添妆了。”   “四哥带五妹多谢妹妹与妹夫了,”四阿哥举起酒杯,喀尔喀郡王远远地向四阿哥示意一下,三人仰首共饮。   “好,”康熙爷面色微红,气色很是不错,“朕的宝贝女儿们若都能向恪靖一样,朕,就老怀安慰了。”   康熙爷眼眶泛红,酒杯握在手中,不举不放。苏伟远远看着,心里莫名酸涩。   四爷府   冯嬷嬷紧紧握着袖口,步履匆匆地由正门而入。   “哟,冯嬷嬷,”萧二格背着手走上来,“您这是去哪儿了?”   “回家一趟,”冯嬷嬷僵硬地笑笑,旋又正起神色,“是主子恩准的。”   “是,是,”萧二格弯了弯腰,“我也就是随便问问,冯嬷嬷请便。”   冯嬷嬷瞥了萧二格一眼,迈着小碎步走了。   唐五从门后窜了进来,凑到萧二格身后,“萧公公,这位嬷嬷胆子可够大的啊。前几日换得是银饰,这几日连大格格步摇上的蓝宝、红宝都敢作假啦!”   “是真没看错人啊,”萧二格呸了一口,“贪财图钱就罢了,连脑袋都不长。”   “嘿,”唐五从袖子中掏出几张单子递给萧二格,“这是银匠铺子让我呈给您的,那老板是个精明人,还骗冯嬷嬷按了手印呢。”   萧二格接过单子,看了两张,吩咐唐五道,“盯着她吧,等贝勒爷回来,咱们算总账!”   八爷府   八阿哥下了马车,缀了满头的汗,还没迈进正院,八福晋就迎了出来,“爷,怎么样?您怎么满头大汗的?”   “别说了,”八阿哥拽拽衣领,“给爷备水,爷要沐浴。”   “是,”八福晋一俯身,回身吩咐奴才们去准备。   两人迈进卧房,八福晋伺候八阿哥换上便袍,又进了一碗银耳雪梨汤,“爷,裕亲王还是不肯见您吗?”   八阿哥放下汤碗,叹了口气,“我早就知道没那么容易,他既然一早就想撂下这包袱,又怎么会轻易再捡起来呢。”   “可,”八福晋蹙了蹙眉,“皇上本来就指了裕亲王协助您修缮东岳庙,若是这差事完不成,他也脱不了干系啊。爷不如就直接递话给裕亲王,让他自己衡量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无论如何,得先帮您把修缮东岳庙的银子筹措出来,否则就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八阿哥坐在床边,凝目沉思,片刻后摇了摇头,“这事儿,裕亲王肯帮就帮,不肯,爷就自己扛。”   “爷!”八福晋惊异地愣在原地。   八阿哥缓缓地垂下头,没再答话。   永和宫   德妃翻着内务府呈上的账册,中宫空缺,太后令三妃协理。   荣妃称病,宜妃与德妃便分管东西六宫,皇上出巡的日子,宫内倒还算安宁。   “娘娘,”清菊端着茶碗迈进内厅,“给佟佳氏小主的东西还送不送?”   德妃缓了口气,凝思片刻道,“不送了,如今不是惠妃掌事,想也不会有人再找她的麻烦。更何况,如今宜妃管着西六宫,咱们去送东西容易招她的眼。”   “是,”清菊微一俯身,将茶碗递给德妃,“娘娘今年是否极泰来了,不用再受延禧宫的闲气,又能掌着东六宫的权柄。咱们五格格也要嫁人了,四爷、十四爷也都安安稳稳的。”   德妃勉强一笑,“这日子让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意思了似的。只不过,这场面话骗得了外人,骗不了自己啊。五格格自小在太后身边,本宫是一手都插不上,如今这夫婿是何人家,本宫连打听打听都不能。老四面上沉稳孝顺,内地里却让人摸不清、看不透。十四一肚子的鬼主意,却始终长不大。”   “娘娘,”清菊半跪在脚榻上,给德妃敲着腿,“您什么时候这么伤春悲秋了,平日里您可不这样。”   德妃弯了弯嘴角,抿了口茶,“可能是兔死狐悲吧,看着惠妃如今的下场,总是不禁想到自己。”德妃微长的指甲在账册上划过,留下一道淡淡的印迹,“是自己的别人抢不走,不是自己的,即便从天上掉下来,你也握不到……”   八月末,北巡大军起程回京   直郡王营帐   大福晋给大阿哥揉着太阳穴,桌上摆着明相的信,“爷,您何必费心,这也算好事一桩啊。广善库亏了那么大一个窟窿,到了咱们手里也不好办,何不就让八阿哥去担着。”   大阿哥叹了口气,“老八根本补不了那个窟窿,他肯定还得向外求助。明相说,他已经三番五次地等裕亲王的门,可都被挡了回来。最近,他又频频出入京城各个权贵的府邸,肯定也是在想办法回笼广善库的借银。不过,广善库的事儿牵连巨大,那帮成了精的文臣都办不了,他一个初出宫门的贝勒能做什么?”   大福晋抿了抿嘴角,“八阿哥倒是挺要强的,他既然担下了这差事肯定也想做下一番事业,只要他不靠向太子,爷也不用太过操心。他实在办不了,自会向皇阿玛言明的,到时说不定这差事还是爷的。”   大阿哥摇了摇头,“我担心的不是这些,我只是心里不安稳。老八接了东岳庙的差事,这般困难,他都没有冲我说一个字。早些年,他在延禧宫长大,卫氏依附着额娘,老八对我从来都是言听计从。可如今——”   大福晋叹了口气,“这幼虎长大了,肯定要逃脱牢笼的。即便八阿哥不准备再依附王爷,太子那边也不会轻易招笼他,毕竟还有后宫的种种牵扯在。更何况,八阿哥承了差事不到两个月,一切还言之尚早。”   大阿哥缓了口气,点了点头,“还有一人,这几日总在我脑中盘桓。”   “谁?”大福晋微微挑眉。   大阿哥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看着不远的帐顶,慢慢吐出一词“胤禛……”   九月,圣驾回銮   四爷府免不了又是一番折腾。   四阿哥洗漱了一番后,想出门却发现丢了个人,“苏培盛呢?”   “苏公公到前院去了,” 王朝卿狗腿地上前答道。   四阿哥蹙了蹙眉,“算了,凭他去吧。”   二进院东耳房,苏伟正一一翻看着萧二格手里的单据,“咱们这一个坑,没想到还挺有效果。”   “可不是,”萧二格敲着桌沿儿,“我也没想到一个老嬷嬷能有这么大胆子。这人啊,一掉钱眼儿里,脑子顿时不清楚了。”   苏伟抿了抿嘴角,“也算拿她给府里的奴才们提个醒儿。不过,这事儿不能由咱们捅出来,否则太伤福晋的颜面。”   “那要怎么办?”萧二格拄着下巴。   “交给我吧,”苏伟把单据卷了卷塞进袖子里,“你注意点儿丫鬟婆子那边儿,挑几个伶俐忠心的。这一次后,几位小主子身边肯定得大换血了。” 第124章 自作孽   康熙三十九年   四爷府   东花园的假山后,苏伟百无聊赖地晃荡着,入了秋的天气倒是颇为清爽,只不过贝勒府的花园没有果树,苏伟有点儿思念庄子里黄澄澄的李子。   “苏公公,”一身鹅黄色绢裙的诗玥蹦到苏伟身后,吓得苏伟一蹦。“诗玥,”苏伟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逗得诗玥一乐,“你怎么那么不经吓啊,找我来有什么事儿?”   苏伟傻笑着挠挠头,将手里的包袱递给诗玥,“这是我在关外给你带回来的,都是上好的兔皮,你拿去做件夹袄过冬穿。”   “真的?”诗玥一把接过包袱,打开来看,“这皮色真好,我自己用不了这么多,回头给你做件马甲穿。”   “我就不用了,我衣服够穿,”苏伟慌忙地摆摆手,“我这还有件事想麻烦你呢。”   诗玥闻言扁了扁嘴,瞥了眼苏伟,闲闲地道“我就说嘛,突然送我东西……说吧,什么事儿?”   永和宫   四阿哥携福晋入宫请安,正殿内换了全新的镂花云雀红木桌椅,半人高的豆青刻月季纹花瓶,堂上摆着红檀底儿的八角纹金炉,熏得一室淡雅清香。   四阿哥与福晋见完礼后就坐,福晋看着冉冉清气的纹金炉道,“额娘这是焚得什么香啊闻起来这般清淡爽气。”   德妃笑笑,“是内务府新调制的乌沉香,说是兑了几种花汁进去,额娘试着好,就一直用着。既能安神,又淡雅纯净。你要是喜欢,等会儿给你多带些回去。”   “那就多谢额娘了,”福晋也没推却,微微颔首道。   四阿哥看了看福晋,弯弯嘴角道,“儿子才一阵子没来给额娘请安,额娘眼里就只有福晋了。”   德妃被四阿哥逗得一乐,特意正了正神色道,“你们男孩子家的整天忙忙碌碌,就福晋时时来陪伴额娘,额娘自然多看重福晋。你这一走几个月,好不容易回了府,平时也得多陪陪福晋才好。”   “是,”四阿哥略一躬身,“额娘近来身子如何?儿子听闻延禧宫出事后,东六宫的事儿就由额娘来管了。后宫一向多事,儿子怕额娘受累。”   “你放心,”德妃眉目静和,“后宫都是些杂事,有奴才们帮衬,额娘累不着。只是近来,你五妹的婚事被提上日程,额娘才忙活些。”   “五妹的婚事?”四阿哥微微挑眉,“儿子随皇阿玛北巡时,恪静还给五妹添了不少嫁妆,只是不知皇阿玛有意哪家?儿子这几日在朝上,也没听皇阿玛提过。”   德妃轻轻地缓了口气,“额娘也是听太后提的,你皇阿玛那儿还没正式拟旨呢。不过天可怜见,太后舍不得你五妹嫁得太远,挑的是京中的人家。”   “真的?”四阿哥面露喜色,“儿臣还想着,若是如恪静她们一样,儿臣就向皇阿玛请旨,一路护送五妹出嫁呢。这若是在京城,那就再好不过了,以后妹妹有事,儿臣可就近照顾,额娘也不用受思亲之苦了。”   德妃欣慰地点点头,眉心却有一丝忧愁不退。   福晋疑惑地眨眨眼睛,“额娘是否有烦心事?可是五妹的婿家不满意?”   德妃叹了口气,眼神转向四阿哥,语带小心,“说不上不满意,论家世可谓当朝显贵,只不过……”   “额娘有话尽可只说,”四阿哥语态诚恳。   德妃抿了抿嘴唇,略挺了挺身子,“你皇阿玛给你五妹指的是銮仪使叶克书之子舜安颜,佟国维的亲孙子。”   明相府邸   书房的一扇窗被值守的小仆打开,一盆矮松在窗沿微微露着枝桠。摆满了书籍藏卷的架子旁,一个两鬓斑白,身子微曲的老者负手而立,他对面的白墙上悬着一幅诸河南体,笔锋微扬的字。   “二少爷,”小仆冲着来人一行礼。   纳兰揆叙略一点头,径直走到了屋内老人的身后,“阿玛。”   纳兰明珠缓了缓神,将手插进袖子里,“办得怎么样了?”   “阿玛放心,”纳兰揆叙微微垂首,“咱们家的借银分了四次还清了大半,剩下的已不显眼了。”   纳兰明珠点点头,“那就好,广善库的事儿迟早闹起来,咱们这样不深不浅地搁着最是安全。”   纳兰揆叙抿了抿嘴唇,略抬眉眼道,“阿玛,八阿哥好歹也得皇上看重,咱们何不卖他个人情?左了他与大阿哥的关系也较为密切,得了咱们的好处,以后说不定就能死心塌地地支持大阿哥了。”   纳兰明珠转过身,冷冷地看向纳兰揆叙,“人心哪有你想的那般简单?八阿哥在宫中十多年,对大阿哥是唯命之从,一直熬到出宫建府,才悄悄打起自己的算盘。这样一个隐忍狡黠的人怎么会轻易对人死心塌地?如今大阿哥与太子之争已如瓮中滚水,拉这样一个人进来岂是明智之举!”   “儿子知错,”纳兰揆叙微微一愣,连忙躬身道。   纳兰明珠默然地转回身子,声音起伏无澜地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后做事多过过脑子。”   “是,”纳兰揆叙俯身片刻,抬头见阿玛还在盯着墙上的字,默默地垂首告退。在出门的一瞬,一抹寒意出现在眼底,他绝对不要只此一生都活在那副字的主人之下。纳兰容若,迟早有一天,所有人都会承认我的功绩远超于你。   四爷府后宅   冯嬷嬷出了西配院,正碰上几个说笑的小丫鬟。   “冯嬷嬷,出去啊,”为首的絮儿笑着招呼道。   “是啊,是,”冯嬷嬷连点了两下头,往墙根底下靠了靠。   “诶,冯嬷嬷,正好你来帮我们看看鞋样子,”絮儿凑到冯嬷嬷跟前,掀开自己的篮子,“这是福晋赏的好布料呢,我可不想做瞎了。”   “对啊,让冯嬷嬷帮着看看,”围上来的几个小丫鬟叽叽喳喳地道,冯嬷嬷拘谨地左闪右闪,嘴里不清不楚地推拒道,“下次,下次吧。”   “你们干什么呢?”一个清灵的声音打断纷乱的言语,诗玥从福晋院里的偏门走出来。   絮儿笑意盈盈地上前道,“我们想让冯嬷嬷帮着看看鞋样子,冯嬷嬷正要出去呢。”   “哦,”诗玥看向冯嬷嬷,冯嬷嬷冲诗玥笑笑,一只手掐着袖口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退。   “还鞋样子呢,你们看冯嬷嬷的衣裳才精致呢,连袖口的花纹也少见”诗玥笑着开口,一步上前拉开冯嬷嬷的手,两只卷在帕子里的金钗掉在地上。   皇宫懋勤殿   四阿哥坐在正殿偏椅上,手里捧着胤祥、胤禵的功课,一页页地翻看。   胤祥站在四阿哥旁边,时不时地求教一些不太明朗的地方,四阿哥都一一讲解。   十四阿哥远远坐在殿门口,扁着嘴、沉着脸,时不时地看看门外。   放下胤祥的功课,四阿哥抬眼看向胤禵,稳稳地扬起声音道,“过来,坐在那儿干什么?”   十四阿哥扁扁嘴,磨磨蹭蹭地走到四阿哥身边,四阿哥看了他一眼,“功课倒是进步了不少,看来额娘叫人管着你倒是不错。”   “我——”十四阿哥不服气地挺起胸脯,“我是自己努力的,没用人看着!”   “是吗?”四阿哥不信地掀起眉毛,“你身边不都是额娘的人吗?”   “我早换了,”十四阿哥叉着腰道,“我把那些不听话的通通打了一顿赶出去,剩下的都是我自己调来的,我自己调教的!”   四阿哥斜斜一笑,“那还不算太差,总算不是跟人要来的。”   “谁稀罕!”胤禵嘟起嘴,嘟嘟囔囔了几句,“我就是一时糊涂,真给我,我还不要呢……”   四阿哥瞪了他一眼,“不说这些了,五妹快要出嫁了,你也准备准备,咱们做兄长的总得给妹妹添些妆底。你在宫里要是有什么不方便的,派人跟我说,我在宫外给你置办一些。”   胤禵闻言想了片刻,乖乖地点了点头。   福晋屋里   冯嬷嬷跪在正堂中央,福晋坐在正中,两旁坐着宋氏、李氏。   大格格的金钗银饰都被翻了出来,一件件地从中检查参了假的,不消片刻,已经有了十多件。   福晋面色冰寒,一手拍在桌子上,“混帐奴才,谁给你的胆子把心思动到了格格的头上?”   “福晋恕罪,福晋恕罪,”冯嬷嬷一连几个头叩在地上,“奴婢是鬼迷了心窍了,一时糊涂,求福晋饶命啊,以后再也不敢了,福晋恕罪……”   福晋把头撇向一旁,“现在知道求饶了,你倚老卖老,慌骗主子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害怕?”   冯嬷嬷惊得一脸鼻涕眼泪,膝行了几步道,“奴婢错了,奴婢该死,求福晋开恩,奴婢家里都是老弱妇孺,奴婢实在是没办法啊……”   “行了!”福晋打断冯嬷嬷的哭诉,“收起你的一肚子委屈!来人啊,杖责三十,打完赶出府去!”   四进院门口,苏伟、萧二格脸对脸地蹲着,院子里一声声哀嚎很有穿透力。   萧二格抿着嘴唇摇摇头,“还是打的太轻了,你看这老嬷嬷的声音多有力气。”   苏伟扫了扫自己靴子上的灰,“这人啊,就是自作虐不可活。”   “苏公公、萧公公,”唐五猴儿一样的窜过来,“大格格的东西都赎回来了,那银匠铺子一点儿没敢作他用。”   “那是自然的,”苏伟接过唐五手里的一包东西,几个人相视一笑。   正说话间,挨完杖刑的冯嬷嬷被两个仆役架了出来,杖责一般都是瘀伤,外表看不出什么。   唐五一脸坏笑地凑上前,“哟,冯嬷嬷这是病了?”   脸色惨白的冯嬷嬷嗫嚅着唇,半天说不出话,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从唐五扫到萧二格,最后落到了苏伟身上。 第125章 丈夫志气   康熙三十九年   四爷府   西配院由四间小院组成,宋氏与大格格住在北边第一间,院子里摆着不少花草,尤以杜鹃为多。一颗成年的梨树长在院子东北角,伸长的枝桠刚好掩在大格格卧房窗子的上头。   茉雅奇趴在窗户前,一脸好奇地看着东耳房敞开的大门,心里莫名地发紧。冯嬷嬷被两个人架进了屋子,额娘身边的几个丫鬟也跟了进去,片刻后一盆脏水被泼到了台阶下。   宋氏脸色冰冷地坐在堂上,屋内侍候的下人们纷纷低头敛目。大侍女漾儿脚步轻缓地迈进屋门,向宋氏一俯身道,“小主,已经给冯婆子上过药了,她非要给您叩个头再走。”   “我不想见她,让她赶紧走!”宋氏侧坐着身子,语态透着怒意。   漾儿抿了抿唇角,垂首道,“奴婢也想直接赶她走,可她说她有几句话一定要告诉您,是关于大格格的,十分紧要。”   宋氏颔眉微思,缓了口气道,“让她进来。”   “是,”漾儿俯身领命,着人架着冯嬷嬷进了屋子。   “主子,”冯嬷嬷惨白着脸,瘫在地上,“奴婢给您磕头了。”   宋氏撇开头,微微闭眼,“你有什么话赶紧说吧,现在告罪认错也于事无补了。”   “奴婢知道,”冯嬷嬷哆嗦着撑起身子,“奴婢鬼迷心窍犯下大错,不敢再求小主原谅。但是奴婢伺候了小主、大格格这么多年,临走之前有几句话一定要告诉小主。”   “你且说吧,”宋氏轻捏着手绢,抿了抿唇鬓。   冯嬷嬷咬了咬嘴角,向前膝行了几步,压低声音道“小主,请小心那个苏培盛,他一直在想方设法地往大格格身边靠。”   宋氏微微一凛,缓缓转过头来看向冯嬷嬷。   冯嬷嬷慢慢地垂下头,继续道“前几次在庄子里,您不在,他三番四次地背着奴才勾大格格出去玩。大格格年幼,听信苏培盛的妄言,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听奴婢的话。奴婢是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一直在中间拦着。这次奴婢犯下大错,被银子迷了心窍,受罚被赶出府都是罪有应得。但奴婢还得跟小主说一句,要不是那个唐五出言迷惑,奴婢是全没有这些心思的。而那个唐五,平日和那帮公公走得最近,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还请小主思量。”   四阿哥由皇宫回到府邸时,院子里十分安静。过往的奴才都低眉敛目,轻手轻脚,有得成排成列地捧着包袱往排房那儿走,有得挨个屋子进进出出地记着什么。   “这是怎么了?”四阿哥微蹙着眉头问迎上来的张起麟。   “是福晋下的令,”张起麟眯缝着眼睛,微微躬下身子,“让奴才们清点各个屋子的用具,看有没有鱼目混珠或是丢失的。”   “发生什么事儿了,怎么突然要清点?”四阿哥举步迈进书房。   张起麟由后跟着,回禀道,“是大格格身边的冯嬷嬷,私卖大格格的首饰被查了出来。福晋动了气,让奴才们清查各个院子,看还有没有干这种勾当的。”   “冯嬷嬷?”四阿哥挑了挑眉,随即抿抿唇角,“苏培盛呢?”   “苏公公去排房那边儿了,好像去给大格格挑嬷嬷了,”张起麟答道。   四阿哥点了点头,“爷去福晋那儿一趟,你让苏培盛回东花园等我。”   “嗻,”张起麟领命而下。   傍晚   东小院静逸而安宁,带着秋日凉意的晚风卷过荷花池吹起了淡淡的甜意。后院茂密的枣树已经染了嫩黄,一些提早落下的叶子在地上铺了软软的一层,苏伟没有让人清扫,而是直接铺了毡子在上头,美名其曰贴近大地。   四阿哥走进后院时,苏伟正仰头看着夜空,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悠闲得很。   一双蓝漳绒串珠尖底靴走到身旁,苏伟偏过头咧嘴一笑,“主子。”   四阿哥皱皱眉头,俯身坐到苏伟旁边,“都入秋了,还这么躺在地上,着凉了怎么办?”   “不会的,”苏伟坐起身,跟四阿哥肩并肩,“毡子下面有很厚的叶子呢。”   四阿哥瞥了他一眼,伸手摸摸地上的毡子,语态随意地道“冯嬷嬷的事儿是你做的?”   苏伟啧啧嘴,“也不算全是我做的,我就是找人给她提了个醒,她就自己钻进去了。”   四阿哥偏头瞅瞅苏伟,“你倒是越来越胆大了,陷害人的事儿做的这么光明正大。”   苏伟扁扁嘴,“我还不是为了你们父女俩!茉雅奇的脾气再让那个嬷嬷约束着就要磨没了。以后真要扶蒙,不是等着受欺负吗?”   四阿哥弯了弯嘴角,缓了口气,后撑着身子看向漆黑的夜空,“扶蒙一事痛的是女儿家,伤的是男人心。谁陈帝子和蕃策,我是男儿为国羞。纵然千般不忍,也不得不做,为的不过是百姓安居。”   苏伟眨了眨眼睛,仰躺到毡子上,“我知道你一腔雄心,你要怎么做,我都支持你的。扶蒙一事,一朝内无法清议,我懂。”   四阿哥转头看向苏伟,笑了笑,低身躺在苏伟旁边,“其实,有时候我倒想自己生在乱世,横刀立马为君策,驱逐胡虏海内清!”   “这个我能接,”苏伟一个挺身做起来,“大丈夫生于乱世,当持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   四阿哥微抿唇角,没有再说话,静静地凝视着抱膝而坐的那个人。夜空朗朗,沉压压的枝桠下,两个年轻人,一坐一卧,目目生辉。   “在地上看星星总是看不清,”苏伟仰头望着夜空,低低的埋怨道。   “回头爷让人在屋顶给你搭个平台,你去上面看就能看清了,”四阿哥轻轻抚上苏伟的腰。   苏伟怕痒地往旁边躲了躲,四阿哥不怀好意地凑了过去。   十月,颁金节过后,康熙爷颁下圣旨,封皇五女为和硕温宪公主,下嫁佟佳氏舜安颜。   佟国维有一瞬的惊愕,但很快俯身谢恩。   索相府   堂屋内已经升起炭炉,格尔分备礼时万分不解,“皇上为何将温宪公主旨赐佟佳氏?当初佟国维为四阿哥请封亲王,皇上可是万分不满的。”   索相目色深沉,略略一笑,“如今看来,皇上怕是已经看出佟国维有意靠拢大阿哥了。佟佳氏势力深厚,他的站位势必引起朝中平衡的倾斜。”   “那,皇上这一手,是想将佟佳氏推给四阿哥?”格尔分问道“没错,”索相点点头,“皇上对于太子及大阿哥之争的耐心已经濒临界点,四阿哥、八阿哥都是皇上为了削弱两方的势力有意培养起来的。”   格尔分抿抿唇角,压低声音道,“佟国维一向老谋深算,他怕是不会随了皇上的意。阿玛,咱们的事儿还得加紧筹谋才行。”   索额图缓了口气,凝眉深思很久,慢慢地点了点头。   温宪公主的婚期定得很快,太后给温宪公主的备嫁也十分丰厚。朝堂上,康熙爷特意宣了舜安颜觐见,以示重视异常。   下朝后,众臣纷纷向佟国维道贺,佟佳氏一族出了两位皇后,如今又有公主下嫁。可谓真真的黄金国戚,当朝显贵。   四阿哥略一思索,也上前拱手道,“恭喜佟老了,胞妹年幼,届时还望佟老多多照拂。”   佟国维凛了凛神色,垂首回礼,“四阿哥客气了,温宪公主下嫁佟家,佟家自当百般供养。老臣不才,但尚知情识礼,对公主定与对其他事一样,绝不会时移事异,改变本心。”   四阿哥微一怔愣,目光闪烁,半晌后紧抿着嘴唇道,“佟老不必忧心,胤禛虽然年轻,但还有些自知之明。”   “老臣惶恐,”佟国维略一俯身,并未再多答话,转身退下。   四阿哥在空旷的乾清门前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走出宫门。   八阿哥由不远处的台阶旁走出,远远地看着离开的佟国维和四阿哥,眉心微拢,“佟佳氏……”   苏伟的小院   一帮人在屋顶上忙忙活活,苏伟坐在花园的凉亭里远远看着。   “苏公公,”大格格茉雅奇远远朝着苏伟而来。   “大格格,”苏伟站起身。   茉雅奇拎着毽子兴冲冲地走到苏伟身边,“额娘让我出来活动活动了。”   “那就好,”苏伟笑笑,“奴才陪您踢毽子玩吧。”   “好,”茉雅奇笑嘻嘻地点点头,复又回头看着东小院的方向,“那帮人在房顶干什么呢?”   “额,在修房顶,”苏伟挠挠头应道。   “修房顶?”入夜的西配院亮着灯,宋氏坐在梳妆台前慢慢理着发丝。   “是,”跟着大格格的侍女点点头。   宋氏凝思片刻,开口道,“除了这些,他都跟茉雅奇干什么了?”   “踢毽子,”侍女想了想,“还给大格格讲了两个故事,有穆桂英挂帅,还有樊梨花——”   “行了,”宋氏冷冷地把梳子拍在梳妆台上,“你们留心这点儿,看他到底打什么主意。”   “是,”侍女俯身应道。 第126章 腊八节一夜   康熙三十九年   长春宫   十一月的天透着雾蒙蒙的寒意,中庭石路两旁的矮杉纹上了沁白的颜色。台阶带着些许微滑,刘裕拎着炭盒走得小心翼翼。   “怎么这么许久?”浣月掀开帘子,迎着刘裕进来。   刘裕把炭盒放在外间,扑了扑衣衫,“天气突然转凉,内务府的炭俸还没下来,长春宫的小主都在师父那儿取炭。这炭大都是年初的,不少着了潮气,挑挑拣拣的拖到这时候。好在师父给咱们小主留了筐新炭,我等到人都走光了,才敢拎回来。”   “那就好,”浣月夹了两块儿新炭填进炭盆里,“本来这黑炭就容易起烟,要不是新炭,屋里的烟气味儿就更大了。”   刘裕抻头向内厅看了看,佟佳氏正坐在榻子上看书,遂压低了声音道“德妃娘娘那儿没再送东西来?往年咱们都能从永和宫得些红箩炭的。”   浣月看了刘裕一眼,摇了摇头,“如今德妃管着东六宫,不好插手西六宫的事儿了。再说,咱们也不能总指望着人家。赶明儿个你领人去御花园捡些松枝来,兑到黑炭里,给小主的卧室驱驱寒气。”   “诶,好,”刘裕躬了躬身子。   裕亲王府   红青油饰的庭柱,绘金的梁栋嵌着绿色琉璃瓦,大开的七间正殿螭吻压脊,逾百年的樟子松越墙而过。   福全与内阁学士张廷枢在内室对弈,一队侍从端茶奉水陪在两侧。   福全贵为亲王,几次出征,一身戎马,下棋时也直挺着背脊。张廷枢文人出身,曾主持江南乡试,颇带些水乡文士的风流。   裕亲王下棋多前思后想,常举棋不定,张廷枢倒乐得悠哉,趁着闲时静观墙上那副高高裱起的画卷。画上两老人并坐在繁茂的桐树阴影下,一首《咏桐老图赐裕亲王》被提在右上角,其独特的黄色绢边,彰显着它御赐的高贵身份。   “皇上与王爷真是兄弟情深,”张廷枢在裕亲王后落下一子,“这寓意兄弟同老的画作,王爷这儿当真是独一份。”   裕亲王捋了捋短须,微微笑了笑,“是圣上大恩,本王年老体衰,再担不得什么重任,只能仰赖些圣上的恩德汲汲度日罢了。”   “王爷太过谦逊了,”张廷枢正了正棋盘上的落子,“王爷一生戎马,随圣上内定朝堂,外平胡虏,贤王一称当之无愧。只不过,如今皇子纷争,到底牵连圣上家事,王爷急流勇退也属应当。”   裕亲王缓缓叹了口气,“与君主来说,家事亦属国事,圣上现今也是骑虎难下。本王老了,先皇在位时的储位纷争着实不想再经历一次。”   张廷枢顿了顿落子的动作,抬眼看看裕亲王道,“可王爷毕竟是圣上嫡亲之人,又向来得皇上看重,想要干脆利落地置身事外,怕是不易吧。就像此次的东岳庙之事,王爷一番推拒,皇上还是嘱了王爷从旁协理,若是八阿哥办事不利,恐怕皇上也会问责王爷。”   裕亲王弯了弯嘴角,面目从容,“廷枢一向恃才傲物,如今怎也肯卷进这滩浑水之中?”   “王爷多虑了,”张廷枢捡起棋盘中的死子,“广善库的事儿晚生是才知一二,也多因近来八阿哥四处游走。廷枢自打初入朝堂,就深受王爷照拂,也深知王爷为人。八阿哥一力挑起了东岳庙之事,在皇上面前也多方为王爷周全,王爷岂能全然不顾?不论八阿哥当初是怎样得了这份差事,如今只凭他的处事,廷枢自可断言,王爷迟早要出手相助。”   裕亲王闻言而笑,“知我者廷枢也,不过,东岳庙及广善库的事儿也不是老夫一人能解的。关键还得看八阿哥有何能耐,值不值得老夫豁出这幅身子骨。”   四爷府   苏伟的观星台兴修完毕,工匠特意给苏伟搭了外梯,还在台子上钉了小桌。头一天的适用,苏伟兴奋够呛,在台子上滚了一圈,差点儿掉下屋顶,好在四阿哥眼疾手快地搂住了他。   古代的夜空没有污染,入了夜后最大的光源就是朗月悬照,点点繁星映在黑色的布幕中,躺在台子上的人犹如沉进墨蓝色的海洋。当然,如果身边没有某个最喜破坏气氛的人就更完美了。   “苏伟,我饿了,”四阿哥枕着手臂,伸脚踹了踹沉浸在浪漫情怀中的苏公公。   苏伟扁了扁眼,一个骨碌爬起来,“你等我一会儿。”   内厅燃着的炭炉里被苏伟埋了几只红薯,一笼栗子,苏伟拿着铁钩将烧得喷香的红薯、裂了口的栗子勾出来包在牛皮纸里,又在自己的库存中挖出包牛肉脯,暖了壶米酒,端上了屋顶。   两人就着小桌,吃了顿简单却异常可口的夜宵,外焦里嫩的烤红薯配着咸香劲道的牛肉干。烧红的栗子颗颗饱满,苏伟剥的两手乌黑。四阿哥乐呵呵地配着米酒,吃着现成的栗肉。苏伟气闷地舔舔嘴唇,电光火石般地伸手在四阿哥的脸上印了道油黑的爪印儿。   温宪公主的婚期定在十一月末,腊八节前,京中就开始张灯结彩。   公主大婚这一日,佟佳氏府邸是车马如龙。公主府距佟府不远,原也是高门府邸,新漆的大门,挂着四盏大红灯笼,很是气派。   苏伟跟着四阿哥赴宴,见到不少宗亲官宦,成车的彩礼被拉进府门,看得苏公公两眼发红。   四阿哥简单敬了几杯酒后就退了席,到公主府转了一圈,确认温宪公主万般稳妥后,才起身回府。   回府的路上,四阿哥很是沉默,苏伟歪着脑袋看了半天,伸手摸了摸四阿哥的额头。   “爷没喝醉,”四阿哥好笑地抓下苏伟的手。   “那怎么心事重重的样子?”苏伟眨眨眼睛道。   “你没留意?”四阿哥微挑眉梢,“今天明相没有出席,来的是他的次子纳兰揆叙。”   苏伟不太明白,四阿哥继续道,“皇阿玛将温宪下嫁给舜安颜,摆明了是想加深我与佟国维的关系。我猜,皇阿玛是不想让佟国维靠向大阿哥。如今不管明相有没有猜出皇阿玛的心意,他与佟国维间都将不可避免地产生嫌隙。”   “那,佟国维会靠向主子吗?”苏伟看向四阿哥。   四阿哥缓慢地摇了摇头,“佟国维老谋深算,他深知已经得罪于我,这回头草是肯定不会吃的了。”   转眼腊八节将至,京中各处都漾起腊八粥的香味。   西配院   清晨,伺候宋氏的侍女们敞开屋门,打了水伺候主子洗漱。   净了脸的宋氏坐到镜前,揉了揉眉心,“苏培盛那儿怎么样?最近有没有什么举动?”   漾儿打开宋氏的首饰盒,拿了只簪子在宋氏头上比划着,“小主放心,最近大格格跟着师父学女红,好几天没有到东花园去了。那苏公公日日跟着四阿哥,也没什么机会到后院来。”   宋氏缓了口气,看看镜中的自己,“你们多留点儿心,苏培盛在四阿哥身边这么久,谁知道他心里做的什么打算。”   “是,”漾儿挑了一只柳叶合珠的簪子别在宋氏头上,“其实,奴婢看那苏公公不像有坏心眼的人。昨儿个,咱们院里的丫头从那帮修屋顶的工匠嘴里打听出,苏公公在自己房子上头架了块儿平台,说是看星星用。奴婢想着,那苏公公可能还是好玩的心性吧。”   “看星星?”宋氏挑了挑眉毛,“苏培盛住在东小院里,跟四阿哥就前后脚的距离,他怎么敢这般没规矩?”   漾儿愣了愣,“许是贝勒爷准的吧,四阿哥一向看重苏公公的。”   宋氏抿了抿嘴唇,面色沉郁,“你去福晋院里看看福晋起了没,我要去给福晋请安。”   腊八节,宫中饮宴,皇上难得地兴起,准皇子们行酒诗祝杯,结果一个个喝得没了节制,宴席散后走路都画圈了。四阿哥也未能幸免,回府的路上,对苏伟一阵阵傻笑,苏伟紧紧靠在车壁上,心里泛起阵阵不安。   四爷府,福晋院里灯火通明,一同过节的宋氏、李氏和孩子们也才离开。诗瑶扶着福晋进到内厅休息,福晋歪在榻子上,眉头轻锁。   “主子可是在意宋格格的话?”诗瑶轻声问道。   福晋凝思片刻,点了点头,“苏培盛得四阿哥看重,整个府邸的人都知道。但是我一直在想,这份看重是不是太久了点儿,太深了点儿?”   “主子,”诗瑶不知该怎样回答。   福晋抿了抿嘴唇,轻轻按了按胸口,“迁府以后,四阿哥在后院留宿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我这心里总是不安啊。”   “主子,”诗瑶怔愣片刻,慌忙摇头道,“您千万别乱想啊,贝勒爷只不过是给苏公公搭了个台子。再说,说不定是贝勒爷自己想看星星呢。”   福晋略略地缓了口气,目色深沉,“四爷入宫饮宴,现在应该还没回来吧。”   “没听门房来回报,”诗瑶垂首道。   福晋抿了抿嘴唇,“你打着灯笼,咱们去东小院看看。”   紫禁城   微醺的康熙爷被扶回了乾清宫,伺候的太监们服侍着皇上换了便袍。   “圣上,”梁九功跪在康熙爷腿边儿,“今晚要不要叫人侍候?”   康熙爷眯着眼睛,看了看窗棂,点了点头。   长春宫,带着特有声响的马车停到宫门口。   刘裕匆匆掀开门帘,跪在内室,“小主,皇上宣您乾清宫侍寝。”   已经做到床头的佟佳氏微微一怔,看了看浣月,浣月慌忙地打开衣箱,“小主,皇上想是刚饮宴完,耽误不得。”   佟佳氏点了点头,起身褪下便裙。   四阿哥的马车摇摇晃晃地驶过国子监门前,“小伟,别跑,苏培盛……”四阿哥涨红着脸往苏伟身上扑。   苏伟一边固定着耍酒疯的四爷,一面冲车外喊,“把车赶到东花园的偏门,别从正门走,省得惊着主子们。”   “知道了,”张保应了一声,吩咐随护的奴才们绕到四爷府后头。他们家主子一向爱面子,喝成这个样子确实不能走正门。   “小伟,”四阿哥伸着手揽住苏伟的腰,“你别怕,爷保护你,来,亲……”   “诶呀,”苏伟不耐烦地捂住四阿哥的嘴,“你一嘴酒气,离我远点儿。”   马车由东花园偏门驶入,苏伟和张保架着胡说八道的四阿哥进了东小院卧房。   “我去叫膳房送醒酒汤来,”张保看着一直往苏伟身上使劲的四阿哥,相当没义气地转身就走。   “我去给爷打洗澡水,”张起麟紧随张保的步伐离开。   “喂,你们!”苏伟还没来得及写个冤字,就被四阿哥按倒在床上。   入了夜的东花园只有几盏悬挂的灯笼照着亮,李英站在东小院的门口替那两位借口失踪的公公守着门。自家二师父与四阿哥的事儿,他也已是心中明镜。平日里,他学着两位张公公的样子,适时地退出房门,遣走下人,如今做得也算驾轻就熟了。   然没等小英子得意一会儿,远远地昏暗中跑来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   “张公公,张公公,”诗玥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东小院。   李英连忙迎上去,“诗玥姐,出什么事儿了?张公公不在。”   诗玥捂着腰,大口地喘了几声,“福晋要来东小院,张公公呢?四阿哥什么时候回来?”   李英一愣,“福晋要来!”   诗玥点点头,“来不及细说了,福晋就在后头,你赶紧看看苏公公屋里有没有什么不该有的。”   “什么不该有的?”李英慌乱地抬头一瞅,东花园入口处,几盏晃动的灯笼鱼贯而入,“遭了!”   “奴才给福晋请安,”东小院门口,李英给福晋行礼。   “起来吧,我有事儿找四阿哥,来这儿等等他,”福晋语气淡然,抬腿就要迈进门内。   李英转身跪在福晋身前,“福晋留步,四阿哥已经回来了,现怕是睡下了。”   “回来了?”福晋抬头看看还闪着烛光的正堂,“怎么没听门房禀报?”   “这……”李英捏捏衣角。   “什么这这那那的,”诗瑶上前一步,“福晋问你话呢,赶紧说!”   “是,”李英一低头,“四阿哥,四阿哥喝醉了,从东花园偏门回来的。”   “喝醉了?”福晋看看李英,又抬头看看掩着门的正堂,“那我更得去看看了。”   “福晋,”李英起身还想拦。   “大胆,”诗瑶呵斥一声,“三番五次地拦着主子,你不要命了吗?”   福晋瞥了李英一眼,心下愈加不安,甩开袖摆,向东小院正堂疾步而去,刚进得内室,就听四阿哥一声,“不许走!”   福晋脚步微顿,一张脸瞬间惨白,回头冲诗瑶道,“你们去外面等!”   “是,”诗瑶转身,带着两个下人走出了正堂。   福晋独自站在内室,缓了口气,一步步地走向四阿哥的卧房。   门帘掀开,两个人影纠缠在床榻上,一室旖旎的气氛,任谁都知道发生过什么。   桌上的蜡烛被福晋带进来的风吹得一闪,床上的人影转过头,一声熟悉的惊呼,伴着一个衣衫不整的身影落在床下,“福晋恕罪!”   “诗玥!”福晋身形微晃,一手撑在桌上才勉强站住。 第127章 漫长的一夜   康熙三十九年   乾清宫   腊月初八的夜带着初雪即临的微寒,寂静而漫长。锐利而尖峭的风扫在窗棂上,紫铜烛台上的火苗被人剪了一剪,留下一股青烟。   “你倒是个安静的,”康熙爷斜倚在榻子上,扫了一眼减烛花的佟佳氏。   佟佳氏微微垂首,声音清雅,“后宫本是热闹的地方,又逢年关临近的热闹日子,臣妾想寻得一丝清净,只得愈加像个锯嘴儿葫芦了。”   康熙爷笑了笑,“你还年轻,凑凑热闹也无妨,别把自己拘得太紧。”   “多谢皇上关怀,”佟佳氏略一点头,“臣妾倒没有觉得拘束,反倒很安逸。远离喧扰,留得脑中的一丝清净,才能时时记得自己是谁。”   康熙爷缓缓吐了口气,转头看向佟佳氏,“你这守得清明的想法倒是和孝懿很像。不过孝懿即便在觥筹交错的宴席上也能如午后闲读般凝神,脑中时刻保持清明。”   佟佳氏弯了弯嘴角,“臣妾比不得姐姐的境界,大隐隐于朝的泰然,必得是随皇上经历风雨后才凝练出的精华,臣妾怕是此生都只能望洋兴叹了。”   康熙爷笑了笑,手指在卓沿儿上轻敲了敲,“世间之事哪有绝对,是否只能望洋兴叹得看你自己用不用心了。”   四爷府   福晋院里灯火通明,初冬的寒风卷过长廊将台阶旁的红杉盆景吹得呜呜作响。堂屋前悬挂的两盏六合送喜,在院子当中映出石子路的沁白颜色。   跪在院子中央的诗玥,眉眼无波,着了霜的石板渗出丝丝寒意,她没有瑟缩地抱紧肩膀,没有大声求饶。纵然她心里有千般的疑惑,万般的埋怨,此刻都敌不过一个执念,只要他平安就好。   堂屋内,福晋坐在正中,听闻消息的宋氏、李氏也都漏夜前来。诗瑶沾着薄荷油为福晋轻轻按着太阳穴,福晋双眼微闭,一双秀眉紧缩,搭在桌上的手紧紧地握着桌沿儿。   宋氏垂着头,手里捏着帕子,时不时地掩掩唇角,她是无论如何没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李氏微侧着身子,透过敞开的屋门,看着跪在院中的诗玥,眉头微微皱起。   “福晋,您别太伤神了,当心身体,”站在一旁的姜嬷嬷开口道。   “是啊,”诗瑶弯下身子,“福晋生气,惩处了那些腌臜的就是,何苦为难自己呢。”   李氏瞥了诗瑶一眼,向福晋道,“四爷可是喝醉了?这丫头是怎么混到爷身边去的?福晋得查清楚才好。”   福晋缓了口气,睁开眼睛,声音愠怒,“把她带进来。”   “是,”姜嬷嬷略一俯身,指了两个侍女将跪在院子中的诗玥架进了堂屋。   诗玥的膝盖又麻又冰,跪到福晋跟前时一个趔趄,撑着地板才稳住身子。   福晋看着诗玥,深深地吐了口气,“说,今晚是怎么回事儿?”   诗玥抬头看了福晋一眼,又慌忙垂下,“是,是奴婢……”诗玥咬了咬嘴唇,“是奴婢一时,一时——奴婢知罪,请福晋发落,”诗玥的话断在了喉咙里,最后还是一头叩下,两行清泪顺着脸庞滑落。   福晋面色冰寒,指甲在桌沿上抠出痕迹,“你是怎么进到四阿哥卧房去的?”   诗玥哆嗦着直起身子,两只手死死地攥在一起,“奴婢,奴婢在东花园,恰巧看到四阿哥酒醉,就,就上去帮忙——”   “混账!”福晋一手扫落桌上的茶碗,飞出的碗盖刚好砸到诗玥的额头,“来人啊,给我拉出去打!”   “福晋饶命,福晋饶命”诗玥捂着额头,眼泪顺着血水滑下,两个婆子架起诗玥的胳膊将人倒拖着往屋外拉。   “住手!”苏伟急匆匆地迈进屋门,俯身给福晋行礼,“奴才给福晋请安。”   “你来干什么?”福晋怒意正盛,“你们这帮奴才不好生照顾主子,我还没跟你们算账呢!”   “福晋恕罪,”苏伟跪在堂中,“奴才们有过当罚,只是今天的事儿不能全怪诗玥,主子酒醉,想,想让人伺候,诗玥姑娘也是刚好赶上——”   “住嘴!”福晋一声怒斥,打断苏伟的话,“我看你是太过有恃无恐了,敢这么公然地诋毁贝勒爷,你以为本福晋不敢办你吗?”   “奴才甘愿领罚,”苏伟一个头叩在地上,“只求福晋饶了诗玥姑娘一次,等四阿哥酒醒再行处置。”   “放肆!”诗瑶由后开口道,“这里是后宅,诗玥是福晋的奴婢,依照苏公公的话,福晋都不能处置一个下人吗?”   “我——”苏伟一时语滞。   “苏公公,”诗玥带着哭腔跪在地上,“您一番好意,诗玥心领了。今儿的事儿是诗玥一人的错,诗玥愿意承担,您不要再为诗玥求情了。”   “行了,把诗玥拉下去,杖责二十!”福晋冷声下令道。   眼看着两个婆子又上前拉扯诗玥,诗玥的额头青肿一片,苏伟面色一寒,转身站起,由腰间扯下一块牌子,举在福晋眼前,“得罪福晋了,这是主子亲赏的令牌,见此令牌者如见四贝勒!”   福晋一脸惊诧,霍地站起,“苏培盛,你好大的胆子!”   “奴才不想冲撞福晋,”苏伟弯下身子,“只求福晋暂缓对诗玥姑娘的惩处。”   福晋瞪着苏伟半晌,面色凝结成冰,“好,好,我今天就看看,贝勒爷能疼宠你到什么地步?你不是为了诗玥宁可自己受罚吗,我成全你!来人啊,把苏培盛给我拉下去,打三十大板!”   “苏公公,”诗玥瞪大眼睛,挣开两个婆子的拉扯,扑到福晋跟前,“主子,主子,你打奴婢吧,奴婢愿意受罚——”   “诗玥,”苏伟唤了一声,“我冲撞福晋,理应受罚,你别让我于心不安……”   李氏侧了侧身子,看向苏伟,眉心微拢。   “还等什么呢?”福晋朗声冲两位拉人的婆子道。   两位婆子面面相觑,却谁也不敢先迈一步,姜嬷嬷横眉一竖,厉声道,“没听到福晋的话吗?忘记谁是主子了?”   两位婆子一僵,踟蹰着上前,苏伟后退一步,仰起头道,“不用麻烦了,苏培盛自行领罚。”   “苏公公……”诗玥无力地瘫在地上,泪流满面。   苏伟双目清明,转身向门外而去。   院子里早有仆役搬来长凳,内院门房的看守执着板子,监督执行的是在后院当差的柴玉。柴玉看了苏伟两眼,紧抿唇角。苏伟点了点头,俯身趴在凳子上。   院子里传来声声闷响,诗玥惶恐地爬到福晋身边,扒住福晋的衣摆,“主子,主子,手下留情啊,苏公公是四阿哥的人——”   “你起开!”诗瑶一脚踹在诗玥身上,诗玥应声而倒,宋氏不忍地别过头,“别用你的脏手碰福晋。”   “停手!”一声呵斥猛地响起,屋内的人抬头向外看去,一连串地灯笼涌进院子,为首的是张起麟、张保两位公公,“贝勒爷到,”张起麟仰头喊了一声。   苏伟转头,看一身藏青色蟒袍的四阿哥负手走进院子,四目相对时,苏伟别开眼,四阿哥的脸还透着涨红,估计是刚刚过了酒劲。   “给爷请安,”福晋并宋氏、李氏迎到门口。   四阿哥寒着脸,声音清冷“不过一个丫头罢了,福晋何必这般大动干戈?”   福晋惊诧地抬头看向四阿哥,“爷忘了宋氏屋里的碧儿了?诗玥做出这种事儿,妾身实在颜面无光。而苏培盛,为了一个这么不知检点的奴婢竟公然拿着爷的令牌威胁与我!”   “行了,”四阿哥打断福晋的话,“诗玥与那个碧儿不同,是爷吩咐她伺候的。如今福晋既然已经知道,爷就找个日子把她纳进来,这场闹剧也到此为止。”   一屋子的人猛然安静下来,宋氏、李氏都转头看向僵在原地的诗玥,只有福晋惨白着脸,硬撑着身子,半晌后缓缓下拜道,“既是如此,恭喜爷得了新人。”   四阿哥叹了口气,“爷累了,你们也都休息吧,苏培盛冲撞福晋,罚他半年的例银——”   “四爷,”福晋仰头打断四阿哥的话,“苏培盛仗着爷的令牌威胁主子,满屋子的丫头奴才都看着呢,妾身既然罚他三十大板就没有半路停下的道理。否则,妾身身为嫡福晋的颜面何在?难不成,妾身服侍四阿哥这么多年,又为四阿哥诞下长子,如今连一个太监都打不得了吗?”   “阿玛,”不知是巧合还是人为,东厢房的门恰在此时被打开,弘晖穿着寝衣,赤着脚“噔噔噔”地跑了出来。   “大阿哥,”乳母拎着小靴子慌忙地追了上来。   “阿玛,”弘晖抱着四阿哥的腿,一脸懵懂。   “四阿哥恕罪,福晋恕罪,”乳母手忙脚乱地用毯子包住大阿哥,弘晖执着地抱着四阿哥的腿不放,“阿玛,你明天跟弘晖出去看灯好不好?”   四阿哥低头看了看弘晖,又抬头看了看不让半步的福晋,面寒如冰。   “继续,”福晋扬声道,四阿哥抱起弘晖走进屋内,福晋转身跟了进去。   苏伟抿了抿嘴唇,闭上眼睛,落下的板子却没有刚才疼。张保、张起麟不知何时接过了木板,每一下都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柴玉高声报着次数,三十下似乎很快过去了。   “启禀贝勒爷、福晋,苏公公已经挨过三十板,”柴玉进屋回报道。   四阿哥喘了口气,弘晖在他的怀里睡得迷迷糊糊,“让人带他回去吧,半年的月例照扣不误。”   “是,”柴玉俯身退下。   福晋看了四阿哥一眼,没再吭声,宋氏、李氏都垂着头,屋内气氛一片凝滞。   四阿哥低头看了看还瘫在地上的诗玥,放轻声音问道,“我记得你娘家姓武?你父亲外放山阳县县令,叫武柱国?”   诗玥呆愣了半天,才慌手慌脚地跪正身子,“是,奴婢原姓武,父亲,父亲得四阿哥看重,得了个外放县令的差事。”   四阿哥点了点头,福晋冷冷地看了诗玥一眼。   “福晋最近多辛苦些,在西配院再收拾一间院子出来,派些下人去伺候。等过了年关,爷就把武氏的籍册送进宗人府。”   “是,”福晋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行了一礼,诗玥的身子抖了抖,想说什么又没敢开口。   四阿哥把弘晖递给乳母,起身向门外走去,李氏、宋氏都行礼恭送。   四爷走到门口,路过柴玉身边,微停脚步,冷冷地吩咐了一番,“三进院儿已经收拾干净,你明儿个就带弘晖搬过去。大阿哥身边的乳母不经事,全部换掉!”   “是,”柴玉俯身领命,福晋脚一软,瘫在了椅子上。 第128章 上位   康熙三十九年   浸着寒气的腊八节,在后半夜飘起了鹅毛大雪,苏伟被小英子扶着走在回东小院的路上,满是自嘲的苦涩心境让他很想应景地高唱一曲窦娥冤。   小英子一路上小心翼翼地偷瞄着苏伟,满脸的欲言又止,在进了东小院后才带着哭腔地勉强憋出一句,“二师父,对不起。”   苏伟转过头看他,小英子竟抹着袖子,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你怎么了?吓着了?”苏伟甚是不解地看着李英,“师父没事儿,统共没挨上几板,张保他们都是做个样子的。”   “可是,要不是我不中用,”小英子抹了把眼泪,抽着鼻子,“二师父也不用挨打。我知道,要是两位张公公在,肯定不会这样的。”   “诶呀,别哭了,”苏伟捏捏小英子的脸,“张保他们在也不会好哪去儿的,再说谁能想到事情会这样。咱们赶紧进屋休息,你师父的屁股现在还肿着呢。”   “哦,”小英子慌张地上前搀扶苏伟,“我一会儿去烧点儿热水,咱们屋里有不少去血化瘀的药,内服外用……”   四阿哥走出福晋院子时,地上已经洁白一片,两对浅浅的脚印在晃动的灯笼下蜿蜒而去。   “主子,路滑,您小心,”张起麟接过灯笼给四阿哥照着脚下。   四阿哥抬眼,望向黑如浓墨的去路,面色如铁。   一行人步履匆匆地回到东小院时,李英正端着水盆走出房门。   四阿哥脚步未停,直接进了后院,刚好碰上李英,“给贝勒爷请安,”小英子俯身道。   四阿哥随意地摆了摆手,压低声音问道,“你师父睡了吗,伤势怎么样?”   “睡了,”小英子垂下头,“师父不让我看伤,说是没大碍,吃了点儿药就上床趴着了。”   “胡闹,怎么能不看伤呢,”四阿哥蹙起眉头,转身上了台阶,掀开帘子迈进屋门。   苏伟大字型趴在床上,头冲着床里,身上盖着棉被,一动不动。   四阿哥从抽屉里翻出去血化瘀的外用伤药,放轻脚步走到床边,棉被还没掀起来就被苏伟一把捂住。   “爷给你抹点儿药,”四阿哥坐到床边,放轻声音哄劝道。苏伟磨蹭着把头转过来,一双大眼睛红彤彤的。   四阿哥捏紧淡紫色的瓷钵儿,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四目相对间,竟也红了眼眶,“你想让爷心疼死是不是?”四阿哥俯下身子,跟苏伟额头贴着额头。   苏伟嗫嚅了两声,弱弱地开口道,“诗玥怎么办?”   四阿哥轻轻地亲了亲小苏子的鼻尖儿,“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无论如何,爷都不会亏待她。”   “能送她走吗?”苏伟扁起嘴,又被四阿哥在唇上亲了亲。   “能,”四阿哥应了一句,目色温柔似水,“她若想走,爷定然让她风风光光地回乡,给她陪送丰厚的嫁妆,让她一生衣食无忧。”   “恩,”苏伟略略地点点头,抽了一下鼻子,“小英子呢?”   “小英子在外面守着呢,”四阿哥直起身子,掀开棉被,“爷给你上药,不让别人看。”   苏伟鼓起腮蹦子,转了头,声音还带着小小的哭腔,“早被人看光了,我挨了多少次板子了。我就是不想让小英子看见我哭,刚他哭,我还说他来着。”   四阿哥笑了一声,打开紫色的瓷钵,晕开些药在手上。   “你轻点儿……”苏公公不满地埋怨道。   “是,”四阿哥拉着嗓子,应了一声。   “不许做坏事,”苏伟撑着脖子,转头怒视四阿哥。   “是,”四阿哥弯弯嘴角,安抚地拍拍一肚子不放心的苏伟。   苏伟趴回枕头上,迷迷糊糊间被药抹得凉凉的屁屁上被一个温热的柔软物体轻触。   “爷和你一起睡一会儿,”四阿哥掀开被子,挤到苏伟旁边,将人往怀里搂了搂。   苏伟伸手摸摸四阿哥的喉结,嘟嘟囔囔道,“你酒醒的还挺快,我还以为你得睡到早上再来救我呢。”   四阿哥叹了口气,拍拍苏伟的后脑勺,“你猜得本是不错的,爷能清醒过来都亏张保和张起麟,这两人给爷灌了六碗醒酒汤,要不然爷真得等早晨再去救你了。”   苏伟幸灾乐祸地笑了两声,片刻后又生起闷气来,“你以后都不许调戏我了,万一再被人闯进来怎么办?”   四阿哥倏地睁开眼睛,看得苏伟背后发寒,“今天的事情要是再发生,爷这个贝勒就白当了。”   张保、张起麟聚在东小院廊下,天边已经擦亮,这个漆黑漫长的夜晚总算走到了尽头。   “今儿的事儿,咱们俩都脱不了责任,”张起麟沮丧地坐在台阶上,“虽说贝勒爷没追究,咱们也没脸见苏公公了。”   张保靠在廊柱上,瞥了一眼张起麟,“就算咱们俩在,事情也不会比昨晚好多少。你我都是奴才,还能拦住福晋不成?如今自责是于事无补,关键还得想想以后怎么办。”   张起麟拄着下巴,皱起眉头,“能怎么办,加强守卫,多设值守?”   “值守能拦住福晋?”张保瞪了张起麟一眼,“再说,昨晚的事儿已经被诗玥挡了过去,咱们根本没理由加强守卫,否则不是明着告诉人家东小院有猫腻儿吗?本来福晋对苏公公就够忌讳了。”   “那……”张起麟略一思索,“那就只能再多设眼线,以保证随时有人给咱们通风报信儿。就像昨晚,如果诗玥姑娘早到一会儿,情况就不一样了。”   “这倒没错,”张保点点头,“不过凭咱们宫里的老人是不够了,前院后院的门房都得安排我们的人,还有巡逻的侍卫。这事儿跟傅鼐通个气儿就行,这人聪明,又对主子忠心,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那就这么办,”张起麟扑了扑衣摆站起身,“我去找库魁和萧二格,看他们那儿有没有可靠的人,先往各个院子的门房插两个。”   “那我去找傅鼐,”张保走到台阶下,忽地顿住回头看了张起麟一眼。   张起麟正扣着太监帽,被张保的一眼扫得背脊发凉。   福晋院里,西厢房中   诗玥愣愣地坐在床上,一件湘妃色缀金丝雀纹的袄裙摆在一旁。她却没有换上,甚至没敢去碰,那是主子才能穿的衣服,与她而言犹如浸了毒的丹蔻,艳丽却致命。   双交四椀菱花的窗透过一丝光亮,院子里渐渐有了人声。诗玥往床柱旁躲了躲,她很恐惧,比昨晚还要恐惧,一颗心像被坠在无底深渊的上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暗处伸来的魔爪拉进无边的黑暗。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诗玥一惊,却是小丫头絮儿端着脸盆走了进来,“诗——不,小主,奴婢来伺候您洗漱了。”   用过早膳,宋氏、李氏又聚到了福晋的屋里,闹了大半个晚上,三个女人的容色都带着胭脂水粉难以掩盖的憔悴。   诗玥低着头,姿态僵硬地跟着絮儿走进正堂,平日里看惯的几位主子,如今犹如三堂会审的衙官,冷漠而威严。   “哟,”李格格最先开口,“这丫头打扮起来,是比常人鲜亮,看来爬主子床这种事儿,也不是随便个奴婢都能干的。”   满屋子的侍女都低下了头,诗玥臊得满面通红,扑通一声跪在屋子当中,“奴婢给福晋请安,给两位小主请安。”   福晋偏过头,端起茶碗,声音默然,“起来吧,如今你也是主子了,别再拿出这奴才的做派来,当心给贝勒爷丢人。”   “可不是,”李氏轻笑一声,“你这主子叫的顺当,我们听的可不顺当。”   诗玥咬着嘴唇,眼泪顺着脸庞滑下,絮儿左右看看,上前搀扶着诗玥起身。   福晋放下茶碗,容态淡漠,“你这几日先在西厢房住着,西边儿的院子正在收拾,缺什么少什么就跟我说。你是我的家生丫鬟,这衣裳首饰的我来给你添,着空再给你父母去封信。等四阿哥向宗人府报了你的籍册,你就是正经主子了。絮儿这丫头就跟着你吧,我再给你派三个小的,两个嬷嬷。”   “谢,谢福晋,”诗玥颤抖着一俯身。   “福晋,”门口值守的小宫女迈进屋门,“张起麟公公求见。”   福晋深喘了口气,“让他进来。”   “是,”小宫女躬身退下,张起麟随后而入。   “奴才给福晋请安,给几位小主请安,”张起麟俯身行礼。   “有什么事?”福晋目光扬起,随意地落在梁栋的雕绘上。   “回福晋,贝勒爷令奴才给武姑娘送些东西,”张起麟起身掏出册子,“乌拉貂皮五条,棉线三斤,木棉十斤,绒三斤,倭縀一匹,闪縀一匹,云縀一匹,衣素縀一匹,高丽布二匹,毛青布二匹……成衣两箱,金银头面两副,珠饰八宝簪一枚,银镀金点翠串珠流苏两只……白银百两,”报完额目,张起麟特地咽了口唾沫,润润嘴皮子开口道,“贝勒爷担心福晋自己贴补武姑娘,特地让人备置了这些,还请福晋代为点收。”   “不用了,”福晋面无表情,“张公公直接交给武氏就好。”   “是,”张起麟略一俯身,转身将册子递给了诗玥。   诗玥愣愣地看着,半天没有伸手接,还是絮儿反应过来,代为接过,冲张起麟道了声谢。   张起麟行礼退下,屋内一片沉寂。   半晌后,李氏冷哼一声,“武妹妹真是好大的荣宠啊。”   十二月似乎一直是紫禁城过得最为繁忙的一月,眼看着年关将至,太后向皇上进言,解了惠妃的禁足,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度过年关。皇上纯孝,依太后之意下旨,当天惠妃总算得以迈出宫门。   然,隔天的御门听政,一直抱病的索额图突然拖着虚弱的身体跪到了台阶下,高呼着圣上为平妃做主,为赫舍里氏主持公道,老泪纵横地一番哭诉,最后晕倒在朝堂上。   一份布满灰尘的秘密脉案呈在圣上面前,记下这份脉案的太医几年前暴毙在回乡的路上。由脉案可以看出,逝于钟粹宫的平妃不是病死,而是被人毒死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索相的这次伸冤,让人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平妃、小阿哥、宫女桃儿的离奇死亡。好不容易解了禁足的惠妃又被人推向了风口浪尖,流言如沸中,人们都不再关心那份脉案的真假和由来。   年关的家宴,气氛尤为凝滞,皇上坐于正中,双手交握。   四妃坐于两侧,容色各异,惠妃一直低着头,面色苍白。   半晌后,皇上幽幽地叹了口气,“后宫多事,前朝不安,好不容易过个年,朕也不想你们都闷闷不乐。回想起来,后宫妃嫔的位分也好久没动过了。”   宜妃微微垂首,“皇上说的是,如今葛尔丹之乱已定,成年阿哥们也纷纷建府,皇上是该提拔提拔后宫的姐妹们了。”   皇上点了点头,“朕早就在思量了,如今趁着好时候,跟你们说一说,大家也好分个喜庆。”   “这个主意好,省的姐妹们乱猜,”德妃微笑着道。   皇上略略地笑了笑,“庶妃卫氏,养育八阿哥有功,晋良嫔。”   坐于人后的卫氏一愣,慌张地站起身,“臣妾谢皇上恩典。”   皇上摆了摆手,“庶妃瓜尔佳氏,恭和淑慧,晋和嫔。”   瓜尔佳氏起身谢恩,皇上点了点头,侧身看向人群后容色淡然的佟佳氏,“庶妃佟佳氏,淑仪素著,又为孝懿亲妹,堪为贵妃。” 第129章 渣男   康熙四十年   朝宴后,皇上颁下圣旨,册庶妃佟佳氏为贵妃,赐住承乾宫,掌六宫事,宜妃、德妃协理。众臣虽惊愕,却一时无可辩驳。佟佳氏一族,两位皇后,三代名臣,又新赢得公主下嫁,没有几个人敢公然出声反对。   与此同时,曾居四妃之首,诞育大阿哥,执掌六宫的惠妃娘娘被皇上指去宝华殿为大清祈福。   四爷府   元宵佳节,宫中摆宴,四阿哥与福晋带着弘晖入宫饮宴。   西配院里,宋氏、李氏的门内都有孩子的嬉笑声,唯独三小院内清净异常。   “小主,”絮儿撩起帘子,端着托盘迈进屋内,“膳房送来了好几样元宵,什么馅儿料的都有,您挨个尝尝。”   “我不想吃,”诗玥坐在榻子上,纳着一双千层底,软黑的布料搭在一边,垂下几缕云纹。   “那,奴婢陪您出去看看灯吧,”絮儿歪着头道,“中院甬道两旁搭了各种各样的彩灯,好看极了。”   “不用了,你们自己去看吧,”诗玥抿了抿线头,“我就呆在这儿,你们不用伺候我。”   “小主,”絮儿走到诗玥身侧,摇了摇她的衣袖,“整个年关您都不高兴,这可不好。今儿是元宵呢,您该换身喜庆的衣服,好好乐一乐。图个好彩头,明年才能更顺当啊。”   诗玥略略地弯了弯嘴角,“我就是乏得慌,没什么大事儿,你们几个好好玩一玩就当给我讨彩头了。”   絮儿嘟了嘟嘴,还未说话,内厅的帘子被由外掀开,一个小丫鬟探头进来,眨了眨眼睛道,“小主,苏公公来了。”   诗玥一愣,慌忙地放下手里的活计,“快让进来,絮儿去把炭盆往椅子边挪挪,给苏公公烤烤火。”   苏伟领着小英子进了诗玥的堂屋,伺候的小丫头和婆子们都聚在内厅吃茶,玩叶子牌。领路的小丫头给苏伟掀开帘子,诗玥坐在榻子上,腿上盖着毯子,冲两人略略一笑。   “给小主请安,”小英子利落地一打千儿,苏伟倒是没动,站在原地和诗玥面面相觑。   “行啦,”苏伟轻踢了李英一脚,从袖子中掏出个荷包,“你去给屋里的丫头放赏,陪他们聊聊天儿。”   “是,”小英子一脸阳光明媚地接过荷包,掀帘子出去了。   诗玥转头看着眼馋的絮儿道,“你也快去吧,让李英给你份大的。”   “谢小主,谢苏公公,”絮儿欢快地福了福身,跟着李英出了内厅。   屋里就剩了诗玥、苏伟两人,桌上的蜡烛突兀地蹦出火星,发出小小的却异常清晰的爆裂声。   “你快坐吧,烤烤火,外面雪刚化,正冷的慌呢,”诗玥指了指桌旁的椅子。   “好,”苏伟刚要坐下,又猛地站起,自己回身拿了个垫子放在椅子上。   “伤还没好吗?”诗玥担心地皱起眉头,“不是都一个月了吗?”   “没大事儿了,”苏伟咧嘴笑笑,“就是这些日子坐软和地方坐习惯了,冷不丁地硌一下有点儿疼。”   诗玥抿了抿嘴角,“还好你还是这样随性,我真怕你也跟我生分了。要是刚才你也像小英子那样给我行礼打千儿,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话了。”   苏伟略略地笑笑,慢慢地垂下了头,诗玥静静地看着他,屋内又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苏伟抬起头,唇角微抿,“对不起,诗玥,是我连累你了。”   “别说那么见外的话,”诗玥转身拿起针线,“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没有挨打也没有挨骂,吃的穿的都比以往好,哪里有什么连累啊。”   苏伟叹了口气,“女儿家的名节多宝贵,我心里清楚。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诗玥,我跟四阿哥商量过了,可以风风光光地送你回乡,府里的事儿也不会被外人知道,到时——”   “诶呀,”诗玥动作突地一顿,穿过鞋底的针刺入手指,一滴深红色的血珠染在洁白的鞋帮上,“糟了!”诗玥胡乱地抓起块儿碎步用力地蹭着,“完了,擦不掉了……”   “诗玥,”苏伟愣愣地看着,想上前帮忙又不知道该干什么好。   诗玥抬头看了苏伟一眼,眼圈泛红,自嘲地将鞋底放下,“我本来想做给你初春穿的,结果今年的冬天好像特别短。”   “诗玥,我——”苏伟不是傻子,诗玥对他的好,他比谁都清楚,“我就是想送你离开这个乱七八糟的地方。你可以回到父母身边,找个喜欢的人,平安喜乐地过完这一生。”   “喜欢的人?”诗玥低下头,“从小我母亲就骂我是个牛脑子,撞上南墙都不知道回头。但是我从不后悔,人这辈子喜欢的人有一个就够了,能看着他平安喜乐,我就开心。所以,他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宫宴散了,各家的马车驶出宫门。福晋与弘晖坐一辆,四阿哥打头骑着马。   “额娘,”弘晖透过窗缝看着四爷的背影,“你和阿玛为什么都不说话?你们是吵架了吗?”   福晋摸了摸弘晖的头,“没有,只是阿玛、额娘都累了。你最近在三进院呆得怎么样?额娘和乳母都不在你身边,有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弘晖嘟嘟嘴,“儿子不喜欢一个人呆在单独的大院子里,我能不能搬回额娘身边住啊?”   福晋叹了口气,“你阿玛已经给你找好了师父,过完年你就要正式上课了,怎么能总想呆在额娘身边呢?你现在是咱们四爷府唯一的男孩,又是嫡长子,将来是要继承你阿玛的爵位的。额娘和阿玛的期望都在你身上,你必须努力用功,有所建树。否则就只能让阿玛额娘失望,让别人看笑话,知不知道?”   弘晖抿了抿唇,乖乖地坐好,“儿子知道了,额娘。”   四阿哥回到东小院时,苏伟正躺在床上望天。   “怎么了,这么早就躺下了?”四阿哥坐到床边。   苏伟嘟着嘴,一脸沮丧,“我现在也体会到当渣男的感觉了,我就是一个没良心的混蛋!”   四阿哥呆愣片刻,“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出什么事儿了?”   苏伟仰着头看了四阿哥一会儿,气闷地一拳头飞上去,直接擂到了四阿哥胸口,“都怪你!”   四阿哥穿得厚实,但冷不丁地被打一拳还是很疼,“你个胆大包天的奴才,敢打你主子!”   “你才是奴才呢,”苏伟一个鲤鱼打挺窜起来,不管不顾地向四阿哥扑过去,“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跑了,你以为谁稀罕做奴才!人家对我那么好,我什么都不能补偿,都是你不好!”   四阿哥退到脚榻后,一边挡住苏伟飞来的拳头,一边还得防着他掉下来,窘迫得不得了,“好啦,好啦,别闹了,有话好好说!”   苏伟一脸狰狞,不依不饶,四阿哥实在招架不住,只好一把抱住他,任他半跪在床上,对四阿哥又打又咬地闹了半天。   “乖了啊,”四阿哥呲着牙,一边安抚地拍拍某人累瘫的身子,一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被苏伟咬了两口,皮都破了,“爷一天都没在府里,又哪里惹到你了?”   苏伟趴在四阿哥肩膀上,抽了抽鼻子,闷声闷气地道,“诗玥说她不想走,说她只要能看见我就好,我觉得好对不起她。她喜欢我,我却喜欢你,她不喜欢你,却不得不嫁给你;嫁给你,还得天天看着她不喜欢的你喜欢她喜欢的我……”   四阿哥:_|||||   “就是说诗玥她不想走?”四阿哥把苏伟扔到地下的被子捡起来。   苏伟点点头,把被子抱进怀里,“可我不想让她呆在府里守活寡。”   “说什么呢?”四阿哥报复地敲苏伟一个暴栗,俯身坐到床边,“你确定诗玥不走是因为你,不是因为舍不得贝勒府的荣华富贵?”   苏伟呲着牙,愤怒地指过去,“你别以为谁都像你想得那么势利!诗玥不是贪图荣华富贵的人!”   四阿哥瞥了苏伟一眼,嘟嘟囔囔地转到屏风后换衣服,“爷倒宁可她是个贪图荣华富贵的。”   元宵过后,贵妃佟佳氏正式地从长春宫迁往承乾宫。   临出门前,长春宫各位宫嫔均跪在院子中恭送,往常为难过佟佳氏的小主、奴才如今都战战兢兢,恨不得化作一缕烟尘当场烟消云散为好。其中,以庶妃刘氏最甚。当初若不是她仗着肚里的孩子苦苦逼迫,佟佳氏也不用在坤宁宫前跪颂佛经,还累得身旁的宫女遭了三十杖的刑罚。   佟佳氏身着贵妃仪制的吉服,一步步由中庭行至大门,在迈出门槛的前一刻,悠悠转头道,“这几年多亏众位姐妹的照拂了,点滴之恩,本宫都铭记于心。后宫日子漫长,还望众位姐妹以后也能相携相扶,切勿再生出什么事端来,让本宫为难。”   “谨遵贵妃训谕,”满宫的人都匍匐着身子,有些发抖的厉害,只能愈加的往地上趴。   佟佳氏遍扫了一眼众人,转身迈出了宫门。   人群中,躲在角落的刘氏,在一片叹息声中,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佟府   隆科多匆匆迈入佟国维书房,一双剑眉几乎倒竖过来,“儿子给阿玛请安。”   佟国维抬头看了隆科多一眼,又低头写字,“亏你心中还有我这个阿玛,我还以为你翅膀硬了,不打算回巢了呢。”   隆科多深深地压下口气,目透微寒,“敢问阿玛,为何让富察氏入宫给贵妃请安?”   “叶若荣升贵妃,咱们佟佳氏是她的娘家,自然要让命妇们入宫拜见。富察氏是你的正妻,既是叶若的嫂子,又有诰命在身,入宫理所当然。”   佟国维淡漠地回答道。   隆科多冷哼一声,“阿玛不用跟儿子说这些弯弯绕的话,叶若与我的事儿您比谁都清楚。如今叶若高居贵妃,她这个佟佳氏的帽子是摘不下来了,儿子也不敢再有盼望。但阿玛做事还是惦念些情分为好,叶若若是有丝毫不安,儿子定不善罢甘休。”   “你这个大胆逆子!”佟国维猛地直起身子,挥手扫掉砚台。隆科多未退半步,神态严峻。   “哟,这是吵架了?”门口一个微扬的声音响起。   隆科多转过头去,嘴角微弯,“让堂哥见笑了,父子起了些龃龉而已,堂哥应当不会见怪,毕竟我父亲还没有像伯父一样请皇上代为诛子。”   鄂伦岱脸色微微一变,佟国维沉下声音道,“老三,不许这般无礼。”   隆科多缓了口气,举步往门口走去,“儿子这就告退,不耽误两位筹谋大事了。”   鄂伦岱走进屋子,看了看地上打翻的砚台,微笑着道,“堂弟年纪轻轻即得圣上看重,有些小脾气也应当,叔父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呢。”   佟国维叹了口气坐到椅子上,“男子汗大丈夫当建功立业,他偏生钻进那儿女情长里。如今咱们佟佳氏是一时的风光无两,可这未来的光景着实地不容乐观啊。太子身后的赫舍里氏与咱们是积年的恩怨,孝懿去后,咱们与索额图就撕破了脸。我本想投向直郡王,立下那从龙之功,佟半朝的荣耀未必不能延续下去。可如今,温宪公主的下嫁已经让明相与咱们起了嫌隙。皇上偏又一举晋封叶若,将惠妃彻底挤下中宫,大阿哥处必然是半分希望也无了。”   “叔父不必这般愁绪,”鄂伦岱弯了弯嘴角,“圣上身体康健,索相与明相却都老了,这十几年过去,东宫之位可不一定落入谁的手里。咱们何必把筹码都压在大阿哥身上呢,皇上若是有半分立长的心,也不会闹到今天这种地步了。”   “你是说,其他皇子?”佟国维皱了皱眉,“如今成年皇子中,能担事儿的也就那么几个。四阿哥已与我起了龃龉,我若是回头去支持他,即便成了——”   “叔父错了,”鄂伦岱打断佟国维的话,“侄儿说的不是四阿哥,是八阿哥胤禩。”   作者有话要说:鄂伦岱是佟国纲的儿子,父子感情很不好,佟国纲在世时曾向皇上请诛其子。   这里隆科多的痴情设定可能与历史很不一样,但是他会成长滴,我要尽力塑造一个不同的隆科多,一个不同的年羹尧 O(∩_∩)O~隆科多那个著名的小妾以后也会登场。   隆科多不一样的精与年羹尧不一样的傲会成为九龙夺嫡后的最大看点。 第130章 情敌对阵   康熙四十年   佟府   “八阿哥?”佟国维站起身,走到窗前,“八阿哥生母是辛者库出身,皇上恐不会属意与他。”   “话不能说得太早,”鄂伦岱走到佟国维身后,“侄儿最近与八阿哥多有接触,为了广善库欠银的事儿,八阿哥是四处奔走。他一个刚出宫门的贝勒,毫无背景,竟能让东岳庙的修缮磕磕绊绊地进行起来,光是这份聪慧,就不比太子与大阿哥差。”   “八阿哥是惠妃养大的,”佟国维眉心微蹙,“说不准是大阿哥在后头帮他。”   鄂伦岱摇了摇头,“侄儿着人调查过,索相并未插手。凭着索相的权势,他若是插手了,东岳庙之事不会这般困难。咱们佟佳氏的实力不比索相、明相差,若是叔父肯在此时帮上一把,八阿哥定会铭感五内。以后这东宫之位有任何变动,八阿哥绝对是候选之一,有咱们佟佳氏在背后撑着,生母的身份又能有多大关系?退一万步讲,八阿哥到底是惠妃养大,帮他跟帮大阿哥并不冲突。”   佟国维望着窗外,眼眸深邃,半晌后略略一笑,“就如你说的办。”   承乾宫   朱油漆的大门,插着桂枝的盆栽,新贵入主的景象将这座空了若干年的宫殿装点的喜庆非常。   浣月、刘安再次成为承乾宫的掌事姑姑与太监总管,御膳房与内务府的奴才们见到这二位,时常缩着脖子。浣月走在路上,有一干小宫女瑟缩的跪下请罪,浣月想了半晌也想不起到底是谁。   如梦一样的日子,却未有梦一样的美好。浣月曾经幻想过无数次再回到承乾宫的滋味,等到真的推开大门,却未有半分激动。物是人非,花开花落,哪怕回到同一个起点,心境也大有不同了。   “娘娘,这是宜妃、德妃呈上的账册,”浣月端着托盘迈进内厅。   即便是换了宫殿,佟佳氏还是乐意坐在榻子上,读着本史记,似乎院中的风景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放下吧,”佟佳氏翻着书页,“两位娘娘管着的账册定然是没有半点不妥的,我一会儿略略地查点一番就是了。”   浣月点了点头,复又想起什么似的道,“真的不用众妃来请安吗?惠妃时虽不强求,但月月初一十五,还是要与满宫嫔妃聚一聚的。”   佟佳氏轻轻地摇了摇头,“人心不在,硬要人来了有什么意思?时移世易,本宫与表姐不同,若想做稳这个位置,得慢慢磨着才行。”   浣月抿了抿唇,微微弯了弯嘴角,“娘娘比刚进宫时沉稳多了,也有自己的主意了。”   佟佳氏笑了笑,“人都是吃疼了才长进的,我入宫也这么多年了,哪能还像当初一样呢。诸般活法,苦着也是过,乐着也是过,我又何必总是为难自己呢。”   “娘娘,”浣月压低了声音,“可是因着富察氏的拜见,心里不舒坦了?若是有,跟奴婢说一说,不要憋在心里。”   佟佳氏略略地摇了摇头,“没什么不舒坦的,本就不盼望了,还哪来的争风吃醋呢。只是看到昔日的家人带着各色的脸谱跪在屋中,心里有几分感慨罢了。当初表姐对佟佳氏的失望与冷漠,让我很奇怪。她是真真的佟佳氏女儿,整个家族的掌上明珠,到底因何而恨?如今我才真切地体会到了,生来女儿身,半点不由人。”   二月的天已经开始转暖,这个冬天似乎真的过得格外的快。苏伟早早地换上薄靴,软黑的鞋面,纳得格外齐整的鞋底,雪白的鞋帮,侧面出彩儿地带着点点红纹,竟格外地精巧好看。   张起麟、王朝倾等一干众人都围着苏伟转,十分羡慕这样一双新靴子。只有四阿哥时时地黑着脸,对那双靴子的颜色、做工表示出了一百二十分的鄙视。但通通被苏伟屏蔽掉了,傲娇的苏公公每天蹬着新靴子在四阿哥面前晃,晃得一屋子的奴才都噤若寒蝉,恨不能把脑袋插进花瓶里。   二月中旬,外放做官的纳穆图回京述职,特地来拜访四阿哥,同时带来一个重大消息。   “鄂伦岱和胤禩?”四阿哥蹙着眉头。   “是,”纳穆图拱手,礼仪格外规整。如今四阿哥已经不是只有哈哈珠子和太监的小阿哥了,有了自己的佐领,庄户和门下之人,曾经的哈哈珠子反倒因复杂的身份背景成了外人。   “奴才也是从父亲那里得知的,伯父鄂伦岱与八阿哥结交,还向佟老荐了八阿哥,如今佟老已开始插手东岳庙一事。父亲特地让我跟四阿哥表奏一声,伯父为人一向不拘一格,但我父亲向来谨守规矩,还望四阿哥明鉴。”   四阿哥点了点头,“你放心,你从小跟在我身边,你们父子的品性我都信得过。如今文武百官都各有依附,你伯父之举也属正常,没什么好奇怪的。你外放为官,须得用心办事,等有了功绩,我再把你掉回京中,也省的屈居人下。”   “奴才定尽心竭力,请贝勒爷放心,”纳穆图半跪行礼道,四阿哥微微笑笑。   毓庆宫   太子负手立于窗前,小初子正将索相送来的信扔进火盆烧掉。   “本殿真是小看了老八,”太子默然道,“没想到他当真一力扛下了差事,还引得佟国维出手相助。”   小初子挠挠后脑勺,“佟国维是想支持八贝勒吗?太子用不用出手阻止?佟佳氏的势力好像很大。”   太子微微笑笑,“佟国维倒向老八,总比直接倒向大阿哥要好,我何必阻止?更何况,胤禩崛起,有人会比我更着急。”   明相府邸   纳兰明珠靠在椅背上,咳了两声,下人连忙端上热茶。   “郡王怎么说?”纳兰揆叙坐在下首。   纳兰明珠摇摇头,“佟国维帮衬八阿哥不知意欲为何,许是借此向郡王示好,毕竟八阿哥是惠妃养大的。大阿哥固然急躁,也不得不等上一等。否则,若是我们一动,高兴的恐怕就是毓庆宫了。”   纳兰揆叙垂首思量片刻,“佟国维在危难之时助八阿哥一臂之力,八阿哥定会铭记于心。反倒是应该与八阿哥亲近的大阿哥成了任人挑拨的反面人物。阿玛,这么多年来,皇上可曾有过立大阿哥为储的心思?惠妃被禁,舜安颜赢取公主,依儿子看来,皇阿玛对于大阿哥的戒心已经难以放下。佟国维老谋深算,他做的决定恐怕不止单单一个目的。咱们何不向他学学,多压几个筹码以后也多几层胜算。”   茶盖碰到茶碗,在寂静的午后格外清脆,纳兰明珠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又执起碗盖,刮了刮茶末。   三月   武氏的籍册被送入宗人府,四爷府内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位格格。苏伟还是很别扭,无奈诗玥一片丹心,执着地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在诗玥正式成为四阿哥妾侍这一天,四阿哥到了诗玥的院子过夜。苏伟在东小院转了十八圈,最后一跺脚也跟着去了西配院。   傍晚,四阿哥与诗玥坐在内厅,苏伟气呼呼地坐在门外台阶上,谁也不理。   四阿哥透过窗户看外面那人,好笑地弯弯嘴角,转过头来时却发现诗玥与他一样,侧着头凝视着窗外。   “那夜你都看到了,”四阿哥沉下声音开口道,“你真的不在乎?宁肯牺牲至此?”   诗玥转过头来看着四阿哥,“四阿哥多虑了,奴婢并不觉得是牺牲,能看到苏公公,我就很开心。人生短短几十年,我也想随心而过。”   四阿哥垂头一笑,“好一个随心而过,那你可曾想过,苏培盛的心在哪里?若是真的为他好,你或许应该放下自己这份心思。”   诗玥抿了抿嘴唇,目色闪着荧光,“奴婢明白苏公公对贝勒爷的心意,但奴婢不能确定贝勒爷对苏公公的感情。在奴婢心里,苏培盛是世上最好的人,他会为你而笑,但也会因你而伤。奴婢或许不能让他开心,但是奴婢可以在他难受时给他一点温暖,一点支持,一些贝勒爷永远也给不了的关怀。”   四阿哥愣了愣,半晌没有说话。   入夜   四阿哥与苏伟歇在了西厢房,苏伟趴在窗边一直看着正堂的蜡烛熄灭。   四阿哥不满地在屋里转了几圈,最后一把抱起苏伟,扔在床上。   苏伟抱着被子躲进床里,压着声音嚷嚷道“我今晚要好好睡觉,什么都不做!”   四阿哥抚了抚额头,“好,什么都不做,你快点躺好!”   苏伟试探着躺在枕头上,四阿哥挤进被子里。   屋里沉默了片刻,苏伟转头看向四阿哥,“你跟诗玥都说什么了?你可不许欺负她,人家还是个小姑娘!”   四阿哥暗暗地翻个白眼,“你把爷当什么人了?我们之间还能说什么?这个诗玥和你一样,没大没小的!”   苏伟扁扁嘴“诗玥本来就直爽,你一个大男人别和小姑娘一般计较。”   四阿哥气呼呼地翻个身,“诗玥,诗玥,你就知道诗玥,睡觉!”   苏伟小小地笑了两声,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屋里就响起了低低的鼾声。   四阿哥瞥了他一眼,憋气地转过头,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在屋内形成一片微霜,白色的朦胧里,那双嵌着红色云纹的黑靴静静地立在角落。 第131章 离奇   康熙四十年   四爷府西配院   三月的寅时,天还透着紫墨色的浓黑。睡得云里雾里的苏公公被窗外亮起的灯笼晃着了眼睛,无意义的嘟哝两声后,才极其惫懒地抻了个懒腰从床上坐起。   四阿哥脸冲着帐子睡得还很安稳。苏伟伸出个手指头戳戳他的脸,看他家四爷无意识的皱皱眉头,吃吃地笑了半晌。   院子里已经有了脚步声,正堂亮起了点点烛光。一会儿,他们家四爷还得上演一出偷龙转凤,在众奴才眼皮底下从诗玥房中走出来。这样的一夜过后,四爷府的所有人都须得正视西配院武格格的存在,诗玥也将从此迈入后宅女人的尔虞我诈之中。   思之于此,苏伟低低地叹了口气,绕过四阿哥坐到床边,穿好袜子,拎起那双带着别样红纹的靴子往脚上一蹬。   “啊!”平白地一声尖叫,将守在门口的张起麟吓得一蹦。屋内,苏伟愕然地看着靴子前露出的白色袜尖。   “怎么了?”四阿哥昏头昏脑地坐起身,眼睛还半睁不睁地眯缝着。   “我,我,”苏伟看着四阿哥不知道该怎么说,昨晚他的靴子还跟新的一样呢。   “好好说话,”四阿哥捏捏眉心,他昨晚睡得不是很好,头有点儿疼。   “我的靴子坏啦,”苏伟哭丧着脸,把破了一个大洞的靴子举到四阿哥跟前,“昨天还好好的呢,你看这破个大洞。”   四阿哥嫌弃地往后退退,随意地摆摆手,“坏了就坏了,回去爷找人给你做一车,有什么打紧的。”   “这是诗玥辛苦了好久做的呢,我才穿没几天……”苏伟不满地嚷嚷着,随即猛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四阿哥,“不会是你弄坏的吧,这屋里就咱们两个!”   “又胡说八道,”四阿哥一巴掌拍在苏伟后脑勺上,“爷犯得着跟双鞋过不去吗?你那肯定是老鼠啃的!不是什么熏香的好料子,招了鼠虫还敢怪在爷身上!”   苏伟缩了缩了脖子,扁着嘴嘟嘟囔囔了一会儿,“不是就不是呗,那么凶干嘛,我的靴子都坏了……”   李氏院里   李格格慵懒地坐在镜前,只着了件小衫,一张俏脸带着微微的潮红。“小主,”喜儿端着水盆进来,沾湿了布巾递给李氏,“贝勒爷刚回正院了,好像早膳也是在武格格那儿用的。”   李氏脸色一寒,将布巾甩手丢进铜盆里,兑着花汁的水溅了一地,喜儿吓得一缩脖子。   “她是个什么东西?也配一声格格!”李氏瞪了喜儿一眼,声音带着阵阵凉意,“都是你们这帮奴才势利眼,这不过一夜呈宠,恨不得一个个上赶着扒上去!”   “奴婢不敢,”喜儿慌忙跪下,“奴婢,奴婢只是听了丫头们嚼舌头——”   “行啦,”李氏偏过身子,打断喜儿的话,“一大早晨的这般晦气!”   春意渐浓,京城内一片盛景。噶尔丹之乱平定,没有连年征战,百姓得以休养生息,连城隍庙的集市都比往年更加热闹。然,国泰民安的表象下总有股股暗流涌动,隆福寺后身的马家胡同里悄无声息地开了间诗社,总有密实地掩着帘子的马车进进出出。   三月末,圣上由皇宫迁入畅春园,各位皇子及文武百官转至九经三事殿听政。东岳庙兴修事宜总算有了一定进展,皇上当众夸奖了胤禩一番,胤禩又将功劳归给了裕亲王福全。   四月初三,一大早苏伟便领着小英子出了府门。两人架着马车,走了两个多时辰,最后由朝阳门前拐进了老君堂胡同。   小英子扶着苏伟下了马车,仰头看一溜的青灰泥墙,“二师父,咱们干嘛费劲巴拉地跑到这儿来找位老嬷嬷啊?福晋给两位格格挑的师父都是顶顶好的,听说那刺绣的手艺,整个京城都找不出第二家——”   “行啦,”苏伟打断小英子的罗嗦,左右看着门庭,“我给两位格格找的嬷嬷不是看有什么手艺,是看有什么秉性。这位嬷嬷本来是在翊坤宫当差的,从前伺候宜妃,后来又被指去伺候和硕恪静公主。据说作风强硬,宫里资历再老的嬷嬷都不敢指使她。有了这位嬷嬷调教,咱们府里的公主能有海蚌公主一半的厉害,以后嫁出去咱们就不用那么担心了。”   小英子愣愣地点点头,“哦,徒弟知道了。”   苏伟恨铁不成钢地瞥他一眼,转头刚好看见了一位坐在台阶下的老人。“老伯”,苏伟压下身子上前道,“您知道从前宫里伺候的吴嬷嬷住在哪儿吗?”   “吴嬷嬷?”老伯吸了口烟袋,“知道,知道,我前几天刚去祭了奠仪,宫中的贵人娘娘还送了不少东西来呢。”   “奠仪!”苏伟只觉天上雷声轰轰,与小英子两人面面相觑。   早朝,康熙爷听了工部的奏报,决定月中巡视永定河。临朝上,下旨令太子、四阿哥、十三阿哥随行。胤禛愣了愣,转头看看太子与大阿哥的方向,眉心微蹙。   回府路上,马车中傅鼐陪坐,“奴才觉得皇上带太子随行,怕是意在阻止大阿哥再沾手永定河之事。最近因着惠妃娘娘的事儿,大阿哥的风头被压下了不少。”   四阿哥抿了抿嘴唇,“或许是这个原因,但我总还是莫名地觉得怪异。太子已近而立,皇阿玛却愈加拘谨地将太子拴在身边。胤禩被皇阿玛看重,近来连十三也频得皇阿玛夸奖,如此大肆提拔众位皇子,不是让储位更加不稳了吗?古人说圣心难测,如今看来果真是如此啊。”四阿哥揉揉眉心,一手挑起车帘向外看了看,却意外地看见一辆颇为熟悉的马车远远而来。   “停车,”四阿哥的马车应声靠在路边。   驾车的小英子认出了自家主子的车架,也连忙勒紧了马绳。   “干什么去了?”四阿哥掀起车帘,问正跳下马车的苏伟。   苏伟随随便便地一垂首,蔫蔫地对了一句“给主子请安。”   “上车,”四阿哥瞥了他一眼,嘴角却蜿蜒出一丝笑意。   傅鼐看了看,行礼后退下,上了小英子架的马车。   “怎么又垂头丧气的?”四阿哥伸手捏捏苏伟鼓鼓的脸颊。   苏伟扁了扁嘴,把事情前后说了一遍。   四阿哥拢着眉头笑了笑,“不就一个嬷嬷嘛,犯得着这么费劲?”   “我可是找了很久的,”苏伟抬起头严肃地道,“这嬷嬷能教养出海蚌公主呢,可惜就是命太短!”   四阿哥无奈地摇了摇头,“不是每个人都有恪静的命的,恪静是嫁到了外蒙,皇阿玛最头疼,最没把握的地方,她的跋扈刚好补了皇阿玛的担心。这嫁到其他部落的公主就不一样了,她们若是都如恪静一般掌权夺势,那安抚就变成挑拨了。”   苏伟眨了眨眼睛,“那怎么办?难道只能等着受欺负?”   四阿哥凝思了片刻,弯了弯嘴角,“你倒是提醒我了,恪静的跋扈学不得,这为人处事的方式却可学上一学。若是茉雅奇、伊尔哈能如恪静一般睿智,定然知道因事制宜,威势与柔弱都是女人的武器。”   “那不还是一样嘛,”苏伟气闷地撅起嘴,“福晋找的那些女师傅,一个个绣花、弹琴的,哪有什么睿智啊?”   “你不要那么歧视女子的技艺好不好?这刺绣、琴艺都是修身养性的良器,中间不乏大智慧。只不过很多人把这些学的死了、闷了。只得了表皮却把最重要的东西丢了,”四阿哥颇带哲理地道,苏伟摸摸鼻尖。   “不过,爷倒想起个合适的人选,把她请进府,调教调教茉雅奇、伊尔哈正正好,”四阿哥点着头道。   “谁啊?”苏伟瞪大眼睛。   四阿哥一笑,“你还记得当初在承乾宫留在我身边的最后一位乳母,李嬷嬷吗?”   苏伟愣了愣,“对哦,李嬷嬷!当初还是她让我给你值夜的呢。”   四阿哥点点头,“李嬷嬷现在也出了宫,爷一直派人照顾着她的家里人,如今也正好让她进府享享清福。东路还空着那么多院子,就收拾出一间给两位格格和李嬷嬷,教导格格的事儿都交给李嬷嬷负责。这离了西配院,她们两个也能独立些,你得空也可去看一看。”   “真的啊,这样好,这样好,”苏伟眉开眼笑起来,逗得四阿哥又伸手去刮了刮他鼻梁。   八阿哥猎园   四月时节,京郊一片葱翠,浓密的草木间,几匹骏马呼啸而过。一枝利箭破空而出,略着树梢飞过的野鸽子扑簌簌地掉落。   “好,八阿哥好箭法,”鄂伦岱勒住马绳,拍手朗声道。   “佟兄过奖,”八阿哥提起鸽子笑着道,“胤禩哪及佟兄的半分,不谙诗书,只能在这些粗野之事上下点功夫。”   “诶,”鄂伦岱调转马头与八阿哥一起往回走,“咱们满人是马上打得天下,这怎么能算粗野之事呢。”   胤禩弯了弯嘴角,“如今是太平治世,需要的是如佟兄一样的治世能臣。就如这次的东岳庙之事,若不是托赖佟兄的横纵之才,胤禩哪能得了皇阿玛的赞同。”   “八阿哥太谦虚了,”鄂伦岱笑了笑,“我等都是为八阿哥的才能所折服,略进绵薄之力而已。说起来,八阿哥在朝堂上也是不争功利,白白地将所有功劳都归给了裕亲王。”   八阿哥自嘲地一笑,“胤禩为晚辈,于公于私都该敬着肱骨老臣,亦如佟老、佟兄。而今,胤禩初承差事,只求无过,哪敢揽功啊。”   鄂伦岱略略地点了点头,眼中却闪过一丝异样。恰在此时,有护卫来报,裕亲王协张廷枢大人来访。   四爷府   四阿哥与苏伟商定后不久,李嬷嬷很快被接进了府内。作为四阿哥的乳母,连福晋对这位老嬷嬷都十分恭敬。   苏伟让人收拾着东路的院子,丫头、嬷嬷的安排地热火朝天。而西配院中,异样的苦涩犹如开封的陈酿,愈来愈浓烈地发散着。   李氏还好,伊尔哈生性淘气,平日里也爱四处乱跑。李格格只当她又多了个地方住,反正都在府里,想着了就叫回来看看。   宋氏就难以自抑地伤感了,在她的意识中,茉雅奇是女孩儿家,虽说满足贵胄不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学得多了也无大用。而她自己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与茉雅奇隔了几间院子,便好像隔了千山万水。   茉雅奇不忍看额娘伤心,动了不搬去东路的念头,可惜话未说完,就被福晋堵了回去。   “李嬷嬷是你们阿玛的乳母,她来教导你们,必是一百二十分的用心,哪有理由推三阻四?再说,苏培盛把你们住的院子都打理好了,住的用的都是最好的,你去住上几天,保准就不爱回来了。”   茉雅奇低下了头,不敢再有异议。   一旁坐着的宋氏却暗暗变了脸色,“又是苏培盛……” 第132章 要造反?   康熙四十年   四爷府   四月十三,天气晴好,两位小格格正式搬进了东路正中的三小院。   三小院是东路所有院子中唯一的两进院。茉雅奇住在后院,伊尔哈住在前院,李嬷嬷住在东厢房中,伺候的奴才们大都住在东西配间,西厢房改成了两位格格的学堂。   小院迎新接贵这天,奴才们凑热闹地放了一挂小鞭。正路三进院儿的弘晖阿哥也像模像样地送来了乔迁之礼。两只檀木嵌玉的三层八宝盒,被弘晖歪歪扭扭地刻上了自己的墨宝。虽不稀有,但贵在用心。   伊尔哈高兴地围着盒子转了半天,突然冲一旁负手而立的四爷伸手道,“三弟都送礼物了,阿玛的呢?”   四阿哥愣了愣,随即笑着道,“这整间院子的陈设,都是你们苏公公从阿玛的库房里淘出来的,清一色的好东西,怎么还问阿玛要礼物呢。”   伊尔哈嘟起嘴,不满意地晃晃身子,茉雅奇在一旁抿嘴笑笑,转身冲廊下的苏公公点点头。   “爷也真是的,整间院子的东西都拿了,怎么就差最后这点彩头了?”李氏笑语吟吟,并着福晋、宋氏迈入小院。   “妾身给爷请安,”三人齐齐福了一礼。   四阿哥摆了摆手,笑着冲李氏道,“伊尔哈的性子倒是跟你像个十足,以后不知哪家夫婿要头疼了。”   伊尔哈娇气地一哼,上前拉着李氏道,“额娘,额娘,咱们去我屋子看看。”   李氏跟福晋一点头,由着伊尔哈拉着她进了前院堂屋。   李嬷嬷从东厢房走出,年逾五旬的她,双鬓灰白,但保养得当,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度,“奴婢给主子们请安。”   福晋微一点头,算作回礼。   四阿哥从旁道,“以后又得辛苦嬷嬷了。”   李嬷嬷微微一笑,略略地摇摇头,“哪里算得上辛苦,奴婢一大把年纪还能有两位小格格绕身,这日子都活分起来了。”   茉雅奇抿抿嘴唇,上前一小步,冲李嬷嬷行了个千福礼,“我姐妹愚钝,以后就有劳嬷嬷了。”   “我的好格格,快起身,”李嬷嬷紧忙着扶起茉雅奇,“您是主子,奴婢们所做皆属分内之事,是应当应分的。这主子的礼,奴才们没有擎天之功,是受不得的。”   苏伟在廊下点点头,四阿哥笑着道,“嬷嬷与我有养育之恩,算得擎天之功了。茉雅奇这一礼,嬷嬷受得。”   苏伟自觉该出场了,遂理理衣摆,走到院子当中,微微躬身道,“回禀各位主子,前院、后院都已收拾妥当,伺候的奴才们也都就了位置。两位格格住进来,主子们当可安心。”   福晋点了点头,冲四阿哥道,“爷,咱们也进屋去看看吧。”   “好,”四阿哥负手,同福晋、李嬷嬷进了伊尔哈的屋子。   宋格格落后一步,偏头向后院看了看,苏伟见状上前道,“小主,奴才先引着您和大格格到后院去看看?”   “不劳苏公公,”宋氏语态冷淡,伸手牵过茉雅奇,仰头跟着众人进了堂屋。   苏伟眨眨眼,莫名地挠挠后脑勺。   四月十八,皇上起程巡视永定河。   一路上,康熙爷多将太子、十三阿哥带在身边,对四阿哥倒不是管的很严,由着四阿哥四处看,四处走。   到了马驹桥流域,四阿哥特地带着苏伟到了高家酒馆,又吃了一次苏公公一直心心念念的涮兔肉、栗米酿。只是这次,无论苏公公怎样哄劝,四阿哥都不肯再碰那棕红色的酱料了。   出了高家酒馆,两人又去了马驹桥头的碧霞元君庙。京城四郊有五顶碧霞元君庙,香火都颇为鼎盛。   苏伟跟着众香客像模像样地上了香,许了愿。四阿哥倒是很实在地直接捐了二十两的香火钱,惹得苏公公临走时一步三回头地看那领了银子的歪嘴老道。   京城直郡王府   纳兰明珠甚少亲自登大阿哥门庭,但是这次例外了。   胤褆将明相迎进内室,着人奉上前明的六安瓜片,纳兰明珠细细地品了几口,长舒一口气。   大阿哥强压下急躁的性子,沉声道,“裕亲王插手东岳庙之事,胤禩的差事是做的越来越顺当了。”   “郡王不要担心,”明相放下茶碗,“八阿哥根基浅薄,在朝中的影响不足为虑。而且,八阿哥自小养在延禧宫是众人皆知的。他想独自拉起大旗,还尚需时日。”   大阿哥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窗前,“额娘连连出事,皇阿玛对我也愈加冷淡。反倒太子,与老四、小十三一起巡视永定河。这般的声势,怕是要将我助修永定河的功绩抹杀得一干二净了。”   “郡王多虑了,”明相也沉下声音,“老臣倒是觉得,皇上带着太子似有他意。如若圣上当真确立东宫之位,为何不将太子留在京城监理国事?”   大阿哥闻言蹙起眉心,“那如今,本王该如何是好?”   明相捋了捋胡须,目透深邃,“既然圣上提拔八阿哥,郡王不如就暂退一步,待惠妃娘娘一事过了风头,再寻机起身。郡王可放心,只要太子一天在位,皇上就不可能全权旁置郡王。”   大阿哥亲自将明相送出府门,回到内室时,大福晋端了点心进来,“王爷歇歇,用些糕点吧。”   大阿哥叹了口气,坐到榻子上,“本王没胃口,放在一边吧。”   大福晋走到大阿哥身后,轻敲着大阿哥的肩膀,“这么多年,明相一直相助王爷,投进了那么多精力,没道理此时转向他人。更何况是出身微贱,毫无背景的八阿哥。”   大阿哥略略地摇了摇头,“人心难测,索额图、纳兰明珠浸淫朝堂多年,没人能猜透他们的心思。更何况钮勒和萧永藻都送了消息来,纳兰揆叙与胤禩确实有不少来往。”   大福晋秀眉微蹙,“古来孝义难求,纳兰揆叙所为也未必是明相允准的。王爷还是暂时委曲求全,不要绝了明相向着咱们的意头。”   大阿哥冷冷一笑,“福晋放心,本王心里有数,权谋心术比得不过是一时的输赢。本王是大清皇长子,难道还怕一介黄口小儿吗?”   四月末,銮驾回宫。东岳庙一事进展颇顺,五月初已近完工。   与此同时,朝中又发生一件大事,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以老病请退,被皇上出言挽留。朝中文武百官着实动荡了一阵,然身在局中的太子却未发一语。一向与索相作对的纳兰门人,此时也意外沉默。   五月初七傍晚,傅鼐、常赉等人匆匆入府,在书房外值守的张保隐隐地察觉出一丝不安。   书房内的奏报不到一刻钟,一声闷响突地传出。张保扬手制止了门外的侍卫,自己躬身而入。书房里几个人或站或坐,四阿哥负手立于书架前,桌上的砚台被打翻在地。   “主子,”张保跪下身子。   “这里没事,你收拾收拾退下吧,别让外人进来,”四阿哥沉声吩咐道。   “是,”张保利落地拾起砚台,收拾了一地残墨,躬身退下。   沈廷正拱手道,“贝勒爷,此事事关重大,未经证实前,还不宜下结论。”   四阿哥点了点头,回身冲傅鼐道,“你派到邵干旁边的人显不显眼,会不会被人盯上?”   “主子放心,”傅鼐垂首,“此人只是小小的热河把总,姓魏名经国,如今在京轮值,靠到邵干门下,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这人有几分机灵,但是颇为贪财,又有把柄落在奴才的亲信手上,很好控制。”   “那就好,”四阿哥深喘了口气,“让他继续跟在邵干旁边,随时打听那边的动向。无论他们在图谋什么,咱们都得提早做出防范。”   “是,”傅鼐俯身领命。   苏伟晃荡到四阿哥书房时,正赶上傅鼐等人告辞离开。   “苏公公,”几人纷纷向苏伟拱手行礼,苏伟俯身一一回敬。   书房内,四阿哥坐在书桌后发呆,苏伟一路走到四阿哥面前才被发现,“主子,你怎么了?”   “没事儿,”四阿哥勉强地笑笑,脸上却隐隐泛着青色。   苏伟往外看了看,回过头道,“傅鼐他们匆匆而来,是不是朝中发生什么事儿了?”   四阿哥看了苏伟两眼,叹了口气,“你还记得之前那个被索相调回京城,任兵部督捕左侍郎的邵干吗?”   “记得,”苏伟点点头,“爷不是还往他身边派细作来着吗?”   四阿哥瞪了苏伟一眼,“爷让傅鼐派去的那人传回消息,邵干与索额图的其他门人常与一些朝中官宦出入马家胡同的一家诗社。”   “诗社,”苏伟眨眨眼睛,随即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索额图不会要造反吧?”   “小点声,”四阿哥瞪了苏伟一眼,“要造反哪有那么容易?当初鳌拜权倾朝野,不也一样被皇阿玛拘禁?不过,索额图如此筹谋,肯定和太子脱不了关系……”   “主子,”张保躬身而入,“福晋院里来人请您过去,说是摆了小宴,想在您随圣上北巡前,一家人聚一聚。”   四阿哥叹了口气,“现在爷还哪有心情吃饭啊。”   苏伟咬咬嘴唇,“爷,去吧,家宴呢。您一走就是将近两个月,孩子们都看不到你了。”   四阿哥看着苏伟笑笑,“那你跟爷一起去?”   “我就不去了,”苏伟挠挠后脑勺,“我还有一大堆事儿要做呢,您好好吃,”说完也不等四阿哥答话,转身蹭着墙边跑走了。   四阿哥脸色暗沉地瞪着某位公公的身影,起身往福晋院里去了。   四进院正堂摆了两桌,四阿哥与福晋、弘晖、两位小格格一桌,李氏、宋氏、武氏一桌,李嬷嬷伺候着两位小格格也在屋里,被四阿哥硬赏了位置坐下。   福晋摆的小宴倒很正式,标准的冷热八品,只是四阿哥心中有事,见这死板的席面愈加食不下咽,只用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回到东小院时,苏伟正在后院架着松针烤鹌鹑,四阿哥凑过去,跟着苏伟啃了几只鹌鹑,又喝了两碗小米粥,才舒坦地继续烦心去了。   入夜,李嬷嬷由两位伺候的小丫鬟掌灯而来。   张起麟通报后,领着李嬷嬷进了内室。四阿哥正歪在榻子上看书,苏伟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   “嬷嬷怎么大晚上的过来了?”四阿哥起身道。   李嬷嬷慈祥地笑了笑,“奴婢一直伺候着小格格们在福晋那儿,刚才回到院里,想起你晚上没怎么吃东西,到膳房给你下了碗酸瓜蛋汤面。”   “还是嬷嬷心疼我,”四阿哥亲手接过面碗,“嬷嬷下的面最是合口,这么多年我总是惦记着。”   李嬷嬷给四阿哥递上筷子,“一碗面而已,阿哥想吃随时说一声。”   四阿哥笑笑,低头大口吃起来。苏伟在旁边瞪大了眼睛,他家主子刚刚才吃了六只鹌鹑,两碗小米粥,现在肚子还没下去呢,再吃面会不会撑着啊?   李嬷嬷见四阿哥吃得欢,却并没有多高兴,反而低低的叹了口气。   “嬷嬷怎么了,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四阿哥抬起头道。   李嬷嬷微抿着唇,摇了摇头。苏伟见状,挥手让屋内的奴才们退了出去。   四阿哥左右看看,对李嬷嬷道,“嬷嬷自小抚育我,胤禛一直把嬷嬷当做亲人,嬷嬷有什么话尽可直说。”   李嬷嬷笑笑,“没什么大事,只是嬷嬷入府这一阵,看你和后院的几个总是不亲近。就像今晚,你就吃了那么点儿,这福晋、侍妾们谁也不知惦记着。嬷嬷我这心里,不舒服。”   四阿哥抿了抿嘴唇,将面碗推得远点儿开口道,“我知道嬷嬷最关心我,但其实嬷嬷不用担心,这府里有人惦记着我呢。” 第133章 妒妇   康熙四十年   四爷府   五月的夜,温和而疏懒,卷过荷池的风再没有初春料峭的清寒,又还未沾染盛夏浮躁的暑意。东小院里,奴才们侯在廊下,内室的烛台透着光亮打在窗影上,倒带着几分岁月静好的闲适。   屋内,四阿哥的话带着未尽的内容,李嬷嬷却没有刨根究底,看看那碗吃了一半的面,李嬷嬷淡然地笑了笑,目光在室内转了一圈,最后落到了角落里的苏伟身上。   “这孩子跟着你都快二十年了吧,”李嬷嬷冲苏伟招了招手,苏伟小步地走到榻子边,眼睛还一直盯着面碗。   “是啊,”四阿哥笑了笑,“苏培盛到承乾宫时,我才五岁,他也才十岁而已。”   李嬷嬷抬头看了看苏伟,“这时间当真是最不经熬的,嬷嬷还记得阿哥第一次指了小苏子伺候,回来跟奴婢说,那王钦的徒弟,看起来呆头呆脑的。”   苏伟囧,偷摸地瞪了四阿哥一眼,四阿哥扬起嘴角,“嬷嬷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李嬷嬷捏着手帕,抿了抿眼角,“这人啊,在多高的位置就担着多大的麻烦。如今一过二十年,当初还被王钦罚跪的小公公已是正经地六品内监了。这回想起来啊,阿哥与奴婢的眼光倒是真没错。”   四阿哥弯着嘴角点了点头,看着颇为得意的苏公公道,“是没错,只不过这呆头呆脑的样子这么多年都没变。”   李嬷嬷愣了愣,回头看看瞬间垮下脸的苏伟,也掩着帕子笑了起来。   巡视永定河后,康熙爷就下令将今年的北巡提前至五月末,即便是索额图的请辞也没有耽误这次行程。随扈的皇子队伍一如既往的庞大,太子、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均在其列。   五月末转眼即至,东岳庙的修缮只剩了边角料,裕亲王全权担了过去,让八阿哥安心随圣上北巡。朝上,康熙爷对裕亲王及八阿哥颇为满意,还将内务府新制的御用马鞍赏了两副下来。   早朝过后,皇上又召见了裕亲王。裕亲王由乾清宫出来时,已近午时,走过毓庆宫时,太子正好迈出大门。   “老臣给太子请安,”裕亲王拱手道。   “王爷客气,”太子微微笑笑,“今儿个早朝,王爷可算得了重赏。想必这与老八共修一间破庙的差事,要比王爷戎马半生来的有分量吧。本殿原还以为,王爷不屑参与这其中的腌臜事儿呢。”   裕亲王的脸色变了变,俯身道,“太子言重了,本王只是听从皇命,不敢贪图其他。”   太子冷笑一声,“听从皇命?若是如此,就不会有众人争抢东岳庙一事了,裕亲王当初抱病推拒,怎么如今好的好的这般快?一代贤王,如今为个低贱阿哥跑前跑后,本殿还真是少见多怪了。”   太子笑着转身而去,裕亲王面色阴沉,站在原地半天不动一步,随从见状连忙上前安抚,“太子以前颇为知情识理,怎么如今变得这么尖酸刻薄?王爷身体要紧,可别动了真气。”   裕亲王看着太子的背影,声音蕴着寒冰,“东宫秉性至此,可谓大清之祸啊。”   永和宫   四福晋入宫给德妃请安,永和宫内正忙碌着,宫女太监们进进出出地搬着东西,不少箱子摆在院子当中…   德妃坐在榻子上手里握着一打清单,见小宫女引着四福晋进了屋,立马招手道,“来得正好,快来帮额娘看一看,缺什么不缺?”   “额娘这是在忙什么?”四福晋坐下,接过德妃递来的清单。   德妃轻弯嘴角,“胤祥、胤禵都要搬进阿哥所了,这后院配了人,以后住在懋勤殿就不方便了。懋勤殿的摆设用具都是御用,不能搬到阿哥所去。虽说有内务府布置,额娘还是想着尽可能地给他们配些常用的。”   四福晋笑笑,“额娘真是慈母心肠,儿媳看这清单可算是事无巨细,样样具备了。只是不知十三弟、十四弟后院都配了什么人?福晋的人选有眉目了吗?”   德妃摇了摇头,“福晋的事儿皇上还没说,这配的格格倒都算不错。胤祥那儿是郎中阿哈占之女瓜尔佳氏,胤禵那儿是员外郎明德之女舒舒觉罗氏。额娘也打听了,还都是蛮周正的女子。”   “皇阿玛给两位弟弟指的一定是好的,近来十三弟、十四弟都颇得皇阿玛看重呢,”四福晋微笑着道,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单子,“这格格进门总得有两身像样的行头,额娘这儿的可都是好东西,给格格们大材小用了。不如就让儿媳贪个便宜吧,也算给十三弟、十四弟添个彩头了。”   德妃好笑地指指四福晋,“你以为能少得了你们的?胤禵打多久以前就惦记着他四哥的迁宫之礼了。”   “那是应当的,”四福晋扬起嘴角,“贝勒爷平时不说,心里最惦记这两个弟弟了。尤其是十四弟,贝勒爷都拿出对弘晖的心思了,恨不得手把手地教着。”   德妃一脸欣慰地点点头,随即想起什么似的道,“弘晖该开蒙了吧,教导的师父找好了吗?”   “额娘放心,”四福晋抬起头,眉眼漾着暖意,“给弘晖开蒙的是位学问极好的文士,叫傅敏。四爷说,等过一阵,再向皇阿玛求位大儒教导弘晖。”   德妃点点头,“那就好,老四对弘晖也是上心。不过,弘晖都到了开蒙的年纪了,你们那后院怎么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四福晋愣了愣,垂下头,“是儿媳不好,后院一直无有所出,儿媳是着急也没办法。”   德妃正了脸色,看了四福晋两眼,“额娘听说,老四纳了你身边的一个丫头?”   “是,”四福晋微微垂首,“那丫头娘家姓武,虽说是儿媳的家生奴婢,但她父亲中了举人,外放做了县令,也不算平民女子了。”   德妃缓了口气,往榻子上靠了靠,“那倒是不错,给她个正经名分,老四的后院真是许久未进人了。上次连皇上都问,这胤祺都添了第四个孩子了,怎么胤禛那儿这么多年都没动静?”   四福晋抿了抿嘴唇,低头道,“武氏颇得贝勒爷喜欢,近来也常招她伺候,想是不久就会有喜讯的。”   德妃点了点头,“那就好,额娘是知道你的脾性的,可外人不知道。老四这儿一直无所出,那些嚼舌头的不免往你身上想。你要知道,为人正妻,最怕的就是好妒的名声。”   四福晋身子一紧,慌忙站起身下拜道,“额娘明鉴,儿媳绝没有妒忌吃醋——”   “好啦,”德妃柔着声音扶四福晋起身,“额娘就是提点你一两句,你是什么样的人,额娘最清楚。额娘也是因为真真的心疼你,才对你说这些的。”   “谢额娘提点,儿媳定谨记于心,”四福晋苍白着脸色,微微颔首。   回府的路上,诗瑶蹙着眉头,不解地小声道,“福晋也是的,干嘛把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明明是贝勒爷甚少来后院,这孩子也不是能凭空变出来的——”   “行了,”福晋瞪了诗瑶一眼,“这种话不许随便说。”   “可,”诗瑶嘟了嘟嘴,“德妃娘娘是贝勒爷的生母,福晋若是说了,娘娘说不定能管管贝勒爷。”   “你知道什么,”福晋叹了口气,靠在车壁上,“四爷到底不是在德妃身边长大的,里外里都隔了一层。敏妃生前跟我说的话,我还时时记着,德妃若是为了十四阿哥能阻了四爷的封王之路,以后要是再有其他事儿,就说不准会怎样了。”   诗瑶懵懂地点点头,垂下首不敢在说话。   入夜,福晋将四阿哥请到了自己屋里,将胤祥、胤禵迁宫的事儿向四阿哥一一说了。   四阿哥笑了笑,“转眼间,真是一个个都大了,当初还猴子似的到处蹦,如今竟也要成家了。爷就说这几日上朝,胤禵一直左右瞄我,原来是惦记着爷那点儿好东西呢。”   福晋微微颔首,“爷向来疼爱弟弟们,送点儿好东西想也不会心疼的。妾身这儿,已经禀明额娘,给两位进门的格格一人做几身行头。”   “恩,”四阿哥点了点头,“你是嫂子,这样正合适。爷和胤祥、胤禵就要随皇阿玛北巡,迁宫的事儿你就多帮着额娘操持操持。若是缺了什么,尽管跟库房拿。”   “是,”福晋起身行了一礼。   四阿哥抬头看看她,站起身道,“你休息吧,爷回东小院去。”   “爷请留步,”福晋上前一步叫住了四阿哥,“爷这一走又是一个多月,不如带上位格格随身伺候着?”   四阿哥脸色微变,眉心拢起,“爷随皇阿玛北巡是正事儿,不是出外游玩,带上格格像什么话?”   福晋抿了抿唇,并未放弃劝说,“今儿个妾身进宫,额娘提起连皇阿玛都过问了爷后院一直无所出的缘由。妾身自问虽算不得贤良,但也不是毫不知礼的妒妇。爷如此下去,让妾身日后如何自处?妾身背上不贤的名头算不得什么,可爷也要为弘晖想想啊。妾身一早就听说,大阿哥、三阿哥出门都带着妾侍,传宗接代是大事儿,想来皇阿玛也不会怪罪的。”   “行了,别说了,”四阿哥转过身子,向门口走去,“这事儿爷会想想的,你先休息吧。”   福晋看着四阿哥远去的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姜嬷嬷上前扶着福晋坐回榻子上,轻声恭维道,“福晋当真大度,您这份谦让可称命妇间的表率,四阿哥纵然不说,心中也定然有数。”   福晋自嘲地笑笑,“我哪算得什么大度,只不过于夫妻之间就剩了这些虚名而已。更何况,我有弘晖,只要他好好的,我怕那些妾侍做什么?”   紫禁城乾清宫   偌大的宫室内,只有一盏半明不明的通臂大烛,康熙爷坐在明黄色的软椅上一言不发。伺候的奴才们都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站着,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梁九功端着碗已经半凉的茶,寸步不离地立在锦桌旁,心中不住地叹气。   他是圣上最贴身的奴才,康熙爷的喜怒哀乐,没人比他更清楚。但几十年来他一直记着伴君如伴虎的话,在皇上身边办事,就要当自己是瞎子、聋子、哑巴,否则不一定哪一天,他就要躺在乱葬岗中喂野狗了。   洁白的宣纸上,躺着两本折子,一本是索相第二次递上来的请退折,一本是封着红皮的密折。   “梁九功,”宫室内静谧了半个时辰后,康熙爷终于哑着嗓子开口。   “奴才在,”梁九功上前两步,将茶碗放在了桌上。   康熙爷伸手拿起那本密折,梁九功的额头沁出层层凉汗,即便他再装聋作哑也知道那本折子的分量,皇上若是着意了,这大清朝可就要变天了。   “去把这折子烧了,”康熙爷将折子扔给梁九功。   “嗻,”梁九功接住折子,利落地下跪,一直悬在空中的心总算暂时随着暗暗吐出的一口气,缓缓落下。 第134章 赌气   康熙四十年   四爷府   乌云半掩的月将夜空衬得愈加浓重,即便是皇亲贵戚的高门大院也只有半尺寸辉的几盏灯笼,聊胜于无地安抚着人心。东小院里,值守的张起麟靠在门房的火盆边儿睡得迷迷糊糊,荷池里偶然跃起的锦鲤,像是喻示着这个夜晚中某种不同寻常的节奏。   正堂内厅,炕桌上罩着薄纱的烛焰被在屋子里团团转的苏公公带得忽明忽灭。   四阿哥歪在榻子上,看着苏伟在地上来回地画圈儿,不解地问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就带着诗玥不是挺好吗?”   “哪里好啦,”苏伟焦躁地揪着辫子,“你总拿她当挡箭牌,本来就招人忌讳了,这要一出巡,回来就更在风口浪尖上了!”   四阿哥皱起眉头,往后靠了靠,“爷不拿她当挡箭牌,她就不招人惦记了?宋氏、李氏好歹是选秀入宫的,有家室,又有孩子。诗玥呢?她若是连爷表面上的恩宠都没有了,才是任人作践呢。”   苏伟身子一僵,看向四阿哥的眼色带着些许埋怨,片刻后又沮丧地垂下了脑袋,“可,福晋摆明了就是想让人给你开枝散叶,诗玥那儿根本不可能——这来回一两个月都没消息,诗玥就成府里的笑柄了。”   四阿哥深吸了口气,面色冷如潭水,“她既选择了留在府里,总不能一世无忧地活着,爷已经万分顾念她当初的仁义了。你这般里外地惦记着她,不如来想个万全之策?”   四阿哥生气了,苏伟看了四阿哥一眼就知道了,可他不愿意在此时你侬我侬地去哄他,即便他深知是自己又钻进了没有出路的死胡同里。   半晌后,苏伟垂着头,哑着嗓子开口道,“你带李格格去吧,府里就弘晖一个,怎么都糊弄不过去的——”   “砰”地一声响突兀地在东小院传开,半睡半醒中的张起麟一个骨碌爬起来,小跑到正堂窗下。屋内原本亮着的灯盏莫名地熄灭了,隐隐有人疾步而过,脚步重重地似带着难以隐忍的怒意。张起麟静等了片刻,窗内传来一声颇为熟悉的叹息。   “苏公公,可是出了什么事儿?”张起麟压低了声音道。   “没事儿,”苏伟的声音不含任何起伏,“主子不小心打翻了灯盏,你且去歇着吧。”   “是,”张起麟抿了抿唇,转身退下。   屋内,苏伟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内厅里,被四阿哥打翻的灯盏折了一半白蜡,在地上咕噜噜地滚过。   清晨,张保起床时就见张起麟抻着脖子站在正堂门口,伺候的奴才们一溜地排在廊下。   “怎么不进去?”张保走到张起麟身边,压下声音问道。   张起麟冲张保眨了眨眼睛,压着嗓子回答,“主子昨晚心情不太好,我等苏公公叫了再进去。”   张保没有再问,紧抿着嘴唇看向毫无动静的室内。   内厅里,苏伟团在榻子上,颤抖的睫毛下带着乌青的颜色。四阿哥披着衣服从卧房里走出来,在榻子边怔怔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出了堂屋。   正路书房   四阿哥下朝回来就坐在书桌后,伺候的张保垂首站在一旁。即便一个上午,四阿哥都没翻一页书,他也坚决奉行着不多言不多事的原则,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约莫到了午时,四阿哥将书重重地放到桌子上,沉声道,“北巡的行李准备的怎么样了?”   “回主子,”张保立马躬身道,“已经准备齐全了,今晚就装车,绝不会耽误明天启程。”   四阿哥点了点头,“那你领着几个人到西配院去,帮李氏收拾收拾东西。”   张保一愣,嗫嚅了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收拾什么东西?李格格跟咱们一起去吗?”   四阿哥憋着口气,又将桌上的书拿起来,粗鲁地翻了一页,“是,让李氏跟着去,缺什么少什么直接从库房里拿,别磨磨唧唧地耽误了明天的行程就行。”   “嗻,”张保没再犹豫,打了个千儿后领命而下。   西配院   李氏愕然地站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张保,“你说真的?爷真让我跟着?怎么这么突然,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李氏慌乱地绞着手帕。   “小主放心,是主子亲口吩咐的,”张保躬身道,“您缺什么尽管跟奴才说,奴才命人去库房里拿。”   “好,好,”掩不住的喜色挂上眉梢,李氏勉强地镇定自己,转身冲外头喊道,“喜儿,快让人收拾东西!北边儿冷,多带两件裘袄,今年新做的那几身都拿着!”   “是,”喜儿匆匆一俯身,也是漾着满脸的笑意。   李氏又在原地转了两圈,才想起什么似的对张保道,“今儿个谢谢张公公了,这北巡要带什么,我心里也没数,还得您帮着看看。”   “李格格客气了,”张保面色淡然,躬着身子应道,“都是奴才分内之事。”   东小院后院   苏伟躺在自己的床上望天,昨晚睡得不好,本想回来补眠的,可谁知往床上一趟,眼皮间就像撑了火柴梗,怎么也闭不上。   “二师父,”小英子探了个脑袋进来,见苏伟没睡招呼道,“都午时了,您起来吃点东西吧。”   苏伟摸摸自己瘪瘪的肚子,从床上爬了起来,乌黑的眼圈,凌乱的发辫,配上一双无神的大眼睛和略显苍白的脸色,整个一现实版僵尸太监。   小英子有些瑟缩地往后退了两步,指指外厅的桌子,“今天都是您爱吃的菜,膳房还特地孝敬了一份鲈鱼三吃。”   苏伟瞥了小英子一眼,无精打采地走到外间,坐到桌子边儿,握着双筷子在嫩白的鱼肉上左戳右戳。   小英子咽了口唾沫,抿抿嘴唇道,“徒弟刚才听说,张公公到西配院给李格格收拾东西去了。”   苏伟动作微地一顿,小英子眨眨眼睛继续道,“贝勒爷怎么突然要带李格格去了?之前一点儿风声都没有。”   苏伟扁扁嘴,在吊汤的鱼头上狠狠地戳了两下,啪地放下筷子站起身,“我不想吃了,你吃吧,我去睡觉了!”   傍晚,福晋屋里很是热闹。   丫头们一溜地端着衣裙,李氏挨个拿起来往身上比划着,福晋笑着坐在榻子上,每件都说好。   宋格格坐在一旁,面上带着一贯的谦和,只是微扬的嘴角没有深达眼底,紧抿的唇色微微泛着青白。   诗玥坐在靠外的小椅上,呆呆地发着愣,一双垂下的秋水眼波不知在想些什么。   “福晋的东西当真都是好的,”李氏摸着一件墨色的皮袄,绵密的绒毛水一样的滑,没有一根刺手的。   “你喜欢就都给你带着,”福晋微笑着道,“说来说去也是我考虑不周,昨晚才跟贝勒爷提了带位格格伺候的事儿,让你这般匆忙地准备,连件新衣裳都没做。”   屋内的三人微微一愣,随即又各自沉入自己的思绪。   李氏抿着嘴角躬身道,“妾身原就托了福晋的福,哪能再贪心福晋的东西呢。”   “不碍的,”福晋随意地摆了摆手,“咱们是自家人不说这些见外的话。再说你跟着贝勒爷出门,带着的是咱们四爷府的脸面,这穿着打扮可是大事儿。我这些适合你的,你都带走,路上不要可惜东西,打扮的大方入眼,才能给咱们府里长脸。”   “是,妾身谨听福晋教诲,”李氏笑着一俯身。   宋氏干干地扯出一丝笑意,握着手绢掩了掩唇边道,“妹妹出门是大事儿,我那儿有一对新打的金镯,也给妹妹带着吧。”   “多谢姐姐好意了,”李氏缓慢地坐下,端起一碗茶,“姐姐的喜好素来与妹妹不同,妹妹总喜欢些新鲜的、鲜亮的,不像姐姐一水的规矩。那些刚入关时的穿着首饰,妹妹可驾驭不了,还是姐姐自己留着吧。”   宋氏被平白地噎了一句,转头看向福晋,福晋却默默地饮茶,未出一语。   李氏弯了弯嘴角,又转头看向一直不吭声的诗玥,“武妹妹怎地这般安静?不过也对,你那儿除了贝勒爷赏的,也没什么压箱底的,姐姐就不用你割爱了。这年头时移世易,谁知妹妹什么时候能再次获赏,留些好东西傍身总是好的。”   诗玥抬头看了李氏一眼,默然地低头回了一句,语态平静无波,“妹妹受教了,多谢姐姐提点。”   李氏低低地哼了一声,转过头继续把玩着福晋送给她的衣服首饰。   东小院,睡了一下午的苏公公趿拉着鞋子走进前院正堂,让他呆住的是整个屋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   张起麟小心地推门进来,对不修边幅的某位公公道,“主子今晚歇在前院卧房了,明儿个一早直接从前院出发。”   苏伟垂着脑袋站了半晌,一个飞踢将鞋子甩上了半空,光着一只脚一瘸一拐地回自己屋去了。   愕然地愣了半天的张公公,任命地叹了口气,上前捡起鞋,朝后院走去。   不眠的夜晚似乎过得很慢,但清晨的阳光照进来时,人们又往往觉得这样的一夜更像是一瞬间。   四爷府早早地热闹起来,堆着行礼的马车鱼贯地驶出府门。按照规矩,四阿哥要先入宫拜见皇上,随皇上受百官恭送,跟着仪仗队伍出京。而随侍的李格格则要与行李车和部分随从一起先行出京,与护军汇合。   不过皇子们到底自成府门,贝勒爷要出远门,府里的主子奴才们都要行礼恭送。于是一大早,四爷府的正门就热闹了起来。   四阿哥在众人的问安声中缓步走到正门与福晋、孩子们话别。李格格一身水粉色长裙,外罩青绿色短褂,头上是珠环玉翠,在众人的围绕中向四阿哥行了一礼。   苏伟耸拉着脑袋出了东花园,远远地站在随侍的奴才中央。四阿哥看了那人一眼,发白的脸色衬得眼下的乌青越发地显得没精神。   下人架来马车,在众人的俯身恭送下,四阿哥低低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李氏道,“你这穿的什么?北巡要面见蒙古贵族,怎么能打扮的如此轻浮?”   李氏猛地愣住,本来打算上马车的脚落在地上,四阿哥缓了口气,放轻声音道,“也是爷考虑不周,太过突然,你也没时间做衣裳。既是如此,这次你就先别去了,省得在外面落人口实。等明年有机会,爷再带你出去。”   李氏呆了呆,半天没反应,福晋想说什么却一时不知怎么开口。四阿哥转身上了马车,在众人的第二次恭送下,带人出了府门。   神态僵硬的福晋,面色苍白的李格格,噤声不言的小主子们在这个热闹而诡异的清晨卷起一阵微妙的气氛。奴才们都是一肚子八卦,却个个像锯嘴儿的葫芦,憋得捶胸顿足。甚至没人注意到某位跟随贝勒爷出巡的大太监得瑟地出门时被门槛绊了个五体投地。 第135章 梦魇   康熙四十年   北巡第一天,銮驾驻跸漕河庄。   傍晚,四阿哥营帐前,某位公公探头探脑地磨蹭了半晌,才在一众巡逻侍卫的怀疑眼神下,硬着头皮钻进了帐篷。张起麟捧着四阿哥换下来的衣服,冲进门的苏伟使个眼色,躬身退了出去。   苏伟咬咬嘴唇,三步一挪两步一蹭地凑到看书的四阿哥面前。四爷翻着本《尉缭子》的残卷,丝毫不搭理旁边木头桩子似的某人。   “主子,传膳吗?”半晌后,被无视的苏公公扁着嘴问了一声。   “不饿,”四阿哥翻了一页书,闲闲地回了一句。   “喝茶吗?”苏公公继续。   “不渴,”四阿哥沉了声音。   “睡觉吗?”某位再接再厉中,四阿哥黑了脸,一个凌厉的眼刀飞过去,“你想烦死爷是不是?”   苏伟委屈地耸拉下脑袋,抬起头的四阿哥却愣在了原处,片刻后,“你这脸上怎么回事儿?谁弄的!”   苏伟被吼地一缩脖子,伸手摸摸额头上的青紫,声音颇为无辜“我自己弄得,出门时被门槛绊倒了……”   帐篷里陷入一阵诡异的沉寂,不知何处卷进的冷风吹得苏公公后颈发凉,连带着榻边的青铜莲叶烛台也暗暗地敛了余光。   “张起麟!”帐篷内一声暴喝,帐篷外看星星的张公公连滚带爬地进了门,“奴才在。”   “去拿伤药来,”屏风后并肩坐着两个人影,四阿哥的声音含着怒意,却带着更多的无奈。   “嗻,”张起麟弯了弯嘴角,弓着身子将梁柱旁的药箱送进屏风后。   苏伟捧着药箱,老实地任四阿哥捏着药棉在自己脸上左戳一下,右戳一下,疼的直呲牙。   “身上摔到没有?”四阿哥寒着脸问。   苏伟犹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四阿哥瞥了他一眼,邪邪一笑,“把衣服脱了,爷检查检查!”   入夜,北巡大营中,点起了篝火,护军们三五一团地候着当夜。   膳房的奴才提着食盒到了四阿哥帐篷外,一脸笑意的张公公迎上前,将巴望着在皇子面前露个面的小公公挡在了栏边。   此时,帐篷里正进行着一场悄声而激烈的战斗,被扒的只剩里衣的苏公公拼尽全力地把自己塞进被子里。   四阿哥狰狞着脸,一把掀开被角,拽着某人的小腿将人整个拖到床塌边,“你给我老实点儿,膝盖都肿了,不许再乱动!”   “我不要你揉了,”苏伟拽着被子,一脸委屈,“本来就青了点儿,明天就能好了,现在让你越揉越疼!”   “明天还要赶路呢,今晚把淤血揉散,明天才能好!”四阿哥撩起袖子,将不老实的苏公公固定在怀里,“再乱动,爷打你板子啦!”   “你就是借机报复!”苏公公续了满眼的泪,不甘心的蹬蹬腿,青肿的膝盖被四阿哥就着药油搓的通红,“你这个小气鬼,啊……”   苏伟的尖叫最终没能控制住音量,还赖在营帐外的膳房小公公惊异地看向晃着烛光的帐篷。   张起麟脸色微变,随即摆出一副强颜欢笑的表情哀叹,“奴才们小心思不断,随意擅离职守,我们主子正生气呢。”   小公公咽了口唾沫,将食盒递给张起麟,弯着腰道,“奴才还有差事,今儿个就麻烦张爷爷了。”   “不碍的,不碍的,”张起麟笑得像只老狐狸,摆着尾巴送走了小公公。   京城四爷府   福晋院里、西配院中各亮着一盏灯。   小丫鬟萍儿挨个院子瞅了瞅,回头转进了东路三进院儿里。   李嬷嬷歪在屋内的软榻上,借着烛台的微亮,纳着一件白玉色里衣的袖口。   “嬷嬷,”萍儿掀帘子走进屋内,“福晋和李格格都没睡,晚膳也没叫人上。”   李嬷嬷放下针线,敲了敲肩膀,萍儿赶紧上前帮着,“贝勒爷这一走,闹得满府的人看李格格的笑话,福晋的面子也伤了。玉儿还听人说,李格格早晨回屋后砸了花瓶,还把手割伤了。”   李嬷嬷眼色一寒,将针别在线轴上,“咱们早点儿歇着吧,明天还得领着两位小格格去福晋那儿请安呢。”   萍儿眨了眨眼睛,乖巧地一俯身,“是。”   北巡大营   入了夜的营地透着格外的沉寂,各处的篝火都被压住了外焰,偶尔蹦起的火花在巡逻而过的兵戈声中飞散在夜幕里。   四阿哥营帐内,苏伟手脚并用地攀在四阿哥身上睡得云里雾里,受伤的膝盖绑着纱布胡乱地扔在棉被外面。像是某种奇妙的第六感,原本跟周公下棋正嗨的苏公公突然断了线,在一片漆黑中格外清醒地睁开双眼。   四阿哥一手搂着苏伟的腰,平坦的眉心,均匀的呼吸,显然睡得很安逸。苏伟莫名其妙地眨眨眼睛,准备换个姿势继续睡,却被帐外一阵乱了节奏的脚步声惊得心跳慢了半拍。   随皇上北巡的护军均是八旗兵丁中的佼佼者,除了皇上近身的御前侍卫外,骁骑营、步军营、前锋营均有所属。銮驾大营的夜间巡护是尤其重要的,既要保护各位主子的安全,又不能纷乱地打扰圣上的休息,所以护军的换班、巡逻都异常严谨有序。   人们听得时间长了,就会习惯那种稳定的节奏,而某些异样的声音就如弹错的音符在寂静的夜里十分刺耳。   苏伟绷着身子静待了一会儿,又一阵异常的脚步声传来,而这次,是奔着各位阿哥的营帐而来的。   “张保!”苏伟一个翻身坐起,睡在帐篷角落的张保瞬间清醒。   帐篷外响起刀剑出鞘的声音,傅鼐带着的四爷府侍卫与迎面而来的一队兵甲对峙。   “圣上有令,由我等护卫四贝勒安全,你们退下!”当头的侍卫一身明黄色行褂,手执赤红色镀金双龙令牌,御前侍卫的身份彰显无疑。   傅鼐往后退了一步,手里半出鞘的腰刀慢慢归位。   帐篷中,张保手握一把皮质外鞘的蒙古匕首,苏伟抱着个木盒死死盯着门口。黑暗中,床榻上的人影动了动,四阿哥哑着嗓子沉沉开口,“张保,去把傅鼐他们叫进来,别跟御前的人起冲突。”   “嗻,”张保缓了口气,将匕首别在腰上。   四阿哥撑起身子,靠在床塌边,安抚地摸摸苏伟紧绷的背,“别怕,什么事儿都没有。”   傅鼐领着人跟着张保进了帐篷,冲屏风内半跪行礼道,“主子,是御前侍卫带的人,说是奉圣上之命来保护贝勒爷安全。”   四阿哥嗯了一声,语态还带着睡意,似乎一点也不在乎,“你带着两个人歇在帐篷里,其余的都回去睡觉吧。如今边境琐碎事儿多,恐怕是哪些不长眼的闯进大营里来了,皇阿玛担心儿子们的安全理所当然。”   “是,”傅鼐未有犹疑,俯身领命。   帐篷里再次陷入沉寂,只是外面值守的人换成了御前亲兵。其余阿哥那儿似乎也有惊动,但都未有什么大的动静。傅鼐等人歇在帐篷里,虽然隔着屏风,苏伟也不得不保险起见地在四阿哥床下打了地铺。   宁静的夜色透着刺骨的寒意,苏伟再难闭上双眼,直觉告诉他,这样奇怪的一晚一定与储位之争有关。即便他们家四爷还没有正式登上夺嫡舞台,但是躺着也中枪的事儿在这场激烈的角逐中绝不少见,更别说四贝勒是一个多么微妙尴尬的位置。   黑暗中床榻上的人往边上移了移,一只手缓缓垂下,在苏伟脸上摸了摸。苏伟放下一直抱在怀里的木盒子,握住那只沁着汗意的手,慢慢闭上了眼睛。   皇帐   梁九功跪在地上,康熙爷搭着被子靠在床头。   “圣上,各位皇子处都已安排了侍卫,皇帐周围由前锋营亲自护卫。明儿个还要赶路,您歇下吧,”梁九功压着嗓子小心翼翼地道。   康熙爷向帐外看了看,拉着被子缓缓躺下,梁九功膝行到床前给皇上压了压被角。   看着折腾了半宿的九五之尊终于闭上了眼睛,梁九功无声地缓了口气。   这样的一夜过去得有多少人要战战兢兢地食不下咽,可谁又知道,这诸般安排的起因只不过是一个惊醒康熙爷的梦魇。   四爷府   一大清早,宋氏、李氏、武氏都聚在了福晋屋里。福晋面色憔悴,李氏双眼乌青。宋氏倒是一如以往的谦和宁静,只是嘴角的弧度略微大了些,扫过李氏的眼神不带一刻停顿。   李嬷嬷带着两位小格格前来行礼问安,照规矩报了报最近修习的功课。两位小格格献宝似的展示自己的作品,只是未如往日般引起大人们的注意。   福晋让人上了茶,略微缓了缓屋内的尴尬。   李嬷嬷的视线落在了李格格的手上,语态关心地问道,“小主的手是怎么了?绑了这么厚的纱布,可曾叫大夫看过?”   李氏缓了口气,扯出一丝勉强的笑,“无碍的,我不小心碰碎了花瓶而已。”   伊尔哈闻言立马凑了上去,捧着李氏的手心疼不已。   福晋叹了口气,放下茶碗,“一会儿叫大夫来看看,可别落下疤痕。”   “是,”李氏微微颔首,以往常带笑意的脸孔越发僵硬。   福晋刚想端茶送客,李嬷嬷突然开口道,“小主的手伤的这般严重,下人们也不知是怎么伺候的,连个大夫都不会叫。”   站在李氏身后的喜儿愣了愣,慌张地跪下,“奴婢知错。”   李氏蹙了蹙眉,扫了喜儿一眼,看向李嬷嬷道,“是我不让惊动人的,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李嬷嬷弯了弯嘴角,“小主体恤下人,是奴才们的福分。可咱们毕竟是皇亲府邸,这主仆之别还是得时时记着的。主子可以做事不周,但做奴才的可不能疏忽职守,忘了自己的本分。就像咱们贝勒爷,就算有一万个不是,在这府里也容不得任何人怨上一句!否则便是乱了祖上的规矩,犯得可是不敬皇族的大罪。”   福晋一惊,抬头看向李嬷嬷。李氏微愣片刻,脸色渐渐发白。   李嬷嬷笑了笑,“老奴年纪大了,这唠叨的毛病是改不了了,总爱说些有的没的。今儿个耽误的也久了,奴婢这就带两位格格回去了。” 第136章 主仆之别   康熙四十年   四爷府   五月末的阳光已经蓄着暖意,福晋院内的几盆牡丹开得正好,洛阳红、淑女妆、玉楼点翠,粉红月白的交杂在廊下的余晖中显得尤为艳丽高贵。   迈出屋门的伊尔哈小跑到牡丹盆边,玉葱似的手指轻触绽放的花瓣。随后跟来的李嬷嬷微微笑笑,任伊尔哈看够了,才带着两位小格格出了院门。   堂屋内,一阵诡异的沉寂后,福晋扫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喜儿,语态清冷,“喜儿疏忽渎职,罚三个月的例银,以儆效尤。”   喜儿身子一僵,慌忙叩头谢罪。李氏抿了抿嘴唇,终是没有出声。   三位格格告退离开后,诗瑶扶着福晋走进了内室,“主子,那李嬷嬷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一个老退的嬷嬷怎么还那般多事?”   福晋瞥了诗瑶一眼,叹了口气,“她是伺候四爷长大的,眼里自然只有那一个主子。不过,她的话也确实给我提了醒,这里是四爷府,四阿哥做的决定由不得人埋怨,李氏那儿也是太不稳重了。”   漕河庄外,晨起露未消时,北巡大军已经开始拔营。   康熙爷免了各位皇子清早的问安,粗粗用了早膳后直接上了皇辇。   四爷的队伍流入大军时,苏伟特意前后左右地观察了一番,上至太子,下至十六阿哥,身边都加了黄马褂的禁卫。禁卫与各府邸的侍卫自成一路,似乎相安无事,却又旗帜分明。   苏伟抿了抿唇,出发时没有像平常一样去蹭行李车,而是一路走在四阿哥的马旁。   昨晚御前侍卫的调动似乎只是一次寻常的安排,康熙爷没有给出任何解释。只是皇帐近旁的公公们说近来古北口外多有流匪作乱,圣上得知后,分外担心各位皇子的安全。   午间,四阿哥纵马到皇辇外问安,康熙爷略略应了几声,没有露面。回来时,苏公公正捧着水囊牛饮,往常白净的脸现在只剩了一双大眼睛还带着点儿鲜活气儿。   四阿哥弯了弯嘴角,驾马到苏伟跟前,“跟爷到车上去歇歇吧,晌午了,咱们吃点儿东西。”   “好,”苏伟扑棱棱地点头,迈着僵硬的双腿跟着四阿哥上了马车。   张保从膳房的车驾那儿提了壶热水来,苏伟就着水泡了两张饼,和四阿哥一起配着牛肉干儿、马奶酒吃了顿粗糙却饱腹的午饭。   “皇上那儿怎么说?那些御前的人就一直跟着咱们了吗?”苏伟把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问四阿哥道。   四阿哥摇了摇头,“皇阿玛没有提这些事儿,如今看来怕是要跟一路了。太子与大哥那儿都没动静,咱们就更不好说什么了。”   苏伟眨眨眼睛,压低了声音道,“皇上是发觉了什么吗?为什么这么突然地派人下来?”   “皇阿玛的心思谁能猜得透,”四阿哥无力地笑笑,“不过皇阿玛既然没什么进一步的动作,想也只是怀疑罢了。这时候,越是沉不住气,就越惹人注意。咱们是局外人,太子与大阿哥那边才是最难熬的。”   太子的队伍在北巡大军中紧跟銮驾之后,高贵隆重的车辇仪仗,即便在九五之尊后也尤为显眼。   与从前不同,此次出巡,太子全程歇在车辇中,没有像以往一样同其他阿哥一起骑马赶路。倒是太子长子,毓庆宫大阿哥弘叡一直纵马随队伍前行。   太子车辇后,跟着一溜的随行马车,毓庆宫二阿哥、三阿哥都在队伍中,其后太子侧福晋李佳氏,庶福晋林氏,格格唐氏、范氏各乘一辆,倒是贵为太子妃的石氏没有跟来。   午时,北巡大军没有停下休息,除了皇上,各处的饭食基本自己解决。   太子处,伺候的奴才们一早搭了小炉在路边,进上的午膳虽算不得精致,也都是五香俱全的热菜,只是终不得太子之意。奴才们抓耳挠腮地提着食盒在行进的队伍中来来回回更换,一旁骑马的弘叡暗暗地皱起眉头。   小初子第四次接过奴才们进上的午膳,打开盒盖看了看,还算清淡适口,遂掀开车帘上了马车。   车辇中,太子斜靠在杏黄色软榻上,鎏金色车壁,垂着秋香色云纹锦边,与太子微敞的蟒袍流成一线,倒让一旁冉冉而起的安思香沾染了些风流颓废的味道。   “殿下,”小初子钻进车内,“奴才让人换了些清淡的吃食来,您好歹用一些,这还有一下午的车程呢。”   太子看了看一脸殷切的小初子,伸手接了一碗小米粥,“御前的人还跟在外头吗?”   “是,”小初子略一踟蹰,微微地点了点头,“其他阿哥那儿也都跟着不少人呢,连十五阿哥、十六阿哥身边都有。”   太子冷冷一笑,将喝了一半的粥碗递回给小初子,“爷要小睡一会儿,让外面的人都离得远点儿,卧榻旁边连血亲都得防着,这些禁军亲卫怎么能让爷安心呢。”   小初子眨了眨眼睛,自觉地没有深究太子的话,收拾了东西领命而下。   四爷府   用过午膳,茉雅奇到了李嬷嬷的屋子里,李嬷嬷将大格格让进榻子上坐着,又让小丫鬟上了碗莲叶茶。   “大格格从福晋那儿回来就一直心不在焉的,可是有什么话要跟老奴说?”李嬷嬷面色柔和,声音清雅。   茉雅奇抿了抿嘴唇,目光微微闪烁,“早上,我听了嬷嬷教训喜儿的话总觉得奇怪,嬷嬷对人一向宽和,怎么突然管起了李额娘屋里的事儿。后来,嬷嬷又说起了阿玛,我想了很久,觉得嬷嬷的话似乎别有所指……”   李嬷嬷笑了笑,“奴婢的话很直接,没什么别有所指,只是说了做奴才应守的规矩而已。如今这天下是爱新觉罗氏的天下,在皇族面前所有人都是奴才。在皇上面前,皇族也是奴才。这奴才与奴才本是一样的,别管多高的身份,在主子面前都要恭敬忠诚,不能随便地心存怨怼。在咱们府里,四阿哥是最高的主子,福晋与两位格格虽是妻妾,却也不能越过这主仆的身份。”   茉雅奇眨了眨眼睛,思索了片刻,面上涌出一丝羞赧,“我知道了,有嬷嬷提醒,我以后成了亲会时刻记得身份之别,不会——”   “格格错了,”李嬷嬷打断了茉雅奇的话,茉雅奇不解地看着李嬷嬷,李嬷嬷弯了弯嘴角,“格格忘了自己的姓氏了?”   茉雅奇一愣,李嬷嬷声音轻巧却字字逐心,“格格若是嫁了宗室之子或可另当别论,若是外嫁他人,这主仆之别与咱们府里可就截然不同了。您是四阿哥的长女,以后出嫁定然是顶着多罗格格的封号,不管是高官权臣,还是蒙汉贵族,在您面前都称不上一个‘主’字。” 第137章 不要命了?   康熙四十年   四爷府   六月,初入夏的京城,尚未蒸腾起暑意,只是一连几天憋着大雨,闷闷的不透气。   西配院中,李氏歪在榻子上,微敞着领襟,手里摇着一把双莲并蒂竹柄团扇。   喜儿端着托盘迈入内室,鬓边还带着湿意,“小主,膳房送来了新制的酸梅汤,奴婢在冰上镇了半个时辰了,您用一些解解暑吧。”   李氏叹了口气,撑起身子接过,“这天像是把人叩在了蒸笼里,喝了这些也顶不了多一会儿。等下你陪我到东花园走走吧,那边兴许能凉快儿些。”   “是,”喜儿福了福身。   东花园里绿树成荫,石子路旁各色花卉竞相开放,湖边倒垂着柳枝,偶有条条锦鲤跃出觅食,倒是真的隔绝了外界使人焦躁的闷热。   喜儿伴着李氏走走看看,言谈间心境渐安。   “小主,你看,”喜儿眼睛一亮,指向假山后头,“那石榴树长得真好,果子都结出来了。”   李氏弯了弯嘴角,喜儿小跑过去,摘下一枚递给李氏,“小主,石榴多籽,这可是好兆头呢。”   “多子?”李氏默念了一句,没有再言语,抬头看着那颗火红一片的石榴树。   “小主累了吧?”喜儿上前一步,“咱们到湖边坐坐吧。”   李氏摇了摇头,“我记得东小院里有荷池,旁边还有亭子。现在四爷不在,想是没什么关系,咱们去那儿歇一会儿吧。”   “是,”喜儿引着李氏到了东小院。   张保、张起麟、李英都随四阿哥北巡,东小院暂时由王朝倾、库魁看着。因着主子们不在,两人也没有拦着李格格,任李氏和喜儿到荷花池边小坐。   “这里真好,”喜儿站在李氏身边,环顾着装点别致的东小院,“傍着东花园,还有荷池,这种天气都不闷热。”   李氏坐在亭子里,看着开了半池的荷花,声音淡然,“是啊,当真是个好地方。”   喜儿扁了扁嘴,“就是贝勒爷安排的不好,这么好的地方让几个太监住着——”   “咚”的一声响打断喜儿的话,王朝卿、库魁远远看了过来,原是李氏握在手里的石榴顺着亭栏滚到了荷花池中,溅起了一片小小的水花。   “小主,”喜儿瑟缩了一下,小声唤道。   “没事,”李氏站起身,脸色宁静无波,“咱们回去吧,我歇得够了。”   京城闷了几天的大雨终于在一天晌午伴着轰隆的雷鸣,瓢泼而下。集市上的摊贩纷纷遮了雨披,推着小车,担着担子往家里跑。浓墨色的乌云将整座天空遮得密不容针,显然一时半刻间,这场酝酿已久的暴雨都难以停下。   阴暗的天色下,伴着阵阵雷雨声,几辆马车在密布的雨帘中急急穿过空无一人的巷口。一壁的紫藤垂在一扇漆黑的大门旁,藤叶微微打着卷,氤氲着一地的雾气。一把铁索悬在门上,无声地掩蔽了这间从未有过正式名头的神秘诗社。   七月,銮驾回京   京郊,众臣接驾,山呼万岁,站在人群中的苏伟偷偷地缓了口气,他随四阿哥北巡十多次以来,有过疲累,有过危险,有过窘迫,却从没有过这般的悬心。好在一路上除了御前侍卫的跟随,明面上再无他事。   回到府里,苏伟指挥着一干奴才收拾行李,分派给各位小主的赏赐,查看这两月府里的开支,忙得热火朝天时,李嬷嬷领着小丫鬟到了东小院。   “李嬷嬷,”苏伟笑着迎上去,“您来得正好,四阿哥在北边带回来不少好皮子,您帮着挑一挑,看哪些适合小格格们。”   李嬷嬷弯了弯嘴角,上前摸了摸几张兔皮,“当真都是极好的,这兔皮毛被丰密,用来做护手最适合不过了。不过,后院的事儿还得福晋做主,小格格们年幼,这讨赏的毛病可不能做下。”   苏伟咧了咧嘴,李嬷嬷冲屋里看看,转头对苏伟道,“四阿哥不在?”   “恩,”苏伟点点头,“主子在正院书房呢,嬷嬷有事儿?”   李嬷嬷笑笑,“我给四阿哥做了件里衣,只是隔得时间长了,也不知道尺寸适不适合。本想他刚回府应当歇着的,就拿来给他试试。”   “那嬷嬷进屋等吧,”苏伟扬手道,“主子应该快回来了。”   “也好,”李嬷嬷应了一声,跟着苏伟进了堂屋。   正院书房   傅鼐、常赉、沈廷正、傅敏等人匆匆而入。   “主子,”傅敏拱手道,“这阵子奴才替傅鼐跟魏经国传递消息,日前他来信说,马家胡同的诗社关门了。邵干近来几乎是闭门不出,对门下之人的查访很严格,魏经国给咱们传讯也是破费周章。”   四阿哥微蹙眉心,傅鼐从旁道,“主子,如今看来皇上北巡时的动作十有八九是针对太子,马家胡同的事儿恐怕不只咱们注意到了。”   “可是,”常赉不解地插嘴道,“皇上若是知道了,为何不派人清查马家胡同,只是让御前侍卫监视太子有什么用?马家胡同后头站着的可是索相一家啊。”   四阿哥抿了抿嘴角,眼眸深邃,“无论皇阿玛知不知情,马家胡同的事儿算是暂时放下了,索额图胆子再大也不敢顶风犯事儿。让魏经国继续跟着邵干,平时安分守己些,别被发现了,他想要什么尽管给就是。”   “遵命,”傅鼐垂首领命。   四阿哥点了点头,挥手让众人退下,独自一人看着窗外,手里半卷尉缭子,在桌边轻轻敲出节奏。   东小院   苏伟将李嬷嬷引到偏厅,亲自倒了杯茶奉上。   李嬷嬷笑着接过,“你别忙了,咱们都是做奴才的,不讲究这些。你外边不着急的话,我这有点事儿想问问你。”   “嬷嬷请说,”苏伟束手站在一边。   李嬷嬷放下茶碗,语态清和,“北巡当天,李格格的事儿你当是知道的,这衣服不合规矩的理由未免太过偏颇了。”   苏伟抿抿嘴唇,耸拉下脑袋,没有答话。   李嬷嬷看了苏伟两眼,泰然道,“这事儿不是什么大事儿,四阿哥贵为皇子,没必要在自己府里还时时地瞻前顾后。只不过,嬷嬷我总觉得,四阿哥这次做事的风格太过突兀了。”   李嬷嬷的话音很低,看向苏伟的眼神却很尖锐,苏伟抬头看了李嬷嬷一眼,下意识地想垂头避开,却在将将的时刻忍住了,赧然一笑道,“主子近几年卷在朝堂之事中,虽然一直保持低调,但还是时时地站在风口浪尖上。这次北巡,只有太子、大阿哥、三阿哥带了侍妾,往下的都没带,主子不想惹人注目,遂临时改变了主意,没想到来去匆匆的倒是让李格格受了委屈。”   李嬷嬷一路盯着苏伟说完话,微微一笑,“原是如此,那就是理所当然的了,有什么委屈好受的。这天不早了,四阿哥也没回来,我就不等了。衣服就放这儿,你晚上让四阿哥试一试,哪里不合适了明天来告诉我。”   “是,”苏伟点头,接过衣服放到桌上,将李嬷嬷一路送到门口。   临出门前,李嬷嬷转身看了苏伟一眼,“不错,好歹是六品的太监了。”   苏伟眨眨眼睛,干干一笑,目送着李嬷嬷离开,缓口气间,才觉出背后湿了一片。   “苏公公,”王钦幽灵一样地出现在苏伟身后,吓了苏伟一跳。   “你怎么在这儿?”苏伟瞪大了眼睛,出了一头的白毛汗。   王钦一脸莫名其妙,拿着账本在苏伟眼前晃了晃,“我在等你对账啊,李嬷嬷来之前我就在这儿了。”   “哦,对哦,”苏伟抹抹额头,“我给忘了,净顾着跟李嬷嬷说话了。”   王钦笑了笑,把账本递给苏伟,“那李嬷嬷很吓人吧,从前在承乾宫时就是硬茬子,跟她说话得打一百二十万分的小心。”   “是吗,你也怕她?”苏伟略略地想想以前的日子,“我怎么觉得那时候你最吓人呢?”   王钦白了脸,瞥了苏伟一眼,“当初先皇后下令撤了四阿哥身边所有的乳母,你当这李嬷嬷为什么就留了下来?因为满皇宫里就她敢不顾皇贵妃的旨意,私自跑去求太后,回来对上贵妃娘娘腿都不软一下,硬是撑到了四阿哥迁宫。顺治爷在位时,李嬷嬷就入宫了,伺候了多少代主子,她看人,那真是一看一个准儿。”   “是吗,”苏伟僵笑着翻开账本,脑中一片轰轰然。   四阿哥回到东小院时已经入夜,苏公公正在屋子里狂躁地四处乱转。   “你又怎么啦?”四阿哥坐到榻子上,蹬了靴子往后一靠,“爷本来就头疼,被你这么一转,更疼了。”   “我觉得我失败透了,”苏伟拽着帽绳,一脸沮丧,将白天的事儿跟四阿哥一一说了,“李嬷嬷肯定是看出来了,王钦就说她看人可准了。”   四阿哥蹙着眉头凝思,苏伟小步地凑过去,完了,四阿哥也开始犯愁了,自己又闯祸了。   “恩,”四阿哥突然一点头,“这个理由好,老八他们真的都没带侍妾吗?爷没注意啊。不过也没关系,搪塞一下福晋她们还是可以的,这下省得费脑筋了。”   苏伟呆了半晌,“谁跟你说这个啊?李嬷嬷知道了怎么办啊?”   “欸,”四阿哥横过身子躺在榻子上,“嬷嬷知道了怕什么,她老人家是一心为我着想的。像是这回的事儿,嬷嬷肯定背后帮我周旋了,要不凭福晋的性子肯定一早就派人来找我了。再说爷觉得你对付的不错啊,嬷嬷在宫中呆了四十多年都没诈出你的话,说明咱们苏公公还是很有城府的,嬷嬷走的时候不是还夸你了吗?”   “是吗,”苏伟眨眨眼睛,那是夸吗?“可,李格格那儿,都是我冲动了……”   “好啦,”四阿哥伸手把苏伟搂进怀里,“你的这颗小心眼只要装着爷就行了,其他的不用你惦记。”   苏伟扁扁嘴,趁四阿哥走神的功夫,在人脸上狠狠啄了一口,下榻就跑。   门口,张起麟看看手中的食盒,又看看微微震动的房门,决定晚两个时辰再来。   七月正当盛夏,皇上回宫没几天,便迁到了畅春园避暑。四阿哥到福晋院里看望福晋,福晋倒没有再提子嗣之事,只不过还是或多或少地提到了李氏的委屈。   西配院   四阿哥到李格格院子时,屋里盛着两盘通红的石榴。   李氏穿了一件湘妃色石榴绕雀纹袄裙向四阿哥款款一拜,“妾身给贝勒爷请安。”   “起来吧,”四阿哥坐到榻子上,“爷让他们给你送的几张皮子可都喜欢?那银狐皮的毛封这次只得了两件,只有你和福晋那儿有。”   李氏微微颔首,“多谢爷赏赐,妾身都很喜欢。只是这狐皮金贵,妾身想,回头给伊尔哈做裘袄时用着。”   “诶,”四阿哥摆了摆手,“伊尔哈那儿的东西爷都供着,你自己做你自己的。”   “是,”李氏应了一声,上前执起一枚石榴掰开,递给四阿哥,“爷,这是东花园的石榴,妾身看长得好,摘了不少回来,您尝尝。”   “恩,”四阿哥接过,落了几粒在嘴里,“不错,很甜。”   李氏抿嘴笑笑,“石榴多子,意兆也好,”四阿哥微微一顿,李氏继续道,“爷难得来妾身这儿一次,今晚就别走了吧。当初福晋让格格跟着您北巡,也是为了给咱们府上开枝散叶。虽然妾身不争气,没能跟爷走这一遭,但是如今也是一样的……”   “好了,”四阿哥放下石榴,起身下榻,“爷最近事忙,没心思想这些,你好好歇着吧。”   李氏脸色一僵,声音微扬,“爷不为自己着想,也不为苏公公考虑吗?”   四阿哥脚步一顿,李氏一步步走到四阿哥身前,“妾身嫁给爷也有十年了,伊尔哈都长大了。妾身不求别的,只求爷能平平安安,保伊尔哈一世富贵喜乐。只是如今,府上子嗣单薄,宫中接连过问。福晋好歹有弘晖依靠,可我们母女只有您一个。所以,哪怕是惹得爷一生厌恶,哪怕是赔上自己的命,妾身也要拼上这一次。”   四阿哥偏头看向李氏,目色如冰。   李格格紧了紧身子,上前两步,伸手解开四阿哥的领扣,白色的里衣露在颈边,一枚红痕赫然入目。李氏愣在原处,下一刻即被四阿哥一掌推开,身子重重撞在墙上。   “威胁我?谁给你的胆子!”四阿哥伸手勒住李氏的脖子,“你不要自己的命,连你娘家人的命也不顾了吗?”   李氏身上一僵,眼泪顺着脸庞滑下,“小主!”刚迈进门的喜儿哐当一声砸了托盘。   “爷,我错了,”李氏哆嗦着握住四阿哥的手,“我再也不敢了,爷,放了我吧。”   “贝勒爷,”喜儿扑通一声跪下,膝行到四阿哥跟前,不住地叩头,“贝勒爷息怒,放了小主吧,要罚就罚奴婢,放了小主吧。”   四阿哥从西配院出来时,一张脸冷得能结冰了,张保自主地制止了其他随从,自己隔着两米远跟着四阿哥一路回了东小院。   堂屋内,苏伟坐在四阿哥的书桌后,一根根的试着毛笔,听到四阿哥的脚步声,头也没抬地道,“这笔都飞毛了,内务府的你也不用,回头我再去文坊斋给你买,你不知道那老师傅现在——”   苏伟嘟囔着抬起头,却被四阿哥一张杀气腾腾的脸惊地呆在了原地,“爷,你怎么了?”   四阿哥没说话,直直地盯着苏伟看。   苏伟咽了口唾沫,缓慢地站起身,试探地环住了四阿哥的脖子,一手摸上了四阿哥的后脑勺,四目相对,四阿哥刚要偏头上前,苏公公开始念叨“呼噜呼噜毛,吓不着,呼噜呼噜信儿,吓一会儿……” 第138章 暗流涌动   康熙四十年   四爷府   七月的天,亮得很早,晨光微曦时,寅时初至。黑暗中刺进抹光亮,睡得云里雾里的苏公公立马哼哼唧唧地翻个身,将脑袋塞进被子里。   四阿哥睁开眼睛,看见乌龟状的某人,弯了弯嘴角,一只手慢慢地探了过去。   “唔……”苏伟下意识地蹙紧眉头,身子愈加用力地蜷进被子中,却怎样也挡不住那只做坏事儿的手。   四阿哥抿嘴一笑,凑上前亲了亲苏伟耳尖,苏伟微微一动,一双大眼睛勉强地撑开条缝儿。   片刻后,屋内“咚”地一声闷响,将房门震得晃了三晃。   门外,等着伺候的奴才们面面相觑,为首的张起麟掏了掏耳朵,一脸淡定。   卧房中,苏伟蒙着被子坐在床头,半睁着大眼睛异常无辜地看着摔在地上,一脸愤懑的四阿哥。   西配院   宋格格起的很早,一个人坐在镜前发呆,在后院的日子没了女儿的陪伴,当真是数十年如一日,平淡似水。   “小主,”漾儿端着水盆迈进屋门,“奴婢听小丫头们说李格格生病了。”   “生病了?”宋氏微挑秀眉,“昨儿个不是还好好地见了四爷吗,怎么今儿个就生病了?”   “不知道,”漾儿老实地摇了摇头,“前院派来好几个老妈子,说是伺候李格格的,养病期间不准人去打扰。”   宋氏蹙着眉头想了片刻,后颈开始微微发寒,“是四阿哥下的令?”   “是张保公公领人过来的,想是四阿哥吩咐的。”漾儿道。   宋氏抿了抿唇,转身看着镜中模糊的人影,半晌后叹了口气,“算了,咱们听从吩咐就是了,告诉下面的人少往李氏的院子靠。”   “是,”漾儿眨了眨眼睛,听命俯身道。   福晋院里   诗瑶给福晋梳着发髻,一边沾着木花水,一边缓声道,“也不知李格格怎么得罪贝勒爷了,说是今早临去上朝前吩咐的。”   福晋抚了抚鬓边,叹口气道,“李氏有些小聪明,就是好冲动,还不如宋氏守规矩。想是北巡前的事儿还被她念叨着,惹怒了四爷。爷上次跟我提过,说是三阿哥以下都没有带侍妾,才临时改了主意。这李氏也不知多打听着,胡乱闹脾气,四阿哥对后院又一向没多深的情分,这下可不得冷落她一阵?”   诗瑶抿了抿嘴角,止住唇边的笑意,“李格格不懂事儿是她没福分,不过奴婢倒是看出贝勒爷还是最看重福晋,要不是福晋的话,贝勒爷也没带上李氏的心。要奴婢说啊,福晋下次还是自己跟去,趁着好时候,给咱们大阿哥再生个弟弟才是妙事儿。”   “净胡说,”福晋嗔怪地瞪了诗瑶一眼,诗瑶抿嘴一乐。   福晋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伸手轻轻地抚了抚眼角。   东小院   苏伟没有跟着四阿哥去上朝,独自坐在亭子里闷闷不乐。李格格的事儿到底由他而起,转了一圈伤了好几个人的心。如今四阿哥把李格格拘禁,伊尔哈那里还不知道要怎样担心呢。   “苏公公,”张起麟一晃一晃地凑过来,“您又在这儿伤春悲秋啦?”   “你才伤春悲秋呢?”苏伟瞪了张起麟一眼,“我这是思考人生,吾日三省吾身懂不懂?”   “不懂,”张起麟特煞风景地摇了摇头,“我只懂人贵自知,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不管,否则自己累,别人也累。”   “什么意思?”苏伟转头看向张起麟,“我这次可没多嘴,爷发话时你也在的,我只是心里闷得慌。”   “闷得慌?”张起麟挑了挑眉。   “是啊,”苏伟俯身揪了根草叼在嘴里,“怎么着都是我的关系,现在李格格被关,伊尔哈担心,爷也难受……”   “爷为什么难受啊?”张起麟立起耳朵,一副好奇宝宝状凑到苏伟眼前。   苏伟咂咂嘴,“李格格当初知道了我的事儿,对四阿哥也一片丹心的,后来还生了伊尔哈,四阿哥对她怎么也有点儿——”   苏伟一愣,猛地闭上嘴,差点咬了舌头,愤懑地瞪了张起麟一眼起身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去吃饭了!”   张起麟抿着唇,看着苏伟苦大仇深的背影,幸灾乐祸地一笑,“吃味儿的感觉不好受吧?”   七月中旬,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迁宫在即,四阿哥把两位弟弟接到了府上,任他们在库房挑选迁宫之礼。   十三阿哥一贯地忠厚识礼,捡了几样都是实用且宫中少有的,四阿哥又格外赠了几幅名贵的字画。   十四阿哥是一点儿没拘束,一副主子风范,进了库房专挑值钱的拿,苏伟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   七月末,京中似下了火的炎热,四阿哥向皇上请旨,带家眷到京郊庄子上避暑,皇上允准。   后院中,四阿哥不准备带李格格同往,福晋自请留下照顾李氏,宋氏一贯地不爱出门。最后只有诗玥,几位小主子伴着四阿哥到了京郊庄子上。   伊尔哈一直惦记着李氏的病,临走时闹了一大通,四阿哥无奈,让李嬷嬷领着伊尔哈到西配院里看了看,隔着屏风跟李氏说了话,才算暂时作罢。   庄子中的生活一贯地自由惬意。   上午太阳不大时,四阿哥领着弘晖下地里伺弄农田,两位小格格穿上粗布衣服跟着李嬷嬷到菜地里摘菜。   诗玥在棚子下一边看着热闹,一边跟蹲在地垄边儿的苏伟说话。没几天,习惯性偷懒的苏公公就被四阿哥强制性地拎到了农田里除草。   一整个夏天,京中明面上都太平无事,北巡时的紧张急迫似乎从未发生过。八月初八,畅春园传来喜讯,王贵人诞下十八阿哥,圣上大喜,重赏六宫。   四阿哥领着苏伟在庄子里呆到了九月份,康熙爷由畅春园回宫后,才跟着回了京城。   九月初,索额图第三次上折请退,皇上终于允准,提索额图亲弟心裕暂代领侍卫内大臣之职。   一时间朝中兴起了两股流言,一股说索相在朝中翻云覆雨的日子走到了尽头,心裕难当大任。另一股则说,皇上提心裕代领侍卫内大臣之职,足以证明圣上对索相的看重,赫舍里氏的风光将继续延续。   太子与大阿哥对此都不置一词,以往一贯水火不容的两派人物如今都偃旗息鼓。朝中的形势一时间平静无波,只是不知这平静的湖水下是深不见底的泥潭,还是波涛汹涌的暗流。   倒是四阿哥最近常往宫里走,帮着皇上、太子翻阅奏折,参议政事,似乎忙得不亦乐乎。   苏伟不知别人怎样想,反正他自己是相当担心,四阿哥常在半夜莫名其妙地惊醒,然后成宿成宿地抱着他不睡觉。苏伟很想跟四阿哥谈一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十月,颁金节后,朝中忙着丈量湖广等处土地的事儿,四阿哥几乎住在了宫中,康熙爷倒是很乐意地抓了个壮丁在身边帮忙。只是苦了苏公公要时不时地宫中、府里的两处跑。   诗玥父亲武柱国从山阳县托人给女儿送来了不少东西,正巧被回府的苏伟碰到。   苏伟替人将东西送进了西配院,诗玥很是欢喜,捡了不少的土特产分给苏伟,“我父亲的信上说,他的差事做的很应手,当地的百姓都称他廉洁奉公。考了一辈子秀才,如今能造福一方百姓,父亲他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苏伟咧咧嘴,“令尊为人忠厚,做事认真,你在府里也能放心些了。”   诗玥抿嘴笑笑,不置可否。   在诗玥院里总不宜多待,苏伟很快告辞离开。西配院中一片沉寂,宋格格不爱出门,李格格门口被两个嬷嬷看得严严实实的。   苏伟往李格格院里瞅了瞅,不自觉地垂下头绕开半步,却在迈出西配院院门时被一个缩在门后的小小人影吓了一跳。   “二格格?”苏伟绕到门后,正是伊尔哈蹲在大门后的石台上,一双眼睛通红得像着了风的兔子。   “苏公公,”伊尔哈扁着嘴应了一声,低下头划着石缝。   “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苏伟左右看了看,“李嬷嬷呢,您身边的奴才呢?”   伊尔哈看了苏伟一眼,抽了抽鼻子,“我把她们都甩开了,谁让她们不让我看额娘了……可我好不容易跑到了西配院,那两个看门的嬷嬷还是不让我进去。”   苏伟咽了口唾沫,蹲到伊尔哈身边,支支吾吾道“那个,李小主是生病了,等病好了,格格就能随时——”   “骗人!”伊尔哈打断苏伟的话,“别以为我是小孩儿就可以蒙我,什么病用这么长时间啊?再说我额娘身体一向很好的。我知道,就是阿玛生了额娘的气,把额娘关起来了!”   苏伟一时语滞,伊尔哈抹了抹眼睛,一张小脸已经花的不成样子了,“我从庄子里回来就猜出来了,可阿玛总不在府里,福晋也不听我说,我不知道该找谁……”   眼看着伊尔哈的眼泪断线珠子般的往下掉,苏伟顿时慌了手脚,“二格格你别哭啊,这样,奴才帮您想办法,奴才去跟贝勒爷说。”   伊尔哈抽泣着看向苏伟,“真的?你去说,阿玛会答应吗?”   苏伟抿抿嘴唇,安抚地对伊尔哈道,“二格格别担心,贝勒爷一贯疼爱您,知道您难受,一定会让您见李小主的。”   伊尔哈扁着嘴看了苏伟半天,缓缓地点了点头。   苏伟装着一肚子的事儿,出了四爷府,上了进宫的马车。   同行的张起麟看了苏伟半天道,“我听奴才们说,你去了西配院,还替李嬷嬷找到了二格格?”   苏伟点点头,张起麟皱起眉头道,“您还记得我上次说的话吧,这后院的事儿不是咱们该管的。”   苏伟看看张起麟,叹了口气,“可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啊,二格格还小呢。李格格再怎样,四阿哥也得顾念着孩子的情分。”   张起麟困窘地挠了挠头,想说什么又不知该怎么说。   “停车!”苏伟冲外喊了一声,转身向张起麟道,“你先进宫,我去趟文坊斋。”   苏伟在文坊斋磨蹭到傍晚才买到一副满意的毛笔,文坊斋的老师傅年纪大了,现在除了熟客基本买不到他亲手制的笔。苏伟也是借着当初德柱的情分,掷下了重金才淘到这么一套。   捧着盒子进宫的苏伟有些心不在焉,入了景运门后也没抬头,一味地缕着墙边往前走,直到平地一声呵斥,“大胆!”才猛地俯身下跪,手里的盒子散了一地。   “奴才知罪,”苏伟跪在地上,也没敢抬头看是谁,反正是自己没行礼,直接告罪就对了。   一时没人应苏伟的话,苏伟也不敢随意乱动。   半晌后,一只着杏黄色缀金纹袖边的手捡起了苏伟身前的毛笔,苏伟心里咯噔一声,是太子。 第139章 假狐狸   康熙四十年   毓庆宫转弯处,太子一身杏黄色金纹蟒袍,手里拿着根檀木杆儿的毛笔仔细端详着。   苏伟跪在地上,极力地镇定自己。小初子站在太子身后,时不时好奇地瞅瞅跪在地上的太监。   “这是文坊斋的笔?”太子轻声道。   “是,”苏伟垂着头应了一声,“是文坊斋老师傅做的。”   太子低头看了看苏伟,蹙着眉心想了一会儿道,“你,是老四身边的?苏培盛?”   “奴才正是苏培盛,”苏伟又叩了一个头道。   太子点了点头,“起来吧,收拾收拾地上,别瞎了这些好东西。”   “嗻,”苏伟行了礼,麻利地将散在地上的几支毛笔装进盒子中,只剩下一支被太子握在手里。   “这笔,如今不好得了吧?”太子冲苏伟道。   “是,”苏伟躬身,“老师傅年纪大了,不肯轻易给人制笔了,都得是熟客才肯给几分面子。”   太子笑了笑,“这是手艺在身,不惧权贵啊。”   苏伟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太子又低头看了一会儿,将笔递给苏伟,“我记得,他提起过你……好好收着吧。”   苏伟接过毛笔,微微掀眉,太子转身而去,杏黄色的背影在高高的红墙中渐远,束手的身子竟越发显得单薄。   索额图府邸   索相已显老态,在庭中缓步时步履渐慢。   其子格尔分,由后赶上,呈上门下之人的来信,索额图拆开信件看了看,嘴角溢出一丝冷笑。   “阿玛,杜默臣怎么说?”格尔分略带焦急地问道。   索额图将信件递给格尔分,“如我所料,就是高士奇那老匹夫!”   格尔分一目三行地过了一遍来信,微蹙起眉心,“高士奇的秘折呈给皇上的时日不短了,可皇上除了北巡时监视各位皇子再无其他动作。儿臣想,高士奇那儿估计也只是得了些许风声,并无实据。”   “不管高士奇向皇上密奏了什么,咱们都得小心为上”索额图站在廊下,目色深远而繁复,“如今太子的位置是如履薄冰,赫舍里氏也是站在了悬崖边上。”   苏伟到南书房门口时,碰上位熟人,“年大人,”苏伟略略行礼。如今年羹尧为庶吉士,天子近臣称声大人不为过。但他也是六品内监,在这个人面前,不能太下自己的身份。   年羹尧点了点头,“苏公公,贝勒爷刚还问起你了。”   苏伟将将一笑,抱着盒子脚步匆匆地往南书房西暖阁去了。   进屋时,四阿哥正坐在书桌后写写画画,一旁只有张保躬身伺候着。苏伟挤眉弄眼地向张保使眼色,却听四阿哥头也不抬地道,“去哪啦?买支笔磨蹭到现在?”   苏伟耸拉下肩膀,凑到四阿哥桌前,张保躬身退下。   “不是我磨蹭,是那老师傅现在名头响了,成难对付了,”苏伟扁着嘴道,“爷嫌弃内务府的笔,我又不能在外声张,那老师傅不知道自己伺候的是谁,整天随着性子来。”   “随着性子来?”四阿哥嘴角弯弯地抬起头,“你也好意思说人家随着性子来。平时让你去买毛笔,总是推三阻四地舍不得银子,今天怎么这么听话啊?”   苏伟斜着眼睛往外瞅瞅,他就知道张起麟那厮不可靠,什么事儿都打小报告,“主子,李格格那儿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我知道你担心我,怕李格格一冲动干出什么事儿来,可就这样关着总不是办法啊,福晋那儿迟早也要问起的。”   四阿哥扫了苏伟两眼,低头翻了翻折子,“爷现在忙得很,没工夫搭理那些琐事,就先让她关着吧,省得碍事。”   苏伟眨巴眨巴眼睛,拄着下巴趴在桌子上,“爷,我想到个办法能让李格格消停下来,保证不碍你的正事儿。”   “什么办法?”四阿哥打开毛笔盒子,捡了只新的泡在水里。   苏伟抿了抿嘴唇,“奴才记得李格格的父亲李文烨是一府通判对吧?”   四阿哥想了会儿,点点头,“对,是个通判,一直也没什么功绩,爷都快把那人给忘了。”   苏伟扬起张假狐狸似的笑脸,冲一直忙忙碌碌的四阿哥道,“爷给那李文烨升官吧。”   入夜,毓庆宫   太子歪在榻子上,接过小初子递来的一只木盒。   掀开盖子,盒中装的是大大小小数十只毛笔,有的已经用过,有的还是半新。   “这些都是文坊斋的笔,”太子拿出一根极细的墨毫,“这是德柱第一次给我买的,他不知道我会不会用,呈上来时小心翼翼的。其实我知道,他是看我用不惯内务府的笔,跑了多少个地方,试了多少根才找来的。”   小初子抿抿嘴唇,“公子对殿下一贯是最用心的。”   太子弯了弯嘴角,手在盒子里一一抚过,“如今他不在了,爷用那文坊斋的毛笔竟也不觉得哪里好了。”   “殿下……”小初子想说些什么,却终没能开口。   十一月,已入深秋,忙着丈量土地的湖广一处,却出了岔子。   “年遐龄?”苏伟眨巴眨巴眼睛。   “是,”四阿哥叹了口气,负手站在书架前,“年遐龄跟郭绣参奏黄梅县知县李锦亏空地丁银三千余两,皇阿玛下令革职查办。谁知黄梅县民竟汇集万人,将城门堵住,不准李锦离开。经详查后,李锦并未亏空,实系民欠,李锦也算代民受过。如今皇阿玛下令提李锦进京补用,郭绣、年遐龄那儿恐怕就得受个疏忽渎职之罪了。”   “这,很严重吗?”苏伟挠挠后脑勺,“那年大人之前看着挺老实的啊,这外放之后,怎么这么大胆了?”   四阿哥一笑,“你没看他跟的是谁,郭绣曾是满朝文武都惧怕的言官,当初纳兰明珠贪渎结党一事就是他带头弹劾的。佛伦、洪之杰假借谣言参奏他父亲滥请诰命,吏部一度将他削为平民。后来他借着圣驾南巡,直接向皇阿玛面陈冤情,皇阿玛重斥了佛伦等人,将他提为吴江县令,不就又因功迁为湖广总督。年遐龄本就是个有能力的,现在在郭琇位下,自是如鱼得水。只不过此次黄梅县一事,着实是他们疏忽了。不过也好,借此一事也算给年家浇盆冷水,这朝堂内外都不是那么简单的。”   苏伟咂了咂嘴,“那,主子不帮年大人说话了吗?”   “说是肯定要说的,”四阿哥从架子上抽出本书翻了翻,“皇阿玛看重郭琇和年遐龄,本来就不打算重罚,借着我的求情也算有个台阶下。”   “我看爷也不用太着急,”苏伟晃了晃脑袋,“等年羹尧开口,爷再去说话也不迟。”   四阿哥一弯嘴角,看着苏伟道,“年羹尧可是你推荐给爷的。爷最近在南书房做事,特地把他带到身边伺候。皇阿玛也很看好他,怎么如今,你反倒防着他了?”   “我不是防着他,”苏伟往榻子里蹭了蹭,“就是这人很容易恃宠而骄,还生带着一股子傲气。爷多让他承你的情,以后用起来才顺手。”   “行,听你的,”四阿哥抿了抿唇,扬着嘴角坐下。 第140章 痛彻心扉   康熙四十年   十一月初,康熙爷巡幸南苑,特召高士奇伴驾。   高士奇一生也算大起大落,曾屡次遭郭琇等人弹劾,几次卸任,又几次被皇上召回。此时因年迈赋闲在家,还是时常奉召陪伴圣驾。   南苑寻猎,四阿哥也奉召前往,銮驾回京时,康熙爷赠了高士奇一副对联,上御书:“忠为表,孝为里;言有物,行有恒。”   如此高的评价,对于一个曾遭郭琇弹劾的官员,实为头一例,也是至今唯一一例。   而就在当晚,四阿哥又一次从睡梦中惊醒,抱着苏伟的手透着浸冰似的寒意。苏伟安抚地拍着四阿哥的背,天快亮时两人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十一月初九,一场夹着细雪的大雨伴着凛冽的寒风,轰鸣的雷声瓢泼而下。   皇上召了众位大臣在南书房商议湖广量地之事,四阿哥也在其中。   苏伟抱着手炉躲在耳房里,时不时地看看窗外,电闪雷鸣间一股淡淡的不安萦绕在心。   毓庆宫   正殿内厅里一片吟风弄月之声。   太子歪在榻子上,只着了件单袍,手里执着酒壶,看着宫中的乐女们旋转,时而大笑,时而拍手。   侧福晋李佳氏在后院团团转,福晋石氏只知道跪在菩萨前念经祈祷。   “来人啊,”李佳氏扬声道。   门廊下的小公公立时小跑进屋内,“奴才在。”   “吩咐下去,看紧门口,有任何人来都给我挡住!”李佳氏冷声吩咐道。   “是,”公公领命而下。   “他们只是奴才,”石氏跪在蒲团上,声音透着苍凉,“宫中任何一位主子要进来,他们都挡不住。”   李佳氏瞥了石氏一眼,语言阴冷,“这里是毓庆宫,东宫所在,宫里除了太后和皇上,任何人都不值太子妃称一句主子。”   石氏闭上眼睛,不再说话,李佳氏看着前院的方向,深深地叹了口气。   “阿玛还在喝酒吗?”毓庆宫二阿哥弘皙悄声问着门旁的太监。   太监点了点头,“招来的乐女们一直没有出来,想是还在喝。”   弘皙垂下头,抿了抿唇角,却听内厅里“砰”地一声,大阿哥弘叡疾步而出。   “大哥,你去哪儿?”弘皙拽住弘叡的衣袖,“额娘让我们在这儿读书的。”   “有父如此,还读什么书?”弘叡一把甩开弘皙,冒着雨往前院正殿而去,门口的小太监连忙撑着伞跟上。   太子正眯着眼打拍子,屋内的门被人一把推开。   “弘叡啊?”太子涨红着脸,招了招手,“正好,来,陪阿玛喝几杯。”   “阿玛不能再喝了,”弘叡甩开奴才们的阻拦,一把抢下太子手里的酒壶,“皇爷爷在南书房召议众臣,连四皇叔都在,阿玛怎么能不去呢?”   太子笑笑,拉着弘叡的手拍了拍,“别担心,你皇爷爷想让阿玛去自然会派人来找的。没派人来,自然就是不用阿玛去。你看,外面下这么大的雨,你皇爷爷担心阿玛的身体,所以——”   “阿玛!”弘叡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您是太子,是天子的儿子,您应该勤政爱民,受万人拥戴,怎么能在这里自甘堕落,白日宣淫!”   “大阿哥,”小初子惊声向前,却被太子扬手制止。   “继续说,阿玛听着,你继续说!”太子扶着床榻站起身,立时显得十岁的弘叡矮小了很多,“你才十岁,就知道太子的尊贵了?怎么,你巴望着阿玛登上九五之位,自己好成为这毓庆宫的主子?”   弘叡瞪圆了一双眼睛,泪水涌进眼眶里,“儿子从小就以阿玛为荣,在儿子眼里,除了皇爷爷,只有阿玛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英雄,是天下最高贵神圣的人。可是阿玛在做什么,您心里有儿子吗?有毓庆宫吗?有天下吗?您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个违背伦常,无耻下贱的奴才!”   “混账!”一声雷鸣掩盖了毓庆宫正殿内的一声脆响。   弘叡捂着脸,惊愕地看着太子,未等太子伸出手,转身夺门而去。   南书房耳房   当差的崔公公给苏伟倒了杯热茶,温言劝说道“您进屋里坐一会儿吧,圣上那儿有的商议呢,我让小太监在门口看着,四阿哥一出来立马通知您。”   苏伟接过茶碗,弯起嘴角,“我不累,站一会儿挺好,这么大的雨好像很久没看过了。”   崔公公笑笑,话到嘴边还未张口,就听外面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两人立马撑起雨伞,打开门走了出去,就见几位公公连滚带爬地冲到南书房门口,在值守侍卫的阻拦下普通跪在台阶上,声嘶力竭地向屋里喊,“启禀圣上,毓庆宫大阿哥跌在了御花园荷池旁,甍了!”   苏伟一惊,直直地看着门内,屋内一阵人影晃动,片刻后康熙爷在四阿哥的搀扶下走出了门口。   毓庆宫   太子磕磕绊绊地跑出大门,小初子紧追在后,给太子围了一件杏黄色蟒袍。   侧福晋李佳氏哭喊着跑出门,没几步就瘫在了地上。太子妃石氏慌忙着人抬了软轿来,一帮人已顾不得被雨淋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御花园而去。   御花园荷池边,跪了一地的奴才,到阿哥所当值的太医正给弘叡清理伤口。   “弘叡!”太子最先赶到,身上胡乱披着的袍子已经湿透,身上泥迹斑斑。   “殿下,”太医们噤若寒蝉,瑟缩着肩膀。   太子不管不顾地扑到孩子身边,触到血水的手不住颤抖,“弘叡,醒醒,阿玛来了……”   “殿下,”为首的顾太医压着声音开口道,“弘叡大阿哥,已经去了。”   皇上一行人赶往御花园,苏伟一路举着伞尽力挡在四阿哥头顶。刚过万春亭时,一声痛彻心扉的哀嚎透过雷声轰鸣响彻宫廷。康熙爷一个趔趄,被四阿哥扶住。   绕过万春亭,跪了一地的人呈在眼前,康熙爷推开四阿哥的手,一步步走到太子身前。   太子抱着弘叡的遗体,坐在地上,半晌后才抬起头与皇上四目相触,“皇阿玛,你可知,儿子的痛……” 第141章 不当皇上了好不好?   康熙四十年   紫禁城   大雨滂沱,天空阴沉的好似染了墨。电闪雷鸣间,御花园荷池旁,两位天下最尊贵的男人一站一坐,相顾无言。雨水顺着脸庞滑下,没人知道其中有多少辛酸,多少苦痛。   “保成,”康熙爷向前一步,语态沧桑,伸出的手至于半空,太子却身子一偏,向后倒去。   “殿下!”小初子扑上前。   看到太子紧闭的双目,康熙爷立时白了脸色,“来人!太医!救朕的儿子!”   一帮人涌向太子,七手八脚间,雷声轰鸣。太子被人抬起又放下,太医们喂药诊脉的手缠在一起,周遭的奴才们乱哄哄地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都给我让开!”四阿哥一声叱喝,伴着一声划破长空的雷鸣。   太子被四阿哥抱到软轿上,遮着雨披一路抬至最近的宫殿中。   毓庆宫大阿哥夭亡,太子悲戚过度,发起了高热。苏伟跟着四阿哥忙活到傍晚才回了府邸。   东小院   卧房内热气蒸腾,四阿哥泡在木桶中熏得脸颊通红,苏伟站在一旁捧着篮子往水里扔各种驱寒祛湿的药草。   “别加啦,”四阿哥撩了撩水面,“在宫里都喝过姜汤了,你这样各种作料的乱加,让爷觉得自己像锅里煮的青蛙。”   苏伟扁了扁嘴,依依不舍地放下几乎空了的篮子,搬个小木凳坐在桶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四阿哥的背。   “怎么了?”四阿哥转过身和苏伟面对面,“吓着了?”   苏伟没说话,趴在木桶边,任四阿哥在他脸上摸来摸去,“是不是不舒服了?进来和爷一起泡泡吧,这一天竟捣鼓爷了,你不是也淋个透心凉吗?”   苏伟摇摇头,有些无精打采地垂下肩膀,四阿哥伸手去捏他脸蛋,却被用力握住。   “胤禛,”苏伟抬起头,“不当皇上了好不好?”   狂风暴雨了一天,午夜时竟晴朗起来,月辉洒在台阶上,映着未流净的雨水,恍若仙林。   东小院一如往常的安静,床上的两人却各自睁着眼睛。苏伟的话,四阿哥没有回答,苏伟也没有再问。   其实,于苏伟而言,那一句的答案他比谁都清楚,只是不愿承认。康熙,史家评说千古一帝,可御花园时,苏伟看到的却是天下最无力的父亲。太子,大清朝唯一的储君,那一声哀泣,诠的却是一世的悲剧。   坐拥天下,谈何容易?而他的胤禛,是康雍乾盛世中最短命的皇帝。   苏伟打了个寒噤,往被子里缩了缩,背后一只手缠了过来,将他搂进带着些许温度的怀中。   夜凉如水,两个相偎相拥的人在天明时慢慢陷入梦乡。   隔天,毓庆宫大阿哥夭亡的消息便传遍了宫廷内外。毓庆宫内,太子与侧福晋李佳氏均缠绵病榻。康熙爷一连几天呆在太子寝宫,亲自喂药照顾,无形中朝堂上储位争议之声倒是减弱了不少。   十一月中旬,贵妃佟佳氏主持了弘叡的丧仪,京中权贵家的几乎都请旨入宫凭吊,倒是比宫内其他夭亡的孩子隆重许多。   乾清宫   康熙爷呆坐在书桌后,手里一本折子半天没有下笔。梁九功微弯着身子,时刻注意着皇上的神色。   正门处突然传来响动,康熙爷抬起头,就见一个小脑袋慢慢探了进来。   “弘皙?”康熙爷招了招手,“到皇爷爷这儿来。”   弘皙费力地迈过乾清宫高高的门槛,小跑到康熙爷身边,“弘皙给皇爷爷请安。”   “起来,”康熙爷一脸疼爱地将弘皙揽进怀里,“谁带你来这儿的?有事儿找皇爷爷?”   弘皙低头扭了扭手指,“是孙儿自己来的,孙儿想皇爷爷了。”   康熙爷笑着摸摸弘皙的头,“那今天就呆在皇爷爷这儿,皇爷爷一会儿教导你功课。”   弘皙用力地点了点头,嗓音有些哑哑的,“平时都是阿玛和大哥教孙儿的,现在阿玛生病了,大哥也——”弘皙垂下了头,小嘴抿得紧紧的。   皇上眼色暗淡,安抚地拍拍弘皙的背。   十一月末,太子身体转好,虽然人还不甚精神,但却不像从前一样日日埋首毓庆宫,而是开始出入南书房,同皇上探讨国事。湖广丈量土地一事正当关头,黄梅县李锦一案皇上一直没有下令。   十二月初,四爷府,年羹尧登门拜访。   苏伟一句,贝勒爷正在忙,把年羹尧撂到了下午。等四阿哥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却没费什么力气就答应了帮年遐龄说话,末了还让年羹尧好好努力,等他庶常馆肄业,向皇上请旨提他进翰林院。   傍晚,年羹尧千恩万谢地走了,苏伟翘着小尾巴,得意了一整天。   腊八后,四阿哥借湖广丈量土地一事,替郭秀、年遐龄求情,康熙爷下令郭琇、年遐龄虽疏忽渎职,但念在于地方有功,俱降一级留任。   年关临至,年初的大小朝宴是苏伟每年中最讨厌的一段时间。除了要不停的打赏花钱,每天起早贪黑地在宫中府里来回跑,还要看满朝文武语带机锋,惺惺作态,当真是一点过节的喜庆劲儿都体会不出来。   不过,这一年似乎略有不同,索额图请退养老,纳兰明珠告病,裕亲王、常亲王都以身体为由未曾出席。佟国维在朝宴上对太子、大阿哥都未显任何特意亲近和针对,对四阿哥的态度也缓和了不少。   朝臣们敬酒时,四阿哥、八阿哥身边都围了不少人。四阿哥因着参与了湖广土地一事儿,不少来京述职的官员都闻讯来拜见。八阿哥身边倒都是京中大员,显然因之前广善库一事,在外头有了自己的门面。   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都已正式迁宫,后院也都进了人,较以往更加沉稳了些。十四爷朝宴上没有再四处跑,一直呆在四阿哥身边,倒是让苏伟松了口气。   年关过后,四阿哥不再入南书房,湖广土地一事由太子全权接手。一月末,吏部传来消息,李格格父亲李文烨晋知府。   苏伟特地收拾了一番,带上了二格格伊尔哈到西配院向李格格传达喜讯。伊尔哈很是高兴,一路上不断数着要跟额娘汇报的事项,临进门时将一个硕大的荷包塞给了苏伟。   李格格坐在内厅榻子上,收拾的干净利落,除了面色有些发白,人倒是还算精神。   “额娘,”伊尔哈一路喊着跑进屋内,把李格格吓了一跳。   “都长了一岁了,怎么还这样咋咋呼呼的,”李格格嗔怪地瞪了伊尔哈一眼,伸手将女儿揽进怀里。   喜儿在一旁别过头,心里酸涩异常,这半年来她们是怎么过的没人能体会,但只要有机会见到二格格,小主从来都不漏半分哀怨。   苏伟跟进屋里,向李氏一俯身,“奴才给小主请安。”   李格格脸色微变,声音压在喉咙底儿,“我这小门小院怎劳苏公公亲临了?”   苏伟微微扬起嘴角,弓着身子道,“奴才是特意来给您报喜的,正好二格格思念您,贝勒爷便嘱咐奴才将二格格一起带来了。”   李格格一声冷笑,“那真是谢谢苏公公了,我病体缠身良久,连门都不曾出过,还能有什么喜事啊?”   “是外公,”伊尔哈插了一句。   李格格一愣,低下头看向怀中的宝贝女儿。   伊尔哈抿嘴笑笑,“外公升官了,苏公公告诉我的。”   “二格格说的没错,”苏伟接过话头,声音变轻,“小主的父亲被擢升为知府,从四品。”   屋里一时陷入沉寂,伊尔哈奇怪地看着自家额娘。   李氏沉着脸孔,思索片刻,转头对喜儿道,“你带伊尔哈到卧房去,试试我给她做的几件小衣。”   “是,”喜儿一俯身,领着伊尔哈进了卧房。   李氏眼神蓦地变冷,看向苏伟,语带尖刺,“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父亲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升官?”   苏伟扬了扬嘴角,语态安然,“小主不用紧张,令尊升官是好事儿啊,您的家境殷实了,对您自己,对二格格都有百般的好处——”   “别跟我说这些弯弯绕,”李氏打断苏伟的话,别过头看向窗外,“我知道自己的处境,贝勒爷绝不会看在我的份上提拔父亲。伊尔哈还小,以后贝勒爷能不能把她记在我的名下都不一定,又怎么惠及外祖家?一定是你在计划什么,别以为能骗过我!”   “小主想得太多了,”苏伟一派恭敬地垂首,“您是贝勒爷的妾侍,二格格的生母,咱们府上正经的小主。这满家的富贵还不是贝勒爷一句话的事儿。”   李氏转过头看向苏伟,苏伟却在此时抬起头,正了身子,“不过,有几句话,奴才还是要跟小主提上一提。您是高贵的身子,富庶的身家,令尊高堂如今也是显赫一方,二格格更是真真儿的皇亲国戚。您就如那百里挑一的美玉,经不起一点儿瑕疵。奴才却是不同,这残缺的身子,无牵无绊,贱命一条,就好比梁上的破瓦,被风刮到地上也不过是尘土一堆。”   李氏瞥了苏伟一眼,没有吭声,苏伟继续道,“奴才有自知之明,不敢与小主针锋相对。但蝼蚁尚且偷生,奴才陪着贝勒爷从承乾宫到贝勒府,进过慎刑司,骂过御前侍卫,顶撞过太医,挨过大行皇后的板子,但最后都熬过来了。所以,请小主要行事前先想想清楚,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到底,值不值得?做不做得?”   李氏抿紧了嘴唇,还没有开口,苏伟即俯身行礼道,“奴才还有事,这就告退了。贝勒爷有话,小主身子好了,就出去转转吧。”   苏伟干脆利落地出了西配院,李格格挺直的背脊,立时软倒在榻子边儿上,通红的眼角带了湿意,泛白的脸孔深深地吐出口气。   “额娘,你看好看吗?”伊尔哈穿着新衣跑出来,却被李氏吓了一跳,“额娘,你怎么了?”   “小主,”喜儿也赶忙围了过来。   “我没事儿,”李氏撑起身子,拉着伊尔哈的手看了看,“好像有点儿紧了,额娘太长时间没看到你,也不知道你现在能穿多大的。等额娘再改一改,回头给你送去。”   伊尔哈眼睛一亮,“额娘你能出门啦?”   李氏点了点伊尔哈的额头,“额娘病好了,当然能出门了,你那小心思呀,别整天的胡思乱想。”   伊尔哈抿嘴一乐,笑得眼睛弯弯,扭着身子蹭进李氏怀中。   李氏抿了抿嘴唇,轻轻地摸了摸女儿的发辫,暗暗地叹了口气。 第142章 李卫   康熙四十一年   一月末,皇上巡幸五台山,四阿哥等随同前往,归京时已至二月中旬。   苏伟挑了个情好的天气,带着小英子到城隍庙口赶市集,一路热热闹闹地玩得很痛快。   午时,两人进了飘香居。飘香居这几年有渐渐做大的趋势,几道招牌菜越来越有风味,闻讯而来的人也越来越多。   苏伟、小英子进门的时间正是饭点儿,门口还等了几伙人,看装束倒不像本地的。   “哎,苏爷您来了,”掌柜的率先看到苏伟,紧忙紧儿地迎了出来。   苏伟看了看门口等位的客人,回头问道,“还有位置吗?”   “有,有,”掌柜的略略地压低了声音,“您楼上请。”   苏伟点了点头,跟着掌柜的往楼梯走,他是飘香居的熟客,又身份特殊,在京城开饭馆儿的商户哪个不长一对成精的眼珠子。   “喂!”一声少年的轻呵。   苏伟转过头,门口的人堆里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儿怒气冲冲地瞪着掌柜,“不是说没位置吗?我们在这儿等了半个多时辰了,凭什么他一来就有位置!”   “这……”掌柜的一时语滞。   少年身旁的老者拽了拽少年的衣袖,小声道,“别惹事,这京城里到处都是达官贵人。”   “什么达官贵人?”少年瞪了苏伟一眼,“官也不是什么好官!看着门口站了这么多人就直接往里走,也不害臊!”   “我!”苏伟一时没绷住,瞪圆了一双大眼睛。   掌柜的看了苏伟一眼,慌忙上前拦住少年,“这位小哥儿,苏爷是我们店里的贵客,楼上留有常席。您若是等得久了,不如换换别家?等来日再登门,小店必然盛情款待。”   “凭什么?”少年绕过掌柜的,直奔苏伟而来,“当官的得为百姓做事懂不懂?吃个饭都走后门,你肯定是个鸭过拔毛的贪官!”   “那叫雁过拔毛!”苏伟实在受不了了,撸起胳膊走下楼梯,手指直戳少年的脑门,“我告诉你,小屁孩!一我不是当官的,二我吃饭花钱,哪里走后门了!掌柜的给我留位置,凭的是我们常年来往的情分!你一个牙都没长齐的小屁孩,不知道尊老爱幼,在人家店里大吵大闹,无理辩三分却连个成语都说不明白,还在这里叫人怎么当官,也不怕贻笑大方!”   “我——”少年涨红了脸,“等我攥够了钱,我一定好好读书的!将来当官肯定比你们这种人强!”   “哟呵,”苏伟抱起肩膀,“还挺有志气的,不过看你这样子估计是没什么读书的天赋。”   “你!不读书我也能当官,也能抓坏人!”少年捏起拳头,一脸的不服气。   “诶诶,”一旁的老者拉住少年,冲苏伟一躬身道,“这位少爷,我们小李郎自小失了父母,缺人管教,做事儿一根筋。您看在他年幼的份上,别跟他一般见识了。”   是个孤儿!苏伟一愣,看了那少年一眼,少年气鼓鼓地胀着腮帮子,满眼的真性情倒让一直扎在人精堆儿里的苏伟颇为亲切。   略一思索,苏伟回头冲掌柜的道,“劳烦多拼两张桌子,我今天和这几位一起吃。”   掌柜的一愣,随即连连点头道,“好,好,我这就去准备。”   饭桌上,少年还梗着脾气,苏伟看着好笑,转头跟那位老者聊了起来。原来,他们一伙人是由江宁进京做生丝买卖的,只是这次赶上的时候不好,刚有大商队入京,他们手里的生丝都被压了价,一连谈了好几家都合不拢。如今,眼看着就要砸在手里了。   “什么‘时候’不好?”小李朗嘟起嘴冲着苏伟嚷嚷,“都是官商勾结,要不——”   “小李!”老者眉毛一瞪,少年扁了扁嘴。   苏伟眨巴眨巴眼睛,看向少年,“在下姓苏单名一个伟字,不知小哥儿高姓大名啊?”   少年小骄傲地仰起头,“小爷坐不更名站不改姓,祖姓李,单名一个卫字。”   “哦,李卫,”苏伟点点头,随即一愣,这个名怎么有点儿耳熟?   小英子跑进东小院时,正碰上了要外出的四阿哥,“奴才给贝勒爷请安。”   四阿哥向他身后看了看,“怎么就一个人?苏培盛呢?你们不是一起出去的吗?”   “额……”小英子挠挠后脑勺,“二师父还在外面呢,奴才是回来取银子的。”   “取银子?”四阿哥蹙起眉头,“你们出去玩不带银子?”   “不,不是,”小英子慌乱地摆摆手,“是,是要用的银子有点多,身上不够。”   “多少?”四阿哥扬起眉梢。   “八百两……”   永和宫   四福晋入宫给德妃请安,德妃语态若往常一样随和,神色却始终未舒展。   眼见着到了午时,四福晋本想起身告退,德妃却命人取了一摞册子上来,“你来挑一挑,这些都是额娘精心择选上来的,你跟在老四身边也这么多年了,当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   福晋心里咯噔一声,急忙掩住面上的转变,伸手拿了几本册子翻了翻,都是近年入选的秀女,满汉俱全。   “额娘想得周到,”福晋放下册子,踟蹰了一番开口道,“只是这后院进人的事儿,还是容儿媳跟贝勒爷提上一句吧。否则这样贸贸然地定了,儿媳怕在爷那边不好交代。”   “你放心,”德妃低头转了转手上的镶珊瑚松石镂金护甲,“老四的事儿是他皇阿玛问起的,圣上指给他的人,他怎样也不能拒绝。你回家跟他通个气儿也就罢了。”   福晋抿了抿唇,微微颔首,“是,儿媳遵命。”   傍晚,苏伟捧着装自己全部家当的木盒子呆坐在床上。今儿个他十分大气地把李卫一伙人手里的生丝都买下来了。其实,他八百两的积蓄是全不够的,还是飘香居掌柜的帮着找了家靠谱的绸缎庄合伙,才算补上了被大商队压下的价格。   如今想来,苏伟是后老悔了,他就凭了那少年江南的出身,李卫的名字,就把自己的积蓄都搭进去了。万一那小屁孩不是李卫当官的主角怎么办?要知道,自从他和他家四爷那啥了以后,除了逢年过节,他就没得过赏银!   四阿哥进屋时,看到的就是捧着个空盒子,泫然欲泣的苏公公。   “这是怎么了?”四阿哥负手走到床边,“爷今儿听说,咱们苏大总管都开始做生丝买卖了,一气儿花了八百两,赚了多少啊?给爷分点儿!”   “你个死没良心的!”苏伟怒瞪回去,“我还不都是为了你,你还我银子!”   四阿哥愣愣地眨了眨眼睛,“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啊?爷可没让你出去当冤大头啊!”   “你还说!”苏伟把木盒子往四阿哥怀里一塞,“你都好几年没赏我银子了!小豆丁的时候你一出手就是五十两呢,现在二格格都比你大方!我不管,我好歹是六品的大太监,不能这么丢人!你给我把这个盒子装满!”   四阿哥被小苏子的无理取闹震无语了,低头看看那空空的木盒子颇为好笑,“你天天守着库房,想要银子还不容易?给爷守了这么多年院子,真就只攒了八百两?”   “我是假公济私的人吗!”苏伟理直气壮地吼了回去,“我攒的银子都是月例,赏银,和小的们逢年过节的孝敬,都是我应得的!”   “是,是,”四阿哥坐到苏伟身边,把人揽进怀里,“别那么较真,爷的银子不就是你的银子嘛。来,跟爷说说那八百两生丝的事儿。”   苏伟扁扁嘴,把白天的事儿挑挑拣拣的说了。   四阿哥蹙起眉头,不甚理解地看向苏伟,“你就凭那少年的几句话就觉得人家是可用之才,然后就花了八百两帮别人补压价?”   “我,我,”苏伟磕巴了几句,“我积德!人家大老远的进京,要是生丝砸在手里了,回去得影响多少织户啊。”   “行啦,”四阿哥一巴掌拍在苏伟后脑勺上,“你就说你被人忽悠了就得了,爷又没怪你,这八百两就当买教训了!”   苏伟撇撇嘴没说话,穿越者总是寂寞的,尔等凡人都不能理解!   “不过,”四阿哥皱起眉心,“那个李卫说的官商勾结,倒是让爷挺在意的。”   苏伟眨眨眼睛,“李卫对当官的成见很大,我猜可能他们那儿贪官太多了。”   四阿哥看了看苏伟,“如今任江宁织造的是曹寅,他曾是皇阿玛的伴读,还当过御前侍卫,其生母孙氏又是皇阿玛的乳娘,可说是深得圣心。这江宁织造的位置也是数一数二的肥缺,历来非皇族亲近之人不得胜任。”   “曹寅,”苏伟默念了两遍,这名字也挺耳熟,蓦地苏伟一震“曹雪芹他爷爷!”   一个爆栗敲在苏公公脑门上,四阿哥怒了,“不许骂人!”   苏伟呲着牙揉着脑门,四阿哥抿了抿唇,沉吟半晌,“曹雪芹是谁?曹家的吗?没听过啊?”   苏公公沉下脸,他就说他是寂寞的,“爷的意思是曹寅和商户勾结?”   “如果那个李卫说的是真的,最有可能的就是曹家,”四阿哥沉声开口道,“这股商队入京可以压下整个京城的生丝价格,可见规模之大。而江南民间机户的织机数是有限制的,能揽下这么大笔的生意,若是没有曹家开后门几乎办不到。更何况,他们能恰到好处地抓到时机,无声无息地入京做下生意,可见在京城也有足够大的势力帮忙安排。”   “那,爷要插手吗?”苏伟压低了声音。   四阿哥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曹家势大,又深得皇阿玛看重,不是爷能动得了的。更何况,如今贪渎之风盛行,皇阿玛又怎会不知?早年朝堂不稳,皇阿玛为了拉拢满汉八旗,是有意留下这些烂疮的。现在想要拔除,只怕是会伤筋动骨。皇阿玛都不敢动,爷又怎么敢贸贸然地插手?即便心有不甘,也只能凭他烂下去,”四阿哥转头望向窗外,叹了口气。   “爷不要丧气,”苏伟弯弯嘴角,拍了拍四阿哥肩膀,“奴才敢保证,迟早一天,爷能光明正大,干脆利落地挖掉这些烂疮!”   四阿哥转头看了苏伟半晌,嘴角溢出笑容,“那,爷就承你吉言了。”   “主子,”张保的声音由门外传进,“福晋那儿请您过去。”   四阿哥看了苏伟两眼,苏伟复又捧起空空的木盒冲四阿哥晃了晃。   四阿哥淌下一头黑线,无视某人讨好的笑容转身冲外面道,“知道了,爷这就过去。”   福晋院里,四阿哥接过福晋递来的单册。   “是额娘挑的人,皇阿玛下的旨,”福晋语带小心,“管领耿德金的女儿,长相人品当都是无可挑剔的。”   四阿哥随意地翻了翻单册,“既是皇阿玛的旨意,抬回来也就是了,这后院人口渐多,你就得多费点心了。”   “都是妾身应当做的,”福晋福了福身。   四阿哥点了点头,站起身向外走,“爷今儿个去武氏院里,你也早点休息吧。”   “是,”福晋抿了抿唇,俯身行礼“恭送贝勒爷”。   出了福晋院门,四阿哥的眉心拢到了一起。   张保小步跟上,四阿哥略略转头道,“明儿个你把库房那件红珊瑚给武氏屋里送去。”   张保微微一愣,随即俯身领命,“是”。 第143章 树逢风雨   康熙四十一年   四爷府   苏伟与四阿哥歇在诗玥院里的西厢房中,透着窗户能看到正堂屋里红彤彤的一片影子。   “主子,”苏伟有点无精打采地拄着下巴,“就这么一座珊瑚能顶多久?”   四阿哥靠着榻子闭目养神,手指轻敲在炕桌沿儿上,“不过是个格格,又不用洞房花烛夜,爷想宠着谁,睡在哪儿还用旁人管着?”   苏伟垂下脑袋,没再说话。   四阿哥睁眼看看他,扔了个果脯过去,正好砸在后脑勺上,“不许又胡思乱想,听见没有?”   苏伟回头捡起果脯塞进嘴里,格外听话地点了点头,四阿哥满意地闭上眼睛。   东花园   二月末,天气渐暖,苏伟坐在假山后发呆。不远的亭子旁,女儿家的清脆笑声阵阵入耳。   李嬷嬷让丫鬟们围着两位踢毽子的小格格,自己缓步走到了苏伟身边,“今儿个怎么没跟着四阿哥?”   苏伟咧了咧嘴,“今儿是张保当班,贝勒爷忙着正事儿,我就不去参和了。”   李嬷嬷笑笑,坐到了苏伟对面的矮石上,“你倒是个心宽的,嬷嬷在宫里这么多年,哪个得宠的奴才不是见天儿地跟着主子?”   苏伟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是主子仁厚,不嫌奴才惫懒。”   李嬷嬷弯了嘴角,“应是四阿哥长情才对。”   苏伟一惊,及时控制住了神态,微带赧意地道,“奴才只是内监,哪能跟主子攀什么情分啊。”   “怎么不能?”李嬷嬷掩了掩唇角,“这主仆之情也是相当难得的情分啊。”   “是,”苏伟有些晃神儿,“嬷嬷说的有理。”   李嬷嬷转头看向两位小格格,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这年年岁岁的日子当真是一晃眼就过去了,小孩子啊,尤其长得快,今儿还在跟前撒着娇气,转眼就要备嫁成家了。等过几年,一个个地都出了府,四阿哥的心里就该空落落的了。”   苏伟抿了抿嘴唇,点了点头。   李嬷嬷轻敲了敲腿,语气泰然,“之前听府里的奴才们嚼舌头,说是五贝勒府上两位妾侍都有孕了。今年这要都落了地,府上就有六个孩子了。也怪不得皇上挂记着四阿哥,比较起来,咱们府里确实太单薄了。”   “主子总是太忙,”苏伟搓搓手指,“这子嗣的事儿也得随缘。”   “是啊,”李嬷嬷弯了弯嘴角,“子嗣的事儿不仅得你情我愿,还得合了天意才行。不过也正是因着不易得,才要更加用心。”   苏伟含糊地点点头,李嬷嬷伸手拨了拨山石旁干枯的几株矮苗,“总有人将传宗接代比成树木抽枝发芽,嬷嬷却觉得,这繁衍子嗣更像树木扎根。根上枝杈越多,扎得越深,树木也长得越好,碰上风吹雨打,也越不易折。反过来,根系薄弱,旁逸斜出,这一点点的外力怕就要被连根拔起了。”   几株矮苗被李嬷嬷揪下扔在路旁,苏伟一动不动地看着,没有吭声。李嬷嬷叹了口气,用手绢扑了扑手掌,“可惜了,这都是上好的灌松苗子,就是长错了地方。”   “大姐,二姐,”凉亭旁,一个月白色锦袍的少年穿过回廊。   “弘晖,快来!”伊尔哈招了招手。   茉雅奇接住掉下的毽子,冲着弘晖笑笑,“今儿不用上课吗?倒是好长时间不见你了。”   弘晖小跑到两位格格跟前,神色颇委屈,“额娘上次考我功课,没背下来,最近都被师傅看着读书来着。今儿求了阿玛,才被出来。”   “真丢人,”伊尔哈冲弘晖做个鬼脸,“都自己一个院子了,还被母亲管的紧紧的,我额娘都不管我功课。”   “伊尔哈,”茉雅奇拽拽妹妹,安抚地拍拍撅起嘴的弘晖,“你是男孩儿,跟我们不同,阿玛、额娘看的紧也是应当的。今儿既出来了,咱们好好玩玩,放松放松。”   “恩,”弘晖猛地点点头,站到茉雅奇身边,冲伊尔哈扯个鬼脸。   傍晚,东小院,四阿哥与苏伟坐在一桌用晚膳。   四阿哥挑着碗里的鱼刺,嘴角微扬,“今儿爷去弘晖的院子,他正在屋檐下背书,一见着我眼睛都发光了。爷问了师傅才知道,福晋说他功课背的不利索,不许他出门。”   苏伟夹着碗里的饭粒儿,没有吭声,四阿哥自顾自地尝着鱼肉继续道,“爷倒不希望把弘晖管的死了。他又不用像爷当初那样,尚且年幼就得独自迁宫。在父母的眼皮子底下,功课慢慢读就是,一步一个脚印,也更扎实。”   苏伟抬头看看四阿哥,声音有些低落,“爷说的对。”   四阿哥挑了挑眉,看向苏伟,“你怎么了,没精打采的?”   “没事儿,”苏伟拿着筷子戳了戳饭碗,“有点儿累,昨晚没睡好。”   四阿哥弯弯嘴角,夹了块儿鱼肉放到苏伟碗里,“这是凤阳县进贡的梅鱼,皇阿玛赐下来的,平时很难吃到,快点儿尝尝。”   苏伟愣愣地点点头,夹起鱼肉就扔进嘴里,结果,“咳咳……”   四阿哥一惊,看苏伟比比划划地指着喉咙,立时变了脸色,慌忙起身去倒水,“怎么那么不小心,吃鱼连刺都不挑!”   苏伟咳得满脸通红,被四阿哥灌了一大杯水,又噎了一大口饭,才算好些。   四阿哥放不下心,捧过苏伟的脑袋道,“来,把嘴张开,给爷看看。”   苏伟红着眼睛,张大嘴巴,“啊……”   四阿哥看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到,气闷地拍了苏伟一巴掌,“你这个笨蛋!”   入夜,苏伟熄了蜡烛,钻进被窝,往四阿哥身边挤了挤。   四阿哥扬扬嘴角,侧身搂着那人的腰,“你都老大不小的了,吃个饭还让爷操心。”   苏伟嘿嘿笑两声,把额头顶在四阿哥下巴上,一双大眼睛在黑暗中闪闪烁烁。   三月入春,京中渐渐去了暖意,皇宫中已不见半点儿杂雪,御花园里开了一树的木棉,很是鲜艳。花房应景地摆了不少新培出来的各色山茶,一时之间倒真有百花竞放的盛春之感。   在屋子里憋了一冬的妃子们也都踩了暖和的日头,到御花园里走走。   良嫔由红菱扶着入了御花园,在万春亭附近闲逛,走到荷池边时,正碰到成嫔姗姗而来。   “哟,”成嫔嘴角一弯,“这不是良嫔妹妹嘛,咱们姐妹真是好久没见了。”   良嫔略略地颔首,“给姐姐请安了,妹妹近来身体不大好,还请姐姐不要见怪。”   “妹妹言重了,”成嫔捏着帕子掩了掩唇角,“如今妹妹与我同在嫔位,做姐姐的哪能胡乱挑理呢?说到底也是惠妃娘娘从宝华殿祈福回来就一直深居简出,这往日热闹的延禧宫渐渐落了冷清。姐姐见与惠妃娘娘一向亲近的妹妹都不再登门了,这心里难免有些失落。”   良嫔闻言微微一笑,“姐姐真是玲珑心肝的人儿,惠妃娘娘早先为大清祈福,想必现在也不爱热闹了,有成嫔姐姐见天地陪着,妹妹们也都能放心了。”   成嫔脸色微变,转身向池边走了两步,“姐姐听说,近来八阿哥在朝中颇具人气,连裕亲王都赞不绝口。如今看妹妹的神色,想是传言属实了。”   良嫔尚未开口,成嫔又道,“不过也对,不说八阿哥是惠妃娘娘教导出来的,单就八阿哥的婚事在皇子中也是少有的。只是姐姐现今想来,八阿哥大婚也几年了,这后院怎么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啊?没有子嗣就算了,连个格格都没进。当初在阿哥所的那个王氏一出宫就病死了,如今八阿哥偌大的府邸里就福晋一个,不是太单薄了吗?”   “不劳姐姐担心,”良嫔转过身子,看向荷池,“胤禩年轻,抓紧时间生个嫡子才最打紧。”   “妹妹真是好性儿,”成嫔弯了嘴角,“这要是老七的福晋,姐姐一早训斥她了。这后院空落,不是坐实了福晋善妒的名声吗?那传出去,丢的可是一府的脸面。”   良嫔绷了绷神色,冲成嫔微一颔首,“妹妹不舒服,就不陪姐姐了。”   成嫔抿了抿唇角,“是姐姐的不是了,不该硬拉着妹妹说话。这调教儿媳的事儿慢慢来也好,更何况人家是郡主的女儿,身份高贵,和那些出身卑贱的总是不同的。”   良嫔看了成嫔一眼,目光微寒,成嫔扬着唇角,一派恬淡。   出了御花园,红菱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娘娘,您别在意成嫔的话,她——”   “她说得对,”良嫔扶着红菱的胳膊,“如今我是人老珠黄,这嫔位也是有名无实。老八的福晋,除了逢年过节就没正经进过宫,我又何苦自己骗自己呢。”   索相府   索额图在廊下慢慢走着,格尔分匆匆而来,“阿玛,敖格传来消息,公主府的事儿已经成了,保准不露痕迹。”   “好,”索额图扬起嘴角,走到台阶下,在一颗老榕树的枝干上使力拍了拍,“枯木逢春,万物复苏,这沉寂数十载的年岁逢了好时候就该蓬勃而发。”   格尔分抿了抿唇角,上前一步道,“儿子不明白,阿玛何必冒这么大风险?万一让佟国维觉察了,咱们就骑虎难下了。”   索额图仰起头,看着冒出绿意的偌大树冠,“咱们干的就是骑虎难下的事儿,成则已以,不成也没再坏的结果了。佟佳氏的势力不容小觑,在他们身上挑起乱子,扰人视线,也能防着他们挡路,再合适不过了。”   格尔分沉思片刻,点了点头。   四爷府   一大早,荷叶的露水还没干透,萧二格就在东小院外转起了圈圈。   四阿哥出门时正看到萧二格对个假山石使劲儿,一副子纠结的傻相,跟某人倒像个十足。   “萧二格!”张起麟唤了一声。   “哎哟,贝勒爷,”萧二格弓着身子小跑过来。   “你来找苏培盛的?”四阿哥挑了挑眉。   萧二格咽了口唾沫,低垂的脸苍白的厉害,“是,是,苏公公有事儿吩咐。”   四阿哥凝眉盯了萧二格半晌,眼看着萧二格就快把脑袋插进地底去了,四阿哥才缓了神色,开“行了,你赶紧着去吧。”   “嗻,”萧二格慌里慌张地行了礼,磕磕绊绊地跑进了东小院。   张起麟看着萧二格的背影,转身对四阿哥道,“要不要奴才派人去看看?”   “不用了,”四阿哥迈步向正院走去,“一准儿是又在捣什么蛋,让他折腾去吧。”   “是,”张起麟紧忙地跟在后头,“石篆坊的东西今儿该送来了,要不要奴才去准备准备?”   “过几天吧,”四阿哥叹了口气,“耿氏眼瞅着就抬进来了,这时候给他,他也高兴不起来。”   东小院,苏伟将萧二格拉进屋里,“东西拿来了吗?”   “拿来了,”萧二格从怀里掏出个纸包递给苏伟,拽着袖子擦擦脑门的汗。   苏伟抿了抿嘴唇,捏了捏纸包,“是平安堂的老师傅配的?都是好药材吧,会不会伤害身体?”   “不会,不会,”萧二格连连摆手,“都是好药材,配方也是最好的。您吩咐的,我哪敢马虎啊。”   苏伟点了点头,目光闪出些微茫。   萧二格偏头看了苏伟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道,“苏公公,您这东西是要给谁用啊?不,不会是,贝勒爷吧?” 第144章 二十年   康熙四十一年   三月中旬,初春好时节,耿氏被抬进了四贝勒府,福晋将人安置在了西配院中最后一间空着的院子里。   耿格格长相还算耐看,只是身姿不若其他几位格格般清风拂柳,倒很像关外的女人,虽不丰腴,却生着大骨架,自带股爽朗劲儿。   西配院中,几间院门都嵌着缝隙,伺候的丫鬟婆子们三三两两的聚在门口,偷瞄着着耿格格一路走过。   宋氏屋里,漾儿一脸的八卦,“奴婢看那耿格格倒没有武格格的狐媚样子。张婆子说了,耿格格这样的体格好生养,想是德妃娘娘嫌咱们府里人丁稀薄,才挑了这么一个人吧。”   李氏屋里,喜儿说话带着小心,“那耿格格长得一般,家世也一般,咱们贝勒爷不会得意的。武氏那儿正得宠,估计抬进来也是搁着。”   诗玥屋里,絮儿竹筒倒豆子似的将耿格格描述个透顶,诗玥拢着眉头,耐着性子听完,末了无语地垂首绣帕子。   “小主,您怎么一点儿不在意啊?”絮儿不满地嘟起嘴巴,“咱们得想想办法,不能让个新来的夺了您的宠爱去。”   诗玥捋了捋绣线,语气泰然,“是你的别人夺不走,不是你的抢也抢不到。”   “小主,”絮儿跺了跺脚。   “行了,”诗玥抬起头,“你有功夫帮我看看酿着的梅花卤,要是酿好了,就,就赏点儿给苏公公。”   絮儿眼睛一亮,伶俐地一俯身,“奴婢知道了,还是小主有办法。”   诗玥愣了愣,见絮儿蹦跳着出去了,抿着唇角摇了摇头。   四小院中,耿氏有些拘束地坐在榻子上,陪嫁的丫鬟青芽里里外外地忙活着安置行李,好半天才收拾停当。   诗瑶奉福晋之命到了四小院,冲耿氏福了福身,“奴婢是福晋身边的大丫鬟诗瑶。福晋让奴婢来传个话,小主今儿就好生歇着,等过了今晚才去请安即可。”   “多谢福晋仁厚,”耿氏颔首。   青芽从旁上前,掏出个荷包递给诗瑶,“辛苦姐姐了,以后还请姐姐多照顾。”   诗瑶弯了弯嘴角,将荷包推了回去,“咱们府上不兴这些,奴婢告退了。”   青芽微微变了脸色,看着诗瑶出了门,转身走到耿氏身边,“小主……”   耿氏安抚地拍拍青芽的手,“这里是贝勒府,不是家里了,哪能什么都遂心啊。咱们只要安逸地过日子,福晋不会为难咱们的。”   青芽抿了抿嘴唇,点了点头。   傍晚,东小院,四阿哥坐在书桌后翻着几本册子。   苏伟端着茶碗走了进来,“主子,今儿好歹是耿格格第一天入府,您还是去看看吧。”   四阿哥抬头瞪了苏伟一眼,“不去,哪有那么多规矩!”   苏伟低头,手在碗底打着转,半晌后才慢慢上前,“主子,喝茶。”   “恩,放着吧,”四阿哥应了一声。   苏伟将茶碗放在桌上,自己远远地坐在榻子一旁,安静的看着四阿哥端起茶碗,一点点饮尽。   入夜,福晋院里,福晋坐在镜前,微蹙着眉头,“四阿哥还没去西配院?”   “没有,”诗瑶摇了摇头,“贝勒爷身边的奴才也都没动静,好像压根忘了耿格格的事儿了。”   福晋叹了口气,手重重扣在妆台上,“四阿哥到底怎么想的?诗玥就那么得他的意?”   诗瑶眼色沉了沉,“也没见贝勒爷往诗玥院里去啊,怕就是今晚有事儿吧,福晋也别太担心了。”   “福晋,”屋里正说着,诗环匆匆而入,“福晋,苏公公到西配院接人去了。”   福晋一愣,“接谁?”   “好像是耿格格……”诗环垂首道。   东小院   张保,张起麟挡在院门口,苏伟背后站着披着斗篷的耿格格,和一帮伺候的丫鬟嬷嬷。   “苏公公这是要干什么?”张起麟略略地压低了声音。   苏伟扬了扬头,“带耿格格来伺候四阿哥啊,你们两个挡在这儿干什么?”   张保沉下脸色,“苏公公怕是会错了意吧,府里哪有格格到东小院伺候的。还是请耿格格回去,在西配院侯着吧。”   苏伟眯起眼睛,语气冰冷,“张公公是怀疑咱家的领悟力?怎么,我苏培盛却不知,这府里上下,什么时候轮到张公公做主了?”   张保面色一寒,张起麟紧忙按住了他,凑到苏伟耳边道,“苏公公是不是喝醉了?这别扭闹大了,咱们可担待不起。”   苏伟鲠直了脖子,“张公公多心了,我苏培盛当了二十多年的奴才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心里清楚得很。自欺欺人的事儿,十岁二十岁的做了也就做了。这都到了而立之年了,还当着井底的癞蛤蟆,就当真是离死不远了。”   “你认真的?”张起麟少有地绷紧了神色。   苏伟从腰间拽下枚令牌,“两位公公让开吧,别耽误咱家给贝勒爷复命。”   张保、张起麟对视一眼,还一时拿不准主意,苏伟却扬了声音,“怎么,咱家这六品的大太监,拿着贝勒爷的令牌,还指使不动两位公公吗?咱们好歹同僚多年,有事儿我苏培盛自当一力承担。两位公公若是钻了牛角尖,可别怪我不讲情分了。”   气氛一时凝滞,耿氏带着风帽,握了握青芽的手,即便她完全摸不清头脑,也知道此时的情况不太对劲。   张保僵着身子站在原地,一双手已经握成了拳头。   张起麟咬着嘴唇,半天为吭声,最终在苏伟再次开口前,伸手将张保拉到了一边。   正房堂屋前,李英迎了上来,“二师父……”   苏伟看着李英僵硬地弯了弯嘴角,伸手揉了揉李英的脑袋,回头冲耿氏道,“小主……请跟我来……”   西配院   诗玥听了絮儿的禀报,吃惊地赤足站在地上,“你说耿格格去东小院了?还是苏公公来领的人?”   “是啊,”絮儿鼓着腮帮子,“这苏公公做事太不地道了,白瞎了小主辛苦酿的梅花卤。他们这些做太监的就是不靠谱,根本就是有奶便是娘!奴婢看啊,咱们还是得靠自己,不如……”   絮儿嘟嘟囔囔地没完没了,诗玥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   絮儿愣了愣,轻抿着嘴唇俯下身子,“是,小主有事儿唤我。”   诗玥点点头,慢慢坐回榻子上,絮儿掀帘子走出,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却见自家小主闭上了双眼,一行清泪顺着脸庞滑下。   “你又何苦这样为难自己?”诗玥摸着篮中满满的戏水鸳鸯,低低地念了一句。   东小院   天,渐渐放亮……   这一夜对四阿哥来说短的似乎只是一瞬,除了头部的钝痛,什么印象都没有留下。然,睁开眼时,却如山岭崩塌。   一段白玉似的藕臂横陈在胸前,枕旁是一张从未见过的女人的脸。   “来人!”屋内一声爆喝,张起麟、张保连滚带爬地推门而入,扑通通地跪到地上。   耿氏捂着锦被,瑟缩着肩膀,初临人事的她对昨晚的事儿也是懵懵懂懂,不明白贝勒爷为何一大早的生气。   小英子被从后院带到前院时,一脸的英勇就义,四阿哥坐在正堂的椅子上,脸寒如霜,“苏培盛呢?”   李英垂着脑袋,摇了摇头,“昨晚儿起就没见过了,今早也不在屋里。”   桌旁的手紧握成拳,“昨晚的事儿,你知不知情?”   小英子微微掀眉,又紧忙地缩起脖子,“奴才看到师父把人领进院里了……”   四阿哥闭起双眼,张起麟从旁小心翼翼道,“事前,苏公公肯定没告诉过任何人。否则,主子不会不知道的。”   四阿哥未应声,萧二格被张保提了进来。   一见屋内的情势,萧二格扑通跪下,“贝勒爷恕罪!奴才只是遵照苏公公吩咐办事,着实不知苏公公的用意啊。”   “苏培盛在哪儿?”   萧二格一愣,头也不敢抬地回禀道,“苏公公,昨晚出门去了,带着包裹,也没跟奴才说要去哪儿……”   屋内一时静得可怕,张保、张起麟对视一眼,双双跪下。   半晌后,四阿哥却什么也没说,慢腾腾地站起身子,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西配院   耿氏给福晋请过安,见过了其他几位小主,回到了自己屋里,还有些愣愣的。   昨晚的事不对劲,她却摸不透真相。   今天被送回西配院,昨晚挡在门前的张公公特意嘱咐她,东小院的事儿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即便是福晋,也不行。   “小主,”青芽端着托盘走进内室,“这是福晋赏的血燕,您快尝一尝。”   耿氏接过瓷碗,轻轻舀了舀,一双秀眉却未展开半分,“青芽,你看着点儿院里的奴才,尤其是昨晚跟着去东小院的,不许随便嚼舌根。”   “是,”青芽正了神色,福了福身,“小主放心,奴婢知道轻重。”   东小院   转眼过了午时,书房的门依然纹丝不动地关着。   堂屋内,摆着两个大食盒,早膳、午膳四阿哥都没用,满屋的奴才急得团团转,却一个都不敢进去劝。   “张公公,”库魁小跑着进了屋子,“李嬷嬷来了。”   张保一愣,望向窗外,李嬷嬷已经甩开奴才们自己进了院子。   “给嬷嬷请安,”张保迎到门口。   李嬷嬷点了点头,看向屋内,“四阿哥没用膳?”   张保略一踟蹰,垂首道,“是。”   李嬷嬷叹了口气,绕开张保,径自往书房而去。   书房内,四阿哥独自坐在书桌后,桌上摆着一只红绒缀丝的方型盒子。   “老奴给四阿哥请安,”李嬷嬷推门而入。   四阿哥抬头看看,嗓音沙哑,“嬷嬷请起。”   李嬷嬷起身,缓缓走到桌旁,给四阿哥倒了杯茶,“四阿哥何苦为难自己?在朝堂内外浸淫多年,难道还不明白?这世上的东西,不是喜欢便要拥有的。”   四阿哥有些怔愣地抬起头,李嬷嬷弯起嘴角,“那孩子是个懂事儿的,也是一心为四阿哥的,如今这般做法对你们二人都是最好的。”   “原来是嬷嬷,”四阿哥将端起的茶碗复又放下,“我说他怎么来的那么大的胆子。”   李嬷嬷侧开身,微微垂首,“老奴没有恶意,只不过是一次试探罢了,倒是真没想到,小苏子会下了这么大的决定。”   四阿哥蹙起眉心,说话的声音带着控制不住的颤抖,他不是傻子,他比任何人都聪明。嬷嬷的试探,他未必不知,只是嬷嬷的话,正戳在他心上了。   李嬷嬷微扬起眉梢,“那四阿哥又是怎样想的?纸包不住火的道理,是连三岁孩子都知道的。四阿哥即便不怕那高楼起,高楼塌,难道也不在乎弘晖阿哥,不在乎两位小格格?不在乎德妃娘娘,先皇后的养育之恩?甘心让爱新觉罗胤禛的名字成为一起笑谈,在史书上寥寥几字,甚至一片空白?”   四阿哥面无波澜,静的好似深潭死水,李嬷嬷缓缓地摇了摇头,“老奴是看着四阿哥长大的,老奴了解四阿哥,您放不下这些,您比谁都在乎。”   四阿哥缓慢地抬头看向李嬷嬷,眼中带着微茫,“李嬷嬷是看我长大的,但算起来,也不过五六年的时间。李嬷嬷知道苏培盛伺候我多久了吗?整整二十年!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我,也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他。苏培盛,不会离开我!”   “主子”张保匆匆迈进书房,“苏公公回来了……” 第145章 祎   康熙四十一年   四爷府 东小院   空气凝滞的书房,张保余音未落,门口蹭进来一个身影,宝蓝色的太监服,挂在脖子后的大盖帽,微微垂下的肩膀。   四阿哥无声地缓了口气,向后靠在了椅背上,眼神涌起冲天的怒意却没了适才静如死水的绝望。   李嬷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门口垂首站着的人,默默无语地摇了摇头。   “主子,”苏伟偷偷掀眉瞄了四阿哥一眼,被熊熊燃烧的怒火吓得一惊,慌忙缩起脖子,“奴才来领罪了,请主子发落。”   四阿哥看了苏伟一会儿,伸手摸了摸桌上的红色锦盒,语气归于泰然,“张保!”   “奴才在,”张保扫了苏伟一眼,弓下身子。   “把苏培盛带下去,三十大板,你亲自执行!”四阿哥一字一顿地吩咐完,眼神全然落于桌面,完全忽视某人求饶讨好的表情。   苏伟被张保拎到了后院,在廊下翘着二郎腿嗑瓜子的张起麟亲自去搬了一张长条凳,像模像样地摆在院子里。   小英子在一旁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脸纠结,最后干脆利落地捂上眼睛,做掩耳盗铃状。   张保一手拄着板子,一手对苏伟做了个请的姿势。   苏伟撇撇嘴,往凳子上一趴,切,我就不信你敢真打我……   张保斜斜地弯了弯嘴角,“苏公公,得罪了。”   “啊!”东小院凭空一声尖叫,小英子捂着眼睛的手一紧,苏伟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张保,第二板又重重地落了下来。   “张保,我白跟你当这么多年兄弟了!”苏伟在长条凳上挣扎着喊道。张保闲闲一笑,“奴才可不敢跟苏公公称兄道弟,三十大板是贝勒爷的命令,恕小的做不了主。”   “你个睚眦必报的小人……”苏伟两眼通红,咬着衣摆挨了第三下。   最后,张保还是只打了三大板,但到底是有身手的,三板子就让苏公公的屁股肿了三天。   前院内厅   李嬷嬷已告退离开,四阿哥独自坐在榻子上,两眼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红色绒丝锦盒被摆在一边。   苏伟一手揉着发烫的臀部,一手抹了抹脸,小步磨蹭着进了内厅,“主子……”   四阿哥原样坐着,好似未听到任何动静一般,一动未动。   苏伟咬了咬嘴唇,没再说话,小心地挪到榻子另一边,左看右看,最后手往那红色锦盒摸去。   四阿哥放在炕桌上的手蓦地一拍,把苏伟吓了一跳,连忙缩回爪子,“主子,这盒子里是什么啊……”   好奇心害死猫,苏伟就是个忠实实践者。四阿哥偏头看过来时,苏伟就差没把脑袋插进花瓶里了。   屋里陷入一片沉默,半晌后四阿哥一声冷笑,“给主子下药,把格格领到床上,私自出逃……苏培盛,你是真仗着爷疼你啊?还有什么下作的手段没用的?直接说出来,爷配合你!”   苏伟垂着的脑袋慢慢抬起,一双大眼睛有些许微红,却不带任何水意,“奴才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这么多年耍的手段都见不得光,可奴才从来没仗着任何人的疼爱,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下了承担后果的决心。”   四阿哥没说话,一动不动地盯着苏伟,苏伟低头,从脖子里扯出一根橙黄色的链子,链子尽头是两枚相扣的指环,“这链子我好久没带了,如今算起来有十一个年头了……”苏伟伸手戳了戳两枚指环,“主子还记得这链子是什么时候送给我的吗?”   四阿哥没答话,苏伟弯了弯嘴角,“是您与福晋大婚那天……二十几岁的年华,奴才跟着主子磕磕绊绊的走,绕了很多弯路,做了很多蠢事,但是我不悔亦无憾!”   苏伟与四阿哥四目相触,“奴才今年三十了,虽然还没多大长进,但也是而立之年了。主子正是好年华,可也有家有子,有抱负有雄心。年轻时候做的决定,到了这个时候该承担了。”   四阿哥微微偏头,苏伟挺了挺身子,“胤禛,二十年了,你的家就是我的家,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你的责任就是我的责任。我了解你,更了解自己,我苏伟虽然是个太监,但也是个男人,既然决定跟你在一起,我就要跟你分担一切!”   末了,苏伟又垂下脑袋,声音有了一丝落寞,“我知道,我自己就是个普通人,估计这辈子也没什么能耐担上从龙之功,但我总也不能因为自己,绊着你的一条腿……就算,我比谁都在乎……”   灰蒙蒙的天,刮起了带着湿意的风,渐渐地有雨滴落下,敲打在窗棂上。   苏伟垂着脑袋坐在榻子上,屁股还阵阵发烧,心里有某个角落反着酸涩。   屋里静逸了一阵,一只红色绒丝的锦盒递到苏伟鼻梁下,苏伟接过,抬头看了看四阿哥。   四阿哥偏着头,看不清神色,只轻轻地说了一句,“送你的。”   苏伟抿了抿唇,掀开盒盖,大红的绸布上一枚铜质印章躺在中央。   苏伟眨了眨眼睛,将印章拿在手里,铜质的章枚与木刻的不同,很有重量。印章只是普通的长方体,周身刻着朴素的花纹,方头的章底一个篆体的“祎”字端端正正地刻在当中。   苏伟静静地看了半晌,四阿哥转过头来道,“这是爷让张起麟去石篆坊定做的,铜印不好制,从年初做到现在才做好。”   苏伟抿了抿嘴唇,抬头看看四阿哥,又低头看看印章,半晌后举起印章道,“主子……”   “恩,”   “他们把我的名字刻错了……”   四阿哥闭上眼睛,额角滑下黑线,抿着嘴唇隐忍了片刻,最后轰然爆发。   榻子上的炕桌被推到地上,苏公公被扑上来的四阿哥压到身下,“啊,主子,别咬,我屁股肿着呢……”   西配院   雨过天晴时已至午后,耿格格坐在内厅里,带着些许不安与颓唐。   昨晚那几位公公的异样,晨起贝勒爷的愤怒,福晋处几位格格看她的眼神,都让她如坐针毡。而从早晨到现在,除了福晋的赏赐,贝勒爷处还没有任何表示。   李格格屋里,李氏靠在榻子上,喜儿小心翼翼地端了碗菊花茶,“小主,喝杯茶吧。”   李氏接过,语态默然,“耿氏那儿有什么动静吗?”   “没有,”喜儿摇摇头,“从早上回来,贝勒爷的人再没来过西配院,赏赐什么的也没人送来。”   李氏点了点头,“这才对劲,昨晚估计也是她撞了什么大运了。”   诗玥屋里,絮儿小跑着进了内室。   “怎么样了?”诗玥撑起身子。   “苏公公好好的在东小院呢,”絮儿抹了抹鬓边,“奴婢在东花园正碰上膳房的人,说是苏公公午间喝了两大碗白粥,吃了半只烧鹅,完全不像有事儿的模样。”   诗玥缓了口气,慢慢靠回榻子上,“那就好,那就好……”   入夜   苏伟早早地回了后院,四阿哥在屋子里转了几圈,领着张保往西配院走去。   一串串的灯笼在府里流过,福晋院里很快得了消息。   “去了谁那儿?”福晋微拢着眉心,“是耿氏还是武氏?”   “都不是,”诗瑶皱了皱眉,“是李格格……”   李氏屋内,四阿哥歪在榻子上,李格格恭恭敬敬地站在屋子当中。   碧螺穿竹纹荷叶柄烛台上燃着的红蜡噼啪出一丝火花,李氏愈加恭谨地垂下了头。   四阿哥饮了口茶,看了看李氏,语态平缓,“在这院子里闷了几个月,看起来是沉稳了些。”   李氏抿了抿唇,微微颔首道,“妾身之前太过贪妄,全忘了自己的本分和四爷的恩德。亏得爷宽宏,看在伊尔哈的份上,给妾身改过的机会。妾身以后一定时时记着自己的身份,断不会再鲁莽行事,生出些不该有的念头。”   四阿哥弯了弯嘴角,“你能明白是最好的。算起来,这后院的人里头,还是你最了解爷。以后府里的人口会越来越多,福晋怕是分身乏术,爷也想有个人在这西配院里替爷周全。你有伊尔哈,跟着爷的时间也长,有资格,爷也中意。只是出了前面那档子事儿,让爷很是失望。如今,到底能不能更进一步,还得看你自己。”   李氏微微一愣,随即慌张地福了一礼,“妾身愚笨,只愿尽自己所能,为爷分忧。”   四阿哥点了点头,起身下榻,“爷去武氏院里了,你早点歇着吧。”   “妾身恭送贝勒爷,”李氏俯身行礼。   四阿哥出了李氏院门,往武格格处走去,喜儿生怕李氏动气,慌慌张张地进了内室,“小主……”   李氏转身坐在榻子上,嘴角微扬,双眼炯炯有神,喜儿呆呆地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李氏看了她一眼,露出两颗贝齿,“杵在那儿做什么?赶紧收拾床铺,我要歇息了。”   诗玥院中,张保率先驱散了伺候的奴才们,四阿哥进了院门,本想直接到西厢房歇下,却见诗玥破天荒地开门迎了出来,“给贝勒爷请安。”   “起来吧,”四阿哥语态和缓。   诗玥起身,往四阿哥身后看了看,四阿哥了然地抿了抿唇角,“苏培盛没过来,在东小院歇着呢。”   诗玥往后退了一步,微微俯身,“请贝勒爷谅解苏公公的一片苦心。”   四阿哥静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举步进了西厢房。   隔天,四阿哥从诗玥院里出来,在耿格格的屋里用了早膳,给耿格格的赏赐也在晌午前颁了下来。   一夜之间,西配院的三位格格得沐四爷恩德,四阿哥远离后院女眷的日子好像也走到了尽头。   东小院,日上三竿,苏公公还趴在床上,铜质的印章躺在枕旁,在阳光下闪耀的“祎”字让苏伟慵懒的脸庞漾起了傻气的笑容。   四阿哥告诉他,这个字源于《东京赋》,“汉帝之德,俟其祎而”;有美好、珍贵之意,而对于他们来说,这个字寓意承诺。   十岁相依,二十相知,三十相许,人生从无圆满,但往往有缺失,才有珍惜…… 第146章 奸细   康熙四十一年   四月,温宪公主府,内院影壁后,一树的梨花开得正盛,清晨还衬着未干的露水,一阵清风后,落了满地的初雪。碧绿色长裙的侍女们鱼贯而入,静静候在台阶下。   屋内,温宪公主贴身侍女宝笙卷起纱帘,床帐内的人影动了动,突然咳了起来。   “公主,”宝笙惊了一瞬,慌忙到屉子里取出只朱红色的瓷瓶,倒出颗丸药喂温宪公主吃下。   “公主,再宣太医来看看吧,”宝笙轻轻顺抚着温宪公主的背。   “不用了,”温宪摇摇头,“太医总是那几句话,开的药又苦又涩,我实在吃不下。还是这刘大夫的丸药好用,吃下一颗就不咳了。”   宝笙闻言抿了抿唇,压低声音道,“那,叫额驸来看看吧,公主好久没正经见一见额驸了,每次都是匆匆来问个安就走了。”   温宪垂下头,摸了摸自己日渐干枯的脸颊,声音略带沙哑,“不用了,我这个样子,平白地让额驸担心。”   四爷府   苏伟叼着草棍儿在东路排房中溜达,路过的仆役们一个个缩着脖子朝苏公公行礼。   四阿哥迁府后,东路的排房住的都是府内伺候的仆役。头排房里住的是王钦、萧二格等一干内监,具是正三所出来的老人儿;二排房里住的是老格部下的满军旗包衣;三排房里住的是马廉部下的汉军旗包衣;四排房里住的是五格领下的内务府包衣;五排房住的是贝勒府的家生奴才和李格格的娘家亲戚。   可以说,自打贝勒府大门洞开,府内仆役间就有了分门别派。好在仰赖着苏伟、张保将一干内监插到了府内各处,各种插科打诨,外带监视督促,迁府至今还没有几件疏忽渎职、以公谋私的腌臜事被发现。但人心总归是贪婪的,更何况是在藏金纳银的贝勒府中。   四月初,先是四阿哥的补品里被苏伟发现了次一等的人参,然后是账房的账目被常青查出了纰漏。日日笑的像朵太阳花的苏公公破天荒地发了脾气。上至大管事老格,下至膳房的小杂役,挨个被苏公公批了一通,各自依照指责罚了几个月的月例才算暂时了事。   至于犯事儿的始作俑者,苏伟在四处调查了几天后渐渐有了些许眉目。   人参的以此充好,涉及的相关部门有采买处,膳房,贮存的库房。   其中库房基本可以排除,因为苏伟整天在库房里泡着,日日清点四阿哥的宝贝是苏公公的一大乐趣。采买处那里,经萧二格派人打听后,得知他们进购的确实是上等人参,这些人参在入库时经过检查,所以也算得以清白。   剩下的只有膳房了,苏伟最先怀疑的就是给四阿哥炖补品的大厨,人参是不是次货,他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来。但经过查问,大厨那天格外忙碌,补品的清炖是大厨的徒弟做的。小徒弟年岁不大,没有大厨的经验,苏伟的怀疑论不管用。   就在这时,负责膳房食材运送和保管的刚安引起了苏伟的注意,他训话时,在人群中头压得最低,腿却绷得笔直。   苏伟没有立马下令拿人,毕竟他只是猜测,还没有证据,更何况刚安有满军旗包衣的身份,不是随便就能发落的。想抓人治罪,还得人赃并获才行。   余下的几日,苏伟天天到排房处溜达,这里瞅瞅那里看看,最后满排房的差役们见到苏公公就缩脖子。   “诶哟,”马廉从屋子里走出,正碰上苏伟,立马猫着腰迎上来道,“这大太阳的,苏公公怎么还过来,您有事儿吩咐一声就是了。”   苏伟舔了舔干干的嘴唇,“咱家闲来无事,随意逛逛罢了,二管事今儿倒是闲着。”   “奴才今儿不当班,”马廉点头哈腰道,“苏公公不嫌弃,进奴才屋里坐坐吧,奴才这有新制的茉莉花茶。”   “恩,”苏伟抿了抿唇,“那就麻烦二管事了。”   “苏公公客气,快请,快请,”马廉弓身引苏伟进了自己的屋子。   马廉是汉军旗包衣佐领,在贝勒府领的是正经的俸禄,也有自己的屋子,虽然不大,但也算干净整洁。   苏伟环顾了一圈,坐在茶桌旁,屋里的陈设格外朴素妥帖,一样越了规制的东西都没有。   “苏公公喝茶,”马廉端了茶具来,现给苏伟泡了一壶茉莉花,“苏公公别见怪,奴才这儿没什么好东西,这茉莉花是家里自制的,还算得上新鲜。”   “马管事太客气了,咱家没那么讲究,平时也爱喝些花茶,”苏伟像模像样地刮了刮茶末,轻抿了一口。   马廉立刻笑的像朵喇叭花,“苏公公不嫌弃就好。”   苏伟弯弯嘴角,放下茶碗,四处看了看,“马管事这屋里当真轻简,可见是个廉洁奉公的。”   “不敢,不敢,”马廉垂首,“奴才们给贝勒爷办事,自当洁身自好,否则下面的人有样学样,这府里麻烦事儿就多了。”   苏伟笑笑,“马管事是有事儿想问咱家吧。”   马廉愣了愣,尴尬一笑道,“瞒不过苏公公,奴才实在是心里放不下,还请苏公公不要见怪。日前人参和账房的事儿不知苏公公有没有眉目?近来奴才常看苏公公在排房这儿转悠。不知这犯事儿的到底是谁?可有汉军旗包衣在里头?”   苏伟抿了抿嘴角,“咱家也只是怀疑,尚无证据,咱们偌大的府邸有这些事儿也属正常,马管事不用太过担心。如今马管事添为四爷府二管事,应当为府里的差事多操操心,这汉军旗包衣佐领的担子可放一放了。”   “是,是,苏公公教训的对,”马廉半站起身,为苏伟添茶,却不小心撞到了桌角,倒了一半的茶水洒到了苏伟身上。   “哎唷,苏公公,没烫到吧,”马廉一阵手忙脚乱,从桌下屉子里拽出块布巾为苏伟擦着衣摆。   “没事儿,没事儿,”苏伟接过布巾,擦了擦身上的水渍,茶水不算烫,量也少,根本谈不上烫伤。   马廉的格外殷勤倒是让苏伟有些不好意思,“马管事不必紧张,咱家没有那么娇气,”苏伟笑着把布巾递回给马廉,原本弯着的眉眼,却是一皱。   回到东小院,大管事老格带着两个人跪在东小院门口,其中一个正是刚安。   张起麟迎上苏伟,压着声音道,“你在排房那儿转了这几天,咱们一堆儿捞了两条大鱼。刚安急于卖掉被他掉包的人参,被咱们堵到了当铺门口。另一个是账房的爱新,拿着咱们府里的银子出去放贷,最近因着被查出来四处要钱,闹得邻里皆知,被老格一吓也认了罪。”   苏伟一愣,转头看着张起麟,“账房的事儿是爱新做的?跟马廉没有关系?”   “马廉?”张起麟眨了眨眼睛,“犯事儿的都是老格下面的满军旗包衣,没有马廉的人啊。”   苏伟抿了抿唇,沉思片刻,“让萧二格派人跟马廉几天,这人不对劲。”   傍晚,卧房内,四阿哥盘腿坐在床上,无语地看着摆了满地的布料箱子,各种料子被苏伟翻得乱七八糟。   “你到底在找什么?”四阿哥拉长着声音问道。   苏伟一脸苦闷,把一匹苏绣摔到一旁,“怎么就找不到了呢,那种质感,我肯定摸过的。”   “什么质感?”四阿哥皱起鼻子,“咱们睡觉好不好,你翻了一个时辰了。”   “不行,我必须找到!”苏伟揉揉发麻的腿,扁着嘴打开最后一只箱子,当头一块儿淡绿色缎布叠在上头,苏伟眼睛一亮,上手摸了摸,“就是这个!”   四阿哥探头看了看,“这是倭缎,额娘赏下来的。”   “就是这个,我在马廉那儿见过,他从屉子里抽出来的布料,虽然不大,但就是这种缎子,”苏伟笃定地道。   四阿哥愣了愣,“怎么可能?倭缎在宫中也不是常见的东西,江宁织造一年才制六百匹。”   “所以我说很奇怪啊,”苏伟拎着布料站起来,“这缎子我摸过,库房的差役跟我讲过,这缎子染法特别,是先染后织的,我记得很清楚。”   四阿哥微微隆起眉头,张起麟正在此时躬身而入,“奴才给主子请安。”   “起来吧,什么事儿?”四阿哥眯起眼睛道。   张起麟看了看四阿哥,又看了看苏伟,“回禀主子,萧二格今儿下午听从苏公公吩咐,派人跟着马廉出了趟门,发现他在荣丰酒楼秘密地见了一个人。”   “谁?”苏伟率先问道。   张起麟偏了偏头,“倒是个咱们的老熟人,苏公公还记得大阿哥曾经的贴身太监,何舟吗?”   苏伟一愣,何舟他怎么会不记得。不只是阿哥所共事的情分,曾经在飘香楼,他还与何舟、德柱一起吃过饭。康熙三十五年,随军征讨噶尔丹的校武场上,苏伟与何舟是唯一没给主子丢人的两名太监。在那之后不久,福化为了保护苏伟死了,何舟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第147章 跟踪   康熙四十一年   四爷府   一大清早,东路三排房处着实热闹了一阵。   “马管事,”苏伟越过人堆儿冲马廉一拱手,“恭喜,恭喜,今儿起得叫大管事了。”   “哎唷,苏公公折煞小的了,”马廉连忙弯腰回礼道,“小的能得贝勒爷青眼,还得多亏苏公公提拔。”   苏伟嘴角一弯,“大管事太客气了,您能高升一步,靠的都是自己的本事,咱家可不敢当这份功劳。”   “苏公公当得,当得,”马廉猫着腰,堆了满脸的笑。   “苏公公,大管事,”刚被提了二管事的五格由后而来,冲两人行了一礼,“小的今儿个任职,这差里的事儿还得向两位请教。”   苏伟点了点头,“府内人多事杂,以后两位管事就要多多辛苦了。贝勒爷日日忙着朝中的事儿,咱家也不想这院子里再有什么腌臜事儿烦着主子。老格就是个例子,但凡疏忽职守的,甭管是什么身份一概重责不贷。”   “谨遵苏公公教诲,”五格与马廉一同长揖到地。   苏伟抿了抿嘴唇,往路旁扫了一圈,一众来恭贺道喜的奴才纷纷垂下脑袋。   苏伟笑了笑,朗声道,“咱家是内监,担着主子身边的事儿才是本分,不宜在人前多抛头露面,这府里的事儿就得烦劳各位了。不过话说回来,咱家到底也是穿着黄莺补子的六品太监,府里的事儿不能全然不管。众位既进了四爷府,就该竭心尽力,尽忠职守。干得好了,贝勒府决不会亏待大家。若是动了歪心思,即便主子宽宏,咱家也决不讲情面。偷奸耍滑,以权谋私的,轻则逐出府门,重则杖毙!胆大包天,背主求荣的,一人犯事,祸及全家,万死难辞其咎!”   西配院   半敞的屋门,漾着瓜果的香气,李氏慵懒地靠在榻子上,用竹签插着果肉吃得很是惬意。   李格格近身女喜儿脚步匆匆地由外归来,“小主,有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李氏微挑秀眉,近来特意滋养的脸色越发红润。   喜儿难掩满面的笑意,语气欢快地道,“是大少爷,贝勒爷提大少爷做东路总管事了!”   李氏眼色一闪,撑起身子道,“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这么突然?”   “就今儿一早,”喜儿往前凑了两步,“奴婢听说,是大管事御下不严被撤了职。贝勒爷特意下令提马廉做了大管事,五格为二管事,咱们少爷替五格,做了东路总管事。”   李氏抿了抿唇,缓缓靠回榻子上,嘴角溢出一丝笑意,半晌后,语气微扬道,“这算什么?咱们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喜儿眨了眨眼睛,虽然还不太明白,但依然应景地行了个全福礼。   “行啦,”李氏一笑,由腕子上褪下只玉镯子递给喜儿,“这个赏你了,回头盯着点儿咱们院子里的人,别得意忘形地四处转,给我惹麻烦。”   “是,”喜儿弯着眉眼,接过镯子,伶俐地俯身而去。   福晋院里   内厅中,姜嬷嬷神态谨慎地站在榻旁,福晋端坐在榻子上,身姿笔直,脸色却透着寒意。   诗瑶端了热茶进来,看了看姜嬷嬷,又看了看福晋,小心翼翼道,“主子,喝点茶吧。左了就是个东路管事,还不是个奴才?等咱们佳晖少爷从太学出来,那一准的是为官为宦,根本不是那些身份低贱的能比得了的!”   福晋敛了眉眼,接过茶碗,手指轻轻拂过杯壁上的花纹,“佳晖的能耐我再清楚不过了,小聪明是有,却不够踏实努力。以前跟在四阿哥身边,有师傅督促,其他哈哈珠子攀比,尚能入眼。如今进了太学,怕是要扑腾出花来了,等肄业而出,也不知能出息成什么样子。”   姜嬷嬷抿了抿唇,从旁劝慰道,“福晋不要太过担心,您是贝勒府正经的女主子,四阿哥的正妻,佳晖少爷再不成器,也是咱们家里人。再说,退一万步讲,您还有弘晖少爷呢。”   福晋目光一闪,“是啊,我还有弘晖呢……”   四月末,草长莺飞,京城闷了一冬的人气已然活分起来。   琉璃厂不远的荣丰酒楼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酒馆,来往皆是权贵,人不多,却各个是大户。   马廉穿了一件绛色丝质长袍,扣了一顶瓜皮小帽,在荣丰酒楼旁门下了车,顺着小二的指引,一路上了二楼。   与此同时,荣丰酒楼正门前停下一辆装饰颇有异族风味的马车,接待的伙计紧忙着撩开车帘,下来的却是两位络腮胡子,身材魁梧的大汉。   “两位爷,这是打哪里来啊?”掌柜的小心翼翼地迎上来。   当头的大汉瞥了掌柜的一眼,直接掏出锭金子塞进掌柜的手里,“偶内#$^&%!$#京城!雅蠛蝶,雅蠛蝶*&%¥&34%#吃饭滴思密达!”   掌柜愣愣地站了半晌,看看不说人话的两个人,又低头看看手里的金锭子,硬扯出丝笑容道,“近来开了海禁,两位一定是远道而来的,请坐,请坐,小的给二位上本店最好的酒菜。”   给金子的大汉点点头,竖起大拇指道,“你地#$呱呱叫!偶内&%¥&%!$有银子地思密达!”   “是,是,”掌柜的也不管听没听懂,扬手请二位就坐,谁知这两人看也没看直接往楼梯走去。   “哎!不能上去!”伙计想伸手揽住,却被后头的大汉拎着脖领子,摔到一边。   “算了,”掌柜的扶住伙计,“让他们上去吧!想探听消息的,怎么也不能穿得这么显眼啊,还一嘴鸟语!”   荣丰酒楼的二楼都是包间,装修华丽,不过各个屋子现今都空着,只有一间紧闭房门。   两人刚想往那个方向走,就被迎上前的小二挡住脚步,“两位,这边请!”   进了房间,上了菜,小二识相地退了出去。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渐远,之前拎伙计脖领子的大汉悄悄地凑到门边,往外看了看,伺候的小二坐在楼梯边的凳子上,离那间紧闭的房间不远。   “苏公公,这怎么办啊?咱们恐怕过不去啊,”奇装异服的库魁总算开了口,声音压到最低不说,还伸手扯了扯碍事的络腮胡子。   桌边,正琢磨怎么把菜放进嘴里能不沾住胡子的苏伟大着舌头道,“不着急,咱们见机行事,我本来也没打算一次就探听出些什么。”   库魁呆愣状,低头看看打扮的没个人样的自己,万分不解道,“那您何必费这么大事呢,咱们派个生面孔的人跟过来不就得了。”   “不行,”苏伟拿着鸡腿,晃晃包着头巾的脑袋,“咱们不知道马廉到底知道些什么,万一有主子的把柄,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   库魁恍然地点点头,随即又蹙起眉毛,“那您还带我来?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我信得过你嘛,”苏伟吧唧吧唧嘴,“张保听了主子的吩咐,不会跟我过来的,我只能找你了,毕竟咱们几个中,你们两个最有战斗力嘛。”   四爷府   东小院一阵闷响,屋里奴才跪了一地。   “胡闹!”四阿哥一手挥掉了烛台,满屋子团团乱转,“你们怎么不看着他?谁准他跟去的?”   张保、张起麟面面相觑,小英子低垂着脑袋,将鸵鸟学个十成十,还是萧二格经验浅些,面对四阿哥的怒气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萧二格!”四阿哥一声呵斥,“谁跟着苏伟去的,你事先知不知情?”   萧二格愣在原地,为什么问他,他是这屋子里最无辜的那个好不好,“主子,奴才不知啊。奴才只是把马廉要外出的消息告诉给了苏公公,苏公公什么都没跟奴才说。”   张保抿抿嘴唇,从旁开口道,“主子,苏公公做事有分寸,门房的不是说,有人陪他去吗。只是两人乔装的太过彻底,门房一时没看清另一人是谁。”   “乔装?”四阿哥蹙起剑眉,负手站在桌前,“乔装成什么样能不被人认出来!更何况对方是大阿哥的人!他还以为他是当初那个没人在意的小太监吗?”   “贝勒爷,”王钦匆匆而入,俯下身子禀报道,“主子,库魁不在府里了,有人看到苏公公一大早去找他了。”   四阿哥缓了口气,站在桌前沉默了一阵,两手渐渐捏成拳头,“张保!跟爷去荣丰酒楼!”   “嗻!”张保俯身领命。   此时,荣丰酒楼,二楼的包间里,小二被库魁抓住脖领子,送上来的鸡汤中赫然飘着一只苍蝇。   苏伟捂着肚子,扶着墙往外挪去,一副我肚子痛,我要拉屎的便秘表情。小二忙着应付一嘴鸟语,粗鲁蛮横的库魁,压根没注意到苏伟。   掌柜的听到消息上楼来时,苏伟已经闪身进了那间包房的隔壁,屏风后头,苏伟很庆幸,这间酒楼的墙面都是掉了花的朱漆木板。将耳朵贴上去,隔壁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   “你还是要想办法接近四贝勒的书房,他和门人探讨的事儿才是主子最想知道的……”   “那苏公公说话拐着七八道弯……四阿哥会不会怀疑……”   “你现在只要担心你弟弟的仕途……”   四阿哥的马车驶到琉璃厂附近时,荣丰酒楼的门口意外地聚集了不少人。   “遭了,是不是苏伟出事了!”四阿哥半扬起车帘。   “主子,您先别出去!”张保拦住四阿哥,吩咐车夫道,“再往前点儿!”   马车刚凑到了荣丰酒楼拐角处,就见酒楼闹闹哄哄的门口,推推搡搡地出来两个奇装异服的人。   荣丰酒楼的看门伙计,花着一张脸,叉着腰在门口大骂道,“你们这两个不长眼的,敢在荣丰吃霸王餐!给的金子都是假的,当我们是吃素的啊!下次再敢来,当心打折你们的腿。”   被推出来的两个貌似分外魁梧的大汉,冲那伙计呸了一口,其中一个还扬扬拳头,虽然跟身材比起来,那拳头着实小了点儿。   这边四爷马车上的两个人,变了脸色,张保支吾了半晌道,“主子,这装扮,一般人还真认不出来。” 第148章 立个屁功   康熙四十一年   四爷府   傍晚,东小院里一阵鸡飞猴跳,堂屋里两个你追我赶的身影时不时地碰翻烛台,踢飞凳子,苏公公的喊叫声更是不绝于耳,守在院子里的若干奴才尽皆装聋作哑。   侯在廊下的张保、张起麟围着怪模怪样的库魁,好奇心十足地研究着他的络腮胡子,包得滚圆的头巾,塞得鼓鼓的夹层衣服。   “我说,你们两个是怎么想出来的?”张起麟从库魁脸上拽下一绺羊毛胡子,“你们就不怕当场被发现?”   库魁呲着牙,揉揉腮帮子,“跟我没关系,都是苏公公的主意,他说他都安排好了,我才跟着去的。”   张保靠在廊柱上,斜斜嘴角,“你也真听他的话,这要是出了事儿,咱们几个谁也担待不起。”   库魁老实巴交地叹了口气,“我哪说得过他啊,就苏公公那张嘴,不到半刻钟,我就懵里懵登地跟着上车了。”   “哎,对了,”张起麟把胡子贴在自己脸上,眼睛里冒出探究的光芒,“我听说,苏公公还特地准备了假金锭子,你们这霸王餐的局儿布的挺深啊。”   库魁干干地砸了咂嘴,还没说话就听张保冷哼了一声,“就苏培盛那针别儿大的小心眼,说他是为了布局准备的假金子,还不如说他就是舍不得花钱!”   张起麟瞥了张保一眼,“那可不一定,苏公公有时候还是很豁得出去的!”   “额,那个”库魁挠挠后脑勺,略尴尬地插嘴道,“其实,苏公公是压根就没钱了。他跟我说,上次买东西花了八百两,积蓄都用光了。这做假金子的花销,还是我付的呢。”   堂屋内,四阿哥气喘吁吁地坐在一团乱的榻子上,苏伟揉着被打疼的胳膊一挪一蹭地凑过去,“爷,你消气了吧?怎么说,我今天也立功了啊——”   “立个屁功啊!”苏伟不说还好,一说四阿哥抄起手边的垫子就甩了过去,“爷养那么多人白养的啊,用你立功!你没想想出事了怎么办?”   “能出什么事儿啊,”苏伟闪过飞来的垫子,又呲着牙揉揉不小心扭到的后腰,“我都做好安排了,再说光天化日的,我这不也都好好回来了嘛。”   “你再给我废话!”四阿哥作势又要站起来。   “好,好,”苏伟连忙伸手做安抚状,“我以后都听话,再也不做危险的事了。”   四阿哥喘了口粗气,恨恨地别过头,苏伟扁了扁嘴,又往四阿哥身边凑了两步,“爷,你别生气了,我以后做事一定都跟你商量。再说,我这不也是担心嘛。万一,那个马廉探到了东小院的事儿,不是更危险吗?”   四阿哥没说话,依然别着头,苏伟捧着垫子坐到四阿哥身边,“主子,我听那个何舟说了,他们主要是想探听你书房里的事儿,以后爷得让傅鼐他们小心点儿了。大阿哥既然想知道爷对朝中之事的安排,马廉这里套不出来,他说不定会从门人那里想办法,傅鼐他们身边保不准就有大阿哥的人。”   四阿哥叹了口气,面色总算缓和了一丝,“这些爷心里有数,咱们迁府的时日毕竟还不长,别说是身边的奴才,即便是傅鼐他们本人,爷也并没有全然信任。在商议朝中之事时,我从来没有表露过真正的企图,也尽量收敛野心。因而即便大哥从他们嘴里得知些什么,也应当无甚大碍。”   苏伟愣愣地看了四阿哥一会儿,抿了抿唇,“哦,那还好……我还听见马廉有一个弟弟,好像还在官场,何舟提过仕途什么的。”   四阿哥冷笑一声,“他既然敢干背主求荣的事儿,就肯定是有所图。不过这也好,他这个软肋,别人能捏,咱们也能。”   苏伟眨巴眨巴眼睛,“爷打算现在动手吗?”   四阿哥摇了摇头,“现在没必要,爷让人暗中看着马廉的弟弟就是了。他既然能当大哥的眼睛,就也能当咱们的嘴,若是打草惊蛇了,他这颗棋子就没什么大用了。”   五月,福晋院里的芍药开的艳丽,一时竟强了牡丹的风头。   堂屋里,弘晖站在福晋跟前背颂《论语》中的一段,“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恩,”福晋微扬着唇角点了点头,“书背的倒还熟,这其中的义理你再跟额娘说一说。”   “是,”弘晖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手,“孔子是说,做人要勤奋好学,坚持理念;如果君王无道,就不要出来做官;如果国家不安稳,就不能躲在家里,遇到开明君主,就积极入世,得不到重视,就隐退山林——”   “只知其表,未知其里,”弘晖说到一半,外间传来四阿哥的声音。   福晋闻声,赶紧起身行礼,“给爷请安,这大中午的,爷怎么过来了?”   四阿哥走进屋门,扬了扬嘴角,“爷刚用过午膳,出来走走,弘晖近来似是常来你这儿啊。”   “儿子给阿玛请安,”弘晖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只是在抬头时偷着冲四阿哥眨了眨眼睛。   福晋恭敬地给四阿哥奉了茶,“弘晖近来功课不甚努力,师父们也不敢使劲拘束他,妾身只能时常管管他,免得他野了性子。”   弘晖瘪了瘪嘴,往四阿哥身边凑了凑,“阿玛,你刚才说只知其表,未知其里是什么意思啊?”   四阿哥笑了笑,伸手揉揉弘晖的头,“阿玛是说你对这一段的理解太过肤浅,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不是出将入仕那般简单的。孔子说的无道之隐,也并非指退隐山林。这其中的道理,你还要细细琢磨。这段话出自论语第八篇,泰伯十三章,想要真正领会圣人的意境,你也要前后推敲才行。”   “是,”弘晖乖巧地点点头,复又腼腆地笑笑,“这里师父还没讲解过,儿子是自己看注解背下来的,等回去再好好琢磨琢磨。”   四阿哥蹙起眉心,转头看向福晋,“弘晖的功课都是师父们安排好的,福晋也不要太过逼迫。弘晖年岁还小,这书本知识一点点积累才扎实。”   福晋抿了抿唇,敛起眉目,“贝勒爷说得有理,只是弘晖贪玩,又是府里唯一的阿哥,肩上的担子重,妾身实在不敢太过放纵。”   四阿哥微微眯起双眼,看了看福晋,没有说话。   五月中旬,康熙爷下旨,六月奉皇太后往塞外避暑,四阿哥在随行之列。此次随扈的不只有太子和各位成年阿哥,成亲的温宪公主也将同往。   五月十八   四爷府   四阿哥早朝未归,东小院门口上演了一出颇为精彩的拉锯战。   小英子抱着门柱死活不撒手,任自家二师父扯着自己的衣服,憋得满脸通红。   “你这个不孝徒弟!”苏伟把小英子的衣服拽的长出一大块儿,“师父的话也敢不听!”   “不听!”小英子双手双脚都盘上了柱子,“我才不跟你出去呢,张公公都说了,最近少跟你胡闹——”   “张公公?”苏伟踹了小英子一脚,“他是你师父,我是你师父?就让你陪我去城隍庙街口转转,胡闹个屁啊!”   “师父,你说脏话!当心被贝勒爷听到!”小英子皱起一张脸,誓死不撒手。   苏伟拽了半个时辰累的直喘,撒开手看了一条筋的二货徒弟半晌,“你给我等着!”   苏伟撂下狠话,挽袖子回院子里去了。小英子探头看了一会儿,就见自家师父风一样地跑回后院,捧了个很眼熟的木头盒子又风一样地跑了回来。   “那是我的盒子!”待苏伟走近,小英子惊叫了一声。   “嘿嘿,”苏伟晃晃手里的盒子,“你倒是跟师傅学个十成十,不过师父的盒子空了,今儿就借你的用用啦。你既然不想去,就呆在府里吧,等师父回来再还给你。”   小英子惊恐脸,眼睁睁看着苏公公捧着装有他全部家当的盒子越走越远,“师父,等等我!”   城隍庙街口,今儿正是赶庙会的时候,人满为患。苏伟与小英子在人潮里挤得满身是汗,买了一堆有的没的,赶着中午时向饭馆进发。   一路上,小英子都在数着自己的木头盒子,看的苏伟直翻白眼,“放心啦,等主子赏师父银子,师父双倍还给你。”   小英子扁了扁嘴,脸上挂满了我不相信四个大字。苏伟自自在在地走在前头,丝毫不建议自家徒弟幽怨的目光。   两人走到飘香居外头,掌柜的笑呵呵地迎了出来,正说话间,一个熟悉的人影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苏伟眼睛一亮,“年大人!”   年羹尧微微一愣,冲苏伟点了下头,“苏公公,好久不见了。”   苏伟笑笑,刚想迎上前去,端端架子,就见年羹尧身后又下来一人,“何舟!” 第149章 气死人不偿命   康熙四十一年   京城   飘香居大堂里,苏伟负手而立,迎面是面无表情的年羹尧与一脸笑容的何舟,小英子捧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站在苏伟身后,破天荒地闭上了一路嘟嘟囔囔没停过的嘴巴。   何舟为什么会和年羹尧在一起,苏伟已没时间细想,此时既然故人相逢,肯定要过几招才算自然。   “哟,何公公,”苏伟一幅惊奇状,瞪大了双眼,拱起手直接越过年羹尧,冲何舟而去。   “苏公公好啊,”何舟回礼,依然笑如当初,“咱们当真是好久没见了。”   “可不是,”苏伟捏了捏手指,“得有五六年了吧,不知何公公这几年是去哪了?现在可还在直郡王身边供职?”   “咳,这说来话长了,”何舟抿了抿唇角,“兄弟家里有了丧事儿,郡王爷特准我回家守孝,来来回回地耽误了不少时间。近一段时间才回到京城,好在郡王爷不嫌弃,我也就是跑跑腿,干干杂活儿。”   “何公公太谦虚了,”苏伟捧住双手,向后挺了挺身子,“就凭您的本事,郡王爷一定是多加重用。不过,王爷身边那个李进忠李公公貌似也是个会办事儿的,这一山不容二虎,何公公刚回来确实得多担待些。”   何舟缓了缓嘴边的笑意,语气依旧泰然,“多谢苏公公费心,兄弟我年纪也不小了,不想再争些虚名,如今能有个活计,有个营生,他日可以安度晚年就满足了。”   “何公公大义,”苏伟又一拱手,“不过咱们到底老兄弟一场,他日有用得着的地方,何公公尽管开口。虽说苏培盛不争气,但好歹蒙圣上、先皇后恩德,添为六品太监,这宫里宫外的内监中也说得上几句话。您新丧归来,也别太为难自己。”   苏伟笑得无害,话说的却相当噎人。何舟当初也是宫里数得上名号的太监,论辈分长足足长苏培盛一轮,如今在苏伟话中竟然落得要被个晚辈罩着的下场。   “那,多谢苏公公了,”何舟抿着嘴角,垂下头,尽量不让人看到他紧咬的牙关。   苏伟一笑,转头看向年羹尧,略带惊讶地道,“呀,年大人,您怎么还在啊?在等咱家吗?”   年羹尧愣了愣,看了看何舟,又看了看苏伟,一时不知该怎么接。   苏伟做恍然大悟状,“啊,年大人莫不是跟何公公认识?那真是巧了,何公公也是咱家旧相识呢。要不,咱们几个喝上一杯吧?这飘香居的吊黑鱼汤味道很正,就是鱼种不太好,跟也令尊由湖广运来的乌鳢那是没法比的。”   “不劳烦了,”何舟微微怔了一下,从旁插嘴道,“适才兄弟已经吃过饭,而且府里还有差事,不敢多耽误,这就先行告辞了。”   “啊,是我的不是了,”苏伟拱拱手,笑得像只招财猫,“咱家忘了今时不同往日了,何公公赶紧回吧,兄弟改日再专门请你。”   何舟迈出的步子被那句今时不同往日噎得一个趔趄,只好赔着笑,尴尬地往外走,临出门前偏头看了年羹尧一眼。   年羹尧回头冲苏伟拱了拱手,“在下也有事在身,先行告辞了,苏公公留步。”   “年大人好走,”苏伟敛了笑容,语态清冷,“令尊在外谋职不宜,年大人一举一动都要三思而后行啊。”   年羹尧止了脚步,回头看向苏伟,苏伟却已转身,跟着掌柜的往二楼而去。   傍晚,东小院   四阿哥长叹了口气,看着苏伟,带着一脸的无可奈何,“你干嘛非要去惹何舟,那个人不是个好相与的。”   “我也不是好相与的!”苏伟像只炸了毛的猫,冲四阿哥挥挥爪子,“两军相逢,勇者胜!不挫挫他的锐气,还当真让他青天白日地挖咱们府的墙脚啊。”   四阿哥抚了抚额头,嘴角带着点儿笑意,“哪有那么容易就被挖墙角了,年家的人若是墙头草,爷要他们也不顶用。不过,年羹尧确实是个不好控制的,即便年遐龄对我唯命是从,他也一直保持观望。如今正是年家的好时机,他动了心思也在预料之中。你在这个时候吓一吓他,说不定真能事半功倍。”   苏伟得意地扬了扬尾巴,随即又皱起眉道,“年家最近出什么事儿了吗?为什么说现在是年家的好时候。”   四阿哥抿了抿嘴角,“郭绣近来再三请辞,他也确实年老多病,皇阿玛虽然不情愿,但也不能一直挽留。郭绣若是告老还乡,湖广总督的位置十有八九就是年遐龄的了。年羹尧任庶吉士,近来常出入南书房,皇阿玛对他也颇为看好。年遐龄于地方有功,老退后,年羹尧的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苏伟眨巴眨巴眼睛,年家前途不可限量的何止年羹尧一个啊。   转眼六月初夏,皇上奉皇太后往塞北避暑,四阿哥与苏伟又踏上了随扈北巡的路程。   这时的塞北巡行要比苏伟第一次跟着出巡时轻松许多,路上很多地方已经有了固定驻地,并开始修建行宫。此次,皇上便奉皇太后住在了鞍子岭行宫,苏伟跟着四阿哥也混到了一间带着屋顶的房子,不用住帐篷了。   七月初,木兰秋狩,算是塞北一年一度的盛典,除了各位皇族外,蒙古部落的贵族也是主力军。不过,在苏伟看来,就是一帮人骑着马撵兔子,第一次看还挺激动,连着看了几年,现在他宁愿缩在棚子底下躲懒,省得吃一肚子灰。   几天狩猎下来,四阿哥收获颇丰,特意着人把自己猎到的活兔,毛皮上好的狐狸给太后和温宪公主送了些去。   几乎要进行半个月的木兰秋狩,苏伟白天在外面都是一副优秀太监的模范样子,回到屋子里立刻摊成一摊烂泥,趴在榻子上连洗漱都懒得去。四阿哥乐得逗他,趁他不想动的时候上下其手。   苏伟哼哼唧唧地在榻子上滚,四阿哥投湿了毛巾往他脸上擦,“你是越来越懒了,都是让爷给惯的,现在得爷来伺候你了。”   苏伟扁扁嘴,“我是老了,你还年轻呢,比不了。”   “又胡说八道,”四阿哥作势在苏伟脖子上咬了一口。   苏伟捂着脖子往榻子里滚了一圈,一边捧着手垫做防御,一边想起什么似的道,“温宪公主的身体好像不太好,我那天送东西去的时候,听见屋里一阵咳嗽声,下面的丫头还说,公主有些中暑了。”   四阿哥蹙了蹙眉,“温宪是额娘唯一的女儿了,七妹十二岁去世,额娘便病了一阵。如今温宪好不容易逃脱了扶蒙的命运,不能再有事了,等明天我抽空去看看。”   苏伟点了点头,用垫子捂住脸。四阿哥看着好笑,伸手探进他的衣服,摸有点儿肉肉他的腰。   七月中旬,木兰秋狩走到尾声,銮驾准备回京时,温宪公主的病情突然恶化,高烧不醒。   “到底怎么回事?之前不是已经好转了吗?”四阿哥寒着脸,站在温宪公主的外间内,质问跪了一地的太医。   太医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为首的何太医叩头道,“贝勒爷恕罪,臣等已经尽力了。公主身体虚弱,解暑的药物都是散热清寒之物,如今暑气散了出去,却引起了内寒,高烧不退。”   “废物!”四阿哥随手打碎一只花瓶,满屋子的太医长跪不起。   “主子,”苏伟走到四阿哥身边,小声劝了两句,扬手叫小太监们进门把碎片收拾干净。   “贝勒爷,”温宪公主的近身侍婢宝笙红肿着眼睛走了出来,“贝勒爷,公主醒了,想见您。”   四阿哥想了想,也顾不得男女大防,跟着宝笙进了内室。因公主高烧,出冷汗,着不了风,七月间,屋内也关着窗户。一掀开帘子,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屋内,温宪公主床前挡着一扇屏风,影影绰绰的白纱后,温宪躺在床上,“四哥,你来了……”   公主的嗓音沙哑的不似少女,四阿哥蹙起眉头,“你身子这样虚,为何还跟着太后来塞北?为何不尽早跟四哥说?”   “让四哥费心了,”温宪缓缓地摇摇头,“妹妹已嫁做人妇,很多事身不由己……今儿冒昧请四哥来,是有事儿想请四哥帮忙。”   “你说,”四阿哥叹了口气,“咱们是亲兄妹,你的交代,为兄一定办到。”   温宪弯了弯嘴角,“我从小在太后身边长大,跟兄弟姐妹,或者额娘都接触不多。但如今,四哥对妹妹的关心,让妹妹真心觉得,有家人真好。”   四阿哥偏了头,深深地叹了口气,“是四哥疏忽你了……”   温宪轻轻地摇了摇头,“四哥不要这么说,你我都是爱新觉罗家的人,能这般相处已实属难得了。妹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如今只想求四哥回京后帮妹妹查一件事。查出结果后,若额驸有参与其中,请四哥帮妹妹——将他正法!”   四阿哥一愣,眼神浓重地看向屏风内,温宪公主辛苦地喘了两口气,继续道,“若额驸没有参与,就请四哥多照顾照顾他……妹妹嫁给他后,他对妹妹一直恭敬,也很关心……至于是查什么事,宝笙最清楚,妹妹走后,请四哥把宝笙带回府……”   “公主,”宝笙哭着跪到温宪公主的床旁,“奴婢不走,奴婢跟您一起去。”   “傻丫头,”温宪已无力多说话,只余起起伏伏的胸口,昭示着她还在做最后的抗争。   苏伟等在内厅门口,看着卧房的方向,心里唏嘘不已,这个时空,无论是何种身份的女性,都难以获得真正的幸福。温宪公主的婚事在外人看来比起扶蒙的公主幸运百倍,可实际上又何尝不是朝堂上的一次交易。   四阿哥走出来时面色微白,眼神凝重,与苏伟对视片刻后,轻摇了摇头。   康熙四十一年,七月,温宪公主卒。 第150章 紧张局势   康熙四十一年   京城,四爷府   贝勒爷北巡未归,府里格外宁静,因着天气燥热,后院的主子们基本不出门。   入伏的傍晚,马廉屋里摆上了几道下酒菜,王钦应约而来。   “哎唷,王公公,您可来了,”马廉起身相迎。   王钦随意地摆摆手,“咱家来大管事这儿讨口酒喝,本就不上台面,大管事就别这般客气了。”   “哪的话,”马廉请王钦上座,“您能看上小的这杯薄酒,是小的荣幸啊。”   王钦笑笑,接过马廉递过来的酒杯啜了一口,“恩,好酒,上次尝了一口就觉得特别,这么长的时间肚里的酒虫是一直记挂着。”   “难得对上您的口味,”马廉弯着眉眼,坐在圆桌旁为王钦布菜,“都是家里自酿的米酒,算不上名贵,但用料是实打实的。这一坛刚刚出窖,家里人一送来,小的就想起您爱喝,这才冒昧地请您来尝尝鲜。”   “劳马管事惦记着,”王钦饮下一杯,吃了几口凉拌肚丝,“这老格被撤职后,府里的事儿多劳马管事了,咱家私下里也更愿意跟马管事共事。以后同一个屋檐下当差,咱们就当兄弟处着,有什么事儿互相照顾些,日子也更舒坦些。”   “王公公说的是,”马廉给王钦倒了酒,又端起自己的酒杯,“小的敬王公公一杯,以后这府里的事儿还得王公公多多提点,若是王公公有什么吩咐,小的也定赴汤蹈火。”   “好,马管事实在,”王钦赞了一声,端起酒杯与马廉共饮。   月上中天,暑热退了些许,马廉的房里两人喝得正酣,王钦的脸由脖子红到耳后,手里还端着酒杯没有放下的意思。   “我跟你说,”王钦压着声音,眼神飘忽,“在咱们府里当差,不容易……别看那贝勒爷平时不声不响,这一算计起来……”王钦皱起鼻梁,使劲晃了晃手指,“要人命啊……”   “唉,”马廉拄着酒壶,打了个酒嗝,“咱们当奴才的,在哪儿都不容易……王公公是贝勒爷身边的老人儿,总比我们这些包衣奴才强。我们这些人一犯事儿,就算没死没残,被打回内务府,一家人一辈子也都别想过上一天好日子了。”   王钦胡乱地摆了摆手,“我哪儿比你们强?你们好歹有个地方回,我呢?我跟你说,马廉,”王钦抓过马廉的胳膊,指着自己道,“我,王钦!在四阿哥身边二十六年了,你看现在,天天被一帮小的骑在脑袋上!”   王钦敲了敲自己的头,苦丧着一张脸,“这府里累的、不讨好的差事都是我在干,那得赏赐,得进封的一概轮不上。就那个苏培盛,”王钦重重地指了指窗外,“当初就是个屁都不懂的小太监!在承乾宫时,我让他跪他就得跪,我让他爬他不敢站!还有那个张起麟,张保,都算个什么东西!”   王钦仰头灌下一杯酒,脸色愈加难看。   马廉暗暗地抿了抿唇角,拍拍王钦的手,“王公公的事儿,小的也听人说起过。这照理说,您可是在大行皇后身前当过大太监的,这论能力,论人缘比东小院那帮强了不知多少倍。只是可惜,贝勒爷被那帮小人蒙蔽,事事压您一头。”   王钦叹了口气,“我也知道,可那又能怎样?我如今年龄大了,争不得、抢不得,除了听天由命,还能有什么办法?”   马廉眼色一闪,往王钦跟前凑了凑,“王公公有能力,有人脉,何苦在一根树上吊死?贝勒爷不重用您,这府外可有不少主子巴望着您呢。”   王钦凝眉看了马廉一会儿,声音压到嗓子底儿,“马管事的意思,咱家不是很明白……”   塞北鞍子岭行宫,温宪公主去世,康熙爷一连几天不思饮食,太后也病了一场。   四阿哥全权安排温宪公主的装殓,最后向皇上请命,指派领侍卫内大臣,左右翼大臣各一名,侍卫十人,护送公主灵柩先行回京。   七月末,圣上回銮,四阿哥的队伍里多了一名侍女,宝笙。   銮驾大军行至京郊,文武百官前来接驾,佟国维站在人首,行礼问安后,径直跪下向皇上请罪。   康熙爷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温宪的福分太浅,不怪你们。佟老失了儿媳,朕失了女儿,咱们是同悲同哀。”   “多谢皇上宽恕,”佟国维老泪纵横,一连几个头叩在地上。   四阿哥在人后看着,一张脸冰冷地几乎结了霜。   四爷府   贝勒爷回府带了一名脸生的女子,当晚还安排进了东小院,府内着实暗潮涌动了一番。   东小院书房里,四阿哥负手站在窗前,苏伟端着热茶迈进屋内,“主子,奴才把宝笙暂时安置在耳房里住着了,明儿再送到李嬷嬷那去。”   四阿哥没应声,一双剑眉狠狠地扭在一起。   苏伟小心地凑过去道,“主子,宝笙说的基本都是公主的猜测,未必就是真的。佟佳氏再不待见跟您的关系,也没必要戕害公主啊。”   四阿哥摇了摇头,“未必就是佟佳氏干的,温宪吃的药,是那刘大夫给的。那刘大夫是佟府雇佣的大夫,其后的背景未必干净,被人收买也很有可能。”   苏伟眨眨眼睛,“那会是谁?敢对公主和佟佳氏下手,势力一定不小。”   四阿哥叹了口气,“不管是谁,温宪到底是我的亲妹,她既是被害死的,我就不能坐视不理……”   苏伟点了点头,抿抿唇角,“温宪公主最在乎的就是额驸有没有参与其中,如果当真不是佟家干的,也算对公主的一点告慰吧。”   佟府   佟国维寒着脸坐在堂中,额驸舜安颜跪在屋内,“祖父,孙儿当真不知怎么回事,孙儿与公主一直相敬如宾,断断不敢起戕害公主之心。”   隆科多坐在一旁,看向舜安颜的眼神带着探究,“据太医说,公主身体本来就虚弱至极,才会连驱热的药物都经受不住。如此这般,你竟一点儿都没有察觉?”   “叔父,”舜安颜向隆科多行了一礼,“侄儿与公主一直严守君臣之别,未经召见不敢随意求见公主。最近的一段时间,一直是搁着屏风问安,虽知道公主身体不适,但到底是何程度,都是听丫鬟的一面之词。”   “哪个丫鬟?”佟国维扬起眉梢。   “公主的贴身侍婢,”舜安颜略顿了顿,“叫宝笙的。”   “那个宝笙现在在哪儿?”隆科多沉声问道。   舜安颜一愣,“公主灵柩回京,侄儿并未看到那个丫鬟。”   隔天   四阿哥到了福晋院里,福晋给四阿哥请了安,问起了温宪公主的事儿。   四阿哥长叹口气,“温宪身子不好,去的也遭罪,额娘得知必定很是伤心,你得空就进宫去看看。”   “是,”福晋福了福身,抬眼看了看四阿哥,又缓慢垂下“妾身听奴才们说,昨晚爷带回来一名女子,不知可是咱们院里要添新人了?”   四阿哥扫了福晋一眼,“不是,那丫头叫宝笙,是温宪的贴身侍婢。爷带她回来,是因温宪临终托付,今儿个就让苏培盛送去李嬷嬷那儿了。”   “妾身鲁莽,”福晋慌忙一俯身,“温宪公主新丧,妾身不该想这些。”   “罢了,”四阿哥端起茶碗,“是你这院里爱嚼舌头的奴才太多了,以后多管束些,爷的事儿轮不到他们来参合。”   福晋身子一僵,微微颔首道,“是,妾身知错。”   温宪公主丧仪,皇上命诸皇子及文武诸臣为公主送葬,可谓隆重非常。   丧仪过后,德妃大病,福晋与四阿哥尽在永和宫侍疾,到了八月中旬,德妃的身体才逐渐康复。   四阿哥与福晋回府没几日,一个少见的人登了贝勒府的门。   “奴才隆科多给四贝勒请安,”正路会客厅里,隆科多冲四阿哥行礼。   苏伟站在四阿哥身后,无声地咧咧唇角。   “舅舅不必多礼,快请起,”四阿哥靠在椅背上,语态安然。   “多谢贝勒爷,”隆科多弓身站身,苏伟识相地搬来把凳子。   “舅舅怎地突然登门?”四阿哥笑了笑,“平日在朝堂下都很少见到。”   隆科多弯了弯唇角,“劳贝勒爷还叫奴才一声舅舅,佟佳氏对贝勒爷当真是不够尽心。”   “舅舅说的哪的话,”四阿哥接过苏伟奉上的热茶,“先皇后的养育之恩,胤禛永远铭记在心。舅舅昔日里对胤禛的照顾,胤禛心里也有数。至于其他的,胤禛从未多想……”   “贝勒爷仁义,”隆科多轻叹了一声,“实不相瞒,今日奴才登门,主要是替我那不争气的侄儿向德妃娘娘,贝勒爷请罪。佟佳氏没能照顾好公主,即便皇上不追究,也难辞其咎。日前听闻,德妃娘娘大病一场,近来才略有好转,佟佳氏是更加羞愧难当了。”   四阿哥抿了抿嘴唇,嗓音微沉,“温宪临走时,我是唯一在场的,单薄的身子,久缠的病榻,好好一个女儿家没了一点儿精气神。太医说,温宪的身子是一早就被掏空了,才会连场中暑都熬不过去。如今回想这些,若说我对佟佳氏一点儿怨愤都没有,当真是大言不惭了。”   隆科多一愣,慌忙起身下跪,“是佟佳氏的疏忽,一直执着君臣之礼,对公主的病情知之不多,才导致公主久缠病榻。家父心怀愧疚,佟佳氏一族更是无颜面对圣上,如今也没脸求贝勒爷宽宥。只想贝勒爷能给佟佳氏一次机会,为公主的离去寻个说法,即便是额驸的责任,佟佳氏也绝不偏袒。”   “舅舅的意思胤禛不太明白,”四阿哥微蹙眉心,“皇阿玛都没有追究,又何来用我给机会呢?”   隆科多沉吟片刻,俯身道,“家父执意追究公主久病的前后因果,府内疏忽渎职的人都要付出代价。奴才听说,公主的贴身侍婢宝笙如今在贝勒爷府中,想必她是最知道内情的人。奴才斗胆请贝勒爷将宝笙发还,容奴才与家父查个清楚。”   四阿哥弯了弯嘴角,轻笑一声,“舅舅当真是好心思,绕了这么一大圈,最后还是打着已故公主的旗号,来我府上要人。”   “奴才不敢,”隆科多俯首。   四阿哥抿了抿唇角,语气透着微寒,“宝笙是温宪临终时托付给我的,舅舅打消了要人的念头吧。”   隆科多一愣,四阿哥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若佟老当真要查,就去查查你们府上的刘大夫吧,据宝笙说,公主此前一直在吃他的药。” 第151章 陷害   康熙四十一年   年羹尧的马车行至四贝勒府门前时,正赶上张保送隆科多出门。   “佟大人好走,”张保向隆科多一躬身,正好看到下了马车的年羹尧,“哟,年大人您来啦。”   “张公公,”年羹尧拾阶而上,与隆科多擦肩而过,两人都微微偏头,年羹尧先行垂首示意。   一个正值而立之年,官至二品銮仪使兼正蓝旗蒙古副都统的皇亲国戚;一个二十出头,满腹风华,初露矛头,得皇上赏识的大员之子;两人虽都在宫廷行走,此番确是头一次面对面。   年羹尧多少是知道些隆科多的,佟国维的三公子,孝懿先皇后的亲弟,当今佟佳氏贵妃的兄长,曾在皇上身边任一等侍卫,不久就被提为正二品銮仪使,即便在佟佳氏满门权贵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了。   隆科多上了自家的马车,临行时,饶有深意地推开车窗,看了一眼随张保进了四爷府的年轻人,一双浓眉渐渐蹙起,“年羹尧……”   张保引着年羹尧进内院时,苏伟正在为四阿哥顺毛。不得不说因着佟国维的闹腾,佟佳氏与四阿哥之间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隆科多对四阿哥较佟府其他人是多有照顾的,但如今为了自家的安稳,还是下意识地看低了四爷的门庭。不怪乎四阿哥生气,苏伟虽然也憋屈,但还是不愿四阿哥与隆科多闹僵。   “主子,”张保弓身进门,“年羹尧,年大人来了。”   四阿哥抓下苏伟在他太阳穴上乱摁的手,自己捏了捏眉心,“让他进来吧。”   “奴才给贝勒爷请安,”年羹尧半跪于屋子当中,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四阿哥眉毛微挑,转头瞥了摇着尾巴的苏公公一眼,“起来吧,刚回京就见你递了帖子,爷也是这几日才倒出空来。”   年羹尧起身拱手道,“奴才知道贝勒爷近来事物繁忙,本不想登门打扰。但日前家父从湖广送了请安的信件,还捎了几桶鲜活的乌鳢来,奴才不敢耽误,才冒昧递了帖子。”   四阿哥弯了弯嘴角,“年老在外任差不宜,你回去嘱咐他,以后就不要在这些吃喝的小事上费心了。”   年羹尧闻言弓下身子道,“年家深受贝勒爷知遇之恩,无以为报,只能在这些小事上略表心意,还望贝勒爷不要嫌弃。”   苏伟在四阿哥身后无声地撇撇嘴,抚了抚胳膊上起的一层鸡皮疙瘩。   年羹尧走后,苏公公得意了,翘着小尾巴高兴了一整天。事实证明,那天他的下马威确实起了作用。无论年羹尧的实际心意是怎样,他这一趟就是来表忠心的,这说明此时的年家还不敢脱离四阿哥的庇护。最起码,年遐龄对四阿哥是绝对忠心的。   佟府   佟国维铁青着脸,负手站在窗前。   “大人,”门人姜明踌躇了半晌,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如今刘大夫失踪,连家人都迁走了。基本可以肯定,公主的死没有那么简单。皇上现在虽然不追究,但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将这件事捅出来,尤其是刘大夫背后的人。”   佟国维隆起眉心,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是有人怕咱们佟佳氏挡路啊,是我疏忽了……”   姜明凝眉思索片刻,压低声音道,“大人以为是谁?虽然朝中与咱们府上有过节的人不少,但敢对公主下手,使出如此狠厉手段的人却是不多了。”   “还能有谁,”佟国维露出一丝冷笑,“如今朝廷内外皆无大事,争执最激烈的就是储位人选了。索额图、纳兰明珠都是半截身子入了黄土的人,这时候不争一把,以后就只能望洋兴叹了。”   “大人的意思是?”姜明抬起头。   佟国维冷下脸,沉声吩咐道,“派人去给我查那个刘大夫的身家背景,他就算跑了也不可能一丝线索也无。”   “是,”姜明闻言立马俯身领命。   “还有,”佟国维想起什么似的回过身子,目透微寒,“给我派人盯着四贝勒府,四阿哥扣着那个丫头,尚不知在打什么主意。若是他想在皇上面前表表功,咱们也得有提前有动作才是。”   承乾宫   佟佳氏晋为贵妃已一年有余,在后宫一直未有大的响动,东西六宫的事儿主要还由宜妃、德妃做主。   但不得不说,贵妃料理的几次大事,与众妃的关系都处理的很恰当。渐渐地妃子们开始到承乾宫问安,对年轻的贵妃娘娘也带了几分敬重。   八月十五,后宫设家宴,皇上因朝政缠身,早早地离席而去,留下贵妃一人主持。   席上,四妃中只有宜妃、德妃在场,惠妃久居深宫已好久未曾露面,荣妃因着身子虚弱也推了家宴。   佟佳氏饮下庶妃们敬的酒,环顾一圈后,目光落在一直未出声的德妃身上,“德妃姐姐的身子怎么样了?本宫看着脸色还是不太好,可要再请太医来看看?”   德妃看了佟佳氏一眼,目色微寒,“不劳贵妃娘娘担心,臣妾只是些小毛病罢了。”   佟佳氏轻叹了口气,放下酒杯,“温宪公主故去,是佟佳一族没那个福分。姐姐也不要过分伤怀,免得伤了身子,公主走的也不安稳。”   德妃冷冷一笑,“贵妃娘娘说的哪的话,温宪走得辛苦,但额驸还是额驸,佟佳氏也是正正经经与皇上结了亲家的当朝权贵,少的不过公主住的一座府邸,想是佟老也不会在意,何来没那个福分之说呢?”   佟佳氏微微一愣,敛眉未语,宜妃从旁看了看,终也没有说话。   八月下旬,康熙爷颁布圣旨,欲在九月第四次南巡,太子胤礽,四阿哥胤禛,十三阿哥胤祥随驾。这是四阿哥第一次随皇上南巡,苏伟着实激动了几天。比起塞北连着看了十几年的风景,南边的景致更让苏伟新奇。   宝笙被苏伟送到了李嬷嬷处,经李嬷嬷教导后,跟在了大格格茉雅奇身边。温宪公主的离世,在朝中似乎未掀起多大的波澜,但是暗地里却有几股势力交相查探公主的死因。   在宝笙的回忆下,温宪公主起初只是着了凉,引发了咳疾。因病情不重,便没有宣太医,而是叫了佟府的刘大夫来看。刘大夫给公主开了丸药,很是管用,只要吃下便不再咳嗽了。可是公主的伤寒却一直不见好,长时间不用药,就会咳的很严重。   后来宣了太医,太医说公主身子虚弱,需要调养,开的药都十分苦涩,公主吃了几幅便受不了了。刘大夫再次来看公主,又开了新的丸药,公主病情好转了一阵,可不久又病倒了。   如此反复几次,公主与宝笙都渐觉不对,可这时已经找不到刘大夫了。公主想过向额驸求助,却又想起那刘大夫便是佟府的家臣,如此这般,公主便怀疑是佟府的人想加害她,遂没有跟额驸提起。恰在此时,太后让公主伴驾往塞外避暑,温宪公主便应了下来,想借此脱离佟府的势力,却没想到,到了塞北不久便因暑气病倒了。   四阿哥暗中派人寻找那刘大夫,一直未有消息,其中几次与佟府的人擦肩而过,显然对方也没有任何进展,调查一时陷入胶着中。   苏伟眨巴着眼睛,对宝笙的话前思后想了几天,突然发现了一个关键性人物。   “太医?”四阿哥蹙起眉心。   “对啊,”苏伟点点头,“宝笙说,公主先吃了那刘大夫的药,后来病情繁复就宣了太医来看。若是那药有问题,太医怎么可能一点都察觉不到?照理说,太医望闻问切,肯定会查公主近期服食的药物。可宝笙说那太医只是搭了脉,就说公主体虚,不是很奇怪吗?”   四阿哥沉吟片刻,嘴角微微弯起,“说得有理,难得你聪明了一次。”   苏伟撇撇嘴,他一直是大智若愚型的,尔等凡人岂能领会。   佟府   傍晚,正堂内厅,佟国维坐在一盘死棋前静思。   “大人,”姜明头一次冒失地径直而入,“刘文有消息了!”   佟国维赫然抬头,“什么消息?”   姜明垂首,“刘文年初在宝安当当了不少东西,当铺的伙计和他闲谈时,得知他是要离京投奔亲戚,遂家中不方便带的东西都折成了现银。奴才让人把东西都买了回来,其中有几只古花瓶尤为名贵。”   “拿来给我看看,”佟国维沉声吩咐道。   “是,”姜明俯身领命,让一早侯在外面的家丁捧了几只瓷瓶进来。   佟国维一一细看过,果真各个名贵,然古花瓶来源复杂,一时难辨,直到拿起最后一只青瓷绘凤双耳瓶时,动作一顿,青瓷瓶底有一个龙飞凤舞的墨色大字,“容”!   姜明看佟国维变了脸色,便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看了一眼,随即一惊,“这是诸河南体的书法,笔锋上扬,是——纳兰性德的字!”   四爷府   卫秦进太医院时间不长,但医术还算高超,虽很少入宫,但常来往于皇亲国戚府中。四贝勒特意宣他入府诊脉时,卫秦还颇觉荣耀,但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进了府迎接他的不是伺候贝勒的太监,而是手拿刑具的侍卫。   卫秦被四阿哥交给了傅鼐,苏公公经不住好奇心的强烈驱使,偷偷跑去傅鼐办事的屋子窗下听墙角,结果被屋子里的惨叫吓得做了一晚上噩梦。   第二天,傅鼐的下属又绑了几个人入府,不到傍晚,卫秦就招供了。傅鼐向四阿哥呈上了卫秦的口供,四阿哥靠在椅背上看了半晌,一双剑眉紧紧地锁在了一起,“索额图……” 第152章 朝中混局   康熙四十一年   四爷府   东小院,夜色渐深,屋里燃着白蜡,四阿哥靠在榻子上,眉目深锁。   苏伟团在榻子的另一头,摆弄着一枚铜质的九连环,时不时发出叮铃铃的响声。   不觉间,二更的梆子声由外传来,苏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撑起身子,绕过炕桌,爬到了四阿哥身边,“主子,睡觉吧,明儿一早还要上朝呢。”   四阿哥缓了缓神,转头看了苏伟一眼,伸手把人搂进怀里。   苏伟睡眼朦胧地,背靠在四阿哥身上,砸了咂嘴,“主子还在想卫秦的口供吗?如果真是索额图指使的,咱们一时也拿他没办法。”   四阿哥叹了口气,“你说得对,爷只是有些疑惑,有些感慨……无论这件事背后有何缘由,有何真相,温宪都是最无辜的那个。她和爷一样,自小被抱离额娘身边,又因是女孩儿,多多少少要受些冷待。如今好不容易风风光光出嫁,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主子……”苏伟仰起头看看四阿哥。   四阿哥敛了眉目,回想着病榻上的妹妹,“临终时,温宪已经猜出自己是被人所害,最关心的却是额驸有没有参与。可是,即便如今查出了佟家不是主谋,温宪的死他们就没有责任了吗?她苦苦惦记的额驸,可曾有一刻真正的把她放在心上。而我这个做哥哥的,应承了一切,最后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苏伟抿抿唇角,低着头拽拽四阿哥的手指,“有些事儿,爷尽到心力就好。人在朝堂,多少会身不由己,更何况,爷还是大清皇子。”   “大清皇子,”四阿哥自嘲一笑,一手搭在膝盖上,偏头看向窗外。   一个看似宁静的夜晚在晨霞微露时,被京郊一个脚夫的惊叫声彻底唤醒。   早朝上,京兆府尹呈上了刘文在袖口处留下的血字——“明”!   刘文在佟府供职,京中的大夫多少都知道,验尸的仵作正好认识他。京兆府尹想起近来温宪公主的死,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人又死在天子脚下,遂在早朝上当堂奏报。   四阿哥闻言,微微蹙起眉心,大阿哥垂下头看不见神色,纳兰明珠处倒是颇为镇定。   佟国维率先跪下启奏道,“启禀圣上,臣一直挂心公主身体虚弱的缘由,近来也在调查此事。据府里的下人回报,公主之前偶感风寒,用了府内刘文大夫的药。臣派人调查刘文时,却发现此人举家失踪,没想到才隔几天就被人害死在京郊。皇上,如今看来,公主的离世恐怕并不简单。臣惶恐,必是有人指使刘文谋害皇裔,以图陷害佟佳一族,还请皇上明鉴。”   代索额图为领侍卫内大臣的赫舍里氏心裕见状出列道,“佟大人此番奏禀怕有推脱之嫌吧。温宪公主身体虚弱,是自公主府起,这被害的刘大夫又是在佟府供职。论起来,佟佳氏的嫌疑才是最大的吧。”   佟国维看了心裕一眼,又转头拱手道,“皇上,公主下嫁佟佳氏,是老臣满门的荣耀,有什么缘由会让臣等罔顾公主性命,让佟佳氏陷入谋害皇裔的大罪中呢?”   康熙爷垂下眼帘,盯着手中京兆尹呈上的奏折,未有言语。   佟国维禀了禀神色,继续道,“不敢欺瞒圣上,京兆尹今日的奏报,让臣联想出一件事。日前臣在调查刘文去向时,曾查出刘文在宝安当铺当了不少值钱的东西,其中有一只青瓷绘凤双耳瓶,瓶下被人留了墨宝。经臣寻人鉴定,那字是已故御前侍卫,纳兰性德亲笔。”   话至此时,纳兰明珠不能再装聋作哑,遂缓步而出道,“皇上,您知道,臣子纳兰性德在文人间颇有些小名,所留墨宝在民间不难寻找。如今只凭了几个字,就把这件事归咎于臣等,实在匪夷所思。”   纳兰明珠话音一落,朝上的众位大臣一时都未出声。   康熙爷将京兆尹的折子递给一旁的梁九功,语态沉落,“温宪在塞北因病而亡故,如今朕与太后都还时时伤怀,实在不愿多提。这民间一个大夫的死,众卿着实小题大作了,此事留待京兆府慢慢查探,不要闹得满城风雨,免得太后得知,伤了凤体。”   “臣等惶恐,谨遵圣谕,”众臣下跪领命,皇上随即退朝。   乾清门外,臣子们三三两两走远。   纳兰明珠一步一顿地走到佟国维身旁,语气冰冷,“佟老,今日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佟国维偏头看了纳兰明珠一眼,嘴角溢出一丝冷笑,“明相说的是什么话?刘文的遗言,当铺的花瓶可都是有实有据的。更何况,老夫只是据实以奏,并没有说就是明相指使的。”   纳兰明珠眯了眯眼睛,语态自若,“此一事老夫心里已经有数,佟老好自为之吧。”   四阿哥出了日精门,苏伟赶紧迎了上去,压低声音道,“主子,是不是出事了?我看出来的大臣们都议论纷纷的。”   四阿哥面色凝重地点点头,“那个刘大夫死了——”   “四哥,”四阿哥话到一半,被身后的一声呼唤打断,十四阿哥脚步匆匆地赶了上来,“四哥,五姐真是被人害死的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四阿哥叹了口气,“就如你看到的,四哥知道的也不多,温宪在中暑以前身体就不好了,若不是太过虚弱,也不会因为暑热丢了性命。”   “那,”胤禵目色一寒,“到底是谁干的?”   四阿哥抿抿唇角,摇了摇头,“我现在也不清楚,还有待查探,这事儿你就别参合了,在宫里好生照顾额娘,温宪的事儿别让额娘知道。”   “可——”胤禵话音未落,便被四阿哥冷冷一瞪,最后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回府的马车上,四阿哥一直没有说话,苏伟也没多问,只是渐觉,历史上的某些大事开始缓缓转动了。   当晚,张保奉命给受刑的卫秦包扎了伤口,清洗了身体,准备第二天送他回太医院。傅鼐的人对于刑囚颇有经验,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受刑的人身上有伤。   苏伟从四阿哥处得知,刘文的死,佟国维的调查,最后全都指向了纳兰明珠,与他们在卫秦口中得知的真相大有不同。   “爷为什么现在就送卫秦走?”苏伟有些不解,“万一卫秦在撒谎呢?那刘文临死时留的线索,应该不能有假吧,说不定卫秦被纳兰明珠收买了。”   四阿哥缓缓地摇摇头,“如果纳兰明珠想栽赃索额图,用刘文不是更方便吗?卫秦这儿实在太容易被人疏忽。而且刘文之前逃跑是举家迁移,如今却只有他一人被发现,他的家人至今没有消息。”   苏伟挠挠头,“爷是说,索额图指使刘文毒害公主,而后又以家人威胁,让他临死时栽赃纳兰明珠?”   四阿哥点了点头,“这个布局算不上天衣无缝,证据也都含糊不清,结果如何只能看皇阿玛的判断。但无论怎样,如今佟佳氏是再不可能靠向大阿哥了。佟国维与纳兰明珠从之前的相互扶持变成了相互敌视,不得不说受益最大的就是太子与索额图了。”   苏伟仰着头想了片刻,突然苦着脸道,“那,卫秦的存在当真是索额图的疏忽吗?我怎么觉得自己不太可能比那些朝中的老狐狸聪明呢?”   四阿哥一个没绷住,“噗嗤”笑出了声,“再聪明的人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再说收买卫秦的人并不是索相府的属下,即便被卫秦探听到了背景,日后也没十足的证据牵扯到索额图身上。就像现在,刘文留下的字,花瓶下纳兰性德的墨宝都没办法搬倒纳兰明珠。同理,卫秦的一面之词也搬不倒索额图。所以无论是他疏忽了,还是有意为之,混肴视线都不无可能。但也确实开了口子,让咱们碰触到了真相。”   苏伟眨了眨眼睛,又想了片刻,往四阿哥身边凑了凑,“爷既然认定是索额图干的了,那接下来想怎么办?”   四阿哥抬头看了看苏伟,轻叹了口气,“之前,我曾想将卫秦交给皇阿玛。可是今日在朝上,皇阿玛的态度平淡冷漠,几句话就把事情推给了京兆府。你要知道,这案子前后涉及了佟佳氏,纳兰明珠,俱是朝中权贵,就凭京兆府的势力根本查不下去。所以我想,皇阿玛根本就没有深究此事的意思。卫秦的口供会让温宪的死更加复杂,更何况要让索额图知道了,恐怕会借机反咬一口,届时,爷在朝上就骑虎难下了。”四阿哥话至末端,有些落寞。   苏伟安抚地拍了拍四阿哥的肩膀,心里半悬的石头暂时落了地,“爷做得对,谋定而后动,咱们现在不是索额图的对手,还是静待时机的好。”   四阿哥看看苏伟,嘴角弯了弯,“爷倒没想到你会这么说。”   苏伟自嘲一笑,垂下脑袋,人心都是自私的,比起四阿哥的安危,温宪公主的无辜受害已经被他淡化的所剩无几了。 第153章 康熙与四爷   康熙四十一年   九月,皇上南巡起銮,太子、四阿哥、十三阿哥随行。   苏公公一路跟着四阿哥蹦跶的很欢,往南边走与往北边走景致是全然不同的,还保留着上辈子怀旧情结的苏伟一早就想看看古时的江南水乡是个什么样子。   温宪公主的案子如四阿哥所料,暂时搁置在了京兆府,皇上似乎也没有再多加询问。朝堂上,纳兰明珠虽还担任内大臣之职,但与索额图当初不同,自打康熙二十七年被参结党营私,皇上对纳兰明珠再未像从前一样重用。朝中众臣之所以忌惮纳兰明珠,主要还是因明相曾官居内阁十三年,门人满天下,势力雄厚。   如今纳兰明珠次子纳兰揆叙在朝中渐露头角,而索额图在此时老退,明相的势力开始有了进一步发展的趋势。而温宪公主一案,让明相与佟老走向对立,双方的互相制约又打乱了此时趋于稳定的朝中局势。   此次南巡,康熙爷的主要目的还是巡视河工,遂走了过直隶,驻河间府,路过景州,入山东的线路。   在河间府阜城县检桥村时,直隶巡抚李光地前来伴驾。   整修永定河时李光地负责郭家务至柳岔口段,不得不说比起大阿哥助修的马驹桥流域,郭家务段水路更加复杂,地势也更加崎岖。然李光地并没有向朝中求助,而是单凭直隶人丁,开河筑堤,如今倒比八旗兵丁助修流域更加坚固。不止如此,李光地于今年任上还下令直隶各州县广兴水利,皇上南巡大军一路行过,四处都能看到凿井溉田的盛世景况。   巡视永定河时,李光地伴在皇上身侧,为康熙爷讲诉各处堤况。苏伟跟在四阿哥身后,时不时偷偷地探头瞅瞅。   对于李光地,我们历史盲的苏公公多少还是听说过的,康熙朝名臣,一生颇有建树。而让苏伟印象最深的,还是在《康熙王朝》中,蓝齐儿公主对那位青年才俊的倾慕。   不过,电视剧到底只是电视剧。此时的李光地已经是年近六旬的老翁,而蓝齐儿原型的和硕荣宪公主已下嫁漠南蒙古十余年,两人年纪相差三十余岁,根本毫无交集。不得不说,历史当真一点也不浪漫。   “又胡思乱想什么呢?好好走路,”四阿哥紧抿着嘴唇,蚊子似的对魂游天外的苏公公提醒了一声。   苏伟一愣,连忙敛了思绪,弓着身子往四阿哥身后蹭蹭,被四阿哥偷着瞪了一眼。   “老四,”康熙爷突然出声,转过身来指着河堤道,“你过来,跟着李卿好好学一学……”   “是,”四阿哥垂首,跟上康熙爷的步伐,登上一处高台。李光地向四阿哥行了礼,指着远处正在开凿的河道,讲诉这一段的水况。   苏伟站在人后,看着前面时不时询问些什么的四阿哥,无法集中的精神又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远方。几百年后,不知历史上会怎样呈现四阿哥与苏培盛的面貌,是不是当真一句浪漫的话也不能留下?   京城   九月入秋,京城天高气爽,偶有几只鸿雁在空中急掠而过。   自温宪公主去世,德妃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四阿哥随圣上南巡,特意嘱咐四福晋多进宫看看,四福晋挑了个晴好的天气,带上了弘晖入宫给德妃请安。   “孙儿弘晖给德妃娘娘请安,”弘晖恭恭敬敬地向德妃行了一礼。   “好孩子,到玛姆这儿来,”德妃扬起笑脸,伸手把孙子拉到跟前,“这一转眼都这么大了,规规矩矩的,一看就是个有出息的。”   福晋闻言弯起嘴角,“额娘可别夸他了,在府里时不知多淘气呢。儿媳总得时时看着他,这稍一疏忽,功课就会落下。”   “欸,男孩儿嘛,淘气点儿没大碍,”德妃递了块儿糕点给弘晖,“小十四以前就淘的没边儿,这几年才稳重些,倒是老四自小稳稳当当的。”   福晋敛了敛眉目,转而问道,“额娘近来身体可好些了?贝勒爷临走时一直嘱咐儿媳多进宫来看看呢。”   “额娘好多了,”德妃微笑着道,“老四事情也多,不用总惦记着我,在宫里这么多年,什么事儿没经历过。”   “玛姆病了吗?”弘晖皱着小眉头,转头道,“玛姆要多多休息,生病要乖乖吃药。”   “好,玛姆一定乖乖吃药,”德妃笑着拍了拍弘晖的头,复又转身对清菊道,“你带着几个人,领弘晖阿哥到御花园里转一转,他进宫的时候少,还没去御花园玩过。”   “是,”清菊俯身领命。   弘晖一听要出去玩,双眸顿时神采奕奕,福晋从旁一瞪,沉声嘱咐道,“老实听清菊姑姑的话,这里是皇宫,不准没规没距地四处乱跑!”   弘晖抿抿嘴唇,垂下头闷闷地道,“是”。   清菊带着弘晖走出屋门,福晋还是不放心,使眼色让诗瑶跟了上去。德妃从旁看着,轻轻地摇了摇头。   “额娘可是有话要跟儿媳说?”见弘晖等出了永和宫,四福晋才转身问道。   德妃端起茶碗轻抿了一口,“老四这次随皇上出巡,可有带哪位格格随身服侍?”   福晋微微一愣,摇了摇头,“贝勒爷出门一向不喜内眷跟着。”   德妃放下茶碗,屈肘靠在背椅上,“那耿氏入府也有半年了,当初特意挑地好生养的身子,怎么到现在还是没半点儿消息?是老四根本不往后院去,还是府里有什么猫腻儿?”   “额娘明鉴,”四福晋闻言,慌忙起身道,“儿媳虽比不得额娘,但后院的几人尚算安稳,断无嫉妒争宠之事。贝勒爷近来几个月都有在西配院留宿,只不过,还是偏宠李氏与武氏多一些,耿氏虽是好生养的身子,但与贝勒爷见面甚少。”   德妃叹了口气,“不是额娘逼你们,如今成年的阿哥渐多,胤祥、胤禵的婚事,皇上都开始张罗了。老四本就年长,总不能在子嗣这儿接连被弟弟们落下吧。胤祺就不说了,现在连七贝勒胤佑都三子四女了。”   “儿媳惶恐,”福晋低眉敛目,“贝勒爷醉心政事,日日苦读,确实不热衷内院之事。儿媳也曾多次劝说,但——”   “好啦,”德妃打断福晋的话,语气淡漠,“老四不愿往后院去,究其根本还是没人能抓住他的心。否则有人陪着,伺候着,怎么会不愿过去?近来,皇上曾提起过老八的福晋,对胤禩一直没有子嗣的事儿颇为不满。老四这儿,皇上也总是问起,好歹你有弘晖,还能对付一二,可时间长了,也不是个办法。”   “儿媳明白,”福晋垂首应诺,“等贝勒爷回府后,儿媳一定多加促导,不让额娘费心。”   德妃点了点头,“不只格格,你自己也得多多努力,就弘晖一个嫡子,怎么也单薄了些。至于你们府上的人,还是太少了。那李氏、宋氏年纪都不小了,等过了年,额娘再跟皇上提一提。”   “是,谨遵额娘吩咐,”福晋微抿薄唇,低低地应了一声。   南巡大军,驾过景州,皇上带太子、四阿哥、十三阿哥幸开福寺。   太子一路行从低调,到开福寺相当诚心地祈祷上香,皇上见了也没多说,让十三阿哥陪着太子,叫上四阿哥跟着自己往寺庙后头转了转。   走过开福寺最后的药王殿,一路石阶扶摇直上,康熙爷背着手慢慢悠悠地往上走,语气恬淡地对四阿哥道,“秋日出来,天气正好,不冷不热,亦有景可观。”   “皇阿玛说的是,”四阿哥由后应了一句,时不时地回过头,装似无意地瞅两眼越爬越慢的某位公公。   康熙爷站到了一处平台上,眺目远观,“这开福寺的后山虽小,但视野却还算开阔,能看到景州全景,不至一叶障目。”   四阿哥抿了抿唇,直觉皇阿玛的话有深意,一时却也参不透,只能模棱两可地道,“皇阿玛是天子,站得高忘得远,一叶障目也不过一时片刻而已。”   康熙爷转过身子,看着四阿哥道,“所谓管中窥豹往往就是从那一时半刻来的。为君者,哪怕是区区一瞬,也不能被遮了双眼,否则便易遭覆灭之灾。”   四阿哥身子一紧,慌忙垂首道,“儿臣愚笨,不明皇阿玛言中之意。在儿臣心中,皇阿玛平三藩,定台湾,驱逐沙俄,大破准噶尔,堪比任何一位古之贤君。此覆灭之祸,儿臣从未想过。”   康熙爷微微弯起嘴角,转头看向山外,西斜的日头洒下最后一缕光辉,将整个景州镀上了一层金色,“老四总是这样拘谨了,朕只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入夜   回到驻跸的行宫,苏伟伺候着四阿哥换了衣服,又着人准备了夜宵,四阿哥一直蹙着眉头,不言不语。   苏伟知道,康熙爷下午那番莫名其妙的话让四阿哥本就不安的心,再度悬了起来。   隔天,临离开景州时,四阿哥派张保连夜赶回京城,查探京中的动静,有消息立马回报。   张保领命,急急地纵马而去,苏伟看着远处飞扬起的尘土,一股浓重的不安渐渐涌上心头。   南巡大军九月末进了山东境内,山东各官员纷纷来朝见皇上,张保一去一时半刻也没有消息,苏伟跟着四阿哥日日应酬的昏头涨脑。   十月初一,銮驾大军驻跸德州,太子偶感风寒,皇上令队伍暂时停下,供太子休养。然一连三四天,太子的病也不见好转,反而略有加重。   四阿哥、十三阿哥连续几日守在太子身边侍疾,苏伟有些害怕四阿哥被传染,偷偷地给两位阿哥煮了强身健体的药茶。   与此同时,由京城折返的张保正带着至关重要的消息快马加鞭地往德州而来。 第154章 惊变   康熙四十一年   十月初四,傍晚   德州,康熙爷住处,四阿哥在梁九功的引领下入了内室,皇上正靠在榻子上看书。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四阿哥俯身道。   “起来吧,”康熙爷看了四阿哥一眼,又回头翻了一页书,“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可是太子的病有什么变故?”   “皇阿玛宽心,太子病情稳定,只是尚未见起色,”四阿哥拱手道,“太医说可能需要多休养些时日,皇阿玛已在德州耽搁了五六天,再这样下去怕会误了南巡的行程。所以,儿臣斗胆,不如皇阿玛先行起銮,由儿臣留在德州照顾太子,待太子病愈,再与皇阿玛汇合。”   四阿哥语落垂首,康熙爷放下手中的书,转过头默默地看了四阿哥一会儿,眼光中带着些许探究。   半晌后,康熙爷又执起书,沉声吩咐道,“不用了,太子的病朕另有安排,你和十三都收拾收拾,这几天咱们就出发。”   四阿哥微微一愣,抬头看了皇上一眼,俯下身子道,“儿臣领命。”   四阿哥回到皇子们住的院子时,天色已黑,苏公公正蹲在廊下,用草纸堵着鼻孔煮药茶,空气中飘散着防风、白术的苦涩味道。   “主子,你回来啦,”苏伟看到四阿哥进门,颠颠儿地跑过来,“皇上怎么说?”   四阿哥看看苏伟,微叹口气,“皇阿玛说他另作安排,这几日咱们就出发。”   “哦,”苏伟稍稍有些沮丧,本来出来玩是件开心的事儿,可这一路上诡异的气氛实在太让人压抑,苏公公已经开始怀念四爷府的安逸生活了,“张保怎么还不回来,咱们再上路,他也不知能不能赶上。”   “不回来也是好事儿,”四阿哥负手仰望星空,“说不定是京城一切正常。”   太子屋内,十三阿哥接过奴才端来的药碗,坐到太子床边,“二哥,喝药吧。”   太子由着小初子扶起,病了几日身上无力,但精神倒还不错,看胤祥端着药碗,便弯了眉眼道,“你放下吧,让奴才们伺候就行了。”   “二哥这是嫌胤祥笨手笨脚了?”胤祥笑着回道。   太子苦笑着摇摇头,“你一向懂事细心,二哥怎么会嫌你?只是这几日都是你和老四在我身边忙活,二哥这心里过意不去。”   “二哥太见外了,”胤祥将药轻轻喂到太子嘴边,“咱们是兄弟,哥哥有事弟弟服其劳,不是应当应分的吗?”   “胤祥当真仁厚贤孝,”太子缓了口气,向后靠了靠,“怪不得皇阿玛如此看重你。”   胤祥微微一愣,四阿哥正好掀帘而入。   “四哥,”胤祥眼睛一亮,扬声招呼道。   四阿哥冲胤祥点点头,看了眼面色苍白的太子,转头道,“你今儿回去休息吧,我在这儿守着。”   “我不累,”胤祥睁大眼睛,“四哥回去休息吧,我在这儿睡也是一样的。”   “我好多了,不用人守着,”太子从旁道,“你们都回去休息吧,有事儿再让奴才通知你们。”   四阿哥看了太子一眼,没答话,上前拿过胤祥手里的药碗,“听四哥的话,快回去歇着吧。这几日咱们就要启程了,你也回去收拾收拾。”   胤祥微微一怔,看看太子,又看看四阿哥,末了什么也没问地点点头,冲太子一拱手道,“弟弟先回去了,明儿个再来看二哥。”   “好,快去歇歇吧,”太子微笑着点点头,神色没有一丝异样。   “胤祥还是听你的话,”太子偏头看十三阿哥走出屋子,对四阿哥道。   四阿哥舀了舀药汁,盛了一勺递到太子嘴边,“胤祥在永和宫长大,跟臣弟与胤禵自然更熟络些。”   太子笑了笑,“是啊,同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哪怕不是系出同母,也互相是个伴。不像二哥,自小孤家寡人一个……”   四阿哥将空了的药碗递给一旁的小初子,看着太子沉声道,“有舍才有得,二哥的位置自古都是孤家寡人的,旁人不知有多羡慕呢。二哥一向心明眼亮,还是不要得陇望蜀的好,免得被人钻了空子。”   “四弟说得有理,”太子抿抿唇角,“凡事都有两面,今日相携相伴,他日就可能刀剑相向。但无论如何,二哥是万万不愿与四弟生分的。”   四阿哥闻言轻扬眉梢,嘴角溢出一丝浅笑,“殿下当真这样想,那真是臣弟之幸了。”   胤祥出了堂屋,在廊下站了片刻,缓缓地吐出口气。   不远处,苏伟看见出来的人,慌忙端了药碗过来,“十三爷,奴才煮好的药茶,您用一碗吧。”   “好,”胤祥转头去接药碗,却被堵着鼻孔的苏伟惊了一下,“苏公公,你这是干什么?”   苏伟傻笑两声,闷声闷气地道,“这药材太难闻了,煮出来一股马粪味儿,奴才实在是受不了了。”   胤祥闻言,端起药碗的手微微一顿,征愣地看向苏伟,这药他还能喝吗?   “苏公公,”胤祥将药碗递给苏伟,“四哥最近可有什么心事?我看他总是皱着眉头,精神也不太好。”   苏伟抿抿嘴唇,干干地道,“主子他,就是心眼太小,什么事儿都爱往心里放,过一阵就好了,您不用在意。”   “心眼,小?”胤祥缓缓转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苏公公。   苏伟傻傻一乐,十三阿哥忍住扶额的冲动,迈步向自己房间走去。   隔天,康熙爷颁下圣旨,“急召索额图至德州侍奉太子,南巡大军于明日启程往泰山,由十三阿哥登泰山行祭。”   接了圣旨,四阿哥面色还算平静,直到回了卧房,才有些无力地靠在榻上。   “主子……”苏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些踌躇地站在原地。   泰山,在历代帝王眼中都是个特殊的存在,不少千古帝王都在泰山封禅。即便是满洲大清,祭泰山也与祭天一样,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此次,太子重病,即便皇上不准备亲自前去,也应该由年长的阿哥代行。可是康熙爷却略过了同往的四阿哥,派刚满十六岁的十三阿哥行祭,着实有些匪夷所思。   “主子,”苏伟往榻前蹭了蹭,最后坐到了四阿哥脚边,“这事儿前前后后都透着诡异,咱不能就往一个方面想。让十三阿哥去祭泰山,更该警觉的应该是太子。太子病了,您代行是属正常,可十三阿哥去就不一样了。外人会觉得,皇上看重十三阿哥,更有甚者会把祭祀泰山与储位联系到一起。”   四阿哥看了苏伟两眼,伸手捏捏他的下巴,“爷没你想得那么脆弱,失去皇阿玛宠爱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开福寺皇阿玛的那番话,爷就有预感了。只是这次,着实有些令爷胆寒。不只是祭祀泰山之事,还有皇阿玛召索额图侍奉太子一事,爷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苏伟眨眨眼睛,伸手去搂四阿哥的脖子,如果老天再给他一次重穿的机会,他一定把清史稿背上八百遍!   “主子,”张起麟在门外扬声道,“十三阿哥来了。”   四阿哥看看门外,苏伟慌里慌张地登上鞋子,系好领扣,跑去开门,“十三爷,您来了。”   “恩,”胤祥低低地应了一声,迈进门时,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脸色颇为苍白。   “这是怎么了?”四阿哥蹙起眉头,“身子不舒服?”   “没有,”胤祥摇摇头,有些不敢直视四阿哥的眼睛,垂着头走到榻前,“四哥,祭祀泰山的事儿,我——”   “好啦,”四阿哥随意地摆摆手,面上带着柔和的笑意,“四哥知道你在想什么,这里面的事儿跟你没关系。既是皇阿玛的吩咐,你安心去便是。”   胤祥抬头看了看四阿哥,又默默地低下头,“四哥,胤祥不想去,我想请皇阿玛收回成命——”   “胡闹,”四阿哥一声轻斥,“君无戏言,皇阿玛颁下的是圣旨,哪容得你拒绝?”   “可是,”胤祥满面难色,“四哥,我——”   “胤祥,”四阿哥沉下嗓音,“你不是小孩子了,十六岁的年纪该担起责任了。咱们贵为皇子,有些事儿躲不了,也不能躲,就算再怕、再无措,也要扛下去。否则,受累的不只你一个人,你在乎的、关心的都将被牵连。”   胤祥抿了抿嘴唇,看看四阿哥,半晌后点了点头。   傍晚   太子屋内,小初子点亮了白蜡,昏黄的火光将太子的脸色映得更加憔悴,“殿下,您身子还没好,早点歇下吧。”   “我再坐一会儿,”太子靠在床头,语气轻弱无力。   小初子微微垂首,抱了毯子盖在太子肩头,“索相大人就快来了,殿下不要太过操劳,一切有索相大人撑着呢。”   太子弯了弯嘴角,“索相也老了,还能撑我几年呢?如今弟弟们都成年了,一个比一个出息,今日是十三弟祭泰山,明日说不定就是十四弟祭太庙。江山初定,海内升平,我这个储君之位还早就失了安稳人心的功用了。”   “殿下,”小初子红了眼眶,“不管别人怎么看,在索相眼中,在公子眼中,在…奴才眼中,您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太子,这世上最好的主子……”   太子转头看了看小初子,嘴角溢出一丝笑意,“你是他挑的人,是他留给我最后的念想……你放心,我不会轻易认输的。这一生,我已经把他丢了,总不能到最后,就那么无声无息地遂了别人的愿……我倒要看看,养育我二十余年的人,最后会把我放置何地!”   入夜   苏伟拉着四阿哥横在他腰前的手,睡得迷迷糊糊,恍惚间,被身后的一阵挣动猛地惊醒,“主子!”   四阿哥满头大汗地坐起身子,在苏伟的安抚下,喘了很久的粗气。   “主子,你又做噩梦了?”苏伟蹙着眉头,轻抚着四阿哥的背。   四阿哥摇了摇头,“不是噩梦,是一片血腥……”   “主子,”苏伟往四阿哥身上靠靠,“你到底在怕什么,上次北巡,皇上派御前侍卫看守各位皇子,您也是做了好长时间的噩梦。”   “我在怕什么?我在怕什么……”四阿哥默默地念了几遍,“是啊,我怕了,我竟然怕了……我怕兄弟阋墙,父子反目,怕有一天,我护不了你……”   “胤禛……”苏伟一把揽住四阿哥微微颤抖的身子,“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不是废物,我能保护好自己,我能一直跟你在一起!”   “不,你不懂,”四阿哥猛地转过身,铁钳一般的手箍住苏伟的肩膀,“小伟,你不知道,皇阿玛他——”   “主子,”门外突然一声响动,打断了四阿哥的话,“张保回来了。”   四阿哥与苏伟对视一眼,兀自缓了口气,敛了敛心神,下床坐到榻子上,“让他进来!”   张保迈进内室时,还带着一身风尘,见到四阿哥未行全礼,就匆匆半跪道,“主子,卫秦被带走了!”   四阿哥一愣,“被谁带走了?”   张保咽了口唾沫,嘴唇已经干得起皮,“御前侍卫!” 第155章 血人   康熙四十一年   德州   四阿哥的卧房内,亮着一盏罩着灯纱的白蜡,豆粒似的火光,只在四阿哥手边氲成个白圈。   “御前侍卫?”苏伟征愣地问了一声,没来得及穿鞋的脚,赤裸地站在地上,沁凉的寒意顺着小腿慢慢窜到内心。   “是,”张保低头道,“常赉大人告诉奴才,銮驾出京不久后,御前侍卫就进了太医院,先是秘密拷问了院判,然后就带走了卫秦。对外只是说宫中药材流入民间,卫秦以公谋私,其罪当诛。”   苏伟闻言看向四阿哥,过于昏暗的烛光照不到四阿哥的脸,只听四阿哥缓缓地叹了口气,“罢了,也就是如此了,你回去歇着吧。”   张保抬头看看四阿哥,抿了抿嘴唇,终是什么也没有问,垂首行礼道,“是,奴才告退。”   “主子,”饶是苏伟还是迷迷糊糊的,但有一件事他清楚,御前侍卫若是拷问了卫秦,那么四阿哥查出索额图是谋害温宪公主真凶一事,皇上就知道了。开福寺那天,康熙爷的一叶障目,怕就是对四阿哥隐瞒不报的警告。   有那么一瞬间,苏伟替四阿哥抱了一肚子委屈,隐瞒君上的人何止四阿哥一个,四阿哥这么做无非也是看到康熙爷的态度,考量轻重后的决定,“主子,那祭泰山的事儿——”   四阿哥摇了摇头,“皇阿玛做事不会只有一个理由,如今再想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苏伟抿了抿唇,爬上榻子,跟四阿哥肩并肩地坐在黑暗里,“主子,你不是说卫秦的一面之词搬不倒索额图吗?那皇上即便抓了卫秦,也不能肯定什么吧,咱们没有禀报也是因为证据不充分,是人之常情。再说,针对纳兰明珠的证据可都摆在那儿呢。”   四阿哥轻轻一笑,伸手揽过苏伟的腰,“小伟,你记着,伴君如伴虎,不是因为群狼环伺,而是因为老虎喜怒只凭本心。我之前说温宪的死,证据俱是模糊的,只看皇阿玛怎么想。如今,也是一样。纳兰明珠与索额图,皇阿玛想让谁是凶手,谁就是凶手!至于我,为臣者尽忠乃是本分,为一己之私隐瞒真相,即便情有可原,也犯了当权者的忌讳,无可辩解!”   苏伟咬了咬嘴唇,有些气闷地扯扯披在肩上的宫服,片刻后满是不解地蹙着眉道,“既然皇上都知道索额图谋害温宪公主的事儿了,怎么还召他来侍奉太子啊?这不是引狼入室吗,万一让太子卷进什么风波里——”   苏伟话到一半,猛地一顿,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让他周身如坠冰窖。   四阿哥一直垂头不语,苏伟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道,“主子,皇上是真的有意……废太子了?”   四阿哥微微偏头,看了看黑暗中闪着眸光的大眼睛,嗓音略带些沙哑,“我还不能确定,我希望是自己多虑了。其实,从很久以前,我就有了怀疑。皇阿玛为什么在那次北巡中,突然派御前侍卫监视各位皇子?马家胡同的诗社又为什么关闭的那般急促?索额图原本一直在偷偷地培植势力,将各方人马调往京城,可在那次北巡后,一切动作都偃旗息鼓了。索额图是什么样的人物?他会为了一次无疾而终的监视那般干脆地断了自己长久以来的心血?他到底在怕什么?”   苏伟困窘地拽拽自己的辫子,细细想了一番轻声道,“主子是怀疑,有人向皇上告了密,索额图调查出自己被人参奏,而皇上又在此时突然派人监视皇子,所以惊慌失措下匆匆地中断了所有行动?”   四阿哥点了点头,“在那之后不久,皇阿玛巡幸南苑,招高士奇伴驾,爷当时也在。当天,我并没有见到高士奇有何特殊举动,而且他赋闲已久,也没任何功绩,可是皇阿玛却在临别时兴致大发地赏了一副对联给他。‘忠为表,孝为里;言有物,行有恒’,一个被郭绣参奏过的赋闲老臣,何以当得起这几句话?”   “言有物?也就是说,是高士奇告的密!”苏伟裹了裹自己的衣服,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关节,“既然皇上已经知道了索额图图谋不轨,为何不采取行动?只是在北巡路上监视各位皇子,回京后又无疾而终,能有多大震慑作用?在那之后,索额图祈退,皇上再三挽留不说,还提了索额图的胞弟心裕代领侍卫内大臣,前前后后根本就没有彻底断掉太子与索额图联系的动作。难道说——”   苏伟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四阿哥,“皇上在静等太子与索额图一起——造反?”   四阿哥慢慢地吐出口气,黑暗中呼出的气流好像结了霜,将屋里的温度降到了冰点,“欲擒故纵,是诸葛孔明的千古良计。多行不义必自毙,是左传中的警世良言。可是,当这两条被用在父与子中间,却是那般的令人恶心,令人恐惧……”   余音未落,四阿哥闭起双眼,慢慢地蜷起了身子,好像正在经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   “胤禛,”苏伟紧紧抿着双唇,硬硬地压下内心的酸涩,伸手将弯腰蜷在榻子上的人死死搂住,“你还有我呢,我一直站在你身边,你不要一个人抗……”   苏伟将脸埋在四阿哥背上,眼眶涌起的热度带着他对这人的心疼,深深地熨烫在两人的骨血里。此一刻,苏伟才知道,四阿哥的噩梦到底是幅什么光景。   二十多年来,无论康熙爷多么高高在上,在每一位皇子的心中,他都有一个不可替代的神圣位置。皇者,父也,这是众位皇子与生俱来的骄傲,是支撑爱新觉罗家,乃至满洲天下的脊梁。   无论是太子,大阿哥,抑或是他们家四爷,即便对这位皇父有着千般万般的埋怨,最后还是逃不过一腔敬仰孺慕之思,躲不掉的骨肉至亲之情。可也正是因为这样至深至浓的感情,当真相被揭开时,汹涌而来的惊愕与痛苦很可能给一个人,一个家带来灭顶之灾。   “小伟,你知道吗?”屋内沉默片刻后,四阿哥有些恍惚地抬起头,看着眼前无尽的黑暗,脑海里闪过无数熟悉的画面,“自打我懂事起,就一直羡慕二哥,羡慕大哥。因为无论我们后面的兄弟怎样努力,皇阿玛的眼睛永远不会远离这两个人。后来,皇额娘告诉我,大哥、二哥出生时,天下不稳,前朝不平,后宫里一连夭折了数位阿哥。他们两个的到来,与皇阿玛而言就如同希望,如同黑夜中亮起的火把。康熙朝有了嫡子,有了长子,皇阿玛就有了依仗。二十多年来,我看着皇阿玛对大哥、二哥悉心教导,事事过问,一步步将两人培养成人中龙凤。可如今……我最近总在想,若是有一天,皇阿玛将目光转向了我,会不会更加冷血,更加无情。”   “不会的,不会的,”苏伟征愣着,搂紧四阿哥的脊背,“皇上到底是怎样想的,咱们也拿不准。皇上不处置索额图,说不定就是因为和太子的情分。爷不要瞎想了,好好休息,睡一觉一切就都过去了。”   隔天,南巡大军起鸾。十月初九行至泰山,十三阿哥前往行祭。祭祀过后,皇上没有再继续南下,而是下令转程回京。太子被留在德州休养,索额图奉旨侍候在侧。   回京后,四阿哥不得皇上看重的流言渐渐兴起。康熙爷也不再令四阿哥入南书房办事,甚至一连半个月都没有单独召见过。   内务府月末供上的用品直接下了一个档次,看着来送东西的奴才翘着高傲的尾巴,苏伟只是轻蔑地撇撇嘴,着人直接抬了东西就走,将那人干脆利落地关在门外。反正他现在是没什么心思去嘲讽那帮势力眼了,留待以后再看他们缩着脖子在自己面前发抖吧。这个时候,皇上的冷落,朝堂的孤立才是保证平安的关键。   四福晋想着德妃之前交代的话,本想再次向四阿哥进言,可府里的异样气氛让她很快意识到,此时不是探讨这些问题的有利时机。四阿哥不在皇上面前挣出地位,弘晖的未来势必要受到影响。而德妃那儿,想必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向皇上为四阿哥要人的。   十一月,太子身体康复,与索额图先后返京。   沉寂了很久的四爷府,在一个夜晚,突然灯火通明,一连串的火把将一个倒在四爷府后门,浑身是血的人抬进了东小院。   四阿哥披着衣服由卧房走出时,傅鼐正给伤者诊脉。受伤的人看见四阿哥,还挣扎着要起身行礼。   苏伟由后跟出来,看着地上的血人十分奇怪,“这人是?”   傅鼐看了看苏伟,又看了看四阿哥,一脸为难,“主子,这就是一直潜伏在邵干身边的魏经国。” 第156章 聪明人   康熙四十一年   寅时,丁大夫在一阵近乎嘶哑的鸡鸣声中醒转,窗外天还未亮,庄子里人声稀薄。秋末初冬,庄户们难得地停下一年的劳作,偷得浮生半日闲,也不用再向往日一般闻鸡起舞。   吱呀作响的木门被推开,丁大夫借着一点曦光,在井边打水洗脸。他由江宁老家入京也有一年多了,在京城里的药房坐堂被京中的大夫多方排挤,最后气愤出走。出了城门,才发现自己已经变卖家产,无处可去,好在跟着一位路边的老乡进了这处庄子,因着世代行医的一点本事,被庄头安置在了这处荒废的小院里。日子虽然清苦,但还算自在,只不过时间长了,总是觉得少了些色彩。   将盆里的水泼在地上,丁大夫冲着微亮的天边,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吐出的气旋还未落下,一阵急速却不乱节奏的马蹄声伴着车轮远远而来。   马车在丁大夫的小院门前停下,一个藏青色长袍的青年男子跳下车梁,“是丁大夫吗?”   “是,”丁芪有点儿木愣地点了点头。   “我家主人请你入府看病,跟我走吧,”青年男子走到院门前,一手按在了栅栏上。   丁芪往后退了两步,脑中瞬间转了好几个回路。   做大夫的,望闻问切是基本功,而“望”一字更是基础的基础。看这人的动作与气场,他丝毫不怀疑,如果现在自己出声拒绝,这人会直接跳过栅栏将他绑走。更何况,这人刚才说了一句“入府看病”,即是府邸那么定为达官显贵。他一个乡村大夫,是断然得罪不起的。   丁芪回屋取了药箱,仔细的锁上屋门、院门跟着来人上了马车。掀起车帘的一刻,丁芪无意地偏头一瞥,却见驾车而来的小哥颈间平滑,面无须根,心中不禁咯噔一下,这人是个太监。   张保架着马车一路疾行,魏经国的伤虽然没致命,但经过一夜的耽搁,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四阿哥让人掩盖了魏经国逃到四爷府一路的痕迹,但还是不能放松警惕,所以只能等清晨城门开启,到城外去请大夫。好在账房到庄户里收账时,听说过一位外来的丁大夫,据说医术高超,张保便一大早驾了马车出城去接。   马车绕到四爷府旁门,张保一路未停地直接驶进了东花园。丁芪微微推开车窗,被眼前画一般的亭台楼阁震住了,他这一番到底是入了哪座神仙府邸了?   苏伟呆在东小院西厢房里忙活了一个晚上,魏经国的小命总算被暂时保住。但是横穿肩膀的那支羽箭,他们是谁也不敢乱动,只能在周遭洒了药粉,结果天光未亮时魏经国就发起了高烧。   “来了,来了,”小英子端着铜盆进了房门,“张公公把大夫请来了。”   苏伟短暂地舒了口气,直起身子看着张保领着一位布衫打扮,不惑有余的中年男子进了房门。   中年男子见到穿着宫服的苏伟,微微一怔,又略略地扫了一眼屋子,就背着药箱直奔床上的病人而来。   “这箭没伤到脏器,得赶紧取出来,我需要人帮忙,”丁芪查看了病人的伤势,一边把着脉,一边对苏伟道。   苏伟刚想上前,突然一阵眩晕,小英子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住,“二师父,你一晚上没睡,去休息休息吧,这里我来就好。”   “是啊,你去休息吧,”张保上前两步道,“我们在这儿就行了,别让主子担心。”   苏伟叹了口气,点了点头,由着小英子将他扶回了堂屋。   四阿哥一早,照常进宫御门听政,尽管心中装着千斤大石,在人前也不得不装出平静冷淡的模样。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朝,四阿哥脚步匆匆地往日精门走,却不想突然被人半路拦下。   “四贝勒,”梁九功微弓着腰,脸上带着几十年不变的笑容,“皇上在乾清宫等着您呢,跟奴才走吧。”   四阿哥微抿嘴唇,点了点头,跟着梁九功转道又折回了乾清宫。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四阿哥俯身行礼。   “起来吧,”康熙爷执了蘸着朱墨的笔,在一本折子上批了几个字,“这次南巡因着太子的病,路程只走了一半。朕打算过了年关,再下一次江南,还是你和老十三陪着朕和太子同去。你那府里边好好安排、安排,多带上几个人,咱们一走就是两三个月,也带着人服侍着。朕回想起来,你那后院也许久未添丁进口了。”   四阿哥微微一愣,慌忙垂首道,“让皇阿玛费心了,儿子平时醉心禅宗农耕,总是疏忽了后院,以后定遵皇阿玛提警,多多注意。”   康熙爷点了点头,“佛道自有形,农耕亦是民之大计,但都不能操之过急,更不可一心多用。免得坏了多年的潜修,让朕失望。”   四阿哥身子一凛,连忙俯身道,“儿子谨遵皇阿玛教诲。”   四阿哥回到东小院时,就见苏伟挂着一只鞋歪躺在榻子上,睡得迷迷糊糊。小心地替他脱掉鞋子,拿了毛毯盖在腿上,苏伟却猛然惊醒,“主子!魏经国——”   “没事,没事,”四阿哥坐到苏伟身边,抚着他的背,“刚张保已经禀报过了,大夫已经替他拔了箭,也开了方子,现在已经没危险了。只能他清醒过来,咱们就能问出事情究竟了。”   苏伟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还是有些紧张地瞅着四阿哥,却见他们家四爷一扫前几日的颓唐与憔悴,神色间倒多了几分淡然与平静。   “主子,你……”苏伟有些不解地蹙了蹙眉,“今儿上朝没事吧?”   “没事,”四阿哥弯弯嘴角,让困得吊儿郎当的苏公公躺在自己腿上,将皇上召见他的话一一跟苏伟说了。   苏伟有些愤然地踢了两脚榻背,“说来说去,皇上还是想让主子隐退。凭什么这么多阿哥,非拿主子当把头啊,八阿哥不是也在蹦跶吗?”   四阿哥笑出了声,伸手掐着苏伟的脸道,“爷真是把你宠坏了,哪有这么说阿哥的。”   苏伟避开四阿哥的手,仰着头道,“我就是不高兴,皇上偏心,净挑软柿子捏,一点也不厚道……”   “你说谁软柿子呢?”四阿哥一个爆栗敲在苏伟头上,“爷这是忠孝仁义,是以退为进懂不懂?”   “不懂,不懂,不懂!”苏伟捂着被敲疼的脑门在四阿哥腿上打滚。   四阿哥伸手拦住他,在撅起的嘴上咬了一口,“皇阿玛虽然让我一心一意潜修,但前前后后都没提过卫秦口供的事,那句不要让朕失望,当真比加官进爵更为有力。这说明,爷这几年做的起码不是错的……”   苏伟眨巴眨巴眼睛,“切”了一声,转过头去,睡觉!反正他就是个小人物,安心当太监好了!   傍晚   马廉提着食盒悄没声地进了王钦的房间,“王公公……”   “大管事你这是?”王钦不解地看着马廉手里的食盒,“这不是往东小院送的吗?”   “是,”马廉将食盒放到桌上,凑到王钦跟前道,“你忘了兄弟上次跟你说的话啦。上面交代了,您要投靠那自是巴不得的,但总得交点东西做彩头啊。”   王钦抿了抿唇,转头看着那食盒道,“可这食盒顶什么用?莫不是里面——”   “不是,”马廉慌张一摆手,“这食盒过了咱们两人的手,哪能干那些事儿呢。兄弟是听说,昨晚旁门那边抬了一个人进东小院,今早张保赶了马车又拉回一个人。这东小院平时被看得严严的,兄弟是甭想进去,只能靠公公您了。这消息打听回来,也不经什么风险,上面又看到了您的诚意,不是一举两得吗?”   东小院   傍晚上灯,四阿哥把苏伟抱到了床上去睡,苏公公特自然地滚到了床里,搂着被子睡得昏天地暗。   “主子,”张保掀开帘子,被四阿哥扬手止住声音,见苏伟没动静,四阿哥悄声地出了卧房。   这些日子,他心里不畅快,苏伟也跟着难受,连续几天都没休息好,昨天又熬了一夜,今天好不容易能睡着了,不能再吵醒他。   “主子,魏经国醒了,”张保垂首低头道。   西厢房,魏经国侧身躺在雕云纹红木大床上,身体一阵阵的疼痛,让他额头布满了细汗。在一旁看着的小公公,时不时地拿着布巾帮他擦一擦。他身上中了一箭,背部挨了两刀,还从搭乘的马车上摔了下来,可说是一个舒服地方都没有了。但好在,老天有眼,让他保住了这条命,能不能飞黄腾达,就看今天这天赐良机了。   不得不说,魏经国是个颇有些小心思的聪明人,在受到傅鼐亲信的雇佣与控制后,他表面上很服从,内地里却一直想抓住对方的把柄,由自己掌握主动权。在几次与傅鼐手下交换信息后,他敏感地寻到了些蛛丝马迹,顺着这些细枝末节的线索,竟真的被他一路摸到了四爷府。   一直久不得重用,又分外贪恋权势金银的魏经国在得知自己的真正雇主是四贝勒后,下定决心要抓住这次机会。   随后,四爷府布下的每一项任务,魏经国都拼命的去完成,包括潜进马家胡同的诗社,打探邵干与索相的进一步动作。而这一次,在京城表面的风平浪静下,一直没放弃探查的魏经国在无意间又碰触到了一个重大消息。   四阿哥走进西厢房时,魏经国正挣扎着要爬起来,看见四阿哥走近,更是撑着身子要往地上跪。   “行了,”张保看了一眼四阿哥隆起的眉头,扬起声音道,“主子不讲究这些,你身上有伤,不要勉强了,说正事要紧。”   “是,是,”魏经国匍匐在床上,头叩在手上,声音急喘,带着微咳,“奴才在这儿给给贝勒爷请罪了。事关重大,奴才是无意间得知了,咳咳,自己真正的主子,本不想给主子惹麻烦。但是,奴才怕自己耽搁不了了,所以冒死赶到了府上——”   “好了,”四阿哥背着手,一步步走到床边,“你的忠心,爷都看在眼里了。你的机警,爷心中也有数。只不过,爷一向不喜自作聪明,好大喜功之人,你心里也要清楚。现在,说正事吧,爷要看你的事关重大,值不值得爷救你一次。”   魏经国身子一僵,慌忙垂首道,“是,奴才受教。回贝勒爷的话,奴才在邵干的书房看到了几封信,其中有一封是邵干替索额图回给步军统领托合齐的。” 第157章 寒冬将临   康熙四十一年   东小院西厢房   “托合齐?”四阿哥隆起眉心。   “是,”魏经国低头道,“步军统领掌京城卫戍,手握八旗步兵、巡捕五营的兵权,是京畿重地最后一道屏障。奴才在邵干书房看到那封信时,便惊觉事关重大,来不及细想就将信揣在了身上。”   四阿哥一征,双眼危险地眯成一条缝,语调轻扬,“你将信带出来了?”   魏经国微微掀眉看了一眼四阿哥,慌忙垂首道,“是奴才思虑不周,奴才没想到当晚就被——”   “信在哪儿?”四阿哥打断魏经国的话。   魏经国暗暗地咽了口唾沫,压着嗓子道,“回贝勒爷,信被奴才藏在了腰带的夹层里。”   东小院门口,小英子靠着门柱打瞌睡,沉重的脚步声一点点临近,李英猛地一惊,睁开双眼,“王公公!”   王钦提了提手上的食盒,“咱家来给主子送膳了,主子在哪儿歇着呢?”   “主子没歇着,一直忙着正事儿呢,”李英挠了挠后脑勺,“不过,今天怎么是王公公提膳?膳房的人呢?”   王钦弯了弯嘴角,低头看看手上的食盒,“今儿的菜色好啊,让膳房的人来提就白瞎那番功夫了。”   书房里,四阿哥将一张沾染了点点血迹的信纸塞进了平整的信封里。   傅鼐负手站在一旁,躬身接过四阿哥递过来的信封。   “找一个脸生、可靠的人,将这封信秘密地送去裕亲王府,”四阿哥背手看向窗外,“裕亲王是最了解皇阿玛心思的人,他一定知道该怎么办。”   “奴才遵命,”傅鼐垂首,复又略带不解地抬头道,“主子既然已经抓到证据,为何不直接面呈圣上?”   四阿哥摇了摇头,“这只是一封含糊其辞的回信,即便提到了所谓‘大事’,细究起来也指代不明,说是证据还远远不够分量。不过,索额图勾结托合齐,意图控制京畿重地的兵权却是显而易见的。既涉及军政大事,由裕亲王来提最为适合。”   “奴才明白了,”傅鼐躬身,“奴才这就去安排。”   四阿哥点了点头,待傅鼐领命而下,独自一人坐到了书桌后,展开的宣纸上落下几个大字,“众望所归”。   正在四阿哥望着那四个字出神时,有人掀帘而入。   四阿哥抬起头,苏公公趿拉着鞋子,迷蒙着双眼走了进来,“主子,王钦来了……”   四阿哥弯了弯嘴角,“来的倒是时候。”   苏伟扁了扁嘴,他还有些困,眼睛半睁不睁地往四阿哥身上一靠,正好看到桌上的四个大字,“主子,这是?”   “这是那封信上的,”四阿哥将笔搭在砚台边,“此大事,众望所归,卿当可立不世之功;爷在想,邵干说的这‘众望所归’,到底有多大的分量。”   苏伟眨巴眨巴眼睛,略带怀疑地道,“那马家胡同的诗社没开几天就关了,索额图也筹集不了多少人马吧?”   四阿哥摇了摇头,“这个谁也说不准,但是有一点很值得怀疑。在马家胡同来往的大都是邵干这种中等品级的官吏,有些是地方上的小官,有些甚至是戴罪之身,就像之前被索额图调派回京的额库里,在外人看来颇有些乌合之众的感觉。”   “主子的意思是,”苏伟有点冒冷汗,“索额图真正拉拢的大人物都还没露头?”   “也不是都没有露头,”四阿哥缓了口气,“这不是有托合齐了吗?步军统领、九门提督,皇阿玛手边最坚韧的利器,只不过如今却是一把双刃剑了。”   王钦拎着食盒晃悠回了排房处,马廉一早等在大树下,“王公公,怎么样了?”   王钦叹了口气,将食盒递给马廉,“四贝勒在忙,咱家根本没见到人。”   “那——”马廉蹙起眉梢,王钦却是一笑,“大管事放心,咱家虽然没见到四阿哥,东小院的事儿却是打听的差不多了。”   马廉带着瓜皮小帽,换了常服,赶在府里下钥的前一刻到了大门边上,正要出门时,却被任东路管事的李涵撞个正着,“大管事,这是要出去啊?”   马廉略微一惊,慌忙敛了神色,笑着躬身道,“是啊,家里有点事儿,趁着天黑回去一趟,明早再赶回来。”   “大管事辛苦,”李涵拱了拱手。   “谈不上辛苦,都是做奴才的本分,”马廉咧了咧嘴,“李兄弟快去歇着吧,我这儿先走了。”   “是,是,”李涵让到一旁,“大管事好走。”   马廉匆匆而去,李涵略有思绪地往排房处走,没走几步,就见库魁领着两个人穿着便服迎面而来。双方点头而过,李涵转身看着一行三人着门房开了小门,闪身出府,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隔天晌午,裕亲王府   张廷枢被急召而来,福全盖着毛毯,靠在榻上,炕桌上摆着一封书信。   “臣给王爷请安,”张廷枢俯身行礼。   福全面色发黄,神态间带着些许憔悴,“你看看这信,是今一早被人送到王府的。”   “是,”张廷枢接了书信,展开一观,片刻后蹙起眉心,“王爷,这——”   福全叹了口气,“本王已经派人去调查过这个邵干,他被调遣回京后与索额图来往甚密。”   “那王爷打算怎么办?”张廷枢嗓音深沉,“此事非同小可,托合齐任九门提督,他手里握着的是整个京城的安全。”   “这点本王心里最是清楚,”福全神色安定,稳坐榻间,“你知道当初九门提督职责的确立是因为谁吗?”   张廷枢想了片刻,摇了摇头,“小臣不知,只知道圣上任命的第一任九门提督是大将军费扬古。”   福全弯了弯嘴角,“费扬古以前,尚无‘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一职,京中八旗兵丁各自为政。皇上登基后,真正统辖京城治安的人,其实是辅政大臣鳌拜!”   张廷枢愣了愣,半晌没有说话,将手中紧握的书信又拿起来看了看,恍惚间想起什么似的道,“王爷,这信是谁送来的?”   福全摇了摇头,“送信的人什么都没说,门房一个转身,人就不见了。”   张廷枢咬了咬下唇,略带踌躇地道,“那王爷打算如何向圣上禀明?”   福全微闭双眼,嗓音似有若无,“索额图所谋定于太子有关,然储位一事,自皇阿玛始,就是重臣心中所趋,皇族骨血之痛,圣上更是深有体悟。此一事,即便由我来提,也要一个最为恰当的时机。”   张廷枢敛眉思索,尚未答话时,福全突然咳了起来。   “王爷!”张廷枢慌忙上前,却被福全扬手制止。   裕亲王慢慢地平顺气息,坐直身子,冲张廷枢弯了弯嘴角,唇边一丝鲜红煞是惊人。   明相府   纳兰明珠负手立于廊下,双眼微闭。   纳兰揆叙匆匆而来,冲纳兰明珠一俯身道,“阿玛,手下人已经查实,前几日京郊不远处确有一伙人追捕几个门客。奴才们多方打听,那附近住着的是兵部督捕左侍郎邵干。”   “邵干?”纳兰明珠睁开双眼,“果然是索额图……”   “阿玛,”纳兰揆叙直起身子,“直郡王传来的消息太过模糊,四阿哥手上那封信到底是不是给九门提督托合齐的,还有待考量。”   纳兰明珠叹了口气,“你说的没错,大阿哥说他的线人无法接触到过于内部的消息,只是打探到了那中箭之人昏迷中的几句胡话,到底也做不得准。但是,此前温宪公主一事,着实蹊跷,我总觉得这京中要发生什么大事。不管怎样,你先派人去盯着托合齐。这一回,咱们不能再被动挨打。”   “儿子明白,阿玛放心”纳兰揆叙一拱手道。   四爷府   东小院堂屋,四阿哥正盯着苏公公练大字,张保躬身而入,“主子,魏经国已经退烧,伤口也有愈合迹象,看起来是没有危险了。主子打算如何安置他?”   四阿哥缓了口气,伸出手指在苏公公前一笔处敲了敲,苏伟扁扁嘴,又提笔重写了一遍,“让他先在府里养好伤,过几天,你去找个可靠的商队,将他送出城去。告诉他,只要他能设法保住自己的小命,他日京中平定后,爷定许他飞黄腾达。”   “是,”张保垂首领命,复又抬头问道,“那个丁大夫怎么办?”   四阿哥敛眉想了片刻,苏伟扯扯他的衣袖,“让那个丁大夫留下吧,我看他医术高超,人也老实,而且从不多嘴,正好咱们府里也缺一个家用的大夫呢。”   四阿哥弯了弯嘴角,“那就留下吧,给他在东路收拾间屋子,再派个人去伺候着,到底是当大夫的,也别怠慢了。”   “嗻,”张保躬身领命,退出堂屋。   索相府   十一月末的天气已带着冬日的寒意,石板上沁起的冷霜结出一朵朵小巧的纹路。邵干赤裸着身子跪在院中,背脊直直地挺立着。   屋内,点着淡淡的檀香,格尔分站在窗口,时不时地看看外面。只是一封信,或许搬不倒赫舍里氏,但冰冻三尺,如今已是箭在弦上。   索额图坐在书桌前,蘸着薄墨,精心地写着一纸谏言。   竹纹蜿蜒的柳宣,饱满地吸着墨汁,一行行、一列列后,末尾处只余四字,背水一战。 第158章 孤家寡人   康熙四十一年   十二月,寒冬莅临,腊八节当天飘起了鹅毛大雪,宫中的宴席早早就散了。苏伟跟着四阿哥回了东小院,两人围坐在炭盆旁,喝着暖暖的腊八粥,剥着香熟的烤栗子,过了一个格外宁静却隐隐透着不安的夜晚。   “主子,”在床上乱滚的苏伟把腿搭在四阿哥身上,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床帐,“你说,索额图做的事,太子殿下是怎么想的?若是索额图成功了,太子当真会逼自己的阿玛退位吗?”   四阿哥枕着自己的胳膊,面色微寒,“我也猜不到,二哥跟皇阿玛很像,心思深不可测,没人能轻易揣度出他到底在想什么。不过,索额图与二哥的关系跟大哥与纳兰明珠的关系不同,有一份血缘的情谊在,又有这么多年的互依互靠,索额图断不会因为一己之私,瞒着太子做这些事。”   苏伟抿了抿嘴唇,有些干干地道,“也就是说,太子肯定是知情的,最不吝也是默认了的?”   四阿哥没答话,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苏伟闷闷地翻了身,脸冲着帐里,父不亲,子不孝,人心凉薄,帝王家当真无情。末了,想到什么的苏公公突然转头,拽拽四阿哥手臂,“你以后不许像他们一样,听见没有?”   四阿哥愣了愣,看了苏伟半晌,偏过头去,没有答话。   苏伟扁着嘴看着默默无言的四阿哥,一时气上心头,呲着牙扑了过去,冲着四阿哥的肩膀就是一口。   “啊,小混蛋!”四阿哥捂着肩膀,低头惊愕地看着那一排清晰的牙印,“你也真下的去口!都冒血丝了!”   苏伟亮亮自己的两排利牙,得意一笑,“给你留个记号,加深印象。”   四阿哥抿抿嘴唇,揉着自己的肩膀,语气有些无奈,“小伟,你陪着爷这么多年,现在也该明白,很多事是身不由己的。”   “身不由己和心不由己还是有差别的,”苏伟鼓着腮帮子道,“我明白皇宫朝堂的生存法则,但也知道孤家寡人的悲凉孤寂。这些天,我常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到你身边,现在的四贝勒胤禛会是幅什么样子。或许会更有成就,更有势力,更加八面玲珑,更加狡猾多谋。但是——,”苏伟转过头,盯着四阿哥的双眼道,“绝不会更加开心快乐!”   四阿哥闻言,微微弯起嘴角,“你倒挺有自信。”   “我这是自知之明,”苏伟扬扬下巴,末了搂住四阿哥脖子道,“胤禛,你答应我,若真有那一天,不要为难别人又为难了自己,你的心不是铁打的。”   年关将至,宫中正式颁下圣旨,元宵过后,皇上启程巡视江南,太子,四贝勒,十三阿哥随行。   旁人不消说,四阿哥再次随扈让很多人吃了一惊,此前十三阿哥代祭泰山一事,不少人在背地里腹诽。如今看来,四阿哥即便不如十三阿哥得皇上看重,在圣上眼里也是颇受倚重的。   内务府得了消息,又巴儿狗似的凑上来,苏公公梗着脖子,看着小山似的年货,一个笑容也没给。   年节朝宴,出乎意料的风平浪静。没有了针锋相对,笑里藏刀,兄弟君臣之间都客气守礼,一副万事太平的和谐表象。苏伟站在四阿哥身后,捧着酒壶,偶尔扫过一张张深藏不漏的脸,背后开始渐渐发凉。   元宵后的南巡,因有康熙爷的特殊嘱咐,四阿哥不得不带上几位格格随身伺候。这一次,苏公公聪明地选择了沉默。四阿哥思考了半天,最后让张起麟帮李氏,武氏张罗一路上要用的东西。   正月二十二,圣驾起銮。   此次康熙爷南巡的主要目的还是巡视河工,遂依然走经直隶,过德州,入山东,进河南,渡黄河的路线。大军行至直隶时,苏伟又一次见到了直隶巡抚李光地。不得不说,相比京中其他大员,康熙爷对李光地似乎更为亲近。   南巡的路上,康熙爷多让十三阿哥跟在太子身边,自己则带着四阿哥到处寻看河情。而太子本人,与上次南巡一样,一路低调从事,皇上不宣召,连马车都很少出。   苏伟不禁有些唏嘘,这对天下最尊贵的父子,在你来我往的几番交手后,已经不懂怎样维系骨肉亲情了。   三月初,銮驾入山东,驻跸齐河县邱家岸。   好不容易从一大堆河图中脱身的四阿哥,甩了随行的侍卫,偷偷带着一路上天天嚷着要出去玩的苏公公跑到了齐河县郊爬山。   齐河县周山地颇多,两人选了一座最为浓翠的野山进发。   山里空气清新,野草野花遍布,不知名的树木婷婷如盖,上山的路是是被採药砍柴的人走出来的,歪歪扭扭,却颇为有趣。   苏伟拽着新冒芽的柳条,一路搂草打兔子,搅的整座山不得安宁。四阿哥背着弓箭,在纯自然的环境下,打了两只野兔。中午时,两人就着松木,架火烧烤,吃的有滋有味。   日头偏斜,苏伟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跟着四阿哥下山。   野山不远处就是官道,张保驾着马车等在那里,苏伟拎着自己的战利品,几只硕大的蘑菇,欢呼着跑过去,却在临近时被几匹转弯处疾驰而来的马生生止住脚步。   “苏伟,”四阿哥惊了一头的冷汗,上前一把将贴着马肚子站住的苏公公拉了回来。   苏伟摸了摸自己被风扫过的鼻子,回头冲四阿哥愣愣一笑,“我忘了这时候没有红绿灯了。”   四阿哥瞪了苏伟一眼,没有理会他的那‘胡说八道’,只是眉头微蹙地看着远处扬起的沙尘。   “主子,”张保慌张地跑了过来,看看鼻头微红的苏公公,转头对四阿哥道,“主子,是御前的人,清一色的蒙古贡马。”   四阿哥点了点头,脸色微变,转头看看揉着鼻子的苏伟道,“咱们快些回去吧。”   京城,明相府   大阿哥下了马车,侯在门口的纳兰揆叙连忙迎了上来,“见过郡王爷,家父身体不好,特让小臣在此恭候。”   “明相太过客气了,”大阿哥抿抿嘴唇,“请纳兰兄带路吧。”   “是,郡王请,”纳兰揆叙躬下身子,掩去眉眼间一股冷淡。   纳兰明珠等候在堂屋内,脸色带着些许微黄,与大阿哥见了礼后,将大阿哥引进量内厅。   “明相身体如何,太医可来看过?”大阿哥坐在榻上,语带关心道。   “郡王不用担心,”纳兰明珠捻了捻胡须,“老臣这是旧疾了,如今年岁大了,不免时常反复,算不得大事。”   大阿哥点了点头,“我给明相带了几株上好的野参,还望明相多多调养,早日康复。”   “多谢郡王关心,”纳兰明珠微微颔首,复面色沉重道,“今儿个请郡王来,是有件重要的事要跟郡王商量。”   “明相请说,”大阿哥隆起眉心道。   “郡王可知,日前直隶总督李光地秘密进京了……”纳兰明珠压低声音道。   “李光地?”大阿哥略一怔愣,“他不是应该陪伴圣驾吗?”   “李光地正是见过皇上后进京的,”纳兰明珠继续道,“李光地进京后与不少八旗官员秘密通了消息,老臣的门人告诉我,李光地手上有一份皇上的密旨。”   大阿哥闻言蹙起眉头,“难道皇阿玛——”   纳兰明珠叹了口气,“可惜的是,密旨的内容老臣探查不到,但可以推断,皇上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在秘密安排什么。”   大阿哥抿了抿嘴唇,目色微动,“这个时候,京中能有什么特别的事,如此看来,定是与索额图有关了。”   “郡王爷可有什么打算?”纳兰明珠眉目浓重,“这些日子,王爷一直沉寂,若是索额图大胆冒进,说不定就是王爷出头的好时机。”   大阿哥敛眉沉思片刻,转过头对纳兰明珠道,“此一事还得明相帮忙才行。”   “王爷但请吩咐,”纳兰明珠微微颔首。   三月初八,銮驾驻跸长清县,康熙爷住在长清县界首辅南村内的一家大院里,几位阿哥扎营在村外。   傍晚,太子请四阿哥,十三阿哥一同用膳。   苏伟端着酒壶,站在四阿哥身后,看着太子一直未变的微笑,圆润雅致的举止,心里颇为难受。他有一阵子没近距离地观察过太子了,但在他的印象里,从前的太子不是这样的。一件经名家打磨的玉器,初始虽带着瑕疵,略有粗糙,却往往闪着无穷的灵光,而现在的太子就像一件已经趋于完工的作品,虽然竭尽完美,却没有了任何活力。   “四弟酒量这么多年也不见长,”太子弯着唇角道,“倒是胤祥饮酒,颇带着江湖的豪爽气。”   十三阿哥不好意思地笑笑,放下酒杯道,“四哥平日忙于正事,自是没时间锻炼酒量的。弟弟贪玩,贪杯,又觉着今儿的酒好,让二哥笑话了。”   四阿哥弯了眉眼,从旁插嘴道,“胤祥是谦逊惯了的,你若是贪玩,那四哥真不知该把十四往哪儿放了。不过话说回来,二哥今日请的酒真是香醇,弟弟酒量虽不好,但也想多喝几口。”   “合你们的口就好,”太子微微笑笑,“这本也不是什么好酒,是毓庆宫窖藏的五谷酿,只不过我日前依照仆从进上的古方,泡了些中药进去,没想到今日一尝,味道竟还不错。”   三兄弟酿酒品酒的说了一通,苏伟偷偷地揉揉肚子,他现在除了饭香,什么都闻不出来。   “什么味道?”十三阿哥突然问了一句。   众人这才惊觉,在酒香饭香中,竟有一阵呛人的烟气味飘了过来。   “殿下,不好了,”外面值守的奴才冲了进来,“南村里面着火了,看方向好像就在皇上驻地附近!” 第159章 大火   康熙四十二年   长清县首辅南村   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半个天际,夕阳斜下,夜幕中笼罩了整个村子的烟雾犹如张牙舞爪的厉鬼,在呼啸中吞噬一切。   太子,四阿哥一行冒着滚滚烟尘,赶到皇上暂住的大院时,房架的正梁整个砸了下来。   “皇阿玛,”十三阿哥一声惊叫,推开拦在身前的侍卫,向熊熊大火里冲去。   “胤祥!”一阵烟尘掠过,四阿哥赶在又一根梁木掉落前,将十三阿哥拦腰挡在塌落的大屋前。苏伟捧着水桶由后跟上,不由分说地将两人兜头彻尾地浇个透湿。   周遭烟尘滚滚,火情借着风势愈演愈烈,“主子,这里太危险了,咱们快走吧,”苏伟在混乱的人声,水声,土木的崩裂声中冲四阿哥大声喊道。   “好,走!”四阿哥拖着十三阿哥往外撤,反应过来的扈从侍卫纷纷拎着水桶围拢过来。   康熙爷暂住的大院连着南村的粮仓,晾晒的秸秆堆满了院子,周遭的房子又多是木架草顶,可说是沾火即燃。不过,初起便这么大的火势还是让人匪夷所思,皇上身边御前侍卫,八旗兵甲,将院子绕了三圈,如今却一个人也见不到了。   “老四,十三,你们怎么样了?”太子被一队侍卫死死挡在一个角落,寸步难行,只能隔空对两人喊话。   “我们没事,”四阿哥扶着胤祥,走到太子身侧,苏公公捧着个明晃晃的大水桶,跟在两人后面。   “二哥,皇阿玛他——”胤祥哽咽地不能出声,太子一时怔愣,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着火的大院。   四阿哥看着太子,微微蹙起眉头,恍惚间一股熟悉的味道顺着灼热的风飘到几人身侧,“这是什么味道?”   苏伟跟着嗅了嗅,朦胧地想起了什么,“这是酒的味道,是刚才太子殿下请两位阿哥喝的五谷——”   话音未完,苏伟猛地一顿,背脊上突然蹿起的凉意,让他慌忙收敛声音,垂下脑袋。   十三阿哥兀自伤心着,没有注意到刚才的对话,只剩了太子与四阿哥了然于心地默默对视。   南村的火势俨然是控制不住了,随侍的大臣、救火的侍卫慢慢围拢到几位皇主子身边。与此同时,一个犹如晨钟暮鼓,震响人心的意识在众人间逐渐升腾。   皇上葬身火海,未来的九五之尊会是谁?   朝中的大臣轮番折腾了十几年,储位依然未变。太子的声望,索额图的权势,如今看来,哪怕颇受争议,离天子的位置最近的还是入主东宫二十余年的大清嫡子。一朝天子一朝臣,想到这些,以往与索额图做过对的随扈臣子都开始暗暗抹汗。   而此时,火场外的氛围逐渐紧张起来。   太子与四阿哥相对而立,默然无语,却壁垒分明。各自的随从侍卫看着自家主子的脸色,慢慢将手放到了刀鞘上。   苏伟咽了口唾沫,往四阿哥身旁蹭了一小步,不远处飞腾起的火星夹杂在浓黑色的烟尘中一溜烟地刮过,苏伟清楚地看到,不少大臣与护军开始向太子身后移动。   一阵木架倒落的声音轰隆隆地响起,夕阳已落到群山之后,两队对峙的人马站在冲天的火光与无边的黑暗中间。   苏伟低着头,能清晰地看到四阿哥越握越紧的拳头,自己脖颈上的汗顺着下巴落到地上,此时只知道一个模模糊糊的结局,对身在其中的他当真一点用也没有。   “臣等叩见新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涨满空气的皮球终于被一针扎破,一个高亢难掩兴奋的声音率先响起。   十三阿哥略有惊愕地抬起头,火光照耀下,人群渐渐松动,一个跪下,两个跪下,转眼间吾皇万岁的呼喊声响成一片。   “二哥?四哥?”胤祥征愣地左右环顾,最后慢慢地退到四阿哥身旁。   四阿哥握拳的手背向身后,傅鼐的刀柄下闪出金属的光芒。苏伟紧抿着嘴唇往后看,除了自家的侍卫与十三爷的护从外,只有极少数的护军、大臣站到了四阿哥这边,其中还有不少在犹疑不决地往后退。倒是几个脸生的年轻人,站在侍从中间,一副与四爷共存亡的坚定表情。   “老四,你这是何故?皇阿玛尸骨未寒,你就要对兄弟刀剑相向了?”太子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   四阿哥斜斜地扬起嘴角,一双漆黑的眸子,犹如夜空中闪烁着冷芒的星辰,“太子殿下误会了,皇阿玛住处起火,伴驾的侍从护军不见踪影,臣弟是怕有居心叵测之人恶意为之,当加强戒备才好。”   太子理了理袖口,神色湮没在黑影中,让人无法看清,“四弟说的不错,皇阿玛遭此横祸,乃大清之殇。如今无论是天灾人为,为兄都定会查清来龙去脉,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也算慰藉皇阿玛在天之灵。”   四阿哥抿了抿嘴唇,手指深深地抠进掌心里,嗓音不带丝毫温度,“那,便仰赖太子殿下了。”   “四弟客气了,”太子微微弯起嘴角,酷似康熙爷的双眼眯成半月状,“如今,还望四弟体谅二哥,带着十三弟回帐子歇息,此处火大势威,实在不宜多留。弟弟们的护卫就暂时留下救火,二哥自会派护军保护你们归程。”   苏伟一惊,抬头看向涌过来的护军,慌忙挺身挡在主子身前。太子这是要明目张胆地软禁两位皇子啊,可今天他们要是服软了,回头什么屎盆子都能扣过来了。   傅鼐等人的刀终于出鞘,侍卫们不再掩盖身上的杀气,将四阿哥、十三阿哥等围在中间。   涌上来的护军持刀与四爷府的侍卫对峙,一时间刀剑的寒光似乎压过了炙热的火光,明晃晃地映在人脸上,刀锋擦过的声音在黑夜中尤为刺耳。   “四贝勒,奴才等奉太子之命,还请贝勒爷与十三阿哥不要为难小的们,尽快回营!”喊话的人站在阴影里,苏伟也看不真切这人的模样,只能默默地在心底为那个黑乎乎的影子点根蜡。   四阿哥抿起唇角,伸手将护在他身前的苏伟拉到一旁,挺身走出护卫圈,“皇阿玛遭逢大难,生死未卜,胤禛为大清四皇子,多罗贝勒,怎能退居人后,大火未灭之时归帐休息?即便是太子之命,也恕胤禛不能听从了。本贝勒今儿就站在这,看哪位将军那般尽忠职守,能送我们兄弟回去?”   围拢上来的护军你看我,我看你,苏伟一步步蹭到四阿哥身边,摸着空落落的腰间很是后悔,刚跑出来时怎么没把火枪带着?   “四贝勒,您这当真是在为难小的们啊?”阴影处有人往前走了两步,貌似是护军中的小头领,苏伟不认识这人,看位置是刚才他给点蜡的仁兄。   “奴才们是奉命办事,本不想冒犯贝勒爷,可——”这位炮灰仁兄可能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手握着刀柄,两眼泛着光,直直地冲四阿哥走了过来。   “大胆!”苏伟抢先上前一步,指着来人道,“贝勒爷是什么身份?轮得到你来说话?手里还握着刀柄,你想干什么?”   来人一时语滞,苏伟扬起下巴,高声道,“圣上住处起火本就颇为奇怪,若是人为,护军嫌疑最大。你一小小管领如今竟敢持刀对主子喊话,说!是不是你干的?”   众人闻言,尽皆无语,这般胡搅蛮缠,强词夺理,大庭广众之下还能言之凿凿的人当真很少碰到。   四阿哥暗暗地咽了口唾沫,强忍住扶额的冲动,犹豫着要不要把逻辑混乱的苏公公拉回来,却见一副跋扈状的某人,突然指着不远处的半山腰跪下道,“皇上在那儿!吾皇洪福齐天,万寿无疆!”   苏公公的突然变故让一众人等愣在原地。   然,像是在呼应苏伟的高喊,原本漆黑的半山腰瞬时亮起万盏火把,皇上的华盖仪仗若隐若现。为首的人立在阴影中,身姿并不高大,也看不清面容,却在一阵山风过后,熄灭了山下所有人心头的火苗。   “吾皇洪福齐天,万寿无疆!”几乎是同一时刻,原本微拢太子与四阿哥的众位臣子,护卫纷纷下跪行礼。   早一步的苏伟暗暗舒了口气,好在他眼睛尖,恰好在刚才看到不远处半山腰亮起的几点火光,要不然他的胡说八道还不知要怎么收场呢。   皇上率众人往山下走,太子与四阿哥、十三阿哥在山下恭候,南村中的大火已经渐熄,天色也黑的十分透彻。躲在四阿哥身后的苏伟偷偷地看向太子,此时即便有火把艳红的火光也无法全然遮挡太子面色的苍白。   皇上走下山间小路,身后是伴驾的臣子与护军,令众人惊奇的是还有南村的百姓。苏伟注意到皇上身后多了一位他不太熟悉的面孔,微胖的身材,举止却很有气度。   “皇阿玛,”十三阿哥最先迎了上去,扑通跪在康熙爷身前,“皇阿玛圣体可安?都是儿子没用,来得晚了,请皇阿玛治罪。”   太子与四阿哥紧随其后,跪在地上齐奏道,“儿臣等无用,请皇阿玛治罪。”   “好啦,都起来,”康熙爷扶起十三阿哥,对太子与四阿哥道,“朕没事,也不怪你们。这火来得凶猛,朕只能带着百姓匆匆出来避难,倒是疏忽了你们。如今你们也都平平安安的,朕就放心了。回头朕会谕令马奇核算百姓们的损失,帮助他们重建村子,也算这路上的奇事一桩了。”   “皇阿玛洪福齐天,”太子拱手道,“百姓定会感念皇阿玛恩德。”   康熙爷看了太子一眼,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背着手悠悠然地向前走去。   四阿哥等紧忙跟上,太子缓了口气也跟随而去。苏伟带着一头问号走在四阿哥身后,末了,突然有些感应地回头看了一眼,却见一队侍卫带走了之前跟他对峙的炮灰兄。 第160章 黑云压城   康熙四十二年   苏伟随四阿哥回帐子时,天已拂晓。   百姓们被安顿在村尾的寺庙中,一队护军围拢着南村清点损失。康熙爷经太医轮番诊问,确保无虞,现已歇下。一夜的狂风骤雨,总算暂时归于宁静。   四阿哥靠在床头,闭目养神。苏伟抱了张毯子,盖在他腿上。   张保悄悄掀开门帘,冲苏伟招了招手,苏伟刚要起身,四阿哥开口道,“有什么事儿,进来说吧。”   张保抿了抿唇,迈进门内,冲四阿哥一拱手道,“主子,昨晚跟苏公公呛话的那位管领,死了。”   四阿哥若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微微睁开眼睛,“怎么死的?”   “被御前侍卫处死的,”张保垂首道,“昨晚苏公公看到一队侍卫带走了那人,告诉了奴才,奴才便偷偷地跟了上去。侍卫将那人带到半山腰,没有问话,也没有传旨,直接一刀毙命。”   苏伟打了个寒噤,有些干干地对四阿哥道,“这也算给爷出气了。”   四阿哥看了苏伟一眼,没有答话,偏头对张保道,“这事儿不要跟别人提起,一个小人物死了就死了。”   “是,”张保低头领命,弓身退了出去。   苏伟砸了咂嘴,坐到床尾,有些百无聊赖地揪起毛毯的一角胡乱地打结。   四阿哥看了他半晌,略带好笑地支起身子,伸手捏捏某人瘦了不少的脸蛋,“昨晚还理直气壮、言之凿凿的苏大公公,今儿怎么没精神了?”   苏伟扒拉开四阿哥的手,垂着头揪毯子上的毛,“我昨晚是没时间想太多才随便说的,要换到往常,活活噎死他!”   “胡闹,”四阿哥敛了敛神色,“那人也算是领了太子的旨意,昨晚要不是你命好,正赶上皇阿玛现身,一个抗旨的帽子压下来,你这脑袋就保不住了。”   苏伟扁扁嘴,末了,有些迟疑地道,“昨晚的事,皇上会知道多少?杀了那个小头领,是不是就算完了?”   四阿哥摇了摇头,“爷拿不准,昨晚在场的人那么多,肯定是瞒不住皇阿玛的。但,法不责众,叩拜新君的事儿,皇阿玛估计也不会太过声张。”   苏伟咽了口唾沫,压了压嗓音道,“我不是说叩拜新君的事儿,我是说那酒的事儿……”   “酒……”四阿哥隆起眉心,沉默了半晌,突然抬起头问苏伟道,“你觉得,太子会用毓庆宫的酒来点南村的火?”   皇帐   康熙爷半躺在软榻上,身前一块白绸中裹着几块碎陶片,一阵酒糟的醇香在空气中飘荡。   大学士马齐跪在榻前,领侍卫内大臣尚之隆微腆着肚子站在一旁。   康熙爷拨了拨那几块陶片,声音慵懒却带着略不去的威严,“这是毓庆宫的五谷酿,照爱卿的意思,是太子蓄意纵火?”   马齐身子一紧,慌忙垂首道,“臣不敢妄言,只是这些碎裂的酒坛确实散步在火场周围。”   尚之隆闻言,拱手从旁道,“启禀圣上,五谷酿算不得酒中珍品,毓庆宫的方子也不是绝无仅有。奴才想,太子殿下稳居东宫之位,断不会有此大逆不道之举。”   康熙爷点了点头,语调微扬,“这酒是胤礽进给朕用的,不过是放置不当,你们也别瞎猜了。这事儿就此作罢,以后多加戒备就是了。”   “是,臣等谨遵圣谕,”马齐、尚之隆齐齐俯身。   康熙爷扬手让马齐退下,伺候的梁九功也识相地端着茶壶去了外面,尚之隆拿起一块陶片左右看了看,压下嗓子对康熙爷道,“皇上,这其中的事儿实在有待推敲。”   康熙爷叹了口气,“人这一世,难得糊涂,罢了……李光地那边怎么样了?”   尚之隆微微颔首,“李大人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也是,”康熙爷抚了抚手上的白玉扳指,“这时候还早了些……”   “皇上,”尚之隆暗暗地抿了抿唇角,“李大人与索相私交甚深——”   康熙爷弯了弯嘴角,“臣子之间相交,实属平常。只要为臣者知悉朋党之害,君臣之道。群臣相交,朕也乐于一见。”   尚之隆蹙了蹙眉心,末了垂首道,“皇上大智,奴才愚笨。”   南巡大军在长清县界首铺又停留了两日,大火隔日康熙爷谕令大学士马齐:昨夜大风,南村失火,朕遣大臣侍卫扑灭之。小民遭此、深为可悯。著传谕巡抚、布政使察明损毁房数并议作何行赏。   大学士马齐遵照圣旨,令巡抚王国昌等察明,并下令百姓每损失房屋一间,赏银三两。   两天后,銮驾大军继续南下,经泰山,康熙爷亲往祭奠,行大礼时苏伟看到了几张熟悉面孔。   傍晚,四爷住处,苏伟比比划划地跟四阿哥形容一个人的长相,“就是那晚那个打头的,我记得很清楚,三十岁上下,挺年轻,看衣服品级不高,但能随扈,应该是御前供职的。”   四阿哥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略带无奈地道,“随扈的人那么多,爷怎么知道你说的是谁。那天晚上情势紧张,爷也没注意都有谁站在咱们这边。”   苏伟举丧地垂下肩膀,“那几个年轻人就是这个人领头的,看起来很会审时度势,爷要能用他就好了。”   四阿哥笑笑,把苏公公往自己身边拉拉,“总会有机会的,等你下次见到他,直接带他来见爷不就得了。”   苏伟扁扁嘴,看着四阿哥点了点头,心里还是有点点小不甘。   京城索相府   内堂里,燃尽的佛香倒在香炉中,留下最后一缕青烟。   索额图坐在榻子的一侧,挺直的身躯慢慢弓起,恍惚间竟像老了十几岁。   李光地坐在另一侧,轻轻地叹了口气,“索相不必太过忧心,圣上只是防患于未然,并未有治太子于万劫不复的心思,否则也不会让晚生回京安排这些了。”   “晋卿大恩,”索额图顿顿地一垂首,声音带着无法忽视的苍老,“老朽如今是强弩之末,若不是晋卿感念昔日之情,冒险前来相告,赫舍里氏一族怕是要遭灭顶之灾了。”   “索相言重了,”李光地压了压嗓音,“当初蜡丸传书一事,若不是有索相一力保奏,晚生怕是活不到今日。其实,这么多年,索相于太子,晚生心里是最清楚的。太子位居东宫,索相之举无可厚非,只是圣心变幻难测,也难为索相了。”   索额图轻轻地摇了摇头,“老朽算计了一生,时至今日,才明白了一些。只不过,怕是来不及了……”   直郡王府   夜色已深,书房里还亮着烛光,大福晋在侍女的扶持下迈进门槛。   “福晋?”直郡王从案牍中抬起头,慌忙起身上前,半扶着大福晋轻责道,“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身子不好还不早早歇着?”   大福晋笑了笑,面色却越发苍白,扬手打发了侍女出去,跟着大阿哥一同坐到榻上,“躺了一天了,身子都软了,看见爷还没睡,就过来瞧瞧。”   直郡王弯了弯嘴角,拿起件长袍披在大福晋身上,“夜寒露重的,福晋要注意身子。”   大福晋看着直郡王,轻抿唇角,伸手抚了抚直郡王眉心,“爷又有事忧心了,眉头都皱到一起了。”   直郡王轻轻地叹了口气,“无碍的,爷都能处理,福晋不要担心。”   大福晋微微垂首,“我信爷,爷也要信我,咱们是夫妻,为妻者最大的幸福就是能替丈夫分担烦心事。”   直郡王轻轻笑了笑,“爷是一贯拿福晋没办法的,福晋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大福晋微扬唇角,末了,敛了敛神色道,“是太子那儿又有什么变故了?之前爷不是说,皇上派李光地回京了吗?”   “是,明相告诉我,李光地回京带着皇阿玛的密旨,各处安排,肯定是皇阿玛知道了什么,”直郡王神色暗了暗,“其实,爷也有所察觉,索额图近来确实动作频频。不过,有一点,明相没有提醒我,李光地在京任职时,与索额图关系深厚。”   大福晋秀眉微蹙,思索片刻道,“爷是怀疑,明相对您有所保留,是另有他图?”   直郡王冷冷一笑,“纳兰揆叙近来与佟佳氏鄂伦岱来往颇多,老八那里定然是热闹非凡的。”   “其实,”大福晋轻轻开口,“纳兰揆叙的心思活络未必是明相的意思,李光地与索额图的关系也不是多大的秘密,朝中的人应该有不少知道的,未必就是明相有心相瞒。只不过,既然咱们都知道这二人私交甚笃,皇上为何要派李光地回京?会不会,有动作的不只索额图一派?”   直郡王摇了摇头,“福晋说的,本王也想过,但最近探查回来,确实没发现其他人有大动作。现在,爷只能等着,看明相那边的试探,皇阿玛有什么反映了。”   大福晋一愣,“什么试探?”   直郡王看了看大福晋,在她耳边耳语了一番。   “王爷!”大福晋脸上褪去了所有血色,声音带着沙哑,“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啊,王爷太过冒险了。”   “福晋放心,”直郡王握住大福晋的手,神态冷静,眼中却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疯狂,“明相那儿已经传来消息,事情进行的很顺利,皇阿玛毫发未损。众人未探明情况时,便朝拜新君,可谓精彩至极。”   大福晋缓缓地垂下头,身子不自觉地轻轻发抖,半晌没有说一句话。   城郊,八爷猎园   几匹骏马在林间奔回,一只血迹斑斑的母鹿被扔在路旁。   “八阿哥的箭法愈发精进了,”鄂伦岱笑着下马道。   八阿哥弯起眉眼,摇了摇头,“是两位兄长让着胤禩,若不是你们帮忙围堵,胤禩哪猎得到这般轻快的猎物。”   “八阿哥何须如此谦虚,”纳兰揆叙将马交给下人,接茬道,“木兰秋狩时,八阿哥该好好露上一手才是。”   八阿哥笑了笑,转身扬手道,“我特意让人备了好茶,两位兄长快来歇一歇。”   “那我们便不客气了,”鄂伦岱笑着道,与纳兰揆叙一起跟着八阿哥走进凉棚里。   几人在阴影下品茶赏景,倒也惬意。   眼看日头西斜,纳兰揆叙扬手遣走了伺候的下人,“不知八阿哥、佟兄听没听说直隶总督李光地回京了。”   鄂伦岱弯了弯嘴角,“为兄自然是知晓的,李光地曾经拜访我伯父。”   “哦?”纳兰揆叙眯起眼睛,“李光地曾经见过佟老?不知,是否交代了什么?”   鄂伦岱摇了摇头,“伯父讳莫如深,没有跟我提起,但是言谈间,也可以推断一二,应当是与太子及索额图有关。皇上南巡未归,索额图动作频频,怕是扰了圣心了。”   两人谈话间,八阿哥低头品茶,并未答话。   纳兰揆叙皱了皱眉头,开口道,“那李光地与索额图素有交往,皇上派他回来,恐怕对索额图造不成威胁,说不定还能让索额图及时自保。”   鄂伦岱叹了口气,向椅背靠了靠,“为兄也是这样想的,可惜,伯父不肯帮忙,咱们一时也拿不出对策。”   八阿哥默默低头,轻轻刮着茶末,过了半晌后突然开口道,“我曾经听师傅讲过,三藩之乱时,李光地与编修陈梦雷陷于敌后,被耿精忠逼迫反清。两人为了效忠朝廷,特制了蜡丸书,秘密为大军传信。可事后,李光地一人独揽了蜡丸书的功劳,害的陈梦雷差点被流放致死。三十七年时,陈梦雷在盛京应召,向皇阿玛阐述了李光地欺君卖友的行为,皇阿玛虽未制裁李光地,但也留用了陈梦雷。如今,陈梦雷好像在三哥府上行走……”   “陈梦雷……”鄂伦岱略一思索,看了看低头饮茶的八阿哥,转头与纳兰揆叙相视一笑。   南巡大军出山东,入江苏,驻跸宿迁县,而后登船渡黄河。   一路上蹦蹦哒哒的苏公公,在满怀兴奋上了御舟的第二天,华丽丽的晕船了。   四阿哥一脸无奈地看着瘫在床上的苏伟,伸手拉拉他的胳膊,“不要一直躺着,越躺越晕,跟爷到外面站一站,吹吹风就好了。”   “不去,”苏伟往床里蹭了蹭,他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光了,现在全身没劲。   “那爷让张保给你准备点儿吃的?”四阿哥帮苏伟揉揉胸口。   “不吃,吃了又吐,累得慌,”苏伟有点委屈,他现在十分想念现代交通工具的便利,什么马车、轿子、大木船的都弱爆了。   “行啦,”四阿哥好笑地坐到床边,“咱们到桃源县就上岸了,你好好地适应、适应,晕船又不丢人,不许任性。”   苏伟扁扁嘴,“那之后还坐不坐船了?”   四阿哥仰头想了想,“咱们应该是在桃源县换小船,然后顺江而下,入清口,泊淮安府,可能路过山阳县,然后——”   “停!”苏伟眼睛一亮,“山阳县?”   “是啊,”四阿哥点点头,有点奇怪苏伟的突然兴奋,细一思索后,有些微恼,“你又想谁呢?爷太惯着你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苏伟挣扎着躲开四阿哥掐他腰的手,“我也是为了你嘛,外戚有点儿势力,对咱们府上也有好处啊。再说,是你说,诗玥没有家世、没有背景,你要是不宠她,她在府里就举步维艰了。这回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要是诗玥家里有势力了,你们俩就不用逢场作戏了,那咱们三个不是都能轻松不少嘛。”   四阿哥捏着苏伟腰上的痒痒肉,绷着脸想了一会儿,突然低下身子,跟苏伟鼻尖对着鼻尖道,“你是因为爷不跟她作戏轻松,还是因为她不跟爷作戏轻松啊?”   苏伟干干地咽了口唾沫,傻傻地咧咧嘴道,“不是都一样嘛?”   “恩?”四阿哥语调上扬,双眼微眯,声音微寒。   屋子里瞬时下降了十度,苏伟一愣,利落地搂住四阿哥的脖子,吧嗒亲了一口,另附送个大大的温暖微笑道,“当然是因为你了,咱们都老夫老妻了,哦呵呵呵呵……”   銮驾渡黄河后,果如四阿哥所说,驻跸桃源县,后换乘小舟,顺河而下,入清口后,致仕大学士张英,特奉召来朝拜圣上。   张英亦是得康熙爷赏识的重臣,曾任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历史上有名的,“一纸书来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就是他的手笔。   不过此时,苏公公还没太搞明白这位有名的人物到底是谁,只是四阿哥告诉他这位张大人十分眷恋山水,几经乞休后才被允准致仕回乡。此次皇上南巡,又特招他迎驾,可见仍深得圣心。   本来,张英的到来与苏伟是没什么大关系的,但晚宴过后,张英竟带着自己的儿子特意来拜见四阿哥。而张大人向四阿哥引荐的次子,正是苏伟在大火那晚后,一直惦记的那位颇会审时度势的年轻人。   “臣张廷玉给四阿哥请安,”年轻人在父亲张英身后向四阿哥一拱手,苏伟站在一旁,呆住了……他果然是被历史选中的人,眼光太XX到位了。 第161章 烟雨南   康熙四十二年   三月末,御舟过清口,泊淮安府。   皇上召四阿哥陪同在堤岸边溜达,苏伟跟在皇主子们身后,一边观赏杨柳岸清风醉的曼妙春景,一边暗暗感叹能脚踏实地的走在路上真好。   “自古以来,江南就是鱼米之乡,咱们这才入江苏,已能看出些富庶的样子了,”康熙爷背着手,登上几级台阶,站到一处高岸上。   四阿哥尾随在后,低头答道,“儿臣自幼多从诗词中领略江南风貌,如今跟皇阿玛出来,能亲眼看看这烟雨繁华之地,实是不枉走这一遭了。”   康熙爷弯弯唇角,“世人多看江南的柔顺多情,却不知江南也多英雄,多男儿气魄。于天下形势而言,江南更是兵家重地,得了江南就等于得了半边河山。”   “皇阿玛圣言,”四阿哥略一思索,俯身拱手道,“儿子记得老子曾经说过‘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江南纵多烟雨,然水润万物、雨裹重山,这大概就是江南一地的特征吧。”   康熙爷看了四阿哥一眼,似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世间万物至柔即是至坚,反之亦然,事事都不能只看一面——”   “皇上,”梁九功躬着身子上了高台,“京城有加急奏折呈上来。”   康熙爷眯了眯眼,接过奏折看了看,片刻后将折子转递给了四阿哥。   四阿哥一愣,俯身接过,“皇阿玛,这是……陈梦雷参奏李光地?”   康熙爷抿了抿唇角,面上未有任何变化,负手望向远方,“老四可听说过李光地与陈梦雷往日的恩怨?”   “儿臣有所耳闻,”四阿哥微微垂首,“李大人独占了蜡丸传书的功劳,害得徐编修落了三藩反贼的罪名,差点被流放。三十七年,皇阿玛在盛京召见了他,还了他清白,召他入京任职,如今似乎在三哥府上行走。”   康熙爷点了点头,低头挽起袖口,“那你知道,朕当初留用了陈梦雷,却为何没有治李光地的欺君之罪?”   四阿哥略一征愣,低下头道,“儿臣不敢胡乱揣测,皇阿玛的决定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康熙爷弯了弯唇角,“其实不难琢磨,李光地是治世能臣,陈梦雷有文家工笔,如今是各行其事、各尽其才,于朕于朝堂都是最好不过的。”   “可,”四阿哥微蹙眉梢,“李大人曾欺君判友,皇阿玛难道不——”   “胤禛,”康熙爷打断四阿哥的话,“再能干的臣子都不过是普通人,是人就会有欲望、有贪念,一个无欲无求的人是不堪为用的。为君为主,要做到的是善用,不是苛求。”   四阿哥神色恍然,躬下身子道,“皇阿玛慧言,儿臣受益匪浅。”   康熙爷点了点头,往台阶下看了看,“你建府也有一段时日了,身边使唤的人不少,不过这跟着你的公公,倒是个老面孔,似乎在阿哥所时就在你身边了吧。”   “是,”四阿哥抿了抿唇角,“苏培盛是皇额娘赐给儿臣的,自承乾宫时就在儿臣身边了。”   “原是如此,”康熙爷敛了敛眉目,“你皇额娘的眼光一向是好的,那太监跟了你这么久想必差不了。”   四阿哥未答话,只是略略地点了点头。   此时,台阶下的苏公公,猫着腰站的异常标准,眼睛却控制不住地四处乱飘,直到不远的甬路上,两位公公引了几位官员走来,才暗暗地吐了口气。   淮安渡口   数艘龙船停泊,南巡大军换乘小船后,几位随扈阿哥各自分乘,四阿哥的船停在太子御舟之后。   船脚处,一扇木窗半开,纱帘后站着一抹倩影。   “小主,”絮儿好奇地向外张望着,“这里是你的家乡吗?我听丫头们说,小主的父亲在淮安府山阳县任职。”   诗玥弯了弯唇角,看着不远处岸上的杨柳,声音轻柔,“我很小就随父母进京了,对于家乡没有什么印象,不过从前父亲总是提起,长长的小巷,涨满青苔的石板路,大约也是江南的某个小镇吧。”   絮儿恍然地点点头,眼睛放着光亮,“奴婢要是能陪着小主出去走走就好了,这里四处都水水润润的,从窗子往外看都好漂亮,房子、小桥和京城一点都不一样。”   “你就是贪玩,”诗玥好笑地戳戳絮儿的额头,“咱们是府上内眷,怎么能随意出去走呢,更何况是跟随皇上出巡,还是老老实实的好。”   “是,”絮儿吐吐舌头,冲诗玥扬起笑脸,“不过,虽然不能出去,奴婢还是能托侍卫上岸一趟的。小主想不想给家里去封信,或送些什么东西?这里离山阳应该很近,让侍卫去跑一趟就行。”   诗玥愣了一会儿,末了,轻轻摇了摇头,“还是不要了,父亲好歹是地方官吏,应当是不缺吃穿的。龙船上人多眼杂,咱们不要多生事端了。”   “是,”絮儿抿了抿嘴唇,在地上蹭了蹭鞋子,“一晃眼咱们跟着贝勒爷出来一个多月了,贝勒爷也奇怪,带着两位格格出巡,却一直自己歇息——”   “絮儿,”诗玥打断小丫头的嘟嘟囔囔,“咱们是随贝勒爷跟皇上出巡,一言一行都要当心,这话要是让旁人听了去,你这颗小脑袋瓜就不用要了。”   “奴婢知错,”絮儿垂下脑袋,嘟了嘟嘴,诗玥摇了摇头,转身看向窗外。   傍晚,为首的龙舟上亮起了灯笼,吟乐之声远远传来。   李氏坐在自己的船舱里,品着圆桌上的各色江南菜肴,皇上宴请众位皇子大臣,留守在小船里的内眷们也熏沐圣恩。   “小主,”喜儿匆匆迈进屋门。   “干什么慌里慌张的?”李氏蹙着眉心将筷子放下。   “小主,奴婢刚听人说,”喜儿面目仓皇,言语却颇为支吾。   “听人说什么?”李氏扬起眉梢,“别吞吞吐吐的。”   “是,”喜儿咽了口唾沫,“奴婢听外面的侍卫说,今儿个皇上赏了山阳县县令一封扇诗。”   “不就是一首诗嘛,”李氏端起小汤碗,白了喜儿一眼。   “小主,您忘了,”喜儿苦着脸道,“武格格的父亲就在山阳任县令。”   李氏一惊,手里的白瓷汤碗落在地上,微烫的银耳桂圆羹溅湿了裙角。   “小主,”喜儿跪到地上,垂着脑袋不知如何是好。   李氏沉默了半晌,压着嗓子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武氏船舱   诗玥惊愕地看着前来讨赏的小厮,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皇上赏了我父亲扇诗?”   “回小主,千真万确,”小复子俯身道,“奴才听侍卫们说,山阳县老爷跟着淮安府知州来叩拜圣上,知州特意禀报了山阳县近两年的太平丰收,皇上一高兴就赏下了留有御笔的扇子。后来奴才们一打听,才知道这位县老爷就是小主的父亲。”   诗玥还是有些征愣地坐在桌边,一旁絮儿眉开眼笑地跪下道,“恭喜小主,贺喜小主,有皇上的御笔,咱们老爷以后的仕途肯定一帆风顺。”   诗玥看了看絮儿,强忍着心头的异样开口道,“是皇上大恩,也是借贝勒爷的福气。絮儿,赏小复子二钱银子。”   “是,”絮儿蹦蹦跳跳地起身,小复子千恩万谢地接了赏银,退了出去。   “小主,”絮儿走到诗玥身边,嘴角还带着抹不去的笑意。   诗玥抿了抿嘴唇,抬头冲絮儿道,“苏公公回来了没有?”   “还没,”絮儿摇了摇头,“苏公公陪着四阿哥在前面饮宴,肯定没这么早回来。”   诗玥点了点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南巡大军在淮安府停泊一天,后过邵伯,入扬州。   想苏伟上辈子活了二十几年,一直没机会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鱼米之乡玩一玩,不曾想穿了几百年,竟在大清康熙年间,到了真正的江南。过了扬州,銮驾一路入苏州,进杭州,摆脱了晕船毛病的苏大公公算是过了一把眼瘾。   不得不说,比起现代商业化的乌镇、成了洗脚盆的西湖,此时的苏杭当真人间仙境。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若是没有大批的护军,前拥后呼的銮驾,和他这一身必须穿着的太监服,苏大公公会更加开心的。   “这两天玩好了吧?”四阿哥把在床上拧着劲的苏公公扳过来,脸对着脸。   “我还想划乌篷船,”苏伟咬着被子,“我们晚上去乌篷船上看星星好不好?肯定和在京城的房顶上感觉不同。”   四阿哥无奈地笑了笑,“这几日就要回銮了,皇阿玛总是召爷和胤祥伴驾,爷不能私自带你出去,等下次好不好?”   “下次不知道要什么时候,”苏伟有点沮丧,“我喜欢这儿,这儿的空气和京城都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四阿哥扬起眉梢。   “没有京城那么冷,虽然有点潮,但不会让人窒息,”苏伟往被子里缩了缩,“我总觉得,这次回京后,很多事情要变了……”   四阿哥抿了抿唇角,没有说话,伸手捏了捏苏伟下巴,已经没有肉了。   四月初,銮驾过嘉兴,太子收到了很多当地文人学子的拜帖,由此特意在望洋楼公开讲经,一时间江南文人趋之若鹜。   望洋楼连续热闹了三四天,最后在护军的保驾下,太子才得以脱身上了龙船,临行时众人两跪六叩,山呼太子千岁,东宫之尊在民间的声望,由此可见一般。   清明过后,南巡大军正式启程回京。   太子御舟上,索相加急送来的书信被烧成灰烬。   “殿下,索相准备一事可是出了变故?”太子侍卫统领阿进泰从旁轻声问道。   太子坐在木椅上,静默片刻,沉声开口道,“皇阿玛派了李光地带着密旨回京,索相安排的事无法再继续了。”   阿进泰敛了神色,眉头深锁,“那,殿下与索相会不会有危险?”   太子摇了摇头,拿起江南数千学子的请安折,抿了抿唇鬓,“皇阿玛知道李光地为人,本殿亦知道天下人的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皇上赐武柱国扇诗是确有其事的,以下是那首诗:逐径探幽涉景奇,攀萝扪葛不知疲。   回溪宛转湍流激,复岭逶迤堕石危。   倚仗瘦筇腾绝壁,凭依轻屧度嵚崎。   留将薜荔除榛莽,指引游踪识路歧。 第162章 晓谕众臣   康熙四十二年   四月末,南巡大军抵京。   圣上回銮,众臣迎驾,京中似乎格外宁静。康熙爷并未在宫中久待,住了两天,便奉皇太后往畅春园居住。   四阿哥回府后,常赉、沈廷正等人开始频频出入。年羹尧、张廷玉先后递上了拜帖,却被四阿哥搁置一旁。   苏伟一早从自家主子那里得知,编修陈梦雷参奏直隶总督李光地结党营私,与索额图密谋储位,却并未引起皇上重视。而现今,这本理应石沉大海的折子,正在四阿哥手上。   “爷为什么不还给皇上呢?”苏伟有点嫌弃地把折子扔远,“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儿。”   四阿哥无力地弯弯嘴角,“这折子是皇阿玛亲手递给我的,皇阿玛没开口,爷怎么还回去啊?”   苏伟不太明白地眨眨眼睛,拄着下巴半趴在四阿哥的书桌上,费力地想了半天道,“你们这些人都成精了,一个简单的事儿非得搞得那么复杂,皇上有事吩咐就直接说嘛,要换成我,肯定领会不了。”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四阿哥笑笑,伸手戳戳苏伟的腮帮子,“咱们苏大公公有些时候还是很聪明的。”   苏伟嘿嘿笑了两声,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爷说诗玥父亲那件事吗?其实,还得多亏爷帮忙……”   四阿哥双眼微眯,向椅背上靠了靠,语气颇让人捉摸不定,“还是咱们苏公公上了心,皇阿玛御赐扇诗后,武氏有没有找过你啊?可是领了你的情了?”   苏伟咽了口唾沫,后知后觉地转头看向四阿哥,脖颈竖起的汗毛刺到了头皮,有点儿寒寒地发痒。   “主子哪的话,要领也该领爷的情嘛,我回来后都没往后院去,呵呵,呵呵呵……”都说雍正喜怒无常神马的,看来真没错,难道还没到三十就更年期了?   三贝勒府   三阿哥靠在榻子上,面前的炕桌上堆着几本书稿,门人周昌言站在一旁伺候着,“主子,这是陈编修新呈上来的,近来《汇编》的进度似乎慢了些。”   三阿哥翻开一本,细细地看着,“修书一事本就急不得,凭则震的才能,爷不怕他慢,就怕他不经心。”   “爷说的是,”周昌言微微垂首,“《汇编》一经成书,必是名留青史的大作,比起永乐大典,怕也不逊半分。”   三阿哥弯了弯唇角,神色带了些许自得。   “贝勒爷,”周昌言见三阿哥面色和缓许多后,压低声音道,“陈编修向皇上递的折子,可是您授意的?小的听说,皇上近几日频频夸赞李光地治理直隶有方,似乎不见丝毫责备之意啊。”   三阿哥偏头看了周昌言一眼,语带默然,“则震与李光地的恩怨,皇阿玛心里一清二楚。李光地如今是封疆大吏,则震还是一个小小的编修,在皇阿玛心里孰轻孰重,可见一斑。倒是李光地在京的行动,让爷颇为奇怪……”   五月初,京中传来消息,裕亲王福全病重,皇上自畅春园回宫,亲往探视。四阿哥等俱呈了拜帖,但因王爷病体沉疴,宗亲们未能入府一见。   五月初三,御门听政,皇上面带戚色,众臣皆上言劝慰。   四阿哥立于皇子中间,看了刚刚进言的三阿哥一眼,举步上前,“皇阿玛,裕亲王一生戎马,与噶尔丹几次大战。如今王爷久病,儿臣想请奏为王爷著书立说,汇集古今兵法与王爷平生所经,留下一本惊世奇典,既让王爷名留青史,也能惠泽后人。”   “好,”康熙爷微抿唇角,点了点头,“裕亲王久病缠身,如此惠泽四方之事也能积些福运,只是汇集兵书精要,谁可堪此重任呢?”   “儿臣倒有一人选,”四阿哥拱手道。   “你说,”康熙爷正了正身子。   “三贝勒府上编修,陈梦雷,”四阿哥话音一落,三阿哥身子一紧,抬头望向皇上。   “恩,陈编修眼光独到,文才满腹,确实适合,”康熙爷点了点头。   “皇阿玛,”三阿哥上前一步俯身道,“为裕亲王著书立说是文人之幸,只是如今王爷缠绵病榻,怕是不能再为他事耗费心神,而这兵法之要亦不是纸上谈兵,还请皇父三思。”   “胤祉说得也有理,”康熙爷轻吐了口气,“此事暂缓,待朕问过裕亲王后再行商议。胤禛为皇叔思虑极深,堪为嘉奖,朕刚得了《六韬》宋本,便赏给你了。”   “谢皇阿玛恩典,”四阿哥行礼谢恩,临起身时,看了面色微冷的三阿哥一眼。   四爷府,福晋院里   几位格格拜过福晋,分坐下手,福晋看了看李氏与诗玥,语气淡然,“你们两个跟贝勒爷出去,一走两个多月,也是辛苦,回来后身子可有不适?”   “劳福晋担心,”李氏微微颔首,“妾身惭愧,一路上水土不服,伺候不周,未能为府上开枝散叶。倒是还不如武妹妹,好歹娘家还为贝勒爷争了脸面。”   “哦?”福晋轻扬眉梢,“诗玥,这是怎么回事,说给我听听。”   诗玥看了李氏一眼,抿了抿唇角,起身向福晋行礼道,“都是仰赖贝勒爷恩德,妾身的父亲得了御赐的扇诗,但家父只是一介小小县令,说不上为府里争了脸面,妾身只求不要给贝勒爷添麻烦就好。”   “诗玥太过谦和了,”福晋面色未动,转身端起了茶碗,“得了御赐之物,即便是普通百姓,也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更何况你父亲还是一县之长。他日只要勤勤勉勉,升官进爵也是指日可待的事。不过,你已是贝勒府的内眷,家族门楣还是少沾染,免得惹来闲话。”   “是,诗玥谨听福晋教诲,”诗玥俯身行礼道。   福晋点了点头,仰首看向屋内几人,“如今,咱们内院的大事就是为贝勒爷开枝散叶,旁的小心思都收敛收敛,若是传出些不好听的,别怪本福晋不讲姐妹情分。”   李氏面色微寒,与宋氏、耿氏等起身领命。   四阿哥回府,苏伟得知朝堂上的种种,有些闷闷不乐。   “怎么了?”四阿哥拍拍苏公公的屁股,把人揽到怀里,“有人惹你了?”   “恩,”苏伟愤懑地点点头,转过身冲着四阿哥道,“皇上把你当枪使,你干嘛那么听话,让三阿哥转头来盯着你,不是自找麻烦吗?”   四阿哥无奈地叹了口气,“如今京中形势紧张,皇阿玛不愿有更多的皇子卷进这场斗争中,如此安排也是无奈之举。那天爷接过折子,心里就明白了,爷若是不想应下,就像你说的直接把折子还回去了。”   苏伟皱起眉头,分外不满地嘟囔道,“那三阿哥也奇怪,他被贬为贝勒后不是一直挺安分的吗?不老实实地编书,出来凑什么热闹啊?”   四阿哥摇了摇头,回身到桌边拿起陈梦雷的折子看了两眼,“其实,未必就是三哥想参合进来,但陈梦雷一直在三哥府上行走,近来更是得三哥支持汇编丛书,他进的折子若说三哥完全不知情也不大可能。无论如何,皇阿玛此番,是不愿与其他皇子再多做纠缠了。”   苏伟眨巴了两下眼睛,心口突然涌起一阵寒意,“皇上要有什么大动作了,是吗?”   四阿哥转头看了苏伟一眼,嘴唇轻抿,却并未答话。   五月初八,康熙爷晓谕众臣、各省督抚,言各省驻兵中任千总等基层武官者,俱是补录,秉功者甚少,大都不善骑射,如此怎堪管辖士兵。是以,谕令此项人员,限于冬季前来京,由大臣监督试用,优秀者录用,不堪者革退。限期内未到达京师的,即令除名。   圣旨一下,满朝哗然,清代绿营兵编制,营以下为汛,以千总、把总统领之,称“营千总”,为正六品武官,虽然品级低下,却是握有最基础兵权的一批人。如此大肆选拔更替后,原本暗中形成的兵权势力势必要被动摇根基,甚至改头换面。   不过此一事在四阿哥眼中却不只兵权更替如此简单,各省千总赶往京城,意味着在这一时期任何暗箱操纵的军事行动都将受到限制。苏伟口中的大行动,似乎很快就要发生了。   五月十五,康熙爷第二次亲临裕亲王府,已经行将就木的裕亲王却并未卧床休息,而是倚靠在榻子上,由门客代笔,启奏御折。   康熙爷无声无息地走近内间,遣退了伺候的下人,拿起折子细细地看了起来。   裕亲王摸索着靠到榻边,才看清那一身明黄色的长袍,“老臣给皇上——”   “兄长不必多礼,”康熙及时扶住了裕亲王,拿来靠枕垫在福全身后,“兄长身子不好,何须如此,”康熙爷捏着手中的折子,似有千斤重。   裕亲王双眼浑浊,总要对焦一阵才能看清眼前的人,“这是老臣能为皇上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广善库贪腐,动摇国本,内务府以公谋私,皇上要心中有数……”   康熙爷连连点头,坐到裕亲王身边,轻轻地叹了口气,“兄长要养好身子,朕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   裕亲王嘴唇嗡动,末了,看了康熙爷半晌,声音越发病弱,“皇上……还没有,下定决心?”   康熙爷看了裕亲王一眼,缓缓地摇了摇头。   裕亲王看看窗外,重重地咳嗽了几声,“东宫失德,不堪大任……老臣见皇子中……八阿哥心性好,不务矜夸,东岳庙时尽心尽力,皇上可考之……”   康熙爷蹙了蹙眉心,看着气若游丝的裕亲王,轻轻地点了点头。   五月十八,天气闷闷地不畅快,苏伟吐着舌头趴在榻子边。   四阿哥不耐地拿桌边的枣子扔他,“你老实点儿,又不是狗,哈拉哈拉的干什么?”   “闷得慌,”苏伟扑腾扑腾地坐起来,鞋也不穿,跑到外间端了一盘冰镇雪梨来,“主子,咱们吃点儿冰的吧,又闷又热的。”   “拿过来吧,”四阿哥合上书页,松了松领口。   苏伟乐呵呵地端着盘子过去,一块白梨还没放进嘴里,张保掀帘而入,“主子!出事了!”   皇上令领侍卫内大臣和硕额驸尚之隆等传上谕,晓谕众臣,“观索额图并无退悔之意。背后怨尤、议论国事。伊之党类,朕皆访知。额库礼、温待、邵甘、佟宝伊等结党议论国事,威吓众人……索额图之党阿米达、额库礼、温待、麻尔图、佟宝、邵甘之同祖子孙,在部院者俱查明革退……著晓谕门上大人、与众侍卫等,尔等若在索额图处行走,必被索额图连累致死……” 第163章 圣旨   康熙四十二年   五月十八   宁静已久的京城,在这个异常闷热的晌午,突然地动山摇,成对的骏马打着明黄的旗帜在街上疾驰而过,留下一地的扬尘和议论纷纷的百姓。未到午时,康熙爷的一纸谕令,撼动了整个朝堂。   索额图掌仪天下之政三十余年,其父索尼生前是四大辅政之臣之首,当今大行仁孝皇后是索额图的亲侄女,整个赫舍里氏家族犹如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深深扎根在大清龙脉中。   然,圣旨下,天雷落,康熙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棵大树的主干生生折断。   傍晚,大雨磅礴而下   第二道谕旨下达刑部,“额库礼、温待、麻尔图、邵甘等……不善养余年,与索额图结党、议论国事,俱著锁禁、不可疎放!”   这一夜,数十个深宅大院被砸开,在孩子、女人的哭声中,或气愤、或惊恐的面容被一一押上囚车。   五月十九,阴雨连绵   圣上命近御侍卫海青、乾清门侍卫武格、马武传谕索额图,“尔家人告尔之事留内三年,朕有宽尔之心,尔并无退悔之意,背后仍怨尤、议论国事、结党妄行。尔背后怨尤之言,不可宣说,尔心内甚明……去年皇太子在德州住时,尔乘马至皇太子中门方下,即此,是尔应死处……尔任大学士时,因贪恶革退,后朕复起用,尔并不思念朕恩……朕亦欲差人到尔家搜看,但被尔连累之人甚多,举国俱不得安,所以中止。朕若不先发,尔必先之,朕亦熟思之矣……尚念尔原系大臣,朕心不忍,但予以宽宥,又恐结党生事,著交宗人府,与党羽一处拘禁,不可疎放!”   这一天,索相府大门洞开,索额图被御前侍卫押解拘禁。苏伟听府里的下人说,不少百姓跑去围观凑热闹,企图在抄家时捡到些烛台碗筷回去换银子。可惜,索相府没有被抄。索额图被押出来时,面色平静,全家人聚在院子里听从指挥,整个过程没有传出一丝哭声。   五月二十,天气微晴   圣上谕领侍卫内大臣等,“索额图之子,并紧要家人,俱交与索额图族兄心裕、法保看守拘禁,若其间别生事端,即将心裕、法保等诛除!”   心裕本是代索额图任领侍卫内大臣,如今只得一面奉命看守索额图家眷,一面上奏请辞。但好歹是一母同胞,心裕、法保的看守总是给索相的家眷留了最后一丝颜面。   原本,文武官员路过具要下马落轿的索相府,一夕之间成了关押囚犯的牢笼。金银玉器都被挪出,朱漆门钉俱被卸下,仆从家丁或关押、或遣退,沉重的大门被一根横木牢牢顶住,列队的侍卫四处巡逻,门庭冷落车马稀,往日的荣华权势,转瞬间只剩了一语唏嘘。   御门听政后,四阿哥由日精门走出,苏伟连忙迎了上去。从旁走过的诸位臣子或得意、或失落、或面无表情,但较往日都多了几分安静,没有三三两两的聚首,大家都脚步匆匆地向宫外走去。   苏伟跟着四阿哥缕着墙根慢慢走,过了诚素殿时,四阿哥停住了脚步,往不远处毓庆宫的方向看去。   “太子近日身体欠安,四弟不必过于劳心,”一个语调微扬的声音由后响起,苏伟偷偷地撇了撇嘴。   “原是如此,”四阿哥转过身子,“还是三哥消息灵通。”   “比不上四弟,”三阿哥摇了摇扇子,侧身让出一人道,“这是我府上编修陈梦雷。梦雷,快见过四贝勒,四贝勒可是颇看得起你肚子里这点墨水呢。”   “老臣惶恐,”陈梦雷上前一步躬身道,“给四贝勒请安。”   四阿哥有点无奈,此时不太想搭理三哥的找茬,只随意地点了点头,“陈编修请起。三哥,弟弟府上有事,先行一步。”   “等等,”三阿哥微扬眉梢,从侍从那里接过一张帖子递给四阿哥,“大哥幼子满月,这是请帖。四弟一贯忠孝仁义,想必一定会去,三哥就擅自做主帮你应下了。”   三阿哥说得轻松,四阿哥的脸色却越发冷峻,苏伟在一旁左看右看了半天,躬身上前一步,接过请帖。   四阿哥未发一语,只看了三阿哥一眼,转身负手而去。   毓庆宫   太子只着了一件单衣,依靠在门外长廊下,双眼微闭。   小初子拿着毛毯,轻轻地盖到太子身上,太子缓缓睁开双眼。   “殿下,奴才扰到您了,”小初子扑通跪下。   太子摇了摇头,声音平淡,“起来吧,我本来也没睡着。”   “殿下,您都好几日没合过眼了,”小初子颇为担心,“奴才铺了床,您去睡一会吧,这里凉。”   “不用了,”太子偏头看向内院,“清醒些最好,我怕闭上眼睛,看到些不想看的。”   “殿下,您不要太担心,”小初子压了压嗓音,“阿进泰说,李大人通知过索相,索相一定有所准备的。”   “李大人,”太子微微一笑,“若是没有李光地,或许索相不会束手就戮了。”   小初子愣了愣,恍惚间明白了什么,“可,李大人和索相是朋友啊。阿进泰说,索相早年帮过李大人的。”   “朋友……”太子捡起脚边的一片绿叶,“若说朋友,李光地大概是最没资格谈的,更何况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啊,谁知道皇阿玛的密旨里到底是什么内容……”   “殿下,”小初子双眼红了红,往太子旁边蹭了一步,“殿下,无论发生什么事,奴才都跟着您。”   太子抬头看看小初子,弯了弯嘴角,“别怕,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更何况,本殿如今,未必就是输了……”   四爷府,东小院   四阿哥坐在书桌后,半望着天,一呆就是一个时辰。   苏伟蹲在一旁,把四阿哥写下的字,一张张丢进火盆里,“李光地,密旨,索额图,太子,陈梦雷,三阿哥,裕亲王,千总……”   这些字有什么联系,苏公公想不通,只是越烧越郁闷。说到底,一切都是那位九五之尊百转千绕的变态心理搞出来的。   四阿哥渐渐从遐思中缓过精神,提起笔,却发现桌上铺好的纸没有了,低下头看,他家苏大公公正拿着白纸烧的起劲呢,“苏伟,干什么呢?把纸给我!”   苏伟扁扁嘴,站起身把纸还给四阿哥,一张脸被火盆烤的通红。   四阿哥瞪了他一眼,盯着空白的纸愣了片刻,提笔写下了四个大字,“东宫未变。”   六月初,直郡王府张灯结彩,大阿哥次子满月礼,筹备的似乎比长子时还要热闹。看着整个庭院四处飘挂的彩绸灯笼,大福晋在丫头的搀扶下,咳嗽得愈发厉害了。   直郡王次子弘方是格格王氏所生,也是直郡王时隔七年的第二个儿子,众人眼看着福晋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纷纷开始巴结王氏。大福晋看在眼里,却并未声张,她此时在乎的已不是妾侍的得宠,而是郡王府的安危。   “爷,”大福晋在丫头的搀扶下走进直郡王的书房。   直郡王连忙扶她在榻子上坐下,“怎么了,可是奴才们吵到你了?”   “没有,”大福晋轻摇了摇头,“只不过,弘方的满月礼是不是太过张扬了?”   直郡王笑了笑,起身走到窗前,“爷等了多少年才等到今天,如此安排已经竭尽收敛了。福晋放心,弘方与弘昱相差七年才降生,爷想庆祝一番情有可原,就算是皇阿玛也不会多加怪罪的。”   大福晋微微垂首,抿了抿嘴唇,“爷心中有数就好,如今朝上的形势也不明朗,妾身实在是担心王爷——”   “福晋不要多想,”直郡王走回榻前,握住大福晋的手,“皇阿玛在拘禁索额图之前晓谕众臣,与索额图牵连甚深的人必被其连累致死。如今朝上的人都急于澄清自己,肯为他求情奔走的人屈指可数。相反,借此机会,靠向爷来撇清关系的却大有人在。太子失德,爷是大清长子,立嫡立长,这个时候正是爷巩固势力的大好时机。”   大福晋看着直郡王少有的志得意满,到了嘴边的话语又咽了下去,最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六月初三,直郡王次子满月宴,门庭若市。   四阿哥抱病在家,苏伟亲自清点了给直郡王送去的礼品,最后万分不舍地送马车出门。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苏大公公很是不满,“送礼用车送,这些东西能养活一个村子的人了。”   “别嘟囔了,”四阿哥捧着书白了苏伟一眼,“弘方是大哥时隔七年才得的第二个儿子,这样大办宴席虽然不言而喻,但却有理可循。之前被三哥代为应下,爷如今却不想去,再不送上厚礼,回头一定被人嚼舌根。”   苏伟撇撇嘴,踢掉鞋子爬上床,“三阿哥的报复手段也太幼稚了,还把陈梦雷搬出来显摆显摆,像个七八岁的孩子一样,切!”   四阿哥好笑地瞪了苏伟一眼,“说的像你多聪明一样,以后不许随便议论主子,知不知道?”   “知道啦,”苏伟把枕头压在脸上,“我睡个回笼觉,咱们中午吃鸡汤锅子哦……”   与此同时,直郡王府,众人入席,开筵的时辰刚至,直郡王起身还未说话,门房的奴才突然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   “没规矩,谁让你进来的!”直郡王冷下面孔叱喝道。   “郡王恕罪,”门丁扑通跪下,“宫中传来谕旨,京中停止一切饮宴,裕亲王殁了!” 第164章 密旨   康熙四十二年   景仁宫   空旷的宫室里,巨大的香炉燃起缕缕烟气,略到黄昏的时辰,屋内已经一片暗沉。   一个月白色长袍的身影跟着梁九功迈进了正殿,“儿臣给皇阿玛请安,”胤礽俯身跪下。   屋子当中,一人独坐在龙椅上,静默片刻后,沙哑着嗓音道,“起来吧,再往前站些,朕看不清你……”   “是,”胤礽上前两步,梁九功微微开了侧面的窗子,一抹光亮横在了两人中间。   “逝者已矣,还请皇阿玛保重龙体,”胤礽垂首道。   康熙爷叹了口气,抬眼看向远方,“裕亲王是朕兄长,自幼亲厚,多年相伴,如今离去,朕着实伤怀。”   “请皇阿玛节哀,”胤礽躬下身子,“兄弟之情可贵,君臣之谊难得,皇阿玛与皇叔的感情让人歆羡,儿臣想裕亲王西登极乐也会为皇父祈福的。”   康熙爷闻言,微微眯起双眼,向椅背上靠了靠,“先帝早逝,朕的兄弟不多,你们还是有福气的……”   胤礽抿了抿唇角,语带落寞,“兄弟们是仰赖皇阿玛福祉。只不过儿子自幼跟在皇父身边,与弟弟们总是疏远了些。在毓庆宫养病的这些日子,只有胤禛递了帖子问候,心里多少有些失意……儿子还记得,皇阿玛赐皇叔《咏桐老图》,寓意兄弟同老。当时儿子就在旁边,当真羡慕不已。如今儿子年岁也不小了,不知今生,有哪位兄弟愿与儿子同老……”   “你才多大,怎么言语间倒似个暮年老人了,”康熙爷握在龙柄上的手紧了紧。   “是儿臣不好,”胤礽看了康熙爷一眼,慌忙垂下身子,“儿臣是来劝皇阿玛节哀的,却说了这些有的没的让皇阿玛操心,还请皇阿玛恕罪。”   康熙爷轻摇了摇头,“你我父子也很长时间没好好说话了,何罪之有?仁孝去的早,留下襁褓中的你,朕身担国事,再想尽心也难免疏忽,让你一个人在偌大的宫室里长大,如今想来,是难为你了……”   “皇阿玛……”胤礽抬起头,双眼盈有泪光,片刻后,扑通跪下,膝行至康熙爷身边,“皇阿玛,保成有罪,保成怯懦,怕是辜负了皇阿玛二十余年的悉心教导,请皇阿玛发落了我吧……”   “保成,”康熙爷有些错愕,看着眼前哭得像个孩子似的太子,多年前嫡子出生,确立储位,昭告天下,祭祀太庙的场景又一一在眼前浮现,“保成,朕的儿子……”康熙爷伸出手,将胤礽搂到身前。   “皇阿玛,”胤礽趴在康熙爷膝盖上,兀自流泪不止,声音呜咽,“儿子害怕,真的害怕……”   “不怕,保成不怕,有朕在,”康熙爷轻拍着胤礽的背,时间好像回到了二十五年前,年近五岁的胤礽出痘、高烧不退,朝堂上外有三藩作乱、内有权臣干政,年轻的康熙爷便像这样,彻夜抱着儿子,一边安抚照顾,一边批改奏折。   明月当空,胤礽由景仁宫出来,梁九功亲自打着灯笼,将太子爷一路送到景仁宫门口。   “有劳梁公公了,”一早等在门口的小初子上前接过灯笼。   “不敢,不敢,太子爷慢走,”梁九功垂下身子,将神色埋进阴影中。   “好好伺候皇阿玛,”胤礽嗓音沙哑。   “是,殿下放心,”梁九功俯身,“恭送太子……”   一行人下了台阶,小初子给太子披上了斗篷,“殿下,今夜有些凉呢。”   “是吗?”胤礽抬头看看夜空,原本哀泣惊恐的眼神此时却如深潭死水,平静无波,“明天说不定会是个好天气呢……”   裕亲王举丧,几位成年建府的皇子俱穿孝行丧礼,太后、康熙爷亲临裕亲王府,哭丧时众臣皆哀。久居深宫的太子也终于露面,只是身形瘦削,面色苍白,倒与过度伤心的康熙爷很是相像。   丧礼间歇,太子独自到内庭休息。苏伟端了茶水给四阿哥,告诉他适才看到大阿哥往内庭去了。四阿哥思忖片刻,起身跟了过去。   “二弟身子不好,就该多多将养,这般逞强地出宫,平白地让皇阿玛担心……”直郡王负手站在石桌旁,望着不远处半枯的老松,单留个背影给旁人。   “大哥教训的是,”太子披着斗篷,坐在石凳上,轻轻地咳了两声,“眼瞅着暑气渐浓,弟弟竟总觉得凉气透骨,着不了一点冷风,当真不该出来……只不过,裕亲王到底是咱们的亲叔叔,这最后一程总要送上一送的。”   直郡王轻笑了一声,缓缓地转过身来,“死者为大,按说二弟的孝心不错。但我听说,当初皇叔助老八整修东岳庙时,二弟可是颇有微词,甚至当面给裕亲王难堪。如今想来,皇叔仙逝,大概也不会很愿意看到二弟来送他一程吧……”   走到不远处的四阿哥与苏伟,听到大阿哥的话,不觉一愣。   四阿哥脚步顿了顿,又抬步往院中走去,冲太子一躬身道,“臣弟给太子殿下请安。”   “胤禛不必多礼,”太子眼神有些恍惚,转头冲四阿哥笑了笑,“你也累了吧,过来喝杯茶。”   “是,”四阿哥直起身子,向大阿哥略一拱手,“见过直郡王。”   “老四客气了,”大阿哥低头挽了挽袖口,“你陪着太子坐一坐吧,我往前头去了……”   头一日的丧礼进行到傍晚,苏伟跟着四阿哥站了一天,腿都有些打颤,好不容易走到了王府门口,却又被三阿哥拦下。   “我还以为四弟会抱病在家呢,”三阿哥摇着扇子,弯了弯嘴角,“如今看来,四弟神色倒还颇为不错。”   苏伟暗暗地翻了个大白眼,伸手去理理四阿哥的衣摆,其实他是累了,想找个东西借着力歇一会儿。   四阿哥今儿的心情不是很好,当初他挑三阿哥,也是想让他远离战局,不要挡了皇阿玛的路。如今索额图被抓,东宫一时没有动静,他本也不想再提徐梦雷一事,谁想三阿哥却不依不饶上了。   “有劳三哥关心了,”四阿哥寒了脸色,“若不是三哥越礼——”呛人的话刚到嘴边,四阿哥猛地感到身后一股拉力,微一回头,却见他们家苏公公蹲在他身后,拉着他的衣摆左拽拽,右扯扯,面上一副“我很忙,别打扰我”的神情。   “弟弟府里还有事,今儿就不与三哥叙旧了,告辞,”四阿哥略一拱手,丝毫不顾三阿哥的惊讶,转身拖着尾巴走了。   裕亲王起殡,康熙爷悲伤了几天,终于恢复政事。而此时,朝堂上众臣议论纷纷的首要事项,就是清除索额图的党羽,查明索额图的罪状。   “启禀圣上,”纳兰揆叙躬身道,“索额图结党妄行,在京中势力颇大,除额库礼、温待、邵甘等人外,臣查知光禄寺卿福康安,礼部侍郎周晋等亦常来往与索相府。”   “皇上,索额图在满蒙八旗的势力也不容小嘘,”工部尚书王鸿续上前一步道,“镶红旗满洲都统阿昌阿,正红旗蒙古副都统布格俱曾在索额图门下行走。”   “皇上,臣亦有柄启奏……”   康熙爷高居宝座,神色不清,皇子间倒还颇沉得住气,只是四阿哥时不时望望为首听政的太子殿下,心中五味杂陈。   “皇上,”文华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张玉书上前一步道,“臣以为,处置索额图党羽一事不可操之过急。索额图在朝三十余年,与之共事、来往的宗亲大臣怕是恒河沙数,若要一一查处,必会动摇我朝根基。”   “张卿言之有理,”康熙转头望向佟国维道,“佟老有何见解?”   “回禀皇上,”佟国维动作颇缓地躬下身子,“老臣以为,应先理清索额图所犯罪状,查清参与其事的大臣,再根据罪情予以惩处。至于平时有所来往的,只要在人情范围之内,自行陈述,便可不予追究。也省得一番清查下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恩,”康熙爷点了点头,“此一法深得朕心,索额图一案,朕当初就不愿牵连太广,如今亦然。只要众臣晓以大义,未与索额图有所图谋,人情往来,朕一概不予追究。至于调查索额图罪状一事——”   “皇阿玛,”直郡王出列一步,四阿哥身子一紧,望向大阿哥的背影,“儿臣愿为皇阿玛分忧,查清索额图所犯罪状,将相关党羽一网打尽。”   众臣之中,一直沉默的纳兰明珠暗暗地摇了摇头。   “大阿哥有此心甚好,”康熙爷语态淡然,“只是不日,朕既要北巡塞外,你等要随朕一同前往,索额图一事还是等朕回京后再行处置为好。”   朝堂上一时沉默,四阿哥缓缓地舒了口气。   连续几日的唇枪舌剑,随着康熙爷北巡的即将启程,终于暂时安静了下来。   此次塞外巡幸,皇子中太子、大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伴驾。这样的伴驾队伍,还是头一遭。   虽然对于自家主子的落选有些担心,但总体上来说,刚经历三个月的南巡,能安生地呆在家里,苏大公公还是高兴大于失望的。   不过,苏伟不知道的是,自这一年后,他们家四爷终其一生再未到过塞北。   七月流火,京城越发闷热,四爷留守倒也没能全然清闲。   十四阿哥临走前,特意到了亲哥府邸嘱咐一通,将阿哥所两位待产孕妇交给了自家兄长。任四阿哥面寒似冰,十四爷都一派理所应当,哼着小曲儿纵马走了。   十三阿哥的格格瓜尔佳氏与十四阿哥的格格舒舒觉罗氏先后怀有身孕,算着日子,舒舒觉罗氏得到九月份,瓜尔佳氏却是马上临产了。四阿哥派人请示了贵妃与德妃,让福晋和李氏入宫照顾,又特意叮嘱了太医院,产婆、药材都一早准备好了。瓜尔佳氏也算争气,中间没出什么差错,八月初九诞下了一名女婴。   四阿哥亲自写了信给十三阿哥报喜,苏伟在一旁看着‘吾弟喜获千金,兄长喜极而涕’之类的话,肉麻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京城的夏天一贯不太好过,而今年的夏天似乎尤其炎热,未到八月,天上就像下了火。苏大公公几乎天天搂着冰块睡觉,还几次三番一脸嫌弃地把睡梦中靠过来的四阿哥踹出好远。   眼瞅着八月要更加难熬,四阿哥决定举家搬到京郊庄子里避暑,府里、庄子都开始准备,弘晖阿哥、两位小格格也都异常兴奋,却不想在临行前一天出了变故。   敬事房总管顾问行代传圣旨,赐四品典仪凌柱女钮祜禄氏于皇四子胤禛藩邸。   要说四阿哥后院的格格除了诗玥,其他都属于皇上划给四阿哥的,但如此传圣旨钦赐的倒还是头一遭。   顾问行将圣旨递给四阿哥,即时恢复了随和的面目,弯腰对起身的四阿哥道,“皇上是听说了十三爷得了女儿,心里惦记着您呢。虽说圣上远在塞北,却一刻也不叫耽误。还吩咐说,钮祜禄氏受选秀女也有一段时日了,让您尽早接到府里,早日再有个一儿半女的,也好让皇上安心啊。”   四阿哥轻抿嘴唇,点了点头,“让皇阿玛操心了,也有劳顾总管大老远地跑这一趟。”   “不敢,不敢,”顾问行微微垂首,却复又抬头道,“奴才冒昧,一路纵马而来,口渴的很,还真想向四贝勒讨赏一碗茶。”   四阿哥略微一愣,点了点头,“应当的。”   苏伟还有些怔怔地,被小英子从后捅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慌忙上前道,“顾大总管请!”   “哎哟,苏公公,咱们是多年没见了……”顾问行笑笑。   苏伟有点儿不好意思,“当年多亏顾总管照顾,小的一直没机会好好报答您。”   “举手之劳而已,谈什么报答,”顾问行言谈间颇为随性,一路跟着苏伟与四阿哥进了东小院。   眼见着其他人都在院门口各自散去,只剩了四阿哥与苏培盛,顾问行停住了脚步,敛去了面上的笑容,站直身子道,“皇四子多罗贝勒胤禛,接吾皇密旨!”   苏伟慌张地跟着四阿哥跪下,顾问行从袖中拿出一卷黄绸,“……此前,因索额图事,朕心难安……现令四贝勒胤禛,密审索额图家人,讯清相关人、事,向朕奏报……”   顾问行颁完圣旨,将四阿哥扶起,压低声音道,“圣上重任,四爷务必办妥,不要惊动他人。”   四阿哥点了点头,顾问行俯身告退。   苏伟有些征愣地送顾总管出门,接连的变故让他脑子里有点儿蒙,另莫名地觉得有些异样,却一时想不出哪里奇怪。直到送顾问行走到了门口,顾大总管回身拍了拍苏伟的肩膀道,“小苏子啊,做奴才跟做人一样,本分、情分缺一不可。无论你凭哪样走到今天,都实属不宜。不过,顾公公提点你一句,人贵自省,哪怕是走上了一条康庄大道,也要时时看看前面有没有悬崖峭壁,机关陷阱啊。”   苏伟一愣,缓缓低下脑袋,“谢顾公公提点。”   顾问行笑了笑,“你是个聪明的……留步吧,咱家先走了。”   苏伟抬起头,目送着顾问行离去的背影,脑海中那一抹异样,连带着顾问行的话,终于犹如一颗霹雳落雷在晴空万里中轰然炸响——既是康熙爷密旨,为何没有避讳他一个太监? 第165章 脖颈发寒   康熙四十二年   顾问行走后,一阵风似飞回东小院的苏大公公狂躁了。   乾隆爷的亲娘钮祜禄氏即将入府,四阿哥要夜审索额图的老婆孩子等重大事项都被苏伟抛到了脑后,此时让他脖颈发寒的只有一件事,康熙爷知道了!   “顾总管是皇上心腹,我早年就听师傅说过,顾问行是帮皇上在外面办事的,”苏伟从屋子东面踱到西面,又从西面踱回东面,“他颁圣旨时的表现那么自然,跟我说的话也带着歧义,什么本分、情分的,分明就是在暗示我。对了,还有钮祜禄氏——”   “好啦,”四阿哥托着腮帮子靠在榻子上,伸手将焦躁的苏公公拉到身边坐下,“你也不仔细想一想,皇阿玛要是真知道了,此刻你还能活蹦乱跳地在爷面前转圈圈儿?”   “可是,那是皇上的密旨啊,顾问行完全没有要回避我的意思,”苏伟脸色发白,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小的汗珠。   四阿哥笑了笑,伸手帮苏伟擦汗,“你过于看重那密旨的分量了,索额图的家人被拘禁在索相府,有专人看守,爷要提审他们,再怎么保密也不可能不惊动任何人,更何况是爷身边的人。你苏大公公跟着爷这么多年,宫内宫外谁不知道,顾问行是人精中的人精,他没有回避你也是对爷的示好。至于临走时跟你说的话,不过是长辈对晚辈的教导罢了。”   四阿哥的话似乎在情在理,苏伟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会儿,适才鼓噪不安的心总算平定了些。   “好啦,被你折腾一通,爷都累了,”四阿哥拍拍苏伟的背,“陪爷休息一会儿,今晚咱们还要夜审重犯呢。”   “哦,好……”苏伟还是有些蔫蔫的,爬上榻子躺到四阿哥身边,带着一脑袋的胡思乱想闭上眼睛。   四阿哥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苏伟的毛,看着他的呼吸慢慢平缓,带着柔和笑意的脸才逐渐失去表情。   张保跪于堂屋之中,听了四阿哥的话,犹如数九寒天里坠入冰窖,“奴才愿一死证明清白,请主子明鉴!”   “小声些,他在屋里睡觉,”四阿哥低垂着眼帘,品着手里的茶,“这事儿若是做了准,谁都难逃嫌疑。但是你,爷还是信上七分的。所以,就交给你来查。如今,最值得怀疑的,应该是建府以后跟在爷身边的人。门客也好,侍卫也罢,在府里待得久了,若是想探听些什么,总是能察觉些风吹草动的。”   “是,奴才领命,”张保俯下身子,复又抬起头道,“主子,若是查到些什么,该如何处理?”   四阿哥将茶碗放下,负手走到门旁,“若当真是宫里的,就不能轻举妄动,要是能像马廉一样为我所用最好,要是不能,就看他手里握了什么消息了……”   “奴才明白了,”张保躬下身子,“奴才这就去查!”   张保领命退下,四阿哥掀开帘子看了看屋内榻子上睡得似乎还算安稳的人,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去了书房。   脚步渐远,傍晚昏黄的光线里,一双澄明的大眼睛缓缓睁开。   入夜,四爷府侧门洞开,一辆马车驶入长街。   索额图的家人被拘禁在原来的索相府,由索额图的两位兄长心裕、法保看管。康熙爷有谕,若是索额图家人旁生事端,即将心裕、法保诛除。   四阿哥手持皇上的密旨,成功敲开了索相府的大门,心裕亲自陪着四阿哥入府,苏伟跟在后面,一路上颇为唏嘘。索相府的奢华富丽在京中大员里当属一属二的,然索额图被关不过两月,已是满园的残花败柳,长廊影壁上俱是凹痕,角落处更是污秽不堪。   不过当众人进入正堂时,苏公公才知晓破落的庭院不过是表象,最让人感慨的当是这些曾经呼风唤雨的千金贵胄。   格尔分从铺位上爬起来,脚上还带着脚镣,面目虽然狼狈,但语态很是淡然,“罪臣等拜见四贝勒,四贝勒万安。”   四阿哥抿了抿唇,缓缓扫视了一周,正堂地上睡着的男眷,内厅里走出的女眷已经各聚一处,纷纷俯身行礼。   “起来吧,”四阿哥声音和缓,“我奉命来闻讯一些事情,并不想难为各位,也请各位予以配合,让本贝勒能顺利交差。”   格尔分从旁俯身道,“罪臣等定听从贝勒爷安排,但家父一事,所要交代的俱以陈奏,实在不知还有何事可替贝勒爷交差。”   四阿哥看了格尔分一眼,语态微冷,“如若不知,便好好想想,索大人在朝中的时日也不短,定能想起些什么的。”   心裕吩咐人将厢房中的两间收拾出来做审讯室,傅鼐、沈廷正一文一武做主审官,苏伟站在饮茶的四阿哥身后看热闹。   索额图的家眷被一个一个带进来,又一个一个带出去,女眷们或摇头、或沉默,倒是很少有哭闹的。轮到男人们时,吐露的都是陈芝麻烂谷子,到索额图信重的几位子侄时又开始打太极、模糊重点。眼看着到了半夜,沈廷正的笔下压根没写几个字。   “主子,这样不是办法,”傅鼐走到四阿哥身边道。   四阿哥放下茶碗,轻叹了口气,苏伟的脖颈开始冒凉风。   “用刑”,四阿哥微微垂头,捋了捋袖口。   “是,”傅鼐躬身领命。   当索额图的侄子被拉入里间,苏伟终于知道心裕为什么让人收拾出两间屋子了。   沉闷的顿声与压抑的呻吟声让苏伟恍惚间想起了多年前,正三所失窃,他和一干奴才被押进慎刑司。那是宫中一个最不起眼的院子,低矮的房梁,灰突突的屋子,没有满眼的刑具与血腥,只是时不时传到耳边的某些声音让人压抑得想要崩溃。   “贝勒爷,”心裕推门而入,打断了苏伟满是恐惧的胡思乱想。   “什么事?”四阿哥微微偏头。   心裕暗暗咽了口唾沫,躬下身子道,“请贝勒爷恕罪,臣怕是得去宗人府一趟。”   “现在?”四阿哥眯了眯眼睛,“是何人叫你过去?”   心裕有些征愣,神色间带着踟蹰,四阿哥将茶碗放下,带着一声脆响,“本贝勒是奉皇阿玛的密旨过来的,你有何事竟敢隐瞒?”   “不敢,不敢,”心裕慌忙垂下脑袋,“回四贝勒,宗人府那边三贝勒跟八贝勒亦是奉皇上密旨提审索额图,适才派人来召臣过去,怕是有事闻讯。”   “哦?”四阿哥眉梢微挑,缓缓地吐了口气,“那也罢,你便过去就是了。只不过,三哥那儿的事我知道也属无奈,我这儿的事,你须得三缄其口。毕竟我们接的都是密旨,哪一方漏了消息,索大人在皇阿玛前怕是都不好交代。”   “是,是,臣明白,多谢四贝勒提点,”心裕再三行礼后,俯身退下。   四阿哥的脸色慢慢落了下来,苏伟蹙着眉头想了半天,还是不太明白,“主子,皇上干嘛费心竭力地传了这么多圣旨,让你们分别提审索额图和他的家人啊?要查索额图犯下的事儿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查呢?”   四阿哥思索了半晌,缓缓地摇了摇头,“皇阿玛的心思太难揣测,我一时也猜不准,不过如今看来,比起调查索额图,皇阿玛更看重的怕是我们三人的表现吧。”   天慢慢放亮,苏伟已经靠着墙角昏昏欲睡。沈廷正的笔下总算罗了几张纸,四阿哥一一验看,倒是有些新的东西,只不过都且算些不大不小的事。   “主子,”沈廷正起身道,“格尔分那些人是死都不会开口,其他人怕是吐得没什么东西了,咱们要不要私下派人去查查?当初魏经国跟着邵干,倒是留下不少线索。”   四阿哥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纸弹了弹,“再审问几日就得了,能问出什么就是什么吧,不必多此一举。”   “是,”沈廷正略一思忖,低头领命。   苏伟跟着四阿哥回府时天已大亮,还未用早膳,福晋便派人来请。苏伟嘟嘟囔囔地撇下四阿哥,爬上床补眠,四爷只得拍打他两下,自己带着张起麟往福晋院里去了。   福晋迎了四爷进屋,却见四阿哥神色倦怠,“爷昨晚没休息好吗?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没有,”四阿哥摇了摇头,接过侍女递上的茶啜了一口,“只是天气太热,睡得不好。皇阿玛既有圣旨传来,钮祜禄氏的事儿便不能疏忽,庄子那边就先不去了,你好好安排一下,尽早把人接进府里。”   “是,”福晋略一俯身,面色平静,“西配院那边,四间小院都住了人,妾身想把自己院子的东厢房收拾出来,虽不宽敞倒也住得下。”   “不用,”四阿哥摇了摇头,“你是福晋,怎么能让格格和你挤在一起,就让她和耿氏住在一个院子吧。虽是小院,也都有厢房,住得下。伺候的奴才,都安排到东路去住。”   “爷说得有理,是妾身疏忽了,”福晋扬了扬嘴角,又向四阿哥行了一礼,“有新人进府,着实是件好事,咱们后院是该添丁进口了”。   四阿哥看了看她,端起茶碗刮了刮茶末,“咱们府上人是越来越多了,你自己管着这儿后院怕是太过劳累。爷有心向皇阿玛请封位侧福晋,也好帮一帮你。”   福晋一愣,看向四阿哥的眼神带了些凉薄,“多谢爷体谅妾身的辛苦,不知爷有心为哪位格格请封?”   四阿哥抿了抿嘴唇,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李氏入府多年,人也算端庄稳重,又不像宋氏般木讷,再加上她诞育伊尔哈,功劳不小,当得起侧福晋一称了。” 第166章 背叛   康熙四十二年   七月末,东小院   荷池中的锦鲤摇曳着尾巴躲到小桥下,王朝倾提着食盒悄悄儿地迈进院子。李英站在廊下冲他摇了摇头,王朝倾了然地转身进了茶房。四阿哥被福晋请去了前院,苏大公公一早钻进了被窝,现在还没动静。   四爷卧房内,晨起的阳光被雕花窗棂割成点点碎斑,摆在青玉瓷缸中的冰山缓缓滑落,蒸腾出徐徐凉意。苏伟在床上扑腾着翻个身,一双大眼睛透着血丝,却怎么也闭不上。   四阿哥派张保查府内奸细的事儿,苏伟听得很清楚。康熙爷到底知道多少,如今还做不得准。四阿哥给苏伟的解释,大概是千百种可能里结果最好的一个。只不过,以如今的形势而言,苏伟实在无法劝服自己,去心甘情愿地做一个掩耳盗铃的傻缺。   “师父,”在廊下昏昏欲睡的小英子,被推门出来的苏伟吓了一跳,“您起来啦,王公公送早膳来了。”   “我不饿,”苏伟挑了个有阴影的地方蹲下,托着下巴望着小院里郁郁葱葱的景致发呆。   小英子挠挠头,走到苏伟身边,跟自家二师父并肩蹲在一起。   “小英子,”苏伟有点儿无精打采,“你跟着师父多久了?”   小英子眨了眨眼睛,“恩……我是三十一年跟着师父进正三所的,如今算起来有十一年了。”   “十一年了!”苏伟有点儿惊愕,转头看了看李英,当初那个木头脑袋的熊孩子,竟然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跟在他身边十一年了。   小英子被苏伟盯得莫名其妙,寻思了半天小心翼翼道,“师父,您是不是缺银子花了?”   八月初,京城里暗自进行的审讯都到了关节。四阿哥这儿,最终也没能挖到什么重大消息,好在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拼在一处,倒还算不上无法交差。   至于三阿哥、八阿哥一处,就有些许微妙了。与四阿哥单纯被要求提审索额图家人不同,三阿哥与八阿哥得的密旨要具体很多。   康熙爷道,“朕据闻索额图遭拘禁后,朝中犹有人惧之,其属下仍于暗中四处活动,更有甚者,欲密谋将其救出。尔等须得讯清此事,查探相关人等,向朕陈奏……”   然两位阿哥得了密旨后,往宗人府一看,索额图被牢牢关在禁所,没有丝毫向外传递消息的迹象,康熙爷提到的属下人等也无从查起。   索额图本人虽未受重刑,但两个月的关押,缺衣少食、满身污秽,脖子上、脚踝上各栓着两道铁链,似乎早已被磨没了精神。整个人疯疯癫癫的,见人就扯着嗓子喊皇上饶命。   不得以下,三阿哥只好将心裕、法保连夜传至宗人府,却无奈此二人担着索相府的指责,对索额图这边是一问三不知。连着两天,没有丝毫收获,三阿哥只好硬凹了几句,宗人府没有照规矩给索额图上九道铁锁,疏忽渎职等废话。   眼看着日子进了八月,二人快要无法交差,八阿哥却及时地带来了重大消息。看守索额图的兵部曹吏简应魁,极其三个儿子被抓进宗人府。虽然几人拒不认罪,但八阿哥拿到了他们一家听命索额图的证据,还连出了几名逃脱在外的包衣奴才。   密审索额图的事告一段落,在回禀康熙爷时,八阿哥并未居功,三阿哥倒也厚道,在折子后头特意提了一嘴,胤禩探查简应魁一事,尤为辛苦。   塞北,銮驾驻跸桦榆沟行宫,众蒙古贵族纷纷前来朝拜。   太子披着单衣,站在窗户旁,身子单薄如纸,窗外时不时地传来吟乐之声,觥筹交错,似乎格外热闹。   小初子端了热茶递给太子,太子接过捂在手里,语态和缓,“适才,是大阿哥派人送东西来了?”   “是,”小初子垂下脑袋,抿了抿嘴唇,“说是今儿个打下的猎物,知道太子殿下身子不好,特送来与您同乐。”   太子扬了扬嘴角,“他这时倒挺会做兄长的。”   小初子暗暗地撇了撇嘴,“殿下一直称病,最近直郡王那儿可是热闹呢,一天大宴小宴不断,常常喝得一帮人东倒西歪的。”   “那也是应当的,”太子看了小初子一眼,眉眼间似一点也不在意,“这次北巡,除了我和他,其余的皇子年纪都尚轻,出来的次数也少。如今本殿称病,又有前朝索相的事,来朝拜的人自然要往他那儿去——”   “殿下,”侍卫统领阿进泰迈进屋门,冲太子一躬身。   “什么事?”太子转过身子,眯了眯眼睛。   阿进泰垂下脑袋,语带踌躇,“回禀殿下,京中传来消息,三阿哥、八阿哥奉旨密审索相,简应魁等人都被抓了……”   太子的身子蓦地一软,被小初子及时扶住,“那索相如何了?”   阿进泰咬了咬下唇,站起身拱手道,“索相让奴才带话给您,请您万万保重自身,切勿冲动。至于营救一事,自此停下。”   太子面色越发苍白,闭着眼睛缓了半刻,才被小初子扶着走到榻边坐下。   “殿下,”阿进泰躬了躬身子,“索相此番着实用心良苦……”   “我明白,”太子垂下头,声音轻弱,“索相欲以自身为我保留最后一口元气,只不过这以后的日子,本殿要一个人走了……”   四爷府,傍晚   苏大公公伺候着四阿哥读书,东小院的奴才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亭子下乘凉。   小英子大约是热的糊涂了,捧着个木头盒子坐在台阶上,看得张起麟直翻白眼,“你师父再没出息,也不至于去偷你那三瓜两枣,干嘛成天地捧着它?”   小英子扁扁嘴,他那二师父惦记自己的银子不是一天两天了好不好?“我就觉得师父这几天怪怪的,总是跟我提起以前的事儿,一副伤春悲秋,感怀兄弟之情的模样。”   “正常,”张起麟咧咧嘴,“苏大公公的脑袋瓜总要时不时地跟咱们差两行,等过几天就又蹦回来了。”   王朝倾听得一笑,复又想起什么似的道,“不过苏公公最近确实有些怪,昨儿个拉着我问当初在承乾宫的事儿。今儿上午我还见着王钦倒腾以前正三所奴才的记档,说是苏公公要用。”   张起麟蹙了蹙眉头,伸手捅了捅站在一旁的张保,“喂,苏公公是不是在查什么?”   张保瞥了张起麟一眼,“你去问他啊,我怎么知道?”   “切,猪鼻子插大葱,”张起麟瞪了张保一眼,“你当我不敢问啊,哼!”   福晋院里   诗瑶小心翼翼地迈进卧房,冲福晋福了一礼,“主子,西配院都收拾好了,耿氏还算懂事儿,没有一点儿怨尤的样子。”   福晋低头一笑,颇为冷淡,“有什么好怨尤的,一个月贝勒爷就去那么几次,住哪里不是住?”   诗瑶抿了抿唇,向福晋身旁走了两步,“主子,您不要太为难自己,李氏就算封了侧福晋,离您也差一大截呢。更何况,咱们有弘晖阿哥,这西配院里再翻腾,也挡不住嫡长子啊。”   “你不懂,”福晋缓缓地摇了摇头,“我没把侧福晋的事儿放在心上,哪怕四阿哥为李氏、宋氏都请了封也无所谓,哪个府上没几个侧福晋、庶福晋的。我只是莫名地觉着累,觉得没意思……”   “主子,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诗瑶为福晋轻轻地捏着肩膀,“奴婢听人说,隔壁八贝勒府上,如今连个侍妾都没有。八福晋独占着八阿哥四五年,一个孩子都生不出来。宫里良嫔娘娘人微言轻,连个格格都塞不进去,如今若真论起子嗣稀薄,咱们府上还轮不到呢。”   “八福晋一贯跋扈,她娘家显赫,也无可厚非,”福晋按了按太阳穴,“我是不欲跟她比的,你们也不许再瞎传瞎听。咱们府与八贝勒府虽然近,但看四阿哥的态度就能看出,是不想与八阿哥多有牵扯的。让奴才们谨言慎行,若有乱了心思爬墙头的,严惩不贷。”   “是,”诗瑶略一征愣,俯身领命。   清晨,四爷府的角门被打开,一个人影轻手轻脚地步入长街。片刻后,两个人影掩在晨起的薄雾后,鬼鬼祟祟地跟随而出。   “师父,咱们跟着张公公干什么?”小英子从苏伟身后探出个脑袋。   “闭嘴!”苏伟把小英子按回去,蹙着眉头看着不远处的张起麟颇为悠闲地四处乱晃。   “师父,你是不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小英子扁了扁嘴,“张公公今儿不当班,就是出来玩的。说起来,这乱逛的毛病,还都是跟您学的。您要是也想跟着混就明说,上次欠徒弟的银子先——”   “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苏伟回头怒瞪了小英子一眼,他怎么带出了这么个话唠的徒弟。   前面张起麟站在一个巷口,左右看了看,似乎拿定了什么主意,转身拐进巷子。   “走,走,跟上去!”苏伟拉着小英子,晃到巷口,刚要探头往里看,一张大脸正好撞了上来。   “啊!”苏伟惊叫着退了几步,和捧着个大肉包子的张起麟面面相觑。   “苏公公,你怎么在这儿?”张起麟一脸莫名其妙。   “我……”苏伟挠挠后脑勺,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哦,”张起麟突然恍然大悟状,“你也是来吴氏买包子的?”   “买包子?”苏伟眉头跳了跳,被小英子在后头捅了捅腰,“哦,对,买包子!”   “我跟你说,苏公公,”张起麟痛心疾首地捧着包子凑上来,“这吴氏是越来越黑了,现在一个茴香馅儿的要二十文,二十文啊!在城隍庙能买一笼屉了。我回回吃了他们家包子都有种当冤大头的感觉。可是这一时间长不吃,那味道就总在鼻子下转着。唉,这人要嘴贱起来,真是没办法啊……”   “呵呵,呵呵,”苏伟傻笑两声,看看张起麟手里的包子咽了口唾沫,二十文一个,他就是馋死也不买!   一刻钟后,李英捧着个二十文的包子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家师父,他不爱吃包子,更不爱自己花二十文买个茴香陷儿的菜包子。   张起麟哼着小曲儿干掉了一个五十文的卤煮火烧,回头时那对白了脸的师徒已经不见了。   “客官,里面请,”一碗茶一两银子的茗香阁将张起麟迎进屋里,七拐八绕的包房中已经有一人坐在桌旁。   顾问行将洗茶的水浇在壶上,冲来人弯了弯嘴角,“出来一趟不容易吧?”   张起麟抿了抿嘴唇,坐到顾总管身旁,“师父,近来身体可好?”   从茗香阁出来尚未到中午,张起麟抬头看了看天,似乎要下雨了。   “茗香阁的茶好喝吗?”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突兀地在身后响起,张起麟低下头,慢慢地转过身子,“张保?”   “苏公公让我在这儿等你,”张保缓缓地吐了口气,“我倒是没有想到,做了十几年兄弟的人,来头竟然不小……” 第167章 处置张起麟   康熙四十二年   八月   阴沉沉的云笼罩在京城上空,一架马车由长街驶过时,路边的小贩已经在收拾摊子准备提早回家了。   马车停在打鼓巷的拐角,张起麟、张保一先一后地进了巷子。   小英子站在一处废弃民宅的门口,看着远远而来的两人呆呆地发愣,手里还捏着没吃完的菜包子。   “快吃吧,”张起麟走到近前,冲小英子笑了笑,“凉了就不好吃了。”   小英子嗫嚅了两下嘴唇,最终却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转身推开院门。   院子里很是清冷,似乎荒废很久了,苏伟坐在破落的窗台上,叼着根长长的青草,掩在阴影中的脸看不清神色。   张起麟轻轻地叹了口气,走到苏伟旁边靠墙蹲下,语调倒十分坦然,“是我小看兄弟们了”。   苏伟冷冷一笑,偏头看了一眼站在树下的张保,回头颇带嘲讽地道“这话该是我们来说才对,张大公公……”   张起麟抬头看了苏伟一眼,敛去了面上的随性,“我没有存过害你们的心思,也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兄弟的事,你和四阿哥的关系我更是从未透漏给任何人,哪怕是我师父。”   “你师父?”苏伟挑了挑眉,“顾问行?”   “是,”张起麟应了一声,“我进宫不久,就被师父挑中,只不过师父从未在明面上带过我,所以知道的人很少。”   “怪不得……”苏伟拿下嘴里的青草,在手中折了几折。   张起麟抿了抿嘴唇,压了压声音继续道,“我被调到正三所,并没有带着眼线的身份,早几年在坤宁宫时,师父除了偶尔来看看我,也从未有过什么特殊交代。进了正三所后,我一直是想,好好伺候主子,跟着兄弟们过逍遥的日子。谁知道,四阿哥建府后,师父找到了我,”张起麟缓了口气,神色有些萎靡。张保蹙了蹙眉,向前走了几步。   “起初,师父只是问一些四阿哥的近况,”张起麟托着下巴,看着不远处的天空,“就好像平时唠家常一样,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全当是八卦,跟师父说一说四阿哥几点起床,一天看多少页书,在庄子里下了几次地……”   天上渐渐落下了雨丝,苏伟有些冷,搓了搓手臂。   张起麟往房檐下躲了躲,继续道,“没过多久,师父开始问起四阿哥的门客,府里护卫的数量,跟朝中多少大臣来往,我才觉得不对劲……”   苏伟看了张起麟一眼,张起麟叹了口气,“我开始支支吾吾,挑挑拣拣地回避师父的问题。可是,我师父是顾问行啊……他什么也没有跟我解释,直接拿出了皇上的令牌,问我知不知道,这天下到底谁是主子……”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苏伟的声音波澜无痕。   “四阿哥建府以后,”张起麟垂着脑袋,“一开始师父会时不时地来问我,后来见我听话了,便让我定期汇报。我晓得轻重,只说一些家常琐事,四阿哥书房的事儿尽量不去碰触,但总少不得提上一两次,免得引人怀疑。有时朝中出了事,师父也会派人来问我四阿哥的反应,我大都见机行事地糊弄一番也就罢了。”   “那东小院的事呢?”张保举步走了过来,“你说了多少?”   张起麟站了起来,和张保定定地对视着,“苏培盛最得四阿哥看重,常与身边服侍,但为人马虎、不善经营,府上大事仍由原正三所大总管王钦主领。只此一句,再无其他!”   张保与苏伟对视了一眼,张起麟蹙起了眉头,“其他不论,这事儿说出去对谁都没好处,我没那么傻。如果我师父真的知道了什么,八成也是猜的,做不得准。要不就是——”张起麟顿了一下,看着两人道,“府上还有其他人跟宫里有联系。”   苏伟抿了抿唇,看看越下越大的雨,站起身道,“咱们先回府吧,到了晌午,主子身边不能没人。”   张保点了点头,张起麟有些征愣,苏伟看着他道,“你的事儿,回去我会跟主子说,怎么处理,等他定夺吧。”   张起麟眨了眨眼睛,有点不可置信地道,“你相信我的话了?不怀疑我在说谎?”   “别的我不知道,”苏伟蹭了蹭靴子,转身往门外走,“东小院的事儿你应该没说。”   “为什么?”张起麟又直了脑子,不太理解地刨根问底儿。   苏伟转头看了张保一眼,“你当为什么带你来这儿?你和顾问行在茗香阁说的话,张保都听到了。你们若是提了东小院的事,现在这处宅子里就该有个不能喘气儿的了。”   张起麟身子一寒,往后退了一步,张保偏头站在一旁,未看张起麟一眼。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张起麟咽了口唾沫,冲着苏伟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做奴才的就该效忠主子。如果换成是你,苏培盛,你会怎么做?”   “我?”苏伟挑了挑眉梢,“投生个奴才就够悲催的了,我这辈子只要一个主子就够了!”   四爷府   东小院书房,张起麟跪在地上,四阿哥坐在书桌后,屋内一时静默无语。   半晌后,张保抿了抿唇,率先打破沉默,“主子,奴才在茗香阁听了张起麟与顾问行的对话,确实没有极为紧要的事。顾问行曾提到传旨那天,见东花园的小院似乎门禁森严。张起麟说是为了防止府内奴才勾心斗角,主子近身的事一直由内监负责,不让旁人随意插手。他自己就住在东小院里,方便随时伺候。可见,苏公公的事,他的确没有向顾问行提过。”   四阿哥瞥了张保一眼,又看向跪在屋子当中的张起麟,语调平缓,“顾问行带着皇阿玛的令牌,你也算是奉旨办事,由不得人。别跪了,起来吧。”   “谢主子恕罪,”张起麟顿了顿,慢慢地站起身,垂着脑袋站好。   四阿哥缓了口气,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你既然念着爷往日待你的恩德,又不忘你们兄弟几个的情义,以后顾问行那里该怎么交代,你心中应当有数。”   “是,奴才明白,”张起麟躬下身子。   四阿哥点了点头,将茶碗放下,转头看了角落里的苏公公一眼,语调轻柔,“今儿个你们也都累了,下去歇着吧。”   “嗻,”张起麟、张保齐齐俯身。   “等一下!”苏伟从角落里走出,手里捏着一只碧绿色的瓷瓶。   “把这个吃了,”苏伟从瓷瓶里倒出一枚丸药,递到张起麟眼前,“你把这个咽下去,咱们还是兄弟。”   张起麟定定地看着苏伟,片刻后,将丸药接过,仰头咽下。   张保、张起麟俯身退下,苏伟顿时有些蔫蔫的,也不理自家主子,转身去了内厅,爬到榻子上卧着。   四阿哥跟了过来,伸手摸摸苏伟的额头,脱了鞋子靠到他身边,“别难过了,爷一早就猜到咱们府里肯定有皇阿玛的人。如今看来,是张起麟总比是别人强。”   苏伟抿抿嘴唇,没有说话。   四阿哥弯了弯嘴角,和苏伟并肩躺下,“不过,爷都没有怀疑过张起麟。你们关系平时那么好,又怎么会想到是他呢?”   “可能……是因为我还活着吧,”苏伟看了四阿哥一眼,声音有些干干的,“府里不想我死的奴才一共就那么几个,张起麟大概是最不像,却最有问题的。”   “什么问题?”四阿哥挑了挑眉梢。   “六品太监,”苏伟摸了摸自己衣服上的补子,“坤宁宫那种地方,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留下的。我查了王钦手上的记档,又四处打听各人的来历,张起麟纵然没有对自己的过去撒谎,却也不得不因为有所隐瞒而慌张。我让张保暗中留意他,在他一大清早出门时,我就知道我猜对了……”   四阿哥伸手揽住苏伟,在他耳旁亲了亲,苏伟垂下了眼脸。   “那颗药,是什么?”四阿哥踌躇了片刻,开口问道。   苏伟撇了撇嘴,把靠垫拿过来盖在脸上,闷闷地回了一声,“巴豆!”   东路茅房旁,张保捏着鼻子靠在树干上,隔了一会儿扬声道,“你还喘气吧,不会死里面了吧?”   “张保你个落井下石的,”一只苍白的手搭在门上,“也不知道苏培盛到底给我吃了什么,拉的我起都起不来了,快过来扶我一把!”   “我才不去呢,”张保往旁边闪了两步,“你在里面蹲了一个多时辰了,我怕自己会被熏晕过去。”   “你有点同情心行不行?”张起麟哆嗦着双腿拄着门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被你掐死呢?那苏培盛也是的,小肚鸡肠,我都如实交代了还搞这套,直接打我一顿得了呗!”   张保瞥了他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苏公公是个重情义的,这样也算便宜你了。不过你以后还是老实儿点听他的话吧,谁知道那药到底是什么东西?说不定真能要人命呢。”   张起麟打了个寒颤,肚子里又一阵叽里咕噜的声音,“天啊,没完了……”   入夜,苏伟一个人回了后院,把一只碧绿色的瓶子放到了自己的木盒中,盒盖轻落的声音在黑暗中惊起一地的寒凉。   八月十五,钮祜禄氏被接进四爷府,西配院一连点了几夜的灯笼,也算是给足了康熙爷传下圣旨的面子。   不过,四阿哥的宠爱显然不是好得的。钮祜禄氏带着世家小姐的规矩小心,言谈处事倒和宋氏有些相似。结果没用上几天,西配院便又沉静了下来。   诗玥院里,絮儿小跑着进来,冲诗玥欢实地一俯身,“小主,钮祜禄氏小主来看您了。”   诗玥一愣,放下手里的绣品,慌忙下榻道,“快请进来。”   “妹妹见过姐姐,”钮祜禄氏随后而入,向诗玥行了平礼。   诗玥连忙避开,扶着钮祜禄氏坐到榻子上,“我是侍女出身,不敢受妹妹的礼。妹妹也不要这般客气,咱们好好坐着说说话吧。”   钮祜禄氏有些羞赧地点点头,“我入府不久,人也沉闷,见福晋时就觉得姐姐亲切。今儿个才壮着胆子过来了,没打扰姐姐吧?”   “没有,”诗玥弯着嘴角,摇摇头,“我也是闲着无聊,想着扯块布料做件夹袄。”   钮祜禄氏小心地拿起桌上的绣品看了看,眼眸微亮,“姐姐的手艺真好,我学女红学了好多年,一直是有形无神的模样。额娘总是说我,怎么嘴笨,手也不灵巧呢。”   诗玥笑了笑,让絮儿上了茶,“爱之深责之切,我母亲从前也时常骂我,妹妹不要太在意。”   “姐姐说的是,”钮祜禄氏端起茶碗,刮了刮茶末,“如今嫁进了贝勒府,当真是想让额娘责备,都无处去听了呢。”   诗玥抿了抿嘴角,安抚地拍了拍钮祜禄氏的手臂。   两人聊了一个晌午,快用午膳时,钮祜禄氏适时告退。   絮儿看着钮祜禄氏出门,回头对诗玥夸赞道,“小主,这钮祜禄氏格格倒是个蛮亲和的人,一点都不自持身份的样子。”   诗玥弯了弯嘴角,低头摸了摸绣了一半的寒梅,没有答话。 第168章 偷听被抓   康熙四十二年   九月初,圣上回銮。   四阿哥等至京郊迎驾,苏伟站在人群后头,远远望着受众人朝拜的康熙爷,心中寒意四起。   随行的太子殿下只匆匆露了一面,苍白的脸色,单薄的身子让人唏嘘。反之,直郡王精神奕奕,高头大马地率着自己的队伍,一路在众臣拥护下跟随皇上回宫。   “四哥,”胤祥、胤禵纵马至四阿哥身旁,三人并肩而行。   “此次北巡可算顺遂?我见太子神色依然不好,”四阿哥勒紧缰绳,向两位弟弟问道。   十四阿哥往远处看了看,压了压嗓音,“二哥一路称病,到了行宫也没出门几次,木兰秋狩时都是大哥在接待蒙古贵族。”   “二哥身子不好,皇阿玛的兴致也不高,”十三阿哥从旁道,“科尔沁部落来人时,皇阿玛就见了一次,连宴席也没摆,还是大哥在后头设宴款待了几天。”   四阿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面色缓和地对十三阿哥道,“你家囡囡眼看着满月了,这次回宫好好准备,满月礼时我让福晋进宫帮忙操持。”   “多谢四哥,”胤祥笑着拱了拱手。   十四阿哥在一旁扬起唇角,凑到四阿哥耳边小声道,“四哥,我听说皇阿玛大老远地传旨回京往你府里塞人呢,你那后院还是没有动静吗?”   “管好你自己吧,”四阿哥回身瞪了胤禵一眼,“都是要当爹的人了,再没个正形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胤禵扁了扁嘴,勒着缰绳往旁边闪了闪。   九月初五,御门听政,索额图一党的处置问题又被搬上了日程,然众大臣的提议都被康熙爷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日前接了密旨的三位阿哥在朝堂上俱三缄其口,四阿哥递上的回报折子也如石沉大海。   皇上会不会一时心软,赫舍里氏能不能东山再起,朝堂内外都在纠结这一问题时,十四阿哥的格格舒舒觉罗氏诞下了一位小阿哥。   十四阿哥的长子,无论是德妃还是四阿哥都异常重视。四爷府里备下了厚礼,四福晋亲自进宫探视,结果让德妃抓住又一通唠叨,四福晋只得唯唯称是。   四爷府,四阿哥接了年羹尧、张廷玉的拜帖,两人一同入见。   苏伟站在四阿哥身后,见这两人分明是一同进门,年岁相差也不大,行为举止却壁垒分明的样子十分好笑。   “亮工今年庶常馆肄业,就该入翰林院了。衡臣现正好是翰林院侍讲学士,你们二人就此认识认识,以后一个屋檐下也好说话,”四阿哥靠坐在长椅上,面目温和。   “劳贝勒爷引荐,”年羹尧向四阿哥行了一礼,转身冲张廷玉一拱手道,“晚生年羹尧,字亮工,见过张大人。”   “年兄弟有礼,鄙人姓张名廷玉,字衡臣,以后一处当值,还望多多指教。”张廷玉回礼道。   苏伟被酸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四阿哥倒很是坦然,“多一份同僚的情谊,做事自然也容易许多。我年初随皇阿玛南巡时,颇得张老指点,如今张老致仕,衡臣以后有事尽可来贝勒府。”   “多谢四贝勒赏识,”张廷玉俯身道,“下官也是得父亲引荐才入得贝勒爷门下,日后贝勒爷有所吩咐,下官定竭心尽力。”   四阿哥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着人收了张廷玉的礼,又赏赐了不少好东西。张廷玉表了忠心后,适时退下,坦白爽快地让苏伟直咋舌,他们家四爷什么时候这么抢手了?   年羹尧全程旁观,对这位未来的前辈同僚,似乎没多大兴趣,等张廷玉走后才向四阿哥道出此行目的,“家父自郭琇大人去职后,一直代理湖广总督职务,然如今因年岁渐大,体力不支,来信说想向皇上告老请辞,特让奴才来问贝勒爷一声。”   四阿哥思虑片刻,缓声开口道,“也好,年老在湖广一处颇有建树,回京后皇阿玛也不会有所薄待。想是你入翰林院后,呆不了多久便可外放了,如此也算后继有人。”   “贝勒爷思虑周全,”年羹尧俯身,“奴才入翰林院后还要贝勒爷多加提拔,日后亮工有所成就,定为主子鞠躬尽瘁。”   四阿哥弯了弯唇角,略略地点了点头。   张保送年羹尧出去,苏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那张廷玉倒挺利落的,怎么突然要拜在主子门下了?就因为南巡时他父亲的引荐吗?”   四阿哥摇了摇头,“张英是出了名的不喜权力争斗,可张廷玉在火场前已经站在了太子的对立面。如今张英是看准了爷还没有卷进夺嫡之争,才将自己儿子送上了门。总体来说,跟着爷,总要比跟着大阿哥安全些吧。”   “哦,”苏伟做恍然大悟状,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道,“主子把他们两个一起叫来,是有意压一压年羹尧的锐气吗?”   “你倒聪明,”四阿哥笑了笑,“年羹尧颇有傲气不还是你告诉爷的吗?如今他即入翰林院,没有意外的话,以他的能力日后的仕途不会差。张廷玉是张英之后,又比年羹尧有资历,爷确实是想让他磨一磨年羹尧的秉性。”   “可我看起来,估计没啥大作用,”苏伟撇撇嘴,“张廷玉文人风气太重了,和年羹尧完全对不上点,想压年羹尧,爷得另外找人才行。”   四阿哥眨了眨眼睛,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九月中旬,宫中传下谕旨,康熙爷要在十月时西巡山陕诸省,太子胤礽,三贝勒胤祉,十三阿哥胤祥随扈。对于这位一刻也闲不住的九五之尊,苏大公公除了翻翻白眼,也没有别的办法。   眼见颁金节圣上又不在京城,群臣建议提早庆祝,康熙爷准奏。遂九月二十一,宗亲贵戚、文武百官入宫饮宴。   “此次木兰秋闱,胤褆多有功劳,”宴席上,康熙爷似有微醺,“朕回京后,多收到蒙古各部对大阿哥的赞赏。自大清入关以来,满蒙联姻是旧制,近几年也有些疏漏了。朕有心亲上加亲,宫中有两位公主到了适婚年纪,加上大阿哥的长女,刚好一同指婚。”   胤褆身子一僵,捧在手上的酒杯险些脱落,各处看戏的皇子此时也噤了声音。   皇室宗女大都指婚给了蒙古各部,甚至包括当今圣上的亲生女儿,大家都清楚。但康熙朝以来,皇子的女儿被指婚,至此还是头一例。康熙爷的神来之笔,打破了儿子们心头的一丝侥幸。   而对于大阿哥来说,皇上此举是赏是罚,让人捉摸不透。   “主子,”宴席上众人各有心思时,苏伟暗暗地捅了捅四阿哥,“我去趟茅房。”   四阿哥白了他一眼,“快去快回!”   苏伟应诺,转身轻手轻脚地出了保和殿,黑暗中,一个人影出了日精门,往寿安宫的方向走去。   苏伟的神来之举在与他之前见过年羹尧后,一直惦记着隆科多。整场宴席,苏大公公都在盯着隆科多猛瞧,费心心思地琢磨要怎么把这人拉进四阿哥的阵营里来。结果被他偶然发现,隆科多这一晚上异常地心不在焉。   雨花阁偏殿,一路行止匆匆的隆科多驻足在门口,望着窗边的人静默了半晌,“叶若……”   “哥哥,好久不见,”贵妃佟佳氏转过身子,面目平静无澜。   隆科多征愣了片刻,手心被攥得生疼,“叶若,是我对不起你,温宪公主的死又让你受苦了吧。”   佟佳氏温和地抿了抿唇角,语带轻笑,“不过是德妃的几个冷眼罢了,我早已习惯,算不得受苦。”   隆科多垂下了头,至始至终未敢迈上前一步,空气一时间犹如凝滞。   “哥哥不必如此,”佟佳氏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今儿个找哥哥来,是托哥哥带一句话给家里。”   隆科多抬起了头,眉目间略有不解,佟佳氏抿了抿唇,沉声道,“东宫未变,恕女儿无能谋立储位,还请父上大人念在叶若的一点苦劳,不要为难我的家人。”   隆科多身子一紧,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叶若道,“是我阿玛,逼你在宫里为他做事了?”   叶若低下了头,抚了抚手上的玉镯,“如今我位居贵妃,好歹是六宫之首,伯父怎会视若无睹呢?不过,伯父也太过小看叶若了,呈表姐遗志,叶若也不愿受制于人。我这冒牌族女的身份,可是把双刃剑呢。”   “你放心,”隆科多抿紧了嘴唇,“我不会让阿玛动你的家人的,你好好保护自己,不要冲动行事,我这就回去安排。”   “表哥,”隆科多转身之时,叶若轻唤了一声,称呼的变换让隆科多攥紧的拳头慢慢松了下来。   佟佳氏走到隆科多身后,嗓音压到了最低,“太子的位置保不住了,圣上的心在众臣难测的地方。索额图势去,纳兰明珠年老,佟佳氏树大招风,表哥自己的前途要早作安排。”   屋内的对话即止,隆科多趁夜离去。一头雾水的苏大公公,挪腾着蹲麻的双腿向雨花阁外走,却在拐弯时被一把匕首架住了脖子。   “刘裕,你给我小心点儿,你那刀刃要敢碰到我,我保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只点了一盏油灯的小屋里,苏伟瞪大了眼睛,撇着装聋作哑的刘公公。   “苏公公,你还是小声些为好,”承乾宫总管刘安慢腾腾地由暗处走出,嘴角还挂着老狐狸似的微笑。   “哟,刘大总管都来啦,”苏伟挑挑眉梢,“敢情你也不太放心你这不大成器的笨徒弟啊。”   “苏公公,”刘裕从旁插嘴道,“咱们好歹有正三所的情分在,今儿个你听了不该听的,还是老实些为好。”   “切,”苏伟不屑地瞪了刘裕一眼,“我跟你们说不着话,叫浣月姑姑来!”   保华殿,宴席将末。   四阿哥蹙着眉头看向门外,快一个时辰了,这上茅厕的怎么还没回来?“张保!”   “主子,”张保上前一步。   “你去找找苏培盛,都一个时辰了——”话未说完,侧门跑进了两名侍卫,四阿哥心里咯噔一声。   好在侍卫并未向四阿哥走来,而是到了宗人府宗令身旁低语了几句。宗令面色沉重,略一思忖,起身拱手道,“启禀圣上,宗人府左宗正来报,罪臣索额图在牢狱中过世了。” 第169章 反客为主   康熙四十二年   雨花阁偏殿耳房   豆子大小的光亮中,苏伟瞪着双大眼睛对着刘安,全然一副死无赖的吊儿郎当相。   刘安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轻吐口气道,“苏公公,咱家只想知道您是怎么跟到这儿的,是有主子的吩咐还是误打误撞?应当不难回答吧。这老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眼下这刀子可还比在您的脖子上呢。”   苏伟冷冷一哼,斜斜地瞥了刘裕一眼,懒懒地冲刘安道,“刘大总管,我苏培盛在宫里混的时间也不短。这刀子固然是个吓人的物件,但也要看握在谁的手里。你这徒弟要是有杀人的能耐,也不会在二十年前就被我压得死死的了。”   刘裕暗暗地翻了白眼,眼睁睁看着刀子下的苏公公自顾自地拽了个板凳坐下,还翘起了二郎腿,“四阿哥在前头饮宴,我没那么多时间耽误,赶紧叫浣月姑姑出来,我有话要问。”   刘安与刘裕一时面面相觑,门外响起一声轻笑,一个人影掀帘而入。   “刘裕,放开他吧,”浣月走了进来,刘裕看了刘安一眼,听话地撤了匕首。   苏伟晃晃僵硬的脖子,站起身子原地蹦跶了两下,然后回头给了刘裕一记飞拳。   …(⊙_⊙…   刘裕一时被打懵了,连叫都没叫出来,捂着个熊猫眼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苏培盛。   苏伟好整以暇地捏捏自己不太硬实的拳头,很是爽快,他脖子现在还冒着凉风呢。亏他一直警告刘裕把匕首离自己远一点,这个白痴根本不会挟持人质,手下一点准头都没有,现在破了皮,回去还不知道怎么交代呢。一个熊猫眼真是太便宜了……   “浣月姑姑,今儿的事到底是怎么说的?”苏伟没有理会刘安师徒的控诉,转身对浣月道,“当初先皇后去世时,可是嘱托贵妃娘娘和我们贝勒爷相互照拂的。怎么如今,有点要被人拉下水的感觉呢?”   浣月抿了抿嘴唇,转身对刘安、刘裕道,“你们先回去吧,苏培盛的事儿先不要告诉娘娘,免得她担心。”   刘裕看了刘安一眼,刘安点了点头,“姑姑心里有数即可,我们先走了。”   刘安、刘裕退了出去,苏伟盯着两人的背影,还兀自气愤不已。   浣月转身定定地瞧了苏伟半晌,缓缓地叹了口气,“今儿若换了旁人,即便是得了四阿哥的吩咐,也绝走不出这间屋子,可偏偏是你……”   苏伟搓了搓手臂,有些后知后觉地向门口挪了两步。   浣月摇了摇头,走到油灯旁边坐下,苏伟踌躇了片刻,又挪了回去。   “你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吧。但你要答应我,出了这间屋子,就把一切咽进肚子里。除非必要时刻,否则就算是四阿哥,也一个字不准说。”   苏伟眨了眨眼睛,点点头,“我听见,贵妃娘娘叫隆科多大人表哥,还说什么冒牌族女?”   浣月轻叹了口气,“贵妃并不是佟佳氏的女儿,也不是先皇后的亲妹妹。她是佟佳氏的远亲,小时候因家逢变故,就养在佟相府里,与隆科多算是青梅竹马。”   苏伟半张着嘴呆在原地,浣月敛了敛眉目继续道,“当初先皇后一直怀不上孩子,四阿哥又不是亲生的。为了保住满门富贵,佟家上下一直在想办法往宫里塞人,只可惜适龄的女儿太少了。后来先皇后重病,佟家已经等不了了,就把主意打到了表小姐身上。以佟国维的势力,在宗人府里改个名字算不上困难。更何况,佟佳氏曾出过两位皇后。”   苏伟恍然地点点头,复又想起什么似的道,“那先皇后让四阿哥与贵妃娘娘互相照拂是——”   “你不要多心,”浣月接话道,“娘娘病重,心中却一直放不下四阿哥。表小姐进宫,娘娘便拿捏到了软处,以隆科多大人的前途相威胁,让表小姐以宫眷的身份多多照顾四阿哥,也算牵制佟佳氏。然,表小姐也是可怜人,娘娘终是心中有愧,便也托四阿哥照顾这位自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妹妹……”   “原来是这样啊,”苏伟挠挠后脑勺,仍然有些疑惑,却也感慨,“先皇后一片苦心,贵妃娘娘也不容易……”   浣月点了点头,“此事事关重大,一旦被旁人知晓,不只是佟佳氏遭殃,四阿哥也会被牵累。”   “浣月姑姑放心,”苏伟拍拍胸脯保证道,“事关我家主子声誉,就算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会说一个字的!”   浣月闻言,抿着嘴唇笑了笑,“这点我倒相信!你那反客为主的架势,连刘安都唬住了,还真以为你后头跟着四阿哥呢。换了别人要从你这儿套出些什么,想也是不容易的。”   “嘿嘿,姑姑过奖了,”苏伟干笑两声,却猛地想起了什么,“遭了,主子还在前头呢,我得回去了——”   “等一下,”浣月扬声叫住了瞬间窜到门旁的苏伟,苏伟回头。   浣月压了压嗓子,“你记着,若是有一天,佟佳氏和四阿哥有了正面冲突,四阿哥危在旦夕,进宫来找我。”   苏伟慌慌张张地冲到月华门时,张保正好迎了出来,“天啊,苏大公公,你跑哪里去上茅厕了?”   “哎哟,”苏伟整了整衣摆,“我到敬事房去借官房了,这宫里没有茅厕你又不是不知道。”   “快着点儿吧,宴席都要散了,”张保瞥了苏伟一眼,压低了声音道,“我出来前,宗人府传来消息,索额图在牢里病死了。”   苏伟一愣,抿了抿嘴唇,轻手轻脚地跟着张保回了保华殿。   对于索额图的死,康熙爷没有多说,只是下令将其尸首发还给亲人收殓,没有任何追谥。如此,生前权倾朝野、风光无量的索相大人,死后尚不如一介布衣,碑上刻不下一点哀荣。   回府的马车上,四阿哥眉目深锁,苏伟缩着脖子,坐在一边。   一场宫宴,直郡王的女儿被指婚蒙古,索额图病死,而苏大公公更是偷听到了贵妃娘娘与年轻大臣私相授受的巨大猛料。不过,最让苏伟在意的,还是浣月姑姑最后的那句话。   “你在宫里时跑去哪儿了?”四阿哥突然开口,苏伟一个激灵,脖子上竟一阵刺痛。   “怎么伤的?”四阿哥瞪圆了眼睛,拍掉苏伟捂着脖子的手,一道不深却细长的血丝绕了苏伟半个脖颈。   苏伟抿了抿嘴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也没想到刘裕那么不靠谱,手里的家伙还挺快的。   “到底怎么回事?快点说!”四阿哥面上已不愉,见苏伟支支吾吾的不吭声,更加生气了。   “我答应人家,不到必要时刻不说的,”苏伟往后车壁上靠了靠,“这伤是意外,我都还他一个乌眼青了。”   四阿哥沉下了脸,看了苏伟片刻,突然转头向外道,“张保,明天进宫去给爷查,看哪个奴才眼眶子青了。”   (⊙o⊙)…   “别查了,我说还不行嘛,”苏伟搓搓鼻子,反正浣月姑姑说必要时刻嘛,现在挺必要的了吧。   毓庆宫   太子因告病,没有出席宫宴,索额图的死讯还是毓庆宫侍卫统领阿进泰带来的,“殿下,皇上已下令将索相的尸首发还亲眷下葬,但依然是罪臣之身。”   太子闭了眼睛,靠在榻子上望着窗外,半晌后道,“索相得的是什么病?为何宗人府无人禀报?”   阿进泰垂下头,嗫嚅了片刻道,“自从简应魁被抓,索相身边就插不进咱们的人了……在宗人府外值守的人来说,索相身形消瘦的厉害,好像几天都不见人去送一次饭,如今看来,怕是饥馑而死——”   “混账!”一声脆响打断阿进泰的话,桌上的茶碗被扫落在地,太子猛地咳嗽不止。   “殿下,”小初子跪到榻边,帮太子顺着胸口。   阿进泰跪到地上,声音颤抖,“请太子保重身体,索相的家人,赫舍里氏一族都还指望着您呢。”   太子饮下一碗白梨汁,才勉强压下了心口的沉闷,“索相离世,皇阿玛势必要剪除剩余党羽。托合齐等人还能隐藏多久,犹不可知。如今,困兽犹斗,孤注一掷。你告诉他们,紧密从事,咱们的时间不多了……”   四爷府   四阿哥蘸着棉球给苏伟涂药,苏大公公自己照过镜子后,深深觉得只给刘裕一个熊猫眼,真是亏大发了。   “主子,你怎么想的?”苏伟又往四阿哥身边凑凑,“贵妃娘娘的事儿也算咱们拿捏了隆科多的一个把柄吧,要不要给他透透风?”   四阿哥白了苏伟一眼,“后妃与人有私,还是一人之下的贵妃,这事儿要是捅出来,丢的是整个皇族的脸。”   苏伟有点儿呆,四阿哥兀自走到书桌旁,铺开宣纸,“今儿个若是没有皇额娘的养育之情在先,爷不会轻易放过那两人的。”   “什么意思?”苏伟蹭到四阿哥身边,刚上完药的脖子又开始冒凉气了。   四阿哥看了苏伟一眼,低头理了理毛笔的纹路,“于皇阿玛的颜面来说,自是一死百了。”   苏大公公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自己至始至终地忽略了康熙爷头上那顶可能绿透了的帽子,“主子,贵妃和隆科多未必就有什么,再说要怪也得怪佟国维。我更在意的是,浣月姑姑最后嘱咐我的话,你说皇贵妃临终时是不是有什么安排啊?”   四阿哥轻叹了口气,俯身练字,“皇额娘对我是仁至义尽,这份母子情义,我也不知当不当得起。如果可以选择,爷宁愿没有和佟佳氏正面对上那天……” 第170章 神来之笔   康熙四十二年   九月末,京城   一大清早,西直门守将刚刚交班,一辆青帏皂盖的马车就由长街缓缓驶来。马车出了西直门,下了官道,绕过一处庄子,停在了一片郁郁葱葱的绿地旁。   “殿下,”格尔分见到马车上下来的人,慌忙跪下行礼。   胤礽随意地摆了摆手,以帕子半捂着嘴轻咳了两声道,“带本殿去看看索相吧。”   竹林柳树间,一处处坟茔并立,赫舍里氏中索尼一支的子孙俱葬在此处。   胤礽跟着格尔分,走到一处新起的坟前,摸了摸尚不足半人高的石碑道,“未免太朴素了些……”   格尔分轻叹口气,低下了头,“实不敢张扬,皇上旨意不明,只能尽量从简。”   胤礽抿了抿唇,抬头看了看不远处前顾命大臣索尼的高大坟茔,一时默然不语。   “殿下,”格尔分上前一步小声道,“您实在不该这个时候出宫来,阿玛离世,皇上的眼睛正盯在您身上呢。”   胤礽摇了摇头,语带萧索,“索相为我钻营一生,到头来,我总要送他老人家一程。皇阿玛那儿,我心里有数,这个时候呆在哪儿其实都是一样的。”   四爷府   书房里,常赉、傅鼐、傅尔多、沈廷正俱在。   四阿哥俯在桌前写字,苏伟站在一旁磨墨,一双大眼睛左转右转地不知在琢磨着什么。   “爷叫你们来,是有关你们的前程,”胤禛直起身子,将毛笔搁在笔架上,“如今户部主事有缺儿,常赉在吏部任缮本笔帖式也有段时间了,堪当此职。另,年末京官外放,爷打算派个人到河南下辖去,河工一事一直是皇阿玛最为惦记的。河南境内水情复杂,若是有变,爷心里也能有个数。”   四人对视几眼后,沈廷正最先拱手道,“主子,傅鼐手下有一甘府内侍卫,怕是不能离京。傅尔多家有老母,外派也不方便。奴才无后顾之忧,愿任此职。”   四阿哥抬头看了看沈廷正,点了点头,“也好,你任内阁中书有几年了,如今刚好外补个同知。傅尔多就暂时留京,廷正走了,内阁里不能没有自己人。傅鼐在我府上任侍卫统领,回头在宗人府挂个虚职,也方便日后行事。”   “主子思虑周道,”几人一同行礼谢恩。   “奴才尚有一事,”傅鼐垂首道,“之前魏经国从邵干那儿查出了索额图与步军统领托合齐勾结,如今索额图伏法,可托合齐那儿却没有任何音信……”   “这点我也想过,”四阿哥抿了抿唇,又拿起了毛笔,“不过,当初爷已经让你把魏经国偷出来的信送到了裕亲王府。裕亲王临终前,皇阿玛曾亲往探视两次,爷相信裕亲王一定有自己的打算。此一事,咱们暂且留意一些也就罢了。索额图病死,朝中的人即便有什么小算盘,这个时候怕也不敢轻举妄动。”   “是,奴才明白了,”傅鼐俯身。   几位门人告辞退下,苏大公公抻了抻自己的腰,转身坐到了榻子上,“主子,魏经国偷出那封信的事儿可不止裕亲王知道了。王钦把一部分信息透漏给了马廉,直郡王和纳兰明珠那儿怕都有消息了。”   “爷知道,”四阿哥缓缓地吐了口气,“正因为有大阿哥和纳兰明珠时时刻刻地盯着,爷才不怕二哥与托合齐再有什么大的举动。”   苏伟眨了眨眼睛,略有些不解地道,“那信已经送到裕亲王府了,皇上没理由不知道啊,为什么只抓了那些小鱼小虾,却没有动托合齐呢?”   四阿哥抿了抿唇,剑眉微蹙,“一来可能是裕亲王真的没有说,二来就是皇阿玛还不想彻底挖掉二哥手中的实力。”   “这么说……皇上是还想保住太子?”苏伟捧着自己糊成一团的脑袋。   四阿哥轻叹了口气,蘸了蘸余墨,又在纸上写了起来,“索额图被关已经两月有余,结党营私、怨尤天子,论罪条条当诛。然,弹劾太子的奏折却一封也没有在朝堂上出现过。”   “可是,”苏伟皱着眉头仰躺到床榻上,“我怎么觉得托合齐摆在那儿像个陷阱一样,要是太子禁不住诱惑踏进去,估计就要粉身碎骨了。”   四阿哥闻言手上蓦地一顿,最后一笔留下个重重的墨点。   佟相府   内厅中,隆科多面目清冷,挺着身子站在佟国维身后。   佟国维负手望着窗外,沉吟半晌开口道,“你既愿为佟家尽心效力,就如你所说。叶若那儿,我不再强求就是。”   “多谢阿玛,”隆科多略一垂首。   佟国维转过身子,抚了抚手上的扳指,“鄂伦岱与八贝勒相交甚深,你可让他带你一道同去。”   “阿玛不必费心,”佟国维略一仰头,“堂哥有堂哥的想法,儿子自有儿子的打算,八阿哥那儿,儿子还不想太过沾染。”   “那你打算如何?”佟国维挑了挑眉梢。   隆科多弯了弯嘴角,“太子地位不稳,皇子中一马当先的自然要属直郡王了。”   “大阿哥?”佟国维皱起了眉头,“早先我计划靠向大阿哥时,因着四阿哥和叶若的事儿已经与他们起了龃龉。后来温宪公主的死,又因着留有纳兰性德墨宝的花瓶,我与纳兰明珠是针锋相对。如今你想剑走偏锋,怕是不得时了。”   “阿玛放心,”隆科多轻抿了抿唇,“您与明相的矛盾,无关直郡王。如今纳兰明珠亦是一手双担,纳兰揆叙与八阿哥走得近,直郡王也是心中有数的。这个时候,儿子靠过去,直郡王没有理由不接着。更何况,儿子素来与父兄不合,朝中不少大臣都是知道的。”   隆科多自内厅出来,正赶上下属阿依达匆匆而来,“出什么事了?这么急急忙忙的。”   “回主子,”阿依达一俯身,“宫中传来消息,皇上下旨撤了内务府总管科贷的职务,着宗人府清查账务,令提赫舍里氏凌普接任内务府总管一职。”   “凌普?”隆科多皱紧了眉头。   “是,”阿依达略一低头,往隆科多身旁凑了凑,“凌普原只是内务府的一个小官,但他的妻子曾是太子殿下的奶娘。”   隆科多身子一紧,抿着嘴唇沉吟片刻道,“你跟爷出去一趟。”   “主子是要进宫吗?”阿依达向后退了一步。   “不,爷要去拜访直郡王,”隆科多理了理衣袖,向前院走去。   “直郡王?”阿依达略一征愣,慌忙跟上,“主子,皇上提了凌普做内务府总管,怕是要巩固太子的实力啊,这个时候咱们往大阿哥处靠,怕是不好吧?”   隆科多脚步未停,眼眸深邃,“皇上的心在众臣难测之处……到底如何难测,爷总要试一试才知。”   十月初,康熙爷启程西巡,皇上不坐殿,单留下个暗潮涌动的朝堂形势。   原内务府总管科贷被查出制作假账、贪污巨额库银、与下属结党营私等罪,内务府上下一干官员俱逃不脱不了关系,皇家内务的一摊烂账也被曝光于人前。然众臣在急于撇净自身的同时,更为在意的是新任内务府总管凌普的就任。   索额图在牢中病死,一干亲信贬的贬、杀的杀,太子的大旗没了撑杆,近乎一半的朝臣在等着东宫易主。然,皇上又一次的神来之笔再次打破了众人的猜想。   直郡王府   直郡王坐在福晋的床头,一勺一勺地给福晋喂着汤药。   大福晋倚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双颊凹陷,望着直郡王的眼睛也没有了往日的神采,“爷,雅尔檀的嫁妆可都备好了?”   “还在准备着呢,”直郡王勉强地扯了扯嘴角,“爷的长女出嫁,怎么能随随便便的呢?爷让他们都做最好的,最丰厚的,就算比起公主也要不差分毫的。”   大福晋闻言,缓缓地摇了摇头,“娘家愈显赫,夫家愈忌讳,更何况是远嫁科尔沁。就算准备的再周道,终归是要靠她自己的。”   直郡王抿了抿唇,低落地垂下了头,“这次是我不好,没有提前做准备,等雅利奇到年纪时,爷一定去求皇阿玛恩典,将她留在京城。”   “爷不要自责,”大福晋费力地吐了口气,“扶蒙一事,谁都不能轻易改变,妾身一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倒是爷,朝堂上的事风云莫测,您不要因为其他的事分神。我近来听说,爷和佟国维的儿子隆科多走得很近?”   “是,”直郡王给大福晋掖了掖被子,“隆科多与佟国维的关系并不亲近,却很得皇上赏识,年纪不大已经是銮仪使兼正蓝旗蒙古副都统了。爷和他走得近些,也算对明相的一个牵制。”   大福晋轻轻地叹了口气,向后仰了仰身子,“明相的事儿,爷总要惦记这些年的情分,不要事事追根究底了。八阿哥那儿,处的好了,说不定也是咱们的一份助力。”   “福晋说的是,”直郡王抿了抿唇角,“朝堂上的事儿,爷会担着,福晋不要过多担心了。等你身子好了,咱们再一同商量,雅尔檀那儿还得要福晋送嫁呢。”   “爷不要安慰我了,”大福晋将手附在直郡王的手上,声音轻弱,“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跟着爷这些年,爷对我用心备至,妾身没有一点遗憾。如今,妾身要先走一步,只希望到了那边能保佑王爷事事顺遂,平安如意……”   四爷府   诗瑶端着红枣莲子羹进了内室,福晋靠在榻子上看书,见着诗瑶沉着一张脸略有不满,“这般摆着脸色是给谁看呢?我这些年是白教导你了?也不怕被旁人看去给府里丢人!”   “福晋恕罪,”诗瑶慌忙跪下,“奴婢是看到诗玥和那个钮祜禄氏一处有说有笑的,心里厌的慌……”   “诗玥和钮祜禄氏?”福晋微挑起眉梢。   “是,”诗瑶抿了抿嘴,“那钮祜禄氏入府后不久,就总往诗玥那儿跑。奴婢听说,前一阵儿她跟诗玥去东花园,还碰到了贝勒爷呢。”   福晋略一思忖,轻嘲地弯了弯嘴角,“倒是来了个不安分的……无碍,反正贝勒爷想提拔李氏做侧福晋,如今刚好给她安排个活计,我乐得清闲。”   “主子,”诗瑶略有不甘地往前凑了凑,“近来,贝勒爷好歹不像以前似的完全不沾后院的门了。您也抓抓机会,咱们就弘晖阿哥一个怎么着都单薄了些。”   福晋瞥了诗瑶一眼,轻叹口气,“嫁给四阿哥这么多年,我与他就像是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除了弘晖再无交集。其实,只要弘晖争气,我又何苦平白地落了自己的颜面?若是求之不得,以后在府里,我这福晋的身份要往哪儿搁?”   “主子——”诗瑶还想要再劝,却被突然进门的诗环打断了话头。   “福晋,”诗瑶向福晋俯身一揖,“宫里传来消息,直郡王福晋病逝了……”   大福晋丧仪,直郡王身形消瘦,面色憔悴。长女被指婚蒙古,结发之妻阴阳相隔。再强势的人,如今也不得不被拖垮了精神。   苏伟跟着四阿哥与福晋前来吊唁,却意外地在直郡王身侧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隆科多。   隆科多怎么会和直郡王搞到一块儿去?苏大公公万分不解。   在回府的马车上,苏伟一顿纠结,辫子揪下了半根,却发现四阿哥没和他情绪同步,一直是敛着眉目,沉默不语。   到了府门口,四阿哥与福晋各自下车。   福晋向四阿哥行了一礼,正准备回自己的院子,四阿哥开口道,“今晚叫上几个孩子,咱们一同用膳吧。”   福晋略一征愣,低下身子道,“是。”   福晋先行一步,四阿哥看着远去的背影,想起今日大阿哥的萧索,略有感慨,“苏伟,爷只是想略作补偿,免得他日你我心中都有个解不开的——”   “主子,”张保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四阿哥征愣地转过头,却发现本该跟在他身后的那人不见了,“苏培盛呢?”   “上茅房去了……”张保咽了咽唾沫,无声无息地往旁边挪了两步。 第171章 死要面子   康熙四十二年   十月初,四爷府   福晋院里灯火通明,各色菜品水一样的送进内厅。屋子当中摆着两桌宴席,四阿哥、福晋与几位小主子一桌,李氏、宋氏、武氏等一桌。   一干女眷俱面带笑颜,福晋脸上也略有欢心之色,只有四阿哥没那般高兴。   苏伟站在四阿哥身后默默为福晋叹气,四阿哥的本意是叫上几个孩子,与福晋一起吃顿家常便饭。结果福晋硬是惊动了整个后院,莺莺燕燕的聚在一起,家常饭变成了家宴。四阿哥想一叙天伦之乐,弥补对结发之妻愧疚的心意,也都打了水漂。   “咱们弘晖阿哥是越长越精神了,这眉眼鼻子的跟咱们爷当真是一个模子扒下来的,”李氏看着弘晖,笑意盈盈地开口道。   福晋拍了拍弘晖的脑袋,语气柔和,“我只盼着弘晖能像咱们爷一样聪慧,在功课上再多用几分心思。”   “额娘,我最近很用功了,”弘晖正了正身子,“不信你问阿玛,师父都跟阿玛夸我了。”   四阿哥弯了弯嘴角,“是,弘晖近来很勤奋,进步也大。阿玛正想着,带你去郊外跑跑马,回头也给你请个谙达师父,把骑射都好好练起来。”   “阿玛,你不能偏心!”伊尔哈在一旁听到跑马,眼睛都亮了起来,“女儿最近也很用功的,你不能只带着弟弟去玩!”   “伊尔哈,”李氏在一旁瞪了女儿一眼。   四阿哥却是一笑,“好,好,都去,都去。咱们满人家的女儿不比男儿差,这骑马射箭都要学一学。”   “说起骑马射箭,我倒想起一事,”福晋轻抿着唇对四阿哥道,“弘晖明年就八岁了,这身边儿的哈哈珠子也该备起来了。”   “恩,”四阿哥思忖着点点头,“从福晋娘家挑两个适龄的,爷再从镶白旗中挑几个好的。”   “爷思虑周到,”福晋微微颔首。   李氏在一旁转了转眼珠,仰着笑脸接茬道,“爷,福晋,咱们弘晖阿哥渐渐年长,身边伺候的人总得知根知底才好。妾身高攀,适才想起娘家兄弟李涵有一子,今年十岁。福晋若不觉唐突,不如让那孩子跟在咱们阿哥身旁,当个伴读侍从的,有事也方便差遣。”   李氏话音一落,屋子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宋氏等人都暗暗瞧着福晋的脸色。   福晋神态未变,嘴角轻抿,转头看向四阿哥道,“爷怎么想?这按理来说,弘晖身边是得有些打小跟着的人了。哈哈珠子都是世家出身,做不得伺候人的活。这侍从伴读的说不准还真得从奴才里挑。”   福晋的一句奴才倒让李氏寒了脸色,苏伟在后头看得直咋舌。不过福晋的话倒也让人挑不出理来,如今李涵在四爷府当东路总管,确实就是奴才。   “弘晖身边的人不能含糊,”四阿哥悠悠然然地放下筷子,“回头爷都着人考一考,合适了再派给弘晖。”   “爷说的是,”福晋微微颔首,复又转头对李氏道,“虽说是你的娘家人,却也不能越了规矩去。回头让咱们爷看一看,实在不行派给格格们做个小厮也是不错的。”   福晋这一番安排算是把李格格的娘家贬到尘埃里去了,李氏闷着气憋了半晌,看了四阿哥几眼后,终是垂下了眼脸,未再开口。   屋子里一时安静的让人害怕,只剩了咕嘟咕嘟冒泡的羊肉锅子还有点儿响动。   一顿家宴吃成现在这个样子着实没劲了,苏伟正在琢磨着要不要寻个理由帮四阿哥脱身,那边钮祜禄氏端着酒杯缓缓站起,“爷、福晋,妾身冒昧,入府不久也不懂规矩。今儿个趁着家里人都在,妾身想借花献佛,敬爷、福晋和各位姐姐一杯,日后若是有不周到、不懂事儿的地方,还请爷和福晋多多包容,各位姐姐多多提点。”   “好,容月是个识大礼的,”四阿哥端起酒杯,弯了弯嘴角,“福晋贤良,你的各位姐姐也都懂事儿,日后多走动走动,别生分了就好。”   “是,”钮祜禄氏容月福了福身,随着众人把酒饮了,又看着几位小主子道,“妾身进府晚,跟弘晖阿哥、两位小格格也不熟,只能向武姐姐讨教,简单地做了几只香囊,算作妾身的一点心意。”   钮祜禄氏随身的侍女慕兰适时端了三只香囊上来,样子别致、幽香阵阵。给弘晖的是褐色绵锦金线绣云纹,给茉雅奇、伊尔哈的是桃粉彩线绣百花穿雀。   几位小主子接了都很欣喜,也一一起身回礼,福晋柔和一笑道,“你真真是用心了,这手艺比起武氏来也是不差的。”   诗玥抿着唇微微笑了笑,钮祜禄氏行礼后坐下,又弯着眼睛往诗玥处看了看,两人姐妹情深的摸样倒颇为和谐。   屋子里的气氛总算活跃了些,李嬷嬷拿了两位小格格的女红绣品给四阿哥与福晋看,歪歪扭扭的倒招来了不少乐子。   苏伟暗暗地吐了口气,心里的大石刚刚放下,有人偷偷地扯了扯苏伟的袖子。   苏伟低头一看,是二格格伊尔哈,借着李嬷嬷的遮挡,拽着他袖子往桌子下使劲。苏伟略弯腰瞅了瞅,原是一只筷子掉到了四阿哥脚旁。   伺候伊尔哈用膳的侍女偷偷地给二格格拿了新筷子,可躺在地下这支却没人敢去捡。   伊尔哈已经九岁,到了爱面子的年纪,世家女儿讲求休养,伊尔哈是生怕撤席时自己要当众出丑。更何况,刚才额娘已经被福晋折了脸面,若是自己再丢人,就着实抬不起头了。   苏伟眨眨眼睛,又看向二格格,二格格双手合十做乞求状。苏伟深吸了口气,趁着众人的视线都在李嬷嬷身上,迅速地弯下身子,扒拉开四阿哥的脚,将筷子收进袖子里。   四阿哥莫名地被捅了一下,偏过头看苏伟,苏大公公握着袖子一副你看我干什么的傻瓜表情。   旁边伊尔哈半张着嘴,盯了苏培盛半晌,才回过神坐好。   入夜   苏伟跟着四阿哥回了东小院,两人齐齐地叹了口气,往榻子上一趟,一顿饭吃得比朝宴都累。   “爷想得不是这样的,”四阿哥望着天花板,“今儿个在大嫂丧仪上,看着大哥的模样,一时真觉得对不起福晋。虽说爷和她没什么男女之情,但好歹是拜过天地的,更可况还有弘晖。爷想着,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是做家人也该有些情分了,或许我们可以好好相处……”   苏伟偏头瞥了四阿哥一眼,把大盖帽摘下来放到胸前,“你和福晋十天半个月不见一面,哪儿那么轻易地就有了情分啊?让你往后院去,你也不怎么搭理福晋。算起来,你和李氏、宋氏的情分都比跟福晋的多。”   四阿哥扬了扬嘴角,转过身子把腿搭在苏伟身上,语带笑意地道,“怎么,咱们苏大总管吃味儿啦?爷怎么听着酸酸的呢?”   “切,我才懒得吃醋呢,”苏伟扁着嘴坐起来,“是你太不好伺候了,今儿福晋也是因着李格格把脑筋动到了弘晖身上才不高兴的。这家宴的气氛需要调和,你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儿,一帮女人不打起来才怪呢。”   “你才木头桩子呢,”四阿哥抬手给了苏伟一巴掌,“爷是这府里的主子,吃顿饭还得讨一帮女人的笑脸,还要点儿脸面不了?”   “脸面,脸面,脸面能当饭吃吗?”苏伟愤愤不平状,“福晋也是个死要脸面的人,你们两个碰上,还真是天生一对……”   “你说谁呢,”四阿哥扑腾地坐起来,“你说谁和爷是天生一对?嗯?”   “死要面子的人!”苏大公公梗着脖子不怕死地吼回去,四阿哥咬着牙龈,慢慢眯起了眼睛。   三分钟后,   “我,我,我……是我和你天生一对还不行吗?”(T﹏T)   直郡王府   送走了吊唁的最后一拨宾客,直郡王在书房独坐了一宿。   清晨时,太监李进忠端了早膳迈进书房,“主子,您忙了几天了,用点儿粥吧。”   直郡王往那托盘上看了看,李进忠又上前几步道,“福晋平日里最怕的就是您不按时吃饭,您看这配粥的小菜,还是福晋生前特意吩咐厨房准备的呢。”   “拿过来吧,”直郡王往背椅上靠了靠,声音沙哑。   “是,”李进忠连忙上前,将饭食摆到桌上,却在此时,门房来报,明相的马车到门口了。   纳兰明珠跟着下人一路进了书房,大阿哥还在喝粥,见到明相也没有起身,只是勉强地笑笑,哑着嗓子道,“劳明相惦记了,不知用早膳了没有?”   纳兰明珠倒没有过多在意,面色平和地坐到李进忠搬来的椅子上,“老臣担心郡王的身体,是以早早地过来了,见郡王吃得好,就放心了。”   直郡王就着小菜喝下最后一口粥,面上红润了不少,“明相放心,本王努力了这么多年,不会在这个时候趴下的。”   “郡王有此决心就好,”纳兰明珠正了正神色,随即又看了看站在直郡王身后的李进忠。   李进忠恍然,低头收了桌上的餐食,躬身走出了书房。   “李公公,”原大阿哥随身太监何舟迎面而来,皮笑肉不笑地冲李进忠点点头。   李进忠瞥了他一眼,微扬嘴角道,“明相在里头,何公公若有事,还是一会儿再来吧。”   何舟停了脚步,等在门廊下,李进忠也没再搭理他,起身回了自己的住处。   李进忠接替何舟成了直郡王的近身太监总管,在王府也有一间自己的屋子。李进忠的徒弟小昌子跟了李进忠十几年,是唯一能随意进李进忠屋子的奴才。   李进忠回了房间,从箱子里拿出笔纸,写了两行字,塞进空心的笔管里递给了小昌子,“手脚利落点儿,送去茗香阁。”   “是,”小昌子熟练地接过毛笔,塞进袖子里,转身出门去了。 第172章 新党   康熙四十二年   直郡王府   纳兰明珠从袖中拿出几封信递给了大阿哥,“此前托合齐的事儿,老臣派出去的人有了不小的收获。索额图为太子筹谋大事,这来来往往中六部官员皆由牵扯。”   大阿哥将信纸抽出,挨个看了看,蹙着眉心思索了片刻道,“明相手里的这些都是索额图与各个大臣勾结的证据,可是如今,索额图已然伏法……”   “确如郡王所说,”纳兰明珠轻叹了口气,“皇上提了凌普,显然是还不想动太子。老臣也在想着,如今即便将这些内情参奏上去,怕也牵连不到毓庆宫头上。若是皇上一时心软,都安给了索额图,那咱们这一番功夫就着实白费了。”   大阿哥抿了抿唇,向椅背上靠了靠,“皇阿玛心思不明,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明相手里有这些把柄,不怕日后没有用武之地。索额图就戮,太子从今以后就没了挡箭牌,过上一段时间,若是再出什么风波,皇阿玛就是想偏袒也得掂量掂量了。”   “郡王言之有理,”纳兰明珠点了点头,“太子手中的势力平白被削,想也是心中难平的,就算他能忍气吞声,也架不住朝臣的推波助澜。只要咱们从中斡旋一二,大事当成。这些年来,太子与索额图的动作皇上都看在眼里,可再一再二未必可再三再四,只要皇上动了心思,郡王高升一步的大门就开了一半了。”   大阿哥轻弯了弯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有明相的一番安排,本王自是成竹在胸的。其实,现成的筏子已经摆在咱们眼前了,只要略作引导,必定事半功倍。毕竟,这世上能身陷宝山而空手回的人可没几个。”   纳兰明珠双眼微眯,略一思索后恍然道,“直郡王是说……新任内务府总管凌普?”   四爷府   福晋院中,福晋与姜嬷嬷一起理着后院的账册,姜嬷嬷看了看福晋淡然的神色,沉了沉声音道,“奴婢听说,昨晚儿上,李格格想把他那个侄子塞给咱们弘晖阿哥做伴读?”   福晋抬眉看了姜嬷嬷一眼,点了点头,“她是一贯的自作聪明,仗着贝勒爷多看她几眼,恨不得带着全家扒上来。平日里,她动些个小心思,我也懒得跟她一般见识,如今儿个竟把念头动到弘晖身上来了。”   姜嬷嬷蹙了蹙眉,略有踟蹰,“可,之前福晋不是说贝勒爷想为李格格请封侧福晋吗?”   “那又如何?”福晋语态冷淡,“四阿哥是不沉湎女色,否则建府这几年,后院的侧福晋说不上有几个了。如今她不过是稍得了贝勒爷的青眼,再过几年年老色衰,说不定怎么回事呢。”   姜嬷嬷轻叹了口气,“可贝勒爷毕竟是属意与她的,福晋也不该太驳她的颜面。昨晚的事儿,奴婢听下人们说嘴,福晋是句句在理,可总归闹得太僵了。”   “我明白嬷嬷的意思,”福晋放下账本,用帕子掩了掩嘴角,“我与四阿哥终归也就这样了,西配院的那些人爱怎么争就怎么争,只要不出乱子,我也乐得做个好人。但是,我决不允许有人把脑筋打到弘晖身上。李氏就是仗着四阿哥在场,以为我会不言不语,我若是如了她的意,日后怕就要蹬鼻子上脸了。”   “主子,”诗瑶迈进门槛,打断了福晋与姜嬷嬷的话,“我已打发了小厮给家里送信儿去了。”   “好,”福晋扬了扬嘴角,“给弘晖的哈哈珠子必得精心选选才行,乌喇那拉氏家的孩子可不能比别人家的差。”   诗瑶咬了咬嘴唇,上前两步道,“主子,贝勒爷那儿定也是挑最好的,咱们家里的对阿哥忠心就行,若要事事争个出头鸟,怕惹贝勒爷忌讳呢。”   “这有什么可忌讳的,”四福晋低头理了理账本,“贝勒爷当初的哈哈珠子不也有先皇后的娘家人吗?弘晖的性子有他阿玛的影子,以后用人也定然是任人唯贤的。我这个做额娘的,自然希望他身边的人既中用,又可用。若只是沾亲带故,却无能无德,还不如呆在家里做他们的少爷呢。”   十月末,西巡大营   顾问行从皇帐中出来,已是黄昏。   梁九功迎上来,微笑道,“顾公公一路赶来辛苦了,咱家备了点酒菜,咱们老哥俩喝上几杯?”   “那敢情好,”顾问行笑了笑,“弟弟这一路上,肚子里的酒虫都要闹翻天了。”   两位大公公说笑着,进了帐子,伺候的小公公暖上锅子,烫了酒就俯身退了出去。   “顾老弟此番收获可多?”梁九功敬了顾问行一杯。   顾问行仰头饮下,叹了口气道,“我这活计可不好干,当主子的哪个是好相与的?想套出内里的实情比登天还难。费了半天劲,也不过是打听些意头想法,具体的计划谋算还得等待时机。”   “诶,”梁九功拍拍顾问行的肩膀,“咱们跟了皇主子这么多年还不明白?要的就是意头想法。圣上知道了他们的意头想法,心里就有了自己的打算。这下面的计划谋略,费了一大番心思,最后若是不得皇上的意,不还是白费功夫?”   东小院   四阿哥弯着身子画一幅白虎啸林图,苏大公公睡眼惺忪地托着下巴趴在旁边看。   “主子,”张保掀帘而入,“钮祜禄氏阿灵阿府上送来寿宴的请帖。”   四阿哥笔耕微顿,“送请帖的人是谁?”   “是阿灵阿府上的差役,”张保躬身道。   “先放着吧,”四阿哥垂下身子,重又起笔。   “是,”张保俯身,复又略带踌躇道,“来送请帖的差人说,阿灵阿大人今年是六十大寿,拜请京中各位宗亲大员,成年建府的皇子俱在其列,还望各位王爷贝勒能多多赏脸。”   “声势倒不小,”四阿哥描了几笔虎纹,“爷最近不想出门,回头让库房那边备下厚礼,到日子送过去就得了。”   “奴才明白,”张保领命而下。   苏伟眨巴眨巴眼睛,见张保退下,精神了不少,“阿灵阿不是松甘的父亲吗?松甘做爷的哈哈珠子也有十几年了,虽说建府后来往的少了些,但总归是主仆一场,主子不用给松甘个颜面吗”   四阿哥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松甘若是还把我当他的主子,这请帖就该他亲自送来。派个差役来传信儿,端的是世家大族的架势,爷若是巴巴的凑上去,才是真的丢了主子的身份。”   苏伟抿了抿嘴唇,不置可否,“阿灵阿是遏必隆的儿子,遏必隆生前是辅政大臣之一。孝昭先皇后、温僖贵妃都是阿灵阿的姐妹,将比起来,他们家和佟佳氏也差不多了,也不怪乎摆个寿宴敢遍请皇亲贵戚。”   四阿哥抬眉看了苏伟一眼,弯了弯嘴角,“当初让你抄拜帖还是没白抄,亏你还记得阿灵阿的家世。”   “嘿嘿,”苏伟傻笑着挠挠后脑勺,“遏必隆是辅政大臣之一,他的族人我有特别留意的。不过,阿灵阿是遏必隆的第几个儿子来着?我怎么记得温僖贵妃过世时,他好像遭到贬斥了?”   “阿灵阿是遏必隆的第五子,”四阿哥涮了涮毛笔,直起身子“早年世袭一等公,任镶黄旗满洲都统。后来温僖贵妃病逝,因其与兄长法喀的争斗,被皇阿玛削职。不过没经几年,就又被启用了。如今依然是一等公的爵位,任领侍卫内大臣兼理藩院尚书,确也是朝中数一数二的官宦世家了。”   “那……给他贺寿的人肯定不少,”苏伟转身坐到榻子上,“他是温僖贵妃的弟弟,就是十阿哥的舅舅了,估计没有几个收到请帖的人会像爷一样敷衍。”   “你倒聪明,”四阿哥用帕子擦了擦手,“老八、老九、老十素来交好,他们两个肯定会到。至于其他人,估计也都各有企图。索额图刚死,阿灵阿就冒了出来,打的什么主意,大家都清楚。”   苏伟扁了扁嘴,晃荡着双脚道,“那爷不争取争取吗?咱们好歹有松甘这条路子啊。”   四阿哥瞥了苏伟一眼,嘴角轻抿,“爷可不打算在这个时候淌这潭浑水,松甘这条路,就是要走也得平稳了再走。”   八爷府   八福晋端了两本册子迈进书房,“爷,给阿灵阿大人贺寿的礼品单子已经备好了。”   “给我看看,”八阿哥接过册子展开。   八福晋秀眉微蹙,从旁轻声道,“爷既然打算亲往阿灵阿府上,这贺礼合个规矩就是了,何必这般奢侈呢?”   “福晋不必忧心,”八阿哥微微笑笑,“我与老九、老十有自小的情分在,这贺礼上自当丰厚些,旁人就是见了也挑不出毛病来。”   “妾身明白,”八福晋敛了敛眉目,“只不过,索额图刚刚病死,这一牵扯到权臣贵胄的,妾身总是心惊。”   八阿哥放下单子,握住八福晋的手,“有爷在呢,你不要多想。爷与太子、大阿哥不同,生母身份低微,身后也没有势力支持,在朝堂上八面玲珑些不过是生存手段。爷心里有数,断不会拿府上的前途开玩笑。”   八福晋抿了抿唇角,略略地垂下头,“爷说的,妾身相信。爷也不要妄自菲薄,如今封爵的皇子中,您年纪最小,却屡次被皇上予以重任。朝臣里,揆叙大人、鄂伦岱大人都与您相交,我外祖那里对您也是青眼有加。爷若是有所心思,未必就是不可。”   八阿哥弯了嘴角,拍了拍八福晋的手,“福晋想得太多了,爷只想一生平平稳稳的,不敢有所奢求。这日子要一天一天过,路更要一步一步走。”   八福晋自书房出来,侍女金环迎了上来,“福晋,日前舅老爷提起的那位在直隶最善千金科的大夫,表少爷帮您请来了。”   “是吗?”八福晋眼眸亮了亮,“让他去偏厅等着,我换身衣服立刻过去。”   “是,”金环手脚轻快地行礼而下。   八福晋深吸了口气,低头轻摸了摸小腹,转身往卧房而去。 第173章 谋士进府   康熙四十二年   十一月初七   领侍卫内大臣阿灵阿六十寿宴,傅鼐、张保替四阿哥送去了贺礼。   “主子,如您所料,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都到了,”从寿宴回来后,傅鼐到东小院回禀报。   “另外,”张保看了看傅鼐,略有踟蹰地补充道,“十四爷也去了。”   四阿哥翻书的动作一顿,一旁的苏伟暗暗地叹了口气,“主子,十四爷跟九阿哥、十阿哥都住在阿哥所,想是不好推辞。而且十三阿哥随皇上西巡,十四爷那儿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四阿哥瞥了苏伟一眼,转头对傅鼐、张保道,“直郡王那儿有没有什么表示?”   “直郡王跟主子一样,只送了贺礼,”傅鼐躬身应道。   四阿哥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是,”傅鼐、张保行礼后退下。   四阿哥把书放到桌上,敛着眉目不知在想些什么。苏伟偏头看看,自顾自地走到榻子边上坐下。   “阿灵阿想在储位之争里冒头,”四阿哥沉声开口道,“太子、三哥随皇阿玛出巡,大哥是巴不得地扩张手中的实力,可如今却没有出席,想来是阿灵阿没向他表现出任何诚意。如此看来,遏必隆这一支还真的是看上老八了。”   “八阿哥可不简单,”苏伟往嘴里扔了颗果脯,“之前纳穆图不是说因为鄂伦岱的推荐,佟国维也变相支持八阿哥了吗?”   “还不止呢,”四阿哥抚了抚额头,“常赉他们告诉我,纳兰明珠的次子纳兰揆叙与鄂伦岱交往甚深,常一同出入老八在京郊的猎园。”   “纳兰揆叙?”苏伟皱皱眉毛,“那大阿哥怎么办?纳兰明珠这不是阳奉阴违吗?”   “这事儿要看怎么说了,”四阿哥站起身,走到窗边,“老八是惠妃养大的,在外人看来与大阿哥的情分自是不同的。纳兰揆叙靠过去,纳兰明珠更可以予以推脱,左了大阿哥与纳兰家跟太子与赫舍里氏是不能比的。因利而聚,利尽而散罢了。”   “那这么说,”苏伟略一思忖,“佟国维说不准也是在打这个主意,他自己靠向八阿哥,让隆科多支持直郡王,表面一家,实则是押了两个筹码。”   “是啊,”四阿哥缓缓地吐了口气,“而且是赢面最大的两个筹码。”   苏伟扁扁嘴,趿拉着靴子走到四阿哥身后,缓缓地环住那人的腰。四阿哥略一征愣,就听背上一个嗡里嗡气的声音道,“他们都没我聪明,我押的才是最有赢面的筹码!”   十一月中旬,西巡大军启程回京。   途中,皇上命三阿哥胤址勘察三门砥柱,这是胤址坐降贝勒后首次公开分得的差事,完成的可算是异常用心,康熙爷亦十分夸赞。   然,此次出巡,最惹人注意的还是今年连续三次陪同皇上出巡的十三阿哥胤祥。自代祭泰山后,无论皇上在哪儿,十三阿哥都必然侍奉驾前。似也由此,朝中大臣们注意到,皇子中堪为储位的已不只建府的几位郡王贝勒,从九阿哥到十四阿哥,新一茬的皇子正在逐渐成长起来。   许是心有灵犀,康熙爷回宫后不久,即颁下诏令,指兵部尚书玛尔汗幼女兆佳氏为十三皇子福晋,礼部侍郎罗察之女完颜氏为十四皇子福晋,令年后择日完婚。   圣旨颁下没多久,伴随着京中纷纷扬扬的大雪,腊八节到了。一个年头的吵吵嚷嚷到了这个关节,总算是暂时安静了下来。   腊八节宫中设宴,马上要完婚的胤祥、胤禵成了众人围拢的对象,许也是借着喜气,宴会上的气氛很是热络。   为了给皇上助兴,几位皇子纷纷下场。   然,到了题字写联的环节时,一直称赞叫好的康熙爷沉下了脸色,看着众位皇子手写的对联,满是嫌弃,“朕看你们是仗着年岁大了,也没人看着读书,就开始疏懒惫怠了。这字几年都没什么长进,尤其是胤禩,下笔有形无神,看不出一点锋锐。”   “皇阿玛息怒,”八阿哥见状慌忙上前请罪,“是儿臣贪玩,给皇阿玛丢脸了。”   “以后,”康熙爷看了八阿哥一眼,“日日写上二十张大字,交与朕看,待朕再给你寻个师傅,好好将练起来!”   “是,儿臣遵命,”八阿哥俯下身子道。   苏伟站在人后,错着缝隙看长桌上的几幅字。别说,他一眼就瞧到了他家四爷的,笔锋透骨、含而不漏,正好被教训八阿哥的康熙爷按在手掌下。   隔日,康熙爷在朝堂上指了武英殿纂修何焯为八贝勒侍读,文士秦道然为九阿哥侍读。一时间,八阿哥在保华殿当众受训一事,到底是福是祸让人着实难辨。   年关将至,四阿哥起折为李氏请封侧福晋,同时提了李涵为府内三管事,与马廉、五格一起统领府内杂事。但李涵儿子李清到底也没能在几位小主子身旁伺候,而是由福晋做主,遣回了祖父家读书。   这一年朝宴,康熙爷微恙,匆匆而过。   年后,赐婚蒙古的两位公主及大阿哥长女,正式受封。皇十女受封和硕纯悫公主,赐婚博尔济吉特氏喀尔喀台吉策凌。皇十三女受封和硕温恪公主,赐婚博尔济吉特氏翁牛特部杜棱郡王仓津。直郡王长女受封郡主,赐婚科尔沁台吉多尔济色棱。   正月过后,和硕纯悫公主出嫁,皇上指了三阿哥赴蒙古送亲。二月,和硕温恪公主出嫁,因公主是胤祥的亲妹妹,胤祥自请为胞妹送亲,然康熙爷却亲率众臣,将公主一路送到了蒙古。朝中,十三阿哥得宠与圣上的传言又一度甚嚣尘上。   三月,直郡王亲自将女儿送到科尔沁部,因不放心长女,胤褆想在科尔沁部多停留几日,却不想被康熙爷一连三封圣旨催了回来。究其缘由,竟是十三阿哥胤祥的婚礼。   四爷府   苏伟咬着笔头,计算着一连气儿的贺礼花销。妹妹出嫁,做兄长的得有添头;弟弟迎亲,做兄长的更不能小气,就不用说,这两个弟弟一个是亲的,一个比亲的还亲。   “别算啦,”四阿哥探头看了一眼苏大公公又涂又抹的账单子,“你算来算去,该送的还是得送。”   苏伟抬头白了四阿哥一眼,“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当初皇上给的二十三万两安家费眼瞅着就没了。你想以后花你那一个月二百两的俸禄,还是拆东花园的石头啊?”   “银庄不是有收入吗?”四阿哥背靠着榻子,翻着本尉缭子。   “银庄的收入要是够,就不会入不敷出了,”苏伟颓丧地盘起腿,“内务府分下来的银庄收成根本就不好,一年能过一千两都是顶天了。不过,粮庄瓜园那边的收成倒是用不了的用,就是换不成银子。要不然,咱们把贡上来的粮食瓜果卖一些吧?”苏伟扑腾扑腾地爬到四阿哥身边,眼里冒着精光。   四阿哥放下书,瞥了苏伟一眼,冷冷地翘起嘴角,“爷丢不起那个人。”   “丢人,丢人,”苏伟沉着脸,爬回炕桌旁,嘟嘟囔囔地冲着账本使劲,“等你饿肚子就不怕丢人了!”   八爷府   日到当头,练了一上午大字的胤禩终于停了笔,何焯在一旁递上茶碗道,“练字最求心静,若急于求成势必事倍功半,贝勒不必于己如此严苛。”   “先生说的是,”胤禩抿了口茶,向窗口看了看,“到晌午了,先生留下与我一同用膳吧。”   “不敢,不敢,”何焯慌忙低头道,“下官位卑职浅,怎能与贝勒爷一处用饭。”   胤禩弯了弯嘴角,语带笑意,“先生不要这般客气,你我名为主仆,实为师徒。胤禩天生不爱讲求虚礼,你到府里也有几个月了,今日胤禩势必要同先生一起吃顿家常便饭的。先生若不肯留在府上,那先生去哪儿,胤禩便要跟去哪了。”   “这,”何焯一时僵在原处。   胤禩又是一笑,朗声吩咐道,“贾成,摆膳!”   八阿哥说是家常便饭,确实不算隆重,几道开胃小菜就着白粥点心,倒是很合何焯的口味。   “先生入京也近两年了吧?我听说,是皇阿玛南巡时将先生带回京城的,”胤禩放下碗筷道。   “是,”何焯低下头,“下官学识不深,一直未能中举。好在圣上礼贤下士,由直隶巡抚李光地大人引荐,将微臣带进京中。”   胤禩弯了弯嘴角,“科举固然严苛,但总未免死板,先生的学识本不该桎梏于那几篇文章之中。李老看人一向稳妥,还是胤禩有福气,能得先生入府相伴。”   “八阿哥谬赞,”何焯微微颔首,“蒙贝勒爷不嫌下官出身卑陋,下官也愿以微薄之力为贝勒爷尽心。”   “多谢先生,”胤禩略一拱手,转头对下人道,“你们将桌上收一收就下去吧,我要与先生长谈一番,不许人来打扰。”   “是,”伺候的奴才们收了桌子,一一躬身而下。   八阿哥起身,负手走到窗边,何焯尾随而至,心里渐渐有了预料,“贝勒爷可是为了储位之事心有烦扰?”   胤禩抿了抿唇,缓缓地点了点头,“先生睿智,如今皇子间的优势强弱不甚明朗,先生如何看待?”   “下官愚昧,”何焯垂下身子,“朝堂上的势力纷争太过多变,只因人心难测。于下官来看,储位一事皇子背后的势力固然重要,当今圣上的心之所向亦是重中之重。”   “此话怎讲?”胤禩转过身子,看着何焯。   何焯微微低头,“以当今情势来看,十三皇子颇得圣上看重。”   三月末,十三阿哥胤祥大婚;紧接着,四阿哥府上,册封李氏为侧福晋的旨意也颁了下来。   内眷进封,四阿哥并未大加操办,然四爷府上的门客亦纷纷送上贺礼。苏大公公最高兴的事儿就是收礼了,轮到年初外放的沈廷正时,贺礼倒是蛮特别的。   沈廷正向四阿哥推荐了一人,镶白旗第三参领下的一介布衣——戴铎。 第174章 避无可避   康熙四十三年   三月末,四爷府   戴铎在张保的引领下进了书房,向四阿哥行了大礼,“奴才戴铎,叩见贝勒爷,恭祝贝勒爷福体安康。”   苏伟站在四阿哥身后挑了挑眉毛,四阿哥向椅背上靠了靠,“起来吧。”   “谢贝勒爷恩典,”戴铎起身,依然垂首而立,三十上下的年岁倒还精神。   “廷正递信入京特意向爷举荐了你,”四阿哥打量了戴铎几眼,缓声道,“说你博学多闻,睿智有思,只是一直未谋得一官半职,不知是因何缘由?”   “贝勒爷明鉴,沈兄着实谬赞了,”戴铎躬下身子,“奴才平时愿读些闲书,喜欢胡乱论析些时事,只在友人间得些虚名。科举取仕一路须得精心苦读,细研考簿,于奴才而言着实无趣,也不得章法。”   四阿哥扬了扬嘴角,一片闲适,“闲书亦有大智,爷相信庭正的眼光。你平时爱读些什么书,说来给我听听。”   “让贝勒爷见笑,”戴铎拱了拱手,“奴才愿意读史,尤其是民间野史,日前得了《万历野获编》明末拓本,尤其爱不释手。”   四阿哥抿了抿唇,认同地点了点头“《明史》如今正在纂修,史料也多从《万历野获编》中寻取,是本好书。明朝国祚二百七十余年,读其史当可学得不少东西。”   戴铎笑了笑,看了一眼四阿哥垂下头道,“贝勒爷言之有理,奴才研读明史确实所获颇多。若说明朝十六位帝王,奴才最钦佩的就是明成祖朱棣。”   “哦?”四阿哥微微眯起眼睛,“朱棣始建内阁、改革吏治、迁都北京,确实颇有建树。只不过无视父亲遗命、兴兵起事、勤王入京,不免为人诟病。”   “英雄不问出处,”戴铎躬下身子,“奴才以为,凡事皆有两面,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区别往往只在人心罢了。”   “先生所言亦不为过,”四阿哥抿了抿唇角,“既然先生熟悉明史,那就暂且留在府上,与傅敏一起,教导弘晖吧。”   “贝勒爷,奴才——”戴铎略一征愣,苏伟上前一步道,“戴先生请,奴才去给您安排住处。”   戴铎看了苏伟一眼,抿了抿唇垂下身子道,“谢贝勒爷恩典,奴才告退。”   苏伟将戴铎安排到东路一间屋子里,又遣了一名小厮伺候着,自己转身回了书房。   “主子,那戴铎你打算怎么用啊?”苏伟蹭到四阿哥身边坐着,“他刚才又明史、又朱棣的,我怎么听着好像要撺掇咱们造反啊。”   四阿哥一笑,摇了摇头,“这人有想法,有野心,却不够城府。他刚才是想以靖难之役试探爷有没有夺储之心,估计也是憋了一肚子的计谋对策要进献。只不过,若是学不会这韬光养晦、锋芒内敛的道理,爷是不准备启用他的。否则,日后也是项不小的麻烦。”   “哦,”苏伟恍惚地点点头,对这个戴铎他没什么印象,遂也不再追问,转而道,“弘晖阿哥那儿,进了六个哈哈珠子,伺候的人也得多添几个了。咱们府里内监本来就少,后院都是侍女嬷嬷在此后,干起重活来很不方便。我在想,不如趁这个时候向内务府多要些人吧。”   “不用,”四阿哥卧到榻子上,把腿往苏伟膝上一放,“你忘了张起麟的事儿了?内监跟宫里多有牵扯,这个时候领进府里来,太过冒险。爷就怕不光是皇阿玛的眼睛,还有些像马廉一样别有所图的。弘晖那儿的奴才从闲差里抽调就是了,内监有柴玉跟着暂时也够了。旁的,等过了这阵子再说吧。”   苏伟抿着唇角,低下头沉吟了一会儿,抬起头对四阿哥道,“是太子要有什么动作吗?皇上年前才提了凌普,没这么快吧?”   四阿哥缓缓地叹了口气,枕着手臂看着房梁,“树欲静而风不止,避无可避,爷倒希望它快点来……”   直郡王府   大阿哥与隆科多在廊下对弈,侍从匆匆而来,行过礼后,递给大阿哥一封信。   隆科多抬眉扫了一眼,只见信封上纳兰二字,便低下头去盯着棋盘。   直郡王看完了信,挥退了侍从,将信纸递给了隆科多。   “郡王,”隆科多略一征愣,将信接过,然信上所奏竟是新任内务府总管凌普贪污受贿、以公谋私的种种事项。   “这厮胆子太大了,”隆科多拧紧一双浓眉,“皇上刚刚查处了前内务府总管科贷,他竟然都不知收敛,这个时候还做出这些大逆不道之事,真是枉费圣上的一番提拔。”   直郡王微扬唇角,执起一枚棋子,语带不屑,“凌普本就是小人一个,若不是因他妻子曾养育过太子,就是花上三百年,他也当不上这个位置。内务府掌皇家内务,这里面的油水比起户部来也是不差的,这样一个小人坐上这样的肥缺,不赚个满盆金钵怎么能甘心呢?”   隆科多敛了敛眉目,略一沉吟道,“直郡王可是想参凌普一本?”   “我?”大阿哥冷淡一笑,摇了摇头,“本王可没工夫干这些费力不讨好的事。”   隆科多皱了皱眉头,看看手上的信,又看了一眼棋盘上的落子,没有再说话。   四爷府   丁大夫从宋氏屋里告退而出,侍女漾儿随后跟了出来。   “姑娘留步吧,”丁芪俯了俯身,“小主的身子没有大碍,奴才抓了药,一会儿便叫人送来。”   “有劳大夫了,”漾儿抿了抿唇,回头看了看屋里,又压了压嗓音道,“我家小主久病,面色也不好,还请大夫再开些滋补养颜的药来,方便一同煎熬。”   “是,”丁芪转个转眼珠,微微低头道,“老夫明白。”   丁芪出了院子,漾儿回身进了宋氏卧房,宋格格神态憔悴、唇无艳色,一双眼睛下更是一团乌青,看起来似乎平白老了十岁。   “小主,丁大夫说您身子并无大碍,再吃上几幅药就好了,”漾儿走到床边,给宋氏掖了掖被子。   宋氏轻轻地叹了口气,偏头看向床里,“好不好的又能怎样?日子怎么过不都是一回事儿。”   “小主,”漾儿蹲到床下,握着宋氏的手,“您不要这样唉声叹气的,日子怎么样要看人怎么过,只要心里有盼头,总会柳暗花明的。”   宋氏一声轻笑,眼角却湿润起来,“男子三十而立,女子三十……这一辈子就定了,还能有什么盼头……”   “小主,”漾儿蹙了蹙眉心,“您还有大格格啊,大格格还未出嫁,您怎么会没有盼头呢?”   “大格格?”宋氏轻唤了一声,语态寥落,“四阿哥若是有一点顾念茉雅奇的身份,也不会这样置我于不顾。李氏做了侧福晋,她的女儿势必又要压我女儿一头,在这深宅内院里,我们母女都是被人看轻的。”   “小主,您怎么会这么想?”漾儿往宋氏耳旁靠了靠,“咱们格格是贝勒爷的长女,就算李氏封了侧福晋,她的女儿也算不上嫡女,怎么会压咱们格格一头呢。再说您,当初在阿哥所时,您的宠爱不比李格格的少,建府以后,也是您自己懈怠了。论起年龄,李格格也不比您小几岁,贝勒爷不照样宠着嘛。”   宋氏微微蹙起秀眉,转过头来看着漾儿,“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李氏屋里   伊尔哈仰着笑脸,像只花蝴蝶一样满屋乱转,最后蹦跶到李氏面前,满是歆羡地道,“额娘,你这屋里布置的好漂亮啊,阿玛赏了额娘好多好东西。”   李氏扬了扬嘴角,点了点伊尔哈的鼻头,“你是不是又看上额娘这里什么东西了?小嘴这么甜。”   “我哪有,”伊尔哈嘟了嘟嘴,“女儿是替额娘高兴,后院这么多人,阿玛就封了额娘,说明阿玛对额娘是真的喜欢。”   李氏略一征愣,看着女儿勉强地扯了扯嘴角,“你阿玛是做大事的人,额娘从不过多指望。如今,额娘只盼着你能有个好归宿,以后嫁个好人家。”   伊尔哈眨巴眨巴眼睛,低头扭了扭手指道,“女儿听说,我们爱新觉罗家的女儿长大了都要嫁到蒙古去的,蒙古在哪里啊,离额娘远不远?”   李氏倒抽了一口冷气,将伊尔哈拉到怀里,“你听谁说的这话?是你阿玛告诉你的?”   伊尔哈摇了摇头,懵懵懂懂地道,“我是听丫头们说的,好像是,是苏公公跟李嬷嬷提过的。”   “苏培盛?”李氏捏紧了手帕,一双秀眉紧紧地蹙在一起。   四月初,十四阿哥大婚,宫里又热闹了一番。   胤禵的婚宴不像胤祥一般低调,除了阿哥所还特意在京中瑞福居摆了酒席。九阿哥、十阿哥加上几位小的自是最能凑热闹的,最后竟从阿哥所一路喝到了瑞福居。   四阿哥在一旁看得直皱眉,八阿哥上前道,“四哥不必担心,弟弟在这里看着。四哥适才也为胤禵挡了不少酒,不如尽早回府休息吧。”   四阿哥瞥了八阿哥一眼,没有答话,苏伟在一旁偷偷地叹了口气。   “胤禵,别玩了,赶紧回宫!”四阿哥迈进屋子,冲闹做一团的几位阿哥喊道。   “四哥,”胤禵歪歪扭扭的走上来,“我今晚是新郎官儿!”   “你还知道自己是新郎官!”四阿哥横眉一竖,冲旁边的奴才使了眼色,“把新福晋自己扔在宫里像什么话?赶紧跟我回宫!”   “我不回,”胤禵躲闪着来扶他的奴才,“我都成亲了,我是大人了,你总把我当孩子看,我不要你管!”   “哎哟,十四爷,”苏伟见状连忙上前扶住十四阿哥,“您离这成亲还差最后一步呢,等回宫完成了,您才是大人呢。”   “还差一步?”小十四有点晕,糊里糊涂看着苏伟道,“那我还没长大啊?”   “可不嘛,”苏大公公一边扶着十四阿哥往外走,一边开始东拉西扯,“所以说,您现在还是孩子呢,是孩子就得听话。您要是想不听话,就得先回宫,入完洞房才行。”   “哦,”胤禵惶惶然地应了一声,随即又皱起眉头,“可,我都有儿子了?”   “额……那个不算!”苏大公公眼神坚定。   胤禵一头问号,被奴才们接过扶上了马车,四阿哥在一旁暗暗地翻了个白眼。   “苏公公当真与众不同,怪不得四哥如此重用,”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八阿哥走到四阿哥身后道。   四阿哥回头看了八阿哥一眼,神情漠然,“你照顾好老九、老十吧,我带几个小的先回宫了。”   “是,四哥放心,”八阿哥微微低头,看着四阿哥领了几位小阿哥上了马车,向皇宫远远驶去。 第175章 靶子   康熙四十三年   四月初   四阿哥看着几位小阿哥各自回了住所,正要出宫时却见胤祥自御花园远远而来。   “四哥,”胤祥主动招呼了一声,神情间却带有些许落寞。   “奴才给十三爷请安,”苏伟在后头俯身行了一礼。   “起来吧,”胤祥略抬了抬手。   “你这是去哪儿了?”四阿哥挑了挑眉毛,“我还想着怎么宴席刚一过,就不见你人影了?”   胤祥抿了抿唇,轻叹了口气,“我送大哥出门去了,大哥叫住我说了一会儿话,回来时又正巧碰到了三哥,这才耽误了时间。”   “大哥、三哥?”四阿哥微微蹙起眉心,“他们都跟你说什么了?怎么这样无精打采的?”   胤祥看了看四阿哥,踌躇了半晌,“大哥还好,就是问问我成亲后的打算。三哥那儿,无非一些酸话,也是因着近来朝堂上的风言风语。”   “三哥是一贯的马峰嘴,你别往心里去,”四阿哥拍了拍胤祥的肩膀,“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做好自己该做的就行了。”   胤祥点点头,复又抬眼看着四阿哥道,“四哥相信朝臣们的话吗?皇阿玛对我真的有那般看重吗?”   四阿哥微微一愣,“怎么这样问?朝臣的话一日三变,大可不必理会,皇阿玛对你,自是看重有加的。”   “我可不这样想,”十三阿哥低下头,一贯平和的眉目第一次略有怨色,“弟弟不想平白无故地给人当靶子——”   “胤祥!”四阿哥略一征愣,慌忙打断十三阿哥的话,“不许胡说八道!”   十三阿哥抬头看了看四阿哥,紧抿着嘴唇垂下了肩膀。   四阿哥叹了口气,往十三阿哥身前走了一步,压了压嗓子道,“胤祥,你要时刻记着,咱们是皇子更是臣子,做什么事都不能全凭自己的心意,更不能自乱阵脚。”   胤祥微吐口气,点了点头。   四阿哥退后一步,弯了弯嘴角,“最近事儿太多,你也累了,回去好好歇着。真要出了什么事儿,还有四哥呢。”   “多谢四哥,”胤祥拱了拱手,一直僵着的脸上略微露出些笑模样。   佟府   隆科多将在直郡王府所见前后,讲给了佟国维听。   佟国维深锁眉目,站在窗前沉思了半晌,“皇上年前才提了凌普,这时候上本参奏无疑是驳了皇上的颜面。”   “怕是不止如此,”隆科多沉声道,“直郡王与明相一直对储位虎视眈眈,好不容易有了削弱太子势力的机会,本不该这样轻易放过。我在想,明相那儿或许另有安排。”   “你的话却也有理,”佟国维略一思忖,转过身子道,“那直郡王为何给你看那封信,可是对你有所试探?”   “我也在揣测,”隆科多端起桌上的茶,“或许,直郡王需要一个帮他试探皇上心意的人……”   “你是想应下了?”佟国维挑起眉梢。   “阿玛放心,”隆科多垂下眼眸,“儿子自己做的事自会一力承担,只不过希望阿玛信守承诺,无论儿子怎样,都不要再打扰叶若。”   佟国维眼神暗了暗,转身看向窗外,沉了嗓子道,“如你所愿……”   永和宫   十四阿哥大婚后,十四福晋完颜氏第一次到永和宫请安,四福晋也进了宫,与弟妹正式见面。   “儿媳完颜氏给额娘请安,恭祝额娘寿体安康,福泽绵长。”   “好,快起来吧,”德妃坐在正中的靠椅上,脸上尽是笑意。   完颜氏起身,又向四福晋行了一礼,“完颜氏见过四嫂,多谢四哥、四嫂平日里对十四爷的照拂。”   “弟妹客气了,快请起,”四福晋起身扶起了完颜氏,转头对德妃道,“额娘真是好福气,弟妹一看就是个孝顺的。”   “是,是,你们两个都是孝顺的,额娘以后就多多享福了,”德妃笑着应道,转头让宫女们上了热茶。   完颜氏抿了抿嘴角,放轻声音道,“儿媳今天本想把弘春一起抱来的,可无奈孩子着了风,哭闹不休,只得作罢。等下次,儿媳再把他领来,给额娘请安。”   “不急,不急,”德妃蹙紧了眉梢,“怎么平白地着了风呢?孩子才一岁多,照顾上可得愈加用心,不能马虎。”   “是,额娘不要担心,”完颜氏低了低头,“已经请太医看过,并无大碍。弘春那孩子淘气的紧,才刚一下地,几乎就要抓不住了,否则也不至于感了风寒。”   “男孩子淘气些应该的,”德妃弯了弯嘴角,转头对四福晋道,“弘晖今年多大了?现在可沉稳些了?”   “回额娘的话,”四福晋微微颔首,“弘晖今年八岁了,性子比不得他阿玛,坐书房里读一天书还是有些费劲。”   “不着急,慢慢来,”德妃向椅背上靠了靠,“你们在外建府,离得也近,不要太过逼迫。弘晖那孩子是个聪明的,扎扎实实的学才好。”   “额娘说的是,”四福晋略一低头,面上露出些许笑意。   “还是四嫂有福气,”完颜氏从旁道,“一举得了嫡长子,府内也安稳些。”   德妃偏头看向完颜氏,完颜氏略一征愣,慌忙垂下头道,“儿媳不懂事,还请额娘不要怪罪。儿媳只是因自己进宫晚,没能为十四爷尽早生下子嗣,有些失落。舒舒觉罗氏生下弘春,是有功劳在身的。儿媳也正想着,跟十四爷商量,为她请封侧福晋。”   “恩,”德妃点点头,“你是个懂事的,舒舒觉罗氏为胤禵生下长子,封个侧福晋不算什么。你们也不要过多担心,这侧福晋再有风头,也不是福晋,生的孩子更算不上嫡子。只要多多开枝散叶,侧福晋、庶福晋能有多少就封多少。既是为着孩子们地位的稳固,也昭显你们的贤德。”   “多谢额娘教诲,”四福晋与十四福晋一起俯身下拜,完颜氏面有愉色,四福晋却心有不甘。若论贤德,她自比不差任何人,可后院这码子事,她却着实使不上力。   四爷府   李氏这几日一直心事重重,连带着侍女们走路都恨不得捧起双脚。   “小主,”喜儿迈进房门,硬着头皮凑到李氏身边。   “什么事?”李氏将针别在线轴上,一口气憋在胸口怎么也喘不上来。   “奴才们来报,”喜儿压了压嗓音,“宋格格刚才请了武氏和钮祜禄氏一起请到她院子里用午膳。”   “宋氏?”李氏蹙起眉心,“她怎么会和武氏、钮祜禄氏凑到一起?”   “这个,奴婢也不清楚,”喜儿挠挠后脑勺,“自从您封了侧福晋,宋格格就一直称病,这几天才略微见好。”   “哼,”李氏向榻上靠了靠,“她这是想拉帮结派,还是想借人恩宠啊?闷了这么些年,也亏她不嫌自己一把年纪了。”   “小主,”喜儿抿了抿唇,“宋格格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是不是这次您封了侧福晋,刺激到她了?”   “这么些年,她受的刺激还少吗?”李氏冷冷地瞥了窗外一眼,“突然这样大张旗鼓的,怕也是因着孩子的事儿……”   傍晚   苏伟扔下四阿哥独自到了西配院。   诗玥坐在内厅榻子上,竟少有地丢了针线,捧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待苏伟进了屋子,才将书放下,略带羞赧地笑了笑,“你来啦,坐下喝杯茶。”   “怎么这个时候看书?当心伤眼睛,”苏伟坐到圆桌旁,语态和缓。   诗玥弯了弯嘴角,抚了抚书封,“我只认识几个字,平时也不乐意看书。这本子还是容月拿给我的,闲暇时翻了翻,才子佳人的故事,倒挺逗趣儿。”   “钮祜禄格格?”苏伟眨眨眼睛,“上次福晋那儿摆宴,我就看她总提起你,你们关系很好?”   “是啊,”诗玥扬了扬嘴角,“还不止钮祜禄氏呢,今儿个宋格格还特意请了我和容月到她屋里一同吃饭呢。”   苏伟扁了扁眼,有些接受不能,“怎么这么突然?后院出什么事儿了吗?”   “能有什么事儿,还不是李格格封侧福晋的事儿,”诗玥从篮子里捡出两幅鞋垫,用布包好,“我今儿个找你来也是为这。无论怎么说,后院的人是越来越多了,就算四阿哥甚少过来,可蚊子再小也是肉,你那里……总要小心些。”   “你放心,”苏伟接过鞋垫,“内院的日子不容易过,你自己也当心些。有一个能交心的姐妹固然好,但这拉帮结派的事儿可得慎重。”   “我明白,”诗玥理了理发鬓,“做奴才的人最紧要的是认清主子,如今也一样。后院是福晋做主,贝勒府是四阿哥做主,我时时记着总不会错。再说,不是还有你吗?”   苏伟抿了抿唇,看着诗玥温和的面目,郑重地点了点头。   “小主,宋格格、钮祜禄格格过来了,”絮儿慌忙地掀开帘子,身后两位格格已经进了门。   诗玥与苏伟对视了一眼,苏伟往门边靠了靠,俯下身子道,“奴才苏培盛给两位小主请安。”   “哟,苏公公在这儿啊,”宋氏声音平缓,倒也没过多为难。   钮祜禄氏扬着笑脸,轻摆了摆手道,“苏公公快起吧,我和姐姐来串门子,倒耽误公公的事儿了。”   “哪有什么耽误的,”诗玥下了榻子,迎着宋氏道,“姐姐快坐,容月到我这边来,絮儿快去倒茶。”   “是,”絮儿利落地行了一礼,领命而下。   诗玥和钮祜禄氏坐在一起,面色和缓,冲着宋氏温言道,“是我刚叫苏公公过来的,这天气眼看着热起来了,我纳了两幅吸汗的薄鞋垫,让苏公公给贝勒爷换上。”   “还是姐姐心细,”钮祜禄氏从旁道,“这天气将变,我连自己要穿什么衣服都搞不清,就别说惦记贝勒爷了。”   “你呀,”宋氏与诗玥都笑出了声,苏伟正准备行礼告退,却听宋氏道,“我一直知道妹妹女工做得好,今儿既赶上了,就让我开开眼吧。苏公公,把鞋垫拿来给我看看。”   苏伟略一征愣,偏头看向诗玥,诗玥抿了抿唇,压了嗓音冲宋氏道,“姐姐还是饶了我吧,一副鞋垫子有什么好看的。妹妹倒是听说姐姐的绣工最为别致,我这小门小户的,就别让妹妹丢脸了。”   “诶,”宋氏拍了拍诗玥的手,“我这几年愈发惫懒,手上那点儿功夫早磨得一干二净了。正好最近身体好些,我也想给茉雅奇纳两幅鞋垫,你就别谦虚了,让姐姐借这个机会取取经吧。”   钮祜禄氏倒是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苏伟,又转头看了看诗玥。   诗玥抿了抿唇,正身冲苏伟道,“苏公公,拿给宋姐姐看看吧。”   “是,”苏伟看了诗玥一眼,从怀中拿出布包,递给了宋氏。   “恩,这样子虽然普通,但针脚可够密实,”宋氏将鞋垫拿在手上,前前后后翻看着。   “可不是,还里外纳了两层线,穿起来一定结实,”钮祜禄氏也凑上前道。   “看这大小也是正正好的,”宋氏看了诗玥一眼,“可见妹妹对贝勒爷是真真的用心了。”   “姐姐别取笑了,”诗玥低下头,暗暗地看了苏伟一眼,随即接过鞋垫包好递给了苏伟,“有劳苏公公了,这两层线是我的一点心意,还望贝勒爷不会嫌弃。”   “小主放心,奴才定代为传达,奴才告退,”苏伟接过鞋垫,俯身退出了屋门。   入夜,东小院   苏伟靠在榻子里,拿着把大剪刀沿着鞋垫的第二层线咔哧咔哧地剪。四阿哥捧着书坐在另一边,时不时地瞪某人两眼。   “别生气了,”苏伟把剪好的鞋垫塞进鞋里,“用不了两天,后院肯定都开始做鞋垫了,到时给你一天换三副。”   “后院的那点儿小九九,爷才没工夫理会,”四阿哥把书页翻得哗哗响,“你也少往西配院跑,出事儿了怎么办?”   “我知道了,”苏伟陪着笑脸,坐到四阿哥身边,“咱们说说正事嘛,我听常赉说,皇上有意为宫里的几位阿哥建府了?”   “是啊,”四阿哥瞥了苏伟两眼,还有些不甘愿状,“现在胤祥、胤禵都成婚了,也不能一直挤在阿哥所里,出宫建府是迟早的事儿。”   “那十三爷、十四爷会得个什么爵位呢?”苏伟眨巴眨巴眼睛,“会跟爷一样吗?”   “不知道,”四阿哥抿了抿唇,“胤祥现在正得皇阿玛看重,说不定爵位会高些。至于胤禵,爷与他是亲兄弟,就看皇阿玛怎样考量了。” 第176章 都不消停   康熙四十三年   四爷府   天气渐暖,院里的柳树都抽了绿芽。诗瑶扶着福晋走在廊下,却见福晋一直蹙着眉心,不露欢颜。   “主子,您这是怎么了?自打宫里回来,您就心事重重的。”诗瑶挥退了身后伺候的侍女,将福晋扶到一旁坐下。   “没什么事儿,”福晋抽出帕子捏在手里,“我就是想着完颜氏刚刚成婚,院里就有了侧福晋。额娘虽然没说什么,但我心里总是不舒服。这府宅内院和后宫没什么区别,总得名分齐全才显得安稳。相比来说,我进四爷院子的年头可不少了,咱们后院这才刚封了一位侧福晋……”   “主子,封侧福晋这事儿也不是您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的”诗瑶轻轻捶着福晋的肩膀,“再说,这小主们没有正经名分不是也省了不少麻烦吗?”   “你懂什么,”福晋看了诗瑶一眼,“以前后院都是格格也就罢了,如今既然开了李氏的头,其余的怎能甘心?宋氏先不说,钮祜禄氏可是大姓,又是咱们后院唯一一个满八旗的格格。”   “那主子的意思是?”诗瑶放轻了声音。   福晋抿了抿唇,侧身轻触了触廊下的花枝,“有些事儿贝勒爷是没工夫去想的,我这个做福晋的——”   “主子,”诗环绕过影壁,打断了福晋的话,“侧福晋来请安了。”   东小院   四阿哥刚脱下的朝服又被苏大公公抱了出来,门外头顾问行弯着嘴角恭候着。   “皇上会有什么吩咐啊,为什么刚上朝时不说?”苏伟一边帮四阿哥系着腰带,一边压低声音道。   “别担心,不会有什么大事儿的,”四阿哥整了整衣袖,伸手捏捏苏伟的腮帮子,“近来朝堂后宫都很平静。”   “就是平静才吓人呢,”苏大公公嘟嘟囔囔地站到一旁,又被四阿哥好笑地拍了一下帽子。   “有劳顾公公了,”苏伟跟着四阿哥出了屋子,向顾问行拱了拱手,顾问行笑呵呵地回了礼。   厢房中张起麟趴在窗台下,转着一对贼眉鼠眼的眼珠子盯着窗外,被站在一旁的小英子狠狠地鄙视了一把。   马车行驶到宫门口,顾问行头先引着四阿哥往乾清宫而去。苏伟一路提心吊胆,却不想在日精门差点撞到熟人。   “隆科多舅舅,”四阿哥挑了挑眉毛。   “奴才给四贝勒请安,”隆科多俯下身子。   “舅舅是刚见过皇阿玛?”四阿哥背着手,迈进门槛。   “是,”隆科多低了低头,“奴才来回禀日前进的折子,现下已无事,正准备出宫回府。”   “原来如此,”四阿哥抿了抿唇角,“那就不耽搁舅舅了,胤禛先走一步。”   “恭送四贝勒,”隆科多退到一旁,与四阿哥擦肩而过,目露深远。   四阿哥被康熙爷急召入宫,苏伟等在日精门外是七上八下。   “小苏子?”一个颇熟悉的声音突然想起。   苏伟回身一看,原是因着他被由英华殿调进慎刑司的焦进朝。   “焦哥,你怎么在这儿?”好长时间没见老朋友了,苏伟烦躁的内心总算安定了些。   “这话该我问你,”焦进朝笑了笑,“自打四阿哥建府,咱们多长时间没见了?”   “嘿嘿,”苏伟挠挠后脑勺,“我跟主子在外面进出宫廷都不方便,你近来怎么样,我倒是常在敬事房见到刘哥。”   “托你的福,”焦进朝拍拍胸口,“刘冉对我还算客气,年初提了个副管事,刘保卿说他寻个机会看能不能再给我加个品级,到时咱也是奴才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恭喜,恭喜,”苏伟冲焦进朝拱拱手,“当初你被调进慎刑司我还很担心呢。其实要不是近来情况太多,我倒想把你们要进四爷府去。不过,如今看你和刘哥的派头,大概我也要不动了。”   “哎,你这说的什么话,”焦进朝绷了绷脸色,“咱们是一进宫就在一块的交情,那是旁人随随便便比得了的吗?”说完把苏伟往旁边拉了拉,压低声音道,“宫里人也都不是瞎子,这皇子间的尔虞我诈,奴才们心里都有数。我跟你说小苏子,皇上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你知道今年慎刑司秘密处决了多少乾清宫的奴才,冷一点热一点,那都是掉脑袋的罪。”   苏伟咽了口唾沫,摸了摸自己发凉的脖颈子,焦进朝又左右看了看,继续低声道,“你们在外面跟着皇子的好歹有座靠山,咱们这在宫里的才是没着没落的。我跟你说小苏子,咱们有英华殿睡一张炕的情分在,遑论宫里宫外都不分彼此。我和刘保卿也寻思着坐个稳当的位置,好能帮衬你一把。这以后要是谁摊上个倒霉的时候,咱们三个也能互相拉扯拉扯。”   “焦哥,你放心吧,”苏伟抿抿嘴唇,拍拍焦进朝的手,“你和刘哥还有师父对我的情义,小苏子心里都有数……”   “苏培盛,”一个语气不太和蔼的声音打断了阴影处说悄悄话的两位公公。   “哟,爷,您出来啦,”苏伟赶忙陪起笑脸,蹭到面色不善的四阿哥身边,“这是奴才当初在英华殿的旧识,焦公公。”   “奴才慎刑司焦进朝叩见四阿哥,”焦进朝跪到石板路上,行了大礼。   “恩,”四阿哥瞥了苏伟一眼,敷衍地应了一声,又在某位摇着尾巴的公公的注视下,从袖子里掏出个银锭子扔到了焦进朝身前,“回去跟刘冉说,因着你差事办得好,这是爷赏你的。”   “谢贝勒爷赏赐,”焦进朝略有些慌张地叩了头,接了赏赐。四阿哥这是要提拔他,至于办的什么差事就不用细细考究了,左不过是看在小苏子的份上。   两人一同往宫外走,苏伟见左右没人了,便颠颠儿地凑到四阿哥身侧,“主子,皇上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儿啊?”   “没有,”四阿哥抿了抿唇,“皇阿玛把给胤祥、胤禵建府的事儿交给我了。”   苏伟眨巴眨巴眼睛,“就这些啊?”   “是啊,”四阿哥看了苏伟一眼,“皇子们成婚的多了,出宫建府不是很寻常吗,爷之前都告诉过你了。不过,皇阿玛只将胤祥、胤禵的府邸交给了我,老九、老十的由胤禩负责,其余的由大哥安排。”   “这样也算合理,”苏伟挠了挠后脑勺,“那爷刚才干嘛黑着脸啊,我还以为出什么事儿了呢。”   “你还敢说,”四阿哥偏头瞪了苏伟一眼,“你和那个焦进朝多久没见了?在日精门外头就敢勾肩搭背,还咬耳朵,爷没当人踹你一通就不错了!”   “我——”苏伟瞪圆了一双眼睛,还未等发作就被四阿哥扔在了后面,憋屈了半晌还是窝囊地小跑着跟了上去。   傍晚   福晋卧房,诗瑶一边伺候着福晋篦头发,一边异常不解地道,“主子,今儿白天侧福晋到底什么意思啊?跟您说宋格格跟诗玥和钮祜禄氏走得近,是想让您管管吗?”   福晋冷冷一笑,摇了摇头,“哪有那么简单,后院要真有小九九,她巴不得自己出面,好能立立威风。如今跑来我这儿,肯定是另有所图。”   “另有所图?”诗瑶想了想,突然恍然道,“是不是二格格啊?”   “二格格……”福晋抚了抚额头,“是啊,她是侧福晋了,现在是要给自己的女儿架些底子了。我若是因着她的话,厌了宋氏,茉雅奇势必也要受到影响。这以后,格格们出嫁……扶蒙……李氏想得够深远啊。”   “福晋是说,侧福晋不想让二格格扶蒙?”诗瑶顿了顿。   “可不是,”福晋长长地吐了口气,“哪个做额娘的愿意女儿嫁到关外去。不论是李氏还是宋氏,如今都开始动脑筋了。四阿哥本也不中意宋氏,若是我这儿再瞧不上她,以后但凡有点儿留京的机会,是怎么也落不到茉雅奇头上了。”   “那主子想怎样?”诗瑶抿了抿唇。   “我能怎样,”福晋冷冷一哼,“左了不能任她们胡闹就是了。扶蒙的事儿是后院几个女子勾心斗角就能解决的?连皇上的女儿都要外嫁,更何况是咱们?”   “可是,”诗瑶略一踌躇,“宋格格倒还好说,怎么也翻不过天去。侧福晋那儿就……”   “怕什么?”福晋看了诗瑶一眼,“她以为自己是侧福晋了,就高人一等了?宋氏也有女儿,这府里的侧福晋可不是只能有一个。”   隔天,福晋院里   “册封宋氏?”四阿哥蹙着眉毛,靠在长椅上。   “是,”福晋站在一旁,语态缓和“妾身知道贝勒爷看重李氏。可爷别忘了,宋氏是最早服侍您的,还生了大格格。如今李氏后来居上,宋氏倒还好说,可茉雅奇那儿着实少了颜面啊。”   “这——”提到女儿,四阿哥有了一丝犹豫。   福晋抿了抿唇,又放轻了声音道,“咱们府上孩子不多,两位格格都是爷的心头宝。只是奴才们是见风使舵灌了的,这侧福晋矜贵,连带着二格格的身份也高了一层。若是让茉雅奇听到了什么,误解爷厚此薄彼,以后这孩子的心里怕是不好受啊。”   “福晋说的,确也有理,”四阿哥叹了口气,思忖了片刻道,“这事儿让我再想想……最近皇阿玛将给十三、十四建府的差事交给了我,我也不好这时请封侧福晋。”   “爷说的是,妾身只是将自己的想法提上一提,爷考虑就好,”福晋福了福身子,“茉雅奇那儿,妾身会多加安抚,爷也不要担心。”   “好,”四阿哥起身,看了看福晋,今儿个他们俩的沟通倒是难得的顺畅,“福晋就多多辛苦了,这后院侧福晋再多,福晋都是唯一的主子,孩子们那儿,福晋要多费心。”   福晋看了四阿哥一眼,倒有些受宠若惊,缓过神来慌忙俯下身子道,“多谢爷关心,这些都是妾身应当做的。”   四阿哥点了点头,伸出的手在对上福晋时蓦地一顿,最后僵硬地拍了拍福晋的肩膀,举步走了。   尾随的张保眼角抽搐了半个时辰,磕磕绊绊地跟着自家主子回了东小院,连向没向福晋行礼告退都忘了。   四月末   宫里传来了好消息,焦进朝由慎刑司副管事升了慎刑司刑档总管,提了八品太监。   与此同时,给各位阿哥建府的差事正式颁了下来。四阿哥开始天天往内务府跑,到底有贝勒爷的头衔在,内务府的官员倒也没有特意为难。只不过,建府一事头绪繁杂,四阿哥刚一上手,还是颇为摸不着头脑。好在,没过几天,年遐龄乞休回京,四阿哥多了一大得力助手。   不过谁也不曾想,平静的四月刚过,一道圣旨就搅乱了朝堂的一池浑水,“正蓝旗蒙古副都统佟佳氏隆科多所属人违法妄行,隆科多御下不严,纵容下人以公谋私,革其副都统、銮仪使,嘱在一等侍卫行走,以观后效。” 第177章 手握实权   康熙四十三年   五月初,明相府   “隆科多怎么肯为直郡王做到如此地步?”纳兰揆叙一脸不解,跟着纳兰明珠走在花园旁的长廊里,“这上折参奏年前才就任的凌普,分明就是驳皇上的面子,只凭那几张收受贿赂的凭据,怎么看都难以站稳脚跟。”   纳兰明珠缓慢一笑,抚了抚掌中的玉壶,“直郡王浸淫朝堂不是一年两年了,他是最早与太子相争的人,对于人心所向,知道的未必比咱们少。你与鄂伦岱亲近八阿哥,直郡王就拉拢了隆科多。隆科多虽与佟国维不睦,但也是佟佳氏的子孙。如今看来,直郡王对隆科多势必格外倚重。”   “可是这一遭下来,隆科多被罢了官职,直郡王岂不是自断一臂?”纳兰揆叙挑了挑眉。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纳兰明珠缓缓地吐了口气,由纳兰揆叙扶着坐到长廊深处的摇椅上,“隆科多虽然遭到贬斥,但确实帮了咱们大忙。以皇上的态度来看,若想动太子,还着实要费一番功夫。但从另一方面来说,皇上终究留用了隆科多,一等侍卫近在御前,这里面的意涵就没那么简单了……”   “阿玛的意思,儿子心中有数了,”纳兰揆叙躬了躬身,“现下正式好机会,内务府正为皇子们兴建府第,这其中的油水可不是之前那几张纸能比的。更遑论,还有郡王贝勒监工,一旦事发,出了人命,就是天大的案子了。”   纳兰明珠抬眼看了看纳兰揆叙,声音缓沉有力,“这事儿是把两面刃的铡刀,若是失了轻重,就是玉石俱焚,当今圣上可不是瞎子。”   纳兰揆叙身子一紧,垂下了头道,“儿子明白,阿玛放心就是。”   四爷府   书房,年遐龄将安排好的工部单子呈给四阿哥,四阿哥过目了一遍弯了弯嘴角,“辛苦年老了,庶休回京还要为我劳累。”   “贝勒爷客气了,这都是老臣当做的,”年遐龄拱了拱手,神态亲近随和。   四阿哥笑了笑,“已经晌午了,年老留下与我一同用膳吧,刚好我还有些事想请教。”   “多谢贝勒爷,”年遐龄俯下身子。   苏伟让人在外厅摆了膳,放在年老一侧的都是软糯滋补的饭食,年遐龄颇为受用,看着苏伟温言道,“十数年如一日啊,说起来,老臣与贝勒爷的缘分还是因着苏公公的良善之举。这一转眼十五年过去了,臣是垂垂老矣,苏公公却还是这般的眸清心亮。”   四阿哥微微一笑,端起酒杯瞥了苏伟一眼道,“年老真是太过夸赞他了,在我看来,不过是十几年来没多大长进罢了。”   年老闻言长笑一声,一旁原本不好意思状的苏大公公顿时气愤填膺了。   酒足饭饱,四阿哥与年遐龄一同往东花园散步,苏伟遣走了旁人,只余自己跟在两人身后。   “如今京中形势,老臣在湖广任职亦有所耳闻,”年遐龄背着单手,眉心微蹙,“皇上心意不明,太子日渐倾颓,直郡王野心过漏,朝臣动作频频,贝勒爷此时置身事外确为明智之举。”   “年老言之有理,”四阿哥挺了挺身子,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本不欲迎风而上,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诸皇子渐渐年长,朝臣间亦开始权柄交替。我怕这时再作壁上观,届时会任人鱼肉。”   “贝勒爷安心,”年遐龄敛了敛声音,“老臣也不愿贝勒爷明珠暗投。当初郭绣郭大人尚在任上,与我一起探讨过这东宫之争。所谓旁观者清,我们远离京城看得倒还明白。如今京中形势看似风飓浪急,但算不得铁板一块,处处有机可寻。”   “这话怎么讲?”四阿哥挑了挑眉毛。   年遐龄拈须而笑,“其实贝勒爷所做已在此理之上。储位之争一直围绕在天子脚下,无论是索额图、纳兰明珠,还是佟国维都属权臣贵戚。只不过他们看似权倾朝野,实际上却既无兵权,亦无人心,生杀予夺都在皇上的一句话。若真说要抢些什么,这些权臣还是要靠平日里拉拢的八旗将士、地方总督,否则就是一句白话,一纸空文。”   四阿哥面有恍然,年遐龄驻足在池塘下继续道,“贝勒爷平日远离朝堂纷争,内地里将所属人外派出京,正合此理。其实哪怕一个知府,一个县令握的都是一方民生。各地官员上下间的牵扯纠葛丝毫不比京城简单。在老臣看来,比起拉拢京中权臣,置己身于圣上的眼皮底下,倒不如培养地方势力,抓住实权。”   苏伟站在四阿哥身后猛眨眼睛,只觉年大人身上一股拥兵自重,割据一方的军阀气质扑面而来。   四阿哥沉默间,一旁的树丛中突然一阵异动,苏伟猛地瞪大眼睛呵斥道,“谁在那儿?滚出来!”   “奴才给贝勒爷请安,贝勒爷恕罪,”树后,一身青色长衫的人慌慌张张地走出,跪到地上。   “戴铎?”四阿哥蹙起眉头,与苏伟对视了两眼。   四阿哥与年大人进了东小院,戴铎被苏伟交给了张保。   “年大人放心,”苏伟给四阿哥与年遐龄上了茶,“这戴铎是府上的先生,是我们家主子的心腹推荐来的,虽然总有些小心思,但还算忠心。”   “那就好,”年遐龄又捻了捻胡须,“贝勒爷如今自建府邸,这来来往往的下人是愈加得注意了。”   “年老说的是,”四阿哥端起茶碗,刮了刮茶末,“现在年老既已乞休回京,不知今后作何打算?令郎中年羹尧最是可造之材,如今在翰林院亦颇得皇阿玛赞赏。年希尧聪慧,有头脑,只是心思不全在官场,任个文职倒还绰绰有余。”   年遐龄一笑,轻摇了摇头道,“贝勒爷谬赞了,老臣的儿子老臣心里清楚。希尧是个淳朴忠厚的,只是满脑子奇奇怪怪的想法,在仕途上是一波三折,难成大器。羹尧确实有几分大智,只是自幼傲气满腹,也怪我没有太过约束他,养成如今这样的秉性。”   “年轻人都需历练,”四阿哥抿了抿唇角,“年老也不要妄自菲薄。正好四川巡抚能泰今年致仕,皇阿玛有意提携叶九思接任,我打算为年羹尧谋一个四川的地方职务,让他与叶九思一同赴任。有这方面的情谊,加上年羹尧的头脑,与皇阿玛对年老的倚重,待叶九思任期一满,令郎势必高升一步。”   “多谢贝勒爷筹谋,”年遐龄起身跪下行礼道,“老臣定严加约束羹尧,以图日后报答贝勒爷恩德。”   “年老不必如此,”四阿哥将年遐龄扶起,“这些年年老对我的忠心,胤禛都记在心里。如今年老回京,就好好歇上一歇,年家的前途胤禛自会一力承担。”   年遐龄告退后,苏伟还有些呆呆的,四阿哥在他脸上捣鼓了半天,才换回一个白眼。   “想什么呢,傻愣愣的?”四阿哥与苏伟并肩坐在榻子上。   “没想什么,”苏伟摸摸后脖颈,“就是觉得爷跟年遐龄倒比跟傅鼐他们还有亲近,说的话,也坦白得多……”   “这有什么奇怪的?”四阿哥挑了挑眉毛,“爷跟年老熟识,已经十五年了,当初年遐龄外放,也是爷向皇阿玛举荐的。不过,倒也说明你眼光不错,给爷引荐的人一个比一个厉害。”   “切,”苏伟搓搓两只手,“你跟年老认识十五年了,那你跟我认识多少年了?为什们你跟他说的事儿我都不知道?”   “什么事儿?”四阿哥愣了愣。   “少装傻,”苏伟咧咧嘴,“就是你按捺不住的事儿!怕再不出手,以后被人鱼肉的事儿!你在我跟前,怎么总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成竹在胸了呢?”   “这个,”四阿哥身后搂搂苏伟的腰,被一巴掌拍开,“爷也没有瞒你什么啊,只是不想你跟我一块儿担心。”   “哼,”苏伟撇开脸,生气状。   四阿哥往前凑了凑,贴到苏伟脸边道,“对了,今儿个说起年家,爷倒想起来,你跟爷一块儿这么多年了,怎么从没见过你的家人呢?”   “嘎?”苏大公公愣在原地。   四阿哥不太明白,“就算你是年少入宫的,也该有家人啊,敬事房收人都要籍贯清楚的。”   苏伟咽了口唾沫,看着四阿哥呆了半晌道,“我是顺天府大兴县的籍贯,”他记得敬事房的记档上就是这么写的。   “那也不远啊,不就在城郊吗?”四阿哥皱起眉头道。   “恩,家里人都去世了,其余的亲属也都远走他乡了,”苏伟挠挠后脑勺开始胡诌。   结果,四阿哥慢慢地眯起了眼睛,苏伟瘪了瘪嘴,往旁边蹭了蹭,垂着脑袋不再说话。   半晌后,四阿哥把苏伟搂到身边,放轻音量道,“是因为他们把你送进宫的缘故吗?”   苏伟抿抿嘴角,慢慢地点了点头,反正,你说是就是吧……   西配院   喜儿脚步匆匆地进了屋子,见到脸色沉重的李氏,却踌躇着不敢上前。   李氏抬眉看了看喜儿,嗓音暗沉,“打听出来了?”   “是,”喜儿低低的应了一声,往前走了两步。   “福晋把贝勒爷请去,说了什么?”李氏把茶碗放到炕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喜儿缩了缩肩膀,低垂着头,几乎把脖颈全埋进了衣领里,“福晋说,该给宋格格请封侧福晋——”   一声钝响,李氏的手半握成拳砸到炕桌上。   “小主,”喜儿扑通跪下,膝行到榻前,握住李氏的手。   “我没事儿,”李氏缓缓地吐了口气,转身从榻子里捡起一只沉甸甸的荷包递给喜儿,“你去找絮儿玩吧,不用管我。”   “小主……”喜儿接过荷包,踌躇了半晌后,行礼退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当初是年遐龄在朝宴上喝醉了,被小苏子碰到,带他去休息换衣服,后来引荐给四阿哥的。四阿哥借着第一次征讨噶尔丹,噶尔丹逃跑,康熙爷降罪权臣时,举荐了任内阁学士的年遐龄。   另,絮儿是诗玥的丫头哦。 第178章 暗箭   康熙四十三年   四爷府   东小院的西厢房中,小英子从一个明晃晃的朱红色瓶子里倒出一枚丸药,在一旁张起麟瞪大的眼珠下递给了戴铎。   “以后每月到我这里领一颗,以确保你忠心耿耿,等你不用吃的时候,我自会给你解药的方子,”小英子一脚蹬在椅子上,一手叉着腰,对脸色惨白的戴铎微笑道。   张起麟咽了口唾沫,向后退到张保身旁低声道,“小英子的药好啊,还能连着吃呢,这要苏公公那绿瓶子里的,不拉……死才怪呢。”   张保瞥了张起麟一眼,“谁知道这师徒俩打的什么主意,你老实点听话就是了。”   “我挺老实的了,”张起麟捏着袖子蹭蹭鼻子,“你说小英子现在这架势怎么越看越往苏公公那方向去呢?当初多好的一孩子啊,唉……”   戴铎跟小英子脸对着脸,看着那丸药深深地吐了口气,最后头一仰把药吞进了肚子里。   小英子满意地点了点头,拍拍戴铎的肩膀道,“戴先生,咱们四爷府不比寻常地方。贝勒爷最看重的就是懂事儿,晓分寸的。您是聪明人,以后要怎么办,应该不用奴才多说了。”   “是,多谢公公指教,”戴铎深深地喘了口气,语态虚弱地拱拱手道。   将戴铎放出了东小院,张保挽了挽袖口冲两人道,“我去安排人看着他,小英子去跟主子和苏公公复命吧。”   “是,”小英子利落地应了一声。   见张保也出了门,张起麟讨好地凑到小英子身边,“李公公,你这瓶子里装的是什么药啊?”   小英子上下打量了张起麟几眼,把瓶子往怀里一揣,头一仰道,“大补的药!”   毓庆宫   太子负手立于廊下,逗着窗前的金丝雀,阿进泰匆匆迈入宫门,“奴才参见太子殿下。”   “起来吧,”太子轻咳了两声,用帕子擦了擦嘴,“有什么消息?”   “回禀殿下,自隆科多参奏了凌普大人后,直郡王处确实安静了许多。不过最近因着兴修府邸之事,接触凌普大人的可是不少。明相、佟国维甚至阿灵阿的下属都有参与,一面是帮衬着直郡王的,一面是帮衬着八贝勒的,很是热闹。”   “纳兰明珠、佟国维、阿灵阿……”太子弯了弯嘴角,“亏大哥一直盯着我的位置,后院起火了都不知道。”   “殿下,”阿进泰蹙了蹙眉,“凌普那儿迟早是个祸患啊,内务府的油水有几个人能忍得住?可这一旦事发,就是在天子榻前犯事儿,以死谢罪都是轻的。大人们暗地里商议,要不咱们自己动手——”   “动什么手?”太子打断阿进泰的话,“凌普是皇阿玛放在那里的,是捆着我的一根绳,这绳若是断了,谁知道下次来的是铁链,还是铡刀?”   “可……”阿进泰叹了口气,“奴才们也都不想太子一直忍辱负重,齐世武大人刚从甘肃传来消息,说是如果殿下有所行动,他必倾全力支持。”   “齐世武?”太子抿了抿唇角,“他任甘肃巡抚不过两年多,所谓倾力,威势不足以吓人,远水解不了近火。我若真要他帮衬,恐怕还得先帮他才行。当初索相为了他的官职是费劲了心思,他却总是挑三拣四,不知满足。一路从山西巡属四川,又到了陕西,最后在甘肃才算平稳了些。这回索相一走,他是又不想消停了。”   “殿下的意思是,”阿进泰想了想,“奴才听说齐大人一直想回四川——”   太子冷冷一笑,摇了摇头,“索相不在了,我跟他总是隔着一层,一个四川巡抚哪还能压得住他?吏部的人回报说,觉罗华显病重,川陕总督一位眼看就要空悬。齐世武这时传回消息,明摆着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可齐世武毕竟是咱们的一大助力啊,”阿进泰压了压嗓音,“若是能接任川陕总督,那殿下手里就等于握住了西南的兵权,再加上托合齐大人以步军统领在京畿的势力,大事不愁不成啊。”   太子轻轻抚着雀鸟的翅膀,廊下一时沉默,半晌后太子缓了口气道,“让吏部的人寻常上折,齐世武本来就当过四川、陕西的巡抚,本该为候选之一。”   “是,”阿进泰俯身领命。   “另外,”太子掀开鸟笼的门,沉声吩咐道,“让苏尔特、哈什太、萨尔邦阿暗中联络格尔分,索相给本殿留下的底子也该活络起来了……”   阿进泰眼眸一亮,立刻低头道,“奴才领命。”   太子负手走到廊柱旁,见飞出的金丝雀又落到他脚前,眼色立时一暗。阿进泰的手边飞出一道血痕,一根彩色的羽毛飘飘荡荡地落到了台阶上。   五月末   宫中传来消息,康熙爷要于六月北巡塞外,太子胤礽、直郡王胤褆、八贝勒胤禩、十三阿哥胤祥、十四阿哥胤禵、十五阿哥胤禑、十六阿哥胤禄随驾。   为几位阿哥建府的事儿,又因为直郡王、八贝勒随扈暂时停止。苏伟对于康熙爷的神来之笔已经见怪不怪,但是他们家爷又没出现在随扈名单上,让他有点担心。   不过四阿哥似乎并没有在意,反而是连续几天埋在书房里,皱着眉头和几个门人算账。结果众说纷纭,怎么也算不明白。苏公公对此大加鄙视。   四阿哥很是不忿,把小山一样的账本推给苏伟道,“你那么能耐你来算!”   “我才不干呢,”苏伟蹬上靴子跑出老远,“我又没参与你们和内务府建府的事儿,账面上出了什么问题我怎么会知道呢?”   “你就是懒的!”四阿哥下了榻子准备去追他,苏伟一溜烟地跑出东小院。   八爷府   八福晋替八阿哥打理着出巡要用的物什,面上却不大高兴。   “福晋这是怎么了?”八阿哥从沉思中缓过神来,拉着八福晋的手坐到榻子上。   八福晋垂着头,闷了半晌,沉着嗓子道,“爷是厌烦我了吧,出巡都不想带我去。”   “这是什么话,”八阿哥握了握八福晋的手,“爷不带你去,是不想你被牵连。这次出巡与平时大不同,爷和大哥都担着差事,本该留京的,可皇阿玛却……着实让人抓不着头脑。爷是真的担心这其中还藏着旁的事儿,福晋还是远离的好。”   “会有些什么事儿啊?”八福晋抬起头,看着八阿哥道,“无论有什么事儿,我都想和爷待在一起。在爷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别说傻话了,”八阿哥弯了弯嘴角,“真要有事儿,你好好地呆在府里,爷才放心。”   八福晋抿了抿唇,想再说些什么却又止住,最后还是慢慢地点了点头。   “你安排完了,就好好歇一歇,”八阿哥下了榻子,站起身道,“爷去书房跟先生商议些事情,晚上再来陪你。”   “是,”八福晋垂着头,低低的应了一声,也没有起身行礼。   见八阿哥出了房门,侍女金环小心翼翼地上前道,“福晋——”   “啪”地一声脆响,炕桌上的茶具被扫落在地,金环一惊慌忙跪下,“福晋息怒,贝勒爷是因为关心您才——”   “闭嘴!”八福晋打断金环的话,落音却带了哭腔。   “福晋,”金环膝行到八福晋身旁,看着碎珠般的眼泪一颗颗落下,八福晋的手一只死死地握成了拳头,一只慢慢地抚上了自己的小腹。   书房里   八阿哥一扫温和的面容,语态颇为严肃。   何焯从旁拱手道,“贝勒爷是担心皇上对揆叙大人做的事起了疑心?”   “没错,”八阿哥叹了口气,“凌普从建府的银子中贪污事小,揆叙暗地里筹划的事儿可是要了捅了天的。”   “若真是如此,”何焯蹙了蹙眉,“皇上没道理只是让两位阿哥陪同出巡。纳兰家虽然势大,但索额图都倒了,皇上也不会太过投鼠忌器。”   “那依先生的意思,”八阿哥转过身道,“胤禩该如何行事呢?”   何焯抿了抿唇,低下头道,“贝勒爷且安心,一切如常就好。毕竟在外人来看,纳兰家的前头还是直郡王,就算出了事,也牵连不到贝勒爷的头上。”   “可,”八阿哥紧皱眉心,“我与揆叙兄交情甚笃,当初也亏得他与鄂伦岱处处帮我筹谋,此时我若是不帮一帮他,岂非太过不义?”   何焯略略一愣,躬下身道,“下官如今尚在武英殿当值,离皇上也近,下官愿意为贝勒爷探听些消息。在此之前,贝勒爷就稍安勿躁,切勿引得圣上注意。”   “多谢先生,”八阿哥闻言,面色诚恳地向何焯拱了拱手。   四爷府   西配院东北角的一处空地上,几个丫头吱吱喳喳地踢着毽子一颗大柳树后头,喜儿从袖子拿出只碧绿的手镯套在了絮儿的腕子上。   “你这是干嘛?”絮儿一惊,征愣地看着喜儿,手放在玉镯上,却半天没舍得摘下来。   “你带着吧,”喜儿咧了咧嘴,“这是侧福晋赏我的,有一对呢,你一只我一只正正好。”   “侧福晋对你真大方,”絮儿笑了笑,“那我就收下啦,等我们小主赏了我什么好东西,我也送给你一份。”   “行,”喜儿爽气地一仰头,复又眨了眨眼睛道,“武格格平日里对你好吗?”   “好啊,”絮儿转着腕子上的玉镯很是高兴,“我们格格没有架子,对屋子里的人都可好了。”   “那就好,”喜儿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还以为武格格很不好伺候呢,毕竟在咱们院子里武格格也算最得宠的了。”   “你想多啦,”絮儿弯了弯嘴角,“我们小主可随和了,不只我们院里的,外面的奴才我们小主也很关照。就连苏公公,都常受我们小主恩惠呢。”   “苏公公?”喜儿咽了口唾沫,眼角悄悄地瞄向柳树边上露出的一块裙角,“我倒是听人说过,武格格伺候福晋时,跟苏公公很要好呢。”   “可不是,”絮儿瘪了瘪嘴,“我看到好几次呢,我们小主给苏公公做靴子,做衣裳,苏公公平时经常穿着呢。” 第179章 声东击西   康熙四十三年   四爷府,西配院   漾儿急匆匆地迈进宋氏的卧房,将其他下人都遣了出去,倒是吓了宋氏一跳。   “你这是怎么了,干什么神神秘秘的?”宋氏放下试戴的珊瑚耳坠,看着漾儿面色苍白的样子皱起了眉头。   “小主,奴婢今天偷听到一件了不得的事儿,”漾儿尚有些气喘吁吁的。   “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你慢慢说,”宋氏转过身子。   “是,”漾儿福了一礼,深呼口气继续道,“今儿个奴婢去大柳树那儿找喜儿拿绣样子,结果听到了喜儿和絮儿的对话。”   “絮儿,不是武氏的那个丫头吗?”宋氏微挑秀眉。   “是,”漾儿咽了口唾沫,“喜儿平日里跟絮儿走得蛮勤的,那个絮儿性子很简单,都不防着人的。今儿个奴婢就听到她跟喜儿说,武格格平日里宽待下人,连苏公公都常得武格格恩惠。”   “这有什么的,”宋氏捏着帕子掩了掩唇角,“她能在四阿哥面前露脸,那苏培盛肯定帮了不少忙。前些日子你不也看到了,她给四阿哥做两幅鞋垫子,还是苏培盛亲自去取的。”   “不只是这样,”漾儿跺了跺脚,“奴婢听到那絮儿说,武格格平日里常做些衣裳靴子给苏公公穿。这要是寻常的收买,给金银珠宝不就行了,哪有亲自做衣裳的啊。”   宋氏一愣,慢慢地蹙起眉毛,漾儿压了压嗓音继续道,“小主还记不记得,那天咱们在武格格屋里碰到苏公公,当时两人就很奇怪。您要看那副鞋垫,武格格还推三阻四的。再说,苏公公在院子里是什么身份,真要就是给贝勒爷的两幅鞋垫,武格格派人送去不就行了,何必让苏公公来取。”   “可,”宋氏欲言又止,支吾了片刻才道,“那苏培盛是个太监啊。”   “太监也不稀奇,”漾儿又往宋氏身前靠了靠,“咱们在宫里时,这宫女太监对食的苟且之事也不是没有。而且,在武格格还是下人时,她和苏公公走得就很近。您忘啦,福晋发现武氏在东小院与贝勒爷……最先赶来解释的就是苏公公,当时苏公公为了保下武格格,还挨了板子呢。”   “这,”宋氏锁紧了眉头,站起身在屋中来回地走着。   “小主,您拿个主意吧,”漾儿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您要是真的发落了这事儿,贝勒爷说不定就对您刮目相看了。”   “哪有那么容易,”宋氏瞪了漾儿一眼,嘴唇发干地转着圈,“这事儿要是闹大了,肯定会伤了四阿哥的颜面。再说我就是一个妾侍,能发落的了谁啊?不行,咱们得去告诉福晋——”   “小主,”漾儿挺身拦到宋氏身前,“这事儿不能先让福晋知道,您忘了,武格格是福晋屋里出来的人。她和苏培盛勾搭上时,还是福晋屋里的大宫女呢。福晋若是知道了,十有八九会考虑自己的颜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您就白白地浪费这次机会了。”   “可,不告诉福晋,我能怎么办啊?”宋氏回身坐到床边,手里的帕子几乎被团成一团。   “小主,您不要慌,”漾儿低身到宋氏膝边,“您是大格格的生母,又是第一个伺候贝勒爷的,这后院里除了福晋、侧福晋,不就属您最大嘛。”   宋氏深深地缓了口气,用力捏了捏手中的帕子,沉声开口道,“你让人把苏培盛叫到武氏院里去,再找两个人守在门口,这事儿不宜声张。既然喜儿知道了,李氏肯定也很快知道了,我得比她早一步才行。”   “是,奴婢领命,”漾儿面上一喜,利落地行礼退下了。   李氏院里,侧福晋歪在榻子上,手中打着枚嫣红色的璎珞。喜儿垂着头,有些心不在焉地迈进屋门。   “怎么样了,事儿成了吗?”李氏瞥了喜儿一眼,语气淡然无波。   “成了,”喜儿咽了口唾沫,嗓音有些沙哑,“刚刚小厮来报,宋格格往武格格院里去了,还派人叫了苏公公。”   “哼,”李氏冷冷一笑,“她还真长胆子了,我还以为她八成又要去找福晋呢。不过这样也好,正好让福晋瞧瞧,这侧福晋也不是谁能当的。”   “小主,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啊?”喜儿声音闷闷的。   李氏弯了弯唇角,手上又打了个巧结,“能怎么办,等呗……”   诗玥院里   宋氏来了一刻钟,苏培盛也来了,见门口守着的两位嬷嬷,诗玥心下一凉。   “姐姐这是何意,妹妹有什么做得不周到的,姐姐直接说就是,怎么还把苏公公叫来了?”   苏伟在一旁听得一愣,刚才奴才来传,他还以为是诗玥找他,没曾想竟是宋格格。   “都到这时候了,妹妹何必再装傻,”宋氏放下茶碗,捏着帕子擦了擦嘴唇,“前些日子,妹妹的两副鞋垫都是苏公公亲自来求。今日我想跟妹妹说些掏心窝子的话,苏公公当然得在场。”   “我不明白姐姐的意思,”诗玥看了苏培盛一眼,苏伟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明白?”宋氏挑了挑眉毛,“妹妹既然不明白,就让苏公公把靴子脱了看看吧。”   “小主这是何意?”苏伟放轻了声音,躬下身子,“奴才身贱位卑,怎能在主子们面前脱靴子,这实在使不得。”   “怎么使不得?”宋氏扬了扬下巴,“连主子做的衣裳靴子都能穿在身上,何苦这时候讲究起来了?苏公公也别担心,我不过让人查查苏公公的鞋垫。看是不是灰色的缎子,黑色的线脚,有没有表着心意的两层线。”   诗玥身子微微一紧,转过头看着宋氏道,“姐姐这是在怀疑我?这样大的帽子扣下来,就凭一副鞋垫?姐姐可曾想过,女人的名节有多重要。若是冤枉了我,姐姐能拿什么做补偿?”   宋氏一愣,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还是漾儿从旁插嘴道,“武格格别生气,我们小主正式担心武格格的名节,您没看都叫人守着门口不许外人进嘛。”   宋氏轻咳了两声,也不再看诗玥,只盯着苏伟道,“苏公公,你也听到了,事关武妹妹的名节,公公就把靴子脱下来,让下人检查检查吧。”   苏伟看了看诗玥,面上很是平静,向宋氏微微一躬身道,“是,那奴才得罪了。”   苏伟当众脱下了靴子,掏出了鞋垫,众人尽皆一愣,朱红色的缎面,烫金的云纹,上好的亚麻底子,眼见着是贝勒爷的用什。   “这——”宋氏一时僵在了原地,诗玥抿了抿唇,低下头没有说话。   苏伟笑了两声,又把鞋垫塞回了靴子,“碍主子们的眼了,这鞋垫是贝勒爷恩赏的,奴才舍不得换,连穿了好几天了,可能味道不太好。”   “宋格格还有什么想问的?”诗玥脸上落了霜,声音也寒了下来。   宋氏抿了抿唇,强自镇定,漾儿在一旁拍了拍手,扬声唤道,“带进来!”   门帘被掀开,却见絮儿被个婆子踉踉跄跄地推了进来,发梢凌乱,眼睛红肿,倒还没见到什么外伤。   “宋格格这是什么意思?”诗玥扬了声音,絮儿含着泪,跪到诗玥身边,身子不住发抖,“没凭没据的,宋格格就能随便审问我屋里的人?宋格格还把不把贝勒爷、福晋放在眼里了?”   “武格格别生气,”漾儿俯身行了一礼,“武格格有什么话问王婆子吧。”   诗玥转头看那推人进来的婆子,王婆子咽了咽唾沫,跪到地上道,“奴婢奉命询问絮儿姑娘,絮儿姑娘一开始说武格格给苏公公做过靴子、衣裳,后来又说没有,都是给贝勒爷做的,再怎么问都不肯开口了。”   诗玥低头看看怀里的絮儿,絮儿含着泪,面色惨白,身子兀自地发着抖。   “妹妹你看,”宋氏将手肘放到炕桌上,“所谓无风不起浪,姐姐也是听了传言,才尽早赶了过来。你这丫头现在知道说错了,她之前在外面可不止说给一个人听了。”   诗玥抿了抿唇,安抚地拍了拍絮儿的背,“姐姐这般气势汹汹地过来,不问我一声,就私自拷问我的人,如今便是怎么说怎么了了。”   “妹妹就别再嘴硬了,”宋氏放轻了声音,“你的这码子事儿,既被絮儿知道了,你屋里的其他人也不可能全然不觉。絮儿知道护主,其他的奴才就未必了。这若是问出些什么不该问的,便是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了。”   诗玥看了看宋氏,又看了看苏伟,眉眼间有了一丝踌躇。   苏伟知道诗玥在担心什么,刚想上前说话,却被诗玥堵住了话头,“姐姐既然怀疑我,妹妹当然也要自证清白。但是,妹妹怎么说也是贝勒爷的妾侍,姐姐想要调查,请先问过贝勒爷再来吧。”   “妹妹打的好算盘,”宋氏轻哼了一声,“现下贝勒爷不在府里,等他回来了,妹妹这里什么都安排好了。况且,这事儿也不易声张。王婆子,”宋氏转而唤了一声。   “奴婢在,”王婆子往前蹭了蹭。   宋氏把手摆在膝上,声音沉了下来,“你带人把这屋里的奴才都领去厢房,好好地问上一问,务必为贝勒爷查清这里面的猫腻儿……”   “奴婢遵命,”王婆子站起身,向外走去。   “站住,”诗玥扬声喝住了王婆子,转头对着宋氏道,“姐姐有什么权利查问我屋里的人?诗玥虽然出身不高贵,但也是贝勒爷正经地通过宗人府纳进门的!咱们西配院里,除了侧福晋,可从没排过位分!大家一般的身份,姐姐要到我这里来逞威风,也要看自己够不够资格!”   “武格格怎能这样说话?”漾儿从旁高声到,“我们小主是最早伺候贝勒爷的,更是大格格的生母,就算位分相同,但这尊卑,府里的人可是一清二楚的。武格格这样跋扈,可是不把大格格放在眼里,不把贝勒爷放在眼里了?”   “哟,”一声带着笑音的轻喝打断了漾儿的质问,帘子被掀开,侧福晋李氏一身妃色的锦裙配着桃红色的小褂,姗姗而来,“武妹妹这儿怎么这样热闹啊,我刚走到大门口就听见屋里的动静了。”   诗玥起身向李氏福了一礼,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了李氏,“妾身给侧福晋请安。”   “妹妹快起吧,”李氏笑着扶诗玥起身,转头看向宋氏。   宋氏在榻子另一边挺了片刻,最终还是站起身向李氏略福了福。   “姐姐也不用客气,”李氏弯了弯唇角,“我刚在门口都听婆子们说了,这事儿啊姐姐当真是想多了。上次贝勒爷到我这儿过夜时还提起,武妹妹最善解人意,知道贝勒爷看重苏培盛,常常拿些边角料的给苏公公做衣裳。这苏公公啊,虽说是不缺银两,但总归没有女孩子细心,这衣着打扮不上心,也是丢咱们四爷府的人。”   苏伟被一帮女人的你来我往,惊呆在一旁,听了李氏转过的话头,才俯下身子道,“是奴才疏忽,让贝勒爷和武格格操心,如今又惹出这么大的乱子,奴才真是该打。”   “可不能打,”李氏笑了笑,“贝勒爷等着你伺候呢,算计着是时间也快回府了。你也别在这儿偷懒了,赶紧回东小院吧。”   苏伟抬头看了诗玥一眼,又看了一脸征愣的宋氏一眼,俯下身子道,“是,奴才这就告退。” 第180章 退货   康熙四十三年   傍晚,东小院   四阿哥刚一回府,就从张起麟的大嘴巴里听说了西配院的糟心事儿。   “苏培盛呢?”四阿哥满屋子转了一圈不见人影。   “回贝勒爷,师父在后院自个的屋子里呢,”小英子从门口探出个脑袋道。   四阿哥无声地叹了口气,举步往后院而去。   卧房里,敞着六口大箱子,衣服靴子扔了一地,苏大公公正撅着腚在床底下翻腾些什么。   “你这又找什么呢?”四阿哥被拦在无处下脚的房门口,左看右看后蹦过一个箱子,盘腿坐到了榻子上。   “我找当初送你的那箱东西呢,”苏伟吭吭哧哧地从床底下退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就是装着拼图、风筝、华容道的那个箱子,你当胆小鬼时退给我的。”   四阿哥扁了眼,跟灰头土脸的苏公公面面而坐,片刻后咬牙切齿道,“你才胆小鬼呢,都这么长时间了,你找它干嘛?”   “烧掉啊,”苏伟一拍膝盖,“诗玥给我做副鞋垫都能做出事儿来,那箱东西要是被翻出来,说不定惹出多大麻烦呢,你忘了当初那块儿玉佩了?”   “你脑袋被什么塞住了,那不过是些玩具,有什么大不了的,”四阿哥往榻子里靠了靠。   苏伟扁扁嘴,从袖子里拿出两枚印章看了看,四阿哥霍地坐起身道,“你想干什么?”   苏伟咽了口唾沫,往床边缩了缩,“我也舍不得,可比起那箱玩具,这印章、指环的更惹人怀疑不是吗?”   “惹谁怀疑?谁敢怀疑?”四阿哥怒了,“你给我老实点,敢弄坏爷送你的东西,活得太安生了是不是?”   “我不是要弄坏,”苏伟讨好地咧咧嘴,“我是想,暂时把东西退给爷,放到你那儿,不就万无一失了嘛。”   四阿哥慢慢地眯起眼睛,屋里瞬时降了十度。苏伟搓搓手臂,想着一会儿钻进床底下比较保险,还是逃出门去比较保险时,就听一个幽幽的声音道,“你休想!”   苏大公公气愤了,扑腾腾地爬起来道,“凭什么啊,我这么做全是为了府内的人畜和谐,咱们俩的人身安全,怎么就不能退了?你当初退我那箱东西时,那叫一个干净利落、大义凛然,可是一点没考虑我那么多年的心血,你知道我当时——”   “那我不是拿回来了嘛,”四阿哥扬声打断苏大公公的满腔抱怨。   苏伟一时征愣在原地,眼看着四阿哥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才束手束脚地问道,“你什么时候拿回去的啊?”   “你还好意思问,”四阿哥踹走炕桌,往榻子上一躺,“当初从阿哥所搬到府里时,那箱东西就摆在马车的角落里,灰尘扑扑的,箱子边都磨破了。”   苏伟挠挠头,一蹦一跳地越过几个箱子,坐到四阿哥身边,“那箱东西塞到我床底下就一直没再拿出来过,搬家时我本想扔了的,后来又觉得挺可惜,就放车上了。再后来迁府一忙,就给忘了,我还以为一直在床底下呢。”   四阿哥偏头瞪了苏伟一眼,“那些东西爷都是保存了好久的,就算退给你了,你也不该这么不爱惜吧。”   “你少借题发挥了,”苏大公公不满地蹬蹬腿,“你保存了那么久,还不都是我花费心血一点一滴做出来的。你退给我,我本想当时就一把火烧了的,还是库魁又给我送回去了……”   四阿哥蹙着眉憋了半晌,慢慢地吐出口气,“今儿的事儿,我听张起麟说了,你也不要害怕,不是冲着你来的。再说,现在谁敢到东小院来翻东西?更何况,那些东西就算翻到也算不得什么。”   “我知道,”苏伟薅着四阿哥的袖子,“我就是心里没底,现在朝堂上这么乱,各位阿哥都开始活动了,皇上像长了天眼似的一会儿什么都知道,一会儿又什么都不知道。我是真怕在这个节骨眼上,因着咱俩的事儿牵出些什么来。”   “你放心吧,”四阿哥拍拍苏伟的背,把人搂到自己的胸前躺着,“后院的事儿翻不出天来,现在皇阿玛的眼睛都盯在太子和大哥身上,哪会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爷就算子嗣不多,但好歹有弘晖,嫡长子的身份搁在那儿,任谁也说不出大天去。”   苏伟眨巴眨巴眼睛,听着四阿哥的心跳声,轻轻地点了点头。   四阿哥弯了弯唇角,摸摸那人毛绒绒的辫子,刚想做点儿什么,就听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道,“爷,你该洗澡了,一身马屎味儿。”   福晋院里   诗瑶领着李氏进了内厅,福晋坐在榻子上,手里握着卷佛经。   “妾身给福晋请安,”李氏福了福身子。   “起来吧,”福晋低头摸着经卷上的纹路,“劳你深更半夜的还要过来,先坐下喝杯茶吧。”   “多谢福晋,”李氏坐到了圆桌旁,“今儿的事儿,妾身本也想跟福晋禀报的,只是闹得有些晚,怕打扰福晋休息,就没赶着过来。”   “你是好心,”福晋叹了口气,“只不过,这事儿传到了我的耳朵里,着实扰人的紧。不跟你问清楚了,这一晚上,我怕是一眼别想阖了。”   “是妾身考虑不周,”李氏抿了抿唇角,“其实,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过是宋格格误信了奴才们的以讹传讹,认为武妹妹和苏公公有个什么。我听了消息,过去劝说了几句也就散了,不想这么快就惊扰到福晋这儿了。”   “是嘛,”福晋轻缓了口气,“那我怎么听说,武氏还给苏培盛做了什么靴子、衣裳?”   “确实有此一事,”李氏弯了弯唇角,“但不过是些边角碎料,而且贝勒爷是都知道的。这寻常的人情来往,看在那不明人事的小丫头眼里就成了什么暧昧情愫了。但其实,苏公公怎么说都是个太监,武妹妹又那么得宠,这事儿于情于理都是不可能的。”   “恩,既是如此,我便能稍微安心些了,”福晋端起茶碗轻泯了一口,“但怎么说,内眷与奴才间都不该这样不清不楚的,否则传到外面去,岂非丢了四爷的脸面?”   “福晋说的是,”李氏略一低头,“好在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宋姐姐那儿虽说没一早禀报福晋,但也知道不宜声张。妾身回去跟武妹妹说一说,让她以后少跟奴才们私下来往也就是了。”   福晋看了李氏一眼,脸色微寒,“你封了侧福晋,又住在西配院里,这格格间的勾心斗角就多注意些。如今,伊尔哈也大了,当额娘的总得为女儿积些福分才好。”   李氏微微一愣,面色却未变化,只是缓缓低头道,“多谢福晋指点,妾身必铭记于心。”   福晋撇开眼,将经卷放到桌旁,沉下声音道,“宋氏自作主张、越权越矩,罚三个月的月银。武氏行径欠妥,罚一个月的月银,跟着闹事传话的奴才一人二十板子!”   “是,”李氏抿了抿唇,站起身行礼领命。   隔天   清早,福晋刚刚洗漱完毕,张起麟带了四阿哥的命令而来,“宋氏拈酸吃醋,胡闹生事,罚月银半年,禁足三月;武氏平白受屈,名誉有损,赏镶金头面一套,白玉手镯一对;另,大格格年满十岁,添妆首饰一盒,衣裳两箱。”   “主子,你看?”诗瑶送走了张起麟,回身问福晋道。   福晋轻叹了口气,坐到圆桌旁,“宋氏的侧福晋是没着落了,这人啊,最怕的就是自作孽。”   诗瑶咬了咬唇,皱着眉道,“那李侧福晋那儿——”   “你以为她得逞了?”福晋看了诗瑶一眼,“贝勒爷眼可明着呢,这给大格格添妆可不是平白无故来的。这是告诉府里的人,无论宋氏怎样,茉雅奇都是四爷府的长女,这宠爱眷顾是不会变的。”   六月初康熙爷北巡起程,京中暂时安静了下来,给各位阿哥建府的事项也暂时搁置了。   苏伟每天躺在东小院的枣树下,享受难得的清闲,四阿哥却是每天泡在书房里,眉头越锁越紧。   銮驾大军里,气氛略微诡异,皇上身边常伴着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太子与直郡王都不怎么露面。十三阿哥、十四阿哥每天打猎赛马,迎接蒙古贵族,倒成了最忙的两个人。   转眼八月将至,銮驾启程回京,四阿哥在吏部给年羹尧安排的外派职位皇上已经批复,不日既要与叶九思一起往四川赴任。   八月中旬,皇上回宫,原川陕总督觉罗华显病逝,朝臣中各个派系一时趋之若鹜。众位荐臣中,甘肃巡抚齐世武无疑是最有资历的。   此时,原本一直处于川陕总督职位争端之外的四阿哥却被一个突然而来的消息拉进了漩涡中。纳兰明珠乞求太后做主,将其长子纳兰性德的女儿许配给即将赴任的年羹尧。 第181章 年氏   康熙四十三年   八月,东小院   苏公公在太后一连串的旨意下达后,彻底狂躁了。四阿哥盘在榻子上,看苏伟炸毛。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苏伟揪着辫子在屋子里转圈,“先是隆科多跟了直郡王,现在年羹尧又和纳兰明珠搞到一起去了。那年遐龄对爷不是很忠诚吗?他怎么会允许年羹尧做这种两面三刀的事?”   “年羹尧又不是三五岁的娃娃,”四阿哥扇着纸扇,看着苏伟转圈他就热,“年老知道他儿子的秉性,怕也不是一时半刻改得过来的。更何况是纳兰明珠直接找的太后,根本没有年老置喙的余地。”   “那皇上呢,”苏伟瞪着一双大眼珠子,“纳兰明珠这摆明了又是在拉帮结派啊,皇上怎么不反对呢?”   四阿哥摇了摇头,略无奈地扯扯嘴角,“这是姻亲,无缘无故的皇阿玛怎么反对?况且纳兰家祖上显赫,纳兰性德的女儿身份也高贵,如今纳兰明珠想求一贤婿,于公于私都在理。至于这拉帮结派,结党营私的事儿,不是单单一桩姻亲就可决定的。佟国维的夫人是赫舍里氏的女儿,佟佳氏与索额图不是一样势如水火?”   “是吗,还有这层关系,”苏大公公挠了挠后脑勺,被恨铁不成钢的四阿哥瞪了一眼,“那咱们怎么办啊?总得想个法子吧,要不又被人挖墙脚了。”   “你老实坐下,”四阿哥把苏伟拉到身边,这八月的天一动就是一身的汗,“爷虽然不信年羹尧,但是信任年老。如今这事儿出了,年老势必会想办法挽救,爷等着便是了。至于纳兰明珠的这门姻亲,其中一定不简单。平白无故地盯上了年家,还是在年羹尧的任命状下来之后,必是与四川、陕西的权柄交替有关。”   “爷是说川陕总督?”苏伟眨巴眨巴眼睛,转头看着四阿哥道,“不是说有了人选吗,那个叫什么武的。”   “齐世武,”四阿哥拍了苏伟脑袋一下,“这人接替川陕总督,应该是让纳兰明珠忌讳了。至于其中缘由,肯定跟毓庆宫脱不了关系。”   年府   年遐龄端坐在正堂的八仙椅上,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微微眯起,打量着直立在堂中央的次子年羹尧。   “父亲,此一事已有太后做主,咱们也不好进言犯上,”年羹尧语态恭敬,神色却淡然无波。   年遐龄放在桌面的手微微弯起,沉默了半晌道,“纳兰明珠承诺了你什么?”   “父亲——”   “四川巡抚之位,是不是?”年遐龄打断年羹尧的话,年羹尧抿了抿唇,没有出言否认。   “糊涂!”年遐龄一巴掌拍在茶桌上,“四阿哥给你安排的前程已是最为稳妥的了,只等叶九思任期一满,你便可凭着资历、功绩高升一步。即便不为封疆大吏,也是重臣高官。你怎么就不能踏踏实实地走,非得争那一时的长短?”   “父亲,”年羹尧神态冷峻,“您效忠四贝勒,儿子清楚,咱们年家欠四贝勒的恩情,儿子也明白。日后,儿子在地方为官,绝不会做忘恩负义之事。只不过,这官场仕途不比其他,单凭一步一个脚印,何时才能出头?当初父亲不也是结交了四阿哥后,才平步青云的吗?”   “好,你倒是有理,”年遐龄站起身,走到年羹尧跟前,“我问你,纳兰明珠拿什么跟你保证四川巡抚之位?皇上任免叶九思的圣旨以下,即便纳兰明珠使了阴招,你以后又用什么回报他?直郡王与太子的争端满朝皆知,如今你是为了一己之私,甘愿把整个年家推进这场漩涡之中了?”   “父亲放心,”年羹尧低了低头,“儿子既然应承了此事,自会一力承担。与纳兰明珠结亲是以利而聚,这其中的关节,儿子心中明了,断不会拿整个年家的安危冒险。至于这夺储之争,父亲何必取重避轻,自父亲投到四贝勒门下,咱们年家就已经是局中之人了。”   年羹尧话落,便垂下了眼帘站着,任年遐龄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好,你既然事事有自己的主张,如今我也约束不得你了。但是,为父深受四阿哥的恩惠,不能在你身上污了忠名。你与纳兰明珠之事,我自会寻法周全。你若还自认是年家的人,便好自为之!”   明相府   直郡王从旁门下了车,一路被引进会客厅内。   纳兰明珠在门口迎接,两人一番寒暄后,坐下饮茶,“郡王来得如此匆忙,可是为了川陕总督一事?”   “没错,”直郡王将茶碗放在桌上,“策妄阿拉布坦接任准噶尔大汗后一直动作频频,土伯特内政教混乱,拉藏汗和巴弟桑结嘉错势如水火,现在西部军情可谓异常复杂。觉罗华显去世,吏部推举上来的人,只有历任四川、陕西、甘肃巡抚的齐世武堪当此任。可是明相也知道,齐世武是索额图的人。”   “老臣自是清楚,”纳兰明珠刮着茶末轻叹了口气,“之前臣属调查到的证据中,齐世武与索额图来往之深,几乎不逊于托合齐。但,咱们因担心牵连不到太子头上,遂一直瞒而未发。只是没想到,觉罗华显会在这关节病逝。如今,除齐世武外,不知还有何人可担当西北军务。算起来,倒是咱们晚了一步。”   “军情为重,皇阿玛十有八九会任命齐世武,”大阿哥握紧了扶手,“若是齐世武还效忠于胤礽,有这西北军权支撑,咱们以后就被动了。依本王之见,不如找人参上齐世武一本,把他曾与索额图勾结的事暴露出来。皇阿玛有所忌讳,或许咱们还能找到可乘之机。”   “此事老臣也想过,”纳兰明珠放下茶碗,“但郡王也知道西北军情复杂,齐世武几乎是不二人选。而咱们的证据只指已经亡故的索额图,恐怕不及军情重要。更何况郡王与老臣筹谋这么久,就为等待那一击即中的时刻,若是这时候被迫发难,怕是要毁了此前的所有功夫啊。”   大阿哥锁紧了眉头,思忖片刻道,“那明相打算如何应对?”   “郡王放心,”明相弯了弯唇角,“老臣已在川陕埋下了一根钉子,只要太子事发,皇上为了抑制齐世武,务必会启用此人,到时这西北军权说不准就是咱们这边的了。”   “明相是指,”大阿哥想了想,“年遐龄的儿子,年羹尧?”   “正是此人,”纳兰明珠捋了捋胡须道,“太后已降恩旨,将容若的小女赐给年羹尧。虽说他现在只是地方小吏,但是凭借年遐龄的功绩,以及皇上对年羹尧的看重,这人此后势必为一方重臣。老臣已经命人搜集新任四川巡抚叶九思的受贿证据,待证据十足,再由人举荐,年羹尧很轻易便可取而代之。”   “明相睿智,”直郡王略一拱手,复又踌躇道,“只是,年羹尧有能执掌军权吗?齐世武资历深厚,年羹尧即便任了四川巡抚,怕也难以与之相抗。”   “郡王的担心老臣也有所顾虑,”纳兰明珠清了清嗓子,“但以如今形势来看,此举最为妥当。其实,只要皇上了起了易储的心思,往日里与索额图有所来往的臣子都势必受到牵连。到时,咱们只要以手上的证据参上一本,想要如愿以偿应当不难。”   “阿玛,”纳兰揆叙匆匆迈进内堂,打断了纳兰明珠的话头,见到大阿哥又急急一行礼道,“臣给直郡王请安。”   “怎么这么莽莽撞撞的?”纳兰明珠皱起眉头道。   “阿玛息怒,宫中刚刚传来消息,”纳兰揆叙缓了口气道,“年遐龄入宫谢太后赐婚时,向圣上乞求恩旨,想把自己的女儿送到四贝勒府上为妾。”   “四贝勒?”纳兰明珠与直郡王俱是一愣,“那皇上怎么说?”   “皇上当场允准了,”纳兰揆叙叹了口气,“还下旨道年遐龄功绩丰厚,女儿不能只为妾侍,特谕宗人府,年氏以侧福晋入四贝勒藩邸。”   “是老臣疏忽了,”纳兰明珠蹙了蹙眉道,“年遐龄当初是四贝勒举荐的,后来他与郭绣的案子也是四阿哥求的情。只是,老臣没想到,到了今天,年遐龄对四阿哥竟还是如此忠心。”   “胤禛用人一贯严谨,”直郡王抿了抿唇,“不过,重要的还是年羹尧。”   “郡王放心,”纳兰明珠略一拱手,“年羹尧此人心高气傲,若是同其父般,必不会应下这门亲事。只要在往后的日子让他尝些甜头,必能为臣所用。至于四贝勒,”纳兰明珠看了看纳兰揆叙,转头对大阿哥道,“只要咱们的计谋成功,四贝勒想是也没机会从中作梗了……”   皇上的谕旨传到四爷府,苏大公公又被滚滚而来的历史车轮震晕了。   “不就是又多了一个女人嘛,爷心里有数,”四阿哥捏捏苏伟的腮帮子,“不许无精打采的,就算是年老的女儿,爷也不会特殊对待的。”   “怎么能不特殊对待?”苏伟拍开四阿哥的手,“这是年老的一片忠心,就算是为了挖回年羹尧,爷也得摆出个样子来。”   “摆什么样子?”四阿哥瞪了苏伟一眼,“他一个背主求荣的,爷还得上赶子巴着他?这管理下属,也得有张有弛,一味的迁就忍让,最后就都蹬鼻子上脸了。”   “那,”苏伟搓搓手臂,支吾了一会儿道,“年侧福晋什么时候进府啊?”   四阿哥抿了抿唇,往榻子上靠了靠,“年羹尧赐婚在前,爷着什么急。更何况年氏不是秀女,总得教养一阵,就让年家先晾在那儿吧。” 第182章 亲情   康熙四十三年   四爷府   张保引着年遐龄到了东小院,四阿哥正卧在榻子上看书。   “年大人来啦,快请进,”苏伟从巨大的冰山后站起身,手上还握着被咬了一半的冰镇白梨。   “老臣给贝勒爷请安,”年遐龄走到榻前想行全礼,却被四阿哥及时扶住。   “年老不必客气,这天气闷得慌,快坐下消消暑,”四阿哥将书放到一旁,苏伟捧上两碗温凉的银耳莲子羹。   “多谢苏公公,”年遐龄冲苏伟点了点头,苏伟笑笑,捧着自己的大白梨站到了四阿哥身后。   “年老这个时候过来,想必是为着儿女们的婚事?”四阿哥舀了舀碗中的莲子,语态淡然。   “老臣惭愧,”年遐龄低下头,声音略带沧桑,“亮工他自作主张,受纳兰明珠蛊惑,做下蠢事。老臣想挽回却是为之晚矣,迫不得已下,只能出此下策。还望贝勒爷不嫌弃小女粗鄙,让她入府代我年家对贝勒爷尽心一二。”   “年老客气了,”四阿哥并未抬起头,“令郎的秉性,胤禛清楚。年老的心意,胤禛也明白。只不过,事到如今,这姻亲已经结下,孰轻孰重还得看亮工日后的路要怎么选。”   “贝勒爷放心,”年遐龄拱了拱手,“年家深受贝勒爷恩惠,本就当赴汤蹈火以做报答。羹尧只要一日是老臣的儿子,便要对贝勒爷尽忠一日。若是他当真做出那背主忘恩之事,老臣也不会顾念父子之情。”   “年老言重了,”四阿哥弯了弯嘴角,抬起头看着年遐龄道,“其实,依胤禛之意,也是想亮工能尽早就任四川巡抚之位。如今,既然明相给搭了梯子,那便接着也是无妨。”   “贝勒爷的意思是——”年遐龄蹙了蹙眉。   “依我猜测,”四阿哥向榻子后靠了靠,“纳兰明珠盯上年老的儿子,十有八九是因着川陕总督之位的交替。总督之职关乎军务,若是牵扯到朝堂派系,势必引人忌讳。不过,这忌讳的人中可不止那些四处拉拢势力的权臣贵戚。”   “四贝勒指的是,当今圣上,”年遐龄眯了眯眼睛。   “正是,”四阿哥轻缓了口气,“若亮工当真能就任四川巡抚,与川陕总督互相制衡,皇阿玛处也应当省心不少。以后亮工的仕途,势必更加顺遂。只不过,唇亡齿寒,没有什么平衡是永不被打破的,这两头势力一倾斜,亮工能否全身而退,就看他的本事了。”   “多谢贝勒爷提点,”年遐龄复又低下头,“请贝勒爷放心,所谓旁观者清,老臣定会督促犬子认清自己的主子,与纳兰明珠保持距离,断不会卷进那些无谓的纷争中。”   四阿哥抿了抿唇,并未多说,只是端起了莲子羹的碗,轻轻饮了一口。   八月末   秋老虎正凶,已经立秋的天气,倒是比盛夏更加闷热。   宋氏的禁足期已过,茉雅奇匆匆揽了一堆吃的、用的,到西配院看自己的额娘。却不想,在院子里闷了一个酷暑的宋氏几乎没了任何精神,整日地憋在屋里,气虚体弱,几乎是全凭着丁大夫的补药熬日子。   茉雅奇见到宋氏的模样,心疼到了极点,一直握着宋氏的手,扑簌簌地掉眼泪。   漾儿见宋氏尚且睡着,悄悄对茉雅奇道,“大格格,小主的病是打心里头来的。丁大夫说了,小主心气郁结,难以抒怀,这人才没了精气神。你多劝劝小主,让小主宽宽心,这病才好治啊。”   茉雅奇转头看着病榻上的母亲,半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日头过了晌午,宋氏才悠悠转醒,见茉雅奇守在自己床边,十分惊讶,“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她们怎么让你进来了?”   “额娘,您的禁足期今儿个过了,”茉雅奇拍拍宋氏的手,“女儿担心你,一大早就赶过来了。”   “那怎么不叫醒我,”宋氏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茉雅奇赶紧上前扶着。   “女儿怕打扰您休息,您身子本来就不好,”茉雅奇拿来垫子,给宋氏靠着。   宋氏抿了抿唇,握住女儿的手,看了片刻,就红起了眼眶。   “额娘,您这是怎么了?”茉雅奇捏着手帕给宋氏擦眼泪,“大夫都说您是心气郁结得的虚症,您要放宽心些,才能好得快啊。”   “是额娘不好,额娘没用,”宋氏低下头,“不是额娘想这个样子,只是这日子实在太累。”   “额娘,”茉雅奇往宋氏身边凑了凑,“您别因为之前的事儿放不下颜面,侧福晋不是也被禁足过吗?再说,阿玛并没有亏待我。最近给我添的嫁妆,压的箱什都是最好的,连伊尔哈都直羡慕呢。”   “你不用安慰额娘,”宋氏叹了口气,“你阿玛所做,只是不想让人以为他厚此薄彼罢了。额娘想的可不止这些,你本来是咱们府上第一个孩子,是贝勒爷的长女,你本就应是不同的。可如今,李氏做了侧福晋,连带着她的女儿也娇贵起来。额娘本想争争气,给你挣点颜面,可谁知……现在,额娘是什么都做不得了,你阿玛对额娘也是厌恶到地心了。”   “额娘,你不要这么想,”茉雅奇给宋氏掖了掖被子,“女儿现在过得很好,也不想求什么长女的高贵身份。只要额娘、阿玛都能好好的,女儿就心满意足了。”   “你这个傻孩子,”宋氏抬手摸了摸茉雅奇的脸,“这女孩儿的一辈子,一半寄托在父亲身上,一半寄托在夫君身上。你不求身份的高贵,不代表你以后的夫家不求啊。”   “额娘,”茉雅奇趴到宋氏身上,眼眶里也蓄满了泪,一肚子的劝说此时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额娘心心念念着她的幸福,那等她远嫁他方,额娘一个人又该怎么办呢。   东花园   弘晖跟着谙达师父练习射箭后,拎着自己的新弓跑到东花园,想去跟阿玛显摆显摆,却在拐角处碰到了原地转圈圈的茉雅奇。   “长姐,”弘晖蹦跶着跑过去,“你怎么在这儿?”   “我——”茉雅奇看了弘晖一眼,又慌忙低下了头,“我随便逛逛。”   “长姐,”弘晖一眼看到了茉雅奇红肿的眼眶,顿时生气了,“长姐,是不是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带人去帮你报仇!”   “没有,没有,”茉雅奇连忙拉住弘晖,“只是我额娘生病了,我有些担心……”   “原来是这样啊,”弘晖挠挠脑袋,“宋额娘得的什么病啊,严重吗?”   “不算严重,”茉雅奇抿了抿唇,“只是不愿意好……”   “哦,”弘晖眨眨眼睛,随即拉起茉雅奇道,“长姐也是来找阿玛的吧,咱们一起去吧。”   “哎,我——”茉雅奇还没想好,就被弘晖拉着一路往东小院去了。   东小院的书房里,四阿哥正看着几本账簿皱眉。在廊下乘凉的苏伟远远看到了相携而来的小主子们。   “苏公公,阿玛在吗?”弘晖拎着一把新弓直接绕开门口的把守,往苏伟这儿走来。   “在呢,在呢,”苏伟从阴凉处站起,“两位小主子进去吧,奴才去给你们盛碗酸梅汤。”   “谢谢苏公公,”茉雅奇哑着嗓子应了一句,苏伟正看到那张憔悴的小脸和一对红肿的眼睛。   苏伟端着酸梅汤回来时,弘晖正挽着虚弓跟四阿哥显摆自己的新技能,茉雅奇则垂着头安静地坐在一旁。   “弘晖少爷,来喝碗酸梅汤吧,”苏伟把碗放到茉雅奇手边,又回头招呼弘晖道。   “我不渴,”弘晖耍着自己的新弓,异常兴奋。   四阿哥弯了弯唇角,向椅背上靠了靠,“去喝一碗,都出汗了。这天气已经入秋,别回头感了风寒。”   “是,”弘晖冲四阿哥咧了咧嘴,回身到茉雅奇旁边坐下,又想起什么似的道,“长姐,你不是有事儿找阿玛吗?”   “我?”茉雅奇看看弘晖,又看看四阿哥。   弘晖一口干了一碗酸梅汤,转身拉着苏伟道,“苏公公,我出去拉弓给你看。”   苏伟愣愣地看了四阿哥一眼,就被弘晖连拉带扯地拽出了书房。   “茉雅奇,到阿玛这儿来,”四阿哥起身走到榻子旁,向茉雅奇招了招手。   茉雅奇交握着手指,走到了榻子边上,一对晶亮的眸子还带着血丝。   “这是怎么了?”四阿哥摸摸茉雅奇的脑袋,“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还哭鼻子了?可是有人给你气受了?”   “不是,”茉雅奇摇了摇头,却又有些想哭,“是额娘病了,女儿有些担心。”   四阿哥略微地蹙了蹙眉,轻缓口气道,“也是阿玛疏忽了,你不要担心。阿玛让丁大夫全力医治,需要什么药材都用最好的,定会让你额娘尽快痊愈的。”   茉雅奇咬了咬嘴唇,轻轻地摇了摇头,“大夫医得了病,医不了心。阿玛,有几件事儿,女儿想求阿玛答应。”   “你说,”四阿哥放轻了声音,茉雅奇却后退两步,跪到了地上。   “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四阿哥伸手去扶茉雅奇,却被茉雅奇按住,“阿玛,你就让女儿这么说吧,女儿已到金钗之年,不知还能跪父母多久。”   四阿哥一僵,眉头渐渐锁紧。   “阿玛,女儿知道,”茉雅奇看着四阿哥的神色,语气却渐渐坚定,“咱们爱新觉罗家的女儿,几乎都要嫁到蒙古去,就算是皇爷爷的亲生公主都不例外。”   四阿哥抿了抿唇,眼光偏向了别处,茉雅奇却吐了口气继续道,“女儿跟着李嬷嬷这几年,也学了不少东西。女儿明白,扶蒙一事关系重大,生在皇家,本就要有所牺牲,所以女儿不怕。”   四阿哥转过头看向茉雅奇,茉雅奇眸子清明,言语也更加利落起来,“只是,女儿左思右想,有两件事想求阿玛答应。”   “你说,”四阿哥声音带了些许沙哑。   “第一件事,”茉雅奇挺直了身子,“女儿远嫁,无法承欢膝下,可惜兄妹又少。所以女儿想求阿玛,若是可能,将伊尔哈留在京城,女儿愿只身嫁到蒙古。”   “茉雅奇,”四阿哥缓闭了双眼,“你和伊尔哈都是阿玛的掌上明珠。”   “女儿知道,”茉雅奇略一低头,“可女儿是伊尔哈和弘晖的姐姐,若是有责任,就该女儿来承担。女儿情愿,也不觉得苦。只是有一件事,女儿放心不下,这也是想求阿玛的第二件事。”   “你的额娘,宋氏,”四阿哥伸手扶起了跪在地上的茉雅奇,将茉雅奇搂到怀里。   茉雅奇垂着肩膀,半晌后点了点头,“女儿不求别的,只想阿玛偶尔去看一看额娘,给她点儿念想。以后,就算女儿远嫁,额娘也不至了无生趣,落寞离世……”   书房外,弘晖跟苏伟比划着弓箭,苏伟还有些担心屋里那对父女的情况,时不时地转头看看窗子。   “苏公公不要担心,”弘晖活动着胳膊,“宋额娘生病,长姐肯定是想让阿玛过去看看。阿玛心疼长姐,应该不会拒绝的。”   “宋格格病了,”苏伟蹙了蹙眉,“病得很重吗?”   “长姐说不严重,但是不愿意好,”弘晖转身坐到廊下,“其实,我也想跟阿玛说,没事儿多去看看我额娘。额娘整天不是诵经念佛,就是打理后院那点儿事儿,过得一点儿趣味都没有。”   苏伟抿了抿唇,低身坐到阴影里,弘晖把弓箭放到一旁,拄着下巴对苏伟道,“苏公公,你不是打小伺候阿玛长大的吗?你知道阿玛为什么不喜欢到后院去吗?”   “这个,”苏伟挠挠头,“贝勒爷平时太忙,心思不在这些事儿上。”   “可是,我们是一家人啊,”弘晖皱起眉头,“阿玛这样,我总觉得这个家里冷冰冰的。”   苏伟一愣,低下头咬了咬唇,没有再说什么。   九月初,皇上正式任命齐世武接任川陕总督,叶九思接任四川巡抚,而年羹尧却由原本的一方县令,破例提为正三品四川按察使。如此,明相尚未参奏叶九思,年羹尧已是地方重臣了。就是不知,皇上此举是因为年羹尧娶了纳兰性德的女儿,还是因为年遐龄的女儿即将入四爷府为侧福晋。   而年羹尧与纳兰氏的婚事也正式敲定了日程,双方都准备在年羹尧赴任前,将喜事办了。而年羹尧婚事后,年遐龄的小女儿年氏就该正式被纳进四爷府了。 第183章 漏账   康熙四十三年   九月十六,年羹尧大婚,年府张灯结彩。从晨起,前来道贺的人就扎了堆儿,到了晌午酒宴上已是座无虚席。   内院中,侍女凌兮端着两盘糕点进了自家小姐的绣阁。   年氏站在一方长桌前,描着一副梅兰竹菊图,碧玉的镯子搭在腕上,宁静而端雅。   恰在此时,窗外鞭炮声骤起,乐鼓声亦紧随其后,伴着人群的骚动像是要吹破了门庭。   凌兮慌忙放下糕点,将窗子关上,略微挡下了些许嘈杂,回过头时却见她家小姐不急不缓地描完了最后一笔。   “是新嫂进门了吧,”年氏将笔搁在一旁,拿出自己的小印,在画侧轻轻一盖。   “算起时辰确实该到了,”凌兮走到桌旁,给年氏倒了碗茶,“小姐歇一会儿吧,奴婢让小厨房做了几样点心,您尝一尝。”   “也好,”年氏轻弯了弯唇角,走到榻子旁坐下,“王妈妈那儿安排的怎么样了?”   “小姐放心,一切妥当,”凌兮低了低头,“王妈妈是府上的老人了,她跟着少爷赴任,少爷巴不得的呢。到了四川,府邸门庭都得有人打理,不止王妈妈,刘叔、穆哥都跟着去呢。”   “那就好,”年氏捏着帕子压了压嘴角,“有他们照应着,我也能多少放心些。”   “其实,”凌兮踌躇了片刻道,“小姐马上要入四贝勒府了,何不把王妈妈带在身边?少爷那儿又不缺人服侍,到了四川再找也是一样的。”   “你不懂,”年氏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王妈妈是我的奶娘,我何尝不想把她带在身边?只不过,人总要往长远考虑。我入贝勒府的前后因由,与二哥脱不了干系。我这以后在贝勒府的日子,跟二哥更是休戚与共。等二哥赴任,天高水远,我若不提前做好准备,就只能一味地屈从认命了。说到底,这日子过得好不好,还得看由不由自己做主。”   四爷府   后院中,李氏沉着脸好几天了,福晋倒是颇淡然。宋氏解了禁足,大病一场,却得了贝勒爷的几次看顾,倒让人不知是福是祸了。   福晋院里,几位妾侍聚在一起向福晋请安,福晋着人备了茶点,留下格格们一起说话。   “这眼看着,新人就要进门了,”福晋坐在首位,面色和缓,“带着侧福晋的身份,也不能怠慢。现下西配院都住了人,东边有外男也不方便,只能让诗玥搬去宋格格那儿挤一挤,倒出空院子给侧福晋先住着。”   “这不大好吧,”李氏瞥了一眼正要起身的诗玥道,“宋氏和武氏刚起了龃龉,这搬到一起去,免不得要出什么争端。到时,不是给府里添乱吗?”   “请福晋放心,”宋氏从旁插嘴道,“妾身以后一定谨言慎行,不会再跟姐妹们起冲突了。上次的事儿,妾身已经知道错了。这回若是武妹妹搬过来,也正好给亲身一个机会,弥补上次的过错。”   “宋姐姐言重了,”诗玥站起身,向宋氏福了一礼,“上次的事儿,妹妹做得也不妥当,没有跟姐姐解释清楚,在这里先给姐姐陪个不是。”   “妹妹快起,”宋氏急忙起身,扶起了诗玥。   耿氏从旁笑着道,“福晋你看,这姐妹间一笑泯恩仇也是佳话,都是福晋平日里教导得好。”   福晋微笑着点点头,示意宋氏、武氏都坐下,钮祜禄氏看看诗玥偏头道,“福晋,其实我跟耿姐姐住一个院子也蛮宽松的。如今两个侧福晋身份尊贵,宋姐姐也是府里最有资历的,不如让武姐姐搬过来跟我们住吧。”   “这样最好,”耿氏也冲福晋道,“妾身最喜欢热闹,武格格搬过来,我们三个也能做个伴。”   “哎哟,这武妹妹真成香饽饽了,”李氏向椅背上靠了靠,“其实福晋何必麻烦,直接让武妹妹住进她院子的厢房里也就是了。妾身们做侧福晋的,院子里住两个格格本就正常。如今是咱们后院人少,等以后人多了,少不得几个人住一间院子的。”   “你说得也有理,”福晋捏着帕子的手轻放在膝盖上,“不过,年氏到底是不同的,直接以侧福晋的位分抬进府里,父亲又是贝勒爷的心腹,这家世也算显赫,本朝就出了两位封疆大吏,总是怠慢不得的。”   “福晋所言甚是,”诗玥起身低了低头,“侧福晋身份尊贵,妾身明白。要搬去哪里,全听福晋吩咐。”   “好,”福晋弯了弯嘴角,“耿氏和钮祜禄氏已经住了一间院子,你还是和宋格格搭个伴吧,这几日就收拾收拾,我回头着人帮你搬过去。”   “是,谢福晋,”诗玥向福晋行了一礼。   旁边,李氏慢慢地垂下了头,眼中闪过一抹寒意。   四爷府   圣上回京后,为皇子建府的差事又重新开始,四阿哥负责的两座府邸,都已敲定图纸,开始施工。只不过,大量的泥砖瓦石从内务府运出后,原本就让人疑惑的账簿更加错漏百出了。   “爷是说,内务府有人在贪污皇子建府的银两?”苏伟看着被挑出的几本账册,怔怔然地问道。   “内务府本就不是个干净的地儿,这建府的差事油水更大,有人从中牟利并不奇怪,”四阿哥一只手敲在账册上,“只是这建府的账目繁杂,爷跟傅鼐他们查了许久,也无法彻底查清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那爷打算怎么办?”苏伟翻了翻手里的账本,“直郡王、八阿哥那儿有没有什么消息?”   “没有,”四阿哥摇了摇头,“他们跟随皇阿玛北巡,进度比我差了些,兴许是还没发现,亦或是另有打算……爷本打算上折参奏,可毕竟证据不清。再加上,之前隆科多被贬,就有传言是因为他参奏了内务府总管凌普,惹怒了皇阿玛。”   “凌普是皇上为太子新立的大旗,这内务府的事儿当真不太好办,”苏伟困窘地挠了挠后脑勺,“依我看,咱们不如再等一等,直郡王与太子不睦,他要是发现这其中的关节,说不定回抢先上奏,到时爷再附议就是了,免得当出头鸟。”   四阿哥缓了口气,向椅背上靠了靠,“如今至关重要的还是证据,爷总得弄清是谁在其中动手脚,是哪个关节出了问题。爷门下的人,能堪大用的不多。爷打算召张廷玉来理清账目,有张英的背景在,他们出入内务府也方便些。”   “他们?”苏伟眨巴眨巴眼睛,往四阿哥身边凑了凑,“他们去内务府调查,咱们去哪儿啊?”   “咱们去良乡的庄子住一段,带着府里的女眷和孩子们”四阿哥拍了苏伟两巴掌,“皇阿玛十月要巡视永定河,怎么也得一个多月才能回来。十三、十四的府邸都已经开工,也不用爷时时看着。等皇阿玛回京了,咱们再往回返。”   “要去庄子何必去良乡,”苏伟不解地扁扁嘴,“良乡有些远,坐马车得近一天,那的庄子也没打点过,不知能不能住得好。咱们去京郊的大粮庄不一样吗?”   四阿哥摇了摇头,站起身负手走到书架旁,“内务府营造司的几个大作坊在良乡,爷想要去看一看,摸清其中关节,才好知道这账目是怎么做的假。”   十月初,皇上启程巡视永定河,太子与十三阿哥随同。四阿哥事先启奏了皇上,获准带上一家老小到顺天良乡的小粮庄暂住。   这次出京,福晋、李氏、宋氏都因各种缘由留在了府里,钮祜禄氏、耿氏和诗玥带着弘晖阿哥、两位小格格跟着四阿哥到了良乡的庄子上。   能出门,苏大公公自是高兴的。因着四阿哥不想闹出大动静,随同的侍卫、奴才也不多,苏伟更是随意,一路上跟着四阿哥赛马扑腾到了良乡。   良乡是京城的西南门户,虽不比近郊,但也算繁华。四阿哥的粮庄在良乡县城外,周边村落较少,庄子里人也不算多,但好歹安静。   一家人住进了庄子西南角空落的大院里,苏伟蹦跶着跟庄头巡视了两圈,田地里正在秋收,很是忙碌,但可以看出这粮庄比起京郊的确实小了很多,庄户中壮劳力也很少。   四阿哥到了良乡,几乎是马不停蹄的带着傅鼐等人往内务府的作坊去了,一忙起来就是三四天不见人。   京城,明相府   报信的差人退下,纳兰揆叙弯着嘴角坐到了圆桌旁。   “纳兰兄当真诸葛在世,”佟佳鄂伦岱在一旁拱了拱手,“四贝勒果不其然地往良乡去了。”   “佟兄谬赞了,”纳兰揆叙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建府的账目出了问题,千头万绪地摸不着头脑,不去底下的作坊看看,怎么知道那些石块泥瓦的虚头。”   鄂伦岱笑着点点头,“那接下来,纳兰兄打算怎么办?咱们筹谋至今,凌普这把枪,已经磨得够利了。只不过,愚兄一想起这把枪要白白地被直郡王所用,着实有些心疼。”   “那佟兄的意思是?”纳兰揆叙略略地蹙了蹙眉。   鄂伦岱一笑,两手拍了拍,“让愚兄为你引荐一人,有他帮忙,一箭双雕当可成也。”   门口的奴才闻声领进了一位太监,太监俯身跪到了屋子中央,“奴才何舟给两位爷请安。”   “何舟?”纳兰揆叙敛眉思索了片刻,“他是——”   “直郡王的近身公公,”鄂伦岱沉了沉嗓子,与纳兰揆叙相视而笑。   过了颁金节,天气渐渐凉了下来,四阿哥每天埋首在内务府的几间作坊里,一本乱账已经初见条理。   可怜苏大公公,一连半月庄子、作坊的两头跑,良乡的九鲜牛肚愣是没吃上。   “今儿个看天,是要下雨了,”四阿哥坐在长桌后,抻了抻脖子,“你早点儿回庄子去吧,让张保陪着你。明儿个这边就差不多了,爷让人把册子送回京去就得了。”   “哦,好吧,”苏伟扁了扁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行啦,”四阿哥弯了弯唇角,“等这边完事儿了,爷就带你来吃九鲜牛肚。”   “说话算话!”苏大公公原地蹦起来,精神满格。   “说话算话,”四阿哥无奈地应了一句,看着某人高兴地哼起小曲,一摇一摆地走了。   苏伟与张保到了庄子时,已近傍晚,天色阴沉的厉害,淅淅沥沥的雨滴逐渐落下。   “庄子里怎么这么安静啊?”张保赶着马车,皱着眉对车门旁的苏伟道。   “可能是下雨的缘故吧,”苏伟抻着脖子四处看了看,“大家都回家去了,再说时辰也不早了。”   “驾!”张保高扬了马鞭,加快了赶车的速度。   马车到了大院前,雨已经下大了,苏伟从车里蹦下来,一路狂奔进屋,张保却站到了门口,望向庄子中的民房,心头渐渐不安起来。 第184章 夜袭   康熙四十三年   十月,良乡   “苏公公,张公公,”絮儿听到了马蹄声,一路从后院跑到前头。   “出什么事儿了?”苏伟站在堂屋下,捏着袖口扑簌着身上的雨水。   “是弘晖阿哥,”絮儿拉了拉伞柄,挡住斜刮进来的雨丝,“今儿个阿哥贪玩受了寒,刚儿发起热来了。小主说,等您回来问您一声,要不要通知贝勒爷?”   “发热了?”苏伟面色一紧,“叫丁大夫看了吗,严不严重?”   “丁大夫给抓了药了,说是吃着看看,”絮儿往廊下躲了躲。   苏伟皱了皱眉,扔下布巾往外走,“我过去看看,要是严重的话,咱们得尽快回京才好。”   后院堂屋里,弘晖正围着被子坐在床上,被伊尔哈捏着鼻子灌汤药。茉雅奇一脸担心地站在炉边捂着汤婆子,耿氏、钮祜禄氏、诗玥陪坐在旁照看着。   苏伟探头看了一眼,转身对门口煎药的丁芪道,“丁大夫,阿哥的病怎么样?严不严重?”   “苏公公放心,”丁芪拈了拈胡须道,“阿哥受的是湿寒,最怕起疹子。但现下已用了老夫的药,只要在屋子里好好休养,把湿气散出来就是了。”   “那就好,那就好,”苏伟缓了口气,擦了擦头上的水珠。   “苏公公,”钮祜禄氏从屋里走出来,“贝勒爷什么时候回来啊?”   “明天就差不多了,”苏伟弯了弯身子,“今晚两位格格还得麻烦几位小主多照顾了,弘晖阿哥这儿奴才来盯着。”   “这是哪的话,”钮祜禄氏笑了笑,“弘晖病了,我们也不安心,哪能让你一个人辛苦。”   “苏公公!”屋子里,弘晖挣开伊尔哈的钳制高声喊道,“你快进来,把我二姐赶出去!”   “臭小子,怎么跟你姐说话呐,快给我把药喝光!”伊尔哈一只掐着弘晖的脖子,一只手端着碗往里灌。   “我都喝光了,这就剩一点药渣渣了!”弘晖一边往床里躲,一边不甘示弱地吼了回去。   “药渣也得喝完!药性都在药渣里面呢!”伊尔哈嗓门更大,颇带着不依不饶的劲儿。   “哎呀,好啦,好啦,”茉雅奇在一旁打圆场,把被子又给弘晖围了围,“你好好地呆着,别乱动,一会儿又着了风怎么办?”   诗玥笑着往伊尔哈的碗里加了点儿水,端给气哄哄的弘晖道,“二格格也是心疼咱们阿哥,你看这碗里加了水,药就不苦了。阿哥都能弯弓射箭了,喝药自然是不费劲的对不对?”   弘晖瘪了瘪嘴,偏头瞪了伊尔哈一眼,端起碗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干净。   入夜   弘晖喝了药,迷迷糊糊地睡得很沉。苏伟劝走了两位格格和几位小主,亲自与张保守在阿哥的卧房里。   三更初至,苏伟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睛,一阵马蹄扬起的嘶鸣像一把利刃,彻底打破了这个夜晚的宁静。   张保一个翻身站起,打开屋门,外面还下着小雨,前院值守的库魁已经匆匆向后院跑来。与此同时,苏伟清楚地听到淅沥沥的雨声中凌乱却有序的脚步已经围拢在大院的四周。   “咱们被包围了,”库魁跑到门口,脸色有些苍白,“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好像一早就藏在庄子里了。”   张保与苏伟对视了一眼,苏伟回头看了看睡在床上的弘晖,沉声问道,“咱们有多少护卫?”   “二十四个,”库魁咽了口唾沫,“对方应该在咱们三倍以上。”   院门外,何舟下了马,冲一旁的黑衣首领道,“曹大人不用顾虑,这院子里就二十几个护卫,其余都是老幼妇孺,大人直接下令撞门即可。”   曹桌瞥了何舟一眼,没有答话,他原是内务府总管凌普的家臣,随着主子在内务府任个小差。凌普为人见财眼开,利令智昏,在内务府更是横行无忌。此次皇上下旨给各位皇子建府,凌普仗着之前隆科多被贬的恩势,大肆贪污,不惜做假账瞒天过海。却不想,被四贝勒抓住了把柄。   眼下,四贝勒已经查到内务府贪污皇子建府工银的内情,还亲自来了良乡查证,凌普是心急如焚,在周边人一番怂恿后,竟打算釜底抽薪,谋害皇嗣。曹卓被迫参与其中,可谓焦头烂额,正进退维谷时,被工部侍郎纳兰揆叙暗中拉拢。   如今,四贝勒人在良乡县城中,这大院里只有四贝勒的家眷。凌普白白给人做了筏子还不自知,等被四贝勒抓到他贪污的证据,这一院子的冤魂就都要扣到他脑袋上了。而凌普身后,太子之位怕是也要岌岌可危了。   如此精密的布局,曹卓每每思之,都十分胆寒。原以为是直郡王与纳兰家的密谋,却不想在出发这天见到了何舟。曹卓不解,直郡王是百密一疏,还是另有安排。若是这何舟在行动暴露了,直郡王岂不是也要被牵连其中?   “曹大人?”何舟又叫了一声,打断了曹卓的沉思,“咱们快些动手吧,晚了怕是夜长梦多啊。”   曹卓抿了抿唇,看了看紧闭的院门,扬起了手,轻轻一挥。   执行任务的都是凌普府上的侍卫,还有一部分是从内务府抽调的,他们手里的武器尽皆是内务府武备院制造的,凌普唯一的聪明点就是让他们蹭去了内造的标识。   曹卓真是不知道该怪凌普太蠢,还是该夸纳兰揆叙太会看人。这事儿一旦有人调查,几乎不用费吹灰之力。   院门很快被撞开,刀箭相撞,人声四起。   后院屋里,诗玥死死抱住尚迷迷糊糊的弘晖,两位小格格躲在钮祜禄氏和耿氏身后瑟瑟发抖。   “师父,我把马车赶过去了,但后门也出不去,”小英子匆匆闯进门道。   “我知道了,咱们一切按计划行事,”苏伟紧盯着窗外,晃动的火把已经绕过了门廊。   “不行,”张保按住苏伟的肩膀,“这事儿我们俩换,你保护主子们。”   “我怎么保护?”苏伟甩下张保的手,“你是有功夫在身的,你呆在主子们身边才有用。再说,库魁会跟着我,我不会有事儿的。”   “苏培盛,”诗玥面色苍白,搂着弘晖的手已经攥得青紫。   苏伟回头看了诗玥一眼,轻轻地弯了弯唇角,“放心吧,照顾好小主子们。”   “快,前院没人,包围后院的屋子!”一阵哄闹声,堂屋的窗子被燃起的火把映得通红,仍在下的小雨,将火苗浇得忽起忽灭,照在窗棂的影子像是一只只张牙舞爪的恶鬼。   “屋里的人快些出来吧,”何舟挡住刚要张口的曹卓,自己高声喊道,“再不出来,我们就要点火了!”   屋内一片沉寂,连蜡烛也渐渐熄灭,仿佛从未有人存在过。   何舟与曹卓对看两眼,指使了一队侍卫凑到门口,刚要踹门时,房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   屋里黑洞洞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何舟皱了皱眉,甩开袍摆,向台阶走去,不想刚走了几步,就被突然亮起的大灯笼晃了眼睛。   “何公公,”曹卓刚想上前,却见背对着他的何舟抬起了手。   “何公公,”屋内一声浅笑,一个人影随着身旁人举的灯笼慢慢走到门槛前,“咱们真是有缘啊。”   “苏公公,”何舟勉强一笑,站在台阶下一动不敢动   看清了屋内说话的人影,曹卓脸色也是一变,虽然这人也是个太监打扮,但身姿却比普通公公挺拔很多,年龄看似不大,神色却异常镇定。最关键的是,这人手上一只已经上了栓的火枪,正对着何舟的脑袋。   “苏公公,您是聪明人,以当下的形势,又何必负隅顽抗呢?”何舟咽了口唾沫,勉强镇定了心神。   “何公公真会开玩笑,”苏伟的两只手稳稳的,一只手指已经扣上了扳机,“这刀已经驾到脖子上了,咱家不负隅顽抗,难倒静等受死吗?”   “苏公公说得哪的话,”何舟抿了抿唇,强扯出一丝笑容,脚下刚要开始往后挪,苏伟的枪口就对准了他,“你再动一下试试!”   何舟僵在原地,冷汗随着雨水流进脖颈里,一旁的其他侍卫也都一动不敢动。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士兵,没有机会接触火器,更何况在这个朝代,火枪、火炮对大多数人来讲是尤为可怕神秘的存在。   苏伟沉下了脸,声音冰冷,一旁库魁举着灯笼,时时注意着周遭的动静,“我不想跟你们废话,”苏伟的手指开始用力,“给我赶两辆马车来,所有人退出院子,谁敢乱动一下,我立刻崩了他。”   “苏培盛!”何舟高扬了嗓音,“你杀了我,你也活不了!”   “是吗?”苏伟扬了扬嘴角,“要不要试试?不过,我到时死与不死,你都看不到了。何公公,你说咱家这把火枪的威力比起八年前,咱们随主子被征噶尔丹时在校武场上所有的如何?”   何舟死死咬住嘴唇,身子开始微微发抖,苏伟的声音带着轻笑,人却已经迈出了门槛,两旁的侍卫纷纷后退,库魁尾随而出,“当初,众位皇子都在场,”苏伟一步一步走到了何舟跟前,冰凉的火枪口直直地对上了何舟的脑袋,“咱家三枪只有一枪中靶,今儿个没有主子旁观,”苏伟凑到何舟耳旁,“你说我能有几枪打穿你的头?”   何舟脸色一寒,腿上微微一动,旁边的库魁却登时一拳砸下,将何舟死死勒紧手肘里。   “都别动!”苏伟转身将枪口对准了曹卓,“照我的话去做,否则,今天你和他一起死!”   曹卓看了看何舟,何舟已经被库魁勒得面色铁青,“照他……的话去做……”何舟哑着嗓子冲曹卓喊道。   曹卓抿了抿唇,慢慢抬起手,向后挥了挥。   马车被赶进院里,几个尚能活动的护卫站在两侧,与曹卓的人持刀对峙。屋里匆匆走出几个披着斗篷的女眷,被苏伟扶着一一上了马车。   “何公公,还得劳你跟我们走一段了,”苏伟头一摆,示意库魁将何舟拎上车。两人各架一辆,由仅剩的几名护卫保护着,出了大院。   “大人,咱们该怎么办?”手下人凑到曹卓身后问道。   “还能怎么办?跟上!”曹卓上了马,“咱们的任务是杀掉这院子的主人,何公公亦然。若是到了紧要时刻,牺牲他一个,想必主子也不会怪罪。”   苏伟与库魁的马车没有走出多远,后方就传来了马蹄声,苏伟冲何舟冷冷一笑道,“看来你也没多大价值啊,亏你还为他卖命这么多年!”   何舟哼了一声,转头看向后方,“你们逃不了的,我劝你还是尽早放了我,还能给自己留个全尸!”   “我会放了你的,”苏伟的声音透着彻骨的冰寒,看向何舟的眼神已如看一个死人。   “砰”地凭空一声炸响,渐近的马匹纷纷扬了蹄子,为首的几个甚至被翻下马背。   曹卓勉强按住自己的坐骑,抬头望去,黑暗中一个无力的黑影滑下了加速前进的马车,卧倒在了道路中央。   “给我追!”曹卓扬起了马鞭,带着手下急追而去。   苏伟与库魁架着前后两辆马车在土路上疾驰,原本尾随的府内护卫,都已经回头去牵制追兵,而这一去就再也没有能跟上来的。   身后的车厢里,传来阵阵压抑的哭声,苏伟咬紧了嘴唇,尽全力地抑制住散乱的心神,他要跑,跑的越远,庄子里的人才越安全。 第185章 他在等我   康熙四十三年   良乡庄子   围拢大院的人渐渐散净,庄子里又恢复了诡异的安静,黑暗中一个人影爬出了后院的窗子,绕着围墙转了一圈后,将早先停在后头的马车牵到了门口。   “小英子,叫主子们出来吧,咱们得赶紧走!”张保压着嗓子道。   “是,”李英麻利地从床下爬出来,挪开偏厅的桌子,打开隐藏在暗处的地窖门。   诗玥、钮祜禄氏、耿氏和三位小主子,并上丁大夫都藏在地窖里。   “苏培盛怎么样了?”诗玥将弘晖递给张保,张保看了诗玥一眼,抿了抿唇道,“小主放心,苏公公他,能处理好。”   “张公公,你带着大家走吧,”小英子将几位主子扶上马车后,转头对张保道,“我去县城里通知贝勒爷,要是贝勒爷早点知道,师父就能早点得救。”   “不行,”张保皱紧了眉头,“这伙人对咱们的情况很清楚,恐怕早在去县城的路上设下埋伏了,我与苏公公已经商量好,咱们走官道直接回京城,明天城门开的时候就到了。”   “我知道,”小英子看了看车上的人,又转头对张保道,“可咱们只有这一辆车,人一多,马根本走不快,再说我实在放心不下师父那里。”   “李公公说的没错,”丁大夫背着药箱在后面道,“张公公放心,我与李公公一起。我是大夫,路上好做掩护。再说我们只有两个人,尽管有埋伏,也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的。”   “这,”张保看了看李英,又看了看车上的女眷们,最后一咬牙道,“那好吧,你们两个小心些!”   此时,京城   张起麟在东小院的小屋里睡得迷迷糊糊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他唤醒。   “谁啊?”张起麟抓起件衣服披着下地开门。   “是我,王钦!”   张起麟努了努嘴,打开门栓,“这么晚了,什么事儿这么急啊?”   “大事儿,要出大事儿了!”王钦几乎是用身子直接撞开了门,“你快看看,这是什么?”   王钦嘴唇发紫,手里拿着一张卷得乱七八糟的纸在张起麟眼前一阵乱抖。   “别动,拿来我看!”张起麟蹙着眉头抢下了那张纸,在微弱的烛火下一看,愣了半晌,“这是各处庄子的收成啊,为什么良乡的庄子都是空的?”   “还不止这些,”王钦拍着大腿道,“今儿个马廉找我喝酒,就是让我帮他隐瞒良乡的事儿。我问他原因,他只说是上面吩咐的。我套不出话,就灌他酒,半醉半醒时,他跟我说,良乡的庄子一早被大阿哥派人控制了,只为等着贝勒爷过去呢。”   “什么?”张起麟瞪大了眼睛,只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冗长的夜晚还没有结束,漆黑的田地里又是一声枪响,曹卓一把拽掉马车的帘子,内里却是空空如也。   “给我分散了去找!务必在天亮之前找到他们!”   “是!”   “苏公公,咱们怎么办啊?”絮儿几个丫头跟着苏伟、库魁藏在一个大草堆后面。   “前面不远就是三贝勒的庄子了,”苏伟抿抿唇,望着黑乎乎的南方,“咱们只要跑过去,亮他们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抓人。”   “可,咱们都不知道这伙到底是什么人?”库魁压低了声音道。   苏伟缓了口气,往外探了探头,“有何舟在,肯定跟大阿哥脱不了关系,在良乡跟咱们动手,估计跟主子调查内务府也有关,到底是直郡王还是太子就得看咱们有没有那个命知道了。”   “他们过来了!”絮儿一声惊叫,其他人想捂住她的嘴也来不及了,曹卓往草堆后一指,一帮人快速围拢了过来。   良乡官道上,小英子和丁芪气喘吁吁,他们没有马,全靠两只脚,要走到县城估计得天亮了。   “咱们庄子太偏僻了,要不也不会被人控制了都不知道,”丁芪还背着药箱,气都喘不匀地道。   “良乡这儿本来就是个小粮庄,”小英子皱着眉,尽量地快速倒腾自己的两条腿,“要不是贝勒爷来良乡有事儿,咱们十年八年都不见得来一回。”   “唉,弘晖阿哥还病着,也不知这一路折不折腾的了,”丁芪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希望主子们都没事儿,”小英子死死地抿着嘴,“希望我师父好好的。”   通往京城的官道上,湿润的土地还未干,雨又下了起来,张保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架着马车一路未停。   车上的女眷们都苍白着脸色,一声不吭,为了瞒天过海,诗玥的侍女絮儿、钮祜禄氏的侍女慕兰,耿氏的侍女青芽连带着几位小主子们的奴才都穿上斗篷上了苏培盛的马车,这一去不知有几人还能回来。   “咳咳,”一阵异常的咳嗽声打破了车内的寂静。   诗玥趁黑摸向怀中弘晖的额头,大惊失色,“弘晖又发热了,这脸上,好像出疹子了!”   “什么?”茉雅奇瞪大了眼睛,向弘晖身上摸去。   “哎哟,大格格你不能碰,”耿氏及时抱住了茉雅奇,伊尔哈在一旁直接哭了起来。   “格格们别怕,咱们很快进京了,”张保在车门外喊道。   诗玥抿了抿唇,将弘晖死死搂在怀里,希望自己的体温能让这孩子好受一些。   原本漆黑的荒野中,亮起了点点火光,苏伟一行人被团团围在了草堆后。   苏伟手上还拿着火枪,可惜已经没了火药,不过,曹卓却没有因此而高兴。亮起的火光中,所谓的家眷们露出了真面目,精致的披风下是丫头的装束,而十几个人中更没有一个像是四贝勒的子嗣。   “苏公公,好计谋啊,”曹卓手上的马鞭握出了声响,苏伟扬了扬嘴角,一鞭就抽了过来。   “苏公公!”库魁被三四个人按在地上,一只手被一个胖子狠狠地踩着。   苏伟摸了摸脸上火辣辣的鞭痕,看了曹卓半晌,“你知道你是在为谁办事吗?”   “我当然知道,”曹卓扬了扬头,手中的鞭子又垂了下来。   苏伟吐出一口血沫,看着曹卓的眼神带着嘲讽,“那你知道你办砸了吗?”   曹卓身子一紧,捏紧马鞭的手半天没动,苏伟偏头看了看身后的小丫鬟们,往曹卓跟前走了一步,“储位之争,岂是你们这些小官能参合的?何舟是个白痴,你比他聪明不到哪儿去。”   天微微擦亮,京城朝阳门刚刚开启,一队人马便由长街而来,奔城郊急急而去。与此同时,良乡县城的城门也刚刚打开,两个一身尘土的人磕磕绊绊地闯进了城内。   张保的马车内哭声一片,弘晖的疹子起的很快,天见光时已经烧得浑身滚烫。   “停车,停车”伊尔哈敲着车门,哭着喊道“快停车啊,弘晖快受不了了!”   “弘晖,弘晖,”茉雅奇在耿氏怀里挣扎着,耿氏只一味地抱着她,自己却是满脸的泪。   张保回头看着车里的情况,又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城门,一咬牙又扬起了马鞭。   “张保!”张起麟在出京的队伍里率先看到了赶车的张保,张廷玉、常赉等人连忙勒紧马绳。   两伙人汇合在一处,张保将马车交给张起麟,“赶紧送阿哥回府医治,我带着其他人去良乡。”   “好,你们小心,”张起麟领着几个人架着马车回京。   张保、张廷玉等又一路往良乡疾驰而去。   另一头,良乡县城,听了小英子、丁芪的禀报,四阿哥面色惨白,“苏培盛往哪个方向走了,他带了多少人?”   小英子满脸的鼻涕眼泪,和着一头的灰尘,呜呜咽咽地道,“师父就和库魁,还有几个受伤的侍卫,剩下的就是絮儿她们。师父说他们要往三阿哥的庄子跑,让张公公带着主子们顺官道直接回京城。”   “主子,奴才这就带人去保护小主子们,”傅鼐从旁拱手道。   四阿哥抿了抿唇,点点头道,“好,你带几人去追张保,剩下的人跟我去找苏培盛。”   “贝勒爷,这可使不得,”作坊的管事闻言扑通跪下道,“奴才带人去找,您不能去,危险啊。”   “闭嘴!”四阿哥目光森寒,“这码子事儿跟你们没关系也就罢了,要是有关系,爷让你们全家陪葬!”   张廷玉、常赉的队伍率先遇到了追赶张保的傅鼐,一行人汇合后,又调转马头去找四阿哥。与此同时,此一事已惊动了良乡知州、顺天府尹,大量差役、甲丁开始拘捕这伙胆敢谋害皇嗣眷属的贼寇。   四阿哥带着自己人顺着庄子往三阿哥庄子的路来回找了三遍,都没找见人,眼看着天又要黑了。四阿哥一天滴水未进,常赉、张廷玉都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主子,您好歹吃点儿,要不身体受不住的,”张保端着托盘道。   “我吃不下,”四阿哥坐在路边,一只手死死地抠在膝盖上,“你让他们快点吃吧,吃完跟爷再去找,这回咱们往东走一走。”   “主子,”张保扑通跪下,“您吃点儿东西吧,好歹喝点水啊。奴才带人去找,奴才一寸一寸地找,一定把苏公公带回来!”   “不,”四阿哥有些恍惚,抬头茫然地看着远方,“他在等我,他在等我去找他,我得亲自去,你们找不到他的。”   入夜,良乡县城外成片的火把,差役甲丁们在抓捕贼寇,四爷门下的人却依稀知道,他们的首要目的是找到那位苏公公。   “主子,咱们已经偏东六里了,”常赉骑在马上,举着火把看向四周。   “再往东走,”四阿哥晃了晃头,止住眼前的眩晕,勒紧马绳继续向前。   张廷玉与常赉对看一眼,连忙喝令其他人跟上。   这一晚,没有下雨,天上繁星朗月,却可惜身在旷野的人没有一个抬起头去看。   “主子,再这样走下去不是办法,”张保纵马到四阿哥身旁,伸手扶住四阿哥微晃的身形。   四阿哥咽了口唾沫,嘴唇已经干涸,“他们没有进三哥的庄子,肯定是中途被抓了。那帮人办砸了事儿,不敢回京,又不能上官道,只能一直往东走。苏培盛在他们手上,肯定会想办法干涉,咱们再往东走,就离京郊的大粮庄不远了。”   “主子说得有理,”张保眼睛一亮,“苏公公总有急智,一定会引他们往大粮庄去的。”   天色微亮,曹卓一行人压着苏伟、库魁在林间小路穿梭,絮儿几个小丫头,磕磕绊绊地几乎走不了了。   “你们有点怜香惜玉的精神行不行?”苏伟瞪了那个推得慕兰差点摔倒的侍卫一眼。   “你住口!少给我耍花招,”曹卓一鞭子朝苏伟挥过去,苏伟生生受了,转头冷嘲道,“都已经走投无路了,还硬着头皮抗。我说你们这些跟班的才奇怪,到现在还跟着他,回头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闭嘴,”曹卓刚又想动手,身后却传来一阵马蹄声。   “快走,快走,”曹卓招呼着从属加快速度。   苏伟撇着嘴,慢腾腾地走到女生堆里,“快什么快啊,你这老弱残兵的,跑得过人家兵强马壮?找个地方先躲一躲还差不多。”   曹卓回头瞪了苏伟一眼,四处看了看,却见林外不远处是一片农田,农田间有几座农户看地的小屋,还冒着炊烟。   “走,咱们去那儿!”曹卓一扬马鞭,率先奔小屋而去,苏伟暗暗地抿了抿唇角,跟着往那处田地跑去。 第186章 弘晖   康熙四十三年   十月   放在二十年前,苏伟是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刀架着脖子,带着一身的伤走在一条前途未卜的小路上。   虽然曹卓为了逃避追捕,如苏伟预料般带领众人进了四阿哥庄子的地界,但接下来该怎么办,苏伟心里还没有切实可行的计划。这一片田地已经收割完成,地垄间除了成堆的打谷草,几乎是一片空旷。   “苏公公……”絮儿突然轻唤一声,向苏伟身边靠了靠。   苏伟回头看看她,猛然想起絮儿跟着诗玥来过京郊的庄子,遂赶紧安抚道,“絮儿别怕,咱们到屋子那儿就能好好歇一歇了。”   絮儿抿了抿唇,垂下肩膀,点了点头。   苏伟暗吐了口气,继续跟着人往前走,却见不远处的草堆后转出了一个牵着骡子的小男孩儿。为首的曹卓慢慢地将手按在了刀柄上,苏伟一颗还未落定的心立马又悬了起来。   谁知,小男孩好似根本没在意他们,牵着骡子自然而然地绕到了另一旁,摇头晃脑地与众人擦肩而过。苏伟紧皱着眉头,脑子里加速旋转着合适的逃生计划,却被小牧童远去渐起的歌声拍成了幸福的二傻子。   “小嘛小二郎,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不怕风雨狂……”   苏大公公发誓,这绝对是他活了前后两辈子,五十多年间听到的最好听的一首《小二郎》。   一行人走到田地间的小屋旁,未见农夫,但烟囱里还冒着热气。曹卓蹙着眉头正犹豫,苏伟身后的絮儿突然说话了,“那个,这位大人,我,我——”   苏伟被絮儿的突然发声惊出了一身冷汗,这女孩儿平时看着心思不坏,只是太过单纯。但兴许是性子未经磨练,容易紧张冲动,之前在良乡外也是因为她的惊叫,引来了曹卓等人。苏伟实在是怕,这次她会再露马脚。   “你想说什么,”钮祜禄氏的侍女慕兰拉了拉絮儿,“咱们在人家手里,还是安静些好。”   “我……”絮儿看了看慕兰,脸色微红,“我想如厕,忍不住了……”   侍卫中有了不怀好意的哄笑,絮儿的脸更加红了,苏伟脑中却是一清,转头对曹卓道,“喂!姑娘们都走了一路了,怎么着也该方便方便了。你好歹也是朝中官宦,总不至于这样为难一帮女孩子家吧?”   曹卓瞪了苏伟一眼,看了看闷着头的絮儿,转身对两个人道,“你们领着她们去,不许走远了!”   “是,”两人拱手领命。   苏伟看了一眼库魁,示意一起跟上,却被身旁的大个子拦住,“你们干什么去?”   “人有三急,我们也走了一路了,”苏伟抬头冲大个子道。   “那怕什么,就在这儿解决呗,”大个子斜了斜嘴角,“正好咱们也看看,公公的那啥玩意是怎么割的,啊哈哈哈……”   旁边的人都在笑,苏伟冷下了脸,转头对坐在地垄边的曹卓道,“这就是你带的人?你还没告诉他们现下是什么处境吧?这些人是不是还以为跟着你有肉吃、有官升呢?”   曹卓瞥了苏伟一眼,脸色阴沉的厉害,“带他们俩去方便,小心别让他们闹出幺蛾子来!”   大个子看了看曹卓,撇了撇嘴一低头,跟个胖子推着苏伟和库魁往屋子后头去了。   “算你命好,”大个子在苏伟身后嘟嘟囔囔道,“你看回头我怎么收拾你。”   苏伟冷哼一声,先一步绕到了房屋之后。凌空一刀劈下来,大个子还来不及叫一声,便如小山般倒在了地上,跟着库魁的胖子见状刚要回头,刀锋已经到了眼前。   几乎与此同时,身后喊声四起,刀剑相碰。   “苏公公,你没事儿吧,”傅鼐一手拎着带血的刀,一手扶住苏伟。   “我没事儿,”苏伟深深地吐了口气,这才发觉身上竟火烧火燎的痛,“絮儿她们呢?”   “苏公公放心,几位姑娘都平安救下来了,”傅鼐放轻了声音。   “那就好,”苏伟有些虚浮地一手撑着墙,眼前一阵眩晕过后,就见拐角一身熟悉的玄青色蟒袍。   “主子,我先带库魁公公去疗伤,”傅鼐适时地一俯身,将屋子后头的一片清净留给了两人。   苏伟勉强地仰着头看四阿哥,却见那人铁青的脸上,两颊已经微微凹陷。   “胤禛,”苏伟伸手,身子便是一晃,好在被四阿哥及时抓住,“你别又教训我,”苏伟把头靠在四阿哥脖颈里,“我都受伤了……”   四阿哥缓缓地吐出口气,一直紧绷着的身子逐渐温软起来,只是箍着胸前那人的手臂越来越紧。   曹卓一行人死的死、抓的抓,曹卓本人伤了腿,又被四阿哥下令抽了四十鞭子,押运进京时已是半条命了。   苏伟等人在庄子里做了短暂的休整,便也匆匆地回了京。此一次,虽说主子们安全回府,丫鬟们也都没事儿,但府上还是折了二十几个侍卫,这些活生生的人命摆在那儿,即便已经安全,大家也难展笑颜。   傍晚,马车到了四爷府,苏伟被扶下车,看着自家的大门,刚想舒口气,就见小英子一路飞也似的跑了出来。   “小英——”苏伟的招呼打到一半,李英却直愣愣地扑到了四阿哥脚下,“贝勒爷,您快去看看吧,弘晖阿哥不好了!”   平地一声雷炸响在贝勒府的上空,苏伟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跟着磕磕绊绊的四阿哥跑到了福晋院里。只记得,他们刚进门时,一室的哭声与苍白……   福晋抱着弘晖坐在床上,脸上泪痕已干,嘴里轻哼着安眠小调儿,丝毫不顾诗瑶在一旁惊恐的呼唤。   四阿哥一步一步走到床前,福晋抬头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紧闭双眼的弘晖,轻声道,“爷小声点儿,弘晖睡着了……”   “弘晖,”四阿哥半跪到床前,颤抖着抚上弘晖的脸,“弘晖醒醒,阿玛带你去跑马,带你去射箭,弘晖……”   苏伟站在门口,见弘晖僵直的身子、四阿哥含在眼眶的泪、福晋恍惚的神色,一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请贝勒爷、福晋节哀,弘晖阿哥去了,”苏伟俯身跪下,嘴唇几乎失去了全部血色。   一屋的奴才见状,纷纷止了悲戚,带着哭音齐声道,“请贝勒爷、福晋节哀,弘晖阿哥去了。”   “啊——”福晋突然一声长泣,面上血色尽失,仰头晕了过去。   “主子,主子,”诗瑶扑到床前,四阿哥紧闭双眼,硬生生地止住了身子的颤抖,强声道,“叫太医来,叫太医……”   这一天,对于苏伟来说是最不想记得,却深深印在脑海中的一天。   弘晖阿哥的离世,似乎在顷刻间带走了四爷府的所有生气。福晋病倒,两位小格格病倒,西配院里也只剩了李氏、宋氏,勉强主持大局。   而四阿哥,则把自己关到了书房里,谁也不见,什么话也不说。苏伟几次走到门口,抬眼看看屏风后的人影,都只将饭菜放下,默默离去。   三天后,四贝勒府举丧,皇上巡视永定河中得知消息,传回圣旨,弘晖以世子礼下葬。并令宗人府追审罪犯,务必抓到背后指使,严惩不贷。   弘晖的丧礼办得并不大,但也算庄重,各位皇子府上都送来了丧仪,朝中重臣也前来吊唁。十四阿哥从宫中出来,在府上住下帮忙操持。   这一晚,苏伟没有回自己的屋里睡,而是蜷到了书房外的榻子上。   半夜,四阿哥由书房走出,坐到了苏伟身边,苏伟起身,两人在一片黑暗中相拥。   苏伟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与他的四爷这样深刻地拥抱过,只是觉得那微微颤抖的身子将他带回了千百个夜晚前,那些他们只有彼此的日子。   丧礼过后,四阿哥还是经常沉默,苏伟陪在他身旁,也不怎么说话,偶尔会抽空跑宫里一趟,或者偷偷地在屋子里鼓捣些什么。   张廷玉、傅鼐等人每天来去匆匆,内务府的账目已经理出头绪,曹卓等人的口供直指凌普,似乎一切合情合理。但苏伟、库魁俱见到了何舟,曹卓也供认不讳,宗人府上奏的折子里便又添上了直郡王一条,只等皇上回宫再做定夺。   十一月初   张廷玉入府,将调查到的曹卓底细呈给了四阿哥,“贝勒爷,这曹卓确实是凌普的家臣,底细还算清楚。平日里为人谨慎,做事也勤勉,凌普很看重他。”   “谨慎、勤勉?”四阿哥翻了翻那几张纸,“他和纳兰揆叙、鄂伦岱有没有接触过?”   “这个不算肯定,”张廷玉弯了弯腰,“但微臣从他同僚那里听说,前一阵这人突然很慌乱,整天心不在焉的,后来又突然好了,开始在内务府抽调奴才,又往武备院跑了几次。”   四阿哥冷冷一笑,“那便是了,突然转了性子,肯定是因为有人给他做了什么保证。这凌普虽然不聪明,但总还知道忠心,他们从曹卓这儿下手,也是理所当然。”   “贝勒爷,这直郡王从中作梗,咱们是知道的,”张廷玉拱了拱手,“但曹卓这儿抓不到切实的证据,直郡王又对外说何舟早已被他赶出府邸,事实上这人确实一早就被划掉了宫中的记档。而咱们这儿,马廉的话怕是不能作为证据。要想搬倒直郡王,恐怕还得从长计议啊。”   “从长计议……”四阿哥面色清冷,“没关系,不急。我有一点还觉得奇怪,就算何舟被划去了宫中的记档,但他是直郡王的奴才,知道的人可不少。直郡王费心竭力布了这么大一个局,怎么会在这事儿上出了纰漏呢?”   张廷玉敛眉思索片刻道,“贝勒爷是怀疑,这何舟是被旁人插进去的?”   “未必是旁人,”四阿哥走到了窗口,“直郡王身边一心两用的人可是不少……” 第187章 番外三 又穿了   苏伟跟着四阿哥入宫上朝,赶上个大雾的天气,皇子、朝臣们一一入了日精门,像是迈进了云雾缭绕的仙境。   苏伟算计着时间还早,交代了一同来的小英子,自己往英华殿去了。苏伟的师父贾进禄一直在英华殿做总管,苏伟几次想帮师父换个地方,却都被师父推拒了。   大雾中,石子的甬道已经看不清了,远远望去,紫禁城只剩了几间明黄的屋顶。苏伟走在其中,只觉眼前越来越模糊,浓重的雾气好像有意识般,将他层层卷裹。   恍惚间,一阵刺眼的亮光闪过,苏伟下意识地挡住了双眼。待光亮暗下,苏伟慢慢地放下了手,却已然站到了英华殿的大门前。   原本浓重的雾气此时已无影无踪,苏伟有些怪异地观察着四周,这里确实是英华殿,却又有什么不太一样,慢腾腾地迈上台阶,几步路走下来,他竟还有点儿喘。   英华殿正殿大门洞开,几名侍卫位列两旁,见到苏伟后都微微地低了下头。苏伟征愣地想要还礼,却突然发现,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只拂尘。再抬起头时,殿内正中,佛像前站了一个明黄色的身影。   “康熙爷?”苏伟蹙了蹙眉,一股异样突兀地出现在心头,脚下却不听话地向门内走去。   “苏培盛,”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苏伟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愕然发现,自己的身体自然地躬下,一个苍老而又沙哑的声音道,“奴才在。”   明黄色的身影转过身,苏伟心里又咯噔了一声,雍正!   “朕决议秘密立储,”五十八岁的雍正爷走路已有些蹒跚,苏伟想上去搀扶却被扬手制止,“朕的儿子少,弘历年纪最大,也不怕下面的兴风作乱。”   “圣上春秋鼎盛,立储一事可慢慢来,”苏培盛的嘴巴自顾自地说话。苏伟全场旁观,对这幅完全不听话的身体已经放弃治疗了,尤其是在他看到,自己拿着拂尘的手上布满皱纹后。   “朕的身体朕自己知道,”雍正走到大门前,负手而立,“你说,若是弘时还活着,会比弘历更出息些吗?”   “皇上,您忘了,”苏培盛垂下身子,“弘时是阿其那的儿子。”   “对啊,朕糊涂了,”雍正点了点头,迈出门槛的身子有些颤抖,“他是阿其那的儿子,他们父子在下面,一早就团聚了。”   苏伟打了个寒颤,突然有了一丝违和感,低头活动活动自己的手,僵在了原地。   老雍正走了几步回过头道,“你怎么了?走几步路就走不动了?”   “没,没有,”苏伟磕磕巴巴地道,刚才不用自己说话,他还以为是在做梦,怎么现在貌似不太像了,他不会又穿了吧,那他的四爷怎么办?他不要老掉牙的雍正,不要个没人情味的冰块皇帝……   “没有还不快跟上,”老雍正皱了皱眉,“你也是越来越惫懒了,这身子骨不好,就得多走动走动。”   “是,”苏伟抿了抿唇,把眼泪生生憋了回去,等一会儿他就去找绳子上吊,还就不信了……   “你这儿,朕也不放心,”苏伟磨蹭着走到了老雍正身后,就莫名地听了这句话,有些奇怪。   雍正回头看了他一眼,苏伟突然有些毛,“等朕百年后,你就出宫去吧。”   苏伟咽了口唾沫,垂下了脑袋,不会吧,这是个什么时空啊,按历史走向来说,他不应该就是个稍微有点儿名的普通奴才吗。怎么听老雍正的话,他们俩的关系貌似不太简单呢。   “朕之前不是赏你当铺了吗?”老雍正背着手,“弘历那儿对你埋怨很多,朕若是不在了,怕保不住你,你就早早地出宫去吧。另外,朕在阜成门外八里庄之西划了一块地,专做内监坟茔,赐名恩济庄。这样等你老去以后,也有处可归,以后史书工笔也有名可寻。”   “奴才谢圣上恩典,”苏伟踌躇着跪下。   “起来吧,”一只略显苍老的手伸到苏伟面前,“你有处可归,来生,朕也有处可寻。”   苏伟微微抬头,征愣着握住那只手,忽地又一道华光落下,一只手伸到了苏伟额头前,弹了一个爆栗,“大白天的也能做梦,还让爷费劲巴力地四处找你!”   “主子?”苏伟抽抽鼻子,看着眼前年轻版的四爷,热泪盈眶。   “你怎么了?”四阿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苏伟扁了扁嘴,看看四周没什么人,上前一把搂住四阿哥,“胤禛,我喜欢你,我可喜欢你了,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你……”苏公公不用上吊了,太开心了,O(∩_∩)O~ 第188章 有冤难诉   康熙四十三年   十一月,西配院   絮儿扶着诗玥靠坐在床头,诗玥轻拍了拍她的手,“你的身子才刚好,何必急着来伺候我。”   “小主不用担心,”絮儿弯了弯唇角,“奴婢受的都是些轻伤,抹了药就没事儿了。小主这儿时不时的发热,换成别人,奴婢也不放心。”   诗玥略略地笑了笑,温和地看着絮儿道,“这次也亏你机灵,要不那刀剑无眼的,你们几个姑娘家当真要危险了。”   “奴婢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絮儿有些不好意思地理了理鬓角,“再说,之前也是因为奴婢慌张,才害的大家被抓的。”   “那也不能怪你,”诗玥轻咳了两声,“咱们都是后宅的女子,有谁见过那种阵势。若不是有苏培盛在,府里的人怕都要搭在那儿了,只是可惜……”   “小主,”絮儿委身在脚榻上,轻握着诗玥的手,“大阿哥的事儿,咱们也都尽力了。丁大夫都说,小主是因为一直抱着大阿哥,才被过了病气。”   诗玥摇了摇头,神情落寞地盯着帐里,“可他毕竟是个孩子,才过八岁的年纪,那不过是一场普通的伤寒罢了,若不是这回的祸事——”   “妹妹,”宋氏突然掀帘而入,打断了诗玥的话。   絮儿略显慌张地站起身,冲宋氏匆匆一礼,宋氏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这门口的婆子又不知哪儿偷懒去了,我见外面没人,只好自己进来了。”   “无碍的,”诗玥弯了弯唇角,“絮儿搬个椅子来,姐姐快坐下吧。”   宋氏应了一声,坐到了絮儿搬来的椅子上,“我听丁大夫说妹妹的烧退了,就赶紧过来看看。现下府里事儿多,妹妹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就跟姐姐说。”   “劳姐姐费心了,妹妹这什么都不缺,”诗玥抿了抿唇角,“不知府里现在怎么样了?福晋那儿可好些了?”   “唉,”宋氏拿下帕子,叹了口气,“弘晖阿哥一去,福晋哪有那么容易缓过来。这都多少天了,几乎就是靠着太医的方子吊着口气,不吃不喝的,大家怎么劝也没用。贝勒爷那儿一天忙进忙出的,去看了福晋两次,也都没呆多久。我听说,皇上这几日就回京了,咱们府的案子也该了结了,希望到时福晋能想开些。”   “福晋一向最重视大阿哥的……”诗玥半咬着唇,面色沉重,思忖了片刻道,“两位小格格怎么样了,这几天下来怕是吓坏了吧?”   “可不是,”宋氏垂下头,又叹了口气,“弘晖的丧仪后,两个小姑娘家是多少个晚上都没睡好。这别说是孩子了,大人们也都受不住啊。你这被过了病气还不算,耿氏、钮祜禄氏纯是又惊又吓,到现在还卧床不起呢。”   诗玥抿着唇点了点头,“府里大事小情不断,这阵子就得两位姐姐多担待了。”   “都是应当的,”宋氏捏着帕子掩了掩唇角,伸手轻拍了拍诗玥。   日头到了晌午,宋氏便告辞了,絮儿拎着食盒进来,眉头微微皱着,“奴婢刚把外头守门的训了一通,这种时候还敢偷懒。”   诗玥叹了口气,随手披上件褂子,“主子们没了精神头,奴才里肯定有浑水摸鱼的。贝勒爷在前面忙着,也没时间管后头。”   “也是小主太好性了,”絮儿把饭菜摆好,走到床前扶诗玥起身,“虽说西配院还有侧福晋,但怎么都抵不了福晋在时。那宋格格更别说了,每天这看看那瞧瞧的,实际上什么忙都帮不上——”   “不许胡说,”诗玥瞪了絮儿一眼,“咱们府上历来平静,突然赶上这么大的事儿,不慌了手脚才怪。你告诉咱们屋里的人,以后少往外跑,都老实守着自己的差事,管好自己的嘴,不许给旁人添乱。”   “是,”絮儿吐吐舌头,把诗玥扶到圆桌旁,“小主喝碗参汤吧,奴婢把油面儿都刮出去了,现在喝着正好。”   诗玥接过汤碗,用勺子舀了舀,却半天没放进嘴里,“絮儿,你知道前院怎么样了吗?苏公公那儿,可还好?”   絮儿抿了抿唇,踌躇了片刻才道,“苏公公还是整日里跟着贝勒爷,之前受的伤现在应当也都好了。”   “那还好,”诗玥轻叹了口气,低头看着白瓷青花的汤碗出神。   “小主,”絮儿轻轻唤了诗玥一声,诗玥抬起头,絮儿咽了口唾沫道,“小主,咱们现在和宋格格住一个院子里,不比从前了。依奴婢看,小主还是少跟苏公公来往吧,免得又向上次一样。”   诗玥看了看絮儿,慢慢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入夜   茉雅奇换了寝衣,捧着本诗集坐到灯下。   “格格,都快二更了,早些睡吧,”侍女宝笙挑了挑烛芯,悄声对茉雅奇道。   茉雅奇摇了摇头,低头翻开书页,“我睡不着,这几天一闭眼睛就想起弘晖,心里难受得紧。”   宝笙抿了抿唇,把烛台向外推了推,“那奴婢再给格格点两个蜡烛来。”   茉雅奇抬头,看着宝笙在屉子里拿出蜡烛,思忖了片刻道,“宝笙,你有亲人年幼时离你而去吗?”   宝笙点起蜡烛,摇了摇头,“记不得了,奴婢很小就被亲戚送进宫了。但是,奴婢上一任主子就是因病离去的。”   “是温宪姑姑,”茉雅奇低头抚了抚书页,“姑姑贵为公主,也有很多的苦楚无耐吗?”   “是,”宝笙仰头想了想,“公主在世时,心里有事儿,也爱像格格一样坐在灯下读书冥想。只是,虽然身份尊贵,很多时候却依然只能听天由命。”   “听天由命……”茉雅奇转头看着微微晃动的烛火,一双澄净的眼睛在阴影下闪着水光。   “格格,格格,”小宫女由门外跑进,“二格格梦魇了,哭闹不休,您快去看看吧。”   “伊尔哈!”茉雅奇一惊,紧忙地披上衣服,下地穿鞋。   “格格,披上斗篷,外面冷,”宝笙用斗篷把茉雅奇裹紧,一行人匆匆往伊尔哈的屋子走去。   “二格格……”几个宫女围着抱膝哭泣的伊尔哈手足无措,李嬷嬷闻讯也赶了过来,正坐在床边安慰。   “伊尔哈,”茉雅奇进了屋子,把斗篷脱下。   “长姐,长姐,”伊尔哈抽着鼻子,一双大眼睛哭得红红的。   “别怕,长姐在这儿,”茉雅奇爬上了床,搂着伊尔哈的肩膀,“长姐陪你睡,别害怕啊……”   “恩,”伊尔哈擦擦眼泪,捏着被角躺下。   李嬷嬷叹了口气,扬手让奴婢们都退了出去,“两位格格好好休息吧,别想太多,这福祸相依,再苦的日子也有过去的时候。”   “是,劳李嬷嬷费心了,”茉雅奇低了低头,又回身给伊尔哈掖了掖被子。   李嬷嬷抿了抿嘴唇,站起身将帐子放下,退了出去。   茉雅奇躺到伊尔哈身边,伸手轻轻拍着她,伊尔哈绷着身子,死死地捏着杯子,抽泣了一会儿,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怎么了,伊尔哈?”茉雅奇也红了眼睛,捏着帕子给伊尔哈擦眼泪。   “我刚梦到弘晖了,”伊尔哈呜咽着道,“他一个劲儿地叫我,我想过去,却又害怕。然后他就一个人走了,他平时就最怕孤单了,他一定想我去陪他……”   “别说傻话,”茉雅奇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弘晖是个好孩子,又很孝顺,他怎么会让阿玛、福晋再伤心一次呢。你是太过思念弘晖了,才会梦到他。”   伊尔哈抽了抽鼻子,深吸了口气,“长姐,你说是不是我太多事了。我要是不整天嚷着出去玩,阿玛兴许就不会带着咱们去庄子里了,弘晖也就不会出事了。”   “这跟你没关系,你别胡思乱想,”茉雅奇擦了擦伊尔哈的脸蛋,“世事难料,咱们谁都不想弘晖出事,这天降祸端,能怨得了谁呢?”   伊尔哈扁了扁嘴,忍住了眼泪,偏着头看着茉雅奇道,“长姐,我现在除了阿玛、额娘就只有你了。咱们跟阿玛商量商量,我以后和长姐嫁到一处去好不好?伊尔哈知道,蒙古很远的,我不想一个人。”   “傻瓜,”茉雅奇咬了咬唇,一双眼睛闪得发亮,伸手捏了捏伊尔哈的腮帮子,微笑着道,“我是你长姐,我就算保护不了弘晖,也绝不会让你孤身一人的。”   东路排房   一间阴暗的小屋里,一个血葫芦似的人被绑在墙上。   苏伟坐在一张方桌后,手里拿着毛刷子给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上颜色。   傅鼐站在血人前,手上拿着几张纸拍拍那人的脸,沉着声音道,“就这些了吗?你给直郡王当了这么久的探子,就知道这点儿东西?”   “就这些了,就这些了,”受了刑的马廉频频点头道,声音黯哑的几乎无法辨别,“奴才只是见财眼开,直郡王那边儿根本信不过奴才,他们的事儿从来不许奴才问的。”   “你还知道他们信不过你,”苏伟刷着颜料,冷哼一声,“他们有没有告诉你,你若是被发现了会怎么样?”   马廉瑟缩着垂下头,半晌没有吭声。   苏伟眼神暗了暗,转过头去看向窗外,“以后,四爷府里就没有马廉这个人了。”   漆黑的夜色中,一声压抑的惨叫惊起了一树的寒鸦。   八爷府,八阿哥在睡梦中忽地坐起,一头的冷汗。   “爷,这是怎么了?”八福晋被惊醒,坐起身安抚地拍着八阿哥的背道。   “没事儿,”八阿哥摇了摇头,“只是做个噩梦罢了。”   “爷最近是不是太累了?”八福晋轻叹口气,“也是四贝勒府那边事儿太多,咱们就隔着一道院墙,怎么也不得安宁。”   八阿哥深深地吐了口气,转头对八福晋道,“我听说,四嫂还在病中,你明儿个备礼去四哥府上看看,要是有什么能帮忙的,就伸把手。”   八福晋愣了愣,皱起秀眉道,“爷怎么突然想起这些了?咱们与四爷府一贯是不怎么来往的,四贝勒那张冰块儿似的脸,妾身一见就害怕。四福晋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这般莫名其妙地过去,八成又是碰钉子。”   “我自有我的道理,”八阿哥躺下身子,闭上了眼睛,“皇阿玛这几日就回来了,你就算装装样子,也得过去看看。”   八福晋抿了抿唇,犹豫了半晌才轻声应道,“是”。   直郡王府   隆科多坐在堂下,看着直郡王皱着眉头站在窗口,“郡王,这起事儿,奴才本来不想插手。毕竟明相与您是多年的情分了,可这何舟的出现,着实太过奇怪。奴才不得不为郡王担心,这其中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直郡王紧抿着薄唇,转过身道,“你既已猜出,本王也不必多加隐瞒。这回的事儿,本王是被自己人阴了。多好的一手一箭双雕,既落实了凌普贪污的罪名,又让皇阿玛疑心了我。”   隆科多微微眯起眼睛,思忖片刻道,“太子与郡王都被算计其中,看来必是第三方的人了。说来惭愧,这事儿与我堂兄鄂伦岱,怕是脱不了关系。”   “何止如此,”直郡王冷冷一笑,“纳兰揆叙从头到尾暗中指挥着整件事,若说明相不知情,我倒是真没法相信了。”   隆科多蹙了蹙眉,站起身走到直郡王身后道,“那郡王打算如何?如今看来,八贝勒再不是从前般无声无息了。微臣还听说,阿灵阿因着十阿哥的关系对八贝勒亦十分推崇,早前广善库的事儿,朝中不少臣子已对八贝勒赞赏有加。此番下去,这皇子间的势力纷争怕是要改头换面了。”   直郡王抿着唇,面色寒似冰霜,“纳兰家开始靠拢老八,我心里早就有谱。只是没想到,他的心那么大,一个贱婢生的阿哥也想争东宫之位?好,本王就暂时让他一让又如何,端看他拿什么本事坐上那个位子!”   十一月十六,圣驾回銮。   宗人府呈上的折子如同敲碎初春冰面的石头,朝堂上下只等水波涌动,倾泻而出。   然,折子呈上去,却如石沉大海。一连几天过去,皇上都在南书房批奏,不见臣子,也不上朝。   四爷府里,一片暗沉,四阿哥埋首在书堆后,整日里不说话。苏伟想劝谏,却连自己心里这关都过不去。   事关多少条人命,事关弘晖的离去,谁能不怨?   “此一事,关乎太子与直郡王,”张保坐在廊下,与苏伟并肩,“索额图倒台,牵扯了那么多官宦,朝上还未歇过气来,皇上怕是一时半刻不想再动了。”   “这事儿动与不动,不是皇上一人说了算的,”苏伟低头咬着指甲,“咱们府上没了世子,怎么能说翻过去就翻过去?若是皇上不给一个答复,以后咱们爷怎么上朝,怎么在皇子中立足?”   “可,”张保皱了皱眉,“皇上现在不见人,主子若是硬要上奏,怕是会惊动朝堂上下。万一惹怒了圣上,只怕会引火烧身啊。”   “主子不能去,那还有谁能去?”苏伟拄着下巴想了半晌,突然一拍大腿道,“福晋,让福晋进宫面见太后,或是贵妃也好,只要把事情闹出去,皇上不理也得理,主子这儿也能借机上奏讨说法了。反正福晋是女眷,又是弘晖的生母,于情于理,这事儿都不过分。”   苏伟一溜烟地跑去了福晋院里,张保想叫没叫住,只得去书房禀告四阿哥。   四阿哥抿着唇,手里捏着刚刚拟好的折子,沉默了半晌,“福晋见不到太后的,不过让她进宫一趟也好,省得郁气不解,一直提不起精神。你叫上库魁跟着福晋进宫,有了情况,以福晋的身子为重,就算强压也要把她压回来。”   “是,”张保俯下身子,咽下一肚子的疑问,躬身退出书房。   福晋院里,诗瑶扶着福晋换衣服,诗环端着汤药与参汤进了屋子。   “主子,苏公公只是个建议,再说又不用今儿个就去,”诗瑶看着面色苍白的福晋满眼担心。   “我等不到明天,”福晋紧抿着唇,手拄着桌子,强撑住身体,“把药和参汤递给我,再把当初孝懿先皇后钦赐的那副金头面拿出来。”   “主子,那副头面多沉啊,”诗瑶皱紧了眉,“您这几日才略微好些,能否进宫还不知道呢,万一——”   “没什么万一的,”福晋打断诗瑶的话,“我儿子不能白死,不管后头到底是什么人,我一定要让皇上给我个说话!”   福晋匆匆出了府,苏伟没能跟着,只身一人回了书房。   四阿哥负手站在廊下,苏伟磨蹭地走过去,垂着头道,“主子,我是不是闯祸了?”   四阿哥回身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就算福晋不去,爷也是要去的,这个时候再忍着,怎么对得起弘晖。”   苏伟低下头抿了抿唇,“张保告诉我,爷说福晋肯定见不到太后的,为什么?”   四阿哥面上露出一丝苦笑,“小伟,你记得皇额娘走了多久了吗?”   苏伟一愣,惶惶然地答道,“孝懿先皇后是二十八年,七月初十去世的。”   “二十八年,是啊,十五年了,”四阿哥抬着头看天,轻轻叹了口气,“爷还记得,爷与胤祚得了痢疾被关在阿哥所时,是皇额娘违抗太后懿旨,硬是跑去见了老祖宗,在苏嬷嬷那儿为我求来了御医。”   “主子,”苏伟眨了眨眼睛,猛地醒悟到了四阿哥的意有所指,“主子,德妃娘娘不会的,一定是——”   “皇阿玛回来几天了?”四阿哥打断苏伟的话。   苏伟垂下头,心里涌上的酸涩难以抑制,若是德妃当真惦念着与四阿哥的母子之情,与弘晖的祖孙之情,这上奏的话,就不用福晋挺着病体进宫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严格来说,弘晖的死只是大虐的一部分~至于孩子嘛,肯定还会有的。   我之前说二阿哥、三阿哥都没有了,是说历史上的弘盼、弘时木有了,因为四阿哥一直没去后院,到他们出生时都没能出来,捂脸~~~这以后的孩子哪怕是一个母亲,一个名字,也不是一个人了,当然生母长幼都会变换了。   小苏子这儿嘛,他将有更宽广的舞台…… 第189章 两方交锋   康熙四十三年   十一月   四福晋的车架到了宫门口,给永和宫递了牌子,却被告知德妃病了,不见人。   “主子,怎么办啊?咱们直接求见太后,怕是不好吧,”诗瑶站在马车旁,低声对四福晋道。   四福晋抿了抿唇,微仰起头深吸了口气,“再着人去承乾宫递一次,就说我要求见贵妃娘娘。”   “是,”诗瑶福了福身,拿着牌子又往宫门而去。   跟随在后的库魁看了张保两眼,张保轻轻地摇了摇头。   永和宫   清菊打发了报信儿的小太监,回身迈进佛堂,德妃正跪在佛龛前默诵着法华经。   “娘娘,”清菊走到德妃身侧,放低音量道,“小太监来报,四福晋又着人往承乾宫递牌子去了。”   “唉……”德妃放下佛珠,长叹了口气,“到底经历的少,沉不住气,皇上心意尚且不明,怎么能这个时候进宫呢?”   清菊弯腰扶着德妃起身,语带劝慰,“许是太过伤心了,四福晋毕竟就这一个孩子,又是嫡长子,长到这么大突然就没了,一时冲动也是难以避免的。”   “福晋也就罢了,”德妃轻轻摇了摇头,“胤禛也不知劝着点儿,现下连朝臣都不敢贸然上奏,她一个女眷进宫来能做什么?闹到最后,若是伤了皇上的颜面,不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嘛。”   “娘娘说得有理,”清菊扶着德妃坐到榻子上,“那现下,四福晋已经进宫了,咱们该怎么办呢?”   德妃捻了捻手里的佛珠,轻缓了口气道,“你带着我的旨意去截住递牌子的人,就说贵妃事多,太后身子不好,不许她去打扰。若是有话,让她改日到永和宫来说。”   “是,”清菊俯身领命,复又略带踌躇道,“可这,会不会有损四阿哥跟您的母子情分啊?”   德妃阖目片刻,将佛珠放到一旁,侧了侧身子道,“本宫做什么,都是为他们兄弟俩着想,老四会明白的,你且去吧。”   清菊抿了抿唇,低头行礼而去。   宫门口,清菊带来了德妃的旨意,四福晋脸色惨白,双眼通红,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张保与库魁见状,慌忙上前道,“福晋,贝勒爷早就有此一测,您跟奴才们回府吧。”   四福晋抿了抿唇,没有回答张保的话,直盯着清菊道,“额娘身子不好,儿媳自当尽孝,不敢贸然前去打扰。可做儿媳的也是做额娘的,弘晖尸骨未寒,本福晋想进宫讨个说法都不行了吗?”   清菊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福晋,娘娘也有苦衷,也是为了贝勒爷着想。现下形势不明,福晋这般莽撞,只怕到时会适得其反啊。”   “哼,”四福晋含泪而笑,“我的弘晖孤零零地离开了人世,谋害他的歹人却逍遥法外。天理不公、法理不明,我还怕什么适得其反!”   “福晋!”清菊沉下脸色,“这里是宫门口,多少奴才看着呢。您不顾及自身,总得顾及贝勒爷的颜面。正所谓,百善孝为先,福晋是大家出身,总不能公然违抗娘娘的旨意吧?奴婢劝您,还是尽早回府。等宫里有了消息,娘娘自会为世子讨回公道的。”   “福晋,”张保闻言又上前一步,低声对四福晋道,“福晋,贝勒爷吩咐,一切以您身子为重,您跟奴才们回府吧。贝勒爷那儿已经拟好了折子,肯定是另有安排的。”   四福晋偏头看了看张保,又回头看了看清菊,深吸了口气,却没有转身上马车,而是绕过了众人,径直走到了宫门前跪下,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主子,”诗瑶流着泪,扶起摇摇欲坠的福晋,张保赶紧将马车架了过来。   清菊垂首立在一旁,偶然与福晋四目相对,只听得一句,“额娘的病,还有劳姑姑照料了。”   清菊慌忙低头,再起身时,马车已经走远。   四爷府   张保来复命,四阿哥正把一张信纸塞进信封里。   “主子,福晋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这心里的郁结,一时半会怕还是难以纾解。”   “她也为弘晖尽了力了,”四阿哥在信封上写下名讳,“这剩下的就看她自己能否看得开了。不过,我倒是没想到,额娘竟然连见都没有见福晋一面。”   “主子,”苏伟站在一旁,脸色也不太好,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罢了,不提这些了,”四阿哥放下笔,将手里的信并上折子递给张保,“你与傅鼐再进一趟宫,折子送进南书房,信送进毓庆宫。”   张保一时微愣,抬头看了看四阿哥,又慌忙俯身领命道,“奴才遵命。”   张保退下,苏伟挠了挠头道,“爷,太子那儿怕是自身难保吧?”   四阿哥向椅背靠了靠,神色清冷,“正因为自身难保,他才会主动出头。这次的事儿是谁从后指使,他肯定比我清楚。趁着直郡王与纳兰家窝里反时,尽快了却毓庆宫的一笔烂账,才好重整旗鼓。”   “爷猜出直郡王那儿出的问题啦,”苏伟扯了扯袖子,回身坐到榻子上,有些颓丧地道,“早知今日,我当初就不该嘣了何舟,留他一条命,咱们也好顺藤摸瓜。”   “摸到也没用,”四阿哥抚了抚额头,轻叹了口气,“何舟就是个奴才,还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他的话做不得准。”   毓庆宫   太子看了张保送来的信,面色倒颇为平静。   侍卫统领阿进泰从旁道,“殿下,四贝勒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给您送信?凌普那儿还未治罪,四贝勒府和咱们可是水火不容啊。”   “你错了,”太子弯了弯嘴角,“胤禛可不是个容易被蒙蔽的人,他手里有确实的消息,知道是直郡王从后撺掇。”   “那,”阿进泰眼睛一亮,“咱们可以联合四贝勒,参奏直郡王了?”   太子摇了摇头,“胤禛的消息来源怕是做不得证据,否则也不会一直拖到现在。如今能指摘直郡王的只有一个身份不明的何舟,咱们这边,凌普的贪污可是证据确凿的。更何况,确实是他起了谋害皇族的念头。即便有人撺掇,也抹杀不了他的罪责。”   “既是如此,四贝勒传信又有何用意?”阿进泰皱着眉道。   太子转身走到了书桌后,小初子见状连忙上前磨墨,“胤禛劝我适时弃车保帅,到了当下这个关头,他说的确实在理。”   阿进泰敛眉思索片刻道,“可,直郡王那边费尽功夫布下这个局,怕是不会让殿下轻易抽身的。”   “哼,”太子冷冷一笑,“何舟的出现,表明他那已经后院起火了,这个时候想要栽赃我,还得看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   十一月末   正在朝堂上下对康熙爷的沉默议论纷纷时,宫中突然传来消息,太子与四贝勒接连上奏,请求治凌普贪污受贿、以权谋私、谋害皇族等罪。   四阿哥也就罢了,太子如此自断一臂的做法倒是让不少朝臣很是吃惊。   皇上这回给出的答复很快,凌普削职收押,由宗人府调查审讯,待罪名落实,严惩不误。   然,四阿哥眷属遇袭一案到此还未明晰,有不少京官外宦借着何舟的缘由开始上奏弹劾直郡王。不难猜出,这一伙儿人多少是受太子一派的指使。相对的,另一派人开始指摘东宫借由臣属敛财、图谋不轨。   两方交锋,似各有输赢,实则明眼人都能看出,皇上依然是保持沉默,对于太子、直郡王的派系之争未表明任何态度。   这一年的腊八节,宫廷内外都异常清冷。   四阿哥与福晋皆以病由未入宫饮宴,苏伟张罗着煮了几大锅腊八粥,最后却都落到了奴才们的肚子里。   东小院,四阿哥日日练大字到深夜,苏伟每天看着那些几乎透出纸张的凌厉笔锋,心里沉闷的紧。   乾清宫   康熙爷靠在榻子上,手边的折子堆成了两摞。   梁九功在香炉里添了少许安神香,矮身到皇上身边道,“圣上,这日头偏西了,您歇一会儿吧,明日还要上朝,今儿个别太劳累了。”   康熙爷缓了口气,将手边的折子扔到桌上,“这早朝上与不上有什么意思,朕还没老到不能动弹呢,京中这些官宦大臣就已经公然把主意打到皇子身上了。”   “圣上息怒,”梁九功弯了弯身子道,“您春秋鼎盛,这些朝臣宗室求的不过是下一辈的荣华富贵。如今海内升平,圣上还是保重龙体为要。”   康熙爷摇了摇头,“国祚不稳,朕保重龙体又有什么用?时间长了,他们还真以为朕老了……太子跟胤褆闹得这么欢实,老四那儿倒是不吭声了。朕一直未令宗人府处置凌普,胤禛怕是怨了朕吧。”   “哎哟,圣上这说的什么话,”梁九功赔了幅猫一样的笑脸,“四贝勒一向恭谨谦让,怎么敢怨怼圣上?奴才早前还听说,四福晋想入宫时,被德妃娘娘挡在了门口,临走时还给圣上行了大礼呢。”   “德妃,”康熙爷低头抚了抚袖口,“老四这一遭,倒是受了不少的委屈啊。”   傍晚   苏伟在前头领人清雪,眼看年关将近,苏伟打算叫人在前院里刻些雪雕冰灯,好歹为府里添些热闹气儿。   奴才们干的热火朝天时,有马车驶到了四爷府的大门前。   门房的人迎了出去,苏伟探着脑袋看,本以为是来送拜帖的官宦,却不想,被掀帘而出的几个人硬生生地吓傻在了原地。   “请问是哪个府上的老爷?”门房上一刻还站在台阶上扬着声音询问,下一刻就被苏大公公提着衣领子甩到了后头。   “奴才苏培盛,叩见吾皇圣安,”苏伟直接跪到了台阶上,门后的奴才们闻声纷纷白了脸色,顷刻间跪了一地。   “都起来吧,今儿个朕是微服出巡,”康熙爷背着手,一身玄青色长袍,袍摆微微露着金色的云纹,一双赤色的锦棉长靴从苏伟面前走过,“苏培盛,带朕去院子里逛逛。”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与直郡王正式交锋,康熙爷的耐心终于要用完了……   这里,太子势力有起伏,但是只废一次…… 第190章 好戏开罗   康熙四十三年   十二月初八   四爷府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吉祥,”四阿哥闻讯匆匆赶来,将微服私访的康熙爷迎进正院内厅。   “行了,不必多礼,”康熙爷随意地摆摆手,向后靠坐进榻子里,“朕也是一时兴起,不想惊动旁人,你好好坐下,咱们父子说说话。”   “是,”四阿哥低了低头,缓步坐到榻旁的凳子上。   苏伟见状,赶紧上了热茶,烘了烘炭盆,躬身退到厅外。   康熙爷端起茶碗,刮了刮茶末,语态沉落,“弘晖的丧礼,朕也不在京城,一切可还顺遂?”   “劳皇阿玛担心,”四阿哥微微垂首,“有礼部帮忙操持,弘晖一路走得很安稳。”   康熙爷点了点头,轻轻叹了口气,“这次的事儿,牵扯太多,你是难免要受些委屈了。但是朕思来想去,还得警醒你一声,此番太过鲁莽了!”   “皇阿玛——”四阿哥略一征愣,欲言又止。   康熙爷放下茶碗继续道,“朕不管你到良乡是为了什么,身为皇子,出京怎能那般轻率?不详加安排,多方查探,带上几个人就贸贸然地走了。这次是你正好逃过一劫,若是你没出那庄子,现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就是朕了。”   “皇阿玛教训的是,儿臣知错,”四阿哥慌忙起身,行礼请罪。   康熙爷长叹了口气,向榻子里靠了靠,“可怜弘晖那孩子了,没能闯过这道坎……不过,这丧子之痛虽说难以忍受,但也是给你提了个醒,以后做什么事都要三思而后行,有备而来才能无往不胜。”   “皇阿玛言之有理,”四阿哥低下头,脸色略显青白。   “起来吧,”康熙爷将两手埋进袖子里,“你是一贯的沉稳谨慎,但到底还年轻。凌普那儿,总逃不过一个死字,只是朕留着他还有用。你这府里,朕看着是沉闷的紧,年羹尧现下已经到了四川,过了年关,你就把年氏接进府里来吧。”   四阿哥身子蓦地一紧,慌忙敛住神色垂首道,“儿子遵命”。   康熙爷看了看四阿哥,放轻了声音道,“年家人才倒是不少,就是年希尧也有几分歪才,你既然娶了年家的女儿,以后多来往也是好的。年羹尧虽然刚刚上任,但做事有条有理,他日必成大器。如今,朝堂上朋比为奸、勾心斗角的不少,朕实是不愿地方上再参合进来。”   四阿哥微微蹙眉,缓缓起身,略一思索后道,“儿臣明白,西北军情繁杂,年羹尧初任四川,自当以地方事务为重。儿子既然与年家结亲,定会时时督导,不让皇阿玛费心。”   “恩,年遐龄是个明白人,年羹尧也不笨。有你看着,朕很放心,”康熙爷端起茶碗,轻抿了一口。   外厅中,苏伟领人招待着几位随同康熙爷出宫的侍从。   梁九功坐在当中,苏伟亲自捧了茶奉上,梁九功笑吟吟地接过,活像只午后晒太阳的大花猫。   “苏公公跟顾公公是旧交,也不必对咱家如此客气,”梁九功抿了口茶道。   苏伟憨厚地笑笑,一副老实巴交地实诚模样,“小的受顾公公照顾,哪敢称什么旧交。梁公公是圣上近身的人,小的更加不敢怠慢了。”   “你倒是个会处事儿的,”梁九功弯了弯嘴角,将茶碗放下,脸色却蓦地一变,“只不过,这做奴才的可不能单单地耍嘴皮子。苏培盛,你可知罪?”   苏伟一惊,下意识地要跪下请罪,膝盖刚一弯却猛地反应过来,硬生生地站住了,“奴才愚笨,还请梁公公指教。”   梁九功冷冷一笑,向椅背上靠了靠,“主子出了这么大的意外,做奴才的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贝勒爷年轻气盛,孤身犯险,做奴才的不拉着、劝着,连事先查探安排都如此松懈。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这次贝勒爷出了什么事,这整座府里,要多少人跟着陪葬?”   苏伟平白地出了一身的冷汗,梁九功兀自地品着茶。   张保与苏伟对视两眼,苏伟暗暗地摇了摇头,这是四爷府,这屋里又没主子。即便梁九功是皇上近身的人,他有品级在,也不能随意下跪,平白丢了四阿哥的脸。   “梁公公教训的是,”苏伟略略地俯了俯身,“等过了年关的忙活劲儿,小的定自行往慎刑司领罚。”   “行啦,”梁九功长叹了口气,“咱家也不是敬事房总管,你的功过不归咱家管。此番,也是看在顾公公的面子上,给你提个醒儿。你要知道,这次若不是有你调虎离山的功劳在,现下你们几个的脑袋已经不在你们的脖子上了。”   苏伟后颈一亮,与张保几个一起,慌忙打个千儿道,“多谢梁公公提醒,多谢顾公公照顾。”   门外,一溜灯笼流进院里。   苏伟躬身走进内厅,小心翼翼道,“启奏万岁爷,福晋、侧福晋带着两位格格,来给您叩头请安了。”   四阿哥往外看了看,回身对康熙爷道,“皇阿玛,福晋久病初愈,孩子们也都受了惊吓,儿臣怕过了病气给您,还是让她们隔着屏风给您请安吧。”   “也好,”康熙爷没有推拒,随意地点了点头。   福晋、侧福晋带着两位小格格,进了堂屋,苏伟俯身悄声道,“几位主子隔着屏风给万岁爷问安吧。”   福晋看了苏伟一眼,又转头看了看内厅,似有话要说。   苏伟瞥了一眼门旁的梁九功,低头上前道,“福晋身子刚好,不宜面圣,贝勒爷此番安排,自有道理。”   福晋半咬了咬唇,踌躇片刻,终是慢慢俯下身道,“臣妾乌喇那拉氏携府上内眷给皇上请安,恭祝吾皇福寿康宁。”   侧福晋李氏与两位小格格亦跟着福晋下拜行礼,康熙爷应了几声,便让梁九功逐个赏赐。   夜色渐浓,皇上启程回宫,四阿哥带着苏伟与府内侍卫一路将皇上送到了宫门口。   “天都黑了,你也别进宫了,赶紧回去吧,”康熙爷下了马车,改乘轿辇。   “是,”四阿哥半跪行礼道,“儿臣恭送皇阿玛。”   康熙爷点了点头,上了轿辇,复又想起什么似的低下身子道,“你府上还得尽早添几位小阿哥才好,不许再把这繁衍子嗣的事儿当成儿戏。若是连世子都没有,以后在宗室里如何立足?等你年老时,岂不是连门下之人都约束不了了?”   四阿哥略一征愣,慌忙垂下头道,“是,儿子明白。”   “明白就好,”康熙爷轻叹了一声,扬扬手,起驾往乾清宫去了。   苏伟跪在四阿哥身后,静候着康熙爷的轿辇走远。   夜半的天空又飘起了点点雪花,两人在巨大的宫门前起身,四目相对,却默默无言。   苏伟与四阿哥回到府里,张保侯在门前道,“主子,福晋一直在正院等您呢。”   四阿哥迈进正院堂屋,苏伟侯在了廊下,看着大红的灯笼前纷纷扬扬的雪花,心里五味杂陈。   “福晋这个时辰等我,可是有事儿?”四阿哥拍掉肩上的雪,坐到正中的八仙椅上。   四福晋面色清冷,走到四阿哥前轻轻一福身,“妾身冒昧了,就是想问问爷,皇上此番前来,可有提起弘晖的事儿?凌普被收押至今还未定罪,到底是何缘由?”   “弘晖的事儿,皇阿玛亦是万分可惜,”四阿哥低头整了整袖口,“至于凌普,于皇阿玛还有用处,只能暂时容他苟存于世。不过,皇阿玛向我保证,凌普终是难逃一死,只是早晚不同而已。”   “世人都难逃一死,”福晋冷冷一笑,“咱们的弘晖才八岁就去了,那凌普犯下滔天罪行,还想活多久?他多在这世上呆一天,都是罪孽。皇上的这番话如此敷衍,爷却是不闻不问,也不打算再参奏凌普了对吗?”   四阿哥抬起头,看着福晋,双眼微微眯起,“君无戏言,皇阿玛的话已经说出口。福晋是想爷冒死犯上,还是想爷杀人灭口?”   “妾身不敢,”福晋向后退了一步,“妾身只是心存侥幸,想多做确认而已。如今已有了答案,不敢再左右爷的决定,这就告退。”   福晋转身出了堂屋,诗瑶连忙上前搀扶。福晋推开她的手,兀自扶着门框出了院子,远远看去,单薄的好像一张纸人儿。   “主子怎么不好好跟福晋说一说?”苏伟转身迈进屋门,“福晋若是知道了凌普身后还有指使的人,或许就不会如此急躁了。”   四阿哥抚了抚额头,轻叹了口气,“弘晖的离去已经让福晋丢掉了一贯的冷静,她自己不从悲痛中走出来,爷说什么都于事无补。”   隔日,西配院   钮祜禄氏到了诗玥的屋子里,提起了昨日皇上的突然到访。   “我也是听奴才们提起才知道,”钮祜禄氏与诗玥坐在榻子的两头,各自绣着纹样,“万岁爷倒随意,来来去去的也不扰人。不过。咱们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万岁爷能来看看,也算安稳人心了。”   “前院的事儿,我是不懂的,”诗玥理了理绣线,“皇上贵为九五至尊,想做什么不能?这院子看起来是咱们的,其实还不是圣上赐下的。我只是希望,万岁爷能尽早处置了那些心怀不轨的歹人,也好抚慰弘晖阿哥的在天之灵。”   “姐姐把这儿事儿想简单了,”钮祜禄氏把针别到绣品上,“那凌普原是太子奶娘的丈夫,与东宫关系深厚,哪有那么容易就被处置了。换句话说,皇上若真想为咱们府上主持公道,也不用大晚上辛苦地跑出宫来了。”   诗玥怔怔地看了看钮祜禄氏,钮祜禄氏倒是淡然,比对两种绣线的颜色后,继续道,“妹妹还听说,昨儿个福晋独自等在前院,见了回府的贝勒爷后,神态凄楚。依妹妹猜测,咱们府上这案子还有得掰扯呢。只是不知福晋能不能振作起来,若是福晋心灰意冷,这后院里又要起风波了。”   诗玥垂下眼帘,摸了摸绸缎上的花样,轻轻叹了口气,“福晋自小就心高气傲,进府以后对弘晖阿哥是投入了全部心血,若真如妹妹所说,有冤难平,怕一时半刻再难如初了……”   年关将至,围绕太子与直郡王的参奏弹劾总算暂时停了下来。京城一场大雪后,年节的喜气已经染透了市集,红彤彤的春联炮竹随处可见。   一大清早,张起麟又奢侈地捧着二十文的菜包子进了茗香阁。顾问行已经泡好了茶,坐在老位置上静静等待。   “师父,”张起麟嚼着菜包子坐到顾问行对面。   顾问行略带嫌弃地扇了扇满屋子的茴香味儿,“这好好的茶都让你糟蹋了。”   张起麟匆匆咽下包子,傻傻一笑,“师父,这次找我来有什么事儿?”   “近来朝堂内外都不消停,”顾问行将洗茶的水倒掉,“你们庄子上的案子成了太子与直郡王争斗的中心,你日日跟着贝勒爷,可有什么其他发现?”   “这个说来可巧了,”张起麟端起杯热茶吹了吹,“师父你不知道,庄子上的那起子事儿看似是凌普派人做下的。其实,另有隐情。”   “哦,怎么说?”顾问行扬了扬眉。   张起麟一口将吹凉的茶牛饮而下,做出长篇大论的姿态,“早前,四贝勒为了查清内务府贪污建府工银的事儿,带着家眷轻装简从地去了良乡。奴才本来是在府中留守的,却在出事儿那晚,被我们府里的内监总管王钦从被窝里叫了起来。”   张起麟又倒了碗茶,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原是王钦与大管事马廉喝酒,偶然看到了各处庄子的账册,发现良乡今年的收成竟然是空的。马廉酒醉,被王钦套出了蛛丝马迹,知道良乡是一早被人控制了。奴才这才连夜通知四爷门下的属人,带上侍卫出京救人。”   “庄子被人控制了?”顾问行蹙起眉头。   “可不是,”张起麟搓搓手臂的鸡皮疙瘩,“后来,贝勒爷回府后命人审问马廉,才知道马廉是直郡王插到四爷府的眼线,良乡的庄子一早就被直郡王盯上了,就等着四贝勒查出账务的纰漏,去良乡自投罗网呢。就是可惜,直郡王下手太利落,庄户们死的死、跑的跑,根本抓不到证据。光凭马廉的一面之词,也说明不了什么,四贝勒只好咽下这口气。”   “那何舟当真是直郡王派去的咯?”顾问行沉下声音道。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张起麟歪歪脑袋,“四贝勒好像也挺奇怪的,可能是直郡王百密一疏吧。但是这何舟一直为直郡王办事是肯定的,皇子们建府后,苏公公还见过这个何舟呢。”   顾问行点了点头,沉吟了片刻,低声道“这事儿可是不小啊……”   张起麟抿了抿唇,低下头喝茶,狐狸一样的眼睛中一抹亮光倏地闪过。   四爷府   张起麟回东小院复命,四阿哥站在桌前写大字,相比之前的凌厉透骨,此时已略敛锋芒,渐趋平稳。   “主子,这事儿可大可小,顾公公会如实禀告给皇上吗?”苏伟坐在榻子上,有些不放心地道。   “顾问行之所以得皇阿玛重用,就在他忠心二字,”四阿哥收了笔,拿起一旁的布巾擦了擦手。   “爷说的没错,”张起麟从旁插嘴道,“这事儿关乎储位争夺,我师父跟梁九功不同,一定会据实禀报的。只不过,不知道皇上能信几分?毕竟,直郡王那儿洗得一干二净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苏伟晃荡着双脚道,“这事儿要想调查也不是无从查起,毕竟那么多庄户牵连其中呢,总不可能各个都被灭了口。到头来,还是看皇上想不想相信了。”   四阿哥负手走到书架前,翻了几本经卷出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皇阿玛的心思不是谁都能猜得透的。等过了年关,给爷请几个和尚道士来,直郡王、太子闹得越欢,咱们府上就要越安静。”   张起麟有些愕然,看了看苏伟,俯身道,“嗻。”   张起麟领命退下,屋子里就剩了四阿哥与苏伟。   四阿哥拿着经卷,卧到了榻子上,静静翻看。   苏伟抿了抿唇,踌躇半晌回身道,“主子,皇上都亲自提了,年氏那边儿也该准备着了。”   “有什么好准备的,”四阿哥翻了翻书,“院子已经腾出来了,把人抬进去就是了。”   苏伟张了张口,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一切还是先过完年再说吧。 第191章 小苏子离府   朝宴,又是一番冷嘲热讽、唇枪舌剑。   苏伟站在四阿哥身后,冷眼旁观,却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朝中权臣里,除去抱病的纳兰明珠,佟国维、阿灵阿等都没有参合进太子与直郡王的两虎相争。   倒是一些新进的文人谏臣,仗着杯果酒与肚子里的三两墨水,什么都敢说。   朝宴过后,胤祥等在保和殿门口,看着四阿哥满脸担心,“四哥,弘晖去的时候,我也不在,没帮上什么忙——”   “没事儿,”四阿哥冲胤祥笑笑,“你跟着皇阿玛四处巡视,本就辛苦,不用为四哥担心。”   胤祥低头,抿了抿唇,踌躇了片刻开口道,“四哥庄子的事儿牵连了太子与直郡王,朝臣都是满口仁义道德,却不做实事儿,四哥怕是要受委屈了。”   “没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四阿哥拍了拍胤祥的肩膀,“弘晖到底只是个孩子,四哥心里有数。你也快出宫建府了,就别替四哥操心了。你和胤禵的府邸,四哥都用心监造,到时候管叫你们舒舒服服地住进去。”   “四哥,”两人正说着,胤禵出了宫门。   四阿哥笑了笑,指着十四阿哥对胤祥道,“四哥为你十四弟操心了这么多年,这回总算能帮一帮四哥了,若不是在弘晖的丧礼上,四哥倒真的很是欣慰。”   胤禵皱了脸,挠了挠头,“我哪有那么不经事儿,我能帮忙的地方多着呢。”   四阿哥抿着唇摇了摇头,胤祥也露出了笑模样,倒是胤禵正了正神色道,“四哥,额娘年节时总是不舒服,你没事儿带着四嫂到永和宫看看呗。”   四阿哥敛了敛眉目,低下头抚了抚袖口道,“年前,福晋递了帖子了,可额娘不喜有人打扰。现下,福晋身子也不好,就不去惊扰额娘休养了。你现下还在宫里,多去永和宫陪陪额娘吧。”   胤禵略一征愣,四阿哥已经拍了拍两人的肩膀,转身往宫门而去了。   康熙爷下了朝宴,独自歇在了乾清宫。   顾问行迈进屋门,被梁九功挡住,“今儿个是除夕,那些糟心的事儿明个再禀报吧。”   “是顾问行吗,让他进来,”康熙爷在屋里扬声道。   顾问行看了看梁九功,低头进了皇上寝殿。   “查的怎么样了?”康熙爷枕着手臂,和衣躺在床上。   顾问行矮了矮身,放低音量道,“四贝勒府的事儿当是属实的,李进忠回报,那何舟早些时候确实被直郡王赶出了皇宫。但直郡王建府后,又重新启用了这人。虽不像以前一样跟在直郡王身边伺候,但是一直在外替郡王周旋。这回良乡庄子的事儿,八成与他也脱不了关系。”   康熙爷长吸了口气,闭上了眼睛,“派人去宗人府审审那个叫曹卓的,看除了凌普,还有谁是他的主子。”   “嗻,”顾问行俯身行了一礼,领命退下。   除夕一过,元宵匆匆而来,苏伟的房间里多出个方方正正的檀木盒子。连续几日,四阿哥不在时,小英子都能看见自己二师父,捧着那个盒子呆坐在床头。   元宵佳节,四福晋又抱病在家,四阿哥进宫饮宴,也准备早早退席。   西配院中,侧福晋李氏摆了小宴,招待各位姐妹。只不过也不知是奴才们惫懒惯了,还是有人暗中动手脚,从厨房到茶房没一处顺遂的。   折腾到最后,大家也没了兴致,匆匆看了看前院的雪雕冰灯,就各自回屋了。   诗玥进了她与宋氏的院子,远远就看到耳房里,几个丫头、婆子嗑着瓜子说笑嬉闹,见有主子回来,才略微收敛。   诗玥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絮儿从旁轻声道,“小主别恼,这也是过年了,大家太过放松。等明儿个,侧福晋训斥几个,就都老实了。”   “但愿如此吧,”诗玥迈进屋门,脱下斗篷,又往窗外看了看,“这府里的年关,真是越过越没有意思了。”   苏伟跟着四阿哥提早退席,出宫回府,马车驶出内城,长街上倒十分热闹。   “主子,咱们去城隍庙溜一圈吧,”苏伟扒着车窗,一脸兴奋,“今晚肯定到处都是花灯。”   四阿哥见到苏伟的笑脸,久久压抑的心情也舒缓起来,扬声吩咐道,“张保,咱们去城隍庙。”   “是,”张保应了一声,转了马头,往城隍庙而去。   果如苏大公公所料,城隍庙街口是人山人海。元宵是难得没有宵禁的日子,街上各色小摊,各式杂耍,映在形状各异的彩灯下,尤为喜庆热闹。   苏伟拽着四阿哥的袖子,在人群里挤来挤去,那边买串糖葫芦,这边买盏纸灯笼,连街边卖唱的小姑娘都得了苏大公公两个铜子儿。   “你别窜来窜去的乱跑,”四阿哥被人群挤得心里直慌,总觉得好像要抓不住苏伟了一样,“咱们找家饭馆坐进去,到二楼一样看灯!”   “不要,”苏伟皱起鼻子,“你看大家不都在街上吗,这样才有过节的气氛,咱们再去那边看看,买点儿牛肉脯再回府。”   苏伟又拉着四阿哥往人群里钻,四阿哥只好死死握住苏伟的手腕,在一片朦胧的灯火下,看着那人模糊的背影。   一行人在城隍庙逛到了半夜,最后苏大公公捧着两个大纸袋子,实在走不动了,才老实地跟着四阿哥坐车回府。   马车驶过国子监,四爷府远远看去竟好似一片漆黑,高高悬挂的彩灯无声无息地在夜晚漂浮着,好像没有一点温度,也没有一丝光亮。   四阿哥下了马车,眉头略紧,张保上前道,“已快三更了,主子们肯定都睡了。”   苏伟哼着小曲走在前头,手里拎着盏粗制滥造的纸灯笼,快燃尽的蜡烛爆着火花,倒比府里的有活力得多。   两人回了东小院,苏伟翻着纸袋子吃吃那个,尝尝这个,直磨蹭到四阿哥换了寝衣坐到床上。   “过来,”四阿哥拍拍床边,苏伟抿了抿唇,走过去坐下。   “你是不是有话要对爷说?”四阿哥靠到了床头,把腿放到苏伟膝盖上。   苏伟两手握着床沿,深吸了口气,面上一直带着的笑意,渐渐消失的无影无踪,“今天才想起,一转眼我跟你一起过了二十几个元宵了。其实,如果可以,我是想这辈子都和你一起过元宵的。”   四阿哥蹙起眉头,抓住苏伟的手道,“咱们当然要一辈子一起过元宵,不止元宵,其他所有的日子,我们都一起过。”   苏伟偏头看了看四阿哥,一双大眼睛里亮晶晶的,“我有样东西要送给你。”   四阿哥眨眨眼睛,看着苏伟一路跑出屋子,拿来一个方方正正的檀木盒子。   “这是什么?”四阿哥打开盒子,拿出一只十二面的骨质方体,每一面各有一种颜色,且都能转动。   “这叫魔方,”苏伟扯了扯嘴角,“算是我既跳棋、拼图、华容道后的第四大发明。”   “魔方?”四阿哥扭了白色的一面,发出咔哧咔哧的摩擦声。   “这是我和营造司的人研究了很久才做出来的,”苏伟把魔方拿在手里,挨个方向扭了扭,“只要方式对了,就能把十二面的颜色都各自对正,普通的魔方只有六个面,想要全部对上颜色就相当不容易了。这个魔方是加成的,有十二个面,难度高了不止一倍,是我专为咱们高智商的四爷定制的。”   “爷也不是小孩子了,”四阿哥又伸手拿过魔方,扭了扭,“这里面还挺沉的。”   “那当然,这里面有宝贝哦,”苏伟得意地咧咧嘴,“经过我的言传身教,营造司把这个十二面的魔方做成了一个机关盒,爷要是对上了十二种颜色,就能把魔方打开,看到里面的宝物。”   “还宝物?”四阿哥举着魔方,错着方块间的缝隙往里看,可惜什么都看不到。   苏伟咽了口唾沫,按下四阿哥的手,“这东西不是白送你的,咱们得做一个约定。”   “什么约定?”四阿哥看了苏伟一眼,低头吭哧吭哧地转起了这新鲜的玩具。   苏伟抿了抿嘴角,声音慢慢沉落,“魔方一天没打开,你我一天不相见。”   空落的夜空不见一颗星辰,张保站在廊下,时不时地吐出口哈气。   张起麟靠在门柱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四阿哥的卧房,窗棂上映出的烛火时不时地闪烁,寂静的堂屋内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四阿哥还靠坐在床头,握着魔方的手却已经呈了青色。   苏伟别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不会走得太远,只是带人去各处的庄子巡视,你那么聪明,寻到了规律,很快就会解开的。”   四阿哥依然没有吭声,苏伟转身握住四阿哥的手,“你我心里都明白,我在府里一天,咱们就都过不去那个坎儿。可是,那不是一道能选择过于不过的坎儿,而是横陈在悬崖上的独木桥,不走就会粉身碎骨。”   四阿哥闭上了眼睛,紧握着魔方的手开始发抖。   苏伟伸手揽住了四阿哥,把脑袋埋进他的脖颈里,“你去走那道独木桥,我会死死地跟在你身后。我向你保证,等你过了桥,回头就能看到我。”   “我要是过不去呢,”四阿哥终于开口,嗓音却沙哑的几乎发不出声来。   苏伟伸手摸摸四阿哥下颚的轮廓,声音平淡而悠闲,“那咱们就一起跳下去。”   四阿哥松开握着魔方的手,死死搂住苏伟的腰,一颗滚烫的泪砸到苏伟的背上。   苏伟咧了咧嘴,在四阿哥耳边念叨着,“二十三年了,胤禛,我当初的小豆丁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苏培盛就算给你做一辈子的奴才,都值了。”   “不,不,”四阿哥突然慌乱地摇了摇头,又死命地将苏伟往怀里搂了搂,“我不准你走,我才不要什么魔方,我也不想走独木桥……”   “嘘,”苏伟拍了拍四阿哥的背,眼角的泪珠顺着脸庞滑下,嘴边却依然带着笑容,“二十三年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咱们两个有点默契好不好?”   正月二十,清晨,东花园的侧门停了一辆朱帘油帷的马车。   张保、张起麟、库魁等人捧着大包小裹,簇拥着苏伟、小英子到了门口。   “行了,你们别送了,”苏伟豪爽地摆了摆手,“等我在外面淘到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托人给兄弟们送来。”   张保抿了抿唇,轻叹了口气道,“什么东西都不用你送,你好好照顾自己才是真的。京郊大庄子都打点好了,你先到那边住一阵,等府里……平稳了,再说出去巡视的事儿。”   “我知道了,”苏伟拍拍张保的肩膀,“放心吧……主子那儿,还得大家多照应了……”   人群里一阵寂静,苏伟咽了口唾沫,扯了个大大的微笑,“别送了,说不准没几天我就回来了,你们赶紧都去忙活自己的事儿吧。”   张起麟扁着嘴,把包袱又往车里堆了堆,“你和小英子都走了,我之前吃得那颗药发作了怎么办啊?我说,你要不把小英子留下,带我去算了。”   苏伟翻了个白眼,凑到张起麟身旁耳语了一阵,而后留下一地凌乱的张公公,异常潇洒地上了马车,“大家都回去吧,别送了,我走了!”   小英子哭丧着脸,捧着自己的全部家当,在苏伟后头爬上了马车,扒着车窗冲众人摆手。   车夫一扬马鞭,马头调转,异常有节奏的马蹄声,像是流水的竹筒敲打石块儿,叮叮咚咚间便带走了众人的思念。   张保回了东小院,四阿哥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兀自旋转着十二面的骨质方体,咔哧咔哧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十分惹人注意。   “他走了?”四阿哥垂着头,声音淡而无波。   “是,”张保躬下身子,背脊微微发寒。   四阿哥没再说话,屋子里只剩下了咔哧咔哧的摩擦声,张保咽了口唾沫,悄无声息地退到了房间的角落。   苏伟在马车上摇摇晃晃,时不时地掀开车窗向外看看。京城的路,他不说全部走过,也走了将近一半。但这是头一次,他不知道脚下的这条路该通向哪里,又能通向哪里。   “师父,”小英子打断苏伟的思虑,抽了抽鼻子对苏伟道,“师父,咱们以后就在庄子里住吗?”   苏伟摇了摇头,“等过了这阵子,咱们到各处走一走,贝勒爷在别处的庄子果园,也都该查看查看,免得那些管事庄头浑水摸鱼。”   “哦,”小英子闷闷地应了一声,低头打开自己的箱子道,“可我只有这么多银子,估计能撑到盛京就不错不错的了,咱们到时能管庄子里借些盘缠吗?”   苏伟愣愣地盯着小英子半晌,蓦地一拍大腿惊愕道,“我忘了管主子要银子了!你怎么不提醒我?”   小英子瞪大了眼睛,异常委屈道,“你自己的事儿自己不记得,还来怪我!明明一切都好好的,突然要出府,我还以为你被主子嫌弃了呢。”   “瞎说什么?”苏伟瞪了小英子一眼,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包袱里找到自己的木盒,暗暗祈祷自己多年的积蓄能自行利滚利滚利。   闭着眼将盒盖打开,一堆碎银子上趴着几张纸。苏伟眨巴眨巴眼睛,把那几张纸展开,原本安静的道路上突然一声惊叫,车夫安抚不及,拉车的马高高地扬起了蹄子。   小英子捂着撞疼的脑袋哀嚎不止,看着自家二师父拿着那几张纸兴奋的几乎要升天了,“到底怎么了?师父,上面写着什么?”   “不是写着什么,”苏伟瞪大了眼睛,压低声音道,“这是银票啊,银票,足足两万两!”   “什么?”马车里又是一声尖叫,差点被甩下车的车夫死死勒住缰绳,心里默默地问候了这对师徒的全部家人。   一月末,宫中传下旨意,康熙爷要在二月启程南巡,太子与十三阿哥胤祥伴驾。   四爷府的案子以凌普被收押暂时告结,朝中参奏太子与直郡王的奏折尽皆被压下。   苏伟与小英子在京郊的大粮庄暂时住下,对于这位突如其来的公公,庄户们起初是十分瞧不起的,觉得他肯定是被主子赶出府邸的,就形同被流放的犯人。   结果,没等势利眼的庄户起意为难,四爷府的八两马车声势浩大地到了庄子里。   给苏公公单独僻出的小院被装饰一新,角落地里摆的盆栽都异常精美,冬日的青松银针在一片洁白中尤为耀眼。   至此,没人再敢小看这位被流放的公公,庄户们到了院旁都弓着身子走,让一直想找人聊天的苏大公公很是郁闷。   二月初,年府   几辆马车相继驶上了长街,年氏虽没有凤冠霞帔,但是穿着侧福晋的吉服迈进了四爷府的门槛。   年府的嫁妆相当丰厚,可以看出年遐龄对这个女儿的重视。西配院的几位格格各有心思,只有诗玥,因着苏培盛的离开,郁郁寡欢。   当晚,四阿哥进了年氏的院子。不知怎的,贝勒爷这一步踏进去,后院的诸人,心里都没了底。   约莫二更时,年氏的院里传来了古琴的声音。诗玥打开窗子,仰望着夜空的新月,眼角酸涩的厉害。正堂屋里,窗子被狠狠地落下,门也被牢牢关严,只是不知挡不挡得住这两情缱绻的曲儿。   夜深,年氏躺在四阿哥身侧,嘴角带着笑,闭合的双眼还在微微颤抖。   四阿哥却是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帐子,外面打了三更的梆子声后,慢慢地坐起了身。   年氏身边一凉,渐渐醒转,却见黑暗中,四阿哥披着衣服走去了外厅。   年氏静静地等了半晌,也不见四阿哥回来,遂起身穿上了鞋,悄声地走到了门口。   外厅的榻子上亮着一盏烛台,四阿哥垂着肩膀坐在烛台旁,借着一点亮光,拧着手中一只五颜六色的骨质方块儿,就像一个被切割的多面骰子,咔哧咔哧的摩擦声在黑暗中略显刺耳。 第192章 年侧福   康熙四十四年   二月初,西配院   四阿哥要上早朝,天还没亮便起身了。   年氏伺候着四阿哥收拾停当,一路送到门口,“妾身恭送贝勒爷,贝勒爷好走。”   “恩,你好好歇着吧,”四阿哥应了一声,回身出了屋子。   “恭喜小主,贺喜小主,”目送着四阿哥走远,凌兮连忙领着奴才们行礼讨赏。   “行啦,都起来吧,一会儿自个去采兮那儿领赏”年氏唇边带着笑,水润的神色倒比冬末的半月还要清亮。   凌兮挥退了其他奴才,跟着年氏回了卧房,“小主,今儿早上用碗牛骨汤吧?奴婢让厨房去准备。”   “一大早干嘛吃那么油的东西啊?”年氏坐到镜前,理了理鬓边。   凌兮弯了弯唇角,语气里带了一丝谐谑,“奴婢看小主眉梢都漾着笑意,甜的好似吃了蜜糖。这俗话说得好,蜜里调油,才是人生一大乐事啊。”   年氏面上一红,拿起一旁的琴谱拍了凌兮一下,“就你嘴坏,还敢笑话主子。”   “奴婢知错,”凌兮接过琴谱,笑吟吟地一俯身,上前为年氏梳头,“小主不知道,昨儿个咱们进府后,奴婢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生怕您和贝勒爷不投契。昨晚听了您弹琴,今早又见到您的笑模样,奴婢这颗心才算尘埃落定了。”   年氏抿了抿唇,看了看镜中模糊的人影,轻舒了口气,“早前,都是从父亲和哥哥嘴里听说四阿哥怎样怎样。虽说,我相信父亲不会害我,但心里总是害怕的。寻常富贵人家的内宅都是一团乱麻,更何况是皇族内院,满汉姻亲。但是,昨儿个我见到他,突然就放下心了。和他在窗下谈话,给他弹琴,他的学识、涵养、胸怀都让我敬佩,君子如玉、虚弱怀古,我总算知道父亲为什么那样死心塌地的跟着四阿哥了。”   凌兮眨眨眼睛,轻理着年氏的一头青丝,放低了声音道,“小主能与贝勒爷两情相悦就是最好的了,奴婢见贝勒爷对小主也是颇为满意的。现下,就希望二少爷那边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年氏点了点头,长叹了口气。   “小主,”侍女兰兮掀开帘子,“奴婢把这件苏绣的石榴色斗篷找出来了,您今儿个梳上发髻,得穿鲜艳些才好。”   年氏偏头看了看,敛了敛眉目道,“不好,换那件雪青色的吧,头饰也不要金玉宝石的,用翡翠素银就行了。”   凌兮与兰兮对看了两眼,躬下身子道,“小主不想太过张扬也对,但怎么说是第一天见福晋,总得穿的正式些以示尊重啊。”   “不在这个理儿,”年氏摇了摇头,“我穿着素净与张不张扬没关系,只不过府里才没了个孩子,还是四爷唯一的嫡长子,就算过了年关,也得表表心意才是。”   “小主说的也对,”凌兮直起身子,看了看兰兮道,“我听说福晋自打失了孩子就一直病着呢,还是换那件雪青色的吧。头饰就用那对百合花簪,再坠一只珍珠串的步摇。这样既素净,又不失体面。”   “就照你说的做,”年氏弯了弯唇角,兰兮领命而下。   李氏院里,喜儿遣走报信儿的嬷嬷,转头进屋道,“小主,年侧福晋往福晋院里去了,说是穿着打扮很朴素,身边就两个侍女跟着。”   李氏坐在榻子上,一手轻扶额鬓,喜儿抿了抿唇,小心翼翼道,“小主要不要也过去看看啊?”   李氏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福晋年关后也不愿见人,后院的事儿都不怎么管了,我才不去碰那个钉子呢。那个年氏家境倒还不错,父兄跟四爷也亲近,我只是担心……”   “小主别担心,”喜儿往前凑了凑,“咱们院里进了多少个格格了,哪个也没见贝勒爷动心。那钮祜禄氏还是上三旗大姓呢,最后还不是得扒着丫头出身的武格格。”   李氏瞥了喜儿一眼,声音沉落,“你不懂,这个年氏可是赶上好时候了。府里唯一的阿哥没了,前院的苏——贝勒爷可能是真的想要个孩子了……”   “贝勒爷想要孩子,”喜儿挠挠后脑勺,“小主也可以生啊,四阿哥平常来西配院,不是在武格格那儿,就是在咱们这儿。更何况小主是早进府,又被封侧福晋,还有二格格,比起年氏是分毫不差的。”   李氏看了看喜儿,紧蹙的眉头还是没有丝毫放松。   福晋院里,诗瑶领着年氏进了内厅。福晋盖着毯子靠在榻上,手上一串檀木佛珠微微发亮。   年氏上前了一小步,俯下身子行了全礼道,“妾身年氏慕筠给福晋请安,恭祝福晋贵体安康,福泽永随。”   福晋看了年氏一眼,轻咳了一声道,“起来吧,我身子不好,劳你在内室行礼了。”   年氏起身,轻轻低了低头,“福晋得好好保养身子才是啊,妾身刚才进来,见侍女们端下的饭菜都没动几口。”   福晋略略笑了一声,“你倒是个心细的,我没胃口,硬吃下去也是伤胃。”   “福晋辛苦了,”年氏垂首道,“妾身不才,希望能替福晋分担些琐事,只要福晋好好休息。否则,这偌大的院子里也太过清冷了。”   “你很懂事,”福晋轻挑眉梢,“我近来缠绵病榻,没有心思管理杂事。府上的事儿都是李侧福晋在看着,你也是带着位分进府的,以后就和她互相帮衬吧。”   “是,”年氏福了福身,“福晋脸色不好,妾身就不多打扰了。”   福晋点了点头,年氏行礼告退。   诗瑶将年氏送出屋门,转回身道,“主子,这年侧福晋行事周全,言语也谨慎,怕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随她吧,”福晋向后靠了靠,轻阖上双眼,“左不过是些争风吃醋,争权夺利的糟心事儿。四阿哥的心思不在后院,她们怎么闹腾也翻不过天去。”   凌兮、兰兮伴着年氏回西配院,刚过转口,就听见有女孩子的嬉笑声。   “是谁在那儿?”年氏蹙着眉头,走到大柳树旁。   几个丫鬟一惊,慌忙俯身道,“奴婢见过侧福晋。”   凌兮上前看了看,转头对年氏道,“小主,看着是哪个院子里粗实的丫头。”   年氏抬头看了看日头,沉下声音道,“这个时辰正是清扫的时候,你们几个没有活计吗?”   为首的丫头年龄略大些,左右看了看道,“回侧福晋,院里人少,用打扫的地方也不多,所以……”   年氏沉了脸色,盯着那几个丫头道,“偷懒耍滑,随意嬉笑,还满嘴道理,都给去管事那儿领罚!再让我发现有做事不尽心的,连带家人一块儿赶出府去!”   “侧福晋恕罪,”   “奴婢们不敢了,”   几个丫头慌里慌张地跪下,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年氏瞥了她们一眼,面色严厉,扶着凌兮的手转身走了。   京郊大粮庄   小英子围着个面盆,一身的面粉活像个雪人,比他好不到哪儿去的苏大公公正奋力地将一堆面粉揉成面团。   庄头崔盛领着两个小厮,满脸苦相地站在一旁,时不时地上前两步道,“苏公公,您想做什么,奴才们帮您做。您不爱吃,庄子里有手艺好的。”   “不用,”苏伟用袖子蹭蹭鼻子,脸上又留了道白印儿,“我就是想自己做,我以前会做的。”   “那,这是——”崔盛看着那坨半散不散的面团,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小英子扁了扁眼,拉长着音调道,“我师父想做菜包子,我们自己上山挖的野菜。”   “哎哟,我的祖宗,”崔盛一把没站住,跪到了地上,“府里来人三番五次地说不能亏待您,这好吃的、好用的都堆成山了,您怎么还要做菜包子呢,还是野菜的。这要京里来人知道了,奴才这脑袋就保不住了。”   “没那么严重,”苏伟撇撇嘴,抓起块面团一摔,扬起了一阵烟雾,“我是自己想吃的,贝勒爷不会怪罪你的。再说,我都出府了,也该体验一下平民的生活,忆苦思甜嘛。”   崔盛征愣在原地,这位苏公公的思维太奇怪,他有些跟不上,求救似的看向一旁的李公公,小英子扑了扑脸上的面粉,好心地解释道,“就是吃饱了撑的,太闲了!”   内务府   皇上南巡在即,为皇子建府的差事还在继续。四阿哥这儿虽说一波三折的,进度倒还不慢。   下朝后,直郡王、八贝勒陆续到了内务府,正好跟对账的四阿哥碰个正着。   “四哥真是勤谨,”胤禩拱了拱手道,“弟弟惫懒,脑子也不中用,进度总是一拖再拖。”   直郡王看了胤禩一眼,又与四阿哥四目相对,倒是没有开口。马廉失踪,胤禛肯定知道了良乡庄子的事儿,只是一层窗户纸还没有捅破,若说他全然不心虚,是不可能的。   “八弟太过谦虚了,”四阿哥瞥了直郡王一眼,也没有行礼问好,只是又垂头翻着账本道,“四哥才是惫懒犯蠢的那一个,日日对账,还是错漏频出。倒不如八弟你,和大哥一样,省心操持,这凌普的贪反倒没落到你们头上。”   胤禩身子略微一紧,面上倒没有任何变化,抿了抿唇道,“不过是弟弟运气好,抑或是太过马虎,有错漏尚未得知,若是真查起来,怕是要贻笑大方的。”   四阿哥冷笑一声,没再说话。胤禩走到一旁,手脚发凉。   直郡王坐在堂中,将一切看在眼里,盯着八阿哥的眼神阴寒的像是啐了毒。 第193章 菜包子   康熙四十四年   二月初,京郊大粮庄   日头到了晌午,苏大公公奇形怪状的菜包子总算上了笼屉,还未出锅时,院外响起了马蹄声。   张保跳下马车,指挥着庄户们将几框新鲜的瓜果搬进小院里。   苏伟蹙着眉头探出个脑袋道,“你怎么又来了?我这儿什么都不缺!”   “主子吩咐我来的,”张保瞪了苏伟一眼,举步迈进热气腾腾的厨房,“你这是干什么呢,怎么烟熏火燎的?”   “蒸包子呢,”苏伟一手叉着腰,一手拍着胸脯道,“本公公亲手摘得菜,亲手活的面,亲手拌的馅儿,张公公你有口福啦!”   张保咽了口唾沫,看了看冒着浓烟的笼屉,犹如战场的灶台,果断拒绝道,“多谢苏大公公的美意,咱家吃过饭了。”   苏伟蓦地沉下脸色,扁起嘴,张保往外蹭了两步道,“南边供上来的瓜果,都挺新鲜的,主子让给你送来。另外,年侧福晋昨儿个进府了……”   “哦,”苏伟眨巴眨巴眼睛,很没诚意地应了一声,转头对小英子道,“快半个时辰了,起锅吧。”   张保抿了抿唇,在原地踱了两步道,“我都来了好几趟了,你就没什么话要带给主子的?”   “没有,”苏伟偏着身子,盯着起锅的笼屉。   “那信呢?”张保上前一步,不依不饶。   “没有,”苏伟躲开,一脸不耐烦。   “那,总有点东西吧!”张大公公快要爆发了,他来送过几次东西了,每次空手回去,主子的脸都要黑上好几天。   苏伟转过头,盯了愤慨状的张保半晌,随意地一指笼屉道,“就带点包子吧。”   傍晚,四阿哥回到府里,晚膳的餐桌上多了一盘造型奇特,颜色诡异的菜包子。   “这是,苏公公特意让奴才给您带回来的,”张保躬着身子上前道。   “是他自己做的?”四阿哥伸着筷子捅了捅,一股碧油油的菜汁流了出来。   张保干干地咽了口唾沫,垂首道,“是,苏公公自己摘的野菜,自己活的面,自己拌的馅儿,小英子给您挑的这几个,也都是苏公公自己包的形状。”   四阿哥缩回筷子,往椅背上靠了靠,“除了包子,还说什么没有?”   张保与一旁的张起麟对视两眼,低下声音道,“那倒没有,苏公公就说自己什么都不缺,不用总去送东西了——”   “啪”地一声响,四阿哥将筷子摔到桌上,扔下一桌子的菜,气哄哄地进了书房,一阵咔哧咔哧地快速摩擦声随即响了起来。   张保与张起麟面面相觑,紧忙着跟了进去。结果,越拧越乱的四阿哥把那十二面的怪异骰子往桌上一扔,举起椅子就要往下砸。   “哎哟,主子!”张保见状慌忙拦住,张起麟冒着手被砸折的风险把骰子抢了出来,“主子,苏公公临走时说了,暴力打开的不算!”   屋里总算安静了下来,四阿哥面色沉郁地靠在榻子上,张保、张起麟相继退到外厅。   “我说你也真是的,”张起麟探头看了看屋里,压低声音道,“那么实诚干嘛?苏公公什么都没说,你不会自个儿编两句啊。”   “怎么编啊,”张保瞪着桌上那盘丑包子道,“苏公公平时跟主子说什么,我怎么知道?”   “要说你这人,脑袋真不开窍,”张起麟捧着胳膊道,“有什么不好编的?无非就是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啊。现成的摆在那儿,你都不会说!”   “那下次你去!”张保瞪了张起麟一眼,复又皱皱眉头道,“主子今儿是怎么了?是不是在外面惹着气了?”   “唉,还能怎么,”张起麟转身蹲到墙角,“今儿在内务府,碰上直郡王和八贝勒了。一天的口蜜腹剑下来,不憋着气才怪呢。”   张保闻言也叹了口气,桌上的菜都没动过,屋里又响起咔哧咔哧的摩擦声。   “主子,”张保端着托盘进来,四阿哥靠在榻上,一顿一顿地转着魔方,倒是比刚才冷静了很多。   那盘怪异的菜包子又被放到了炕桌上,伴着一碗小米粥,两碟小菜,“主子,您白天吃的就不好,晚上怎么也得用一些。”   “知道了,你们出去吧,”四阿哥闷闷地应了一声。   张保躬了躬身,又退去了外厅。   四阿哥瞥了一眼托盘,又看了看手里的魔方,最后憋着气拿起个五角的菜包子。   其实,苏大公公的菜包子虽然看起来对不起观众,但味道倒真没那么难吃。四阿哥咬了几口,还挺下饭,就着小菜喝了半碗小米粥,又拿起第二个,结果一口下去,差点崩碎了牙。   一个圆圆的糖球被四阿哥吐了出来,咬碎的一半露出半截纸条。四阿哥征愣着把纸条拿出来展开,一个傻气的笑脸后跟着一句话,“我的包子好吃吧!”   京郊大粮庄   入夜,繁星朗朗。   苏伟与小英子并肩坐在屋檐下,裹着皮袄,啃着地瓜。   “师父,我不明白,”小英子缩着肩膀,哈了哈手道,“你有话就直接让张公公带呗?干嘛那么费劲地塞包子里啊?”   “你懂什么,这叫情趣,”苏大公公撇撇嘴,摇着脑袋道,“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不过,也正因有这八苦,人活得才有乐趣,才有盼头,才更懂得珍惜。”   “切,”小英子瘪瘪嘴,不屑地哼哼道,“大道理说得一套一套的,其实就是放不下贝勒爷,还不好意思承认——”   “嘟囔什么呢?”苏伟抬手拍了小英子一巴掌,站起身晃晃脖子道,“走,进屋!我也歇够了,咱们是时候合计合计了。”   “合计什么?”小英子揉着脑袋,拎着小马扎跟在苏伟身后。   苏伟迈进门槛,抻了个大大的懒腰道,“富甲一方,名扬天下啊……”   八爷府   鄂伦岱前来拜访,胤禩亲自将其迎进会客厅内,“今日兄长不来,胤禩也打算派人去请呢。”   “贝勒爷客气,”鄂伦岱拱了拱手,“早就该来拜访,只是年后一直忙着。凌普的事儿一时没有结论,臣下也颇不安心。”   “辛苦两位兄长为胤禩筹谋了,”胤禩请鄂伦岱就坐,唤人进来上茶,“太子与直郡王根基深厚,一时不可撼动也属正常,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兄长们也勿须为此太过劳心。”   “这事儿说来惭愧,”鄂伦岱端起茶碗,无奈一笑,“也是臣下操之过急,本想一箭双雕,结果却失了力度。没牵连到直郡王不说,连太子也避了风头。”   “其实这事儿未必就不成的,”胤禩刮了刮茶末,轻抿了一口“皇阿玛若是压根不想追究,直接杀了凌普也就是了,何必拖到现在呢。”   鄂伦岱轻蹙了蹙眉,点点头道,“贝勒爷说的有理,看来还得有人加把火才行。”   “兄长不必操心,”胤禩弯了弯嘴角,“这把火自会有人去加,箭在弦上,大哥那儿肯定比咱们着急。只不过,现下有一事,胤禩有些担心。”   “什么事?”鄂伦岱扬了扬眉梢。   胤禩抿了抿唇,将茶碗放下,“四哥好像知道了此前庄子上的事儿与咱们有关。”   “这怎么可能?”鄂伦岱略一征愣,“就算查出来,也是直郡王在前面啊。”   胤禩轻轻摇了摇头,“说起来,何舟的出现实在太过突兀了,四哥有所推断也不是不可能。而且,我听说,那何舟是被四阿哥的贴身太监苏培盛劫为人质,又被灭了口。他与苏培盛单独在一起这段时间,有没有说漏什么,咱们都不得而知。”   鄂伦岱锁紧了眉头,沉吟半晌道,“何舟与曹卓当初都是暗地里听从咱们的指挥,如今一死一困,却都成了大祸患。不过,曹卓的家人在咱们手里,而且他也不知道何舟出现的意义。何舟已死,那个姓苏的公公,空口无凭的话想牵扯旁人也是不易。贝勒爷大可放心,皇上南巡在即,这落下的口子,咱们有的是功夫一一补上。”   毓庆宫   太子卧在榻上,手里一册闲情诗赋,阿进泰迈进房门,躬下身道,“殿下,苏尔特、哈什太、萨尔邦阿等俱拟折回禀,只因凌普一事,近来不少人打了退堂鼓。”   “意料之中,”太子微阖起双眼,“不过也没关系,这些墙头草的朝臣用了也是麻烦。如今齐世武已经就任,西北军权一半在咱们手里,加上托合齐的九门提督之位,本殿也不屑于再讨得他们的支持。”   “那殿下的下一步打算?”阿进泰略一沉吟,“可是要在南巡时——”   “不,”胤礽摇了摇头,“皇阿玛一出京师,托合齐统领的京城卫戍就没有威慑力了,李光地就在直隶,一路南下也俱是皇阿玛的心腹,咱们讨不了半分便宜。齐世武远在西北,远水救不了近火,更何况他刚上任没多久,有多可靠,本殿还不清楚。”   “可,”阿进泰皱起眉道,“皇上一直关押着凌普,这内务府贪污与四爷遇袭的案子一时没落下,殿下就一时不安全啊。”   “我知道,”太子坐起身子,一旁的小初子赶忙给披上袍子,“本殿自打住进这毓庆宫里,何时安全过?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不差这几个月。吩咐哈什太、萨尔邦阿,待本殿随皇阿玛南巡后,抓紧时间去一趟关外,联络土谢图汗部札萨克多罗郡王,车臣汗部札萨克镇国公。本殿要取得漠北蒙古王公的支持,皇阿玛才会更加投鼠忌器。”   “是,”阿进泰利落地一俯身,随即略有不解地道,“漠北距离京师也不近,又有重重关卡,殿下怎知皇上会因此有所忌惮呢?”   “皇阿玛未必会忌惮漠北蒙古,”太子抚了抚额头,眼神深邃,“但一定会忌惮准噶尔,自从噶尔丹自尽,策旺阿拉布坦就继任了准噶尔大汗。这些年,策旺阿拉布坦表面上对我大清亲和有加,实际上一直在西征扩大势力。早前,边境就传来消息,策妄阿拉布坦对西藏小动作频频,可见野心不小。漠北三部是直接抑制准噶尔的重地,若是动乱,势必引得准噶尔觊觎,到时连带着漠南蒙古都要岌岌可危了。”   “殿下睿智,奴才这就去办,”阿进泰低头行礼,领命而退。 第194章 埋伏   康熙四十四年   二月十八,   宗人府昏暗的囚牢中,一阵阵沉闷的呻吟压抑而痛苦。打翻的饭菜上落了猩红的血沫,痉挛抽搐的四肢努力地蜷成一团,却终是无力地垂在原地。   约莫一刻钟后,渐弱的呻吟戛然而止,隔壁瑟缩的几个囚犯,试探地唤了一声,“曹大人?”   死亡的恐惧像是瘟疫一般,迅速地在铁栏杆间蔓延。几个吃了饭的狱囚,瞪着通红的眼珠子,使劲地抠着喉咙。一时间,腥臭的味道伴随着干呕的声音让整间囚牢愈加地宛如人间地狱。   锁链的松动声在长廊深处响起,相继而入的长靴终于让濒临崩溃的囚犯们找回一丝理智。   锦制蟒纹的长袍马褂,腰间晃动的令牌,昭显了御前侍卫的高贵身份。关押曹卓的牢门被打开,为首的侍卫统领蹲下身按了按曹卓的脉门,转头示意下属收集打翻的饭菜。   “大人,大人,救救我们吧,”关押在隔壁囚室的几人争前恐后地挤到栏杆前,“有人要杀我们,曹卓就是被毒死的!”   侍卫统领敖格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未着一语,举步就要走,一个胖子突然挤到栏杆前,探出手抓到了敖格的袍摆,“大人,救救我吧,我知道内情,我知道连曹卓都不知道的事!”   内务府   兴建皇子府邸的账册与章程都堆在一个屋子里,直郡王、八贝勒与四阿哥各据一案。   张起麟躬身迈进屋门,在四阿哥身边耳语了几句。   四阿哥冷冷一笑,轻扬了声音道,“还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啊,这曹卓好好的呆在宗人府里,也能平白地得急病死了。”   八阿哥笔锋一顿,抬起身,拱了拱手道,“恭喜四哥,这人也算罪有应得,让他这样死还算便宜他了。”   “同喜,同喜,”四阿哥冲八阿哥弯了弯嘴角,“这种恶人死了,大家耳边就都清净了。只不过,皇阿玛刚一出京,人就没了,难免惹人怀疑。这凌普也被拘禁,还有谁会嫌曹卓碍眼呢?细想起来,莫不是后头还有指使者?”   “四弟太过敏感了,”直郡王从旁冷冷地开口道,“宗人府已阐明曹卓是病死的,凌普的罪名也已落实,四弟还是听信皇阿玛的判断为好。”   “大哥教训的是,”四阿哥执起笔,慢条斯理地道,“这本来已经坐实的罪责又兴事端,若是真有指使,那人未免太蠢了些。这般灭口,不知是为自己脱罪,还是替人做嫁衣呢。”   胤禩垂下了头,眼见一抹寒栗。直郡王亦没有答话,只是流畅的笔触下落了一个重重的墨点。   四爷府   诗玥静坐在榻上,一呆就是半晌,绣了一半的腰带垂在一旁。   絮儿端着托盘迈进屋内,看见自家小主的模样,暗暗地叹了口气,“小主,厨房送了糖蒸甜酪来,不烫不凉的刚刚好,您用一些吧。”   “放下吧,”诗玥轻叹了口气,垂下头。   絮儿抿了抿唇,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说,只得放下甜酪,站到一旁。   日头渐斜,诗玥望了望窗外,沉默了半晌道,“你让人去前边看看,贝勒爷回来没有。若是回来了,就说武氏求见。”   絮儿眼睛亮了亮,轻快地一俯身道,“是。”   二进院里亮起了灯,自打苏伟走后,四阿哥就很少回东小院休息了。   西配院的小厮到院门口时,张保与傅鼐等正匆匆而出。   四阿哥卧在书房的榻子上,手上的魔方依然咔哧咔哧地响着。   张起麟端着热茶躬身上前,咽了几口唾沫低声道,“主子,西配院武格格那儿来人了,说是想见您。”   “诗玥?”四阿哥蹙了蹙眉。   “是,”张起麟放下茶碗,垂下头道,“苏公公走时,特意叮嘱过奴才多多照顾武格格。这京郊要发生的事儿,主子也得跟武格格提前说一说。否则,若是传进了府,怕是要平白生出一场事端。”   “也罢,”四阿哥将魔方踹进怀里,“左了是爷和苏伟欠了她的。若是疏忽了她,回头那不着调的肯定拿这事儿敲打爷。”   诗玥屋里,四阿哥坐到背椅上,诗玥见了礼,让絮儿上了茶,便把奴才们都遣了出去。   “奴婢冒昧了,”诗玥躬了躬身,“苏公公走时,已经跟诗玥交代过缘由,诗玥本不想再多参和。只是这几日,一直心神不宁。有一件事儿,想向贝勒爷确认。”   “你说,”四阿哥端起茶碗,刮了刮茶末。   “苏公公,”诗玥略一停顿,“还会回来吗?”   茶盖落在碗沿的声音异常清脆,四阿哥将茶碗放在桌上,抬起头道,“当然会,爷不会让他在外面晃荡太久。这一阵子过了,我在哪儿,他就要在哪儿!”   诗玥抿了抿唇,低下了头,“听了贝勒爷这句话,奴婢倒不知该喜该忧了。”   “你不希望他回来?”四阿哥眯起双眼。   “当然希望,”诗玥的嗓音很轻,神态却很落寞,“但是,诗玥想来想去,于苏公公来说,在外闲云野鹤的日子或许会更加轻松。最起码,不用面对这一后府的女人。”   四阿哥垂下头,掏出怀里的魔方垫了垫,“你不是他,你不能替他做选择。你的想法,于他来说也未必正确。苏培盛不是后府这些奴才,也不是内院中的女人,他做的决定,自己会承担,爷也一样!”   诗玥弯了弯唇角,轻轻点了点头,“奴婢希望,等贝勒爷儿孙满堂时,还记得今天的话。”   四阿哥略略一笑,“你倒是胆大,这院子里除了苏培盛,好像就你敢这么跟我说话。不过,爷今儿个过来,不是来跟你斗嘴的,是有件正事要告诉你,也防着你日后担惊受怕。”   诗玥眨了眨眼睛,扬起眉梢道,“什么事啊?”   八爷猎园   鄂伦岱、纳兰揆叙与八阿哥胤禩坐在木屋中烤火。   “贝勒爷这么急得找我们来,可是四贝勒处又有什么变故?”鄂伦岱微蹙着眉头道。   胤禩略略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曹卓死的第二天,我与大哥、四哥正好在内务府对账。四哥从下人处听得曹卓的死讯,似乎毫不惊讶,话语间句句挑拨。甚至明里暗里地指摘,曹卓的死是大哥冒然下手,却糊涂地为他人做了嫁衣。”   纳兰揆叙略一思忖后,轻扬眉梢道,“这么说,贝勒爷是肯定,四阿哥知道了咱们在良乡庄子的事儿上做了其他安排?”   “没错,”胤禩抿了抿唇,“上次四哥就当着大哥的面,挑说凌普的贪因何没有落到我的头上,这次又是这般。离间之意,着实明显。但是,我见大哥的神色,怕是听到心里去了。”   “直郡王处尚且不急,”鄂伦岱挑了挑火盆中的木炭,“我现下最担心的,是四贝勒掌握了什么证据。虽说曹卓、何舟都已被灭了口,但是那个姓苏的公公,还是个大问题。”   “这事儿我心里有数了,诸位放心,”纳兰揆叙扬了扬嘴角,“不过是个公公,逃得了一次,还能逃得了第二次?”   京郊大粮庄   夜色如水,宁静的庄户间,几个人影犹如暗夜的鬼魅,潜进了一间别致的小院中。   院门的吱呀声被晚风敲打树枝的声音掩盖,漆黑的窗棂上突然闪过几道寒光,一树的雀鸟突兀地凌空飞起。   “都死了,”傅鼐低下身,按了按几人的颈脉,“嘴里含着毒药,看来是无论刺杀成不成功,都不准备活着回去了。”   张保叹了口气,“便宜他们了,白瞎咱们这些天的功夫,本想能顺藤摸瓜,钓出条大鱼来的。”   傅鼐咬了咬唇,站起身,一脚踢开地上的匕首,“苏公公现在应该已经出了京畿的地界吧。”   “还不知道,”张保长舒了口气,“幸亏主子有先见之明,这要是没防备着,可就捅了天了。”   往塞北的官道,苏伟也是走了很多次了,只不过这次略微不同。   小英子、库魁陪着苏伟坐在马车里,十二个骑马的护卫走在马车两侧,不知道的还以为车里是什么高官豪绅呢。   “也不知庄子里的埋伏怎么样了,”小英子拄着下巴道,“咱们出京都好几天了,一点儿信儿也没有。”   “放心吧,”苏伟靠在马车的角落里,“张保、傅鼐他们准备充足,只要敌人一上构,肯定有收获。”   “我就怕打草惊蛇,”小英子瘪了瘪嘴,“万一他们追上来怎么办?”   “你少乌鸦嘴了,”苏伟敲了小英子一个脑锛儿,“你师父没那么高的价值……只不过,这灭口的灭口,钓鱼的钓鱼。等皇上南巡回来,京中怕是不会安宁了。”   “师父担心贝勒爷了?”小英子抿着唇,似笑非死地凑到苏伟跟前,被苏伟赏了个大白眼。   “苏公公,”车外的侍卫唤了一声道,“盛京大粮庄的来接咱们了。”   直郡王府   “草民张明德叩见直郡王,”一个黄栌色锦袍的中年男子跪到会客厅中央。   “起来吧,”直郡王把玩着手中的扳指,隆科多端着茶碗坐在一旁,“本王让你做的事儿,可都明白了?”   “请郡王放心,草民已牢记于心,定不辜负郡王信任,”张明德低垂着头道。   “好,”直郡王扬了扬唇角,“来人啊,赏。”   张明德端着下人送上来的锦盒,谢礼而出。   隆科多皱着眉道,“这人不过是一江湖术士,贪财好色,怕是不可靠吧。”   “竹筠放心,”直郡王微微笑道,“本王不过是让他说些胡话,办些蠢事,贻笑大方罢了。” 第195章 满堂彩   康熙四十四年   八爷猎园   草丛中几匹骏马呼啸而过,八阿哥负手站在暖棚下,眉头轻蹙。   “贝勒爷也不要担心,”纳兰揆叙放下茶碗起身道,“虽说行动失败了,但臣下派出去的都是死士,四贝勒那儿充其量只得了几具尸首而已。”   胤禩抿了抿唇,沉了沉嗓音道,“但四哥总归是知道了,先是言语挑拨,后是请君入瓮,几乎是不废一兵一卒就让咱们自己露出了马脚。”   “贝勒爷说的是,”纳兰揆叙长叹了口气,“不过,四贝勒那儿倒是没有声张,只是不声不响的处理了几具尸体。依臣下来看,那姓苏的公公未必知道什么重要的情报。否则,四贝勒大可以借着几条人命,再度引起圣上的注意。”   胤禩略一思忖,点了点头。   “八哥!”不远处的几匹骏马奔暖棚而来,胤禩嘴角扬起,走到暖棚外,“怎么样,胤禟、胤誐?谁赢了?”   “自然是我,”十阿哥胤誐率先跳下马,侍从将成串的猎物放到一旁,“九哥眼睛里就盯着算盘珠子了,这骑马射箭的功夫早就荒废了。”   “你个臭小子,”胤禟由后踹了胤誐一脚,“你九哥是让着你懂不懂?毛还没长齐,倒学会挖苦人了。”   “好啦,好啦,”胤禩笑笑,拉过两位阿哥,“都进棚子里暖暖,这天气还是冷得慌。”   纳兰揆叙由屋里迎了出来,胤禟、胤誐一拱手道,“纳兰大人。”   “哎哟,不敢,不敢,”纳兰揆叙慌忙俯下身子,“给九爷、十爷请安了。下官府中还有事未办,就不多搅扰几位阿哥了。棚里暖着陈年的绍兴老酒,算是下官的一点儿心意。”   “纳兰兄太过客气了,”胤禩扬着嘴角道,“今日既不便,改日再请大人一叙。来人啊,送纳兰大人回府!”   侍从牵着马送纳兰揆叙离开了猎园,胤禟探头看看道,“八哥,这明相垂垂老矣,纳兰揆叙对你倒是比对大哥热络。依弟弟看,八哥大可不必再受直郡王的颐指气使了。”   胤禩笑了笑,摇了摇头,“朝臣与皇室都是因利而聚,利尽而散,八哥跟纳兰家亦是如此。今日他们可以舍弃直郡王,他日也可以舍弃我。怎比得上,咱们兄弟间嫡亲的情分。”   “八哥待弟弟们好,弟弟们心里最清楚,”胤誐从旁道,“等咱们也出了宫,凡事都可以帮衬着八哥了。”   “好,”胤禩拍了拍两人的肩膀,“走,咱们进屋喝酒。”   四爷府   日头西斜,四阿哥坐在书桌后,翻看着旗下门属的名册。   张起麟磕磕绊绊地进了屋,被张保瞪了一眼,“干什么,慌慌张张的?”   “盛京大粮庄来信了,”张起麟捧着信封,直奔四爷而去。   “他们平安到了吗?谁来送的信?”四阿哥抢过信封,急不可耐地拆了开来。   “是粮庄的管事,”张起麟躬着身子道,“盛京接到了您的命令,派人迎到了古北口,老远就接着了,现在已经安顿下来了。”   四阿哥扬了扬嘴角,展开的信纸上,没有张牙舞爪的画,只是与自己颇为相似的董字,内容似乎中规中矩。   “奴才苏培盛上祈贝勒爷安。奴才已平安到达盛京粮庄,这里比京郊的庄子大些,庄户也豪爽,只是风有些冽。奴才刚安顿下来,就喝了一大锅姜汤,身子很暖和,没有伤寒。但是小英子不经事,昨晚流了一晚上鼻涕,奴才把他赶到另一个屋子去睡了。庄头给奴才安排了一间有东西厢房的大院子,奴才和小英子、库魁住在正屋,侍卫们住在厢房里,不远处就是庄头管事们的院子,很热闹,很安全。”   书房里很安静,张保、张起麟都敛了气息,看着嘴角咧到耳根的贝勒爷翻到下一张信纸,“主子给奴才的银子,奴才打算物尽其用,跟庄头穆尔察商量后,决定依托盛京粮庄,做皮料生意。奴才这几天都在跟裁缝学做皮具,等奴才学会了,给主子做一双马靴,让人捎回京去……另,京中琐事繁多,风波骤起,请主子务必保重自身,凡事沉着冷静,忍字当头……”   四页的口水话与殷殷叮嘱,像是一颗医治百病的良药落进心肺中,融进骨血里。末了,一个红色的“祎”字端端正正地盖在落款下方。   胤禛轻轻摸了摸那个字,好像能看到远在关外的人正儿八经地沾着印泥,哈了哈气,在信纸铺就的书案上敲出“咚”的一声。   三月,初春时节,南巡銮驾驻跸苏州。   太子在望洋楼讲学,江南文人学子,一时趋之若鹜。储君之风,东宫之仪在远离朝堂的汉人仕绅心中已不下于天子般尊贵。   行宫寝殿,康熙爷坐在软榻上,接过顾问行递来的折子。   “回禀圣上,”顾问行弓着身子道,“曹卓被杀一事如您所料,只不过在敖格追查此事时,倒有意外发现。那伙袭击四贝勒庄子的歹人中,有一个无意间听到了何舟与一接头人的对话。”   “这倒颇有意思,”康熙爷看着敖格拟就的折子,轻声一笑,“若是搬上戏台,定是一出精彩纷呈的佳本啊。”   顾问行瞄了一眼康熙爷的神情,慌忙垂下脑袋,脖颈下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皇上,此事阿哥们未必全然知情,朝臣一贯最会见风使舵。”   康熙爷将折子扔到炕桌上,向后靠了靠,“太子在望洋楼情景如何?”   顾问行咽了咽唾沫,低下头道,“人山人海。”   康熙爷抿着唇,点了点头,“孩子们是都大了啊……让敖格继续彻查。另外,传朕的旨意,良嫔德蕴温柔,性娴礼教,仰承皇太后慈谕,晋为良妃。”   “皇上,这——”顾问行有些征愣地抬起头。   康熙爷轻叹了口气,慢慢阖上双眼,“朕就想看看,这本就不平静的池水,掼一颗巨石下去,能激起多大的水花。”   永和宫   胤禵与福晋前来探望德妃,德妃靠在榻上,膝上盖着薄毯。   见完礼后,胤禵坐到圆桌旁,皱着眉道,“额娘病了这些时候了,四哥都没来看看吗?”   “来了,前几日送了不少东西来,”德妃微微笑笑,“只是额娘身子不好,没留你四哥多说些话。”   “四哥也是的,”胤禵拧了拧眉,“就跟自家人横,也不想想额娘有多少苦衷——”   “行啦,”德妃打断十四阿哥的话,“不许背后说你四哥,弘晖这一走,你四哥心里才是最苦的。”   “额娘,您也不要想太多,”十四福晋从旁劝慰道,“这天有不测风云,孩子没了,咱们都伤心。等过了这阵子,四哥、四嫂打起精神来,一定会多进宫给您请安的。”   “额娘知道,”德妃拍了拍十四福晋的手,又轻咳了两声,“你们眼瞅着也要出宫建府了,这在外面不比宫里,万事小心为上。可别像你四哥那样,冒冒然地就出京去了。这不管在哪儿,身边都得多带些人,万一碰上意外,也好应对。”   “额娘放心吧,”胤禵扬了扬嘴角,“儿子凡事都会小心的。”   佟府   隆科多坐在书房里,独自对弈。   下属阿依达进了屋子,俯身行礼道,“奴才给大人请安,张明德那儿有进展了。”   “他进八爷府了?”隆科多执起一枚黑子。   “是,”阿依达点了点头,“八贝勒近来收了不少门人,那张明德还算小有名气。人人都说他相面颇准,得天所授,手底下也有几个能人异士。”   “哼,什么能人异士,”隆科多冷笑着落下棋子,“不过是些跳梁小丑罢了。”   阿依达轻蹙眉头,抿了抿唇,“爷说直郡王指使这张明德潜进八爷府到底是为了什么?市井之说,本不足信。就算这张明德有几分能耐,八贝勒到底是皇子。”   隆科多轻叹了口气,“这些事儿你都看的明白,直郡王却看不明白了。也罢,这么多年,他自诩能和太子争得高下,便不把其他皇子放在眼里了。四贝勒是这样,八贝勒又是这样。天作虐尤可为,自作虐不可活啊。不过,也亏得他,爷总算在这一滩浑水中看清些东西……”   “那,”阿依达略一踌躇道,“咱们要不要把这事儿告诉老爷或表少爷,毕竟直郡王觊觎的是八贝勒。”   “没必要,”隆科多敛了敛眉目,“这水越混,真龙现身的几率才越大,让他们闹腾去吧。”   承乾宫   皇上的圣旨一路快马加鞭地送到皇宫,贵妃这里是头一个知道的。   “皇上怎么会突然要晋封良嫔了?”浣月遣走了屋里的奴才,不解地对贵妃道。   “良嫔近来很是安静,”贵妃佟佳氏轻抚着手边的如意,“皇上远在江南,突然这一遭,怕是跟皇子间的权力相交有关。”   “娘娘是说,”浣月轻蹙秀眉,“皇上是有意提拔八贝勒了?”   佟佳氏微抿薄唇,点了点头,“毓庆宫频出事端,直郡王府也摘不干净。论起来,跟四贝勒庄子上的事儿还是脱不了关系。姑姑,你遣人通知四阿哥一声,让他来一趟承乾宫。”   “娘娘说的是,奴婢这就让人去,”浣月福了福身,领命而下。   佟佳氏双手合十,走到佛龛前躬了躬身,“姐姐,风雨欲来,你若是在天有灵,保佑四阿哥与佟佳氏吧。” 第196章 强买强卖   康熙四十四年   承乾宫   香案前,贵妃佟佳氏与四阿哥一前一后,拜祭孝懿先皇后。   “东里间原是姐姐卧房,”佟佳氏在浣月的搀扶下起身,将香插进香炉里,“本宫进入承乾宫后,特意求得圣上,在此处设小香案拜祭姐姐。”   “贵妃娘娘有心了,”四阿哥跟在佟佳氏身后,回了正殿。   “四贝勒不必如此客气,”佟佳氏坐到首位,“今儿个寻这样的由头找贝勒来,是有一事要问问贝勒。”   “娘娘请说,”四阿哥低了低头,浣月奉茶而上。   “贝勒可知,皇上自苏州发回圣旨,晋良嫔为良妃?”四阿哥端起茶碗的手上一顿,贵妃佟佳氏继续道,“本宫知道近来四贝勒府上多事端,大体都围绕着太子与直郡王间的权力争斗。只是如今,怎地八贝勒也卷了进来?日前良乡庄子的事儿,可与八贝勒有关?”   四阿哥看了佟佳氏一眼,微微垂下了头,“良乡的事儿颇为复杂,如今也没有具体头绪。娘娘身居后宫,这些前朝的事儿还是莫要牵扯的好。”   佟佳氏抿了抿唇,看了浣月一眼,放低了声音道,“四贝勒莫要误会,今儿找贝勒爷来,无关佟佳一门的富贵,只是受姐姐生前所托。本宫如今还记得,姐姐缠绵病榻时,嘱咐四贝勒与本宫互相照应。本宫在储秀宫时,多蒙四贝勒周全。良乡的事儿,本宫不敢轻易插手。但良妃这里,本宫还是能帮上一二的。”   四阿哥缓了口气,拱了拱手道,“多谢贵妃娘娘,皇阿玛心意难测,此番提拔胤禩之举,胤禛也不敢多加揣摩。先皇后的抚育教导之情,胤禛铭记于心。但,先皇后毕竟去世良久,胤禛与佟佳一门间并非关系笃深。如今,亦不敢劳烦娘娘。”   贵妃闻言略一征愣,四阿哥起身行礼道,“胤禛不便久留,就此告退了。”   四阿哥带着张保出了承乾宫的门,还未转弯,浣月由后追了上来。   “姑姑这是?”四阿哥略一扬眉。   浣月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今儿个,怎么没见苏培盛跟着贝勒爷?”   “哦,”四阿哥弯了弯嘴角,“他有事儿出门去了,过一阵子才回来。”   “这样啊,”浣月低头略一踌躇,放轻了声音试探道,“上次在宫里,我们与苏公公撞上的事,他可是跟贝勒爷说了?”   四阿哥轻声一笑,点了点头。   “我就说,这鬼灵精的,靠不住,”浣月摇摇头,语气颇为无奈。   “姑姑别恼,”四阿哥缓了口气,“是爷逼他说的,他本想信守承诺来着。”   浣月微微笑笑,“今儿个,看四阿哥跟娘娘说话的态度,奴婢便猜出一二了。不过,奴婢还是想问问,这次的事儿,佟佳一门可曾参与其中?”   四阿哥抿了抿唇,思忖片刻道,“佟国维暗中扶持胤禩,隆科多与直郡王走得颇近,想是摘不开的。”   浣月长叹了口气,垂眸片刻道,“之前奴婢告诉苏培盛,若是佟佳氏与贝勒爷正面相较,便进宫来寻奴婢。如今赔了世子的命进去,奴婢也不敢再多加掩藏了。只求贝勒爷他日看在孝懿先皇后的情分上,给佟佳氏留一条后路。”   “四哥!”胤禵自永和宫出来,正好看到与浣月作别后向外走的四阿哥。   “胤禵,”四阿哥站住了脚步,“你是来探望额娘的?”   “自然是啊,”胤禵走到四阿哥跟前,回头瞥了承乾宫门一眼,“弟弟不比四哥,没事儿还能往承乾宫跑跑。好不容易进内廷一趟,当然是来看望额娘的。”   四阿哥蹙了蹙眉头,沉了嗓音道,“额娘的身子可好些了?”   “有劳四哥关心,”胤禵冷冷一哼,“有弟弟一天三趟的进宫陪伴,额娘自然越来越好。”   “那就好,”四阿哥心里装着事儿,看着胤禵斗气的模样,也不想多说,转身欲走,却又被胤禵伸手拦住。   “你就是为着弘晖的事儿,额娘没有出头才生气的是不是?”胤禵也不再压着嗓子,张保左右看看,赶走了两个看热闹的小太监。   “你这是在跟兄长说话?”四阿哥眯起眼睛,语气透着寒凉。   “少拿辈分来压我,”胤禵不依不饶道,“弘晖离去,大家都伤心,但做儿子的总得考虑考虑额娘的难处。这后宫的尔虞我诈,你不是没经历过,如今只是稍微不如你意,你就连孝道伦理都不顾了——”   “住口!”四阿哥喝断胤禵的话,“我顾不顾孝道伦理,不是你来说得算的。现在在禁宫内廷,不顾颜面,不顾礼仪规矩,冲兄长乱嚷嚷的是谁?眼看着就要出宫建府了,我还以为你懂事了,出息了,没想到还是这个样子。”   “是,我不懂事,我不出息,”胤禵瞪圆了双眼,“但我好歹知道孝顺生母,好歹不会三过家门而不入!”   “我的两位爷,”张保眼看着过往的人渐渐停了脚步,赶忙躬着身子上前道,“两位爷有话找间屋子说可好?这在外头实在让人看笑话。”   “不用了,”四阿哥盯着胤禵气愤的脸冷冷道,“我今儿个是奉贵妃娘娘之命,进宫拜祭先皇后的。香烛气在身,不便久留。十四弟有话,大可来我府上说。不过在那之前,最好先弄弄清楚,何为忠孝节悌,礼义廉耻!”   “你!”四阿哥转身就走,留下胤禵兀自愤懑不休。   人群散去,拐角处一个宝蓝色蟒袍的身影走了出来,“十四弟。”   “八哥?”胤禵还喘着粗气,看到胤禩倒镇定了些许。   “十四弟何苦生这么大的气,”胤禩面容温和,“你与四哥是嫡亲的兄弟,有话可以慢慢说。”   “哼,他哪肯听我说话,”胤禵甩了甩袖子,“我在他那儿,连胤祥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上。”   “这话就任性了,”胤禩弯了弯嘴角,末了,拍拍胤禵的肩膀道,“我今儿个也是进宫来探望额娘的,十四弟要是没事儿,不如一会儿和我出宫?咱们叫上胤禟、胤誐到猎园去跑跑马。你这一肚子气,吃点儿风,很快就散没了。”   胤禵抿了抿唇,愤懑地点了点头,“好,那就叨扰八哥了。”   回府的马车上,四阿哥眉头深锁。   张保坐在一旁,思索片刻道,“主子,这浣月姑姑说的事儿,可靠吗?”   四阿哥缓了口气,靠在车壁上,“既是皇额娘临终的交代,自是不会错的。佟佳一门,从佟图赖起,就是军功卓著。加上慈和皇太后与皇额娘的外戚推恩,哪怕是明相、索相分庭抗礼时,在朝中也是呼风唤雨。这样高的门庭,怎么可能一清二白?背后的牵扯与势力,怕是不会比索额图好到哪里去。”   “可,”张保踌躇了半晌,“先皇后留下这么危险的证据,要是让旁人得了去,不是害了佟家满门吗?”   四阿哥清冷一笑,“当初皇额娘重病,佟国维可说是急不可耐地塞了族女进来。这佟家满门,又有多少把皇额娘放在心上呢。更遑论,皇额娘生前最怕皇子反目,所以一直明里暗里地支持太子,这手中若是没有实打实的东西,怎么遏制佟国维的野心?只不过,爷倒是没想到,皇额娘竟会把佟家左右朝廷用人,暗自结党谋私的证据放在那个人手里。”   盛京   “谢老板,这就是我们苏财东了,”穆尔察将一个年逾四十的中年男子引进茶楼包房,躬身介绍道。   “苏财东好,”谢庆向苏伟拱了拱手,暗自瞄了几眼这位一身紫檀色绣云纹锦袄,墨色水流纹毛领的年轻人。   “谢老板客气了,请坐吧,”苏伟弯了弯嘴角,面上一派平和,心里却有千万只草泥马在奔腾。这感觉太奇妙了,想他上辈子就是个开小公司,跑业务的自主创业人士。没想到兜兜转转两辈子,几十年,他又干回老本行了。   “我是近来才到盛京的,”苏伟给谢庆倒了杯茶,谢庆赶忙低头接过,“听穆尔察说,谢老板的马队在盛京名头最响,所以便寻这么个时候,请谢老板过往一叙了。”   “苏财东谬赞了,”谢庆瞥了穆尔察一眼,却见穆尔察站到了这位苏财东的身后,没有坐下,心里便有了计较,“小的只是承蒙各位财东关照,挣点儿押送的路费。若是苏财东有什么挣钱的门路,只管吩咐,这个价钱好商量。”   这么爽快!苏大公公惊讶了,他引以为傲的谈价能力还没开始发挥呢,“谢老板这么说,苏某也就不绕弯子了。苏某打算收购关外的皮料、山珍,运回京城加工贩卖,想雇佣谢老板的马队押送。这价格嘛,自然也不会亏待谢老板,但是我有一点建议,还请谢老板考虑。”   “苏财东请说,”谢庆拱了拱手,低下头道。   “我这买卖不是一锤子下来的,”苏伟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以后肯定要经常来回,说不定还要南下西行,有一只自己的车马队才最为方便。不过,苏某在这方面懂得不多,所以想请谢老板帮忙。”   “苏财东的意思是?”谢庆抬起头,试探地问道。   苏伟弯了弯嘴角,伸出三个手指道,“谢老板以马队入伙怎么样?每笔买卖,我给你三分的红利。”   谢庆咽了口唾沫,看看苏伟的手指头,又看了看始终不敢坐下的穆尔察,硬生生地点头道,“就听苏财东的。”   从茶馆出来,与谢庆告别,苏伟上了回庄子的马车,“唉,我还以为要费一番功夫呢,哪想到这么容易,真没劲。”   穆尔察笑了笑,低头想了片刻道,“这第一笔买卖,谁也不知道是赢是亏。苏公公这是画了张大饼,就套牢了谢庆的马队啊。”   苏伟瞥了穆尔察一眼,蹭了蹭鼻子道,“那谢庆知道你的身份吧。”   穆尔察舔了舔嘴唇,低下头道,“苏公公英明,咱们盛京这些粮庄的庄头,城里的行商哪个不知道啊。那谢庆走南闯北的,看一眼公公的衣着,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苏伟扁了扁嘴,向后靠到车壁上,“我是下定决心要给主子赚钱的,他只要实诚听话,我不会亏待他的。”   “苏公公放心,”穆尔察拱了拱手,“谢庆这人,奴才可以担保。底子干净,人也守信。除了咱们,没和京城那边有任何联系。”   “那就好,”苏伟舔舔嘴唇,仰头看着车顶,“银子这东西,以后用处大着呢。” 第197章 两个弟弟   康熙四十四年   四月,銮驾驻跸扬州府。   胤祥身后跟着一队侍卫由外归来,又被一帮随扈官员围了半晌,好不容易脱困,回到自己的院子是头痛难安。   福晋兆佳氏见状静静走到十三阿哥身后,给十三阿哥轻轻按着太阳穴道,“爷何必如此烦恼?大臣们看重爷,也是对爷的信任。”   “信任?”十三阿哥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道,“这份信任根本就是道催命符,爷现在连出恭都有人跟着。二哥入主东宫这么多年,如今都岌岌可危,更何况是我。皇阿玛现在将我摆出去,是要立个靶子,堵住悠悠众口,为将来的储君做垫脚石啊。”   “可,”兆佳氏踌躇了片刻,“皇上看起来是真的重视爷啊,连这次南巡都只带了爷跟太子,也怪不得朝臣们议论纷纷。兴许,皇上是真的有意让爷——”   “这样才最可怕,”胤祥低下头,握住兆佳氏的手,“爷从来不想争那个位置,皇阿玛却偏偏把我推到风口浪尖上。如今我人在浪头上,皇阿玛又拽着我一条腿。这一旦摔下去,爷是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兆佳氏咬了咬唇,被胤祥握着的手微微发抖。   胤祥转过头,看着兆佳氏道,“福晋会不会觉得我很没出息?连赌一赌的心思都不敢有。”   兆佳氏略略一笑,轻摇了摇头,“这世上追名逐利,争权夺势的人那么多,又有多少人真正地看清自己。妾身知晓爷的心性,明白爷心有沟壑,只是志不在至尊之位。如今一切,都是身不由己。其实,无论爷以后如何,妾身能嫁给爷、陪在爷的身边,就已经无怨无悔了。”   十三阿哥缓了口气,弯了弯唇角道,“福晋的话,胤祥会记一辈子。其实,也或许是我太敏感了,现在不还都好好的嘛。”   兆佳氏蹙起秀眉,思索了半晌道,“这储位之争到底是一盘大棋,爷已经身在棋盘之中,怕是躲不掉了。依妾身看,爷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早做准备。”   “准备……”胤祥低下头,眼眸深邃。   兆佳氏盯了胤祥半晌道,“爷心里早就有人选了,是不是?”   胤祥抬起头,兆佳氏压了压嗓音道,“是四哥?”   “福晋当真知我,”胤祥叹了口气,站起身道,“若我能在夺储之争中立住脚跟,我定助四哥一臂之力。只可惜,我现在即便做了垫脚石,踏上来的也不可能是四哥。”   “爷不要放弃,”兆佳氏握住胤祥的手臂,“助四哥一事,妾身可略尽绵薄之力。”   “福晋是说,”胤祥略一思索,“岳丈他老人家?”   “恩,”兆佳氏点了点头,“我父亲有军功在身,如今添为议政大臣,兵部尚书。虽然年老,不愿卷进储位之争,但我毕竟嫁进了皇家,爷现在又成了靶子。妾身去求父亲暗中帮衬着四哥一些,想是不会被拒绝的。”   八爷猎园   烤鹿肉的香味远远飘来,胤禟、胤誐、胤禵几个都纵马奔暖棚而去。   “回来的正是时候,”胤禩打开一坛酒,浇到了火堆上。   酒香与鹿肉的焦香混在一起,引得纵马跑了一上午的几人都咽了唾沫。   “八哥真是太会享受了,”胤禵迫不及待的拿起匕首,割下一块鹿肉放进嘴里,“等我出宫建府后,一定经常来八哥这玩。”   “早就叫你过来的,”胤禟晃了晃脖子,“谁知道你那么听四哥的话,这么野的性子都能硬生生地憋在阿哥所里。”   “别提他了,”胤禵愤懑地灌下一口酒,“我这几日常跟你们出来玩,心情才好些。你一提他,我又憋屈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教训我,也不管是谁不在理。”   胤誐笑了一声,脚跨到凳子上道,“我听人说,是你拦住了四哥教训人啊?怎么到头来,变成你自己被教训啦?”   “行啦,行啦,”胤禩给几个弟弟片下鹿肉,放在铁盘中,“四哥的脾气你们还不知道吗?以后别在四哥面前逞能,少不了要被教训的。我们一起在内务府看账时,四哥可是连大哥都不惯着的,我是不敢惹他。”   “切,”胤禵啃了口鹿肉,垂下头没再说话。   胤禩看了看胤禵道,“不过,咱们还是得跟四哥学学,做事严肃认真,公平有理。我见四哥给胤祥、胤禵建府的账目里,真真是一碗水端平。当初,我还以为四哥跟胤禵是亲兄弟,肯定会有所偏颇呢。结果到底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胤禵面上一寒,扔下手里的骨头,仰头灌了一大杯酒,“在他心里,胤祥才是亲的,我估计连那个早夭的六阿哥胤祚都比不上。”   “说话越发孩子气了,”胤禩拍了拍胤禵的肩膀,“今儿不提这些了。来!吃肉喝酒,咱们过一把正儿八经的满人儿郎的生活。”   “好啊,”胤禟把酒杯换成了碗,捅了捅胤誐道,“良妃娘娘新得晋封,八哥的身份更上一层了,咱们还没庆祝庆祝呢。”   “说的对,”胤誐也端起了碗,“九哥、十四弟,咱们祝八哥日后鹏程万里,心想事成。”   胤禵抿了抿唇,也跟着端起了碗,酒还没到嘴边,小厮跑来道,“贝勒爷,那个张明德来了!”   “他怎么跟到这儿来了?”八阿哥蹙起眉头,“派人把他赶走,再不依不饶的,直接关到牢里去!”   胤禟、胤誐互相看看,不解地道,“八哥,这张明德是谁啊?”   胤禩叹了口气,“是个混市井的无赖,都说他会相面,懂得很多东西。我本以为是个人物,就请进了府里。没想到,就会胡说八道,口出狂言。”   “他说什么了?”胤禵眨巴着眼睛好奇地问道。   胤禩看了几个弟弟几眼,叹了口气道,“说我有天人之相,是贵人之命……”   胤禟、胤誐愣了愣,随即笑道,“这说不定真是准的呢,我们看八哥也是贵人之命。”   “行啦,”胤禩扯了扯嘴角,摇摇头道,“这要是让旁人听去了,指不定传出什么话呢。关键是,这人还养着一批江湖术士,常把当今太子不贤,刺杀谋划的事儿放在嘴上。”   胤禵皱了皱眉,往外看了看道,“这人胡说八道成这样,八哥你还放他走,实在太便宜他了。”   胤誐与胤禟对看几眼,没有接话,胤禩笑了笑道,“就是市井泼皮,无谓为他们操心,你们以后都离这种人远点就是了。”   直郡王府   大阿哥拿着关外送来的信,眼神越发笼罩着寒意。   “郡王,信上可是提到了什么?”隆科多敛起眉目道。   “哼,”大阿哥冷冷一笑,“太子这一次可是自寻死路了,竟然把意头动到了漠北蒙古王公身上。”   “什么?”隆科多征愣地瞪大眼睛,“漠北蒙古!”   “他是猜到了皇阿玛会忌惮准噶尔,”直郡王将信撕碎,扔进了火盆里,“不过,蒙古各部间的势力纷争可不容小觑,他把念头动到那里,怕是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   “王爷打算上折参奏吗?”隆科多蹙起眉头道,“这事关边疆稳定,皇上一定会重视的。”   “不,还不行,”直郡王缓了口气,“打蛇打七寸,我受够了不断拖延忍让的日子。他不是想让蒙古王公助他吗?我就给他这个机会。等皇阿玛南巡回来,塞北巡行就不远了。你说弑君夺位的罪名,够不够把太子拉下马?”   隆科多身子一紧,放下茶碗没再说话。   五月,圣上回銮。   太子在江南的声望以及十三阿哥受皇上的看重成了朝臣间的新议题。另外,良妃的晋封,也让不少人把目光放到了八贝勒身上。   此时,四阿哥已经在做皇子建府差事的收尾,朝上的事儿似乎一点也不关心。   皇上回銮第二天,四阿哥入宫请安,由乾清宫出来,正看到梁九功笑吟吟地站在台阶一侧。   “梁公公,”四阿哥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四贝勒,”梁九功躬了躬身。   “我有一件事儿要问梁公公,不知梁公公可有空闲?”四阿哥沉了沉嗓音道。   梁九功微微抬头,看了看四阿哥的神色,弯起嘴角道,“奴才还要伺候万岁爷,贝勒爷有事儿,不如晚上到神武门来吧。”   “也好,”四阿哥略一思忖,点了点头,转身下了台阶。   “四哥,”刚出日精门,十三阿哥胤祥便迎面而来。   “你怎么在这儿?”四阿哥左右看了看,不远处两个侍卫站在墙角,“来给皇阿玛请安的?”   “不是,弟弟是专程在这儿等四哥的,”胤祥压了压嗓音,上前一步握住四阿哥的手,将一个纸条暗暗地塞进了四阿哥手里。   四阿哥愣了愣,从善如流地把纸条放进了袖子里,胤祥勉强地弯了弯嘴角,“弟弟南巡回来,太过忙碌,一直也没时间跟四哥打招呼。今儿个弟弟还要给太后请安,改日再去府上拜访,四哥好好保重。”   四阿哥看着胤祥瘦削的脸庞,心里一阵打鼓,胤祥却躬身一揖,转身走了。   张保由后上前一步,刚要说话,被四阿哥扬手制止,“咱们先回府。”   回府的马车上,四阿哥展开胤祥塞给他的纸条,只有短短两句话,“东宫将变,弟弟不想给人做垫脚石,只得如此;四哥日后有事,可寻兵部尚书马尔汉,弟胤祥敬上。” 第198章 喜   康熙四十四年   傍晚,神武门外   换了便装的梁九功笑吟吟地跟守城门的士兵打了招呼,一步三晃地上了长街。   拐角处,四阿哥的马车停在巷子里,张保将梁九功带到了车前。   “奴才给四贝勒请安,贝勒爷吉祥。”   四阿哥掀开车窗,嘴角带笑,“梁公公真是深藏不漏啊,爷是怎样也想不到,皇额娘会把那些东西放在公公这儿。”   “贝勒爷说笑了,”梁九功拱了拱手,“奴才受先皇后大恩,只是帮娘娘保管些玩物,等到恰当时机交给恰当的人”。   说着,梁九功从怀中拿出一方扁的木匣递到了四阿哥手上,又弯了弯腰道,“至此,奴才也算功德圆满。旁的事儿,奴才一介阉人也不想多加参合,请贝勒爷见谅。万岁那儿爷还有事吩咐,奴才先行告退了。”   “主子,”张保看了看四阿哥,又看了看兀自转身离开的梁九功。   四阿哥扬了扬手,低头摆弄着木匣,“让他去吧,这人还是有几分忠心的,也不怪乎皇额娘会嘱托他来办事。”   “主子,那十三爷那边,”张保皱了皱眉。   “胤祥是让皇阿玛看住了,”四阿哥收起木匣,又把魔方攥在手里,“爷要冒冒然进宫去,怕是会害了他。东宫若真要易主,必要有一人顶替,堵住天下人的嘴。只是,为何要挑上胤祥呢?”   五月末,京郊大粮庄   苏大公公在屋子里踱着步子,手里拿着京城送来的信,眉头却是越锁越紧。   小英子跟库魁使了半天眼色,最后硬着头皮上前道,“师父,贝勒爷那儿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唉,”苏伟叠了叠手上的信纸,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门旁的穆尔察略有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却听这位神奇的公公道,“一个没注意,主子又和十四爷吵起来了。你们说这两兄弟什么毛病?脾气一个比一个臭,倔得像驴一样,见面还不知道收敛点儿,非要搞得你死我活才满意!”   穆尔察被苏公公的大不敬之语吓呆在了原地,库魁皱了皱眉,上前拉起穆尔察道,“庄头还有事儿吧,咱们出去聊聊。”   小英子看着库魁拽走穆尔察,凑到苏伟身边道,“上次京郊庄子设伏一事怎么样了?”   “没成功,”苏伟低下头,瘪瘪嘴,“那伙人刺杀失败集体自尽了,主子让人处理了尸体,没有再追究。”   “那也好,”小英子挠了挠后脑勺,“闹大了,万一刺客真追到盛京来就糟糕了。不过,又让那伙人和凌普逃过一劫,便宜他们了。”   “这凌普的事儿牵扯太子与直郡王,”苏伟按了按信纸,“皇上若真要处置,皇子间势必就要变天了。主子说,近来京中局势诡异,恐是大变将生。不过,好在咱们爷手里,已经有了足够分量的筹码。”   库魁送走了穆尔察,转身回了屋子,“苏公公,庄头说这第一批的皮料收的差不多了,不过质量普通。要想有好皮货,恐怕还得去蒙古走一趟。”   “蒙古啊,”苏伟咬着信封,靠在椅背上,“说起来,皇上也快北巡了吧……”   四爷府,西配院   一大清早,年氏的屋里倒颇为热闹,各式绸缎堆在桌上。   钮祜禄氏、耿氏围着圆桌转圈,挑拣着绸缎。诗玥坐在宋氏身旁,面色也颇和缓。李氏坐在榻子一侧,垂着眼饮茶,一声不吭。   年氏坐在另一侧,微抿着嘴角,“这天气眼看着热起来了,我问过福晋,清理了后院的库房,将今年新进的绸缎拿出来给姐妹们添些夏裳。明儿个就叫裁缝进府,姐妹们自个儿有什么好布料,也一并吩咐了匠人们吧。”   “多谢侧福晋,”几人齐齐行了礼。   钮祜禄氏扬着笑脸,捧了一匹淡黄色杜鹃穿柳的锦缎给诗玥看,“姐姐,你看这匹纹样多别致,颜色也适合你,姐姐拿这个做件便袍可好?”   诗玥弯了弯嘴角,伸手摸了摸那匹锦缎,“妹妹眼光真好,我也喜欢。”   年氏端起茶碗,刮了刮茶末道,“今年新进的布料不少,姐妹们也别省着,库里累年压下来的绸缎都用不上。我寻思着,挑些颜色干净的,给奴婢们都做上几身。府里闷得久了,大家脸上都带着病气。夏天了,换些鲜亮的衣服,也能添些精神头儿。”   “哟,妹妹想得真是周全,”李氏放下茶碗,捏着帕子掩了掩嘴角,“这进府没几个月,又是敲打奴才,又是树立规矩的,现下连奴婢的衣裳都开始操心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府里没有福晋了呢。”   “瞧姐姐说的,”年氏翘着嘴角,抿了口茶,“妹妹所做这一切,都向福晋禀报过。不过是福晋身子不好,人也没精神,才由妹妹代劳。这府里上上下下几十个丫头婆子,若是没有规矩约束着,岂不是要翻了天去?你我都是侧福晋,贝勒爷忙着,福晋病着,不在这时分担府里的琐事,一年白白拿着内务府几百两的例银,与心难安啊。”   年氏放下茶碗,语态淡然。李氏瞥了她几眼,心有不甘地哼了两声,却一时想不起如何反驳,最后只得冷着脸站起身,抚了抚云鬓道,“我还有事儿,不耽误妹妹收拢人心了。喜儿,走。”   喜儿扶着李氏出了屋子,年氏看着晃动的帘子,无语地摇了摇头。   福晋院里   福晋跪在佛龛前,低颂佛经。诗瑶迈进屋内,欲言又止。   “什么事儿啊?”福晋睁开眼睛,撑着蒲团站起身,诗瑶慌忙上前搀扶着。   “福晋,是李侧福晋过来了,非要见您。”   福晋叹了口气,由诗瑶扶着坐到正厅的木椅上,“肯定又跟年氏那边有关。自打年氏入了府,李氏就没安生过。”   “主子,”诗瑶蹙了蹙眉道,“这李侧福晋往日也挺有头脑的啊,怎么现在处处占下风呢?上次年侧福晋处罚西配院的奴婢,她还跑去贝勒爷那儿告状,结果被年氏当场就顶回来了。”   福晋扯着嘴角,摇了摇头,“年氏是年遐龄的女儿,年遐龄以老乞休,皇上都念着他的功劳,准以原阶致仕,这封疆大吏不是白做的。年家虽不算权臣世家,但也是高官贵戚。这样的门庭教养出来的女儿,自带着大家之风,又没有文臣士绅的酸儒捆束。”   福晋接过诗瑶递来的热茶,刮了刮茶末继续道,“相交起来,李氏的父亲当初只是一地知县,虽不像宋氏一样恪守内规,但总归是小门出身,骨子里透着小家子气。眼界不高,只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自然不是年氏的对手。”   “可,”诗瑶踌躇了片刻,压了压嗓音道,“那年侧福晋确实很得贝勒爷看重,就连后院的奴才们也都说年侧福晋驭下有方,管理起内院来井井有条。”   “他们说的没错啊,”福晋放下茶碗,长舒了口气,“姜嬷嬷拿来的账册都比几月前清晰多了。”   “那还不是因为福晋——”诗瑶咬了咬唇,“您要是打起精神来,哪用得着她来越俎代庖啊。”   “行啦,”福晋按了按太阳穴,站起身向内室走去,“让李氏回去吧,我不想见人。”   西配院   从年氏那儿出来,已近晌午。   诗玥看着笑盈盈的钮祜禄氏道,“午膳不如去我那儿用吧,我父亲托人送了山珍来,虽算不上好东西,咱们也尝个新鲜。”   “好啊,”钮祜禄氏挽起诗玥的手臂,回头冲慕兰道,“把绸缎送回院子去,我中午去姐姐那儿吃。”   “是,”慕兰领着小丫鬟,先一步抱着布料走了。   诗玥与钮祜禄氏进院前,正好看到李氏由外而回,两人驻足行礼,李氏却看也没看,直接进了自己的院子。   钮祜禄氏扁了扁嘴,轻笑着在诗玥耳旁道,“这见天儿着,净是好戏,真是热闹极了。”   “你啊,”诗玥看了钮祜禄氏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人进了屋子,絮儿放好布料,着人去吩咐厨房了。   钮祜禄氏跟着诗玥坐到了榻子上,还颇有道理,“姐姐,我可没说错。李侧福晋以前在西配院里多威风啊,走路都仰着头,估计也就姐姐能入她的眼。这年侧福晋入府后,可就不一样了,高下立判。”   诗玥抿了抿唇,没答话。   钮祜禄氏捡起绣篮里的几样花色看了看,又道,“不过,我倒是觉得,现在这个样子才算正常。这后院怎么说有点儿鲜活气儿了,贝勒爷也时不时地过来。放到以前,真是大家想斗,都斗不起来。”   诗玥看了看钮祜禄氏,眼眸微暗,钮祜禄氏往前凑了凑道,“姐姐,你怎么了?我总觉得,你最近越来越没精神了,是不是病了?”   “没有,”诗玥勉强地扯扯嘴角,“只是夜里睡得不好,休息几天就没事儿了。”   “两位小主,用膳了,”絮儿掀开帘子,躬了躬身道。   “好,”诗玥拍拍钮祜禄氏的手,“咱们去吃饭。”   桌上四荤四素,并上一碗乌鸡菌菇汤、两盘窝窝、一盔儿小米粥,倒也丰盛。   “来,你尝尝这鸡汤,干蘑是我爹托人送来的,”诗玥盛了一碗给钮祜禄氏。   钮祜禄氏笑了笑,拿着小匙喝了半碗,面色却渐渐发白。   “容月,你——”诗玥话还未说完,钮祜禄氏突然放下碗,干呕起来。   “容月,”诗玥慌忙放下碗筷,扶着钮祜禄氏,轻拍着她的背,“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呢。絮儿,去前院叫丁大夫来。”   “是,”絮儿匆匆出了屋子。   钮祜禄氏摆摆手,喝了慕兰递上的清水,漱了漱口,“姐姐,我没事,就是突然有些恶心。”   “都呕成这样了,怎么还说没事呢,”诗玥懊恼地把鸡汤推远些,扶着钮祜禄氏站起身,“咱们先到屋里坐一坐,等丁大夫来看看再说。”   年氏屋里,午膳刚刚撤下,有小丫头慌慌张张地跑进了院里。   “怎么了?”年氏扬了扬眉梢,看着听了小丫头的话匆匆迈进屋门的采兮道。   采兮急急一俯身,沉了嗓音道,“小主,钮祜禄格格有喜了。”   年氏略一蹙眉,凌兮上前一步道,“小主——”   “没事,”年氏一摆手,“派人去通知福晋,再去前院问问张公公,看贝勒爷去了哪儿,若是方便就尽早禀报一声。”   “是,”采兮俯身领命。   年氏扶着凌兮的手,缓了口气道,“咱们去看看钮祜禄氏,这个孩子,对贝勒府可是意义非凡啊。” 第199章 汉人天下   康熙四十四年   西配院   四阿哥坐在床边,福晋、年氏、李氏等围在一侧,诗玥端着安胎药一匙一匙地喂给钮祜禄氏。   “你好生养胎,想吃什么用什么,尽管吩咐下人,后院缺的就到前院去拿。”   钮祜禄氏微红着脸,点了点头,“多谢贝勒爷关心。”   “爷请放心吧,”年氏福了福身,“妾身离得近,一定看顾好容月的胎。”   “恩,”四阿哥应了一声,偏头看了看福晋。   福晋却是面色苍白,不着一语,直到被诗瑶拽了拽衣襟才反应过来,俯下身道,“妾身身子不好,只能烦劳两位妹妹多加照拂了,还请贝勒爷见谅。”   四阿哥回过头不再看她,嗓音微沉,“既是如此,福晋就好好将养吧。”   回院子的路上,诗瑶几次欲言又止,福晋瞥了她两眼,声音清冷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偌大的后院里迟早得有新的阿哥,钮祜禄氏能最先有孕是她的福气,我没什么好怨的,也没什么好气的……”   “福晋,”诗瑶抿了抿唇,压低声音道,“逝者已矣,弘晖阿哥若是在天有灵,想必也不会愿意看到您这样伤心难过的。”   福晋苦涩一笑,“弘晖是个好孩子,平日里虽然淘气,但很是孝顺。对我,对他阿玛,都很关心。府里的人,知道他将来必是世子,都爱巴着他,宠着他,又让他养了个骄纵的性子。我就常常在想,如若他真的在天有灵,看到弟弟降生,府里的人都喜气洋洋的,不再念着他、想着他,他会不会耍脾气,会不会伤心?”   “主子,”诗瑶眼角微湿,福晋搭在她腕上的手轻轻握了握,“我是弘晖的额娘,我就想让他知道,哪怕府里的人都不再惦记着他,做额娘的也是时时想着他的。”   东小院   从西配院出来,四阿哥破天荒地没有回正院。   东小院的屋子,张保、张起麟时时打扫着,似乎一切如旧,却难掩物是人非。   听着内厅里已经不再刺耳的摩擦声,张保、张起麟“五魁首、六六六”地猜了一通拳。然后,张起麟一甩袖子,皱起一张老脸,满心愤懑地躬身进了屋门。   “主子,晚膳在这边用吗?”张大公公尽力收敛着嗓音,以图不打扰自家主子的思路。   四阿哥转了转手上的魔方,已经有几面的颜色基本相对,但往往只差一块儿,就得一切推倒重来,“这东西看起来千变万化,实际上却是有规可循。爷以为自己已经摸得门径,却往往因为心不定而功亏一篑。”   “苏公公最是了解主子爷了,”张起麟低了低身,“这些死物自是难不住爷的,难得就是在当前的情势中静下心来啊。”   四阿哥长舒了口气,将魔方揣进怀里,勾了勾嘴角道,“行啦,他人是走了,眼睛、嘴巴可是留了不少。摆膳吧,爷饿了。”   “嗻,”张起麟扬起笑脸,轻快地打了个千儿。   八爷府   胤禩跟何焯在廊下饮茶,六月的天已经带了些暑意,飘渺的茶香后,胤禩放下茶碗道,“此次皇阿玛南巡归来,朝中倒是安静了不少。此前,替直郡王参奏太子的,一大半都偃旗息鼓了。”   何焯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不过是表面的风平浪静罢了。毕竟皇上对外的态度依然是支持东宫,而且此次南巡,太子在江南文人心中的声望更盛从前。”   “我知道二哥每次随驾南巡,必在苏杭一代召见文人学士,开堂讲学,”胤禩将洗茶的水倒在阶下,“只是我不明白,江南文人何以影响如此之大?似乎连京中的权臣贵戚,都忌惮一二。”   何焯微微一笑,拈了拈半须道,“贝勒爷有所不知,朝中忌惮的哪是江南文人,他们忌惮的是天下汉人的心中归属。所谓满汉一家,自大清入关以来,便是当朝者执掌天下的重中之重。咱们康熙爷对汉家文化,汉人士绅更是尤为重视。江南古来多才俊,文人学子的章籍典册往往反应民情,呼应民意。对他们的尊重,也彰显咱们大清对汉人容纳的态度。”   “原是如此,”胤禩恍然地拱了拱手道,“胤禩受教了。”   “贝勒爷客气,”何焯低了低头,“其实,这太子在民间的声望也是当今圣上一手促就的。当初,皇上初登大宝,内有权臣霸政,外有三藩作乱,这九五之位岌岌可危。康熙爷册立年幼太子,也是防着大清的江山落到旁人手里。这么多年来,东宫之位越稳,大清龙脉也就越有保障。只不过,谁也不曾想,二十几年后会变成当下的境况。”   胤禩闻言,敛眉思索了片刻,抬起头道,“我记得,先生祖籍便是苏州的吧?”   何焯微微一愣,点头道,“正是。”   “那不知,老家是否还有亲人?”胤禩微扬眉梢。   “老母与胞弟都在苏州,”何焯拱了拱手,末了试探地问道,“贝勒爷可是要在江南有所作为?”   “作为不敢当,”胤禩弯了弯唇角,“只是我一贯倾慕江南靴子的才华,无奈不能轻易离京,想托先生家人在苏杭等地收取文人雅士的诗集典册,以供平日拜读。”   何焯皱起眉头,略一思忖,恍然低头道,“贝勒爷放心,微臣这就书信一封,让臣弟立刻着手此事。”   六月,京郊大粮庄   谢庆被请到了庄子里,苏伟独居的大院中。   若说,第一次见面,谢庆便从穆尔察的身份猜出,这位财东一定与京城四皇子有关,心有忌惮。那么这一次,就是实打实地惧怕与担忧了。   “谢老板不用紧张,”穆尔察笑得像只得道的狐狸,双手插在袖子中,怡然自得地看着几名带刀护卫将谢庆里里外外地搜查个便。   “两位请吧,”搜查完毕,领头的护卫才打开院门。   谢庆猫着腰,跟着穆尔察一路走到正屋门前,“苏财东,谢老板到了。”   苏伟从里屋走出来,一身藏青色暗金琉璃纹的长袍,玄青色宝蓝云纹长靴,手上一只白玉扳指润泽含光,“谢老板请进吧,咱们之间不必如此拘束。”   “是,是,谢苏财东,”谢庆被库魁领到一侧木椅旁,踌躇了半晌只搭了个外边坐下。   苏伟斜靠在当堂八仙椅上,语态闲适,“这次找谢老板来,主要是为着此次的皮货。庄子里收上的皮料质地一般,运到京城,怕是入不了达官显贵的眼。”   “小的已经听穆尔察庄头说了,”谢庆弯了弯腰道,“正好,小的近来要押送一批货物去山西,不如让小的把这些皮料带到山西贩卖。小的认识几个财东,专收购皮料,制作蒙靴,应当正好用得上。”   “那就劳烦谢老板了,”苏伟让小英子上了茶,“这第一笔买卖,我也没打算赚钱,既是谢老板帮忙,盈利部分便全都归马队了。”   “这,小的不敢,”谢庆刚要起身,便被苏伟抬手制止,“谢老板勿须客气,我说过咱们要细水长流,常来常往。不过,这皮料生意我到底是第一次经手,听穆尔察说,想收得好皮子还是得进蒙古,不知谢老板怎么看?”   “庄头的话有一定道理,不过也有一定局限,”谢庆拱了拱手道,“现在蒙汉对商主要在归化、张家口和多伦诺尔这三个地方,要想进入蒙古各部收购皮货,势必得以这三个地方为据点。但是,此三处距离盛京都比较远,是晋商活跃的地方。而在咱们这儿,其实也不乏珍品,只是都已有固定买方,想从中插一脚,还需持续经营。而且,咱们也可派人一路向北,入龙江府、嫩江府等极北之地向猎户收购山珍皮货,只不过——。”   “只不过,盛京以北便是满洲故土,军情重地,”苏伟接话道,随即转头看向穆尔察,“咱们打牲乌拉处的管事何时能到盛京一趟?依托他们,在黑龙江等处收购皮货山珍应当没问题吧?”   “回苏财东,打牲乌拉处本身就负责采捕东珠、松子、蜂蜜、水鲜等物什,依托他们是合时合理,”穆尔察躬身道,“财东既有此一想,奴才这就书信一封,让海都尽快到盛京一趟。”   “一来一去太浪费时间,”苏伟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你派人带着银子直接前去交代吧。旁的不怕,就是让海都务必理清账册,打牲乌拉处的职责与咱们的生意不要混在一起,最好人员也都分开。盛京庄子也是,公私分清,要是有浑水摸鱼的,直接打发了事!”   茶盖落在茶碗上,异常清脆,谢庆低着头不敢搭话,穆尔察跪下道,“请苏——苏财东放心,奴才定严加看管,不辜负主子信任。”   小英子眨巴眨巴眼睛,凑到苏伟身边道,“那,师父,咱们?”   “我想去一趟热河,”苏伟放轻了声音,“木兰秋狩的时间快到了。”   承乾宫   康熙爷卧在榻子上,贵妃佟佳氏轻摇着团扇坐在一旁,细细禀报着后宫的各处用度。   “恩,所用皆实际,不奢侈浪费,”康熙爷微眯着双眼,赞赏地点点头,“朕打算七月巡幸塞北,这后宫诸事还得让你多费心了。”   “都是臣妾应当做的,”佟佳氏弯了弯唇角,“再说,还有宜妃、德妃两位姐姐帮衬着,后宫也没什么大事。良妃那儿,晋封典礼准备的颇为朴素,臣妾怕委屈她,皇上以为如何?”   “简单些也好,”康熙爷闭上眼睛,缓了口气,“到底与四妃是不同的,添些用度也就是了。”   “是,”佟佳氏轻抿嘴角,低了低头。   七月,皇上北巡起行,太子、直郡王、十三阿哥随扈圣驾。   临行前,十三福晋兆佳氏将十三阿哥一路送到院门口。   “福晋放心吧,”胤祥冲兆佳氏笑笑,“这一趟回来,爷就自在了。”   兆佳氏紧抿着嘴唇,硬生生地扯出一抹干笑,“妾身在家里等着爷,爷一定好生的回来。”   “恩,”胤祥握了握兆佳氏的手,“宫里若是有事,就去找四哥。这一回四哥没有随驾北巡,爷倒是更放心些。”   “妾身知道了,爷一路好走,”兆佳氏吸了口气,止住身子的微微颤抖,深深地福下一礼。   銮驾大军出了古北口,除了随侍康熙爷左右的十三阿哥外,太子与直郡王似乎都很忙。   阿进泰一连几日接待信使后,向太子禀报道,“殿下,漠北蒙古情势太过复杂,虽然有土谢图汗部札萨克多罗郡王,车臣汗部札萨克镇国公从中斡旋,但收获依然颇少。绝大多数人持观望态度,不想轻易参与进皇子间的掌权夺势中。”   太子紧锁着眉,站到窗口,“让哈什太、萨尔邦阿先回来吧,南巡以后,皇阿玛没再提凌普一事,是放松还是试探犹未可知。直郡王与纳兰明珠那边近来也太过安静了,本殿心里总是隐隐地感到不安。”   七月十八,銮驾驻跸黄陂,在接待了翁牛特部前来朝拜的蒙古贵族后,北巡大营渐渐熄了烛火。   三更时,夜色浓重,悄无声息间,一支蒙古装备的轻骑悄悄潜到了大营附近。   “王爷,一切已准备妥当,”镶蓝旗副护军参领赫都趁黑进了直郡王的营帐。   “好,”黑暗中,静坐在床榻上的人影抽出一只匕首,铮蓝的寒光在月影下尤为闪亮。   大营外,一声哨响划破寂静的夜空,直郡王勾起唇角,将匕首插进腰带,“走,随本王去皇帐护驾!” 第200章 大变   康熙四十四年   七月十三,黄陂   关外的夜晚微风阵阵,草木的清香合着火堆的烟气在偶尔巡营走过的脚步声中慢慢弥散。营帐下的火把映出明黄旗帜的一角,在晚风里轻轻卷起了边儿。   “皇上,夜深了,早点歇下吧,”偌大的皇帐中亮着一粒烛火,梁九功弯着身子侯在榻边。   手中的折子翻到最后一侧,康熙爷蹙着眉头,捏了捏眉心,“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亥时了,”梁九功上前扶着康熙爷下榻,一路走到窗边。   康熙爷负手站在窗前,仰望着帐外的晴朗夜色,“今儿个月亮倒大,还没十五呢。”   “皇上,热河行宫已经初具形制,”梁九功陪着笑道,“今年八月十五,您在行宫赏月才是真真的良辰美景啊。”   康熙爷一声浅笑,拉下窗帘,回身向床榻走去,“良辰美景也得有适宜的心境啊。”   “咻砰——”一声尖锐的哨响划破夜空。   康熙爷身形一顿,梁九功慌忙护到圣上身侧,“来人啊,护驾!”   营帐外亮起一长串的火把,马蹄的嘶鸣与刀剑兵甲的碰撞声霎时间笼罩了整个大营。   “皇阿玛!”直郡王最先赶到皇帐,帐里帐外已被御前侍卫团团围住,“儿子护驾来迟,让皇阿玛受惊了。”   康熙爷靠在软椅上,右手轻抚着椅背,语气平静无波,“是什么人长了这天大的胆子啊?”   “回皇阿玛,详情还不知,但从打扮上来看,似乎是蒙古人,”直郡王低头禀报道。   “蒙古人……”康熙爷锁紧了眉目,微眯的双眼中闪过刀锋一样的寒光。   凌乱的脚步与呵斥声不绝于耳,太子的营帐随即亮起火光。   帐帘被掀开,太子披着外袍急急而出,却被一队侍卫围在原地。   “殿下,刺客来路不明,营中恐有奸细,殿下身份贵重,现下不宜乱走。”   “混账,”太子横眉一竖,一手扫开袍摆,“本殿心系皇阿玛安危,岂能独善其身,你等是何身份,敢来阻止我?”   “太子息怒,”领头的侍卫俯下身道,“皇上的营帐已被御前侍卫团团围住,直郡王赶去护驾也未能进到帐内,还请太子稍安勿躁。刺客来势汹汹、出其不意,护军还未控制住局面,请殿下以自身安危为重。”   “殿下,”阿进泰由后凑到太子耳旁道,“看情势,此番行刺不简单啊,咱们贸然去皇帐,可能真非明智之举。”   太子敛眉思索片刻,抿着嘴唇看了看营外晃动的火光,一咬牙转身回了营帐。   阿进泰尾随太子进了帐内,躬身上前道,“殿下,此事实在蹊跷啊。北巡路线一贯是最安稳妥帖的,常有重军来回巡视,怎么会突然跑出这么一股歹人来?”   太子缓了口气,皱紧眉头道,“你带人去助护军围剿匪患,务必先一步抓个活口回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咱们要尽快弄清楚。”   天色渐亮,闹腾了一晚上的北巡大营终于渐渐止了兵斗声。   成排的尸体运进校场,被活抓的匪患一个个重铐押解,等待审讯。   “回皇上,”随扈大臣王鸿绪进帐禀报道,“这股歹人来自漠北,本就是一群四处作乱的浪匪,此次行刺是受雇于人,只是头领被乱箭射死,下面的人不知道雇主是谁。”   “皇阿玛,”直郡王从旁拱手道,“这件事着实蹊跷,若刺客来自漠北,这样一支队伍要如何引人耳目,穿过蒙古各部,潜藏到木兰围场附近?依儿臣看,此事与朝中,抑或皇族必大有关联。”   “恩,”康熙爷低低地应了一声,“此事还有待探查,漠北蒙古关乎边境军情,决不能有丝毫松懈。此番抓捕刺客,营中有多少伤亡?”   “回皇上,军中伤亡并不大,”王鸿续低头道,“微臣以命人火速通知就近驻军前来护驾,热河行宫那边也送了消息,让他们严加防范,筛选侍从,以免混进不轨之徒。”   “好,”康熙爷向椅背靠了靠。   “皇上,”门口的侍卫掀帘禀报道,“太子殿下求见。”   “让他进来吧,”康熙爷垂下眼帘,神色黯然,站在一侧的直郡王轻轻勾起嘴角。   太子迈进皇帐,俯身行礼,话未出口时,有侍卫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不好了,皇上!”   “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的?”一旁伺候的梁九功压低声音,叱喝道。   “出什么事了?”康熙爷的手轻落到茶盖上。   “回禀圣上,”侍卫一个头叩在地上,“护军前来禀报,十三爷带着人追捕刺客,受伤坠马了。”   热河行宫   几个月没穿太监服的苏大公公有些拘谨,从庄子带来的供物都被送进了库房。   小英子满脸不解地跟着苏伟蹲在屋檐下,看着院中培植的江南花卉,压低声音道,“师父,咱们先一步进行宫干什么啊?还不知道贝勒爷随不随扈呢。”   “谁说我是来见贝勒爷的?”苏伟瞥了小英子一眼,“我进热河行宫是办正事儿的。”   小英子撇了撇嘴,“贝勒爷不在,能有什么正事儿啊?盛京那边的生意还没安排妥当呢。”   “你知道什么?”苏伟拍了小英子一巴掌,“你没听庄头和谢庆都提到蒙古的生意。穆尔察就不说了,谢庆是干马队的,来来回回见识的多。我想借这次皇上北巡的机会,也跟来朝拜的蒙古人打听打听,看他们那儿生意好不好做。否则,光靠盛京的那一条线,什么时候能有利润啊。”   “哦,”小英子呆呆地应了一声,眼神间还是颇为不信任。   苏伟瘪了瘪嘴,一手支着下巴继续道,“另外,主子来信提起十三阿哥的异常,这次北巡,十三阿哥是十有八九得跟着的。我也想找机会问问十三爷,是出了什么事儿。现下京中形势紧张,要是有个异变,咱们也好早做准备。”   “苏公公,出事了,”库魁慌里慌张地跑进院里。   “怎么了?”苏伟站起身,扶住喘粗气的库魁。   库魁缓了口气,左右看看后,压低声音道,“銮驾在黄陂驻扎时遇刺了!”   銮驾大军与驻军汇合后,一路疾行,四天后进了热河行宫。   胤祥被安置在床榻上,一条腿绑着夹板,膝盖后隐隐透着血迹。   “有劳太医了,”胤祥的贴身公公邓玉将太医送到门口。   太医谢礼而去,邓玉轻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卧房,“主子,太医走了。”   “恩,”胤祥靠在床头,语态虚弱,“去把爷的药拿来。”   “主子,”邓玉身子一紧,僵在原地。   “别傻愣着,快点儿,”胤祥皱起眉头道。   邓玉咽了口唾沫,硬生生地俯下身子,“奴才领命。”   遣退了屋内伺候的下人,邓玉握着一只白瓷瓶,慢腾腾地挪到床边。   胤祥瞥了他一眼,声音清冷,“把纱布拆开,洒上药粉,过半个时辰擦掉,再换上太医给的伤药。”   “爷,”邓玉颤抖着手,两眼隐有泪光,“您这是要奴才的命啊。”   “少废话,”胤祥支撑着身子向床头靠了靠,“手脚利落些,你不听爷的吩咐,爷才会要了你的命。”   日头偏斜,邓玉由屋内出来,脸色还是苍白的。   “邓公公!”一个声音突兀地由后响起,吓得邓玉一蹦。   苏伟莫名其妙地看着出了一头冷汗的邓玉道,“是我,苏培盛。”   “哎哟,是苏公公,”邓玉慌乱地擦了擦额头,“您怎么会在这儿?”   “我是出来替贝勒爷巡视各处庄户的,”苏伟咧咧嘴,“听说皇上北巡,就跟着庄子进献供物的队伍进了行宫。对了,十三爷怎么样了?我听人说,十三爷受伤了,严不严重?”   邓玉抿了抿唇,僵硬地垂下头道,“伤在腿上了,太医说,伤势并不严重,但是得好好休养,以免落下病根。”   “这样啊,”苏伟偏偏头,看着慌张的邓玉蹙了蹙眉。   听闻皇上遇刺,刺客还是蒙古人,前来朝拜的各部贵族都心有余悸。为表忠心,贡品倒是加了好几倍,态度也愈加谦和。   八月初,一份来自漠北土谢图汗部的密奏递到了皇上手中。   安静的正殿,斜映进的暖阳,在康熙爷放下奏折的那一刻,仿佛全落进了三九的冰天雪地中。   “来人啊,把胤礽带来见朕!”一个仿若沉浸冰潭的声音在空落的行殿响起。   宫内的一进宫人纷纷下跪,梁九功咽了口唾沫,握着拂尘的手紧了紧,抬头示意门口的侍卫前去宣太子觐见。   然,谁也没想到,前去宣人的侍卫半刻后慌里慌张地跑了回来,“启禀圣上,太子一早带人出去了,一直没见回来。”   “混账!”炕桌上的茶具被一应扫落,“让胤褆带上护军,把胤礽给朕抓回来,若是有所反抗,其属下一概就地处死!” 第201章 空章无内容 第202章 太子   康熙四十四年   八月初七,热河行宫   绿意掩映的承安堂中,太医检查完十三阿哥的伤势,不解地蹙紧眉头,向后退了一步。   苏伟看看敛眉沉默的十三阿哥,嗫嚅着不吭声的邓玉,上前一步道,“郑太医,十三爷的腿怎么样了?”   郑太医咽了口唾沫,略带踟蹰道,“十三爷的伤恢复的很慢,似乎还有溃烂流脓的症状,本来只是筋骨错位,外伤不重,如今却是恶化了。”   “怎么会这样?”苏伟皱起眉头,转身看了看邓玉,邓玉越加瑟缩地垂下肩膀。   “大概是伤后又一路折腾到行宫的缘故吧,”十三阿哥轻咳两声道,“太医尽力医治即可,不必忧心,这天降横祸,谁也怨不得。”   “是,”郑太医躬了躬身,领命而退。   邓玉送太医出门,苏伟略一思忖,走到床边道,“十三爷,不如向皇上请命,准您先行回京调养吧。”   “不必了,”胤祥微微笑笑,“皇阿玛随行的太医不少,药材也都齐全,更何况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也不是爷想走就能走的。”   “主子,出事了,”邓玉匆匆迈进屋门,“外面传来消息说,直郡王奉皇命领兵捉拿太子去了!”   京城,四爷府   书房里,四阿哥将关外送来的信递给张廷玉。   “这,”张廷玉展信一看,蹙紧了眉头,“銮驾在黄陂遇刺,十三阿哥坠马受伤,匪患是蒙古人?”   四阿哥站在书架前,一手把玩着五颜六色的骨质骰子,一手背在身后,看不清神色,“这事儿太过蹊跷,你怎么看?”   张廷玉低了低头,“北巡一路都有重兵把手,銮驾大军更是护卫重重,这一伙人能摸到皇营附近必是有内部人帮衬着。”   四阿哥点了点头,转过身道,“皇阿玛一贯重视满蒙关系,特别是近来准噶尔又开始蠢蠢欲动,策妄阿拉布坦野心昭著,蒙古各部的任何动作都牵连着边境军情。若是有人故意为之,当真是因噎废食了。”   “贝勒爷,”张廷玉略一思忖道,“现下皇上、太子、直郡王俱在热河,若是蒙古有变,咱们也得提前做好准备啊。”   “这事儿我心里有数了,”四阿哥缓了口气,坐在书桌后,“你在翰林院多留意着朝臣的动静,尤其是索额图的旧属及纳兰明珠的门下。”   “是,”张廷玉拱了拱手,复又想起什么似的道,“贝勒爷,提起明相,臣下倒有一事儿禀报。”   “什么事儿?”四阿哥扬了扬眉梢。   “臣下偶然听同僚提起,年关过后,纳兰明珠就病卧床榻,”张廷玉向前一步,压低声音道,“似乎要不久于人世了。”   热河碾子沟   两队人马在官道拐角处对峙,直郡王勒住马缰,面带浅笑地扬声道,“太子殿下请下车吧,本王奉命带殿下回行宫面圣。”   阿进泰护在马车一侧,看着对反渐漏杀气的部署,慢慢把手放在刀柄上。   “本王劝各位还是束手听命的好,”直郡王眯起眼睛,“抗旨的罪名可不是谁都担得起的。”   阿进泰冷哼一声,握在刀柄上的手紧了紧,“要奴才们束手就擒,也请王爷有点儿诚意,您这僚属的武器可都快顶到马头了,若是惊扰了太子,罪名也不小。”   “好个伶牙俐齿的奴才,”直郡王弯了弯嘴角,眼眸深寒,“本王就看看,是违抗圣旨的罪名大,还是惊扰太子的罪名大,来人啊——”   “大哥,”马车上一个虚弱的声音突兀地响起,虽不大但也打断了直郡王的呼喝。   车帘被掀开,小初子扶着太子下了马车。   “我随大哥回去便是了,何必为难几个奴才,”太子披着斗篷,面色苍白,时不时地轻咳两声。   直郡王的马打了个响鼻,两队人马间的剑拔弩张略有松动。   “二弟知晓轻重便好,”直郡王敲了敲马鞭,向身旁的侍从示意了一眼,“请太子上马!”   太子的护卫被卸下兵器,解押在后,太子骑着马与直郡王并肩而走。   “大哥此番当真费了不少功夫啊,”太子坐在马上,语态平静无波,“从四弟庄子上的事儿到皇阿玛北巡,就连这次弟弟带队出行怕都在大哥的掌握之中吧。”   “二弟这是说的什么话?”直郡王瞥了太子一眼,嘴角微扬,“你贵为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洁身自好,任谁敢动二弟一根毫毛?说到底,胜者为王败者寇,自食其果罢了。”   太子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大哥教训的是,二弟与君共勉。”   京城,四爷府   “苏公公怎么又跑到热河行宫去了?”张保给四阿哥端上热茶。   “他是看了爷的信,跑去看胤祥了,”四阿哥端起茶碗,刮了刮茶末,“胤祥坠马,爷也担心,他在那儿也好。爷就是怕,他那个闯祸的性子,别卷进这起子麻烦里去。”   “主子放心吧,”张保躬了躬身,“苏公公虽说行事偶尔出人意料,但到底在宫中那么多年,心里定然有数。”   四阿哥泯了口茶,重重地叹了口气,又拿出魔方扭了扭,“说到底,当初就不该放他走,现在他人在哪儿,爷都得悬着颗心。”   张保陪着笑了两声,低下头站到一旁。   张起麟轻声轻脚地走了进来,冲张保挤了挤眼睛,抹了把头上的汗珠道,“爷,今晚去西配院吧,自打钮祜禄小主有了身孕,您又好长时间不往后头去了。”   四阿哥扭着魔方,瞪了张起麟一眼,幽幽然地开口道,“你给爷把魔方解开,爷就去!”   接收到张起麟的求救信号后,张保弯下腰道,“主子,钮祜禄小主怀的还不知是阿哥,是格格。说到底,这骰子是小巧,孩子才是结症啊。”   屋里静逸了半晌,四阿哥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去福晋那儿看看吧。”   “嗻,”张起麟一俯身,连忙上前伺候四阿哥穿靴子,“对了,主子,今儿个年府给侧福晋送来了不少东西,说还有年羹尧大人从四川送来的蜀锦呢。”   四阿哥起身的动作一顿,眸色斗转,“既然年羹尧送来了蜀锦,咱们就去年氏那儿开开眼吧。”   热河行宫   直郡王押解太子的队伍回到行宫时已经入夜。   苏伟带着小英子站在甬道的拐角处,看着一行人进了正殿。过往的奴才无不缩着脖子,等候在殿门口的大臣们犹豫再三,还是纷纷向太子行了大礼。   梁九功率先迎出殿门,冲两位皇子笑了笑道,“圣上说,直郡王一路辛苦,早些回去歇着吧,太子殿下请跟奴才进来。”   直郡王脸色微变,看着太子迈进殿门,藏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攥了攥,转身走下台阶。   内殿只燃了两盏烛台,昏暗地映出榻上的人影,香炉上方氤氲着安神香的气味儿,一本暗红的折子摊在炕桌上。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太子走进屋内,长叩到底。   屋内沉默了很久,康熙爷靠在榻里,上半身埋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   窗外又起了晚风,一片柳叶从树枝上飘下,映在灯笼上,又打着旋儿地刮过窗棂,掩寂在一片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胤礽的膝盖已经没了知觉,支撑的双手开始发麻,一阵窸窣的声音总算打破了殿内的宁静。   然,从榻上起身的康熙爷却只留给太子一片衣角,余下的依然是死一般的沉寂。   下人房   “皇上为什么下令抓太子?”小英子猫在被窝里,压低声音对苏伟道。   “还能为什么,”苏伟枕着手臂,盯着房顶,“肯定跟这次遇刺有关。”   “难道是太子指使的?”小英子瞪大了眼睛。   苏伟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不管是谁,总离不了储位之争。太子地位不保,皇子间表面的平和就要彻底打破了。希望老天保佑,这场大火别太快地蔓延到京城里去。”   延薰山馆   “王爷,”赫都匆匆迈进屋门,俯身行礼。   直郡王负手站在窗旁,一双眸子在月色下闪着幽光,“怎么样了?”   “皇上独自回了寝宫,而太子自打进了松鹤清樾就没见出来。”   “这就对了,”直郡王勾起唇角,声音清冷,“他身在储位这么多年,如今该尝尝居人之下的滋味了。”   银月半圆,夜色浓重时,数匹快马奔出行宫。   皇上遇刺,太子被抓,朝中将有大变。阿进泰等人虽被关押,但随行朝臣中依然有太子的亲信,束手就戮的事儿索相已经经过一次,决不能再有第二次。   然,这些报信的快马还没有奔上官道,大多都已被护军盯上。   天还未亮时,随扈大臣歇息的十九间照房就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御前侍卫的腰牌一亮,奉旨行事。被带走的大臣或高声喊冤,或沉默不语,侥幸逃过一劫的只能默默祈求菩萨保佑。   下人房也没能幸免。   前来抓人的护卫没有御前侍卫那般有礼,一脚踢开房门,赶鸭子似的将连裤子都来不及套的奴才们聚在一处,伺候过太子的全都带走。   苏伟披着外袍,拉着小英子冷眼旁观,他六品太监的补服一晃,那些粗鲁的护卫大都绕着走。挑拣的差不多了,为首的统领才靠过来道,“这位公公是?”   “咱家姓苏,在盛京给四贝勒看庄子的,听说圣上北巡,特来送些物品用什,”苏伟打了个哈欠道。   四贝勒爷用六品太监看庄子?护卫统领愣了愣,脑筋转了两圈还是拱了拱手,带人走了。   关人的厢房里越来越热闹,哭闹喊冤的不绝于耳。   小初子坐在墙角,望着渐亮的窗口,意外地平静与沉默。   清晨,荷叶上的露珠不再滚动,在初起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跪在松鹤清樾内殿的胤礽已经面色如纸、摇摇欲坠,勉强地抬手遮住映在脸上的阳光。   清扫的奴才们一溜串地进了内殿,擦地的擦地,抹桌子的抹桌子,像是根本没看到屋里还跪着个人。   窗边掸起的灰尘在晨光中起起伏伏,胤礽捂着嘴咳了两声,一个沾着抹布的水桶放到了身边,伴着细细的低语,“已有报信人逃脱围剿回京,请殿下稍安勿躁。”   胤礽垂下眼脸,掩去神色,身边的人提起水桶迈出了屋门。   “你们都出去吧,”梁九功出现在门口,奴才们纷纷起身行礼,快步退下。   “殿下,”梁九功弯腰走到胤礽身前。   胤礽仰头看了看他,虚弱一笑,“梁公公还这么叫我,我也不知当不当得起了。”   “殿下是万岁爷亲册的太子储君,当然当得起,”梁九功扶着胤礽起身,“此一事未查清前,还请太子屈就驯鹿坡,万岁爷已下令,回京前由直郡王负责太子安全。”   “驯鹿坡,”胤礽苦笑一声,“也好,就是辛苦大哥了。”   烟波致爽殿   康熙爷端坐在龙榻上,面色阴寒。   梁九功躬着身子,轻手轻脚地迈进殿内,压低声音道,“万岁爷,太子已经搬进了驯鹿坡的木帐里,直郡王也领人前去看守了。”   屋内一时沉静,梁九功垂着肩膀不敢抬头。   半晌后,一声轻叹,“老十三的伤怎么样了?”   “回皇上,”梁九功紧忙地俯了俯身,“十三爷的伤还在将养着,听郑太医说伤势似有反复。”   “反复?”康熙爷眯了双眼,“不就是一个错位扭伤吗?怎么会反复?”   “奴才也不知情,”梁九功跪到地上道,“郑太医说,一开始确实只是轻伤,但不知怎地,原本不重的外伤突然化脓溃烂,上了药也不见好。”   “糊涂!”康熙爷意义不明地一声呵斥,沉吟片刻道,“让刘院判去看看。”   “嗻,”梁九功叩头领命。   承安堂   小英子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家师父一边跟十三阿哥扯皮,一边悄悄地拨开了南窗的销子。   “看日头,十三爷该换药了,”苏伟躬了躬身,“奴才就不搅扰阿哥了,奴才告退。”   “苏公公好走,”胤祥靠在床头,点头笑了笑。   小英子不情不愿地跟着师父出了正殿。   果然,转脸苏伟就变了神色,左看右看地观察一番后,向屋子南头绕了过去。   “师父,这不是咱们府上,你又要干什么?”小英子猫着腰跟在苏伟身后,“昨天抓的太监可都没放出来呢。”   “你小点儿声,”苏伟弯着腰挪到南窗下,“十三爷的伤不对劲儿,我得查查看。”   “主子,这药今儿就别换了,”邓玉踌躇着走到床边,“太医都说挺严重的了,万一落下什么病根可怎么办啊?”   “让你换你就换,”胤祥瞪了邓玉一眼,“现在正是紧要关头,绝不能出什么纰漏。”   小英子瞪大了眼睛,跟苏伟面面相觑,苏伟嘘了一声,两人轻手轻脚地出了承安堂。 第203章 圣训   康熙四十四年   热河行宫   八月,艳阳高照,掩映在一片浓荫中的承安堂,走出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师父,我不明白!十三爷怎么会给自己下药?”小英子纠结地拽着自己的辫子。   苏伟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无力地叹了口气,“肯定与皇子间的争斗脱不开关系。如今太子地位不稳,十三爷又颇受万岁爷重视,想要独善其身,自伤筋骨不失为一个釜底抽薪的办法。”   “可,万一有什么不测——”   “嘘!”苏伟扬手打断小苏子的追问。   小英子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顺着自家师父的目光看过去,脖颈顿时一凉,“刘院判!”   “你赶紧回承安堂报信,”苏伟推了小英子一把,自己整了整衣襟,咧开嘴角迎了上去,“哟,刘大人。”   “苏公公?”刘术停住脚步,向苏伟拱了拱手,随即微蹙眉头道,“四贝勒今年也没随扈北巡,苏公公怎会一人在这关外的行宫里?”   “劳大人惦记了,”苏伟矮了矮身,“咱家本是替贝勒爷查检各处庄户账目的,刚好到了盛京,听说銮驾在此,便替庄子送了些山珍吃食来。”   “原来如此,咱们也算他乡遇故知了,”刘术笑着点了点头,一手慢慢缕过胡须。不是他堂堂太医院院判,乐于结交太监,而是这苏培盛着实特殊。当初四阿哥身患痢疾,这位苏公公可是跟不少太医结了梁子。后来四阿哥痊愈,太医院大换骨血,而这位苏公公却是得了先皇后亲自晋封。至此不说平步青云,也是各位皇子身边数一数二的大太监。   “本官是奉命来为十三阿哥诊治腿伤的,看样子苏公公也是从承安堂出来的?”   “正是,正是,”苏伟回身看了看,小英子已经没了踪影,略微放心地转过头道,“这十三阿哥从小在永和宫长大,德妃娘娘总是惦记着,我们家四爷也颇为关心。咱家听说十三爷坠马受伤,就赶紧来请个安,也算替主子进点儿心思。”   “苏公公想得周到,”刘术弯了弯嘴角,随即微敛眉目道,“本官皇命在身,不敢多有耽误,他日有时间再与苏公公叙旧。”   “刘大人客气,是咱家太过啰嗦了,不敢耽误圣命,刘大人请,”苏伟侧开身子,垂首送刘术离开,心里暗暗祈祷,希望小英子手脚够快。   忐忑不安地回到下人房,库魁迎了上来,“苏公公,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一时说不清楚,等小英子回来的吧,”苏伟抹抹脖上的汗珠,看看库魁道,“有事儿吗?”   库魁左右看了看,把苏伟拉到角落里,“是太子的事儿,我今天跟几个奴才到驯鹿坡去了,你知道太子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吗?”   “什么地方?”苏伟愣了愣。   “一个木帐子里,”库魁又压了压嗓子,“驯鹿坡都还没修好,那木帐子就是个临时搭的,堆木料的地方。这八月的天,那地儿都不透气,哪是人住的啊。”   苏伟蹙了蹙眉,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半晌后叹了口气道,“算了,主子不在这儿,咱们也管不了那么多,等回京再说吧。”   “那,用不用派人给贝勒爷送个信儿?”库魁挠了挠头,“皇上遇刺的事儿京中应当有动静了,可这太子被抓的事儿怕是一时半会传不回去啊。”   “递消息的事儿不用咱们操心,北巡队伍里肯定有主子的人,”苏伟抿了抿唇,缓口气道,“等过了中秋,让庄子上的替我送封信就行了。现下不易轻举妄动,免得给府里招惹麻烦。”   “师父,”两人正说话间,小英子一路小跑地进了院子。   “怎么样了?”苏伟把小英子拉到身旁,“刘院判看出什么没有?”   “没有,”小英子喘着粗气,生生地咽了口唾沫,“我跑回承安堂,跟邓公公及时地把十三阿哥的药换了回去。刘院判到的时候,确实检查了药性,但什么也没说,只在郑太医的方子上添了两笔,嘱咐十三爷好生休养,便起身告退了。”   “那就好,”苏伟缓了口气,“咱们得再去一趟承安堂。”   照房西厢   小初子被倒悬在一只巨大的木桶之上,铁链下的皮肤已经红肿不堪,面目也越发青紫,单一双眼睛还隐有亮光。   “林公公,招了吧,”负责审讯的监官朱朝凑到小初子耳旁低声道,“不少奴才都招了,您整日里伴在太子爷身边,随随便便说几句话就够用了。到现在这个时候,何苦再为难自己呢?”   小初子瞪了朱监官一眼,费力地别开头,不吭一声。   朱朝愤愤地咬了咬唇,刚要伸手拽下一旁的绳套,屋门被人由外推开。   “哟,赫都大人,”朱朝挥退两旁的侍卫,弯着腰迎了上去,“可是郡王有什么吩咐?”   赫都冷冷地看了朱朝一眼,“林初都招出什么了?你费的时间可不少了。”   “这,”朱朝为难地搓了搓手,“这死太监嘴太紧,浸了几个时辰的盐水都不开口,下官也实在是没办法。”   “蠢货,”赫都脸色一寒,也不再看朱朝一眼,拎着马鞭直奔小初子而去。   凌空一声脆响,小初子一声闷哼,嘴角被咬开了一个豁口,血丝混着盐水蜿蜒而下。   “哎哟,大人,”朱朝慌忙上前挡住赫都,“皇上还未有明旨,这罪犯身上带了伤不好交代啊。”   “滚开,”赫都一把挥开朱朝,“太子都被关进驯鹿坡了,还要什么明旨?”   小初子身子一紧,使力抬头看向赫都,赫都微微一笑,“你不过是个太监,太子都自身难保了,还指望谁来救你?我劝你识相些,也能少受点儿皮肉之苦。”   小初子舔了舔嘴角的伤口,沙哑着嗓音道,“殿下去驯鹿坡了,谁在身边伺候?”   赫都眼色阴暗,冷哼一声道,“阶下之囚,还指望谁来伺候?有人给他送上碗饭,都是我们郡王高抬贵手了。”   小初子垂下眼帘,轻轻挣了挣手上的链子,“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编不出来。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但是,别废了我的手脚,我以后还想伺候殿下呢。”   “好啊,”赫都弯起嘴角,握着马鞭的手暴起青筋,“我就看看你还有没有机会伺候你的殿下……”   一声哀嚎像是午夜中失了血亲的小兽,站在触目惊心的杀场前,被一箭贯穿胸口。   刚从下人房走出的苏伟猛地停住脚步,看向不远的院子。   小英子由后捧住苏伟的手臂,小声道,“那是关押太子僚属的地方,现在都是直郡王的人在看着。”   苏伟慢慢地吐出口气,拍拍小英子道,“咱们走吧。”   万壑松风殿   梁九功捧着拂尘,弯腰迈进殿门。康熙爷端坐在龙椅上,面前的长案摆着尚未加盖玉玺的圣旨。   “皇上,随扈的大臣们都等在外头呢。”   “他们在等什么?”康熙爷声音清冷,目色辽远。   梁九功抿了抿唇,低下头道,“太子被拘,一众僚属被抓,总得有个名头。”   “名头……”康熙爷轻轻抚过圣旨上的墨痕,“想要多大的名头不都明摆着吗?何苦来朕面前装傻?”   梁九功垂下头,压了压嗓音道,“奴才不懂这些,大体还是想看一看万岁爷的心思吧。”   “皇上,”门口的宫人举着几本册子迈进殿门,“直郡王送来了太子僚属的证词,和一些书信账目的证据。”   梁九功上前接过,扬手遣退了宫人,将几本册子呈到长案上。   “证词,证据?”康熙爷翻了翻当头的册子,眼神愈发晦暗。   承安堂   邓玉领着苏伟进了卧房,十三阿哥靠坐在床头,看着苏伟进门弯起嘴角笑了笑。   “奴才给十三爷请安,打扰阿哥休息了,还请阿哥恕罪,”苏伟俯身行了一礼。   “起来吧,”胤祥缓了口气,撑了撑身子,“今儿是你救了我,我赏你还来不及,何罪之有呢?”   “谢阿哥宽宏,”苏伟站起身,踌躇片刻后,往床边走了两步,“十三爷,主子在京城一直惦记着您的状况。他要是知道了您现下自残的举动,怕是要大动肝火了。”   “我知道,”胤祥轻叹了一声,“所以我不敢直接告诉四哥。落在自己身上的事儿最好还是自己担着,我不想四哥为了我,卷进这滩浑水里。”   “十三爷的心思,主子与奴才都感念于心,”苏伟低了低头,“可凡事都有轻有重,有度有方,阿哥此番着实太过冒险了。就算不被发现,单是伤了身子,留下病根,就是一辈子的遗憾啊。到时莫说贝勒爷,就是在天之灵的敏妃娘娘,怕都要伤心至极了。”   胤祥闭上眼睛,放在腿上的手轻轻握了握,“在作此决断之前,我就有了最坏的打算。有得必有失,要独善其身,没别的法子。”   “奴才明白,”苏伟轻抿唇角,“可如今,这个法子怕是会引火烧身啊。”   胤祥蹙了蹙眉,抬头看着苏伟道,“你是说,刘院判?”   “是,”苏伟点了点头,“刘院判是奉皇上之命来为阿哥诊治的。若在平时,倒没什么不妥。可眼下,太子被关进驯鹿坡,一应僚属均被拘禁,行宫四周都设了卡子。而从昨天到今天,皇上一直未有明旨示下。如此紧要关头,皇上还有多少空闲关注阿哥的腿伤呢?”   胤祥盯着帷帐,沉吟片刻,“储位有变,皇阿玛怕是要用到我了。这个时候,我能不能康复,关系到事态的进展。皇阿玛派刘术来,未必就是怀疑我,但想让我赶快好起来是肯定的。”   苏伟眨了眨眼睛,他倒是没想太多,只是觉得刘术的到来不那么简单,十三阿哥的计策漏洞太多。   “无论如何,十三爷不能再出此下策了,”苏伟躬身道,“依奴才对刘术的了解,他绝不是单单来给您看伤的。若是被他发现了端倪,就大事不妙了。”   “我明白,苏公公放心,”胤祥冲苏伟笑了笑,“我一番谋划,不过是为了安身立命,不会轻易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的。”   万壑松风殿   日头西斜,群臣俯首。   关押在驯鹿坡的胤礽被带到殿内,跪在众臣中央。直郡王垂首立于台阶一侧,嘴角微弯,神态清傲。   康熙爷高坐在龙椅上,环视一周后,沉下嗓音,犹如暮鼓晨钟,振聋发聩,“朕承太祖、太宗、世祖弘业,四十四年于兹,兢兢业业、轸恤臣工、惠养百姓,惟以治安天下为务。今观胤礽不效祖德、不遵朕训,惟肆恶虐众、暴戾不堪、难出诸口。”   胤礽埋下脖颈,身子微微颤抖。   康熙爷鹰鹫一样的眼神扫过群臣的面孔,“念其高居储位,朕包容二十年矣。然,其恶不改,愈发张扬。僇辱在廷诸王贝勒、大臣官员,专擅威权、纠聚党羽、窥伺朕躬!朕思国惟一主,胤礽何得何能将诸王贝勒、大臣官员任意凌虐、恣行捶挞?”   “皇上息怒,”群臣闻声而跪,康熙爷长叹一声,“朕巡幸陕西、江南、浙江等处,或驻庐舍,或行御舟,未尝一事扰民。而胤礽同其属下人等,恣行乖戾,无所不至,令朕赧于启齿!又暗中遣人将外藩入贡之物任意攘取,以至蒙古俱不心服,种种恶端、不可枚举!”   “皇阿玛——”胤礽征愣着抬起头,紧抿的唇角已然露了血色。   “从前,索额图助尔等潜谋大事,朕悉知其情!”康熙爷打断胤礽的话,“朕将索额图处死,你却不知悔改,三番四次欲为索额图复仇,私下结成党羽,不念朕恩。”   胤礽垂下头,脸色苍白如纸,不再争辩。   康熙爷轻阖了双眼,鼻翼嗡动,“朕总希冀你能悔过自新,隐忍优容至于今日。朕又知你赋性奢侈,特提拔伊乳母之夫凌普为内务府总管,便你取用。孰知,凌普更为贪婪,窃取官银,逞其凶恶,甚至谋害皇嗣!朕的一时心软,至胤禛痛失爱子。而你,毫无友爱兄弟之心,回报君父之德!所用之物,皆远过于朕,犹不知足,如今还勾结外邦,谋害祖业,败坏国家!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何以为君?”   胤礽颤抖着缓缓下拜,嘴角竟微微勾起,“儿臣让皇阿玛失望了,请皇阿玛治罪。”   “然,”康熙爷双目微扬,远望殿门之外,“胤礽乃朕上启太庙,下谕百官,昭告天下,亲册为太子之位。如今,诸皇子德能未显,不堪大任。储位关乎国祚,变之则乱。朕前虽命直郡王胤褆看押太子,护持朕躬,但并无立胤褆为太子之意。”   直郡王身子一僵,如坠冰窖,一双漆黑的眸子直直地看向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   “胤褆秉性躁急愚顽,不可为一国之君,”康熙爷的眼光轻飘飘地落到了胤褆身上,胤褆攥紧了袖中的拳头,直掐的掌心生疼,才硬生生地垂下了头。   康熙爷轻吐了口气,继续道,“现下,朕有心将胤礽先行关押教养,其党羽凡系畏威附合者,皆从宽不究。另将索额图之子格尔芬、阿尔吉善暨二格、苏尔特、哈什太、萨尔邦阿,立行正法。杜默臣、阿进泰、苏赫陈、倪雅汉著充发盛京。此事关系天下万民,甚属紧要。乘朕身体康健,定此大事。尔诸王大臣官员兵民等,以胤礽所行之事,为虚为实,可各秉公陈奏!”   一番圣训,几家生死,直郡王于储位无缘,太子却是未来不明,朝堂间的势力又要有一番大清洗。   大臣们面面相觑后,齐齐俯身道,“皇上圣明。” 第204章 月夜   康熙四十四年   八月的夜,繁星朗朗。   热河行宫万树园的角落里,一个赤着脚的身影躺在溪边的草地上。   晚风吹过树叶,带起一阵湿润的腥气,飒飒的声音犹如蛰伏在阴影中的鬼魅,觊觎着最后一点光亮。   苏伟不耐地蹬蹬腿,再好的良辰美景似乎都无法压制他内心的狂躁与不安,悬在夜幕中的银月已被乌云遮了一半。   “师父,”小英子脱了鞋,轻手轻脚地走到苏伟身边。   苏伟看了他一眼,揪起一根嫩草叼在嘴里,“这么晚了,你出来干嘛?”   “我睡不着,”小英子抱着膝盖坐到苏伟身边,“师父,你是不是想贝勒爷了?”   “谁说的,”苏伟“噗”地吐出草根,“我只是心烦而已,这么两天出了这么多事儿,今晚没几个人能睡得着的。”   “切,”小英子不屑地撇撇嘴,“在府里时天塌下来,你都睡得死沉死沉的,现在跟咱们又没直接关系,还找借口……”   “你怎么那么多话呢,”苏伟抬手巴了小英子脑袋一下,“皇上的一番话,削了太子的羽翼,搁置了储位的变动,又彻底绝了直郡王的心思。等消息传回京,势必引起朝野动荡,主子贵为四贝勒,怎么可能没有直接关系?更别说,他本来就有——”   苏伟话音一顿,没有继续说下去,脸色却有些暗淡。   “那,咱们什么时候回京啊?”小英子挠了挠后脑勺,“朝堂不安稳,师父得呆在主子身边才行啊。”   “我呆在他身边有什么用……”苏伟又揪了根草叼在嘴里,伸出一只手拢住月亮的影子。   “眼看着中秋了呢,”京城四爷府,东小院的大枣树下躺着个湖青色长袍的人。   张保躬身站在廊下,弯了弯腰道,“今年是少有的大月亮呢,主子不如请旨到庄子上过节赏月?”   “没心情,”四阿哥伸出一只手轻揽月色,语气间颇有些懊恼,“中秋是个团圆的日子,却偏赶在这最不能团圆的时候。”   张保抿了抿唇,低下头没有答话。   四阿哥轻叹了口气,拿起胸前的魔方转了转,“北巡队伍那边有新的消息传回来吗?”   “回主子,尚无新的消息,”张保低了低头,“说来也奇怪,从皇上遇刺到现在快一个月了,后续的调查应该接二连三的传回京来,可是却一直毫无动静。”   “未必是毫无动静,”四阿哥对着一个白块儿发愣,转了两转后又重头开始,“皇阿玛封锁消息,避免京城动荡,能做到如此地步,怕是跟二哥有关了。”   “主子的意思是,”张保压了压嗓子,“东宫有变?”   “从胤祥的异样来看,变故是迟早的,”四阿哥放下魔方,仰头望着夜空,寂静的院落里传来阵阵蝉鸣,“快到打枣的季节了,找人把树上的虫子粘一粘。”   “是,”张保俯身领命,随即想起什么似的道,“往年里,苏公公都会提早组织小厮除虫补蝉。尤其后院这颗大枣树,夏起小英子就时时盯着了,一有动静立刻下网,管保一个枣子都不叫糟蹋。今年,也是奴才疏忽了。”   “他难得有这么细心的一面,”四阿哥弯了弯嘴角,坐起身摸了摸怀里的魔方,原本寂寥的神色却渐渐若有所思起来。   热河行宫,延薰山馆   夜色浓重,竹影斑驳,直郡王坐在一片黑暗的床榻上。月色朦胧下,李进忠垂首站在窗边。   “郡王,”赫都迈入屋门,却被一室的冷凄止住脚步。   犹如寒冬腊月的苍茫,在无形的阴影中落下巨石一般的压迫感。似乎过了良久,又似乎只是一瞬,一个干哑而阴沉的嗓音才悄然响起,“过来说话。”   赫都抿了抿唇,轻轻咽了口唾沫,举步走到榻前,“郡王,奴才已经派人回京递送消息了,想必明相得知如今情势,定会为主子筹谋。此番,太子的罪名已被皇上亲口落实,东宫易主是迟早的事,只要大位一天未定,郡王都是最有希望的。还请主子,不要妄自菲薄。”   直郡王的目光散乱而恍惚,落到赫都身上却渐渐阴寒起来,“本王什么时候,让你通知明相了?”   赫都身子一紧,慌乱地垂下头道,“是奴才自作主张,奴才只是想为主子做些什么,请主子恕罪。”   “哼,”直郡王轻声一笑,在一片漆黑中渗透骨髓,“罢了,我现在还能治谁的罪?纳兰家势力犹在,本王却是一枚弃子了,有你们从中保驾,或许还能苟且偷生。”   “郡王,”赫都俯身下跪,面容悲切而坚定,“奴才不管皇上如何、明相如何,奴才都只认郡王这一个主子!”   直郡王看了赫都半晌,微微勾起嘴角,“起来吧,本王只是一时伤感,没有自怨自艾,更没有怨天尤人。比起驯鹿坡那位,本王失去的不过是从未得到的东西罢了,没什么好可惜的。”   驯鹿坡   胤礽坐在一张毛毡上,背倚着墙壁,丝丝寒意随着阵阵幽风卷进脖领里。   “爷有多少个夜晚,没有这样平静的看过月色了?”清冷的声音在空阔的帐子里响起,却没有一个人应答。   胤礽弯起嘴角,缓慢地垂下头,从袖子中掏出一支毛笔,柔软的笔触划过手心,有些许熟悉,亦有些许陌生。   “小初子,”胤礽怅然地看着漆黑的夜色,“你说,他现在还记得我吗?”   照房西厢   月光映出的窗影里,歪着一个瘦削的人,血迹斑驳的双腿夹着粗制的木条,窸窣的吞咽声在若有若无的呻吟中尤为明显。   “林公公,别吃了,”一个同样受了刑的太监挪到小初子身旁,“这些饭菜都馊了,吃下去要闹肚子的。”   小初子捧着沾染尘土的木碗,看了小太监一眼,浑浊的双眼映出一抹月色。   片刻后,微微抖动的筷子撞到碗沿儿,散落在地上。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脱力,小初子抓了几次都没能再拿起筷子,最后只得将沾满血污的手伸进碗中,抓起泛着酸味的糙米饭塞进嘴里。   异样的夜晚在姣好的月色中慢慢划过。   清晨,苏伟绕到了承安堂后头,抓到了缩着脖子走路的邓玉。   “苏公公,”邓玉惨白着脸,看着苏伟直咽唾沫。   苏伟皱了皱眉,左右看看后,压低声音道,“十三爷又用药了?”   邓玉抿着嘴唇,踌躇了半天,点了点头。   苏伟叹了口气,放开邓玉,来回踱着步子,“刘术能一路混到太医院院判,一定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十三阿哥的伤口上沾了别的药,迟早被他看出来。”   “那怎么办啊,”邓玉哭丧着脸道,“我劝过主子了,可主子不听,冒着欺君的风险也要这么干。”   苏伟咬了咬嘴唇,拍拍邓玉的肩膀,“我来想办法,十三阿哥不就是想急流勇退嘛,用不着这样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   “真的啊,”邓玉眼眸一亮,上前抓着苏伟手臂道,“苏公公要是能救我家主子,让邓玉做什么都行。”   苏伟上下打量了邓玉一番,抿抿嘴唇道,“你有银子吗?”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中秋的莅临,让气氛诡异的热河行宫总算有了些热乎气儿。   八月十五,三照房的别院中,早早地响起了人声。   刘术对于苏培盛的到来,有些许惊讶,又颇为无奈。   看着摆在桌上的木盒,刘术扬了扬眉,“苏公公这么大的礼,本官实在受之有愧。咱们好歹相识一场,苏公公有事只管吩咐就是。”   苏伟弯了弯嘴角,将银光闪闪的木盒扣上盖子,推到刘术身前,“咱家孤身在外,主子不在身边,所做所为无非是为了保全自身。刘大人浸淫官场多年,近来何事关乎你我,想必比咱家更清楚。”   刘术蹙了蹙眉,看着眼前这位苏大公公半天没说话,这是试探还是贿赂让人捉摸不定,四爷是否参与其中更让他困惑不已,“苏公公的话,本官实在参详不透。近来,朝中事多,但与你我关系都不大。硬要说有关的,就是十三爷的伤——”   刘术一愣,心中逐渐清明,看着苏伟的眼神变了又变。   苏伟见到刘术的神色,心下明了,这人果然是来查探十三阿哥的伤是否有猫腻儿的。   “十三爷的伤何以关乎公公的安危?”刘术扬了扬眉。   苏伟笑了笑,端起茶碗轻泯了一口,“刘大人有闲情逸致来关心我,倒不如关心关心自己。咱们都是给人当差的,咱家的主子生起气来顶多罚一通,大人的主子生起气来怕就要见血了。”   刘术眯了眯眼,拈了拈半须道,“苏公公既知晓此理,便不要再强人所难了。”   “我并非强人所难,只是想劝一劝刘大人,”苏伟把手插进袖子里,向前倾了倾身子,“咱家伴在皇族身侧二十几年,看得很清楚。说穿了,做主子的亦有七情六欲。当今圣上,固然心意难测,但为君者亦为父。前几日一番圣训,看似吓人,实则太子与直郡王俱未损半根毫毛。如今,十三爷即便触怒龙颜,也不过丢了一时的恩宠。这皇子的身份是抹杀不掉的。他日,圣上忆起父子之情,十三爷就还是十三爷,而刘大人却不知要如何自处了。”   刘术略有踌躇,看向苏伟的眼神微微动摇,“那依苏公公之意?”   苏伟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两张银票,放到了木盒之上,“顺水人情而已,如今的太医院中还有谁比刘大人更有说服力呢?” 第205章 粘杆处初设   康熙四十四年   热河行宫   中秋月半,万树园内遍布丝竹之声。   大臣们觥筹交错,吟诗弄月,似乎尤为热忱。只是,康熙爷颇有点儿意兴阑珊,早早地退了宴席,回到烟波致爽殿歇息。   梁九功伺候着皇上换了常服,斜倚在榻上,又让人上了两盘糕点,一壶苏叶汤。   “万岁爷,您今儿在席上都没怎么动筷,”梁九功夹起块儿月饼呈给康熙爷,“怎么说都是中秋佳节,这自来红是顶好的用料,您尝一块儿,也算赶赶日子。”   “你是有心了,”康熙爷接过月饼,若有所思道,“既是过节,宫里内外都沾沾节气,驯鹿坡也别疏忽了。”   “奴才明白,”梁九功俯了俯身。   “启禀万岁爷,刘院判求见,”宫人跪到门口,扬声禀报道。   “让他进来吧,”康熙爷放下月饼,向垫子上靠了靠。   刘术领着郑太医迈进殿们,俯身行礼,“臣等叩见陛下,恭祝吾皇圣安。”   “行了,起来吧,”康熙爷整了整袖口,语态平缓,“老十三的腿怎么样了?”   刘术抬头看了康熙爷一眼,略有踌躇。   康熙爷眯起眼睛,语调微沉,“有话直说,别吞吞吐吐的。”   “是,”刘术俯身一揖,“十三爷的腿暗生脓疮,溃血难愈。即便恢复,逢上阴雨天气,怕也要不良于行。”   “混账!”炕桌上的碗碟杯壶俱被扫落在地,两位太医慌忙叩头请罪。   康熙爷缓了口气,语带威严,“胤祥不过是个跌打损伤,被你们治了一个月竟然治出了溃血之症,如今还有面目求朕宽恕?”   “皇上,”刘术直起身子,拱了拱手,“十三爷的伤确实是太医院的疏忽,微臣这几日前后查探,发现十三爷的伤口错用了活血散瘀的药物,导致外伤一直不能愈合,加上天气湿热,一路奔波,才致溃血之症。”   “老十三的伤,一直是郑玉负责的,”康熙爷偏头看向郑太医。   郑玉身子一紧,抖似筛糠,“皇上,微臣冤枉,微臣怎样也不会弄错——”   “郑玉,”刘术喝断郑玉的话,转过头对康熙爷下拜道,“皇上,黄陂遇刺那天,放置药材的车架被刺客冲撞,虽未损失多少,但不少丹参粉被打破。十三爷也正是那天受的伤,随扈太医俱手忙脚乱,车架中的丹参粉怕是没有清理干净。除却十三爷外,几个受伤的护军也都有了溃血的症状。”   郑玉惊魂未定地看看刘术,又看了看尚未开口的万岁爷,一咬下唇俯身道,“皇上恕罪,是微臣疏忽大意,急于诊治十三爷的骨伤,未对外伤所用白药细加检看,才酿此大错。”   康熙爷缓缓地吐出口气,看向刘术、郑玉的眼神带着审视,沉默半晌后开口道,“医者,命也。一时疏忽就让朕的儿子终身背上残症,轻易饶恕你们,以后岂不是更加得过且过?郑玉,杖责八十,充发盛京;刘术,杖责三十,摘去太医院院判之职,回京闭门思过!”   刘术、郑玉被拉出烟波致爽殿时,俱脖颈发寒,身子冰凉。   康熙爷的重责是刘术没有想到的,他应了苏培盛的建议,却又留了心眼,将十三爷伤情的恶化实属人为说了出来,又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企图给自己多留条后路,却不想反而让自己丢了太医院院判的帽子。   内殿中,康熙爷的脸色尚且发寒,梁九功遣人收拾了一地的月饼残渣,踌躇半晌后上前一步试探道,“皇上,十三阿哥那儿——”   “不堪大用啊,”康熙爷长吐口气,搭在桌上的手握了又握,“传旨回京,命胤禛、胤禩共同处理政务,胤禩暂代内务府总管一职,全权处理凌普贪污、谋刺一案。”   梁九功神色一凛,俯身下拜道,“奴才遵旨。”   承安堂   苏伟得知刘术、郑玉被处置已是第二天。新来为十三阿哥看伤的周太医可谓认真至极,换药时甚至口尝脓水确认药性。苏伟白着脸站在一边,想到被处置的两位太医,心里着实不太好受。   “苏公公,”库魁悄声地将苏伟拉到外厅,“皇上一早传旨回京,命四阿哥、八阿哥协理政务,还命八阿哥暂代内务府总管一职,全权处理凌普一案。”   “这么快就烧回去了,”苏伟皱了皱眉,“把我的信给庄子上的人,也别绕道盛京了,直接送回京去。”   “是,”库魁低了低头,快步走出屋门。   邓玉将周太医送出房门,对苏伟小声道,“苏公公,主子要见你。”   苏伟点点头,躬身进了卧房,十三阿哥看着苏伟,微露窘色,“是我不听苏公公劝告,执意如此,不想倒害了两位太医。”   苏伟抿了抿唇,轻叹一声,“伴君如伴虎,奴才也没想到皇上会如此重责。不过,阿哥腿伤一事迟早得有人负责,奴才不去做,别人也会做。”   十三阿哥缓了口气,点了点头,“其实,我知道此事的后果。只是心中憋着一口气,就想看看皇阿玛会怎么处置我。如今想来,当真幼稚。”   苏伟垂下头没有说话,十三阿哥看了看他,语态和缓,“苏公公也别太自责,这两位太医胤祥都记得,他日只要有机会,定加倍补偿他们。”   苏伟应了一声,依然垂头丧气状,胤祥歪了歪头,“苏公公还有什么心事,不妨直说。”   苏伟咽了口唾沫,抬头看了十三阿哥一眼,又垂下脑袋,“之前,奴才管邓玉拿了三百两银子。”   “这个我知道,”胤祥向垫子上靠了靠,“人情往来,理所应当,不过那刘术胃口可不小。”   “其实,”苏伟挠了挠后脑勺,“三百两没够用。”   胤祥扬了扬眉,“那又用了多少?”   苏伟伸出两根手指头……   “二百两?”胤祥试探道。   苏伟摇了摇头,垂下肩膀,“两千两,是四贝勒给奴才做生意的银子,那刘术是太医院院判,几百两根本砸不晕他。”   胤祥好笑地摇了摇头,扬起声音道,“邓玉,拿三千两来!”   秋意渐浓,京城褪去了中秋的热闹气氛,算起时间来,皇上要北巡归来了。   四爷府,久未闻声的关外,雪片似的消息接连传来,皇上的谕旨也在一大清早传到了府门前。   “主子的猜测没错,”傅鼐、常赉、张廷玉等人聚在四阿哥的书房里,“皇上遇刺后,太子被抓。圣训虽未言明太子与刺客有关,但提到了勾结外邦,败坏国家,显然与漠北蒙古甚至准噶尔有所牵连。”   四阿哥坐在书桌后,神情不明,“比起二哥,大哥才是最受重创的,皇阿玛轻飘飘一句话就绝了他这许多年的心思。事实显而易见,即便二哥的太子之位不保,也轮不到直郡王登上九五之位。”   “可,”张廷玉微蹙眉心,“皇上还是没有言明储位的立废,这许多罪名压下来,只是一句拘禁教养,着实让人想不通。”   “皇阿玛的行动从来不只一个目的,”四阿哥转着手中的魔方,“太子在民间的声望,在朝中的势力都不容小觑。储位关乎国体,这是皇阿玛最重视的地方。”   “那,”常赉接茬道,“皇上命主子与八贝勒协理政务,可是有削弱太子力量的意思?八贝勒受命处理凌普一事,主子打算如何参与?”   “这事儿爷不能参与,”四阿哥揉了揉眉心,“皇阿玛已经命胤禩代理内务府总管一职,显然是让他全权处理。至于是否打压太子,还有待京中局势的变化。”   “主子,”张保由外而入,“盛京庄子上送来了苏公公的信。”   四阿哥猛地抬头,把魔方揣到怀里,“拿过来!”   张保左右看了看,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出那封厚的像半本书的信。   书房里静默了半个时辰,傅鼐等人都在纠结着要不要起身告退时,四阿哥终于抿着唇角,放下信纸,“胤祥的腿落下了顽疾,以后怕是不良于行”。   张廷玉略一思忖后开口道,“十三阿哥近几年一直十分得皇上重视,如今,怕是要风水轮流转了。”   四阿哥点了点头,“自保之力不足,爷才不去当那个出头鸟,胤禩既然被选上了,就看他如何应对吧。”   “主子圣明,”几人齐齐俯身,四阿哥捏着信封站起身,“爷去东小院歇一歇,傅鼐陪着我,你们都回去吧。”   “是,”几人先后退出屋门,傅鼐陪着四阿哥向东小院走去。   “让你准备的人挑选的怎么样了?”四阿哥背着手走在人前。   傅鼐拱了拱手,放轻声音道,“奴才筛选的很仔细,但全然符合要求的太少。既要生面孔,又要熟悉京中世家权贵,有几下身手,头脑又不笨的,如今才得四人。”   “足够了,”四阿哥理了理袖口,“这种人可遇不可求,数量不是关键,备上银子,打发出去吧。老八那儿要有一个,佟佳氏一个,托合齐府上一个,阿灵阿府上一个。”   “是,”傅鼐低头领命,四阿哥捏了捏手上的信封,眼眸越加深邃。 第206章 年家人   康熙四十四年   八月末,四爷府门前,张保扶着年遐龄下了马车。   几抬软轿由长街而过,皂青色的帷子掀起阵阵微波,扰得马儿不安地跺了跺步子。   年遐龄上了台阶,停住脚步回头望了望,“这几日八贝勒府上尤为热闹吧?”   “是,”张保躬着身子,引年遐龄进府,“轿子、马车不断流地来回,入了夜都有各府的差使前后转悠着。”   年遐龄闻言轻叹了一声,摇了摇头,跟着张保进了府门。   书房里,四阿哥在软榻上摆了棋局,见年遐龄进了院门,便起身迎了出去。   “老臣给贝勒爷请安,”年遐龄俯身一揖,被四阿哥扶起。   “年老勿须多礼,”四阿哥弯了弯唇角,“我刚摆好一副残局,正待年老为我解惑呢。”   两人进了书房,各自就坐。张保上了热茶,便俯身退下。   四阿哥让了黑子给年遐龄,端起茶碗刮了刮茶末,“行宫的事,年老可有所耳闻?”   年遐龄捋了捋胡须,落下首子,“京中四处流言蜚语,老臣也从中得闻一二,不过倒是不算意外。”   “此话怎讲?”四阿哥执起白子,扬了扬眉梢。   年遐龄弯了弯唇角,目光落到棋盘上,“自从太子成年,这东宫之位便越发不稳当了,有所变故是迟早的。朝臣们心里都有谱,才会在皇子间各自站队。不过,圣心难测,皇上最忌讳宗亲权臣私下结党。此番便是直郡王求胜心切,首当其冲了。”   四阿哥微蹙眉心,落下一子,“那,依年老看,二哥此次还能保住太子之位吗?”   年遐龄敛了眉目,应了一棋,抬头看着四阿哥反问道,“依贝勒爷看,现下若是太子被废,皇子间有谁可取而代之?”   四阿哥略一征愣,手中的棋子迟迟未放下。   年遐龄端起茶碗,轻抿了一口,语态深沉,“太子是圣上一手教导出来的,不说赫舍里氏的尊贵与索额图的势力,单就太子自身能力而言,做一守成之君绰绰有余。把皇位交给他,朝臣百姓都不会有所怀疑。”   四阿哥轻叹了一声,点了点头,“年老所言确实,年幼时,二哥就是兄弟间最为出色的。待到成年,大哥随裕亲王几次出征,才在文治武功中略占一层。”   “这便是了,”年遐龄放下茶碗,又拈了拈半须,“朝臣都执着于太子的罪过,静待圣上易储,却不想这其中的因果。当初,圣上就是为了稳定民心,延续大清正统,才在登基不久就立下太子。如今二十余年过去,太子的存在就犹如镇海神针。一旦废黜,朝堂动荡,民心不安,那些不甘屈居人下的前朝遗将,野心昭著的戎狄蛮夷都将借机兴风起浪。而最为关键的是,皇上心中没有可接替的人选,皇子间没有能主持大局的人。若一朝天陵突崩,大清的天下怕就要改名换姓了。”   “年老言之有理,”四阿哥缓了口气,落下一枚棋子,眉宇间净是愁绪,“这几年,皇阿玛时常将胤祥带在身边,栽培提拔之意甚是明显。若是有心易储,于胤祥来说,或许真是天赐良机。”   年遐龄捡起棋盘中的死子,轻摇了摇头,“许是提拔,许是测试,亦可能是利用,人心从不只有一个回路,当今圣上更是如此。现今,太子被拘,直郡王也失了机会。皇上突然令贝勒爷与八阿哥协理政务,其中缘由想必也十分复杂,贝勒爷还是得谨慎从事为好。”   四阿哥点了点头,将手中的棋子放进棋盒中,向年遐龄拱了拱手,“多谢年老提点,这盘棋胤禛还是输了。”   年遐龄笑了笑,略一低头道,“这本就是盘残局,输赢早已注定,贝勒爷此时还能静心盘活已属不易。老臣只希望,他日贝勒爷可保持这份心境,勿要被瘴气迷雾遮了眼睛。毕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时一输一赢,就在一念之间。”   “主子,”张保轻声迈进屋门,打断两人的对话,“日头已近午时了,可要吩咐厨房备膳?”   “好,让厨房多备几道菜,”四阿哥勾起嘴角,转头向年遐龄道,“年老留下和胤禛一起用膳吧,我还有些政务上的事儿要向年老请教。”   年遐龄见之,也没推却,低头拱手道,“多谢贝勒爷,那老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张保闻言,刚要俯身退下,却被四阿哥扬声唤住,“你派个人去西配院,把侧福晋请来,跟爷和年老一同吃个午饭。”   “不可,不可,”年遐龄慌忙站起,向四阿哥躬下身子道,“慕筠已为人妇,老臣是外戚,她母亲又没在,不方便此刻见面,还请贝勒爷见谅。”   四阿哥弯了弯唇角,扶起年遐龄道,“年老何必如此拘谨,说起来,咱们也是一家人了,这些繁文缛节不理也罢。慕筠入府后,帮衬着福晋打理后院,十分辛苦。我本来也想召二老入府一叙,好了却慕筠的思亲之苦。”   “贝勒爷的好意,老臣铭感五内,”年遐龄低了低头道,“只是今日着实不合规矩,慕筠有侧福晋的位分在身,在府里更应该有礼有节。贝勒爷既有此恩惠,还是待他日,老臣让内子递了帖子,再正式拜访。”   “年老思虑周道,”四阿哥扶着年遐龄坐下,“既是如此,胤禛也不强人所难了。如今二老人在京城,随时可递帖子进府,慕筠身为侧福晋,本也要招待宗妇。更何况,福晋身子不好,后院的事儿就得她多操劳了。”   “理该如此,何来操劳之说,”年遐龄微微颔首,“慕筠自小胆大淘气,她母亲也放任她,养了个骄纵高傲的性子,还请贝勒爷多多包涵。”   四阿哥弯了弯嘴角,端起茶碗轻抿一口,“慕筠很识大体,性子也懂事坦率,年老勿须担心。如今,亮工在四川任职,时间不长却颇有功绩。儿女皆有如此德行,年老当可安度晚年了。”   “贝勒爷谬赞了,”年遐龄轻叹一声,低头捋了捋胡须,“儿女成人,孤身在外,于父母来说,倒宁可他们平凡一些。”   西配院   年氏站在窗前,遥望着院门。   凌兮轻手轻脚地卷了帘子,站到年氏身后,“主子,别等了,依老爷的性子肯定是不能过来的。”   “我知道,”年氏轻叹了一声,一手抚了抚窗棂,“采兮不是到前院去了吗,我就是想知道,父亲来了都做了什么,有没有提起我。”   “老爷一向最疼小姐了,怎么可能不提起您呢,”凌兮笑了笑,扶住年氏的手臂,“咱们到屋里去等吧,天气转凉了,别再着了风。”   年氏又看了几眼窗外,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跟着凌兮进了内室。   那厢,采兮正好脚步匆匆地赶了回来,进屋冲年氏一行礼道,“主子,奴婢到前面不久,老爷的侍从塞了封信给我。”   年氏一愣,赶忙伸出手接过,“父亲怎会这样传信?难道是哥哥那边出事了?”   “主子别急,”凌兮帮年氏拆开信封,“老爷一定是有话,不方便透过贝勒爷。”   年氏抿了抿唇,展开信纸细细地读了起来,半晌后轻叹了一声,“明相病重,纳兰家一直封锁着消息,哥哥那边还不知是个什么态度。父亲让我心里有个数,不要和哥哥多加联系,免得引贝勒爷忌讳。”   凌兮秀眉微蹙,捏了捏帕子道,“明相若是离世,少爷还能靠向纳兰家吗?这说不定是件好事儿,没有明相从中撺掇,少爷说不定就能和老爷、小姐同心同德了。”   “你不了解哥哥,”年氏看了凌兮一眼,“哥哥生性傲气,一心要做番大事业,却不愿轻易受制于人。明相也好,贝勒爷也好,在他心里都是攀登高位的垫脚石。明相即便离世,只要纳兰家还有用处,哥哥就不会利落地跟他们断了关系。到时,对贝勒爷来说,才是真真的损了做主子的颜面。”   “那,咱们怎么办啊?”采兮满脸愁容地看了看凌兮。   凌兮抿了抿唇,看向年氏,“主子……”   年氏深深地吐了口气,捏起帕子抿了抿唇角,“写信给王妈妈,让她准备动手吧。新嫂身子一直不好,逢了丧父之痛,一时缓不过来也是正常的。”   年遐龄告辞离去,已近傍晚,张保陪着四阿哥往西配院走,“这年大人对主子还是十分忠心的。”   四阿哥背着手,点了点头,“不过,年老毕竟上了岁数,能帮爷的地方太少。爷也不忍心,让他再卷进朝廷间的争斗里。倒是那年羹尧,狐狸一样的性子,难以掌控啊。”   “张廷玉大人不是说,明相病重吗,”张保压了压嗓子,“只要明相一死,年羹尧还不靠向主子吗?”   “纳兰明珠死了,还有纳兰揆叙呢,”四阿哥低头理了理袖口,“这年羹尧是心比天高,谁能帮衬他,他才会靠向谁。本来,爷也不急于这个时候拉拢他。只是如今,纳兰揆叙的后头是老八。良乡庄子的事儿、弘晖的死,爷都忘不掉。”   八爷府   一大清早,纳兰揆叙的马车停到了八爷府门前。胤禩亲自站在门口,迎纳兰揆叙进府。   “微臣要恭喜八贝勒了,”纳兰揆叙一下车便冲胤禩行了一礼。   胤禩慌忙扶起,将纳兰揆叙一路引进府门,“兄长太过客气了,这几日,胤禩一直惦记着府上的情况。若不是太过扎眼,胤禩就前去拜访了。”   “有劳贝勒爷惦记,”纳兰揆叙轻叹了一声,挥退了尾随的侍从。   胤禩也遣走了伺候的奴才,将纳兰揆叙迎进会客厅,“明相的身体怎么样了?还是不见好吗?”   纳兰揆叙摇了摇头,低身坐到木椅上,“阿玛也是积劳成疾,换了多少个大夫来看,都没有起色。如今,只能人参吊命,一天一天熬着了。”   “明相也是辛苦,”胤禩低头叹了口气,随即想起什么似的道,“如今,皇阿玛命我暂代内务府总管一职,若是兄长需要什么山珍药材,不妨直说,胤禩还是能帮上一二的。”   “多谢贝勒爷,”纳兰揆叙拱了拱手,“现下正是贝勒爷大展宏图的好时机,勿要因为臣等被抓了把柄。关外一役,太子、直郡王都大受打击,十三阿哥又落了残症,贝勒爷此时该一露头脚了。”   胤禩抿了抿唇,微蹙眉心道,“皇阿玛是命四哥与我一起协理政务的,却又格外把凌普和内务府的事儿交给了我。我这心里总是不安,不知这凌普的案子该着轻还是着重。”   “贝勒爷勿要多想,”纳兰揆叙端起茶碗,刮了刮茶末,“皇子间除却太子与直郡王,只有贝勒爷您,身后有权臣支持。当下,太子门人多有动摇,正是咱们拉拢人心的好时机。内务府的案子牵连甚广,凌普等人是留不得,但其他受牵连的却可酌情一二。”   胤禩略一思忖,压下声音道,“兄长的意思是,责其首而宽起从?”   “正是,”纳兰揆叙放下茶碗,弯了弯嘴角,“八贝勒贤德的名声早已在外,如今更是得皇上看重,处事宽严有度,那些望风而倒的朝臣们势必会一心归顺。届时,别说四贝勒,就是太子、直郡王东山再起,也不是贝勒爷的对手了。”   热河行宫   承安堂偏厅里,苏大公公正捧着木盒子傻乐,小英子一脸嫌弃地站在门边。   “贝勒爷要是知道你管十三阿哥要银子,还多要了一千两,肯定会生气的。”   苏伟抬头瞥了小英子一眼,“什么多要一千两,这是十三阿哥赏我的,我拿的是主子的银子,怎么能随便乱花呢。盛京那边传来消息,谢庆卖掉的那批皮料,赚了一千二百两,他自己留了四百两,剩下的留给穆尔察了。穆尔察已经在打牲乌拉处设了点子,收取皮料,以后赚的肯定比这批多。我的第一桶金,总算是要来了,哇哈哈……”   小英子扁了扁嘴,揉揉一身的鸡皮疙瘩,往门外退了退。   “苏公公,”库魁掀帘而入,打断了苏伟的魔性笑声,“前面传来消息,皇上要起驾回京了。”   “这么快,”苏伟眨眨眼睛,“那咱们也收拾收拾,先回趟盛京,然后再——”   “皇上格外下了旨,”库魁又打断苏伟的话,“命十三阿哥在行宫养伤,不必随扈回京了。” 第207章 谋略   康熙四十四年   热河行宫,承安堂   邓玉送走了传旨的太监,回到廊下,正与由偏厅而出的苏伟碰上。   “苏公公,您看这——”邓玉满腹愁容,看到微启的窗棂又硬生生咽下了后半句话。   苏伟轻叹口气,拍了拍邓玉肩膀,进了十三阿哥卧房,“奴才给十三爷请安。”   “起来吧,”胤祥靠坐在床头,一手轻轻拂过盖在腿上的锦被,“苏公公想必是听闻圣意了。此次回京,有几件事,还想请苏公公代为转达。”   “请十三爷吩咐,”苏伟低了低头。   “京中情势未定,请四哥保重自身,勿要勉强为我求情,”十三阿哥放沉了声音,苏伟抿了抿嘴角。   “另外,”胤祥缓了口气,语带寥落,“我不在京城,阿哥所里还有劳四哥照顾着。”   “十三爷放心,”苏伟垂下身子,“奴才定一字不漏地传达给贝勒爷。贝勒爷与十三爷兄弟情深,定会悉心照顾福晋、小主子们,寻找恰当时机,接十三爷回京。”   胤祥点了点头,嘴角轻轻弯起,“二哥被拘,大哥势败,这个时候被皇阿玛留在行宫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爷也算得偿所愿了。”   苏伟抬头,看了看十三阿哥眸下垂落的阴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由承安堂出来,苏伟早先得意的神色已看不见踪影,眉间眼下俱是愁绪。   “师父,”小英子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皇上为什么留十三爷在行宫养伤?之前的事儿,两位太医不是都担下来了吗?”   苏伟吐了口气,两只手背到身后,“罪责是担下来了,嫌疑却还在,咱们总归是看轻了万岁爷……”   “那,”库魁上前一步道,“咱们现在是随銮驾回京,还是转头去盛京?”   苏伟咬了咬嘴唇,思忖片刻,“盛京暂时就不去了,距离京城太远。十三爷留在行宫,主子难免孤立无援。”   “那就回京呗,”小英子挠了挠帽檐下的后脑勺,“实在不行,咱们先去京郊的庄子上住。”   苏伟瞥了小英子一眼,正了正神色,“不去盛京,也不回京城。”   库魁与李英面面相觑,苏伟长吸了口气,“咱们跟着谢庆,去趟张家口。等办完了正事儿,时候就差不多了……”   “苏培盛,”一个有些许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几人的对话,苏伟身子一紧,转头俯身道,“小的见过梁公公。”   梁九功从拐角走出,手中的拂尘微微摆动,面上神色不明,只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果然是你。”   苏伟垂首,梁九功扫了几人一眼,库魁、李英不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咱家本来还想着,十三爷身边哪个奴才有胆子贿赂太医院院判,”拂尘换了一个胳膊,梁九功走到了苏伟身侧,“果然,还是你苏大公公足智多谋啊。”   “小的不敢,”苏伟傻笑着低了低头,“小的就是替庄子上送东西来的。因着十三爷受伤,才留下帮了几天忙,实在不知这贿赂一说从何谈起。”   梁九功轻笑了一声,缓了口气,“算你命好,万岁爷是没想追根究底,否则,你以为你的安排当真天衣无缝?”   苏伟没吭声,依然傻着一张脸,纯真无知地低着头。   梁九功也没在意,转了转手上的拂尘,话语间颇为随意,“不说那刘术会不会把你招出来,就是这身上带了上万两银票的奴才,整个行宫里就挑不出第二个。”   苏伟暗暗咽了口唾沫,面上却一片淡然,“多谢梁公公提醒,小的以后一定注意。正所谓财不露白,更何况下人房里人所眼杂,是小的疏忽了。”   梁九功弯了弯嘴角,手上拂尘一扬,人已走远,“咱家话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苏公公,”库魁快步上前,扶住苏伟,“梁九功知道了,那皇上——”   “没事儿,”苏伟活动活动略微发软的双腿,“梁九功不会尽数禀报,更何况万岁爷没想追究。不过,咱们还真是疏忽了。”   “是下人房告的密吗?”小英子皱了皱眉,“可咱们没在他们眼下露过银票啊,那木盒子除了师父拿过以外,都是府里的侍卫看着的。”   “不是下人房,”苏伟咬了咬嘴唇,“十有八九是十三爷身边的,咱们府上都有张起麟,十三阿哥身边怎么会没有?”   京城,兵部   尚书马尔汉一路将四阿哥迎进议事厅内,遣退了伺候的奴才,马尔汉捋了捋短须,语态轻落,“老臣倒是没想到,贝勒爷会大张旗鼓地亲自到兵部来。”   四阿哥弯了弯嘴角,端起茶碗轻抿了一口,“兵部的门槛还没高到本贝勒迈不进来的地步,尚书大人未免思量太多。更何况,此次前来,本贝勒是有要事与尚书大人商议。事关社稷,一纸文书怕是交代不清楚。”   马尔汉微扬眉梢,嗓音略沉,“请贝勒爷直言。”   “此前皇阿玛遇刺一事,想必大人已有所耳闻,”四阿哥放下茶碗,神色正肃,“为何蒙古匪患能一路潜到黄陂附近而不被官府发现,大人可曾想过?”   马尔汉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老臣思量长久,既是有人从中安排,也是各处守军疏于防范。”   “不止如此,”四阿哥缓了缓神色,“这伙匪患是由漠北而来,虽然还查不出雇主受谁指使,但漠北蒙古事关重大,想必尚书大人要比胤禛清楚。”   马尔汉皱起眉头,略一思忖,“贝勒爷是说,准噶尔的势力牵扯其中?”   四阿哥负手而起,走到一排兵器架前,“我也只是猜测,做不得准,但早有准备总是好的。”   马尔汉抿了抿唇角,俯身拱手道,“是老臣疏忽了,此军情大事,应当一早与边境守军通信,嘱他们严加防范。”   四阿哥点了点头,轻舒了口气,“尚书大人随皇阿玛一路平定三藩,久经沙场,此种军事当比胤禛明了。只是,胤禛受皇命协理政务,才跑这一趟越俎代庖,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老臣惶恐,”马尔汉又躬了躬身,“是老臣敏感多疑,不容丘壑,还望贝勒爷不要怪罪。”   四阿哥扬了扬嘴角,扶起马尔汉,“尚书大人有军功在身,与朝堂上舌灿莲花的臣子自是不同的。当初,令孙恩绰跟着我做哈哈珠子时,就有所提及,今日一见也是名不虚传。大人既已知晓黄陂一事的轻重,胤禛这一趟算功德圆满了。”   “贝勒爷请留步,”马尔汉叫住转身欲离去的四阿哥,上前拱手道,“此前,十三阿哥所托,老臣已心中有数。现下,八贝勒奉命处理凌普一事,很多知情不报的重犯只充发宁古塔,更有甚者只得短短几年的牢狱之灾。此番不公,老臣愿代为上奏,请皇上决断。”   “多谢尚书大人的好意,”四阿哥嗓音微沉,半掩在袖中的手握了又握,“只不过,皇阿玛既然全权交给了胤禩,便是有所期许,现下我也不欲与其相争。大人是胤祥的岳丈,胤祥此番也是有所牵累,为了弟妹的安稳,大人还是独善其身为好。”   马尔汉略一征愣,四阿哥已出了屋门。   “老臣恭送四贝勒,”马尔汉长揖到底,再抬头时已没了人影。   “伯父,”马尔汉侄子工部侍郎穆尔泰由侧门而入,“四贝勒此番当真是为了漠北蒙古一事?侄子还以为,四贝勒定会拿十三爷的嘱托令伯父为其办事呢。”   马尔汉捋了捋短须,轻声笑了笑,“是你我小看四贝勒了,不为当下得失左右,所做皆前瞻后顾,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伯父,侄子愚笨,”穆尔泰蹙了蹙眉,“十三爷此番怕是再难起身了,四贝勒这一遭,可是得了伯父的看重?”   马尔汉看了穆尔泰一眼,并未直接回应,而是吐了口气道,“恩绰还在工部任笔帖式吗?”   “是,”穆尔泰低了低头,“侄子正打算补了工部的空缺给他。”   “不用了,让他到兵部来,”马尔汉一手轻叩桌面,“我的任期快满了,兵部总得留下自己人。太子地位一变,想要独善其身也得有自保的能力。更何况,你们还都年轻……”   “那,”穆尔泰躬了躬身子,“四贝勒那儿?”   马尔汉端起茶碗,刮了刮茶末,“恩绰本来就是四贝勒的的哈哈珠子。”   三爷府   胤祉埋首书稿间,眉目紧皱。屋内气氛凝滞,小太监端着茶点站在一旁,不敢吭声。   门人周昌言迈进屋门,扬手让小太监退下,躬下身子行礼道,“奴才给贝勒爷请安。”   胤祉长吐了口气,看了看他,声音暗沉,“有什么消息吗?”   “圣上马上就起驾回京了,”周昌言俯首道,“十三阿哥被留在盛京养伤,太子依然被拘禁,直郡王那儿再无动静。”   “皇阿玛一句不堪为一国之君,看似定了大哥的成败,”胤祉向椅背上靠了靠,“但死灰仍能复燃,更何况是筹谋多年的皇长子。”   “贝勒爷所说极是,”周昌言拱了拱手,“皇上只那一句话,再无其他追究,现下仍命直郡王看守太子。是以朝臣虽有动摇,但不少还在观望。”   胤祉低头摸了摸一摞纸稿,面色沉郁,“其他不观望的,都去投靠老四和老八了吧?”   周昌言抿了抿唇,低下头道,“是,四贝勒府上还好,八贝勒处着实热闹。”   “哼,”胤祉冷笑一声,把一本书稿重重地放在桌上,“爷还真是小看他了,从前低眉顺眼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这收拢人心的法子,他数第二就没人敢当第一了。老四那就没什么动静吗?凌普一事,他就生生咽下了?”   “四贝勒对八贝勒还是有所怨言的,”周昌言抬起头道,“奴才听内阁当差的说,四贝勒但凡遇到八贝勒都没好脸色,连句话都不和他说。”   “光没好脸色有什么用,”胤祉皱起眉头,思忖了片刻,“老四还是那副中庸的性子,不能指望他。倒是大哥,此番回京,这纳兰家的弃子碰上这风头正胜的好棋,会是个什么局面呢?”   周昌言轻扬嘴角,放低了声音道,“定是鹬蚌相争,鱼死网破。届时,陈编修这本《汇编》一成,贝勒爷就是千秋功业,文人推举,势必渔翁得利。”   胤祉弯了弯嘴角,低头抚过一众书稿,“但愿如此,也不枉,爷这几年一番辛苦。”   热河行宫   随着太子拘押的消息传回京中,一来一往间,不少大臣的奏章都被送至御前。有参奏太子以权谋私,结党篡政的;有为太子求情,稳固国体的;亦有不少自请有罪,求皇上宽恕家人的;皇上广阅奏章后,令御前侍卫吴什传谕诸大臣,“昔日太子跋扈,令尔等不敢不遵从,其中奔走逢迎之辈甚多。今见皇太子拘禁,恐为朕访知,或旁人告发,至己身诛戮,遂日夜危惧,靡有宁时。朕以允礽凶戾,势不得已,始行教养。今事牵连人等,应正法者已经正法,应充发者已经充发。事皆清结,余众不再追究。此后,虽有人再以此前之事告发,朕亦不问,毋复疑惧。但此后,再有结党逆行,谋夺储位,乱政务社稷人等,即为皇子,亦严惩不贷。”   九月初九,圣驾起銮   太子被带到马车前,两个面生的小太监侯在车架旁。   “这是何意?”太子扬了扬眉,看着直郡王道,“皇阿玛命大哥看管我,也处置了阿进泰等人,前几日更是下诏,此前牵连人等,不再追究。为何至今还不把毓庆宫属人放出来?”   直郡王弯了弯唇角,手里握着的马缰紧了紧,“皇阿玛仁厚,是不愈多加追究,但有些事儿总得查清才好。在他们尚有所隐瞒时,还不宜伺候太子殿下。”   “有所隐瞒?”太子轻轻一笑,“大哥认为几个太监能知道多少大事?皇阿玛一番圣训,胤礽的罪责已堪一死,大哥还要得到什么?还能得到什么?”   “既是几个微不足道的太监,二弟又何苦如此在意?”直郡王扬了扬眉,弯下身子压低声音道,“莫不是,其中有如德柱一般的可心人儿,让太子殿下不忍舍弃?”   胤礽猛地抬头,眼中一抹寒光闪过,直刺人心,“大哥是眼见自己大势已去,连最起码的伪装都顾不得了?也对,二弟虽说身陷囹圄,但当初总是嫡子出身。如今,大哥争了半辈子的位置眼看着让给了一群庶子小儿。其中甚有自小捡着残羹冷炙,在延禧宫低眉顺眼长起来的老八胤禩。真不知惠妃娘娘眼下见到良妃,这妃嫔之间的平礼该怎么行得?”   直郡王面色一变,直起身子,调转马头,“伺候太子上车!未免不测,不经本王允许,不许停车,不许开门。”   “是,”一众人等行礼领命。   几个小太监却是惴惴不安,不能停车,不能开门,岂不是吃食饮水都不能送上新鲜的,连车上的官房都不能及时倾倒清洗?那一天下来,狭小的马车中该是何种模样。即便拘禁,可眼下,这位毕竟还是太子爷啊。   四爷府   苏大公公的手笔又一次送到四阿哥手中,只是这一次,四爷看过信,不太高兴。   张起麟咽了几口唾沫,挣扎纠结了半晌,才躬身上前道,“主子,苏公公怎么说?”   四阿哥瞥了张起麟一眼,一巴掌拍到桌上,“砰”地一声。   张起麟脖颈一凉,扑通跪下,“主子饶命!”   “饶什么命?”四阿哥缓了两口气,“是你让他去张家口的?”   “啊?”张起麟疑惑地抬起头,“苏公公去张家口干什么?”   “爷也想知道,”四阿哥踢飞靴子,靠到榻子里,把几张信纸揉成一团丢到地上,“爷看他就是玩得疯了,这个时候还不知道回来。爷给他银子,是怕他出门不够花,什么时候让他跑来跑去的做生意了!”   “两万两,还怕不够花……”张起麟低头嘟嘟囔囔道,又被四阿哥一个靠垫砸在脑袋上,“你去给苏培盛写信,叫他现在不回来,以后都不用回来了!”   张起麟愣模愣脑地跪了半晌,磨蹭着把团成团的信纸捡起来放在榻子边,俯身退了出去。不消半刻钟,屋里又响起了渐趋圆润的摩擦声。   西配院   诗玥扶着钮祜禄氏给年侧福晋行了礼,一一就坐。   年氏品着茶,看了看钮祜禄氏的肚子,温笑道,“我听人说,这过了三个月,胎儿就稳当些了。不过,你还是得小心,天气渐冷,以后出门披上斗篷,这时候就别拘着好看不好看了。”   “妾身知道,”钮祜禄氏笑了笑,“今儿个出来穿了小袄,武姐姐又给披了袍子,其实都没走上几步路。”   年氏弯了弯嘴角,转头看向诗玥道,“还是武格格心细,这些日子都辛苦你时时照应了。”   “侧福晋客气了,都是诗玥应当做的,”诗玥低了低头,“我本来跟容月就要好,平日里也没什么事儿,多去她那儿看看也是为着解闷儿。”   年氏轻叹了口气,“福晋一直精神不济,日日吃斋念佛。整个后院都交给了我和李侧福晋,我也真是焦头烂额,多亏你看顾着容月的胎。”   “小主,”采兮迈进屋门,向几位格格行了礼,到年氏跟前道,“张公公来传了信儿,说是让小主和李侧福晋寻个日子进宫看看德妃娘娘和十三福晋。”   “这,”年氏蹙了蹙眉,“我与李氏怕是身份不符吧,福晋那儿怎么说?”   采兮抿了抿唇,低下头道,“福晋身子还是不好,一直闭门不出。张公公说十三爷被留在盛京养伤,一时半会回不了京,所以让小主多进宫看看十三福晋。”   “我知道了,”年氏点了点头,“你下去吧。”   采兮俯身退下,诗玥转头对年氏道,“贝勒爷与十三爷一贯亲和,比之十四爷也不差分毫的。十三爷受伤留在行宫,难怪贝勒爷惦记着阿哥所了。”   “看看十三福晋倒没什么,”年氏捏着手帕抿了抿唇角,“只是进一次宫,总不能过永和宫而不入。我跟李氏都是侧福晋,没有福晋带着,实在欠妥了些。”   銮驾驻跸两间房   入夜,几间囚车被停在大营的西北角,车上的罪犯裹着单薄的衣服在初秋的夜晚瑟瑟发抖。   小初子靠在栅栏旁,一只腿没了简陋的夹板,在低矮的囚车中弯成怪异的模样,破裂的伤口红肿溃烂,隐隐泛着恶臭。   “林公公,林公公,”压抑的呼唤声在囚车后响起,由噩梦中惊醒的小初子四处环顾,“是谁,谁在那儿?”   “林公公,”一个一身黑衣的侍卫潜到囚车旁边,低下身子,掩去身形,“林公公,太子派我来救你的。”   “救我?”小初子挣扎着向后退了退,伤口的刺痛让迷蒙的双眼清明了两分,“我没有见过你,太子的侍从都被扣押了,你到底是谁?”   “来不及解释了,”黑衣人撬开囚车,亮出一块儿金牌,“太子的腰牌你总认识吧,快跟我走吧,直郡王压根不想放了你们。”   小初子看了看腰牌,又看了看自己已近溃烂的双腿,撑着身子爬向了黑衣人。 第208章 小初子   康熙四十四年   两间房大营   晨起,梁九功领着提膳的小太监进了皇帐,康熙爷正披着衣服,靠在软榻上翻看折子。   “哎哟,万岁爷,您怎么这么早就操劳上了,”梁九功躬着身子奉上热茶。   康熙爷接过,轻吐了口气,将折子放在案上,“各地督府上的折子,不少是为胤礽求情的。皇族宗亲也大都委婉上奏,请求为储君保留颜面。”   梁九功矮了矮身子,嘴角微抿,“太子爷有错在先,万岁爷已下旨拘禁教养。东宫未变,臣子们也就是表表态度罢了,皇上不要太过忧心。”   “要是如此简单就好了,”康熙爷看了梁九功一眼,低头抿了口茶,“胤礽这几日表现如何?”   “太子一切如常,”梁九功低了低头,“只是白日里吃得少些,晚上睡得不安稳,人难免憔悴。”   康熙爷放下茶碗,长叹了口气,“你不说,朕也知道。胤褆奉命看押胤礽,必不会事事以礼相待……”   梁九功抿了抿唇,垂下头,未置可否。   康熙爷撑着扶壁站起身,负手走到桌边,静默了半晌,“也罢,此前在驯鹿坡住了一段时日,想必胤礽也有所收敛,你便替朕传旨下去——”   “皇上,”侍卫敖格俯身而入,打断了康熙爷的话,“直郡王在外求见,说有要事禀报。”   “儿臣疏忽,请皇阿玛治罪,”直郡王拱手跪到康熙爷身前,“儿臣一时不察,昨晚被贼人有机可乘,救走了一名囚犯。”   康熙爷微扬眉梢,向椅背靠了靠,“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皇阿玛,”直郡王俯下身子,细细交代,“囚车里关押的本是毓庆宫旧奴,只因皇阿玛有令不再追究太子僚属,儿臣便想回京后放了这帮奴才,遂也没多安排侍卫严加防守。不想,昨晚竟有人撬开一辆囚车,救走了一位太监,还杀了两名看守的护卫。”   “太监?”康熙爷皱了皱眉,“什么太监?”   直郡王抬起头,抿了抿嘴角道,“是一个叫林初的太监。”   “林初……”梁九功从旁弯下腰道,“回禀圣上,这林初是太子殿下的近身太监,这几年一直是他随侍太子的。”   直郡王看了看康熙爷的神色,垂下头道,“都是儿臣安排不当,前几日太子就因伺候的人都是生面孔跟儿臣发生了口角,偏生这林初就是一直最得太子看重的。早知如此,儿臣就该应了太子的要求,把这奴才发还给太子了。”   “胤礽尚在拘禁之中,当然不能让其旧奴随身伺候,”康熙爷低头盯着案几,神色不明,“这事儿怪不得你。”   “谢皇阿玛宽仁,”直郡王躬身行了一礼,“儿臣这就派人追寻调查,势必抓到这伙贼人。另外,儿臣担心黄陂遇刺一事与此案相关,大营中若混有居心叵测之人,皇阿玛的安全就难以保障了。儿臣恳请皇阿玛下旨,令各地守军出动护送圣驾回銮。”   “你的担心有理,朕自会安排,”康熙爷点了点头,轻叹了口气,“胤礽那儿你便继续费心照看吧,囚车里的人也不用释放了,等回京后先关到慎刑司再说。”   “是,儿臣领命,”直郡王俯下身子,嘴角暗暗勾出一抹弧度。   “皇上……”眼见直郡王退下,梁九功小心翼翼地奉茶上前,却被康熙爷一手扫落。   “皇上息怒,”帐子里的奴才跪了一地。   康熙爷深吸了口气,将案上的几本折子扔到一旁,“朕历览书史,时刻警戒。从不令外间妇女出入宫掖,亦从不令姣好少年随侍左右。时至今日,太子却所行若此,着实让朕失望。”   梁九功微微蹙眉,俯下身子道,“皇上,未必就是太子所为,太子身边有护卫看守,随侍的奴才又都尽皆拘押——”   “总有胆大包天的,”康熙爷打断梁九功的话,“自毓庆宫那几个悖乱奴才死在狱中,胤礽就未有一时一刻让朕安心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无论朕如何管教,他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日至晌午,一只马队让过銮驾大军,行至官道。   “大哥,咱们进热河境内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纵马行至谢庆身旁。   谢庆眯着眼往远处看了看,“恩,再加快儿脚程,别让苏财东等久了。”   “大哥,虎子不明白,”年轻人皱了皱眉,勒住马缰,“咱们马队干得好好的,干嘛和那个姓苏的合作?盛京皮料商生意做大的那么多,这姓苏的不过刚刚起步,谁知道以后能不能挣上多少银子?如今就这千八百两的银子,还是靠着大哥挣来的,结果把咱整个马队都套牢了。”   “你哪儿那么多废话?”谢庆瞪了虎子一眼,“我要跟你似的,就顾着眼皮底子下的几亩地,咱们马队早就被人吞下肚了。”   虎子挠了挠后脑勺,憨笑了几声。   谢庆叹了口气,随着马蹄晃荡着身子,“那苏财东住在京城四贝勒的庄子里,庄头穆尔察见了他连坐都不敢坐。上次,我到他住的院子里,护卫的人都是真刀实剑。屋里的陈设,所用的器具内造颇多,精致异常。这样的人绝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奴才,身后是实打实的站着皇子贝勒。”   “那,”虎子吧唧吧唧嘴,拽下水袋喝了两口,“咱们如今也是为贝勒爷做事儿的人了?”   谢庆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若是想为贝勒皇子做事儿,也不是非他苏财东不可,盛京跟皇亲国戚沾亲带故的人也不少。只不过,这苏财东与其他人来说还是不同的。明明是做奴才的,却看不出一点儿低眉顺眼的脾性,倒真像个生意人,一双眼睛满是精明算计,处事谈话又颇为坦荡。跟这样的人合作,大哥相信,有朝一日,咱们必能赚个满盆金箔,在京城、天子脚下也能捞到一处立足之地。”   “大哥,”走在路旁的扈从,突然快步赶上了谢庆的马,“草丛里有人!”   京城,四爷府   福晋倚靠在榻上,常日不出门的面色异常苍白,一封微有褶皱的信摆在炕桌上,随着轻轻的叹息微微抖动。   诗瑶端了热茶放到福晋手边,将信纸塞回信封,小心收好。   “贝勒爷这些日子都在忙着什么?”福晋远望着窗外,声音清冷无波。   诗瑶眼眸亮了亮,低下头道,“贝勒爷奉皇命协理政务,这些日子都在内阁处理政事。”   “那兆佳氏恩绰怎么突然进到府里了?”福晋微蹙秀眉,“是贝勒爷招他来的?”   “奴婢也不清楚,”诗瑶抿了抿嘴唇,“只不过近来咱们贝勒爷受皇上看重,协理政务,不少朝臣登门拜访。那兆佳氏本来就是贝勒爷的哈哈珠子,在咱们府上行走也是情理之中。”   福晋深吸了口气,往软垫上靠了靠,“家里的兄弟是嫌我沉湎丧子之痛,耽误了佳晖的前程,如今让一外人得了贝勒爷的好,写来的信里尽是指责。”   “主子,您别多想,”诗瑶上前了一步,压低声音道,“大爷他们也是担心主子的身体,弘晖阿哥走了这么久,您一直提不起精神。如果,老爷夫人在世的话,也定然是放心不下的。”   福晋一手按住额头,眉心蹙起沟壑,沉默良久后,哑着嗓子道,“叫李氏和年氏过来。”   皇宫,上书房外   八阿哥带着何焯上了台阶,正碰上四阿哥领着张廷玉迎面而出。   “四哥,”胤禩微微躬身,向四阿哥拱了拱手。   四阿哥看了胤禩一眼,不想搭理,举步欲走,却被八阿哥扬手拦住。   “四哥,凌普已然就戮,还请四哥节哀,抚慰侄子在天之灵。”   四阿哥停住脚步,双眼微眯,转头看向八阿哥,两人间一股无形的寒气悠然荡起。   四阿哥勾起嘴角,胤禩略有征愣,手臂却被猛地甩到一旁,人也向后退了两步。   何焯皱起眉头,上前一步道,“宫门禁地,还请两位贝勒爷注意言行,勿要起阋墙之举。”   四阿哥看了看何焯,轻笑了一声,“何编修也是少有的博学之人,跟在这样一位主子身边,真是瞎了一肚子的学问。”   “八哥,”一个清亮的声音从旁响起,十四阿哥一路小跑到台阶上,看见四阿哥才面色一变,压了嗓子道,“四哥。”   四阿哥瞥了胤禵一眼,不曾应声。   胤禩轻叹了口气,拍拍十四阿哥的肩膀,上前一步道,“八弟知道,四哥因凌普僚属被从宽处置一事耿耿于怀。但此前,皇阿玛的圣旨,四哥也看到了。二哥有错在先,皇阿玛也不欲追究朝中从属。凌普这儿,事关内务,八弟也是想与皇阿玛同心同德,以示皇族仁义。四哥若是心下埋怨,尽可向弟弟发泄,或上奏参劾,胤禩愿一力承担。”   “八哥,”胤禵蹙起眉头,拽了拽八阿哥的手臂,转头看向四阿哥似有话要说,却在触及四阿哥的眼神时,堪堪咽下。   “八贝勒恕罪,”张廷玉上前一步躬下身道,“微臣张廷玉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大人请说,”胤禩一手扶起张廷玉,面色和缓。   “谢八贝勒,”张廷玉弯了弯嘴角,“依微臣鄙见,凌普一案与圣上宽宥太子僚属不可同日而语。八贝勒岂不知,太子近旁格尔分、阿进泰等人俱被处死流放。所谓朝中僚属,不过是一些迫于情势、虚与委蛇的臣子,不曾犯下实过,是以没有重大罪责。陛下宽宥,令其等不用终日惶惶不安,也是为了朝中政务稳定。而这内务府一干罪臣却是不然,贪污工银、以权谋私、陷害皇嗣,被拘押至今,无功无禄,只等一死谢罪。贝勒爷宽宥其等,实为纵虎归山,难称与圣上同心同德。”   胤禩皱起眉心,与何焯相视几眼,尚未开口。   四阿哥便微微一笑道,“衡臣何必废此口舌?凌普就勠,从属拘禁的拘禁,流放的流放,八弟一番仁心手慈,如今还能重新处置不成?”   说完,四阿哥瞥了胤禵一眼,语态清冷,“只是本贝勒实在不知,八弟待一干罪犯仁义至此,却置兄长丧子之仇全如无物,此等同心同德,不知皇阿玛是否领情啊?”   “四哥,”四阿哥转身离去,八阿哥徒唤了一声,面目颇为窘迫。   胤禵看了看远去的四哥,又回头看了看八贝勒,略一思忖后低下头道,“八哥你忙着,弟弟有事先走了。”   关外,銮驾驻跸孙河地方。   梁九功带人为太子送了养身的汤药,顺便提及了失踪的林初。   “小初子被人劫走了?”太子惊愕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梁九功。   梁九功挥退了尾随的小太监,垂下身子道,“是昨晚的事儿,还死了两名守卫,直郡王今早向皇上请罪,正派人四处查探。”   太子苦笑一声,一手从矮桌上缓缓垂落,靠在墙壁的身子越发无力,“不过一个太监而已,倒是劳大哥辛苦了……”   “殿下,”梁九功压了压嗓音,“这林初,当真不是殿下派人救的?”   太子抬头看了梁九功一眼,嘴角溢出苦涩异常的笑容,“皇阿玛是这般怀疑的吧?既然认定本殿手段通天,又何苦派人给我送药?”   “殿下,现在不是硬撑的时候,”梁九功蹙起眉头,躬了躬身,“您要知道,自打三十六年皇上处置了毓庆宫的膳房人花喇、茶房人雅头、哈哈珠子德——”   “梁公公,”胤礽扬声打断了梁九功的话,垂下眸子低声道,“逝者已矣,请梁公公给他留些安宁吧。”   梁九功抿了抿唇,未再开口。   胤礽深吸了两口气,端起药碗喝了一口,“小初子,当真不是我救的……他也是可怜人,只是因着跟了我……还请梁公公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给他留些买路钱,别让他死后,还被人欺负。”   “是,殿下放心,”梁九功俯下身子,向太子行了一礼。   入夜,太子营帐前换了守卫,一个黑影向守卫点了点头,闪身进了帐篷。   太子席地而坐,面前的矮桌上还摆着空了的药碗。   “殿下,杜雷无能,在外寻了一日,也未找到林公公,”黑影俯身跪在太子身前。   太子一手握着药碗,嗓音沙哑,“不怪你,是本殿的错……”   “殿下,”杜雷抬头看向阴影中的太子,“托合齐大人,已与耿鄂、齐世武等大人联系,只要回到京中一定尽快解救太子。”   胤礽摇了摇头,语态沉落,“不急,不急,回京后还有不少好戏能看,让他们稍安勿躁。”   杜雷不解地皱了皱眉,黑暗中一声刺耳的笑意带着药碗破碎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太子一手血迹斑斑,却似乎惶然未觉,只凝视着窗外悬在半空的月亮,嗓音阴寒至极,“胤褆,我与你,不死不休!”   热河一处普通的民宅中,苏伟蹲在窗下,听着屋内压抑的痛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谢庆摸了摸脑门,皱着眉道,“也不知这人是怎么办到的,两条腿全都折了,身上伤痕无数,竟能从山坡底下一路爬到官道旁。脚夫们发现他时,人都还清醒着,一嘴的青草,死命地往下咽,比那山里饿红眼的狼崽子求生欲都强。”   苏伟叹了口气,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安稳,“这人不是普通人,等接好了骨,先送到盛京去。具体怎么安排,等我问过主子再做决定。吩咐你手下的人,务必关紧了嘴巴,要是泄露出去,可不是几条命就能抵得了的。”   谢庆脖颈一凉,慌忙点头道,“苏财东放心,咱们知道轻重,家里都有老有小的,这种事儿,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说的。”   苏伟点点头,站起身往窗子里看了看,正巧大夫接好了腿骨,朝苏伟招了招手。   “怎么样了,大夫?”苏伟走进屋里,林初已然昏迷,一头的冷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大夫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这腿伤的太重了,就算接好了骨,怕也再难痊愈。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其他地方的伤,倒不致命,只不过伤口太多,若是溃血化脓,就有性命之忧了。”   “我明白了,多谢大夫,”苏伟低了低头,“这几日就有劳大夫住在这儿了,诊金多少都不成问题,还请大夫一定医好他。”   库魁捧着两个银锭进了屋子,那大夫略一征愣,两名带刀侍卫随后迈进门槛,“大夫请。”   软硬兼施的留下了看诊的大夫,苏伟走到床边,小英子正里里外外地更换着打湿的被褥枕芯。   “师父,这不是太子身边的林公公吗?怎么会弄成这样?”小英子皱着眉头,一脸苦涩,“咱们当太监的也是人啊,犯了事儿大不了一死,何苦这样折磨人呢。”   苏伟拍了拍小英子的头,“你还拿太监当人,是因为咱们跟着个好主子。林初也是命苦,这般求生,怕也是为着太子。还不知此番事后,京中又要起多大的波澜呢。” 第209章 情分   康熙四十四年   九月十三,阿哥所   胤禵满京城的闲逛了一圈,回到自家院子时已近傍晚。   完颜氏从后院迎了出来,略略地行过礼后,尾随十四阿哥进了内室。   胤禵自顾自地让奴才们伺候着更衣,完颜氏站在一旁,面有不善。这两夫妻成亲没多久,便各自露了真面目。   完颜氏先祖是金国时期卫绍王完颜永济的嫡传孙系,颇受皇族尊敬。完颜氏自幼不受陈规约束,泼辣直爽,但聪明灵慧。嫁给十四爷之前,在教导嬷嬷管教下是规规矩矩,与胤禵成亲以后,才显出本族风范。   完颜氏看不上胤禵的骄纵任性,胤禵看不过完颜氏的刁蛮泼辣。两人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一年下来,满院的奴才都习以为常了。   不过,十三福晋的肚子颇为争气,第一胎就生了阿哥,皇上赐名弘明。有了嫡子,完颜氏就更不把夫为妇纲放在眼里了。像是今儿个这般见面,多是完颜氏有话要说,胤禵也懒得问,反正他心知这妇人是从来藏不住话的。   果不其然,完颜氏缓了口气后,沉下嗓音道,“今儿个四嫂带着两位侧福晋进宫来了”。   胤禵却是一怔,挥退奴才,转身坐到了榻子上,“四嫂也来了?”   “是,”完颜氏绷着脸坐到了软榻的另一边,“在永和宫呆了一阵,在咱们这儿坐了坐,其余的时间都在十三哥的院子里。”   胤禵抿了抿唇,叹了口气,“十三哥被皇阿玛留在行宫养伤,四哥不放心,让福晋进宫来看看也是应该的。”   “应该的?”完颜氏一手搭在炕桌上,转头盯着胤禵,“你和四哥是亲兄弟,这四嫂来探望一次,咱们还得借着十三哥的光。你天天跟八贝勒晃进晃出的,怎么不见八福晋来看看我?”   胤禵皱起了眉,别开脸道,“男人的事儿,你少管!”   “呵,”完颜氏轻笑一声,摆了摆手里的帕子,“这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咱们十四爷有什么正经儿事呢。那八贝勒整天在内阁忙得热火朝天,倒烦劳爷日日帮他守着猎园了。”   “你——”   “十三爷,”宫女山桃堪堪打断了两人将起的口角,“今儿个,弘春阿哥教弘明阿哥说话了呢。两位小阿哥都想阿玛了,爷要是没事儿多到后院去看看吧。”   完颜氏瞥了山桃一眼,站起身理了理发鬓,“妾身先告退了,爷赶紧去瞧瞧孩子们吧。”   山桃扶着完颜氏出了正堂,向后院走去,“主子,您也真是的,好不容易和十四爷面对面,何必说话这么冲呢?”   完颜氏叹了口气,一双秀美蹙得紧紧的,“他要是争气些,你当我愿意天天绷着个脸?四哥、四嫂确实一副不好相与的清高样子,但好歹不会害了咱们。那八贝勒一张嘴跟喝了蜜似的,其实不过是拽着咱们爷玩玩闹闹,什么正经儿事都不干。可他十四爷呢,还偏就吃这一套,被人家两句好话就忽悠的不知天高地厚了。”   “主子,您想太多了,”山桃扶着完颜氏的手臂,“咱们十四爷又不傻,现在没什么差事还不是因着尚未建府嘛。至于爷总去八贝勒的猎园,全是因着爷喜欢骑马打猎。奴婢听前院的公公说啊,十四爷平日里常钻研兵法奇要,一看就到大半夜,不是整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的。”   “是吗?”完颜氏转头看了看山桃,山桃咧着嘴点点头,“主子不信,哪天叫公公们来问问就是了。至于四贝勒那儿,到底是亲兄弟,过了这别扭劲儿,自然而然就好了。”   完颜氏抿了抿唇,轻叹口气,“但愿如此吧……”   四爷府   四阿哥刚下马车,就见不远处三抬暖轿依次而来。   “主子,是咱们府上的,”张保在四阿哥耳旁轻声道。   暖轿行至跟前,福晋、李氏、年氏逐个而出,向四阿哥福了福身。   “你们这是,进宫了?”四阿哥前后看了看,略有不解的目光最后落到了福晋身上。   福晋低头行了一礼,面色平淡,“是,妾身身子虽然还是不好,但思来想去总不能让两位侧福晋单独进宫。今儿个天气不错,便和两位姐妹一起入宫给德妃娘娘请安了。”   年氏上前了一小步,略略颔首道,“福晋带着妾身们去了永和宫,也去了阿哥所,十三福晋、十四福晋都拜会过了。”   “恩,”四阿哥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辛苦你们了,都回去歇着吧。”   “是,”三人齐齐行了礼,先后退下。   四阿哥看了看福晋单薄的背影,清了清嗓音道,“让丁大夫去给福晋看看,多开些滋补的药材。”   有奴才应声而下,年氏的步子微微一滞,李氏轻笑一声,由后而过。   “主子,福晋想开了当真是好事儿啊,”张保陪着四阿哥往书房里走。   四阿哥叹了口气,低头理了理袖口,“丧子之痛哪是那么容易想开的,爷与福晋之间的疙瘩这一辈子怕都解不开了……也罢,今晚去福晋院里看看吧。府里不安稳,那个玩欢脱的也不肯轻易回来。”   八爷府   胤禩一路将工部尚书王鸿绪送到府门前,“王大人好走,此次胤禩协理政务,多亏王大人从旁帮衬,胤禩铭感于心。”   “贝勒爷客气了,”王鸿绪拱了拱手,“微臣拙论,能得贝勒爷看重,是臣等的荣幸。请贝勒爷留步,微臣告退了。”   “王大人请,”胤禩扬了扬手,王鸿绪再三行礼后,转身出了府门。   “恭喜贝勒爷,贤名远播,朝臣才这般崇敬仰慕,”一身宝蓝色长袍的中年人由内厅而出。   “兄长谬赞了,”八阿哥弯了弯嘴角,“是胤禩愚笨,得大人们多方教导才略有所成,否则真不知如何面对皇父的一番信任。”   “圣上就要回京了,”阿尔松阿与胤禩坐到廊下石桌旁,“太子被拘,直郡王失势,连十三阿哥都被留在了热河行宫。这对贝勒爷而言,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胤禩无能,”八阿哥轻叹了口气,“如今根基尚且不稳,上面还有三哥、四哥,着实不敢贪天之功。而且这次处置凌普一事,还不知是否合皇阿玛的心意,若是不妥,怕反会连累诸位兄长。”   “欸,”阿尔松阿拍了拍胤禩的手,“凌普的事儿不过小巧,当下无论朝臣还是圣上谁会在意他?重要的是太子,一国储君被拘禁教养,他日怎堪重任?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上奏弹劾,请求易储。届时,众位皇子间,谁有八贝勒合适?”   “可,四哥也颇得皇阿玛看重,”八贝勒抿了抿唇,“胤禩自觉不如四哥胸有城府,更不想让皇阿玛觉得胤禩是个筹谋储位,居心不良的人。”   “贝勒爷放心,”阿尔松阿扬了扬眉,“这入主东宫的事儿自当由微臣们为贝勒爷铺路。只要皇上一有废立太子的意头,我阿玛势必牵头,与佟国维、纳兰明珠等携手举荐贝勒爷。贝勒爷只管推拒,皇上属意贝勒爷品行,又有群臣支持,这太子之位势必手到擒来。”   “这,”胤禩又一番踌躇,片刻后才缓声道,“也罢,阿灵阿大人都为胤禩多番筹谋,胤禩怎能再一味退却?还请兄长转告阿灵阿大人,不要为胤禩再三勉强。若是不得圣心,胤禩甘为一闲散宗室,也不愿连累各位大家氏族。”   “贝勒爷有心了,”阿尔松阿沉了嗓音,微微颔首。   送走阿尔松阿,胤禩独自坐在书房中。   何焯捧着几卷古籍,俯身而入,“贝勒爷,舍弟遵从贝勒爷的命令,在江南一带收取章籍典册颇有收获,这几本是秦汉时流传下来的古册。其收藏人得知贝勒爷贤名,甘愿献出。”   “辛苦先生了,”胤禩笑了笑,翻了翻几卷古册,“咱们不能白拿人家的书,所需费用尽管向账房支取。令弟为我奔波,也要重重赏赐才是。”   “多谢贝勒爷恩德,”何焯俯身拱了拱手,“近来朝臣多与贝勒爷来往,连钮祜禄氏阿灵阿的长子都与贝勒爷亲近,微臣所能为贝勒爷做的也就这些小事了。贝勒爷不曾嫌弃,微臣就满足了。”   “先生这是何话?”胤禩敛了眉目,“先生与我是教养扶持之恩,有雪中送炭之情,与那旁人是不同的。尽管眼下攀附门第者甚多,在胤禩心里,能全然信任的也不过先生一人而已。”   “贝勒爷言重了,微臣愧不敢当,”何焯深深地行了一礼。   胤禩抿了抿唇角,亲手扶起何焯,“眼下府上虽然风光,但放在我眼前的路,仍然是如履薄冰。这一路走下去,身旁总要有先生这样的人才好。”   “贝勒爷,”看门的侍从躬身而入,“那个叫张明德的相士又来了,还是念叨着贝勒爷的贵人之命,说什么蛟逢大雨,化龙升天的怪话。”   胤禩皱了皱眉,与何焯对视两眼,“把他赶出去,让门房记住了,以后这人再靠近贝勒府就直接抓了扔进大牢去!”   “是”   “等等,”胤禩略一俯身,突又扬声唤住侍从,“从账房提五十两银子给这个张明德,告诉他想要命的话,以后不要再来了。”   “奴才领命,”侍从应声而出,何焯看了看门外,又看了看低头翻书的八贝勒,垂下眼帘未再开口。   热河民宅   小初子在一阵咔哧咔哧的咀嚼声中醒转,恍惚地睁开眼睛时,床边的人正在啃半只白萝卜。   “你醒啦,”另一边的小英子先发现了睁开眼睛的林初,慌忙倒了杯热水喂林初喝下。   “你感觉怎么样?”苏伟低头看了看林初,又抬头扬声道,“库魁,把大夫请过来!”   小初子睁大眼睛,在一阵天旋地转后费力地辨认了半天,“你是,苏公公?”   “是我,”苏伟往前凑了凑,给小初子垫了垫枕头,“你不要怕啊,是我们的人在路边上发现了你,偷偷地把你运到热河的。”   “我……”小初子闭了闭眼睛,那个漆黑的夜晚渐渐显出形态。   他被人带出大营才惊觉不对,囚车旁的守卫全都不见了,两人一路潜逃出营竟没遇到任何阻碍,太过轻松,却也太过诡异。   但是,林初不敢轻易发出响动,他知道自己的命捏在这人手里。黑衣人背着他远离大营,登上了一处山坡,步履渐缓间一抹银光划过林初的眼睛。   这么多天来积蓄的求生欲望才此时迸发,林初未等黑衣人全然拔出匕首,就一口咬在了这人的脖颈上。血腥味伴着黑衣人的怒吼与挣扎,将林初甩出好远,借着这股力气,他一路从山坡滚了下去……   “苏公公,”回忆起那晚的种种,小初子猛地瞪大眼睛,拉住苏伟的手,“苏公公,我求求你,送我回京好不好?送我回太子身边吧,我求求你了。”   苏伟抿了抿唇,垂下眼睛,小初子扒着苏伟的袖子,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苏公公,你认识德柱公子是不是?”   苏伟略一征愣,抬头看着小初子,小初子缓了口气,声音微微颤抖,“公子跟我提过你,他说你们是朋友,他说你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你帮帮我,看在德柱公子的份上,看在朋友的份上,送我回京吧。”   苏伟咽了咽口水,喉咙有些发干,沉默了半晌苦涩一笑道,“我苏培盛,要处处卖朋友的情分,就活不到今天了。” 第210章 噩梦   康熙四十四年   热河民宅   林初怔怔地看了苏伟半晌,默默地垂下眼帘,撑着手臂就要起身,“苏公公的救命之恩,林初没齿难忘。今日,就不劳苏公公多加相助了。林初但凡有一口气,爬也要爬回京城去。”   “林公公,”小英子面有不忍,刚想上前,就被苏伟扬手制止。   “我要是你,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回京,”苏伟靠在床柱上,啃了一口白萝卜,“你我都是敬事房出身,宫中最不缺的就是太监。不能干政,没有身手,难不成林公公当真以为,你不在,就没人为太子做那些端茶送水的差事了?”   林初看了苏伟一眼,低下头,没有吭声。   苏伟叹了口气,晃荡着手里的萝卜,“我要是没猜错,如今在銮驾大营里,你已经是个死人了。这时候回到太子身边,你就如同一只明晃晃的靶子。那些想借你陷害太子的人,会千方百计地再次置你于死地。眼下,太子都已经自身难保了,你这般忠义,又何苦拖着一双废腿回去雪上加霜呢?”   “师父,”小英子捅了捅苏伟,苏伟抿抿唇角,没再继续。   林初回身摸了摸盖在锦被下的一双伤腿,面上一丝迷茫,一丝无奈,“小初子比不上苏公公,脑子总是一根筋。硬撑着这条命,也只是想多伺候殿下几日。如今得苏公公所救,小初子有心报答,但还请苏公公见谅,小初子,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编不出来。”   “林公公不要误会,”苏伟起身走到窗前,“我们碰到你是意外,救你也是图个心安。只不过林公公身份特殊,咱家也不想我们四爷被无端卷进这场风波里。所以得委屈林公公暂时到盛京庄子上休养。待朝堂局势稳定,林公公能下地走路了,再想回京,自行而去就是。”   林初看了看苏伟,又看了看一旁的小英子,垂下头道,“大恩不言谢,劳烦苏公公了”。   库魁请来了大夫,小英子跟着苏伟走出房门扁扁嘴道,“师父,你顶怀的,林公公的腿什么时候能下地走路啊,大夫都说很难痊愈的。”   “我也是为他好嘛,”苏伟抻了个懒腰,“他现在回京是必死无疑,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人求生欲旺盛,只要有点希望,就不会轻易放弃。”   “那,”小英子抿了抿唇,往苏伟身后凑了凑,“要是易地而处,师父真的不会像林公公那样,急着回京吗?”   苏伟眨了眨眼睛,低头看看自己的腿,“我当然不会像他那么笨,爬回去太不现实了,我会偷点银子,雇马车回去!”   小英子闻言,翻了个大白眼。   “安达,”苏伟扬手叫过一名侍卫。   “苏公公,”安达应了一声,走到苏伟身前。   “里面那位公公就交给你了,”苏伟回头看了看窗棂,“把他带回盛京,交给穆尔察好生安置,不许怠慢,也别让他偷着跑了。”   “属下明白,”安达拱手俯身。   苏伟缓了口气,扬了扬眉,“还有一个叫郑玉的太医,最近被贬到了盛京。让穆尔察把人接到庄子里,多加照看,正好也能诊治林公公的腿伤。”   “是,属下领命,”安达行了一礼后,转身退下。   小英子不解地抿了抿嘴角,“师父干嘛还管那个郑太医啊,万一让人知道,不把咱们牵扯进去了吗?”   “穆尔察会小心的,”苏伟仰头看了看院外,“十三爷还关在行宫呢,咱们得防着有人落井下石。”   京城,四爷府   年氏由钮祜禄氏院中出来,敛去了脸上的笑意,秀眉微微蹙起。   凌兮扶着年氏的小臂,压低了声音道,“小主不要担心,福晋打起精神也算好事儿,没了那些琐事缠身,小主才好把精力多放在贝勒爷身上。”   年氏轻叹了口气,捏着帕子掩了掩唇角,“那个乌喇那拉氏佳晖近来常来府上?”   “是,”凌兮俯了俯身,“奴婢听人说,这乌喇那拉氏佳晖和兆佳氏恩绰原都是贝勒爷的哈哈珠子。建府以后,因各自门庭有别疏远了些,最近都开始在咱们府上行走。”   年氏轻点了点头,随着凌兮迈进自己的院子,面上依然愁容不减。   “主子,”采兮由屋内急急而出,迎上年氏,“二少爷那边来信儿了,王妈妈得手了。”   年氏身子一紧,握住采兮手里的信,压低声音道,“走,咱们进屋说。”   九月十五,圣上回宫,当日即下令在上驷院旁设毡帐拘禁太子,由直郡王胤禵,四贝勒胤禛共同看守。   四阿哥入宫向皇父问安后,即前往上驷院探视太子。上驷院是内务府三院之一,主管宫内所有马匹。毡帐虽然设在院外,但马厩的异样气味还是时不时地顺风飘过。   张保与兆佳氏恩绰跟在四阿哥身后,挥着手帮四阿哥挡去扑面而来的小虫。   “这秋天本就多虫,上驷院旁更是难以近身了,”张保皱着眉头,拍掉脖子上的爬行动物。   四阿哥轻叹口气,看着不远处简陋的毡帐,“吩咐马驷院的奴才一天三遍地清扫马厩,在墙边多洒些驱虫的药粉,摆上几盆绿松。”   “主子,”兆佳氏恩绰上前一步低声道,“将太子拘禁在此处是皇上的意思,怕是有居苦地、磨心性的意图。您一番安排,会不会让皇上以为,咱们是阳奉阴违,别有所图啊?”   四阿哥摇了摇头,嗓音沉落,“这些安排不过聊胜于无罢了,皇阿玛不会怪罪的。圣旨一天不下,即便是住在牢房中,二哥依旧是太子,是大清的储君。他的颜面关乎国祚,能多维持一分,总不是坏事儿。”   毡帐内,胤礽席地而坐,身前一张矮桌,桌上几只笔、一摞纸、一副粗制的茶具,见四阿哥掀帘而入,胤礽弯了弯嘴角,吹吹还未干透的墨痕道,“老四,你来的正好,看为兄这幅驷马图画的怎样?”   四阿哥抿了抿唇角,躬身下拜道,“胤禛参见太子殿下。”   “起来吧,”胤礽轻咳了几声,依然面带笑意,“今时不同往日,在这阴暗憋闷的毡帐里就不要拘泥那些世俗礼教了。来,你的字一向写得好,今天给二哥提上几笔。”   “殿下真是好兴致啊,”直郡王掀开帐帘,堪堪打断两人的对话,“皇阿玛令老四与我一起看守毡帐,可不是为着陪殿下吟诗作画、喝酒解闷的。圣训在前,本王奉劝殿下还是闭门静思,深省己过为好。”   胤礽低头摸了摸画卷上的苍青色骏马,微扬起嘴角道,“大哥说的对,是二弟疏忽了。”   四阿哥看了看紧皱眉头的直郡王,又看了看一脸平和的太子,放缓声音道,“二哥,今天胤禛奉皇命看顾毡帐,二哥有何需求尽可直说。胤禛虽不能全然做主,但一定向皇阿玛尽数转达。”   胤礽动作一顿,抬头看了看四阿哥,眉眼间整肃了许多,“二哥多谢四弟了。其实,皇阿玛多有训斥,朝臣亦多有怨言,二哥也自知罪虐深重,本不欲再三辩驳的。但唯有一事,一直如鲠在喉,当真不吐不快。”   “二哥请直言,”四阿哥低了低头。   胤礽坐直了身子,眸色清亮,“黄陂一事,与我无关。”   直郡王冷哼一声,走进帐内,“二弟说与己无干便是与己无干了?那天下间人人皆一句辩白,大清岂不早就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了?”   胤礽瞥了直郡王一眼,转头对四阿哥道,“二哥自当太子开始,犯下的错事或许有很多。说我结党营私、干预政务、捶挞朝臣、纵属扰民、贪污纳贿、不念皇恩,我都不做辩白。但唯有这一件事,要跟皇阿玛说明白。黄陂刺客不是受本殿指使,胤礽亦从未有弑逆之心。”   “太子殿下一番话,当真感人至深啊,”直郡王扬了扬眉,抬头看向四阿哥,“皇阿玛行宫圣训,想必四弟听说了吧?那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可是白纸黑字的记载在起居官笔下。太子这一番话若是禀报给皇阿玛,岂不是让他老人家自毁其言吗?”   “大哥言重了,”四阿哥弯弯嘴角,“皇阿玛只说将二哥拘禁在此,可未有其他明示。二哥如今依然是大清储君,几句话而已,大哥怕惹皇阿玛忌讳,四弟代为陈奏便是。”   直郡王横起眉目,四阿哥却置若罔闻,转身对太子一躬身道,“二哥一路舟车劳顿,好生休息,四弟告退。”   胤礽点了点头,四阿哥朝直郡王拱了拱手,向帐外走去。   “老四如今也是不同了,”直郡王一句话,止住了四阿哥的脚步。   四阿哥轻笑一声,门外张保已掀起帐帘,“胤禛从来都是这样的脾性,只是大哥不甚了解罢了。若说有所不同,兄弟间谁的变化最大,大哥应该最清楚了。”   乾清宫   康熙爷倚在榻上,顾问行躬身侯在一旁。   “责其首、宽其从,倒真彰显仁德,”茶碗落在炕桌上,一声脆响。   顾问行躬了躬身道,“是奴才无能,八贝勒府上来往人数太多,到底是谁给贝勒爷出的主意,还未查出。”   康熙爷一手抚了抚眉心,往后靠靠道,“老四那儿怎么样?朕让胤禩处理凌普一事,他可曾插手?”   “四贝勒并未插手,”顾问行低了低头,“但四贝勒对八贝勒多少有些怨言,听奴才们说,两位贝勒在上书房外差点儿吵起来。”   “除此之外呢,”康熙爷皱了皱眉,“老八日日应酬巴结的大臣,老四与朝臣们可有联系?”   “四贝勒府上来往朝臣亦有,但四贝勒整日里呆在内阁中,很少见面。另外,四贝勒去过一趟兵部,见过一次兵部尚书马尔汉,再就无其他动静了。”顾问行垂首道。   “老四见马尔汉做什么?”康熙爷正了身子,嗓音放沉。   梁九功在一旁皱了皱眉,顾问行并未发觉不妥,继续道,“四贝勒听闻皇上遇刺,嘱咐马尔汉大人注意蒙古一带的动向,加强边境的防守。”   “原来如此,”康熙爷垂下肩膀,若有若无地呼出口气,“老八那儿多注意一些。”   “是,”顾问行俯身领命。   四爷府   四阿哥拟好了替太子转达的奏折,接过张保递来的茶碗,轻抿了一口。   “主子,”傅鼐迈进屋门,俯身行礼。   “出什么事儿了?”四阿哥向后靠到椅背上。   傅鼐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四川传来消息,嫁给年羹尧的纳兰氏病逝了。”   四阿哥眉头一紧,“怎么这么突然?明相府有什么动静?”   “明相府怕还没得到动静,”傅鼐垂下身子,“年羹尧尚未发丧,夫人病逝一事,只有几个心腹知道。”   四阿哥垂下眼眸,一手轻敲额头。   傅鼐抿了抿唇,继续道,“主子,这对咱们来说是拉拢年羹尧的好机会,纳兰氏一死,明相又病重,他跟纳兰家的关系就更薄弱了。”   四阿哥抿了抿唇,点点头道,“你派人把恩绰叫进府里,我有事交代。”   “是,”傅鼐领命而下,张起麟随后而入,“主子,苏公公的信。”   热河民宅   苏伟在床上睡得模模糊糊,一个身影在黑暗中缓缓接近。   “谁?”苏伟脖颈一凉,下意识地一手摸向床里的扁木盒,却摸了个空。   “别怕,是我,”熟悉的温度附上苏伟的额头。   “主子?”苏伟惊愕地瞪大眼睛,却怎么也看不清眼前的人。   黑暗中一声轻笑,在苏伟的脸上捏了捏,“是不是想爷了?”   苏伟扁扁嘴,抓住捏自己脸蛋的手,闷闷地“嗯”了一声,“你把魔方解开啦?”   “解开了,”一声轻叹,带着清冷的笑意,“就是代价有点儿大。”   “代价?”苏伟眨巴眨巴眼睛,眼前渐渐有了亮光。   “是啊,代价……”不知何处照来的昏黄光晕中,一个鲜血淋漓的肩膀立在苏伟眼前,赫然没了头颅!   “啊!!!”随着一声尖叫,苏伟猛地睁开眼睛,还未看清屋内,门已被人一脚踹开。   “苏公公,出什么事了?”护卫们都未来得及蹬上靴子,只提着刀就冲了进来。   苏伟茫然地四处环顾,床上除了他,再无旁人,“没事儿,我只是做个噩梦……” 第211章 鬼祟   康熙四十四年   九月二十,秋风渐起,京城的清晨常弥散着淡淡的薄雾。   四阿哥奉旨入宫,康熙爷端坐在乾清宫内殿,手里拿着一本奏折,“朕看了你代胤礽的陈奏,识情识礼。也难为你在这个时候,还肯为他说话。”   四阿哥抿了抿唇,低下头道,“请皇阿玛恕罪,儿臣是想着,二哥他毕竟还是太子。”   康熙爷点了点头,未至可否,“朕在黄陂遇刺一事,你是怎么看的?”   “回皇阿玛,”四阿哥略略蹙眉道,“儿臣未随皇阿玛北巡,黄陂一事所知并不详细,遂不敢妄加推断。只有一点,儿臣十分奇怪,这支蒙古骑兵能潜到热河附近想必是费尽了脑筋与工夫的,可紧接着却是没有任何计划与策略的夜袭銮驾大营,其实力连护军的最外层都无法突破。如此前后矛盾,比起有意行刺,倒更像是自寻短路。”   “恩,你说得有理,”康熙爷将奏折放到一旁,“若当真有人费尽心思的将这一伙人潜藏到黄陂,意图行刺朕。那么最后这至关重要的一步,就不应该这般马虎。如此来说,这起突如其来的行刺怕是另有目的了。”   四阿哥敛了眉目,垂下头,没有接话。梁九功站在一旁,低下身子,为康熙爷换了碗热茶。   “朕听德妃说,你府里钮祜禄氏怀了身孕?”康熙爷端起茶碗,轻抿了一口。   “是,”四阿哥略一征愣,拱了拱手,“自弘晖去后,府里多少沉闷了些。现下钮祜禄氏有孕,连福晋的身子都好了很多。”   “这是喜事儿,”康熙爷捧着茶碗,轻叹了口气,“皇阿玛失的孩子比你多得多,只是咱们爱新觉罗一脉肩上的担子太重,容不得你沉湎哀痛。如今,弘晖离去也快一年了,你那府里总得添丁进口才能安稳。”   “皇阿玛说的是,”四阿哥低了低头。   康熙爷放下茶碗,一手捡起一本折子,四阿哥见状刚要告退,却听皇上闲闲地道,“那个姓苏的太监,是你派去行宫的?”   四阿哥背脊一凉,强自镇定,弯下腰道,“皇阿玛是说苏培盛?他是因着良乡的事儿有过在先,被儿臣遣去盛京粮庄了。这次,他代庄子去行宫送东西。只因儿臣听说胤祥受了伤,才写信让他留下帮忙的。”   “恩,”康熙爷翻开折子,似并未在意,“那太监有几分小聪明,但不是个老实的,派到庄子上也好。胤祥那儿,你也不要太过操心,行宫四季如春,调养腿伤再好不过了。”   “儿臣明白,”四阿哥拱了拱手,交握的掌心中微微刺痛。   出了乾清宫,四阿哥的脸色还有些苍白,张保见状想上前搀扶,被四阿哥扬手制止。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日精门前,四阿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主子,这是怎么了?”张保及时扶住四阿哥,左右看了看,颇为紧张。   “没事儿,”四阿哥缓了口气,迈过门槛,“咱们去永和宫看看。”   十三福晋兆佳氏与十四福晋完颜氏一起由永和宫而出,正与四阿哥碰个正着。   “四哥,”两人齐齐行礼。   四阿哥往后退了一步,摆摆手道,“两位弟妹请起,我是临时起意来探望额娘的,尚未递帖,不知现下宫内可否方便?”   完颜氏笑了笑,“自是方便的,刚刚额娘还提起四哥了呢。”   四阿哥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似有话要说的兆佳氏身上,“今儿个在乾清宫,皇阿玛还提起胤祥了。行宫四季如春,适合养伤,弟妹不必过于忧心。等过了年关,四哥再请旨接胤祥回来。”   “多谢四哥,”兆佳氏缓缓下拜,脸上有了些许光彩,“弟妹听父亲说,恩绰最近在四哥手下办事。那孩子脑筋简单,为人老实,还请四哥多多教导。”   四阿哥抿了抿唇,微扬嘴角,“恩绰是我的哈哈珠子,性子我是知道的,现下在兵部任职,人也老成许多,弟妹不必担心。”   兆佳氏点了点头,完颜氏站在一旁,眉心微蹙,若有所思。   “你们的府邸都已修建完毕,”四阿哥看向完颜氏,“告诉胤禵,不要整天四处瞎窜了,准备准备出宫建府的事儿,省得到时手忙脚乱。”   “是,”完颜氏低了低头,随即微笑道,“最近十四爷倒真很少出门了,多在阿哥所里读书写字,弟妹也跟着省了不少心。”   四阿哥轻叹了口气,点点头道,“他也是几个孩子的阿玛了,多少该懂事些。”   由永和宫回到阿哥所,完颜氏一直思索着兆佳氏与四阿哥的对话。   山桃了解主子的心思,上前几步道,“奴婢听宫里的奴才提起过,这兆佳氏恩绰是四贝勒八个哈哈珠子之一,当初比起佟佳氏纳穆图,钮祜禄氏松甘是不足为重的。如今想来,佟佳氏与钮祜禄氏都是权贵世家,与四贝勒的门庭略微疏远。这兆佳氏因着十三爷的情分,跟四贝勒才亲近了起来。”   完颜氏点了点头,思忖片刻道,“咱们爷跟四哥还在僵持着,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或许,我可以学学十三嫂,让娘家人跟四哥多多亲近,这样即便两兄弟又犯拧,总有人能从中参合参合。”   “这是个好办法,”山桃弯起嘴角道,“咱们老爷如今是礼部侍郎,大少爷任户部员外郎,二少爷眼看着也要在礼部任职了。借着主子的情分,登上四贝勒的门庭也不算高攀。再加上咱们爷受封后的势力,老爷他们的仕途肯定能更加平顺。”   完颜氏抿了抿唇,起步迈进内厅,“那便这么办,我书信一封,你派人送去给父亲。”   “是,”山桃俯身行礼。   热河民宅   林初的伤渐渐好转,大夫告诉苏伟,只要多加小心,赶路至盛京不是问题。   库魁着人雇了马车,侍卫安达带了谢庆的几个伙计,准备上路了。   “马车上垫了棉絮,林公公只消躺着就好,”苏伟让人抬了林初到马车前,“京中若是有重要消息,我会让人通知林公公,林公公就安心养伤吧。”   “多谢苏公公了,”林初被抬进马车,向苏伟躬了躬身。   苏伟摆摆手,心里有些不好受,放下车帘,将安达叫到身旁,“务必保护好林公公,让穆尔察凡事多加小心。”   “属下明白,”安达低头拱了拱手。   马车驶出院门,小英子走到苏伟身旁,“师父,咱们也该启程去张家口了吧?”   苏伟转头看看小英子,低头思忖片刻,“不,咱们不去张家口了。”   直郡王府   颁金节将至,府内却没有多少节庆的气氛。   书房内一阵异响,报信的奴才被赶出屋门,赫都左右看了看,躬身迈进门槛,“郡王息怒,太子已然拘禁,朝中弹劾之声不小。主子可静观其变,不要操之过急。”   直郡王冷冷一哼,由书架前转过身子,“你可知,皇阿玛今儿在早朝说了什么?”   赫都低了低头,“奴才不知。”   直郡王牵起嘴角,走到窗前,“皇阿玛说胤礽举止怪异,昼多沉睡、夜半方食,饮酒数十巨觥而不醉,每对神明,则惊惧慌乱不能成礼,遇阴雨雷电,则畏惧至极不知所措。处事失常,言语颠倒,类狂疾之症,其中似有鬼物作祟。”   “这,”赫都一时惊诧,不知如何解释。   直郡王一手握拳置于胸前,嗓音沉沉,“再这样下去,只怕胤礽往日所犯过错皆被归于鬼物所惑。咱们这么多年来的汲汲经营,最后只消一场驱鬼仪式便尽数化为泡影。”   赫都身子一紧,垂下头道,“那郡王决议如何应对此事?明相府里可有动静?”   “明相,”直郡王嘴唇微颤,“怕是不久于人世了。”   赫都征愣片刻,“那纳兰揆叙大人——”   “本王不能指望他,”直郡王走到桌前,重重坐下,“自打由行宫回京,本王多次派人送信到明相府邸,皆没有回应。就连明相病重一事,还是本王的眼线传回的消息。”   赫都闻言,皱了皱眉,“既是如此,想必纳兰揆叙是下定决心要扶持八贝勒了?”   直郡王深吸了口气,点了点头,“明相在时,他还有所收敛,毕竟本王与纳兰家相依相扶多年。如今,明相缠绵病榻,纳兰揆叙的不臣之心,便不再掩藏了。刚才探子来报,他与胤禩在京郊那座猎园见面,同行的还有佟佳氏鄂伦岱,钮祜禄氏阿尔松阿。”   赫都微微一惊,低下头道,“这后面皆是当朝权贵,如此看来八贝勒当真不能小看了。”   直郡王冷冷一哼,将一封信递给赫都,“老八的事儿,本王心里早有计较。张明德蹦跶了这么长时间,是时候登台了。他不是想当太子吗?本王就成全他。”   四爷府   由福晋院里出来,四阿哥的神色略显憔悴。   张起麟跟在四阿哥身后,踌躇了片刻上前道,“主子,您早膳又没用上几口,一会儿还要早朝,怎么挺得住啊?要不奴才给您带些点心,您在路上再垫上几口?”   四阿哥摇了摇头,嗓音暗沉,“爷吃不下,心里闷得慌。”   张起麟抿了抿唇,换个方向走到四阿哥另一头,“爷,这行宫的事儿也不能怪苏公公,他要是不去,十三爷未必就是在行宫养伤这般体面了。”   “我没有怪他,”四阿哥迈进前院正堂,“是爷告诉他胤祥的怪异,爷也是想他代替我去看看。只是我没想到,皇阿玛会如此心细,在行宫上千人里注意到一个太监。”   “主子不必过于忧心,”张起麟伺候着四阿哥换上朝服,“皇上兴许也是凑巧看见了,随意问上几句。毕竟苏公公跟太子、直郡王没什么牵连,只是十三爷这儿算不上什么大事儿。”   “但愿如此吧,”四阿哥缓了口气,一手轻按眉心。   “主子,”张保匆忙而入,俯下身子,“侍卫来报,苏公公回京了。” 第212章 圣怒   康熙四十四年   十月初,四爷府   库魁、李英双双而入,齐齐下拜道,“奴才给贝勒爷请安。”   四阿哥一身石青色四爪蟒纹朝服,端坐在软榻上,向门口看了看,又低头看了看两人,“起来吧,苏培盛呢?”   库魁咽了口唾沫,眼尖地瞅了瞅炕桌上的五彩骰子,“苏公公去京郊粮庄上住着了,说是等贝勒爷解开魔、魔骰子再来给主子请安。”   四阿哥兀自沉下脸,转头看了看桌上的魔方,“爷近来是越来越忙了,一时半刻不得清净,他是想气死我是不是?”   库魁与李英对视了两眼,小英子眨眨眼睛道,“回贝勒爷,师父本来是想去张家口的,在热河送走了林公公后才突然起意回京的。”   四阿哥抿了抿唇,无意识的摸了摸胸前的朝珠,“怎么,突然要回来了?”   库魁呆呆地摇了摇头,小英子捅了他一下,弯起嘴角道,“奴才们也不知其中详情,但可能因为师父做了噩梦的原因。自那晚后,就一直心不在焉的。”   “噩梦?”四阿哥皱了皱眉,“什么噩梦?”   张保看了看窗外,抢先一步上前道,“主子,时候不早了,早朝迟不得啊。”   四阿哥怔了怔,缓口气道,“罢了,等爷下朝再说。”   “恭送贝勒爷,”几人行礼送贝勒爷出门,库魁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追出院子道,“主子,苏公公有东西给您。”   四阿哥停住脚步,看着库魁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似乎还冒着热气。   “这是什么?”四阿哥接过,按了按,软软的。   库魁犹疑了一下,挠挠头道,“今早进城,在城门口买的包子,苏公公没吃完,说是剩下的——”   库魁话到一半,被张起麟挤眉弄眼地吓了一跳,才惊觉差点儿说错话,慌忙跪下请罪。   “行了,”四阿哥拆开纸包,拿出包子咬了一口,“爷早膳吃得不多,正好饿了。”   “哎,奴才帮您拿着,”张起麟见状咧开嘴,接过四阿哥手里的纸包,跟着上了马车。   这一天的早朝似乎一切如常,四阿哥惦记着府上未说完的噩梦,惦记着京郊粮庄的人,惦记着还未解开的魔方,是以没有注意到直郡王阴沉的神色。   好不容易下了朝,四阿哥脚步未停地往日精门走去,却在未迈出门槛时,被一小太监气喘吁吁地叫住,“四贝勒,梁公公请您到乾清宫去”。   四阿哥皱了皱眉,往宫门口看了看,“是皇阿玛召见我?”   “不是,”小太监摇了摇头,“直郡王求见万岁爷,面色不太好,梁公公担心出事儿,让您到乾清宫看看。”   四阿哥略一思忖,剑眉微蹙,“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乾清宫侧殿,梁九功侯在门外,四阿哥冲他点点头,还未开口,殿内一声暴喝,“大胆!”   软榻前,康熙爷还未换上便服,明黄的龙袍刺痛人眼,直郡王跪在榻前,神色凝重,身姿笔挺。   四阿哥刚迈进殿门,就听直郡王朗声道,“胤礽所行卑污、大失人心,相面人张明德曾相胤禩,言其后必大贵。今儿臣愿诛胤礽,不必出自皇父之手。”   “你!”康熙爷身子一颤,抓起炕桌上的茶碗向直郡王砸去,“荒唐!荒唐!你胆大包天啊!”   “皇阿玛,”直郡王未避未躲,任茶碗带着茶水砸了一身,“太子行至今日,普天之下人臣共睹。即便胤礽是皇阿玛一手带大,但他如今的品行已不配为一国之君。儿臣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愿替皇阿玛诛杀胤礽,迎一品德兼优的皇子入主东宫。”   “你给朕住口,”康熙爷青筋暴起,嗓音沙哑,四阿哥见状慌忙上前道,“皇阿玛喜怒,请皇阿玛保住龙体。”   “胤禛,”康熙爷颤抖着手指向胤褆,“你给朕,你给朕把这个逆子拿下,关进宗人府!朕看他还敢不敢口出狂言?”   “皇阿玛,儿臣没错,”直郡王又向前蹭了两步,“如若皇阿玛要关押儿臣,请先治胤礽败坏国体,勾结朝臣,意图谋逆之罪。皇阿玛在行宫的圣训举朝皆知,如此大罪,条条当诛。皇阿玛一句拘禁教养就轻易带过,如今更是推到鬼魅身上。若是被传到百姓耳中,咱们爱新觉罗氏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混账!”康熙爷一手拍到炕桌上,几乎竭斯底里,梁九功慌忙上前扶住万岁爷。   胤禛面色发白,起身拦住要上前的直郡王,“大哥,你糊涂了啊!这是乾清宫,你不要自己的命,也不要儿女的命了吗?”   直郡王身子一震,转头看向四阿哥,四阿哥喘着粗气,眼中惊疑不定,“大哥,你赶紧请罪退下,皇阿玛身子不好,要尽快叫太医才行。”   软榻上,梁九功给万岁爷喂了几口热水,门外的侍卫已经亮出刀刃,只听一句号令。   直郡王看了看面色铁青的康熙爷,拦在身前的四阿哥,缓了几口气,向后退了两步跪下道,“儿臣鲁莽,但凭皇阿玛治罪,请皇阿玛保重龙体,儿臣先行告退。”   直郡王出了宫门,梁九功忙让人唤了太医。康熙爷靠坐在软榻里,神色憔悴,鬓边竟冒出几根白发,尤为显眼。   “皇阿玛,”四阿哥端了热茶,走到榻边,“龙体为重,您不要太过忧虑,等您身体好了,再处理这些杂事。”   康熙爷微睁双眼,看了看四阿哥,“这些都不是杂事,对皇阿玛而言,你们的事儿都是天大的事儿。”   四阿哥略一征愣,跪到康熙爷脚边,“是儿臣们不孝,让皇阿玛左右为难。皇阿玛是天子,肩上有大清的重担,请皇阿玛保重自己,不要再为儿臣们忧心忡忡了。”   康熙爷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朕巴望着你们,一生荣华富贵,安泰平顺。可你们都大了,长在爱新觉罗家,心比天高,一个个开始觊觎着东宫之位。朕是按也按不住,挡也挡不了,眼看着胤褆和胤礽争夺不休,眼看着你们一个个迈进这场漩涡。”   四阿哥低下头,不知怎么应答,康熙爷撑了撑身子,叹了口气,“胤禛啊,你二哥不容易”。   四阿哥怔了怔,抬起头看向当今圣上,康熙爷眯了眯眼,望着高高的乾清宫顶,“东宫,储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听起来风光至极,可实际上是如履薄冰啊。”   “儿臣明白,”四阿哥低下头,“很小的时候,二哥就总是皱着眉头,一言一行都格外谨慎小心。儿臣虽然羡慕二哥的风光,但也知道其中苦楚。”   康熙爷点了点头,伸出一只手在身前比了比,“你二哥被封太子时,刚刚两岁,走路都不稳当。穿上太子的服侍,像个大头娃娃,跟着朕摇摇摆摆的走到乾清宫,走进太庙。皇阿玛那时心里害怕啊,害怕你二哥坚持不住,害怕你二哥被人谋害……”   胤禛抿了抿唇,扶住康熙爷的手,“二哥他挺过来了,这么多年来,二哥虽然偶尔让皇阿玛失望。但在天下百姓眼里,二哥还是咱们大清的储君,皇阿玛最看重的皇子。”   “是啊,”康熙爷轻叹了口气,“多少年了,你二哥都过了而立之年,有了福晋、孩子,可谁又能想到,这偌大的皇宫中,父子兄弟会走到这一步?”   “皇阿玛,您别再担心这些了,”胤禛站起身,给康熙爷盖了盖毛毯,却被康熙爷猛地抓住,“胤禛,胤礽那儿,你要多照看着。不要让你大哥、你二哥走到兵戎相见的地步。”   “是,儿臣知道了,”四阿哥低头领命,眼中闪过一抹暗光。   康熙爷病倒,知道内情的人并不多,四阿哥被留在了乾清宫。李英、库魁暂时回到了京郊粮庄,陪着苏伟七上八下地等待着宫中的消息。   一连过了三日,万岁爷的精神总算好了些。四阿哥告退回府,临走时令乌喇那拉氏佳晖、兆佳氏恩绰与傅鼐等人看守太子毡房,不许直郡王的属下随意接近。   当晚,顾问行遣走了寝殿内伺候的奴才,独自跪在床榻边,一一禀报。   隔天,康熙爷强撑病体晓谕诸皇子及众大臣曰,“日前,胤褆奏称,胤礽所行卑污,不堪为储君。相面人张明德曾言胤禩日后必大贵。今欲诛胤礽,不必皇父出手。言至此,朕身为惊诧,胤褆为人凶顽愚昧、不知义理。倘若果同胤禩聚集党羽,谋害胤礽,他日若朕碍其前路,必不会念及君臣大义、父子之情。如此洵为乱臣贼子,天理国法皆所不容!今令刑部尚书巢可托、都察院左都御史穆和伦等审问胤褆所言相面人张明德。听闻其曾为胤禩看相,又四处招聚众人,牵连甚多。尔等勿须滋蔓,但坐张明德一人即可。尔等皆得力大臣,此事不可蒙蔽朕躬!”   圣谕一下,朝臣震动,此前跟随直郡王的僚属,投靠八贝勒的臣子都甚为惊诧,一些其心不坚的臣属又开始左摇右摆。   直郡王被皇上当众训斥,开始闭门谢客,面壁思过。而张明德被抓,八贝勒府上属人接连被刑部带走审问,八贝勒也不敢再轻易出府。   鄂伦岱、王鸿绪、阿尔松阿等人私下结会,在留香茶庄商议此事。   “我等还真没想到,直郡王竟会以如此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牵扯到八贝勒,”鄂伦岱皱着眉头道。   阿尔松阿端起茶碗,刮了刮茶末,“为今之计,还是得从直郡王身上下手,那个张明德十有八九就是受直郡王指使。”   “直郡王既有此安排,定详加布置,那个张明德恐不会招出直郡王的,”王鸿绪从旁道。   “论起最了解直郡王的,当属纳兰家了,”鄂伦岱往窗外看了看,“咱们要是想祸水东引,还真得由纳兰兄出手才可。”   阿尔松阿点了点头,随即看看门口,“今儿个,揆叙大人怎么没来呢?”   “怕是有事儿耽误了吧,”王鸿绪向椅背上靠了靠道。   几人正谈论间,一个小厮躬身而入,在鄂伦岱身旁耳语了几句。   鄂伦岱眉头一紧,看着阿尔松阿、王鸿绪几人道,“明相今早病逝了。” 第213章 不许回京   康熙四十四年   十月初,傍晚   直郡王府   赫都迈进内厅时,直郡王正卧于软榻之上,醉眼迷离,李进忠捧着酒壶侍候在侧。   赫都脚步一顿,俯身行礼,“奴才参加郡王”。   胤褆笑了笑,挥手让李进忠退下,“来,你来跟本王一块儿喝!”   “郡王,”赫都抬起头,面上颇为不忍,“现下正是危机关头,多少个眼睛盯着您呢,您不能在这个时候颓废下去啊。”   直郡王抿了抿唇角,把玩着手中的白玉杯,“明相去矣,本王也只是想祭奠他一番。”   赫都瞪大了眼睛,“这,明相府邸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你想要什么动静?”直郡王慵懒地眯了眯眼,“纳兰揆叙怎么敢在这个时候闹出动静?本王失势,八贝勒被责,纳兰家扶持的皇子都被打压,若是明相再有个万一,纳兰氏这一面大旗就彻底保不住了。你当他纳兰揆叙有多大本事?比起明相,他连个小手指头都算不上。”   “郡王所言甚是,”赫都低了低头,“奴才已照郡王吩咐,派人联系了此前凌普一案中被八贝勒宽宥的内务府官员。这些人中有不少对八贝勒感恩戴德,张明德一事可大可小,他们也很愿意借此机会报答八贝勒的救命之恩。”   直郡王点了点头,转过身子,一手搭在膝上,举起酒杯遥敬初生的弯月,“明相走了,本王与纳兰家互为犄角多年,终于,也是断了这最后一丝情分。当初,纳兰家因本王与明相的合作顺势而起,如今也就由此而终吧。”   带着凉意的秋夜浸淫着桂花酒的香气匆匆而过,清晨,四阿哥的车架踩着尚未散开的薄雾驶出府邸。   冷清的长街上还未有多少行人,走在马车一侧的傅鼐与由巷子里拐出的男子擦肩而过。   “主子,”傅鼐敲了敲车窗,递了一张纸条进去。   车内,张保烘着暖炉,就着热水沏了两碗热茶。四阿哥蹙了蹙眉,将看过的纸条扔进暖炉中。   一旁随侍的乌喇那拉氏佳晖接过张保递来的茶碗,轻声道,“贝勒爷,是不是其他皇子那儿有什么动静?”   四阿哥摇了摇头,往车壁上靠了靠,“昨天清晨,明相病逝了,纳兰揆叙秘不发丧,依照如今情势,也不知能瞒多久。”   “怎么赶上这个时候出事了,”佳晖捧着茶碗抿了一口,“这明相一走,直郡王那儿怕就不好翻身了。”   “直郡王应该早有准备,”四阿哥掀开车窗看了看,马车已经绕到皇城墙角下。   日精门外,等候上朝的皇子与大臣们各聚一处。   十四阿哥与九阿哥、十阿哥站在一起,八贝勒因着张明德的事儿已经告病两天。   “老十四,等着皇阿玛身体好些,咱们兄弟得为八哥求求情才行,”九阿哥拍拍胤禵的肩膀道。   “是啊,”胤誐从旁皱了皱眉,“那个张明德咱们几个也碰到过一次,不是让八哥给赶出去了吗?这嘴长在人家脸上,咱们也不能时时看着。横不能因着他叨咕了八哥几句,八哥就得负罪请责啊。”   胤禵抿着唇,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些七上八下的,还未开口背后响起一串问候声。   “四贝勒来了,”   “四贝勒吉祥,”   “今儿天冷,四贝勒到火墙这儿站站,”   四阿哥只跟几个旧识的大臣点了点头,再未理会旁人,一路目不斜视地走到门柱旁。   “切,”胤禟冷冷一哼,转头压低声音道,“这帮真是大臣一个比一个狗腿,早先八哥风光时,横不能整日地扒在门槛上。这才不到三天,就转了风向,也不看人家愿不愿意搭理他们。”   十阿哥胤誐轻轻撇了撇嘴,“要说这次大哥、八哥一起栽进去,收益最多的就是四哥了,皇阿玛病得这几天都是四哥从旁照料,看守太子的事儿也都交给了四哥。如今看来,倒是真应了那句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戏言呢。”   胤禵面色一寒,一记眼刀飞向十阿哥。胤誐背后一凉,不自觉地往旁边退了一步,却马上心有不甘,想再说些什么,扳回一成…   九阿哥看了看快要剑拔弩张的两人,暗暗着急,四阿哥那边人影一动,赶紧拽了拽胤禵的衣袖道,“老十四,你快看,四哥旁边的不是你岳丈吗?”   十四福晋的阿玛礼部侍郎完颜罗察及其长子户部员外郎海锋站在四阿哥身边说着什么。四阿哥面色平静,倒未像对待其他人一样,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   然胤禵看着眼前一幕,心里却不甚舒坦,兀自蹙了蹙眉头,沉下脸色。   日精门开,梁九功代旨传奏,圣上身体欠安,今日罢朝,一应琐事俱拟折上交内阁,另有圣训晓谕诸皇子。   众臣行礼而退,几位皇子垂首跪在石阶上,聆听上谕。   明黄色的卷轴缓缓打开,宣旨的太监嗓音还算清朗,却让一众天之骄子在渐升的暖阳下脊骨发寒。   “今逢太子、直郡王等事,朕心甚痛。尔等为皇子,应将所属下人严行禁止,勿令生事,守分而行。尔等护卫官员、乳母之夫、并随从人等多系下民、无知之人。必有各为其主,在外肆行者。如胤褆太监三四人、护卫一二人,妄探消息,恃强无忌,朕悉知其姓名!如今,宜自知分量,速行更改!况皇太子所属人等,有犯国律者都尚未宽宥。尔等之人,又何论焉?”   言此,九阿哥与十阿哥对视一眼,四阿哥与三阿哥跪在一排岿然不动,太监继续宣奏道,“前召尔等面谕时,胤禔奏伊弟兄等,同心合意,在皇父膝下安然度日。然此亦非善言!假使尔等内有不肖人,行非礼事,岂可众人一心助之乎?其胤褆看守胤礽时,将胤礽处所有匠人尽行收去,又加以苦刑,以致匠人逃遁且有自缢者。如此行事,何以服众?”   四阿哥眼眸流转,又低了低头。   “今有太子之事,又有大阿哥之事,朕心伤不已。尔等宜仰体朕心,务存宽厚,安静守分,勿必诸事兢兢业业,各慎厥行。经曰: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尔等若不能谨慎率下,复生事端以伤朕心,是于臣子之道、父子之义,两失之矣。尔等岂忍为之乎?既此,可将此上谕遍尔等属下人知之。再有明知故犯者,严惩不贷!”   “四弟,”宫门旁,三阿哥唤住四阿哥,嘴角微扬,“皇阿玛这一番话,大哥是首当其冲,倒没有提及太子几句。四弟这几日都伴在皇阿玛身侧,不知皇阿玛对于二哥,想怎么处置?毕竟已经入秋,二哥不能总住在毡帐里吧。”   四阿哥看了看三阿哥,语态沉落,“这几日皇阿玛都在病中,胤禛也没有心思打探这些。三哥若是有心为二哥求情,不如直接去问皇阿玛。”   “我本来是有这个打算的,”三阿哥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可今天,圣训如是,兄弟同心合意,互助互利亦非善言。三哥实在是怕,为二哥求情,会落得个助纣为虐的罪名。”   四阿哥弯了弯嘴角,一手理了理袖口,“三哥既然怕,就不如与胤禛一般,置身事外为好。”   三阿哥歪了歪头,浓眉微蹙,“可我怎么听说,四弟此前为二哥上了一本折子,俱奏黄陂一事非太子策划,貌似还被皇阿玛夸赞了一番。四弟既然有心要置身事外,又何须管此闲事呢?”   “三哥消息倒是灵通,”四阿哥背过手,语态安然,“不过,有一点三哥弄错了。四弟的奏折不是为二哥分辨,而是代为陈奏二哥的心意。二哥虽然犯错被拘,但总归还是太子,有话要对皇阿玛说,做臣弟的理应代劳。”   “四弟明晓义礼,无怪乎皇阿玛夸赞,”三阿哥扬了扬嘴角,言语间似并未尽信。   “贝勒爷,”周昌言小跑到三阿哥身后,耳语了一番。   三阿哥点了点头,冲四阿哥道,“三哥有事儿,先走一步了。”   四阿哥出了宫门,傅鼐迎上来,压低声音道,“主子,三阿哥的车架往留香茶庄去了。咱们在阿灵阿府上的探子回报,阿尔松阿今儿个要在留香茶庄见纳兰揆叙跟三贝勒。”   四阿哥皱了皱眉,略一思忖后,上了马车道,“先回府再说。”   八贝勒府   八福晋站在书桌旁伺候笔墨,八贝勒一封奏折写了改,改了又写。   “爷,您都忙一上午了,歇歇吧,”八福晋轻声劝慰道,“皇阿玛今儿晓谕诸皇子的圣训,提到的都是太子和直郡王。爷不过是受直郡王的牵累,那张明德再查又能查出什么。爷一而再再而三的把他赶出去,多少人都见到了。”   “爷知道,”胤禩缓了口气,放下笔,揉了揉眉心,“可爷这心里,就是慌得很,皇阿玛北巡时的重用,回京后的勃然大怒,都太过突然。抓不到脉路,揪不出缘由,在皇阿玛心里,我到底是个什么位置。”   “爷,您别胡思乱想了,”八福晋给八阿哥倒了杯茶,“现在太子、直郡王才是这场漩涡的中心,等风波过去了,皇阿玛还是会重用爷的。那张明德就是个跳梁小丑,爷不用把他放在心上。”   胤禩抿了抿唇,长叹了口气,门外奴才俯身道,“禀贝勒爷,何焯大人回来了。”   胤禩眼眸一亮,扬声道,“快请进来。”   八福晋向外看了看,低头行礼道,“爷有正事办,臣妾先退下了。”   “辛苦福晋了,”胤禩弯了弯嘴角,着人送福晋回了正院。   何焯进屋行礼后,压低声音道,“贝勒爷勿须担忧了,今儿个纳兰大人已与阿尔松阿大人见面,连同三贝勒想出个法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什么法子?”胤禩皱了皱眉,“怎么把三哥也牵进来了?”   “贝勒爷放心,”何焯拱了拱手,“阿尔松阿大人安排的很好,三贝勒旨在拉下直郡王,并未注意到贝勒爷身上。”   胤禩敛眉思索了片刻,“明相刚刚去世,揆叙兄不用守在府里吗?”   何焯弯下身子,将音量放到最低,“这一件事儿,必须得纳兰大人帮忙。您要知道,最了解直郡王,与直郡王接触最深的就是纳兰家的人啊……”   傍晚,四爷府   东小院亮起烛光,张保端着夜宵迈进内厅,却见四阿哥披着袍子坐在榻子上发呆,那五彩骰子放在炕桌上,依然保持着几天前的模样。   “主子,”张保轻唤了一声,将点心放在桌上,“您近来宫里府里的两头跑,这骰子转不开也不打紧,左了苏公公就在京郊,等过了这阵子,您再慢慢思量。”   四阿哥缓缓地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魔方看了看,“不是爷没时间思量,是爷不想思量了。”   张保一愣,抿了抿唇低下身道,“主子的意思是?”   四阿哥轻叹了口气,将魔方放回桌上,“明儿个你去京郊粮庄传话,让苏培盛回盛京庄子去,他要是想去张家口或者别的地方也由他。但有一点,没爷的命令,不许回京!”   京郊大粮庄   晌午,还没吃午饭的苏大公公正与死守锅台的小英子拉锯战时,面色不甚明朗的张保驾车到了院子门外。   四阿哥的一番命令,让小英子立时变了脸色,争夺马勺的苏大公公一时没注意做了个屁股蹲儿。   “师父,”小英子扁着嘴扶着苏伟起身,亮晶晶的眼睛里眼看着要滴出水来。   “停!”苏伟一个马勺叩在小英子脑袋上,“贝勒爷下令驱逐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哭什么?”   “苏公公,”张保上前一步,话在嘴边转了一圈,才干干地道,“主子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您也知道,现在朝中局势紧张,皇子一个接一个卷进这场风波里,主子肯定是为您的安全着想。”   “行啦,你不用替他解释,”苏伟晃晃手里的大马勺,“别以为我离开半年多就成外人了,论起了解府里那位一肚子坏水的主子爷,你们都不够格!”   “你回去告诉他,”苏伟拿马勺指着张保的鼻尖,“当初我想走谁都拦不住,今儿个我不想走谁也赶不了!他想让我离京,面对面来跟我说。但有一点,要见我得先把魔方解开,否则免谈!”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啊,”小英子在灶台旁嘟嘟囔囔,被苏伟一把推到一边,“给我扒头蒜去!”   被两位祖宗夹在中间的张公公,带着一肚子苦水赶着时辰由京郊回到了四爷府。马车还未进府门,宫中传旨的仪仗由长街匆匆而过。   张保连忙驱车躲避,眼见仪仗往八贝勒府上去了,一颗猛地悬上半空的心才缓缓放下。 第214章 鹬蚌相争   康熙四十四年   十月初,在康熙爷晓谕诸皇子的第二天,又一道圣旨传到了八贝勒府上。   八贝勒与八福晋及一府众人跪在院中,宣旨太监魏珠年纪不大,声如珠玉,面上却看不见任何神情。   胤禩领旨后,踉跄地起身,想让人招待御前太监魏珠,话还未出口,就被魏珠俯身婉拒。   “爷,咱们怎么办啊?”一众人等退下后,八福晋被侍女搀扶着走到八贝勒身旁。   胤禩摇了摇头,强撑口气道,“皇阿玛只是因我从宽处置凌普僚属一事有所训斥,这内务府总管的位置不当也就不当了,福晋不要忧心。待皇阿玛气消了,我便上折请罪。皇阿玛惦念父子之情,总不会太过为难的。”   八福晋抿了抿唇,堪堪地点了点头。前几日还热闹异常的八爷府,转瞬间如坠冰窖。   “福晋不要太过担心了,”侍女金环扶着八福晋往后院走去,“咱们贝勒爷有那么多大人支持,一定会想出办法妥善解决的。您现在正照大夫的方子调理身体,要是因这些事儿郁结于心,气血不和,这么多天的苦药就白喝了。”   “我知道,”八福晋轻吐了口气,摸了摸越发寒凉的小腹,“眼下任何事儿,都没有我的事儿重要……”   四爷府   张保由京郊粮庄归来,向四阿哥讲述了苏公公的种种恶行。   四阿哥满屋转了两圈,一屁股坐到榻子上,拿魔方狠狠地扭了几下,又气呼呼地摔到炕桌上,最后一撑下巴,靠在软垫上喘粗气。   张保抿了抿唇,思忖片刻上前道,“主子,苏公公的脾气您也知道,奴才们去传话,他肯定不会听的。”   四阿哥瞥了张保一眼,沉默半天道,“罢了,他要住在京郊庄子上就住着吧,多派点人去——不,不要派人了,让庄子那边多注意点儿,这时候绝对不能再惹人注意。”   “是,奴才明白,”张保缓了口气,俯了俯身,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主子,奴才回来时,见宫中传旨仪仗往八贝勒府上去了。”   四阿哥略一征愣,蹙了蹙眉道,“让傅鼐来见我。”   八爷府   鄂伦岱闻讯,连夜潜进了八贝勒府中。   前院灯笼尽灭,只有八阿哥书房亮着一点烛光。   “贝勒爷,”鄂伦岱行过礼后,与八阿哥同坐在茶桌旁,“凌普一事,朝中本来鲜有人提。只是近来,几个得贝勒爷恩惠的内务府官员因着张明德的事儿,上折为贝勒爷求情,例数贝勒爷的宽仁贤德,倒也并未论及其他。实在不明,皇上怎会突然以此事发难?”   胤禩面色僵硬,深吸了口气,“皇阿玛是开始忌讳我了,关乎张明德、凌普一案的训斥都不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罢了。说起来,还都得归功我那位好大哥呢。”   “直郡王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鄂伦岱抿了抿唇角,“眼下,贝勒爷有何打算?”   胤禩敛眉思索了片刻,起身望向窗外,“几位兄长安排的那几个喇嘛可靠吗?”   “贝勒爷放心,”鄂伦岱弯了弯嘴角,“直郡王与明相相交多年,彼此僚属来往也最多。那几个喇嘛都曾出入过直郡王府,尤其是蒙古喇嘛巴汉格隆,直郡王长女出嫁时,他曾随直郡王入蒙古送亲。但实际上,这些人都听命于纳兰一族。如今,巴汉格隆被安排进三贝勒的牧场当差,只要静待几日,由三贝勒发现其中隐情并上奏圣上再适合不过。”   “三哥与大哥的积怨可能还没有四哥多,”胤禩缓了口气,“怎么保证他能助咱们一臂之力?”   “贝勒爷此言差矣,”鄂伦岱微眯双眼,“在三贝勒看来,此一招彻底搬倒直郡王不是相助任何人,而是帮助他自己。毕竟,太子、直郡王接连倒台,三贝勒就是皇子中最年长的了。这夺储的心思一动,哪还有精力分辨其他?”   “那就有劳几位兄长了,”胤禩向鄂伦岱拱了拱手,面目清冷,“本来,我还惦念着惠妃娘娘的养育之情,对此事下不了决心。如今看来,倒是我优柔寡断了,直郡王对我,较之太子也不差几分了。”   四爷府   月上中天,夜色浓重。   傅鼐由东花园侧门而入,脚步匆匆地进了东小院。   “主子,八爷府上的探子来报了,”傅鼐向四阿哥行了一礼,“圣上因八贝勒处置凌普一案过于宽松,裁撤了八贝勒的内务府总管一职。上灯不久,佟佳氏鄂伦岱便偷偷进了八爷府,现正与八贝勒商议着什么。”   四阿哥蹙了蹙眉,点点头道,“肯定跟他们在留香茶庄与三哥共谋的一事有关,皇阿玛会突然因凌普一案责怪胤禩,大体也是大哥动的手脚。如今,他们双方是骑虎难下,势必要斗个鱼死网破了。”   “可是,”傅鼐皱眉思索了片刻道,“阿灵阿府上的探子禀报说,阿尔松阿和纳兰揆叙不过是私下插了一个喇嘛给三贝勒,这跟直郡王能有什么关系呢?”   “一个相面的都能闹出这么大动静,”四阿哥一手抚了抚额头,“一个喇嘛……恐怕跟巫蛊之术,脱不开关系啊。”   傅鼐略一征愣,瞪大眼睛道,“主子是说,阿尔松阿一伙人想利用巫蛊之术陷害直郡王?”   “八九不离十,”四阿哥端起茶碗轻抿了一口,“这巴汉格隆曾随大哥给郡主送亲,来往颇为密切。若是他出面指证,直郡王暗中使他咒魇某人,也算名正言顺。”   “那,三贝勒岂不是给八贝勒当了出头鸟?”傅鼐思忖片刻,压低声音道。   “这是三哥一贯的做法,”四阿哥轻笑一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是没把胤禩放在眼里,满心都盘算着,怎么搬倒大哥跟太子,自己这老三好能取而代之。”   四阿哥轻轻刮了刮茶末,“就是不知道,这巫蛊之术是冲皇阿玛去的,还是冲其他人去的。”   “皇上刚刚大病了一场,”傅鼐抿了抿唇道,“若说是遭人咒魇也颇有实据,而且以巫蛊弑逆之罪一旦坐实,直郡王此一生怕都难以翻身了。”   “这话没错,”四阿哥轻吐口气,“但是,直郡王明面上已与储位无缘,更何况太子还在。此时皇阿玛出事,对他来说是百害而无一利,若说有心弑逆,动机未免差了些。”   “若不是皇上,”傅鼐微蹙眉心,“那,便是太子了……”   四阿哥手一微颤,茶盖滚落到榻子上,溅起两点茶渍。   “主子不要太过担心,”傅鼐拱拱手道,“这咒魇一说从来都是以讹传讹,阿尔松阿他们只是想陷害直郡王,也未必真的实行巫蛊之术。太子远在皇宫之中,想必无甚影——”傅鼐想到了什么,话未说完,便停了下来。   “太子若是平安康泰,”四阿哥咽了口唾沫,“直郡王的罪落不到实处,皇阿玛也未必会真的生气。”   傅鼐身子一紧,当即下拜道,“奴才明天就随主子进宫,务必严加看守毡房四周,以护太子安全。”   四阿哥蹙了蹙眉,一手拿出怀中的魔方,转了两转,“太子的安全由我负责,自当严加防范。左不能让这么一个滑稽至极的咒魇之术,既害了直郡王,又夺了太子性命。只不过,如此绝佳的机会落到眼前,我若全然辜负,岂不白费了他们这番折腾……”   一个动荡不安的夜晚,在一场场诡异的噩梦中缓慢流过。清晨,一辆辆入宫上朝的马车,由各个府邸流向内城的长街。   四爷府的门房刚送走了四阿哥的马车,大门还没来得及关上,一辆枣色青帏车由不远处的巷子里驶到了门前。   刚跟张保换完班的张起麟还未来得及换身衣服,就被前院报信的差役惊掉了下巴。一路连滚带爬地跑到正院书房中,苏大公公正大言不惭地坐在四阿哥的书桌后,挥毫泼墨。   张起麟瞪大了眼珠子,全然忽视掉一旁笑得像只黄鼠狼的小英子,几步蹭到书桌前,眼光一瞟,胸前一闷,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厥过去。   那厢,苏大公公笔下赫然是一只井字纹,乌漆墨黑的大乌龟。   “哎哟,我的祖宗,”张起麟腿一软跪到桌前,“您跟贝勒爷置气别拿兄弟们开玩笑啊。这贝勒爷回来要是看见——这不是要奴才的命吗?”   苏伟瞥了张起麟一眼,狠狠地画完最后一笔,又拿出一枚单字印章,在自己的大作旁印了一个“祎”字。   “怎么?”出了气的苏大公公,扑了扑手,“我这走了才几个月,你张起麟的膝盖就软到这种程度了。是不是咱家不在,有人欺负你啊?”   “你不在,还有谁能欺负我,”张起麟在心里暗暗腹诽,一边抓着袖子蹭了蹭眼角,扶着桌边站了起来,“贝勒爷刚走,您要回来也不提前通知一声。”   “谁说我要回来了,”苏伟扭头蹭到榻子上,踢飞靴子,“我是进城来买东西的,凑巧路过看看你们罢了,等一会儿我还要回庄子上去呢。”   “我说苏大公公,”张起麟陪着笑,给苏伟捏捏腿,“您就别仗着面子大,跟贝勒爷弯弯绕了。现下朝中形势紧张,有您在府里陪着,贝勒爷也能更遂心些不是嘛。那一个乱七八糟的魔骰子,摔了就是了。”   “你敢!”苏伟喷了张起麟一脸唾沫星子,“魔方是我辛辛苦苦做出来的,谁让他不尽心去解啦。再说,他不是不想我回京吗?我才懒得拿热脸贴冷屁股呢。废话少说,我今儿回来还有正事儿呢。”   “您说,您说,”张起麟挠挠后脑勺,一脸认命地站到榻前。   苏伟自顾自地倒了碗茶,一饮而尽,沉默了片刻后抚着茶杯道,“我都听张保说了,四爷和十四爷一直僵持着也不是办法。这两兄弟脾气如出一辙,没事儿闹闹别扭没多大问题。但是有一点,十四爷决不能跟八贝勒混在一起,尤其是眼下!”   “那,苏公公打算怎么办?”张起麟歪了歪头。   苏伟瞥了张起麟一眼,扁扁嘴道,“我因着十三爷的事儿惹了万岁爷的注意,如今是不能太过抛头露面了。这件事儿,只能由你和张保去办了。”   “什么事儿?”张起麟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脖颈开始发凉。   苏伟给了张起麟一个大大的笑脸,随后沉下嗓音道,“你要想办法见到十四阿哥,将良乡庄子的事儿,弘晖阿哥的死,所有前因后果,事无巨细地讲给十四爷听。”   张起麟愣了愣,挠挠后脑道,“这倒问题不大,十四爷是个明事理的,肯定能分清是非黑白。可,咱们贝勒爷那儿,能同意吗?您知道,贝勒爷就是一直持着做兄长的身份,这些事儿都不愿意跟十四爷详细提起——”   “你笨啊,”苏伟跳起来,一巴掌拍在张起麟帽子上,“是你去说,又不是主子去说。在十四爷面前,你说的话都是你自己的主意,咱们贝勒爷是不知道的,懂吗?贝勒爷不想十四爷参合进去,用心良苦,兄爱如山!要让十四爷明白贝勒爷的难处,要替贝勒爷保住做哥哥的面子!至于贝勒爷到底同不同意,你当奴才的,看脸色还看不出来吗?”   “哦,”张起麟眼神一亮,拍拍胸脯道,“苏公公放心吧,包在我身上了。” 第215章 冒犯天颜   康斯四十四年   十月,乾清宫   康熙爷因身体不适,又一次罢免早朝,而后召诸皇子至乾清宫内殿见驾。   三阿哥与四阿哥走在一处,放轻音量道,“我听说,皇阿玛昨儿傍晚传旨,撤了老八内务府总管之位。四弟府邸跟老八挨得那么近,可曾听到什么风声?”   “传旨仪仗就从我府门前走过,不过,我知道的跟三哥也差不多,”四阿哥低头理了理袖口,“皇阿玛今儿个召见咱们,肯定跟胤禩脱不了关系。三哥想打听消息,一会儿直接问就是。”   五贝勒胤祺闻言走到四阿哥身后道,“四哥,老八此番被皇阿玛责罚,有没有可能还跟那个张明德有关?”   四阿哥摇了摇头,“我也不甚清楚,那张明德不过是个相面的,被交予刑部调查,戳破天能查出些什么?说不准,皇阿玛只是一时生气罢了。”   三阿哥扬了扬嘴角,看着五阿哥道,“胤祺不是一向安于内室,远离朝堂争斗的吗,怎么今儿个倒关心起老八来了?你这老好人的性格,一会儿可别胡乱说话,老八因为什么被皇阿玛责备,咱们都还不知道呢。”   “三哥说的是,”胤祺憨厚地笑了笑,“我是不乐意参合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只不过这次到底跟咱们兄弟有些关系,弟弟也是想提前有个数。”   四阿哥抿了抿唇,没再说话,前去通报的小太监跟着梁九功走了出来。   “诸位阿哥跟咱家进来吧,”梁九功弯了弯腰,扬起拂尘在前头带路。   九阿哥跟十四阿哥走在最后,压低声音道,“今儿个老十没来,给八哥求情的事儿就落在咱俩身上了。”   胤禵看了看九阿哥,又抬头看了看前面的几个人影,有些迟疑。   胤禟眉头微蹙,拍了胤禵一下道,“我知道,你因着四哥的事儿心里有疙瘩。但你也得想想,平时八哥是怎么对咱们的。有什么好玩的,好用的不给咱们带上一份?当初,你跟四哥吵架,是八哥天天陪着你散心,陪着你打猎,替你开解一肚子烦闷。现在,八哥落魄了,你横不能一声不吭吧?”   “我——”胤禵皱了皱眉,还未开口,一行人已经进了乾清宫内殿。   康熙爷端坐在龙榻上,精神倒还没不错,诸位皇子行礼问安后,恭立在一旁。   康熙爷接过梁九功递来的热茶轻抿了一口,微眯的双眼扫过一众皇子,“当初,朕在行宫拘禁太子时,就曾明言,储位关乎国祚,不可轻动。皇子间,有谋夺太子之位者,即国之大贼,法理不容!回京以后,胤褆屡次奏称胤禩仁贤,更有如张明德等匪类,言其有大贵之命。朕此前,委胤禩以重任,为了让他处理好凌普一案,特属他为内务府总管。凌普贪婪巨富,众皆知之,一众僚属却再三欺罔于朕,阖该斩之!”   三阿哥微微抿起唇角,瞥了一眼身旁的四阿哥。   康熙爷将茶碗放到茶桌上,一手扫过袍摆,声音更加威严,“然,胤禩以朕之信任,四处妄博虚名。借朕旨意,宽宥施恩大罪之人,后俱归功于己,至人皆称之。此是,又出一皇太子矣。”   九阿哥咬了咬嘴唇,回身看了一眼十四阿哥,又低下头去。   康熙爷轻咳一声,扶着榻沿儿站了起来,“正所谓,春秋之义,人臣无将,将则必诛!太子之位,岂是人人可妄行窥伺者耶?胤禩柔奸性成,妄蓄大志,朕素所深知!其党羽早相要结,意图谋害胤礽,争夺储位。今其事皆已败露,著将胤禩锁拏,交与议政处审理!”   胤禟身子一紧,回头看向胤禵道,“你我此时不言,再等何时?”   胤禵一手攥拳,上前一步道,“皇阿玛,八哥绝无戕害太子,谋夺储位之心,儿臣等愿为八哥担保!”   四阿哥一时征愣,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十四阿哥。   胤禟随后而出,跪到康熙爷身前道,“请皇阿玛明鉴,八哥一直安守本分,不敢越矩半分。今天皇阿玛所言,实在是过甚其辞了!”   “混账,”康熙爷一声怒斥,“你们两个急急的蹦出来,是要指望他做了太子,日后登极,封你们个亲王吗?”   “皇阿玛,”四阿哥上前扶住康熙爷,转头盯着胤禵道,“自古君无戏言,皇阿玛既有所训斥,我等就该自省自勉。胤禩所行若何,众皆共睹,何时轮到你们出言担保?如此惹怒皇父,还不立马叩头请罪?”   “四哥,”胤禟直了直身子,挡住四阿哥的视线,“弟弟知道你与八哥有些私怨,八哥也尤为痛悔。只因错解了皇阿玛在行宫的几番圣训,才至于今天地步。但说到底,凌普罪大恶极,已经没了脑袋。四哥丧子,痛及骨髓,弟弟们也甚为惋惜。但是,凶手已经伏诛,八哥与四哥更是血肉至亲。如今八哥蒙难,弟弟们想为他说上几句话,四哥都不能容忍吗?”   “你——”四阿哥话未出口,胤禵从旁拱手道,“请皇阿玛息怒,儿臣等并无心冲撞皇阿玛。只是,平常与八哥交好,了解至深,八哥绝不是奸揉狡诈之辈。眼下,八哥惹怒皇阿玛,皇阿玛怒极攻心,难免有失公允。儿臣等顾及兄弟情义,不得不为八哥辩驳,请皇阿玛明鉴!”   “兄弟情义……”康熙爷一声冷笑,推开四阿哥的手,向前走了两步,“依朕看,你们是要学梁山伯聚义,博个英雄好汉的名声,实则是想弑逆造反吧?”   “儿臣不敢,”胤禟一头叩在地上,“儿臣等自幼蒙皇阿玛训导,深知君臣之礼。今天冒颜犯谏,也是因为皇阿玛一贯重视父子亲情,对待大哥、二哥都甚为宽宏。八哥纵然有错,也不至于锁拏关押。若是皇阿玛当真下令,叫八哥日后如何自处啊?”   “不要废话了,”康熙爷打断九阿哥的话,“朕心已决,胤禩必须为其所行付出代价。”   胤禵闻言,一时愤慨,霍地起身道,“皇阿玛处事不公!当初行宫圣训,二哥之罪条条当诛!大哥这么多年来,处处与太子争锋,夺储之心人所共知!为何他二人几番触怒龙颜,依然安然不恙,八哥只是一时糊涂,却要落得个锁拏拘押的下场?”   “胤禵,你闭嘴!”四阿哥一声怒斥,康熙爷已然白了脸色。   十四阿哥看了四阿哥一眼,挺起胸膛道,“儿臣自知,今日已犯下大过。想必在皇阿玛心中,儿臣也不如大哥、二哥身份高贵。皇阿玛想如何处罚,儿臣自甘领受。只是,皇阿玛若还要无凭无据地锁拏八哥,儿臣便只能以死请谏!”   “放肆!”康熙爷瞬时拔出腰间的匕首,直指胤禵,“你想死,朕成全你!”   “皇阿玛!”站在康熙爷身后的胤祺,慌乱间扑倒在地上,一把抱住康熙爷的腿,“皇阿玛,十四是一时冲动,请皇阿玛饶他性命!”   四阿哥上前一步,握住康熙爷的手腕,“皇阿玛息怒,胤禵不懂事,求皇阿玛饶了他吧。”   其余皇子见状,纷纷下跪道,“请皇阿玛息怒,饶胤禵性命!”   “胤禵,还不快跪下请罪!”四阿哥转头瞪向十四阿哥,目眦欲裂,“你只顾着你们的兄弟情义,却全然不顾人伦孝道了吗?皇阿玛若是被你气出病来,你有几个脑袋担当!”   闪着蓝光的匕首尚且指着胤禵的鼻尖,方才的满心愤懑此时已化做丝丝寒气,顺着脊骨的冷汗浸湿了里衣。   一直振振有词的九阿哥胤禟,眼下也是慌了手脚,额头叩在地上,不敢再置一词。   “儿臣有罪,请皇阿玛息怒,”胤禵膝盖一软,直接磕到地上。   康熙爷吸了口气,才缓缓放下匕首,四阿哥顺之而跪,不再说话。   屋内沉默了半晌,空气凝滞在一处,呼吸都变得困难。   康熙爷站了好久,才慢慢挪腾着步子,坐回了榻上,“胤禵胆大包天,与胤禩多加勾结。朕看在德妃多年的辛苦,与诸皇子求情的份上,饶你一命。胤禛——”   “儿臣在,”四阿哥慌忙俯首。   康熙爷吐了口气,嗓音发寒,“胤禵交给你,杖责二十,禁足思过!没朕的旨意,不准他出阿哥所一步!”   “是,”四阿哥缓了口气,俯身领命。   四爷府   眼看着到了晌午,张起麟在正院的书房门前团团乱转,一头油光的发辫被抓的乱七八糟。   “张公公,”守门的仆役迈进屋门。   张起麟立时瞪大眼睛道,“贝勒爷回来了?”   “还没,”仆役摇摇头,“苏公公之前进了书房,奴才们想问问,用不用在贝勒爷回来之前再打扫一遍?”   “打扫什么打扫?不用,不用,”张起麟连推带挤地把仆役赶出了屋子,转头望了望书桌上摊开的白纸,顿时觉得生无可恋了。   日头西斜,四阿哥的马车行到府门前,已是傍晚。跟着四阿哥的张保,看着十四阿哥挨了杖刑,也知道了今天在乾清宫发生的大事,一颗心悬在半空中,怎么也落不下来。   四阿哥一路上没说过一句话,进了府门后直往正院而去。   在长廊里转圈的张起麟突然见到进门的四阿哥,立时一副见鬼的模样,扑通跪下后拼命向张保挤眉弄眼。   张保瞪了他一眼,跟着四阿哥进了书房。   片刻后,书房里一声怒吼,“张起麟!”   张公公连滚带爬地进了书房,跪到屋子中央,心里把那位扬长而去的臭屁公公问候了上万遍。   四阿哥举着苏伟的大作,眉头蹙成一团,喘了半天气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张起麟干干地咽了口唾沫,低下头道,“主子上朝刚走不久,苏公公就回来了。”   “现在人呢?”四阿哥眯起眼睛。   张起麟缩了缩肩膀,认命地闭上眼睛道,“回庄子上了,不到辰时就走了。”   四阿哥抿抿唇角,举着乌龟图的手抖了又抖,“他回来一趟,就是为了给爷画只乌龟?”   “额,不是,当然不是,”张起麟硬裂开嘴角道,“苏公公问了很多主子的事儿,大到朝中局势,小到吃穿住行,苏公公都异常关心,临走还一直嘱咐奴才们一定要伺候好主子。”   “是吗?”四阿哥往椅背上靠了靠,僵了一天的肌肉好不容易松弛了一些,“就这些,没别的了?”   “额……”张起麟挠了挠后脑勺,微微抬头,观察着四阿哥的表情道,“苏公公让奴才背着主子,跟十四爷说一说良乡庄子的事儿。”   四阿哥面色一僵,看着乌龟图的眼神渐渐发寒。   张起麟有些惊讶,转头看了看张保,张保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明天去粮庄告诉苏培盛,”四阿哥把乌龟图折了起来,塞进一本书里,“别再把心思动到胤禵身上。”   “这,”张起麟又看了看张保,不知道为何四阿哥的态度会突然强硬至此,“主子,十四爷对您还是颇为上心的,弘晖世子走时——”   “行了,”四阿哥嗓音一沉,打断张起麟的话,“胤禵的事儿到此为止,让苏培盛安生地呆在庄子里,别让爷再担心了。” 第216章 雄心   康熙四十四年   十月,阿哥所   十四阿哥带着一身的伤,被送回阿哥所,完颜氏见了差点昏死过去。   招了太医上了药,院子外已被人看守起来。   四阿哥站在卧室门外,看了看一动不动地趴在床上的十四阿哥,无声地摇了摇头。   “四哥,胤禵是一时糊涂,您多担待,”完颜氏一脸泪痕,手里捏着的帕子不住地颤抖。   四阿哥吐了口气,没有论及其他,只是嗓音清冷至极,“让胤禵好好养伤吧,皇阿玛也不会关他太久,四哥就先回去了。”   “四哥好走,”完颜氏福了福身,将四阿哥送出门外。   门外守卫的兵丁,甲胄一闪,完颜氏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福晋,”山桃连忙上前扶住完颜氏,完颜氏轻晃了晃头,嗓音微颤,“这一次,咱们爷是着实做错了。四哥那儿,怕是一时半刻都无法解怀了。”   “福晋,您别想这么多了,”山桃扶着完颜氏往屋里走,“咱们家老爷、少爷不是跟四阿哥有了来往吗?大少爷还打算入四爷府,在四阿哥书房行走呢。有他们从中磨合着,这亲兄弟间有什么槛儿过不去的。”   完颜氏摇了摇头,擦去脸上的泪痕,“这种时候,不能让父亲、哥哥参与进来,否则定引得四哥忌讳。你想法派人传信出去,让父亲、哥哥万勿在四爷面前提及此事。一切,等咱们爷解了禁足之后再说。”   山桃抿了抿唇,低头领命,“是”。   卧房内,十四阿哥趴在枕头上,背上的伤火烧火燎,人也不甚精神。伺候的奴才浸湿了帕子,给十四阿哥拭去脸上沁出的汗珠。   完颜氏冷着脸走到床边,接过奴才手中的帕子,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兀自帮十四阿哥擦着后背的血迹。   “福晋有话想对爷说,直说便是,”十四阿哥沉下嗓子,眉目清冷。   完颜氏轻笑一声,手下使力匀称,“爷着实多虑了,妾身一介妇道人家,这个时候还能有什么话好说。爷在皇阿玛面前逞了英雄,为了平日吃喝玩乐的情分,不惜跟自己的亲兄长作对。如此深明大义,妾身阖该为爷喝彩庆祝才是。只不过,爷这一身的杖子印儿,怕也下不了床,就先安生地歇着吧。”   十四阿哥深吸口气,一手慢慢攥成拳头,“今天我若是不为八哥说话,他日在兄弟面前,就是一忘恩负义的小人。我倒是想事事跟自己的亲兄长站在一起,可是他,有何时肯回头来拉我一把?说到底,当初跟他在永和宫外吵架,是八哥带我出宫散心,排解愁绪。我既然盛了人家的情,今天就不能落井下石,作壁上观。反正,我和四哥,也是化不开的心结。多今天这一出,倒也省得以后再束手束脚,麻烦的紧。”   “爷真是打得好算盘啊,”完颜氏倒抽一口气,将帕子扔进水盆里,“爷是打算凭着跟八贝勒吃喝玩乐的情义,让人家他日助你出宫建府,在朝堂争斗中立足?那九阿哥、十阿哥是自幼跟八贝勒交好的,直郡王还是跟八贝勒一个宫门内长起来的呢。爷是德妃娘娘的儿子,是四贝勒的亲弟弟,您以为八贝勒心里没数?”   “我没指望八哥投桃报李,”十四阿哥转头看了完颜氏一眼,“求人不如求己,亲哥尚且如此,更何况隔了一层的。”   完颜氏一时征愣,呆在原地。   十四阿哥深吸口气,目色深远,“大哥、二哥眼看着都不行了,皇阿玛身体也是日渐虚弱。自古以来,一朝天子一朝臣,皇阿玛能庇护我们到几时?生在爱新觉罗家,不争不抢,就只能为人鱼肉。爷好胳膊好腿的,不想像五哥、七哥那样窝囊,更也不屑于像十三那样怯懦。人人都能分上一杯羹,凭什么爷就要做一辈子的好弟弟?”   完颜氏手脚发寒,浸湿的帕子握在手里,滴滴答答的落着水珠,“爷,既然有此志向,就更不该跟四哥闹僵了。好歹,四哥在朝堂浸淫多年,就算平日里深居简出,也总能帮衬着爷一些。”   “哼,深居简出?”十四阿哥一声冷笑,在胳膊里蹭了蹭额角,“别人不知道他,我做他亲弟弟的还不知道?众皇子里,四哥藏得最深,却也是最志在必得的一个!”   入夜,乾清宫   康熙爷盖着毛毯,卧在软榻上,太医把了脉后,俯首行礼道,“万岁爷气血攻心,脾胃不畅,近来万不能再动气了,凡事得以保重龙体为要啊。”   康熙爷缓了口气,点了点头,“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微臣告退,”太医行了礼,跟着小太监出了乾清宫寝殿。   梁九功端着熬好的汤药进了寝殿,扶着康熙爷起身。   “老十四那儿,怎么样了?”康熙爷端起药碗,舀了舀。   “万岁爷放心,”梁九功弯了弯腰,“都是些皮外伤,十四爷身子骨好,用不了几日就能下地了。”   康熙爷点了点头,皱着眉,将汤药一饮而尽,“让太医院的注意些,别看十四被禁足,就糊弄了事。要是像胤祥一样伤了筋骨,朕饶不了他们。”   “是,奴才明白,”梁九功又扶着康熙爷躺下,掖了掖毛毯,“这到底是亲生的,四贝勒怎样也下不了狠手。只是这堵在胸口的闷气,不知何时能舒解开了。”   康熙爷轻声一笑,摇了摇头,“老十四的性子,和胤禛是像了个八九分,那两个犟脾气对在一起,倒是为难德妃了。”   万岁爷露了笑模样,梁九功暗地里舒了口气,“皇上说的是,那边四贝勒上折为太子请奏,这边十四爷就敢冲撞皇父为八贝勒求情。诸位阿哥若都是这样的性子,万岁爷就能省心不少了。”   “哼,”康熙爷正了正身子,深吸口气,“那朕就得被他们活活气死了,还省心呢。”   清晨,一夜无眠。   西配院里,最先有动静的就是诗玥的屋子。絮儿打着哈欠,端着水盆伺候诗玥洗漱。   诗玥坐在镜前,看着絮儿笑了笑,“怎么这么没精神?一会儿我到容月那儿去,你再去睡一会吧。”   “多谢小主,”絮儿晃晃脑袋,傻傻一笑,“奴婢一会儿吃了早饭就精神了。小主成日里照顾钮祜禄格格的胎,奴婢不在身边怎么行呢。”   诗玥弯了弯嘴角,转头看看窗外,“贝勒爷这个时辰该起身了吧。”   “恩,前院很早就亮灯了,”絮儿帮诗玥理着发髻,“贝勒爷日日上朝,很是辛苦。”   诗玥抿抿唇角,略略地描了眉毛,“昨晚,贝勒爷是在哪儿歇着的?”   “在东小院,”絮儿偷偷地看了诗玥一眼,“近来,贝勒爷来西配院,大都是看看钮祜禄格格,连年侧福晋那儿都很少去了。平日里,不是歇在东小院,就是往福晋那儿去。”   “这也正常,”诗玥用手擦了擦铜镜,“福晋好不容易打起精神,贝勒爷本该好好陪陪的。”   “可,”絮儿嘟了嘟嘴,“奴婢听前院的奴才们说,贝勒爷是有意再要一位嫡子呢,钮祜禄格格到底是妾侍,就算生了阿哥,比起往日的弘晖世子,也差了许多。”   “别胡说,”诗玥瞪了絮儿一眼,“都是贝勒爷的孩子,有什么差的?就算是贝勒爷想要嫡子,也不过是——”诗玥顿了顿,缓了口气道,“省去选世子的麻烦,也免得孩子们为了爵位你争我夺地伤了感情。”   “小主说的对,”絮儿点了点头,扬起嘴角,“对了,小主可能还不知道,昨儿个,苏公公回来了。”   诗玥一愣,拿在手中的丹蔻落到地上,一声脆响。   絮儿慌忙捡起,暗暗地拍了一下嘴巴,“苏公公只是到前院转了一圈,见了张起麟公公,没呆多久就又走了。”   “哦,这样啊,”诗玥抚了抚发鬓,看着铜镜中的人影,沉寂下去。   八贝勒因从宽处理凌普一案被拘禁,十四阿哥因求情被杖责二十,万岁爷盛怒未息时,大学士温达携刑部尚书,将张明德一案的审理详情呈递了上来。   张明德原是由顺承郡王长史阿禄推荐给顺承郡王,而后由顺承郡王推荐给直郡王。因其信口雌黄,多言皇太子暴戾,若遇我,必刺杀之!并捏造谣言,言我有异能者十六人,当招致两人见王,耸动王听,希图多得银两。引得直郡王暴怒,将其押入顺天府。然其贿赂官员,得以脱罪。后由普奇公荐于八贝勒,看相时曾言八贝勒丰神清逸、仁谊敦厚、福寿绵长,诚大贵之相也。   刑部多方核准张明德口供,上奏圣上曰:张明德口出狂言,罪大恶极,论刑当斩!   康熙爷并未即刻下令,而是留中待发。其后几日,为八贝勒求情的奏折如雨后春笋,言之不及。八王之贤,似乎已经深入人心,康熙爷每每翻看奏折,神色俱清寒无比。   这一年的颁金节过得尤为简略,康熙爷只在朝宴上露了一面,便回了寝殿休息。后宫中,贵妃佟佳氏设的小宴,也是未到上灯,便匆匆而散。   直郡王被拘禁,惠妃病倒。八贝勒被裁撤职位,又被万岁爷几番训斥,良妃是日日惊惶不安。九阿哥胤禟因为八贝勒求情冲撞圣上,宜妃也不得不掩去了一身的傲气,无暇再顾及其他。十四阿哥被杖责二十,德妃更是焦头烂额。   与京中的混乱局势不同,京郊大粮庄里一派和谐,只是苏公公时不时的满腹心虚,长吁短叹。   “哎哟,师父你别犯愁了,”小英子递了个肉包子给苏伟,“来日方长嘛,十四爷那儿,等咱们回了府再想办法。您现在愁得要死,也使不上劲儿不是吗?”   苏伟瞥了小英子一眼,恨恨地咬了口肉包子,“我要是再早一天回去就好了,就早一天!提前跟十四爷说了,十四爷怎么也不至于当着主子的面给八贝勒求情。”   “这种事儿,谁能猜得到呢,”小英子扁了扁嘴,“十四爷也算得了教训了,杖刑二十,任谁以后说话前都得琢磨琢磨了。”   苏伟又叹了口气,一时沮丧不已。   库魁由院外而入,掏出封信递给苏伟,“苏公公,谢老板的信。他们已经到了张家口,也联系了几家入蒙做生意的商号,想让您拿个主意,看跟哪家合作最为合适?”   “我来看看,”苏伟匆匆地拆开信封,皱着眉头看了一遍。   小英子歪着头,跟着看了几眼,指着一家天义德商行道,“谢老板说这家商号在山西根基最深,咱们要合作肯定跟最好的合作啊。”   苏伟摇了摇头,“根基深不代表就有多好,咱们主子正在关键阶段,不宜与蒙古贵族间有太多牵扯。这商号根基太深了,背后势力肯定是盘根错节,万一惹到什么麻烦,就得不偿失了。”   小英子眨了眨眼睛,“那师父看上哪家了?咱们是不是还得去趟张家口啊。”   “现在不能走,”苏伟抿了抿唇,眼角微眯,“这家吉盛堂是当初随万岁爷北征噶尔丹的行商,如今也算在蒙古落了脚,在一众晋商里有了一席之地,看起来倒是不错。”   小英子看了两眼,嫌弃地撇撇嘴道,“谢老板说,这是三个脚夫开起来的商号,在张家口只有一个小摊儿,是不是太寒碜了点儿啊。”   “寒碜不怕,”苏伟弯弯嘴角,把信纸塞回信封里,“要钱的话,咱们有啊。三个挑担的脚夫,能在短短几年里建了商号,在对蒙生意里分上一杯羹,肯定有几分头脑。这用人啊,就得要这种有几分聪明,又无从依靠的,省得以后麻烦。”   库魁点点头,从旁插嘴道,“那,咱们派人告诉谢老板,让他请这吉盛堂的掌柜进京一趟?”   “恩,”苏伟努着嘴,点点头,“就说京中有笔大生意等着他,敢不敢来,就看这三人的胆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吉盛堂,雍正二年改名大盛魁,是清代山西人开办的对蒙贸易的最大商号,极盛时有员工六七千人,商队骆驼近二万头,活动地区包括喀尔喀四大部、科布多、乌里雅苏台、库伦(今乌兰巴托)、恰克图、内蒙古各盟旗、新疆乌鲁木齐、库车、伊犁和俄国西伯利亚、莫斯科等地,几乎垄断了蒙古牧区市场,蒙古的王公贵族及牧民大多都是它的债务人。   大盛魁一直开到了1947年,才彻底散货。 时人有“南有胡雪岩,北有大盛魁”之语。   所以,偶给小苏子开的这枚金手指,有够大吧! 第217章 咒魇之术   康熙四十四年   十月十八   在一众朝臣连续若干日,大呼八贝勒贤德时,康熙爷终于有了反应。   早朝后,圣上晓谕领侍卫内大臣、大学士等曰:“张明德于皇太子未被拘禁之前,即谋欲行刺。据彼言有飞贼十六人,已招致两人在此。又言得新满洲一半,方可行事。如此摇惑人心,幸朕之左右,持心坚正。此等情节,直郡王早令顺天府详查。而后,张明德逃脱,为胤禩看相,又言及此。胤禩何以转语九阿哥、十四阿哥,却不奏闻于朕?现今,将胤禩锁拏,著将顺承郡王布穆巴、顺天府赖士、顺承郡王长史阿禄一并锁拏。张明德所犯,情罪极大,不止于斩,当凌迟处死!”   凌迟之重,举朝皆知,一介相士的胡乱之语竟至此罪,当今圣上对八贝勒的愤怒可见一斑。此时,还想为八阿哥求情的朝臣才开始有所收敛。   然,不到两日,原内务府得恩于八贝勒的官员,又貌死直谏,请圣上宽恕八贝勒不察之罪,既已处死张明德,就请放八贝勒回府思过吧。   十月二十一,日过晌午,康熙爷突召领侍卫内大臣、大学士、议政大臣等宣布张明德一案的处理结果,言“经刑部会审,普齐公与顺承郡王皆称张明德有意刺杀太子,而直郡王一直依赖顺天府查奏此事,奈何屡被其逃脱。而八贝勒胤禩,闻张明德如许妄言,竟不奏闻,任歹人俏遥法外,置朕与太子安危于不顾,实乃大不孝,更有犯国法!今革胤禩贝勒衔,为闲散宗室!布穆巴以所闻情节,商之长史阿禄,告直郡王,使之奏闻,布穆巴、阿禄俱无罪释放。普奇公知情不报,革去公爵,为闲散宗室!顺天府赖士贪污纳贿,私放张明德,情罪极为可恶,著凌迟处死!其行刑之时,可令事内干连诸人前往视之。”   圣旨下达,八阿哥胤禩被由刑部放出,收去一切贝勒份例,府内多余下人尽皆遣散。   不到一月,京中最为热闹的八爷府一时恍若冷宫,备尝门庭冷落车马稀的哀戚。   胤禩由刑部回到府邸,门钉已被剥落,红青油饰的门柱被泼上黑漆,贴金的梁栋俱被铲下,狰狞的痕迹宛若张牙舞爪的厉鬼,在一片阴暗中狞笑着向众人示威。   胤禩一手隐在袖中,双眼淡然无波,在刑部大牢拘押的几天,让一身若竹色长袍染了不少污秽。然,掌心传来的刺痛,随着大门的开启,直戳骨髓。   “主子,”何焯迎了出来,将胤禩引上台阶,“您且安心休养吧,阿尔松阿大人传话来说,一切已经准备就绪,眼前的形势不会延续太久的。”   胤禩点了点头,眼中依然没有任何情绪。   “不好了,不好了,”侍女金环跑进前院,向八阿哥匆匆一跪道,“阿哥快去看看吧,福晋小产了。”   四爷府   福晋屋里,四阿哥坐在榻子上,手里一卷经书,看得似乎尤为入迷。   福晋梳洗过后,坐到软榻的另一侧,借着烛火,理起了账册,“这几日,皇阿玛连番下旨,八阿哥被削爵贬斥,接连两人遭了凌迟极刑。妾身有些不明白,这一个相士的胡言乱语,竟能造成这么大的影响?”   四阿哥弯了弯嘴角,翻了一页经书,“这并非一个相士的缘故,只因胤禩所做之事,逢上了一个最差的时机。太子被拘禁,朝臣多有弹劾,皇阿玛却不想轻动国本。本在僵持的时候,突然冒出一个无比贤德的皇子,让皇阿玛怎能不心生忌讳?”   福晋皱了皱眉,思忖片刻道,“八阿哥真有如此贤能?他是怎样让那么多朝臣甘冒触怒龙颜的风险为他直谏的?”   四阿哥放下经书,若有所思了片刻道,“老八确实会收拢人心,别说朝臣,就是皇子间,支持他的也有不少。”   福晋抿了抿唇,想起此前的十四阿哥,未再开口。   四阿哥继续道,“不过,这次为他求情的,可不只是感念他贤德的大臣。大哥在这背后使的力气,怕是不比当初设下张明德这个陷阱时来的少。”   “原来如此,”福晋恍然地点了点头,“直郡王是看穿了皇上忌讳此时崛起的皇子,所以越加让人给八阿哥求情。明面上,支持八阿哥的人越多,私下里,皇阿玛就越生气,如此循环往复,无怪乎一个相面人的狂妄之语最后都能被当成谋夺储位的证据了。”   四阿哥叹了口气,端起一旁的茶碗轻抿了一口,“此次,大哥也是心灰意冷了。伤人一千自损八百,他自己失势,又拉下了胤禩,几乎等同于断了纳兰家的后路。”   “但总归,直郡王还留了一口元气,”福晋放下账册道,“八阿哥没了爵位,直郡王却只是闭门思过。这朝臣一贯势力,说不准没几日就又扒上郡王府的门庭了。”   四阿哥轻扬嘴角,摇了摇头道,“你小看胤禩了,这事儿没那么容易……”   福晋抿了抿唇,踌躇了片刻道,“近来,爷一直派兆佳氏恩绰和傅鼐入宫看守太子毡帐。不知,可是与八阿哥跟直郡王有关?”   四阿哥抬头看了看福晋,双眼微眯,“看守太子是爷的差事,傅鼐和恩绰只是奉命行事。”   “妾身冒昧了,”福晋低了低头,缓口气道,“佳晖如今也老大不小了,虽不如恩绰能干,但幼时也是常伴爷左右的。如今,他年轻不懂事,爷有不满意的,只管教导,万不要纵他整日玩乐,松懈差事。”   四阿哥轻笑了一声,又低头翻开经卷,“咱们府上差事少,佳晖若是闲不住,爷给他在六部安排个职位就是了。”   福晋略一征愣,低下头,没再言语。   皇宫,入夜   驷马院旁漆黑一片,轮守的侍卫还未交班,已然困倦至极。   一个小太监提着食盒走近毡帐,被侍卫拦住,“哪个宫的?拿的什么东西?”   “奴才是御膳房的,给太子送些夜宵,”小太监低头道。   侍卫拿出银针,挨个试了食盒中的点心,打个哈欠道,“进去吧。”   “是,”小太监俯了俯身,提着食盒进了毡帐。   不远处的树下,傅鼐与恩绰闪身而出,又很快没了踪影。   月半,夜色浓重,皇宫里已一片寂静。   一阵轻风吹过,几只乌鸦卷着翅膀停在了围墙上,马厩里吃饱喝足的百里良驹打了个响鼻,突然略微不安地蹭了蹭蹄子。   像是一种预示,又或是动物的直觉,一声长啸猛地划破夜空,惊醒了整个皇宫。   “殿下,”恩绰带人闯进了毡帐,太子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抽搐不已。   报信儿的宫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到了乾清宫,康熙爷连夜披着龙袍往驷马院而去。   毡帐附近已是灯火通明,傅鼐与恩绰按着太子,让太医号脉。太子兀自喋喋不休,没人知道他在说些什么,瞪圆的眼睛被眼白充斥,前胸高高挺起,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了。   “这是怎么回事?”康熙爷迈进毡帐,嗓音微微颤抖。   梁九功慌忙挡在康熙爷身前,“万岁爷,此处污秽,咱们还是在外等待吧。”   “你滚开,”康熙爷推开梁九功,走到简易的床榻前。   太医跪在地上道,“太子脉象紊乱,但五脏并无明显病灶。如此症状,倒像发了疯疾。只是不知,为何如此突然。”   “回禀圣上,”傅鼐按着太子的一只胳膊,只能略略地低头行礼,“太子近来一直好好的,奴才们严加防范,不敢让任何人随意接近。实在不知,太子怎会突发急症。”   “是不是饮食上出了问题?”康熙爷坐到床边,太子渐渐安静了下来,只是目无焦距,四处乱瞟。   “回禀圣上,太子的饮食都有银针试毒,奴才们不敢马虎,”傅鼐与恩绰跪到一处,低头禀报道。   “敢问,太子最后一餐所用何物?”太医从旁道。   恩绰略一思忖,回首指着桌上的几盘点心道,“殿下晚上用了夜宵,这几盘点心就是御膳房送来的。”   太医点了点头,躬身走到桌前,挨个尝了一点儿,又试了试杯中的茶水,“回皇上,这些点心与茶水并无不妥。”   康熙爷点了点头,浓眉紧蹙,再回头去看太子,竟然已经睡过去了。   “这,”梁九功转转眼珠,弯下身在康熙爷耳边道,“皇上恕罪,奴才愚昧,见太子的症状,怎么像是脏病啊?”   康熙爷略一征愣,转头看向梁九功,梁九功慌忙跪下请罪。   “罢了,”康熙爷缓了口气,又看了看熟睡中的太子,“你们今晚仔细看着点儿。明天一早,将太子移至咸安宫,再着保华殿的大师给太子念经安神。”   “是,”屋内众人行礼领命。   康熙爷又看了看太子,重重地叹了口气,起身出了毡帐。梁九功看了傅鼐两眼,紧跟着康熙爷而出。   “万岁爷,奴才刚才也是一时嘴快,”梁九功举着灯笼,走在康熙爷一侧,“殿下身为储君,那污秽邪恶之物哪能轻易近身呢?想必也只是寻常急症,待太医仔细看过,很快就能痊愈了。”   康熙爷摇了摇头,负手慢慢而走,“朕是怕,是朕害了胤礽啊。之前朕就说胤礽举止奇怪,恐惧神像。其实,朕也不过是随口一提。如今看来,怕是有人记到心里了,想要借朕之口,行那咒魇之术,谋害胤礽。”   “这,”梁九功皱了皱眉,思忖片刻道,“不如,让顾问行私下去查?这京中能行此秘术的人,怕也没有几个。”   “就这么办吧,”康熙爷深吸口气,语态清冷,“谁最有嫌疑,顾问行心里也清楚,务必抓紧时间,不要耽误了胤礽的病症。”   “皇上放心,奴才这就去吩咐,”梁九功将灯笼递给身后的太监,疾步而去。   毡帐处,太医带着宫人亲往茶房熬药,傅鼐守在太子身边,帐外人声渐稀,太子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殿下,您感觉怎么样?”傅鼐靠近床头,压低声音道。   “我没事儿,”胤礽捏了捏眉心,四处看了看,“那几盘点心处理掉了吗?”   “殿下放心,”傅鼐低了低头,“已经处理妥当了,掉包的点心,太医已经验过。眼下,皇上想必也相信,太子是受了咒魇之术。”   胤礽弯了弯嘴角,双眼微眯,“他们给我下的药,是什么?”   “奴才已派人验过,”傅鼐放轻音量,“都是按量配置的罂粟与马钱子,初起会有致幻、麻痹的症状,与咱们自己配的药效果颇为相似,且因为量小,太医诊治时难以察觉。但是,日积月累下来,毒素在腹内累加,便会有致命的危险。等到太医发觉,就难以根治了。”   “当真用心良苦啊,”胤礽弯了弯嘴角,撑着床头坐了起来,“好在本殿的人及时察觉了他们的计划,也亏得老四肯帮我。要不然,本殿岂不是做了陪衬直郡王的冤死鬼?那真是入了黄泉也没脸见祖宗了。”   傅鼐抿了抿唇角,低下头道,“我们贝勒爷本不愿参合朝廷争斗,只是弘晖世子的仇不能不报,更不能眼看着太子殿下中了圈套,而冷眼旁观。”   “我明白,”太子轻叹了一声,“凌普的事儿,虽说有直郡王、胤禩在后推波助澜,但我依然欠老四一条命。这一次,胤禛又以德报怨,救我性命,弘晖的仇我不会忘记的。此番就算胤禩命好,等直郡王落马,本殿再一点一点收拾他。”   清晨   四阿哥的马车停到了宫门口,傅鼐匆匆而出,登上了马车,“主子,昨晚一切顺利。”   四阿哥转着魔方,点了点头,“让托合齐府里的探子,务必隐藏好,近来不用他打听消息了。”   “奴才明白,”傅鼐低了低头,“太子殿下得到托合齐的密报,没有任何怀疑。托合齐那儿也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几个喇嘛身上,根本没有详查报信儿的线人。”   “如此就好,”四阿哥拧动着魔方,眉目淡远,“不到时候出头,就要学会隐忍。藏得越深,才越安全。直郡王是个例子,老八更是。只可惜,他们都学不会教训。”   傅鼐弯了弯嘴角道,“只要太子不知道,给他们传信儿的人是咱们府上的,就不会怀疑主子的心思。到时,直郡王一倒,托合齐等人势必不会放过八阿哥一行。主子只消坐山观虎斗,这一场仗便赢了一大半了。”   四阿哥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没有那么容易,二哥跟老八都不是没脑子的主,更何况下面还有——”四阿哥微微一顿,面色清寒,“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差了一步,谁是蝉谁是雀,就不一定了。” 第218章 圈禁   康熙四十四年   十月十九,太子突发癔症,一夜之间,由驷马院旁毡帐搬到了咸安宫休养。   四阿哥在早朝时下跪请罪,康熙爷并未多加责怪,只是将看守太子的差事交回给了领侍卫内大臣。   然,太子的疫病并未因此有所好转,反而愈加严重。白天时尚且清醒,天一擦黑就开始抽搐嚎叫、胡言乱语,甚至撕咬旁人、自残身体。   太医院僚属尚未查清此疫病缘由,太常寺太卜就先一步占出了蛟龙困水,妖孽作乱的卦象。   十月二十七,乾清宫   “奴才无能,”顾问行跪在软榻前,低垂着头,“自八贝勒一事后,几位皇子都甚少出门。奴才怎样也打探不到,有哪位阿哥跟巫师萨满一类的人有过接触,更无法探得太子深受的咒魇之术源于何处。奴才办事不利,耽误殿下病情,请皇上降罪。”   康熙爷端坐在软榻上,神情清冷,半晌未着一语。   梁九功站在一侧,见状弯了弯腰道,“万岁爷,顾公公未查得真相,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或许,当真不是皇子们为了争夺储位,陷害太子。抑或,太子殿下所得的,只是寻常癔症。待太医们找到病因,不日便可痊愈。”   康熙爷缓缓地吐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寝殿内陷入了冗长而寒冷的沉寂。   太阳西斜,乾清宫外已有往御膳房排膳的太监躬身而过,顾问行的膝盖也没了知觉。   “传令步军统领托合齐,”康熙爷沙哑着嗓子,划破了殿门几乎凝滞的空气,“将直郡王胤褆、三贝勒胤祉、四贝勒胤禛、八阿哥胤禩尽皆拘于府中,未经朕许,不得随意出入府门!”   四爷府   四阿哥卧在书房的榻子上转着魔方,张起麟端着托盘躬身而入,“主子,年侧福晋让人送了参汤来。”   “放着吧,”四阿哥头也没抬,前后看了看只差几个色块就能凑足的十二面骰子,叹了口气。   张起麟瞄了四阿哥一眼,低头抿了抿唇道,“主子近来不是歇在前院,就是歇在福晋那儿,西配院是有日子没去了。”   四阿哥吐了口气,将魔方放在一边,捏了捏眉心道,“苏培盛这几天都在干什么?有没有老实地呆在庄子里吗?”   “额……”张起麟略一迟疑,低了低头道,“苏公公最近忙得很,整天乔装打扮地跟着庄头在京城里四处看铺面呢。”   “让他小心些,”四阿哥蹙了蹙眉,伸手舀了勺参汤又放下,“现在多少只眼睛盯着皇子们的动作呢,爷不想让他再引起皇阿玛的注意。”   “贝勒爷不用担心,”张起麟弯了弯唇角,“苏公公说,打着生意的招牌,被人发现了也不怕。这士农工商,商在最后一位,贝勒爷爱财要比贪权更让人放心。”   四阿哥轻声一笑,瞥了张起麟一眼,“你们都跟他学的油嘴滑舌了——”   “主子,出事了,”两人正说话间,张保匆匆而入。   “怎么了,”四阿哥轻皱眉头。   张保俯下身子道,“镶黄旗步军参领苏和泰带人把咱们府邸围上了。”   西配院   诗玥放下缝了一半的肚兜,敲了敲脖子,钮祜禄氏笑笑道,“辛苦姐姐了,我这孩子的衣裳都赖着姐姐的手艺了。”   诗玥弯着唇角,摇了摇头,“谈不上辛苦,能给孩子做点儿有用的东西,这日子才过得有意思些。”   “瞧姐姐说的,”钮祜禄氏拿起诗玥的绣品看了看,“咱们都还年轻,以后日子长着呢,姐姐迟早也会有自己的孩子。怎能现在就开始唉声叹气了呢?”   诗玥抿了抿唇,没有回答,低下头,理了理桌上的丝线。   “小主,不好了,”侍女慕兰惊慌失措地跑进屋内,“外面,外面来了——”   “慢点儿说,”诗玥皱了皱眉,安抚地拍拍钮祜禄氏的手,“你家小主怀着孩子呢,别吓到她。有什么事儿,慢慢说。”   “是,”慕兰向诗玥行了一礼,缓了口气道,“外面来了很多官兵,把咱们贝勒府整个围起来了。听前面的奴才说,是万岁爷下的令,没有圣旨不准任何人出入府门。”   “怎么会这样?”钮祜禄氏身子紧了紧,面色有些发白。   诗玥抿了抿唇,握住钮祜禄氏的手道,“你别担心,贝勒爷就在前院,不会出事儿的。你现在怀着孩子,保胎最重要,外面的事儿,都不要理会。”   钮祜禄氏转头看了看诗玥,伸手抚了抚隆起的小腹,半晌后慢慢地吐出口气,慎重地点了点头。   会客厅内   苏和泰将万岁爷的谕旨交予了四阿哥,四阿哥行过礼后,闲闲地坐到了正中的茶椅上,“既是皇阿玛的旨意,胤禛自当遵从,这几日就劳烦苏参领了。”   “贝勒爷客气,”苏和泰躬了躬身道,“此次不止贝勒爷禁于府中,直郡王、三贝勒、八阿哥都在此列。万岁爷的意思是,谋害太子的不轨之徒一日没抓住,皇子们的安全都没有保障,臣等领奉皇命,定全力保护贝勒爷周全。”   “恩,有心了,”四阿哥端起茶碗,刮了刮茶末,“我府上有女眷怀有身孕,还是不得不嘱咐你的人小心行事,切莫惊扰到后院。”   “贝勒爷放心,”苏和泰低了低头,“卑职只令一支小队在府内巡逻,其余众人都在府外看守,绝不会影响到各位主子的生活起居。”   “那便好,”四阿哥弯了弯唇角,站起身道,“你自行安排就是,爷不打扰你履行圣旨了。”   “多谢贝勒爷,”苏和泰行了一礼,四阿哥点了点头,起步往外走,却听得苏和泰又接了一句道,“托合齐大人嘱咐卑职向四爷问安,四爷有何需要尽可吩咐在下。”   四阿哥回头看了苏和泰一眼,没有说话,转身出了会客厅。   “皇上怎会突然下旨圈禁各位皇子?”傅鼐陪同四阿哥走向后院,“莫不是,主子之前看守太子,惹了万岁爷猜疑?”   四阿哥负手走在前头,神色漠然,“猜疑是肯定有的,只是爷没想到,时至今日,皇阿玛还会为二哥如此大动干戈。”   八爷府   镶黄旗步军右翼总兵舒尔哈齐领兵围上了八爷府。   八阿哥陪坐在八福晋床边,八福晋双目微阖,面色憔悴。窗外脚步纷乱,偶有奴才惊恐的尖叫,十分刺耳。   八阿哥皱了皱眉,扬手示意伺候的侍女放下帘子,八福晋在昏睡中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金环在外听了奴才的禀报,轻手轻脚地迈进屋门道,“主子爷,带兵的将领等您出去接旨呢,听说,旁边的四爷府也被围上了。”   八阿哥蹙了蹙眉,嘴角微抿,低头将八福晋的手臂放进被子里,“爷知道了,你好生照看福晋。”   “是,”金环福了福身。   胤禩由福晋的院子中走出,舒尔哈齐的人已经围拢了府内各处。   接过圣旨,行礼谢恩后,胤禩左右看了看道,“皇阿玛既有命将我等圈禁,总兵守住府内几处大门理所应当,只是何以让这么多人进府巡视?后院诸多女眷,总兵这一队队侍卫来回走动,怕多有不便。”   舒尔哈齐轻笑一声,俯下身子道,“卑职奉命办事,还请八阿哥谅解。毕竟心怀歹意之人可能藏匿于任何地方,卑职多派人在府内巡逻,也是为着主子们的安全。”   胤禩抿了抿唇,轻吐口气道,“也罢,你既奉命行事,就好自为之吧。”   直郡王府   托合齐亲自带人将直郡王府团团围住,入府驻守之人,名为巡逻,实则更像搜查。   直郡王接了圣旨,便不再搭理步军营的兵将,与赫都单独回了书房。   “郡王,万岁爷怎么会这么突然地圈禁各位皇子?”赫都皱着眉道,“此次太子生病,难道真是有人背后下了黑手?”   直郡王慢慢地坐到书桌后头,一手扶额,沉默了半晌,微闭双眼道,“是本王大意了。”   “郡王的意思是?”赫都扬了扬眉,突觉背后一凉,“有人要借太子一事陷害郡王?”   直郡王叹了口气,轻声笑了笑,“我与太子相斗多年,太子一旦被害,皇阿玛头一个想到的必然是我。只可惜,本王近来一直将注意力放在胤禩身上,没有太过在意。还以为自己深居简出,就能避过这次风波。如今看来,这杀人的刀俨然已经悬在府上了。”   赫都一惊,慌忙拱手道,“奴才这就带人四处搜查。”   “没用了,”直郡王神情漠然地站起身道,“若是别人,本王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可如今,看守本王的是托合齐。”   赫都咬了咬唇,上前一步道,“眼下能如此行事,既陷害郡王,又谋害太子的必然势力庞大,只是不知——”   “是纳兰揆叙,”直郡王打断赫都的话,“本王自打拉下胤禩,一直深居府中,他们想把这件事栽在本王的头上,就必须要一只能深入本王府邸的手。更何况,本王以一个张明德让老八丢了爵位,背后里打算扶持胤禩的佟佳氏、阿灵阿又怎么会善罢甘休?”   “那,郡王打算如何应对?”赫都皱着眉道,“咱们府上被托合齐围得密不透风,想要出府,怕是不容易啊。”   “用不着出府,”直郡王轻声一笑,“自打爷在乾清宫冲撞皇阿玛,就想过有这一天,早一刻晚一刻罢了。只不过,本王可不是纸糊的,能平白地让人简简单单的害了去。你去安排几个奴才,借着府内这些八旗兵丁的口,将明相离世多日的消息散播出去。”   一个动荡不安的夜晚,在几经辗转后缓缓度过。   各位皇子府邸的异样,于百姓而言并未有何不同,城门如往常一样开启,人流缓缓而过,路边的小贩开始京味十足地吆喝起来。   京郊大粮庄的马车晃悠悠地驶入城门,苏伟一身宝蓝色金边儿长袍,漆黑短靴,腰间硕大的玉佩,映着手上碧绿的扳指,十足十地土财主、暴发户面貌,让陪同的小英子嫌弃十足。   从街边买了两烧饼,边走边啃,今儿个苏伟甩掉了庄头,打算自己到东城看看铺面。   “唉,听说了吗?”路旁的茶棚,一伙歇息的脚夫围在一处,“昨晚上,步军营全全出动,将好几个王府团团围住,府里那些王爷贝勒全给关起来了。”   “是真的吗,因为啥呀?”   “是真的,昨晚好多士兵从我家门口过呢,各个带刀拿剑的,一看就不是小事儿。”   ……   “师父,”小英子上前一步,凑到皱着眉头的苏伟身后,“他们说的会有咱们贝勒府吗?前天,张保公公还到庄子上来了呢。”   “现在局势紧迫,出什么事儿都是有可能的,”苏伟将烧饼扔给胡同里的叫花子,“只是不知道缘由,咱们回府去看看。”   四爷府   张保、傅鼐等陪着四阿哥在东小院溜达,苏和泰带队巡视一周后,便自行退了出去。   “看起来,这苏和泰是托合齐的心腹啊,”傅鼐压了压声音道,“得托合齐吩咐,又对贝勒爷如此恭敬,想必太子的事儿,他心里也有数。”   四阿哥轻吐口气,点了点头,“托合齐能统领步军营,手下的人也不会笨到哪儿去。如今,胤禩跟大哥同被拘禁,纳兰揆叙、鄂伦岱他们应该也要沉不住气了。”   “主子说的是——”几人说话间,东北角的墙外突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   “主子小心,”张保将四阿哥护在身后,傅鼐扶着刀鞘向墙下走去,四阿哥蹙了蹙眉,缓步跟在后面。   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像是有人蹬破了墙皮,还带着一声轻呼。   四阿哥闻声一震,推开张保紧走了两步,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凌空飞过围墙,砰地砸在四阿哥脑袋上。   “哎哟,主子,”张保、傅鼐连忙冲到四阿哥身旁。   四阿哥呲牙咧嘴地,揉了揉脑袋,转头看向落在不远处的暗器,竟是一只黑漆短靴。   “哎,这,”张保拿起靴子左右看了看,“这好像是苏公公的啊,奴才前天到庄子上去,他拿给奴才看过,说是新做的。”   “苏公公……”傅鼐眨眨眼睛,看了看张保,又看了看四阿哥。   倏地,三人同时反应过来,转头看向东北角的围墙,厚实的墙壁又悉索了半刻,一只手攀在了上头。   四阿哥征愣地盯着墙头,一大堆话噎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胸口闷得发慌。   墙那边,一个踩着另一个,似乎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一个黑乎乎的头顶总算慢慢地升过墙头。   四阿哥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围墙,与渐起的双眼四目相对,一瞬的酥麻,一时的惶然,而后是冲天的怒气。   小英子无辜地抿了抿唇角,冲四阿哥傻傻一笑道,“贝勒爷你安全就好,师父也能放心了。奴才在这儿不方便行礼,贝勒爷您——”   “李英,你个罗里吧嗦的唠叨鬼!”苏伟颤抖着双腿,一口气没挺住,跪了下去。   “啊,奴才告退——”小英子尖叫一声,消失在墙头,紧接着是纷乱而去的脚步,巡逻侍卫的大喊。   四阿哥一手扶额,眼冒寒光,“苏伟,等你回府的!” 第219章 推波助澜   康熙四十四年   十月二十八,四爷府   东小院,傅鼐由外匆匆而归,向四阿哥一俯身道,“主子不用担心,苏公公他们脚步快,巡逻的侍卫根本没看清楚。另一边,苏和泰大人知道您欲太子交好,也不欲过多追究。”   “那就好,”四阿哥缓了口气,一手抚着额头,靠坐在长椅上,“你这几日跟苏和泰多来往来往,宫里的消息,咱们也不能全然不知。”   “奴才明白,”傅鼐低头拱手,“苏和泰既受命于托合齐,想必也知道此番事态的轻重。太子咒魇之事一旦有所进展,他多少会透出些风来的。”   四阿哥点了点头,轻轻捻了捻手指,“三哥若真打算淌这趟混水,也就是这几日了……”   张保端着托盘迈进内厅时,傅鼐正好退下,“主子,茶房新制的点心,您早膳吃得少,用一些垫垫肚子吧。”   “放下吧,”四阿哥起身走到软榻旁,一只黑漆的短靴放在脚榻上。   “爷记得,让你给苏培盛送的东西也不少,”四阿哥俯身坐下,捡起那只靴子前后看了看,“内制的东西有时候是不结实,但总归精致些。你看他这只靴子,用的虽是鹿皮,质地却不是上乘的,还用这么粗的金线纹边,看起来就像那种土豪乡绅特地穿出来炫耀的。”   张保干干地笑了两声,低下头道,“主子有所不知,这套行头是苏公公特意让人做的。内造的东西虽不常见,但总归扎眼。苏公公要和那些走南闯北的行商来往,在穿着上总得费些心思。”   “爷又不是养不起他,”四阿哥闷闷地往软垫上一靠,“天天费劲心思搞这些歪门邪道,回府见我一面都不乐意……为他好,送他出京,还跟爷发脾气……”   黑漆短靴“砰”地一声落到地上,张保后退了两步道,“主子这是钻牛角尖了,您总比奴才了解苏公公啊。苏公公跟着您这么多年,虽说时有冲动,但做事总会瞻前顾后的。您看今天,苏公公得知了您被圈禁的消息,得是急成什么样子,才会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攀上墙头来打探消息啊?”   四阿哥瞥了张保两眼,没再吭声,沉默了片刻后拿起一块千层酥就着茶水吃了起来。   京郊大粮庄   苏伟的马车回到粮庄时,已近午夜,库魁匆匆打开院门,扶着苏伟下车,“今儿个怎么这么晚啊?庄头和侍卫们都急坏了。”   苏伟喘了两口气,摆了摆手,后面小英子哼哼唧唧地跳下马车,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哎哟,这是怎么了?”庄头崔盛由屋内而出,扶着小英子往里走。   “没事儿,没事儿,我是摔的,”小英子抽抽鼻子,进门时还不忘瞪了苏伟一眼。   苏伟一脸无辜,坐到当头的椅子上灌下一碗热茶,“我们进京听到消息,皇上下令圈禁了几位建府的阿哥,咱们主子也在其中。”   “这,”屋内众人皆是一惊,互相看了几眼后,又转头望向苏公公。   苏伟放下茶碗,缓了口气道,“大家不用担心,我跟小英子回了一趟贝勒府,见着主子好生地呆在府里,想必没什么大事儿。比起其他府邸而言,咱们府上看守松散,只像走个过场。”   “那就好,那就好,”崔盛连连点头,“我去吩咐厨房,给两位公公做些吃食。”   “劳烦庄头了,”苏伟应了一声,崔盛躬身而下。   “苏公公,今儿张家口那边传信儿来了,”库魁又给苏伟倒了碗茶,“谢庆和吉盛堂的王掌柜准备出发进京了。”   “他们手脚还挺快嘛,”苏伟挠了挠后脑勺,“也罢,等他们入京,太子、直郡王、八阿哥之间也该有个了结了。”   “恩哼,”小英子嘶哑咧嘴地抻了抻腰,“那您老人家就老实地呆在庄子里等着谢老板进京吧,府里的事儿,您就别瞎参合了。”   “我什么时候瞎参合了?”苏伟瞥了小英子一眼,“不就让你爬个墙嘛,自己笨还赖我。”   “那爬自己家的墙就算了,为什么还要爬八爷府的墙啊,”小英子瞪大了眼睛,委屈地无以复加,“我瘸着腿被一队侍卫追了三条街,差点就没命了!”   “苏公公,你——”一旁的库魁也圆睁了眼睛,“这样太危险了!”   “哎呀,我这不是好好的嘛,”苏伟随意地摆摆手,“八爷府现在多少只眼睛盯着呢,我不过是凑个热闹。再说,不两边都比较看看,我怎么知道咱们府上只是走个过场啊。”   “切,”小英子揉揉酸疼的屁股,“就是贝勒爷不在这儿,等我回府的,一定跟贝勒爷告状。”   “你还反了天了,”苏伟伸手拍了小英子一巴掌,回身思忖片刻后,对库魁道,“现在局势复杂,主子被圈在府里,很多事儿不方便做。咱们虽说帮不上大忙,但搅搅浑水还是可以的。”   “苏公公的意思是?”库魁蹙了蹙眉,总有点儿不好的预感。   苏伟弯弯唇角,“让庄头派几个寻常农户进京,把明相离世的消息散播出去。另外,调查一下那个张明德的背景,他既然会相面,肯定与一些奇门异术的散士有所结交。想办法收买这些人,让他们借着张明德的由头,时不时地到八爷府周围逛上一逛。”   “这个,”库魁皱了皱眉,“一些游方散士能有什么用啊?”   “不指望他们有什么用,”苏伟低头挽起袖口,眸色晶亮,“咒魇之术,本来就扑朔迷离。纳兰揆叙他们想借用几个喇嘛把罪名扣到直郡王头上,就像当初良乡庄子的事儿,直郡王借用凌普,把一切推到太子身上一样。当初,八阿哥那边能用一个何舟把直郡王推下水,今天咱们就能用几个游方散士,让八阿哥也尝尝沾上一身腥的滋味。”   库魁恍然地点了点头,小英子趴在一旁的茶桌上,皱起一张脸看着笑眯眯的苏伟道,“师父,你顶坏顶坏的!”   十一月初,随着几位最炙手可热的皇子被圈禁府中,太子的病竟然有了减缓的趋势。不言而喻中,康熙爷的脸色并未因太子好转而有所缓和,反而一日比一日阴沉。   变故发生在十一月初三的傍晚,到乾清宫侍寝的庶妃王氏因颈带驱邪避祟的桃木吊坠,被圣上以妖言魅行,祸乱后宫的罪名杖毙在月华门外。   王氏曾为康熙爷诞育过一位公主,虽然年幼早夭,但多少也算于子嗣有功。如今,以这样一个随意的罪名一夜殒命,着实让整个天朝深受震动。   延禧宫   清晨,大侍女银柳端着早膳进了内殿。惠妃跪在佛龛前,默诵法华经,已经略显斑白的两鬓,衬着暗黄的肤色,在香烟缭绕中越发憔悴。   “娘娘,您跪了两个时辰了,当心身体,”银柳走到惠妃身后,弯腰轻扶惠妃的手臂。   惠妃摇了摇头,双手合十,“那个王氏的后事,皇上交代怎么办了吗?”   “没有,”银柳抿了抿唇,低下头道,“贵妃让人暂时收敛,停在了咸宁宫,皇上晨起后,照常上的早朝,似乎压根没提及此事。”   惠妃缓缓地叹了口气,微闭双眼,“皇上此举,是做给后宫诸人看的。太子若当真有事,被圈禁的皇子怕都难以脱身,除非——”   “娘娘?”银柳疑惑地眨了眨眼。   惠妃握着佛珠的手,微微颤抖,静默了片刻后,突然撑着膝盖站了起来,银柳连忙上前搀扶着。   “你想个法子派人送信儿给明相,”惠妃吩咐银柳道,“这次太子的事儿,怕跟胤禵脱不了关系。无论是不是他做的,都赶紧想法子脱身出来。皇上对咒魇之术,已是厌恶到了极点。胤褆早先在乾清宫冲撞圣上,如今若再卷进太子受害一事里,就不是简单的斥责几句能揭得过去的了。”   “娘娘,奴婢——”银柳闻言一时支吾,扶着惠妃的手有些发紧。   “你这是怎么了?”惠妃皱了皱眉头,“延禧宫如今已没人再看着了,送个信儿费不上什么劲儿。”   “不是的,娘娘误会了,”银柳紧忙着摇了摇头,“不是送信为难,是,是明相那儿——”   “明相那儿怎么了?”惠妃敛了眉目,坐到软榻上,“你有话直说,不要支支吾吾的。”   “是,”银柳抿了抿唇,低下头道,“此前,郡王被圣上训斥,一直在府里闭门思过。奴婢怕娘娘担心,就派人出宫打听郡王府和明相府的消息。结果,他们回报说,明相病重已久,府内诸事皆由揆叙大人打理。而就在几位皇子被圈禁不久,京中突然有传言说,明相其实已经病逝了。”   “你说什么?”惠妃身子一僵,手上的佛珠应声而落。   “娘娘,这只是传言,还未经证实,”银柳扶住惠妃摇摇欲坠的身子,“再说,就算明相病逝,还有纳兰揆叙大人呢。他一直秘不发丧,想必也是为了保住纳兰家的势力。”   “纳兰揆叙靠不住,”惠妃哑着嗓子,摇了摇头,“明相在世时,纳兰家跟咱们好歹有些情分,明相一走,这层关系就彻底破裂了。此次太子病得诡异,胤褆又跟胤禛、胤禩都结了仇,眼下看来,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留香茶庄   纳兰揆叙、鄂伦岱、阿尔松阿聚在一处,“你们守好门口,没爷吩咐,不准任何人靠近,”阿尔松阿吩咐随从道。   “属下遵命,”为首的秦松行礼领命,躬身退下时扫了一眼屋内,不动声色地替几人关上了房门。   “纳兰兄近来辛苦了,”鄂伦岱冲纳兰揆叙拱了拱手,“兄弟几个有心帮衬,却唯恐惹人注意。”   “佟兄客气了,”纳兰揆叙叹了口气,神情上带着敛不去的沧桑,“家父病逝一月有余,如今是再拖不得了。京中已经流言纷扰,恐怕不日就要传进皇上耳中。届时,不止纳兰一族的势力会受到影响,就连巴汉格隆一事都会有所牵扯。眼下,直郡王府的人证、无证已经安排妥当,只要三贝勒肯配合——”   “纳兰兄放心,”阿尔松阿给两人斟上热茶,“三贝勒的牧场已在咱们控制之下,巴汉格隆接触的人也都尽皆收买。三贝勒当初既然决定上了咱们这艘船,如今已是由不得他了。”   “那就好,”纳兰揆叙缓了口气,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我颇为在意,”鄂伦岱从旁低声道,“这几日,总有一些游方道士在八爷府四周转悠,似乎跟那个张明德有些关系。”   阿尔松阿轻笑一声,抿了抿唇道,“不过是直郡王的困兽之斗罢了,明相离世的消息怕也是他放出来的。几个走江湖的道士,成不了大器。” 第220章 事发   康熙四十四年   十一月初七   乾清宫内一片沉寂,康熙爷端坐在书案之后,神情冷漠。案边散了一地的奏折,没有任何人敢上前捡起,单一纸红皮奏封铺在书案之上,三贝勒的印信隐隐可见。   梁九功垂首站在龙椅一侧,呼吸的声音都压至最低,过了晌午的日头落在窗棂上,映出一个躬身而过的人影。   顾问行进到内殿时,也是出了一身的白毛汗,奈何受人所托,不得不硬着头皮俯身道,“启禀万岁爷,惠妃娘娘跪在殿外求见。”   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梁九功闭了闭眼,微微转头看向康熙爷。良久,一声轻叹,一个沙哑寥落的嗓音道,“让她进来吧。”   惠妃跟着顾问行踏进了久未涉足的乾清宫,让人惊异的是,曾几度获罪又逢独子拘禁的当口,惠妃并未脱簪待罪,而是盛装而来。只不过,金钗玉瑶之下,难掩斑白的发髻,粉妆银钿之后,是女子迟暮的容颜。   “臣妾拜见陛下,恭祝吾皇圣安,”惠妃摇摇欲坠的俯下身子,康熙爷随意地摆了摆手,“起来吧,这个时辰到乾清宫来所谓何事?”   “圣上恕罪,臣妾此番是为胤褆而来,”惠妃低了低头,垂首而立。   康熙爷眯起双眼,向椅背上靠了靠,“你是来为胤褆求情的?”   “不,”惠妃微微抬眼,看着康熙爷道,“臣妾是来参奏大阿哥的,臣妾年老,体虚多病,苦心养育大阿哥几十年,却要落得个独自终老的下场。臣妾要参胤褆大不孝,请皇上为臣妾做主。”   康熙爷一声轻笑,一手按在了桌上,“好一招以退为进啊,惠妃这是要把跟朕几十年的情分都参进去。”   “臣妾惶恐,”惠妃后退了一步,颔首低声道,“胤褆在乾清宫冲撞圣驾在前,本就有不忠不孝之嫌。臣妾恳请圣上下旨降罪,将胤褆拘禁教养,削爵夺位。”   “拘禁教养,削爵夺位,”康熙爷念了两声,目色愈寒,“如今,怕不是这简单的几番惩处就能遮得过去了!”   “皇上?”惠妃抬起头。   康熙爷一把将案上的奏折挥到惠妃身前,“你好好看吧,胤祉的奏疏!你那好儿子私下召了一帮擅咒魇之术的喇嘛,妄图镇厌太子,谋夺储位!”   惠妃颤抖地捡起奏折,三贝勒胤祉的字清清楚楚地印在上头,“儿臣上请皇父金安。今逢太子重症,儿臣禁足府邸,不能时时探望,心下担忧不已。此前,巫蛊之说在宫中流传,儿臣本不屑与之为伍。却不想,此腌臜之事竟源于儿臣卧榻之侧。儿臣失察日久,至皇太子深受其苦,还请皇父降罪重责。儿臣日前,得闻于府内管家,言牧马场有一蒙古喇嘛巴汉格隆,自幼习医能为咒人之术。大阿哥知之,常传伊同喇嘛明佳噶卜楚、马星噶卜楚等至府邸行走。儿臣甚为惶恐,无奈不能亲至牧马场,查清真相。特此禀报皇父,以慰太子平安。”   “皇上,”惠妃身子一软,跌倒在地,顾问行紧忙去扶,却被惠妃扬手制止。   康熙爷微阖双目,长叹口气,“朕知道你爱子心切,朕也不想胤褆落到今日下场。当初,朕在行宫拘禁太子就有言在先,以图彻底绝了他的心思,让他跳出这个漩涡。无奈,胤褆不愿走上回头路,愈发胆大妄为!如今,是连朕,都不放在眼里了。”   惠妃撑起身子,跪坐在双腿之上,面目凄楚,“皇上这番话,是要我们母子撞死在金銮殿上吗?”   “娘娘——”顾问行身子一震,想要提点,却被梁九功拽到一旁。   惠妃低头轻抚面庞,声音轻落,似乎一点未发现自己所言有何不妥,“当初,臣妾诞下大阿哥,适逢荣妃几次丧子。臣妾怕得厉害,日日抱着胤褆不敢松手。皇上便在寝宫里劝着臣妾,说您一定会保大阿哥平安,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   康熙爷缓了口气,静默未语,惠妃又道,“后来,皇上将大阿哥养在内务府总管噶禄的府邸。臣妾知道,皇上是为大阿哥的安全着想。所以,即便一年只能见他几次,臣妾都甘之如饴。待到太子降生,后宫终于有了保清、保成两位阿哥,孩子也才渐渐多了起来。皇上,您还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胤褆跟胤礽,臣妾跟皇后走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   康熙爷睁开双眼,握在椅侧的手紧了又紧。   惠妃轻笑了笑,低头抚了抚腕上的玉镯,“臣妾记得很清楚,是在索尼病逝,索额图做大开始。”   梁九功抽了一口冷气,看向康熙爷,康熙爷稳而不动。   “皇上需要一个人平衡赫舍里氏的势力,”惠妃双目清远,却没有任何焦点,“荣妃自那时开始便常常抱病,德妃还不成气候,宜妃年轻识浅,即便是孝懿先皇后,也不过是个受母家所制的可怜妃嫔。所以,臣妾和臣妾年幼的保清,被皇上一手推到了明相跟前。”   “放肆,”康熙爷身子一紧,一手拍在案上。   惠妃却没有任何退却,“难道臣妾说得不对吗?若没有圣上的首肯,臣妾一介妇孺,保清还没长大,怎么可能越过重重宫墙跟纳兰明珠搅合在一起?您知道,”惠妃眼角湿润,“有多少个睡不着的夜晚,臣妾都在暗暗地想,若是承瑞大皇子在世,我的保清是不是就能和三阿哥、四阿哥一样,做个普普通通的皇子,远离那些是是非非?”   “朕,是有心遏制索额图的势力,”康熙爷深吸了口气,“但你跟胤褆一步步走到今日,却绝非朕所能料想。若如你所说,承瑞还活着,荣妃绝不会和你一样。”   惠妃轻声一笑,摇了摇头,“皇上说什么便是什么吧,胤褆落得如今的罪名,想是这一生都没什么希望了。臣妾如今,只是想皇上顾及些往日的情分,给保清留下一条命。也算当初,皇上在延禧宫劝慰臣妾的话,没有食言。”   康熙爷偏头看了看一地的奏章,寝殿内又是一阵沉默。   “罢了,”康熙爷扬手,让顾问行把惠妃扶了起来,“为人父母,心疼子女的心都是一样的。”   惠妃抿了抿唇,鬓边的步摇轻轻晃动,俯身行了一礼道,“臣妾,谢皇上恩典!”   十一月初八,四爷府   傅鼐从苏和泰处得到消息,匆忙往东小院禀告四阿哥,“主子,皇上今早下令将蒙古喇嘛明佳噶卜楚、马星噶卜楚、巴汉格隆与直郡王府护卫啬楞雅突等锁拏,交刑部侍郎满都、御前侍卫拉锡查审!”   “他们还真沉不住气啊,”四阿哥转着手里的魔方,“老八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八爷府很是安静,”傅鼐低了低头道,“只是,听苏和泰说,八爷府周遭总有一些游方道士来来去去,有几个还胆大包天地打着张明德的幌子跟看守潜邸的护卫胡说八道。”   “道士?”四阿哥皱了皱眉,“他们都说了什么?”   “额,说张明德死不瞑目,太子咒魇一事,是张明德死前的诅咒,还说此一事非八阿哥不可解,反正都是一些怪力乱神的话,已被看守的护卫驱逐好几次了,”傅鼐垂首道。   四阿哥微蹙眉心,思忖了片刻。   傅鼐抿了抿唇,沉下声音道,“依奴才猜测,这恐怕是直郡王派人做下的。只是,以如今形势而言,再怎么折腾,怕也是回天乏术了。”   四阿哥点了点头,缓了口气道,“这几日看紧府里的人,别在这个当口出什么事故,用不了多久,就该有个了结了。”   “奴才明白,”傅鼐一拱手,俯身退下。   直郡王镇厌太子事发没两日,刑部就递交了巴汉格隆等人的供状,言及直郡王确欲诅咒皇太子,前后几次召集喇嘛,行巫蛊之术。   刑部派人至直郡王府及京郊庄户,掘出镇厌物件十余处,至此,人证、物证齐全。直郡王谋害太子的罪名,几近坐实。   然,就在和硕显亲王衍潢,刑部尚书等人欲上奏弹劾时,康熙爷突然下旨,带着宫中几位小阿哥至南苑行猎。   八爷府   皇命未下,几位皇子还在禁足期内,舒尔哈齐的人仍在府内四处巡守。   何焯陪着八阿哥坐在书房里下棋,遣走了伺候的奴才,何焯压低声音道,“卑职听闻,皇上接了刑部的供状,却并未有任何明示,反倒突然下旨,往南苑行猎。此番,不知其中有何变故?”   八阿哥摇了摇头,落下一枚白子,“应该一切顺利,否则佟兄他们肯定会递消息进来。皇阿玛如此行事,想是下不了狠心。毕竟,大哥伴驾多年,其中的情分也就二哥能与之比上一比。”   “如此说来,”何焯缓了口气,“皇上声东击西,是为了安抚支持太子的老臣。拖上一阵时间,那些打算借此置直郡王于死地的朝臣,也难免要退而求其次了。”   八阿哥抿了抿唇,眼眸深邃,“不过,即便这次皇阿玛留下大哥一条命,也不会再给他任何翻身的机会了。大哥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对江山社稷都是一大危害。”   “可,”何焯皱了皱眉,“直郡王一息尚存,怕是不会与阿哥善罢甘休的。这几日,总围着咱们府邸转的那些江湖术士,还有明相病逝的消息,恐怕跟直郡王都脱不了干系。”   八阿哥轻声一笑,吐了口气道,“他不过是强弩之末,我又何必太过在意?二哥此番深受其苦,待缓过精神,用不着咱们动手,自有人送他一程。”   “说起太子,”何焯略一踌躇,“病了这些时日,虽日渐憔悴,却并未伤及根本。当初,几位大人不是跟主子说,要一箭双雕的吗?”   八阿哥蹙了蹙眉,思索片刻摇摇头道,“二哥身边一直护卫重重,想要下药并不容易,想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吧?毕竟,那药量都是计算好的,多一分少一分都难以达到预料的效果。” 第221章 关门   康熙四十四年   十一月中旬,原张明德一案在巴汉格隆等口中,有了新的进展。   据巴汉格隆及直郡王府等侍卫招供道,直郡王曾收买张明德手下能人异士,意图行刺太子。然最终事败,直郡王便辗转将张明德送至八阿哥府中,意图祸水东引,挑拨八阿哥与太子的关系。   圣上闻之,令相关人等重查此案,最终在曾关押张明德的顺天府衙找到了知情人士。原私放张明德的顺天府衙差赖士曾与直郡王府的护卫有所来往,其在私放张明德后,更是得了一大笔赏赐,其额远远超过张明德的私贿。   一众人证、物证之下,本来就与直郡王有联系的张明德,彻底成了直郡王挑拨离间的工具。而当初,因此事犯下闻而不奏之罪的八阿哥,就显得有些无辜了。   弹劾直郡王,为八阿哥求情,论及太子废立的奏折如雪片般飞往南苑行宫,康熙爷终不堪重负,感染了风寒,卧于病榻。   届时,八阿哥一封请罪折送至南苑,将张明德一事,太子巫蛊一案的缘由皆归于自身胆小懦弱、趋利避害,没有及时将张明德逮获,至直郡王走上邪路,陷太子于险地,更使皇父忧心。   奏折中更提及八福晋因惊悸忧思而小产,八阿哥深受丧子之痛,遂与皇父之心感同身受。特妄请圣恩,念及骨肉亲情,从轻处罚直郡王,自己愿代为受过,抚慰人心。   京城,淮舫居   苏伟匆匆下了马车,理了理腰上一连串的玉环,摆出副“我有钱我怕谁”的表情,看着小英子道,“怎么样?你师父看起来像个身缠万贯的财主不?”   “不像,”小英子撇了撇嘴,“像个在自家地里挖出一箱金子的暴发户。”   “你个狗嘴吐不出象牙来的,”苏伟抬腿踹了小英子一脚,“一会儿谢老板他们到了,要帮你师父装门面懂不懂?”   “懂了,”小英子弯腰揉了揉腿肚子,“就是吹牛皮呗!”   “哎哟,几位爷,里面请,”淮舫居的小二迎了出来,苏伟特意大方地要了个大包房。   “师父,咱们来得早了,”小英子从淮舫居的二楼探出头去看了看,“谢老板他们在客栈歇下,总得收拾收拾才能过来。”   “遵守时间是商人的行为准则,”苏伟端着茶水慢慢地喝,“来得早总比来得晚强,显得咱们有诚意。”   “切,”小英子冷哼一声,趴在窗台道,“他们跟师父做上生意,这辈子算是倒大霉了,你那点儿诚意还不够塞牙缝呢。”   苏伟扁了眼,刚想撸起袖子教训教训这个越发胆大包天的二徒弟,窗外突然一阵喧哗。   小英子登时抻直了腰板,转头冲苏伟道,“师父,是圣上銮驾,皇上回宫了。”   “皇上回宫怎么会从这儿过?”苏伟跑到窗口往外看,护军已经清了街道,銮驾从淮舫居窗下缓缓而过。   “这个方向,”苏伟蹙了蹙眉,“皇上是要去咱们府上,还是八爷府上?”   小英子恍惚地摇摇头,苏伟转身往外跑,“哎,师父!”   淮舫居是照着秦淮画舫的样式装修的,楼梯带着弯度,走起来颇为费力。苏伟没头没脑地往外跑,正与端菜的伙计撞个正着,一盆菜汤洒在台阶上,苏伟脚下一滑,直接往楼梯下扑了过去。   “小心!”说时迟,那时快,刚走到楼梯拐角的一人伸手拽住苏伟的手臂,往怀里一带,两人扑通一声砸在墙上,才幸免于难。   “师父!”小英子踉踉跄跄地跑下台阶,苏伟怔愣地靠在救命恩人的怀里,半天才缓过神来。   “哎哟,苏财东,你没事儿吧?”由后而来的谢庆,看着抱成一团的两人有些尴尬,“苏财东,这是吉盛堂的王掌柜,王相卿。”   “啊,对不起,”苏伟原地一蹦,从年轻男子的怀里跳了出来。   王相卿弯了弯嘴角,浓黑的眉毛下一双褐色的眼睛炯炯有神,“苏财东好”。   “哈,你好,你好,”苏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刚才谢谢王掌柜了,我一时着急,没看路。”   “举手之劳罢了,”王相卿低了低头,俊秀的外表带着一丝蒙古儿郎的豪气,让人颇有好感。   门外銮驾已过良久,苏伟只好暂时按下心中的不安,向二楼一扬手道,“王掌柜请,我已经订好了包房,这家酒楼的扬州菜十分有名。”   “多谢苏财东,”王相卿又向苏伟拱了拱手,苏伟头先带路,不想没走几步,腰间金线绞连的一串玉环四散而开,摔的七零八落。   “我的玉环!”苏伟瞪大了眼睛,一脸哀戚,虽说不是上乘玉石,但也都值个几十两银子,这一串下去,简直要了苏大公公的命了。   “苏财东莫急,”王相卿由腰上解下一枚墨绿色的古玉,递给苏伟道,“咱们第一次见面,王某也没带什么合适的见面礼。今儿是老天开眼,给了这样一个机会,还请苏财东不嫌弃,收下薄礼。”   苏伟勉强从哀痛中打起精神,看了看王相卿,又看了看他手里那枚晶莹润泽的古玉,一时笑得见牙不见眼,一把抓过古玉道,“那就多谢王掌柜了。”   站在楼梯旁的小英子,看着拿着古玉,笑得像只偷腥老鼠的二师父,恨铁不成钢地翻了个大白眼。   四爷府   又是一阵喧哗后,府外恢复了寂静。   四阿哥独自坐在书房里,神情淡漠,傅鼐打听了消息,由外而入。   “主子,”傅鼐躬了躬身,“銮驾在八爷府停了半刻,现下启程回宫了。听苏和泰大人讲,镶黄旗步军右翼总兵舒尔哈齐被降罪,因其带兵在八爷府乱闯乱撞,惊扰了八福晋的小月。现在,八爷府已无人看守,八阿哥的禁足也解除了。”   四阿哥冷冷一笑,起身走到窗边,“老八真是好手段啊,爷真小看了他。纳兰揆叙他们再怎样安排,张明德一事就是皇阿玛心中的一根刺,若不是老八那封奏折,这根刺是无论如何拔不出来的。”   “主子,那直郡王那边儿?”傅鼐皱了皱眉,“八阿哥因为直郡王求情而得圣上原谅,直郡王会不会因此也被从宽处置?”   “老八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四阿哥抿了抿唇,“对于大哥,经此一事,即便皇阿玛不做任何处置,他都无法再在朝堂上翻云覆雨了。如此这般,也就够了。我从没指望皇阿玛会对大哥下杀手。”   “既是如此,”傅鼐敛了神色,“托合齐怕也不会轻易放过直郡王的,毕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   “这就是他们的事儿了,爷没那个功夫去保护一枚弃子,”四阿哥低头理了理袖口。   十一月十八,皇上自南苑归来,隔天便接连降下圣旨。   晓谕领侍卫内大臣、大学士等曰:“自有拘禁太子一事,朕无日不流涕。顷幸南苑,忆昔皇太子及诸阿哥随行之时,不禁伤怀。因是今日回宫,已见八阿哥,自此以后,不复再提往事。皇太子现安养咸安宫中,朕亦甚念之。”   “大阿哥胤褆,素行不端、气质暴戾,朕尝对众屡加切责,尔等俱悉闻之。今一查问其行事,咒魇亲弟,结党行刺之事尽皆暴露。其母惠妃亦奏称其不孝,请置之于法!朕固不忍杀之,但此人断不肯安静自守,必有报复之事。今起,革其王爵,幽禁于潜邸,其上三旗所分佐领撤回,包衣佐领及浑托和人口均剪除一半。令,派人将胤褆严加看守,略有举动,即令奏闻!”   圣旨一下,朝中哗声一片,直郡王至此再难翻身,却终得保下性命。量刑轻重,朝臣各有分辨。   直郡王府   大阿哥端坐在正堂上座,院中一阵嘈杂,内务府遣人领走了被撤回的包衣奴才。托合齐正带人替礼部,去除阿哥府邸一应不符合规制的装饰。   绿色琉璃瓦片被砸碎,雕梁画栋的金刻被铲下,门柱的朱漆纷纷剥落。   “大阿哥,得罪了,”托合齐迈进正堂,向大阿哥拱了拱手。   一队侍卫随后进了屋子,郡王所用物什皆被撤下,侍卫们粗手粗脚地碰碎了不少东西。   胤褆冷眼旁观,并未制止,只正眼盯着托合齐道,“当初老八被撤了贝勒爵位,也是这样一幅光景吗?”   “卑职不知,”托合齐弯了弯唇角,“但规矩在此,想是差不了多少的。只不过,八阿哥爵位尚且不高,家底也没有大阿哥丰厚,想是前后落差会小上许多。”   大阿哥一声冷哼,嘴带浅笑,“我们落差再大,无非吃穿用度。爷倒是想知道,太子从毓庆宫搬到驷马院毡帐时的心境有多大变化?”   托合齐沉下脸色,嗓音暗沉,“大阿哥如今还是多想想自己吧,这府邸虽大,总归有四面围墙隔着。十天、二十天,十年、二十年,大阿哥能熬得了多久呢?”   “哪里不是有四面墙隔着?”大阿哥低下头轻叹了一声,“爷就算老死在这儿,也总算是出了那间红墙黄瓦的笼子。可怜我的二弟,同是禁足,却依然得呆在那冰冷的宫殿里……”   “太子殿下洪福齐天,总有一日能腾飞宫墙之上,不牢大阿哥操心,”托合齐背过手,与一众侍卫撤到院外。   结了差事,原本红墙绿瓦的直郡王府顷刻间犹如冰窖,凄寒良苦,没有了一丝人气儿。大阿哥还是端坐在正堂里,如同一尊塑了泥的雕像。   “来人,关门!”托合齐立在台阶下,看着直郡王府的大门缓缓合上,随着后院幽幽传来的低泣声,露出一抹浅笑。   咸安宫   四阿哥进了正殿,太子正卧在软榻上读书。   “四弟给太子殿下请安,”四阿哥俯身行礼。   “快起来吧,”太子弯了弯唇角,“我正想着你们的禁足该解了,你就来了。”   四阿哥轻叹了口气,走到了软榻边,“如今,大哥被削爵幽禁,老八那儿脱得一干二净。张明德及巫蛊一事,算是有了了结。可皇阿玛那儿,还是没有意将二哥放回毓庆宫。”   太子轻声笑了笑,“不碍的,咸安宫跟毓庆宫又有什么差别呢。皇阿玛在我身上的心思没变,我待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四阿哥没有接话,转而道,“有一件事,倒算得上好消息。纳兰揆叙终是隐瞒不住,准备为明相发丧了。老八虽得皇阿玛宽恕,但到底不比从前,纳兰家的势力以后不足为惧了。”   太子吐了口气,摇了摇头,“没有纳兰家,还有佟佳氏,钮祜禄氏……”   “二哥心里有数就好,”四阿哥往后退了一步,“大哥的事儿解决了,太子之位的废立就要被呈上朝堂了,二哥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太子闻言,缓慢地转头看向四阿哥,目色深邃,眼光悠然,“大哥势败,老八没了爵位,依四弟看,如今的皇子里,还有谁是我的威胁呢?” 第222章 储位风波   康熙四十四年   十一月二十一   日头未至晌午,冬初的暖阳映入落尽了秋叶的树影中,带来难得一见的闲适。一辆枣盖青帏马车,随着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晃晃悠悠地驶进京城。   张起麟靠坐在车门旁,一脸无奈地看着苏伟,“我说你,既然要进京办事就回府去看一看嘛。皇上昨儿下旨复了八阿哥的爵位,主子虽说没什么态度,但心里总归是不好受的。”   “不好受也是一时的,”苏伟瞥了张起麟一眼,“自打巫蛊之事起,咱们爷就躲在人后执掌全局。八阿哥会借此事翻身,他心里早就清楚。只不过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能搬倒直郡王,又挑拨了太子跟八阿哥的关系,不算吃亏了。”   张起麟眨巴眨巴眼睛,两手往袖里一揣,叹了口气道,“太子爷眼下还被拘禁在咸安宫呢,八阿哥一月之间大起大落,如今又得复爵位,怕是又要风头无量了。”   “出风头又不是什么好事儿,”苏伟抿了抿唇,“话说回来,我之前安排在八爷府周围那些游方道士可以利用利用,顾问行近来没有找你问话吗?”   张起麟瞪了苏伟一眼,撇过头道,“就太子刚犯病时找过一次,后来我就跟爷一起被拘禁在府里了。算起来,也就这几天了。”   “那你回去跟主子商量商量,”苏伟踹了张起麟小腿一脚,“不指望能起多大作用,在万岁爷心里存个疑影儿就行了……”   “师父,快到了,”小英子掀开车帘,打断两人的对话。   苏伟整了整衣摆,对张起麟道,“你赶紧下车吧,就送你到这儿,我要去办正事儿了。”   张起麟撇了撇嘴,站起了身,尤不忘提醒道,“没事儿就回府看看主子吧,主子想你想得不行。”   “哪儿那么多废话,快滚,”苏伟绷起脸,叉着腰做泼妇状,张起麟下了车犹自嘟嘟囔囔的。   顺枫客栈   王相卿站在客栈廊下,见马车远远而来,立刻微笑着迎了上去,“苏兄弟。”   “王大哥,”苏伟掀开车帘,露出个阳光明媚的笑脸。   “劳你这么早进京了,”王相卿弯着唇角,冲下车的苏伟伸出了手。   苏伟愣了一下,搭了王相卿的手臂跳下马车。   车旁的小英子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对这位因着一块玉就跟人家称兄道弟的师父很是无力。   “先进屋喝碗茶吧,”王相卿扬了扬手,“愚兄从乌兰察布带回的奶砖,兑出的奶茶味道最是香醇,配上这客栈新出笼的芝麻烧麦是刚刚好。”   “大哥想得周到,”苏伟摸了摸肚子,“我正好饿了呢。”   一行人进到客栈,寻了靠窗的桌子坐下,王相卿亲手沏了红茶,兑上牛乳,一时间客栈的一楼满是奶香。   苏伟吸了吸鼻子,满足地就着喷香的奶茶,吃了一碟烧麦,把肚子撑得滚圆。   “苏弟寻的铺面,我已与谢老板去看过,地界人流都是顶好的,”王相卿又给苏伟倒了杯茶,“只是在京中立足颇为不易,那附近又都是年头久远的老店——”   “这点大哥放心,”苏伟弯弯唇角,“我在京中混了二十几年了,只要铺面定下来,不会有人刻意为难的。”   “苏兄弟为人大气,既然如此说,愚兄就放心了,”王相卿拱了拱手,“我这就书信一封,派人送回张家口,第一批皮货年前就能送到。”   “还是王大哥爽快,”苏伟朝小英子伸了伸手,小英子递来一只荷包,“这算是货物的定金——”   “哎,”王相卿连忙推拒,“苏弟已经把铺面的一半所有给了吉盛堂,这货物理该由我们承担。”   “一码归一码,”苏伟把荷包放到桌上,“铺面要挂吉盛堂的名字自然得有你们一半。更何况,我意不在一间小小的店铺。在京城设点,也是方便跟南来北往的行商打交道。大哥手里有蒙古各部的生意路线,以后小弟的买卖还得仰赖吉盛堂多帮忙呢。”   王相卿闻言一笑,也不再推拒,“苏弟快人快语,倒显得愚兄见识短浅了。也罢,咱们以后常来常往,不讲究这些虚招子了。”   四爷府   张廷玉入府给四阿哥请安,四阿哥将他带到东小院用膳。   “近来,朝中关于太子废立一事的议论又甚嚣尘上了,”张廷玉放下汤碗,轻声道,“佟老与阿灵阿大人都有意另立太子,不少地方官员及宗亲贵戚还是为太子求情,万岁爷那儿一时也没个动静。”   “皇阿玛心意难测,”四阿哥缓了口气,“从巫蛊一事皇阿玛对二哥的态度来看,太子重回东宫不是不可能的。”   “那,”张廷玉敛了敛眉目“贝勒爷可有应对之策?”   四阿哥看了张廷玉一眼,神情淡然,“二哥能东山再起,我们这些做弟弟的理应高兴才是,何须应对?”   “啊,是,卑职失言了,”张廷玉低了低头。   “你在内阁任职也有一段时间了,”四阿哥放下筷子,“现下,刑部侍郎有个缺儿,凭你的资历和能力就任也是绰绰有余。爷打算通过兵部尚书马尔汉替你向皇阿玛举荐,不知你意下如何?”   张廷玉闻言连忙起身,拱手行礼道,“多谢贝勒爷提拔,卑职定全力以赴为贝勒爷办事。”   四阿哥点了点头,一手扶起张廷玉道,“你的为人爷心里清楚,你我之间勿须这般客套。”   午膳过后,张廷玉告退,到京郊庄子送信儿的张公公进屋复命。   “老八府邸周围的那些人是苏培盛安排的?”四阿哥皱起眉头,有些惶惶然地站在书架前。   “是,”张起麟低了低头,“苏公公说,不指望有什么大用,能给万岁爷心里留个疑影就行。”   四阿哥一声轻笑,摇了摇头,“他这些坏心眼也不知跟谁学的。不过,那些道士跟张明德的关系不浅,就算捅到皇阿玛那儿,皇阿玛多半也会认为是大哥陷害胤禩,怪不到胤禩头上的。”   “奴才也是这么说的,”张起麟挠了挠后脑勺,“可苏公公说,这越明显的事儿就越容易让人起疑,毕竟比起八阿哥,大阿哥跟万岁爷的感情更为深厚。”   “大哥跟皇阿玛的感情?”四阿哥抿着唇角思虑了片刻,“我倒是忽略了这一茬……”   张起麟眨巴眨巴眼睛,放轻声音道,“主子,那顾公公来问的话?”   “照实说即可,”四阿哥轻吐了口气,“告诉顾问行,爷很注意老八府邸周围那些人。八贝勒曾几次三番驱逐他们,更多次派人调查指使者,但这些人依然空出狂言,聚而不散。”   “是,”张起麟低了低头,“可这样,万岁爷那儿未必会相信八阿哥跟巫蛊一事有牵扯。”   四阿哥摇了摇头,“巫蛊一事已经过去,再难造成什么影响。倒是张明德的相言事关太子的废立,胤禩跟大哥的恩怨关乎皇阿玛对长子的情分,这根刺老八企图用一本请罪折拔出干净。如今,爷就借苏培盛的手段再给他刺回去!”   十一月末,朝堂因太子之事已几经风波。   十二月初,早朝上因太子废立而针锋相对的两派已是剑拔弩张。   四阿哥站在皇子的队伍中,看着工部尚书王鸿绪在领侍卫内大臣鄂伦岱后,直陈太子的几大罪状,更言其结党乱政,尽失民心。   话音未落,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劳之辨出列,与王鸿绪当堂辩叱,将太子结党一事尽归索额图野心昭著,太子为朝堂稳定,才一直从中斡旋。末了,竟以头触地,溅血当场,以身家性命为太子保奏。   康熙爷一时震怒,四阿哥等慌忙下跪道,“请圣上息怒,保重龙体。”   劳之辨被拖出乾清宫大殿,早朝匆匆而退。   四阿哥一路若有所思地走出日精门,礼部侍郎完颜罗察快步赶了上来,“卑职给四贝勒请安。”   “大人请起,”四阿哥暂缓了脚步,“海锋前几日送来的礼品,我都已收下,有劳大人费心了。”   “贝勒爷客气了,”完颜罗察低了低头,“海锋借十四爷的光能在贝勒爷的府上行走,是卑职一门的荣耀。近来,朝堂局势风起云涌,卑职身在礼部也听到了很多消息,不知贝勒爷对太子废立一事如何看待?”   四阿哥看了完颜罗察一眼,负手漫步,“二哥任太子之位多年,论资历、论能力都是皇子间的翘楚。更何况,二哥又贵为大清嫡子,我不认为眼下有谁能取而代之。”   “贝勒爷所言有理,”罗察低了低头,“卑职听闻佟老那儿是有意八贝勒为储的。”   四阿哥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老八的心思我再清楚不过,大人也知道我与胤禩的纠葛,皇阿玛若有有意立他,我定是誓死反对的。”   “卑职明白了,”完颜罗察低了低头,“不说十四爷的关系,就是如今卑职长子在四爷府上行走,完颜一门都定追随贝勒爷左右。”   四阿哥弯了弯唇角,回看了完颜罗察一眼,“这一点大人量力而行就是,胤禵尚在禁足之中,待到年关,皇阿玛就该放他出来了。大人为胤禵岳丈,也不能全然不考虑他的立场。”   “十四爷尚且年幼,”完颜罗察轻叹了口气,“小孩子的脾气才会不分亲远,顶撞兄长。卑职定会让小女多多规劝,想是再过几年,十四爷就该知晓其中轻重了。”   “那就有劳大人费心了,”四阿哥抿了抿唇角,完颜罗察俯身恭送四阿哥离去。   劳之辨血溅乾清宫,于圣上而言太子一事似不能再推脱了,众朝臣都急待圣谕示下。   果不其然,未到傍晚,内阁代为传下圣旨——   “朕曾言太子此前行事颠倒,似为鬼物所凭。今胤礽之疾,渐已清爽,亦自知其罪,谓理当责。然,朕以父子之情,不能置之不顾,召见几次,询问前事,胤礽竟有全然不知者,深自愧悔。又言儿臣庆幸心内略明,犹惧父皇,闻知治罪,未至用力刺人,如或不然,必有杀人之事矣。今观太子虽稍清楚,其语仍略带疯狂。朕竭力调治,若果蒙天佑,狂疾顿除,不违朕命,尽去其奢费虐众种种悖谬之事,改而为善,朕则另有裁夺。如狂疾不痊,仍蹈前恶,天亦不容也,朕为君父,亦不留情面。” 第223章 打马吊   康熙四十四年   十二月初,四爷府   傅鼐、常赉、张廷玉等聚于四阿哥书房,张保上了灯,便躬身而退。   “皇上如今似为太子重掌东宫留了余地,”常赉抿着唇道,“此前太子所犯之事,全都归咎于鬼物所凭。以后废立,由太子是否康复作准。而这康复与否,岂不全在万岁爷一句话?”   “虽是如此,万岁爷的心意还是难以揣摩,”傅鼐蹙了蹙眉道,“如若有心扶持太子,又何须以癔病多加推迟?如今朝上支持太子的人也不少,皇上既将前事归咎与魇镇,只需直言太子康复,放其重回毓庆宫即可。”   “太子废立事关国祚,没有那般简单,”张廷玉从旁道,“万岁爷心里,只怕也没有下定决心。”   四阿哥坐在书桌后,一手轻捏眉心,“在皇阿玛心里,皇子间还没有能代替二哥的,二哥的位置一时还动弹不得。”   “主子,”张保由外而入,打断几人的对话,“宫内传来消息,皇上刚刚下旨将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劳之辨革职,交刑部责四十大板,逐回原籍!”   张廷玉一时怅然,回首躬身道,“贝勒爷,如此看来,皇上未必没有易储的心思啊。”   劳之辨被刑责革职,第二日,康熙爷于早朝晓谕诸臣,言皇太子一事,皆朕真知灼见,当斩者斩之,当罪者罪之,并未听信人言而为此也。且一切暗中构煽悖乱之事,虽俱系索额图父子,然皇太子并非无过。此等情节,小人不知真意。以为朕召见皇太子,似非无故,欲致殷勤于胤礽,而不顾实理,大加保奏!甚非也,诸臣须知,凡事皆在朕裁夺!其附皇太子之人不必喜,其不附皇太子之人不必忧,朕自有定见!   谕旨奏毕,群臣领命,鄂伦岱、纳兰揆叙等人微弯唇角,视线交汇。四阿哥蹙紧眉头,若有所思。   转眼,腊八节至,京中一片喜气盎然。   苏伟盘下的铺面已经收拾的颇见成果,吉盛堂的货物也在来京的途中。   王相卿与苏伟一起在铺面中忙活,一边指挥工匠干活,一边对扒拉算盘的苏伟道,“今儿个,我约了宏盛店的申财东一起乐呵乐呵,苏弟没事儿就一起来吧,大家热热闹闹的过个腊八节。”   “乐呵乐呵?”苏伟扬了扬眉梢,“你们要去大栅栏一带寻花问柳?”   “你想哪儿去了,”王相卿咧了咧嘴,“城隍庙那边来了新的戏班子,咱们去凑凑热闹,这申财东好不容易入京一趟,也借着机会跟他拉拉关系。”   “宏盛店是潮汕人开的吧,我记得他们卖香料,苏木和很多南洋的玩意儿,”苏伟拄着下巴道。   “是,”王相卿坐到柜台边儿,“申家是在广东潮汕一带做海上生意的,也是极少的一支往北运货的潮商。我在张家口时听说过他们,不过他们的货物新奇,数量却极少,因而价格也颇高。但是一旦入手,价格都是翻倍的长。南洋来的香料、苏木在蒙古王族中也是颇受欢迎的。”   “原来如此,”苏伟直直身子,“我本来想先跟徽商的裕隆堂打打交道的,现在既然有大哥做中间人,能跟潮商牵上线儿,我自然要去凑凑热闹了。”   新入京的戏班子在升平楼后的院子里搭台,有钱的可以在升平楼包房,透过二楼的栅栏边吃边看,没钱的只能花个看戏钱,在院子四周的木椅看。   苏伟跟王相卿在晌午时到了升平楼,这也是苏伟穿过来以后,第一次接触民间的社交娱乐。不过,在宫中浸淫多年的苏大公公,是自以为见到什么场景都能一笑置之的,没想到刚一进二楼就出了一身白毛汗。   二楼的大厅里竟摆了各种赌局,有投壺、葉子戲、象棋、馬吊、骨牌、骰子等,除此以外,东边的厢房里还有斗鵪鶉、花會、斗蛐蛐一应玩物。   苏伟害怕不为别的,只因在康熙初年,皇上就下旨禁赌了。宫中各位阿哥也只敢在节庆时打打双陆、投投壶。没想到皇城脚下的城隍庙街口,竟然就有这么大的地下赌场。   “这升平楼背后什么势力啊,”苏伟一边跟王相卿往包房里走,一边对身侧的庄头崔盛道,“这么大的场子不怕官府来查吗?”   “苏——苏财东有所不知,”崔盛顿了一下,压低声音道,“这样的场子在京城不止一处,虽说官府禁赌,但京中达官显贵这么多,哪能没有玩乐的地方。这些酒楼背后,跟皇亲贵戚都有不少牵扯。属下听说,升平楼背后的大东家其实是九阿哥的外祖家。”   苏伟略一征愣,心下恍然,果然官商勾结,古来有之。   “苏弟,这位就是申财东了,”一行人走到包房中,几个中年男子已经等在桌旁了,王相卿指着中间一位褐色短褂墨色长袍的男子向苏伟介绍道。   “久仰久仰,”苏伟微笑着拱了拱手,“在下苏伟,盛京起家,还请诸位多多关照。”   “盛京,龙潜之地,好地方啊,苏财东有礼,”申文彦也拱了拱手,各自落座。   戏台一番依依呀呀后,苏伟有些困顿。王相卿、申文彦都不知他的真实身份,申文彦对他这一个陌生人有些许猜疑,言语间颇为避讳,而王相卿与申文彦也不过几面之缘,交谈起来难免费力些许。   一场戏落幕,王相卿眼见到手的机会就要溜走,连忙起身提议道,“今天能跟几位财东见面是王某的荣幸,这新到的戏班子功力不足,不如咱们自己找点乐子。”   “王掌柜所言甚是,”一个同坐东家的掌柜也起身道,“我一早就让小二备上了,几位财东不忙,咱们就打上几局?”   打上几局?苏伟征愣地看着小二将牌桌搬进了包房,所谓的乐子竟是指打马吊。   马吊源于明朝天启年间,是一种纸牌游戏,有四种花色,一局由四人参与。苏伟在英华殿时,师父教过他叶子戏、双陆,也教过他打马吊,为的就是陪主子解闷。不过,他家四阿哥从不好这些游乐博戏,是以苏伟将其中技巧忘得七七八八了。   申文彦、王相卿他们开了牌局,苏伟推拒了一番,坐在王相卿身后看热闹。   在中国,饭局、牌局都是交际的一种,浸淫商场官场的人在这种局面上,都不论输赢,只论人心。不过,苏伟是个例外。   即便上辈子为公司跑业务时,苏伟都不参与赌博。在他的小心眼里,钱是用来攒的,不是用来赌的。这辈子,钱由银行卡、纸币变成了沉甸甸的银子、铜板,荷包里轻了一分,他都心疼的肝儿颤。   几局下来,各有输赢,不过苏伟能看出,王相卿输的几局,坐庄的都是申文彦。   “咱们跟苏财东也是新识一场,怎好一直退居场外?”申文彦赢了不少,脸上神情缓和许多,“来,上桌,一起走上几圈!”   苏伟愣了愣,申文彦都开口邀请了,他也不好再三推拒。可他上了桌,输赢这嘛事儿就复杂了。先不说,他心疼银子,就是同为财东,他也不能输的太难看。可偏偏,他上次打马吊已是二十几年前了。   苏伟正纠结着,王相卿一手按在他肩头,“苏弟别犹豫了,你的牌技,愚兄心里有数,咱们就一起陪几位财东玩上几把。”   苏伟看了看王相卿,轻吐口气,点了点头,“小弟愚笨,还请几位兄长多多见谅了。”   苏伟上了牌桌,心下直打鼓,这马吊看似简单,想掌握好却不容易。庄家要应对三闲家的合作下庄,没坐庄时苏伟还可以鱼目混珠,跟着上家打。可做了庄,他就是孤家寡人了。   苏伟这边正火急火燎,王相卿在牌桌下轻踢了踢苏伟的脚尖,“苏弟出牌吧”。   “索子、二十贯,赢了!”苏伟一拍巴掌,乐得见牙不见眼。   “苏财东好手气啊,”申文彦等人抿着唇角,扔了码子给苏伟。王相卿也散了牌,拍拍苏伟的肩膀,一脸宠溺。   苏伟心下清楚,是王相卿暗地里帮他,带着他下庄,他坐庄时,又给他喂牌。妙就妙在,王相卿的每一步都恰到好处,让人心下疑惑,却挑不出毛病。   几局下来,已近傍晚。众人结算,申文彦输了二十两,王相卿输了三十两,苏伟赢了四十两。   “今儿个玩得爽快,改日咱们再来,”申文彦也算大气,输了银子却并未生气。   苏伟弯了弯唇角,站起身扬了扬手,崔盛将几只木盒摆到桌上,“小弟初来乍到,年轻识浅,有劳几位财东日后多多包涵了。这是一点心意,还请各位笑纳。”   申文彦接过木盒,打开一瞥,却是一愣,盒中雪参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其价当不下三百两。 第224章 臭豆腐乳   康熙四十四年   腊八节   时至傍晚,散了牌局,苏伟、王相卿与申文彦几人先后走出升平楼,各自告辞而去。   申文彦与自家账房袁永上了马车,袁永接过申文彦递来的锦盒,打开看了看道,“虽然,咱们从前没听说过那位苏财东,但今儿个看来,倒不像是生意场上的愣头青。”   “确实如此,”申文彦轻吐了口气,“从他出手来看,这人颇有身家。京城不比其他地方,这些有钱人的背后都不简单。那个王相卿也不是普通人物,吉盛堂在张家口虽只是个小摊子,在乌里雅苏台、归化一带可是颇有名气。今天看他对那位苏财东的态度,这两人怕是要在京城干一番大事业了。”   “那,大爷打算如何?”袁永歪了歪头,“王相卿在牌桌上对大爷可是颇为奉承,京城里的潮商屈指可数,他们那家新店怕也是想分一杯羹啊。”   申文彦抿了抿唇,靠在车壁上思量了片刻,“宏盛店的老佟胃口是越来越大,仗着他在京城的关系,屡次压低咱们的价格。这吉盛堂虽说在京城刚刚起步,但看那苏财东的出手想必是不差银子的。”   “大爷的意思是,咱们用一批货先试试水?”袁永压了压嗓音道。   “恩,”申文彦点了点头,“这一批香料马上要到了,匀出一半来,咱们跟那位苏财东正式打打交道。”   另一头的马车上,苏伟按了按自己的肚子,打了一下午马吊,他都没怎么正经吃东西。   “饿了吧,”王相卿转头掀开车窗,“咱们找个饭馆儿吃点儿东西吧。”   “不用那么麻烦,路边吃碗面就行,”苏伟抻头往外看了看,马车刚好路过一间棚子,酱肉的卤子在锅里咕嘟嘟地冒着热气,看着让人直流口水。   “哎,客官里面坐,”面摊的老板擦了擦桌子,“正好最后一锅卤了,天擦黑就收摊了。”   “来三碗面,两盘小菜,”苏伟抻了抻腰,老板应声而去。   苏伟又转头向王相卿笑了笑,“今儿个多亏大哥帮忙了,要不我这人就丢大了。”   “欸,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王相卿喝了口大碗茶,“再说,是我提议玩两把的,怎么好让苏弟白吃亏呢。不过,也是苏弟出手大方,那几位掌柜就算心里有叨咕,收了那价值不菲的雪参也是半个不字儿说不出来了。”   苏伟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谦虚的话还没出口,老板端着热乎乎的肉卤面来了。   “快吃吧,”王相卿替苏伟擦了擦筷子,把面碗推到他跟前,苏伟也不客气,埋头大口吃了起来。   这边,面摊老板上完了小菜,自己也盛了一碗面到另一桌吃起了晚饭。   苏伟吃得正欢,一股若有若无的熟悉味道从老板的桌上传了过来。   王相卿皱了皱眉,转头看向隔壁桌子,语带怒意道,“你这是吃什么呢,怎么一股子臭味?我们这儿还吃不吃面了?”   “哎哟,对不住了,客官,”面摊老板将桌上的一个小陶罐盖上盖子,“小的一时没注意,这不是什么腌臜东西,您别在意。”   “把罐子拿来我看看,”苏伟直起身子,两眼冒光。   面摊老板略一踌躇,捧着陶罐到了苏伟跟前。   “苏弟?”王相卿一脸不解地看着苏伟打开那臭气熏天的罐子,探着头往里看。   “果然是臭豆腐乳啊,”苏伟扬起唇角,拿着筷子蘸了一点放进嘴里,味道竟出奇的香。   “客官您知道啊,”面摊老板乐了,“小的还以为这东西入不了您的眼呢,都是我们这些出力气的人平时拿来就饭吃的。”   “这是你做的?”苏伟舔舔嘴唇,一旁王相卿与崔盛两个面面相觑。   “不是,”面摊老板收了罐子,“是我家旁边一个作坊做的,他家的臭豆腐乳、酱菜在我们那儿几条胡同里都是远近闻名的。”   “什么作坊,在哪儿?”苏伟瞪大了眼睛。   “就在延寿寺街西路,”面摊老板给几人添了茶,“叫王致和南酱园。”   “哎哟,苏财东!”崔盛手忙脚乱地扶住突然从长凳上歪下去的苏大公公,实在不知这位爷又受了什么惊吓。   苏伟干干地笑了两声,掩去面上的惊讶,这一回总不枉他肝肠寸断地穿上一遭了。   腊八节过,朝堂关于太子废立的议论一时偃旗息鼓,任谁也不想步左都御史劳之辨的后尘。然,储位之事并未由此揭过,万岁爷的几番圣谕,在暗地里掀起了朝臣心中的波澜。   十二月十三,四爷府   东小院内,傅鼐、常赉、恩绰等人一起入见四阿哥。   “主子,近来鄂伦岱、阿尔松阿、王鸿绪等人小动作频频,”傅鼐拱手禀报道,“自皇上处置了劳之辨,这几人就私下里联络了很多有易储之心的大臣。”   “这点爷早有意料,”四阿哥靠坐在书桌后的木椅上,“皇阿玛虽然压下了废黜太子的言论,却没有放太子出咸安宫。处置了劳之辨后,更是斥责了盲目为太子申辩的权臣宗亲。”   “可是,”兆佳氏恩绰踌躇道,“皇上也有言在先,若太子全全康复,便另有决议。这样看来,万岁爷即便有意空悬东宫,一时也未必下得了决心,这时候盲目动手,不是如同火中取栗吗?”   “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更急不可耐,”常赉插嘴道,“这些人跟太子一派对立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太子被拘禁,一条条大罪落到头上,万岁爷也有了废储的心思,再加上没有大阿哥挡路。可以说,是集齐了天时、地利、人和。若是因为一时犹豫,让太子出了咸安宫,东山再起,岂不是平白丢了这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傅鼐说的正是,”四阿哥缓了口气,“现下只是不知他们打得什么主意。不过,咱们大可不必废这个脑筋,二哥那儿应该比咱们更着急。”   “可是,”傅鼐皱起眉道,“八阿哥会不会借此机会从中谋利呢?毕竟鄂伦岱几人都是为他办事,太子那儿尚且自身难保。若真让他动摇了太子的地位,加上几大世家的保奏,八阿哥会不会由此登上储位?”   四阿哥抿了抿唇,一手轻拈,“二哥做不做得太子,于我没多大关系,但是胤禩绝对不行!”   “那,主子打算如何应对?”常赉垂首道。   “老八府邸周围那些道士,皇阿玛应当也听说了,”四阿哥一手撑着额头,“你们替我送一封信到大阿哥府中,再暗地里抓一个道士处置了,埋进胤禩郊外的猎园里。”   傅鼐、常赉等人对视几眼,齐齐行礼道,“奴才领命!”   时值正午,张保提着食盒进了内厅,身后的小太监还额外捧了一个罐子。   “都这个时候了,你们几个留下跟爷一起用膳!”四阿哥站起身道。   “奴才等遵命,谢主子恩赏,”几个人俯身后,跟随四阿哥出了书房。   张保伺候着四阿哥坐下,盛了鸡汤,四阿哥看着那个眼生的罐子道,“这是什么?”   “哦,”张保退了一步躬身道,“是苏公公让人送回来的,说是民间的小吃,让您尝个新鲜。”   在座的几人对苏培盛都不陌生,恩绰在阿哥所时跟苏伟就有些交情。四阿哥对苏培盛的看重,几人心里都清楚,虽说眼下苏培盛不知何原因住到了府邸外头,但他们不是那些眼界狭窄的内府下人,丝毫不敢轻易小看了这位与四阿哥一同长大的六品公公。   “苏培盛送回来的?”四阿哥一脸好奇,有些迫不及待地抬起筷子道,“打开给爷看看!”   “额,是,”张保认命地一低头,上前掀开了陶罐的盖子。   几乎同一时刻,桌上的几个人纷纷后退,若不是因为有主子在场,没人还会硬挺着坐在桌前。   四阿哥捏住鼻子,扇了扇熏人的气味道,“这是什么东西?苏培盛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这种东西都敢往爷身前送!”   “主子息怒,”张保连忙盖上盖子,“苏公公说,这叫臭豆腐乳,闻起来臭,吃起来香,是豆腐发酵做成的。民间不少人吃上一顿,就再也离不开了。苏公公打听了做这东西的作坊,还想借此大赚上一笔呢。”   “他是有钱没地方花了?”四阿哥捂着鼻子,咧着嘴道,“这东西这么臭,能好吃到哪儿去?快,拿走,拿走!”   “是,是,”张保连连点头,让身后的奴才拿走了陶罐。   京城初冬的雪,下的不大,却粘人的很,断断续续的一直不停。   乾清宫外,太监们扫了一遍又一遍,唰唰的声音从晨起就没停过。   康熙爷坐在内殿,批阅奏章,几份都察院的密折被摆在案头。   “这些人啊,未免太沉不住气了,”梁九功将新茶轻放到桌上,就听康熙爷一声长叹。   “万岁爷勿须忧心,不过是老年光景罢了,”梁九功压低声音道。   康熙爷一声轻笑,摇了摇头,“也罢,朕也想借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看一看朕的儿子们都有多大的胆子。”   作者有话要说:   王致和臭豆腐乳始创于康熙七年,王致和南酱园开在康熙十七年,王致和的臭豆腐跟长沙的炸臭豆腐不是一种东西,虽然俺们东北都叫臭豆腐,但这里还是加上臭豆腐乳作为区别。王致和臭豆腐真正成名是在慈溪时期,成为宫中的御菜,慈溪很爱吃,赐名青方。这也算我给小苏子开的金手指吧,其实是我在吃臭豆腐时偶然想出来的,O(∩_∩)O~ 第225章 众意谁属?   康熙四十四年   十二月中旬,佟府   佟国维在朝野一片沉寂之时,拟折上奏,请万岁爷对太子一事早做决断。   隆科多闻讯匆匆回到府中,面色颇为不善,“阿玛此举实在欠妥,前有大阿哥的前车之鉴,八贝勒立足尚且不稳,何以如此匆忙?”   佟国维在窗前转过身,看了隆科多一眼道,“大阿哥颓败,太子势力被一再削弱,皇上已经动了易储的心思,眼下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只要向万岁爷略微施加些压力,东宫改天换日就在此一举。”   “阿玛未免把皇上想得太过简单了,”隆科多蹙起眉道,“太子虽然尚被拘禁,但如今已从罪人变为病人,只需万岁爷一句全然病愈,顷刻间便可覆手为雨。八贝勒却是不同,前有凌普一案,后有张明德一事,皇上对他的怜惜之情可能尚且比不上大阿哥。即便太子地位有变,万岁爷也未必会属意与他。”   “万岁爷也需考虑群臣的建议,”佟国维沉下嗓音道,“如今没了大阿哥挡路,其余皇子在资质、身份尊卑上分不出多大的高下。八阿哥生母已晋位良妃,其本人在朝堂也是贤名远播,加之群臣的支持,万岁爷只要废掉太子,务必需一人顶替以稳定国祚。届时,八阿哥就是最好的人选。”   “群臣的支持?”隆科多眯了眯眼,“看来阿玛跟鄂伦岱已是下定了决心,暗地里多方安排了?”   佟国维叹了口气,挺了挺身子,“你堂哥也是为了咱们佟家,叶若如今虽为贵妃,但终不得子嗣,做不得皇后。他日新皇登基,咱们佟家势必走上索额图、纳兰明珠的老路。”   “那,若是失败了呢?”隆科多沉下嗓音,“阿玛既然如此担心佟家的未来,可曾想过结党营私,谋夺储位败露后,佟家会有何下场?”   佟国维身子微微一震,转过头看向了窗外,“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隆科多长叹口气,摇了摇头,“儿子并不看好八阿哥,更不看好皇子与众位权臣如此明目张胆的勾结。木秀于林,树大招风!欲为君者,若是不懂得藏匿自己的心思,以后岂不是任人鱼肉?还请阿玛恕罪,此番阿玛搭上佟家前途的险行,儿子要自保为先了。”   “你——”佟国维愕然转身,隆科多已举步离去。   四川,年府   年羹尧纵马而回,其少友胡期恒正在府上。   “兄长见了川陕总督齐世武了?”胡期恒陪同年羹尧入内室更衣。   “齐世武擅长领兵,”年羹尧换了便服,坐到榻上,“跟他谈了西南一带的军务,颇有收获。只不过,这人太过傲慢武断,于手下也不懂得收拢人心,朝堂上的政事更是一窍不通。”   胡期恒执起茶壶,给年羹尧倒了碗热茶,略有疑惑道,“却不知,他突然召见四川各位官吏所谓何事?以往,齐世武与叶九思是各司其职,互不干预的。”   “起因在兵部尚书马尔汉的一封信,”年羹尧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眼有深色,“皇上年中北巡时,于黄陂一带遇刺,刺客是蒙古人。马尔汉担心准噶尔有所异动,又想到近些年来,策妄阿拉布坦一直对西藏颇有野心,是以让我们多加防范。”   “原来如此,”胡期恒点了点头,“咱们在西南、西北的陈兵一直不敢松懈,策妄阿拉布坦还频频往土伯特内伸头。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儿,边境确实该打起精神。”   年羹尧轻声一笑,摇了摇头,“让我真正在意的并不是圣上遇刺一事,准噶尔尚未恢复势力,这几年间都不足为虑。齐世武提到的那封信,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马尔汉特意提到的一句话。”   “什么话?”胡期恒微微蹙眉。   年羹尧看了胡期恒一眼,放轻音量道,“马尔汉在信中说,得四贝勒提醒,才由圣上遇刺一事联想到边关险情,万望各位守将,不要掉以轻心。”   “四贝勒?”胡期恒愣了愣,随即转过弯道,“兄长是怀疑,这封信是四贝勒有意让兵部尚书大人发到四川来的?”   “有这个可能,”年羹尧向后靠了靠,“不过,马尔汉也是武将出身,带过兵的人不太可能轻易任人摆布。但,若是他真的听从四贝勒行事,那四贝勒手中的势力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胡期恒轻叹了口气,踌躇片刻道,“既然说到四贝勒,小弟有一事担心良久,不得不跟兄长商谈一二。”   “你我的关系,勿须这般客套,有话直说,”年羹尧理了理袍摆,正了神色道。   胡期恒微微低头,“小弟近来听闻京城十分热闹,太子、直郡王、八阿哥接连受罚。想是,这储位之争已到了针锋相对的关节。眼下,京城刚传来消息,纳兰明珠病逝,纳兰家的势力已不如从前,而嫂夫人又——兄长,可曾想过,择木而栖?”   年羹尧微微抿唇,思忖片刻道,“我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咱们远在边疆,事关军情民生,与朝中的关系过密太易引起皇上的忌讳。如今,夫人与明相相继去世,也算了了我的一桩心病。更何况,年家跟四贝勒的关系,举朝皆知。舍妹为四贝勒侧福晋,我父亲也是四贝勒的心腹,我就算与纳兰家结了亲,想脱身出去也没那么简单。”   “依兄长的意思,”胡期恒压了压嗓音,“是要重新站回四贝勒身后?”   “没什么重新不重新的,”年羹尧眯了眯眼,“我曾向父亲发过誓,绝不做出背主忘恩之事。我与纳兰家的结亲,不过是建立在遏制齐世武势力这一条上,无关其他。更别说,眼下纳兰家的威势已不复从前。”   “可,小弟听说,”胡期恒略一犹疑道,“纳兰家与佟佳氏、钮祜禄氏都在支持八贝勒,这八阿哥虽是后起之秀,在朝中的名声却颇为贤良,大有盖过四阿哥的声势。”   “哼,”年羹尧冷声一笑,颇为不屑地吐出口气,“当初,直郡王在时,我或许还会犹豫一二。如今,八阿哥?万岁爷不是瞎子,太子就是因为背后势力太大才引得皇上忌讳。若真要易储,万岁爷又怎么会再找一位凡事都要笼络人心的皇子?在我眼里,四贝勒还堪为一国之君,八阿哥不过一介跳梁小丑而已。”   “兄长心有沟壑,小弟惭愧,”胡期恒拱了拱手,“不过,这齐世武不是太子的人吗?如今太子被拘禁,他可有什么打算?”   年羹尧抿着嘴,轻声一笑,“你当我为什么说他对朝堂一事一窍不通?眼下,太子摆明了是招皇上的忌讳,若当真为太子好,就该隐忍一时。可这齐世武偏生按捺不住,心知自己不便上奏为太子辩白,便一直逼迫叶九思与我等替他上奏。”   “啊?”胡期恒皱起了眉头,“那兄长该当如何?齐世武任川陕总督一职,又掌西南兵权,叶九思虽是四川巡抚,却也不得不向他低头。兄长这儿……”   “你放心,”年羹尧弯了弯唇角,“我本来就愁搬不倒齐世武跟叶九思,眼下正是天赐良机。地方官员卷进夺储漩涡中,是皇上最为担心的。齐世武那个脾气,忍不了多久,只要给他添把柴,这火就能一路烧到京城去。”   年关将近,朝堂上的诡秘气氛愈加浓厚,民间倒是一片喜气洋洋。   苏伟的铺子已经收拾停当,吉盛堂的货物与盛京粮庄的皮料先后到京。申文彦跟苏伟签了一笔香料生意,苏伟并未将香料摆进店铺内,而是交给了吉盛堂运货的伙计带回张家口,等入蒙时再出手。   王致和南酱园成了苏伟的新投资项目,苏伟亲自到自己常去的几家酒楼饭馆推荐,替王致和揽到了几桩大生意。年过五旬的王致和全然不知自己的未来已被改写,对这位天上掉下的贵人感恩戴德。   苏伟打算再寻个店铺开间火锅店,另寻大师傅精心研制上好的芝麻酱,咸鲜的腐乳配醇香的麻酱。苏伟相信,自己不久就会成为火锅界的巨头。   四爷府内,张保在近来几天,发现自己保存在茶房的臭豆腐乳日渐减少。本来,真怕是府内遭了贼的张大公公,蹲守了好几天,却突然发现,他们家爷开始频繁地漱口、更衣、沐浴。是以,聪明地装作不知情,按时回屋睡觉,任那罐子几天便空空如也。   西配院,钮祜禄氏的肚子日渐大了起来,身子也浮肿得厉害,日日躺在榻上不愿动弹。   诗玥为了照顾钮祜禄氏,每日一睁眼睛,便匆匆赶到钮祜禄氏与耿氏的院子里。   “你也不能总躺着,”诗玥坐在榻边,给钮祜禄氏按摩小腿,“身子越来越重,等到生产时使不出力气该遭罪了。”   钮祜禄氏被连日的孕吐折腾的没什么精神,眼睛也红红的,“遭罪怕什么,反正除了姐姐,大家在意的不过是这个孩子罢了。”   “又说胡话,”诗玥瞪了钮祜禄氏一眼,“这个孩子固然重要,但你也是府里最有福气的人,不许再说什么丧气话。等这个孩子生下来,你就知道你这几个月遭的罪都是值得的。”   钮祜禄氏抿了抿唇角,轻叹口气道,“姐姐,满府里的人都盼着我生下个男孩儿。你说,万一我这肚子不争气,生下的是个女孩怎么办?”   “女孩儿又怎么样?”诗玥弯了弯唇角,“你管别人说什么?左了你以后是有孩子的人了,日后都有个盼头,有个依靠,别人羡慕还羡慕不来呢。”   钮祜禄氏努了努嘴,费力地侧个身道,“姐姐,你得宠那么久,怎么一直没有孩子呢?是不是饮食不当,还是身子有什么问题,有没有叫丁大夫看过?”   诗玥手上一顿,随即浅笑一声道,“这有没有孩子的,也不是咱们能决定的,老天不肯给这份福气,硬求是求不来的。”   “姐姐少糊弄我,”钮祜禄氏扁了扁眼,“别人我不知道,姐姐我可是了解的,你根本没把心思放在咱们爷身上。记得我刚进府里时,四阿哥最喜欢在姐姐院子里过夜。如今,是有多久都没去过你那儿了?你也不急不忙的,你看后院这些女人,哪个不是唉声叹气的。”   “你啊,少动这些小心思吧,”诗玥手上顿了顿,缓口气道,“四阿哥的心思从来不在后院,时间长了,大家也都习惯了。这几个月,好歹在福晋、西配院住上几天,也算不错了。”   “唉,”钮祜禄氏又长叹一声,抚了抚凸起的小腹,“这几个月,四阿哥常在福晋那儿出入,为的什么大家都知道。我这一胎怀得辛苦,却未必让四阿哥满意啊。”   “好了,”诗玥给钮祜禄氏盖了张毯子,“都要当额娘的人了,心底放宽些。你再歇一会儿,吃点儿东西,咱们下地走走。”   “恩,”钮祜禄氏抿了抿唇,别头看了诗玥半晌,“姐姐,我真庆幸,当初为着那些小心思,跟你亲近起来。”   诗玥闻言一笑,拍了钮祜禄氏一巴掌,“你啊……”   福晋院里   诗瑶陪着福晋在佛龛前烧了经书,“主子手抄了四九卷法华经,相信佛主一定会保佑弘晖阿哥平安顺遂地登上极乐世界,以后都无灾无难,平安喜乐。”   福晋又握着佛主,默念了半晌,才在诗瑶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近来,四阿哥常在咱们这儿走动。福晋也得好好保养身子,奴婢看您这几日的精神又不太好了。”   “我没事儿,”福晋摆了摆手,由着诗瑶把她扶到内厅,“只是身子有些乏力,想是冬天不常走动的缘故。一会儿,你到库房寻点儿好的布料,咱们到西配院看看钮祜禄氏。”   “这雪大路滑的,主子何必跑这一趟?”诗瑶蹙了蹙眉,“那武氏跟嗅着花蜜的蜜蜂一样,日日不离钮祜禄氏的身边。主子去一次,还平白惹着闲气。”   福晋一手扶着腰,侧身看了看诗瑶道,“你怎么跟诗玥还是这么不对付?怎么说,诗玥如今也是小主,你那些脾气都给我收起来。要是让别人听了去,还以为我见不得诗玥好呢。”   “是,”诗瑶抿着唇福了福身。   福晋叹了口气,转头向窗外看了看雪景,“四阿哥本就不愿来后院,最近几次都住在我这儿,难免疏忽了西配院。钮祜禄氏如今还怀着孩子,眼下的光景里,可不能有任何闪失。”   “主子不用担心,”诗瑶放轻声音道,“怎么说,西配院还有两位侧福晋呢。其实,贝勒爷常来咱们这儿,为的什么,主子也清楚。何不让丁大夫过来,给主子把把脉,开上几幅坐胎药,等贝勒爷来了好——”   “闭嘴!”福晋回头瞪了诗瑶一眼,“我这辈子,有了弘晖就足够了。就算再有了孩子,也比不上我的弘晖!”   年关近前,康熙爷奉太后迁至畅春园,而后不久,微恙,招了太医入园伺候。   朝中诸臣与各位皇子纷纷至畅春园请安,与此同时,原直隶巡抚兼吏部尚书李光地,被圣上擢升为文渊阁大学士,掉回京城。   四爷府   张廷玉匆匆入府求见,张保将他带到了东小院内厅,四阿哥正卧在榻上转着一个五颜六色的多面骰子。   “卑职给贝勒爷请安,贝勒爷吉祥,”张廷玉俯身行礼道。   “起来吧,”四阿哥将魔方放到一边,指了指圆桌旁的凳子,张保连忙搬过请张廷玉坐下。   “多谢贝勒爷,”张廷玉又行了一礼,坐到圆凳上,“不知贝勒爷听没听到消息,李光地被圣上掉回京了。”   “我知道,”四阿哥向后靠了靠,“凭他的能力,迟早的事儿。”   “可,卑职听说,”张廷玉压了压嗓音,“李光地一回京就被招进了畅春园,这几日一直陪在皇上左右。而万岁爷下旨召回李光地,恰是在佟国维上奏决议太子一事之后。”   四阿哥眯了眯眼道,“你是说,皇阿玛召回李光地,是因为储位之事?”   “正是如此,”张廷玉点了点头,“李光地虽擢升为文渊阁大学士,但其手中还握着直隶的兵权,皇上召他入京,会不会是有意——”   四阿哥一扬手,止住了张廷玉未说完的话,“不会的,还没到时候,”四阿哥蹙了蹙眉,“不过,皇阿玛心意难测,此时说不准当真做了什么打算。胤禩那边儿已经上蹿下跳地有时候了,咱们静观其变吧。”   “是,”张廷玉低了低头,“对了,近来京中还有一件滑稽事儿,不知贝勒爷可曾听说?”   “什么滑稽事儿?”四阿哥微微扬眉。   “是佟国维的第三子,御前侍卫隆科多,”张廷玉抿着唇角道,“卑职听闻,隆科多抢了自己岳丈的小妾,公然纳进府里。将佟国维气得勃然大怒,一举把两人都赶出了府外。但是,隆科多没有丝毫收敛,离开佟府后,置了地产,跟那个名唤四儿的小妾过起了小日子,连结发妻子都不要了。”   “隆科多?他怎么会干出这种事儿?”四阿哥蹙了蹙眉,思量片刻后,一声轻笑,“看来,佟佳氏的气候还没到头啊。”   十二月二十六,畅春园   康熙爷的身体微微好转,召满汉文武诸大臣齐集畅春园,蒙古亲王、内大臣、侍卫等最先入畅春园,得圣谕言:朕躬近来虽照常安适,但渐觉虚弱,人生难料,付托无人。因踌躇无代朕听政之人,遂至心气不宁,精神恍惚。倘有不虞,朕此基业,非朕所建立,关系甚大。国家鸿业,皆祖宗所贻。前者朕亦曾言,务令安于磐石。皇太子所关甚大,尔等皆朕所信任、洊擢大臣。行阵之间、尔等尚能效命。今欲为朕效命,此其事也。达尔汉亲王、额驸班第,虽蒙古人,其心诚实,朕深知之。新满洲娄徵额,侍朕左右,殆三十余年,其人亦极诚实。今令伊等与满汉大臣等,会同详议,于诸阿哥中举奏一人代朕理政。然,大阿哥所行甚谬,虐戾不堪,无须考虑。此外,于诸阿哥中,众议谁属,朕即从之。若议时,互相瞻顾,别有探听,俱属不可。”   皇上让众位大臣推举一位皇子理政,形如举荐太子,此一消息未到一个时辰便传出了畅春园。鄂伦岱、阿灵阿等人在赶往畅春园的路上就有所闻讯,心里暗自庆幸,好在他们早有准备。   武英殿大学士马齐在圣谕颁发后,随即赶到畅春园,九经三事殿内,听闻圣训的人已是议论纷纷。   马齐与几位内大臣、侍卫说过话后,得知他们俱有意推举八贝勒。未几,文华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张玉书进到殿内,与马齐说话,“老弟知道,眼下众意谁属?”   马齐略一思忖道,“群臣多有意推拒八贝勒。”   张玉书皱了皱眉,还未说话,便被圣旨召入寝殿内面圣。   不消片刻,太监李玉传旨道,“此次议事,马齐勿须参与。”   马齐愕然,一时按捺不住,没有思索原因,便愤而出走。   然,此等小插曲已无法引起群臣过多议论,不久,阿灵阿、鄂伦岱、纳兰揆叙、王鸿绪等人先后赶到了畅春园。   原本便与鄂伦岱等人暗通款曲的朝臣此时皆知时机已到,待梁九功、李玉再出来传讯时,便听从鄂伦岱、阿灵阿等人的暗示,各自书“八阿哥”三字于纸条内,交给了大太监梁九功。 第226章 太子复位   康熙四十四年   十二月二十六,畅春园   寝殿内,康熙爷半卧在床榻上,一张张打开朝臣递上的纸条,“好啊,真好,朕是小看了他们。”   “请万岁爷保重龙体,”李光地垂首躬身道,“这其中未必都是八阿哥背后的人。朝臣大都见风使舵,眼下太子被拘、大阿哥削爵,朝臣眼里自然而然就剩了八阿哥了。”   “哼,”康熙爷将一堆纸条扫到地上,“见风使舵,也总得有风才行。论长,上面有胤祉、胤禛;论贵,老十好歹是温僖贵妃的儿子。胤禩,此番是把脑筋动到朕的头上了。”   “皇上,”李光地压低声音道,“未必是八阿哥一手促就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朝臣琢磨不透皇上的心思,自然只能下些表面功夫。如此谬误,当不难修正。为今之计,还是先稳定人心为好,毕竟其中牵扯了太多权臣。”   康熙爷长叹口气,靠到了床榻上,“来人啊,传朕旨意!”   九经三事殿   梁九功站在台阶之上,口传皇上谕旨:举荐皇子一事,关系政务,又系皇太子废立。尔等各宜尽心详议,八阿哥未尝更事,近又罹罪,且其母家,亦甚微贱。尔等其再思之。   鄂伦岱、王鸿绪等人面面相觑,此时李光地已由内殿而出,站在群臣首位,率先俯身道:“此事甚大,本非臣等所能定。诸皇子天姿,俱聪明过人。臣等在外廷,不能悉知。臣等所仰赖者,惟我皇上。皇上如何指授,臣等无不一意遵行。”   梁九功、李玉闻之入殿代奏,而后又传谕曰:尔等不必疑惧,此事甚大,非两内侍口传所能定。待朕身体稍安,召入尔等,当面一言,即可决也。   顷刻,梁九功、李玉又传谕大学士李光地曰:前召尔入内,曾有陈奏,今日何无一言?   李光地当着群臣启奏道,“前皇上问臣,皇太子病如何医治方可痊好?臣曾奏言,徐徐调治,天下之福。然,臣来去匆匆,未尝以此告诸臣,请万岁恕罪。”   此一时,九经三事殿内的众臣方知,万岁爷已有心释放太子,此一举,怕是将八阿哥又推到了水深火热之地。   未几,梁九功、李玉又传谕曰:今日已暮,尔等且退,可再熟思之。明日早来,面有谕上奏曰。   畅春园变故,当晚就随退出畅春园的朝臣传遍京城。   八爷府   胤禩见过了鄂伦岱等人的传信人,独自回了幽暗的书房中。   何焯见状,点了一盏烛台,躬身而入,“主子不必气馁,自古好事多磨。太子毕竟入主东宫多年,起起伏伏总是常事儿。主子还年轻,不怕等。”   胤禩闭了双眼,靠坐在书桌后,“二哥的地位在皇阿玛心中当真是无可比拟的吗?一个不堪的张明德,皇阿玛就能削了我的职位,二哥那结党乱政,勾结外敌的大罪都落到了肩上,最终却因鬼魅之事,脱得一干二净。”   “主子无须这般在意,”何焯压低声音道,“万岁爷不肯废掉太子,究其原因还是没有一位皇子能让他放心满意。主子已经一路走到今天,不能半途而废。其实,只要主子再稍加努力,彻底博得了万岁爷的好感,这太子之位迟早一天是您的囊中之物。”   “稍加努力,”胤禩缓了口气,“皇阿玛说我母家甚为卑贱,我再怎么努力,又有什么作用?”   “主子宽心,”何焯语重心长道,“您得群臣保奏,许是万岁爷一时生气,这身份的由头,不过圣上一句话的事儿。今儿个,万岁爷可以说您母家卑贱,他日同样也可说您出身高贵。关键的是,看您怎么应对?”   “我明白了,多谢先生劝慰,”胤禩抿了抿唇,轻叹口气,“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希望皇阿玛能看在一点父子情分上,给我留条后路。”   四爷府   四阿哥看了兵部尚书马尔汉,礼部侍郎完颜罗察送来的信,面上露出一丝浅笑,“这一次,也是老天助我,胤禩算是自食其果了。大哥那儿尚未事发,这边,鄂伦岱等人勾结朝臣的事儿就够他们喝上一壶了。”   “主子,此次由阿灵阿、王鸿绪、鄂伦岱等人牵头,”傅鼐闻言拱手道,“敢在九经三事殿行此暗通款曲之事,皇上会如何处置呢?”   “法不责众,”四阿哥低叹一声,“更何况,这几人背后的势力都不小,牵一发而动全身。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眼下太子立足不稳,老八身后这股势力若当真拧成一股绳,也着实让人头疼。不过,轻易揭过,也未免有损皇威,皇阿玛应该会想一个折中的办法。”   “依主子所说,”傅鼐略一思忖道,“皇上或许会选一人敲山震虎?”   “没错,”四阿哥吐了口气,向后靠了靠,“只是不知道,这个倒霉鬼是谁了。”   十二月二十七   混乱不堪的一夜缓慢而过,顶着黑眼圈的朝臣一大清早就赶往了畅春园。   然,出乎众人意料的,召见群臣的万岁爷并未就昨天的事儿有何指示,而是讲起了自己的几个奇梦:“太皇太后在日,爱朕殊深。升遐以后,朕常形梦寐,奇异甚多。乌兰布通出兵之前,梦太皇太后止朕曰,尔慎毋出兵,出恐无益。后朕强行,果至半途抱疾而还。中路出兵之时,亦梦太皇太后谓朕曰,尔此番出兵克奏大勋,但非尔亲获其俘耳。朕彼时不能深解,后出兵,闻噶尔丹遁去,朕自拖诺山发兵往追,噶尔丹遂西奔,遇费扬古大败之,多所俘获,始知梦兆符合。如此,近日有皇太子事,梦中见太皇太后,颜色殊不乐,但隔远默坐,与平时不同。皇后亦以皇太子被冤见梦,且执皇太子之日,天色忽昏。朕于是转念,是日即移御馔赐之。进京前一日,大风旋绕驾前。朕详思其故,皇太子前因魇魅,以至本性没耳。因召置左右加意调治,今已痊矣。朕初谓魇魅之事,虽见之于书亦未可全信。今始知其竟可以转移人之心志也。”   康熙爷如此一说,朝臣已知万岁心意,遂也不管阿灵阿、佟国维等人的眼色,俱跟随李光地俯首道,“皇上灼见皇太子病源,治疗已痊,诚国家之福,天下之福也。伏祈皇上即赐乾断,颁示谕旨,解太子拘禁,允其回毓庆宫参政!”   康熙爷并未立即下旨,而是绕着弯子将太子复出一事,由自己的心思,转为众臣所向,“尔等既同一心,可将此御笔朱书,对众宣读,咸使闻知。前执胤礽时,朕初未尝谋之于人,因其罪,自觉应行,遂执而拘系之,举国皆以朕所行为是。今每念前事,不释于心。一一细加体察各条罪状,有相符合者,亦有全无风影者,况是所感心疾,已有渐愈之象。不但诸臣惜之,朕亦惜之,今得渐愈,朕之福也,亦诸臣之福也。朕尝令人护视,仍时加训诲,俾不离朕躬。且今,朕不欲立即复其太子之责,久而视之,但令诸大臣知之而已。”   朝臣聆听圣谕而出,只李光地留在了畅春园中。   “如今,皇上已为太子铺平了道路,”李光地陪着万岁爷在湖边漫步,“只要万岁爷愿意,随时可以放太子出来。有前车之鉴,想是太子行事也不会像从前一样鲁莽。”   康熙爷低叹一声,两手背之身后,“朕拘押了胤褆,太子重掌东宫后再无敌手。你说,跟随他的那些人无处使力时,会把脑筋动到谁的身上?”   “皇上安心,”李光地略一征愣,低下头道,“太子仁孝,昔日索额图在时,太子都不曾有过弑逆的念头,如今更加不会了。”   康熙爷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你跟朕说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老八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胤礽了。”   “万岁爷您忘了,”李光地放轻音量道,“大阿哥虽然势败,但八阿哥却是长起来了,凭着他身后的那些人,足可以跟太子较量。”   “老八……”康熙爷步履沉重,“朕就怕是养虎为患啊。胤褆的性子朕了解,凭他怎么闹,闹不出顶天的窟窿来。胤禩,可就不同了。更何况,胤礽那儿……朕得再找一个人,再找一个人平衡这两股力量。”   “皇上?”李光地微皱眉梢,沉默片刻后,康熙爷轻点了点头。   十二月三十,新年前夕,康熙爷下旨召皇太子、诸皇子、及科尔沁达尔汉亲王额驸班第、领侍卫内大臣、都统护军统领等入畅春园。   “朕初次中路出师,留皇太子办理朝事,举朝皆称皇太子之善。及朕出师宁夏后,皇太子听信匪人之言,素行遂变,自此朕心倦,爱稍衰,置数人于法。”   胤礽闻得此言,身子微僵,无形中将头垂的更低,藏于袖中的手却紧了又紧。   康熙爷继续道,“因而外人窃议皇太子不孝,及所行不善者,遂自此始。其后,皇太子不知改悔,有类狂易。朕特命拘系之,初未尝谋之于人。今观皇太子,虽曾有暴怒捶挞伤人事,并未致人于死,亦未干预国政。若人果被杀,岂有无姓无名见证者矣。凡此等事,皆由胤褆魇魅所致。胤褆所播扬诸事,其中多属虚诬。”   万岁此言,是彻底将太子的罪责归咎与大阿哥,众臣互有对视,昔日主张废黜太子的,此时都有下跪求饶的想法。   康熙爷环视众臣一圈后,又道“皇太子既执之后,在途中行时,若非朕委任亲信侍卫加意防护,皇太子必为胤褆害矣。到京后,令皇太子居咸安宫,朕亦熟筹及此。凡彼处臣侍,俱责令小心守护。令朕体违和,每念皇太子被责之事、甚为痛惜,因奏之皇太后。皇太后懿旨云,余意亦惜之。朕闻之,心始稍慰。今是以当众人之前释尔。尔可将尔之意,亦于众人前剖白之!”   “儿臣谢皇阿玛恩典,”胤礽慌忙下跪道,“皇父圣谕,至圣至明。凡事俱儿臣不善,人始从而陷之杀之。若念人之仇,不改诸恶,天亦不容。儿臣斗胆,请引咎而退,留太子之位于有识之士,不敢再担诸位大臣重信。”   群臣闻之,慌忙下跪,请太子振作精神,重掌东宫。   康熙爷微微抬手,梁九功朗声道,“起——”   众臣遂起,康熙爷缓了口气道,“朕览史册,古来太子既废,无得生存者。过后,人君莫不追悔。自禁胤礽之后,朕日日不能释然于怀。染疾以来,召见一次,胸中疏快一次。朕之诸子,多令人视养。大阿哥,养于内务府总管噶禄处;三阿哥,养于内大臣绰尔济处。惟四阿哥,朕亲抚育。”   位列皇子中的四阿哥闻言一僵,有些惶惑地抬头看了看当今圣上,又连忙俯首听训。   康熙爷看了四阿哥一眼,语气略重了重,“幼年时,朕微觉其喜怒不定。至其能体朕意,爱朕之心,殷勤恳切,可谓诚孝。五阿哥,养于皇太后宫中,心性甚善,为人淳厚。七阿哥心好,举止蔼然可亲。乃若八阿哥之为人,诸臣奏称其贤。裕亲王存日,亦曾奏言八阿哥心性好,不务矜夸。胤礽若亲近伊等,使之左右辅导,则诸事皆有箴规矣。”   诸位皇子随即行礼领命,康熙爷颜色和缓,似心情极佳。而后,又嘱咐太子胤礽,感念朕恩,不许追究前罪,当信任诸位大臣,勿如从前一般行事,并最后道,朕不复再言前事矣。   圣训示下,众臣遵令而退,四阿哥走出九经三事殿时,脚下一轻,踩空了一节台阶,好在兵部尚书马尔汉由后扶住了四阿哥。   “老臣来得急,马车在路上坏了,回城时能不能搭一搭四贝勒的车架?”   四阿哥看了一眼马尔汉,点点头道,“举手之劳,大人就与胤禛一同走吧。”   马车上,四阿哥的面色尚且青白,张保就着车上的暖炉,沏了两碗茶递给四阿哥跟马尔汉。   “四阿哥不必忧心,”马尔汉喝了口茶,轻吐口气道,“皇上今天一番话,可能是有意将贝勒爷推至人前,但此举于贝勒爷而言,并不一定就是坏事。”   “大哥、老八、十三的例子的都摆在那儿呢,”四阿哥端着茶碗,犹自伤神,“二哥的位置一时半刻动不了,胤禩的背后又是几大权臣的支持,我实在不想跟他们正面交锋。”   马尔汉一声轻笑,将茶碗放到一旁,“贝勒爷有此担心,万岁岂不一样?当下的形势,跟以前是大不同了。八阿哥势大,太子确是岌岌可危了,这镇厌一事挡得了一时,挡不了一世。皇上想让贝勒爷从中斡旋,必要给贝勒爷足够的实力与权力,否则就是适得其反了。”   四阿哥蹙了蹙眉,思量片刻道,“大人的意思是?”   马尔汉弯了弯唇角,冲四阿哥一拱手道,“恭喜贝勒爷了,加官进爵,指日可待啊。” 第227章 四爷的决议   康熙四十四年   十二月三十日晚,四爷府   东小院一片漆黑,四阿哥靠坐在书桌后,屋内一片沉寂。   张起麟侯在外厅,眼见着时辰越来越晚,四阿哥自畅春园回来就粒米未进。张保端着托盘迈进屋门,张起麟冲他摇了摇头。   灰蒙的月光透进窗棂,一只浑圆的陶罐在桌上映出一片阴影。四阿哥伸手摸了摸那个罐子,缓慢地叹出口气。   由书房出来,张保、张起麟连忙俯身行礼,“主子,奴才把晚膳给您端来了。”   “我不饿,拿回去吧,”四阿哥轻轻一挥手,举步走向卧房。   伺候四阿哥睡下,张保、张起麟回到书房内简单打扫。   桌上的罐子让张起麟一愣,转头对张保道,“这不是装臭豆腐的那个陶罐吗?”   张保叹了口气,“苏公公是太执拗了,这个时候他要在就好了……”   京郊大粮庄   苏伟坐在门槛上,望着漫天繁星发呆。小英子捧着半块儿香瓜,搬着小马扎坐到了苏伟旁边。   “你就不能让你师父自己呆一会儿?”苏伟一动不动地望天闷声道。   “铺子后天就开张了,师父还发什么愁?”小英子眨了眨眼睛,鼓着腮帮子像只仓鼠。   苏伟瞥了他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铺子开张才是麻烦的开始,能在京城做生意的都是人精,以后要跟他们打交道,擎等着累死吧。”   “师父是后悔了?”小英子弯着嘴角往苏伟身边蹭了蹭,“师父想贝勒爷了吧?”   “要你管!”苏伟劈手抢过小英子的香瓜,恨恨地咬了一口,“你明天去府上送个信儿,就说我的铺子后天就开张了,铺面在西堂子胡同口。”   小英子哑然,一脸无奈地看着苏伟道,“师父你糊涂了,后天过年关了,贝勒爷要进宫参加朝宴的,得了消息也没法子过来啊。”   “谁让他过来了?”苏伟努着嘴置气,“我就是通知一声,再说钱是府里的,也不是我一个人的。”   “煮熟的鸭子,嘴硬的都砸不烂了,”小英子嘟嘟囔囔地回了屋里。   苏伟瞪了他一眼,又仰头看天,无奈晚风吹散了云彩,挡住了漫天的星辰。   康熙四十四年的最后一天,四阿哥没有往畅春园见驾,也没有见任何人。   早膳过后,张起麟看着几乎没有动过的粥碗十分忧愁,正打算再派个人到苏公公那儿取些臭豆腐,张保就捧着两个崭新的陶罐进院了。   “诶,你去找苏公公啦?”张起麟咧开嘴道。   “没有,是小英子送回来的,”张保把罐子放到廊下,扑了扑手,“苏公公的铺子明天开张,小英子来送信的。”   “怎么挑年节时开张啊,”张起麟蹙了蹙眉,“咱们爷明儿个不得去畅春园参加朝宴吗?”   “是想图个吉利吧,”张保叹了口气,“等过了年节再看吧,我先进屋跟主子说一声。”   书房内,四阿哥翻着宗亲皇戚的名册,时不时地皱皱眉头。   张保躬身而入,垂首行礼道,“主子,刚小英子回来传了消息,苏公公的铺子明儿个开张了,就在西堂子胡同口。”   “明天爷得去畅春园,”四阿哥敛着眉目道,“你派个人送些贺礼去吧,别打着咱们府的名号,苏培盛肯定隐瞒着自己的身份呢。”   “是,”张保低了低头,犹疑了片刻又抬头道,“主子,小英子又送来了两罐腐乳,这回有一罐红的,并不臭。小英子说,这腐乳对着芝麻酱蘸锅子最好吃了。午膳时,奴才让厨房给您备上?”   “不用了,”四阿哥依然那副神情,语态淡然无波,“午膳爷去钮祜禄氏那儿吃,她大着肚子,不能吃太过油腻的东西。”   “是,”张保低头行礼,领命退下。末了,无声地叹了口气。   八爷府   八福晋小产后身子一直不好,近来才能略微下地走走。   八阿哥陪着她在后院慢慢闲逛,有奴才准备好了礼品单子呈给八阿哥看。   “爷明天还打算参加朝宴吗?”八福晋扫了一眼礼品单子,秀眉微蹙。   “当然得参加,”胤禩将单子递给伺候的奴才,“皇阿玛越是不待见爷,爷越不能退。”   “可,”八福晋略微踟蹰了片刻道,“皇上已经忌讳爷得群臣保奏了,爷再明目张胆地四处送礼,不是更让人诟病吗?”   胤禩轻笑一声,低下头道,“我一堂堂大清皇子,上赶着给朝臣们送礼是够丢人的。但我就为了让皇阿玛看看,我是多么的无奈,多么的无力。皇阿玛若是因权臣的势力忌讳我,我就要把我无能的一面展现给他看。”   “爷有所打算就好,”八福晋抿了抿唇,生硬地扯出一抹笑容,“如今妾身小产,以后也再难有所生育了。本来妾身是想先给爷生个嫡子,再多多开枝散叶的。如今,天公不作美,妾身也不争气。等过了年关,妾身就进宫跟额娘商量商量,给咱们府上填几个新人吧。”   胤禩略一征愣,转头看向八福晋,摇了摇头,“福晋不要为这些事儿伤神,先调养好身子。孩子的事儿不着急,爷跟你都还年轻,不怕等。”   八福晋目光闪烁,强撑着点了点头,便不再吭声。   四爷府   四阿哥在钮祜禄氏屋里用了午膳,嘱咐她好生修养,便起身离去。   格格耿氏恰好由福晋院里而回,正迎面碰上,“妾身耿氏给贝勒爷请安”。   “恩,起来吧,这些日子辛苦你照顾容月了,”四阿哥泰然道。   “都是武姐姐在辛苦,妾身没帮上什么忙,”耿氏起了身,看了四阿哥一眼道,“贝勒爷有心事?脸色不太好。”   “一些政务上的事儿,没大碍的,你回去休息吧,”四阿哥缓了口气,转身欲离去。   耿氏一愣,抿了抿唇抢声道,“爷要是不嫌弃的话,能不能跟妾身说说”。   四阿哥脚步一滞,转头看向耿氏。   耿氏捏了捏手帕,上前两步道,“妾身冒昧,以前在家时,常听父亲说起朝上的事儿。妾身虽然懂得不多,但时间长了也算有些心得。妾身知道,后宅不应干涉政事。但爷如果想有个人说说话,妾身还是能应上一两句的。”   耿氏的话,让四阿哥有些讶异,随侍的张起麟就是惊诧了。这位耿格格自入府起,几乎就没什么存在感,人前也很少露头,怎么今天这么大胆了。   另一边,耿氏紧抿着唇,等待四阿哥的吩咐如同一名囚犯等待衙差的刑责,不是她想耍什么阴谋诡计,只是不想再次错过。自她入府,已将近四个年头,四阿哥到她屋里的次数两只手就能数的完。   如今,比她晚入府的钮祜禄氏怀有身孕,年氏则直接为侧福晋。年华易老,一个女人能等待的时间又有几个四年呢?她实在不想余生的日子都在无声无息,无依无靠中庸庸碌碌地度过。   四阿哥打量了耿氏半晌,沉如深潭的眸子似乎不含任何波澜,片刻后道,“既是如此,你跟爷到东花园走走吧”。   耿氏无声地舒了口气,低了低身道,“是”。   东花园   一路走来,四阿哥几乎没说什么话,冬日里的院子有些萧瑟,但洁白间错落着假山亭木倒也算精致。   耿氏走在四阿哥身侧,颇有趣味地左看右看。张起麟挥退了其他奴才,自己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心里不住打鼓。   “爷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知午膳用得多不多?我午时陪着福晋来着,福晋也不怎么精神,”耿氏看了四阿哥一眼,放轻音量道。   “福晋身子一直没好利索,”四阿哥背着手,顺着石子小路慢慢走,“等过了冬日,应该能再恢复些。”   “妾身的母亲身子也总是不好,背地里常跟儿女们埋怨父亲总是忙着公务,没时间陪她,”耿氏略微颔首,“爷这阵子忙,等过了年关,再多陪陪福晋吧”。   “爷近来常去福晋院里的,”四阿哥低头理了理袖口,“弘晖离世,爷和福晋也算感同身受”。   耿氏抿了抿唇,略沉了声音道,“相近不等于相陪,相陪不等于相伴,爷的心思终究不在府里”。   四阿哥看了耿氏一眼,微扬眉梢道,“你方才说,在娘家时常听你父亲讲起朝中的事?”   “是,”耿氏低了低头,“家里没有男丁,父亲也不愿我做个深处闺阁的无知妇人,就常讲些外头的事情给我听,提到最多的,就是朝廷上下的尔虞我诈了。”   “哦?”四阿哥略有兴致地吐了口气,“那你也猜猜,爷是为了什么政事心下烦闷呢?”   “这个倒是不难的,”耿氏很是直白,“爷是皇子,皇子预政,肯定跟夺嫡争储脱不开关系。”   “好,”四阿哥弯了弯嘴角,“难得你说话爽快,你在家时,你父亲跟你提过皇子间的争斗吗?”   耿氏点了点头,“我父亲虽只是个小小的管领,但在京城总绕不开权臣的拉帮结伙。有一阵子,父亲跟我提过最多的,就是索相跟明相,也提到过太子跟大阿哥。”   四阿哥抿了抿唇,抬头看了看天,“再辉煌的日子也总有湮灭的时候,如今,那都是过去时了。”   “妾身现在安居后宅中,不知外头是何光景了,”耿氏压了压嗓子,“但我还记得,父亲酒醉时说过一句大不敬的话。”   “什么话?”四阿哥扬了扬眉,“你但说无妨,爷不会追究的。”   耿氏轻吐了口气,“我父亲说,当初圣上着急册立太子就是错的,一步错,步步错,如今想要挽回已经来不及了。想要彻底压制皇子间的争斗,必须从根源开始。”   “怎么个从根源开始?”四阿哥眯了眯眼。   “我父亲说,新君上位,不想皇子间兄弟阋墙,一个法子是压根不立太子,待到新君老迈,再行册封,只是有些冒险。再有一个,”耿氏顿了顿道,“就是秘密立储,若皇子与朝臣都不知道皇上有意于谁,自然就少了很多明争暗斗。”   四阿哥静默了半刻,耿氏也不再吭声,半晌后四阿哥轻叹了一声,“你父亲倒是个有见识的”。   “父亲早年重病,落了顽疾,如今已是告老乞休了,”耿氏低着头道。   四阿哥有些惋惜,看了看耿氏,又轻抿唇角道,“只是眼下的形势,已无关怎样立储了。太子的位置战战兢兢,大哥已然势败,新冒头的皇子层出不穷,最得皇阿玛意的胤祥落下了腿疾。爷只是担心,若一步走错,卷进了这场漩涡中,难以全身而退”。   耿氏目光微闪,略一思忖后道,“爷有没有见过秋日里树丛中刮起的小小旋风?”   四阿哥看了耿氏一眼,略有不解,耿氏弯了弯唇角道,“妾身闲暇时,曾经仔细地观察过,旋风中所有的树叶都被卷得飞起,有的断了叶梗,有的碎了叶脉,只有几片除外。”   耿氏抬头一瞬不瞬地盯着四阿哥道,“他们身处旋风的最中心,摆正了位置,不偏不倚,不被身旁的叶子影响,也没有任何旁牵的枝桠。”   “旁牵的枝桠……”四阿哥慢慢地吐出口气,“你说的没错,进了这场漩涡,除了小心谨慎、步步为营,最关键的,是不能有任何弱点、任何牵绊,露于人前”。   耿氏低下了头,眉目柔顺,不远处的张起麟却是身子微僵,无声地叹了口气。   元月一日   四阿哥自耿氏的院中走出,面沉如水,跟张起麟换班的张保有一刻的愕然,竟忽觉眼前的人好似不是他们熟知的四阿哥了。   马车驶出四爷府,往畅春园晃晃荡荡而去,因不需听政,他们也没走的太早,等出了长街,已将近巳时了。   张保坐在车门外,心里总不是个滋味,昨天耿格格跟四爷的对话,他已听张起麟加油添醋地说过了。虽不知四阿哥心中到底想的什么,但他大体猜出,他们家主子是下了什么决心了。   “张保!”   马车里一声喝令,张保连忙推开车门,“主子,有什么吩咐?”   “时候还早,”四阿哥抿了抿唇,“绕到西堂子胡同一趟吧。”   “嗻,”张保利落地一应,回身命车夫掉转马头,往城下而去。   因是年关,苏伟以为来道贺的人不会太多,没想近来相交的财东掌柜,虽不至于亲到,但都派人送了贺礼来,胡同口一时马车罗列,人声鼎沸,倒也热闹。   “师父,吉时快到了,咱们放炮吧,”小英子蹦跶到苏伟身旁道。   苏伟又抻着脖子往远处看了看,神情有些落寞,小英子拉了拉他的手臂道,“爷让人送贺礼来了,就说今天得去参加朝宴,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苏伟瘪了瘪嘴,叹口气道,“放炮吧。”   “哎,”小英子欢实地举着燃香往挂鞭跑去,苏伟堵着耳朵,走到了店铺檐下。   他不知道的是,在胡同的另一头,停着一辆装饰精致的马车,马车两旁护卫重重。   “主子,看起来还挺热闹的,”张保站在车窗旁,“只是看不大清楚,要不咱们再往前凑凑?”   四阿哥掀着车窗,看着尤为喜庆的胡同口,耳旁响起了鞭炮和人群的欢呼声。   “不用了,咱们走吧,”鞭炮放完,四阿哥放下了车窗。   张保抿了抿唇,跟着跳上车梁,一队人马扬长而去。   这一年的朝宴,很多人看向四阿哥的眼神有了些许变化,四阿哥并未在意,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最后提前退席而去。   因时间太晚,皇子们都被皇上留在了畅春园,四阿哥依然住在承露轩。   畅春园地气流动,冬暖夏凉,湖边的水还漾着春意,四阿哥在湖边静静地站了片刻,回身进了卧房。   张保端了醒酒汤进屋,四阿哥正卧在榻上摆弄魔方。   “主子这几天都没转这骰子了,”张保抿了抿唇,放轻声音道。   “这叫魔方,不是骰子,”四阿哥头没抬,眼没掀地道。   张保笑了笑,“奴才们不懂什么叫魔方,只是觉得它就是个骰子的模样。”   四阿哥也弯了弯嘴角,“他一贯不会做东西的,虽然满脑子奇思异想,做出的东西总是怪模怪样的。”   “奴才见过,”张保轻扬嘴角,“苏公公的手不算灵巧,但是为了爷,宁肯费尽力气亲手去做。”   四阿哥沉默了片刻,突然轻叹口气道,“你是不是觉得,苏伟为我做的这一切,眼看要白费了?”   “奴才不敢,”张保慌忙俯身。   四阿哥摇了摇头,“你起来吧,不怪你,其实爷也是这么想的。我跟他,就像是一条循环的死路,无论怎么绕,最终都会走向那个节点。眼下,爷已经不能再安于人后,他也离开我身边将近一年了。”   张保抬头看向四阿哥,竟发现四爷的眼中有一丝丝晶亮,“主子——”   “就是这么个东西,”四阿哥苦涩一笑,“一堆骨块儿,硬生生地把我和他隔在一道墙的两边。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我们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我还是想埋怨他,怨他为什么不肯来见我,怨他都攀上了墙头,却不肯让我看他一眼。可如今,我却不想再怨了,也不能再怨了。”   张保垂下头,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他能听出四阿哥声音中的仓皇,他不敢抬头去看那张在弘晖阿哥离世时,都未在人前露出过脆弱模样的脸。   “爷选了这条路,已经是不能回头了,”四阿哥哑了嗓子,“其实,在一开始,爷就没什么回头路可走。好在,因着这枚骰子,让苏伟离开了这条死路,让他跳到了更为广阔的天地里。”   “主子,苏公公他未必——”张保想解释,却又被四阿哥打断。   “时间总能抹去一切的,”四阿哥沉下嗓音道,“苏伟很厉害,很聪明,很执着,爷今天看到那铺子开张,爷就知道,他一定会成功的。只要远离这乱七八糟的朝堂宫廷,他就不是奴才,不是太监,不用给别人鞠躬行礼,不用低三下四,不用担心,哪一天会掉了脑袋。”   “主子,您以前不会这么说的,”张保终于忍不住抬起了头,四阿哥却将面目隐在了阴影中,让人看不清神态。   “时间能抹去一切,也能让人看清现实,”四阿哥低头转着手上的魔方,声音已经哑然的让人不忍耳闻,“你出去吧,让爷静静。”   张保还想说些什么,嘴唇抿了又抿,最终还是低头道,“奴才告退。”   世间,并不是所有事都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   苏培盛跟四阿哥的感情,张保几乎是一路看过来的,如今似乎已然到了尽头,有什么东西牵扯张保的情绪,让他头一次失了往日的利落劲儿,起身、转身、向外走都慢得犹如耄耋老人。   难道,二十余年的感情真要这般无疾而终吗?如果苏公公在的话,他会有什么反应,苏培盛当初选择离府,一年时间未与四阿哥见上一面,到底是错还是对。   迈出门槛的前一刹那,张保还在叹息,还在挣扎,下一刻,却被一声奇异的咔嚓声,及掉落一地的细碎声惊在原地。   转过身,四阿哥征愣地坐在榻上,手里的魔方散成两截,满满的红豆从魔方中弹落,流到榻边,落到地上。   “经过我的言传身教,营造司把这个十二面的魔方做成了一个机关盒,爷要是对上了十二种颜色,就能把魔方打开,看到里面的宝物。”   “这东西不是白送你的,咱们得做一个约定。”   “魔方一天没打开,你我一天不相见。”   “奴才不懂什么叫魔方,只觉得它是个骰子的模样。”   时间真能抹去一切吗,如果一年可以抹去什么,那么二十四年能建立什么?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知否?”   张保竟想不起来,这句话是谁教他的了…… 第228章 重逢   康熙四十五年   畅春园,入夜   承露轩内烛光大亮,四阿哥由榻子上蹦下来,光着脚就开始套袍子,结果差点被一地的豆子滑的摔倒。   “爷,主子,”张保见状一边挥退闻声进屋的奴才,一边上前拦着,“主子,天都已经黑了,城门都关了,您现在去也见不着苏公公啊。”   “苏伟是回庄子上了,还是留在铺子里啊?咱们架着马车先到粮庄看看,万一他出京了呢!”说完也不管张保的阻拦,开始拎着靴子往脚上蹬。   “哎哟,主子,您糊涂了,”张保抢走另一只鞋,把四阿哥按到榻上,“咱们是在畅春园,您这冒冒然地驾车走了,回头皇上问起来怎么交代啊?”   “随便交代吧,就说爷病了,”四阿哥伸手去抢张保手上的靴子。   “那怎么行啊,”张大公公头一次有想哭的冲动,这位爷刚才还张罗着要跟人家分开呢,“您之前不是还担心皇上在注意到苏公公吗?再说,苏公公就在城里,又不会跑。您就再等等,总是万无一失的,再见面才放心不是吗?”   四阿哥缓了缓神,愣愣地坐了一会儿,有些颓唐地扯掉身上的袍子。   张保连忙收了一地的凌乱,讨好地上前道,“主子别着急,您今晚好好休息。明儿个一早,咱们就直奔苏公公的铺子里去,准能抓个正着。”   四阿哥勉强恩了一声,伸手摸了摸肚子,“爷饿了。”   “您朝宴上也没吃什么,”张保躬了躬身,“奴才到膳房给您要两道点心?”   “不要,爷要吃锅子,”四阿哥冷着脸,随即想起什么似的道,“你不是说那红的腐乳蘸锅子最好吃吗,正好拿上来爷尝一尝。”   “额,”张保愣在原地,“腐乳都在咱们府里呢,奴才没带来啊。”   “你怎么不带着呢?”四阿哥一脸不满。   “奴才知错,”张保无力地垂下脑袋,谁能告诉他,四阿哥到畅春园参加朝宴,为什么要带着腐乳啊?   清晨,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的四阿哥,起了个大早,头一个到清溪书屋给皇上请了安,随后匆匆驾车离去。   苏伟的铺子挂着的是吉盛堂的牌子,第一天正式营业,伙计们都很精神。四阿哥与张保一路急行,进城时也快晌午了,迈进店门后,立马有人上前问候。   “我们不买东西,是来找人的,”张保左看右看都没看到苏培盛的影子,一时火急火燎。他们家爷一夜没睡,这再扑个空,不是要人命吗?   “贝——”正巧库魁由内而出,见到第一伙客人立时愣在了原地。   “还好你在,”张保一把拉住库魁,不敢回头看四阿哥冷成冰山的脸,压低声音道,“你们苏掌柜去哪儿了,怎么没看到他?”   “哦,”库魁向四阿哥躬了躬身,强撑着没行大礼,“今天不少财东掌柜来道贺,我们苏财东跟王掌柜到淮舫居设宴招待去了。”   “主子,咱们——”   “去淮舫居,”四阿哥沉着嗓子,扫了一圈铺面,转身往外走,张保连忙跟上。   “这谁啊,不买东西还这么横!”一个小伙计不满地撇着嘴嘟囔了一声。   库魁上去就是一巴掌,“没大没小的,不知道是谁,就别乱说话!”   淮舫居   苏伟跟王相卿包了一楼大厅,八大碟、八小碟的席面算得上精致,昨天送贺礼来的今天又都亲自登门道贺。纵然苏伟把荷包握的死紧,这该花的钱还是不能含糊。   四阿哥跟张保下了马车,淮舫居门口是人进人出,热闹非凡。   一帮人围着苏伟,苏财东长,苏财东短,苏伟一身宝蓝色长袍,外罩墨狐皮马褂,很是精神。   四阿哥拦住想要进门的张保,两人一路走到了大厅的南窗下,“这家酒楼,爷跟苏伟来过,”四阿哥透着窗子望着酒席上那人少见的模样,弯了嘴角。   见主子总算乐了,张保暗暗地舒了口气,“爷什么时候来过?”   “当初爷带着苏培盛第一次出宫,就在这家酒楼吃的饭,”四阿哥抬头看了看,“十多年了,好像没怎么变。”   张保低头抿了抿唇角,随即向里看了看道,“要不,奴才去把苏公公叫出来吧。”   “不用了,”四阿哥拦住张保,“别耽误他的正事儿,做生意的最看重的就是这种人来人往的场合了。”   “是,”张保停住了脚步,陪着四阿哥在一月的冷风里站着。   片刻后,本来一脸满足的四爷突兀地蹙紧了眉头,用手指了指道,“那个戴狗皮帽子的是谁啊?”   “狗皮帽子?”张保顺着四阿哥的手看过去,苏公公身边站着一个三十上下的中年男子,时不时地帮着挡挡酒,看起来跟他们苏公公颇有默契。不过,人家头上戴的摆明是貂皮小帽,质料虽不算上乘,但也是民间少有的好东西了。   他们家爷的眼睛,这是出问题了?   一个下午,苏伟陪着往来不断的客人吃了一局儿又一局儿,很是庆幸这个年头玩乐的地方少,要是有个k房夜店什么的,估计得通宵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所有的客人,苏伟已有些微醺。   王相卿扶着他回了铺子,看着东倒西歪的苏大财东,十分担心,“不如今晚就住在铺子里吧,后院还有空着的屋子”。   “不行,”库魁打断王相卿的话道,也不管别人诧异的目光,硬是上前扶起苏伟道,“财东,小的送您回住处啊。”   苏伟看了看库魁,又看了看王相卿,咧着嘴摆了摆手,跟着库魁踉踉跄跄地上了马车。   一行人赶在城门下钥前出了京,往郊外大粮庄赶去。   苏伟哼着小苹果在车内晃荡荡地坐着,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他的酒量还是增进了不少的。   到了粮庄,一排的护卫守在院外,苏伟被扶下马车时愣了又愣。   张保捧着个木盒出了院门,在苏伟面前打开盒盖,里面是裂成两半的魔方,和大半盒的红豆。   苏伟看了看张保,张保舒了口气道,“爷在屋里等着你呢。”   四阿哥坐在苏伟的木桌旁,翻看着苏大公公亲笔记录的账册,两万两银子,每一笔花销都清清楚楚。偶有一笔大的开支,苏伟就在后头画一张泪流满面的人脸,以示自己分外心疼的情绪。   这边木门一响,一个晃荡荡的人影迈进门槛,不远不近地站着,似乎不太清醒。张保由外把门关好,挥手让伺候的人都离得远点儿。   四阿哥往椅背上靠了靠,此时此刻,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这世上总有一种感情,让你纵然满心不甘愿,却不得不服气,因为在四目相处的一刹那,你就再也无法脱身,再也无法后退一步。   苏伟站在阴影里,一眨不眨地望着木桌后的人,半晌才往前蹭了两步,又蹭了两步。   角落的烛台映出光来,总算露出这人微红的脸蛋,一双大眼睛满是迷蒙,脑袋上同是墨狐皮的小帽此时也是歪着的,宝里宝气的模样,与白天那精神十足的苏大老板派若两人。   四阿哥再也无法镇静,从椅子上站起身,两步走到那人跟前,握住缩在袖里的手,一肚子的话还未吐出一个字,就听那人满腔愤懑地一句,“你怎么那么笨啊!”   四阿哥突兀地笑出声来,把人死死地揽进怀里。   苏伟还兀自埋怨不休,“你笨死了,就一个骨头抠的死物儿,你怎么能转了那么久?白瞎我从小就给你做各式各样的智力玩具了,当初华容道都能解开,为什么一个骰子就拆不开,你笨死了!”   “好,好,我笨,我笨,”四阿哥拍着那人的背,一手把歪到脸庞的帽子摘下来,“你是不是喝多了?我闻着一身的酒气。”   “我没喝多,”苏大公公梗着脖子不承认,“我比你聪明多了,我现在酒量可好了,”说完还打了个酒嗝。   四阿哥哭笑不得地解开那人的狐皮马褂,苏伟蹦跶着往四阿哥怀里窜,两人磕磕碰碰地往卧房而去。   “胤禛,胤禛,我当大老板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威风,”苏伟揽着四阿哥的脖子,脑袋在人家下巴上蹭,“那帮人可坏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都想掏我的荷包……”   “有爷在,没人敢掏你的荷包,”四阿哥弯着嘴角把人放到床上,苏伟一个骨碌又蹦起来,四阿哥只好一手抱着他,一手给人拖鞋。   “你都不来找我,我一直一个人……”苏伟抽着鼻子,拽着四阿哥的领子,往自己眼前拉。   四阿哥由着他,两人鼻尖碰鼻尖,印出细细密密的吻。   “你是不是想爷了?”四阿哥把不老实的手按到床上,苏伟吃吃地笑,在四爷的下巴上啄了一口,翻身想跑,却怎样也挣脱不开。   “我这辈子怎么就摊上你了呢?”四阿哥呼出口气,在微红的脸蛋上轻轻一吻,一路向下。   苏伟瞪着大眼睛,领口被人扯开,长袍被褪去,一时不知是醉,是醒。   窗前的烛台爆出火星,雕花的木床时不时地晃动,带着月影般的纱帘,脱了银钩,盖住一室旖旎。 第229章 相爱   康熙四十五年   京郊大粮庄   半染的烛火,寂静的夜,一室的旖旎……   两人相爱相交多年,这般人事做得也不止一次,但总是差了最后一步。   纠缠的身体摩擦抚蹭,渗出粘腻的汗,苏伟有所残缺的部分终是没能长成成年男子的模样,四爷的手轻轻抚过,带着一点点惋惜,满满的疼宠。   苏伟蹬了蹬腿,吐出一口长息,与四阿哥再度唇齿交缠。   近三十的男子,身体总是精壮的,四阿哥每天晨起一套拳不是白打的。苏伟一手捏着人家鼓鼓的手臂,有些不满,哼唧地使坏,却被小腹一个硬物顶的生疼。   苏伟想伸手去抓,却在下一刻天地倒转,“小伟,爷忍不住了,你别怕疼,好不好?”   苏伟兀自傻傻地笑,一时没反应过来为什么会疼,直到一个他们一直没用上的地方探进几个手指,才猛地惊醒,出了一背的细汗,好像酒都醒了几分。   “你,你怎么,(⊙v⊙)嗯——”他家爷不是不会的吗?谁教的?   “爷怕你疼,你总是怕疼的,”四爷吻着苏伟的耳唇,一只手指,两只手指慢慢地搅动着。   一阵阵酥麻窜过腰脊,苏伟不自觉地想要翻身,却使不出力气。不对,这不科学,苏大公公泪眼汪汪,这一刹那对于自己魔方、红豆的发明异常后悔,没事儿好好在家呆着呗,瞎跑什么啊,小别胜新婚不知道啊。   “不许胡思乱想!”察觉身下的人又走神了,四爷很是不满,手下微一用力,苏伟“啊”地一声,弓起了腰。   “乖,忍一下,一会儿就好了……”   察觉一个硬物顺着腰脊划过去了,苏伟紧张了,腰下被人揉了揉,苏伟转头去看,四爷迎了上来,轻咬他的唇瓣,胸前伸过一只手捏着变硬的红豆。   情至深则迷离,苏伟迷茫间,四爷微一挺身,探了进去。   “疼……”苏大公公的哭腔还未脱口,又被铺天盖地的深吻淹了过去,四爷没有一举深入,停了半刻,见苏伟的腰下不再排斥,才一寸一寸地挤了进去。   苏伟哼哼唧唧地想躲,眼泪打湿了睫毛,一股异样的电流猛地窜过,让他微一哆嗦。   四阿哥一手搂住了他,结实的身子压了下来,下一刻破碎的呻吟随着晃动的床铺越来越快。   苏伟瑟缩的胯下又湿了一小片,腰间的骨肉宛如被人绞碎,又压成了肉泥,软嫩的支撑不起任何东西。   无尽的酸麻带着东窜西窜的电流,让苏公公连完整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好不容易频率减缓,苏伟抓紧着时间深吸了两口气,下一秒又被转过了来,没有力气的腿架上肩膀,有那么一刹那,苏伟想不起眼前这个人是谁了。   “爷想看着你……”   苏伟一手挡住了自己的脸,感觉那里再被深入、侵犯。手臂被人抓住按到两边,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越来越近,那里的硬物也越来越深,破碎的声音不知从谁的嘴里发出来的。   “小伟,看着我,不要闭眼睛。”   脸庞有热热的气息,苏伟试探地睁开眼,立刻被顶弄的喘不上气来。   “小伟,爷好想,一直好想……”   苏伟想伸手去摸那张脸,却抬不起手臂,恍恍惚惚间,一张稚嫩的脸浮现在眼前,那是五岁的四阿哥,十岁的四阿哥,十五岁的四阿哥……   这个人是他养大的,他给洗澡,他给穿衣,他给喂饭,然谁能想到,他养大的人现正在他的身体上恣意地欺负他,侵犯他。   那里猛地空了下来,苏伟有一瞬的怔然,下一刻又被深深地填满。   “啊……”苏伟又挣扎着想跑,却被抓住脚腕,越来越猛烈的撞击在一阵阵热流烫的苏伟弓起身子时,总算停了下来。   四爷俯下身子,把苏伟抱在怀里,苏伟深吸着气,感觉着满胀的身体,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完事儿了吧,可以了吧,一肚子的腹诽还没来得及脱口,苏大公公又一阵天晕地转。   他被抱了起来,跪坐在四阿哥的身上,一只手正扶着他的腰向下用力。   开玩笑,不行,绝对不行,会死人的,苏伟撑着小腿,死也不坐下去,结果一只腿被搬了起来。   “啊……”苏伟一头撞进四阿哥的怀里,红晕从脸庞落到耳根,不是他矫情,实在是那一声,某物撞进去挤出液体的声音太让人忍受不住了。   再度晃动的床铺,幅度越来越大,苏伟咬住四阿哥的肩膀,却抑制不住脱口的声音。每一次上下都顶到了最深处,腰间被如水般揉弄,耳畔脖颈都是细细密密的吻。   苏公公的意识终究渐行渐远,失去清醒的最后一刹那,他向天发誓,等他回府的,一定把那些胆大包天的,敢传播淫秽思想的奴才通通抓起来打一顿! 第230章 知心小苏子   康熙四十五年   正月初三,京郊大粮庄   苏伟在一夜浪翻锦被后失去了意识,再度清醒时,已经日上三竿。迷蒙地睁开眼睛,床头靠坐着一个人,雪白的里衣,肩披丝绸的便袍,手里一卷古册,目不转睛,神态清淡,乍一看上去,当真腹有诗书气自华,公子如玉世无双。   不过……   想起昨晚的种种,愤懑的苏大公公即刻冷哼一声,飞起一脚就踹了出去!   “哎哟!”某个不可言说的地方被猛然抻到,踢人的意图没能实现,踢人的人先红了眼睛。   “怎么一醒就不老实了,”四阿哥把书放到一边,伸手要给苏伟揉,又被苏伟咬着牙拍开。   “别害羞了,爷昨晚都细细地看过了,”四阿哥弯了嘴角,一手拄着脑袋,侧躺在苏伟身边,“爷已经给你伤了药,就是有点儿肿,躺一天养养就好了。”   “上药?哪来的药?”苏伟圆睁了一双大眼睛,有些不好的预感。   四阿哥伸手捏捏苏伟的脸,嘴角一丝坏笑,“爷让张保去买的啊,庄子里是有大夫的。昨晚你昏了过去,爷让他们打了水,给你清洗了一番,又上好了药。不过你放心,爷没让大夫进来看,只说是擦伤。”   一个晚上,清洗、上药、张保、大夫,现在还让他放心,放心,放你奶奶个嘴儿!   “额……”察觉了某人的神情,四阿哥敛去了不怀好意的笑容,讨好地凑上前道,“不生气啊,爷真的没声张,只是张保、小英子实在瞒不住了而已,大夫都只是抓了去淤消肿的药就叫回去了。”   苏伟冷哼一声,别过头往被子里一缩,反正他是没脸见人了,以后都不出门了。   “这种事儿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四阿哥揽过苏伟的腰,“你是爷的人,张保他们一早就心里有数了,昨儿个不过是补个流程嘛。乖,别闷在被子里,回头要有人敢说三道四,爷打他板子!”   苏伟在被子里蹭了一会儿,心里也没太纠结,反正这辈子连太监都当了,这种事儿实在算不得啥。   “你昨天是直接从畅春园过来的啊?”苏伟探出半个脑袋,盯着四阿哥瓮声瓮气地道。   “是啊,”想起这几天的事儿,四阿哥的神色有些暗淡,“爷昨儿个一大早就进京了,库魁告诉我,你们在淮舫居摆席,爷去看了看,不敢耽误你的事儿,就先行到庄子上等你了,就是没想到最后等回只醉猫。”   苏伟扁了扁嘴,“你都到淮舫居了,就让人进来找我呗,有什么好耽误的。”   “不是怕浪费了你的心血嘛,”四阿哥略略地弯了弯嘴角,抓起苏伟的一只手轻轻捏着。   “你这是怎么啦?”苏伟察觉到四阿哥的变化,微微蹙起眉头,“是不是朝上又出什么乱子了?我听说了八贝勒得群臣保奏的消息了,皇上应该不会妥协的吧,他要有意八贝勒为储,就不会有张明德的事儿了。”   “你倒聪明,”四阿哥苦涩一笑,“不过,皇阿玛也借着这次的机会,看清了老八背后的势力。群臣保奏后没两天,皇阿玛就解了二哥的禁足,将从前的罪状都归咎于鬼魅咒魇。”   “是吗?”苏伟瞪大了眼睛,从被子里整个钻出来,“这是好事儿啊,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是正中了你下的套吗?有了群臣保奏的事儿,托合齐他们更不会放过八阿哥了。”   “爷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四阿哥轻叹了口气,“只不过,皇阿玛没有给我作壁上观的机会。释放二哥的同时,皇阿玛论及各位皇子,言大哥、三哥都是养于内大臣家中,只有我是由圣上亲自抚育。”   “亲自抚育?”苏伟有些怔然,“不就是让你到乾清宫问问功课嘛,哪里算得上亲自抚育啊?”   “皇阿玛的话,自然是另有深意的,”四阿哥撑着床板坐了起来,“二哥被拘禁多时,如今顶着咒魇的由头东山再起,难免名不正言不顺,再加上二哥背后的势力一再削减,这太子之位能做到几时,谁也拿不准。胤禩虽然得群臣保奏,却明显未得皇阿玛欢心。这个时候,皇阿玛对其他皇子的态度就是朝臣们最为关心的了。”   “爷的意思是,”苏伟干干地抿了抿唇,“皇上有意把爷推到台前来,吸引朝臣的注意,搅合太子跟八阿哥的争斗?”   四阿哥看了苏伟一眼,点了点头,“皇阿玛若真有此意,爷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像大哥一样,借风起势,为着东宫之尊跟各位皇子争得头破血流。二是像胤祥一样,急流勇退,一生甘于人后。”   “为什么要退啊?”苏伟摆了摆腰下的垫子,“当初皇上让爷退居朝堂之外,做个闲散王爷,你可是郁闷了好久的。好不容易现在,皇上用到爷了,给了爷正式接触储位的机会,为什么要退?这世上哪有整天坐山观虎斗的好事儿,这老虎来得多了,坐得再远都有危险。”   “你说的容易,”四阿哥往床头靠了靠,“爷退居人后,掌控大局,尚且日日自危。如今眼看着被推到人前,万一成了靶子,两面夹击,如何全身而退?大哥跟十三的例子摆在那儿呢,更何况,爷可不觉得自己眼下有能力,可以明目张胆地去争抢太子之位。”   “哎呀,”苏伟一脚踢了被子,“我就不明白了,你们兄弟几个为什么都那么死脑筋,干嘛一气儿地要去抢太子的位置?”   四阿哥扬了扬眉,苏伟捏着手指算了半天,“康熙爷八岁登基,现在已经四十五个年头了,如今再去争储位还有什么意思?当上太子,就成了众矢之的,被人射成筛子,还不是皇上一句话就被换下来了。爷跟直郡王那个时候不同了,皇上将至暮年,此时爷要争得是皇位,不是太子位!就像一场博弈,上了桌,不是谁坐庄谁就能赢,端的是谁能把牌打到最后。”   四阿哥听得一愣,眯着眼睛想了半天,转头看着苏伟道,“你最近和谁打牌了?”   苏伟努了努嘴,突又觉得委屈,费劲巴力跪坐在床上道,“我马吊打得不好,都怪你平常不是看书就是看书,上次要不是王大哥帮忙,就丢大人了。”   “王大哥是谁?”四阿哥皱了皱眉,“怎么从没听过这号人物?”   “王相卿是吉盛堂的掌柜,”苏伟闲闲道,“我们现在是合作伙伴,上次跟几个徽商打牌,都是王大哥给我喂牌,带我下庄,要不我就输得当裤子了。”   四阿哥扁了眼,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道,“马吊有什么难的,玩上两把就该摸出门道了,还用人一直帮?”   “你少说风凉话,”苏大财东很是不满,“这几天我都在跟人练马吊,哪有那么容易摸到门道?不信,咱们玩几把试试?”   畅春园,清溪书屋   康熙爷靠坐在红木椅上,端着碗热茶轻轻一吹,“老四那儿还是没动静?”   顾问行从旁弯下了腰,“回禀圣上,四贝勒出了畅春园就去京郊粮庄住着了,一直没回府上。”   梁九功抿了抿唇,皱着眉头压低声音道,“万岁爷,四贝勒会不会学十三阿哥——”   “不会,”康熙爷打断梁九功的话,将茶碗放到桌上,“胤禛自小要强,当初在孝懿跟德妃中间都不曾说过一个苦字,如今就算不想应承这件事,也不会于自身为难。更何况,老四从不是个甘于平庸之人。”   立在长案之后的文渊阁大学士李光地闻言抬起头道,“依臣之愚见,四贝勒只是需些许时日做下决定。倒是万岁爷这儿,是打定主意扶持四贝勒了吗?”   康熙爷缓了口气,向椅背上靠了靠,“朕与你都清楚,胤禛是最合适的人选。如今,朕已下定决心,晋卿还有何顾虑?”   “微臣不敢,”李光地俯身拱了拱手,“微臣只是担心,四贝勒与昔日大阿哥、十三阿哥有所不同。毕竟,是万岁爷跟先皇后亲手教导出来的孩子。”   “你呀,”康熙爷轻笑一声,“胤禛虽不能和胤礽比,但总归是长在宫里的,他有什么弱处,朕一清二楚!”   四爷府   破天荒地,福晋午睡到很晚,快掌灯时才幽幽醒转。   “主子,昨晚是没睡好吗?”诗瑶打了水来给福晋洗漱。   福晋摇了摇头,慢慢走到铜镜前坐下,“就是累得慌,睡了这么久好像也不解乏儿。”   “是不是这几日后院太热闹,扰到主子了?”诗瑶撇了撇嘴道,“谁知道那耿格格平时不声不响的,竟是个这么有主意的,咱们以后也不能轻看了她。”   福晋闻言叹了口气,“不就是陪着贝勒爷在东花园走了走吗?她进府时间也不短了,眼看着钮祜禄氏都怀了孩子,她着急些也是应该的。再说就那么一个晚上,这几年她伺候贝勒爷的次数连宋氏都比不过,要说轮也该轮到她了。”   “还是主子宽宏,”诗瑶抿了抿唇,“奴婢听后院的几位格格,都是含酸拈醋的。就是年侧福晋那儿,也没什么好听话,说起来这些日子,她是被贝勒爷疏忽了。”   “年氏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福晋看了看镜中的自己,突然颇觉无趣。   “对了,”诗瑶想起什么似的躬下身子道,“张公公派人回来传信儿说,这几日贝勒爷在京郊庄子住着,府里的事儿多劳福晋操心了。”   “怎么突然住到庄子里去了?”福晋蹙了蹙眉,“到底是年节时候,怎么也该住在府里才对。”   “近来朝中事儿多,想是贝勒爷也心烦呗,”诗瑶低声道,“尤其咱们隔壁府上,心大的都能捅破天了。”   “外人的事儿咱们管不着,”福晋簪了一支珠钗在头上,“你们也别四处碎嘴子,朝政上的事儿岂是几个小丫头能随意置喙的?”   “是,奴婢知错,”诗瑶连忙俯身。   诗环正端着托盘进了内厅,到卧房门口行礼道,“主子,厨房新制了玉蹄阿胶粥,养颜补肾的,您尝一碗吧。”   “也好,”福晋缓了口气,扶着诗瑶的手臂出了卧房,却连榻子都没坐上,就干呕了起来。   “主子,你这是怎么了?”诗瑶、诗环一时手忙脚乱,“是吃坏东西,还是——”   两位侍女同时一愣,一个想法从脑中倏地闪过。   “主子,奴婢去叫丁大夫来给您看看,”诗环欣喜不已地跑了出去。   诗瑶忙把炕桌上的粥端的远些,将福晋扶到榻上坐好,“主子,您这个月还没来月事,这是十有八九了。”   福晋脸色有些苍白,怔然了一会儿,放在小腹上的手慢慢使起力来。 第231章 承皇恩   康熙四十五年   大年初三,苏伟的小院里支起了牌桌,上桌的除了苏伟、四爷,就是张保和庄头崔盛了。   “呐,咱们说好,”苏大公公坐在一张上下左右都摞了几层垫子的软椅上,精气神很是充足,“真金白银的筹码,谁都不许耍赖。贝勒爷最不喜欢逢迎拍马,曲意奉承的人,谁敢偷摸喂牌,被抓到按筹子打板子!”   张保暗自翻了个白眼,完全没把苏伟当回事儿,还不许耍赖,这桌上会耍赖的从头到尾就一个人好不好。倒是庄头崔盛,头一次跟自家主子坐的这么近,更是被苏公公唬得一愣一愣的,心里一直埋怨,今儿个哪儿不好去,干嘛非呆在庄子里,干嘛学打马吊,干嘛来凑热闹,这下子是输还是不输吧?   “行了,就按苏培盛说的,”四阿哥瞥了撸胳膊挽袖子的某人一眼,心知这人正打算从他这里再大捞一笔呢,“谁也不许浑水摸鱼,开始吧。”   头一把就是四阿哥坐庄,苏伟气势汹汹地联合另外两家,大杀四方,围追堵截,势要把他们家主子拉下马,结果……   “你抓得什么烂牌啊?”苏伟抻着脖子冲崔盛吼,“来回三四圈了,一张都出不来,说,你是不是刻意放水了?”   第二把,苏伟坐庄,不到三轮,四阿哥一伸手道,“给钱!”   第三把、第四把,苏伟都赢了,不过是跟着四阿哥下庄。   “你耍诈,你什么时候偷偷练得马吊?”苏伟扔了手里的牌,伸手去抢四爷的荷包,一旁的崔盛立时瞪大了眼睛。   “不许闹,”四阿哥敛了敛神色,嘴角还带着笑意,“爷不玩这些东西,就是因为太过简单了。只有你有一副好记性,能集中精神,就能推算出谁的手里有什么样的牌,别人是瞎子摸象,你是洞观全局,怎么可能不赢呢?坐庄时,虽是单打独斗,但也要分下家上家,上家的牌未必要全接着,偶尔露过,下家会顺风跟些小牌。一来二去看似闲家联合,其实每个人手里的牌都打乱了,这时就是庄家的机会了。做闲家时就更简单了,自己的牌不好,就帮衬着有好牌的同伴,只要最后目的不变,损失些虾兵蟹将,就能坐收渔翁之利。”   苏伟眨巴眨巴眼睛,默默地把银子收进荷包里,这人能记住四十张牌的出牌顺序,还能瞬时推算出每人手里都是什么牌,跟他玩还有什么意思,自己又不是有钱没地方花了。   留香茶庄   八阿哥的马车停到了茶庄侧门,鄂伦岱亲自将八阿哥迎到二楼包房中。   阿尔松阿、王鸿绪、纳兰揆叙都等在包房里,互相见了礼后,各自就坐。   “我们这次是给八贝勒惹上麻烦了,”王鸿绪当先拱手道,“本以为皇上处置了劳之辨,会是我等推翻太子的大好机会,没想到却是让贝勒爷遭了池鱼之殃,真是惭愧至极。”   “王大人所说正是兄弟几个的心里话,”纳兰揆叙接过话茬道,“本该再多行思量的,此番是着实冒进了,还望贝勒爷海涵。”   “几位兄长言重了,”八阿哥抿了抿唇角,“若是没有几位兄长的相助,胤禩何德何能走到今天?说是兄长们连累了我,倒不如说是胤禩不争气,在宫中这些年也未得皇阿玛的真正喜爱,让各位兄长屡次三番的失望。这一次,还不知皇阿玛会怎样追究,若是累及到各位兄长,胤禩才真是愧对了各位兄长的扶持之恩。”   “贝勒爷勿须如此,这次事件的后果,我等都已有了准备”阿尔松阿按下八阿哥道谢的手,“依小弟看,此事并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太子虽然复位,但比起当初可说是风雨飘摇了。皇子间,除了咱们八爷又有谁能担当太子之位呢?”   “钮祜禄大人说得固然有理,”王鸿绪微蹙眉头道,“可近来,皇上似有意扶持四贝勒啊。上次一番圣训,对四贝勒是夸赞有加,尤其一句圣上抚育,比得上别人一箩筐的好话了。而且,四贝勒是孝懿先皇后养大的,这其中若细究起来,可就大有说道了。”   “王大人可放心,”鄂伦岱弯起唇角道,“孝懿先皇后毕竟是佟佳氏的女儿,若要多出个儿子,怎么也得向佟佳一族交代一番。当初四阿哥封爵及后来温宪公主之事,佟佳氏已跟四阿哥撕破了脸皮,如今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到一起的。我叔父更不会坐视四阿哥踩着佟佳氏,一步步登上太子之位。”   “如此甚好,”王鸿绪抚了抚半须道,“有了佟老跟阿灵阿大人的辅佐,眼前的困境于八贝勒而言也只是过眼云烟而已,我等无论受何处罚,都可安心了。”   “多谢诸位兄长,多谢佟老跟阿灵阿大人为胤禩多番筹谋,”八阿哥再次俯身。   众人回礼,坐在角落的纳兰揆叙却暗暗地沉了脸色。   入夜   四阿哥卧在榻子上,把苏大公公搂在怀里咬耳朵,“明儿个跟爷回府吧,爷有正事儿要办了。”   “你办你的去呗,”苏伟一手捂着耳朵,“我不跟你回府”。   “你说什么?”四阿哥眯了眼睛,“爷都把魔方解开了,你凭什么不跟爷回府?”   “我当初说的解开魔方才能见面,没说解开魔方就得回府,”苏伟扬着下巴,十分高傲。   下一秒,高傲的下巴被人啃了一口,“少跟爷弯弯绕,必须回府!”   “就不!”反抗一事,苏大公公是驾轻就熟的,“我的铺子才开起来,我得随时看着,在府里进进出出的太不方便。再说,我当初是为什么出府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回去跟当初有什么区别?”   “你——”四阿哥咬了半天牙,“那爷见你一次,还得跑出京来,你这样来来回回地进京出京不是更不方便?”   “铺子后面有住的地方,”苏伟盘腿坐好,“王大哥就住在铺子后面,正好还空了一间屋子,我正想着——”   “休想!”四阿哥寒下一张脸,打断某人的如意算盘,“就算不回府,也不准跟别的男人住!”   “一人住一间屋子怕什么的?”苏大公公不甘示弱,“我天天来来回回的赶路也很辛苦啊。”   四阿哥瞪了苏伟半天,深吸口气道,“爷在西堂子胡同附近给你置间院子,你带着护卫、小英子、库魁一起住。”   “置办院子,”苏大公公满眼星星,“多大的院子?”   “你还想住多大的院子?”四阿哥枕在一只手臂上,“一间三合院就差不多了,院子小也方便看守,爷想见你随时就能去了。不过,有一点——”   四阿哥伸出个手指在苏伟面前晃了晃,“你那些个王大哥、张大哥、李大哥的不许带过去!”   苏伟扁了嘴,撇过头半天不理他。四阿哥也不在乎,兀自盘算道,“钮祜禄氏就快生了,皇阿玛若真要扶持我,再有半年,也就差不多了,只是不知是个什么爵位。”   苏伟眨巴眨巴眼睛,转过身道,“你准备应承皇上?你不怕被两面夹击啦?”   “你不是说爷跟直郡王不一样吗?”四阿哥冲着苏伟弯了弯唇角,“爷也不再钻牛角尖了,皇阿玛想让我做什么我做什么就是了。就像你说的,现在的太子储位没什么太大的价值,这场争夺的关键不在谁顶替了二哥,而在谁顶替了皇阿玛。”   “那,有什么具体的计划吗?”苏伟抿了抿唇,“皇上到底想让你搅合什么啊?”   四阿哥叹了口气,“二哥跟老八相比,现在是老八略占上风。皇阿玛选我,怕也是因着我与胤禩的仇怨。不过,若不是你提醒我,我恐怕会对二哥那边下手,毕竟储位空悬,其他人才有机会。”   “那现在还是得对付八阿哥啊,”苏伟拄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我之前安排的那些道士可以用吗?”   四阿哥扬了扬唇角,“那些道士,爷确实有用,不过不是现在。对付老八,办法很多,只是,爷现在十分担心一点。”   “担心什么?”苏伟挠挠后脑勺。   “你忘了?”四阿哥沉了嗓音,“当初明相手里可有索额图与朝中机要大臣相交过甚的证据,托合齐等人都还藏在暗中呢。这份证据若是落到了老八手里,怕是会被大加利用。到时,二哥可能就再难有翻身的机会了。”   “这个就是太子跟索相自作虐了,”苏伟叹了口气,“太子若因为这件事被拉下马,皇上总不会怪罪爷吧?”   “这个真不好说,”四阿哥苦涩一笑,“唇亡齿寒嘛……”   “你别吓我啊,”苏伟敛了眉目,“我让你去争储,不是让你去送命的。要是真有危险,还不如当个闲散王爷呢。”   “放心吧,”四阿哥缓了口气,坐起身把苏伟整个包起来,“只要你平平安安的,爷就算被打进地狱都能爬出来……”   正月初五   四阿哥由京郊粮庄,直接往畅春园而去,康熙爷在九经三事殿内殿召见了四阿哥。   “儿臣胤禛给皇阿玛请安,”四阿哥撩开袍摆,下跪行礼。   “起来吧,”康熙爷将手里的折子放在一旁,“这几日都不见你,去哪儿了?”   “回皇阿玛,”四阿哥低头拱手,“儿臣心有所思,在京郊粮庄呆了几日,沉淀思绪。”   “哦?”康熙爷扬了扬眉,“你思虑什么?说来听听。”   四阿哥抿了抿唇,又正式下跪道,“儿臣自幼服侍在皇父左右,时蒙训诲,年节时得皇父褒纶,实切感愧。至于喜怒不定一语,昔年曾蒙皇父训饬。此十余年以来,皇父未曾再有斥儿臣喜怒不定之处。是以,儿臣私以为,多年来自省更改,已合皇父洞鉴。今儿臣年近三十,居心行事,大概已定。喜怒不定四字,关系儿臣生平。儿臣望仰恳圣慈,请皇父将此前上谕中喜怒不定四字,恩免记载。”   康熙爷闻言,轻弯嘴角,随即传谕梁九功、李玉等转奏,“今朕十余年来,未见四阿哥有喜怒不定之处,此前朕所言实偶然谕及,无非益加勉励之意,此语不必记载!”   梁九功、李玉领命而去,四阿哥半跪道,“儿臣多谢皇阿玛恩典。”   康熙爷扬了扬嘴角,颇欣慰地点了点头。 第232章 弄情   康熙四十五年   正月初六八爷府   冬日午时的阳光虽透着暖意,却化不去满目的苍茫,被仆役们打扫干净的院落,没了雪色的润泽,显得异常空旷。   八阿哥与阿尔松阿坐在堂前,面色俱是略微沉重。   阿尔松阿抿了口热茶,语气疑惑道,“四贝勒此番也是神来之笔,平白计较圣上的一句话,倒不怕落得个大不敬的罪名。”   “兄长将此事想得简单了,”八阿哥轻叹了口气,“我只怕正如王鸿绪大人所料,皇阿玛此前一番论及各皇子的话,不是无缘无故说出来的。”   “贝勒爷是说,”阿尔松阿眯了眯眼,“皇上确实有意提拔四贝勒?”   “没错,”八阿哥低头慢慢刮着茶末,“皇阿玛已命起居官,划掉了那句言四哥‘幼时,微觉喜怒不定’一语。当下情势,群臣保奏一事未得处置,二哥也没能立时搬回毓庆宫,皇子间可为前途未卜。皇阿玛与四哥这一来一往,怕要在朝臣间传为美谈了。”   阿尔松阿闻言,敛眉思索片刻道,“若果真如此,于贝勒爷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哦?”八阿哥微扬眉梢,看向阿尔松阿道,“兄长何出此言?”   阿尔松阿弯了弯嘴角道,“贝勒爷得群臣保奏一事,还未有结果。此时,若四阿哥得朝臣关注,多少能减轻贝勒爷身上的压力。”   “话虽如此,”八阿哥眉头紧蹙,“四哥这个人可不简单,若当真让他入了皇阿玛的眼,以后怕是比大哥还要难缠。”   “这一点,贝勒爷大可放心,”阿尔松阿压了压嗓子,“您别忘了,眼下太子可是要出咸安宫了。四贝勒若是有心争储,与太子的冲突就是难免的。到时,只要咱们在背后稍加助澜,这四阿哥怕就是第二个直郡王了。”   八阿哥闻言抿了抿唇,一手将茶碗放在桌上,眸色渗出暗光,半晌没再言语。   隆科多私宅   阿依达跟随仆从进了书房,隆科多正倚在榻上看一册古卷,一个俏生生的红裙丽人儿抿着嘴角坐在另一边,见到阿依达灿然一笑,没有丝毫避讳的意思。   阿依达见怪不怪地冲隆科多一俯身,“主子,畅春园又传来消息,康熙爷应了四贝勒的要求后,又传谕诸皇子、众王公大臣,言前拘禁太子胤礽时,并无一人为之陈奏。惟四贝勒性量过人,深知大义,屡为太子保奏。似此居心行事,洵是伟人也。”   隆科多手上微微一僵,抬起头道,“四贝勒是如何回应的?”   阿依达低了低头道,“四贝勒自是不敢仰承,推说并未替太子保奏,只是转述其言,不堪圣上夸赞。”   隆科多深吸了口气,点了点头,“我心里有数了,你派人多盯着点儿四爷府和八爷府,有什么事儿尽快向我禀报。”   “是,奴才领命,”阿依达行礼而下。   隆科多眉目深邃,手上的古卷轻轻敲着膝盖,尚未思索出前后因由,耳旁突兀地一声轻笑。   隆科多由岳父处纳进的小妾四儿,一手捂着嘴角,笑得眉眼弯弯如月。   “你笑什么?”隆科多转过头看向四儿。   四儿一手拄着下巴,扬着嘴角,嗓音如黄鹂般清亮,却又隐隐带着几丝风情,“妾还以为爷是个无心官场的清高雅士,要跟妾在这院子里描眉挽发、吟诗弄对到老呢。没成想,爷也是个胸有城府,志向高远之人啊。”   隆科多冷哼一声,低头翻开古卷,不急不缓地道,“爷要是想找人吟诗弄对、白头到老,怎么会找你?”   四儿秀眉皱起,偏头到一旁,一腿将炕桌踢到地上,“我知道爷瞧不上贱妾,但也不用这般折辱。无论怎样,爷可是因着一己私心,将我这么个无辜的女子硬生生地拽进火坑的。您心里揣着阳春白雪,咱也指望不上什么。但您也别丧了良心,把人的一片赤诚全当成了良心狗肺。”   隆科多放下古卷,叹了口气,“何苦闹这么大的脾气?你想要的,爷什么没有给你?你放心,我隆科多虽不是正人君子,但总不是个恩将仇报的小人,断不会让你白白下一次火坑的。”   正月初八,咸安宫   侍卫统领卫敏是托合齐的心腹,在太子得皇上宽宥后,由托合齐安排到了太子身边。   “你们未免心急了些,”太子端坐在书桌后,桌上是成摞的奏折,尽管都是康熙爷批复过的,太子还是要一一看过,“本殿刚解了禁足,皇阿玛虽有说不再复言前事,但毕竟还未让我搬回毓庆宫。眼下形势复杂,不知又多少对眼睛盯着这巴掌大的咸安宫呢。”   “大人也是担心太子爷的安全,”卫敏躬身道,“咸安宫还有大阿哥的旧属,现下八阿哥背后的势力也不容小觑,就连四贝勒那儿——”   “老四的事儿我知道了,”胤礽抿了抿唇角,“老四在回畅春园当天就让人给我送了信,虽然只是普通的问候,但本殿也了解他的意思。皇阿玛的心意不是他能控制的,就算他有什么企图,也不会先冲着我来。”   “那,依殿下的意思?”卫敏放轻了音量道。   “胤禩得群臣保奏,朝臣在九经三事殿中暗通款曲,皇阿玛不可能一直置之不理,等年关一过,很快就会有结果,”太子端起茶碗轻抿了一口,“鄂伦岱、阿尔松阿、纳兰揆叙等人俱家世深厚,皇阿玛不可能从重处罚。倒是工部尚书王鸿绪,进士出身,从他身上下手会比较有效果。”   “奴才明白了,”卫敏俯身行礼,“奴才这就派人通知托合齐大人。”   四爷府   福晋院里一片死气沉沉,四处酝酿着不安的气氛,诗瑶、诗环时不时地出入小库房,面上的神情俱是惶惑不安。   “福晋,”诗瑶端着鸡汤进了内室,“奴婢帮您把油花都漂净了,您就着点儿小烧麦,用上两碗吧。”   福晋端坐在榻上,捻着佛珠念完了最后一段经文,才睁眼看了看诗瑶手里的托盘,“我吃不下,胃里烧的慌,你拿出去吧。”   诗瑶咬了咬唇,将鸡汤放到一旁,放轻音量道,“要奴婢说,还是让丁大夫来看看吧。上次,您没让他把脉,这几日他都惦记着呢。这回头要是让贝勒爷知道了,咱们院里怕都吃不了兜着走啊。”   “我什么事儿也没有,”福晋面色不善地瞥了诗瑶一眼,“你就去回了丁芪,就说我只是吃坏了东西,现在已经没事儿了。”   “主子,”诗瑶哭丧着脸,乞求地跪下身子道,“您的身子贵重,怎么能这般糊弄了事呢?您就让丁大夫看一看,说不准不是有孕呢?”   “行了,”福晋叱喝一声,“我的身子我自己有数,不要再多说了。你出去,别打扰我读经!”   诗瑶抿着嘴唇,向福晋行了一礼,躬身退下。   姜嬷嬷站在屋外廊下,见诗瑶走出来,连忙迎了上去,“怎么样?”   诗瑶轻摇了摇头,姜嬷嬷叹了口气,手里捏着帕子来回踱了几步道,“福晋的月事现在还没来?”   诗瑶又点了点头,“不单是月事,这几日闻着一点荤腥的味道就干呕的不行。”   “那就跑不了了,”姜嬷嬷皱起眉头,重重地一跺脚,“这事儿咱们担不起,甭管怎样,一定得告诉贝勒爷!”   京郊大粮庄   苏伟的小院灯灭的很早,一众护卫远远地守在院门外。   西厢的门打开着,小英子时不时地探出个脑袋,往正屋里瞅,没瞅几眼,就被库魁拎着领子揪了回去。   张起麟翘着二郎腿,坐在桌旁喝着茶水,“时辰还早着呢,总得到了后半夜,主子才会叫人送水伺候。咱们让厨房压着炭火,都安生地歇下吧。”   小英子挠了挠后脑勺,面上微有窘态,支吾了半晌开口道,“我不明白,现在跟以前有什么不同?为什么现在每次过后,我师父都要难受好几天?”   张起麟噗嗤地喷出一口茶水,一旁的库魁嫌弃地往后退了两步,看着张起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英子被嘲笑,有些生气,闷闷地哼了一声,拖鞋爬到床铺里,心里念叨着等明天主子走了,自己问师父去。   正屋卧房里,一阵阵压抑的呻吟在淡蓝色的轻纱后隐隐传出。   落在床沿的被角下时不时地探出只藕色的手臂,碧绿的扳指磕在雕花的木栏上,留下浅浅的印记。   不消片刻,另一只颜色稍深,也更为结实的手臂探出,握住那戴着扳指的手,将整个人揽进床铺里,引出低低的呻吟和断断续续的求饶声。   一宿的折腾过后,苏大公公红着脸,趴在枕头上,看着床前修长的藏蓝色蟒袍,结实的腰身,和为了挡住某人的牙印儿,不得不扣紧的领口。   “爷让人给你置办好宅子了,”四阿哥没用人伺候,自己换好衣服,又坐回了床边,“等元宵过后,你就搬过去。看缺什么少什么,回府里去拿也行,到外面买也行。”   苏伟抿着嘴没说话,瞪着大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四阿哥弯起嘴角,捏了捏某人的脸,“在京城做生意,全没点儿靠山也不正常。适当的时候露露爷的身份不怕的,谁敢为难你,就大大方方的回击。就算让皇阿玛知道了,也落不下什么罪名,贪财总比贪权的要好。”   “切,”苏大公公相当不屑地哼了一声,把脸转到另一边,“还用露你的身份,就凭咱家六品的补子,京畿的地方官谁不得给点儿面子!”   “是,是,是”四阿哥低头在苏伟的耳边亲了一口,“爷先回京了,你自己在外头不准四处乱跑,侍卫都得带在身边知不知道?”   “知道了,知道了,”苏大公公不耐烦地闭上眼睛,挥了挥手,“你赶紧走,赶紧走,我要睡觉了!”   “你个胆大包天的,敢撵我!”四阿哥没轻没重地拍了苏伟屁股一下,苏大公公顿时哀嚎一声,扑棱着要起来报仇。   张保一大早晨的赶到了庄子里,吓了张起麟一跳。两人还未说话,就听正屋卧房里一阵叮叮咣咣的吵闹声。众人面面相觑,片刻后,不约而同地转头装傻,各自干各自的事儿去了。   跟苏伟闹了半个钟头,四阿哥重新理了理一身的皱褶,扔下哼哼唧唧的某位公公,精神百倍地出了堂屋。   张保连忙躬身而上,四阿哥蹙了蹙眉,“你怎么来了?可是府里出事儿了?”   张保抿了抿唇,低下头道,“回禀主子,姜嬷嬷偷偷告诉奴才,福晋身子有恙。”   “身子有恙?”四阿哥挑了挑眉梢,“没叫大夫看吗,是什么病?”   “还不知道,”张保垂下头道,“丁大夫去了福晋院里,但福晋没让看,只说是吃坏了东西。”   四阿哥没说话,若只是如此,张保没理由一大早的赶到庄子里来。   张保缓了口气,咽下唾沫道,“奴才昨晚暗自打听,福晋院里地小丫头说,福晋有时候没来月事了,最近又总是干呕,怕是,怕是有孕了。”   “混账!”四阿哥一声冷叱,“有孕还不叫大夫看,她是想谋害爷的子嗣吗?” 第233章 阴影   康熙四十五年   正月初九四爷府   西配院里,诗玥扶着身材臃肿的钮祜禄氏在屋子里慢慢踱着步子,“下个月你这儿就差不多了,回头我去跟福晋提一提,产房嬷嬷都得备着了。”   “年前福晋着人来说过了,”钮祜禄氏微微嘟着嘴,一手扶着腰道,“只是不知这几天为何又没动静了。”   诗瑶抿了抿唇,略一思忖道,“想是因着年关,福晋太忙吧。你放心,你这肚子是咱们府上一等一的大事儿,福晋那儿不会疏忽的。”   “我明白,”钮祜禄氏低头抚了抚鼓起的小腹,“可我还是害怕,贝勒爷又不在府里。人家都说,女子生产就如同在鬼门关走上一圈,我这月份越大,心里越没底。”   诗玥弯了弯嘴角,将钮祜禄氏扶到榻上坐下,“你呀,是孕中多思。咱们请大夫和接产的嬷嬷看了多少次了。胎位正,月份足,身子底又好,断不会出问题的。”   “姐姐就会哄我,”钮祜禄氏向榻里靠了靠,脸色也和缓许多。   诗玥连忙让侍女拿了毯子给钮祜禄氏盖上,又让人去茶房看今儿的安胎药熬好了没。   几人正忙着,絮儿小跑着进了内厅,“给两位小主请安。”   “不是让你去厨房吩咐午膳吗?怎么跑回来了?”诗玥看着有些气喘的絮儿缓声道。   “回小主,”絮儿看了看钮祜禄氏,放轻音量道,“奴婢在前院碰见贝勒爷了。”   “贝勒爷回来了?”钮祜禄氏面露喜色。   絮儿点了点头,有些欲言又止,诗玥微微皱眉,轻声问道,“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儿?”   “奴婢,也不是很清楚,”絮儿咽了口唾沫,“只是贝勒爷神色很不好,回来就直接往福晋那儿去了。奴婢在厨房时,听见张公公把丁大夫叫走了。厨房的大师傅还问奴婢,是不是福晋又生病了。谁曾想,没过一会儿,福晋院里的几个丫头嬷嬷就被押到了排房,一人打了二十板子。”   “打了板子?”钮祜禄氏皱起眉头,看了看诗玥。   诗玥思索片刻,拍拍钮祜禄氏的手道,“福晋院里的事儿,咱们还是少参合。你也别乱想,这月份大了,安胎要紧。”   钮祜禄氏抿了抿唇,轻抚着肚子点了点头。   福晋院里   福晋靠坐在床头,面无表情。诗瑶低着头站在一旁,额角都是汗珠。   丁芪诊出了福晋的喜脉,福晋院里的人却都遭了秧。除了福晋近身伺候的几大侍女,院里的其他奴才都被打了板子。   眼下,带着一腔怒气的贝勒爷正坐在圆桌旁,而她们本该喜上眉梢的福晋却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对大发雷霆的四阿哥完全视若无睹。   四阿哥慢慢饮下一碗清茶,看向福晋的眼神带着冷漠,“你是世家出身的女子,有意谋害皇家血脉是多大的罪过,想是不用爷来提醒的。弘晖走后,你不奉婆母,不理内宅,爷都不怪你,可是你怎么能——”   卧房里的空气一窒,四阿哥紧抿的唇没了血色,福晋却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只呆坐着不动。   四阿哥别过头,也不再看福晋,声音变得清冷无比,“爷会安排最好的嬷嬷、大夫来为你安胎。你给爷记着,这个孩子要是出了什么事,爷让你们整个乌喇那拉氏陪葬!”   福晋身子一僵,四阿哥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卧房。   诗瑶连忙蹲下,握住福晋的手,“主子——”   福晋微阖双眼,一只手紧紧攥着小腹,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下。   “主子,您别难过,”诗瑶抿了抿唇,“贝勒爷也是担心孩子,说的不过是气话罢了。您只要好好安胎,给咱们府上再添一位嫡子,这后院里还有谁能越过您半分?就是贝勒爷,不也得时时顾忌着您?”   福晋看了诗瑶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靠在床栏上不再说话。   西配院   年氏落在宣纸上的手一僵,一副锦鲤戏莲图登时毁于一旦。   采兮吐着舌头,往后退了两步,不是她嘴快,只是福晋有孕的消息怕是不能耽误。   “小主,”凌兮见年氏微蹙秀眉,半天不动弹,有心担心地上前一步道,“咱们现在要不要过去看看?”   年氏轻吐了口气,摇了摇头,“前院还没正式派人通知,更何况福晋有孕本是喜事儿,贝勒爷却大张旗鼓地打了福晋院里的奴才,这个时候冒冒然的过去怕是不妥,咱们还是等着人来通知吧。”   “那,”凌兮略一踌躇,“钮祜禄格格那儿用不用先瞒着?”   “瞒不住的,”年氏撤下画坏的锦鲤图,走到一边净了净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年前,贝勒爷就总往福晋那儿去,钮祜禄氏也不是不知道。若是因为这动了胎气,她那个孩子生下来也是个受罪的。”   “小主说的是,”凌兮低了低头,“若是福晋当真生下了嫡子,也算圆了贝勒爷一个心愿。以后,想是贝勒爷也不会只往福晋那儿去了。”   年氏看了凌兮一眼,转身坐到榻上,“可是外面有人嚼舌根了?”   凌兮微微一愣,迟疑着道,“是有些奴才碎嘴子,但也还没说到孩子的身上,毕竟小主进府时日尚短,上面还有武格格、耿格格呢。”   “没说到子嗣,那就是说到恩宠咯?”年氏轻吐了口气,“贝勒爷不来西配院,失宠的又不是我一个。敢往我身上泼脏水的,想也知道是谁。”   “小主不必和她一般见识,”凌兮放轻音量道,“李侧福晋的年纪在那儿,还能翻起什么风浪,她不过是眼红小主帮着福晋管理后宅之事罢了。”   年氏冷冷一哼,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我是没心思理会她的,但她也别太过分了。”   “侧福晋,”看门的嬷嬷迈进内厅,俯下身道,“贝勒爷派人来通知,说是福晋有孕一月有余,今儿个各屋赏菜。但是福晋身子不好,需要安静养胎,后院的各位小主过些时日再去探望。至于府里琐事,由两位侧福晋暂时安排。”   “我知道了,”年氏轻弯嘴角,“福晋有孕可是大喜事儿,你去吩咐厨房,今儿个府里的奴才们也都添两道菜。”   “奴婢们谢主子赏,”嬷嬷叩头而下。   年氏缓了口气,吩咐凌兮道,“库房里有几块儿好玉,你去挑个寓意吉祥的给福晋送去,就说等福晋身子好了,咱们再去探望。”   “是,”凌兮、采兮领命而下,年氏独自坐在榻子上,半晌后幽幽地叹了口气。   入夜   诗玥送钮祜禄氏躺到床上,还有些不太放心。   钮祜禄氏冲诗玥笑笑,轻轻摆手道,“姐姐快回去歇着吧,妹妹现在身子太宽,不能和姐姐挤一张床。”   “你呀,我这不是担心嘛,”诗玥给钮祜禄氏掖了掖被子,又看着钮祜禄氏确实没什么异状才起身道,“罢了,你好生歇着,可不准胡思乱想,明儿个我再来看你。”   “姐姐放心吧,”钮祜禄氏眯了眯眼睛,“我好着呢,一闭上眼就能睡着。”   诗玥弯起嘴角点了点头,“那我回去了,慕兰,好生照看着你家主子。”   “是,”慕兰轻轻一俯身,将诗玥送到门口,走回床边时,就见自家主子敛了温和的神情,直直地盯着床头。   “小主,”慕兰蹲在床边,放轻声音道,“您务必得放宽心啊,福晋那儿不过一个多月,什么情况都还不知道呢。”   钮祜禄氏缓了口气,面上略显苍白,“我没事儿,只是有些不甘心而已……贝勒爷想要嫡子,我是一早就知道的。”   “这嫡庶也没有那么重要,”慕兰抿了抿唇,“咱们府上孩子少,只要得了贝勒爷的喜欢,以后的前程都不会差的。”   “你说得对,”钮祜禄氏又伸手摸了摸肚子,“现在只希望,我能顺顺当当地生下个男孩儿……”   正月初十,吉盛堂   “苏弟要搬进城住?”王相卿眼睛一亮,“那真是太好了,以后你住在城里,咱们来往也方便。”   苏伟嘿嘿一乐,挠了挠后脑勺道,“我置了间小院子,离咱们铺子也不远,王大哥没事儿就过来溜达溜——”   苏伟话音没落,小英子就在后头掐了他一把,主子爷三令五申地不许带别人过去,这一转脸就不给当回事儿了。   苏伟脸色一僵,暗暗地揉了揉后腰,这臭徒弟,敢掐他,不知道他这两天碰哪儿哪儿疼啊。   “苏弟,你脸色不太好啊,”王相卿皱了皱眉,“是不是这几天累着了?咱们铺子刚开张,你又琢磨着盘酒楼,这再好的身子也得注意休息啊。”   “没事儿,我就是昨儿个睡得不好,”苏伟干笑了两声,心里把某位没节操的贝勒爷从头到脚问候个遍。   “东家,”库魁迈进屋子里,在苏伟耳边小声道,“张小哥带了不少东西到小院去了。”   苏伟闻言点了点头,冲王相卿一笑道,“我让人给院子置办了不少东西,现下送来了,我回去看看。”   “好,”王相卿起身送苏伟到门口,“苏弟需要什么尽管言语,哥哥虽初来乍到,帮着出几把傻力气还是不在话下的。”   “王大哥放心,有事儿小弟不会客气的,”苏伟咧嘴笑笑,冲王相卿挥了挥手,转身跟库魁上了马车。   四阿哥给苏伟置办的小院在隆福寺街后的弄堂里,十分清净也相当隐蔽,从西堂子胡同过去,乘马车用不上半个钟头。   小院是标准的三合院,设有东西厢房,厢房后头的两间排房做了厨房和库房。小英子和库魁住在东厢房,侍卫们住在西厢房。   正屋三开间,还算宽敞,东边一间做了卧房,西边一间做书房,正堂摆了八仙椅、茶桌,做了会客厅。   苏伟回到小院时,张起麟正带人布置,从贝勒府拉来的两大车东西把不大的院子塞得满满当当。   “这儿就我们几个住,装点的那么精致干什么?”苏伟拎起个珐琅彩的花瓶看了看。   “是主子吩咐的,”张起麟陪着笑走到苏伟身边,“你在这儿住着,主子不是也得时常过来?总不能太寒酸了。”   苏伟瘪瘪嘴,走到门槛处坐下,拍了拍手道,“福晋那儿怎么样了?昨儿个主子急匆匆地回去,可是动气了?”   张起麟叹了口气,在苏伟身侧蹲了下来,“福晋有孕近两个月了,一直瞒着府里的人。昨儿个丁大夫给把完脉后,说福晋脾虚气弱,胎气不稳,若是再耽搁几天,孩子怕就保不住了。你说,咱们爷听了能不动气吗?”   苏伟抿了抿唇,低头按了按自己的靴面,“福晋也是个可怜人,弘晖阿哥长到八岁还那么冒冒然地去了,任谁心里一时都难以放下。你平常在府里,多照看着点儿,福晋到底和西配院的格格们不同,若是有个闪失,主子心里也不好受。”   张起麟瞄了苏伟一眼,心下叹息,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你放心……” 第234章 母系贱族   康熙四十五年   正月十八承乾宫   清晨,天色昏聩,贵妃佟佳氏披着小袄由卧房而出。   浣月端着托盘迈进内室,向佟佳氏轻轻一俯身道,“娘娘,茶房新制的核桃乳,您趁热用一碗吧。”   “放下吧,”佟佳氏坐到了榻上,接过玉碗轻轻搅动,“乾清宫那边有动静了吗?今儿是年节后的第一次御门听政,畅春园时八阿哥得群臣保奏一事,今儿该有结果了吧。”   “还没有消息传来,”浣月压低嗓音道,“圣上一过元宵就从畅春园回了皇宫,肯定跟八阿哥一事脱不了关系。”   佟佳氏抿了抿嘴唇,无声地叹了口气,“伯父到底年纪大了,眼高于顶,急功近利。这一次,怕是要断了佟佳一族的前途啊。”   “不至于此,”浣月低了低头,“咱们佟佳氏根底深厚,与圣上更是血脉至亲,皇上怎么都得顾及些慈和皇太后和孝毅先皇后的情分。”   “话虽如此,储位一事到底是圣上的逆鳞,”佟佳氏饮了一口核桃乳,面色红润起来,“好在表哥及时抽身,总算能给佟佳一族留下一口生气。”   “娘娘——”太监刘裕躬身而入,“乾清宫传出消息来了!”   乾清宫   八阿哥跪在大殿之中,面无血色,隐在袖中的手已是血迹斑斑。   康熙爷高坐于龙椅之上,雷霆万钧,三阿哥微微侧首,看了一眼四阿哥,四阿哥垂首立于皇子中间,神色泰然。   大臣中,已有不少噤若寒蝉之人,不为其他,只因圣上一句,“况胤禩乃缧绁罪人,其母又系贱族。今尔诸臣,乃扶同偏徇,保奏胤禩,不知何意?”   佟国维、阿灵阿等重臣尚且镇定,众人心下清楚,圣上肯定会先责一人,敲山震虎。而佟佳氏、钮祜禄氏、乃至纳兰氏在朝中的影响都甚为广远,是以这杀鸡儆猴的鸡肯定不会在世家大族中出现。   然,让众人没想到的是,第一个因群臣保奏一事而倒霉的,竟是个九经三事殿中最为无辜之人。   “马齐,你可知罪?”康熙爷幽幽开口。   马齐征愣在原地,片刻后才猛然惊醒,下跪请罪。   四阿哥也一时惊诧,在他的印象中,武英殿大学士马齐并未参合进皇子的朋党之争中,更未与佟国维、鄂伦岱等私下接触过,如今怎么会突然遭此池鱼之殃?   康熙爷扫了一眼众臣,沉下嗓音道,“朕观大小诸臣,无不实心爱戴朕躬。而伊等结为朋党,故欲使朕气忿,情理可恨,无如此者!朕因马齐效力年久,初心俟其年老,听彼休致,以保全之。谁想,乃身作威势,竟拂袖而出。众人见之,皆为寒心。如此不诛,将谁诛乎?著将伊族属,一并拘拏!”   康熙爷一番训斥,众人才想起,群臣保奏那天,康熙爷确实提前下旨,令马齐勿参与此事,马齐一时羞愤,拂袖而出。众人当时都惦记着保奏一时,这点插曲根本没人注意。如今想来,万岁爷怕是一早就知道,朝臣中有人要保奏八贝勒了。   然,此事马齐确实冤枉。九经三事殿那天,马齐是在与内大臣等聊天后才得知众人有意保奏八贝勒。而恰巧文华殿大学士张玉书随后而入,从马齐处了解到八贝勒深得人心。   康熙爷在众人禀奏前,命人传奏张玉书。张玉书将朝臣心属禀告给了万岁爷。康熙爷盛怒之余,询问此事由谁而起,张玉书也是一向洁身自好之人,便直言“闻于马齐”。   因此种种,并未与胤禩相交的武英殿大学士马齐,替佟国维等人背上了黑锅。   不过,眼下圣怒未息,知晓此事缘由之人谁也不敢开口,而马齐当日拂袖离去,确实有大不敬之嫌。   马齐也是聪明人,知道今日这场无妄之灾他是怎样也逃不过了,干脆俯身叩首道,“回禀圣上,臣原无威势,但因事务重大,心中惊惧,并不知作何举动,臣罪当死。”   万岁爷也不是一味糊涂,马齐与此事有多大的关系,康熙爷心里多少清楚,但此时没人比马齐的身份、背景更适合威吓人心了。   “马齐原系蓝旗贝勒德格类属下之人,陷害本旗贝勒,投入上三旗,问其族中,有一人身历戎行而阵亡者乎?乃不念朕恩,擅作威势,朕为人主,岂能容此!马齐之弟李荣保,妄自尊大,虚张气焰。朕屡加儆戒,而怙恶不悛,亦当治罪!马齐等,著诸王大臣,会集速审拟奏!”   众臣俯身领命,马齐叩首在地,脖颈见青筋尽露。   四阿哥微微瞥了马齐一眼,心中有了决定。   长春宫   良妃卫氏靠坐在榻上,身子阵阵发抖。大宫女红菱担心地望着自家主子,半晌后,良妃才轻轻摆手,让报信的人退下。   “娘娘,”红菱上前一步,却不知说什么为好。   “本宫没事,”良妃苦涩一笑,语带虚弱“这么年了,本宫什么苦没吃过。不过是圣上的一句斥责,听了,也就过了,不疼不痒的,有什么打紧。只不过,难为胤禩了……”   “娘娘,母子本为一体,”红菱跪在脚榻前,“这一次若不是群臣保奏之事,皇上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说到底,是贝勒爷在前头争名夺利。失败了,却让娘娘跟着受苦——”   “闭嘴!”良妃打断红菱的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皇阿哥了?”   “奴婢知错,”红菱连忙俯首。   良妃看了她半晌,吐出口气道,“罢了,本宫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胤禩在延禧宫长大,对于本宫难免有些疏离……”   红菱微微抬头,良妃又道,“只是,你得记住,胤禩是本宫的儿子,本宫为他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娘娘爱子之心,奴婢明白,”红菱低下头,“其实,贝勒爷也是孝顺的,只是八福晋那儿——如今,贝勒爷在前朝骑虎难下,娘娘在后宫怕也不好过了。”   “再不好过,也要过下去,”良妃一手扶在炕桌上,修长的指甲在桌沿留下痕迹,“贱族出身又怎样?这后宫中,也不是各个都身份高贵的……”   八爷府   八阿哥自上朝回来,就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中。   八福晋召了八阿哥的随从,得知了早朝上的种种,立时白了脸色,软倒在榻上。   “主子,”侍女金环连忙扶住八福晋,“您要保重身子啊。”   八福晋咬着唇角,泪光盈盈,“缧绁罪人,母系贱族,品行庸劣,无有知识……皇上,这是要把咱们府上整个埋进土里吗?”   “主子,这许是皇上的一时气话,”金环将靠垫放在八福晋身后,“咱们贝勒爷也算大起大落几次了,以前被削了爵位都能东上再起,这一次也一定能转危为安的。”   八福晋缓了两口气,心里犹自惶惶不安,“爷若是全然没了圣宠,那些世家权贵还会倾心相助吗?”   “主子放心吧,”金环握了握八福晋的手,“咱们爷贤名在外,与各府公子大人都相交甚笃,定能妥善处理的。”   八福晋强自定下心神,思忖片刻后,眸色幽然,“说起来,良妃到底扯了八爷的后腿。若是当初,八爷直接记在惠妃名下,就不会有今日的贱族之语了。”   “主子,”金环打断八福晋的话,“这话要是让八爷听去可就不得了了。”   八福晋卷了卷手中的帕子,“我这也是关心则乱……对了,我外祖那边可有消息?”   “福晋放心,人已经挑好了,”金环帮八福晋敲着小腿,“是老郡王亲自选的人,等进了府,一定唯福晋马首是瞻。”   “那就好,”八福晋微微点了点头,眸色略有黯然,“等回头教导好了,就找个日子送进来吧。”   “这个时候?”金环蹙了蹙眉,小心翼翼道,“咱们贝勒爷怕是没那个心思吧?”   “不能再等了,”八福晋捏着帕子掩了掩唇角,“贝勒爷已经因为母族身份低贱受了责难,决不能再因子嗣,有所亏缺……”   正月二十二,四爷府   张廷玉、傅鼐、常赉等与四阿哥聚于书房中,张廷玉向四阿哥拱手禀报道,“皇上对马齐虽多有训斥,但最终并未降以重罪。马齐本人被削职,交予八贝勒严行拘禁。其族弟李荣保,著免死,照例枷责,亦听八贝勒差使。马武著革职,其族中职官及在部院人员俱革退。世袭之职,亦著除去,不准承袭。”   “这,”常赉蹙了蹙眉,看向四阿哥道,“皇上为何将马齐等交予八贝勒拘禁看管?如此不是在助伊等结党篡谋吗?”   四阿哥弯了弯嘴角,端起茶碗轻抿了一口,“老八谁都能勾连,只有这马齐,放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也不敢动弹一下。”   “贝勒爷言之有理,”张廷玉俯身道,“马齐因八贝勒一事遭无妄之灾,本就对八贝勒恨之入骨。如今,圣上更是有意将二人凑在一起,大有试探之意。马齐与八贝勒为表清白,是断不敢有任何私下接触的。”   四阿哥点了点头,“马齐虽是荫生出身,却是难得的人才。曾历任山西巡抚户部尚书、兵部尚书,后更被皇阿玛提为武英殿大学士,列居内阁。如今,虽被削职拘禁,从皇阿玛处置的态度来看,重新启用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主子是想,”傅鼐略一思忖,“趁此机会拉拢马齐大人?”   四阿哥看了傅鼐一眼,并未直接回答,“皇阿玛若想复马齐官职,总得有个人在适当的时候递张梯子。如今的情势中,没人比本贝勒更合适了。”   “奴才明白了,”傅鼐俯身行礼。   “马齐的事儿,不过是个开头罢了,”四阿哥向椅背上靠了靠,“爷还真好奇,老八会怎么应对接下来的情况。”   一月底,马齐族属被处置完毕。朝臣纷纷上奏,请太子出咸安宫,协理政务。科尔沁和硕达尔汉亲王额驸班第更是带领一众大臣,在早朝上为太子请命,乞求圣上早日令太子搬回毓庆宫,安稳人心。   康熙爷并未立即下旨,只是晓谕众臣曰,“皇太子胤礽,累月以来昼夜在朕前守视汤药。其被镇魇诅咒,以致迷惑之处,已经全愈。是皆仰赖天地祖宗,眷朕眇躬,历年勤瘁,以克有此。”   众臣尚未有所反应,康熙爷即下令,带诸皇子巡幸畿甸。   二月初,在自己的小院睡得迷迷糊糊的苏大公公,被人绑上了马车,一路跟着銮驾出了京城。   “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去啊?”马车上,苏伟乱着一头辫子,不管不顾地冲四阿哥吼。   “爷不在京城,不放心你一个人,”四阿哥靠着车壁,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说八道。其实,他本来只是想临走前去看苏伟一眼的,结果一个没忍住,把人抱到了车上……   “那你不怕我再被万岁爷盯上,回头脑袋不保啊?”苏伟裹着毯子,把自己包成个粽子。   “皇阿玛现在忙得很,没工夫看你一个小太监,”四阿哥咧着嘴角,想把人搂到腿上。   苏伟立时滚到车门边,跟四阿哥隔着个火炉,两手交叉在胸前,大有一幅“你再过来,跟你拼命”的架势。   四阿哥左磨右蹭地扑不过去,只好坐在原地,对着苏大公公喘粗气。   巡幸畿甸不比木兰秋狩,只在京城四周逛上一圈,所用不过半月。   巡幸期间,康熙爷再未提及群臣保奏一事,八贝勒胤禩也是时时侍奉在侧,皇上并未有任何指摘。一时间,各种猜测又在朝臣心中涌动。   銮驾驻跸礼贤村,皇帐中,文渊阁大学士李光地正帮着康熙爷梳理奏折。   “地方上有多少为胤礽保奏的?”康熙爷靠在榻上,一手按了按眉心。   李光地垂首,“多是江南一带,各地首辅也是文人出身,大半要受学子们的影响。至于其他,就属四川巡抚叶九思、陕西巡抚鄂海最让人注意了。”   “四川,陕西……”康熙爷眯了眯眼,“川陕总督齐世武有没有奏折呈上来?”   “没有,”李光地低了低头,“倒是四川按察使年羹尧递了折子,细奏了西部边境的布防,及准噶尔、卫藏一地的动向。另言,四川巡抚叶九思近来身体欠佳,怕是需回京休养。”   康熙爷冷哼一声,向后靠了靠,“川陕这是不太平啊,叶九思既然有恙,为何自己不上折陈奏。准噶尔、卫藏一带有异动,齐世武这个川陕总督竟然默不吭声。他们的心思,眼下都用在什么地方呢?”   李光地抿了抿唇,思忖片刻道,“万岁爷,正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齐世武在西北根基深厚,眼下策妄阿拉布坦野心昭著,这人咱们动不得啊。”   康熙爷深吸了口气,一手叩眉,沉默半晌道,“陕西巡抚鄂海是齐世武的嫡系,有他在川陕一带,齐世武应当放心。”   “万岁爷的意思是?”李光地微扬眉梢,“调齐世武回京?可,齐世武未必肯轻易放手吧。”   “马尔汉的任期就快到了,”康熙爷微阖双目,“兵部尚书一职,足够齐世武放权回京了。”   “那,叶九思……”李光地略一思量,“齐世武若是回京,叶九思的病怕也就好了。”   “叶九思太过文儒,西北一带不适合他,”康熙爷轻吐口气,“等春试过了,调叶九思往安徽。至于四川巡抚一职,就留给年轻人吧。” 第235章 辩论   康熙四十五年   二月初,咸安宫   太子一手扫落了满桌的奏折,面目阴沉有如鬼魅,“老八这伙人当真胆大包天,竟敢拿本殿做挡箭牌!皇阿玛好不容易放下对我的戒心,如今是都白费了。”   “殿下息怒,”侍卫统领卫敏拱了拱手道,“为今之计还是得引开皇上对殿下的注意,及早出了这咸安宫才是。”   太子摇了摇头,站起身走到窗前,“老八他们暗中撺掇朝臣为我求情,就是算准了本殿急于东山再起,若我当真出了这咸安宫,岂不正如了他们的意?到时,皇阿玛的眼睛全都挂在我一人的身上,这畅春园群臣保奏一事就得轻轻揭过了。”   “那,殿下的意思是?”卫敏蹙了蹙眉,“眼下,有一众朝臣为太子求情,托合齐大人生怕惹得皇上更加忌讳,一直不敢出手干预。”   “此事确实不该托合齐出面,”太子缓缓吐了口气,“你传信出去,让刑部尚书耿鄂联合都察院御史参佟国维、鄂伦岱恐吓朝臣、欺君罔上之罪。”   卫敏一愣,随即恍然,垂首道,“那阿灵阿、纳兰揆叙等人——”   “那些人不用管,这次弹劾只针对佟佳氏一族,”太子斜斜地一弯唇角,“胤禩既然有本事把几大世家笼到身后,本殿就看他还有没有本事让这些人化干戈为玉帛。”   礼贤村   睡梦中的苏大公公只觉得背后靠着一只腾腾燃烧的火炉,夹着碳的火舌绕过手臂死死地揽住他的腰。   “热……”苏伟愤懑地翻个身,一手推了推身旁的火炉,察觉炉子往后动了动,又借力踹了两脚。热源总算离得远了些,苏大公公满意了,伸伸胳膊伸伸腿再次沉入了梦乡。   四阿哥紧靠着床沿,一手抓着被单维持住身体的平衡,看看大字型睡在床中央的某人,颇为无奈地起身下床。   “主子,”张保见四阿哥出了卧房,赶忙拿了外袍披到四阿哥身上。   “现在什么时辰了?”四阿哥盘腿坐到榻上,见外面已微微发亮。   “回主子,已过卯时了,”张保倒了碗热茶,放到四阿哥手边。   “皇阿玛勤政,现下也该起了,”四阿哥低头抿了口热茶,“常赉那边有消息送来吗?”   “常赉大人昨晚就派人过来了,”张保躬着身子,压了压嗓子,“一切如主子所料,此次为太子求情的朝臣有一多半是当初保奏八贝勒的。只是不知眼下是受人指使,还是有意巴结。”   四阿哥冷笑一声,将茶碗放在炕桌上,“我倒真没想过,老八是个心性如此坚韧之人,屡次遭皇阿玛贬斥,都能隐忍克制、冷静应对。也怪不得佟国维、阿灵阿这些老狐狸肯不遗余力帮衬他。”   张保低了低头继续道,“主子,常赉大人还派人问您,用不用在内阁透些风声出去?”   “不用,”四阿哥缓了口气,嘴角溢出一丝淡笑,“吩咐傅鼐,把老八拉太子做挡箭牌之事透露给马齐。老八若是成功了,这九经三事殿朝臣暗通款曲的罪项就全权落到马齐身上了。事关轻重,相信马齐大人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四爷府   福晋院里,奴才们忙活地收拾着西厢房,来往的脚步声、交谈声竟为内宅少有地添了几分生气。   福晋的长嫂乌雅氏带着自己的小女儿乌喇那拉氏嘉仪正陪着福晋坐在内厅。   “一转眼,嘉仪都这么大了,”福晋靠在软垫上,脸色还有些发白,“我出嫁那年,还是个刚会走路的奶娃娃呢。”   “可不是,”乌雅氏拍了拍女儿的手,那乌喇那拉氏嘉仪却不认生,环视了屋内一圈,便看着四福晋微笑。   “这孩子也是被我惯坏了,”乌雅氏嗔了女儿一眼,“怎么教也没有福晋你当初半分的雍容涵养。”   福晋抿着唇,微微笑了笑,“嘉仪都十六了,还没说到人家吗?”   乌雅氏有些尴尬地叹了口气,低头半晌道,“你也知道咱们府的情况,老太爷一走,家里一个顶梁柱都没有。偏偏,咱们又不是普通的官宦人家,你的几个兄弟都顾着你的面子,不肯让孩子们屈就。这不,就耽误到了现在。”   福晋一时语窒,诗瑶暗暗地摇了摇头,上前一步道,“大夫人,福晋这几日身体不太好,得时常卧床休息。西厢那边已经打扫干净了,不如您先带着小姐过去歇一歇?”   “哎呀,”乌雅氏一时惶然,连忙低头道,“是我大意了,本来进府就是陪着福晋安胎的,怎么倒话多起来了。”   “嫂嫂别多想,”福晋弯了弯嘴角,“你先跟嘉仪去歇一歇吧,等到傍晚,咱们再一起用膳。”   “哎,是,”乌雅氏带着嘉仪起身福了福。   “姑母好好休息,”乌喇那拉氏嘉仪抬头看了四福晋一眼,嗓音带着少女独有的甜美。   二月初十,皇帐   几位皇子陪同万岁爷用膳,没有太子、直郡王、十三阿哥,席间多少有些怅然。   十四阿哥年关时就被解了禁足,但随后又被德妃罚了半个月,畅春园也没能去,是以倒没参合进八贝勒得群臣保奏一事。这次跟随皇阿玛出巡,一路也都十分安静,没跟八贝勒搅合在一起,见到四阿哥也只是闷闷的打声招呼,不曾再言其他。   “这几日,咱们就启程回京了,”康熙爷靠在龙椅上,“老九、老十几个也都大了,回京后,朕就下旨赐爵封府,以后可不能再像孩子一样胡闹了。”   “儿臣等定不辜负皇阿玛教导,”几位皇子起身行礼。   康熙爷点了点头,摆摆手让众人坐下,“胤礽病愈后,朝中人心所向,都想让他重回毓庆宫理政,朕也有所打算。但,经这一连串变故,胤礽多少有些精神不济,身子也不安泰。老三、老四几个以后要多多帮衬太子,万勿再生嫌隙。”   几位年长的皇子俯身领命,末了,四阿哥叹了口气。   康熙爷眯了眯眼,盯着四阿哥道,“胤禛何故叹气?可是有所怨尤?”   “皇阿玛恕罪,”四阿哥起身垂首,“儿臣只是一时有感,并非怨天尤人。”   “哦?”康熙爷向椅背上靠了靠,“你有何感触,说来听听。”   四阿哥抿了抿唇,踌躇了片刻才开口道,“儿臣这几日为皇阿玛理折,见一众朝臣为二哥求情,心下困惑不已。年关时,八弟得群臣保奏,贤名远播,至如今不过才短短一月。儿臣早就听闻,朝臣中多有闻风而动如墙头草之徒,如今一见当真心惊。儿臣不禁揣测,这些为二哥求情的人,有多少是真的为我大清储君着想,又有多少是为一己私利,抑或别有图谋——”   “依四哥的意思,”八贝勒突兀地打断四阿哥的话,“朝臣得闻圣训,迷途知返,听从皇阿玛旨意,一心扶持太子反倒成了谋取私利,结党乱政的小人了?那以后,皇阿玛的训责,臣子们是听还是不听呢?”   四阿哥微微抿唇,看了康熙爷一眼,嘴角带了一抹淡笑,“八弟言重了,四哥哪里敢质疑圣训的力度,只是因人心诡谲而有所感触罢了。二哥贵为太子,却屡遭旁人陷害,先受镇厌咒魇之苦,又遭朝臣弹劾责备。眼下二哥的身体尚且虚弱,却突然成了风口浪尖的人物。做弟弟的不禁担心,以二哥目前的状况能否抗下这么巨大的压力能否还像以前一样精力充沛地为皇阿玛分忧”   “四哥如此重视兄弟情义,八弟敬服,”胤禩冲四阿哥低了低头,再抬头时眸中闪过一抹暗色,“不过,四哥此番言论不免有挑拨二哥与一众朝臣关系之嫌。”   四阿哥面色一冷,八贝勒弯着嘴角继续道,“太子虽为我等兄长,但更是一国储君,得皇阿玛自小教导,心性品质与我等定是不同的。储君与朝臣亦是相辅相成的关系,如今,二哥经皇阿玛多番教导,已经彻底夺得群臣的支持。如此人心所向,于日后社稷政事岂不有百益而无一害?四哥又何必杞人忧天,画蛇添足呢?”   眼见八阿哥占了上风,九阿哥、十阿哥面带喜色,对视几眼后一起看向十四阿哥。十四阿哥面无表情,冲两人点了点头,便不再动作。   康熙爷吐了口气,正了正身子,“老四纯孝,老八识礼,说的都不错。朕只愿你们日后,对太子多加辅佐,兄弟之间仁爱有礼,就算不辜负朕的一番心血了。”   “儿臣等谨遵皇阿玛教诲,”众皇子起身行礼谢恩,四阿哥站回了队伍里,没再看八阿哥一眼。   二月中旬,圣驾回銮。   苏伟不顾四阿哥阻拦,硬是在进京前跳车逃跑,临走时还画了幅雄蛇自断尾巴的巨作甩给四阿哥,以示自己的愤怒。   因福晋有孕,钮祜禄氏的生产日子也快到了,四阿哥没能追回某个诅咒他自断命根的大胆公公,而是直接回了贝勒府。   “给钮祜禄氏格格预备的产房已经烘好了,接生嬷嬷也在府里住下了,”太监柴玉躬着身子跟在四阿哥身后汇报到。   “福晋那儿怎么样了?”四阿哥一路往东小院走,眉头微微皱着。   “贝勒爷放心,”柴玉低了低头,“福晋有娘家的嫂子和侄女陪着,精神一天比一天好了。丁大夫那儿也说,这样调养下去,安胎不成问题。”   “恩,那就好,”四阿哥低头理着袖口,一脚迈进东花园的拱形石门,却不想迎面撞上一人。   “哎哟,”乌喇那拉氏嘉仪跌倒在地,一手绽放的松红梅枝落得满地都是。   “大胆!”张保、傅鼐等连忙挡到四阿哥身前,握在刀柄的手下已经露了一抹银光。   “啊,不要,我——”嘉仪慌里慌张地站起来,通红的脸上一双格外大的眼睛在蓬松的乱发下显了出来,乍一看去竟有些眼熟的模样。   四阿哥眯了眯眼,抬手按住了傅鼐的刀柄。 第236章 折腾   康熙四十五年   二月十七东花园   石拱门旁,乌喇那拉氏嘉仪一袭杏红色百蝶长裙,青缎掐牙背心外罩着月白色狐领斗篷,活泼甜美的身形踩在一地的红梅之上,颇有一番好颜色。略微凌乱的额发挡住了颇为无辜的黑漆大眼,惊慌的神色将女儿家的娇态尽显十足。   “你是乌喇那拉家的女儿吧?”四阿哥负手走到人前,语态和缓。   嘉仪微微抬头看了四阿哥一眼,略带惊慌地福了一福道,“小女乌喇那拉氏嘉仪给贝勒爷请安。”   “起来吧,”四阿哥扬了扬眉梢,“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请贝勒爷恕罪,”嘉仪捏了捏手中的锦帕,“小女是跟着额娘来伺候姑母的,因看姑母的精神不好,又听家里的大人说姑母自幼喜梅,便擅自来了这花园,想捡些梅花回去。本来以为,贝勒爷不在府里的……”   嘉仪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头也垂的越来越低,言语间倒似多了几缕埋怨。   四阿哥好笑地弯了弯嘴角,回身冲张保道,“到库房里取两只玉瓶,插些好看的梅枝给福晋送去。”   “是,”张保垂首领命。   “多谢贝勒爷,”嘉仪轻咬朱唇,看了四阿哥一眼后福了福身,“小女先告退了”。   乌喇那拉氏嘉仪行礼而去,四阿哥看了那背影片刻,转身进了东花园。张保、傅鼐对视了几眼,随后跟上。   吉盛堂   王相卿见苏伟风尘仆仆地进了店门,颇为惊讶,“苏弟什么时候回来的了?我听库魁兄弟说,你回盛京了,可是那边出了什么事儿?”   “没有,一些小事儿,”苏伟干干地笑了两声,坐到柜台后头,给自己倒了碗茶。   王相卿也没有多问,转身让伙计去厨房端菜,“一路赶过来想必饿了吧,归化那边送来的新鲜腊肉,我让厨房蒸着呢,正好咱们兄弟喝几杯。”   “有劳大哥惦记了,”苏伟咧了咧嘴,转头看了看铺门,“咱们的生意好像还是有些冷清啊。”   “皮料生意就是这样的,”王相卿放缓了语气,“京城不比蒙古,气候温暖,皮货只在冬天销路广。眼下已经立春,难免要清冷些。不过苏弟放心,咱们的皮料质地好,价格公道,已经有两家成衣铺子在跟咱们谈了。”   “那就好,”苏伟弯了弯嘴角,“等咱们跟南下的行商有了来往,铺子里添些丝绸的生意,就不怕受时节影响了。”   “苏弟想得周全,”王相卿又给苏伟倒了碗茶,“我本来计划着雇些手艺好的老师傅,制一批适合春秋的短靴来卖。不过,咱们到底和绸缎庄、成衣铺子有生意上的来往,在驻足未稳时买卖成货,怕抢了人家的生意,惹人忌讳。”   “大哥担心的是,”苏伟点了点头,“我本来打算的就是走货源上的买卖,铺面不过是个交易的地点。京城不比其他地方,有名气的老店太多了,若是没有新奇的玩意,直接跟他们竞争,需要的成本太大,不合上算。更何况,咱们目前的优势就在于蒙古、盛京的货源收购,跟这些老店合作才是最稳妥的。”   “大哥也是这样想的,只不过,”王相卿轻叹口气,“铺子只卖皮料,没有人气,难以闯出名声,要多拉拢下家,怕是不容易啊。”   苏伟的大眼睛转了转,“咱们不想跟绸缎庄抢生意,就只能另辟蹊径了……春秋时节,京城的王公贵族最愿意到郊外打猎。这样,咱们雇些老师傅,专门做行猎的用具,束腿的皮绳,拉弓的皮手套,纵马的骑装——”   “这个好是好,”王相卿打断苏伟的话,“不过,公爵官宦怕都有自己的裁缝匠人,怎么会来咱们店里买东西呢?”   “公爵官宦不会来,他们的奴才会来啊,”苏伟瞪了一双大眼睛,拍了拍胸脯道,“宣传的问题就交给我,大哥不用担心。”   傍晚,四爷府   四阿哥陪着福晋用了晚膳,又着人赏了菜给西厢的两位女客。福晋的态度有所和缓,虽然话还是不多,但与四阿哥一问一答,倒也和谐。   用过晚膳,二人坐到了内厅的榻子上,诗瑶给两位主子上了茶,便弯着嘴角退到一旁。   “近来朝中事多,爷难免顾及不到内院,”四阿哥端起茶碗,刮了刮茶末,“你怀着孩子千万要注意,府里的事先都交给年氏和李氏,一切以安胎为重。”   “是,”福晋低了低头,一手轻抚上小腹。   四阿哥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唇道,“爷不总在府里,你若是喜欢,就让你娘家人陪你到生产。若是想念其他人了,直接派人去请,这个时候不用顾忌规矩礼节。”   “多谢贝勒爷,”福晋微微颔首,“阿玛和额娘相继离去,妾身在娘家也没多少记挂了。眼下,有长嫂和嘉仪陪着,就足够了。”   “那就好,”四阿哥轻抿了口茶,“那个嘉仪是你的侄女吧,爷今儿个回府,还在东花园门口碰到她了,说是想给你摘些红梅观赏,结果跟爷撞个正着。不过看那样子,似乎是个有心的。”   福晋微一征愣,抬头看了四阿哥一眼,随即缓声道,“冲撞贝勒爷了,嘉仪年纪小,不懂事。也是妾身提起了东花园的松红梅开的最好,她才跑去摘的。”   “无碍的,”四阿哥弯了弯嘴角,将未饮完的茶放到了一旁,“时候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爷回前院了。”   福晋由诗瑶扶着,将四阿哥送到了门口,四阿哥挥了挥手,带人出了院门。   诗瑶无声地叹了口气,瞄了一眼亮着灯的西厢房,一时颇为气愤,“主子,您什么时候跟嘉仪小姐提过东花园的松红梅啊?那未出阁的姑娘在府里到处跑,摆明了是不安好心。”   福晋瞥了诗瑶一眼,转身往内厅走,“嘉仪是我的娘家人,这一回,嫂嫂特意带着她来贝勒府,安了什么心思,我一早就猜出来了。”   “这——”诗瑶一时语窒,“那,主子打算怎么办?不如,明儿一早,奴婢就遣了她们回去吧。”   “不用,”福晋坐到榻子上,缓缓地吐出口气,“就让她呆在府里,任她们去折腾。若真能折腾到贝勒爷的床上,也算我们乌喇那拉氏的福气。”   “主子……”诗瑶一时征愣,紧抿起唇角,却不知说什么好。   福晋靠在软垫上,缓缓阖了双眼,“不要吵了,我累了……”   二月二十,御门听政   康熙爷高坐在龙椅之上,佟国维、鄂伦岱等跪在大殿当中,几封都察院御史呈上的奏折被梁九功放到了众人跟前。   四阿哥站在皇子中间,微锁眉心,都察院联合刑部弹劾佟国维、鄂伦岱、顺安颜等威吓朝臣、干涉政务、结党营私、谋夺储位之罪,可谓量刑颇重。四阿哥早已推测出,马齐不过是群臣保奏一事的开始,皇阿玛不会轻易放过背后主使之人。但他没想到,这一次的弹劾竟然只针对了佟佳一族,阿灵阿、纳兰揆叙竟都逃过了一劫。   康熙爷环视群臣一周后,看向佟国维道,“皇太子胤礽,前染疯疾,朕为国家而拘禁之。后详查被人镇魇之处,将镇魇物俱令掘出,其事乃明。今调理痊愈,始行释放。朕将此情由,俱曾朱笔书出,详悉谕诸大臣……朕拘执皇太子时,并无他意,殊不知舅舅肆出大言,激烈陈奏,到底系何心耶?”   佟国维一时怔然,慌忙俯首道,“老臣惶恐”。   康熙并未给佟国维解释的机会,而是抬头继续道,“此前诸大臣之情状,朕已知之,不过碌碌素餐,全无知识。一闻舅舅所奏之言,众皆恐惧,欲立八阿哥为皇太子,而列名保奏矣。皇太子立已三十余年,并无他过,朕为人君临御既久,安享太平,并无难处之事。臣庶托赖朕躬,亦各安逸得所。今因有舅舅所奏之言,及群下小人,就中肆行捏造言词。所以大臣、侍卫、官员等,俱终日忧虑,若无生路者——”   “老臣冤枉,”佟国维一头叩在地上,“老臣为皇上效力多年,从不曾有结党乱政,恐吓朝臣之心。太子一事,是老臣糊涂,只因心系大清江山,对储君一事矫枉过正。八贝勒得群臣保奏一事,绝非老臣私下安排,请皇上明察!”   康熙爷皱了皱眉,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道,“此事关系甚重,今众人之心既如此忧虑不安,朕躬及皇太子、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七阿哥,父子六人亦必志意不舒,弗获安适也。诸小阿哥又无足论矣。中心宽畅者,惟大阿哥、八阿哥耳。鄂伦岱、隆科多、顺安颜与大阿哥相善,人皆知之。尔等又欲立八阿哥为皇太子,将置朕躬及皇太子、诸阿哥于何地耶?乱臣贼子,自古有之。今有都察院御史、刑部郎中多番弹劾,然朕始念先太后情义,不忍责之。因众皆忧虑,须事明后,众心乃可定耳。舅舅当体念朕心,勉力为之。若怀藏私意,别有作为,天必诛之!”   康熙爷把八阿哥得群臣保奏一事跟已被拘禁的大阿哥联系了起来,而佟佳一族虽遭斥责,却并未如马齐一般丢官罢爵。众臣俯首下,惊心之余,各有思虑。   佟国维垂首请罪后,略一思忖道,“臣从前启奏之言,俱载在档案,今并不推诿。众人因臣大言妄奏皆畏惧列名,致贻圣体、及皇太子、诸阿哥之忧。莫大之罪,当即诛戮。皇上虽怜悯不诛,臣何颜生斯世乎,臣祈圣上,速诛臣示众!”   佟国维请死,皇上却并未成全,这招以退为进被康熙爷扣上了沽名钓誉的帽子。   退朝后,曾参与过群臣保奏一事的朝臣无不出了一身的冷汗。四阿哥走出殿门,见八阿哥低着头,行色匆匆地往日精门而去,心下多少有些快意。   兵部尚书马尔汉走到四阿哥身侧,行了行礼,压下嗓子道,“皇上将群臣保奏一事跟大阿哥联系在了一起,八阿哥那儿,看来是不打算追究了。”   “本就是皇阿玛令朝臣推举皇子理政的,”四阿哥理了理袖口,“若不拉有罪在先的大哥出来,处置马齐等人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了。”   马尔汉微微点头,“不过,此次佟佳一族遭圣上如此训斥,即便没有惩处,怕也不敢轻易干政了。”   “佟国维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四阿哥缓了口气,“更何况,鄂伦岱如今也位列内阁,顺安颜有驸马的身份,就是隆科多……佟佳一族的气候,不会就这么断了的。”   四阿哥与八阿哥的马车先后驶出长街,两人的府邸紧挨着,私下里却几乎没有来往。   四阿哥进了府门,回头看着八阿哥的马车缓缓而过,嘴角溢出一抹冷笑。   “主子,”张起麟由后院匆匆而来,打断了四阿哥的思绪,“主子,钮祜禄格格临产了!”   另一边,八阿哥回府后直接进了书房。   何焯尾随而至,就见八阿哥靠在椅背上,紧闭双眼,放在桌上的手已露了青筋,“贝勒爷,佟家虽被斥责,但并未遭削官降爵,此事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我知道先生的意思,”八阿哥重重地吐出口气,“我担心的并不是皇阿玛怪罪了佟佳氏,而是,只怪罪了佟佳氏。”   “贝勒爷的意思是?”何焯蹙了蹙眉,随即恍然道,“有人想借此挑拨贝勒爷身后的势力。”   八阿哥缓缓地点了点头,“佟佳氏与钮祜禄氏、纳兰氏并非世代交好,若不是我,他们根本不可能合作。这一次,群臣保奏一事的罪责全都落到了佟佳氏的身上,他们不可能不怀疑。”   “那依贝勒爷看,”何焯抿了抿唇,“是太子,还是四贝勒?”   “他们两个都有可能,”八阿哥转头望向窗外,“不过,佟佳氏若与我离心,最得实惠的,怕就是四哥了……” 第237章 福星   康熙四十五年   二月二十,四爷府   四阿哥闻讯赶到暖房外时,福晋与西配院的各位小主已经等候在侧,丫头、嬷嬷们端着热水、铜盆进进出出地忙碌着。   “怎么样了?”四阿哥挥手让众人起身,蹙着眉往门帘内瞅了瞅,“太医、稳婆都到了吗?怎么屋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贝勒爷放心,”福晋微微颔首,“钮祜禄氏才刚刚发动,太医已经较过脉了,胎气平顺,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那就好,”四阿哥略略地点了点头,“你们也别在外头等着了,当心着了风,去小厅里歇着吧。”   “是,”福晋带着几人往小厅里走,耿氏落后了一步,脸色微微发白。   “小主,”青芽一手撑着耿氏,压低了声音道,“您这几日情况特殊,不如咱们跟福晋说一说,先回西配院休息吧。”   “不用了,”耿氏深吸了口气,强自稳住身形,“你吩咐厨房准备些小点心送来,再给我备一碗红枣玉米粥,钮祜禄这一胎对咱们贝勒府意义非凡,任谁也不能置身事外。”   “奴婢明白了,”青芽低了低头,小心地扶着耿氏往屋里走。   上灯时分,暖房里传来阵阵呻吟,众人一起向外看去。   李氏缓了口气道,“总算是有动静了,钮祜禄妹妹的身子一向康健,想是费不了多少力气的。”   福晋一手捻着佛珠,嘴里轻吟佛号。   年氏抿了抿唇从旁道,“女人生孩子就像在鬼门关里绕一圈,生的再顺也多少要遭些罪的。”   诗玥紧蹙着眉,听着时高时低的呻吟声,手里的帕子被绕了一圈又一圈。眼看着半个时辰过去了,伺候的奴婢们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却终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   “福晋,”诗玥实在按耐不住,起身行礼道,“容月胆子小,怕是不肯用力。这样耽搁下去,万一孩子有个好歹——妾身这几个月一直陪在容月身边,不知能不能让妾身进暖房去看看,也好给容月壮壮胆。”   福晋放下佛珠看了诗玥一眼,又偏头看了看门外,“你既有此心意,也好。只不过,孩子一事关乎皇家血脉,责任重大,你心里要有数。”   “妾身明白,”诗玥福了福身,转头向暖房而去。   四阿哥一直等在暖房外头,见诗玥出来,微微扬了扬眉。   诗玥福了一礼道,“奴婢求了福晋进产房去陪容月,贝勒爷放心吧。”   “有劳你了,”四阿哥眉目凝重地点了点头。   产房内,钮祜禄氏仰躺在软枕上,撑起的锦被下是沾了血迹的双腿。   “容月,”诗玥走到床边,握住钮祜禄氏的手。   “姐姐,我……”钮祜禄氏呜咽着嗓子,苍白的脸上满是汗珠。   “你别怕,我在这儿陪着你,”诗玥拿着帕子给钮祜禄氏擦了擦汗,转头冲接生的嬷嬷道,“怎么耽搁了这么久?孩子出来了没有?”   为首的嬷嬷姓任,在京城也是老资格的接生嬷嬷了,听到诗玥问话并未在意,转身将湿透的棉布扔进水盆里,“格格你得多用力,孩子养的大,头再露不出来就危险了。”   “我,我不行……”钮祜禄氏紧抿着唇,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下。   诗玥握紧了钮祜禄氏的手,沉下嗓音道,“容月,你再加把劲,贝勒爷就在产房门外等着呢。你忘了你跟我说过的话,老天给了你这么大的福分,你怎么也不能白费了上天的心意。”   “姐姐,”钮祜禄氏流着泪,借着诗玥的手用力,可过了半晌,还是不见一点动静,“我,我不行了,疼,好疼……”   “容月,”诗玥安抚着钮祜禄氏,又焦急地抬头看向接产的几位嬷嬷。   任嬷嬷直起身子,看了钮祜禄氏一眼,重重地叹了口气,“拿剪刀来!”   跑腿的小丫头捧了放在红绸上的银剪来,任嬷嬷拿起剪刀,掀开盖在钮祜禄氏双腿上的锦被。   “你们干什么?”诗玥一时惊愣,抬手握住任嬷嬷的手腕。   “格格使不出力气,孩子生不下来,再这样下去有夭折的危险,”任嬷嬷的力气很大,一挥手就将诗玥甩开,“小主的担心,奴婢们明白,但事关皇家血脉,谁也耽误不得。”   “住手!”诗玥喝住任嬷嬷,看了看半昏半醒的钮祜禄氏,又看了看血迹斑斑的床褥,一时矛盾不已。   曾几何时,她把这个孩子看的比自己还重,只因她明白,只有这个孩子平安出生,那个人才有可能回到府邸。可在照顾钮祜禄氏的这几个月中,她跟容月间的情分也日益深刻。她了解钮祜禄氏,这人的内在远不如外表那般单纯,当初刻意接近她,也是为了在后宅立足。但人心都是肉长的,两人在这恩宠稀薄的贝勒府相伴日久,原来的小心思就都成了笑谈。   如今,她要在孩子和钮祜禄氏间选择一个,福晋那句皇家血脉,责任之重,她此刻才明白过来。   “小主不要耽误时辰了,”任嬷嬷冷冷地瞥了诗玥一眼,“四爷的子嗣有碍,您也付不起责任。”   眼见任嬷嬷又俯下身去,诗玥立时僵在原地,她想让苏培盛回来,这一年来,她每天做梦都在期盼苏培盛回来,哪怕两人不能见面,不能说话,她也想和他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可是……如果眼下是苏培盛在这儿,他会怎么做?   “不行,你住手!”诗玥一时惶然,推开任嬷嬷,“我是奉福晋之命进产房来的,我既然来了,自然能付得起责任。”   “姐姐……”钮祜禄氏微微睁开眼,声音虚弱至极。   “容月!”诗玥奔回床前,握住钮祜禄氏的手,“你再使使力气,你再加把劲!你要眼看着老天把这份福气收回去吗?你要一辈子做个平庸的内宅妇人吗?你的锐气呢,你的坚持呢!你不能放弃啊!”   钮祜禄氏紧抿着唇,一手攥紧被单开始用力。   诗玥见状,又转过头瞪着任嬷嬷道,“嬷嬷是知道这个孩子对四爷府的重要的,但你知不知道,床上的人是这个孩子的生身母亲?若生下来的是个男孩,就是四贝勒的长子,钮祜禄容月就是长子的生母!今天你不尽心尽力,只图一时之安,他日被贝勒爷跟福晋知道了,被四爷府未来的大阿哥知道了,你以为自己还能全身而退吗?”   任嬷嬷一时愕然,转头看了看门外,略一沉吟道,“小主开始用力了,让人盛碗参汤来。刘嬷嬷你按着小主的肚子,柳丫头你帮我撑开小主的产道……”   屋内众人又开始忙活起来,诗玥握紧钮祜禄氏的手,看着她青筋暴起的额角,在心里默默祈祷。   暖房外,四阿哥转来转去的一刻也停不下来。   年氏捧着斗篷走出屋门,放轻音量道,“贝勒爷也别太着急了,女人生孩子都有得折腾呢。这外头寒气重,您不想进屋,怎么也得把斗篷披上吧。”   四阿哥叹了口气,接过斗篷披在身上,盯着暖房的双目中间皱起一座山峰。   小厅内,李氏见着年氏上赶着陪在四阿哥身边,不屑地冷笑一声。转过头来时,福晋还在捻佛珠诵经,宋氏低着头不言不语,倒是一向沉静的耿氏,竟正捧着瓷碗喝粥。   想到年关前,这耿氏不知耍了什么花招,先是陪着四阿哥在东花园散步,后又引着四阿哥在她那儿过了一晚。自那以后,这耿氏便不像从前一样毫无存在感了。四阿哥有了什么赏赐,总不会少了她那一份。   “耿妹妹还真是心宽啊,”李氏捏着帕子掩了掩唇角,“钮祜禄妹妹这一胎连宫里都分外在意,耿妹妹还能安然地喝粥饱腹,真让姐姐佩服。”   耿氏放下粥碗,冲李氏笑了笑,“让姐姐见笑了,妹妹这几日身子不好,空着肚子容易恶心——”   耿氏的话还未说完,一声清亮的啼哭从产房传来。   福晋猛地睁开双眼,李氏、耿氏双双起身道,“生了,生了,一听哭声就是个阿哥!”   任嬷嬷小跑着掀开帘子,一脸喜气地跪在四阿哥身前道,“恭喜贝勒爷,是位阿哥,八斤八两的胖小子!”   “好,好,”四阿哥止不住地咧嘴,被年氏扶住手臂,“来人啊,赏!给宫内报信儿,今儿府内大贺!”   “是,”张保等人也面露喜色,纷纷俯身领命后忙碌去了。   产房内,孩子的哭声尚未停歇,诗玥守在钮祜禄氏身旁,看着嬷嬷怀里的大阿哥道,“一出生就这么大的孩子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看那小脸上一点褶儿都没有,以后准是个有福气的。”   钮祜禄氏虚弱地笑了笑,“他倒是有福气了,我这做额娘的可没少遭罪。”   诗玥弯着嘴角,拍了拍钮祜禄氏的手,“你呀,这下算是熬过来了。等咱们哥儿一天天长大,有你享福的时候呢。”   “姐姐,”钮祜禄氏拽住诗玥的手,“我不想说什么感激的话,但我钮祜禄容月对天发誓,以后有我一天,有这孩子一天,就决不让姐姐受半点委屈!”   刚出生的大阿哥被收拾妥当,裹得密密实实地送到了四阿哥手上。   “哎哟,这孩子真是福气像,”李氏碰了碰那尚且粗红的小脸,“刚一出生就这么大,咱们还是第一次见呢。”   福晋坐在一旁,脸色也难得地温和了许多,四阿哥转头看了看,伸手将孩子递给了福晋。   福晋一时征愣,小心地接过大阿哥,襁褓里红润的嘴唇蠕动了半晌,蹦出颗奶泡,又咕哝地睡了。   围着看的主子们都掩着嘴笑了起来,福晋却渐渐红了眼睛,小心地跟孩子碰了碰额头,触及的温暖像是冬日升起的暖阳将尘封已久的寒冰化开了一道裂缝。   “你看我,”福晋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今儿可是个好日子呢,大阿哥和钮祜禄氏都平平安安的,现在只差皇阿玛给赐个好名字了。”   四阿哥弯起嘴角笑了笑,“报信儿的已经进宫了,皇阿玛和额娘应该都很高兴。今儿个钮祜禄氏跟武氏都是大功臣,就由福晋做主,好好赏她们吧。”   “贝勒爷说的是,”福晋把孩子递给了伺候的嬷嬷,“钮祜禄氏身旁养了孩子,以后怕是不便再跟耿氏挤一间院子了,我看不如——”   “福晋,”耿氏打断了福晋的话,由青芽扶着起身一礼道,“钮祜禄妹妹诞下了大阿哥,妾身理应搬离院子才是。只是,妾身近来身子不舒服,因钮祜禄妹妹就要生产,没敢太过声张。昨儿个叫了府里的老嬷嬷给看了看,嬷嬷说,妾身可能有孕了。”   二月二十一,吉盛堂   苏伟从唾沫星子乱飞的张起麟嘴里知道了钮祜禄格格安全生下大阿哥,及耿氏有孕的消息。   昨儿一天,四爷府是热闹非凡,大阿哥诞下后没两个时辰,康熙爷的圣旨连带着赏赐就到了府邸。而这位以福星身份降生的皇孙,在出生第一天就有了自己的大名——弘盼。   紧接着,耿氏有孕的消息也被传进了皇宫,德妃一连备了四份赏赐送进了四爷府,给钮祜禄氏的、给福晋的、给耿氏的、给弘盼的。   接下来,宫中贵妃、太子及各位皇子也纷纷备了厚礼,朝中大臣也很快得了消息,从这位皇孙被赐名的速度来看,就可以得知皇上对四贝勒子嗣的重视。   因而,眼看着到了掌灯时分,四爷府门口的马车还排着长龙。   苏伟拄着下巴听张起麟墨迹了半个钟头,只在大阿哥得名弘盼时微微变了脸色。   为什么不是弘历呢,苏伟挠了挠后脑勺,纠结了半晌,苏大公公果断放弃了蝴蝶效应的诡异逻辑问题。   “弘盼阿哥以后就是四爷府的宝贝,”苏伟一手在桌上胡乱划着,“你们在府里办事儿都警醒着点儿。”   “兄弟们明白,”张起麟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苏公公,这回该回府了吧?”   “我忙着呢,”苏伟瞪了张起麟一眼,“府里刚添丁进口,事儿肯定很多,你赶紧回去吧!”   “哎,”张起麟看着苏伟扬长而去,无奈地叹了口气。   王相卿由外归来时,门口的马车已经走了,看店的小郭告诉他,苏财东一个人在后院呆着呢。   穿过库房,进了后院,王相卿远远就看见苏伟一个人面墙而站,腮帮子像青蛙一样一鼓一瘪地缓了半天,最后竟狠狠地拍了拍脸颊,做了个握拳用力的动作,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苏弟,”王相卿状似无意地迈进院子,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王大哥,”苏伟抻了个懒腰,刹那间又变回了那个生意场上运筹帷幄的苏大财东。   “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王相卿将一柄裹着兽皮的深棕色的猎弓放到了石桌上。   “这是,给我的?”苏伟探了头过去,伸手摸了摸弓柄。   “是啊,”王相卿弯了弯嘴角,“上次你说要请老师傅做行猎的用具,我就想到了。这把猎弓是我从蒙古权贵那儿收来的,弓胎是少有的紫衫木,我又自己蘸了鹿筋、牛角。质地轻,拉力小,射程和准头确是一点不差。等再暖和些,咱们也到郊外去打打猎。呐,你来试试!”   苏伟愣愣地看了看王相卿,小心地把弓拿起来,比划了两下,“可是,我不会射箭。”   “没关系,我教你,很简单的,”王相卿笑了笑,走到苏伟身后,手把手地教他握柄、拉弓。   苏伟也兴致盎然地左瞄右对,借着王相卿的臂力,他根本不需使力。他跟着四阿哥多年,对于弓箭虽不陌生,自己上手倒是头一次。   小英子捧着热乎乎的包子蹦进后院,一眼看到抱在一起嬉笑的两人傻在了原地,圆滚滚的包子落到地上,他家二师父这是想把天捅个窟窿吗? 第238章 炮灰   康熙四十五年   二月末,四爷府   暖房里烘着炭炉,钮祜禄氏带着玉蝶抹额靠坐在床头,看着诗玥抱着大阿哥在屋里溜达,“姐姐坐下来歇歇吧,这屋子里热,你看你都出汗了”。   “我没事儿,”诗玥弯了弯嘴角,“咱们这大阿哥啊,皮得紧,就喜欢人抱着他四处晃悠。”   “还不是姐姐惯的,”钮祜禄氏接过慕兰递来的补品,一勺一勺慢慢地喝着,“这孩子一出生就让他额娘吃尽了苦头,我就不乐意哄他。”   “又说任性的话,”诗玥笑了笑,把好不容易睡着的弘盼递给了奶娘,“西配院那边都收拾好了,等你坐完了小月,直接搬回去就是了。”   “那姐姐你呢,”钮祜禄氏放下碗,眨了眨眼睛,“说好了咱们一起住正屋的,你搬没搬到西三间去?”   “你就别瞎安排了,”诗玥点了钮祜禄氏一下,“宋格格住到了李侧福晋的院里,心里肯定别扭呢。耿氏那儿虽说不宜动,但也用不着你给她腾地方。这回你非要来跟我住一起,把耿氏一人扔下,人家心里肯定不舒服。就是两位侧福晋那儿,恐怕也有想法。你说,你这一来一回得罪了多少人?”   “我才不管那些呢,”钮祜禄氏扭身把碗递给慕兰,“我生大阿哥时受了多少苦?再说,是福晋让我自己选地方的,我只说想和姐姐住一起,福晋就让宋格格搬出去啦,关我什么事儿?”   诗玥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原本就住在厢房里,地方也宽敞,就不动弹了。你安生地带着弘盼住在正屋,弘盼是咱们贝勒府的大阿哥,一星一点都怠慢不得。”   “姐姐总是见外,”钮祜禄氏嘟囔了几句,却也没多坚持,转而压了压嗓音道,“耿氏这回有孕也真是奇巧,算来算去,就是四阿哥年关时在她那儿住的一晚。我身边的嬷嬷都说,耿格格肯定是用了什么坐胎的秘方,才能这么精准地一举得子。”   “你听她们传得闲话,”诗玥瞥了钮祜禄氏一眼,“这怀孩子一事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世上哪有那么精准的方子?我倒宁可信前院差役们说的,咱们大阿哥是福星转世,自你有孕以后,府里才接二连三地传了喜讯。”   “哎呀,姐姐,我跟你说正经的呢,”钮祜禄氏往上拽了拽被子,“万一耿氏那儿真有秘方呢?这回趁着我搬出来,耿氏怀着孕一个人住在院子里,姐姐就多去照顾照顾她。我看那耿氏也是个知恩图报的,到时——”   “行啦,”诗玥打断钮祜禄氏的话,“我照顾你一个还不够累?好不容易等你把孩子生下来了,我歇还歇不过来呢,你就别打那些小主意了。我就说,你突然要跟耿氏分开,肯定不单纯。”   钮祜禄氏抿了抿唇,盯着诗玥看了一会儿,探出半个身子道,“姐姐,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能生,还是不想生啊?”   诗玥略一征愣,转身把钮祜禄氏按回靠垫上,“你还坐着月子呢,就别为我操心了。反正有你的大阿哥在,总不会让我晚景凄凉的,对不对?”   钮祜禄氏抿着嘴角,用力地点了点头,抓着诗玥的手左右晃了晃。   西配院   丁芪为耿氏把完了脉,向年氏俯了俯身道,“侧福晋请放心,耿格格脉象平稳,胎气也稳固。前几日体虚气若只是因为月份尚浅,喝了安胎药,已经没大碍了。”   “那就好,”年氏缓了口气,“福晋与耿格格月份都不大,以后还得劳丁大夫多往两头跑跑了。”   “侧福晋客气了,这都是奴才该做的,”丁芪又低了低头,“茶房正煎着药,奴才先过去看看。”   “好,”年氏点了点头,丁芪行礼而退。   “劳烦侧福晋挂念了,”耿氏靠坐在床头,向年氏微微颔首,“这几日总是叫大夫来给我把脉,连安胎药都一天三遍地盯着我喝,妾身这心里真不知如何感谢侧福晋。”   “不用跟我这么客气,”年氏轻拍了拍耿氏,“虽说你有孕,贝勒爷也高兴。但到底大阿哥刚刚降生,福晋又怀了嫡子,你这儿多少有些疏忽。咱们都在西配院住着,又离得这么近,我照顾你都是应该的。”   耿氏抿着唇抚了抚小腹,“大阿哥可爱的紧,福晋身子又不好,妾身也不愿贝勒爷再为我分心。有侧福晋照顾着,妾身怀着这个孩子就能更安心些了。”   年氏弯了弯嘴角,也再未说什么,恰好侍女端了安胎药进来,便赶紧嘱咐着耿氏趁热喝了。   李氏院里   虚岁已过十三的大格格茉雅奇,与小了一岁的二格格伊尔哈一同到了西配院请安。   宋氏招呼着自己的女儿,言语间又有些软糯。茉雅奇知道,额娘是因为搬出了原来的院子,面上多少有些挂不住。   “额娘不要想得太多,”茉雅奇与宋氏坐到榻上,“这两年,阿玛对额娘的看顾也不算少。只是当下,情况特殊了些。李额娘有侧福晋的位分,不是也得跟您分一个院子吗?”   宋氏看了女儿一眼,略略地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李嬷嬷将两位格格教养的很好,茉雅奇脱了幼时内向害羞的性格,行为举止上越发大气从容。就连猴子一样的二格格伊尔哈,也逐渐学会了沉淀性子,多了些皇室贵女的气质风范。   “额娘见到弘盼了吗?”茉雅奇扬了扬秀眉,“钮祜禄格格生产时,嬷嬷不准我们靠近。这几日府里又总有拜贺的人,阿玛、福晋都忙得很,我跟伊尔哈一直也没机会看看小弟弟。”   “那孩子我是见到了,”宋氏勉强地弯弯嘴角,“圆头圆脑的是个有福气的样子,就连福晋一见都很是喜欢呢。”   “那就好,”茉雅奇轻轻叹了口气,“一转眼,弘晖走了一年多了,我倒真希望这个弟弟,能给府里多添些活分气儿。”   李氏屋里,伊尔哈将裱好的画显摆给自己的额娘看。   李氏细细地看了,转头冲喜儿道,“去挂起来吧,别瞎了咱们大小姐的一番心血。”   “额娘,”伊尔哈不依地摇了摇李氏的手臂,“人家辛辛苦苦画的,你也不夸奖夸奖。”   “你呀,”李氏点了点伊尔哈的额头,“额娘还不知道你的性子,得亏是李嬷嬷的教导,能把你绑在书桌前可是不容易呢。”   “女儿现在可乖了呢,不是以前的样子了,”伊尔哈扬了扬头,小大人般地坐到榻子上。   李氏弯了弯嘴角,端起桌上的热茶轻抿了一口,“福晋现在有孕在身,你没事儿的时候多去请请安,陪福晋聊聊天。”   “女儿知道,”伊尔哈抿了抿唇角,偷偷地瞄了李氏两眼。   李氏有些奇怪地看向伊尔哈道,“你是怎么了,有话要跟额娘说?”   “恩,”伊尔哈低低地应了一声,抬手让屋内伺候的奴才都退了出去,“女儿有点儿事想求额娘。”   “什么事儿?说吧,”李氏扬了扬眉。   伊尔哈下了榻子,站到李氏跟前,“女儿知道,这次因为钮祜禄格格生产,耿格格有孕,宋额娘搬到了额娘的院子住。虽然挤了些,可女儿还是想求额娘,不要跟宋额娘交恶,否则女儿不知道该怎么跟长姐相处了。这几年长姐一直十分照顾我,尤其在弘晖走后,我……”   “好啦,”李氏打断伊尔哈的话,“额娘都多大年纪了,还用你教这些。再说,额娘跟你宋额娘都到了这把年纪,彼此之间还有什么好争的。你就放心地跟着师父学习,额娘不会教你为难的。”   “多谢额娘,”伊尔哈扬起了笑脸,略略地福了福身,便扑到了李氏的怀里。   东小院   四阿哥坐在榻上,挑拣着门房送上的拜帖看。因着弘盼的出生,想借机攀上四爷府门墙的人不少,四阿哥初始还大加庆祝,后几天就逐渐收敛了。   傅鼐与张保由外而入,向四阿哥见了礼。   “主子,咱们在佟府的人回报,这些日子八阿哥并未与佟家有任何来往,佟国维回府后见了鄂伦岱两次,就一直闭门不出了,”傅鼐拱了拱手道。   “事发突然,老八此时除了默不吭声,也没别的办法,”四阿哥捡起一张拜帖在手上垫了垫,“群臣保奏一事,佟佳氏首当其中,阿灵阿、纳兰揆叙那边怕也各有了心思。这时候,老八若是靠向了佟佳氏,势必引起另外两家的猜忌。不得不说,二哥这一手,当真高明的很。”   “主子,”傅鼐蹙了蹙眉,压低声音道,“既然佟佳氏已遭此大难,与八贝勒也生了嫌隙,不如咱们——”   “不行,”四阿哥摆了摆手,“我跟佟国维的恩怨可不浅,就算要合作,爷也难以轻信他们。更何况,眼下佟佳氏成了皇阿玛的眼中钉,我更不能随便去沾染。你先把马齐那边安排好,其他的不用管。二哥一天未出咸安宫,一切都还难以下结论。”   “是,奴才告退,”傅鼐行礼而下。   傅鼐出了门,张保慢腾腾地上前了一步。   四阿哥看了张保一眼,幽幽地开口道,“张起麟叫不回他,你也不行?”   “苏公公的脾气……”张保抿了抿唇,“其实苏公公就在小院里住着,主子若是想了,随时都能看着。而且,苏公公现在的生意也才刚起步……”   “你们倒会帮他说话,”四阿哥瞪了张保一眼,别过头,“罢了,等这阵子事儿过了,爷亲自去把他抓回来。他敢不听话,爷就叫人把那间破铺子封了,看他回不回来!”   张保抿了抿唇角,没答话,沉吟了片刻开口道,“苏公公也是挂心着府里的,这次奴才去,苏公公还特意嘱咐了一件事儿。也是奴才们疏忽了,要不是苏公公提醒,就怕酿成大错了。”   “什么事儿?”四阿哥蹙了蹙眉。   张保微微颔首,“苏公公说,弘盼阿哥虽为府内长子,但不可称为大阿哥。弘晖阿哥是以世子礼下葬的,待重修玉蝶时,必然是要记录在册的。是以,于情于理,弘盼阿哥都该是二阿哥才对。”   四阿哥一时惶然,单手敲了敲额头,这事儿竟然连他与福晋都疏忽了。   因着弘盼的出生,满府喜气洋洋,奴才们一早就一口一个大阿哥,叫的习惯了竟未察觉出不妥。这要是福晋那边先发现了,势必要难受一阵,说不准又要开始别扭了。   “苏培盛说得有理,”四阿哥想起了弘晖,深深地吸了口气,“传爷的话,弘盼为府内二阿哥,以后不得再称呼为大阿哥,有违者杖责二十。”   “是,”张保俯身领命。   傍晚,福晋院里   乌雅氏与乌喇那拉氏嘉仪陪着福晋用了晚膳,奴才们刚撤去桌子,下人来报,两位小格格来请安了。   “快请进来,”福晋弯了弯嘴角,转头冲乌雅氏道,“这两个姑娘只比嘉仪小了三四岁,应当能谈得来。”   “福晋抬举了,嘉仪哪能跟贝勒府的格格们比,”乌雅氏笑着客气道。   说话间,茉雅奇、伊尔哈已经迈进了内厅,“女儿给母亲请安。”   “起来吧,”福晋笑了笑,给两位小格格引荐了乌雅氏与乌喇那拉氏嘉仪。   “本来是想白天来的,可女儿们听说,母亲这儿有很多拜贺的访客,就没敢来打扰,”茉雅奇坐到福晋的手边,微抿着唇角道。   “这几日是忙了些,”福晋让侍女们上茶,“说起来,你们两个还没见过弘盼吧。今儿个晚了些,等明天,你们跟着我到暖房那边去看看。那孩子,长得可喜人了。”   “母亲真好,我和姐姐也正惦记着呢,”伊尔哈接话道,“不过,母亲也怀了孩子,要当心些别累着。”   “母亲知道,”福晋伸手拍了拍伊尔哈的小脸,“你们两个没事儿就来母亲这儿坐坐,也跟嘉仪做个伴。”   “嘉仪姐姐长得漂亮,母亲不说,我们也要来的,”茉雅奇看了乌喇那拉氏嘉仪一眼,弯起嘴角道。   “哎哟,这真是让人羡慕,”乌雅氏捏着帕子掩了掩唇角,“两位小格格对福晋恭谨又孝顺,如今府里添了大阿哥,等福晋肚里的——”   “额娘,”乌喇那拉氏嘉仪突兀地打断了乌雅氏的话,随即低下了头。   “这是怎么了,嘉仪?”福晋微扬眉梢,“你额娘哪里说错了?”   “我——”嘉仪看了看福晋,又看了看乌雅氏,低下头道,“是侄女儿矫情了,就是觉得不应该称呼弘盼阿哥为大阿哥,毕竟姑母的弘晖才是……”   福晋一时征愣,这可大可小的一个失误像一柄冻在寒冰中的匕首,带着冷冷的嘲讽与不屑,狠狠地刺在她的心上。   一旁,听了乌喇那拉氏嘉仪的话,茉雅奇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嘉仪瞥了瞥在场众人,小声地继续道,“侄女儿知道自己越矩了,还请姑母别怪罪。如今,弘盼阿哥是贝勒府的长子,府内属人一时高兴,称呼上肯定也没有细究。贝勒爷整天忙里忙外,府内的其他小主怕也没法跟姑母感同身受,侄女一时大胆——”   “嘉仪小姐多虑了,”茉雅奇打断了乌喇那拉氏的话,转头冲福晋道,“原来母亲还没得到消息,看来是奴才们不敢打扰母亲用膳。我跟伊尔哈刚刚过来时,正听张保公公传阿玛的命令,弘盼阿哥为二阿哥,以后谁再称大阿哥,杖责二十。”   “哎呀,”伊尔哈夸张地捂住嘴巴,满是同情地看着乌雅氏道,“虽说姨母是客人,但我阿玛向来说一不二的,不知道女子犯过能不能把杖责换成掌嘴呢?”   乌雅氏僵在原地,茉雅奇笑了笑道,“伊尔哈你又任性了,姨母怎么说也是母亲的长辈,怎么能掌嘴呢?再说,不知者不怪。不过,嘉仪小姐倒是很明事理,就是提议的晚了些。这不知情的,怕是会以为嘉仪小姐想我阿玛的一时疏忽,挑拨我们父亲跟母亲的关系呢。” 第239章 心计   康熙四十五年   二月末,四爷府   入夜,福晋堂屋中,烛影斑驳的窗棂上映出几个娇俏的人影。   茉雅奇的话音一落,乌喇那拉氏嘉仪僵在了原地,乌雅氏慌乱地起身道,“福晋,嘉仪绝没有挑拨的意思,咱们都是一家人,嘉仪也是一心为您着想——”   “行了,”福晋打断乌雅氏的话,有些疲惫地向后靠了靠,“不过是几个女儿家的玩笑话,你还当真了。”   “是侄女唐突了,”嘉仪低下头抿了抿唇,伸手拽了拽乌雅氏的袖子。乌雅氏见福晋没有追究的意思,才勉强撑着笑坐了回去。   “母亲是累了吧?”茉雅奇偏头看了看福晋,“今儿本也晚了,女儿们就不扰您休息了。”   福晋弯了弯嘴角,扬手让诗环端了两匹布料进来,“这是今年新进的苏绣,样子很是别致,正好你们来了,就直接带回去吧。”   “多谢母亲,”茉雅奇、伊尔哈齐齐行了礼,又朝乌雅氏点了点头,没再理会乌喇那拉氏嘉仪,带着丫头们径自离去。   屋子里静了下来,福晋的脸色也越来越暗,乌雅氏左右看了看,刚想带着嘉仪起身告退,就听福晋一声长叹。   “额娘去的早,阿玛年纪又大,”福晋歪靠在软垫上,“我幼时多劳嫂嫂、兄长们照料。如今,阿玛离世,我孤身一人,不能借姻亲之力帮衬家里人,心里也难受得紧。”   “姑奶奶这话就见外了,”乌雅氏瞥了闷不吭声的嘉仪一眼,自己捏着帕子按了按眼角,“自打我嫁进公府,就与姑奶奶最亲,看着姑奶奶由水灵灵的小女儿一天天长成俊俏识礼的大姑娘,我这心里跟生养嘉仪的时候也不差分毫了。你的兄长,虽说不争气,但对姑奶奶是疼到骨子里的。如今,家里之所以急着争些前程,也是怕阿玛走了,弘晖没了,你身后失了靠山,在这王公侯府里受委屈。”   “哥哥嫂嫂一心为我着想,我都明白,”福晋苦涩一笑,“我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也不想丢了亲人间的情分。今儿个,咱们就把话说开了,哥哥、嫂嫂是打算给嘉仪觅个皇亲贵戚的姻缘?哪怕是做妾、做格格都无所谓吗?”   乌雅氏干干地抿了抿唇,沙哑着嗓子道,“嘉仪是我和你哥哥的长女,我们也舍不得。但,咱们府上你也知道,光有个空架子……”   “我知道了,”福晋轻叹口气,目光往旁边偏了偏,“嘉仪,你老实跟姑母说说,如此应承你父母的安排当真心甘情愿吗?”   嘉仪抿了抿唇,抬头看了福晋一眼,低下声音道,“侄女儿自小体弱,阿玛、额娘为了我不知费了多少心。如今,侄女儿肝脑涂地,尚不能回报其万一。只想以一己之身,为家里尽点儿力,让阿玛、额娘不用再那么辛苦。”   福晋抿着唇,点了点头,“你既有此孝心,姑母就成全你。不过,四爷性子顽固,这姑侄共侍一夫的事儿,肯定不会同意。”   “姑母,我——”嘉仪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尤为惹人怜爱。   福晋敛了敛眉目,往后靠了靠道,“你也不用担心,京里这么多成年的皇子,姑母又有孕在身,为你求个去处还是不难的。”   “哎哟,”乌雅氏闻言眼中一亮,起身福了一礼道,“那就都靠姑奶奶了,以后嘉仪嫁出去,多少也能帮衬着姑奶奶一些,咱们家里也能放下心了。”   福晋微微弯了嘴角,没再说话,跟一脸喜气的乌雅氏不同,嘉仪一直垂着头,满心的不甘愿。   将两位女客送出门,诗瑶满面的晦气,回身扶起福晋道,“主子也真是的,哪有这样的娘家人。您就该听了二格格的话,一人掌嘴二十,通通赶出府去。这老爷是不在了,要是在的话——”   “阿玛要是在,”福晋打断诗瑶的话,“嘉仪就不会到咱们府上来了。”   “主子,”诗瑶愤懑地拧紧眉头,“您真要为嘉仪小姐求指婚啊,这样的人嫁到哪家都是个麻烦,回头要是给您招祸端可怎么办?”   “你放心吧,”福晋扶着诗瑶的手臂走进卧房,“我刚刚既然应了,就替她想好了人家,既然她连做妾都不介意,我又何必断了人家的前程呢?”   “主子想的是哪一家?”诗瑶试探地眨眨眼睛,“是十四阿哥,还是十三阿哥?”   福晋冷冷一笑,摇了摇头,“若是我记得没错,八福晋年前刚刚小产,八爷府上还没个正经的妾侍吧?”   诗瑶眼睛一亮,点点头道,“是,奴婢听人说,年后八福晋接了两个良家女孩进府,但一直没个正经位分。想是以后生了孩子,也得直接抱到八福晋名下养着的。”   “这就是了,”福晋在梳妆台前坐下,“回头我去问问贝勒爷,八爷一直没有子嗣,想是皇阿玛那边也十分着急的。乌喇那拉氏好歹是满族大姓,配给八爷做格格,也不算高攀。”   “主子宅心仁厚,”诗瑶替福晋摘下发簪,“就算为了家里好,这嘉仪小姐也得尽早打发出去。”   福晋看着铜镜中的人影,轻轻抚上鬓边,末了,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三月初至,京中已现了春意。   遭了圣训的佟国维大病一场后,上了告老请退的折子,一时间朝野哗然。   万岁爷倒并未多加挽留,赏了一些金银玉器,便准了佟国维的请求。   八阿哥一派似乎偃旗息鼓,皇上打算让太子迁回毓庆宫的消息也一早传开,为太子歌功颂德的折子又宛如雪片般飞向皇宫。   乾清宫   康熙爷坐在龙案后,眉头微蹙,李光地伺候在一旁,将批复好的折子挨个登记。   顾问行躬身迈进屋门,向皇上俯了俯身,“万岁爷,四阿哥出了内阁,就直往咸安宫去了。”   “他倒是光明磊落,”康熙爷住了笔,向椅背上靠了靠,“佟国维告老,老八那儿有什么动静没有?”   “回万岁爷,八贝勒一直闭门不出,奴才也没得到什么消息,”顾问行微微颔首。   李光地向后退了一步,拱了拱手道,“皇上,眼下二月已过,储位之事一直让朝臣悬心。依微臣看,是时候让太子搬回毓庆宫了。”   “你说得有理,”康熙爷垂眸若有所思,“当初朕巡幸畿甸时,胤禛说,朝臣由支持胤禩转而支持胤礽,多是有所图谋。眼下依你看,朝野上下对太子一片的赞誉之声中,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呢?”   李光地微微一怔,低头垂首道,“微臣愚笨,朝臣惯会见风使舵,真实心意如何,实在难以察觉。不过,八贝勒年纪尚轻,根基又不深,朝臣未必都肯一心一意帮他。只要万岁爷多加引导,想是不会犯下大错的。”   “是啊,胤禩到底年轻,”康熙爷缓了口气,转而吩咐顾问行道,“让人打扫毓庆宫吧,缺什么少什么都直接从内务府取最好的。”   “是,奴才遵命,”顾问行跪礼而下。   康熙爷微阖双眼,靠着椅背半晌没再说话,李光地垂首立在一旁,心下隐隐预感,真正的浪头才刚到脚下。   “传谕领侍卫内大臣、吏部尚书,”康熙爷睁开双目,嗓音深沉,“去王鸿绪顶戴,罢免其兵部尚书一职……”   咸安宫   太子与四阿哥对面而坐,玉质的香炉烟尘渺渺。   太子一手拢了拢香气,微微眯起眼道,“这是我新得的沉水香,上好的紫檀木,兑了晨起的露水,闻着清淡雅致,细品却韵味悠长。这整个宫中,也就四弟过来时,我才舍得添上一匙。”   “二哥客气了,”四阿哥弯了弯嘴角,“我却不知二哥什么时候喜欢上香料了?这红袖添香,总得佳人在侧,别有一番闲情雅致才是。”   太子笑着摇了摇头,“我不过是闲得无聊,寻些乐子罢了。这四四方方的围墙,四四方方的天,能得些兴味的只有这些趋炎附势的东西了。”   “二哥一番好手段,”四阿哥端起茶碗,刮了刮茶末,“重入朝堂不过是世间的事儿,毓庆宫空荡荡的摆在那儿,却是任谁也进去不去的。”   “这也得亏着四弟帮衬,”太子端起茶碗,取笑地跟四阿哥碰了碰杯。   “殿下,四贝勒,”侍卫统领卫敏由外而入,向两人匆匆行礼。   “什么事儿?”太子微微扬眉。   卫敏垂头拱手道,“万岁爷刚刚下了谕旨,罢免了兵部尚书王鸿绪的官职,还斥责了阿灵阿、纳兰揆叙等人,前后缘由大体与佟国维相同。”   “群臣保奏,暗通款曲……”四阿哥蹙了蹙眉,脑中一个念头倏地闪过,“二哥,皇阿玛此番——”   “破坏了我的计划,”太子脸色暗沉,“皇阿玛免了王鸿绪的职位,又斥责了阿灵阿、纳兰揆叙,看似继续打压胤禩。实则,正破了此前胤禩身后几大势力互相猜忌的困顿局面。” 第240章 拉弓射箭   康熙四十五年   三月初,佟府   佟国维褪去了一身官场习气,棕褐色的对襟长袍,花白的辫子倒像个悠然自得的山间老翁。   鄂伦岱坐在佟国维下手,眉目间难得地有所缓和,“虽说,眼下太子重新理政已成定局,但好在八贝勒那儿没受太大影响。王大人虽说被罢免官职,但他手上有《明史》的初稿,重回朝堂是指日可待的事。”   佟国维轻轻吹了吹碗里的茶,抿下一口,“太子依然稳居东宫,八阿哥却还是个不得皇上看重的贝勒。九经三事殿一事儿,本是皇上让众臣推举理政的皇子,最后却因八贝勒得群臣保奏,让万岁爷硬生生地将此事推到被囚禁的大阿哥身上,连消带打地压下了八阿哥的声势。可见,圣上的心是没有一丝一毫落在八阿哥身上啊。”   “叔父的话,侄儿也想过,”鄂伦岱微微颔首,“不过,此时下结论还为时尚早。八贝勒虽屡遭圣上斥责,但终未落下什么实过。而且此次圣上贬斥各大世族,也有平衡八贝勒身后势力一说。毕竟,太子在前朝的根基深厚,若论实力而言,八阿哥怎么也是差上半分的。”   “你说得也有理,”佟国维放下茶碗,抚了抚胡须,“但凡事总要早做准备的好,这一次太子搬回毓庆宫,皇上一定会有所动作。宫中的几位成年皇子也是时候出宫了,我估摸着圣上一定会大加封赏。届时,咱们总要擦亮眼睛,对万岁爷而言,年轻的阿哥总比成年的更好驾驭。”   “侄儿明白了,”鄂伦岱低了低头,“此次叔父自请告老,以退为进地保下了咱们佟佳氏的元气,侄儿心里甚为感激。堂弟那里,在御前侍卫衔上也呆了很久了,不如侄儿想想办法——”   “不用了,随他去吧,”佟国维皱了皱眉,“就因着那个名唤的四儿的小妾,咱们佟佳氏都成了满京城的笑柄了。”   “堂弟也是一时性情,”鄂伦岱抿了抿唇角,“论起能力来,是一丝一毫不逊于旁人的,叔父也不要太担心了。”   佟国维深吸口气,点了点头,掀开茶盖时,掩住了眸中的一抹异样。   三月初八,御门听政   太子搬出咸安宫,重归朝堂,皇上特命文渊阁大学士李光地、刑部尚书张廷枢辅佐太子理政。   下朝后,太子应付了一干上前恭贺的朝臣,与四阿哥一起向日精门走。   “如今二哥重掌东宫,弟弟也能休息休息了,”四阿哥深深地吸了口气,“弘盼一天一个样的长,我整日泡在内阁里,都没功夫抱上他几次。”   “倒是让四弟埋怨了,”太子弯了弯嘴角,“待弘盼满月礼时,二哥定送上份大礼,不会让四弟白辛苦这些时日的。”   “那弟弟就不客气了,”四阿哥拱了拱手,两人相视而笑地出了日精门,却不想正碰上个熟悉的人。   “胤禩给太子殿下请安,”八阿哥看上去瘦了很多,脸颊两旁都微微下陷。   “八弟客气了,”太子抽出了腰间的折扇,在手中慢慢把玩,“听说八弟近来一直在府中闭门思过,怎么今儿个进宫来了?”   八阿哥面色未变,只微微颔首道,“弟弟再三犯错,本不该轻易出府的。但二哥身子大好,群臣朝贺,弟弟也是身上一轻,便冒然进宫来了。适逢此时,皇阿玛的心情肯定会好上许多,弟弟也是想借借二哥的福气,讨得皇阿玛原谅,还请二哥不要见怪。”   这一番话说的,可谓谨慎恭敬,谦和有礼,哪怕再大的嫌隙都让人挑不出一个“不”字来。四阿哥站在一旁,也不由得暗生佩服,论起圆滑处世,皇子间怕是还没有人能比得上这位贤德的八弟。   太子的折扇在手上轻敲了敲,末了无谓一笑,“咱们都是亲兄弟,有什么见怪不见怪的。八弟的事儿,若是皇阿玛再行追究,不妨来跟二哥讲,二哥替你去跟皇阿玛求求情。毕竟,二哥如今能身子大好地站在乾清宫外,也要多亏了八弟你的一番用心啊。”   八阿哥略一征愣,却并未露出惊讶,依然谦和地站在原处。   “四弟,咱们走吧,”太子敛了面上的笑意,转身离去。   四阿哥随后,与八阿哥擦肩而过时,八阿哥微微抬头,“四哥喜获麟儿,八弟在此恭贺了。”   四阿哥眯了眯眼,落下了满目冰霜,没多理会八阿哥,尾随太子而去。   从宫中出来时,已过晌午。   兆佳氏恩绰伺候着四阿哥上了马车,压低声音道,“您与太子去了毓庆宫后,八贝勒碰到了鄂伦岱大人,两人聊了一会儿,才各自离去。”   四阿哥冷冷一笑,靠坐在车壁上,“我就知道,他突然进宫,肯定是有所谋算。佟佳氏的势力遍布前朝后宫,他怎么肯轻易放弃呢。”   马车驶上长街,张起麟掀开车帘问道,“主子,咱们是回府,还是——”   “去苏培盛那儿,”四阿哥闭着眼,靠在软垫上。   张起麟暗暗地翻了个白眼,不知道刚才谁跟太子爷说,好久没抱到弘盼阿哥来着……   马车一路驶进了隆福寺的弄堂里,小英子正捧着大扫帚清扫院子,见到四阿哥下了马车,手上的扫帚应声而落,“奴才,奴才参见贝勒爷!”   四阿哥皱了皱眉,向空落落的院子里看了看,“苏培盛呢?”   “嗯……回贝勒爷的话,”小英子抓了抓后脑勺,“师父还在铺子里呢。”   一旁的张起麟也蹙了蹙眉,这小英子以前没有面上藏不住事儿的毛病啊,今儿是怎么了?   “去吉盛堂,”四阿哥扫了小英子一眼,回头就要上车,小英子却猛地窜了起来,挡到车前。   “贝勒爷在院子里休息吧,奴才去把师父叫回来,省得您来回跑了,”李英公公一脸谄媚地笑。   四阿哥定定地看了小英子半晌,眉间的山峰越拢越深。   吉盛堂的铺面到了下午,基本没什么生意了,伙计趴在柜台前打着瞌睡。午后的阳光透过门脸,暖洋洋地晒进来,倒是个睡午觉的好时候。不过,铺子的后院却没有那般静逸,呼呼哈哈的声音很是热闹。   苏大公公撑着弓弦,朝墙面下一溜的靶子上射的热火朝天。王相卿一脸好笑地陪在一旁,时不时地上前纠正纠正动作,挽救一下苏伟拿惨不忍睹的弱鸡臂力。   小英子硬着头皮将四爷迎进后院时,正碰上那么一副光景。   李大公公还是很感谢上苍,没让贝勒爷看到那两人相拥的热血场面,不过眼下的一幕也足够苦命的公公们仰天长啸了。   十指相缠,对视而笑,搭箭弯弓后,正中靶心,另配上了某人不合时宜的大声欢呼。   张起麟无声地向后退了十步,却还是觉得周遭的空气几乎凝滞,心里暗暗地把不懂事儿的小英子骂了一溜够。早知道是这种情况,他就应该以死相谏,当场撞晕在小院里!   “怎么有点儿冷啊,”苏伟摸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无意识地一转头,冻在了原地。   王相卿顺着苏伟的视线看了过去,眼中微微诧异,“这位是?”   四阿哥一步一步地迈进院里,眼中除了苏培盛再无旁人,苏伟往旁边蹭了两步,又蹭了两步,最后躲到了廊柱后头。   “李兄弟,这位老爷是?”王相卿察觉了一些异样,转头看向了小英子。   小英子瞄了四阿哥一眼,干干地咽了两口唾沫,他家师父是想暂时隐瞒身份的,可以目前的情况看,谁敢替贝勒爷开口啊。   “您是来找人,还是来做生——”   “在下姓尹,”四阿哥打断王相卿的话,视线却还落在柱子后头露出的半个身子上,“在家行四,是你们苏大财东的旧友。”   “哦,尹四爷,”王相卿并未追根究底,面上一变,向四阿哥拱了拱手,“在下王相卿,是吉盛堂的掌柜,刚才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无碍的,”四阿哥抿了抿嘴角,最后瞪了一眼柱子后头探出的半对大眼睛,伸手将石桌上的猎弓拿了起来,“紫衫木的,很少见啊。”   “尹四爷是行家啊,”王相卿笑了笑,“这紫衫木质地轻,苏弟不善拉弓,我特地送给他玩的。”   四阿哥抿着唇角微微点头,捡了只带着铁头的箭矢,拉满弓弦,一阵划破风声的呼啸,刚刚苏伟与王相卿一起射出的木箭被从正中射穿,落到地上,四阿哥的箭则正中红心。   “好!”张起麟猛地拍起了巴掌,被苏伟暗暗一瞪,又尴尬地搓了搓,垂首站到一旁。   “尹四爷好箭法啊,”王相卿弯了弯嘴角,面上的和气敛去了半分。   苏伟见状,硬着头皮走了出来,“四爷从小拉弓,练出来了,额呵呵……”   某人的傻笑被人一瞥,就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四阿哥把猎弓在手上垫了垫道,“弓胎是好东西,只是弓弦太硬,苏伟幼时没干过重活,臂力不够,应拉下去怕会上了筋骨。”   说着,四阿哥伸手掐了苏伟手臂一把,“哎呀!”苏大公公捂着胳膊蹦到一旁,疼的眉头都皱到了一起。   “苏弟,”王相卿面露惭愧,“是大哥想得不周到了,我这就去找大夫——”   “不用了,”四阿哥一步步走到苏伟跟前,苏大公公立刻露出个灿烂的笑脸,试图力挽狂澜。   “我车上有上好的伤药,不劳王掌柜费心了……”   热热的气息吐在苏伟耳畔,苏伟缩了缩脖子,冲王相卿咧了咧嘴,亦步亦趋地跟着四阿哥走出了院子。 第241章 心伤   康熙四十五年   三月初八,弄堂小院   “疼,疼,疼!”正屋里一阵毫不遮掩的呼痛声。   院外,张起麟、小英子对视两眼,面无表情地各自负手托腮,望天发呆。   “疼也忍着!”屋内,四阿哥把苏伟按在榻上,燃着火的药酒毫不留情地搓在苏大公公的手臂上。   “你这是公报私仇,睚眦必报!”苏伟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己通红的胳膊,一阵阵钝痛随着四阿哥的动作窜上眉心。   四阿哥抬头瞪了苏伟一眼,手上的劲儿又加了半分,“不把筋骨揉开了,以后有疼的时候呢。你给我老实点儿,别乱动!”   “你找大夫来给我揉嘛,你手法一点都不好!”   “闭嘴!”   ……   一碗药酒都燃尽了,苏伟的两条胳膊又红又肿,活像一对熟过头的大萝卜。   四阿哥净了手,也不说话,只阴沉着脸坐回榻边。   苏伟咕哝了半晌,硬撑着嗓子道,“我不想回府,我的酒楼快收拾好了,我还要开火锅店呢。”   四阿哥没吭声,呆坐在原地不动。   苏伟等了半晌,没有回应,壮着胆子抬起肿肿的胳膊捅了捅,“我就在京城,又不是见不到,孩子——”   “不回就不回吧,”四阿哥突兀地打断苏伟的话,“你在这里呆着开心就在这儿呆着,爷勤过来就是了。”   苏大公公愕然,瞪着四阿哥半天没缓过来。   四阿哥转头看着苏伟,半晌扯了扯嘴角道,“在外面呆着,也不许任着性子胡闹,别像今天似的,让爷担心。”   苏伟眨了眨眼睛,四阿哥站起身深吸了口气,“二哥搬回毓庆宫了,老八那儿也要活分起来了。这几日都呆在宫里,今儿怎么也得回府去看看。你好好歇着吧,爷明儿个再过来。”   说完,也不等苏伟反应,人已迈出了房门。   “主子?”张起麟一脸困惑地迎上了四阿哥。   “回府!”四阿哥目不斜视地往马车而去。   小英子顿顿地行礼送走贝勒爷,看着一行人呼啦啦地奔向长街,转身冲回了屋里,“师父,您跟贝勒爷怎么了?吵架啦!”   苏伟瞥了小英子一眼,还兀自愣愣的,半天后才挪了挪身子道,“你让库魁回府一趟,告诉张保马上来见我!”   马车上,四阿哥靠着软垫,面色黑得像锅底。张起麟躲在车门旁,心里第n次地把某位胆大包天的公公骂了个狗血淋头。   “给爷好好查查那个王相卿,”四阿哥冷下嗓音道,“紫衫木的弓胎在蒙古也是稀奇玩意儿,能把这东西随意送人的肯定不是寻常商人。”   “是,奴才领命,”张起麟低了低头,暗自抹了抹额角的汗珠,“主子,那苏公公那儿——”   四阿哥抿了抿唇角,半晌后叹了口气,“他不愿意回府,就让他在外面多玩玩吧。在府外,他是苏财东,有钱有势,人人争相巴结讨好。回府以后,即便爷再疼着,他也是个奴才,逢人便要行礼下跪。今儿爷看着他,没有规矩约束,也是难得地开心……就是那个姓王的……”   弄堂小院   傍晚,等待着张保的苏伟正举着萝卜一样的胳膊满屋乱转,“太子重掌东宫,八贝勒屡遭打击,按理来说,一时半刻也蹦跶不起来啦?”   小英子趴在椅背上,无语地看着自家师父抓着辫子纠结。   “八贝勒不能蹦跶了,那还能有谁?”苏伟挠了挠手臂,“难道是十四爷?这也太快了吧,十四爷都还没出宫呢……”   “师父,你到底在说什么?”小英子扁着眼道,“是你自己死活不要回府的,主子应了,你不是应该高兴吗?”   “可这不符合逻辑啊,”苏伟摊了摊手,“他一直想把我抓回府的,突然答应了,肯定有猫腻!”   小英子向天翻了个白眼,自顾自地走到桌边倒了碗茶,“师父,你到底为什么不想回府啊?咱们以前不是一直呆的好好的吗?”   苏伟努了努嘴,又挠了挠红肿的手臂道,“我在外面吃得好,住得好,又不用伺候人,干嘛要回府啊?哪有人主子不当,跑去当奴才的……”   “切,”小英子满是不屑地瞥了苏伟一眼,“也不知道当初是谁,因为一个噩梦,大老远地从行宫跑回京城,主子让人撵都撵不走——”   “你胡说八道什么呐!”苏大公公怒了,一只软垫飞过去,直接拍在小英子后脑勺上。   “我没胡说,是你不说实话!”小英子捧着软垫,梗着脖子道,“你明明担心贝勒爷担心的要死,在府外还把宫中那些事儿打听的清清楚楚的!眼下,弘盼阿哥都出生了,福晋、耿格格也都有喜了,你还有什么好纠结的——”   “孩子生下来就完事儿啦?”苏伟堵住小英子喋喋不休的嘴,“那是人,不是用来继承爵位的工具。哪个孩子不希望家庭和谐,父母恩爱啊?当初大格格为了让贝勒爷多多看顾她额娘,自请嫁去蒙古,就连弘晖——”   苏伟的话,没说完,一时哽在原地。   此时正走到屋门外的张保与库魁,对视了两眼,没敢迈进门槛。   这一夜,苏伟睡得很早。   灭了卧房的烛火,小英子小心地掩好屋门,回了自己住的西厢房。   张保与库魁正坐在屋内聊天,今儿个苏公公急着叫他过来,却根本没想起来见他。   “别看苏公公一直大大咧咧的,”库魁低叹了口气,“弘晖阿哥的死,他怕是一直没有放下。我不知道多少次起夜时,见着苏公公一个人坐在院子里。”   张保抿了抿唇,微微点了点头,“苏公公伺候四阿哥二十多年,弘晖阿哥又是他看着长大的。不说别的,就从苏公公照顾四阿哥这么多年的情分来看,怕是早把四阿哥的孩子当做自己的了。更何况,苏公公对府里的小主子们,一直有所愧疚……”   “那也不好一直不回府啊,”小英子给两人倒了茶,“在外头虽说自在,师父也整天心不在焉的。再说,我师父就是心肠软,府里那么多女主子,就算没有他,也好不到哪儿去。”   库魁猛一征愣,瞪了小英子半天。   小英子咬了咬唇,缩起肩膀,知道自己一时嘴快,犯大不敬了。   张保倒是一笑,拍了小英子两下道,“这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你放心吧,你师父什么没经历过?这样一个死结,他那样的人不会钻牛角尖的。”   翌日清晨   胳膊的肿已经消退,虽说还有些微微酸痛,但清爽了不少。   满血复活的苏大公公把在这儿睡了一晚的张保叫到饭桌前,一番审问。   “最近最大的事儿,就是分封皇子了,”张保扒了一口稀饭,“万岁爷会不会晋咱们主子的爵位还是未知数,八贝勒那儿估计也会有所动作。听主子说,太子出了咸安宫后,万岁爷频有打压控制的意思。晋位封爵当是在所难免的。”   苏伟咬着包子点了点头,“除了这个以外,就没啦?你确定咱们府上没碰上什么有危险的事儿?”   张保蹙着眉头想了半天,“真的没听说,我跟张起麟日日跟在主子身边,若真有什么严重的,我们总能得到点儿风声的。”   苏伟闷闷地吃掉包子馅儿,把包子皮扔到小英子碗里,换来个嫌弃的大白眼。   “算了,”苏伟腾地站起身,把几人吓了一跳,“我还是得赶紧把火锅店开起来。说不定,他就是想搞以退为进的那套,逼我自己回去……我就算回去,也得挣够银子才行,要不太丢人了!”   吃饭的几人齐齐地翻了白眼,集体低头,彻底忽视眼前这位下决定没有丝毫原则的苏大公公。   四爷府   张廷玉与四阿哥一同在东花园散步,“贝勒爷,万岁爷既然有意压制太子的势力,这一次分封皇子,爷的爵位肯定会得到晋升,只是不知八贝勒那边儿——”   “皇阿玛下旨贬斥了阿灵阿、王鸿绪等人,”四阿哥慢慢走在刚刚抽芽的柳树下,“如此举措,是又让这些人在老八的门下拧成了一股绳。由此看来,皇阿玛还是有意让胤禩对抗太子,平衡皇子间的势力的。”   “那,贝勒爷可有所打算?”张廷玉略略地蹙了蹙眉,“虽说,如今太子重掌东宫,可八贝勒那儿也是不容小觑啊。若是让他晋了爵位,长此以往,怕是养虎为患。”   四阿哥点了点头,眉间轻锁,“我与老八的关系已是无法缓和了,这太子之位,是断然不能让他染指的。正好,我手里还握着颗棋子,给胤禩这一伙人做挡箭牌久了,怕是早就按耐不住了……”   张廷玉领了四阿哥的密令,行礼告退。   张起麟进了东小院,向四阿哥行礼,禀告了福晋的请求。   “嘉仪?”四阿哥皱了皱眉,这几日忙里忙外,脑子昏昏的。   “就是那日,爷在东花园石门旁撞到的姑娘,”张保上前一步提点道。   “哦,”四阿哥惶然,“就是那个眼睛有点像苏培盛的女孩儿。”   两位张公公一时赧然,四阿哥却没有所觉,随意地摆摆手道,“既是福晋的娘家人,就由她做主吧。一个格格而已,入谁的府都耽误不了什么。”   “是,”张起麟领命而下。   张保有点好笑,给四阿哥倒了碗茶道,“这嘉仪小姐是福晋的亲侄女儿,福晋也是舍得,那八福晋是有名的不好相与啊。”   四阿哥翻着内阁送来的折子,冷冷地哼了一声,“心思太多,脑袋太笨,就是可惜那双眼睛了……不过,也不算啥可惜的,反正也没有苏培盛的圆……”   张保愣了片刻,默默地退回了角落里。   可惜,张公公没有给人点蜡的技能,否者此时此刻,他一定买上两麻袋红油蜡烛,从四爷府一路点到八爷府后院去。 第242章 阴沟里翻船   康熙四十五年   三月中旬八爷府   一本印了红鸾的名册被“啪”地按在炕桌上,银质的护甲微微弯曲,在绸制的缎面上挂出点点丝痕。   “福晋,您别动怒,”侍女金环小心地上前一步,给八福晋掖了掖腿上的毛毯,“那乌喇那拉氏的府上没什么有权有势的了,等回头进了门,咱们随便找个由头发落了就是。”   “哪有你想的那么容易,”八福晋冷冷地瞥了侍女一眼,金环脖间发凉,连忙退了回去,“也不知这四福晋发的什么疯,突然向贵妃求了这门婚事。咱们爷和四贝勒的关系,朝上谁人不知,回头那丫头真要在咱们府上出了事,还不知会闹出什么留言呢?”   金环抿着唇角,垂着头没敢答话。   八福晋捏着手中的锦帕,沉吟了片刻道,“那张氏和毛氏还没动静吗?”   “没有,”金环轻轻地摇了摇头,“她们进府时间太短,贝勒爷顾及着福晋,也没宠幸她们几次。就算有了动静,现在也看不出来。”   八福晋深吸了口气,低头看了那册子一眼,“你让人给那乌喇那拉氏收拾一间院子出来,既然四福晋那么放心地把娘家人送进咱们府,咱们也不能亏待了人家。”   “福晋?”金环有些不解。   八福晋抿了抿嘴角,生生地压下一脸的怨气,“贝勒爷在朝中的处境正尴尬,咱们也不能再节外生枝,更何况,这别人送上门的棋子,不用白不用……”   三月十八乾清宫   三贝勒胤祉站在内殿香炉旁,成箱的书稿摆在楠木的书架下。   康熙爷难得地露出笑颜,从箱中拣出的几本单册被他翻了又翻,“朕这几日略略翻阅,尤为惊异,这本《文献汇编》比起明朝《永乐大典》也是不逊分毫。可见,你潜心著书多年,没有白费心血,能成就此番利于千秋的功业,朕心实慰啊。”   “皇阿玛谬赞了,儿臣不敢承受,”胤祉弯下腰,拱了拱手道,“这本《文献汇编》是陈编修一手主持修纂的,儿臣只是从后帮衬,提供一些银钱的支持,或帮忙收拢些藏书孤本,实不敢揽此千秋功业。如今,文稿初成,儿臣也是想替陈编修向皇阿玛求个恩典,为此书赐一正名,也好借皇阿玛福祉流传百世,造福后人。”   “好,”康熙爷弯了弯嘴角,略一沉吟后,提起毛笔,挥毫泼墨,“这万卷书稿采撷广博,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收录了由古至今的文献精要,朕就赐它《古今图书集成》一名,也算我大清千秋基业的一笔重墨。”   “儿臣替天下百姓谢吾皇圣恩,”胤祉掀袍下拜,双手接过康熙爷亲笔书下的“古今图书集成”六个大字。   毓庆宫   天气转暖,石路两旁的盆栽都落了油似的,绿的发亮。   太子与四阿哥坐在廊下对弈,一个脸生的太监捧着茶壶,在一旁伺候着。   “我倒是没想到,先有动作的竟是三弟,”太子穿了一件宽袖的便袍,下棋时不得不小心地按住袖口。   “三哥也是忍得久了,”四阿哥落了白子,端起茶碗轻抿一口,“当初他与阿尔松阿等人合谋,参奏大哥行巫蛊之术,最后却没什么好处都没落下,反倒帮衬胤禩脱了张明德一事的罪责,想必心里窝火的紧。”   太子闻言,冷冷一哼,落下的棋子发出清脆的一声,“眼下我刚出咸安宫,还不能轻举妄动。但当初他们蓄意下毒谋害,老三也是脱不了关系,待得日后,我定一并与他们算账。”   “二哥也不用动怒,”四阿哥放下茶碗,弯了弯嘴角,“三哥以为凭借一本书,就可让皇阿玛刮目相看,未免太过天真了。即便这次,皇阿玛晋他个亲王之位,也不过担个虚名。他为了著书立说,远离朝堂日久,手下势力单薄,根本不足为惧。至于老八那儿,如今是不敢轻举妄动的,皇阿玛本来就忌讳他与群臣相交,他哪敢再在此时对王爵有所渴求?”   “四弟也不要低估了老八的胆量,”太子慢慢拣出棋盘上的死子,“他的野心,咱们两个是见识过的,比起大哥当初,怕是也不让分毫。”   四阿哥抿着唇角,点了点头,“凡事都有万一,皇阿玛那儿也是个便数。为防老八骤起,咱们还是得想个法子才是。”   “四弟可有好的建议?”太子将棋子放回,抬起头微微扬眉。   “也不算是好建议,”四阿哥略有踟蹰,“此一事,二哥可能要冒些风险,毕竟那人一旦出事,皇阿玛最先怀疑的怕就是二哥了。”   太子蹙了蹙眉,沉吟片刻道,“你说的是,大哥?”   吉盛堂   日头刚过晌午,苏伟风尘仆仆地下了马车,迈进铺门先灌了一大碗温水。   “苏弟也不要太过操劳了,”王相卿吩咐伙计给苏伟沏了一碗牛乳茶,“这酒楼要开起来也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更何况你那定制的锅子都没做好,何必急在一时呢?”   苏伟捧着牛乳茶,打了个奶嗝,“我这铺子马上收拾好了,等定制的铜锅一到,就能开张了,这几日难免忙一些,吉盛堂这面就有劳大哥辛苦了。”   “这是哪儿的话,”王相卿笑了笑,“酒楼那儿有需要帮忙的,苏弟就直说,千万别和大哥客气。我那老伙计史大学最近从乌里雅苏台前营到张家口了,我写信让他进京一趟,他手里应该有不少好货,到时也给咱们铺子多撑撑门面。”   “那敢情儿好,”苏伟揉了揉肚子,冲王相卿一笑,“申文彦那边儿又跟咱们签了一笔香料生意,这次数目可比上次的大,到时正好让史大哥带回蒙古去。”   “我也是这么想的,”王相卿点了点头,转身正要吩咐伙计去给苏伟叫几个菜,就听门外一阵喧哗。   “让你们掌柜的出来,这是什么皮子?”几个中年男子呼呼喝喝的涌进店门,将几张生了虫的鹿皮扔到地上。   “客官们别动怒,”几个伙计连忙迎上去,“皮子出了问题,我们一定赔偿。”   “赔什么赔,你们赔的起吗?”一个棕褐色长袍的男子将年纪最小的伙计刘攀推了一个踉跄。   王相卿及时上前一步,接住刘攀,“几位客官,咱们吉盛堂虽然门帘不大,但几块皮子还赔得起的,还请不要动手。”   “没错,还请各位放心,”苏伟捡起地上的鹿皮,交给一旁的老师傅检验,“只要确实是我们吉盛堂的皮料,我们一定负责到底。”   “负责到底?”打头的男子皱起眉目,“我家弟弟穿了你们家皮料制的短靴,脚上的一点小伤就开始化脓溃烂,如今一条腿眼看着就要保不住了,你们还要负责?怎么负责?”   苏伟蹙了蹙眉,一时怔然。   王相卿低声吩咐了刘攀几句,刘攀挪腾着身子向后院走去,王相卿则不动声色地移到了苏伟身边。   “财东,”老师傅恰在此时验完了皮料,“这鹿皮不是咱们吉盛堂的,咱们的皮子鞣制时都兑了秘制的方子。这皮子虽然极尽模仿,但总归差了几样。之所以生虫子,也是因着,他们刻意模仿的方子减弱了驱虫的药性。”   “胡说八道!”那棕色长袍的男子打断老师傅的话,“你们说不是就不是啊,嘴长在你们身上,如今出了事,你们当然不承认了!”   苏伟寒了脸色,这几个人摆明是上门讹人的,“客官们既如此说,苏某愿意陪各位到衙门说个清楚。吉盛堂这么多皮料,随衙差们检查,要真如这张鹿皮一样,苏某就算倾家荡产,也定然补偿各位。若是没有,客官们这样平白诬赖,大声叫嚣,我们吉盛堂也不是好欺负的。”   打头的男子闻言冷哼一声,一手摸向背后,“你们有钱有势,咱们也不是软骨头,我弟弟没了腿,今天就叫你们血债血偿!”   “苏弟小心,”王相卿一把将苏伟护在身后,硬生生接了那人一刀,背后顿时一道血痕。   “王大哥!”   “苏财东!”   “掌柜的!”   对方突然发难,店内顿时一片混乱。   苏伟一时后悔不已,因着火锅店装修,他把库魁和小英子都留在了那边,随身只带了两名侍卫,如今是全都被堵在门外了。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除了一开始进门的四个人,门外的巷子中又涌出了五六个,店内的伙计、账房根本难以招架。   王相卿一手掀翻了架子,与几个伙计一起护着苏伟、老师傅撤到了后院。好在那几些人似乎无意伤人,没有紧跟而出,而是乒乒乓乓的将店内的东西砸得稀烂。   “王大哥,你没事儿吧?”苏伟扶着嘴唇发白的王相卿由后院出了吉盛堂,跟苏伟的两个侍卫汇合。   “我没事儿,我让刘攀去找衙差了。那几个人根本就不是来要补偿的,他们的目的就是砸店,肯定是有人指使——”   “王大哥你先别说话了,”苏伟让一个侍卫背上王相卿,“咱们先去找大夫!” 第243章 我是太监   康熙四十五年   三月中旬,弄堂小院   什么是阴沟里翻船,苏大公公这回是深刻体会了。不得不说,四阿哥的身份,让他对生意上的诸多危险都放松了警惕。如今才是一头撞到南墙上,几乎头破血流。   刘攀领着衙差们赶到时,那伙人已经跑了。门店内被砸的面目全非,库房里的皮子都被泼了染料,眼看着是毁了大半。   “衙差说那伙人是东城有名的地痞无赖,犯完事儿就跑,根本抓不到,”刘攀低着头站在苏伟身后,“虽说有伤人,但到底不重,顺天府根本就不想多管……”   苏伟冷哼一声,他心下清楚,在未亮出身份前,吉盛堂这种外来的小铺子根本请不动顺天府的大驾。   “你做得很好,”苏伟转过身,拍了拍刘攀的肩膀,又从袖中掏出五两银子,“这是赏你的,你先回去跟着师傅们收拾好铺面。等新货到了,咱们的生意还照常做。其他的,你们都不用担心,不会再有人来找麻烦了。”   “是,小的明白了,多谢苏财东,”刘攀向苏伟躬了躬身,转身出了小院。   “师父……”小英子踅摸地凑了上来,见苏伟阴沉的脸,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四阿哥得了消息,赶到小院时已经上灯,一路上满腹的担心与斥责,在见到闷着头盘腿坐在榻上的人影时全化作了心疼和……心疼……   小英子给四爷见了礼,退出屋门,顺便遣走了侍卫。   四阿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榻上的那人一动没动。   轻叹了一声,四阿哥放轻脚步走到软榻边,伸手戳了戳苏伟,“爷明儿把顺天府尹揍一顿,给你出出气好不好?”   苏伟别着头蹭到榻里,闷了半天沉声道,“这事儿我自己解决,不用你插手……”   四阿哥弯了嘴角,褪去长靴,坐到榻里,一手揽住苏伟道,“这在京城做生意哪有那么容易?受些小委屈,吃些亏,也算涨教训了。那王相卿竟然救了你,爷就断不会让他的血白流。一道伤,换来贝勒爷的感激,他可不算吃亏!”   “人家才没想从你这儿捞什么好处!”苏伟拧着眉毛瞪了四阿哥一眼,“王大哥都不知道我的身份,说不定,人家根本不想和什么王公贵族扯上关系。这一次,还不知道是谁动的手呢,万一……岂不是我坑蒙拐骗地害了人家?”   “好啦,你放心,”四阿哥拍了拍苏伟的后脑勺,“冲那帮人动手的目的就不会是皇子中的人,谁会想起和一间铺子过不去,砸了吉盛堂对爷又能有多大影响?说来说去,还是京城这帮做生意的。你这间小铺子虽说刚起步,却揽了不少大生意,人家看着眼红,给你个下马威,再正常不过了。”   苏伟闻言蹙了蹙眉,把下巴搁到膝盖上,“这一点我也想过,可当初开店时,该拜的山头都拜了。皮货这一行当里,本来就是僧多粥少,我们最近又没干什么大买卖……难道,不是皮货这一行的?”   “天色不早了,明儿个再想吧,”四阿哥抻了个懒腰,把苏伟搂在怀里,“爷这几日累得很,咱们去床上歇着好不好?”   “你先去睡吧,”苏伟一手把四阿哥推开,“我再想一会儿,现在睡不着,你别管我……”   四阿哥叹了口气,自顾自地换了寝衣,躺床上睡觉去了。   苏伟端着烛台走到书房,蘸着浓墨,把近两个月接触的同行一个个写了下来。   “顺安杂货,瑞蚨祥,锦绸庒,田纪布料……”   夜色渐深,苏伟写满了两张大纸,改用了朱墨,一个个做排除法。院内轮守的侍卫换了一班,苏大公公的纸上只剩了三个名字。   “衙差说那伙地痞是东城的,”苏伟的笔杆停到了一个唯一一个不在东城的铺子上,“宏盛店……原来是因为香料啊……”   苏大公公的双眸一亮,一直紧皱的眉头总算有所舒展,拜了这么久的山头,也算碰到了硬骨头,既然有人不给面子,他也就此给同行们露露底线。   挑灯夜战到了三更天,脑中紧绷的弦一松开,苏伟马上困得吊儿郎当了。举着烛台回了卧房,床铺里一片安静,小心地吹了蜡烛,苏伟轻手轻脚地躺到四阿哥身边。   柔和的月色透过雕花的窗棂,在朦胧的床帐里映出影影绰绰的形状。   四阿哥跟苏伟脸对着脸,睡得很深沉,紧闭的眉目间微微隆起,双眼下淡淡的青色,让苏大公公很是心疼。   “府里前前后后那么多人围着你转,你怎么还不会照顾自己?”苏伟伸手捏捏那还算挺翘的鼻梁,压低了声音嘟嘟囔囔道,“当个贝勒爷都天天累成这样,以后真做了皇上要怎么办?我好像听人说,雍正是活活累死的,到时我要不要劝你做个昏君?或者联系朝臣,尽早把你捅下皇位?可孩子们都那么小,你不在他们怎么办?要我说封建社会就是麻烦,非得搞什么家天下,继承人……不过,我现在要提个民主共和,估计会被大臣们一人一口唾沫活活熏死。唉,你们这帮愚昧的古代人——”   “大晚上的不睡觉,嘟囔什么呢?”四阿哥蹙起一双剑眉,长臂一揽把某位越说越精神的话唠公公搂到怀里,“赶紧闭上眼睛,爷明儿还得进宫呢……”   天色亮的越来越早,京城已渐渐一片浓绿。   鄂伦岱的马车在清晨时停到了八爷府的后门,下人带着他,一路到了书房。   八阿哥一身白衣,站在书桌后作画,清清爽爽的样子,自带着几番历练后的扑鼻梅香。   青翠的竹节穿石而过,与展翅的雄鹰在旭日祥云下形成一片壮阔的景象。   “好,”眼见着八阿哥受了笔,印下印鉴,鄂伦岱站起身拍着手,叫了声好。   “兄长是几时来的?”八阿哥让人收了笔,瞪了一眼门口的下人,“这帮奴才是越来越怠懒了,兄长来了,也不知通报一声。”   “诶,”鄂伦岱扬了扬手,“是我不让他们说话的,怕扰了贝勒爷作画的兴致。眼见着您越发能沉下心绪,冷静隐忍,微臣也甚是欣慰。”   “兄长谬赞了,”八阿哥苦涩一笑,“我几次让兄长们的心血付诸东流,如今除了画画写字,真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了。眼下,只求皇阿玛看在我闭门思过的份上,不要再为难诸位兄长。”   “贝勒爷这就见外了,”鄂伦岱与八阿哥双双坐下,“这储位之争历来是危险重重,咱们既然涉身其中,就早有准备。更何况,如今群臣保奏一事已算过去,咱们的损失也不算大,东山再起不过是须臾间的事儿,贝勒爷也不必有所介怀。当下,皇子分封一事,才是重中之重。”   “多谢兄长宽解,”八阿哥低头抿了抿唇,“如今,皇阿玛对我是颇为忌讳,我也不敢在这个时候争夺爵位。三哥那儿,向皇阿玛交了《古今图书集成》的初稿,皇阿玛十分重视,此次定会大加提拔。至于四哥,依皇阿玛最近对其的倚重,怕也不会在三哥之下。”   “贝勒爷分析的正是,”鄂伦岱弯了弯嘴角,“虽说贝勒爷当下不宜争爵,但不代表咱们什么都不能做。九阿哥、十阿哥一向与贝勒爷交好,他二人的前途对贝勒爷也是大有助益的。至于十三爷、十四爷,咱们能动的手脚就更多了……”   四爷府   乌喇那拉氏嘉仪跪在软榻前,福晋盖着毛毯,手里一本诗经读得颇为闲适。乌雅氏坐在一旁,变幻不定的神色很是惹人注意。   “你们也算求仁得仁,”福晋含了一枚果脯,“八贝勒后院只一个福晋,两个伺候的丫头都没个正经名分。嘉仪是贵妃赐入贝勒府,在宗人府记了名字,虽说还只是个格格,身份跟侧福晋也差不了多少了。”   乌雅氏抿了抿唇,沙哑着嗓子道,“可我听人说,那八福晋是顶不好相与的,刚嫁进贝勒府,就发落贝勒爷身边的格格,后来更是不许后院进人,这才让八爷府一直没有子嗣。”   “这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福晋翻了一页诗册,“那几个格格不得八福晋喜欢,是她们自己没本事。说八福晋跋扈,如今不是也亲自挑了人,给八贝勒繁衍子嗣吗?嘉仪这时候去刚刚好,只要肚子争气,晋位侧福晋再简单不过了。另外,你们也放心,嘉仪好歹是乌喇那拉氏的嫡女,又是我特意求了贵妃,就是八福晋也不敢把嘉仪怎么样的——”   “姑母,”嘉仪打断四福晋的话,语音已带了哭腔,“嘉仪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可是,嘉仪从来都没有伤害姑母的意图。嘉仪是太天真,太愚蠢,只是想着日后若能和姑母作伴,即便为妾也算不得什么。而今,嘉仪已经知道教训了,嘉仪不想进八爷府,不想一个人面对全然陌生的八福晋。姑母,嘉仪到底是您的亲侄女,求您开开恩吧……”   “嘉仪,”乌雅氏蹙了蹙眉,又看了四福晋一眼,陪着笑道,“让姑奶奶笑话了,这孩子让我养得娇气了。”   四福晋叹了口气,放下诗经看着嘉仪道,“贵妃懿旨已下,你的名册也送进了八爷府,如今是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如果,你当真受了教训,日后做事就三思而后行吧。我会遣几个有经验的嬷嬷、丫头跟着你,你的嫁妆也不会少,往后的日子端看你自己立不立得住了。”   嘉仪面上一僵,膝间酸软,跪坐在地上。乌雅氏抿了抿唇,看着女儿的样子固然心疼,但终究没有说一个不字。   佟发的宏盛店开在余家胡同,离琉璃厂很近,这附近也都是些买卖新奇玩意的店面,有潮商的货源支持,宏盛店在这一带是生意最红火的。   佟发自身就是潮商出身,因本家在当朝权贵府上做事,自己在京城落了脚。申文彦是少有运货入京的潮商之一,手中的香料是远近闻名的好质量。   佟发跟申文彦合作本是颇有默契的,只是近来,朝廷放宽了出海的政策,佟发在潮汕的亲戚也开始出海经商。虽说,门路比不上申文彦,但多少有些东西。商人都是唯利是图,佟发一边让自家人拓展货源,一边又不舍得申文彦的高档货品,遂一边压价,一边又借着自家的势力,控制其他下家跟申文彦的合作。   本来是一切都掌握在佟发手中的,谁知这蒙古来的吉盛堂,竟全不把宏盛店放在眼里,私下就跟申文彦做起了香料生意。   眼看着申文彦动了和吉盛堂进一步合作的意向,甚至将近期好不容易运进京的香料全都卖给了吉盛堂,佟发忍不住了。   雇些流氓痞子砸店,泼脏水是商人们一贯爱用的手法,虽说简单粗暴,但屡试不爽。受害的店铺大都只能忍气吞声,偶有不服气的告到官府,往往也是无疾而终。更何况,佟发背后的势力不容小觑,顺天府的衙差们多少要给些面子。   佟发哼着变调的小曲,带着一身酒气从饭馆出来,拐进小巷,路上巡视的差役还跟他打了声招呼。   “那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溜的圆……”   “佟老板!”一声招呼打断佟发的唱词,两名年轻男子站在佟发身后,“我们主人要见你,请跟我们走吧!”   “你们主人是谁啊?”佟发蹙了蹙眉,“我凭什么跟你们走?”   两名男子对视一眼,从背后抽出了麻袋,直接上前。   “你们干什么?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唔……放开……唔唔……”   麻袋被扔到马车上,车子滚滚而去,原本凄清的巷子里又恢复宁静。   弄堂小院   苏伟背着手,踢踢脚下的麻袋,对两位侍卫的野蛮行径颇有些不满,“你看你们挑的麻袋,都是毛刺儿,把人扎坏了怎么办?回头买些质量好的,纯棉线的那种,透气性也好,省得一不注意,把人给憋死了。”   “是,奴才领命,”两名侍卫双双拱手,小英子站在一旁,无力地翻了个大白眼。   “把袋子解开吧,”苏伟又最后踢了一脚,坐到桌边,喝起了奶茶。   库魁上前解开了绳套,佟发从里面挣扎而出,看到桌边悠闲地喝着茶水的人,登时脸色一变道,“果然是你!姓苏的,你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敢绑到老子头上,你知道老子是——”   佟发嗓音一顿,背上闷出的汗珠瞬间发寒。   苏伟捡起一旁凳子上的大盖帽,扇呼了两下后,有些奇怪地看向佟发,“佟老板怎么突然不说话了?是渴了,还是噎住了?要不要帮你叫大夫?”   “这,你——”佟发哆嗦着指了指苏伟的帽子。   “哦,我是太监,”苏伟咧了咧嘴,把帽子叩到头上,站起身理了理好久没穿的太监服。   绣着黄莺的补子在佟发眼前一晃,佟老板只觉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公公饶命,公公饶命,小的胆大包天,小的以下犯上,求公公开恩,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看着佟发把头磕的跟拨浪鼓一样,苏伟半天没说话,低头弹了弹胸前的补子,绕开佟发走到门前,“三件事,第一,吉盛堂的损失你给我加倍补回来,第二,今天的事儿不能被其他人知道,第三,我不想再在京城看见你。”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佟发连连叩首,“小的这就变卖店面,弥补苏财东的损失,带着家眷回潮汕去,以后永不入京。”   苏伟弯了弯嘴角,最后瞥了佟发一眼,推门走了出去。   两名侍卫由后再次把佟发装进麻袋里,像扛死猪一样,送回了琉璃厂。   王相卿受伤后,一直住在小院的东厢房里。养了几天,伤口已经结痂,气色也不错,王相卿便下了床,准备出去走走,没曾想,刚推开门,就见到一身太监宫服的苏伟站在门口,满脸纠结。   “额,王大哥,”苏伟眨了眨眼睛,他没想到这么突然就被发现了,自己还在纠结怎么说委婉点儿呢。   “苏弟,”王相卿只微微一顿,便向苏伟笑了笑道,“今儿感觉不错,想出去走走,你换身衣服,陪我到铺子里看看吧。”   苏伟傻在原地,愣了半天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用手指着头上的帽子道,“大哥,这个——”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了,”王相卿弯了弯嘴角,“虽说从你身上,我是一点看不出宫里人的模样。但你身边的人,库魁兄弟、小李兄弟却是瞒不住的。更何况铺子开了以后,大家朝夕相处,日子一长,我就心中有数了。”   “哦,”苏伟呆呆地应了一声,心里对人家平淡的反应,竟有些失落。   “上次,那位尹四爷,是皇亲国戚吧?”王相卿试探地道,“虽说,他换了便服,但一身的贵气是怎么也挡不住的。不过,我见他,对你倒是很亲和,也很关心……”   “恩,”苏伟抿了抿唇,低下头道,“他是我主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我出来做生意的银子,也是他给的。”   “原来如此,”王相卿拍拍苏伟的肩膀,“这下我不用担心吉盛堂在京城的前途了,有皇亲在背后做财东,咱们只管闷声发大财就是了。”   王相卿的洒脱彻底驱走了苏伟的烦闷,苏伟冲王相卿咧了咧嘴道,“大哥你先等一会儿,我去换身衣服,咱们就出发!”   “好,”王相卿微笑着应了,见苏伟蹦跶着转身离去,暗暗地叹了口气。 第244章 夺爵   康熙四十五年   三月末,八爷猎园   一个普通的早晨,沉寂了一冬的猎园渐渐有了动物的踪迹。   附近村落的农户,在用几坛家酿的酒贿赂了巡逻的侍卫后,就可以趁着天未大亮时,在猎园的边角捕获些野兔、野鸡。   张二就是其中的农户之一,眼看着入了春,主子们要来行猎,能打秋风的时候不多了,张二决心今儿个一定要逮个大家伙。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草丛里细细寻觅过后,张二发现了野狐的踪迹,跟着脚印一路绕到一处大树后,一个黑乎乎的大洞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里面一定是什么动物的窝,所以狐狸才围着这儿转,”张二四处看了看,低下身子用刨子将黑洞挖开。   粘腻的湿土被刮到两旁,偶有死去的蛆虫粘在土块上,张二渐渐没了耐心,这个洞像是某个动物挖出来的,但里面却没有活物的迹象。愤懑地最后刨了两下,张二一脸晦气地站起身,准备往回走,却被土里一截白花花的东西止住了脚步。   “啊!”一声惨叫惊起了满园的鸟雀,巡逻的侍卫连忙向发声的地方赶去。   众人穿过草丛,在一片树林里发现了面目惨白的张二,他的脚旁是一只白生生的手骨。   乾清宫   兵部侍郎萧永藻向万岁爷请安,萧永藻虽是荫生出身,但胆大心细、有勇有谋,自入仕以来,功绩颇多,如今也是十分受皇上看重。   兵部满汉尚书马尔汉与金世荣都已到了任期,多有臣属荐萧永藻接任金世荣的位置,万岁爷也有此属意。   “兵部的职位至关重要,”万岁爷靠在椅背上,面容微微憔悴,“朕打算让川陕总督齐世武接任马尔汉之位,与你一起执掌兵部,你感觉如何?”   萧永藻略一思忖,低下头道,“回禀圣上,微臣与齐世武并不相熟,但知其是带兵打仗的良将,兵部尚书一职也和该匹配。但微臣担心,齐世武就任后,会对川陕旧属有所偏颇,引得其他将士不满。”   “恩,你说得有理,”康熙爷皱着眉点了点头,“那朕还是寻调京城官吏任兵部尚书一职为好,齐世武也可担当他任。”   “圣上英明,”萧永藻躬了躬身,“其实,马尔汉大人在军中颇有威信,由他继续任兵部尚书一职,相信也不会有人有所微词的。”   “马尔汉到底年纪大了,”康熙爷轻轻叹了口气,“兵部关乎国家安危,担子太过沉重,朕也不忍心他一直辛苦。眼下,吏部尚书也有了空缺,朕打算调马尔汉往吏部,依他那个性子,断不会徇私舞弊,任人唯亲的。”   “圣上思虑周全,只不过——”萧永藻一时踌躇。   “爱卿有何顾虑?”康熙爷扬了扬眉梢。   “还请圣上恕罪,”萧永藻似下了很大决心,弯下腰道,“马尔汉大人是十三阿哥的岳丈,十三阿哥被留在行宫养伤后,这马尔汉大人就与四贝勒走得很近。微臣在兵部这几年,也是头一次见到马尔汉大人对某位皇子刮目相看。这一次,诸位皇子出宫建府,十三爷从行宫回来,也有了自己的势力和门庭。凭十三爷和四贝勒的关系,到时候……微臣多少有些担心,毕竟太子爷刚刚搬回毓庆宫……”   萧永藻的话没有全说完,见康熙爷冷了脸色,顿时下拜道,“微臣该死,微臣胡言乱语,请皇上恕罪。”   康熙爷微阖双目,沉吟片刻道,“朕没有怪你,你起来吧。马尔汉和胤祥之事,朕会考虑,你先下去吧。”   “是,微臣告退,”萧永藻叩首行礼后,躬身退下。   阿哥所   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誐与十四阿哥胤禵聚在一起。   “我听额娘说,礼部已经开始拟定咱们的爵位跟封赏了,”九阿哥给两人到了热茶,“估计在皇阿玛北巡前,咱们就能出宫建府了。”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胤誐抻了抻懒腰,“这阿哥所小小的院子都快挤死了,我只盼着自己的府邸能再宽敞些。只要皇阿玛给的封赏够,我就在京外置一间大庄园,到时请兄弟们好好潇洒。”   “还没出宫呢,就惦记着花钱了,”胤禟瞥了胤誐一眼,“自建门庭,自负盈亏,就咱们那点俸禄,估计都不够赏人的。”   “四哥他们出宫时,皇阿玛不是还给了安家费吗?”胤誐瞅了瞅胤禟,又瞅了瞅胤禵,“你们知不知道咱们是什么爵位啊?这王爷和贝勒的俸禄差了一位数呢。”   “总不能越过兄长去,”十四阿哥抿了口茶道,“八哥他们至今还是贝勒,咱们刚一出宫,估计也差不了多少。”   “啊,”胤誐撑着下巴,满目愁容,“那几个子儿怎么够花啊,怪不得三哥、四哥都小气吧啦的。”   “行了,”胤禟打断胤誐的话,“哥几个出了宫,还怕没银子花?到时随便招招手,这银子就得长着翅膀往府里飞。”   “九哥最爱算小账了,”胤誐弯了弯嘴角,“是不是有什么挣钱的买卖?让兄弟跟着参合一脚呗。”   “放心吧,有好处肯定少不了你们的,”胤禟向后靠了靠,“我外祖家知道我要出宫建府,给了我几家铺子。别的都不算什么,最让我在意的是那座升平楼。”   “升平楼?”胤誐挑了挑眉,胤禵抬起头看向胤禟。   胤禟压了压嗓子道,“这升平楼是给富贾显贵玩乐的地方,里面设了赌坊和戏班子,平常来往的都是京城有名的客商。到时,只要爷放个风出去,这些客商不得挤着脑袋扒上来?”   “这种银子你也要,就不怕被皇阿玛知道?”胤禵皱了皱眉,颇为嫌恶。   “人生在世,不就求个荣华富贵?”胤禟向椅背上靠了靠,“什么东西能有握在手里的银子实惠。更何况,咱们以后想帮着八哥干点儿什么,不得用钱啊?”   “九哥说的对,”胤誐赞同道,“胤禵你也别别别扭扭的了,等咱们出宫后,跟八哥好好聚聚,这一阵子八哥都不往宫里来了。”   “可不是,”胤禟向外瞟了一眼,“现在是太子受重视,四哥受宠爱。不过,胤禵你也够惨的,依我额娘的话,皇阿玛最忌讳皇子结党,尤其亲兄弟。这回四哥加官进爵,估计你是得退位让贤了,好在我那五哥平平庸庸的没有建树,不会挡了我的路。”   十四阿哥看了胤禟一眼,没有吭声,只端起茶碗慢慢地啜着。   四爷府   四阿哥一手扫掉了桌上的砚台,漆黑的墨汁洒了一地。   “好个萧永藻,当真是见缝插针的货,”四阿哥坐到木椅上,兀自愤懑不休,“鄂伦岱他们是许了什么好处,让萧永藻也参合了进来?”   “估计是举荐萧永藻为兵部尚书,”张廷玉缓声道,“毕竟佟国维、阿灵阿有不少门人分布在朝廷之中,所能形成的影响力不容小觑。这萧永藻固然有能力、有资历,但总归背景单薄,多少得靠人举荐,才会被万岁爷考虑。”   四阿哥抿着唇角没说话,一旁的兆佳氏恩绰拱手道,“贝勒爷,我祖父说依照目前情况看,只能暂时按兵不动。好在十三爷在行宫没有生命危险,皇上那头势必在我祖父和十三阿哥中间选择一个,贝勒爷只能到那时再见机行事了。”   四阿哥一手按在桌上,面目颇为颓丧,“是我一时大意了,没想到他们会从胤祥那儿下手。错过了这次机会,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得封爵位了。”   “贝勒爷,”傅鼐匆匆而来,向四阿哥行了一礼,“顺天府尹施世纶上折弹劾八贝勒草菅人命,掩藏尸体——”   “什么?”四阿哥瞪圆了眼睛,“这施世纶是哪儿跑来的,怎么敢轻易弹劾皇子?”   “回贝勒爷,”张廷玉拱了拱手道,“施世纶是靖海侯施琅之子,今年才由太仆寺少卿调任顺天府尹,他之前曾在苏州、扬州担任知府,在民间素有施青天之称。属下曾听闻,他今年接任顺天府尹后,就一直埋头处理陈年旧案,弹劾了不少达官显贵,皇上对他的奏折也很是重视。”   “我竟然疏忽了这号人物,”四阿哥按了按眉心,“他弹劾了胤禩也耽误不了什么,只不过让皇阿玛早些知道了而已。你们吩咐下去,一切按原计划执行。”   “贝勒爷,”恩绰上前一步道,“这位顺天府尹十分擅长断案,若我们贸然行事,让他寻得了蛛丝马迹,怕会坏事啊。”   四阿哥蹙了蹙眉,莫名地叹口气道,“早知道,爷真让人揍他一顿就好了……”   “主子?”傅鼐扬了扬眉,不太确认自己听到的。   “没事,”四阿哥向椅背上靠了靠,“不能再等了,一切按原计划执行。”   乾清宫   “不能因人在胤禩的猎园里挖出来,就断定人是他杀的,”康熙爷拄着下巴,有些烦恼地看着眼前的顺天府尹道。   “皇上,事实不止如此,”施世纶略略地拱了拱手,“死者经证实是常年混迹京城的一名江湖术士,在其生前,曾被人看到,与一帮狐朋狗友围着八贝勒府打转。而那时,正是太子受咒魇之苦,诸位皇子被禁足府中的时刻。这些江湖术士将太子重病归咎于张明德临死时的诅咒,实际是想将八贝勒牵扯进巫蛊一案中。由此,八贝勒定然对这些人恨之入骨,派人谋杀后埋尸猎园就有了足够的动机。”   “这样的人,死不足惜,”康熙爷垂下眼眸,“即便是胤禩没动手,敢污蔑皇子,也是罪无可赦。”   “皇上,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施世纶掀袍下跪,脸色正然,“即便是囚犯,在未上法场之前遭人谋害,也必须得追查凶手。皇上不能因心疼自己的儿子,就视国法于儿戏。此事若是传扬出去,朝臣百官岂不都要群起效仿,到时,百姓该如何安身立命,大清该如何——”   “行了,”康熙爷冷声打断施世纶的话,“你是想让朕罔顾人伦,杀害亲子?朕说了,那种人死有余辜!不管是谁动的手,就当是朕下的命令。难道朕杀一个死有余辜的人,也要坐牢斩首吗?”   “微臣不敢,”施世纶慌忙叩首,然面目上仍颇不服气。   “行了,起来吧,”康熙爷随意地扬了扬手,指针施世纶的鼻梁道,“你跟你那个犟脾气的爹一样,就让朕头疼。这样吧,你去查,只要你能查到胤禩动手的证据,朕定然重重地处罚他。但现在就凭一个杀人动机,一个埋尸地点,怎么能定皇子的罪?连份像样的证据都没有。”   “是,微臣遵命,”施世纶总算露出满意的模样,向康熙爷行礼后躬身退下。   梁九功端着热茶走到榻边道,“万岁爷对施大人真是百般迁就,如此重视,奴才看着,跟李大学士也不差分毫了。”   “施琅征台有功,朕怎么都得顾惜着他的家人,”康熙爷刮了刮茶末,“更何况,这施世纶没有他父兄的贪婪习性,是个实打实的清官,朕提他做了顺天府尹,也是想下面的人多跟着他学学。地方官的习气好了,百姓才有好日子过。”   “万岁爷顾惜百姓,用心良苦,”梁九功弯了弯腰,两人正说着,顾问行躬身而入。   “万岁爷,大阿哥出事了,”顾问行跪到内殿中央,“有侍卫来报,大阿哥突发疾病,昏迷不醒。” 第四卷 雍亲王府 第245章 雍亲王   康熙四十五年   四月初,弄堂小院   四阿哥手拿经卷,卧在榻上,看着苏伟趴在炕桌上,扒拉着算盘珠子理账。   “主子,”傅鼐迈进内厅,对没大没小的某位公公也已习以为常,“宫里传来消息,万岁爷轻装简从,微服出宫,往大阿哥府上去了,还带了几位太医。”   “我知道了,派人注意着老八的动静,”四阿哥翻了一页经书,“另外,也注意着那个顺天府尹,该料理的人都及时料理了,别让施世纶抓到把柄。”   “属下明白,”傅鼐拱了拱手,低头退下。   苏伟抿着唇看着傅鼐离去,有些失落,又有些讶异。失落有一日,自己竟跟青天在上的施公站到了对立面。讶异此时此刻,自己对人命的逝去竟然没了多大感受。   “施世纶是个好官,”四阿哥突然开口道,“除非必要,爷不会一直跟他作对的。”   苏伟扁了扁嘴,有些闷闷地道,“他既然是清官,前几天干嘛不管吉盛堂的事,还是在他心里,没出人命就不算大事儿。”   “这可怪不得他,”四阿哥看了苏伟一眼,“京城这么大,商户间的争斗几乎天天都有,下面的人根本不会一一报给府尹。而且,爷听说,他自从接任顺天府尹以来,都在埋首旧案,处置了不少达官显贵呢。”   苏伟眨巴眨巴眼睛,四腿并用地爬到四阿哥身边,“那你就不怕被他查出来?那个道士是咱们派人干掉的,说起来,还是我雇的他们。好歹是几条人命,我——”   “行啦,”四阿哥打断苏公公的愧疚心绪,“想想当初良乡庄子上没了多少人?这参与皇位争夺的,有谁手上没有血腥?再说,想出这个办法的人是我,杀人的也是我,跟你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你要是下地狱了我怎么办啊?”苏伟愤愤地吼道,“我们一半一半,让你争皇位,也是我自己选的……”   “好,一半一半,以后下地狱也一起下,”四阿哥笑着把苏伟揽到怀里,让他枕在自己胳膊上,一边又翻了一页伽蓝经。   苏伟瞄了一眼经卷,顿时头晕目眩,于是仰着脖子冲四阿哥道,“你说万岁爷怎么那么奇怪,之前把大阿哥训斥的一无是处,又是圈禁又是削爵的,连群臣保奏的屎盆子都扣到他头上去了。怎么如今听说病了,又这么急急忙忙地跑过去,还不让人知道。”   “皇阿玛还是放不下父子亲情,”四阿哥微微叹了口气,“虽说皇阿玛对皇子一直有诸多忌讳,但终归不忍骨肉分离。如今,大哥被拘禁,手上的势力也分崩离析。对二哥,对皇位都不再有威胁,皇阿玛自然是不忍再伤其性命。”   “当皇上也是可怜,”苏伟蹭了蹭自己的辫子,被四阿哥拍了一巴掌。   “什么话都敢说,让人听去就是大不敬了!”四阿哥瞪了苏伟一眼,苏伟吐了吐舌头,把头埋进四阿哥怀里,没到一刻钟,就传出了低低的呼噜声。   大阿哥府   久未有人进出的府邸透着骨子里的荒凉,但好在并不算颓废。一路走进正院的康熙爷能看出,胤褆是如何倔着性子,将多少有些寒酸的府邸打扫的异常干净。   门廊下,两个盖着白布的尸体直愣愣地挺在那里,收拾着一地残局的奴才们见到突然出现的万岁爷竟不知如何反应。   “大胆奴才,见到皇上还不下跪!”梁九功沉下嗓音,怒斥道。   “行了,”康熙爷直接绕过一众奴才,向屋里走去,“胤禵怎么样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臣妾张佳氏给皇阿玛请安,”张佳氏是大阿哥的继福晋,进府没多久,就随大阿哥被囚禁在府邸之中,如今看起来形销骨立,面色憔悴。   “起来吧,胤禵怎么样了?”康熙爷迈进屋门,向床帐走去,结果还没走到地方,就见诊治的大夫换下了一大块带血的纱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康熙爷奔到床边,大阿哥已陷入昏迷,根本不像侍卫禀报的那样,是得了急病,而是受了重伤。   “回皇阿玛,”张佳氏带着哭音走到康熙爷身边,福了福身,“是府内的两个下人突然暴起,刺伤了大阿哥。大阿哥昏迷前不让告诉皇阿玛,但实在是伤得太重,府内的大夫和药材都不够。我们才冒了欺君大罪,只想让万岁爷派个太医过来。否则,否则……大阿哥怕是性命不保了。”   康熙爷的身子微微一颤,梁九功连忙上前扶住。大阿哥的衣服被掀开,胸前的两处伤口几乎都是致命伤,有一处离心口不过半寸远。   “来人啊,快让太医进来!”梁九功扬声道,一边扶着康熙爷坐到榻上。   “请皇阿玛保重龙体,”张佳氏跪到榻前,“大阿哥也是不愿皇阿玛再为他担心,所以硬让臣妾瞒下这个消息,可是臣妾——”   “好了,你起来吧,”康熙爷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几个太医鱼贯走进屋内,“一切以胤褆的身子为重,朕不会怪你的。那两个刺客是什么人,为何要行刺胤褆?”   “刺客被府内侍卫杀死了,还没来得及问出来路,”张佳氏低头道,“但是,他们好像替大阿哥在外办过什么事儿,后来被人追查,不得已才躲进府里。大阿哥看他们还算忠心,就留下了他们,之前一直没什么问题,不知道为何会突然——”   “朕知道了,”康熙爷缓缓地点了点头。   梁九功弯下身子道,“万岁爷,奴才这就派人去查。”   “查,好好的查,”康熙爷一动不动地盯着床铺的方向,“朕倒要看看,是谁非要置胤褆于死地!”   八爷府   阿尔松阿叹着气坐到八阿哥对面,手里的茶半天没动,“这施世纶真是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软硬不吃。”   “兄长无须动气,”八阿哥挂着茶末,神色淡然,“那人不是我杀的,任他去查又能查出什么。我就算杀了人,又怎么可能把尸体埋在自己的猎园里,往城郊乱葬岗一扔,谁能寻到我头上?这事儿本就说不通,皇阿玛那儿也不会轻易相信的。”   “这些我也明白,但我就怕,”阿尔松阿蹙了蹙眉,“我就怕这事儿没那么简单,怕是会有后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八阿哥将茶碗放到了桌上,“凭他们怎么设计,我反正也是落到了泥堆里,再落魄还能落魄到哪儿去?”   “贝勒爷,”阿尔松阿抿了抿唇角,尚不知说什么好。   八阿哥一笑,声音柔和道,“兄长放心,胤禩不是自怨自艾之人。其实,兄长也无需太过担心,皇阿玛若是想处置我,群臣保奏之时,就不会把勾结朝臣的罪过扣到大哥身上了。眼下,太子出了咸安宫,皇阿玛需要有人平衡太子的势力,就像当初大哥一样。四哥明显靠向太子,如今这个位置只有我能胜任,皇阿玛是不会轻易治我的罪的。”   “贝勒爷言之有理,”阿尔松阿低了低头,“眼下,若真有人借机谋害,肯定也是因着皇子的爵位,他们是怕贝勒爷再升一步,势力更大。”   “正是如此,”八阿哥缓了口气,向椅背上靠了靠,“可惜,他们使力使错了地方,这一次,我根本没想争权夺位。”   乾清宫   胤禵经几个太医轮番救治,总算暂时保住了性命。刺客的尸体被御前侍卫敖格带走检查,大阿哥府上的家眷也被挨个闻讯。   康熙爷回了寝殿,兀自心惊难定,怎么也无法入睡。   “万岁爷,大阿哥有太医们照顾着,又有御前侍卫保护着,不会再出事儿的,”梁九功放轻音量道,“您都一宿没合眼了,还是先休息一会吧。”   “朕睡不着,”康熙爷坐到榻上,“胤褆已经势败,是谁非要置他于死地?太子,老四,老八……”   梁九功抿了抿唇,站在康熙爷身侧,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话就说,”康熙爷瞥了他一眼,声音清冷。   “皇上恕罪,”梁九功躬了躬身,“奴才只是觉得有些巧合,那边八阿哥的猎园发现尸体,这边大阿哥就遭了行刺。奴才还记得,施府尹说,那些江湖术士是在太子遭受咒魇之时,出现在八爷府周围的,意图以张明德之事,把巫蛊之事栽赃给八阿哥。依奴才看,最有可能做这件事的,应该是当时就最有嫌疑的大阿哥。如今,那江湖术士被杀,和大阿哥被刺,会不会有所关联呢?”   康熙爷蹙了蹙眉,正思索间,顾问行与敖格入内殿行礼回报。   “怎么样,查出什么了吗?”康熙爷沉下声音道。   “回皇上,”敖格俯身行礼,“奴才在那两个刺客身上发现了不少旧伤,看样子曾被人严刑拷打过。但据大阿哥府上的下人回报,两人来投奔时,一切如常,并未有受伤的迹象,而大阿哥也没有责难两人。那两人进府不久,直郡王府就被查禁了。”   “万岁爷,”顾问行从旁躬身道,“奴才曾在四爷府张起麟处听说过这帮江湖术士,因着四爷府与八爷府挨着,四阿哥对这伙人也注意了一阵。据当时张起麟说,八阿哥曾多次派人追逐驱赶,也让人四处调查指使者。依奴才推测,怕是八阿哥的人暗地里抓住了这帮江湖术士,严刑拷打下逼问主使之人,一时不察伤了一人性命。”   “那,”康熙爷沉了脸色,看着在场三人道,“又是谁,指使那两个道人投奔胤褆,伺机行刺呢?”   梁九功、顾问行都不再吭声,敖格抿了抿唇道,“怕是猎园的尸体被人发现,匆忙之间动了大阿哥身边的钉子……”   “好,好,”康熙爷不怒反笑,一手捂住胸口,半天才透过气来,“让胤禛入宫,朕把胤褆的安全交给他了。”   大阿哥府   四阿哥带着镶白旗护军在昔日的直郡王府住了六天,大阿哥才终于醒转。   四阿哥遣退了屋内的下人,亲自端了温水喂大阿哥喝下,“大哥也是真敢对自己下手,这么重的伤,但凡出了一点岔子,就当真回天乏力了。”   大阿哥微微扯了扯嘴角,并未回应四阿哥的话,费了半天力,只吐出了两个字,“胤禩……”   “老八好好地呆在府里呢,”四阿哥坐回圆桌旁,“刺客都咽了气,死无对证。”   “没,没,”大阿哥紧攥着被单,“有,有活——”   “没有了,所有的活口都被我的人料理了,”四阿哥打断大阿哥的话,直直地盯着大阿哥浑浊的双眼,“当然,大哥也不算白受这么大的罪。最起码,这一次皇阿玛分封诸位皇子,肯定没有胤禩的份了。至于你跟胤禩的恩怨,四弟会帮您了解的,您就安心在府中养伤吧。”   “皇,皇阿玛——”大阿哥按住四阿哥的手腕,眼中闪过最后一点希冀。   “大哥你还没清醒啊,”四阿哥蹙了蹙眉,一手给大阿哥掖了掖被子,“皇阿玛不会来了,您也出不去了。您跟皇阿玛剩下的那几分父子之情,还是不要浪费了……”   说完,也不等大阿哥反应,四阿哥抽出自己的手,转身迈出了房门。   清醒的大阿哥愣愣地盯着床帐,眼中最后一丝亮光倏然熄灭。   “主子,”四阿哥迈出门槛,迎上来的不是张保,也不是张起麟,而是苏培盛。   “你怎么来了?你这胆大包天的,好像好久没叫一声主子了,”四阿哥微微地弯了弯嘴角。   苏大公公傲娇地整了整自己的帽子,“在外面我也是主子,”说完探头往里面看了看。   四阿哥瞥了他一眼,走下台阶,“别看了,这世上再不会有直郡王了,我的弘晖总算不是枉死……”   苏伟垂了脑袋,跟着四阿哥走出府门,“你向皇上求了恩典,大阿哥的次女不用嫁去了蒙古是吧?”   四阿哥回头看了他一眼,轻叹口气,“孩子总是无辜的……再说,爷也想看看,能不能替茉雅奇、伊尔哈挣出个好前程。”   “你就是心软,还不承认,”苏公公摇着尾巴跟在四阿哥身后。   “又嘟嘟囔囔的,”四阿哥上了马车,苏伟跟着爬上去,“跟不跟爷回府?”   “就这么回去,太没面子了……”   “那怎么样,爷骑着大马,扎着红绸,领着大红花轿去接你?”   “我跟你拼了!!!”   四月十五   皇子分封一事,总算有了结果。   康熙爷晓谕宗人府:从前朕之诸子所以不封王爵者,良恐幼年贵显或至骄侈恣意而行,故封爵不逾贝勒。此亦朕予之以勉进之路也。今见承袭诸王、贝勒、贝子等,日耽宴乐,不事文学,不善骑射,一切不及朕之诸子。又招致种种匪类,于朕诸子间,肆行谗谮,机谋百出。凡事端之生,皆由五旗而起。朕天性不嗜刑威,不加穷究,即此辈之幸矣。兹值皇太子重涉政事,胤祉、胤禛、胤祺俱著封为亲王,胤佑、胤誐俱著封为郡王。胤禟、胤祹、胤禵俱著封为贝子。惟八阿哥乃获大罪身撄缧绁之人,留其贝勒足矣。   隔天,礼部代传谕旨到四爷府上,圣上赐四阿哥爵号“雍”,始称雍亲王。贝勒府扩建为雍亲王府,四福晋册为雍亲王妃,侧福晋李氏、年氏晋侧妃,钦此。 第246章 吴书来   康熙四十五年   四月二十,敬事房   院内站着一溜四十几个小太监,都是七八岁的孩子模样,斗大的帽子叩在脑袋上几乎看不见脸。   赵副总管背着手站在屋檐下,静等着笔帖太监挨个叫了名字,才清了清嗓子上前两步道,“你们这是赶上好时候了,刚刚进宫就碰上了万岁爷大封皇子,现在各个府上都缺内监。你们年纪小,若是有幸进了王公府邸,也干不上重活,一准是伺候小主子的。这但凡长点脑子,那往后的前程都是——”   赵公公的动作一顿,未出口的话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咀嚼声堵在了嗓子眼儿里。   小太监们虽说进宫不久,但也都有老师傅教了不少规矩,敢在总管训话时吃东西,这是皮子痒了吗?   眼看着这咀嚼声还没听,赵副总管眯起眼睛,在四十多个人中巡视了一圈,最后定格在第三排的一个小胖子身上,“吴书来!”   “嗻!”小胖子猛地一抬头,塞了满嘴的玉米面饽饽立时喷了出来。   “你个没规没距的,给咱家滚出来!”赵副总管厉声一喝,在场的太监们都缩了脖子,只小书子还握着半个饽饽,完全没进入状态,左瞅瞅右瞅瞅后才磨磨蹭蹭地走了出来。   “你跟谁学的规矩?连咱家都不放在眼里!”赵副总管戳着小书子的脑袋,看他呆呆的模样,也不知认错,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今儿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来人啊!”   两个大太监上来拉扯小书子,小书子红着眼圈被人扯到凳子上,嘴角一撇眼看着要哭出来时,手里的玉面饽饽被人抢走了。   苏伟带着李英,穿着一身久违的宫服,走进了久违的宫门,颇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离着老远,就听见敬事房里一阵喧闹,苏伟特高姿态地摇了摇头,一手背在身后,正要挺着胸膛往里走时,一个金黄色的不明物体凌空飞来,正中脑门。   就在苏伟被砸的眼冒金星,身形未稳时,一具肉体炸弹紧随而来,将苏伟整个撞翻在地。慢了一拍的小英子,没能及时阻止这一系列惨案的发生,好在在苏伟仰天着地时,及时地做了肉垫儿,才让苏大公公的后脑勺没有与紫禁城的石板路来一次亲密接触。   “哎哟,苏公公,您没事儿吧?”紧随而出的赵副总管和一干抓人的太监手忙脚乱地把苏伟和李英拉了起来。   “您看这事儿闹的,”赵副总管一手扶着还有点儿晕的苏大公公,一手替他扑着身上的灰尘,“您感觉怎么样?伤没伤着啊?要不咱们找个医馆瞧瞧吧?”   “没事儿,没事儿,”苏伟好不容易缓过神,狠劲地甩了甩头,“就是刚被砸了一下有点晕,现在缓过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赵副总管陪着笑拱了拱手,又回头瞪了刚才扔饽饽的太监一眼,随即想起什么似的挺起身子道,“小兔崽子,还不滚过来,你不想要脑袋了是不是?”   苏伟整了整帽子,顺着赵公公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阴影里一个圆圆的小胖子捧着半个灰扑扑的饽饽慢腾腾地走了出来。   “我说你是饿死鬼投胎的啊!”赵总管几步迈上去,抓起小胖子的帽子,就是两个脑锛儿,“就半个玉米饽饽,你看你把苏公公撞的!咱家今天要不好好教训你,我这——”   “诶,”苏伟扬手按住了赵公公抬起的巴掌,“一个孩子嘛,慢慢教导就是,我又没什么事儿,别闹得大张旗鼓的!”   “欸,是,是,”赵公公连连点了两下头,又回身冲一旁的太监使了个眼色,“赶紧把他带回去,别在这儿碍事儿!”   “是,”太监俯身打了个千儿,伸手拉起吴书来往院里走。   临过苏伟身边时,小书子抬起脑袋道,“刚才对不起啊,我没到您。”   苏伟弯了弯嘴角,一旁赵公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个小瓜蛋,连正经儿地请罪都不会——”   “行啦,”苏伟随意地摆了摆手,“我今儿是来办正事儿的,别平白为了这些耽误工夫。”   “是是,”赵公公低了低头,随即往苏伟身边凑了凑道,“倒是有日子没见苏公公了,苏公公这回来,是为王爷府挑人的吧?”   “没错,”苏伟低头理了理袖子,一旁,小英子拿出只锦盒递给了赵副总管。   “这是——”赵总管掀开盖子,一阵幽香透过红绸,“哎哟!苏公公!”   “一点儿小玩意罢了,”苏伟弯了弯嘴角,“知道赵副总管爱香,咱家这一年都在外面替王爷巡视庄户,倒是认识了不少商贾,还望赵公公不嫌弃。”   “这是哪儿的话,”赵公公弯了弯腰,“咱们都是老交情了,您这一盒可是个大礼。您放心,送到雍亲王府的内监保证各个老实、机灵,绝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那就好,”苏伟点了点头,“今儿个咱家就不多打扰赵总管了,刘保卿现在哪儿个屋任职呢?我正好去看看他。”   “苏公公还不知道吧,”赵副总管抿了抿唇角,“这刘公公得了顾大总管的青眼,如今和咱家一样,提了副总管了。专司与内务府各衙门交移,收取外库钱粮之事,在咱们敬事房可算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了。”   “还有这回事儿,”苏伟眯着眼睛看了看赵公公,“咱家这一年不在京城,还真漏了不少消息。不过,我那兄弟,当初也是多亏着赵副总管提携。这份恩情,咱家一直记在心里呢。”   赵公公身子一僵,捧着锦盒的手微微抖了抖,当初苏培盛为了安排英华殿的两位公公进敬事房,还给他塞了一百两银子,他秉持着以往做事的原则,只把刘保卿要了进来,没管焦进朝,料想这苏培盛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可谁想到,当初一个毛头小子愣是爬上了六品大太监的位置,这皇子们的近身太监换了一茬又一茬,偏生这苏培盛在四阿哥那儿就长盛不衰。好不容易听人说,苏培盛在去年被四阿哥发配到了盛京,是一去不回了。没想到四阿哥刚封了王爷,这苏培盛竟然又出现了,整个一阴魂不散的主儿。   “苏公公说的哪里话,”赵公公的嗓音虚了又虚,“今儿个还有一帮小兔崽子等我安排,我就不打扰苏公公和刘公公叙旧了。等改日,苏公公一定来我这儿喝杯茶,也好让小的有机会还还苏公公的大礼。”   苏伟轻笑了一声,眼见着赵副总管往后退了又退,便也没有再多加刁难,“那就说定了,苏某先告辞了。”   刘保卿在敬事房已是独当一面,手里握着敬事房与内库的财务往来,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是以平常都来往于敬事房和内务府,很少呆在一处。好在苏伟正赶上时候,把正要出门的刘保卿堵在了屋门口。   “小苏子!”刘保卿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地把苏伟拉进了屋里,“真是你,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还以为我回不来了?”苏伟咧了咧嘴角,随着刘保卿坐到书桌旁,小英子识相地守在门口,让两人好好说话。   “你是不知道,”刘保卿给苏伟倒了杯茶,神色间还颇为凝重,“这宫里什么闲话都有,有说你被四阿哥秘密处死的,有说你在粮庄被人刺杀的,还有说四阿哥把你驱逐出京的,反正是一句好听的都没有。我和焦进朝,左打听右打听都打听不到你的消息,四阿哥身边护卫重重,我们也不敢轻易靠过去,就一直这么瞎猜着,别提多难过了。”   “是兄弟考虑不周了,”苏伟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耳朵,“反正也跟弘晖阿哥有些关系,我这出了府,就省的被扣了护主不善的罪名。四阿哥那儿也是为我好,如今一切都过去了,我就回来了。没什么大事儿,你们不用担心了。”   “那就好,那就好,”刘保卿拍了拍胸口,“你得空时别忘了去看看焦进朝和贾师父,焦进朝如今有了八品的补子,在慎刑司也是有头有脸的管事了。贾师傅还在英华殿,听了宫里的流言,倒没像我们一样慌乱,只说你是个有福气的,一定能化险为夷,如今倒还真照着他老人家的话来了。”   “也苦了我师父了,”苏伟抿了抿唇角,“这回四阿哥封王,我打算把师父接出宫,也省的在英华殿那儿受罪。至于这其他的太监,你得帮我把把关,机灵不机灵事小,关键是身后清不清白。那赵副总管在敬事房浸淫多年,做事儿一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实在信不过他。”   “你放心,我心里有数,”刘保卿点了点头,“不过,你们也得小心点儿,这身后清白未必就是真的清白,宫里插人的法子你也知道,防不胜防啊。”   “我明白,”苏伟抿了口茶,“对了,再给我安排六个小的,府里小主子多了,这内监还得从小锻炼才行。”   “这小的好办,”刘保卿笑了笑,“刚进来四十多个呢,底子也清,一会儿我把册子给你,你挑好了,直接领回去就行,也省的在宫里夜长梦多。”   “那敢情好,”苏伟放下茶碗,从袖子里掏出两张银票。   “你这是干什么?”刘保卿蹙了蹙眉,按住他的手,“咱们兄弟可不讲究这些!”   “你别误会,”苏伟摆了摆胳膊,“你现在在敬事房担着这么重的差事,干什么不用银子啊?再说,我跟着四阿哥,以后有的是要你帮忙的时候呢,你这儿有钱傍身,总是方便些……” 第247章 鸡犬升天   康熙四十五年   四月二十,敬事房   苏伟挑完了人,也没多耽搁,跟着刘保卿出了屋门。小英子正站在房檐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远处的墙根底下,一双淡眉都快隆成珠穆朗玛峰了。   “你看什么呢?”苏伟寻着小英子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墙根下的阴影里,一个小胖墩半蹲着身子,脑袋上举着只装满水的木桶,双腿双脚抖得好像筛子,桶里的水左洒一点右洒一点,将小太监浇了个透心凉。   苏伟皱了皱眉,心知是因着刚才的事儿,这孩子还是没逃过受罚。   “那孩子大名吴书来,”刘保卿走到苏伟身侧,“今年才六岁,是这一批新进的内监里年纪最小的。因着家里闹了饥荒,才被人牙子卖进了宫,见到吃的就走不动道,平常笨笨呆呆的,他那师父也不上心。像今天这样挨罚,也不是两次三次了。”   “师父,那孩子太可怜了,”小英子扁着嘴回头冲苏伟道,“咱们把他领回去吧,他得罪了赵总管,以后肯定没好日子过了,他才六岁啊。”   苏伟抿了抿唇,回头看了看刘保卿,刘保卿扯扯嘴角道,“这孩子跟机灵是一点边都靠不上,各府来挑人肯定都不会选他。我本来寻思着,日后帮他分个偏僻点儿的地方,省得一不小心冲撞了哪位主子,把脑袋丢了。”   “师父,”小英子拽拽苏伟的袖口,“咱们把他带回去,我负责照顾他,决不让他惹事,好不好?”   苏伟白了小英子一眼,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小胖墩,别说,他跟这孩子倒有几分眼缘,“行啦,带回去吧,给他找个好师父教导教导就是了。”   刘保卿咧着嘴角摇了摇头,一脸我就知道你心软的样子。小英子欢呼一声,小跑着朝那小胖墩去了。   刘保卿领了苏伟挑的六个小太监过来,苏伟一一见了,问了几句话的,倒都是些懂事儿的。   “那就这么着了,”苏伟敲了敲脖子,扫了一眼跟在小英子身后的小胖子,“你们七个今儿就都跟我回府去吧,行李也不用收拾了,府上什么都不缺——”   “哎哟,”正说话间,赵副总管从里屋走了出来,打断了苏伟的话。   “赵公公,”苏伟瞄了赵总管一眼,“正好跟你说一声,这几个孩子我今儿先带回去了,其他人你再帮我好好挑挑,月末时送过来也就是了。”   “苏公公放心,”赵公公拱了拱手,又看了看台阶下的几个小太监,“不过,这几个孩子苏公公还不能马上带走,毕竟咱家这儿还要向上头过过单子。而且这些小太监进宫不久,规矩都还不熟悉,这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奴才担待不起啊。”   “赵总管多虑了,”刘保卿上前一步道,“这些孩子左了是要送进各个王府的,早一天晚一天差不了什么。今儿苏公公正好过来了,先让他领回去一批,也好尽早熟悉着——”   “刘公公,”赵副总管挺了挺身子,“咱家担着这甄别调补宫内太监的差事,也是主子们多年的信任,就算差了一丝一毫,都是咱们做奴才的疏忽。刘公公平日里往来于内务府跟敬事房,没事儿时可敢平白耽搁一天,提早一天?”   “赵总管言重了,”苏伟弯了弯嘴角,“也是咱家考虑不周,既然赵总管为难,今儿这事儿也就罢了,这七个孩子还有劳赵总管教导了。”   “请苏公公放心,”赵副总管又谄媚地笑了笑,“等月末时,我一定连着其他内监一起给王爷送过去。哎,对了,”小书子被扯到苏伟跟前,“这孩子,苏公公要是喜欢今儿就带回去吧,好歹能帮着打打下手,干点粗活儿。”   苏伟跟小胖墩脸对脸地看了半天,末了,轻抚额头道,“那多谢赵总管了,吴书来,跟着咱家走!”   四爷府   四阿哥封王,雍亲王府自然要重新扩修。依照《大清会典》,亲王府制为正门五间,正殿七间,前夕护以石栏,殿内设屏风和宝座。两侧翼楼各九间,神殿七间,后楼七间,凡正门殿梁均覆盖绿色琉璃瓦。正殿脊安吻兽,压脊七种。门钉九纵七横六十三枚,其余楼房旁庑均用筒瓦。   除了规制内的整修,四阿哥还另画了草图,计划将西配院整个扩建,修成王府的西路,原来的四间小院变成十间,这样一来茉雅奇跟伊尔哈就不用再住在东路,小主们也都能有自己的院子了。   另外大动的就是东花园,四阿哥计划将花园整个扩建一倍,东小院也跟着大上一圈,后头加建一座三层的阁楼,起名望星台。   因着府上要大动土木,不适宜主子们居住,四阿哥这几日正计划带着家眷们住到京郊庄子上去。苏伟本来还想赖在外面一段时间,结果被四阿哥威逼利诱地从大阿哥府直接带回了家。他在隆福寺后的小院就暂时交给了王相卿。   要说四阿哥由贝勒晋封亲王,苏伟一开始是没什么实质感触的,直到内务府送来了雍亲王第一年的俸禄,一万两白银,一万斛俸米,苏大公公才猛然发觉自家主子又一跃而起成京城大户了。   不过,随晋封而来的不止是成倍的俸禄,光耀的门庭,还有不少的麻烦与争执。   首先,是亲王的分封,旗下佐领、庄户都自然要填补加倍,苏大公公能肯定的是,此时内务府跟礼部是丝毫不敢怠慢雍亲王府的,挑选的粮庄、银庄肯定都是最好的。而让四阿哥跟苏伟犯愁的,是未分得任何爵位的十三爷,一个光头阿哥出宫建府,在京城怎么立得起来?   不过,王爵分封的事儿还有待掰扯,一时半会儿封赏也发不下来。而此刻,最让人头疼的,则是雍亲王府门下属官的提拔与安排。   四阿哥被封为贝勒时,府内属官只有从四品司礼长一名,典位两名,四品二等护卫四名,五品三等护卫六名,可惜这些人都是内务府直接派来的,根本不得四阿哥信任,最后都显少露面了。   而今,四阿哥晋封亲王,王府的规制相交贝勒府是十分严苛的,自然容不得下人偷奸耍滑。内务府也不敢再擅作主张,直接递了册子来,让王爷自己挑人。   苏伟捧着王府属官的职位表直看的两眼发红,怪不得那么多人想巴结皇亲国戚,这一个爵位下来,当真鸡犬升天啊。   亲王府的属官中,最高职位是长史一名,正三品的文官。头等护卫六名,正三品的武官。苏伟记得顺天府尹施世纶才三品,结果这位施青天进他们王府也就能做个管家。以下,典仪、典膳、司匠、司库都是有品级的京官,苏大公公一下觉得自己这六品的大太监有点儿不够看了。   这些属官日后将负责王府的各项事务,自然不能全由陌生人担任,此时四阿哥的亲信,后院各位主子的娘家人,都开始跃跃欲试。   苏伟一行回到王府,工匠已将瓦砾石料运进前院,成摞的绿色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小书子瞪大了眼睛,一路扭着头看。   李涵正带人清理石料,见到苏伟连忙躬了躬身道,“苏公公,您回来啦。”   “恩,辛苦李总管了,”苏伟弯了弯唇角,摆摆手让众人继续,带着李英跟小书子往东小院走。   “师父,”李英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您说,这李总管能当上属官吗?五格、马廉出事后,都是他跟王钦管着杂事,办事还挺牢靠的,更何况他还是李侧福晋的娘家人。”   苏伟回头瞥了李英一眼,沉下嗓音道,“你以为这属官那么好封呢?就是内务府客气,还得过皇上那一关呢。这王府的属官品级这么高,也是皇上对宗亲的辖制,就是万岁爷那儿没出声,主子也得好好掂量。”   到了东小院,李英领着小书子下去了,苏伟蹦蹦哒哒地进了书房。   “人都安排好了?”四阿哥坐在书桌后,头也没抬地问道。   苏伟自顾自地坐到榻上,捡起块糕点塞进嘴里,“男胖好咯,浓不知当,楼保情捉咯佛肿管——”   “把东西咽下去再说话!”四阿哥抬起头,双眼只剩了一条缝。   苏伟抿了抿嘴角的渣滓,倒了口茶把满嘴的绿豆糕硬生生地噎了下去,“太干了,不好吃……”   四阿哥坐到榻上,把苏伟随意扔下的帽子放到一边,“你那兄弟也算有些本事,这以后在敬事房和内务府中间来往,对咱们可是大有裨益啊。”   苏伟抻着脖子打了个饱嗝,“内监里面,咱们用不用安插人啊,刘保卿说现在各个公府都缺人呢。”   “不用了,”四阿哥低头抓过苏伟的手轻轻按着,“傅鼐那边儿早就安排好钉子了,内监的背后关系太容易暴露,咱们防着点儿别人也就是了。”   “哦,”苏伟点了点头,“傅鼐封个一等侍卫应该没什么问题吧,他在宗人府也有差事。长史的人选你有数了吗?张廷玉不是挺受圣上重视的吗?”   “把张廷玉拘禁王府就太大材小用了,”四阿哥弯了弯嘴角,“这王府属官听起来位高权重,实际上有名无实。先帝在时,王府长史可随亲王上朝听政,后来皇阿玛登基就给废黜了。张廷玉有为相之才,还是在六部内阁才能大展身手。”   “那就剩常赉、博尔多,沈廷正外放了……”苏伟掰着手指头数,“要不让纳穆图回来?或者佳晖、恩绰?”   “爷也有意让纳穆图回来,”四阿哥正了正身子,“纳穆图这几年外放颇有政绩,加之他是佟佳氏的祖孙,鄂伦岱的侄子,在京中多少有些影响力。他父亲夸岱一直与鄂伦岱敬而远之,对我也颇为忠心,是个好人选。不过,福晋那儿……怕是会有所微词……”   “主子,”张保由外而入时,苏大公公正很没形象地呈大字型躺在榻上。   四阿哥靠在软垫上,手里一卷名册,一条腿半搭着榻沿儿,多少有些可怜,“什么事儿?”   “回主子,门房来报,四川夔州通判胡期恒送来拜帖。”   “胡期恒?”苏伟眨巴眨巴眼睛,“主子,胡期恒是年羹尧的人。” 第248章 女人心   康熙四十五年   四月二十,雍亲王府   四阿哥带着张保去见胡期恒时,苏伟被张起麟拽到了东小院厢房外头。   “干什么啊?”苏伟蹙着眉头,一百个不愿意,“我刚从宫里回来,正想去歇歇呢。”   “歇什么歇啊?”张起麟瞪圆了眼睛,做叉腰状,“我说你和小英子搞什么鬼啊?莫名其妙地带回来个小胖子,看起来不大的个子,一口气把我跟张保的午饭全吃光了,整个一饿死鬼投胎的!”   “唉,”苏伟耸拉下身子,随意地摆了摆手,“不就一顿饭嘛,多大点儿的事儿,改天兄弟请你俩到升平楼好好搓一顿。那孩子在家时遭过饥荒,一时缓不过也正常,小英子可怜他,正好咱们府上也缺人,左了不差那一双筷子嘛。”   张起麟无力地翻个白眼,捅了苏伟一下道,“主子那儿到底怎么说的,王府属官都有眉目了吗?等内务府、敬事房的人进了府,咱们得提早做好准备,防着隔墙有耳啊。”   “你放心吧,有傅鼐他们在呢,”苏伟老神在在地拍了拍张起麟肩膀,“就算有钉子进来,也插不到主子身边去。”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张起麟压低了声音,瞪着苏伟道,“府里人多了,口舌就多了。咱们东小院,你和主子……我就怕有那急功近利的,这福晋还怀着孩子呢,万一闹出点儿什么事儿,不太好办啊。”   “这点我也想过,”苏伟低头蹭了蹭靴子,“没别的办法,只能擦亮点儿眼睛了。好歹主子新进王爵,没人敢随便非议,至于那些动了歪脑筋的,打杀几个就都老实了。”   西配院   傍晚,喜儿由外归来,向廊下的宋氏躬了躬身,往自家堂屋而去。   侍女漾儿扶着宋氏在院子里慢慢溜达着道,“这几日,侧福晋可是忙得很呢,王爷、福晋那儿都没少递好话,也不知闹到最后,能给李总管捞一个什么职位。”   “李涵的出身总归太低,”宋氏抚了抚发髻,“在咱们府上当了这几年奴才,王爷又怎好给他多高的品级。李氏这一番折腾,怕到最后也落不下好。”   堂屋里,喜儿向李氏福了福身,“小主,王爷今儿在前院待客,怕是不能来咱们屋里用膳了。”   李氏叹了口气,一手按了按眉心,“你让人多盯着点儿,但凡王爷有空了,及时告诉我。”   “是,”喜儿低了低头,略一踌躇后道,“小主,咱们这几日急着见王爷,会不会太过刻意啦?奴婢怕王爷那儿会愈加厌烦,把李总管的好处都给忘了。”   李氏看了喜儿一眼,微微弯弯唇角,“你放心,我心里有数。咱们要是一声不吭,才会被王爷忘得一干二净呢。只有把话说到了,王爷才会记起,我这儿跟其他小主不一样的地方。”   福晋院里   诗瑶给福晋揉着肿胀的小腿,看着外面逐渐亮起的灯笼,颇为不屑道,“主子,奴婢刚听人说,李侧福晋身边的喜儿又到前院去了。王爷还在接待客人呢,她也不嫌臊得慌。”   福晋靠在软垫上读经,语态颇为淡然,“之前老格、马廉都没得蹊跷,算起来,这李涵办事还挺牢靠的。李氏也是沉不住气,王爷不是个任人唯亲的人,李涵的能耐摆在那儿,总不至于埋没了他。这李氏一从中参合,说不定倒扯了自家人后腿了。”   “这李总管再有能耐,到底也是个实打实的奴才。”诗瑶抬起头道,“咱们佳晖少爷可不同,正经的翰林院出身,又在王爷身边历练了这么久,做个三品的属官谁也说不出什么。加上福晋的姻亲关系摆在那儿,想是皇上也不会不同意的。”   福晋微微叹了口气,翻了一页经书道,“王府属官总得王爷满意才是,佳晖的能耐我清楚,聪明是聪明,就是不踏实。让他管理一府琐事,怕还欠了些火候啊。”   “主子,”诗瑶抿了抿唇,放低声音规劝道,“长史以下还有管领、散骑郎辅佐,各个门房也都有自己的属官。这长史说是一府总管,实际上也不过是协调些人员总务,听王爷随时调遣,佳晖少爷肯定能胜任的。再说,府里不是还有您吗?由您主持中馈,王府中谁能说一个不字?”   福晋皱了皱眉,尚有些犹疑不决,诗瑶又压低了声音道,“主子不想参合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但多少也得为肚里的孩子想想。西配院的那几位,哪个野心都不小。而且,上次因着嘉仪小姐的事儿,您跟娘家已经闹得很僵了。这回,佳晖少爷再没个好前程,怕是会伤了自家人的心啊。”   “你说的倒也在理,”福晋轻抚了抚隆起的小腹,“我这个做额娘的不立起来,以后孩子也不顺当。嫁到这王侯公府,背后若是没了娘家支持,又怎么能站得住脚?”   “主子能想通就好了,”诗瑶弯了弯嘴角,“您现在有了身孕,王爷正盼着嫡子呢。您的意思,王爷多少都会顾及着些。再说,眼下,王爷那儿肯定也没有什么上好的人选。”   东小院   四阿哥迈进屋时,苏大公公正坐在榻上,嗑着瓜子看账本。   “府里的账你都懒得管,倒是对两个小铺子那么上心,”四阿哥自顾自地换了便袍,坐到苏伟身后。   苏伟推着炕桌,给四阿哥腾了腾地方,语带不屑道,“我那铺子虽然小,但日日都有收入。你这府里的账就是个无底洞,怎么都填不满,我才懒得管呢。”   “你那收入也是从我这无底洞挖出去的,”四阿哥伸手拧了苏大公公的腰一把,“爷封了亲王,以后不用你赚钱了,你老实地呆在爷身边,不许再四处跑了。”   “不行,”苏伟转头瞪了四阿哥一眼,“就许你天天跟人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就不许我干点儿大事儿啊。那铺子都是我的心血,谁都不给!”   四阿哥扁了扁眼,不再跟苏伟争执,转而拿出封信晃了晃,“年羹尧托胡期恒给爷带了封信,将川陕一带的事儿都跟爷说了。”   苏伟眨了眨眼睛,忽然有些愤愤地道,“他是听说主子封了亲王,想要弃暗投明吗?这样巴结也太没风骨了吧。”   四阿哥轻声一笑,把信封拍在苏伟脑门上,“从四川进京,又押送了那么多货物,再快也得十天半个月的。细算起来,胡期恒准备进京时,爷也还没得爵位呢。年羹尧又不傻,若他听说了爷正在此时封爵,说不定就不会让胡期恒进京了。”   “哦,”苏伟捡起那信封看了看,“主子还跟胡期恒一起用了晚膳啊?那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四阿哥扬了扬眉毛,有些奇怪地道,“你不是知道胡期恒吗?刚才还告诉爷,胡期恒是年羹尧的人呢。”   苏伟愣了愣,憨憨一笑道,“我只知道他跟年羹尧关系好,其他的都不知道。”   四阿哥撇了撇嘴,“这胡期恒也是相当有来头的,他出身湖广武陵胡家,是当地的名门望族,世代书香门第。他祖父胡统虞是崇祯时期的进士,后来官至礼部尚书、大学士。他父亲曾任湖北布政使,听他说,就是那时,他家开始跟年家来往,他跟年羹尧也成了一起长大的好友。同为胡家子弟的胡凤翚还娶了年家的长女,成了年羹尧的妹夫。”   “原来是这样,”苏伟挠了挠后脑勺,其实,他知道胡期恒,也是上辈子因缘巧合地看过一个贴子,年羹尧势败后,同僚门人争相弹劾,以辨清自己。唯有胡期恒,即便下了大狱,也始终没有说过年羹尧一句坏话。   “年羹尧在信中提到了川陕的近况,”四阿哥一手拄着脑袋,眉头微蹙,“齐世武在边界也不消停,总想染指京中的权利相争。二哥那儿一时半刻怕也压不住他,皇阿玛迟早会把他调回京城的。”   “那川陕总督——”苏伟转了转眼珠,“年羹尧是又想把主子当垫脚石啊?”   四阿哥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这人有将相之才,就是爷不替他说话,皇阿玛也不会埋没了他。倒是,他此时属意归顺,爷不能再放过这个机会。”   “可是,太子那边儿怎么办?”苏伟隆起眉心,“若是年羹尧替代了齐世武,手握川陕边境的军权,太子怕是会跟主子离心吧。到时——”   “到时,爷以亲王爵位,掌边境兵权,就是二哥忌讳,又能如何?”四阿哥眯了眯眼睛,“迟早要有那一天的,不是太子,就是胤禩!”   西配院   年氏由耿氏的院子出来,采兮迎了上来,“小主,胡期恒胡大人来了,王爷还特意留他用了晚膳。”   “知道了,”年氏捏着帕子掩了掩唇角。   凌兮上前一步小声道,“二少爷这回总算是想开了,小主以后也不用左右为难了。”   年氏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哥哥的性子,我最了解。若是王爷没有能帮衬他的地方,他也不会主动示好。此番下来,王爷既然应了,咱们王府日后怕是不会安逸了。”   “小主这是何意?”采兮不解地皱了皱眉。   年氏抿了抿唇,放轻音量道,“王爷也是个脾气倔强之人,我哥哥这么迟来的投靠,还带着明显的利用意味,王爷都肯原样接过。可见,王爷胸有丘壑,志在必得……”   “志在必得?”采兮歪了歪脖子,却被凌兮从旁拽住衣袖,冲她摇了摇头。   四月末,敬事房赵副总管果然将一干内侍送进了雍亲王府。   苏伟把人交给王钦安排,自己把师父贾进禄接到了东路的一间小院中。   “师父,您以后也享享清福吧,”苏伟推开给贾进禄准备的屋子,“我安排个小太监来伺候您。”   贾进禄四处看了看,敲了苏伟一个爆栗道,“都过三十的人了,还是不长脑子。王爷新得爵位,以后府里都由属官说了算,师父哪能那么特殊地一人住一间屋子,这不是招人忌讳吗!”   “哎哟,师父你放心吧,”苏伟揉着脑袋,拍拍胸脯道,“我都跟主子禀报过了,这不过是间厢房,主子也答应了。”   “不行,”贾进禄皱了皱眉,“做奴才的再得宠,也不能忘了自己的本分,否则哪一天丢了脑袋都不知道怎么丢的。师父还是和其他人一起,住到排房那边去。”   “排房住不下了,”苏伟连忙挡住贾进禄,将他按在凳子上,“师父要是不放心,我回头就让内监们都住过来,把排房腾出来给进府的包衣差役住。另外,我朝内务府要了七个新进宫的小太监,以后都是要伺候小主子的。师父就先教导他们,算是给您安排的差事了,您看如何?”   “恩,那也好,”贾进禄略一沉吟后点了点头,“师父年纪大了,也帮不上你什么,带几个小太监还是可以的。对了,你跟师父说说,去年这一年,你到底因何离京?”   苏伟一时征愣,挠挠后脑勺道,“我不是都跟师父说过了吗,弘晖阿哥出事儿,我做奴才的,怎么可能不受罚呢?被发落到盛京去看庄子,已经是主子法外开恩了。”   贾进禄弯弯嘴角道,“看来王爷对你,倒真是格外看重。师父在宫里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说,因罪发落出去的奴才,大大方方地回了府不说,还照常在主子身边伺候着。”   苏伟一时赧然,傻笑着没说话。   贾进禄叹了口气,摇摇头,也没有再多加追问。   五月初,四阿哥一行,搬到了京郊庄子上,雍亲王府开始大动土木。   与此同时,在一个暖风阵阵的夜晚,一顶枣盖青帏小轿将乌喇那拉氏嘉仪抬进了八爷府中。   八贝勒内宅一直没有侍妾,八福晋专宠的事也不算秘密。这乌喇那拉氏的女儿进了八爷府,在众人眼里就如羊入虎口,不说八贝勒的冷漠,就是八福晋怕也不会让她好过。   是以,八爷府的下人根本没将这位小主放在眼里,勉强收拾出来的院子,斑驳不堪,摆设的用具也都是库里最差的。   嘉仪一身月白色鹅黄纹边筒裙,外罩桃红色芍药纹小褂,旗头上的玉莲并蒂步摇缀着颗颗碎珠,随着主人的身子摇摇欲坠,尤为可怜。   侍女绣香见嘉仪坐在床边无声地落泪,也不知怎样规劝,只得垂首而立,时不时地望向窗外,期盼这一夜,她们家小主不会真的独守空房。   然,夜色渐深,贝勒府中已一片寂静。   绣香踌躇片刻,终提起胆子道,“小主,您忙了一天了,歇下吧。”   嘉仪垂着头没有理会绣香,干涸的泪痕被鸳鸯锦帕轻轻抹去,她不甘心,她不服气,她原本的生活不该是这样的,她的身边本该是那个丰神俊朗的男子,这样的夜晚本该如那天满地飘散的松红梅枝一样美丽,一样沉沦……   沙沙的脚步声猛然在外响起,绣香慌忙地抬头看去,只见一溜灯笼滑进他们寒酸的小院。   “小主,贝勒爷来了,”绣香惊喜的声音打断了嘉仪的满腹哀怨。   房门被人从外推开,嘉仪抿着唇角抬头看去,正与一个肖似那人,却敛了英气,满腹儒雅的人影面面相对。   “前头有事耽搁了,我过来晚了,”八阿哥走进卧房。   嘉仪慌忙起身行礼,“妾身见过贝勒爷。”   “起来吧,”八阿哥弯着唇角,将嘉仪扶起,两人一起坐到床上,“是爷疏忽了,看你这屋子,肯定是那帮奴才又偷懒懈怠。回头爷让人给你收拾一间大院子出来,你喜欢什么尽管去库房里挑。爷这府里人少,你也不用太拘着规矩。福晋是严厉了一些,但万事有爷在……”   “多谢贝勒爷,”嘉仪低了低头,面庞微微泛红,“妾身一定好好伺候福晋,不会让福晋生气,也不会让贝勒爷为难的。”   八阿哥弯了弯嘴角,嗓音带了一丝慵懒,“你们乌喇那拉氏的女儿都是懂事儿的,爷从前还羡慕四哥来着呢。”   嘉仪轻笑了一声,屋内原本沉闷的气氛带了丝丝旖旎,绣香躬身轻轻地退了出去。 第249章 西来顺   康熙四十五年   五月初七,京城   热闹的油坊胡同口人声鼎沸,一座整修一新的酒楼尤为惹人注目。   大红的绸缎从二楼高悬的匾额一路垂到地上,千响的挂鞭在路旁绕出两个大大的八字,道喜的宾客自晨起就络绎不绝地出出进进。   巳时三刻,鞭炮声响起,掌柜季鸿德迈出屋门,在一片道贺声中拉下遮挡匾额的红绸,“西来顺”三个金色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鸡汤麻汁儿鸳鸯锅一个,羊腿肉片一斤三两……”   “三桌加碳,红白蘸汁两碗,来,客官,让让脚……”   “哎哟,两位爷,楼上雅间请,小三儿赶紧招呼着……”   时过晌午,新开张的西来顺依然是满座宾朋,由红木窗中飘出的锅底香气,常常让过往的食客驻足不前。   大门两旁一溜的红纸大字,开业酬宾,酒水减半,各桌送凉盘四碟!清锅、辣锅、鸳鸯锅,鸡汤、猪骨、药膳大补锅,新鲜的牛羊肉,南来的各色海味儿,时新的蔬菜,老胖头的豆腐……无一不让人口舌生涎。   西来顺正热闹间,一队穿官服的护着一架修饰华丽的马车停在了胡同口。   “让你们掌柜的出来,”打头的中年人,一身五品的官服,颇有公事公办的模样。   “哎哟,这位是顺天府魏大人吧,”季鸿德迎到了门口,向魏礼群拱了拱手。   魏礼群在顺天府任五品治中,在京城虽人微言轻,但背后牵扯的势力也不容小觑,自是不把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商贾买卖人放在眼里。更何况,他今儿个是替贵人办事儿。   “你们这家店契捐拖欠良久,现已充公,”魏礼群轻蔑地瞥了季鸿德一眼,“马上关张停业,否则别怪本官不客气了。”   “这,”季鸿德蹙了蹙眉,随即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暗暗塞到魏礼群手中,“大人何必为难小的,咱们这家店自打盘下来,该交的税就都缴清了。小三儿,去把衙门的单据拿来给魏大人过目!”   “不用了,”魏礼群将银票甩到地上,“本官今儿既然来了,自然是查清缘由的。这块地皮原来就欠税多年,户主不能承担,才私下转卖。你们手里的地契、房契都已失效,这块儿地方一早就该充公了。本官念你们也是上当受骗,给你们两天时间,别再多费口舌了!”   季鸿德抿了抿唇,向送单据来的小三儿使了个眼色,微笑着上前一步道,“魏大人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西来顺开张前一应手续都已办妥,若是房契、地契出了问题,衙门也不会开具证明,收下商捐。小的不知道魏大人是否有所误会,若是有必要,小的愿与魏大人回衙门一一对质。”   魏礼群皱了皱眉,转头看向季鸿德时,已面露怒色,“本官看你是敬酒不吃,想吃罚酒!今儿有贵人前来,本官也不欲与你多加纠缠,再不听命——”   “魏大人,”季鸿德压了压嗓音,打断魏礼群的话,“我们西来顺看似初来乍到,却也不是新入京的毛头小子,这在天子脚下做生意,谁能没个依仗?魏大人一进门就这样咄咄逼人,未免太小看咱们了。”   “哼,”魏礼群冷冷一笑,目光瞥向门外的马车,车帘恰在此时被掀起,两位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子挨个下了马车。   “哎哟,我的爷,”魏礼群直接绕开季鸿德,躬身迎到门口,“您二位看看这地段,这门面,都是最合您们要求的——”   打头的男子手里一柄折扇,眼中带着商人独有的算计,目光瞥向季鸿德时微微弯了嘴角,“你就是掌柜的吧,这家店爷相中了,你多少银子盘下的,爷两倍给你如何?”   “这可使不得,”魏礼群抢先答话,回头看向季鸿德时又凛了凛神色,“这家店一早就该充公了,二位爷想要,自是不必经过这小子的,何来银子一说?”   季鸿德抿了抿唇,看向那两位一身贵气的男子,无语地摇了摇头,“两位爷请见谅,这家店小的做不了主,东家那儿想必也是不愿卖的,毕竟我们才刚开张。至于魏大人所说,肯定是有所误会,小的正打算与魏大人去衙门一一对质呢。”   “九哥,看来人家不肯给面子啊,”面容戏谑的另一名男子,摇头晃脑地坐到门旁的茶椅上,“我就说你别搞这些弯弯绕,顺天府的这帮废物都是些空口说白话的,还不如让人直接砸了了事,何必浪费时间。”   魏礼群略一征愣,随即直起身子向门口的衙役一招手道,“还看什么,给本官封了这间铺子!”   “住手!”一个颇清亮的声音在楼梯上响起,伙计小三子引了一位鸦青色长袍,貂绒封边瓜皮小帽的男子走了下来。   看清来人,九阿哥、十阿哥都微微变了脸色。   苏伟扬着乐呵呵的笑脸,冲两位爷拱了拱手,压低声音道,“敦郡王,九贝子,我们家主子在上头,二位爷楼上请!”   胤禟、胤誐对视两眼后,暗暗地撇了撇嘴,最后还是卸去了一身的傲慢,跟着苏伟上了二楼。   被留在楼下的魏礼群只觉得背脊发凉,僵硬地转头看向季鸿德,却被人冷冷地瞪了一眼。   季鸿德没再多搭理这位捅了马蜂窝的魏大人,只微笑着冲大厅的客人拱了拱手道,“打扰各位贵客了,是西来顺招待不周,今儿的饭资一应全面,算是给各位赔罪了,还望诸位以后能多多光顾……”   二楼临街的雅间里,九阿哥、十阿哥你看我,我看你地站在屏风前,谁也不先动弹一步。   四阿哥坐在圆桌后,手上轻轻刮着茶末,苏伟站在一旁,望着滚开了的锅子暗暗地咽了口水。   “皇阿玛封你们爵位,放你们出宫建府,”四阿哥抿了口茶,抬眸看向两人,“就是让你们仗势欺人,鱼肉百姓的?”   胤禟、胤誐闻言低下了头,四阿哥将茶碗放到桌上,面色清冷,“今儿我要是不在这儿,你们是不是就直接砸了店面,抢了房契,将掌柜、伙计一应丢进大牢去了?”   九阿哥、十阿哥没敢吭声,四阿哥冷冷一笑,站起身走到窗口,“平时你们在宫里怎么胡闹,我不管。但如今出了宫,就不能白白丢了皇阿玛的脸面。今儿个回去,都给我面壁思过,以后再有这样明目张胆、欺压百姓的事儿发生,就别怪做兄长的不讲情义!”   “是,”胤禟低低地应了一声,却是没听出任何悔意。   苏伟站在桌旁,暗暗地叹了口气,又偷偷伸手摸了摸扁扁的肚子。   魏礼群哭丧着脸,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在楼梯旁团团乱转,来回送碳的伙计时不时地撞他一下,他也不敢发火。   足等了半个多时辰,楼上才传来动静,两位天潢贵胄冷着脸走下台阶,看都没看魏礼群一眼,直接上马车走了。这下,魏大人是彻底慌了。   “哎哟,季掌柜,”魏礼群拉住四处忙活的季鸿德,双膝酸软的差点当堂下跪了,“刚才是小官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掌柜,冒犯了大贵人。求季掌柜开开恩,给小官指条明路,小官感激不尽,以后再不敢找人麻烦了,求求您——”   “嗳,”季鸿德挣脱开魏礼群,面上颇为不耐,“你只知道楼上是位大人物就得了,没工夫搭理你,以后谨小慎微一点儿。看在施大人的份上,咱们也不想跟顺天府为难。但你这官职做不做也没什么意思了,我要是你就马上辞官归隐,丢什么都比丢命强吧。”   魏礼群一时吓白了脸色,冲季鸿德连连鞠躬道,“小的知道错了,小的知道错了,我这就回去辞官,还请季掌柜帮忙说两句好话,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   驶上长街的马车荡着股阴沉气,胤禟、胤誐都黑着脸色,闷不吭声。   眼看着车夫都要喘不过气时,十阿哥胤誐突然一巴掌拍飞软垫,怒喝道,“他算个什么东西?不就是比咱们早生几年吗!德妃也不过是个奴才出身,要不是孝懿先皇后养了他两年,他给咱们提鞋都不配!”   “行了,”胤禟横了胤誐一眼,“这话要是让八哥听见了该怎么想?他有胆子教训咱们,还不是仗着皇阿玛的看重,又得封亲王。说起来,还是八哥被他屡次算计,咱们也不得不跟着低头。”   十阿哥愤懑地哼了一声,拄着下巴寻思了半晌道,“八哥那儿还有没有机会了?我看皇阿玛对良妃娘娘也是冷落至极。要是最后,还是二哥登基,咱们会不会被牵连啊?”   九阿哥抬头瞥了十阿哥一眼,靠向车壁道,“二哥登基倒还好,怕就怕不是二哥,也不是八哥,到时咱们才是没有活路可走了。”   “不能吧,”胤誐征愣地挺了挺身子,“皇阿玛就算看重他,也没露出一点那方面的意思。而且,我看他如今受重用,大多也是因为二哥跟他亲近,皇阿玛是想找人辅佐二哥吧。”   “哼,”胤禟冷冷一哼,缓缓地吐了口气,“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西来顺雅间里,苏大公公正甩开膀子大吃,咕嘟嘟地鸳鸯锅里滚着红汤,苏伟吃得直吐舌头,冒着寒气儿的酸梅汤被接连灌下了两大碗。   “别喝那么凉的了,”四阿哥蹙了蹙眉,“又不是没吃过锅子,在府里不是天天都有吗?”   “囊能音样忙?偶这儿的锅纸都——”   “把东西咽下去,”四阿哥扁了眼,给苏伟拍了拍背,“你就是个祸头子转世的,开间酒楼都能把老九、老十引过来。今儿爷要是不在,看你怎么办?”   苏伟抿了抿嘴角,傻傻一笑,“九阿哥、十阿哥看见我,也不会轻易动手的,怎么都得顾念着主子嘛。”   四阿哥冷冷一笑,把苏伟讨好地递过来的虾肉放进嘴里,“他们两个也是不长脑子的,单凭老八虚情假意的几句话,就一头扎进了夺储的漩涡里,也不知日后如何能自保,如今却是抽身都难了。”   苏伟眨巴眨巴眼睛,吞了一口羊肉道,“十阿哥生母是已逝的温僖贵妃,背后站着钮祜禄氏,福晋身份也高贵,如今爵位都越过八阿哥去了,皇上那儿肯定是十分重视的。”   “胤誐确实不同,”四阿哥放下筷子,“不过他到底生性愚钝,容易冲动。皇阿玛虽然顾念着他的出身,却算不上宠爱,否则凭钮祜禄氏的能力,孝昭仁皇后、温僖贵妃的遗惠,跟二哥一争的机会也是有的。”   苏伟耸了耸肩,随即想起什么似的哑着嗓子道,“人家八贝勒能把两位身份差了那么多的弟弟拉拢地服服帖帖的,你好歹也跟人家学学嘛。十四爷如今也出宫建府了,最近也没见他跟八贝勒走得太近,你这儿怎么也得表示表示,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说开了就好了——”   “行了,”四阿哥瞪了苏伟一眼,低头抿抿唇道,“我让张保准备礼品了,他刚出府,洁身自好最适合,不易大手大脚,免得像老九、老十一样,给皇家丢人。”   苏伟努了努嘴,转头涮肉,没再吭声。   傍晚,京郊大粮庄   四阿哥让人在院子里架上了火堆烤肉,府里的女眷都聚在内堂,一起用了一次野味,倒是难得地热闹。苏伟趁着四阿哥没注意,把张保拉出了屋子。   “你干什么,鬼鬼祟祟的?”张保被苏伟一路推到厢房后头。   “嘘,”苏伟压了压嗓子,左右看了看道,“你替主子给十四爷拟的礼品单子呢?给我看看!”   张保缓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单子交给苏伟,“主子已经看过了,明儿个我就派人送去。”   “就这么点儿东西!”苏伟把单子从头翻到尾,“十四爷刚开府,正是用银子的时候呢,咱们主子什么时候这么小气了?”   张保白了苏伟一眼,压低声音道,“咱们王府整体翻修,要用的银子可不是小数目。十四爷说到底还是个贝子,皇上那儿给的安家费也不少,咱们要接济也得先可十三爷来啊。”   “哎呀,十三爷要接济,十四爷也不能疏忽了,”苏伟皱了皱眉,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这是两万两,你明天一起给十四爷送去,别挂礼单了,就说是主子私下给十四阿哥的。”   张保愣了愣,看看那银票,又抬头看看苏培盛,语气颇愕然地道,“苏公公大手笔啊,你那铺子这么赚钱啊!”   苏伟捧着手臂,颇自豪地哼了两声,“两笔香料买卖我就赚了七千两,跟绸缎庄做的皮料生意就更不用提了,不过这也是我现在全部积蓄了,才刚刚回本而已。你先别跟主子说,等府上银子宽绰了,我再跟主子要回来。”   张保无力地翻了个白眼,把银票揣进袖子里,“赶紧进屋吧,一会儿主子该找了。”   两人转回前院,刚迈进屋门,就听见李侧福晋颇响亮的一声笑语,“年妹妹也是心急了,这般突然地把自家子侄安插进来,让姐妹们怎么心安呢?” 第250章 贿赂   康熙四十五年   五月初七,京郊大粮庄   苏伟跟张保由侧门进了屋子,一路避开众人视线,绕到四阿哥身后。四阿哥微微侧头,看了苏伟一眼,苏伟抿了抿唇,做一脸无辜状。   那边,年氏看了李氏一眼,坐回了椅子上,面上倒没有丝毫愠色。   福晋转头看向四阿哥道,“如今,王府也是用人之际,不知王爷这里有没有定下属官人选?若是能及早有个决定,也省的咱们跟着胡猜乱想。”   四阿哥看了看福晋,微微点头道,“爷心里已经有了轮廓,既是王府属官,那多用些自家人也无妨。只不过,到底都是朝廷里有位有品的官宦,出身上倒不能差了太多。李涵这几年一直管着府内杂事,办事颇为牢靠,他这里,爷是打算网开一面的。”   李氏面上一喜,刚要起身谢恩,就听四阿哥接着道,“就担个六品管领的位置吧,以后辅佐长史管理府内文移遣委之事,福晋看如何?”   李氏动作一顿,福晋弯了弯唇角道,“李涵是白丁出身,王爷如此安排是大加提拔了。不过,依李涵的能力,却也是当得的。”   李氏抿了抿唇,强自忍下心中的不甘,福了一礼道,“妾身替李涵谢王爷、福晋提拔。”   “恩,”四阿哥一手撑在桌上,看向年氏,“本王与年老是忘年之交,慕筠进府后又多帮福晋料理后院,为你的堂表兄弟安排前程,也算应当应分。如你所说,年陆既有功名在身,当个从四品散骑郎也不算突兀。孔晔曾在护军营当值,如今就提为四品二等侍卫,在傅鼐手下做事吧。”   “多谢王爷抬爱,”年氏起身轻轻一福,福晋的脸色微沉,却也没有出声制止。   苏伟站在四阿哥身后,心下清楚,四阿哥此番抬举年家的人,跟年羹尧的主动示好有很大关系。   “佳晖、恩绰都是爷的哈哈珠子,出身也高,自是不能疏忽的,”四阿哥看了福晋一眼,“不过,王府长史的名额只有一个,爷还要再掂量掂量。”   福晋抿了抿唇,目光扫过面目沉静的年氏和微露嘲讽的李氏,捏着锦帕的手不自觉地用了用力,“长史位高权重,掌一府大小事宜,王爷是该好好思量。只不过王府属官中多有后宅小主的亲眷,这长史的人选总得镇得住属下才是。妾身的孩子没几个月就要落地了,耿氏那儿也大着肚子,还请王爷多为子嗣考虑,选些稳妥的人才是。”   “福晋说得有理,”四阿哥微微眯了眯眼,轻吐口气后,站起身道,“今儿就到这儿吧,爷先回去歇着了。”   “恭送王爷,”屋内众人起身行礼,苏伟跟着四阿哥一路走出院子。   “主子,”苏伟往四阿哥身旁凑了凑。   “叫纳穆图回来吧,”四阿哥轻缓口气,“这府里人一多了,以后难免一笔烂账,好在纳穆图的出身、能力都够用,爷也信得着他……”   苏伟抿了抿唇,左右看看后放轻声音道,“其实,福晋的话虽然难听,倒也不错。这属官跟小主牵连过深,难免生出争权夺利的心思。若是佳晖做了长史,背后由福晋主持中馈,能省下不少麻烦。反正主子志不在一府之地,何不让福晋安安心心地生下孩子呢?”   四阿哥停了脚步,转身盯着苏伟,苏伟缩了缩脖子,最后把带着大盖帽的脑袋一垂,闷声不动了。   四阿哥颇用力地瞪了他一眼,才又举步往卧房走去,苏伟紧忙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爷不是没想过让佳晖任长史,若福晋实心实意地向爷禀明,爷未必不会答应。可今天你也看到了,福晋始终跟爷藏着心思,还不如李氏直白。佳晖能力不够,日后定然依附于她,她这样撑着福晋的尊严,若让她主持中馈,岂不处处跟爷作对?”   苏伟闻言点了点头,四阿哥缓了口气沉下嗓音道,“至于属官中外家过多,爷也有自己的考虑。除了年家外,兵部尚书马尔汉,礼部侍郎完颜罗察,甚至是佟佳氏夸岱一部都在爷的拉拢范围内,要掩藏他们的存在,利用外戚之便最合适了。皇阿玛那儿就算有所怀疑,也不会过多干预,毕竟外家做大,对亲王来说也是件麻烦事儿。若是后院失火,谁还有功夫培植势力,觊觎皇权呢?”   苏伟挠了挠后脑勺,心中突然涌出些不好的预感,“那,要是真着起火来怎么办?”   四阿哥步子一顿,回头看了看苏伟,突然一弯嘴角道,“不是还有咱们苏大公公嘛……”   十四爷府   张保将四阿哥的礼品送到门房,又将两万两银票亲自交到了十四福晋的手上。   “劳张公公回去,帮我们十四爷多谢四哥,”完颜氏弯着嘴角道,“等十四爷回来了,我们定然登门谢礼。”   “福晋放心,奴才一定把话带到,”张保拱了拱手,行礼告退。   完颜氏叹了口气,将银票放到一边,秀眉微蹙。   侍女山桃倒了碗清茶递给完颜氏,“看起来,雍亲王还是惦记咱们十四爷的,主子又何必烦恼?等十四爷回来,主子好好劝劝,让咱们爷给雍亲王服个软,以前的事儿也就罢了。”   “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完颜氏闭上眼睛,按了按眉心,“以前我只当十四阿哥纨绔,有人哄着他开心就是。没想到,年头日久,他竟起了别的心思。如今,我是不知该不该劝了……”   “主子?”山桃疑惑地眨眨眼睛。   完颜氏抿了抿唇,将银票捡起递给山桃,“你放到前院去吧,让人告诉十四阿哥,这是四哥给的,怎么回礼,由他自己决定。”   “是,”山桃瞄了完颜氏一眼,接过银票,行礼退下了。   五月初,八爷府   天气渐暖,府内的花卉都吐了苞芽。   侍女绣香扶着嘉仪在花园中慢慢散步,路过的奴才都纷纷俯身。八贝勒对这位新格格的宠幸远超众人的预料,就连八福晋都敛了气势,没敢找她的麻烦。   “我见池里的荷叶都展了绿意,”嘉仪抚了抚鬓边,冲绣香道,“你明早带人来收收露水,咱们给贝勒爷泡茶喝。”   “是,”绣香弯着唇角低了低头。   正说话间,一个碧绿色锦叶筒裙,青色团花纹小褂的女子穿过拱门,冲嘉仪福了福身,“奴婢见过小主,给小主请安。”   “姐姐快起,”嘉仪抿了抿唇角,将毛氏扶了起来。   毛氏与张氏是八福晋接进府的良妾,虽说伺候过八贝勒,但一直没有名分,是以比晚进府的嘉仪还矮了一截。   “打扰小主逛园子了,”毛氏品性似乎很随和,对人说话都带着温良的笑意,“奴婢也是在屋里呆着闷了,才寻思出来看看。”   嘉仪弯了弯唇角,与毛氏一起往亭子里走,“这个月份天气刚好,外面是比屋子里舒服。”   “贝勒爷刚赏了小主一间大院子,咱们是比不得的,”毛氏压了压嗓子,“不过,今儿早福晋还在发脾气呢,小主可得小心些。”   嘉仪愣了愣,转头看向毛氏,毛氏抿了抿唇角道,“福晋也是个可怜的,小产伤了身子,生孩子怕是困难了。要不说,小主进府的时候刚刚好,以后若是得了长子,与福晋也不过就是个名分的差别罢了。更何况,贝勒爷对小主那般宠爱……”   嘉仪红了脸庞,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毛氏拿下帕子不动声色地掩了掩唇角。   一阵顿声突兀地响起,毛氏蹙了蹙眉,目光往围墙外看去,嘉仪跟着望过去,只见阳光中,一片绿色琉璃熠熠生辉。   “这雍亲王府也真是的,”毛氏愤愤地吐了口气,“不分白天黑夜的大动土木,搞得咱们府上也烟气沉沉的。这四阿哥是得了王爵,但咱们贝勒爷好歹也是他的弟弟,整天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暗地里竟做那些落井下石的腌臜事儿!”   “这是什么意思?”嘉仪看向毛氏。   毛氏略一征愣,随即惶然地捂住嘴巴,“哎哟,你看我,忘了小主与四福晋是本家了。一时失言,还请小主恕罪——”   “姐姐不必如此,”嘉仪扶住要起身请罪的毛氏,“我已经进了八爷府,就是八爷的人了,这娘家终究是外姓,我心里清楚自己的位置。只是,姐姐刚才所说,到底是何意?”   毛氏踌躇了片刻,略带难色地道,“奴婢只是一介妇人,都是听人家传的闲话。这四阿哥跟咱们爷不兑付是一早就传开的了,咱们爷是一心把人家当兄长,奈何人家看不上咱们。我还听说,这次皇上分封皇爵,唯独漏下八爷府,就是四阿哥背后动的手脚呢。说起来,当初格格要进府,奴婢还挺疑惑的。这按理说,您是四福晋的亲侄女,怎么也该往跟四爷府相好的王公侯府去啊。这进了咱们府,若是贝勒、福晋对您起了疑心,那以后的日子……”   嘉仪捧了捧手臂,在晌午的暖阳下,背后竟沁出了凉汗。   毛氏抿了抿唇,随即一笑道,“唉,都是奴婢胡思乱想了。咱们爷心胸宽广,对小主也是实心实意地喜欢,连福晋那儿都挡着不许难为您。看来,这是老天赐的缘分,小主是有福气的人啊。”   嘉仪勉强笑了笑,跟毛氏应付了几句后,便先一步起身离去了。   毛氏看着嘉仪离开,面目上原本温和的笑意渐渐变浅变淡,随即转身,往福晋的院子走去。   五月中旬,内务府与礼部给各位皇子定下的庄户分封正式发了下来,雍亲王处果然都是上好的庄园粮户。而让苏伟惊讶的是,年家所在的汉军镶白旗第五参领正式划给了四阿哥。这一回,年家正式成为雍亲王的门下属人了。   与分封同时而来的,是各位皇子正式迁府,一连几天过去,阿哥所就剩了十三阿哥的内眷。   乾清宫   四阿哥给康熙爷行礼问安,康熙爷靠坐在榻上,随意地摆了摆手,“你那王府属官的名册,朕已看过,有几处缺失朕都给你补上了。”   “多谢皇阿玛,”四阿哥拱了拱手,“今天儿臣来,还有一事想求皇阿玛。”   “你说,”康熙爷微微抬眼,看向四阿哥。   四阿哥略一沉吟,压下嗓音道,“胤祥在行宫快一年了,儿臣与他通信,得知他的腿伤已经基本痊愈。眼下,各位成年皇子都已建府,只有胤祥的内眷还在阿哥所,怕是不太妥当。儿臣想求皇阿玛开恩,下旨让胤祥回京。”   康熙爷抿了抿唇,看向四阿哥的眼睛微微眯了眯,“胤祥行为冒失,不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道理。朕的本意是让他在行宫多反省一段时日,是以也没有赐他爵位。”   “皇阿玛对胤祥的教导,儿臣明白,”四阿哥低了低头,“只是朝中多有不明真相之人,当初胤祥是因追击刺客受的腿伤,本是有功在身,如今众皇子建府,依然不得回京,难免有所微词。而且,胤祥本性良善,对皇阿玛也是崇敬之至,儿臣实在不愿看到胤祥孤身在外,思父心切,再因流言蜚语而误入歧途。毕竟,胤祥曾经最得皇阿玛看重,儿臣想皇阿玛也不愿胤祥受太多的苦。”   康熙爷缓了口气,向软垫上靠了靠,思忖片刻道,“也罢,胤祥确实在外挺久了,就让他回来吧。至于爵位嘛,朕还不知他是否改过自新,暂且搁置,只让他在内务府领个贝勒的份例也就是了。”   “皇阿玛安排得当,”四阿哥掀袍下跪,“儿臣替胤祥叩谢圣恩。”   吉盛堂   苏伟得到消息,吉盛堂的另一位掌柜史大学到了京城,特意抽身前来相见。   史大学身体魁硕,皮肤黝黑,举止豪爽,比起王相卿更像蒙古人,见到苏伟后,没等王相卿介绍就一个巴掌拍了下来,“这就是咱们苏财东吧,一早听相卿提起我还不信呢,这真是天上掉下的财神爷啊。”   苏伟被史大学的巴掌拍的差点吐血,只能强撑着笑容道,“史大哥好,咱们都是朋友,不用见外,叫我苏伟就行了。”   “好,好,那我就不客气了,苏伟小兄弟,你家里也是做生意的吧?听谢庆说,你做买卖可有一手了——”   “行了,大哥,”王相卿适时按住史大学的手,“你这铁掌再拍几下,苏弟就要去医馆了。咱们坐下来聊,我先让伙计把货卸下来。”   史大学这次进京,押送了几大车的皮料和蒙古收来的山珍、奶制品,粗略一算,得有上万两的进帐,苏大公公开心的不得了。   “宏盛店关门了,申文彦跟咱们做起了南洋行货的买卖,我又订购了一批香料,顺带些乌木、珠宝,”苏伟咬着牛肉干,“这些东西贸然在京城出售容易惹事儿,我寻思着还是让史大哥带回蒙古去。”   “没问题,”史大学拍拍胸脯,“蒙古贵族也喜好这些稀奇玩意儿,在京城未必能卖的上价,到了杀虎口说不定能翻几倍。”   苏伟眨巴眨巴眼睛,有些羡慕地道,“史大哥领着商队四处走,可见过漠北不少地方吧。我也好想去看看,不知什么时候能有机会呢……”   王相卿弯了弯唇角,放轻音量道,“只要苏弟能抽身,什么时候想去都可以,咱们哥几个别的地方不熟。漠南蒙古六盟四十九旗,漠北蒙古四盟八十六旗,是闭着眼睛都能穿一趟的。”   苏伟咧嘴笑了笑,半趴在桌上道,“其实我也去过蒙古的,不过只到过木兰围场一带,见得不多,还总是被蚊子叮一身的包。”   王相卿笑着给两人沏了奶茶,史大学有些疑惑,转头看看苏伟,又看了看自家兄弟终是没有开口。   傍晚,苏伟坐着马车走了,王相卿领着史大学回了小院。   “怎么?那位苏财东跟朝廷里的人有关系?”史大学与王相卿坐到了院中的石凳上。   王相卿微微弯了唇角,“什么都瞒不过大哥的眼睛。”   “木兰围场岂是一般人能随意去的地方,”史大学略略地摇了摇头,“只是不知,那苏财东的真实身份?”   王相卿抿了抿唇,在史大学耳边低语了几句。   “这——”史大学征愣地瞪大眼睛,“是宫里出来的,还是哪个王府上的?”   “应该是皇子身边的,”王相卿叹了口气,“苏弟没有主动提起,我也没有多问。”   “你糊涂啊,”史大学皱起粗眉,“这种事儿怎么能不问清楚呢,皇族权贵的争斗咱们在蒙古见得也不少,更何况是京城?”   “大哥放心吧,”王相卿微扬眉梢,“那位贵人我见过,从年纪来看,京中适龄的皇子就那么几个。而身边有一位六品大太监的,就更好打听了。”   “这么说,”史大学瞪了瞪眼睛,“你知道是谁了?”   王相卿抿着唇角点了点头,“他说自己姓尹,排行老四,如今算起来,该称一声雍亲王了。”   京郊大粮庄   苏伟下了马车,让人抬了几箱皮料,往四阿哥的院子走去。   “苏公公,”东北角的竹林里走出两人,叫住了苏伟。   “哟,年侧福晋,耿格格,”苏伟上前一步,给两人打了个千儿。   “苏公公请起吧,”年氏弯了弯唇角,向苏伟身后看了看,“苏公公这是出去啦,没跟在王爷身边?”   “是,”苏伟低了低头,“奴才回京替主子办了点事儿,还带回了不少好皮子,等一会儿给各位小主送去。”   “苏公公有心了,”年氏轻抿唇角,“当初,苏公公在宫里照顾我父亲,王爷也由此与我父亲相识。如今,年家正式成了王爷的属人,还都得亏苏公公当年的善举呢。”   “侧福晋客气了,都是奴才应当做的,”苏伟低了低头。   年氏轻扬嘴角,向身后的凌兮看了看,凌兮从袖中掏出一只鼓囊囊的荷包递到苏伟眼前,“这是侧福晋的一点心意,还望苏公公笑纳。”   苏伟眨巴眨巴眼睛,一时还没决定接不接时,就听不远处一声笑语,“哟,年妹妹真是八面玲珑的人物啊,这家里头的人刚安进王府,就开始贿赂苏公公啦。” 第251章 星星之火   康熙四十五年   五月十八,京郊大粮庄   竹林的东边又亮起一溜的灯笼,李氏与宋氏一前一后地由侍女扶着,穿过拱门而来。   苏伟及时察觉了剑拔弩张的气氛,紧忙地转身冲两人行礼道,“奴才给李侧福晋、宋格格请安。”   “苏公公快起吧,”李氏弯了弯唇角,视线却直接落到了年氏身上,“如今,妹妹的堂表兄都已经提了四品的官职,娘家的旗籍也被划到了王爷门下,何苦还这般汲汲经营呢?都是一个院子处着的姐妹,好歹给咱们留点儿出路,日后也好相见不是吗?”   年氏闻言蹙了蹙眉,回看李氏的眼神带了些许锐利,“姐姐这样说话,未免有失体面了。我予苏公公的,只是寻常的赏赐之物罢了。谈不上苦心经营,更论不到贿赂一语。眼下,王爷新得晋封,咱们姐妹也是同沐皇恩,天家富贵就摆在眼跟前儿,姐姐还寻不到出路吗?这话要是让旁人听了去,没得以为是姐姐在嫌弃王爷、王妃怠慢了咱们呢。”   李氏微微一凛,随即冷笑一声道,“妹妹好会说话,这般的气势,跟刚才在黑漆漆的竹林里给王爷贴身大太监递荷包时的神态,简直是派若两人呐。”   苏伟有些无辜地抿了抿嘴唇,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时,一手扶在腰侧的耿氏上前两步道,“姐姐误会了,年侧福晋是陪着妾身出来消食才碰巧遇上苏公公的。刚才,侧福晋提起了年大人与咱们王爷早年的交情,有苏公公的功劳在里面,这才让人赏了荷包——”   “原来如此,”李氏弯了弯唇角,“耿妹妹是个懂事儿的,倒是姐姐唐突了。不过妹妹好歹怀着王爷的骨肉,一步一行都要分外注意才好。这已经到了掌灯的时候,妹妹怎么还往竹林里来呢?万一要是磕着碰着了,可怎么得了?”   “姐姐说的是,是妹妹疏忽了,”耿氏低了低头,年氏侧身看了看她,神色微顿。   “倒也怪不得耿妹妹,”李氏闲聊般地转头冲宋氏道,“也是咱们两个偷懒了,这耿妹妹初次有孕,年侧福晋更是从未生养过,怎么可能事事考虑的周道?”   “这倒是,”宋氏微微抿了唇角,目光落在耿氏隆起的小腹上,“虽说已经过了头三个月,但凡事也不能马虎。这孩子越来越大,你的身子就越来越沉,若是不小心摔了撞了,可不是什么小事儿。”   “妹妹记得了,多谢姐姐提醒,”耿氏微敛眉梢,温言应下。   年氏轻叹了口气,转身握住耿氏的手道,“是我年轻识浅,想的不周全,没考虑到你的身子,以后咱们只在院子里走走就是了。”   眼见气氛有所缓和,全程旁观的苏公公暗暗地叹了口气,正打算行礼告退时,北边的侧院又走出一行人。   “我说院外怎么这么热闹呢?原来是几位姐姐聚在一处说话,”钮祜禄氏笑意盈盈地迈出门槛,冲两位侧福晋福了福身。   尾随其后的诗玥趁着几人寒暄时,向苏伟点了点头,苏伟憨憨一笑,给两位小主打了个千儿。   “苏公公可是少见的人呢,”钮祜禄氏弯了弯嘴角,“你回府后也甚少往西配院来,弘盼那孩子苏公公都没见过几次呢。”   “小主抬举了,”苏伟躬了躬身,“二阿哥身份尊贵,奴才哪能随意搅扰。这一次,奴才在外头带回了不少好的皮料,也算借花献佛,恭祝小主与弘盼阿哥福至如归,平安顺遂。”   “那就承苏公公吉言了,”钮祜禄氏略低了低头,随机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我这儿倒还有一事,想拜托苏公公。赖王爷看重,我娘家那不成器的兄长提了王府司库,虽只是个七品的官阶,但到底管着库房的账册,以后在府里行事,还得多劳苏公公教导才是。”   苏伟一时哽住,有些尴尬地瞄了年氏一眼,心下也不知钮祜禄氏这番话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只得无奈地拱了拱手道,“小主客气,帮衬属官们也是奴才该做的。”   “还是钮祜禄妹妹直爽啊,”李氏捏着帕子,轻声一笑,“从前,府里的大事小情都得过了苏公公的眼,这以后虽说有了长史,但大体越不过苏公公去。有了苏公公照顾,办起事来总是方便些。”   年氏敛了神色,轻蔑地瞥了李氏一眼,转身牵起耿氏的手道,“你站得也久了,咱们早些回去歇着吧。这在公府做奴才的门道,大概是谁也辩不过李姐姐的。”   李氏闻言,秀眉一竖,当先拦住了年氏的去路,“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啊?难不成仗着娘家显赫——”   “闭嘴!”一声轻斥打断了李氏的质问,苏伟顺着声音望去,顿时出了一身白毛汗,今儿大概是个不宜出行的日子。   北边甬道的拐角处,福晋沉着脸,扶着诗瑶的手臂缓缓而来。   “妾身给福晋请安……”   “奴才见过福晋……”   一众小主都偃旗息鼓地立在原地,苏伟尽量缩小存在感地往后退了两步。他家主子为了引开康熙爷的注意,硬生生地在后院架起一堆干柴,这下好了,刚蹦出颗火星,他这个人见人爱的可怜公公就要头一个牺牲了。   “一个个都好大的派头啊,”福晋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大庭广众之下,做主子的争执不休,倒真不怕奴才们笑话!”   “福晋息怒,”年氏率先俯下身子,“是妾身处理不当,和李姐姐起了龃龉,与其他姐妹并无相干。妾身一时冲动,丢了王府的颜面,甘愿领罚。”   李氏身子一僵,目光跟福晋相对,连忙也俯身请罪,内里却埋怨自己失了先机,让年氏独坐好人。其他小主见状,也纷纷俯身为两位侧福晋求情。   “行了,起来吧,”福晋眉头轻蹙,看向李氏与年氏,“你们两个晋封侧妃,本该为内院表率,如今闹出这种泼妇行径,实在有失体面。回去誊抄女则、女训,什么时候体悟了,什么时候再来回话!”   “是,”李氏、年氏齐齐下拜,李氏微微翘了翘嘴角,年氏则一脸泰然。   福晋抬头看向耿氏,嗓音略轻,“耿氏有孕在身,凡事要以身子为重。年氏受罚,钮祜禄氏要照顾二阿哥,日后便由宋氏、武氏看顾你的胎,万不可再随意走动。”   耿氏微微一怔,看了年氏一眼后,缓缓俯身道,“多谢福晋关怀。”   年氏垂首立在原地,面部神情未变,只手里的帕子轻轻晃了晃。   旁观的苏大公公眨巴眨巴眼睛,此时才略有所觉悟,原本看似荒诞的一场口舌之争,却仿佛暗藏了一只掌控全局的大手。李氏的无礼挑衅,钮祜禄氏的刻意为之,最后都由着福晋的快刀斩乱麻,给风头正胜的年侧福晋泼了一大盆冷水。   正在苏伟脑补他们王府日后的宅斗大戏时,福晋的眼神若有若无地落到了全然放空的苏大公公身上。   诗玥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刚想开口提醒,就被钮祜禄氏拽住了一只衣袖。   “苏培盛,你不在王爷身边伺候着,倒是跟后院小主们凑在一处,是想——”   “妾身参见王爷,王爷吉祥,”钮祜禄氏的问安声,让在场众人俱是一惊,福晋未脱口的话也硬生生地咽进了肚子里。   “天都黑透了,聚在这儿干什么?”四阿哥穿过拱门,张保等人脚步匆匆地跟在后头,却连一盏灯笼都没打。   “回王爷,”福晋俯了俯身,声音透着些许疲累,“还是因着王府属官的事儿,各家入府都想着怎么立足出头呢,连带着主子们的心思也不安稳了。妾身刚刚罚了两位侧妃抄写女则、女训。王爷还是及早把人员都定下来为好,有了上级约束,也免得再生出其他麻烦来。”   “这点福晋不用担心,”四阿哥扫了某位又差点遭池鱼之殃的笨蛋公公一眼,一手负到背后,“纳穆图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皇阿玛也同意了本王的上奏,日后有长史主持府内事宜,福晋大可安心养胎了。”   福晋面色微僵,在场诸人都低下头,做若有所思状。   苏伟左看右看一番后,向四阿哥身边靠了靠,四阿哥冷着脸瞥了他一眼,沉下嗓音道,“在外面跑了一天,回来也不赶紧禀报,爷看你是越发没规矩了。”   苏大公公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偷偷地瞪了张保一下,垂头丧气道,“请主子恕罪!”   “回去给本王面壁思过,罚俸一月,”四阿哥凛了神色,随即向其余女眷道,“天色不早了,你们也都回去歇着吧。福晋有孕在身,切不可再让她动怒伤神,否则本王绝不姑息!”   “是,”一众小主俯身领命,苏大公公颓丧着脸,跟在四阿哥身后,往正院去了。   “福晋,”诗瑶扶住自家主子的手臂,福晋轻轻地摇了摇头,转身往自己的院子而去。   “恭送福晋,”几位小主行了礼,互相也再未搭话,各自回了各自的住处。   诗玥与钮祜禄氏走在一处,一路上都皱着眉头不说话,钮祜禄氏察觉到了诗玥的沉默,压低声音道,“姐姐是生我的气了?”   诗玥看了钮祜禄氏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我不明白,你今儿个为何非要参与进去?咱们在侧院时都听见她们的对话了,年侧福晋家境摆在那儿,对咱们也不差,你干嘛去招惹她呢?”   “姐姐这可冤枉我了,”钮祜禄氏抚了抚发鬓,“我直直白白地说出了年侧福晋的心里话,李氏也就没法子再拿荷包的事儿四处张扬了。虽说可能让福晋听到了,差点连累苏公公,但好在结果不算坏。再说,我这明面上也算卖了福晋一个人情,让她有机会把耿氏从年氏身边带走。若仔细论起来,两面都怪不到我身上。”   诗玥闻言,抿了抿唇,神色略微黯然,“你那满脑子的弯弯绕,我是弄不清楚。我只希望你带着弘盼平平安安的过日子,远离后院那些是是非非。”   “我明白姐姐的心思,”钮祜禄氏弯了弯唇角,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可以的话,我也希望平安度日,可天不从人愿,我的孩子到底是雍亲王的长子啊……”   李氏与宋氏回到了住处,喜儿关了门窗,给两位小主上了热茶。   “以后耿氏那儿,姐姐就得多多看顾了,”李氏端起茶碗,轻轻刮着茶末,“武氏前头扒上了钮祜禄氏,这回可别再让她捡了便宜。”   “左了让她离开年氏就得了嘛,”宋氏敲了敲膝盖,“王爷竟然把纳穆图召回了京,我看福晋都自顾不暇了,哪还有工夫看着后院。”   李氏瞥了宋氏一眼,语带不善道,“咱们可不单单是为了福晋,不过是通过年氏跟福晋卖个好罢了。不管福晋、耿氏哪个生了男孩儿,咱们都能借着机会靠一靠。这府里的事儿是一方面,以后茉雅奇、伊尔哈外嫁,有个亲近的兄弟总要踏实些。”   说到女儿,宋氏总算上心了些,随即又有些担心道,“可你这回,确实把年氏得罪惨了。年家现在正受王爷看重,你就不怕——”   李氏轻笑一声,捏着帕子掩了掩唇角,“她进府也一年多了,王爷对她的心思,咱们还看不懂吗?更何况,眼下府里的孩子一多,她就更没什么机会了……”   另一头的院子里,年氏让人收拾了一堆的补品布料给耿氏送过去,又让丫头们取了上好的宣纸,连夜就开始默写女则、女训。   侍女凌兮挑了挑桌旁的红烛,有些担心地看着年氏发红的眼睛道,“主子何必急于一时呢?今儿眼看着就是那李小主设计您,福晋那儿也是故意不问缘由就一并处罚的,还说什么有了体悟再去回话,实际上就是连个时限都没有——”   “行了,”年氏蹙着眉头停下笔,将写坏的一张放到一旁,“默写时最怕人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了,今儿的事儿,我早就有预感。胡期恒上京,王爷提拔年家,多是因着哥哥的投诚。年陆、孔晔都一跃晋了四品,就算是没有多大权力的王府属官,也是着实令人歆羡啊。福晋那儿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儿想法?更别说,眼下福晋还怀着孩子了。”   “那,”凌兮蹙了蹙眉,“小主也不能白白地让李侧福晋欺负啊,您照顾了耿氏这么久,如今倒让宋格格、武格格占了便宜。而且,这事儿王爷都知道了。您不解释清楚,万一王爷以为您跟那李侧福晋一样,是个张扬跋扈、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可怎么好啊?”   年氏闻言看了凌兮一眼,淡淡的忧愁滑下脸庞,“我也想跟王爷说清楚,可是他,从头到尾没有看过我一眼……”   四爷卧房   “你出去!我不跟你一块儿睡!”撂下的床帐内,某个大逆不道的公公把刚上床的雍亲王踹出帐外。   “这是爷的房间,爷的床铺,你让爷上哪儿去!”四阿哥光脚站在地上,眼看着苏伟把床帐掖的严严实。   “你愿意去哪儿去哪儿,”苏伟抓着帐子,只露个脑袋在外头,“我要面壁思过,你不许进来!”   “你这是面壁思过吗?你面壁思过的结果就是把主子踹下床?”四阿哥撸起袖子,朝着帐内的人扑过去,“亏得爷今天还特意去救你,你知不知道爷要是不去,你这屁股就要开花了!”   “你少吓唬人!”苏伟抱着枕头满床里爬,“我今天什么都没干,连荷包都没收!就是你平白无故地罚我,你就是不想我去吉盛堂!”   “爷罚你是为你好!”四阿哥偏头躲过苏伟扔过来的枕头,伸手去抓他的脚腕,“今儿爷罚了你,以后她们就不会太往你身上使劲了。再说,你那两间铺子那么多人看着,有什么好去的?”   “你看,你看,你少辩解了,你就是个小心眼!”苏伟扑腾着被四阿哥拽住的脚腕,“我不管,你说让我闭门思过的,你去榻子上睡,不准碰我!”   “爷今天还就碰定了,”四阿哥一把拉过苏伟的半个身子,苏公公奋力挣扎,只可惜身下的锦被太滑,瞬间就被人箍住了两只胳膊。   “不带强买强卖的,”苏伟一口咬在四阿哥的下巴上,“亏你读了一肚子的圣贤书,我要找你的老师们告状!”   四爷一时忍俊不禁,看着一脸愤慨的苏公公倒真没强迫到底,只无奈地开了条件道,“爷不让你面壁思过了,准你进京看你的铺子可以了吧?”   “不行!”苏大公公的鼻子上皱出怒纹,依然死不妥协。   “为什么?”四阿哥奇怪地眨了眨眼睛,他都退步到这儿了,怎么还不答应。   苏伟努了努嘴,吭气了半天嘟囔道,“谁让你扣我的份例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账房现在肯定知道了(︶︿︶)……”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卧房突然一片无声的寂静,守在门口的张保猛然间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下意识地往旁边退了两步后,房间内爆出一声怒吼!   “你天天往外跑,还惦记爷的份例!爷之前给了你两万两呢,现在还敢我讨价还价,不许抱着枕头!”   夜色渐深   粮庄内已是一片寂静,只福晋的屋里亮着一点烛火。   诗瑶捧着一本单册站在榻旁,看着福晋蜡黄的脸色,踌躇了半晌道,“主子不要多想了,佳晖少爷虽说不是长史,也是一等侍卫,同是三品的官阶,就是文武的区别罢了。”   “佳晖是翰林院出身,”福晋的嗓音略带沙哑,“一等侍卫怎样也不如长史显赫,到底王府内长史只有一个,一等侍卫的名额可是六个。再说,侍卫间肯定以傅鼐为首,王府的护卫本来就是他一手带起来的。”   “那也没关系,”诗瑶抿了抿唇,“来日方长,等您日后诞下子嗣,佳晖少爷的职位肯定也是水涨船高。傅鼐大人再受王爷看重,也不敢越过您和王爷的嫡子去啊。”   福晋轻笑一声,满面嘲讽,“有什么不敢的,莫说傅鼐是官家子弟,就是一个太监,不也把持府内事务多年?”   诗瑶愣了愣,压低声音道,“您是说,苏公公?”   福晋没有答话,只冷冷地盯着跳动的烛火。   诗瑶沉吟了片刻道,“其实,苏公公倒也不算大肆揽权的人,前院有傅鼐、王钦主事,各房各库也都有总管,苏公公只是帮衬着王爷管管帐,料理些琐事,咱们后院更是从来都不伸手的。今儿李侧福晋的话,其实也是别有所图。更何况,去年一年,苏培盛都不在府里。主子,眼下正是您的好时候,就算是为了咱们未来的小主子着想,您也别在这个时候去寻王爷身边人的不自在。若是惹怒了王爷,不是让后院那些人平白讨了便宜吗?”   福晋低头抚了抚小腹,面上的寒意慢慢地沉淀了下来,“你有一点说的没错,来日方长。等府上的奴才多了,你去寻个机灵可靠的来,帮我盯着那个苏培盛。我就不信,他当了那么多年奴才,能清白干净到哪儿去……”   夜色深寒,惹了多少人惦记的苏大公公已经沉浸在梦乡中,睡得直吧唧嘴,枕畔里侧,两个金灿灿的大元宝昭示了某人的极度无原则性。   另一边,清眉俊眼的男子将身前的人往怀里搂了搂,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抹餍足的笑意。   还算安逸的夜晚,伴着四处飘飞的柳絮缓缓而过。鸡鸣三声时,人声渐起,京城内外,除了日出而耕的庄户,就是供人进出的城门最早有动静了。   守门的侍卫打着哈欠换了班,大开的城门迎来了第一批入京的百姓。   连着三辆板车拉着脏乱的茅草鱼贯而入,侍卫们忍着异样的气味,随意地捅了捅茅草中的人。听拉车的老板说,这些都是入京看病的,便匆匆检查了文牒,就挥着手赶人走了。   路旁的人害怕忌讳,都绕得远远的,三辆板车一路穿过长街,往有医馆的胡同赶去,没人注意到一阵清风吹过时,板车上被茅草覆盖的人俱是一身快要腐烂的脓疱。 第252章 银两   康熙四十五年   五月末,京郊大粮庄   泛绿的田埂旁,四阿哥与原兵部尚书马尔汉一前一后地慢慢走着,苏伟带着护卫随从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皇阿玛将大人调任吏部,也是对大人的看重。胤祥已经在回京的路上,虽说没有爵位,但总还领着贝勒的份例。他建府之事,本王会一应周全,大人安心上任就是。”   “有劳王爷操心,”马尔汉低头拱了拱手,“只是眼下,那萧永藻得了圣上青眼,被提为汉军旗兵部尚书。老臣实在担心,鄂伦岱等人会利用他,在军中为八贝勒培植势力。”   “萧永藻是个惯会钻营官场的,”四阿哥停下脚步,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远处农户们忙碌的身影上,“上次他之所以受鄂伦岱指使,向皇阿玛进言阻碍胤祥受封,也是因着缺人举荐。如今,他已得了兵部尚书的职位,胤禩再想控制他,就没那么容易了。”   “王爷言之有理,萧永藻这个人,老臣也略有了解,绝不是个甘心受人摆布的。只不过,”马尔汉皱起眉头,抚了抚短须道,“八贝勒的野心不比寻常,萧永藻也不是个洁身自好的。这以后的皇子之争中,比起太子跟王爷,只怕他还是会站在八贝勒后头。”   四阿哥抿着唇,思忖了片刻,轻蹙眉心道,“皇阿玛既然看重萧永藻,那满军旗兵部尚书又由谁来接任呢?”   “这正是老臣要向王爷禀报的,”马尔汉微微垂首,“老臣听闻,此前圣上召见萧永藻时,曾提起调齐世武回京,任兵部尚书一职之事。只不过,被萧永藻以恐其偏心川陕旧部的理由劝阻了。但万岁爷要调齐世武回京之心是已然下定了,就算不是兵部尚书,怕也是朝中要职。依老臣看,六部当中,是要有一番大动作了。”   “齐世武……”四阿哥敛了神色,在田埂边负手而立,“边境兵权至关重要,如今策妄阿拉布坦是越发狂妄了,川陕一带的军情最让皇阿玛忌讳。齐世武若是回京,川陕的形势必然更加严峻。大人如今执掌吏部,边境兵权更迭之事,还请大人多为本王门属在皇阿玛面前张目。”   马尔汉略一思忖,拱手俯身道,“王爷所指,老臣明白。西北能承军情重担之人本就不多,老臣亦十分属意此人,若有机会定为其竭尽所能。”   约近晌午时,马尔汉行礼告退,四阿哥派了一队侍卫将其送回京城。   百无聊赖的苏大公公管地里的农户要了两穗挂在屋檐下的包米,捡了些干草就着背风的土丘烤了起来。   “你倒是会享受,”四阿哥撩开袍摆蹲在烤苞米的苏公公身旁,“王府已经快修葺好了,爷想着过了夏天再搬回去。府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就先交给纳穆图吧,反正他刚回来,正好熟悉熟悉。”   “你看着定呗,”苏伟把玉米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又放回火堆上,“不过,内务府新送来的包衣奴才都还在府里呢,还有敬事房新进的太监。得让纳穆图看紧点儿,别让人偷着占了便宜。”   四阿哥弯了弯嘴角,一手揽住苏大公公的肩膀,“亲王府邸可是仅次于皇宫的深宅大院,再怎么看紧些,都少不了那些投机取巧的小人。”   苏伟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看着泛起焦黄的玉米吞了吞口水,随即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向四阿哥,“对了,十三爷眼看着要回来了。到时候,咱们帮衬着建府,迁居怎么都行。就是,先知会十四阿哥一声吧。”   四阿哥冷下神情没说话,苏伟抖着肩膀蹭了蹭他,“于情于理,你这个做哥哥的都得有所表示,就上次礼单那点儿东西,你也好意思拿得出手?这回十三爷没捞到爵位,咱们帮忙理所应当,但总也不能太偏了十四阿哥的啊。”   “行啦,”四阿哥瞥了苏伟一眼,抢过刚烤好的玉米,吭哧就是一口,“不是有苏公公那两万两吗?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够用了……”   ……   “张保,你这个叛徒!”   八爷猎园   几匹骏马在林中呼啸而过,惊起一树鸟雀。   一只麋鹿在树后露出半个脑袋,八阿哥当先搭弓瞄准,“九弟,今儿八哥就不让着你啦?”   晚了一步的九阿哥可惜地甩了一下拳头,却不想,八阿哥的箭还没射出,另一只箭矢凌空而至,麋鹿应声而倒。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胤禵骑着一匹墨黑色的骏马停在草丛中,冲八阿哥一拱手道,“八哥,承让了!”   八阿哥朗声一笑,举手回礼,“胤禵的箭法是越来越精进了,做兄长的,真是惭愧之至啊。”   几人又在林中跑了几圈,眼看着太阳西斜,才纵马而回。仆役们在棚子里热了茶,又上了点心,让几位爷先歇上一歇。   “今儿玩得可是过瘾,”九阿哥接过随从递来的布巾,擦了擦脖上的汗珠,“自打建府以后,我就没闲下来过。府里一帮窝囊废,事事都得亲自过目,到现在庄子铺子还一笔烂账呢。”   八阿哥闻言弯了弯唇角,语带劝慰道,“刚一出宫都是这样的,自建门庭哪有想得那么容易?好好提拔几个心腹,等都锻炼出来,你就清闲了。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跟八哥提,只要八哥能做到的,绝不二话。”   “还是八哥爽快,”九阿哥咧了咧嘴,向后靠了靠,随即想起什么似的皱起眉头道,“我跟十四可是倒霉到家了,好不容易熬到出宫,结果就得了个贝子的爵位。那三瓜两枣的俸禄,连塞牙缝的都不够。我可听说,胤祥这次回京,虽说没赶上赐封,却是直接领的贝勒份例,倒是比我们这难兄难弟还宽绰许多。”   “不要胡说,”八阿哥抿了抿唇,沉下嗓音道,“胤祥是有过在身,他那个贝勒份例,就是些分户庄子,只能担个开支而已。皇阿玛那儿,是连旗籍都没给的。这日后自建府第,却没有属人心腹,想是很不容易的。届时,咱们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到底都是兄弟。”   九阿哥轻笑一声,若有若无地瞥了胤禵一眼,语调微扬道,“八哥就是太爱操心了,胤祥那儿,还用咱们帮忙?四哥得封亲王,自是不会让胤祥受太多苦的。这一回,胤祥能平安回京,还都亏着四哥求情呢。”   八阿哥弯了弯唇角,没有回答九阿哥的话,转而朝身旁的侍从使了个眼色。仆从端了两个锦盒上来,躬身送到九阿哥,十四阿哥跟前。   “这是八哥的一点心意,”胤禩向椅背上靠了靠,面色和缓,“你们刚刚建府,正是花销大的时候,这点儿银子聊胜于无吧。十弟那儿我也准备了一份,回头让人送过去。”   十四阿哥打开盒子一看,五千两的银票工工整整地摆在里头,“八哥太客气了,这让弟弟们怎么好收呢?”   “是十四弟见外了,咱们兄弟有什么不能收的?”九阿哥倒是没有推却,直接让人捧了盒子下去,“单是日后,八哥有什么需要,千万别跟弟弟客气。弟弟别的本事没有,只这银子,说是信手拈来也不为过。”   “九弟赚钱的本事,为兄是知道的,自然不会客气,”八阿哥抿唇一笑。   十四阿哥见状,也没有再多纠结,让人收了银票后,自己捡了点心吃,“九哥又有什么赚钱的买卖了?这在京城里开铺子,做生意也不容易吧?”   九阿哥轻哼一声,满脸丧气地往椅背上一靠,“还真让你说着了,这在京城里行走也得当心脚下,否则,一个错眼就容易惹来一身腥。”   “怎么?”八阿哥闻言挑了挑眉,“京里还有人敢寻你的麻烦不成?”   “还不就是咱们那位好四哥吗?”九阿哥撇了撇嘴,颇为生气道“上次我跟老十相中了一间铺面,领着顺天府治中一起去好言相劝,谁知让四哥碰个正着,当头就是一顿数落。后来,我又一打听,那铺子的东家姓苏,十有八九就是四哥身边的那个大太监。”   “苏培盛?”胤禵眉梢微翘。   “应该就是他,”九阿哥转头看向十四阿哥,嗓音带着戏谑,“我这回是明白你的痛苦了,四哥比皇阿玛都会教训人,那大帽子扣下来,你连个还嘴的机会都找不到。”   十四阿哥垂下眼眸,没再说话。   八阿哥闻言一声浅笑,“你呀,把手都伸到四哥荷包里去了,能怪人家责备你吗?要我说,你和老十也多注意些,别在京里太过张扬,万一被都察院、顺天府的人拿住了把柄,皇阿玛那儿,不好交代。”   “八哥放心吧,”九阿哥一声苦笑,“有了这回的教训,咱们哪还敢任着性子来啊。”   时近傍晚,几位阿哥还在棚子里聊天,一个腿脚轻快的小厮由不远的庄子而来。   “贝勒爷,”小厮跪在门口禀报道,“小主让人在院子里备了晚膳,不知主子们何时回去?”   “天色是不早了,”八阿哥看了看外头,“让人把猎物收拾了,胤禟、胤禵今晚就别回京了,咱们到院子里一同用膳去。”   “全听八哥安排,”九阿哥弯起唇角道,十四阿哥也点了点头。   八阿哥让人先回庄院准备,九阿哥见奴才们领命而去,微微笑着道,“八哥倒是甚少带女眷来,可见这位新嫂是当真得了八哥的喜欢。”   “九弟就爱取笑,”八阿哥抿了抿唇角,神色很是平常,“乌喇那拉氏是贵妃娘娘赐下的,我自是不能薄待。”   十四阿哥闻言,动作微微一顿,眉宇间若有所思…… 第253章 私房钱   康熙四十五年   六月初,   康熙爷正式下旨,原刑部尚书耿鄂迁任兵部满尚书,萧永藻擢升兵部汉尚书,原兵部尚书马尔汉迁吏部尚书,川陕总督齐世武晋刑部尚书,陕西巡抚鄂海晋川陕总督,四川巡抚叶九思调安徽总督,原四川按察使年羹尧,升任四川巡抚。   京郊大粮庄   四阿哥靠在榻上,看着苏公公蹲在地下,举着板砖砸核桃,“果如马尔汉所说,皇阿玛是下定了决心调齐世武回京,不惜大动干戈。”   “齐世武一直支持太子,皇上卸了他的兵权,也是怕太子做大吧,”苏伟将一枚核桃拍的粉身碎骨,“不过,那齐世武肯乖乖回京吗,太子这边肯定也不想丢了兵权。”   “这点年羹尧给爷的信中提起过,”四阿哥一手抚了抚额头,“陕西巡抚鄂海是齐世武的心腹,由他来继任川陕总督,不算是大权旁落。更何况,齐世武是个不知隐世的,在边界也一直想插手京中政事,二哥拿他也很是头疼。”   “那让他回京来闹腾,也不算坏事啊。年羹尧那儿正好借此机会,在军中培养势力,”苏伟满地找碎了的核桃仁,看得四阿哥很是头疼。   “主子,”张保适时迈进屋门,“庄丁来报,十三阿哥求见。”   “胤祥回来了?”四阿哥紧忙地起身穿鞋,苏伟招呼了下人清扫一地的狼藉。   一行人跟着四阿哥走出院门,不远不近时就看到十三阿哥一身棕褐色长袍,站在赤红的骏马跟前。   “胤祥!”   “四哥,”十三阿哥慌忙上前,冲四阿哥俯身一揖,“弟弟给四哥请安。”   “快起来,”四阿哥弯起唇角,将十三阿哥扶起,见他人虽消瘦,却很精神,才略微放心道,“你是哪天回来的?可曾见过皇阿玛了?”   “弟弟是昨天进京的,”十三阿哥微微笑了笑,“见过皇阿玛之后,就赶来庄子这儿了。”   “先跟我进去歇一歇,”四阿哥拉着胤祥进了院子,“京里的情景你也多多少少都知道,眼下虽说苦了些,但总算让你脱了左右为难的困境。”   苏伟遣走了前院的奴才,自己沏了热茶给两位主子倒上。   “四哥放心吧,爵位的事儿,弟弟没放在心上,”胤祥面上很是平和,“之前弟弟一时冲动,犯下大过,在行宫是早做好准备了。如今能好好的回到京城,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四阿哥抿着唇角,点了点头,视线落到十三阿哥的腿上,“你的伤恢复的怎么样了?我之前听苏培盛提起,似乎伤的很重?”   “四哥放心吧,”十三阿哥一手敲了敲膝盖,“在行宫调养了这么久,已是基本无碍了。只是天气不好时,会略微酸痛,不耽误什么事儿的。”   四阿哥轻吐了口气,看向十三阿哥的眼神带了些许严厉,“这一回,你是做的太过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更何况你还贵为皇子。皇阿玛没有多加追究,实在是对你的偏爱了。”   “胤祥知错了,”十三阿哥低了低头,“昨儿个面见皇阿玛时,胤祥也行礼请罪了。只是,皇阿玛似乎不太愿意见我。”   “近来朝中事忙,”四阿哥端起茶碗,刮了刮茶末,“你的岳丈又刚刚调任吏部,皇阿玛也怕朝中有闻风而动之人。你才刚刚回京,不好又卷进这些事中。”   “多谢四哥提醒,”十三阿哥抿了抿唇角,“胤祥在行宫这些时日,多亏四哥看顾着阿哥所,兆佳氏也跟弟弟提起了。之前得知四嫂有孕,弟弟苦思良久,也没什么好送的。只好在盛京慈恩寺求了一尊观音像,回来的路上以四哥的名义在各地设了粥棚药铺,算是为四哥、四嫂和小子侄们积德行善了,”说着,让邓玉捧了一尊观音像和一本单册进到屋内。   “你的用心,四哥记下了,”四阿哥让苏伟收了礼物,苏伟心下明白,比起观音像,那一册为雍亲王在民间广扬善名的粥棚药铺是着实费了工夫的。怪不得,在现代历史中,雍正会那般看重怡亲王。   十三阿哥在庄子里住了下来,四阿哥特意派了雍亲王府的匠人为十三爷收拾府邸,又挑了得力的仆从护卫入十三爷府伺候,前后忙活了一个多月,总算帮衬着十三阿哥把府门立了起来,十三福晋也由此搬出了阿哥所。   好在,康熙爷对待儿子总不算小气,二十万两的安家费倒没有厚此薄彼,除此之外,四阿哥又私下里给十三爷添了五万两。早前,十三阿哥为四阿哥建粥棚药铺的花费倒是十好几倍地补了回来。   苏大公公这下可算明白,他们家四爷是藏着私房钱呢,那五万两都没过账,就直接交到了十三阿哥手上。   傍晚的卧房里,四阿哥哭笑不得地对着苏大公公气哄哄的后脑勺,“好了,别气了,爷把账本都交给你行不行?再说,爷也没有背着你藏银子,那些都是官员们私下里孝敬的,本就不好入账。”   “你还收人贿赂!”苏伟瞪着眼睛,转过身子,“你就不怕都察院奏你一本!太子、八阿哥那儿可都盯着呢!”   四阿哥咧嘴一笑,伸手把苏公公抱个满怀,“爷那可不算收人贿赂,官员行贿总是有所求的,爷从来不为银子替人办事儿。再说,你当二哥、胤禩都是两袖清风?官员巴结宗室,送银子不过是礼尚往来。你事事拒人于千里之外,连个敲门砖都不接,爷怎么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势力啊?”   苏伟眨巴眨巴眼睛,官场从古至今都不是个干净地方,二十一世纪送礼卖人情都还是常态呢,在这大清朝他有什么好纠结的?   “那,”苏公公咬了咬手指头,“你收了多少?现在还剩多少了?”   “明儿个,爷让人拿账本给你看,”四阿哥抽出那手指,低头凑上去,“以后都让你管着,今晚听爷的话啊……”   第二天,卧房里爆出一声惊叫。   小英子睡眼惺忪地走出厢房,只见自家二师父脖子上挂着大盖帽,一阵风似地跑了出来,顺带着一把拽住他的脖领子,往院门口狂奔而去。   “师父,咳咳,你干什——”小英子挣扎着倒退,“我快被勒死了!”   苏伟此时一脸兴奋,一本厚厚的账册被他揣在怀里,招呼着库魁套马车,直接往城门赶去,“咱们到城南去转转,我要再开一间火锅店。对了,先找一趟申文彦,我要订上十车香料。徽商那儿也得抓紧联系了,蜀绣苏锦神马的抓紧弄进京城!”   正院内厅,换了衣服的四阿哥坐下用膳。   张保抻着脖子,看着苏伟瞬间消失的背影,有些踌躇地道,“主子,这样没问题吗?苏公公他,怕是会玩疯了啊。”   “由他去吧,”四阿哥慢腾腾地喝着小米粥,“反正爷只给了他其中一本,随他花去吧。苏培盛有做生意的脑子,以后,爷说不定真要靠他养呢。”   看着四阿哥似笑非笑的脸,张保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们家主子到底有多少私房,估计没人知道。不过,凭自己和苏培盛那点儿小胆子,还是不要深究的好。   七月中旬   京城愈发炎热,之前调任的朝中官员皆已到职。升任从二品四川巡抚的年羹尧,与四阿哥的联系也开始紧密起来。   雍亲王府此时已整修完毕,苏伟跟着四阿哥先行回府一看。   原贝勒府的门庭整个扩大一倍,台基也高出许多,远远看去,绿色琉璃瓦在阳光下尤为显眼。进了府门,两旁新修的翼楼让苏伟有一瞬的恍然,此时的雍亲王府与现代的雍和宫已有了些许相似之处。   前院的会客厅改为王府正殿,扩建了门廊后,前墀周围建了石栏。正路门、柱均以红青油饰,每门金钉六十三,梁栋贴金,绘五爪云龙及各色花草。   “王府的正殿在民间有一个别称,”四阿哥领着苏伟迈进门槛,正中的八仙椅已改为朱髹彩绘五色云龙宝座,座高八尺,广十一尺,长九尺,座基高一尺五寸,座后屏风三开,上绘五爪金云龙,“百姓都管王府正殿叫银安殿,是由皇宫金銮殿延伸而来,示意王爷之位仅在九五之下,十分尊贵。”   四阿哥抬腿迈上石阶,坐到了宝座之上,苏伟愣愣地站在正殿当中,有些恍然。   “过来,”四阿哥拍了拍宝座另一边,苏伟立时把脑袋晃得像拨浪鼓。   “过来,”四阿哥沉了嗓音,双眼微眯,“别逼着爷在这儿就把你办了!”   苏大公公愕然面对四阿哥的威胁,内心在宁死不屈与能屈能伸中犹豫了三秒,小跑着上了台阶。   “过来做好,”四阿哥伸手把苏公公搂到身边。   苏伟有些好奇地摸了摸宝座的扶手,又上下垫了垫屁股,“有点儿硬啊,回头让人给你缝个垫子吧。”   八爷府   书房里是一派红袖添香的温存,嘉仪伺候在书桌旁,桃花一样艳丽的双眸中除了八贝勒,再装不下其他人了。   “主子,”下人进屋禀报,“纳兰揆叙大人求见。”   “快迎进来,”八阿哥停下笔,站起身。   嘉仪连忙福了福道,“爷有事要忙,妾身就先告退了。”   “好,”八阿哥弯了弯唇角,“劳你在这儿陪了我一上午,赶紧回去歇歇吧。晚上时,咱们再一起用膳。”   “是,”嘉仪抿着唇角又行了一礼,双眼满含着笑意随侍女而出。   “贝勒爷对小主真真疼到心窝子里了,”侍女绣香扶着嘉仪穿过拱门,“这满府上下谁都不敢轻看小主一分了。”   “可别胡说,”嘉仪嗔了秀香一眼,“对了,我见贝勒爷最近总是心事重重,大体是朝中的事儿又不顺当了。赶明个儿,咱们请了福晋,往京郊承恩寺给爷求个平安符吧。”   “格格真是细心,”一声轻语打断嘉仪的话,毛氏从路旁的亭子中站起身向嘉仪福了一礼,“不过,近来格格还是不要轻易出门为好。”   “这是为何?”嘉仪微扬柳眉,与毛氏同走到石桌前坐下。   “格格有所不知,”毛氏捏着帕子掩了掩唇角,“我听下人说,西城泛起时疫了,传染的极快不说,得病的都满身起疱疹,说不准是闹了天花呢。”   “怎么会?”嘉仪蹙了蹙眉,“京中流行种痘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应该不会出大事儿吧。”   “那谁知道,”毛氏叹着气摇了摇头,“不过我听说,这次的时疫十分邪性,倒不是每个接触的人都能沾上,那些整天与病人接触的没什么大事儿,反而是离着挺远的人家发了病症,与咱们以往听说的都不同。”   嘉仪眨了眨眼睛,心下有了几分猜测,那边毛氏却又压了压嗓音道,“对了,近来,福晋跟贝勒爷闹了几次脾气了,总拿您的来历说事儿,格格可得小心着些。”   “我知道了,多谢姐姐,”嘉仪抿了抿唇,低头轻叹了口气,手中的帕子被握的紧了又紧。 第254章 防不胜防   康熙四十五年   七月中旬,八爷府   纳兰揆叙被迎进书房,与八阿哥各自见礼后,对坐饮茶。   “齐世武日前已经进京,”纳兰揆叙端起茶碗,刮了刮茶末,“川陕有鄂海坐镇,倒还平静,太子那儿也没什么动作。”   八阿哥微微抿唇,将茶汁灌在冰上,“鄂海与齐世武相交甚深,想必是齐世武的亲信,若不尽然,二哥也不会轻易让他回京。”   纳兰揆叙闻言,长叹了一声,茶盖在碗沿儿叩出脆响,“这次六部职权変更,太子可是捡了大便宜。圣上怕是还不知道耿鄂与齐世武俱效忠于太子,竟是让他们接连掌了刑部与兵部。”   “兄长勿须担心,”八阿哥弯了弯唇角,“齐世武在西北掌军本来掌的极好,皇阿玛却突然冒边境生变的危险将其调回京城,可见已是有了戒心。朝中事物本就复杂,齐世武但凡有一丝异动,都会让皇阿玛忌讳。依我看,这刑部尚书之职,他当不了多久。”   纳兰揆叙略一沉吟,微微点头,八阿哥抿了口茶后又道,“至于兵部,咱们不是还有萧永藻在吗?”   “贝勒爷言之有理,”纳兰揆叙低了低头,随即想起什么似的道,“既是如此,不如臣等推波助澜一番?之前索额图与朝中各重臣勾结的证据还在咱们手中呢,若让皇上知道了耿鄂、齐世武、鄂海等俱是太子的人,必然引起圣上的恐慌,届时——”   “还不到时候,”八阿哥抿着嘴角,摇了摇头,“要想一举击溃二哥的势力,就得让皇阿玛深深刻刻地察觉到威胁才行。眼下,二哥刚出咸安宫,行事十分小心,齐世武等人也不敢有大的动作。等再过一阵子,朝中局势稳定了,托合齐他们有了接下来的打算,皇阿玛开始感觉自己处处受制时,才是最好的时机。”   纳兰揆叙点了点头,随即微扬眉梢道,“那,雍亲王处——眼下,年家已被划到了雍亲王门下,年羹尧更是提了四川巡抚,朝臣中也多有投靠的。若是,雍亲王一心扶持太子,对咱们是十分不利啊。”   八阿哥闻言一声轻笑,放下茶碗道,“四哥可不是个甘做贤王之人,他与二哥也不过是因利而聚,利尽而散罢了……”   纳兰揆叙抿了抿唇角,压低声音道,“贝勒爷,可是有什么打算了?”   吉盛堂   鸡血了好几天的苏大公公,没能一举完成自己的商业帝国,反而很没出息地在盛夏的酷暑中败下阵来。   王相卿好笑地看着苏伟趴在桌上吐舌头,转而让人给他端了碗刚镇好的酸梅汤来。   “我不喜欢夏天,”苏伟捧着冰冰的汤碗,呼出口热气,“没有空调,没有电扇,也没有沙滩和比基尼……”   王相卿愣了愣,随即选择性地忽视掉某人的胡言乱语,“过几天,史大哥就要回蒙古了,夏天香料不好保存,也不能一直耽搁……”   “哦,那也好,”苏伟灌了一口酸梅汤,“我打算把生意再铺开点儿呢,回头让史大哥多收些皮料上来,等申文彦下一批——”   “史大哥说,”王相卿打断苏伟的话,若有若无地苦笑了一声道,“让我跟他一起走,京城这边让杜宏留下来。”   “啊?”苏大公公后知后觉地直起身子,“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王相卿弯了弯唇角,看着苏伟没说话,苏伟才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后脑勺,“我忘了,你是山西人。蒙古那边儿,你们要忙的事儿也很多吧?”   “是啊,”王相卿低下头,“在蒙古做买卖跟在中原不一样,很少有固定的城市和市集,我们都是带着马队、骆驼队驮着货物进入各个部落交换。我带的马队主要是往科布多去,那边形势复杂,策妄阿拉布坦常与边境发生摩擦。我不回去,其他人是不敢带货物过去的。”   “王大哥好厉害,”苏大公公泛起星星眼,随即又有些舍不得地道,“那你这一回去,我们是不是很长时间见不着面了。”   王相卿没有说话,苏伟有些落寞,垂着脑袋半天不吭声。   “苏弟,这是舍不得我?”王相卿歪了歪头,嘴角扬起一抹笑意。   苏伟鼓了鼓腮帮子,直起身子拍拍王相卿的肩膀道,“舍不得啊,从吉盛堂开始筹建,咱们就在一块儿了。王大哥是最好的生意伙伴,最讲义气的兄弟。”   王相卿抿了抿唇,沉默片刻后,也伸手拍拍苏伟的肩膀道,“苏弟放心吧,我就去科布多走一趟,保证很快回京。”   七月十八,八爷府   时近傍晚,后院突然传来一声惊叫,一个身上满是血痕的小厮被个婆子推到嘉仪的跟前。   嘉仪连往后面退了几步,好在被绣香及时扶住,才没有摔倒在地。   “乌喇那拉氏,”八福晋昂着头走进院子,“你是得了几日宠幸,就不知东南西北了?还是心心念念着娘家,罔顾贝勒爷对你的看顾呢?”   “福晋,”嘉仪征愣地看了看地上的小厮,又抬头看了看八福晋,“我只是让杨武给母亲送点儿阿胶,没有别的心思啊。”   “阿胶?”八福晋一声冷笑,“你娘家有四嫂这位王妃在,还会缺什么阿胶?我看你是得了什么消息,想借着娘家人传到雍亲王耳中去吧?”   “不是的,我没有,”嘉仪慌乱地摇着头,“真的只是一些阿胶而已,妾身对贝勒爷是一片真心的,怎么会——”   “我倒听说,”八福晋打断嘉仪的话,面露寒色,“你这些天总在贝勒爷的书房里伺候,有时候外臣来拜见,都不知告退避讳,你还说你没动什么歪念头?”   “没有,福晋你误会了,”嘉仪跪到地上,“妾身从来不敢参合进贝勒爷的正事儿中,有人来的时候,妾身都是一早回避的,福晋你冤枉我了,我真的没有——”   “是不是冤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八福晋瞪了嘉仪一眼,抬起头道,“来人啊,给我搜!”   “不能啊,福晋,”绣香慌忙挡到人前,“这是我们格格的房间,怎么能让这么一帮人乱翻呢,福晋——”   “大胆!”八福晋秀眉一竖,冲身旁的婆子使了个眼色。   婆子上前拉住绣香就是一巴掌,紧接着一帮丫头小厮就闯进了嘉仪的卧房,将衣饰鞋袜翻得乱七八糟,床上的绣枕锦被也都被扔到了地上。   此时,嘉仪与绣香已经都明白,福晋这次来根本就不是搜查什么证据的,只是寻个由头羞辱她而已。   闹腾了一个多时辰,什么都没搜出来,嘉仪已经哭肿了眼睛,绣香的脸颊也高高肿起,八福晋总算是满意了些,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带着下人施施然地走了。   凌乱的院落,大开的屋门,过往的奴才都偷偷瞄一眼这对狼狈的主仆,便低着头跑了。   嘉仪瘫坐在地上,半个身子都凉的没有知觉了,才被人拽着胳膊扶了起来。   “格格,快别伤心了,”毛氏将嘉仪扶到屋内榻上,又吩咐了下人收拾屋子,绣香也被遣下去上药,“福晋的性子,满京城都知道,您这么受宠,她怎么可能不管不问呢。”   嘉仪抿着唇角,珍珠似的泪滴扑扑簌簌地往下落,“等贝勒爷回来,我要告诉贝勒爷,福晋这样侮辱我,我总不能一口气咽下去!”   “哎哟,”毛氏拉住嘉仪的手,温声劝慰道,“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啊。她是福晋,您是格格,您要是和她对着干,不是自讨苦吃吗?再说,福晋闹得这样大,等贝勒爷回来,一准听说了。您还是稳着性子,别让贝勒爷以为您也是个咄咄逼人的。”   嘉仪抿了抿唇,略一思忖后点了点头。   毛氏轻叹口气,忙叫人打了水来,伺候嘉仪洗漱。   夜色渐深,贝勒府里越发沉寂,净了脸的嘉仪侯在窗口,却迟迟不见有人前来。毛氏陪在一旁,看着嘉仪越发苍白的脸色,捏着帕子掩去了嘴角的一丝冷笑。花园的灯笼亮起,有去前院打探消息的小厮,匆匆而来。   “怎么样了?”绣香连忙把小厮带到门口,“贝勒爷还没回来吗?”   小厮抬头看看绣香,踌躇了半晌才轻声道,“贝勒爷一早就回来了,在福晋院里用了膳,现在歇下了……”   嘉仪身形一晃,向后栽倒,毛氏眼明手快地匆忙起身扶住,“哎哟,格格,快坐下。”   “小主,”绣香挥退了小厮,给嘉仪倒了碗热茶,“贝勒爷兴许还不知道呢,您要当心身子啊。”   嘉仪紧紧抿着唇角,身子抖动了半晌,才哭出了声。   “唉,”毛氏坐到嘉仪身旁,轻轻抚着她的背,“您也别想不开,这要是别的事儿,贝勒爷是绝对不会不顾及您的。只是,一牵连到雍亲王府——我进府的时间也不长,只听下人们说,八福晋小产时就是贝勒爷跟雍亲王斗得最激烈时。雍亲王有太子帮衬着,咱们贝勒爷吃了很多亏,还曾经被削爵拘禁,关进宗人府大牢呢。这里面的事儿,一时半会儿真是扯不清。”   嘉仪靠在毛氏的怀里,流泪的双眸渐渐露出一丝阴狠。   七月二十,京郊大粮庄   福晋生产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四阿哥让人在院子里收拾出了产房,又接了几位太医和接生嬷嬷在庄子里住着。   福晋的身子自打弘晖阿哥去世后就一直不太好,这个孩子怀的也颇为辛苦,到了临产的前几天反应更大,吃东西都很困难。   “王爷不用太担心,”丁芪在书房里向四阿哥禀报道,“几位太医给福晋开了食谱,虽说吃得不多,但总能保存些力气,生孩子时不会有大碍的。”   “那就好,”四阿哥靠着椅背点了点头,心下知道也是因着佳晖没能当上王府长史,让福晋又生了闷气,“回头让福晋的娘家人进府陪着,有亲人在,总能舒坦些。”   “王爷考虑周到,”丁芪行了一礼,俯身告退。   “在庄子里生产行不行啊?”苏伟搬了椅子坐到冰山边儿上,“我总觉得回府里安稳些。”   四阿哥伸手把苏伟的椅子往自己旁边拽了拽,“府里刚修葺完,味道太重,再说现在也热,庄子上还能凉快些。朝廷里,眼下也挺消停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六部都蛮老实的。”   “主子,”正说话间,张保进了屋子,“张廷玉大人求见。”   “还老实呢,来事儿了吧,”苏伟瞥了四阿哥一眼,迅速把椅子归位,带好帽子站到四阿哥身后。   张廷玉进了书房,额鬓满是汗珠,苏伟给搬了椅子,又上了碗凉茶。   “多谢苏公公,”张廷玉向苏伟点了点头,把带来的章折呈给了四阿哥。   “王懿?”四阿哥蹙起眉头,“他怎么会突然参奏起托合齐了?”   “微臣也很困惑,”张廷玉深吸了口气,“不过,这个王懿一向秉公执法,清正廉洁,如今他正任刑部给事中,想必是掌握了托合齐欺罔不法、贪恶殃民的实证。”   “王懿……”苏伟眨巴眨巴眼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瞪大眼睛道,“不是那个王编修吧?”   四阿哥托着下巴点了点头,“就是他,在张谦宜之后,给爷当老师的。”   张廷玉长叹了口气道,“微臣就是听说了这个,才急忙来向您禀报的。王懿虽说跟王爷来往不深,但到底做过您的老师。这不远不近的关系,最容易让人起疑。万一,太子那边怀疑是您指使的——”   四阿哥没有说话,只是神情上冷峻了几分,苏大公公突然不觉得热了,背上凉丝丝的好像盘了一条毒蛇。   “还不只是这样,”四阿哥沉吟了片刻开口道,“齐世武跟太子的关系不浅,如今他刚刚就任刑部尚书,王懿就参奏了同为太子僚属的托合齐,齐世武肯定咽不下这口气。以后王懿的日子不会好过了,但他又到底是我的老师……”   “王爷,依王懿大人的性情,当是不会投靠八贝勒的。毕竟他对您都十分避讳,显然是不想卷进皇子之争中的,这一次应当是被人利用了,”张廷玉沉下嗓音道。   四阿哥点了点头,站起身走到书架前,“王懿的品行我是了解的,所以我才更加担心。若是齐世武阻挠他弹劾托合齐,怕是会让他更加怀疑,如果再被他查出了齐世武、托合齐与太子的关系,这局面就更难扭转了。”   “王爷,王懿的奏折内阁应该已经递上去了,”张廷玉蹙着眉头,沉下嗓音道,“太子那边,要早做准备才好啊。”   隔天,步军统领托合齐被刑部给事中参欺罔不法、贪恶殃民等款已是举朝皆知。早朝上,康熙爷倒没有其他颜色,只是把奏折发给了托合齐,让其明白回奏,并嘱刑部调查此事。   毓庆宫   书房里,太子一人坐在棋盘旁,侍卫统领卫敏俯身行礼后禀报道,“殿下,雍亲王去永和宫看过德妃娘娘后就出宫了,并没有往毓庆宫来的意思。”   “老四一向聪明,”太子往棋盘上落了一枚黑子,“他的老师参奏托合齐,跟本殿有什么关系。这皇宫里,都是皇阿玛的眼睛,一言一行都不能错了半分。”   “可是,”卫敏皱了皱眉,“王懿跟雍亲王的关系实在让人怀疑,年羹尧如今升任四川巡抚,十三阿哥也从行宫回了京城,雍亲王若是有了不臣之心,殿下可是十分危险啊。”   太子捏着白子半晌没有动,末了轻叹口气道,“王懿是胤禛的老师,我不信胤禛会让自己的恩师卷进这进退两难的地步里。你派人通知齐世武,不可太过为难王懿,皇阿玛那儿暂时没有处置托合齐的意头,让他不要一时冲动,反而坏事。”   “是,”卫敏俯身领命,躬身而去。   卫敏走了半晌,太子才又下了一子,看着未变半分的死局,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初子!”   一个脸生的小太监捧着凉茶,闻声而入,微胖的脸上带了些细密的汗。   “你倒懂事,”太子轻声一笑,端过凉茶抿了两口,“看你热的,回去换身衣服,吃点儿凉的再过来伺候!”   “奴,奴才不热,”小初子捏着袖子擦了擦满脸的汗,“奴才伺候殿下。”   太子弯了弯唇角,不再多说,转而缓步走到窗前,看着艳阳高照的晴天,长长地吐了口气。   入夜,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避过长街巡逻的侍卫,由旁门进了八爷府的后院。   嘉仪的小院中亮着一点烛光,侍女绣香拎着个包的严严实实的篮子走进堂屋,“小主,”绣香皱着鼻子,尽量将篮子拎的离自己远了些。   嘉仪瞥了一眼绣香,目光森冷,“怕什么,西城的疫病不都控制住了吗,根本就不是天花”。   “是,”绣香抿了抿唇,依然不敢凑得太近。   “行了,拿下去吧,”嘉仪向后靠到软垫上,“怎么处理不用我多说了吧。”   “是,奴婢这就去,”绣香福了福身,拎着篮子趁着夜色出了府。   七月二十五,京郊大粮庄   福晋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福晋的长嫂乌雅氏与二嫂富察氏都被接进了庄子。   接生嬷嬷给福晋检查了身子后,放轻了声音道,“王妃不要太过忧虑,孩子的胎音很正常,只是日子还没到罢了。这几日,王妃尽量少走动,吃些清淡养气的食物,肯定是没有大碍的。”   “我知道了,多谢嬷嬷,”福晋靠在软榻上,让诗瑶给了赏,送接生嬷嬷出去。   富察氏上前给福晋掖了掖毯子,柔声安慰道,“你已经是第二次了,生产时肯定顺当,不要害怕,咱们到时都在产房陪着你。”   福晋与富察氏的关系更加亲近些,是以微笑着点了点头。   乌雅氏见状抿了抿唇没说话,转头望向门外,见自己的侍女拎了食盒来,忙起身道,“对了,家里给你送了红枣白糖糕来,是咱们家老厨子做的,我让人给你热了,你就着小米粥吃上两块可好?”   “恩,我正想着呢,”福晋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乌雅氏接过食盒,将糕点摆在软榻的炕桌上,福晋端起粥碗,突然一阵恶心。   “哎呀,快拿走,”富察氏把糕点端到一旁,给福晋轻轻拍拍背,“这糕点太腻了,姑奶奶怕是吃不了。”   正说着,诗瑶迈进屋门,向福晋福了福身,“主子,王爷来看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雍正线时,大家看到小苏子挨打,回忆说挨了不少打什么的,   其实呢……我东凑西凑也没让小苏子挨过几次,可能因为我太心软了,大家不要总幻想小苏子以后天天挨打,四爷渣到亲妈都不认识了。   但是雍正线大体事件发展是没有变化的,小苏子开头挨打跟当时年羹尧和十四阿哥有关,就这样…… 第255章 天花   康熙四十五年   七月二十八,京郊   苏伟特意起了个大早,把要启程回归化的王朝倾、史大学一路送到了官道上。   “苏弟快回吧,时辰也不早了,”王相卿转身勒住马缰,“以后京城这边就辛苦苏弟了,杜宏是把做生意的好手,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他”。   “我知道了,大哥一路小心,”苏伟像模像样地冲王相卿拱了拱手,“等大哥从科布多回来,一定还要来京城,到时我一定把吉盛堂经营的风风火火。”   “那是自然,我相信苏弟,”王相卿弯起唇角,随即想起什么似的从腰间解下一枚木牌递过去,“这是大哥的信物,若哪一天苏弟到了蒙古,可凭这牌子去寻吉盛堂的马队,他们见了必定鼎力相助。”   苏伟怔怔地接过牌子,心中突然涌出一股武林少侠被江湖前辈看重,传下毕生绝学的自豪感,顿时双手抱拳道,“多谢大哥,小弟一定不负所托。”   王相卿一愣,随即也笑着抱拳道,“好,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两队人各自转头上路,史大学牵着马走到王相卿身侧,看着王相卿不复适才的落寞面孔,压下声音道,“相卿,我见你对苏财东似乎很不一般啊。你的事儿,咱们兄弟不在乎,不代表别人不在乎,更何况是苏财东那样身份的人。”   “别说了,大哥,”王相卿轻吐了口气,抬头望向不知尽头的路途,“我从没奢望过什么,只是不想苏弟那样的人,终生背负奴才的身份,永失自在……”   皇宫,景运门外   “微臣参见王爷,”刑部给事中王懿向四阿哥俯身行礼。   “老师请起吧,”四阿哥一手扶起王懿,紧蹙的浓眉间沁出几滴凉汗。   王懿微微躬着身子,语态谦和,“不知王爷召微臣至此有何吩咐?”   “老师最近的境况不太好吧?”四阿哥抿着唇,略略地挺了挺身子,将身体里涌出的阵阵寒意强自压下,“老师上折弹劾托合齐之事,眼下已是举朝皆知。本王还听说,老师这几日又联系了不少同僚,打算再次上奏。托合齐任步军统领之职,手握京城卫戍,老师一介文儒,这般冒冒然地与之对抗,怕是顶了不少压力吧?”   王懿低下头,沉吟了片刻道,“微臣得皇上看重,擢升刑部给事中,监察官员是否清正廉明本就是分内之事,自是不能因着一点打压就妥协退步。”   “本王知晓老师心性,”四阿哥咽了口唾沫,脸色有些发白,“只不过,老师未免太过短视了,步军统领的职务在京城之重,岂是一句欺罔不法、贪恶殃民就能随意更替的?老师这般咄咄逼人,将皇室的安全置于何地?”   “这,”王懿一时征愣,抬头看向雍亲王时,却发现这位王爷脸色惨白,嘴唇发紫,豆大的汗珠正从额角划落,“王爷,你这是怎么了?”   立在稍远处的张保听见王懿的惊呼,匆忙上前,四阿哥身形一晃,被张保一把扶住,“王爷,当心!来人啊!”   乾清宫   康熙爷接连翻了几本奏折后,无奈一笑,“这帮老学究啊,满朝上下,也就他们敢追着托合齐不放。”   梁九功陪着笑了两声,给万岁爷换了杯热茶。   “胤礽那儿,有什么动静没有?”康熙爷低下头,轻轻刮着茶末。   “回皇上,太子殿下这一阵很安静,”梁九功俯了俯身,“托合齐被弹劾之后,殿下也没什么动作,那王懿大人现在还好好地呆在刑部呢。”   “恩,还算沉得住气……”康熙爷抿了口茶,“朕记得,王懿曾经教导过胤禛吧,他突然蹦出来,可跟老四有什么关系?”   梁九功放轻嗓音,垂首道,“奴才听顾问行说过,这王懿颇避讳跟雍亲王的关系呢。只是这一阵,雍亲王倒是在刑部打点了不少人,大体是不想让恩师受人迫害吧。”   康熙爷点了点头,将茶碗放在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朕还以为大封皇子之后能安分一阵儿呢,眼见着是都长大了,一个让人省心的都没有——”   “万岁爷,”御前太监李玉匆匆而入,冲康熙爷一俯身道,“外头来报,雍亲王在景运门外晕倒了!”   京郊大粮庄   苏伟回到庄子时,四阿哥还没有回来。   小英子领着小胖墩吴书来在院子里收拾花盆,苏伟搬个小板凳坐在一旁看热闹。   吴书来很得李英的喜欢,李英便向自家师父要了他做徒弟,苏大公公也就了华丽丽地多了个徒孙。与新进府的其他小太监不同,吴书来没有跟着贾进禄学规矩,而是由小英子及小英子的师父亲自调教。为此,张起麟对小书子的未来持保留意见。   “师父,”小书子蹲在李英身边擦着一只朱陶花盆,“你不是说规矩的太监不能偷懒吗?”   “是啊,”小英子也辛勤地劳动着,其实这些清扫的工作本来不用他做的,但自从收了小书子做徒弟,他就下定决心事事亲力亲为,给小书子做个好榜样,决不能像某人一样把好好的苗子硬是带歪了。   “那苏公公为什么不用干活?”小书子指了指房檐下乘凉的某人。   “额……”小英子闷闷地看过去,自家师父很没心眼地冲他们招了招手,这会儿还端了碗酸梅汤滋溜滋溜地喝着。   花盆旁的一大一小齐齐地咽了口唾沫,小英子愤懑地转过头道,“我师父是特例,小书子你千万别跟他学啊,一不小心会掉脑袋的——”   “苏公公!”库魁打断了小英子的话,一阵风似的跑进小院,“福晋那边发动了,刚挪进产房去了。”   “怎么这个时候?”苏伟从小板凳上蹦了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道,“让张起麟进京通知王爷,问问丁大夫需不需要什么,缺了的就近买。好在太医、嬷嬷都准备好了,两位侧福晋都赶过去了吗……”   产房外   几个小主坐在花棚下,看着丫头、嬷嬷们进进出出的忙碌。   “福晋这一胎可是足月足日的了,”钮祜禄氏摇着团面小扇,“就是这大夏天的生产,多少要遭罪了。”   “王爷体恤福晋,”李氏弯了弯唇角,“特意让福晋在庄子里待产,避过暑气,咱们也都跟着沾光呢。不过,也可想见,王爷对这个嫡子有多重视。”   “王爷疼爱孩子,”耿氏低头抚了抚自己的肚子,“是嫡是庶,是男是女,王爷都不会嫌弃的。”   “那是自然,”李氏也跟着摸了摸耿氏隆起的小腹,“耿妹妹也是个有福气的,我瞧着妹妹的精气神不差,这孩子以后一定是个沉稳懂事儿的。”   苏伟到了后院,远远地站着,见门口的几位太医面色和缓,心知应该没有大碍。   过了半个多时辰,福晋的长嫂乌雅氏从产房中走出,年氏见状,连忙迎了上去,“夫人,我们王妃怎么样了?孩子有动静了吗?”   “还没有,羊水刚刚破,还得等一会儿,”乌雅氏抿了抿唇,随即四处看了看道,“王爷还没回来吗?有夫君在外头,王妃也能安心些。”   年氏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唇,回身冲苏伟招了招手,苏伟硬着头皮走到产房门前,“侧妃,大夫人——”   “苏公公,派人通知王爷了吗?”年氏打断苏伟的问安。   “已派人进京了,”苏伟有些为难地道,“但是这一来一回,怎么都得两三个时辰。”   年氏点了点头,转身冲乌雅氏道,“院子里的嬷嬷、太医都是京城最好的,夫人不用担心,王妃需要什么只管说,庄子里什么都不缺。”   乌雅氏抿了抿唇,随意地点点头后又进了产房。   李氏走到年氏身旁轻声一笑,略带鄙夷地道,“哪是王妃寻安心啊,我看是她想在王爷跟前卖个功劳吧。这肚子都还没动静呢,人家富察氏怎么不跑出来晃荡啊?”   “行了,别让屋里听见,”年氏转身往花棚走,李氏撇撇嘴也跟过去坐下了。   独剩下的苏公公,看了看产房紧闭的屋门,又转头看了看空落落的院门,不知怎的,突然觉得心里缺了一块儿。   皇宫,体元殿   康熙爷下了轿辇快步而来,站在门口的章太医慌忙上前,“万岁爷,您现在不能进去。”   “怎么回事儿?”康熙爷皱起眉头,不怒自威,“胤禛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晕倒?你们这帮废物连个中暑都治不好吗?”   “回万岁爷的话,”章太医跪到地上,嗓音略微颤抖,“王爷发了高热,大量出汗,体表却冷的吓人,根本不是中暑。奴才们一经检查,发现王爷腋下、腿侧都已发了疱疹,虽说现在病因还不清楚,但奴才们怀疑——”   “怀疑什么?”康熙爷沉下嗓音,面色冰寒。   “怀疑王爷是生了天花,”章太医一头叩到地上。   “混账!”康熙爷一脚踹在章太医身上,额头青筋暴露,“胤禛四岁就种过痘,怎么可能再生天花?”   “万岁爷饶命,”章太医紧伏在地上,“奴才就怕是王爷当初的种痘并未真正成功,以前也有过这种例子。但无论如何,眼下王爷确实有天花的症状。所以,奴才斗胆请皇上回避,最好将王爷送回雍亲王府隔离医治,以免天花在宫中传播。”   “皇上,”梁九功见状也上前一步道,“太医说得有道理,眼下尽快为王爷医治才是最要紧的。奴才这就安排车架,将王爷送回雍亲王府吧?”   康熙爷一手负在身后,脸色越发苍白,半晌后才沉下嗓音道,“你去安排吧,朕要进去看看胤禛。”   “皇上!”章太医连滚带爬地挡在宫门口,“眼下王爷的病还没确诊,万岁爷虽然染过天花,但也有被传染的可能,龙体为重,您不能进去啊!” 第256章 疫症   康熙四十五年   七月二十八,体元殿   四阿哥的病来势汹汹,宫里得到消息时,梁九功已将转移的车架停在了宫门外头。   “奴才参见贵妃娘娘,德妃娘娘,”梁九功俯身行礼。   德妃看了一眼四处遮挡严实的马车,心里咯噔了一下,“胤禛怎么样了?本宫要进去看看!”   “娘娘,”梁九功先一步挡在台阶下,“万岁爷有旨,除太医外,闲杂人等皆不准入殿。王爷他,恐生的是天花——”   “什么?”德妃身形一晃,好在被清菊扶住。   贵妃佟佳氏见状上前一步道,“这是要把王爷送回府吗?那万岁爷现在何处?”   “万岁爷他,”梁九功嗓音一顿,随即俯身下跪道,“是奴才们没用,拦不住皇上,皇上爱子心切,自己往体元殿去了。”   此时,寝殿内   康熙爷正亲手沾湿了布巾给四阿哥擦洗身体,一干太医与公公跪了一地,无奈万岁爷连看都不看一眼,只有张保端着水盆在床边伺候着。   四阿哥被烧的迷迷糊糊,眼睛一会儿睁开,一会儿又闭上,嘴里时不时地念些胡话。张保紧抿着唇站在床头,听着四阿哥时不时地嘟囔一声‘苏伟’,背心里沁出了一层的冷汗。   “胤禛,胤禛,”康熙爷叫了两声,见着四阿哥沉沉睡去,想是身上的热好歹退去了些,“周院判!”   “万岁爷,”周太医一头叩在地上。   康熙爷把布巾放回盆子里,给四阿哥细细地掖好被子,“朕把老四交给你了,不管是不是天花,朕都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是,万岁爷放心,奴才一定全力医治雍亲王,”周院判低伏下身子,嗓音微微颤抖。   康熙爷又回身看了一眼昏睡着的四阿哥,长长地叹了口气。   梁九功弯腰而入,俯下身子道,“万岁爷,车架都已经准备好了,德妃娘娘想进来,被奴才挡在外头了。”   “恩,让敖格带一队侍卫护送老四回府,”康熙爷站起身,负手而立,“太医都跟过去,用什么直接从内务府拿。治不好胤禛,就都不用回来了!”   四阿哥被抬上马车,康熙爷一路转回乾清宫,面色阴寒,“平白无故地,老四怎么会突然生了天花?”   梁九功没敢答话,只低下头道,“万岁爷龙体贵重,奴才已让人备好了苍术,万岁爷回去就泡一泡吧。”   一行人刚走到乾清宫外,就见刑部给事中王懿匆匆而来,“皇上,微臣有事禀报”。   “王大人,”梁九功挡在康熙爷身侧,眉头紧皱,“您也不是第一日入宫了,冲撞圣驾是什么罪过难道不知道吗?”   “请皇上恕罪,”王懿当下就跪在了石子路上,“事关雍亲王性命,微臣不得不冒犯圣颜了。”   康熙爷眯了眯眼,挥挥手道,“起来吧,胤禛的病,你知道些什么?”   “回万岁爷,微臣听说雍亲王有生天花的症状,想起了一件事,”王懿低下头,“日前京城里闹了一阵子时疫,只是传播的不大,就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而那时疫的病症,就酷似天花。”   “哦?”康熙爷微扬眉梢,上前一步道,“继续说下去,那时疫是哪里来的,现在控制住了吗?”   “回皇上,”王懿拱了拱手,“微臣所知不详,不过,顺天府已经封了发起时疫的街道,看情形并不严重,否则顺天府尹断不敢隐瞒不报。”   康熙爷闻言微微点头,随即转身吩咐梁九功道,“传顺天府尹施世纶入宫!”   京郊大粮庄   产房内的呻吟一声大过一声,折腾了两个多时辰,福晋总算有了动静。   花棚下的小主都围到了暖房窗外,守在院门口的苏伟,也跟着擦了擦脖颈上的汗。   窗下,耿氏挺着肚子站在阴影里,额上沁出细细的汗珠。   年氏看了她一眼道,“这天气闷热,你还大着肚子,别跟我们一块儿等着了,先回去休息吧。”   “我没事儿,可能就是站得久了,”耿氏拿下帕子擦了擦汗,“那我先去小厅等着,姐姐们有事儿就叫我。”   “好,”年氏点点头,转而看向诗玥道,“有劳武格格陪着了,耿氏大着肚子,让她一个人呆着咱们也不放心。”   李氏回过神来,刚想说话却已来不及了。   诗玥低了低头道,“我明白,分内之事,侧福晋请放心,”随即拍了拍钮祜禄氏的手,转身跟着耿氏一起走了。   “王爷怎么还没回来啊?”另一旁,小英子拎着茶壶走到苏伟身侧,“按理说,咱们去送信儿时,王爷就该出宫啦。”   苏伟呼扇着袖子取凉,压了压嗓音道,“朝上事儿多,一时耽搁也是有的。再说,咱们这儿又——”   “苏公公,”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苏伟的话,库魁连快要掉了的帽子都顾不得扶直往后院奔来。   苏伟的心一下就被提到了嗓子眼,连忙出了院门,将库魁半路截住,“怎么了,干嘛这么慌慌张张的?”   “苏公公,不好了,王爷出事儿了!”库魁瞪着通红的双眼,将自己半路遇上的报信侍卫拽到苏伟跟前。   此时,乾清宫   施世纶跪在殿内,向康熙爷禀报时疫之事,“该症形似天花,却不如天花传染性大,之所以在城西蔓延,是因为一个病人不慎跌入井中,污染了水质所致。微臣查明缘由,已经封了同流的水井,就近的百姓再无感染之人。实在不知,雍亲王是何时染上此症的。”   康熙爷深吸了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既是如此,那些染病的人现下如何了?”   施世纶抿了抿唇,踌躇了半晌后俯身叩首道,“回禀圣上,微臣已着人全力救治,但染上此症的十一人,还是无一幸免。”   “皇上,”梁九功紧忙扶住脸色瞬间惨白的康熙爷,“王爷有太医诊治,又是犯病之初,肯定能全然康复的,您要保重龙体啊。”   康熙爷缓了两口气,挥了挥手让梁九功退下。   施世纶垂首片刻后,想起什么似的道,“皇上,雍亲王府设在城北,微臣听闻王爷最近更是举家住在城郊庄子里,何以会到泛起时疫的城西去呢?而且从王爷发病的时间看,城西有染疫症的街道已被微臣封禁,更加不该沾染到王爷身侧啊。此事若细究起来,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梁九功闻言也俯下身子道,“万岁爷,施大人所言有理啊。雍亲王身份贵重,日常接触的物什,奴才们肯定会严格筛查的。而且,近来王妃有孕,王爷除了上朝,都很少进京的。这件事儿怎么看,都不像是件意外啊。”   康熙爷抿着唇角垂下眼眸,静思了半晌后,沉下嗓音道,“着宗人府、顺天府调查此事,取证有嫌疑者,明白回奏!”   “微臣领旨,”施世纶长揖到地,躬身而退。   京郊大粮庄   福晋的呻吟还在继续,苏伟脸色苍白地迈进小院,在院门口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后,上前小声道,“年侧福晋、李侧福晋,奴才有事禀报,请借一步说话。”   年氏、李氏微一征愣,跟着苏伟出了小院。   “苏公公,这是出什么事儿了?”李氏蹙着眉头问道。   苏伟抿了抿唇,放轻了声音道,“王爷突发急症,被送回王府了,奴才得尽快赶过去。庄子这边,就得麻烦两位侧福晋照看了。”   “突发急症?”年氏身形微晃,“什么急症?王爷身体一向很好的啊。”   苏伟咽了口唾沫,也不再婉转,“事发突然,奴才知道的也不详细。只是听传信的人说,王爷得的像是天花。”   年氏、李氏俱愣在原地,苏伟仰起头继续道,“福晋正在生产中,此事不宜宣扬,请两位侧福晋稳住庄内众人,奴才这就赶回京城。”   年氏率先缓过神来,左右看看后,抿起唇角道,“既是如此,王爷就拜托苏公公了。虽说宫内有太医,但府上也得有自己的大夫才稳妥,苏公公带着丁芪一块儿走吧。”   “奴才也是这么打算的,”苏伟拱了拱手,“福晋身子一向不好,等孩子落地,就有劳两位侧福晋劝慰了。”   “苏公公放心吧,”年氏已经沉下心绪,转身叫了凌兮来,“你去把丁大夫叫来,背着点儿人,问起来就说是我不太舒服。”   “是,”凌兮福了福身,脚步匆匆地往产房去了。   苏伟也不再耽搁,收拾些药材补品,带着张起麟、丁芪、李英就往京城而去。一行人赶到雍亲王府时,敖格已令人将王府团团围住。   门口的守卫见到马车便竖起长枪,正要下车的苏伟差点被戳到了眼睛,当下拽住帽子就甩了过去,“瞎了你的狗眼了,看不出咱家是谁啊!”   守卫被大盖帽砸的眼冒金星,余下的人刚想上前就被李英手中的雍亲王令牌止住了脚步,苏伟一路目不斜视地走进府门。   纳穆图等人闻讯而来,将苏伟一路引到了正院王爷寝殿,四五个太医正聚在外厅讨论药方,苏伟闷着头进了四阿哥卧房。   四阿哥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胸前的寝衣敞开着,腋下的疱疹已经一路发到了胸口。张保正徒劳地换着帕子,其他的奴才因尚不知医嘱,只能在一旁干站着。   “在这儿站着干什么?没事儿干就滚出去!”苏伟瞪着通红的眼睛,将一帮奴才赶出房间。   丁芪连忙拎着药箱为四阿哥诊脉,此时谁也顾不得外头太医们的颜面了,反正苏伟对这些常年在主子们面前卖舌头的废物是一点都不信任。   丁芪蹙着眉头诊脉,末了又看了看四阿哥的瞳孔和身上的疱疹。   苏伟将床上的锦被抱到榻子上,换了张轻薄的毛毯,又倒了杯温水一点点喂进四阿哥的嘴里。   “苏公公,这不像是天花啊,”丁芪诊断完毕后站起身道,“天花前期发病不会这般凶猛,一般都是红色斑疹或者丘疹,而王爷身上已经起了脓疱,这一般是天花两到三天后的症状。”   “主子小时候种过痘,我也觉得不太可能是天花,”苏伟蹲在床边,神情有些迷糊,抓着四阿哥的手一点点揉着,“昨天都还好好的呢,昨晚还说今天想吃豆腐花呢,怎么进一趟宫就成这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康熙爷:苏伟是谁?   张保:不知道,可能是我家主子给某人起的小名   苏培盛:你不仅占了我的身子,夺了我的宠爱,现在还要改我的名字!我跟你拼了!   苏伟:我叫苏伟,苏培盛是奴才的名字   四阿哥:叫小伟总比叫培盛舒服吧   娃娃:偶就觉得苏伟是个大气的名字…… 第257章 小杂碎   康熙四十五年   七月二十八,雍亲王府   苏伟坐在脚榻上,把四阿哥的手捧在脸旁,双眼通红,神情委顿。   二十年前,他面对身患血痢的小四爷还能头脑清醒地安排琐事、调度前后。二十年后的他,却只能束手无策地被揪着心窝子的疼与排山倒海的恐惧和担忧充斥了头脑,强装出的镇定在见到躺在床上、一无所觉的人时,刹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二十年的相濡以沫,磨灭了四阿哥的冷情与苏伟的凌厉,带来的却远不只暧昧温存的情愫,还有再分不开彼此的羁绊和深入骨髓的依赖。   “苏公公,是我没用,”张保满面悔恨地跪到地上,从来坚韧的眼神破天荒地闪了泪光,“是我没注意到主子的身体,是我疏忽了主子的安全……”   “不关你的事,”苏伟把眼睛埋进四阿哥的手掌里,声音微微颤抖,“是我没照顾好他,我应该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的,我总是偷懒,他都生我的气了——”   苏伟的话没说完,蒙在眼睛上的手掌微微动了动。“主子?”苏伟征愣地抬起头,正与勉强睁开的双眼四目相对。   “哭啦?”四阿哥费力地扯了扯嘴角,拇指轻轻扫过苏伟的脸庞,声音时有时无地几乎若不可闻,“我刚刚还梦到你了……别怕,你在这儿,我也不怕……”   “胤禛,”苏伟扁了嘴,爬到四阿哥枕旁,跟他脸贴着脸,“你会没事儿的,我会照顾好你的!”   “恩,”四阿哥弯起唇角,微微睁开的双眼开始不自觉地颤抖,“我生病……生的突然,你要小心宗人府……调查,不怕……拿出威风来,不许……受委屈。”   “我知道,我知道,”苏伟鼓着腮帮子,硬生生地把眼泪憋回去,伸手捂住四阿哥的嘴,“你快休息,什么都别担心,我会保护好自己,保护好你,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四阿哥轻轻吐了口气,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从自己的身体里缓缓抽出,刚刚的一番话似乎用去了他所有的力气,渐渐陷入黑暗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苏伟苍白的脸色,兔子一样红彤彤的双眼。   京郊大粮庄   王爷迟迟没有回府,苏公公又带走了丁芪,王爷身染重病的消息终是没能瞒住,一股不安的气息开始在奴才间弥漫开来。   “姐姐,姐姐,”钮祜禄氏绕到小厅门外,探头朝陪着耿氏的诗玥招手。   “我去看看,”诗玥冲耿氏弯弯唇角,起身走出小厅,“出什么事儿了?可是福晋生了?”   “不是,”钮祜禄氏把诗玥拉到小厅南窗下,左右看看后压低了声音道,“是王爷出事儿了!”   “王爷?”诗玥愣了愣,往小院门口看去,却没看到苏伟的影子。   “苏公公已经回京了,”钮祜禄氏打断诗玥的猜想,“我听丫头说,是王爷得了重病,苏公公带着丁芪匆匆忙忙就走了……”   小厅内,耿氏见钮祜禄氏拉走了诗玥,两人在另一头叽叽咕咕地说些什么,心下有些好奇,便借口想吃粥遣走了身边的侍女,自己往南窗旁靠了过去。   “能是什么病呢?”诗玥紧蹙着眉头,“王爷这两天不是都好好的吗?什么病能发的这样急啊。”   钮祜禄氏满面踌躇地抿了抿唇,最后一跺脚道,“是天花,听跟着库魁公公回来报信儿的人说,王爷得了天花!”   耿氏身形一晃,犹如五雷轰顶般向后倒去,七个多月的身子重重地摔在地上,两腿间顿时一片濡湿。   另一头,随着福晋的一声痛呼,婴儿的哭声终于响起。   门外的丫头们都长长地呼出口气,只年氏、李氏神情上未有半分轻松。   “王爷大喜,王妃大喜,”接生的嬷嬷跑出门外,没看到王爷只好往两位侧福晋身前一跪道,“王妃生的是个阿哥,一个白白胖胖的小阿哥。”   “辛苦嬷嬷们了,”年氏示意凌兮给赏,“王妃怎么样了?”   嬷嬷有一瞬间的踌躇,但随即也直言道,“王妃的身子有些弱,生孩子时拖得也久,多少伤了元气,须得好好补养才是。”   年氏、李氏对视了一眼,强撑着嗓音道,“王妃给王爷诞下嫡子,是雍亲王府的大喜事,嬷嬷们先下去休息,一会儿——”   “等一下,”诗玥突兀地打断年氏的话,脚步匆匆地赶了过来,“侧福晋,耿格格摔倒了,看样子怕是要早产!”   八爷府   八福晋得了小厮的消息,转头往八阿哥的书房走去。   八阿哥正将写好的信交给下属,让他送到留香茶庄去,下属给八福晋行了个礼,匆匆而退。   “门房来报,宗人府的侍卫进了雍亲王府了,”八福晋走到八阿哥身旁,“这回也是阴差阳错,没想到乌喇那拉氏的胆子那么大。”   八阿哥轻声一笑,将书桌上的宣纸一张张理好,“也是四哥倒霉,谁想到偏让他碰上了。不过也差不到哪儿去,只要城西那边安排的好,毓庆宫和雍亲王府就再难站到一条线上了。”   八福晋抿了抿唇,踌躇了片刻道,“那,乌喇那拉氏该怎么处理?”   “能怎么处理?”八阿哥抬头看了八福晋一眼,“自然是好生养着,不只要让她平平安安的,更要她显赫一时。等过了这阵子,我就像皇阿玛请封,赐她侧福晋之位。”   八福晋寒了脸色,低下头不再说话。   八阿哥弯了弯唇角,站起身握住八福晋的手道,“福晋放心吧,不过是个位分,什么都代表不了。这件事一过,府上的大事小情还是由福晋做主,只要不坏了贝勒府的名声,福晋想如何便如何可好?”   八福晋微微弯起唇角,抬头嗔了八阿哥一眼,随即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妾身刚刚得了消息,还没恭喜贝勒爷呢,毛氏有孕了。”   “真的?”八阿哥眉眼一亮,“这倒是一桩喜事,等她生下孩子,便抱到福晋膝下抚养,也能了却福晋一片爱子之情。”   八福晋抿了抿唇,勉强撑起笑容道,“妾身是为王爷高兴呢。毛氏这次也算有功,妾身想,等她生下孩子,便正式抬了格格吧。否则,等到日后,孩子生母身份太过低微,对孩子也不好。”   八阿哥闻言,一时神情冷峻。   八福晋愣了愣,随即慌忙俯身道,“是妾身的不是,妾身失言了!”   “福晋不必如此,”八阿哥缓下神色,伸手将八福晋扶起,“这阵子府上事多,乌喇那拉氏和毛氏那儿,福晋就得多看顾了。”   “那是妾身应尽的本分,请贝勒爷放心,”八福晋低了低头,背后竟渗出丝丝冷汗。   雍亲王府   宗人府、顺天府的侍卫、衙差先后进了雍亲王府,宗人府左司理事官苏努与顺天府尹施世纶一同进了正院。   纳穆图带着一干属官上前接待,双方各自见礼后,苏努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卑职想长史大人也明白我们这次来是为了什么。皇上心系雍亲王,而雍亲王此次突发急症也着实奇怪,我们宗人府与顺天府奉旨调查此事。雍亲王染上时疫,身边的奴才最先难辞其咎,而这毒害雍亲王之人最可能藏在这群奴才之中。还请长史大人配合,将平时常在雍亲王身侧伺候的奴才交给卑职。也让卑职能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以策王爷安全。”   纳穆图闻言微微蹙眉,与傅鼐对视一眼后,弯起嘴角道,“理事大人既是奉旨而来,我等自是不敢阻拦。只是,我们王爷如今尚在病中,身边伺候的人都是用惯了的,此时更换怕是不妥。不如,理事大人就在府中调查,需要提谁来问话,我等为大人安排就是——”   “长史大人!”苏努沉下脸色,扬起声音道,“王爷此次生病很有可能是遭人毒害,而今凶手未明,很有可能就在王爷身边,长史大人怎么还能如此随意行事?若是王爷再遭人毒手,长史大人有多少个脑袋担当得起?又有多大的本事向圣上交代?”   傅鼐从旁紧抿唇角,沉声开口道,“若如大人所言,将王爷近身奴才全部带走,太医无从知晓王爷的寝食习惯,怎么替王爷治病?换其他人上前伺候,一时不察,让王爷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耽误了王爷病情,又由谁来负责?”   苏努轻声一笑,两手背到身后,宗人府的侍卫立时严阵以待,“傅侍卫如此一说,是打算抗旨到底了?”   “苏努大人,”施世纶见状上前一步道,“咱们今天是来查案的,不是来找麻烦的,王爷尚在病中,怎可在王府里大动干戈!”   “哟,施大人倒很会做人啊,”苏努瞥了施世纶一眼,对这位百姓口中的“施青天”很是不屑,“施大人不想大动干戈,当初就别接下圣旨啊。如今,圣上等着结果,他们却连几个奴才都不肯交出来,要我们怎么查?你们顺天府不敢得罪权贵,我们宗人府可不怕,来人啊——”   “我看谁敢?”一声清喝打断苏努的话,一行人簇拥着中间黄莺补子的大太监稳步而来。   苏努见状撇了撇嘴,上前一步道,“这位就是苏公公吧。”   苏伟昂首站到纳穆图与傅鼐中间,却连看都没看苏努一眼,直接冲施世纶道,“施大人,咱家听说我们王爷的病症与城西的时疫很像?”   “是,”施世纶点了点头,“城西前一阵兴起的时疫就很像天花,但传染性不如天花强,发病却比天花猛烈。”   “既是如此,还请施大人带两位城西的大夫来给王爷确诊一下,”苏伟背着手道,“如今王爷病情沉重,经不起一点耽搁。有过问诊经验的大夫,许能帮上一二。”   “苏公公言之有理,”施世纶拱了拱手,“我这就命人把城西的大夫尽皆请来,只不过,雍亲王突发急病之事——”   “我明白施大人的难处,”苏伟打断施世纶的话,“能近王爷身侧的奴才都有谁,没人比我更清楚了,谋害王爷谁最有嫌疑,也没人比我更清楚了,施大人可就此在王府住下,我一定全力——”   “苏公公这是想转移注意力啊,”苏努打断苏伟的话,却没有注意到某位公公猛然沉下的脸色,“苏公公可知道,卑职们可是奉了——”   “你闭嘴,你个有名无实的小杂碎不配跟本公公掰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的狗!”苏伟猛地转过身,一双圆润的大眼睛此时仿佛啐了毒,硬生生地将领了一队侍卫的宗人府左司理事官逼退了两步。   “怎么?”苏伟嘲讽地扬起下巴,“直郡王倒台了,纳兰明珠翘辫子了,你连掉三级还不知足,如今换一个主子就摇起尾巴了?是不是谁喂你吃食,你就能替谁叫唤啊?”   “你——”苏努一口气噎在嗓子眼里,差点没厥过去,想当初他可是正一品大员,世袭镇国公世子的爵位,后来因直郡王之事被削官去爵,一路从宗人府左宗正调到五品左司理事,后来好歹纳兰揆叙伸手帮了他一把,让他不至于外放他乡。   可无论如何,他也是宗室氏族的身份,就是正三品的施世纶也不敢随意抢在他前面说话,哪想到一个无官无爵的太监,竟敢这样羞辱他? 第258章 痉挛   康熙四十五年   七月二十八,雍亲王府   “苏培盛,你好大的胆子!”苏努涨红了一张脸,指着苏伟的手都微微颤抖,“大庭广众之下辱骂朝廷官员,你知道是什么罪过吗?我今儿个是奉旨来雍亲王府办事的,你平白阻拦不说,还肆意羞辱与我,你这是抗旨不尊!”   苏伟一声冷笑,抬头负手而立,“这么大的帽子咱家可不敢当,你说我抗旨不尊,我还说你居心叵测呢!口口声声奉旨而来,却全然不顾王爷的病情!你要治我的罪,行啊,咱们就到乾清宫外去理论理论,看万岁爷是以王爷的身体为重,还是以你满肚子的别有所图为重!”   “你这是强词夺理,”苏努气愤地咬紧牙关,“既是如此,就别怪本官不客气了——”   “且慢,”一个低沉的男声打断双方的剑拔弩张,御前侍卫统领敖格持剑而来,冲对峙的两方拱了拱手,“奴才是奉圣上之命,护卫雍亲王府安全的,如今王爷尚在病中,请恕卑职不能让几位大人在王府大打出手。”   苏努动作一僵,回首却见苏培盛神色淡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显然早知道敖格会参与进来,顿时满心愤慨,“敖侍卫,我等也是奉旨而来调查雍亲王突发急病之事,如今只是想将王爷身边的奴才带走调查,并无意打扰王爷休养,还请敖侍卫不要插手。”   “苏大人这是要难为敖格了?”侍卫统领微微抬了抬右手,一队御前侍卫从院门外涌了进来,银亮的刀锋闪着蓝光,比起宗人府的护卫、顺天府的衙差,这些人才是真正从刀尖上滚过来的,“大人们要调查元凶,在王府内尽可便宜行事。但我等送雍亲王府回宫时,圣上曾下了死令,一切已雍亲王身体为重。若是王爷有一丝不好,随同而来的太医、侍卫尽皆偿命。卑职相信,皇上派两位大人来调查事情原委,也一定是以不耽搁王爷修养为前提的。所以,苏努大人还是咱缓一缓办事原则,与府内属官相配合为好。”   “敖侍卫言之有理,”施世纶上前一步,不再任苏努嚣张行事了,“眼下王爷刚刚移回王府,不便搅扰,只事情原委尚未查清时,王爷的安全还得有赖敖格大人了。”   “施大人放心,”敖格放回佩剑,向施世纶拱了拱手。   “苏公公,下官先回府衙为王爷将城西的大夫请来,”施世纶转而冲苏伟道,“待王爷身体好些,还请苏公公配合施谋调查。”   “那是自然,有劳施大人了,”苏伟瞥了苏努一眼,向施世纶躬了躬身。   “苏努大人,我们顺天府先行告退了,”施世纶一手挽袖在前,“眼下太医正在为王爷诊治,王府诸人都正当忙碌的紧要关头,顺天府不敢再多加打扰。圣上处,施谋会据实以禀,若王爷的病情当真有了不好,请恕施谋不能与苏努大人共进退了。”   “你——”苏努一时气闷,随即左右看看后,愤愤地一甩袖口下令道,“我们走!”   气走了找茬的宗人府,苏伟的心情总算宽松了几分。一旁的御前侍卫统领敖格正要带人退出正院时,苏伟连忙上前,拱了拱手道,“多谢敖侍卫仗义执言,等王爷身体好了,咱家一定据实以告为敖侍卫请功。”   “不必了,”敖格面色清冷,随意地瞥了苏伟一眼,便转身出了院门。   苏伟愣愣地站了一会儿,颇有些不解地道,“我怎么惹到这位侍卫大人了,干什么给我冷脸看啊?”   傅鼐走到苏伟身侧,勉强地扯了扯嘴角道,“您头先回来时,一帽子差点把敖格大人的徒弟砸成傻子。我刚听说,那守门的护卫请假去看大夫了。”   苏伟眨巴眨巴眼睛,果断当什么都没听到,小跑着往四阿哥的卧房去了。   京郊大粮庄   几位小主脚步匆匆地进了内厅,耿氏正赤裸着靠在侍女身上,两腿下已流出了不少血水。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李氏面色惨白,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不是才七个多月吗,之前也没说有早产的征兆啊,这庄子里还什么都没准备呢。”   “先别说了,”年氏打断李氏的话,回身吩咐侍女道,“让厨房赶紧烧开水,宋格格你带人去挑间干净的屋子收拾出来——”   耿氏又是一声呻吟,脸上的血色顷刻间都褪尽了,钮祜禄氏见状上前一步道,“现在收拾产房怕是来不及了,福晋那儿左了也生完了,不如先搬去里间,让耿格格先把孩子生出来再说吧。”   “这倒是个办法啊,”李氏总算镇定了些,“产房里什么都备好了,只要把床铺收一收就行了。”   “那就这么办,”年氏回身道,“去拿几张棉被来,别让耿格格坐在地上。李姐姐,咱们先去跟福晋说一声。”   “好,”李氏又跟着年氏出了小厅。   诗玥连忙帮着侍女们把耿氏挪到棉被上,“都是我不好,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厅子里的,你感觉怎么样啊?”   “武姐姐,”耿氏一把抓住诗玥的手,嗓音尤为虚弱,“你跟我说实话,王爷他,是不是真的生了天花?”   “什么?”一旁的宋氏闻言一惊,“王爷生了天花?这是谁说的?”   诗玥与钮祜禄氏对视了一眼,手腕还被耿氏死死抓着,最后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我们也是听奴才们说的,做不得准的。你先不要想太多,凡事以孩子为重啊。”   耿氏抿了抿唇角,两行清泪从眼角滑下,一只手狠狠地抓住自己的小腹,身下不自觉地开始用力。   此时,产房门外,年氏、李氏被乌雅氏拦住了去路。   “我说年侧福晋,你这是打的什么主意啊?”乌雅氏捏着帕子,神情尽是嘲讽,“你听说哪个王府里头一个暖房两个人用啊?王妃是要在这屋子里坐月子的,让另外一个人闹得满是腥气,那还能呆吗?”   “大夫人,事发突然,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年氏看了一眼厚厚的门帘,心知福晋此时大体是听不到外面人说话的,“耿格格怀的也是王爷的孩子,若是有什么不好,谁都担待不起。”   乌雅氏一声轻笑,脚下却是未退半步,“我说王爷怎么让我们娘家人陪着王妃待产呢,这要是我们不在,得被你们欺负成什么样啊?先是莫名其妙地叫走了丁大夫,这回竟打着格格生孩子没地方的幌子,让我们王妃搬到里间去!王妃才刚生产完啊,太医都说王妃伤了元气,要精心休养的。你们这是拿王爷的子嗣来要我们王妃的命啊。”   “大夫人,你这样未免多管闲事了吧?”李氏秀眉一竖,上前一步扬起声音道,“我们眼下是来求见王妃的,不是来听你一个外人说教的。王妃嫁进王府多年,一贯贤良淑惠,关乎王爷子嗣之事,你凭什么替王妃做主?”   “哟,李侧福晋,”乌雅氏弯起嘴角,“王妃刚给王爷生下了嫡子,您就在产房外头大吵大闹,还口口声声为王爷子嗣着想。怎么,耿格格的孩子难不成比王妃的孩子还尊贵吗?这暖房里若是沾了血腥气,以后惊着了小阿哥,你们又有谁担待得——”   “大夫人!”年氏语气一扬,打断了乌雅氏的质问,“我们尊称你一句夫人,不过是看在你是王妃长嫂的份上。但我与李氏都是入了宗人府籍册的,是雍亲王府名正言顺的侧妃,你一无诰命、二无爵位,见到咱们是理应作揖行礼的。如今,句句蛮横、无理指责,大夫人这是在逼着我叫人把你拿下吗?”   乌雅氏面色一僵,尚未反应时,诗瑶正好挑了帘子出来,“两位侧福晋聚在门口是做什么?王爷可回来了?”   雍亲王府   天色已黑,施世纶的动作很快,在城西医治过时疫病人的大夫都被送进了雍亲王府。   四阿哥在白天昏睡过去后,再未彻底清醒,体内的温度时高时低,身上的疱疹已经蔓延到了脊背上。   “这种疫症是靠疱疹内的脓水传染,”城西一位年老的罗大夫向苏伟嘱咐道,“平时只要注意不要将脓水沾到饮食上,进而入腹,就不会有事。此症之所以在城西蔓延,就是因为一个上京求医的病人跌进了井里,污染了水源所致。”   苏伟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床上的四阿哥,压低了声音道,“那城西那些感染的人可有康复的了?”   罗大夫一时征愣,随即低下头道,“也是我们学艺不精,那些病人,先后病死了……”   苏伟身子一颤,抿着唇静默了片刻后,“还请大夫将所知详情尽皆告诉给府内太医,王爷身子一向康健,定然不会像其他病人一样的。”   “是,老夫一定尽力,请公公放心,”罗大夫又冲苏伟躬了躬身,跟随张保出了卧房。   苏伟遣走了其他人,独自坐在四阿哥身侧,用沾湿的手帕一点点浸润四阿哥的嘴唇,“你不会死的,你也不能死。你是未来的雍正爷,是清朝少有的明君呢。我再也不拖你争位的后腿了,我们都按历史里来好不好?你不要莫名其妙地生病好不好?”   四阿哥的眼珠动了动,放在身侧的手指开始轻轻颤抖。   “主子?”苏伟慌忙跪到脚榻上,盯着四阿哥的眼睛,“你醒了?主子,胤——”   苏伟未脱口的呼唤猛地咽了下去,四阿哥的唇上蔓出青紫,手指的颤抖越来越剧烈,最后全身都不可自制地抽动起来。   “来人啊,”苏伟压住四阿哥的身体,又伸手去抠四阿哥的嘴,生怕他到咬到舌头,“叫太医,叫太医来,王爷抽筋了!”   听到苏伟的叫喊,太医们匆匆而入,张保、张起麟帮着苏伟按住四阿哥,周院判一连数针下去,总算缓解了四阿哥的痉挛。   苏伟征愣地坐在床边,满头满脸的冷汗,一只手还紧紧按着四阿哥的胳膊。   张保轻轻拍了拍苏伟的肩膀,把苏伟的手掰了开来,“苏公公,你歇一会儿吧,我们来看着主子。”   因有太医在场,苏伟只是呆呆地站了起来,靠在床柱上,好像瞬间老了几十岁。 第259章 喂药   康熙四十五年   七月二十八,京郊大粮庄   年氏、李氏得到福晋的首肯,回到小厅时,耿氏却已经开始发动了。   “嬷嬷说已经能看到孩子的头了,现在不易再移动,”诗玥脸色苍白,与钮祜禄氏等在门口,“宋姐姐去给耿氏收拾暖房了,等孩子生下来再一起移过去。”   年氏闻言点了点头,探头向门内看了看,略带唏嘘地道,“暂时也只能这样了,就是委屈耿格格了……”   “话说回来,”李氏瞄了诗玥一眼,嗓音微沉,“耿氏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摔倒呢?武妹妹不是一直在小厅里陪着她吗?”   诗玥一时语窒,刚想俯身请罪,钮祜禄氏迈出一步道,“是我把姐姐叫出了小厅,耿姐姐怕是误听了我们的谈话,一时惊惧下才摔倒的。”   “你们谈了什么?”年氏微扬眉梢。   钮祜禄氏也不再隐藏,抿了抿唇道,“侧福晋何苦还瞒着我们?苏公公在王妃生产时带着丁芪走了,奴才间怎么可能没一点风声?您就跟我们透个实底儿,王爷他,是不是真的生了天花?”   年氏身子一颤,与李氏对视了一眼,沉下嗓音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咱们王府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妹妹们只管在庄子里休养,旁的事儿不要多惦记。否则,主子的心都乱了,下面的奴才不是要翻出天去了?”   诗玥拽了拽钮祜禄氏的袖子,钮祜禄氏低下头,没再多问。   “吩咐下去,”年氏转头冲凌兮道,“再让我听到庄子里有什么闲话,各处的管事一人五十板子,直接赶出府去!”   “是,”凌兮慌忙俯身,带人下去安排了。   暖房里,完颜氏抱着新出生的小阿哥,喜欢的什么似的,“你看这眉毛鼻子,多俊俏!像极了你小时候,等能睁开眼睛,一定是个俊美的小阿哥。”   福晋靠在床榻上,微微抿着唇,神色间颇为平淡,只在扫过襁褓中的小身子时才露出一点点喜气。   完颜氏知道她在想什么,踌躇了片刻后,轻叹口气道,“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不说你嫁给王爷这么多年,单说这嫡子出生,但凡没有要紧到极点的事儿,王爷都不会不回来的。”   福晋缓了口气,低头摸了摸身上的被子,刚刚生产完的脸色还有些苍白,“只要孩子能平平安安的,我也就不奢求其他了……不知道耿氏那儿怎么样了,头先长嫂拦着年氏她们,可别耽搁了耿氏生产。”   “你放心吧,”完颜氏向窗外看了看,“刚丫头们来报,耿小主虽然早产,生的还挺顺当。外边已经给她收拾了一间暖房,只等孩子生出来,一起挪过去。”   福晋点了点头,有些疲累地闭上了眼睛,完颜氏把小阿哥递给奶娘,刚想给福晋盖盖被子,乌雅氏风风火火地由外而来。   “你这是干什么去了?”完颜氏皱了皱眉,挡住乌雅氏身上的热风,“王妃身子弱,别扰了王妃休息。”   乌雅氏看了看闭上眼睛的四福晋,将完颜氏拉到一旁,“我跟你说,出事儿了。刚我去打听年侧福晋叫丁大夫干什么去了,结果丁大夫根本不在庄子里,连苏培盛都不见了。”   四福晋猛地睁开眼睛,半撑起身子道,“你说谁?苏培盛去哪儿了?”   “王妃,”正说话间,诗瑶挑了帘子迈进屋内,“耿格格生了,也是个小阿哥。”   入夜,雍亲王府   四阿哥在一连番的折腾后,总算不烧了,身上的脓包也不再大肆扩散。   张起麟帮着苏伟给四阿哥换了床单被褥,看着苏伟略显苍白的脸色道,“你都忙活一天了,去歇歇吧,这儿有我和张保呢。”   “不用,我没事儿,”苏伟摸了摸四阿哥的脖子,扶着床沿儿坐到了脚榻上。   “你放心吧,主子会没事儿的,”张起麟坐到苏伟旁边,“周院判他们把脑袋都压上了,哪敢不尽心啊。再说,还有前面那十一个例子摆着呢,咱们主子肯定能很快康复的。”   苏伟抿了抿唇角,轻轻点了点头。   张起麟缓了口气,随即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今儿个宗人府、顺天府一来倒是提醒我了,咱们王爷的病,不会是真的有人动手脚吧?”   苏伟看了张起麟一眼,双眸阴沉了下来,“十有八九,主子最近根本没往城西去过,怎么会平白染上这种病?”   “可,”张起麟蹙了蹙眉,“我实在想不出谁有可疑?主子的饮食用具都是王府的老人儿负责,若是一个个查下去根本就是大海里捞针啊。”   “不用一个个查,”苏伟向后靠了靠,“我跟主子基本是同吃同住,主子发了病,我却没事儿,说明主子的日常饮食是没有问题的。出问题的肯定是一些我跟主子分开的场合,我去铺子里时,主子去上朝时,再就是主子去后院时……”   “这就简单了,”张起麟一拍巴掌,“主子出门,我跟张保肯定有一个跟在身边的,这几日主子在外都用了什么东西,大体都记得,一个个查下来就是了。”   苏伟转头看了看床上的四阿哥,一手撑住下巴,“我不管他是谁,也不管他有什么目的,这一次,我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一个注定无眠的夜晚在闷热的暑气中缓缓而过,约莫天亮时,苏伟才靠着床柱浅浅地睡了过去。   “苏伟,苏伟……”黑暗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苏伟想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动不了。   冰凉的触感绕上脖颈,窒息的感觉渐渐涌了上来,苏伟绷紧了神经,狠狠地朝自己的舌尖咬去,一阵剧痛将他从无边的黑暗拉回了现实。   “苏公公,”张起麟凑了过来,拍拍苏伟的脸,“你魇住了?天快亮了,去洗把脸吧。”   “主子怎么样了?”苏伟转身半跪到脚榻上,伸手摸摸四阿哥的脖子。   “主子还没醒,你也才睡了半个时辰,”张起麟放轻嗓音道。   苏伟叹了口气,半晌后,才撑着床头站了起来,“我去洗漱,再让膳房备些吃的来。你回头派人到庄子上传个信儿,就说王爷不是天花,让小主们别担心。”   “我知道了,”张起麟点了点头,看着苏培盛晃晃悠悠地走出寝殿,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毓庆宫   “老四的病怎么样了?”太子微眯着双眼看向卫敏。   卫敏低了低头,“回殿下,雍亲王府被围得严严实实,一时还没有消息传出来。但听宗人府的人说,王爷得的不是天花,是京城最近兴起的另一种时疫。”   太子端起茶碗,刮了刮茶末,沉吟了半晌后才开口问道,“那你认为,老四的病,是意外还是人为?”   “这,”卫敏踌躇了片刻,躬下身子道,“奴才着实猜不到,若说是意外,顺天府不会也跟着搅了进去。可若说是人为——”   太子放下茶碗,抬头望向卫敏,“你跟着托合齐的时间也是不短了,依你看,托合齐会不会因王懿之事忌恨老四?”   “啊?”卫敏一时征愣,随即慌忙下跪道,“不会的,不会的,托合齐大人不是小肚鸡肠之人。再说殿下也下了命令,不许为难王懿。托合齐大人连王懿的一根汗毛都没动,又怎么会毒害雍亲王呢?”   太子微微弯起唇角,起身将卫敏扶起,“我只是一时猜测,倒让你担惊受怕了,”太子负手走到窗下,“托合齐对本殿的忠心,本殿心里清楚,断不会因为一个王爷,就跟自己人起了龃龉。”   “殿下英明,”卫敏拱了拱手,“其实,雍亲王突发急症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若雍亲王康复了,会怎么看待这一连串的事故。毕竟,有王懿弹劾托合齐在前,殿下与雍亲王之间已经多少有了隔阂。”   “本殿明白,”太子轻叹了口气,“只是此事尚且不明,我们不能轻举妄动,给托合齐、齐世武、耿鄂传信,约束住手下之人,千万别让王懿注意到了他们与本殿的关系。”   “是,属下明白,”卫敏领命而退。   小初子端了甜羹进来,见太子望着窗外发呆,就捧了汤碗站到太子身后。   太子回身看见那张微胖的脸,又看了看他手里的玉米甜羹,不禁苦笑一声,“本殿不爱吃甜的,上次用了一碗,只是因着天气太热。你倒好,天天换着样儿给本殿端甜的来。”   小初子垂下脑袋,样子有些萎靡,踌躇了半晌嘟囔道,“奴才听人说,吃甜的,心情好……”   太子愣了愣,最后还是弯了弯嘴角,接过小初子手里的汤碗。   此时,雍亲王府   寝殿里是一阵呕吐之声,太医们商量了一天一夜的药方,到四阿哥这儿根本用不进去。   “这可怎么办?眼看着又烧起来了。”   “方子里没添什么气味重的药材啊,昨天还能用进去呢。”   “呕吐是这疫病的一大症状,那些城里的大夫昨天就说过,病人到后期什么都吃不下去了……”   眼看着四阿哥吐到脸孔发白,聚在屋里的太医还在争论不休,苏伟急得团团转。还是张保上前一步,将几位太医领到了外厅讨论。   张起麟端了一碗新熬好的药来,走到苏伟身旁低声道,“苏公公,主子喝不进去药,一会儿又烧起来可怎么办啊?”   苏伟抓着辫子看看床上喘粗气的四阿哥,又看了看那碗浓黑的药汁,计上心头,“你们都出去,我来喂主子喝药,别让旁人进来。”   “哦,是,”张起麟将药碗递给苏伟,略带疑惑地退出卧房。   四阿哥此时倒是清醒的,只是一看到那碗药,就恶心地别过头。   “人家孕妇十月怀胎,都没你这么柔弱,”苏伟端着药碗抽了抽鼻子,“你看福晋孕吐的那么厉害,不还是硬撑着吃东西吗?”   四阿哥瞪了苏伟一眼,嗓子沙哑的说不出话来。   苏伟撇撇嘴,突然低头含了一大口药汁,俯下身去。   四阿哥一惊,紧闭着嘴别过头,可惜身上没什么力气,连推走苏伟都做不到。   苏伟鼓着腮帮子,一双眼睛瞪的老大,随着四阿哥的动作把脑袋转来转去,“嗯呜!嗯嗯呜!恩恩呜呜!!!”   最后,苏公公实在坚持不住了,把药碗放到脚榻上,两手捧住四阿哥的脑袋,一口度了进去!   “苏公公,你疯了!”关键时刻,张保闯了进来,一把拉起苏伟,却还是晚了一步,“万一被传染怎么办?”   “没事儿,这摆明了不是飞沫传染嘛,”苏伟挣脱开张保的手,回头看看涨红着脸,也不知是不是又发烧了的四阿哥,傻傻一笑道,“果然这样没吐哦……” 第260章 嫁祸   康熙四十五年   七月末,雍亲王府   寝殿中,苏伟瞪着圆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给四阿哥诊脉的周院判。   屋子里沉默了将近一刻钟后,周院判起了身,冲苏伟拱拱手道,“王爷的脉象已经趋近平稳,想是药方起了作用。不过王爷发病时日尚短,倒还不能掉以轻心。待卑职与诸位同僚再商议商议,为王爷添几味补药,以便增强体质。这病其实与天花颇有相似之处,若王爷能坚持到疱疹熟透结痂,就可保万事无虞了。”   “那就好,”苏伟长长地舒了口气,冲周院判躬了躬身,“有劳太医们费心了,府里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见谅。”   “苏公公客气了,这都是卑职们该做的,”周院判低头回礼,张保上前将人送出卧房。   “主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苏伟端了一碗银耳玉米粥走到床头,“你听到太医说的了,好好保存体力,熬到疱疹熟透就能康复了。”   四阿哥瞥了苏伟一眼,嗓音还透着虚弱,“爷现在不恶心了,你不许再胡闹了……”   苏伟鼓了鼓腮帮子,刚要喂进嘴里的汤匙落到碗中,“你嫌弃我啊,你在床上躺了几天都没漱口刷牙,我还没嫌弃你呢!”   “爷是怕你被传染,”四阿哥无力地闭上眼睛,“爷这个病染得奇怪,没查出源头时,还是小心为上。”   “切,”苏伟努了努嘴,吭吭哧哧地坐到四阿哥身边,舀了一勺粥喂到四阿哥嘴旁,“来,啊——”   四阿哥又瞪了苏伟一眼,把粥含进嘴里,“你看你眼睛都红成什么样了?爷这不用你伺候了,你给我回去睡一觉!”   “我不困,我——”未脱口的话被一个大大的哈欠打断了,苏伟郁闷地揉了揉鼻子。   “快去睡觉!”四阿哥躲开苏伟的汤匙,“叫张保他们来守着就是了,爷又跑不了。”   “知道了,”苏伟把碗放到床边,一步三回头地往门外挪去,嘴里还嘟嘟囔囔的,“长大就一点都不可爱了,还嫌弃我……”   八爷府   嘉仪诧异地看着门口的嬷嬷,言语间颇为恍惚,“你在说什么?你是什么意思?”   “格格就别跟老奴装傻了,”嬷嬷撇了撇帕子,“老奴说的还不明白吗?毛小主怀了贝勒爷的孩子,自然该住的宽敞些。您就搬回您原来的院子,别不识抬举了。”   “谁不识抬举?”侍女绣香上前一步,“我们小主本来就住这间院子的,你让我们搬到哪儿去?再说,毛氏连个位分都没有呢,凭什么要我们小主让地方?”   “哟,你算哪根葱?”那嬷嬷眉毛一竖,“老奴可是奉了福晋的命令来的,毛小主有孕,以后自然就是有位有品的主子了。再说,格格你当初被抬进王府时,可不是在这间院子的。贝勒爷怜惜您初来乍到,您也不能巴着不放不是?”   “放肆!”嘉仪一拍桌子,站起身喝道,“就算你是福晋派来的,也不能这样跟我说话,以下犯上,谁教的你规矩?贝勒爷在哪儿,我要见贝勒爷!”   嬷嬷轻声一笑,挥了挥手,门外一下涌进了三四个小厮,“小主息怒吧,贝勒爷要是能见您,咱们也不会过来了。奴婢奉劝您,在还有些脸面时,自己收拾了搬出去。否则,这些奴才都笨手笨脚的,若是碰坏了您的什么东西,可没处补去。”   “你——”嘉仪脸上瞬间失了血色,身子晃了晃后,栽倒在榻子上。   “小主!”绣香见状连忙扑了过去。   嘉仪硬撑着坐起身子,低声冲绣香道,“咱们自己走……”   “是,”绣香抿着嘴唇,眼眶微微发红,“您歇一歇,奴婢这就去收拾东西。”   “可快着些啊,奴婢们还有事儿要忙呢,”站在门口的嬷嬷捏着帕子掩了掩嘴唇,“对了,这屋子里的摆设可不是小主的东西,小主收拾收拾自己的嫁妆就得了。”   绣香收拾好东西,扶着嘉仪出了院子。嘉仪脸色苍白,进入八爷府后的种种一遍遍在脑中回放,八阿哥的温柔、八福晋的狠毒、毛氏的和蔼,好像一张交织的大网,将她一步步推到漩涡的中央。   “哎,姐姐看,这里的花开得真好,”一阵笑语声突兀地传进嘉仪的耳中,闻声望去,却是毛氏、张氏相携而来。   “毛姐姐……”嘉仪轻轻唤了一声,却只换来一个轻蔑的眼神。   “毛玉兰!”嘉仪拦住毛氏、张氏的去路,“是你,是你落井下石的对不对?是不是你跟贝勒爷说了什么?你跟福晋是一伙儿的对不对?”   毛氏轻声一笑,看着嘉仪的眼神带着戏谑,“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亏我还一直觉得你是个有些小聪明的呢。”   “是你误导我的,是你陷害我的!”嘉仪竭斯底里地冲毛氏喊道,双眸血红的好似魔鬼,“你接近我就是有目的的,是福晋指使你的!”   “别听她胡言乱语,”毛氏拍了拍张氏的手,脚步轻盈地走到嘉仪身侧,附在她的耳旁道,“别再自欺欺人了,你真以为你做的那些事,贝勒爷不知道吗?”   嘉仪身子一颤,刺骨的寒意顺着脚踝窜进心头。   毛氏摇了摇头,看着嘉仪颇为同情地道,“妾身是听说雍亲王得了时疫,王妃一时也不能回府了,贝勒爷在朝中又开始忙了起来。当真是,有阵子没来看乌喇那拉氏小主了吧?怪不得格格这么精神不振的,我看等哪天,太医来给妾身把平安脉时,妾身请了福晋顺便给格格也看看吧。”   “姐姐真是菩萨心肠,”张氏上前一步,弯着嘴角道。   “咱们都是自家姐妹嘛,”毛氏也不再搭理呆若木鸡的嘉仪,转头握了张氏的手道,“这外头天热,我的院子应当也收拾的差不多了。走,咱们歇歇去。”   张氏点了点头,跟着毛氏往前走,临路过嘉仪时,看了她一眼,神情间倒带了些同情的神色。   京郊大粮庄   福晋得知了苏培盛在她生产时,带着丁芪离开庄子的情况,王爷又一连几日不归,纵然年氏下了禁口令,王爷生病的事儿也是再也瞒不住了。   听了王府来人的禀报,得知王爷生的不是天花,在场的主子们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年氏看了看福晋的神色,放轻声音道,“王妃安心休养吧,王爷一连得了两位阿哥,喜气充盈,定能尽快康复的。”   “你们放心吧,”福晋缓了口气,抚了抚鬓边,“此时正是多事之秋,我再怎么不济,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庄子里一切照常,有劳各位妹妹多多看顾,咱们都当心些,别让有心人钻了空子。”   “是,”小主们齐齐俯身,福晋点了点头。   诗瑶送走了各位主子,将乌喇那拉氏佳晖传来的信递到了福晋手上,“王爷的病似乎暂时控制住了,但是这病生的奇怪,佳晖少爷说,皇上特意派了宗人府、顺天府详查呢。”   福晋看了看信,眉头微微蹙起,“王爷这一病,我这心里头总是不安。宗人府那边也不知查出什么没有,你传信回去,让佳晖多打听着。”   “是,福晋安心吧,”诗瑶端了红枣水给福晋,“有了小阿哥,福晋还有什么好怕的?”   福晋微微抿了抿唇,末了,轻轻地叹了口气,“但愿,王爷能早日康复……”   雍亲王府   天色慢慢擦黑,在东小院睡了一天的苏伟猛地惊醒,满头的汗将枕头浸了个半湿。   “小英子?”苏伟试探地唤了一声,屋内静悄悄地没半个人影,一股不安的预感涌上心头。   施世纶带着一队衙差进了王府,敖格紧跟在后,苏伟从东花园跑出来时,正好碰到王钦匆匆而过。   “出什么事了?”苏伟一把拽住王钦。   王钦抹了抹脑门上的汗,“顺天府说找到凶手了,施大人带着衙差来拿人了!”   “什么?”苏伟一愣,跟着王钦往太监们住的院子跑去。   贾进禄领着一帮小太监站在院外,院子里,施世纶正让人撞门。   “是和我们一起进府的,平时在茶房烧火,”贾进禄压低声音道,“这事儿有点奇怪,那孩子我认识,不像是有那么大胆子的人啊。”   苏伟抿了抿唇,他也觉得奇怪,若当真有人谋害四阿哥,怎么会让人这么快地抓住把柄?正思索间,那边衙差们已经撞开了门,施世纶带人一拥而入,看热闹的太监们也围了过去,却传来一阵惊呼。   苏伟见状连忙跑了过去,挤进门内,就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太监将自己吊在了房梁上,脚底下还飘着一张白纸。   施世纶捡起那张纸看了看,转身递给苏伟,神情上却没有一丝解开疑案的轻松,“这是这个太监的认罪书。”   苏伟瞄了认罪书两眼,又抬头看了看那颇眼生的小太监,心中疑窦丛生。   “师父,师父,”小英子一路叫唤,打断了苏伟的思绪,“你快过去看看,王爷又开始抽搐了。”   苏伟一惊,再顾不得施世纶,慌忙向前院寝殿跑去。   卧房内,灯火大亮,四阿哥双目紧闭,四肢被张保、张起麟死死地固定住,周院判正在施针。   约莫半个时辰后,四阿哥总算安静了下来,周院判收了针,给四阿哥重新问了脉。   苏伟一点一点地磨蹭过去,看着周院判越来越皱紧的眉头,心下不安到了极点,“太医,王爷的病——”   “王爷的病症又恶化了,”周院判白了脸色,“身上的疱疹也开始发红,这疫症似乎会随着用药而发生变化,这几天方子的药力显然是不起作用了。”   苏伟抿了抿唇,两手相互搓了搓后低声道,“还请太医们再尽力……”   “那是自然,”周院判低了低头,“卑职这就去和同僚们商议,再给王爷配出一张新方子来。”   “有劳太医了,”苏伟躬了躬身,看着张起麟把周院判送出了屋门。 第261章 奇货可居   康熙四十五年   七月末,雍亲王府   四阿哥再次醒过来时,已近傍晚,手指轻轻一动,靠坐在床头的苏伟就猛地惊醒过来。   “主子?你醒了?”苏伟瞪圆了眼睛盯着四阿哥。   四阿哥抿了抿唇,声音沙哑的厉害,“爷是……又发病了?身上没力气……我睡了多久了?”   “从昨晚儿开始的,”苏伟蹦下床给四阿哥倒了杯水,“到现在,一天一夜了……”   四阿哥喝下水,清了清嗓子,脸上有了些许红润,“府里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我记得昏迷前,院子里闹哄哄的。”   苏伟低了低头,坐到四阿哥身边,帮他按着胳膊,“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一个新进府的小太监死了。你知道的,拉人顶罪,惯用的勾当……”   四阿哥轻轻缓了口气,看着苏伟的眼神带了些许无奈,“其实,这样挺好……本来爷就怕,他们会把罪过扣到你们身上。”   “你放心吧,”苏伟转身给四阿哥掖了掖被子,“我知道轻重的,这个时候自保为上。你好好休息,保存体力,养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四阿哥扯了扯嘴角,好不容易睁开的双眼,又慢慢地合在了一起。   张保迈进门槛时,苏伟正呆呆地坐在床边,看着四阿哥再度沉静的睡颜。   “太医新配的药方不管用吗?难道主子一直没醒?”   “醒了,”苏伟抬头看了张保一眼,“就是没什么力气,说上几句话就又睡过去了。”   张保轻吐了口气,随即走到苏伟身旁道,“傅鼐已经查出来了,顺天府扣住的那名犯人,表面上是兵部的匠人,但实际是行伍出身,三年前从陕西调到京中的。也是因他有些身手,才能避开巡逻的差役,潜进被封的街道取水。”   “有些身手,还能这么快地被抓?”苏伟眯了眯眼,“从陕西来的,那就跟齐世武多少扯上关系了,而齐世武背后站着的,是毓庆宫啊……”   “这么来看,”张保蹙了蹙眉,“主子生病一事,还真跟皇子之争有关了?”   苏伟站起身,掐着腰在原地转了两圈,“若说谋害主子,最有嫌疑的当属八阿哥了。可是眼下,太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是因为王懿参奏托合齐?”张保不解地扬了扬眉梢,“王懿跟咱们府上来往并不多,而且他到底是一介文儒,位卑职低,对托合齐能造成多大影响?咱们王爷又一直帮衬着太子,太子怎么会就因一件不清不楚的小事,对主子痛下杀手呢?这不等于自断一臂吗?”   “你忘了,”苏伟止住脚步,抬头看向张保,“咱们跟太子的心结可不止一个王懿。当初魏经国从邵干府上偷走了索额图与托合齐来往的信件,这么多年过去了,太子不可能一点都不知情。后来,凌普指使良乡庄子暗杀一事,也注定了太子跟主子之间不会全心全意地互相信任。”   “可,这件事怎么看都有些怪异,”张保蹙了蹙眉,“就算那匠人收买了小远子,把沾了病气的水运进王府,小远子又是怎么接触到主子的呢?主子这几天只回过王府两次,每次呆的时间也不长,吃些什么、用些什么都是临时起意,厨房那边更是有咱们的人时时地看着。小远子一个新进府的小太监,按理来说,是连厨房、茶房的门槛都挨不到的。”   “小远子十有八九是冤枉的,”苏伟低着头道,“若是府里还有旁人与那匠人有联系,主子就危险了。这件事不能疏忽,按照咱们原来的路子继续查。”   “我知道,”张保点了点头,“不过,到底人证物证俱在,顺天府多半会拿小远子和那个匠人结案。而宫里边,只怕敬事房就要插手了。毕竟,犯事儿的是个太监,咱们都难辞其咎。”   苏伟冷冷一哼,目光森寒,“小远子能受人胁迫,显然也不是个干净的。那个赵启倚老卖老,明知故犯,送进王府的这批太监,不知有多少背后藏着眼睛的。敬事房想拿咱们邀功,若是顾问行亲自出手也就罢了,倘若换了那个姓赵的,我定然脱他一层皮!”   八月初二   四阿哥病倒已经整整六天,太医院接连换了四五个方子,四阿哥的病情还是没有好转。   丁芪跟着周院判检查了四阿哥身上的疱疹,当看到腋下新出的红疹时,齐齐倒吸了口气。   苏伟进忙着凑过去,见周院判发白的脸色,压低了声音道,“主子是又出新疹子了?你之前说熬到疱疹熟透就能康复的话,不管用了?”   周院判心虚地看了看苏伟,轻轻点了点头,“若是王爷不断的生出新疹子,只怕迟早要熬坏了身子。这几日老夫与同僚们商议出的药方都只能解一时之症,无法根治王爷的病情。据城西的大夫们说,进京的病人都是在生出第三茬疹子时,熬不过去才——”   苏伟一个凌厉的眼神瞪过去,周院判立时止住了话头,“周太医,我记得没错的话,万岁爷似乎说过若是王爷有了好歹,诸位太医就都不用迈出雍亲王府的门了。”   周院判慌慌张张地点了点头,苏伟向他跟前迈了一步继续道,“我苏培盛在太医院的名声,想必您也是知道的。您信不信,就算事后万岁爷不追究,咱家也有办法,让你们统统为我家王爷赔命!”   “苏公公,你这——”周太医好歹升了太医院院判,一身的医术也不算欺世盗名,如今被一个太监如此威胁,顿时有些愤慨,谁想话未出口,就听苏培盛一声冷笑。   “比起当初的顾太医、章太医、刘院判,周太医是少有的老实人了,”苏伟走到床前给四阿哥理好寝衣,“只是,为医者理当心胸宽大,海纳百川。我却不知,城西那几位大夫何处招惹了周院判,被一一遣出府去?”   周院判一时语窒,城西的那几位大夫不乏医术高明的,对这次的时疫也更为了解。但就是这样,才让太医院的众位太医十分忌讳,论朝廷中的各部各院,太医院大概是唯一一个有能者居之的地方了。若这次让这帮赤脚大夫治好了雍亲王,那万岁爷一句话,全部收进太医院也不是不可能。其实,若不是丁芪是雍亲王府的大夫,周院判一早就把他一并打发走了。   见周院判不说话,苏伟冷下脸孔,“一个行当一个规矩,你们太医院平时怎么行事的,咱家管不着。但是眼下,事关我们王爷性命,周院判就别怪我越俎代庖了。丁芪,去把城西的大夫请回来,以后由你带着他们给王爷诊病!”   “是,”丁芪倒也胆大,完全没有对抗太医的心理负担,低头向苏伟拱了拱手,便退了出去。   “周院判,”苏伟扬了扬唇角,“您也算浸淫官场多年了,否则也不会在刘术之后爬上院判的位置。这伴君如伴虎的意思,太医该是最了解的。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脑袋更重要呢?”   早朝过后,兵部尚书萧永藻脚步匆匆地上了马车,因为雍亲王的病,皇上在早朝大发雷霆,从内务府到六部,凡事有一丝丝过错的官员都被批了一通。而深知内情的萧永藻对这一切讳莫如深,心下却很是不安。   马车驶到城隍庙街口,一个笑眯眯的年轻人拦在了马前,“萧大人,我们主子有请!”   萧永藻掀开门帘看了看,年轻人面庞干净,颈部平滑,显然是个太监,“不知你家主子是哪位?”   “萧大人跟小的来就是了,”年轻人天生长着一双笑眼,说话时很得人好感,“主子说,不会耽误大人太久的。”   萧永藻抿了抿唇,起身下了马车,跟着年轻人进了一旁的锦绣绸缎庄。   店面后院,一间小亭子落在大柳树旁,亭子里坐着一位英气勃勃的青年人。   “原来是十四爷,”萧永藻冲十四阿哥躬了躬身,“微臣有礼了。”   “萧大人不必客气,请坐,”十四阿哥摆了摆手,执起手边的白玉壶给萧永藻倒了一杯。   “多谢十四爷,”萧永藻坐到十四阿哥对面,端起玉杯轻啜了一口,竟是一股淡淡的酒味。   十四阿哥弯了弯唇角,“我不喜饮茶,这酒是塞北的雪水酿出来的,涤过十二遍酒渣,味道清淡,韵味悠长,平时多喝些也不用担心会醉。”   “十四爷品性豪爽,微臣也早有耳闻,”萧永藻将淡酒一饮而尽,“只是不知,十四爷今日找微臣前来,是有何吩咐?”   “萧大人言重了,”十四阿哥微微笑笑,“谈不上吩咐,只是近来京城不安稳,有些事儿,胤禵想问问萧大人的意见。”   “十四爷请讲,”萧永藻低了低头。   “我四哥被人谋害,染上了时疫,顺天府抓了一个兵部的匠人,”十四阿哥的语调微微拉长,“陕西行伍出身,脾气硬得很,顺天府轮番地审了几天几夜,都问不出背后主使之人,宗人府苏努就以个人私怨向我皇阿玛交了供状。不过,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敢谋害亲王,这缘由的背后怎么可能那么简单?萧大人在兵部任职多年,不知,对这个匠人可否熟悉啊?”   萧永藻微微一愣,随即莞尔道,“微臣惶恐,区区一个匠人,微臣实在没有注意过。只是,这凶手出自兵部,微臣脸上也着实无光。只等雍亲王康复时,再上门负荆请罪。”   十四阿哥抿着唇角,点了点头,“我平日里,与我亲哥倒不是很亲近,反而跟八哥来往得多。八哥的近臣来历都很大,佟佳氏、钮祜禄氏、纳兰氏,若真搬出来,权倾朝野也不在话下。反倒是汉儒出身的萧大人,背后单薄了些许啊。”   “十四爷的话,微臣不是很明白,”萧永藻垂了眼眸,嗓音低了低。   “萧大人是聪明人,”十四阿哥又给萧永藻倒了杯酒,“我跟八哥来往密切,他手里有什么底牌,我并非全然不清楚。那个匠人的身份着实值得推敲,陕西行伍、兵部,齐世武、耿鄂,八哥的计谋总是一箭多雕的,就算最后全然失败了,也能给人留下疑影。不过,”   十四阿哥顿了顿,萧永藻抬起头看向他,十四阿哥继续道,“不过,这毓庆宫的位置可不是谁的计谋高,谁就能坐上的。毕竟,天底下,谁又能算得过我皇阿玛呢?”   “那依十四爷的意思?”萧永藻扬了扬眉梢。   十四阿哥举起酒杯冲萧永藻晃了晃,“大人心如明镜,八哥怕并非奇货可居之人吧?” 第262章 气场   康熙四十五年   八月初二,锦绣绸缎庄   吕瑞送走了萧永藻,回到绸缎庄后院时,十四阿哥还坐在亭子里发呆。   “萧大人已如主子所愿,以后就是主子的一大臂力了,”吕瑞给十四阿哥倒了杯温水,“倒是雍亲王那儿,怕还瞒在鼓里,不知主子打算怎么办啊?”   十四阿哥沉默了半晌,幽幽地吐了口气,“四哥、二哥估计都会怀疑此事是人故意挑拨,只是彼此间的嫌隙摆在那儿,谁都不能百分百确定。八哥这一手,把二哥的根基都算计进去了,二哥就算不想跟四哥扯破脸,也不敢随意出手调查,否则暴露了齐世武、耿鄂与托合齐的关系,就得不偿失了。”   “那,主子是想——”吕瑞弯着腰,试探地道。   十四阿哥抿着嘴唇,灌了一杯温水,“在我看来,八哥不如我四哥难对付。若是,四哥跟二哥撕破了脸,于我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可……”   吕瑞弯了弯唇角,放轻嗓音道,“主子还是惦念着兄弟之情,雍亲王对主子,也不是全无情分的。之前送来的两万两,后来又送来的五万两。虽说,十三爷没有爵位,但王爷,终归还是向着主子的。”   “罢了,”十四阿哥打断吕瑞的话,转头瞪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崇拜苏培盛,但也别什么都跟他学!看在那两万两的份儿上……我写封信,你着人送进毓庆宫去吧。”   “那,用不用告诉雍亲王一声——”   “不用!”十四阿哥打断吕瑞的话,“我又不图他什么,随他知不知道。你敢多嘴,我回头抽死你!”   “是,”吕瑞垂下脑袋,大盖帽一晃一晃的。   十四阿哥轻嗤了一声,拍了他一巴掌道,“记住爷的话,不许什么都跟苏培盛学,更不准你去见他!要是学坏了,爷就把你分去守皇陵!”   八月初三,京郊大粮庄   年氏、钮祜禄氏进了福晋的暖房,向福晋匆匆一礼道,“王妃,张保公公来了,想接弘盼阿哥跟钮祜禄氏回去。谋害王爷的凶手抓到了,府上怕是会起波澜。”   福晋蹙起了眉头,看了看钮祜禄氏,又看了看年氏,“你带着钮祜禄氏、武氏跟弘盼一起回去,让李氏、宋氏留下来陪着我和耿氏就行了。我们是坐月子,又不是生病,不用那么多人伺候,王爷的身子更重要。”   “是,”年氏、钮祜禄氏齐齐俯身。   福晋缓了口气,撑了撑身子道,“我知道苏培盛他们在担心什么,府里出了内奸,敬事房肯定会插手。有个主子回府坐镇,也省的其他奴才趁乱生事。只不过,弘盼到底还小,钮祜禄氏位分又不高,有你这个侧妃在总是好些。”   “王妃思虑周全,”年氏福了福身,“请王妃放心,妾身一定照顾好王爷,看顾好王府。”   福晋点了点头,随即面色肃然道,“若真碰上了什么犯上作乱的刁奴,直接打死了事!王爷尚在病中,咱们也不用讲什么规矩人情了。”   “妾身明白,”年氏又一俯身,随即便领着钮祜禄氏行礼告退了。   粮庄后院,宋氏听了前院的消息正打算出门,却正被大格格茉雅奇挡在了门口。   “额娘是想往哪儿去?”茉雅奇神色镇定,只眼下略带乌青,显然是多日没休息好。   “额娘去李侧妃那儿商量商量,”宋氏面带急色,“王妃让年氏带着武氏、钮祜禄氏回府,这咱们留在庄子里得呆到什么时候?等王府的事情都过了,王爷身边哪还有咱们娘几个的立足之处啊?”   “额娘糊涂了,”茉雅奇皱起一双秀眉,“就算王妃让额娘回府,额娘又能做什么?王府刚刚修葺完毕,阿玛身染重疾,府中之事千头万绪,凭额娘与李侧妃的本事,能理得清吗?内务府新进的奴才上百人,苏公公他们一旦被抓,额娘能镇得住吗?”   “这——”宋氏一时语窒,看着女儿又有些伤心,“你是嫌额娘没用了?”   茉雅奇抿了抿唇,眼神逐渐清冷,“女儿担心阿玛,实在没有精力再安慰额娘。只求额娘看在女儿尽心孝顺多年的份上,为女儿的将来想一想。若是王府中再有个什么意外,影响了阿玛的病情,女儿以后要依靠谁?若阿玛当真不能康复,额娘又这般地为难王妃,王妃以后还能为女儿的前程尽心吗?”   “可,李侧妃那儿怕也不会善罢甘休的,”宋氏退了一步,“她跟年侧妃本来就势同水火。”   “伊尔哈去拦侧妃了,”茉雅奇把宋氏扶回内厅,“额娘只要顾好自己,不要在这个时候去争那些有的没的,女儿就放心了。”   “额娘也是担心你,”宋氏握住茉雅奇的手,“再过个两三年,你就要定人家了,额娘总想着——”   “额娘放心,”茉雅奇扶着宋氏坐下,“只要阿玛好好的,我就是雍亲王府的长女,谁都更改不了。”   傍晚,雍亲王府   敬事房总管顾问行,副总管赵启领着一队侍卫进了雍亲王府。   苏伟安顿好了年侧妃、弘盼阿哥等带着府上的太监迎了出去,“顾公公,赵公公。”   “苏公公,”赵启弯了弯唇角,“今儿个兄弟为何而来,苏公公想必清楚,别让咱们多废话了,请吧。”   顾问行轻咳了一声,瞥了一眼赵启,上前一步道,“王爷病情如何了?”   “王爷的病还在反复,”苏伟抿了抿唇,“顾公公知道皇子身边奴才伺候的规矩,眼下,小的们怕是不能跟顾总管回敬事房。”   顾问行点了点头,背着手向远处看了看道,“不知王爷是否醒着?奴才想去问个安。”   “王爷才睡着,”苏伟向旁边让了让,“顾公公有心,就在外边行个礼吧。等王爷醒了,小的必然转达。”   “也好,”顾问行甩了甩拂尘,俯身跪下,“老奴给王爷请安了,祝王爷早日康复,福寿绵长。”   赵启等人见着顾问行跪了,也紧忙跟着跪下。苏伟冷着脸瞥了他一眼,忍了半天,才没上去踹他一脚。   行完礼,顾问行起了身,伸手扑了扑衣摆,“皇上惦记着王爷的病情,咱家也不敢扯后腿。但是,敬事房有敬事房的规矩,还望苏公公见谅,就请掌事的公公跟咱家去一趟慎刑司,今晚领了刑罚,明早就放出来,断不会耽误你们伺候王爷的。”   苏伟与张保对视一眼,知道这顿板子是迟早都要挨的,顾问行也是顾及着王爷的面子,拖得越晚,他们的罪过就越重。而今,顺天府、宗人府都交了供状,敬事房也得拿个态度出来,否则着实不好交代。   “顾总管既如此说了,小的们也不敢违抗,”苏伟状似认命地俯身行礼,“只一点,小的不服!”   苏伟转头向赵启看去,赵副总管身上突然一凉。   “你说,”顾问行扬了扬唇角。   “小远子是敬事房新送进王府的太监,”苏伟站起身,神色颇严肃,“他与人勾结,敬事房也难辞其咎。而赵启正是负责人员调遣的总管,小远子出了问题,轻则是他督下不严,重则是他为虎作伥。如今,我等既入慎刑司受罚,缘何他却全身而退?”   顾问行闻言,转头看了看赵启,赵启顿时抖得像筛子一样。   “你说得有理,”顾问行向身后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顿时有两人上前架住了赵启,“你们也别再耽误工夫了,这就随咱家入宫吧。”   西配院   年氏、钮祜禄氏、武氏正聚在一个院里,凌兮匆匆来报,“主子,敬事房的人带着苏公公他们走了。”   诗玥身子一晃,好在钮祜禄氏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年氏只当诗玥害怕,拍了拍她的手道,“别担心,咱们既然回了王府,自然不会让人误了王爷的病情的。走,咱们这就到前院去!”   年氏几人走到雍亲王寝殿时,门里门外正一阵忙碌,钮祜禄氏拦住一个婆子道,“怎么了?王爷出什么事儿了?”   “王爷开始抽搐了,太医正在施针呢,”婆子喘着粗气道,“奴婢去给王爷端热水去!”   “去吧,去吧,”钮祜禄氏放开婆子,跟着年氏进了寝殿。   四阿哥这次抽搐的时间很长,周院判最后下了重针,才好不容易稳定下来。见到四阿哥发病,饶是一直镇定的年氏,也彻底白了脸色。   问过太医四阿哥的病情后,几位小主都慌了手脚。   “不是说不是天花吗?”钮祜禄氏抓着诗玥的手,声音里都带了哭腔,“怎么连一种普通的时疫都治不好呢?”   诗玥拍了拍钮祜禄氏的手,想着被抓进宫的苏培盛,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好了,天色也不早了,”年氏深吸了两口气道,“你们回去歇着吧,我在这儿陪着王爷,弘盼那儿一时半会儿也离不开人。”   “是,”诗玥冲年氏低了低头,扶着钮祜禄氏往外走去。   走出正院寝殿,钮祜禄氏终是落下泪来,“姐姐,要是王爷有个不好,咱们该怎么办啊?弘盼都还那么小……”   “你别胡思乱想,”诗玥拍拍钮祜禄氏的手,“王爷不会有事的,他不会轻易放弃的——”   “两位格格,”一个柔糯的女声打断了诗玥的话,“奴婢钱氏给两位小主请安。”   钮祜禄氏、武氏看着这位从路旁突然出现的女子有些诧异,“你是哪个院子的?站在这儿干什么?”   钱氏看了看两位小主,低下头抿了抿唇,“奴婢是新进府的包衣,在花房做事。最近听说了王爷的病情,觉得似曾相识。奴婢的家乡,曾经有过这种类似天花的时疫,奴婢知道这种时疫的治疗办法。” 第263章 交代   康熙四十五年   八月初三,皇宫   苏伟一行人跟着顾问行到了慎刑司门外,专司刑处的管事聂德意早早地等在了外头。   “哎唷,顾总管辛苦,”聂得意谄笑着给顾问行打了个千儿,“里头都准备好了,请顾公公放一万个心。”   “嗯,”顾问行点了点头,转头看向苏伟等人,“你们都不是刚进宫的新人了,在主子身边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王爷受人谋害,身染重疾,便是你等疏忽渎职、粗心大意之过。眼下,王爷身体尚未康复,予尔等将功补过的机会,一人先责三十板子,回府后务必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好生伺候王爷,切勿重蹈覆辙!”   “谨遵顾总管教诲,”一行人俯身领罚。   聂得意这时才注意到被人架了一路的赵副总管,略微诧异地指了指道,“顾公公,赵副总管这是——”   “赵启负责内监的人员调遣,却一直未能尽忠职守,雍亲王受人谋害,他难辞其咎,”顾问行背过双手,瞥了赵启一眼,“从今儿起,革了他敬事房副总管的职务,杖责四十,在慎刑司服役抵罪!”   “顾公公,顾公公,”赵启挣脱开侍卫的束缚,手脚并用地爬到顾问行脚边,“顾公公,属下是冤枉的啊,属下根本不知道小远子与歹人勾结。属下是一时疏忽,属下知错了,求顾公公饶命……”   顾问行退后一步,不着痕迹地躲开赵启扒上来的双手,“宫里的规矩你该比我清楚,这个时候来求咱家还有什么用?好好地入慎刑司服役去吧,你做的好了,说不准哪一天被哪位主子想起,还能救你出来。”   “顾公公!”赵启征愣地瞪大双眼,随即想起什么似的道,“这不公平,凭什么苏培盛他们能从轻处罚,将功补过?属下只是局外人,从未近过王爷的身,更没胆子谋害王爷,求顾公公秉公处理,求顾公公看在属下为敬事房卖命多年的份上,顾公公……”   “行啦,闹得这么难看,当心冲撞贵人,”顾问行冲聂得意使了个眼色,转身带着下属飘然远去。   “顾公公好走,”聂得意一把捂住赵启的嘴,眼见着顾问行走远了,才敛去了嘴角的笑意,回身吩咐道,“把他们带进去!”   赵启兀自挣扎不休,与苏伟擦肩而过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聂得意在赵启耳边轻笑一声道,“赵副总管还是老实些吧,您进了这个门,有些道理就该明白了。谁让犯过的是个小太监呢,若有主子追究起来,总得有个人担下责任不是?”   赵启双眼突出,看着聂得意的眼神带着无尽的恐惧与愤恨。聂得意摇了摇头,替赵启推开了一扇木门,“赵副总管好走吧,明眼的人都看得出来,你的根基没有那位苏公公扎实啊。”   苏伟被单独带进了一间囚室,房间倒还干净,只中间摆着一张长凳,角落里还有方桌和木椅。   两个面色白净的小太监,各执了一根杖子,冲苏伟笑笑道,“苏公公请吧,咱们不会太用力的,早些受过早些休息,等明早宫门开了,您就能自己走回去了。”   苏伟抿了抿唇,被两个年纪这么小的太监看管着,他都不好意思找人走后门了,踌躇了半晌后干脆头一蒙趴到了长椅上,反正就三十个板子嘛,又不是没挨过。   “苏公公忍着些啊,小的来了,”左边略胖的小太监高高举起了廷杖,还煞有介事地吐了两口唾沫。   苏伟眼睛一闭,张嘴就嚎,结果半晌海豚音后,屁股上嘛感觉都没有,疑惑地转过头,只见焦进朝眯着眼睛靠在门口,嘴角两侧都快扯到耳朵边了。   此时,雍亲王府   诗玥和钮祜禄氏终是带着钱氏回了前院,钱氏向太医们讲了家乡时疫的症状,竟都一一符合了。   “原来你是湖北崇阳人士,崇阳确实发过时疫,”周院判捋了捋短须点头道,“那不知你的家乡是如何治疗这种病症的?”   钱氏轻轻一俯身道,“回大人的话,这种病的难处就在于病人会不断生出新疹子,而疹子中的脓水会使病人发热抽搐,还容易把病症传染给他人。家里的老人为了救治亲人,冒着被传染的危险,将病者身上的疹子一一挑破,挤出脓水,再敷以散毒清热的药粉。没想到,最后竟真的奏效了,病人不再生出新疹,也不再高热和抽搐。”   “竟是这样!”在场的大夫纷纷恍然,“我们只注意了内里的医治,却疏忽了外生的病根……”   言及此,周院判却蹙了蹙眉道,“只是王爷身上疱疹繁多,而这脓水又极易传染,一一挑破挤出怕是难度很大啊。”   年氏闻言立时冷下脸色,转头盯着周院判道,“王爷命在垂危,周院判却在担心自己的安危。怎么,王爷的命还没有周院判的尊贵吗?”   “卑职不敢,”周院判慌忙俯身,“卑职只是怕这病再有扩散,毕竟这位姑娘所说之法是否奏效还犹未可知,若是病症不受控制,在京城引起慌乱,怕会威胁宫中贵人们的安全。”   年氏冷冷一哼,别过头道,“周院判真是尽忠职守,这么大的盆子扣下来,我一个王府侧妃竟是不敢接了。”   “请侧妃恕罪,”周院判拱了拱手,“卑职一定想出个稳妥的方法治好王爷的病。”   “等你们想出来要到猴年马月啊?”钮祜禄氏握着椅子的扶手,脸色发白,“如今医治的办法都已经摆到眼前了,你们还推三阻四的,真当我们雍亲王府好欺负吗?”   “请小主息怒,”另一位太医见状也上前道,“卑职们也是迫不得已,王爷的病情无法好转,卑职们同样无法向皇上交差。请小主们再宽限两天,卑职们一定竭尽全力治好王爷的病。”   “你们——”钮祜禄氏瞪圆了眼睛,刚要发怒,却被诗玥按下。   诗玥转头看向钱氏道,“你既是包衣,那府里有没有你的家人?有没有曾得过这种病,或医治过这种病的同乡人?”   钱氏抿了抿唇,低下头道,“不瞒小主,奴婢就曾经得过这种病,是奴婢的额娘帮奴婢挑破疱疹。只不过,奴婢的额娘早早就去世了。”   诗玥微微点了点头,轻叹了口气。   周院判却双眼一亮,看向钱氏道,“这种病跟天花极其相似,得过一次就应该不会再得了。你既然看令堂挑过疱疹,心中也当是有数的,不如就由你帮衬着我们为王爷医治吧。”   钮祜禄氏与诗玥对视了一眼,又齐齐看向年氏,年氏略一思忖,心道不好再拖,便直接对钱氏道,“若能治好王爷,就是大功一件,届时你想要什么,雍亲王府都会满足你。”   “奴婢不敢,”钱氏福了福身,脸庞却微微发红,“只是——”   “你有什么为难之处,直说即可,”钮祜禄氏从旁道。   钱氏半咬嘴唇,踌躇了片刻道,“王爷的疱疹不知生在身子的什么地方,奴婢怕有唐突。”   年氏略一征愣,随即恍然,这女子虽是王府的包衣奴才,但总还能嫁人成亲的,若让她为王爷挑了满身的疱疹,日后找人怕就难了……   “你不用担心,”年氏向后靠了靠,“你救了王爷,咱们自会安排你的前程,必不叫你明珠暗投,惨淡一生。”   “多谢侧妃,”钱氏又一俯身,没有再行推拒。   月上中天,慎刑司   苏伟捧着茶碗,与焦进朝坐在方桌两侧。   “你倒好骗,”焦进朝看着气鼓鼓的苏公公笑着道,“有我在,怎么可能让你这么简单就挨了板子呢?再说那两个小太监,一个比一个面嫩,慎刑司执杖的人可都是孔武有力的。”   苏伟切了一声,灌下一大口茶给自己压压惊,“这些日子乱七八糟的事儿太多,我脑子里已经一团浆糊了。本来还想着,挨了三十板子,回去能清醒清醒呢。”   “你也别太拼了,”焦进朝蹙了蹙眉,“我看你的脸色比外面守门的都差。”   苏伟叹了口气,把茶碗放到桌上,一手撑住下巴,满面愁容,“主子的病反反复复的一直不见好,宗人府又跟着捣乱,最后竟拉个不相关的小太监结案。我是眼睁睁地看着一张大网罩下来,却什么办法都没有。”   “咱们是做奴才的,哪有那些通天的本事啊,”焦进朝拍了拍苏伟的肩膀,“依我看当今圣上对雍亲王的看重不是一般二般的,若是雍亲王能熬过这次,未必不是因祸得福啊。”   “他一定能熬过去的,”苏伟猛地窜起来,却忽听一声尖叫,像砂纸划过玻璃板,在深夜的宫中尤为刺耳,“这是什么声音?”   苏伟立起了耳朵,焦进朝却习以为常地拉他坐下,“这里是慎刑司,这种声音再正常不过了。”   “不会是我们府上的人吧?”苏伟抻着脖子往外瞅,“他们都挨打了吗?”   “你放心吧,”焦进朝弯了弯唇角,“不只兄弟给你安排了,顾总管的意思也是做个样子就得了,顺天府、宗人府都结案了,敬事房这边有个顶罪的就够了。”   “顶罪的,赵启吗?”苏伟眨了眨眼睛,他还真是“慧眼识珠”啊。   “总比你们府上的人好吧,”焦进朝又给苏伟倒了碗茶,“万岁爷因着雍亲王的病生了好多天的气了,敬事房这边总得有个交代。”   “那,赵启会怎么样?”苏伟试探地道。   焦进朝端起茶碗,慢慢饮了一口,没有回答,转而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有件事儿我得问问你。”   “你说吧,”苏伟抻了个懒腰。   焦进朝放下茶碗,“八爷府那个乌喇那拉氏格格跟你们王府有没有关系?”   “什么意思?”苏伟愣了愣,“那个格格是我们王妃的侄女,不过跟我们王府的关系不算太好。”   “那就八成是了,”焦进朝深吸了口气,“这种后院争风吃醋的事儿本来很难引人注意,不过,我的属下有一个与八爷府的小宫女相熟,从她那儿听说了乌喇那拉氏忽然失宠的事儿。让我格外在意的是,她失宠的时间与你们王府出事的时间很近,而且那个乌喇那拉氏在失宠后,多次派人打听雍亲王的病况。” 第264章 分崩离析   康熙四十五年   八月初三深夜,雍亲王府   “辛苦钱姑娘了,”周院判冲跪在脚榻上的钱氏拱了拱手,“我们已经备好了药桶,只等王爷身上的脓水尽数挤出,便可入浴。以药蒸的法子为王爷散去余毒,也能更稳妥些。”   “大人放心,王爷身上的疱疹并不算多,很快就可以结束了,”钱氏微微低头道。   周院判点了点头,转身让人将木桶抬进屋内,寝殿中一时水气袅袅。   钱氏并未受影响,她的手很巧,一手捏着金针,一手按着棉帕,只额鬓沁出些汗珠,脸庞微微发红。   四阿哥在混沌中浮浮沉沉,睁开眼睛时,对眼前的情景还有些迷糊,征愣了半晌才沙哑着嗓子道,“你是谁?”   钱氏一时惊愕,手上略一停顿,冲四阿哥躬下身子道,“奴婢钱氏,因在家乡时偶然得知此种时疫的医治方法,特禀明了几位小主,来协助太医为王爷治病的。”   四阿哥闭了闭眼,只觉得身上还是虚弱的很,蓄力了半天,才又开口道,“苏培盛呢?”   “奴婢不知,”钱氏低下头,“王爷好好休息吧,太医大人为王爷备了药浴,一会儿可得费些体力呢。”   四阿哥抿了抿唇,却也实在支撑不住了,便又闭上眼睛沉入黑暗之中。   时至三更,傅鼐等人将四阿哥抬进了药桶里,钱氏侯在一旁,看着四阿哥精壮的身子慢慢地渗出汗液。   外厅中,年氏、钮祜禄氏、诗玥坐在堂下,神色都颇为紧张。   “也不知这个法子管不管用,”钮祜禄氏转着手上的帕子,“会不会对王爷的身体造成什么害处啊?”   “别胡思乱想了,”诗玥拍拍钮祜禄氏的胳膊,“丁芪他们也都研究了,说这个法子可行。再说,依王爷的病情,总比一直拖着强。”   “那倒也是,”钮祜禄氏勉强地镇定了些许,转而冲年氏道,“也是咱们王爷命好,这个钱氏莫名其妙地就冒出来了。否则,只依靠太医院那些废物,咱们王爷还真不知什么时候能康复呢?”   年氏抿了抿唇,眸色微微发暗,沉吟了片刻转头吩咐凌兮道,“你派人去查查那个钱氏的底细,看她说的都是不是实话?”   “是,奴婢这就去,”凌兮福了福身,领命而去。   钮祜禄氏看着凌兮走出门口,转头道,“侧妃是怀疑那个钱氏来路不明?”   “来路不明还是小事儿,”年氏端起茶碗轻抿了一口,“我是怕她跟谋害王爷的人有所勾结。”   诗玥闻言担心地望向内室,“有傅鼐他们守在外头,王爷不会有事儿吧,那个周院判一口一个维护大局,咱们也不能冒冒然地进去。”   “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年氏放下茶碗,“若真是想害死王爷,何必还多此一举,城西的那些病人不是都不治而亡了吗?这个钱氏若真是有些人故意安排进来的,必然别有所图。不过眼下,我们顺水推舟,让她治好王爷才是紧要。”   皇宫   苏伟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连忙蹦跳着吵醒一个院子的人,准备直接杀到宫门口去,却在半路被人截住了。   “毓庆宫小初子见过苏公公,”微胖的小太监冲苏伟拱了拱手。   苏伟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再三确认了这个小初子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小初子,才压下满心的异样回礼道,“不知可是太子有所吩咐?”   胖小初子点了点头,把苏伟拉到一旁,“殿下让我口述给您听,您记好了。”   “哦,好,”苏伟连连点头,把耳朵凑到小初子嘴巴旁边。   胖小初子像背剧本一样地背诵道,“顺天府抓到的匠人在兵部任职时与尚未升任兵部尚书的萧永藻相识,后由萧永藻推荐给纳兰揆叙,这名匠人曾数次暗中出入八爷府的后院,与一名叫绣香的丫头来往密切。四弟只须顺藤摸瓜,便可查出真凶。而今,四弟身染重疾,二哥甚为心痛,指使此事之人居心叵测,还望四弟洞清时事,不与二哥离心。待此间事了,二哥定与四弟携手,使那为非作歹之人付出代价!”   苏伟一时愕然,在原地征愣了良久,猛地一拍胖小初子的肩膀道,“好兄弟,你记性真好,等回头我们王爷康复了,兄弟再来请你喝酒!”说完也不等小初子反应,便一挥手带着一堆刚从慎刑司出来的手下呼啦啦地往宫门去了。   胖小初子挠了挠后脑勺,对这位传说中的苏公公倒是很生好感,抬头看了看冉冉升起的朝阳后,连忙脚步匆匆地回毓庆宫去了。   寝殿中,太子正在洗漱,侍卫统领卫敏跪在一旁,向太子禀报调查来的情报。   “这么说,”太子拿起沾湿的布巾擦了擦手,“那封信真是十四使人送来的?”   “是,”卫敏低了低头,“十四阿哥在这之前也确实见过萧永藻。”   太子轻声一笑,将布巾递回太监的手中,“这还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一转眼老十四都长大了。”   “殿下,”卫敏起身跟着太子出了内厅,“十四贝子摆明了是站在雍亲王身后的,若让他收了萧永藻,这雍亲王的势力就更不可估量了。”   “老四现在还生死未知呢,”太子转身坐到榻上,“就算他能熬过这关,有胤禵调查出的情报,老四跟老八也是不死不休了,本殿又何必杞人忧天呢?”   “可,”卫敏蹙了蹙眉,“眼下圣上对雍亲王是越来越看重了,这回雍亲王重病,万岁爷对雍亲王的态度让朝臣们都开始动摇了。托合齐大人他们也怕,夜长梦多啊。”   “再怕又能如何?”太子端起茶碗刮了刮茶末,“之前本殿失败的还不够多吗?眼下还不到时候,让托合齐他们安分点儿。”   卫敏抿了抿唇,踌躇了半晌,终是俯下身子道,“是,奴才领命。”   苏伟等人回到王府时,天已大亮,吴书来早早地等在门口,看见苏伟等人立时分奔过来大喊道,“师祖,师父,王爷的病有起色了!”   “真的?”苏伟身子一晃,张起麟还没来得及扶住他,眼前已经没了人影。   正院外一片忙碌的身影,奴才们正在洒扫庭院,去除晦气,祈祷王爷的身子早日恢复健康。   苏伟一路飞进寝殿,正想直接奔去四阿哥床前,却不得不在外厅猛地停住脚步,向屋子中的几位小主请安。   “苏公公请起吧,”年氏坐在正中,“也是辛苦你了,受了罚还赶着来伺候王爷。”   “这都是奴才该做的,”苏伟俯了俯身,有些诧异地瞄了一眼跪在屋子当中的陌生人影。   诗玥暗暗地观察了苏伟一番,试探地开口道,“苏公公没事儿吧?王爷的病情已经渐好,苏公公也不用急在一时。”   “小主放心,”苏伟紧忙冲诗玥拱了拱手,“奴才并未受大刑,休息了一晚已经没事儿了。”   “还是苏公公老练,进一趟慎刑司都能全身而退,”钮祜禄氏弯了弯唇角道,“王爷该醒了,苏公公进去吧。”   “是,”苏伟俯了俯身,又看了一眼跪在堂中的脸生女子,转身进了卧房。   四阿哥果真醒着,只是脸色不太好,看见苏伟进了屋子,才略微缓了神色道,“我就猜你是被敬事房带走了。”   苏伟挠了挠后脑勺,走到床边傻傻一笑,“顾问行没想为难我们,慎刑司还有焦进朝,我们就是进去装了个样子,倒是顺手把赵启治了,也算没浪费这一晚。”   四阿哥瞪了他一眼,眸色微暗,神情上有些蔫蔫的,但苏伟能看出四阿哥确实脱了病气了。   “昨晚是发生了什么?周院判他们又研究出了新的药方吗?”苏伟掀开四阿哥的被子往里面瞅了瞅,这一瞅不要紧,立时吓了一大跳,“你身上怎么了?怎么疱疹都瘪了?”   “爷没事儿,”四阿哥按住苏伟的手,“是有人曾经见过这种病,恰巧知道治疗的法子,昨晚帮爷挑破了身上的疹子,挤出了脓水,爷才能好得这样快。”   “是吗?是谁?”苏伟瞪大了双眼,“得好好的赏人家才行,人在哪儿呢?”   四阿哥瘪了瘪嘴,把头转到床里,闷了半天才道,“别提了,爷恶心着呢,让年氏她们处置吧。”   苏伟愣了愣,随即有些地恍然道,“是外面跪着的那个姑娘?她不是你的救命恩人吗?为什么要处置人家?”   “别问了,”四阿哥不爽地动了动身子,“你们几个不在,都没有人好好伺候爷,爷喉咙都冒烟了!”   “哦,我去给你倒水,”苏伟连忙起身奔水壶去了,这边四阿哥长长地吐出口气,脸色还是黑黑的。   “对了,我还有件事儿没跟你说,”苏伟端着茶碗回来,等四阿哥一口口地喝进去,将太子的话转述给了他,“除此这外,焦进朝也跟我说,那个乌喇那拉氏格格在你发病前后突然失宠,而后一直派人打听你的病况。”   “竟然是她?”四阿哥抿紧了嘴唇,“这件事果然是胤禩指使的,为了离间我跟二哥,他也算煞费苦心了。”   “可是,”苏伟蹙了蹙眉,“乌喇那拉氏一个外嫁之人是怎么把力气使到你身上的?我觉得比起她,小远子几率还大点儿。”   四阿哥微微闭了眼睛,沉思片刻后叹了口气,“你忘了,咱们府上不是也有个乌喇那拉氏吗?”   “你说福晋?”苏伟瞪大了眼睛,随即猛地摇头道,“不可能啊,福晋有什么理由害你?就算看在孩子的份上,福晋也不能犯下这种抄家灭族的大罪啊。”   “福晋该是不知情的,”四阿哥一手放在额头上,“爷记得,病发前几天,爷往福晋的屋里去过一次……对了,是那盘白糖糕啊。”   苏伟鼓起了腮帮子,“八阿哥一早安排了小远子顶罪,是拿捏着咱们没有证据,不敢查到他府里吗?”   “他安排的确实巧妙,”四阿哥敲了敲太阳穴,“你别看二哥查出了他是背后主使,好像他的阴谋没有得逞。但是我与二哥,却到底是起了隔阂。老八肯用这一招,是明摆着告诉二哥,我早已知道了托合齐、齐世武、耿鄂都是他的人。从今以后,我与二哥,是再难复从前了。” 第265章 揩油   康熙四十五年   八月初四,雍亲王府   寝殿正堂,钱氏跪在屋子中央,年氏、钮祜禄氏俱是脸色不善地盯着她,只有诗玥时不时地望向内厅。   “你好大的胆子,”年氏重重地吐了口气,“枉我们这么信任你,竟然趁着王爷药性未散,做那献媚勾引之事!”   “奴婢冤枉,奴婢不是有心的,”钱氏抬起一张惊慌失措的脸蛋,“是王爷药浴后燥热难耐,奴婢只是想帮王爷解开衣领——”   “你住口!”钮祜禄氏打断钱氏的话,“王爷缠绵病榻多日,哪有力气来强迫你?你只跟我说,你之前到底有没有跟王爷行那床笫之事?”   “我——”钱氏一时语窒,面色绯红。   年氏微微眯起双眼,向椅背上靠了靠道,“不要打那些小算盘了,不说王爷现在的身体状况,就是之前奴才们进去伺候,也没看见什么痕迹。你的身子到底破没破,找个嬷嬷验一验就知道了。现在给你个体面,是看在你到底救了王爷的份上。”   “奴婢,奴婢还是完璧之身,”钱氏低下头,眼泪顺着脸庞滑下,“可奴婢绝对没有勾引王爷的心思,是奴婢一时糊涂,不敢违抗主子的命令。如今,奴婢与人有了肌肤之亲,只求侧妃赐奴婢一死,奴婢不想给父母抹黑,求侧妃恩准。”   年氏冷冷一笑,看着钱氏没有作声。   钮祜禄氏蹙起眉头道,“咱们处置她倒是容易,只是她衣衫不整地躺在王爷身边,被那许多太医都看到了。若是传了出去,怕会让人议论,说咱们雍亲王府忘恩负义呢。”   “王爷的病才刚见起色,”诗玥闻言也转过头道,“此时,确实不宜再多生是非。”   “我明白,”年氏捏着帕子掩了掩唇角,“先寻个院子把她关起来吧,等王妃回府后再行处置。若当真一头碰死了,就先找个地方埋了,回头再跟人说,此女伺候王爷时,不幸染病而亡。死后留下个大功德,也不算咱们王府亏待了她。”   钱氏听了年侧妃的话,立时面如死灰,瘫软在地上,两个年纪大的嬷嬷迈进屋子,把钱氏架了出去。   内厅里,四阿哥虽然精神好了很多,但折腾了一晚上也是累了,由着年氏她们问了安,便直接把人都赶回去休息,转头抓着满是嫌弃的苏公公的手安安稳稳地睡了。   八月盛夏,雍亲王的病情终于好转,宫里宫外都随着万岁爷的脸色好过了不少。只余些别有用心之人,又开始在朝堂内外左右钻营。   留香茶庄   八阿哥与纳兰揆叙、鄂伦岱等人品着凉茶,神色上颇为闲适,言语间却并不轻松。   “这四阿哥的命还真硬,”阿尔松阿放下茶则,轻轻打开壶盖,“染上那么重的时疫都能逃脱升天,我看朝中不少大臣都有巴结之意了。”   “皇上对四阿哥的态度摆在那儿,无怪乎朝臣们闻风而动,”鄂伦岱刮了刮茶末,“不过,这太子与四阿哥关系的还一直未挑明,现下,只希望贝勒爷的一番筹谋没有功亏一篑。”   “兄长们放心吧,”八阿哥端起茶碗,弯了弯唇角,“二哥就算不与四哥扯破脸皮,也该由此知道,一直隐忍在后的雍亲王并不是个蒙眼瞎子。毓庆宫有多大的势力,他比谁都清楚。”   “贝勒爷安排的巧妙,”纳兰揆叙从旁道,“就算四阿哥知道了事情真相,对太子也不得不提高警惕。有凌普和王懿的疑影在前,如今这一出戏又捅破了太子跟四阿哥间的窗户纸,咱们就不用一直担心受这两人的双面夹击了。若能让他们兵刃相向,坐山观虎斗,就更是上上策了。”   “兄长谬赞了,”八阿哥放下茶碗,向椅背上靠了靠,“二哥、四哥不比其他皇子,这背后缘由怕是瞒不了他们多久。如今,四哥已然康复,若让他查出真相,估计也不会善罢甘休,诸位兄长在朝堂上行走还要多多小心啊。”   “贝勒爷勿须为我们担心,”阿尔松阿给几人倒上新茶,“反倒是贝勒爷身边,要多加注意才是。”   八月中旬,京郊大粮庄,   诗瑶带着京中的传信走进屋内,福晋的小月做得十分辛苦,气血两虚的身子反倒没有耿氏恢复的好。   “王爷的病情已经基本康复了,”诗瑶面上带着喜气,“宫中给两位小阿哥的赏赐接二两三地送进王府,说是库房里都快堆不下了。”   福晋靠着金线牡丹的大迎枕,微微弯起唇角,“也是上天眷顾,如今就只等王爷上折请旨,为两位阿哥求个名字了。”   “咱们三阿哥是王爷的嫡子,自是要个尊贵的名字的,”诗瑶端了碗红糖银耳羹递给福晋,“当初,府里人还说二阿哥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如今我看着,咱们三阿哥的精神劲儿是一点都不比弘盼差的。”   “行了,”福晋搅了搅汤匙,眉梢轻轻扬起,“耿氏的孩子是早产儿,叫太医多看顾着点儿。吩咐下面的人,不许总把几个阿哥放在一块儿比,谁没事儿乱嚼舌头根,直接赶出府去!”   “是,”诗瑶福了福身,一只手慢慢伸进袖里,脸上渐渐现出犹豫的神色。   福晋看了她一眼,蹙了蹙眉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有话就直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诗瑶抿了抿唇,又踌躇了片刻,才把藏在袖中的信递给了福晋,“佳晖少爷派人送来的,说那个小远子似乎不是谋害王爷的凶手。而且,最近——”   诗瑶看着福晋渐渐惨白的脸色,没敢继续说下去,转而安慰道,“主子不要太担心,苏培盛关了咱们院子的几个丫头,未必就是王爷怀疑您。毕竟,凶手藏得深,总得一个个排查不是?再说,咱们清者自清,您又刚刚诞下了三阿哥,咱们不怕人家说闲话。”   “苏培盛不会无缘无故地查到我的头上,”福晋缓缓地摇了摇头,“一定是有什么原因……”   诗瑶紧紧抿着唇,看着福晋越蹙越紧的眉梢,半晌没敢吭声。   “难道——”福晋猛地想起了什么,“不对,不可能啊,那碟白糖糕是家里呈给我的。我们谁都不知道王爷会在那个时候过来……”   “白糖糕?”诗瑶征愣了片刻,“大夫人送来的那碟点心?难不成,是大夫人想谋害主子,却不想主子吃不下,倒是让碰巧过来的王爷用了。”   “不可能的,就算长嫂有那个心,她也没那个胆子,”福晋一手抚着胸口,靠在迎枕上喘粗气,“除非——除非娘家有另一个人,对我恨之入骨,却可以毫无阻碍地出入厨房,又能使乌雅氏毫不怀疑地把那碟糕点送来给我。”   “主子说的是,”诗瑶上前扶住福晋,压低声音道,“嘉仪小姐?”   八月十八   在床上躺了将近二十天的四阿哥终于换上了朝服,英姿飒爽地站在了雍亲王府门前。   “你跟爷一起进宫,”四阿哥一手拉住某位刚要落跑的六品公公,“之前是谁说,跟爷寸步不离的?”   “谁说的?”苏公公鼓起腮帮子,上下左右地一顿乱瞥,“谁那么自甘堕落,甘愿跟着一个被柔弱女子随意揩油的笨蛋王爷?”   “你再胡说八道,当心爷打你几百板子!”四阿哥怒瞪着双眼,“自己说的话转头就不承认了!不跟爷进宫就回东小院写大字去,把一诺千金给爷写一万遍!”   “你给我一千两我就遵守诺言,一分钱不给还不让人出门看铺子,我伺候你这么多天,就一个晚上没在,你就被一个女人睡了,回头还不让人说——”   “闭嘴!”四阿哥一手拎着脖领子把苏伟提上马车,“爷跟你说了一千遍了,爷当时发着药性呢,脑子都迷迷糊糊的,再说根本什么都没发生!你再恶心爷,爷就让顺天府把你那两间铺子封了!”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地驶上长街,中途苏公公几次想跳车逃跑,都被抓了回去。   待马车听到宫门口,已有不少同来的朝臣等在了车下,待四阿哥下了马车,便纷纷上前道,“王爷福泽深厚,实乃大清之幸啊。”   一路被朝臣簇拥着到了日精门外,正巧太子自毓庆宫而来,双方迎面而立,一时竟有壁垒分明之态,四阿哥略一停顿后才俯身下拜道,“臣弟给太子殿下请安。”   “四弟快起,”太子将四阿哥扶起,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四弟身体能康复如初,二哥甚是欣慰。回头二哥亲自摆宴,为四弟冲冲喜气。”   “多谢二哥,”四阿哥又低头拱了拱手,太子微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相处和谐,明眼人却能看出,太子与雍亲王之间多少有些不一样了。   “四哥大病初愈,还这般勤恳地进宫上朝,弟弟们真有些自惭形秽,”另一边,八阿哥身后跟着九阿哥、十阿哥自甬道缓缓而来。   苏伟看见八阿哥的身影,一双晶亮的大眼睛闪过一抹寒光。   “八弟谬赞了,”四阿哥嘴角溢出一丝冷笑,“御门听政是为人臣子的本分,忠孝悌节四个字若是一个都做不到,岂不枉在人世间走一遭?”   “四哥大病一场,看来感慨颇多啊,”十阿哥咧了咧唇角道,“我听说四哥的病是四哥府上一个包衣侍婢治好的。四哥如此也算因祸得福了,在床上歇了十多天就能白抱个美人归——”   “胤誐!”胤禟暗自拽了十阿哥一把,十阿哥这才发觉自己说得有些过了,这才抿了抿唇退到一旁。   “四哥,十弟心直口快,您别往心里去,”八阿哥上前一步,冲神情冷峻的四阿哥拱了拱手。   “温僖贵妃去的早,老十是太久没人管教了。”四阿哥上前一步,连瞥都没有瞥八阿哥一眼,直接冲着十阿哥道,“论长,我是你四哥;论爵位,我是亲王;你今儿在朝臣面前出言不逊,丢的是皇阿玛的脸!宗人府何在?” 第266章 报复   康熙四十五年   八月十八,乾清宫   辰时三刻,日精门大开,上朝的宗亲大臣双列而入。   康熙爷于龙椅上环视了一圈,皇子间独独缺了敦郡王,九阿哥刚想上前一步回禀,被八阿哥微微侧身挡住了去路。   雍亲王大病初愈,第一天上朝就把十阿哥关进了宗人府,朝臣都静待万岁爷得知消息的反应,却不想上坐者对此事一言未发,只看了看雍亲王的气色后,淡然开口道,“看着瘦了许多,病愈后也得好好调养,正是好时候的身子,别落下什么病根。”   “多谢皇阿玛关怀,”四阿哥拱手俯身,“儿臣日后一定多注意身体,不叫皇阿玛再为儿臣担心。”   康熙爷似颇欣慰地点了点头,转而与朝臣商议政事,再未论及皇子。   九阿哥见状也不敢再冒然为十阿哥出面,只得暗自愤愤地瞪着四阿哥的背影,用力地捏了捏拳头。   早朝退后,九阿哥走到八阿哥跟前,言语间颇为焦躁,“皇阿玛也太过偏心了,胤誐好歹是郡王的爵位,只因几句口角就被四哥关进了宗人府,皇阿玛怎么能不闻不问呢?”   “别说了,”胤禩压低了声音,把九阿哥拉到了台阶下,“四哥正是受皇阿玛看重的时候,咱们不能处处针锋相对。再说,胤誐也确实说错了话,当时有那么多大臣在旁边看着呢,皇阿玛的脸面也放不下来。”   “那怎么办?”胤禟皱起了眉,“依胤誐的性子,肯定是越想越气,真让他在宗人府关上一个月,出来还不得闹翻了天?”   八阿哥抿了抿唇,抬头正好看到往日精门去的四阿哥,遂紧忙拉着胤禟赶了上去。   门口,苏公公正做严肃状调戏新入宫的小太监,见着自家主子出来了,立时扯着笑脸蹭过去,却不想没走几步,就见后面赶上个最不招苏公公待见的皇阿哥。   “四哥!”四阿哥正欲教训自家随便勾搭人的没规矩公公,就被身后一声叫唤打断。   “四哥留步!”八阿哥、九阿哥追到日精门外,八阿哥拱了拱手道,“还请四哥大人有大量,原谅胤誐一回吧。他年纪小,又刚得封郡王,难免张狂,今儿有四哥教导,以后一定能收敛脾性的。”   四阿哥轻轻转身,瞥了八阿哥一眼,直接举步往宫门走去,“胤誐进了宗人府,自有皇阿玛发落。老八这般友爱兄弟,去乾清宫求情吧。”   “你——”见着四阿哥轻蔑的背影,胤禟一时气愤不过,却终被八阿哥拦住。   苏伟回头看了两眼,鼓了鼓腮帮子道,“这八贝勒脸皮也真够厚的,好像之前的事儿跟他没关系似的,亏他好意思开口!”   “在宫里什么时候都得谨言慎行,”四阿哥转头瞪了苏伟一眼,“爷一会儿不在,你就勾三搭四的,在日精门外候着,也敢随便找人搭话!”   “说说话怎么了,”苏伟挺了挺胸脯,“我现在可是小太监们的新任教科书,师父教导徒弟时都拿我做例子。那些小太监见到我就两眼冒光,我也是一时好心,指导指导他们嘛。”   “你还指导别人?”四阿哥撇了撇嘴,“你就祸害小英子跟小书子两个就行了,宫里不比王府,让小太监们老实点儿过日子吧。”   “什么意思啊?”苏大公公不满意了,“我也是宫里出来的,哪里不老实了?我教的徒弟多优秀啊,我什么时候祸害小英子了,你说……”   两人一路压着嗓子吵吵嚷嚷地出了皇宫,等在马车旁的傅鼐见怪不怪地掀开帘子,却不想在四阿哥上了马车后,一时眼花,让某位胆大包天的公公猴子一样地窜进了小路里,一溜烟地跑走了。   八月末   王懿弹劾托合齐一案,被康熙爷以“参劾附和之风断不可长”为由暂时压下,托合齐九门提督之位一时更不可撼动。四阿哥暗中使吏部尚书马尔汉,将王懿调任户部,远离太子一派的辖制,也使其不能深入接触齐世武等人的底细。   与此同时,顺天府关押的那名匠人被发现自尽于牢中,雍亲王受毒害一案似乎彻底结束。   康熙爷又大加赏赐了雍亲王府,并为新降生的两位小阿哥赐了名字,福晋所生三阿哥得名弘昀,耿格格所生四阿哥得名弘时。   吉盛堂   苏伟一阵风地卷进铺子里,先是灌了一大碗凉茶,然后摇着蒲扇跟杜宏进了后院。   杜宏从袖子里掏出个红色的小瓷瓶递给苏伟,“这是小的花大价钱跟南下的商队买到的,平常的大夫都不肯做这些。不过这一瓶,可是一个深谙此道的郎中秘制的,江南一带不少深宅贵妇,为这一瓶不失一掷万金啊。”   “那还真是好东西啊,便宜他了……”苏伟垫了垫小红瓶,“这阵子我比较忙,铺子里的生意还得杜掌柜多多操劳了。等回头结了账,我给杜掌柜包个最大的红封!”   “哎哟,那多谢苏财东了,”杜宏咧着嘴角冲苏伟拱了拱手,“咱们铺子的销路已经打开了,只这南来北往的差价,就不是个小数目啊。”   “还是杜掌柜会做生意,”苏伟抿了抿唇,“不过,吉盛堂还是以皮料为主,不要杂七杂八地乱了名声。等咱们摸清了徽商做生意的脉络,再单开家商号,把申文彦的货源一起并过去,到时再大开市场。”   “苏财东言之有理,杜宏心里有数了,”杜掌柜又拱了拱手,“您平日事忙,不用担心铺子,若是有事儿,小的一定及时通知您。”   “有劳杜掌柜了,”苏伟弯了弯唇角,又低下头看了看那小红瓶。   京郊大粮庄   出了月子的福晋,身子却越发单薄,诗瑶站在门口看着忙里忙外收拾东西的仆从,略有担心地回头道,“主子身体还没好利索,何必急着回府?王爷那边也没其他的动静,想是跟咱们无关呢?”   “不调查清楚,我怎么放得下心来?”福晋斜靠在榻子上,“更何况咱们呆得住,其他人也呆不住了,不如早日回去,早日解决……”   “主子,”诗瑶关上屋门,蹲在福晋脚边,“万一真是那乌喇那拉氏嘉仪大逆不道,咱们又能怎么办?她都已经嫁进八爷府了,咱们总不能无声无息地处置了她。更何况,还牵扯着大夫人呢,这要是闹大了,咱们乌喇那拉氏一族岂不都要赔进去?”   “我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吗?”福晋长长地叹了口气,“苏培盛关了我院子的丫头,显然是查到了那盘白糖糕的事儿了。白糖糕是乌雅氏送来的,我若是全当不知情,乌喇那拉氏一族才是彻底没救了。”   “那主子打算怎么办?”诗瑶轻轻捏着福晋的小腿,“依奴婢看,王爷总得顾忌着弘昀阿哥,若福晋的母家被治罪,弘昀阿哥日后在兄弟间该如何自处?”   福晋抿了抿唇,一手紧握着腕间的玉镯,眼神渐渐坚定,“你说得对,就算为了弘昀,这件事我也要处理的干干脆脆。”   九月初三,福晋带着几位小主、阿哥、格格回到了雍亲王府,当晚四阿哥在后殿摆了家宴,也头一次抱到了两位新出生的小阿哥。   福晋神色如常地伴在四阿哥身侧,看着四阿哥抱起弘昀时,眼光尤为温柔。   “弘昀看起来很精神,也好动,倒是辛苦福晋了,”四阿哥弯着唇角把孩子递给乳母,又接过弘时垫了垫,“弘时长得弱了些,回头得好好调养。耿氏也是吃了不少苦,在府里不用拘着份例,好好养着身子。”   “多谢王爷,还是妾身不争气,让弘时早早落了地,”耿氏起身请罪,“王爷不怪罪,妾身就已经感激涕零了。”   “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你就别放在心里了,”四阿哥让乳母把孩子们抱下去休息,又叫了茉雅奇、伊尔哈和弘晖来看,“孩子们都长得很好,府里也井井有条,你们都是有功的。这回西配院扩建成西路,足有十二间院子,你们一人一间自己挑去,要什么摆设尽管从库里取,就算本王的赏赐了。”   “多谢王爷,”众人齐齐俯身。   四阿哥点了点头,拉着茉雅奇和伊尔哈的手道,“你们两个也一起搬到西路去,自己一间院子,自己挑仆从。李嬷嬷教导你们这么长时间,也都该立起来了。这样等再过几年,阿玛也能放心地给你们寻个好人家。”   茉雅奇、伊尔哈都羞红了脸,低着头应下了,茉雅奇抿着唇角道,“阿玛,你的身体全都康复了吗?女儿跟伊尔哈之前一直想回府侍疾,都被太医们挡住了。”   四阿哥弯了弯嘴角,拍了拍两个女儿道,“阿玛得的是时疫,容易传染,不比平常,否则一定会让你们两个侍疾的。”   “那阿玛现在没有时疫了,女儿要伺候阿玛,”伊尔哈眨了眨眼睛道,“丁大夫说了,阿玛还要调养身体,以后女儿盯着阿玛吃药。”   “好,”四阿哥弯了弯唇角,“以后茉雅奇跟伊尔哈盯着阿玛。”   几位小主都抿嘴笑了,只有福晋面色僵硬,时不时地蹙起秀眉。   东路偏院,   苏伟趴在柜台上,看着丁芪将几味药一点点研成细末,再慢慢倒进绿色的瓷瓶内。   “这些药会不会跟红瓶里的药有冲突啊?”苏伟眨着眼睛道,“要是减了原来药的药性就不好了。”   “苏公公不要担心,这些药药性相合,绝不会有问题的,”丁芪将两个药瓶放到苏伟跟前,“药量已经分成两份,红色的是原来的,绿色的是我加了东西的,可别弄错了。”   “放心吧,拿药唬人我又不是第一次了,”苏伟咧了咧唇角,把两个瓶子塞进怀里,“这绿色的药多久能有功效?容不容易被人查出来?”   “这药原本就是用于男女之事的,我加的东西都有催情的成分,迷惑性很大。”丁芪压低了声音道,“更何况,这本来就是慢性发作的药物,若不详加查验很难被人发现。”   “那就好,”苏伟长长地吐了口气,“我也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种下作的手段,我家主子不屑于用,就得我这种小人物来了。到时候就算被发现,吓也吓死他!” 第267章 第二条路   康熙四十五年   九月初三,雍亲王府   宴席撤下后,众位小主又陪着四阿哥说了会儿话,便各自行礼告退了。   后殿中只剩了四阿哥与福晋,福晋朝诗瑶使了个眼色,诗瑶向四阿哥福了福身,带着屋内伺候的奴才一并退出了正厅。   “福晋是有话要与本王说?”四阿哥端起茶碗,轻轻刮着茶末。   福晋抿了抿唇,略一踌躇后起身下拜道,“妾身被亲人蒙蔽,险些害了王爷性命,请王爷治罪。”   四阿哥掀眉看了福晋一眼,将茶碗慢慢放到桌上,“你我夫妻一场,又诞育了两个孩儿,为夫自然是信你的。”   “王爷,”福晋轻抬起头,四阿哥却是面色一冷,“不过,本王缠绵病榻多时,总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   福晋身子微僵,低下头道,“妾身明白。只是,既然此事的源头出在妾身娘家,还请王爷顾及些弘昀的颜面,让妾身暗中处理此事。”   “我明白福晋的顾虑,”四阿哥面色和缓,“弘昀也是本王的孩子,本王自然要顾及他。更何况,朝廷中已有小远子跟那名匠人顶罪,此事更不宜张扬,交给福晋来处置,倒也还算合适。”   “多谢王爷,”福晋又俯了俯身。   四阿哥点了点头,起身准备向外走,嗓音却略沉了沉道,“只一点,福晋既要顾及弘昀,那便做的周全些。不要因为是娘家人,便得过且过,但凡跟那盘白糖糕有关系的人,本王都不想再看见!”   福晋胸口一窒,强自稳住身形后,低头行礼道,“妾身遵命。”   月上中天,四阿哥回到东小院时,苏公公已经爬上床睡了,扩建后的东小院引了一池水将前后的院子围了起来,恍如一座湖中小岛,人间桃源。   张保等人都自动在外间守夜,四阿哥自己换了寝衣,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一角,躺到仅剩了一半的枕头上。苏伟咕哝一声,翻了个身,把大腿扔到四阿哥身上。四阿哥浅浅一笑,搂住他的腰,在他的下巴上啃了一口。   苏公公皱了皱眉,紧闭的双眼颤了两颤,下巴上的湿润刚刚离开,就一巴掌挥了出去,“看我庐山升龙霸!”   隔日,八爷府   由宫中回来后,八阿哥与八福晋一同在前院用午膳。   八福晋见八阿哥双眼下的一片乌青,十分心疼道,“爷这些日子未免太过操劳了,朝中的事儿再重要,也得顾着自己的身子才是啊。”   “多谢福晋担心,”八阿哥微微弯了弯嘴角,“皇阿玛又准备启程北巡了,我估计还在伴驾之列,京中的事儿总得提早安排才好。”   八福晋点了点头,随即压了压嗓音道,“那,雍亲王呢?”   “四哥大病初愈,”八阿哥抿了抿唇,“更何况近几年,皇阿玛都没有让四哥随驾北巡。”   “这也算好事儿,”八福晋给八阿哥添了碗汤,“这一路伴驾最易得皇阿玛看重了,爷一贯孝敬贤良,想是随驾北上的大臣也都会看在眼里的。”   八阿哥轻轻舀着鸡汤,没有言语,半晌后才低低地道,“今年不同往时啊……”   “贝勒爷、福晋,”守门的奴才迈进屋内,冲两人俯了俯身。   “什么事?”八阿哥放下碗筷,看着来人道。   “启禀贝勒爷,”守门的奴才将一张帖子递了上来,“雍亲王妃派人送来帖子,请福晋和乌喇那拉氏格格过府一叙。”   八福晋微微蹙起眉头,与八阿哥对视了一眼,挥手让奴才退下,“四嫂是打了什么主意?难不成,她查出之前的事啦?”   “福晋放心吧,”八阿哥语气泰然,“没有证据,即便四哥、四嫂查出了之前的事儿,也不敢小题大做。乌喇那拉氏那儿,一旦说出来就是诛九族的大罪,别说她没有那个胆子,就是有,四嫂也不会让她说的。”   “那四嫂是想——”八福晋眨了眨眼,“投石问路还是敲山震虎?”   “无论是什么,福晋安心赴约即是,”八阿哥微微弯起唇角,“只乌喇那拉氏那儿,福晋要多注意些。”   “是,”八福晋敛了眉目,低了低头。   傍晚,八福晋带着下人到了八爷府最偏僻的小院中。   嘉仪虽然受到冷待,但吃住上总不算亏缺,好歹还保留一点儿做主子的精神气儿。   下人们将几套新衣服并着两幅头面摆到了嘉仪面前,嘉仪坐在榻上,目空一切,看到八福晋也并未起身行礼。   “少拿一副清高的模样对着我,”八福晋寻了一张椅子坐下,“你之前做了什么事儿,自己都忘了吗?”   嘉仪面色一寒,似带着刀锋的目光刺向八福晋,八福晋弯了弯唇角,“你若当真想以死谢罪,也不会在这么个小院子里磋磨这些时候了。”   嘉仪抿了抿唇,目光转向几件新裁制的衣服。   八福晋轻轻支着下巴道,“这是我特意为你挑出来的,颜色、花色都最适合你这个年纪,再配上金丝文雀碎玉珠子的步摇,肯定光彩照人。”   嘉仪略有不解,带着疑惑的目光看向八福晋。   八福晋微微笑了笑,“你那个做了王妃的好姑母,请咱们明儿个过府作客呢。”   九月初四,雍亲王府   王妃院落正厅,八福晋带着嘉仪款款下拜,“弟妹携侧室乌喇那拉氏给王妃请安。”   “弟妹快起,”四福晋弯了弯唇角,目光落到一身华贵装束的嘉仪身上,“弟妹也是宽纵,怎叫嘉仪穿的这般艳丽?”   八福晋笑笑,拉着嘉仪一起坐下道,“嘉仪最得八阿哥的宠爱,这样如花的年纪总该穿戴的好些才是。再说,四嫂肯把心爱的侄女嫁进八爷府,咱们总得好好待着,才不枉四嫂的一片心意。”   四福晋面色未变,一手捏着帕子掩了掩唇角,“弟妹这样说就太过见外了。如今,我只想嘉仪的肚子争气些,能早日为八弟诞下子嗣,日后自己也能有所依靠。”   “这个四嫂就放心吧,”八福晋扬起唇角,看了一眼僵着身子,沉默不语的嘉仪道,“八阿哥宠爱嘉仪,正打算为她请封侧福晋呢。”   “真的?”四福晋状似惊讶,看着嘉仪笑了笑道,“这可是件大喜事呢,也是弟妹心地宽宏……”   正说话间,诗瑶带着两名小侍女走了进来,给几位主子摆上了茶点。   嘉仪恍恍惚惚的端起茶碗,就见诗瑶从食盒中端出一盘白糖糕放在了她手边的茶几上。   “我一贯最爱吃这白糖糕了,”堂上的四福晋带着笑意道,“嘉仪与我口味相当,想是也惦记着。来,弟妹也尝一尝,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八福晋看了看那碟白糖糕,又看了看嘉仪瞬间苍白的脸色,动作微顿。   四福晋捡了一块儿自己桌上的糕点吃了,转而看向八福晋与嘉仪道,“你们怎么不吃呢?这糕点都要刚做出来才好吃,我们王府的大师傅有自己的秘方,这糕点上的糖浆都是添了作料的。”   嘉仪的脸色越发苍白,身子虚软的几乎要滑下椅子。八福晋抿了抿唇,暗暗地瞪了她一眼,捡起一块白糖糕慢慢咬进了嘴里。   “这就对了,”四福晋扬起嘴角,继续看着嘉仪道,“你们家福晋都吃了,你也不要含蓄了,这是姑母特意让人给你备下的。”   “四嫂说的是,”八福晋拿起一块儿糕点放到嘉仪的手,“别辜负了你姑母的一片心意,快些吃了吧。”   嘉仪愣愣地看了看手上的白糖糕,又抬头看了看高高在上的四福晋,终究张开了嘴。   四福晋微笑着点了点头,扬起声音道,“来人啊,把我准备好的礼物拿上来。”   “是,”诗瑶从后一俯身,几个侍女捧着四匹上好的蜀锦,五六个锦匣走了进来。   “哟,这绣工真别致,”八福晋起身摸了摸那几匹蜀锦,转头冲四福晋行了一礼道,“这么多好东西,弟妹可不客气了,多谢四嫂。”   四福晋弯了弯唇角,又冲嘉仪招了招手道,“嘉仪啊,你过来!”   嘉仪身子一僵,踌躇着站起身,慢慢走到四福晋跟前。   四福晋从手腕上撸下一枚碧绿朱丝扣的镯子,直接套到了嘉仪的手上,“姑母不知你要封侧福晋了,没给你单独准备礼物。这镯子也算贵重,其中的赤红朱粒最是难得,全当给你的贺礼了。不过,平时带着要小心些,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黏不起来了。”   “是,”乌喇那拉氏嘉仪僵着身子缓缓下拜,四福晋没有再多说其他,只吩咐诗瑶备膳,将两人请到了内厅。   王妃用膳的规矩较寻常府邸更多些,是以八福晋与嘉仪陪着王妃用膳时都是专门的侍女在伺候,绣香与八福晋的侍女都退到了门外,双方互相看不顺眼,绣香自己捡了一处避风的地方站着。   “你是乌喇那拉氏格格的侍女吗?”一个年轻的太监绕到绣香的身前。   绣香惶惑地点了点头,小太监弯了弯唇角,指着不远处的偏门道,“我师父有话托姑娘带给乌喇那拉氏格格,还请姑娘跟我走一趟。”   傍晚,八爷府的偏僻小院中,一声尖叫伴着一地的脆响。四福晋送给嘉仪的手镯断成了四截,几粒赤红色药碗滚落到地上。   “小主,”绣香将嘉仪扶到榻上。   “她要我死,她们也要我死,”嘉仪疯癫地扯住自己的头发,“我不是有意的,是他设计害我,我不是有意的!”   “小主,你别怕,”绣香按住嘉仪的双手,“您忘了,我们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嘉仪猛地安静下来,随着绣香的目光看向床头摆着的红绿瓷瓶。   “那位公公说了,”绣香压低了嗓音,“只要咱们能照他说的话做,就保您安安生生地坐上侧福晋。” 第268章 暗箭难防   康熙四十五年   九月初八,毓庆宫   太子独坐在廊下摆棋,一阵微风吹过,小初子将手中的斗篷展开披到了太子爷肩上。太子冲小初子笑了笑,又捂住嘴唇咳了两声。   “殿下,”侍卫统领卫敏迈进院门,冲太子俯了俯身,“万岁爷已经定下北巡日程,托合齐大人的意思,想借着圣上离京的机会,与朝中僚属通通心意,好方便日后行事。”   “老四的事情才刚过,”太子慢慢落下一枚黑子,“京中正是戒备森严的时候呢,不急在一时。”   “可是,”卫敏略一踌躇,低下头道,“雍亲王中毒一事,虽说可能是八阿哥有心挑拨,却也证实了雍亲王与八阿哥一样,对殿下暗藏的实力都有不小的了解。托合齐大人担心,咱们若不早做准备,迟早会有腹背受敌的一天。”   “本殿知道托合齐的用心良苦,”太子执着白子迟迟未下,“老八费劲心机地摘掉胤禛的面具,为的就是让我们两个分道扬镳,甚至反目成仇。如今想来,当初邵干府上的那名奸细,也确实让我心惊。不过,今时不容往日,”白子被落到黑子旁边,“本殿就算要防备胤禛,也断不能让老八逞了心意。更何况,无论是胤禛还是胤禩,都不过是握着些模棱两可的消息而已。没有本殿与臣子勾结犯上的实证,量他们也不敢冒着陷害太子的危险,对本殿怎样。”   “殿下,”卫敏皱起眉头,上前一步道,“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托合齐大人也是希望为您尽早打算,毕竟,万岁爷已经年老——”   “皇阿玛春秋鼎盛!”太子转头瞪了卫敏一眼,卫敏身子一僵,立马俯身下跪。   “索相势败已是前车之鉴,”太子收回目光,“本殿知道托合齐的忠心,只是本殿的实力大不如前,行事须得万分小心。眼下,本殿与胤禛、胤禩渐成三足鼎立之势,皇子间局势稳定下来,于本殿也是件好事儿。就烦托合齐多多安抚,让众人忍耐几时。待时机成熟后,再行筹谋。”   卫敏抿了抿唇,犹疑片刻后,终是俯身行礼道,“奴才遵命,奴才这就去回禀托合齐大人。”   看着卫敏退出宫门,胖小初子不屑地哼了一声,太子微微弯了唇角道,“上位者从来都难顺心而为,身不由己的例子比比皆是。有些时候,本殿也很疑惑,这个世间最难随心所欲的位置到底有什么好争的……”   雍亲王府   东小院里,苏公公很没形象地趴在榻子上看账本,时不时地因为某些高额进账傻笑两声。   靠在榻子另一头的四阿哥,颇恨铁不成钢地放下手中的古书,敲敲苏伟的小腿肚子道,“爷平日里是短了你吃,还是短了你喝了?挣几两银子就高兴成这样?”   “赚银子不高兴还有什么可高兴的?”苏伟蹬了蹬腿,“这说明我的努力没有白费,比你攒私房钱的法子光明正大多了!”   四阿哥眉毛一竖,伸手拍了苏公公屁股一巴掌,“爷都把账本交给你了,你还冷嘲热讽的!”   “你少骗人了,”苏伟腾地坐起来,“你给我那本帐根本就不全,你肯定还有其他的!”   四阿哥闻言一愣,有些讪讪地道,“爷在外面办正事儿,总得有开支嘛。”   “切,”苏伟转过头,重新趴回榻子上,“我才不管你呢,你做你的贪官,我做我的奸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四阿哥哭笑不得地噎了半晌,转而捅了捅苏伟的腰道,“对了,你跟爷说说,你跟乌喇那拉氏计划了什么?突然让爷跟福晋保下她的命,到底是打了什么算盘?”   “你放心吧,”苏伟蹭了蹭脚丫子,“就是后院女人的小巧,不会耽误你的大事儿的,我可没毒杀皇嗣的胆子,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傍晚,福晋院中   诗瑶听了传话小厮的报告,点点头后向屋内走去。   内厅里,福晋捻着已许久没有拿在手中的佛珠,跪在佛龛前,默诵法华经。诗瑶站在一旁,静等福晋念完。   “家里传回消息了?”福晋缓缓睁开双眼,语态清冷至极。   “是,”诗瑶福了福身,“家里派人来报丧,大夫人染了急病,昨晚上去了。今早上屋内几个丫鬟,并厨房师父、杂役一共十二人,都因没伺候好主子,各自发落了。”   福晋身子一晃,没有言语,只闭上眼睛,默念了几句佛号,才搀着诗瑶的手臂慢慢起身,“长嫂身体本来就不好,派人给八贝勒府送个儿信吧。嘉仪这个做女儿的,怎么也该哭一哭,尽尽孝心。”   “福晋说的是,”诗瑶抿了抿唇,随即有些犹豫地道,“不知王爷是怎么打算的,为何突然放过八爷府的那位呢?说起来,她才是罪魁祸首。”   “王爷应当有自己的谋算,”福晋被诗瑶扶到榻上,脸色已惨白如纸,“好在兄长几个没受牵连,能有此结果,我也没什么好强求的了。”   “主子身子不好,不要一直为这些事操心了,”诗瑶为福晋盖上毛毯,“弘昀阿哥年纪小,福晋就是为了孩子,也得多顾及自己的身体。”   福晋微微点头,向后靠在榻上,沉默了半晌后,才缓缓地吐出口气。   九月十三,圣驾起鸾,八爷府只剩了一应女眷。   晌午时分,伺候过八阿哥的张氏从有孕的毛氏处走出,看着秋意溅起、百花寥落的后园,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正待穿过花园拱门时,一个缩着脖子的侍女匆匆而过,差点与张氏撞到一起。   “大胆!”伺候张氏的丫头荷卉挡到张氏跟前,“走路都不看路的吗?撞到小主还不跪下认罪!”   “奴婢知错,请小主恕罪,”侍女矮身跪下,张氏定睛一看,竟是乌喇那拉氏的贴身侍女绣香。   荷卉也看清了来人,心下却颇为爽快,当初乌喇那拉氏得宠,这位绣香姑娘很得府上奴才的巴结。偏生自己的主子虽然进府早,却一直没有实际的名分,也不如毛氏得福晋信任,在后院中是最没存在感的一个,自己只能处处低绣香一截。如今风水轮流转,倒也终于轮得她踩别人一头了。   “你是跟谁学的规矩,在园子里就敢这么乱闯乱撞的,”荷卉扬起声音道,“就算贝勒爷随皇上北巡,福晋可还在府里呢。撞坏了我们小主,信不信我去回了福晋,治你主子一个管教不善之罪——”   “好大的口气,”一声轻喝打断荷卉的咄咄逼人,嘉仪一袭简朴的绿裙小褂从小路缓缓而来,“大庭广众之下这般张扬跋扈,主子还好好地立在那儿,就一口一个福晋的压人,张姐姐平日里就是这么管教奴婢的吗?”   张氏微微一愣,转头瞪了荷卉一眼,荷卉连忙低头请罪。嘉仪走到绣香身旁,绣香起身站到了嘉仪身后。   “格格倒是有闲情逸致逛园子呢,”张氏瞥了闷不吭声的绣香一眼,“就是不知这侍婢慌慌张张地做什么去了,撞了我倒还好说,要是撞了毛姐姐,怕是要出大事儿呢。”   嘉仪冷冷一笑,一手挽了挽鬓边的残发,“如今我还怕什么大事儿呢,活一天算一天罢了。”说完,也不等张氏反应,转身带着绣香走了。   绣香与张氏擦肩而过时,一直交叠的袖口中微微垂下,竟露出一截白色的瓶口。   九月十八,西来顺   热热闹闹的大厅里,苏伟站在柜台后,看着来来往往的食客,乐得见牙不见眼。   掌柜季鸿德原是雍亲王府的庄户,因深谙经商之道,被苏公公挖到了西来顺,对这位雍亲王身边最得意的大太监自是颇为敬重。   “财东别看今天人多,其实还不是旺季呢,”季鸿德扒拉着算盘珠子道,“这天气越冷,咱们生意就越好。所以依小的看,最好在十月就把另外两家分店开起来,这一个冬天就能收回大半数的本钱。”   “恩,我也是这么想的,”苏伟眯着眼睛把自己当成招财猫,“铺面都看好了,要开起来也快。对了,南酱园扩建的如何了?谢庆的马队十一月进京,最好在腊八前把第一批腐乳运出去。”   “财东放心,作坊都已经准备好了,就在咱们王府的庄子里,”季鸿德道,“只是,人手上还有些欠缺,毕竟正是秋收的时候。另外,装腐乳酱菜的大小陶器还得另外烧制。不过,王掌柜说,十一月前怎么都能做出一批。”   “那就好,”苏伟给自己倒了杯热茶,舒舒服服地抿了一口,“果然,稳进与冒险并行,才是做生意的乐趣啊……”   正在苏伟感叹时,一辆装饰精致的马车停到了西来顺门口。   吕瑞率先跳下马车,给十四阿哥挑开了帘子,“主子,咱们到了,这就是西来顺。”   胤禵眯了眯眼,抬头看看匾额上颇为熟悉的字体,不屑地撇了撇嘴。   “主子,咱们快些进去吧,”吕瑞双眼发凉,吸了吸口水道,“奴才闻着味道都快受不了了。”   “没出息的东西,”十四阿哥瞪了吕瑞一眼,抬腿向店内走去。   柜台后,苏培盛捧着个大茶碗,“城西有个李大夫很擅长药膳,回头让他和丁芪一起写几个汤底儿的方子,咱们再加个养生锅的——”   “苏培盛,”一声轻唤打断了苏财东的滔滔不绝。   苏伟一愣,抬头望去,“哎哟,十四爷!”   苏伟连忙放下茶碗,绕出柜台,“您来捧场怎么不说一声呢,奴才好让人给您留下最好的包房,给您提前熬着最好的汤底儿——”   “行了,”十四阿哥打断苏伟的话,“我就是路过,顺便看看,随便吃点儿就行,你给我安排个地方吧。”   “是,是,”苏伟连连点头,让季鸿德开了原本给四阿哥专用的包房。   伺候着十四阿哥坐好,伙计们一溜地上菜,苏伟退出房门,正碰上去渝味楼打酒回来的吕瑞。   小瑞子看见苏伟,顿时涨红了脖子,捧着手中的酒壶,木着嘴巴道,“苏、苏——苏公公,小、小的吕、吕——吕瑞。”   苏伟攥着拳头跟小瑞子一起使劲儿,等他好不容易说完了,颇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伺候十四阿哥压力很大吧,他们这对兄弟都是牛一样的脾气。我能理解你,你是个好孩子,辛苦你了……”   吕瑞顿时泪眼汪汪地目送着苏伟离开,他虽然只在十四阿哥身边伺候了几年,但不得不说,十四阿哥确实不是位和蔼可亲的主。是以,对于那位在同是兄弟的四阿哥身边呆了二十几年,一直长宠不衰的苏公公,吕瑞是崇拜到了骨子里的。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见面,无怪乎,他紧张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不过,正在下楼的苏伟却是完全不知吕瑞的心里活动的,只是颇遗憾地摇了摇头道,“真是可惜了,好好一个孩子,却是个结巴……”   包房中,吕瑞捧着酒壶进来时,十四阿哥正站在窗前向外瞅,一双浓黑的剑眉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主子,奴才观察过了,”吕瑞把酒壶放在桌上,“他们人不少,都埋伏在附近的酒楼里,还有几辆板车停在胡同深处,车上装着圆滚滚的罐子。”   十四阿哥抿了抿唇,转身坐到桌旁,“十哥真是太胡闹了……” 第269章 西来顺大火   康熙四十五年   九月十八,西来顺   十四阿哥这一顿饭用的时间颇长,走下楼时已近傍晚,店里的食客只剩了几桌。   正在柜台后扒拉算盘珠子的苏伟听见动静,紧忙迎了上去,“爷吃得怎么样?口味可还凑合?”   “还不错,”十四阿哥微微扬起头,“你那汤底酱料的也算用心。”   “哎哟,奴才多谢十四爷的夸奖,”苏伟傻笑两声垂下头,眉眼弯成了一条缝。   十四阿哥瞥了苏伟一眼,暗暗地叹了口气,“爷有些话要问你,你跟爷走一趟。”   苏伟略一征愣,却也没有多问,低头应了一声,跟着十四阿哥走出了西来顺。   门外,吕瑞已经牵好了马,伺候十四阿哥上了马车后,冲苏伟一摆手道,“苏公公,请吧。”   苏伟眨了眨眼睛,心想这孩子怎么不结巴了呢,又怀着一股登上贼船的预感,跟着十四阿哥上了马车。棕色的骏马打了个响鼻,转头驶向了街口。   与西来顺隔了一条街的和丰楼,此时倒是人满为患。三五一桌的成年男子,都是粗布麻衣的打扮,单个看起来似乎尤为普通,聚在一起却有些骇人了。   二楼的包间,十阿哥胤誐一脸阴沉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桌上的茶壶已透了凉气,伺候的奴才们却不敢轻易上前。   “郡王,”十阿哥的贴身侍卫达春推门而入,冲十阿哥一俯身道,“十四阿哥已经出来了,刚带着奴才上马车走了。”   “哼,算他识相,”胤誐冷冷地撇起唇角,转头看向窗外,西来顺新漆的屋檐下两盏大红的灯笼已经亮了起来,“传令下去,动手!”   “是,”达春又一俯身,领命而下。   片刻后,服饰各异的几伙人相继走出附近的几间酒楼。胡同深处,数辆装满酒坛的板车吱吱呀呀地往街角而去。   另一头的马车上,苏伟时不时地看看一路沉默的十四阿哥,半天也不敢冒然张口。知晓前因后果的吕瑞早早地躲到了车门外头,留下苏公公与自家主子面面相觑。   “十四爷,”踌躇了半晌后,苏伟终壮着胆子开口道,“您有什么话要问奴才,就尽管问吧,奴才一定知无不言。”   十四阿哥瞥了他一眼,伸手掀开车窗看了看,马车已经驶出长街,距离西来顺有一段路程了。   “你少糊弄我了,”十四阿哥往车壁上靠了靠,“要是关乎四哥,你才不会知无不言呢。”   苏伟抿了抿唇,一时没弄明白十四阿哥话中的意思,只得傻笑了两声道,“王爷是奴才的主子,您也是奴才的主子。奴才就是个小小的太监,主子们问话,自然是能说什么就说什么的。”   “切,”十四阿哥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又沉默了半晌后,从袖子里掏出几张银票递给了苏伟。   苏伟接过银票愣了愣,别人不知道,他却熟悉,这两万两银票正是他当初嘱咐张保,暗中送到十四爷府上的。后来,四阿哥接济了十三阿哥五万两,他怕十四阿哥知道了心里不平衡,又软硬兼施地逼着四阿哥给十四阿哥也送了五万两。头先的两万两,反倒没那么显眼了。只是不知,事到如今,十四阿哥怎么又突然把这银票拿出来了。   “十四爷,您这是?”   “别给爷装傻,”十四阿哥抱着胳膊,沉下声音道,“爷思前想后,我哥身边有胆子、有能耐私自送出这两万两的,除了你,没别人了!说,是不是你打的鬼主意?”   苏伟惊愕地缩起肩膀,一脸含冤莫白地道,“十四爷太看得起奴才了,奴才一个月才六两银子的份例,得猴年马月能凑上两万两啊。再说,我们王爷之后不还给您送了五万两呢吗?您怎么能怀疑到奴才身上呢?”   “哼,”十四阿哥冷冷一笑,又掏出一张银票拍到苏伟面前,“你说我怎么怀疑到你的身上?我问你,你觉得一个一向秉持身份、死要面子、顽固不化又刚升任亲王爵位的人,会放着内制的银子不用,拿像山西天合票号这种私家钱庄的银票四处送人吗?”   苏伟一时怔然,连连摇头,随即反应过来什么后,转而使劲点头,最后摇也不是、点也不是地僵在了原地。   十四阿哥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靠在软垫上不再说话。   苏伟咬着嘴唇,思忖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凑上前道,“这事儿一开始确实有奴才的自作主张,不过主子马上就知道了,奴才的银子也都是主子给的。后来的五万两,更是王府公出的银子。说到底,您和王爷是血亲兄弟,这银钱上的事儿都算不上事儿。”   十四阿哥又白了苏伟一眼,不咸不淡地道,“就你会说话,爷都不知道我哥平常是怎么管教你的,两万两银子都敢自作主张!这要是给你个梯子,你是不是能把天捅个窟窿啊?”   “奴才不敢,”苏伟傻笑着缩到车门旁,“奴才敢自作主张还不是因着奴才了解主子的心意嘛。主子惦记着十四爷呢,就是拉不下脸来,您也不总往王府里去——”   “你还埋怨上爷了,”十四阿哥甩了一个靠垫过去,“之前的事儿,要不是我通知了二哥——”十四阿哥话音一顿,没再说下去,只绷起脸道,“把银票拿走吧,你也该回去了!”   “这可不行,”苏伟一手掀开车帘,“主子都知道了,奴才不敢再自作主张了!银票您收好,奴才先告退了!”说完也不等车停稳,直接跳下马车往回跑了。   “苏公公!”吕瑞喊了一声,苏伟全当没听见,一溜烟地窜进了胡同里。   “算了,”十四阿哥掀开车窗,往西来顺的方向看了看,“咱们绕开苏培盛,去和丰楼一趟吧!”   此时的西来顺,冲天的火光将整间铺子映得通红,木架子折断的声音时不时地轰然传来。   掌柜季鸿德正指挥着伙计们扑火,可惜直接撞进铺子的板车装的都是陈年老酒,一点儿火星就烧成一片,用衣服拍打根本没多大作用。附近的百姓都跑出了屋子,有的帮忙救火,有的围观议论,离得近的店铺、民宅都在抢救自家的贵重物品。   苏伟刚转出胡同就听到了喧闹的人声,抬头一看,火舌缠着漫天的烟气将整个西来顺团团围住。   “怎么会这样?”苏伟大惊失色地冲到火场前,被一脸烟灰的季鸿德匆忙拦住,“别过去,苏公公!火势太大了,当心危险!”   “怎么会突然着火?”苏伟瞪着已然面目全非的门面,意识有一瞬的恍惚。   “是几辆装酒的板车撞到了窗子下头,酒坛子直接砸在了火炭上,”季鸿德咳了两声,火场外围又一阵爆裂声,人群中传出一声惊呼。   苏伟猛地清醒过来,推开季鸿德跑到火场前喊道,“都别扑火了,远离火场,当心酒坛子爆炸!”   季鸿德见状也跟着上前道,“听财东的,大家都撤下来!王福,快去通知火龙队!”   伙计们陆续围拢过来,苏伟一边让季鸿德清点人数,一边安抚周围的百姓。   店铺里传来陆陆续续的倒塌声,炸开的酒坛将火舌引得更远,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有被烧伤的百姓倒在了路旁,苏伟连忙使人去救。   一片混乱中,没人注意到,一群身着短打、腰后别着匕首的男人慢慢靠近了人群。   禾丰楼   十阿哥胤誐站在包房的窗口,看着不远处的浓浓黑烟,嘴角溢出一丝浅笑。   侍卫达春由外而来,压低了声音道,“郡王,属下们都准备好了,火龙队和衙差那边也安排人拦住了。只不过,到底那么多人看着,万一被发现了——”   “怕什么?”十阿哥打断达春的话,“你们手脚利落点儿,还能有人怀疑到本王的身上?再说,只单单烧了他一间店面,都不够塞牙缝的。不让他出点儿血,难消本王心头之恨。”   “可是,”达春抿了抿唇,复又迟疑道,“周围还有很多平民百姓,属下担心伤及无辜。”   “有什么好担心的,”十阿哥弯了弯唇角,“雍亲王的铺子失火,导致周遭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这样的名声传出去,我看他还怎么有脸教训别人?”   “属下明白了,”达春俯身拱手,“属下这就去!”   “等一下,”一个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包房门口,拦住了达春的去路。   胤誐回过头,看见来人后,皱了皱眉道,“胤禵,你今天就是来给我捣乱的对吗?”   十四阿哥上前一步,眉目清冷,“西来顺已经烧了,十哥的一口恶气也该出了,何必再把事情闹大呢?”   “本王的事儿轮不到你管!”胤誐瞪了十四阿哥一眼,转过头看向窗外,“你要跟四哥告状尽管去!反正我是早就看出来了,你就是一个四处和稀泥的墙头草,一边拉拢八哥,一边又靠着自己亲哥,还装出一副讲义气的样子,让人恶心!”   “十哥光天化日之下纵火伤人,倒还反过来责备我?”十四阿哥扬起眉梢,“你真以为闹出人命来,皇阿玛会不追究?顺天府尹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让他查出真相,一道折子递上去,十哥就不只是蹲蹲宗人府了。”   “你这是在威胁我?”十阿哥冷笑着转过身子,“本王有的是办法让所有知情人全部闭嘴,你信不信?八哥已经随皇阿玛北巡,别以为我会再多给你面子。”   “十哥既然提到了八哥,我倒还有一句话想问,”十四阿哥勾了勾嘴角道,“您这光天化日之下纵火后又想杀人的行径,八哥知不知道?上次你冲撞四哥被关进宗人府,八哥费了多少力气替你求情啊。十哥说我总装出一副讲义气的样子让人恶心,没想到到了十哥这儿,是连装都不想装了。”   “你——”十阿哥一时语窒,看了十四阿哥半晌后,转头吩咐道,“达春!我们回府!” 第270章 心计   康熙四十五年,   九月十八,西来顺   火龙队姗姗来迟,西来顺已经被烧成了空壳子。   好在在苏伟和季鸿德的指挥下,没有造成太大的人员伤亡,苏伟让伙计统计了周遭百姓的损失,吩咐季鸿德一一给予补偿。凡是因火情受伤的人,都被及时送到了就近的医馆,苏伟更是向大家承诺,一切费用由西来顺承担。   衙差到达火场时,火情已经熄灭,季鸿德向差役们讲诉起火的原因,那几辆撞向店面的板车明摆着是有人故意安排的。只可惜,当时现场一片混乱,根本没人注意到推车的人长了什么样子,而板车与酒坛已被烧成了灰烬,几乎无迹可寻。   苏伟一个人举着灯笼,站在西来顺被烧了一半的匾额前,心里空落的厉害。   入夜,雍亲王府   四阿哥从内阁赶回府时,苏伟正坐在自己的屋子里面壁发呆,辫子乱七八糟地盘在脖子上,一身灰扑扑的衣服也没有换下来。   四阿哥进了东小院,挥退了其他奴才,一步步走到苏伟床前,试探地道,“今儿是怎么回事儿?你有没有受伤?”   苏伟闷了半晌,背对着四阿哥,沉默地摇了摇头,有些颓唐地垂下脑袋。   四阿哥坐到床边,身上还是藏青色的蟒袍,一手轻轻拍着苏伟的背道,“不就是一间铺子吗?你要是喜欢,明儿个咱们再开个十间八间的。”   苏伟还是背对着四阿哥不说话,四阿哥伸手想把人转到自己跟前,被苏伟别着身子躲开了。   “怎么了,是不是伤到了?”苏伟越躲着,四阿哥越着急,“不就是一间铺子吗?明儿爷就派人查,一定把纵火的人抓到,给你出口气,好不好?”   “我没事儿,我自己会查,”苏伟低着脑袋,想往床里跑,却被四阿哥一手固定住。   “让爷看看,没事儿你躲什么啊?”四阿哥扳着苏伟肩膀,想让他正对自己。   苏伟挣了两下没挣开,气急败坏地转过身子道,“你别看了,我辫子烧没了!”   四阿哥愣了一下,低头看看苏伟脖子上烧了一半的辫子,勉强忍住涌到嘴边的笑意。   苏伟破罐破摔地往床上一坐,脸色不善地盯着四阿哥轻微抖动的肩膀道,“有什么好笑的?我的铺子都让人烧了,你还幸灾乐祸!”   “好,好,好,爷不笑,”四阿哥转开脸,尽量不去看苏伟半残的毛绒绒辫子,“你跟爷说说,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儿?”   苏伟扁着嘴,生了会儿气,把白天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了。   “你是说,胤禵今天去西来顺了?”四阿哥靠在床头,眉头轻蹙。   苏伟点了点头,随即想起什么似的坐正身子道,“这肯定是巧合,跟十四阿哥没有关系的。十四阿哥就算吃饱了撑的,也没道理来烧我的铺子啊。”   “世间哪有那么多巧合?”四阿哥看了苏伟一眼,“就算不是胤禵放的火,他也很可能是知情者。”   “为什么?”苏伟鼓起腮帮子,“十四阿哥是来问银票的事儿的,是我疏忽了才导致穿帮的。”   四阿哥抿着唇角摇了摇头,略略地沉下嗓音道,“他要只是想问那几张银票的来历,为什么不在吃饭时问呢?在西来顺的包房里问不是更方便吗?”   苏伟眨了眨眼睛,四阿哥微扬起眉梢继续道,“他是想借着这个由头,把你带出西来顺。不过,他倒也算懂得轻重……”   “懂什么轻重啊?”苏大公公怒了,“他直接告诉我不就好了,我的铺子都被烧成空架子了,我最近又没得罪谁!”   “你得罪的人可不少,”四阿哥弯了弯唇角,“不过,能让胤禵这么顾忌的人,恐怕还真不是你得罪的那些个。”   “什么意思啊?”苏伟瘪了瘪嘴。   四阿哥叹了口气道,“敢在天子脚下公然纵火的,整个京城能有几个?这件事儿,十有八九是胤誐做下的。”   “敦郡王?”苏伟瞪大了眼睛,随即恍然道,“是因为你把他关进宗人府的事儿?我怎么那么倒霉啊……”   “好啦,”四阿哥把苏伟揽进怀里,“爷当初为了震慑胤禩,直接把胤誐关进宗人府,确实有欠考虑。胤誐不比其他皇子,他是温僖贵妃的儿子,背后有遏必隆一脉的支持,这口气若不让他吐出来,他也不能消停。”   “那西来顺就白烧啦?”苏伟拎起自己的辫子给四阿哥看,“旁边很多民宅都遭池鱼之殃了,十阿哥也太不把人命当回事儿了!”   “放心吧,”四阿哥给苏伟拆开辫子,重新梳理,“这件事儿就算爷不追究,施世纶那儿也不会得过且过的。”   九月末,热河行宫   八阿哥将一封京城的来信摔到桌上,面色铁青,“胤誐这个蠢货,竟然在京城纵火伤人!顺天府尹施世纶联合都察院御史一起上折弹劾他,阿尔松阿还有脸来信让我替他求情!”   何焯捡起信纸看了几眼后,压下嗓音道,“敦郡王与阿灵阿大人是甥舅关系,自然顾念着他。不过,敦郡王此次确实太过冲动了。”   “胤誐做事一向不过脑子,”八阿哥缓了口气,“不过,据我的了解,皇阿玛也至多就是小惩大诫。毕竟,胤誐是温僖贵妃的骨血,背后又有钮祜禄一族的扶持。”   “话虽如此,贝勒爷还是小心为上,”何焯抿了抿唇道,“此次随万岁爷北上,贝勒爷好不容易同皇上缓和了父子关系,不能再因敦郡王坏了大事。另一方面,阿灵阿大人处也不能全无交代,毕竟贝勒爷还需钮祜禄氏的支持。”   “我明白先生的意思,我会折中行事的,”八阿哥起身走到窗前,“自从王懿开始弹劾托合齐,二哥手底下就不太安定了。若想一击即中,在这个时间段里,就不能有任何差错。我绝不会让等待已久的时机,就这样在我眼皮子底下白白溜走的。”   八爷府   入了秋的院子有了几丝萧瑟,上灯时分,嘉仪的屋里早早地关上了房门。   一个矮小的身影借着夜色,躲到了嘉仪卧房的窗下,屋内嘉仪与绣香的对话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听了半晌,屋内的声音渐弱,躲在窗下的人影轻手轻脚地拐出了院门。   张氏屋内,荷卉皱起眉头,看着跪在屋子当中的小丫头道,“你听得真切了?可不许欺瞒小主。”   “奴婢不敢,”小丫头巧文躬身叩了一头,“奴婢连着听了几天了,嘉仪格格日日都在用。”   张氏捏着帕子掩了掩唇角,踌躇了片刻压低声音道,“那药粉,真有紧致密处的作用?”   “是,”巧文低下头道,“奴婢听绣香姐姐跟嘉仪小主说,那药不仅能紧致润滑,还能散发幽香,引人情欲,用的时间长了,连颜色都能改变——”   “行了,”张氏与荷卉一时都羞红了脸颊,“乌喇那拉氏也真不知检点,竟妄想用这些媚俗的东西勾引贝勒爷。”   “主子,这事儿咱们得告诉福晋,”荷卉抿起唇角道,“福晋肯定正愁找不到理由处置乌喇那拉氏呢,您递了这个台阶过去,福晋肯定对您刮目相看。”   张氏看了荷卉一眼,神色清淡,“自然是得告诉福晋的,这贝勒府的后院还是福晋说了算嘛。只不过,那乌喇那拉氏用的是保养身子的药粉,就算告诉了福晋,福晋也未必有理由真的处置她。”   “那就是福晋的事儿了,”荷卉蹲到张氏脚下,替她按着小腿,“只要福晋看重小主,等贝勒爷回来,小主就能多多近前伺候,只要小主也有了孩子,咱们就不用天天看着毛氏张扬跋扈的样子了。”   张氏没有言语,轻轻瞥了荷卉一眼后,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到了屋子当中的巧文身上。   翌日,嘉仪刚刚用过早膳,院子外头就热闹了起来。   毛氏的声音尤为响亮,清脆地笑着道,“这还是满族大姓家的女儿呢,竟这般不知廉耻,福晋真该带着她去问一问雍亲王妃,看这嘉仪小姐是谁教养大的。”   “小主有所不知,”福晋侍女金环的声音倒十分温雅,“嘉仪格格的额娘近来刚刚去世,咱们若要追究,还真没出找去。”   “哎哟,那是我嘴碎了,”毛氏扶着肚子尾随在福晋身后进了嘉仪的小院。   嘉仪与绣香对视了一眼,相携而出,向福晋行礼。   “免了,”福晋冷冷地看了看嘉仪,侧头对金环吩咐道,“带人进去搜!凡是装了药粉的瓷瓶都拿去给大夫看!”   “是,”金环一俯身,带着几个嬷嬷绕过嘉仪就进了屋子。   “福晋这是何意?”嘉仪蹙着眉头起身道,“就算妾身再人微言轻,好歹也是入了宗人府名册的。福晋总不能什么名头都没有,就冒冒然地搜妾身的屋子吧?”   八福晋微微弯起唇角,目光轻巧地扫过一旁静默不语的张氏,转头冲嘉仪道,“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最清楚。擅用媚药迷惑贝勒爷,贝勒爷就算赐死你,旁人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妾身冤枉,”嘉仪慌忙下跪道,“妾身从来没有用过什么媚药,贝勒爷更是许久没有到过妾身的屋子,何来迷惑一说呢?”   “你还真是嘴硬啊,”八福晋眯起双眼,“那你告诉我,绣香撞到张氏那天,袖子里藏得白色瓷瓶,装的是什么啊?” 第271章 月亮头   康熙四十五年   九月末,八爷府   初秋的花园已带了些许萧瑟的寒意,嘉仪的小院一改往日的冷清,充斥着满满的不安与嘲讽。   八福晋与挺着肚子的毛氏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张氏眉目微敛,立在两人身后。绣香扶着嘉仪站在堂屋廊下,屋内已是一片狼藉,金环带着几个嬷嬷将嘉仪仅剩的一点家当翻得到处都是。   又过了半个时辰,金环捧着一只木盒走出堂屋,盒内几只乳白色瓷瓶尤为引人注目。嘉仪微微变了脸色,低垂着头走到福晋身前跪下。   “叫刘鹤过来,”八福晋冷冷地瞥了嘉仪一眼,就任她一直跪在院子当中。   刘鹤是八爷府的大夫,医术也是京城数得上的大手。金环将刘鹤引到小院时,嘉仪正哭着向八福晋请罪。   “妾身真的毫无歹心,妾身只是想服侍贝勒爷而已,”嘉仪跪得久了,膝盖已有些支撑不住,“妾身知道,用这种闺中秘药有碍观瞻。可是,这药只是调理身子的,并没有媚药的成分,妾身更没有那个胆子用药物迷惑贝勒爷,还请福晋明察——”   “行了,你这信口雌黄的本事可是越发精进了,到底是不是媚药可不由你的一张嘴来决定,”说完,八福晋转头看向刘鹤道,“刘大夫,你来验一验这白色瓷瓶中的东西。”   “是,奴才遵命,”刘鹤一拱手,接过瓷瓶到一旁细细查验起来。   嘉仪还跪在地上,由膝盖窜上的寒意,让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   张氏看着嘉仪越发苍白的双唇,略一踌躇后小声对八福晋道,“福晋,让嘉仪格格起来回话吧,这后院的奴才来来回回地都看着呢。”   八福晋转头看了张氏一眼,拿下帕子掩了掩嘴角,转而对嘉仪道,“你起来吧,别这幅柔弱无骨的样子,好像本福晋一味欺负你似的。”   “妾身唐突,多谢福晋,”嘉仪低了低头,由绣香搀扶着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福晋,”正说话间,刘鹤已经检验完毕,躬身走到八福晋身前,“回福晋,这药的成分奴才已经一一验过,是专门调理女性私隐的药材,并无其他疑处。”   八福晋闻言双眼微眯,有些怀疑地道,“其中,没有媚药的成分吗?若是接触久了,会不会对身体有害?”   “福晋请放心,”刘鹤低头拱手,“这药粉所用的药材都十分珍贵,且药性相合,相辅相成,当是闺中秘药的至宝,用得久了,对于女性的身体会有很大改善,并无不良影响。另外,除了几味稍有助情致的香料,并无明显催情的成分,实在算不上媚药。”   “这么说,”张氏突然插嘴道,“这药确实只是调理身子的咯?”   八福晋面色一寒,回头瞪了张氏一眼,张氏慌忙垂下脑袋。   “小主说的没错,”刘鹤低着头继续道,“这药算得千金良方,颇有疗效,于深阁女子来说,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张氏抿了抿唇,偷偷地看了嘉仪一眼,不再吭声。   八福晋冷冷一哼,一手搭在石桌上对嘉仪道,“就算现在你没用媚药,不代表以后不会用。你花了多少银子淘来的这药粉,若是贝勒爷压根不肯来你这儿,不是都白费了吗?可见,你还是揣着见不得人的心思。”   “福晋,”嘉仪泪湿了双眼,又俯身跪下,“嘉仪已经嫁进了八爷府,所作所为都不过是想寻个轻松点儿的日子罢了。妾身真的不敢存其他的心思,妾身只想安安生生地在贝勒爷和福晋身边活下去,还请福晋明鉴……”   八福晋长长地吐了口气,百无赖聊地站了起来,也不再搭理哭得梨花带雨的嘉仪,转身冲毛氏道,“天儿也不早了,咱们都回去歇着吧。金环,把那些药粉处理了!以后府里不许再弄这些有伤风化的东西,否则别怪本福晋不讲情面!”   嘉仪的身子越发僵硬,跟着张氏、毛氏俯身行礼,跪送福晋一行慢慢远去了。   “小主,”绣香见人走远,连忙扶了嘉仪起来。   嘉仪一改适才的伤心绝望,尚挂着泪痕的脸庞露出一丝阴狠,“东西都还在吗?”   “小主放心,”绣香扶着嘉仪慢慢走回屋里,“奴婢把东西埋在后院的花池子里了,任她们把屋子翻出花来也找不到的。”   “那就好,”嘉仪迈进门槛,看着满屋的狼藉,指尖慢慢嵌进了掌心中。   另一头,八福晋领着毛氏、张氏走到拱门一侧,忽而停住了脚步,转头冲两人道,“你们二人都是我精心挑选入府的,目的是什么,想是不用再强调了吧?”   毛氏与张氏对视了一眼,双双俯身,八福晋抿着唇角点了点头,“只要毛氏这一胎能生个男孩儿,咱们府里就周全了,本福晋势必不会亏待你们。”   “多谢福晋,”二人行礼谢恩,毛氏张扬着一张笑脸,张氏暗暗地向后退了一步。   “不过,”八福晋的目光冷冷地扫过二人,“若是有人生出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动了什么不该有的念头,也别怪本福晋不讲情面”   毛氏、张氏俱是一愣,连道不敢,八福晋又瞥了张氏一眼,转身扶着金环的手臂走了。   毛氏轻吐了口气,见福晋走远转身对张氏道,“你也真是的,平日里跟个闷葫芦似的一声不吭,怎么今儿这么嘴快?”   “我——”张氏嗫嚅了一声,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毛氏摇了摇头,看向张氏的眼神带了一丝轻蔑,“不是姐姐话多,你日后行事也当心着点儿。那乌喇那拉氏再怎样失宠,也是有名有份的。平日里尽量远着点儿,当心沾了一身腥。姐姐我日后好歹有这个孩子依靠,你这孤身一人,当心一步走错,把自己搭进去。”   “多谢姐姐提醒,”张氏低垂着头,声音虚软无力,“妹妹只是担心自己连累福晋,冤枉了乌喇那拉氏,一时失态,以后断不会多嘴了。”   “那就好,我也累了,你也快回去吧,”毛氏扬了扬手帕,扶着丫鬟转身走了。   荷卉暗暗撇了撇嘴,上前扶着张氏,张氏眸色晦暗,一路走来神情渐渐清冷,“荷卉,通知巧文今晚来见我。”   “是,”荷卉低了低身。   雍亲王府   苏伟垂着一头短了一半的辫子在铜镜前转圈圈,小英子举着圆镜站在苏伟身后,鼓起的腮帮子十分可疑地抖动着。   “笑什么啊?”苏大公公转身双手叉腰,“你信不信我今晚把你们辫子全都剪下来?”   “行啦,”卧在榻子上看书的四阿哥及时解救了小英子,“爷看着短短的,毛茸茸的挺好看的,你要是不好意思,回头找条假辫子编在一起不就行了?”   “我才不稀罕呢,”苏伟扁了嘴,随手拽了两把辫子,嘟嘟囔囔地爬上软榻,“都是你们这个时代的人审美畸形,月亮头有什么好看的……”   “又胡说什么呢?”四阿哥微微蹙眉,把人搂进怀里,“皇阿玛应该快回京了,京中的动作都开始收敛。不过,对于爷来说,倒是个好机会。”   “什么机会?”苏伟兀自揪着烧焦的辫子尾,对于自己的审美变化有些不能接受。   “傅鼐手里的人又成熟了一批,”四阿哥翻了一页书,“爷打算趁着这个时候,把新的网撒出去。”   苏伟眨巴眨巴眼睛,扬起下巴看着四阿哥道,“粘杆处吗?”   “什么粘杆处?”四阿哥愣了愣,“爷只是在朝堂内外安插自己的眼线而已,没有消息来源,以后做什么事儿都显得被动。”   “哦,我的意思是,”苏伟挠挠后脑勺,“傅鼐手下的密探也不少了,不用成立个什么组织,专门管理吗?”   “这个……”四阿哥陷入思考。   苏伟抿了抿嘴唇继续道,“傅鼐一个人到底精力有限,有组织有头领,也方便日后发展。密探中间,可以单线联系,每个人只知道自己的接头人,不知道其他同属,这样就省得一个被抓牵出一堆了……”   四阿哥瞪着眼睛看着他们家苏公公侃侃而谈,末了捏了捏苏伟的嘴道,“你倒是挺有心思的,要不爷把这个‘粘杆处’交给你管理?”   “啥?”   适时撤出内厅的小英子屁股还没做热乎,就见自家二师父风风火火地冲了出来,“师父——”   “快走,咱们去新店瞅瞅,今晚不回来了!”一把拽住小英子的脖领子,苏伟一溜烟地消失在了东小院门口。   旁观了一切的张起麟,双手合十拜遍了漫天神佛后,磨蹭进了堂屋里。   四阿哥正抚着额头靠在软垫上,见张起麟慢吞吞地挪了进来,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那个烂泥爬不上墙的……你去把傅鼐给本王叫来!”   十月初,京中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皇上传回圣旨,斥责敦郡王行止鲁莽,不思进取,令其在府内闭门思过,不准随意外出。二是,原安和亲王岳乐之子,多罗安郡王马尔浑病重。   安亲王正是八福晋的外祖家,岳乐去世后,由第十五子马尔浑承爵,而马尔浑与其几位兄弟镇国公景熙,固山贝子吴尔占等都是胤禩的忠诚拥护者。   八爷府   因八福晋娘舅马尔浑的病重,八爷府上下也是噤若寒蝉。   毛氏、张氏都缩在自己的院子里,连伺候的奴才们都甚少出门,到了傍晚时分,后花园中除了巡逻的侍卫很少能看到旁的人影了。   巧文拎着食盒穿过花园往嘉仪的偏僻小院而去,她本是府内的粗使丫头,连内务府的包衣奴才都比不上,因得罪了管事的姑姑,最后只落得个给失宠小主提膳的活计。   小院堂屋外,房门依然紧紧地关着,嘉仪院里的奴才深知这位小主不得贝勒爷与福晋的待见,都惯会偷懒耍滑。   巧文拎着食盒长驱直入,到了门旁时动作一顿,往东北角的窗下走去。   “小主,这药咱们还是赶快处理了吧,”绣香的声音带着深深的不安,“虽说那天没被搜查出来,但这几天总有人明里暗里地打听药方,万一再让福晋发现了——”   “她都已经来搜过一次了,还能怎么样?”嘉仪的声音分外虚弱,“这点药粉是我最后的希望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它们沉进荷塘里……”   “小主,”绣香低声安慰了几句,转而道,“不如,咱们先把它们埋了吧。等贝勒爷回来了,福晋也不紧盯着后院了,咱们再挖出来用?”   嘉仪沉默了片刻,随后压低声音道,“那就这么办吧,你回头找个稳妥的地方,别让人发现了。”   “你放心吧,小主,”绣香的脚步声响起,巧文低了低身子,转回前院,敲了敲屋门道,“格格,奴婢给您送饭来了。” 第272章 后院失火   康熙四十五年   十月初,八爷府   傍晚时分,绣香将巧文送来的食盒提到屋内,又转身关了房门。   “人走了吗?”嘉仪斜靠在软榻上,面目清冷,嗓音也不复之前的虚软无力。   “小主放心,人已经走远了,”绣香将食盒打开,端出几盘极为朴素的饭菜,“趁着热气儿,小主先用晚膳吧。”   “我胃口不好,放着吧,”嘉仪正了正身子,“你去把东西拿过来。”   “是,”绣香行了一礼,转身走出堂屋,片刻后端了一只檀木盒子来。   嘉仪接过盒子,轻轻扫去表面的尘土,将盒盖打开,一红一绿两枚瓷瓶静静地躺在绸布当中。   绣香又取了几只空着的白色瓷瓶放到自家小主手边,嘉仪拔掉绿色瓷瓶的塞子,将瓶中的药粉一点一点倒入白色瓷瓶中。   绣香蹙了蹙眉,踌躇了片刻开口道,“小主,要不要先用一些普通药粉混淆视听?直接用了绿色瓶子的,被人验出来可怎么好?”   “你放心吧,不会的,”嘉仪将白色瓷瓶封好,手指轻轻抚过瓶肚,“这药我已经用过,福晋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刘鹤验了,不会再有人怀疑的。”   绣香抿着唇角点了点头,伸手接过封好的白色瓷瓶。   “你多注意些巧文,”嘉仪向后靠到软垫上,“这件事一定要做的滴水不漏才行……”   四爷府   转眼间,四阿哥封王已近半载,雍亲王府的各项日程也渐入轨道。只可惜,一味躲懒的苏大公公,终究没能实现将府内诸种杂事通通推给王府属官,自己尽情遨游商场的伟大梦想。   此时,苏伟正木着脸坐在东路二院的长廊下,院子中间站了一堆奴才。   纳穆图虽为王府长史,按理手握实权,掌府内一切事宜。可惜,四阿哥当初算计着康熙爷的心理,安了一票裙带党在王府属官当中。属官又自带亲眷家奴,在王府里是各自为政。初生牛犊不畏虎,这些娘家人自诩身份,进府后都削尖了脑袋,替后院小主争宠夺权。   偏纳穆图在王府是孤身一个,对这些小主的亲眷一时轻不得重不得。眼见着在东小院四周绕圈子的人越来越多,四阿哥双目一横,把整天往外跑的苏大公公拎了回来,没收账册马车,下了禁令,没捋顺府内事务,不许出门!   “砰!砰!砰!”心情很不美好的苏公公握着茶碗在临时搬来的茶几上一顿乱敲,“说!昨天是谁企图买通茶房的奴才,给王爷的点心添牛乳的?你当王府的点心师傅是傻子吗?加牛乳好不好吃,合不合王爷的胃口,用得着你多嘴吗?还敢对王爷的饮食动心思,谁给你们的胆子?”   “苏公公息怒,”一个中年男子领着一位妇人走了出来,“奴才是宋格格的娘舅唐兴,在府内任八品司匠。昨儿是奴才的内人庄氏不懂规矩,大胆犯上。不过,她也始终没能进得了茶房。还请苏公公看在奴才们初来乍到,我们宋格格又着实担心王爷刚病愈的身子,奴才们是不得已才——”   “李涵!”苏伟扁了眼,打断中年男子的滔滔不绝。   “苏公公,”李涵上前两步,躬了躬身。   苏伟抬手指了指那两人道,“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回头到长史那儿领了板子,给宋格格磕个头,直接赶回家去!”   唐兴、庄氏闻言俱是一愣,李涵已经弯腰垂首道,“是,小的领命。”   看守的侍卫上来拉人时,这位新上任的王府司匠才自知事情轻重,只可惜一肚子的哀求一个字没吐出来就直接被捂了嘴拖到院外。   苏伟靠在太师椅里,神色越发清冷,没了温度的目光一一扫过院中垂着脑袋的奴才们。   “咱家知道,你们之中不少人是后院小主的亲眷,自诩高人一等,”苏伟撑着扶手挺了挺身子,“不过,你们可不要忘了自己进的是什么地方!王爷刚刚大病初愈,之前是因为什么发得疫病,我想你们都能听说一二。咱家不管你们是替哪位小主办事,”苏伟的身子微微往前倾了倾,“若是敢把主意动到了王爷的身体上,别怪咱家心狠手辣!”   李涵身子一紧,今儿个苏公公教训奴才,属官中品级高的都没有在场,李涵算是这一群外戚中资格最老的,当下俯身道,“请苏公公放心,奴才们一定谨遵教诲。”   “能记得是最好,”苏伟又悠哉地靠回椅背,“就怕有些人是左耳进右耳出,压根儿不把咱家的话当回事儿。”   站在苏伟身后的小英子递给李涵一纸名册,苏伟轻敲扶手道,“这单子里都是近来小动作频频的,为了让你们长点记性,总得出个规程才好。长史那儿已经预备了长凳、木杖,你们自己做了什么自己清楚,不用咱家一个个送过去吧?”   院子里的一众奴才面面相觑,李涵皱了皱眉,转身扬着名单呵斥道,“没听到苏公公的话吗?名单已经在我手里了,这几日总在西配院进进出出的,总绕着东小院兜圈子的,还用我一个个叫出来吗?”   奴才们闻言开始松动,苏伟也没再多说,起身向外走去,只在迈出院门前晃了晃手指道,“那张单子里没有自己去领罚的,回头都给我赶出去!”   秋高气爽,京中新封爵的阿哥一多,各式宴请也多了起来。不比大人们的勾心斗角,各府小主子们的聚会花样百出,除却男儿们的行猎斗文,闺阁中的品茶赏花也不遑多让。   茉雅奇、伊尔哈已近亭亭玉立的年纪,在李嬷嬷的教导下,也开始出入金枝玉叶们的交际圈子。这一天正是淳郡王长女的生辰,特在王府设了赏菊宴遍邀京中贵女,茉雅奇、伊尔哈也各自备了礼物,准备乘车赴宴。   谁想,两位小格格刚走到王府门口,就碰到了拎着包袱的宋氏夫妇。   “哎唷,大格格,”庄氏紧着两步赶到茉雅奇身前,俯下身道,“民妇给您磕头了,您以后可要多注意自己的身子,也多陪陪您的母亲——”   “您这是做什么?”茉雅奇扶起哭哭啼啼的妇人,抬头看向宋阳道,“舅姥爷这是打算回乡?出了什么事儿吗?”   “唉,”宋阳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向茉雅奇躬了躬身,“给大格格丢脸了,是咱们见识短浅,失了规矩。就因这几日不忍看着主子一味担心王爷,庄氏便自作主张,想通过茶房的奴才给王爷的点心兑些自家调制的牛乳补养身子,也算替小主尽一份心。谁知——”   “舅爷太过鲁莽了,”茉雅奇蹙起秀眉打断宋阳的话,“我阿玛贵为亲王,他的饮食怎可随意更改?私下买通茶房的奴才,这更是犯上忤逆的大过。苏公公只赏了板子,已算法外开恩了,若是长史依律处罚,舅爷这条命还能不能在都是未可知的。”   “大格格!”刚还在抽啼不休的庄氏已僵立在原地。   茉雅奇看了看两人,转头冲身后的侍女道,“宝笙,取十两银子给舅姥爷,算是看伤的费用了。你们这样一瘸一拐地离开,我额娘那儿恐要要难受好一阵子了。”   “大格格,我们这是——”宋阳还想说什么,茉雅奇却不再理会,直接迈上台阶上了软轿,与伊尔哈一前一后地出门去了。   侍女宝笙陪在软轿外头,出了长街后,低声安慰道,“格格不用担心,宋小主那儿劝一劝也就是了。奴婢出门时就听说了,苏公公今儿发落了不少有来历的奴才呢。长史的院子里,噼噼啪啪地响了一个多时辰呢。”   茉雅奇轻揉了揉太阳穴,叹了口气道,“当初,我就不该让额娘荐人进来。这常年在老家的亲眷与京城的人能比吗?就是外祖那儿,都不同意舅姥爷他们进京的。偏我额娘被那八品的位置迷昏了头,硬是写信让人入府。”   “小主也是为格格着想,”宝笙转头看了一眼伊尔哈的轿子,压低了嗓音道,“奴婢听说,李侧福晋还招了自家的外甥女伺候二格格呢。”   茉雅奇闻言轻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精明,“主仆间的情分,可不能靠那若有若无的血缘来维系。若事事依靠亲族,以后的日子如何能过得舒畅?”   “格格想得透彻,”宝笙微微弯起嘴角,“奴婢盼望自己也能像苏公公一样,长长久久地陪在格格身边呢。”   茉雅奇笑了笑,温声道,“我可不用你像苏公公那么辛苦,咱们啊,平平稳稳的过日子就好。”   “格格体恤奴婢,”宝笙眨眨眼睛,转而想起什么似的道,“这淳郡王家摆宴,不知钮祜禄氏的布尔和会不会去,我见她很针对格格的样子。”   茉雅奇向软轿的窗帘靠了靠,借着缝隙看着路边的精致,“她的祖父是正蓝旗蒙古都统阿灵阿,孝昭仁皇后和温僖贵妃的娘家女儿,自然是眼高于顶的。李嬷嬷告诉过我,如今的钮祜禄氏是一心扶持八皇叔的,与我阿玛不睦,我与她自然也亲近不到哪儿去。”   “可奴婢看,那布尔和小姐很有心机的样子,话里话外地挑拨两位格格的关系,”宝笙抿了抿唇角道,“正所谓三人成虎,格格还是得多多注意她为好。”   “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茉雅奇坐正身子,软轿已到了淳郡王府,“我是雍亲王府的大格格,她不过是个朝臣家的女儿,总不至于让她欺负到我的头上来。”   四爷府,东小院   苏大公公正盘在榻子上,在一本名册里勾勾画画。   张起麟迈进门槛,仰着笑脸道,“长史那边都处置完了,这接下来?”   “有没有偷奸耍滑,逃避处罚的?”苏伟斜了斜眼角。   “没有,”张起麟颇实诚地摇了摇头,“有唐兴的例子摆在那儿,这些小巧不都得老老实实的?”   “切,”苏伟把名册扔到桌上,仰面一躺,不管不顾地嚷嚷道,“这种得罪人的事儿都让我干了,回头又沾一屁股腥,他自己找的麻烦自己倒是清闲了!算计那个算计这个,都不嫌累得慌!回头后院着火,连累的还是我!他就是一头大尾巴狼,还没收我的账册!我的西来顺被烧了,还没找他算账呢——”   “大老远地就听到你在编排爷,”四阿哥掀开帘子迈进内室,苏伟冷哼一声别过头,张起麟连忙俯身告退。   “这整个王府就你最没规矩,”四阿哥自己换了衣服坐到榻子上,“爷昨儿在内阁忙了一晚上,去给爷倒杯茶。”   苏伟转身把帽子叩到脑袋上,“奴才睡着了,听不到!”   “就给爷找不自在是不是?”四阿哥弯着嘴角拍掉苏伟脸上的大盖帽,“要不你明天陪爷进宫,爷就不用你处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了,好不好?”   “你休想,我才不要和内阁那帮死气沉沉的老顽固呆在一起,”苏伟扑腾扑腾地爬起来,“我明天要出府!”   “不准,”四阿哥掉头躺到软榻另一侧。   “我有正事儿!”苏伟一个猛子扑过去,“八阿哥就要回来了,大戏就要上演了,你不能拖我后腿!”   十月初九,八爷府   紧闭的房屋中,张氏满面羞红地躺在床帐内。   巧文收拾了药瓶,将帕子递给张氏,压低了嗓音道,“贝勒爷明儿就回来了,小主用这药粉温养了这么多次,肯定让人欲罢不能。”   “别说了,”张氏撑着身子坐起来,嘴角带着一丝浅笑,“这药是好药,就是用起来太不知羞了,我本还以为只需内服就可以了,也不知那乌喇那拉氏从哪儿找来的。”   巧文恭敬地扶着张氏下床,“奴婢听说,嘉仪小主花了几千两呢,把嫁妆都快卖光了。”   “也亏她狠得下心,”张氏坐到软榻上,拿起一只白色瓷瓶慢慢把玩,“就是这药粉给她用着实浪费了。也亏你细心,竟能找到绣香埋东西的地方,这样才是神不知鬼不觉呢。”   “多谢小主夸奖,”巧文抿着嘴角笑了笑,“要不是小主提拔,奴婢现在还在膳房做粗活呢。能为小主尽这份力,是奴婢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张氏拉过巧文的手拍了拍道,“你是个懂事儿的,荷卉一心巴结福晋,我早就想找人替了她了。你只要尽心为我办事儿,日后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多谢小主,”巧文俯身跪下,张氏弯了弯唇角,目光又落到了木盒中的白色瓷瓶上。 第273章 百花宴   康熙四十五年   十月十三,颁金节   一辆辆流苏玉坠的马车驶向宫门,苏伟跟在其中,偶尔与几个相熟的面孔点头示意。   “这回苏公公可要辛苦了,得陪着咱们在后宫里拘谨一天,”茉雅奇的侍女宝笙走在苏伟的身侧道。   “这是哪儿的话,伺候大格格也是奴才的本分,”苏伟扶了扶自己的貂绒暖帽,“再说,前头一帮子权臣宗贵,张口闭口都是朝政大事,还真不如在后宫里舒坦呢。”   “这话也就苏公公会说,”马车停到宫门口,茉雅奇踩着脚蹬下了车,“今天要不是李嬷嬷病了,又恰逢皇太后在后宫办了百花宴,苏公公肯定是要跟着阿玛到保和殿去的。”   “让大格格笑话了,”苏伟傻笑了两声,跟着福晋与两位格格一起往内宫走去。   刚过辰时,景运门后的甬道上已经站满了各府命妇和自家的女儿们。   按规矩,命妇们要先到承乾宫拜见贵妃娘娘,然后跟着贵妃往宁寿宫拜见皇太后,最后在巳时三刻到坤宁宫祭奠大行皇后。一应礼仪结束后,才是正儿八经的百花宴。不过,各皇子福晋因身份不同,自是不用侯在宫殿墙外的。   四福晋一行刚刚穿过拱门,就有承乾宫的宫女迎了上来。承乾宫内倒是比人满为患的甬道还要热闹一些,各府福晋、格格们伴着各宫娘娘相谈甚欢,就连久未露面的惠妃都拉着几个女孩儿坐在贵妃下手。   “臣妾乌喇那拉氏携小女给贵妃娘娘请安,给各位娘娘请安,”四福晋迈进门槛后,带着茉雅奇、伊尔哈向众人一一行礼。   “快都起来吧,”贵妃佟佳氏弯起嘴角道,“女孩儿们走过来给本宫看看。”   茉雅奇、伊尔哈缓步走到贵妃身前,又俯身一揖。   “好,好,”佟佳氏从一旁的绣墩上捡起两只红木盒递给二人,转头冲德妃道,“看着都有灵气,老四也是因祸得福,这回可是儿女双全了。”   “贵妃娘娘谬赞了,”德妃微微笑了笑,冲茉雅奇、伊尔哈招招手道,“她们俩也甚少入宫,别在娘娘面前失了礼节才是。”   两位小格格走到德妃身旁站好,坐在另一头的宜妃见状,眼眸流转道,“这老四家的大格格也到了知人事的年纪吧,不知以后想指个什么样的人家呢?”   四福晋抿了抿唇,看了看低下头的茉雅奇道,“王爷疼爱女儿,一直想多留几年呢。至于这婚事,还得太后和圣上做主,能嫁得近些自然是最好的了。”   “也是,”宜妃扬了扬手帕,转头看向惠妃,“这满屋子的格格有几个能像咱们大阿哥的雅尔檀一样,可以嫁个汉门高第,留在父母身边呢。”   四福晋弯了弯唇角,没有再说其他,一直沉默的良妃却突然开口道,“本宫倒是听说,雅尔檀能得个好夫婿,都是因着四阿哥的进言呢。皇上如此看重四阿哥,想必日后,雍亲王府的两位格格也不用远嫁蒙古了。”   良妃话音一落,正殿内突然寂静下来。   德妃脸色渐沉,端过一旁的茶碗,轻轻刮着茶末道,“我们老四的事儿就不用妹妹操心了。雅尔檀能留在京城,那是她的福分。格格们远嫁蒙古,也各有各的命数。妹妹有那些闲工夫,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的儿子吧。”   良妃面色一僵,转过头不再说话。   坐在女眷中的八福晋,甚感尴尬地放下手中的茶碗,原本与她说话的十福晋博尔济吉特氏也默默地直起了身子。八福晋抿了抿唇角,强咽下胸口的憋闷,暗暗地瞪了平白给她寻难堪的良妃一眼。   晌午,保和殿   大殿内歌舞升平,群臣觥筹交错。   张保站在四阿哥身后,时不时地给自家主子和前来敬酒的朝臣添杯。   好不容易又送走一个,四阿哥抬手捏了捏眉心。   “主子是不是有些过量了?奴才让人给您上碗醒酒汤吧,”张保躬下身子道。   “不用,”四阿哥摆了摆手,端起一旁的八珍百宝鸡羹喝了两口,“后宫也该开宴了吧?”   “是,”张保低了低头,“太后的百花宴设在万春亭,还有新进宫的戏班子,该是比咱们这儿热闹些。”   四阿哥斜着双眸瞥了张保一眼,兀自冷哼一声,张保陪着笑了两下,压低声音道,“奴才听说,两位格格近来出门常遭人惦记,有苏公公在,也省的小主子们受气。”   “四哥,”十三阿哥端着酒杯过来,刚好打断二人的对话,“你身子康复还没多久,别喝得太多了,一会儿弟弟帮你挡一挡吧?”   四阿哥弯了弯唇角,端起酒杯跟十三阿哥碰了一下,“四哥病着的时候全赖你照顾了,病好以后也没倒出功夫好好谢你。”   “四哥说得哪里话,”胤祥扬起唇角,“要是没有四哥,胤祥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京呢。”   “四哥跟十三还真是兄弟情深啊,”另一头,九阿哥状似无意地对十四阿哥道,“四哥重病时,十三竟肯冒死侍疾。别说四哥了,就连我都十分感动呢。”   十四阿哥瞥了九阿哥一眼没有说话,九阿哥嗤笑一声继续道,“不过,胤祥这一招也算破釜沉舟,不只讨好了四哥,在皇阿玛面前也是出尽了风头,等回头皇阿玛一感触,十四弟你——”   “胤禟!”八阿哥冷声打断九阿哥的话,“胤誐还在府中禁足,你又不注意言辞了!”   九阿哥撇了撇嘴,咽下了说到一半的话。   十四阿哥坐回位子上,默默饮酒,站在他身后的小瑞子有些心不在焉地左顾右盼。   御花园,百花宴   万春亭下,太后让各家女儿散开了随意赏花,花园里一时遍布莺歌燕语。   有了女儿家的朝气,坐在亭子上的太后很是开怀,随着各宫娘娘和宗亲命妇们说话调笑。   苏伟跟着自家的小主子在花园里穿梭,很快被这些闺阁小女儿间的派系斗争与尔虞我诈震呆了。   “格格今日真是出风头,”一个十三四岁,衣着尤为华丽的姑娘挡在了茉雅奇的前头,“刚刚宴席上的祈福文是一早就背好的吧?给太后祈福端的是心意,格格未免太刻意了,把宫中的贵人们都当傻子了?”   苏伟瞪着大眼睛,梗着脖子,一时拿不准自己是否要上场,只听茉雅奇轻声一笑道,“本格格家教森严,从不知怎样把别人当傻子。既然布尔和如此有心得,不如指点指点我?”   说得好!激动的苏大公公差点在后头给自家小主子摇旗助威了,他们家大格格跟人斗法的能力深得其父真传哦。   “小女可不敢,”那叫布尔和的姑娘倒还镇定,装模作样地左看右看后,目光落到不远处与人聊天的伊尔哈身上,“有个姐妹还真好,甭管长幼、嫡庶都有人相陪。而且,我听说啊,雅尔檀格格之所以能留在京城,是因其长姐先行嫁到了蒙古,万岁爷不忍大阿哥无女傍身才下的旨意。等到格格指婚那天,不知肯不肯为二格格远嫁他方呢?”   “你管的也太多了吧,”听到布尔和说话的伊尔哈转身走了过来,“我们皇家的婚事轮得到你插嘴?有那个时间还是担心你自己吧,长了只三姑六婆的嘴,也不知日后谁那么倒霉会摊上你!”   强悍!苏伟暗暗竖大拇指。   “二格格这样说话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吧,”布尔和终于怒了,收起一脸的小大人像儿,手中的帕子被扯的变了形状,“我听你这么说,倒很耳熟呢,也不知二格格到底是瞧不上谁?”   “我就瞧不上你!”伊尔哈才不管布尔和的话中有话,嗓音立时升了三度。   茉雅奇连忙拉住伊尔哈,冲她使了个眼色,往万春亭的方向看了看。   然,苏伟此时深感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危机,这布尔和姑娘硬是把伊尔哈的话跟之前德妃回良妃的相似话语联系在一起了。一个闹不好,就能给伊尔哈扣上一顶不尊皇妃,以下犯上的大帽子。   “这位小小姐,”想到这儿,苏伟连忙上前一步道,“奴才劝您赶紧找个地方换身衣服吧,当心一会儿娘娘们怪罪啊。”   布尔和一愣,瞪着苏伟道,“我的衣服怎么了?”   “哎哟,您没发现?”苏伟神态紧张,“您的湘妃色短褂跟贵妃娘娘的斗篷是一个颜色的。现在太阳当头,娘娘没有披上斗篷。等一会儿中午的热乎劲儿过去了,娘娘把斗篷一披,大家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这——”布尔和有些踌躇,看了看万春亭的方向,又看了看花园中的众人,好像真的只有她自己穿了湘妃色的短褂。   “苏公公,你提醒她干什么?”伊尔哈抻着脖子道,“就让她跟贵妃娘娘穿一个颜色,回头治她个大不敬之罪。”   “你!”布尔和愤愤地一跺脚,转身往御花园旁的偏殿去了。   见布尔和走远,茉雅奇勾起嘴角道,“苏公公真能忽悠人,今儿个天热,贵妃娘娘带了毛封的披肩,哪有什么斗篷啊?一会儿给她发现了,一定又不依不饶了。”   “咳,大格格放心,”苏伟挠了挠后脑勺,转身招了个小宫女过来,“你帮我传句话给浣月姑姑,就说下午风凉,给贵妃娘娘取件湘妃色的斗篷。”   傍晚,八爷府   金环伺候着八福晋换上寝衣,见八福晋面色清冷地盯着镜子发呆,轻声劝慰道,“福晋别把白天的事情太放在心上了,等毛氏生下个阿哥,那些闲言碎语就都消停了。”   “哪有那么简单,”八福晋抚了抚眉心,“皇子中,哪个成家的不都是儿女成群?贝勒爷只得一个孩子,必然是不够的。”   金环抿了抿唇,犹豫了片刻开口道,“既然毛氏能生,那其他人也一定可以,福晋若想为贝勒爷开枝散叶,不如再接几个——”   “不行,”八福晋眉心一蹙,打断了金环的话,“府里女人多了,谁敢保证没有能让贝勒爷动心的?我外祖已然去世,现在就连马尔浑舅舅都缠绵病榻,安亲王一脉眼见着就要凋零。此时,贝勒府里再有什么人爬到我的头上,我岂不是连立足的地方都没有了?”   “福晋,您别瞎想,”金环蹲到脚榻上,为八福晋敲着小腿,“贝勒爷对您可是真心的,自您进府,贝勒爷就没主动纳过别人。等毛氏生下了孩子,您抱到自己膝下抚养,就算再有外来人,也肯定越不过您去。”   八福晋抿了抿唇角,低头看着金环,微微笑了笑,“就你会说话。”   “福晋,”跑腿的小厮跪到外厅门口。   八福晋立马起身道,“是不是贝勒爷回来了?今儿朝宴,没喝醉吧?”   “额,贝勒爷还算清醒,只是……”小厮支吾了半晌。   “有什么话快说,我还得去伺候贝勒爷呢,”八福晋接过金环递来的斗篷。   “福晋,”小厮挡住了八福晋的去路,“贝勒爷回府后,直接往张氏那儿去了。” 第274章 瓷娃娃   康熙四十五年   十月中旬,大理寺   四阿哥下了马车,迎面一个中年男子缓步而来,冲四阿哥一拱手道,“微臣大理寺卿庆城给王爷请安。”   “起来吧,”四阿哥微一点头,举步迈进府门。   “臣等愧对圣上的信任,韦良一案一直没有进展,”庆城将四阿哥一路引进大理寺案牍阁,将长桌上的单册一一呈上,“这是此案的所有卷宗,大理寺着手较晚,相关人等尽皆毙命,实在无处着手,还请王爷多多见谅。”   四阿哥随手翻了翻韦良的口供,清冷的目光在庆城的脸上淡淡扫过,“本王今天来不是要听这些推脱之词的,韦良、小远子虽然都已身死,但其家人、朋友总有在世的,若真用到了心思,怎会无处着手?”   “王爷明鉴,”庆城又躬了躬身子,满目诚恳,“那韦良的妻儿都尚在陕西,臣等已派人前往调查,只是来回尚需时日。而且,韦良做下如此大案,依臣推测,恐不会对家里言明。另外,太监小远子在宫里当差时十分低调,敬事房也给不出什么有用的证据——”   “行啦,”四阿哥语气漠然,打断庆城的再三解释,转身走到一个置物的木架前,“你们的为难之处,本王也理解。只不过——”   四阿哥的目光被角落一个白色圆头胖乎乎的瓷娃娃吸引了过去,语气顿了顿才道,“本王此次差点丢了性命,总不能白白地任由凶手逍遥法外。你们大理寺和都察院一句无从着手,就想让本王把这一口闷气生生地咽下去吗?”   “王爷,”庆城抿了抿唇,目光微动,踌躇了片刻才开口道,“王爷,此案大理寺一定一查到底,绝不草草交差。这中间,若王爷有什么吩咐,微臣定当尽心竭力。”   四阿哥的手在瓷娃娃的脑袋上轻轻一顿,转头看了庆城一眼道,“既然大人如此有诚心,本王就暂且等一等,还望大理寺卿不要让本王失望。”   “请王爷放心,”庆城抿紧了嘴角,长揖到地。   四阿哥微微点了点头,仰首举步而去。庆城慢慢直起身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啊,对了!”   庆城动作一僵,转头看向中途折回的雍亲王,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四阿哥弯了弯唇角,指着木架子上的瓷娃娃道,“本王看那个瓷偶好生可爱,不知大人可否割爱?”   庆城呆了片刻,慌忙回身捧起瓷偶,递到四阿哥身前,“能得王爷喜欢,是这瓷偶的福气,希望王爷不嫌鄙陋。”   “大人客气,”四阿哥接过瓷娃娃,扶起半僵硬的大理寺卿,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转身走了。   雍亲王府   苏伟从府外归来时已近傍晚,一进东小院内厅,就看到了软榻上某人十分不满的神色。   张起麟张公公冲苏伟一笑,很没义气地向自家主子打了个千儿后,快速退到门外。   “过来,”四阿哥阴沉沉地开口道,手中握着的古卷被很随意地扔到一旁。   苏伟挠了挠大盖帽下的后脑勺,一步一蹭地挪到软榻边,“我出门是办正事去了,一时没注意才拖到这么晚的。”   “一时没注意?”四阿哥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双眼眯成一条缝。   苏公公打了个激灵,迅速蹬掉靴子,扑到四阿哥身前摆出个单手支头,双腿微弯的美人鱼姿势,讨好地笑道,“我不是故意的,以后一定看着时间。再说,你今天不是去大理寺了吗,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回来。”   四阿哥伸手拍了拍某人翘起的臀部,又不甘心地向后捏了捏,“大理寺、都察院根本查不出幕后主使,爷一早就知道。其实,就算他们查出来了,也未必肯说。爷今儿个去这一趟,只是想告诉朝臣,我雍亲王府不是任人随意践踏的。想在本王面前欺上瞒下,总得付出些代价才行。”   “王爷威武!”苏公公竖起大拇指,顺便赠送个大大的微笑。   四阿哥面色一沉,冲苏伟低声吼道,“别以为今天的事儿就这么糊弄过去了!以后再敢这么晚回府,爷就把你栓在东小院,哪儿都别想去!”   苏伟瘪了嘴,瞪了四阿哥半晌,气哄哄地拽个垫子枕在脑袋下,翻过身子,给四阿哥留个后脑勺。   “还敢跟爷耍脾气了,爷看你是欠教训了……”   映在窗棂上的烛火一阵颤抖,内厅里嬉笑呼喊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末了,只剩了衣衫相缠的悉悉索索和一些撩动人心弦的暗暗低语。   夜色沉静,雍亲王府内的灯火一盏一盏地灭了下去,东小院内水影与月影交融,祛除了不少秋末的寒意。   软榻上,两人盖着一张薄薄的毛毯,苏公公还贪凉地露出一截小腿。   “这是你从大理寺拿回来的?”苏伟捧着个白色的瓷娃娃,有些不可思议地仰头看向四阿哥。   四阿哥揉了揉苏伟的脑袋,略略地勾起唇角道,“爷第一眼就相中它了,跟你犯傻时的样子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好在那个庆城是个知情识趣的,不仅立马向我表了忠心,这个瓷偶也干干脆脆地送给我了。”   苏伟愣愣地看了看自鸣得意的四阿哥,又低头看了看怀里胖乎乎、傻呆呆的瓷娃娃,突然异常嫌弃地挣开四阿哥的怀抱,往软榻外边滚了两圈。   不知道脸皮变厚是不是疫病的后遗症,万一也会传染就遭了。   十月末,   四阿哥给两位小阿哥办了百日宴,宴请了不少权臣亲贵,宫中也接连赏下很多好东西。原本一桩堪称劫后余生、柳暗花明的大喜事,却因几个爱嚼舌头的深宅妇人,带了些许不快与尴尬。   福晋院里,钮祜禄氏皱着秀眉道,“那个御史夫人也着实讨厌,提什么不好,偏提那个钱氏。我们雍亲王府怎么待她是我们的事儿,跟她有什么关系?”   “这些人肯定是听到什么风声了,”李氏靠着椅背道,“不然,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起那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事已至此,钱氏的问题是不能再拖了,”年氏放下手中的茶碗道,“别的不管,只怕因为她一个别有用心的妇人,污了王爷的名声。”   “这个钱氏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李氏拿下帕子,掩了掩唇角,转头冲福晋道,“咱们得想个万全之策,既能让她闭上嘴,又不会给王爷落下什么忘恩负义的名头。”   “这人活着,就难免有些不该有的念头,”福晋轻轻刮着茶末,“想让她彻底闭上嘴,法子只有一个——”   “福晋,”正说话间,诗瑶匆匆而入,在福晋耳旁低语了几声。   茶盖落到茶碗上,发出一声脆响。几位小主对视了两眼,莫名地看向福晋。   “这事儿不用咱们操心了,你们也都回吧,”福晋扶着诗瑶的手臂站了起来,缓步向室内走去。   年氏、李氏等人都面面相觑,略一犹疑后,连忙行礼道,“妾身告退。”   走出福晋的院落,钮祜禄氏扶住诗玥的手臂,压低声音道,“刚才是怎么回事儿啊?我见王妃好像不太高兴。”   “我也不清楚,”诗玥秀眉微蹙,“是不是那个钱氏闹出什么麻烦了?”   “不是的,小主,”絮儿突然开口道,“奴婢刚刚在外面听说了,那个钱氏被苏公公派人送出王府去了。说是去其包衣奴才的身份,送她进永安禅寺静修,以后受皇家供奉,积累世福德。”   “永安禅寺?那不就是出家了吗?”钮祜禄氏愣了愣,“不过这样也好,在佛门圣地,她就算胡说八道也没人会听了。受皇家供奉,旁的人也不敢说咱们王府恩将仇报。不过,王妃为什么会生气呢?”   诗玥抿了抿唇,低下头没有说话。   十一月,钱氏入了永安禅寺,丁芪则进了太医院。   “恭喜丁大夫啦,”苏伟捡了个大早晨给刚换上官府的丁芪道贺来了。   “不敢,不敢,”丁芪冲苏伟拱了拱手,“微臣能有今日,都亏王爷与苏公公提拔。丁芪就算入了太医院,也终生是雍亲王府的人。”   “丁大夫太客气了,”苏伟扶起丁芪,“咱们王府的大夫能得圣上看重,王爷面上也有光。不过,这太医院可不是个寻常地方,丁大夫迈进去后,务必要万事小心啊。”   “苏公公是多虑了,”随后而来的张保将贺礼递给服侍丁芪的小厮,“丁太医有咱们雍亲王府作后盾,即便是那个周院判也不敢随意为难。若是日后在太医院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丁大夫尽可回来禀告,王爷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微臣多谢王爷关怀,多谢两位公公提醒,”丁芪又冲两人弯了弯腰,“请二位公公放心,丁芪自知身份,绝不会做出背主忘恩之事。”   苏伟勾起唇角,点了点头,走到丁芪身侧悄声道,“丁大夫既入了太医院,有些事儿做起来就更方便了。之前你帮我办的事儿,丁大夫上任后也帮着打听打听,看看那药到底有效果没。”   “微臣明白,苏公公放心,”丁芪弯了弯腰。   这一年,京城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早。十一月中旬,偶尔卷起的寒风中已经带了雪花。   八爷府,八福晋由外而归,面上憔悴得紧,将身上的斗篷交给侍女后,就独自坐到了圆桌旁木木地发呆。   “福晋,”金环将手炉放进八福晋的怀中,“您也别太伤神了,就算安郡王的身体没法康复,不是还有其他舅舅吗?”   八福晋摇了摇头,嗓音略带沙哑地道,“我外祖受子孙连累,由亲王降为郡王,想是皇上已不看好安亲王一脉了。如今马尔浑舅舅病重,也不知皇上会不会让外祖家顺利承爵,若是再有追究——”   “福晋,您得当心自己的身子啊,”金环取来毛毯盖在八福晋的腿上,“再说,您还有贝勒爷呢。您是八贝勒的福晋,任谁也不敢小瞧了您。”   八福晋抿了抿唇,低下头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道,“这些天,贝勒爷还总往张氏那儿去吗?”   金环一愣,低下头道,“是,奴婢想,可能贝勒爷也想尽快开枝散叶,省得别人说福晋的闲话吧。”   “是吗……”八福晋转头看向窗外,略显憔悴的面容渐渐化去了所有表情。 第275章 子孙   康熙四十五年   十一月末,雍亲王府   苏伟带着两箱皮货进了诗玥的小院,絮儿将东西收下,引着苏伟一路进了内室。   “奴才给——”   “起来吧,咱们还讲究这个?”诗玥打断苏伟的问安,微笑着理了理发梢,“你快坐下歇歇,我又不贪你的东西,干嘛每次过来都大包小裹的。”   苏伟傻笑了两声,坐到圆桌旁的木凳上,“你放心,这些皮料都是我铺子上的,不过府里的账。眼看着入冬了,你也多做几件暖和衣服。”   “我每月的月例已经是用不了的用了,”诗玥轻轻勾起唇角,“我见你日日忙进忙出的,都是因着铺子上的事儿?”   “在京里做买卖也不容易,平时自是要多费点心的,”苏伟把帽子摘下放在一旁。   诗玥微微点头,捏着帕子掩了掩唇角,“那,你平日忙着外头的事儿,王爷身边都是谁伺候啊?”   “有张保他们,主子在外头都是傅鼐跟着,”苏伟眨了眨眼睛,随即有些奇怪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要跟我说?”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诗玥有些心不在焉地揉了揉手上的帕子,“现在王府里有了属官,你不用管得太多,也挺好。像是后院的事儿,有王妃、有长史,你那么忙……平日里还是多注意着王爷身边。”   “王爷身边?”苏伟歪了歪脑袋,“主子的安全你不用担心,我们这回都加倍防守了,绝不会再发生之前的事儿。”   “不是,我不是担心这个,”诗玥有些窘迫,垂下头沉吟了片刻,微微一笑道,“也是我爱胡思乱想了。这天气越来越冷,你在外头也多穿些,我还给你缝了件棉背心,一会儿你一起带回去。”   “诗玥,我——”苏伟面色一滞,刚想开口,只听外面一声,“奴婢给小主请安。”   “姐姐,”钮祜禄氏随着絮儿进了屋子,身后一个嬷嬷抱着二阿哥弘盼,“弘盼醒了就哭闹不休,一定是想着姐姐了。”   “奴才给小主请安,”苏伟一早就站到了门口,钮祜禄氏直直地进了内厅,一时倒没看到他。   “哎哟,苏公公在这儿啊,”钮祜禄氏拍了拍胸口,“我来姐姐这儿来惯了,都没顾着屋里有没有人。”   诗玥莞尔一笑,挪了挪榻子上的炕桌道,“快过来坐下,让我抱抱弘盼。之前我就托苏公公倒腾些软和的皮子,回头给弘盼做帽子,今儿苏公公是特意给送过来了。”   “那真是有劳苏公公了,”钮祜禄氏也没客气,转身坐到榻上,让乳母将弘盼递给诗玥,又回头问苏伟道,“王爷日日忙着,不知现在身体如何了?之前大病一场,今年冬天得尤为小心才是。”   “小主放心,王爷的身体,奴才们断不敢再有疏漏,”苏伟弯腰拱了拱手。   “苏公公办事,咱们自然是放心的,”钮祜禄氏接过絮儿递上的热茶,转头冲诗玥道,“之前钱氏那件事,苏公公处理得多妥当啊,亏咱们跟王妃还在那儿四处想辙呢。”   诗玥抿着唇角点了点头,轻轻垫了垫怀里的弘盼后,暗暗看了苏伟一眼。   “对了,今儿正好苏公公在这儿,”钮祜禄氏突然一拍巴掌道,“沈嬷嬷,把弘盼递给苏公公抱抱。”   苏伟一愣,连忙退后一步道,“奴才粗手粗脚的,实不敢碰着二阿哥,小主折煞奴才了。”   “苏公公说的哪儿的话,”钮祜禄氏莞尔一笑,“王爷不都是苏公公抱大的吗?弘盼一个小孩子有什么碰不得的?”   “妹妹,你又胡闹了,”诗玥看着沈嬷嬷把弘盼塞到全身僵硬的苏伟怀里,“苏公公到王爷身边时,王爷都快迁宫了,弘盼那么软,苏公公又没带过孩子,他哪抱得住啊?沈嬷嬷,快把二阿哥接过来。”   “誒,就让弘盼跟苏公公亲近亲近嘛,”钮祜禄氏抿着唇角转头道,“弘盼过了年就要满周岁了,长得可比一般孩子大多了。苏公公,您垫一垫,看有多重?”   “啊?垫?”苏伟麻着上半身,僵硬地低下头看着襁褓里的二阿哥,冲他吐了个大大的奶泡,心头蓦地一软。   “行啦,你别为难苏公公了,”诗玥捏了捏帕子,“快把弘盼递给我,孩子眼看着都困了。”   “就姐姐一味地惯着他,”钮祜禄氏这回倒没阻拦,看苏伟迈着僵尸步,把弘盼送到诗玥身边。   待苏伟告辞离开,弘盼已经酣然睡去。诗玥见苏伟走远了,使了个眼色,让絮儿带着伺候的奴才们退出了屋子。   “你这回又在琢磨什么啊?”诗玥小心地把孩子放到软垫上,“平白无故地非让苏公公抱一抱弘盼。”   “我有什么办法,”钮祜禄氏长叹口气,一反适才的明媚表情,“王妃给王爷生下了嫡子,日后的前程自是不用说。耿氏的三阿哥是早产,王爷怎么也要多关注些。反倒是我的弘盼,一转刚出生时的贵重,成了没人要的孩子……”   “你别胡思乱想,”诗玥拧紧了眉毛,“弘盼的出生对于咱们王府来说有多大意义,任谁都清楚。再说,他如今又是王爷的长子,以后的前程怎么也不会差的。”   “姐姐想得太简单了,”钮祜禄氏倚靠在身旁的迎枕上,“就因为弘盼是长子,不知会挡了多少人的道。我这个做额娘的,又只是个区区侍妾,若不给他找个扎实的依靠,日后肯定是步步维艰。”   “可,”诗玥抿了抿唇,“苏培盛到底是个奴才,你何必——”   “姐姐别再匡我了,”钮祜禄氏眉目一转,“苏培盛在咱们府中的地位,姐姐心里可比我清楚。不管他因何受王爷看重,弘盼跟他亲近些总没坏处的。我虽说进府晚,但也打听了不少从前的旧事。大格格当初就是苏培盛救回来的吧,我见苏培盛对茉雅奇总是更关注些。从幼时的教养嬷嬷到前几日的百花宴,苏培盛帮了茉雅奇多少啊。若没有他时时地照看着,就凭宋氏的本事,茉雅奇未必这么受王爷宠爱。”   诗玥沉默了片刻,轻叹了口气,“苏培盛是个心软的人,对王爷更是忠心不二,府里的小主子,哪个他都爱看顾着。”   “但对茉雅奇总是不同一些的,”钮祜禄氏正了正身子,“我想过了,等弘盼再大一大,我就向王爷祈求,让苏培盛做弘盼的谙达太监。”   “你要让苏培盛教养弘盼?”诗玥瞪大了眼睛。   “是啊,”钮祜禄氏点了点头,“我估计,凭王妃的性子肯定会挑一个规矩踏实的老太监,而耿氏一向低调,也不会跟我明着抢。弘盼到底是王爷的长子,我若是求了,王爷势必会——”   “王爷不会答应的,”诗玥直接打断钮祜禄氏的话,“你趁早绝了这个念头,你要是真说出来了,才是给弘盼找麻烦呢。”   “为什么?”钮祜禄氏不解地道,“给阿哥做谙达太监,对谁来说都是优差啊。我也不用他日日跟着弘盼,只要每天教一教规矩就行了,不会耽误伺候王爷的。”   “你就听我一句吧,我总不会害了弘盼,”诗玥语重心长地道,“再说,就算王妃、耿氏不会用苏培盛,但若你真的开了口,人家心里总要犯嘀咕。弘盼是王爷长子,你相信我,王爷不会忽略了他的。”   钮祜禄氏抿了抿唇,低头沉思了片刻,哑着嗓子道,“那我再考虑考虑……”   傍晚,四阿哥回到王府时,苏伟正抱着枕头在榻子上滚来滚去。   “干什么呢?”四阿哥脱了外袍坐到榻子上,“像个孩子似的,也不怕被人看见。”   苏伟仰着头看了一眼四阿哥,磨蹭磨蹭怀里的枕头道,“我今天抱到弘盼了,软绵绵的,还冲我吐了个泡泡呢。”   “弘盼?”四阿哥眨了眨眼睛,“你今天碰到钮祜禄氏了?”   “恩,”苏伟抱着枕头继续滚,“我今天在诗玥那儿,正好碰到钮祜禄小主抱着二阿哥过来,小主就让我抱抱弘盼,还让我垫一垫呢,我没敢——”   “你又跑到诗玥那儿干什么去了?”四阿哥皱起一双剑眉。   苏伟顿了顿,没理会某人醋意满满的问句,继续沉浸在莫名的兴奋里,“我好久没有抱过那么小的孩子了,第一次抱好像还是大格格刚出生的时候吧,不过也只抱了那么一次。你别看弘盼还是个婴儿,抱起来可是很有分量呢。”   “你又给我转移话题,”四阿哥脱了靴子躺到苏伟身边,“爷叫你没事儿少去西配院,你都知道府里现在乱七八糟的事儿一堆——”   “谁给你转移话题啦,”苏伟抬腿踹了四阿哥一脚,“我就是喜欢小孩子,你当初也是个小屁孩呢,就是都不给我抱。不过,你骑过我脖子。对了,你北巡喝醉时,好像答应过我长大后背我飞飞呢!”   四阿哥一愣,转头看着苏伟锃亮的大眼睛,“爷说过这话吗?醉话不算数的——”   “怎么不算数啊,”苏伟一个猛子蹦了起来,“你别以为我记性不好,你当初是酒醒了之后说的!我不管,你背我!”   “爷累了,今天早点睡吧,”四阿哥翻身下榻,准备进屋。   苏公公虎躯一震,朝着四阿哥的背就扑了过去,屋内顿时一阵乒乒乓乓,嬉笑哀嚎之声。守在门外的奴才们齐齐撇了头,心道今夜月色真好。   八爷府   同一片月色下,有人是独守空闺,有人是鸳鸯锦浪。   张氏的小院中,旖旎暧昧之声时不时地让在外厅守夜的侍女们红了脸庞。   卧房内,柳色的床纱一阵阵地晃动,床帐阴影下的喘息声越来越急促,张氏也再顾不得小家碧玉的含蓄,嘴角渐渐溢出破碎的呻吟声。   美妙的情致似乎渐入佳境,本该尊崇本能,维持一段时间的情之交融却在一阵诡异的抖动后戛然而止。原本暧昧羞赧的气氛,瞬间尴尬至极。   “王爷……”张氏抿了抿唇角,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您今日太累了,不如早些休息吧。”   八阿哥看了身下之人一眼,脸色有些苍白,“你也早点睡吧,爷回前头休息。”   “是,”张氏披了薄纱送走八阿哥,眉眼间颇带了些担心与忧虑。   一个难眠的夜晚,在辗转反侧中总算过去。   清晨,八阿哥从床榻上坐起时,身下少了某些自然反应,空落的厉害,一股强烈的不安猛地涌上了心头,“小荣子,把刘鹤叫过来!”   八阿哥的卧房内,弥漫着一种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刘鹤为八阿哥诊了脉,川子型的眉心挤成了深深的沟壑,“王爷,奴才还需为王爷针灸一次,才能有所确认。”   八阿哥没有开口,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刘鹤抿了抿唇,从药箱中取出银针,“王爷,此针下去有冲精之效,若是王爷有所反应,则只是一般的肾衰气弱,调养些日子便能恢复。若是此针下去,王爷没有反应,则……”   八阿哥目光寒凉,刘鹤没有再说下去,低下头专注下针。   一阵让人惊慌的沉默后,刘鹤连着他的药箱都被掀翻在地上。   “滚,你给我滚!”八阿哥面色铁青,一手撑着床榻,一手四处挥舞。   “贝勒爷,”小荣子连滚带爬地扑到床前,“贝勒爷息怒,您且听刘大夫把话说完啊。”   “贝勒爷,”刘鹤也慌张地爬了起来,跪在床前道,“贝勒爷,您的病绝不是平白无故地生出来的。这种症状,是药物所致。”   “药物?”八阿哥眼色恍惚,“是谁,是谁害我?”   “贝勒爷,奴才从您的玉尘上看,”刘鹤低下头,“这种药不像是内服所致,倒是由外接触更为可能。”   “由外?”八阿哥愣了愣。   小荣子眼珠一转,凑到八阿哥耳旁低语了几句。   八阿哥面色一寒,冷着嗓子道,“把张氏带来见我!” 第276章 八爷府大战   康熙四十五年   十一月末,八爷府   “主子,这是从张小主屋子里搜出来的,”小荣子将一只木盒打开呈给八阿哥过目,盒中摆了两只白色瓷瓶。   八阿哥扫了一眼,眼眸清冷,刘鹤皱了皱眉,拿出一只药瓶检验起来。   张氏瑟缩地跪在屋子当中,见刘鹤倒出了药粉,壮起胆子道,“爷,可是妾身犯了什么过错?这药粉是妾身调理身子用的,妾身只是想更好地伺候贝勒爷,想早日为贝勒爷开枝散叶——”   “住嘴!”八阿哥一声轻斥,打断张氏的话,沉下的脸色仿佛挂上了深冬的寒霜。   “刘大夫,怎么样?”小荣子压低了嗓音问道。   刘鹤细细尝验了药粉后,向八阿哥一拱手道,“贝勒爷,这药粉中确有伤身之物,初起不易察觉,但长时间接触过后,会慢慢渗入体内,掏空精气——”   “不可能,”张氏闻言身子一颤,“这药,这药绝对没问题的!刘大夫之前也检验过,他说这只是养身的药物,连媚药的成分都没有,怎么会伤身呢?”   八阿哥眉心一蹙,转头看向刘鹤道,“这是怎么回事?”   “回贝勒爷,奴才——”   “这药是妾身让人在乌拉那拉氏的院子里搜出来的,”福晋掀帘而入,冲八阿哥轻轻一福,“贝勒爷恕罪,妾身在后院听说您让人带走了张氏,还和您的身体有关,实在放不下心,就冒冒然地过来了。”   “福晋不用担心,”八阿哥抿了抿唇,眼眸微暗,“刘鹤发现得早,并没有什么大碍,只要稍加调养就是了。”   刘鹤看了八阿哥一眼,忙转身冲福晋行礼道,“是,贝勒爷只是伤了些精气,调养一些时日就能恢复了。”   “那就好,”八福晋抚了抚胸口,继而转头冲张氏叱喝道,“你好大的胆子,我已经明令禁止不许再用这种药物,你明知故犯不说,还伤了贝勒爷的身子!说,这药你是从哪儿得来的?是不是有人指使你谋害贝勒爷的?”   “没有,妾身绝不敢有谋害贝勒爷的心思,”张氏一头叩在地上,脸色瞬时惨白,“这药,这药是——”   八福晋双眼微眯,看了看吞吞吐吐的张氏,转头命令侍女道,“去把乌兰那拉氏带来!”   偏僻小院   “小主,小主,”绣香匆匆忙忙地跑进内室,“金环带着几个嬷嬷往咱们这儿来了。”   “总算是来了,”嘉仪团坐在软榻上,听了绣香的话放下穿了一半的璎珞,不紧不慢地擦了擦手,“熬了这么些日子可是等到今天了……”   “小主,”绣香扶着嘉仪下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不用担心,”嘉仪抿了抿唇角,“我初起还是害怕的,可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过得久了,就渐渐没有害怕的感觉了。能有个机会给自己出口气,哪怕是豁出命去,我也是高兴的……”   “乌拉那拉氏!”金环一把推开屋门,眉眼间尽是轻蔑,“贝勒爷和福晋招你去前院,这就跟我们走吧。”   嘉仪看了金环一眼,又扫了她身后的几个嬷嬷,微微勾起唇角道,“何必这般疾言厉色的,难道我还能拒绝吗?劳烦姑娘在前面引路了。”   金环轻哼了一声,转身率先走了。绣香扶着嘉仪出了院子,回身关门时摸了摸手上的红珊瑚珠串。   正院内厅   嘉仪跟着金环迈进屋门时,只见张氏瘫软在地上,身子不住地发抖,福晋与八贝勒站在两侧,刘鹤站在一张圆桌旁,桌上放着一只木盒,两枚白色瓷瓶。   “妾身乌拉那拉氏给贝勒爷请安,给福晋请——”   “跪下!”八福晋不等嘉仪福身,便厉声命令道。   嘉仪动作一顿,膝弯就被金环狠狠地踹了一脚,重重地摔到地上。   “福晋,妾身做错了什么?”嘉仪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嗓音都带着颤抖。   “做了什么?”八福晋冷冷一哼,示意金环把桌上的药瓶递给嘉仪,“这药是不是你的?”   嘉仪犹疑地接过药瓶,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后,慢慢点头道,“这好像确实是妾身之前用的药粉……”   “你倒是承认的痛快,”八福晋眯起双眼,“说,是不是你利用这药粉,指示张氏谋害贝勒爷?”   “什么?”嘉仪惊愕地瞪大眼睛,转头看了看一旁跪着的张氏,连连摇头道,“妾身怎么可能指示张氏?而且,这药粉早先不是都被福晋带走了吗?”   八福晋一愣,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八贝勒,随机猛地站起来道,“大胆!你这是想污蔑本福晋?来人啊!”   “等一下,”一直未再开口的八贝勒突然开口,“事情还未调查清楚,爷不会轻易怀疑福晋的,且听她把话说清楚。”   “爷,我——”八福晋有一瞬间的慌乱。   “贝勒爷明鉴,”嘉仪一头叩在地上,打断八福晋的解释,苍白着脸色道,“这药粉是妾身卖光了嫁妆才得来的,一共也只有这些。妾身愚钝,不得贝勒爷喜欢,日常寂寞,便起了用这闺中秘术再得贝勒爷垂青的荒谬心思……后来,被福晋发现,福晋就带人搜走了这些药粉。对了,当时,刘大夫也在,福晋还让他当场检验过。”   “贝勒爷,”刘鹤见状接过话头道,“奴才当时确实在场,只不过那时的药粉并没有伤身的成分,确实只是寻常的养身之物。”   “贝勒爷,”嘉仪紧紧抿着唇角,两行清泪顺着脸庞滑下,“妾身自问,自进府门后,从没有做过对不起贝勒爷的事。事到如今,妾身也只是想平安度日而已。药粉昂贵,被福晋搜走后,嘉仪已是孑然一身,别说指示张氏,就连给丫头们的赏赐都拿不出来。求贝勒爷明鉴,妾身再怎样低贱,也是正正经经地入了宗人府族谱的,别让背着一身莫须有的罪名去死——”   “够了!”八福晋面目铁青,指着嘉仪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人证物证俱在,你以为凭你几滴眼泪就能把罪名栽到本福晋身上吗?谁知道你当初买了多少药粉,谁能说准有没有几瓶漏网之鱼?还有,张氏!”八福晋转头瞪向张氏,“你给我交代清楚了,你用的药粉到底是哪里来的?是不是乌拉那拉氏给你的?”   张氏身子一抖,看了看福晋,又看了看嘉仪,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反倒是嘉仪一声轻笑,跌坐在地上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张氏、毛氏都是福晋接进府的,这偌大的贝勒府中,只有我是孤身一人。福晋想找人顶罪,只管下令就是,反正妾身的命早已没有价值了……”   “好了,”八阿哥看了八福晋一眼,淡然的目光又落到嘉仪身上,“你也起来说话吧,既然有刘鹤给你作证,爷自然不能错怪了你。”   “贝勒爷!”八福晋身形一晃,被金环及时扶住。   嘉仪撑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小荣子从旁看着,伸手搀了一把,嘉仪冲他轻轻一点头,依然是一脸的戚然。   “张氏,”八阿哥并未理会剑拔弩张的两人,直接看向张氏道,“爷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药粉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张氏僵着身子,浑浊的目光在福晋和乌拉那拉氏的身上一一扫过,却在碰触到嘉仪深不见底的双眸时微微一颤。   正堂屋外,绣香紧紧攥着手腕上的珊瑚珠串,一滴滴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绣香姑娘!”   绣香身子一颤,猛地回头,将身后的小太监吓了一跳。   “姑娘别怕,”小太监弯了弯唇角,递给绣香一杯茶,“我刚从里面出来的,刘鹤大夫给乌喇那拉氏格格做了证,贝勒爷看起来是相信了,小主是不会有事的。”   绣香微微一怔,抿了抿干燥的嘴唇道,“那张氏招出是谁指使了吗?”   “那倒还没有,”小太监摇了摇头,“我也就是进去送茶,没敢多呆,张氏都吓傻了,我出来时贝勒爷正问着呢。”   说完,小太监又往嘉仪耳旁凑了凑,压低嗓音道,“我看里面的情景,贝勒爷好像开始怀疑福晋了。”   绣香双眼一亮,慢慢放开了手中的珊瑚珠串。   正堂内厅,   “那药是,”张氏低垂着头,脸上已经一片灰败,“是妾身的丫头在花园里偶然发现的,妾身想应该是处理药粉的丫头妄想私藏,才把药粉埋在了山石后头……”   屋内的人一时静默,福晋看了金环一眼,金环紧忙着跪下身子道,“是奴婢疏忽了,奴婢本来吩咐丫头们把药粉沉浸荷塘的,谁知道——”   “谁知道会被有心人利用,”福晋接过话头,也俯下身子道,“贝勒爷,这件事一看就是有人故意策划的,为的就是让贝勒爷怀疑我,张氏不过是她的一个棋子,请贝勒爷明察。”   八阿哥蹙了蹙眉,看了看八福晋,又转头看了看嘉仪。   嘉仪慢慢跪下身子,嗓音沙哑,“妾身该说的都说了,福晋将药粉搜走后,妾身就一直在小院里禁足。若贝勒爷还是怀疑我,妾身也没什么法子再辩白了,请贝勒爷处置吧。”   八阿哥闭了闭眼睛,放在茶几上的手轻轻握了握,“你们都起来吧,没凭没据的,爷不能平白诬赖任何一个人。只是张氏,既然已经没什么好交代的,送她上路吧。”   “等等,”张氏身子一颤,惨白的脸色带着惊慌和一丝决绝,“贝勒爷不能杀我。”   八福晋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张氏抿了抿唇,垂下头道,“回禀贝勒爷,妾身这个月的月事没有来,虽然可能是月份尚浅,一时还看不出脉相。但是,妾身很可能怀了贝勒爷的骨肉了。”   八阿哥微微一愣,看向张氏的眼神带了些许探究。   刘鹤闻言,慌忙上前替张氏诊脉,屋内一时一阵静默。   “贝勒爷,”刘鹤诊脉完毕,冲八阿哥拱了拱手,“张氏的脉相还不清楚,但确有杂音。奴才建议,先将张氏关上一月,观察后再行处置。”   “刘大夫言之有理,”嘉仪抢在福晋之前开口道,“张氏虽然犯了大罪,但贝勒爷子嗣贵重,不如先让她生下孩子,再行处置。”   八福晋冷冷一哼,看向嘉仪的眼神带着鄙夷,“不过得了贝勒爷几句话,就真拿自己当半个主子了。张氏罪大恶极,就算是怀了孩子也不能姑息。贝勒爷身强力壮,以后还怕缺这一个子嗣吗?” 第277章 起作用了   康熙四十五年   十二月初,平安面馆   一个老实巴交的青壮汉子,挂着满身的面粉掀开后厨的门帘,冲坐在角落的女子道,“妹子,恩公来了。”   绣香慌忙起身,冲随后而入的两人深深一福道,“奴婢见过苏公公、李公公。”   “姑娘客气了,”苏伟摘下脑袋上的貂皮小帽,露出澄圆深邃的大眼睛,冲绣香灿然一笑,“这些日子也是辛苦姑娘了。”   “奴婢不敢,”绣香向后退了一步,低下头,耳根后透出些许红润。这位苏公公的气势派头,与八爷府那些要么低眉顺眼、佝偻着半个身子,要么张扬跋扈、借主子的身份耍威风的太监当真是大为不同。有些时候,绣香会误以为自己是在和哪位教养极好的高门公子说话,禁不住的羞赧害臊。   李英瞥了一眼春心萌动的小丫头,暗自撇了撇嘴,伸手给自家师父拉开长凳,又捡起被随意扔在桌上的暖帽扑了扑灰。   苏伟是没注意绣香的神态,俯身坐下后揉了揉后腰,冲绣香摆摆手道,“你也坐吧,这是在你家,有什么好拘谨的。”   绣香抿了抿唇,抬头看了苏伟一眼,倒没有再三推辞,轻轻坐到了方桌另一侧,“多谢苏公公帮我哥哥开起这间面馆。否则,只靠我的一点月例,连侄子入学的费用都付不起。”   苏伟弯了弯唇角,一手放在桌面上,“这本是我应承你的,有什么好谢的。你侄子既有科考的志向,也别耽误了孩子的前程。等回头有我认识的商队来了,便送你侄子南下,江南多文人学士,不怕找不到好老师。反是在京中,容易引人注意。”   “奴婢明白,”绣香连连点头,“奴婢绝不会给苏公公找麻烦的,一切但凭苏公公做主。”   苏伟微笑着点了点头,沉吟了片刻开口道,“我接了你的消息,八贝勒是当真没怀疑到嘉怡小主的身上?”   “没有,”绣香慌忙摇头,“这几天,贝勒爷对小主的态度大为改观,既让我们迁了院子,又赏了很多金银珠宝。反是福晋那儿,听说是娘家舅舅重病,回了安郡王府,一直没见人。”   苏伟抿了抿唇,略带深沉的目光慢慢扫过绣香手腕上的珊瑚珠串。   绣香身子一颤,将手串摘下,放到桌上,试探地开口道,“苏公公,我们小主没有遭到怀疑,肯定不会自寻死路地供出苏公公的。这手串,奴婢当是用不到了——”   苏伟轻声一笑,将手串推回到绣香身前,“你别怕,这不过是有备无患的一条后路罢了。如今,嘉怡小主能重得贝勒爷看重,日后与八福晋相争,于咱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自不会让好好一个姑娘香消玉殒的。只不过,八贝勒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苏伟轻轻勾起唇角,双眼微眯,那副神态,让站在一旁的小英子在冒冷汗之余大感眼熟。   “嘉怡小主的身份尴尬,又得罪了八福晋,这个时候决不能因一时的胜利而放松警惕,”苏伟继续道,“那个张氏如若真的怀了孩子,大可一用。有她的帮衬,你与小主也不至孤立无援。”   “可是,”绣香略一踌躇,“张氏伤了贝勒爷的身子,已是坐实了的。就算她有了身孕,十月怀胎一过,怕也难逃一死。”   “这个,就得看小主的手段了,人到生死关头,胆子就会大了很多,更何况是就要做母亲的人,”苏伟话音一顿,突然转问道,“八贝勒的身子到底伤的如何?那药起了多大作用?”   绣香抿了抿唇,压低声音道,“我听小主说,贝勒爷只是伤了精气,稍加调养便能恢复了。那药,也不知是不是从外而入,药性发的不够,好像没怎么起作用。”   苏伟皱起眉头,与小英子对视了一眼,回头冲绣香道,“嘉怡小主的地位刚刚开始稳定,一切还不宜操之过急。你便多帮我盯着八爷府后院,有什么事,来平安面馆留话就是。你的家人,我自会多加看顾。”   “是,多谢苏公公,”绣香起身,又朝苏伟福了一揖。   苏伟摆了摆手,也没再多耽误,从小英子手上接过帽子,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平安面馆。   “妹子,”壮汉见人走远,掀帘子进了后厨,“你这样在八爷府帮恩公办事,会不会有危险啊?”   绣香看了自家哥哥一眼,低下头,没有说话。   壮汉窘迫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到绣香跟前道,“要是有危险,咱们就不干了。你侄子能读成什么样就算什么样。你别因为你嫂子的几句酸话,把自己搭进去。”   绣香摇了摇头,将桌上的珊瑚手串又戴回腕子上,手指轻轻在珠子上划过,“哥哥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选择的余地。若不是苏公公,我和小主早就是一抔黄土了……”   八爷府   刘鹤为八阿哥诊完脉,又开了张新方子给小荣子。   八阿哥靠坐在软榻上,见刘鹤低垂着头,便冷下嗓音道,“爷的身子一直没有好转,你到底有几成把握?”   刘鹤身子一僵,慌忙跪下道,“贝勒爷恕罪,实在是此药太过霸道。药性解去容易,可贝勒爷的身子想要调养好,恐怕需要积年累月的——”   “混账!”八阿哥一手扫落药碗,目眦欲裂,“积年累月?你的积年累月是不是要本贝勒爷跟你耗上一辈子!”   “奴才不敢,”刘鹤连连叩首,“奴才学识浅薄,对此药毒疏于了解。好在奴才有两位老师在太医院任职,不如奴才——”   “不行,”八阿哥厉声打断刘鹤的话,“若是能召太医,我还用你作甚?爷的病,决不能透漏半分!”   “奴才明白,”刘鹤眼珠一动,“不如这样,奴才假托其他病人前往太医院问诊,绝不叫人怀疑到贝勒爷身上。”   八阿哥抿了抿唇,思索了片刻,转头吩咐小荣子道,“去找个底子干净的,把剩下的药粉用了。太医院的人都是人精,决不能马虎大意。”   “是,”小荣子俯身领命,送刘鹤出了正堂。   雍亲王府   穿了一身官服的丁芪被领到东小院,四阿哥靠在软榻上,神情慵懒。   “微臣拜见王爷,”丁芪将药箱放下,给四阿哥行了个规规矩矩的臣子之礼。   四阿哥弯起唇角笑了笑,将手中的古册放到一边,“本王都听苏培盛他们说了,你在太医院干的还不错,本王当初也是没有看错人。”   “王爷谬赞了,”丁芪拱了拱手,“微臣能有今天,多亏王爷提拔。无论微臣以后前程如何,微臣都不会忘记雍亲王府的恩情。”   四阿哥点了点头,坐正身子,将手腕放在茶桌上,“给爷把把脉吧,上次重病后,爷总是觉得疲累。”   “是,”丁芪连忙打开药箱,拿出腕枕,将四阿哥的手放在上头,细细地问起脉来。   一炷香后,丁芪俯下身子,“王爷大病一场,伤了些元气,还需进补一段时日。微臣再为王爷开几道药膳,所谓药补不如食补,从根子上补养,才好彻底祛除病气。”   四阿哥微微点头,看着丁芪拿出纸笔开药方,兀自踌躇了片刻开口道,“本王还有一事想问问你,这男子若是伤了子孙根,可有办法恢复?”   丁芪微微一愣,抬头看了四阿哥一眼,又慌忙垂下脑袋道,“回禀王爷,这能否恢复得具体看伤情如何,伤了多久,如何伤的。”   四阿哥抿了抿唇,眉头轻轻蹙起,“是自小伤的,就像太监们那种,但没有那么彻底,后来又长出些许,只是不比正常男子的能力。”   “这个,”丁芪略一思索,“若是自小伤的,怕就很难恢复了。而且,天长日久,人的身体已然阴阳平衡,若是妄自蓄阳,破了平衡,恐损寿数。”   “竟是这样……”四阿哥沉吟了片刻,又抬起头冲丁芪道,“今儿的事儿,只是本王随口一问,勿要向旁人提起。”   “微臣明白,”丁芪低头拱手。   傍晚,东小院书房内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苏伟拎着自己的貂皮小帽,杵在四阿哥的书桌前头。四阿哥一手端着茶碗,刚刚饮进的茶水含在口中,半天没咽下去。   小英子等了半天,没见四阿哥对自家师父的伟大壮举有任何反应,不禁好奇地在苏伟身后探出半颗脑袋。   谁想,电光火石间,身经百战的苏大公公直接蹲到了地上,四阿哥一口茶水喷出,将小英子浇了个透心凉。   屋子里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声,站在书架旁边的张保默默地领了还淌着茶水的小英子退到门外。   苏伟被笑得颇不好意思,甩着帽子挠挠后脑勺道,“你笑什么啊?我精心策划了那么久,你也不惊喜一下!”   “爷,爷惊喜,啊哈哈……”四阿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本王的苏公公,实在太厉害了……”   苏伟撇了撇嘴,一步一蹭地挪到四阿哥旁边,略带委屈地道,“可我棋差一招,那药性不够,没造成多大效果。”   “已经够了,”四阿哥好不容易忍住笑意,拍了拍苏伟的屁股道,“要是真没效果,依老八的性子,断不会为了一个还没影的孩子将张氏留下,也绝不会那么快就提拔乌喇那拉氏。就算他怀疑八福晋,大可再纳一位侧福晋进府,与八福晋分庭抗礼。提拔一个同样有嫌疑的乌喇那拉氏,不过是不想再节外生枝。所以,俱爷估计,你那药可能真起作用了。” 第278章 安郡王病逝   康熙四十五年   十二月初六,八爷府   一间偏僻的院落中,张氏靠在内室的软榻上,脸色沉郁,进出的奴婢们都闭紧了嘴,匆忙干完自己的活计后速速离去。   巧文见状,默默端出食盒中的药碗,试了试温度后走到榻前,“小主,这药再放凉些就该苦了,奴婢伺候您用了吧。”   张氏瞥了一眼药碗,又抬头看了看巧文,沙哑着嗓子道,“荷卉呢?”   巧文身子微微一僵,低下头道,“荷卉姐姐早几日就买通了婆子,到佛堂去伺候了。”   张氏沉默了片刻,轻声一笑,伸手接过药碗,未再多问。   “姐姐倒好生悠闲……”   随着一声笑语,张氏脸色一变,抬头只见乌拉那拉氏扶着侍女的手臂掀帘而入。   “你来干什么?”张氏将药碗递回巧文手中,神态蓦地冷峻起来。   “姐姐怎么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嘉怡自顾自地坐到软榻另一头,让尾随而来的侍女们把几只锦盒放到桌上,“妹妹是想着,近些日子福晋不在府中,无人照顾姐姐的身子,特地过来看看的,”说着扬手示意绣香,将盒子一一打开,“这些是阿胶是山东进贡来的,都是贝勒爷新赏下的,还有那血燕,平时很少见的品质——”   “行了,”张氏打断嘉怡的话,“我不稀罕你的东西,也不稀罕你来看我,带着你的阿胶燕窝赶紧滚吧!”   “你大胆!”   绣香刚想出言呵斥,便被嘉怡抬手制止,“我与姐姐说说话,你们都出去吧。”   “是,”绣香俯了俯身,带着一众侍婢走出了堂屋。巧文见状,看了两眼张氏,也跟着走了出去。   嘉怡捡起炕桌上的糕点嗅了嗅,微笑着对张氏道,“贝勒爷虽说命令下人们照看姐姐的胎,但这帮做奴才的总是犯懒懈怠。这点心如此油腻,怨不得姐姐没胃口。”   “你少假惺惺的了,”张氏眼角微湿,瞪向嘉怡的眼神仿佛淬了毒,“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从我碰巧看到绣香身上的药瓶开始,你便把我拉进这漩涡中,替你报复贝勒爷、报复福晋,最后还要替你顶罪!现在,我已经落到了这番下场,你还想怎么样?”   嘉怡摆弄着盘中的白糖糕,嘴角微微勾起,“姐姐既然如此聪慧,怎地不在贝勒爷面前一一陈情呢?凭福晋对我的怨憎,我的下场肯定不会比姐姐好的。”   张氏别过头,面色清冷,没有回答。   嘉怡一声轻笑,摘下帕子擦了擦手,“我来替姐姐回答吧。因为姐姐最清楚福晋的个性。当时,若福晋占了上风,即便姐姐说出实情,也是难逃一死,最多留个好听的身后名罢了。”   张氏抿了抿唇,嘉怡继续道,“可我就不同了。在那个屋子的三个人中,只有我,有救姐姐的可能。当然,也是姐姐有福气,身怀六甲,让妹妹有了由头替姐姐求情。”   张氏深吸了口气,慢慢转头看向乌拉那拉氏,嗓音低沉,“你为什么要害我?当初利用你的是福晋和毛氏,我没有丝毫参与,你为什么要算到我头上!”   “为什么?”嘉怡缓缓一笑,“当初,我也问过很多为什么。跟贝勒爷作对的是雍亲王,为什么要利用我?嫁给雍亲王的是我姑母,为什么要欺辱我?”   嘉怡扶着桌沿站起身,慢慢地走向窗口,“可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呢?若当真要追究原因,恐怕就是你毫无还手之力吧。”   张氏一眨不眨地盯着嘉怡,嘉怡转过身来冲张氏轻松一笑,“其实,姐姐比起我来,要幸运很多。不说,姐姐怀着贝勒爷的孩子,就是姐姐的娘家也好好地立在那儿。可我呢,担着乌拉那拉氏的名头,却再也回不到那个门庭中了……”   张氏抿了抿唇,沉默了片刻后抬头道,“你今天,到底是为何而来?”   嘉怡重又坐到软榻上,看向张氏的眼神带着一丝了然,“妹妹今天过来,其实只想问姐姐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张氏垂下头,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嘉怡目光悠远,理了理裙摆道,“瓜熟蒂落后,姐姐还想不想要自己这条命了?”   太医院   丁芪站在药架前,一遍遍试着自己的新方子。   另一边,两位年纪稍长的太医结伴而入。   “这药性若是浸淫久了,确实难以根除,”留着一缕羊尾须的严太医道,“更何况是从男根而入,肌体防御尤弱。”   “这点老夫也想到了,”花白着辫子的纪太医叹口气道,“只是我那徒弟医治的是八贝勒的得意门生,这若是治不好难以交代啊。否则,我也不会劳烦旧友为我费心。”   “哪的话,”严太医捋了捋胡须,眼光撇到药架前的身影道,“不如这样,我们问问丁芪。他虽入太医院不久,但雍亲王那场疫毒之症,他功不可没,连顾院判都被压了一头。这种散毒解药之学,你我想必不如他擅长。”   “这个……”纪太医稍有犹豫。   严太医见状,微微蹙起眉心,略一思索后试探道,“老友若是担心丁芪的背景,大可不跟他说明前因后果。只把药粉给他查验,看他能否制出好的方子。若是制出来了,你我再根据病患的身体稍加调节就是了。”   纪太医攥了攥袖中的药瓶,一点头道,“也罢,反是四爷、八爷间的龃龉,总不至牵扯到一个病患身上,也是我那徒弟太过战战兢兢了。”   严太医随之一笑,低下头时,眼眸中闪过一抹异色。   “丁太医,”两人走至药架前。   “哦,严太医,纪太医,”丁芪连忙放下药材,冲二人拱了拱手。   两人回礼,纪太医当先一步道,“老夫这有一事儿想麻烦丁太医,还望丁太医不要见怪。”   “纪太医请说,”丁芪微微低头。   纪仁将袖中的药瓶拿出,递给丁芪道,“老夫的一个患者,深受此药所害,药性入体,至精气不足,男根疲弱。不只难以再行房事,更难再有子嗣。老夫知道丁太医善解药毒,不只可否指点一二。”   丁芪闻言,接过药瓶轻轻一嗅,复又倒出药粉品了品,神色微动,低下头道,“此药成分复杂,丁某还需一些时日分析,不知纪太医的病患所在何处,可否让丁某一观?”   纪太医微微一愣,与严太医对视了一眼,浅笑道,“这药粉是老夫一徒弟送来的,患者并不在京中。只望有个粗浅的主体药方,其余的他自己再行琢磨即可。”   “原来如此,”丁芪抿了抿唇,微微一笑,“那还请纪太医给丁某一些时日,待丁某解出药性后,再与纪太医商议。”   “那是自然,劳烦丁太医了,”纪太医连连拱手,而后与严太医走出药堂。   丁芪见人走远,将药粉揣进袖中,捡了出宫的腰牌,往太医院外走去。   严太医正站在医典阁外的阴影处,见丁芪脚步匆匆,眉头轻蹙,指使了一个面生的小厮随后跟了上去。   四爷府   四阿哥坐在书桌后,翻看着宫里送来的奏章。   一间之隔的苏大公公正对着软榻上哭闹不休的三个小阿哥直挠头皮。   “乖,弘盼不哭,”苏伟抱起最大个的二阿哥晃荡来晃荡去,“奶也吃了,尿布也换了,为什么还哭……乖,弘盼你最大,给弟弟们做个榜样,不要哭了……”   小英子站在一旁,探头探脑地看。   苏伟双眼一瞪,朝小英子吼道,“看什么看?还不过来帮忙!”   小英子顿时把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不行,不行。王爷说,这孩子都是给师父哄得,徒弟不敢伸手。”   “你这个时候来听话劲儿了,”苏伟抬腿就要踹,本来刚止了哭声,正要陷入梦乡的二阿哥顿时又嚎了起来。   “天啊,”苏伟辫子都快立起来了,抱着弘盼直转圈,屋里一时又陷入阿哥三重奏之中。   “师祖,不是,苏公公,”小书子吴书来很不合时宜地冲进内厅,“王公公过来找你,萧公公也来找你,还有丁大——”   “没空,没空,没空,”苏伟一连气地打断小书子,“没看我正忙着吗?让他们哪凉快哪发芽!”   “可是,”小书子丝毫没注意到自家师父的频频眼色,依然执着道,“他们都问苏公公,我不知道——”   “就说我死了!”苏伟放下弘盼,又抱起弘昀,转头冲李英道,“你把炭盆搬远点,别熏着小主子们!”   小英子连忙去搬炭盆,又暗中冲小书子摆了摆手。   吴书来纠结地抓了抓头发,迈着小短腿朝外去了。   丁芪几人见到,连忙上前道,“苏公公呢?”   小书子眨了眨眼睛,双手食指对了半天道,“苏公公说他死了……”   等四阿哥处理完手头的事物,进了内厅时,屋里已经一片寂静。   累瘫了的苏公公,和三个孩子挤在软榻上,睡得鼾声四起。   四阿哥挨个看了看,坐在榻边笑了半天,招手叫过小英子道,“把孩子们都包好,给乳母们带回去吧,小心点儿别着凉了。”   “是,”小英子俯了俯身,叫了张保几人进来,将小主子们抱走了。   可怜苏公公还窝在迎枕后头,睡得今日不知是何日呢。   “主子,”张保匆匆而返,向四阿哥一行礼道,“傅大人带回消息,安郡王马尔浑病逝了。” 第279章 己所不欲   康熙四十五年   十二月初七,安郡王府   八福晋被金环搀扶着站在窗前,远远看着搭起的灵棚,满目忧伤。   “主子,这里风大,咱们还是到屋子里坐着吧,”金环给八福晋系了系斗篷,分外担忧地道。   八福晋摇了摇头,眼中泪光盈盈,“我自幼失去双亲,是外祖不嫌弃把我接进王府。幼时,祖父年纪大,事物又忙,都是几个舅舅照顾我。如今,我尚不能光耀门楣,亲人却都匆匆离去……”   “主子,”金环放轻了声音劝慰道,“郡王一向最疼您,您的孝心郡王都清楚。眼下,您得先顾好自己的身子,才能让王爷安心地走啊。”   八福晋捏着手帕擦了擦眼角,一手轻轻抚向胸口,“自从舅舅重病,我这心里一直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如今的安亲王一脉已经大不如前,可经不起折腾了。”   “主子是担心——”金环略有不解。   八福晋深吸了口气,目光飘向前院,“贝勒爷该是过来了吧?我见前几日,贝勒爷常跟景熙舅舅呆在一块儿。”   “奴婢遣人去问问,”金环扶着八福晋往内厅里走,“贝勒爷这些日子常在郡王府帮衬,可见贝勒爷对主子还是最为看重的,主子也该欣慰才是。”   八福晋抿了抿唇,慢慢低下头,眼中却并未见半分欣喜神色。   雍亲王府   苏伟从外头兴冲冲地回到东小院,一屁股倚到看书的四阿哥腿边,咧着嘴角道,“还真让你说着了,丁芪告诉我,八阿哥府上的大夫拖了太医问那种药粉的疗法,还借着一个门客的说辞。那个太医告诉丁芪,患者不仅难以人事,连子嗣都成问题了。这下我可替你报了大仇了,啊哈哈哈……”   很没形象的苏公公一边拍着四阿哥的胳膊,一边把自己笑成了一朵喇叭花。   四阿哥无语地放下书册,看了苏伟半天道,“爷早就告诉你了,你怎么现在还这么大反应。爷可是听说,老八后院的两个妾侍都有孕了。”   苏公公当即噎了一下,后又分外不满地瞪着四阿哥道,“那又怎么样?他要真想夺得高位,两个孩子怎么够?要是让朝臣知道,八阿哥伤了身子,不能再有子嗣,看还有谁会支持他?”   四阿哥看了苏伟一眼,神色有些暗淡,随即语气平和地道,“老八没有那么傻,而且爷也不打算用这样的方式打压他。会不会被人知道,看他的造化吧。”   “为什么?”苏伟扑腾扑腾地爬上榻子,一把扯过四阿哥手中的书册,“你知道我前前后后计划了多久吗?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用?成大事者理应不拘小节,你什么时候矫情起来了?”   四阿哥闭了闭眼睛,看了气呼呼的苏伟半天,轻轻一笑道,“胤禩不都得了教训吗?再说,这事要是闹大了,容易让你陷入危险。退一万步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爷不矫情,但有些事还是不碰为好。”   苏伟愣了半天,对那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是模糊不清,思考了半天,心里渐渐有了轮廓后,伸手指捅了捅四阿哥,“其实,你要是当了皇帝,后宫里也不可能就那么几个——”   “行啦,你很闲是不是?”四阿哥打断苏伟的话,“去把给安郡王的丧仪单子写出来。”   苏公公眨了眨眼睛,默默地下榻蹬靴,“我刚想起来,昨儿个王钦还——”   “你今晚是不是想和弘盼几个一起睡?”四阿哥头也没抬地道,“爷看你哄孩子哄得挺好,一会儿爷让张保把他们抱过来——”   “我写,我写,”苏伟撅着嘴,趿拉着鞋子小跑到书房拿了纸笔过来。   四阿哥瞥了他一眼道,“安郡王府是八福晋的外祖家,爷跟他们也没什么交情,寻常的丧礼就是。”   “我知道了,”苏伟咬着笔杆子,琢磨了半天,写下白绸布十匹。   四阿哥又抬了一下眼眉,轻描淡写地道,“但也别太小气了,咱们好歹是亲王府邸,让人看了笑话。”   苏伟瞪了四阿哥一眼,把刚写下的礼单团成一团,扔到身后的炭盆里。   十二月中旬,安郡王薨后,京中照例服丧二十一天。   虽然岳乐一脉曾遭贬斥,也不得康熙爷宠爱,但到底是太祖皇帝努尔哈赤之孙,朝中大臣未敢有丝毫轻视,往安郡王府吊唁的宗亲贵戚自是络绎不绝。   毓庆宫   太子从安郡王府归来,脸色沉郁。小初子端着热茶迈进内厅时,侍卫统领卫敏正跪在屋子当中。   “殿下,喝茶,”小初子将茶碗放到太子手边,转身走到太子身后站好。   卫敏悄悄抬头看了太子脸色,壮起胆子道,“请殿下恕罪,俱奴才所知,几位大人近来行动都颇为低调,绝无私下交接之事。奴才猜测,可能是因着安郡王病逝,大人们来往吊唁,应酬多了些许,才会传出闲话,让殿下误会。之前,殿下叮咛几位大人不可轻举妄动,奴才都一一转达。几位大人对殿下忠心耿耿,绝不会违背殿下旨意的。”   “最好不会,”太子端起茶碗,轻轻刮着茶末,嗓音异常清冷,“本殿入主东宫多年,对手下之人从来都是宽和以待,只因你们都曾是索相亲手提拔起来的。但是,本殿宽和,绝不代表本殿软弱可欺。”   太子抿了口茶,将茶碗放到桌上,微眯起双眼盯着卫敏道,“你告诉托合齐他们几个,再对本殿的命令阳奉阴违,别怪本殿心狠手辣,弃车保帅!”   卫敏身子一僵,慌忙叩首道,“奴才遵命,求殿下息怒!”   八爷府   刘鹤弓着身子,端了一碗漆黑的汤药进了八阿哥的书房。八阿哥看了一眼,挥手让几个门人退下。   “这些日子的汤药倒是有些效果,”八阿哥接过药碗,“爷要喝多久才可康复?”   “这个,”刘鹤低下头,踌躇了半晌道,“具体疗效还需观察,这方子也是奴才托了几位太医和民间大夫才研究出来的。对恢复贝勒爷雄风倒是有几分把握,只是贝勒爷伤身日久,以后怕难有子嗣……”   刘鹤说完便跪到了地上,八阿哥端着药碗看了他一眼,却并未发作,只仰头将汤药一饮而尽。   “贝勒爷,”看门的奴才匆匆而入,跪在门槛外道,“十四阿哥到了。”   八阿哥眼色一转,示意刘鹤先退下,举步走出门外。   十四阿哥迎面而来,看了刘鹤一眼,笑着冲八阿哥一拱手道,“弟弟搅扰了,不知八哥可方便收留弟弟一晚?”   “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八阿哥弯起唇角,搂着十四阿哥往屋里走,“八哥正愁没人喝酒呢,你来得恰是时候。”   胤禵笑了笑,跟着八阿哥进了堂屋,突然皱了皱鼻子道,“怎么一股子药味?八哥近来身体不适?”   “没有,”八阿哥摆手让十四阿哥坐下,“只不过近来事情繁杂,身体有些吃不消。福晋不放心,让人炖了些补品而已。”   “原来如此,”胤禵弯了弯唇角,“这次安郡王病逝,都是八哥在一手操办,朝中内外无不赞八哥贤良。要我说,八哥还是得多注意自己的身子,别因着这些事把自己闹病了才好。”   “胤禵说的是,八哥就是个爱操心的命,”八阿哥微笑着道。   奴才们送来热茶,胤禵端起茶碗,看了看并未有动作的八阿哥道,“对了,我这次来还带了些好茶叶来。是门人们进上的顶级君山银针,八哥一向喜好饮茶,不如今日咱们一起尝一尝?”   说完也不等八阿哥反应,便示意身边的小瑞子道,“去,跟着小厮们把爷带来的茶叶泡上一壶来。”   “是,”吕瑞利落地一打千儿,跟着奴才们往外而去。   八阿哥脸色未变,只抿了抿唇角道,“胤禵不是不爱饮茶吗?怎么今日这么好的兴致?”   十四阿哥弯了弯唇角,神态轻松地靠向椅背道,“就是因为弟弟不爱喝,才都给八哥送来了,免得暴殄天物。八哥爱茶,这回也帮弟弟品一品,看那些趋炎附势的有没有骗我不懂行当?”   “哪个敢骗你啊,若真有,八哥也帮你教训他,”八阿哥也笑着应道,只是那笑意未再深达眼底。   另一头,小瑞子端了泡好的君山银针上来,给八阿哥、十四阿哥各斟上了一碗。   十四阿哥慢慢刮着茶末,见八阿哥端起茶碗,看了看茶色,又轻嗅了嗅,才微微抿了一口道,“恩,好茶。”   十四阿哥笑了笑,也跟着低头轻抿了一口。   都统鄂善府邸   齐世武挥手扫掉桌上的茶碗,面目阴沉道,“我看太子是被屡次拘禁吓破了胆子,竟用这般话语威胁起咱们来了,他还以为是索相在世的时候呢?”   “请齐大人注意措辞,”耿额从旁道,“殿下是咱们的主子,就算偶有决策不清之时,也不该心有怨憎。”   齐世武看了耿额一眼,冷哼一声别过头。   上座的托合齐见状开口道,“你们也别恼,殿下自有殿下的顾虑。不过,殿下毕竟久居毓庆宫,对外面的形势难免疏于了解。此次,八贝勒操办安郡王丧仪一事,赢得满朝赞誉,不少宗亲有投靠八贝勒的趋势。就算殿下多有训斥,咱们也不能一味地作壁上观,否则迟早会任人宰割。”   “提督大人说的没错,”都统鄂善亦开口道,“不止八贝勒,就连雍亲王也在积极培养势力,连大理寺都有投靠之意。殿下若再一味推却,当初索相留下的势力就要被人吞噬殆尽了。”   托合齐点了点头,转而对尚跪在地上等候的卫敏道,“你且回去安抚殿下,只说我等誓死忠于殿下,绝不会违背殿下的旨意。其余的,均不可向殿下提起。”   “是,奴才遵命,”卫敏闻言,俯身离去。 第280章 亲王仪仗   康熙四十五年   十二月末,八爷府   一场大雪过后,原本清冷的花园中更添了几分萧索。   金环扶着八福晋在刚清扫的甬道上慢慢走着,言语间多带了几分担心道,“主子才刚从郡王府回来,去看望毛氏也不急在这一时啊?您都没有好好睡一觉……”   “我不累,”八福晋轻叹了口气,“总得看过才能放心,否则歇也歇不踏实。你要知道,现在咱们府上也不如从前安稳了——”   “姐姐,你看,那儿的梅花都开了……”   两人正说着,一声笑语打断八福晋的话,金环皱了皱眉,上前几步道,“谁在那儿?还不出来见过福晋!”   不远处的几株花枝被撩开,露出嘉怡宛若桃李的笑脸和张氏温和的面容。   “原是福晋在这儿,妾身们冒昧了,给福晋请安,”嘉怡与张氏一先一后地走到福晋跟前,缓缓一礼。   八福晋面色渐沉,目光阴冷地扫过两人,最后落到张氏身上道,“你怎么在这儿?谁准你出院子的?”   张氏身子一颤,垂下头,没敢吭声。   嘉怡见状上前一步,俯身道,“还请福晋恕罪,是妾身惦记张姐姐肚里的孩子,想她日日闷在屋里对胎儿不好,才求了贝勒爷,准许姐姐出来走走的。”   八福晋冷哼一声,瞥了一眼嘉怡道,“我平日倒小看你了。怎么?以为耍了些阴谋诡计,夺得了贝勒爷的几分看重,本福晋就奈何不了你了?”   嘉怡莞尔一笑,略略低头道,“妾身惶恐,福晋是这贝勒府的女主子,妾身哪敢跟您耍什么阴谋诡计啊?福晋若是见不得张姐姐在外走动,妾身陪着姐姐回去就是了。”   “站住!”八福晋凤眼一眯,微扬起头道,“乌拉那拉氏,你以后只管好自己的事就够了。不准再接近张氏,张氏的胎儿也不用你操心,否则别怪本福晋治你谋害贝勒爷子嗣之罪。”   嘉仪闻言,轻转回头道,“福晋何出此言?妾身看顾张姐姐的胎儿,是得了贝勒爷允准的。若妾身有谋害贝勒爷子嗣的心思,贝勒爷又怎么会把如此重任托付于我?”   “贝勒爷让格格照顾张小主是因为我们福晋不在,”金环见状从旁插嘴道,“如今,我们福晋回来了,自是用不着格格再辛苦了。更何况,格格年轻识浅,本也不适合照顾有孕之人。”   “我不适合?”嘉仪斜睨了金环一眼,勾起唇角看向八福晋道,“若说不适合,福晋才是最不适合的那个吧?”   八福晋面目一寒,金环上前一步道,“小主这话,胆子也太大了吧——”   “我不过就事论事而已,”嘉仪打断金环的呵斥,面向八福晋道,“福晋新丧在身,对胎儿难免有所冲撞。莫说刚怀了孩子的张姐姐,就是毛氏那儿,福晋都不宜常去。否则,真有个好歹,怕是福晋也不好对贝勒爷交代吧。”   “你——”金环又想上前,被八福晋扬手制止。   “真是一幅伶牙俐齿的嘴啊,”八福晋浅笑着,走到嘉仪身旁,“本福晋在这贝勒府里也是呆得闷了,就让你好好闹上一出又何妨?”   嘉仪敛去了面上的笑意,八福晋压低了嗓音继续道,“不过,你记着,你还能在本福晋眼前活蹦乱跳的,只是因为贝勒爷还用得着你罢了。若是哪天贝勒爷厌了,本福晋一准让你后悔,活着迈进八爷府的大门。”   嘉仪的身子微微一僵,末了轻巧地后退一步,俯下身子道,“妾身谨遵福晋教诲。”   八福晋狠狠地瞥了嘉仪一眼,扶着金环的手臂走远了。   张氏见状,面带愁容地走到嘉仪跟前道,“你何苦跟福晋正面相争?如今,她知道你我二人走得近,我这孩子——”   “姐姐放心吧,”嘉仪回身扶住张氏,“你我与福晋闹的越凶,她越不敢动姐姐的肚子。贝勒爷深知你我在后院风雨飘摇的地位,若是姐姐有个万一,贝勒爷头一个怀疑的就是福晋。福晋又不傻,不会做这种自掘坟墓的事的。”   张氏抿了抿唇,略略地点了点头,低头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小腹。   转眼,年关即临。   风云动荡的康熙四十五年,在安郡王的丧幕下终于缓缓而过。   这一年中,若说京城最大的变化,莫过于皇子各派间的势力涨落。   太子历经大起大落,重新入主毓庆宫。手下之人分掌六部,更遥握西北兵权,实力似乎不弱于前。相反,以往风头鼎盛的直郡王,被削爵圈禁,手中实力尽被瓦解,彻底失去了夺嫡的资格。   而一直受朝臣看重的八贝勒,历经群臣保奏,巫蛊之罪,最终未得晋封。然其贤名未减,八面玲珑的处事方式,颇受朝臣推崇,即便远在江南,八贝勒的声望也如日中天。   当太子重入毓庆宫时,康熙爷大封皇爵,京中一下多了三座亲王府邸。其中,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雍亲王府了。   不说,康熙爷对雍亲王的看重。就说在朝臣中间,雍亲王的威望也与日俱增。在随太子处理内阁政事之时,经雍亲王处理的奏折,一概无人情可讲,俱秉公直断,辣手无情。若说,朝臣对八贝勒的是亲近推崇,对雍亲王的就是恐惧敬仰了。而雍亲王手中的实力,一直让人模糊不清,似乎除了门下之人,再无权臣支持。但是,雍亲王在朝堂的影响力,却渐渐地不容小觑起来。   除此三人之外,诚亲王虽年长,但除了一本《古今图书集成》,在朝堂上再无建树。只有若干文人出入诚亲王府,帮助诚亲王继续著书立说。   恒亲王、淳郡王平日里行事低调,很少参与朝堂上的派系之争。九贝子胤禟热衷于经商赚钱,常与十阿哥敦郡王在京中横行霸道,为此经常受康熙爷斥责。   余下的小阿哥中,十三爷虽从行宫回京,但未得爵位,似乎也不再受康熙爷重视。反倒十四贝子,虽然几次冲撞康熙爷,但颇受康熙爷疼宠,即便已出宫建府,平日里的赏赐还是络绎不绝。   康熙四十六年,正月十八   几盏硕大的红灯笼在刚过了元宵的长街上,也颇引人瞩目,“西来顺”三个大字在房檐下闪着暗沉沉的金光。   季鸿德陪着苏伟在修饰一新的店铺内里外巡视,除这一家本店外,京城各大集市还有三家分店在这一天同时开张。   季鸿德看了看门外看热闹的过往客商,略带担心地道,“小的听说敦郡王也解了禁足了,咱们这么大张旗鼓地四家店同时开业,会不会又惹了人家忌讳啊?”   “怕什么?”苏伟理了理自己的衣领,仰首往门外走去。“敦郡王火烧西来顺,就是为了报复咱们主子。咱们要是一直龟缩着不敢开张,岂不是让人以为雍亲王府怕了敦郡王了。所以,咱们不仅要开,还要声势浩大地开。”   苏伟挺着胸膛走到门外,一派指点江山的劲头,“吉时已到,迎财神!”   六挂大鞭从二楼垂到地下,乒乒乓乓地响了一刻钟。季鸿德堆了满脸的笑意,站在台阶上拱手拱了半天,愣是一个进屋的都没有。   苏伟呆了半晌,连忙吩咐小厮高声喊道,“为庆祝本店重新开张,今日过往客商,饭资全免!”   小厮喊哑了嗓子,却只有零星几个客人,与当初西来顺第一次开业时的盛况相差甚远。   苏伟急的直转圈圈,季鸿德在人群里绕了一圈后小跑到苏伟身边,“财东,咱们西来顺着火的事儿已经在附近传遍了,大家都说咱们是得罪了什么人,生怕引火烧身,所以才不敢进门。”   苏伟懊恼地一拍帽子,他把这事儿给忘了,九阿哥、十阿哥知道西来顺背后有雍亲王,过往的百姓们可不知道。他们只见到了西来顺的冲天大火,和顺天府的无声无息。   “财东,咱们怎么办啊?这才第一天,估计其他几间分店也好不到哪儿去,民间传这种事儿传的可快了。”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苏伟拍着脑门转圈圈,眼看着人群渐渐有散开的趋势,店里的伙计们都开始叹气。   “咚!咚!”正在西来顺外一片愁云惨雾时,不知何处传来一阵锣声。   接连十三下铜锣响后,苏伟猛地一抬头,跑到路中间。   远远看去,两行亲卫开路,当中一座银顶黄盖红帏软轿,上头是一柄暗黄色曲柄盖,后有红罗伞扇各二。   轿子前头有典仪捧着吾仗、立瓜、卧瓜、骨朵。四匹骏马头前引路,前有从官十人,后有随侍六人。   众亲卫前头,一人手持铜锣,连敲十三下后,高声喊道,“亲王驾临,大小文武官吏军民人等退避!”   苏伟瞪着铜铃大的眼睛,看着迎风招展的一个“雍”字越走越近。   “苏公公,苏公公,”季鸿德小跑到苏伟身后,拉着他的衣摆往后退。   苏伟惊醒过来左右看看,原本围成一个圈的看客们都退到了长街两旁,带着惊疑与好奇看着亲王仪仗逐渐走近。   苏伟脑子转了几圈,连忙招呼店内众人跪在台阶两侧,迎亲王仪仗。   在一众看客越瞪越大的目光中,那座银顶黄盖红帏软轿正正当当地停在了西来顺门口。   轿帘掀开,四阿哥并未着朝服,但也是一身杏黄色蟒袍,配上红色朱帏貂绒软帽,腰间坠着盘龙鱼纹玉佩,端得是贵不可言。   苏伟跪在众人当中,只看到一双漆黑云纹锦靴停在了自己前头,还未裂开嘴,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胳膊,将他当众拉了起来。   苏伟翘着嘴角看着自家爷,四阿哥横了他一眼,昂首迈进大门,苏伟连忙甩着尾巴跟上。   季鸿德随后一挥手道,“关门,关门,大家想光顾的,明天请早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仪仗是亲王在京中行走时的仪仗,大型典礼时的仪仗会更为复杂。那个立瓜、卧瓜,就是个瓜的形状,外面涂以金漆,下面好像有跟棍,让人捧着。骨朵本来是个武器来着,也是一根棍上面一个圆圆的东西,有的带刺。另外,亲王可以穿龙袍的其实,只是不能穿明黄色,但是可以有杏黄色和暗黄色。其实龙和蟒的区别到现在也不是分的很清楚,普遍是认为龙有五爪,蟒有四爪。但我要是说四爷现在穿一身龙袍出来了,肯定会让大家觉得奇怪的,所以常服还是穿蟒袍吧~~~~ 第281章 探听消息   康熙四十六年   正月十八,西来顺   包房里,季鸿德领着伙计们,一连送了三趟才算完事儿。原本清冷的大厅,此时也人声鼎沸,随仪仗而来的从官典卫,都得了王爷恩准,占了桌子烫酒涮肉,在这寒冬腊月里,此一趟倒是优差了。   四阿哥从锅里捞了鲜嫩的兔肉放进嘴里,苏公公拄着下巴,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   “高兴了?”四阿哥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温热的菊花饮。   “恩,”苏伟老老实实地答着,自己也端起酒杯跟四阿哥碰了一下,“我已经看到成群结队的银子往荷包里飞了。”   四阿哥瞪了他一眼,夹了块儿白鱼肉片放进苏伟碗里,“别光喝酒,吃点东西,一会儿闹了肚子,晚上还是爷跟着遭罪。”   苏伟咧了咧嘴角,随即又挺着胸脯道,“主子的仪仗太威风了,我起初听见十三声锣响,还以为是其他王爷呢。”   四阿哥轻笑一声,转过头道,“当初爷迎了仪仗回来,是谁说那大伞小伞,窝瓜冬瓜的,一看就扰民的?现在得了好处了,论起爷的威风来了?”   苏伟扁了扁嘴,挠着后脑勺道,“爷一向低调嘛,以前贝勒的仪仗也没用过几次。这一次会不会太声势浩大了,回头让御史弹劾了怎么办?”   “你当御史像你这么闲呢?”四阿哥伸手把苏伟的凳子拽到身边,苏伟在凳子上晃了两晃,“回头让人把你帽子上的封毛做得厚一点,耳朵都冻红了。”   苏伟揉了揉自己的耳朵,点点头。   四阿哥弯起唇角道,“这一回,也就是让人知道西来顺跟爷的关系。爷用的是京中行走的仪仗,到自己的铺子里吃顿饭,又有什么打紧?只是日后,你这里,少不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人来攀关系,打听消息就是了。”   “那个不怕,”苏伟夹起一筷子白菜,见自己的碗离得远了,到四阿哥的碗里蘸蘸,“等我把他们的荷包掏空了,再让人扔出去就行了。”   “主子,”两人正说着,张保躬身而入,递给四阿哥一封信,“傅鼐大人递上来的。”   四阿哥放下筷子,擦了擦手,接过信封,苏伟好信儿地探头去看,只见信头上写着,“罪臣马齐请雍亲王安。”   四阿哥嘴角微弯,苏伟瞪大了眼睛道,“这个马齐总算肯接招了,不枉咱们费了那么长时间的劲,我还以为他在八贝勒的监管下挺舒服的呢。”   “马齐是有实才之人,”四阿哥继续看着信笺道,“他任左都御史时,就与理藩院尚书同列议政大臣。当初大清与俄勘定边界,也只有他敢上书称,理藩院所有文书,除满蒙文字外,还应以汉字书写,用以留存后世。群臣保奏之事,他确实是被牵累的。皇阿玛那儿估计也是气他没有听从圣旨,置身事外罢了。权当用他做个筏子,要不了多久,就该重回朝堂了。”   “一家人贬的贬,关的关,”苏伟将片好的兔肉放进刚滚起来的鸡汤里,“就算重新出仕了,估计也得憋口气在心里。”   “他要是不憋口气,爷还拉拢不到他呢,”四阿哥看着信笺眉头渐渐蹙起,“当年,皇阿玛第一次亲征噶尔丹,他与大学士阿兰泰、尚书佛伦等人为首,分三班值宿紫禁城,辅佐二哥理政。阿兰泰支持太子,佛伦支持大哥,只有马齐,像块茅坑里的石头,任索相、明相如何威逼利诱,就是不倒向任何一方。如今对于胤禩,他估计也是厌恶透了。”   苏伟嚼着兔肉,见四阿哥放下信笺,眉头紧锁,似乎有了麻烦事儿,“怎么了?马齐还是不肯投诚吗?”   四阿哥摇了摇头,“不是马齐的问题,是他信中向爷提起的一件事儿。安郡王丧仪期间,马尔浑手下的辛者库都统雅图跟齐世武几个常有来往,安郡王府似乎毫不知情。”   “一个是八贝勒外戚,一个是太子心腹,”苏伟咬着手指头思索,“这是太子那边要窝里反,还是八贝勒后院要起火啊?”   “都说不准,”四阿哥慢慢端起酒杯,“不过老八一向心细,安郡王丧仪又是他全权负责的,若说他对雅图亲近太子一派之事全然不知我却不太相信。”   苏伟呆了半晌,突然冒出一头冷汗道,“可别是太子跟八阿哥联手,要对付咱们吧?”   四阿哥看了苏伟一眼,没有作声。天家之事,万种可能,即便今天不是,也总有是的那一天。   雍亲王府   出了腊月,不用再日日赶到宫里去,福晋难得邀了西配院各位小主在自己屋里饮宴。   屋里滚着地龙,烧着炭盆,很是暖和。福晋叫人在内室地上铺了张厚厚的毛毡子,三个小阿哥被摆到一处咿咿呀呀地滚作一团。   看着孩子们热闹,李氏拉着伊尔哈的手道,“这孩子如今也爱美了,妾身还得厚着脸皮央福晋给好生做几套衣裳呢。”   福晋也是难得地开颜,伸手拉过一旁的茉雅琦道,“不用你说,我也早惦记着了,不只衣服,这装点头面都得打起来了。格格们都开始有了应酬,咱们王爷的两颗明珠可不能落了下乘去。”   “福晋,”伊尔哈眼眸亮了亮,冲福晋俯了俯身道,“女儿和姐姐能不能也在府里摆小宴,招待一些姐妹来玩?”   福晋闻言勾起唇角道,“当然可以,如今建府的皇嗣里,除了你们大皇叔那儿,也就咱们家的女儿长成了。你们两个做东,拜拜花宴,也是给你们阿玛长脸。”   伊尔哈一听,连忙拍起巴掌,叫李氏点了额头道,“也就是福晋宠着你,人家的格格哪像你这样活蹦乱跳的。”   茉雅琦抿起唇角道,“妹妹虽然活泼,但规矩从不出错,李额娘倒不用担心,”又转过头冲福晋道,“等入了春,我和妹妹拟了邀请的单子来给福晋看。”   福晋微笑着点了点头,一屋子热热闹闹的,只年氏坐在一旁,消无声息地盯着几个小阿哥看。   耿氏看了看自家的弘时,温和着开口道,“这些日子王爷倒是很惦记几个小阿哥,时常叫人抱了去看。”   “可不是,”钮祜禄氏插嘴道,“也不叫乳母嬷嬷们跟着,就单那么抱了去,这三个凑到一处都能把房顶掀开,倒不知王爷是怎么哄的,偏那东小院跟铁桶似的,一点儿信儿都透不出来。”   诗玥闻言抿了抿唇,压了嗓子开口道,“王爷身边那么多伺候的,还能照顾不好几个孩子?想是王爷忙着政事,不便嬷嬷乳母们来来往往的。我倒觉得几个孩子常玩在一处是好的,等长大了就更亲近了。”   “诗玥说的是,”福晋微微弯了弯唇角,“王爷事忙,也是惦记几个孩子,等长到七八岁了,就该都搬到前院去了,咱们也没什么好操心的。”   福晋既这样说了,大家也都不再多提,待用过午膳后,便各自告辞离去了。   诗瑶着人撤了席面,进到内厅时,见着福晋倚在踏上,秀眉紧锁,便试探着上前道,“福晋可是想着刚才钮祜禄小主的话?”   福晋看了诗瑶一眼,长叹口气道,“我与王爷说是夫妻,其实还不如陌路人,他那个院子防的那么严,也不知是防着外人,还是防着我。”   诗瑶抿了抿唇,上前一步道,“福晋别瞎想了,王爷做的都是大事,自然得防着隔墙有耳,哪跟福晋有什么关系呢?”   福晋摇了摇头,思忖片刻开口道,“我之前让你找人盯着苏培盛,你安排了没有?”   诗瑶一愣,垂下头道,“早先是安排了的,可后来苏公公清了府中一大批奴才,奴婢看中的几个都叫先后赶出去了。”   福晋冷哼一声,别过头道,“再去安排,找个机灵的,东小院那么多人伺候,还能各个都守口如瓶?”   “是,”诗瑶俯了俯身,末了上前一步道,“福晋,咱们吃过那苏公公的亏了,王爷对他实在不一般。您才生了三阿哥,依奴婢看,还是先等一等——”   “你不懂,”福晋打断诗瑶的话,“正是因为弘昀,我才不能再等了。王爷一下子有了三个儿子,我家里又出了嘉怡那码子事儿,佳晖虽是个一等侍卫,却明摆着不受重视。我若再不硬气点儿,让一帮太监给架空了,以后弘昀在府中要如何立足?”   过了年节,京城的天气渐渐有了暖意。   苏伟曾经的师父贾进禄日日领了一帮小太监,倒也颇为忙碌。不为别的,这些小太监都是为着府里的小主子们准备的,规矩上是一点都差不得。   跟了李英的小书子,因为有一个不太靠谱的师祖,也日日被遣过来,跟着贾公公一块儿训练。   其他小太监们倒颇羡慕能出入东小院的小书子,平日里总好问东问西,可怜小书子长了个石头脑袋,问什么都说不晓得。   这一日,刚刚进了二月,扫过东小院的门口,小书子就带了个烧饼往贾进禄那儿去了。   刚出了个垂花拱门,便被一个门房管事给拦住了,“吴公公饿不饿?小的这有热乎的茴香馅儿包子。”   小书子睁大了眼睛,看着那门房掏出个油纸包,重重地咽了口唾沫。 第282章 打死不论   康熙四十六年   二月初,雍亲王府   一大清早,小书子被门房管事包茂才堵在了垂花门外。   两个冒着香气儿的茴香馅儿包子在吴书来眼前晃来晃去。包茂才也是个有几分机灵的人,在东小院外踅摸了好久,才盯上了小书子。一个六七岁的娃娃,还是出了名的爱吃,想从他这儿打听出什么来应该不难。   包茂才把包子塞进小书子手里,看他低头咬了一口,才微笑着道,“吴公公,平时在东小院伺候很辛苦吧?”   “不辛苦,”小书子鼓着腮帮子,嚼啊嚼,嚼啊嚼……   包茂才等了半晌,没等到下句,只得又低头问道,“平日里都是谁给王爷值夜啊?您师父李公公多少天轮上一次?”   “不晓得,”小书子打了嗝,眉头微微皱起,低头咬了一口,又继续嚼啊嚼,嚼啊嚼……   包茂才左右看了看,将小书子往门廊后头拉了拉,略有些焦躁地道,“那苏公公多久值一次夜啊?东小院后头就他一个人住着吗?”   小书子不再嚼了,抬头看着包茂才,包茂才这才注意到,这么一会子工夫,他已经吃掉一个包子了,“额,吴公公,这——”   小书子把剩下的一个包子塞回给包茂才,又把自己揣在怀里的烧饼拿出来放到包茂才手上,“这个当抵你的包子了,猪肉馅儿的呢,可香了,其实我不大爱吃素的。”   包茂才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小书子转身想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对了,我师父说,王爷身边的事儿不许随便打听。你今天问的话,我回头要告诉我师父的。”   包茂才一惊,刚想解释,小书子已经掉转头蹦蹦哒哒地走远了。   不远的山石后头,闪出一个人影来,却是一直管着门房的萧二格。   萧二格看着小书子的背影,圆头圆脑的身形,顶着个大盖帽,看起来呆呆笨笨的,却步步都迈得踏实。恍惚间,倒让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与他一起初进承乾宫时那人的模样……   包茂才还捧着包子和烧饼僵在原地,二月的风带着冰丝儿,将他从头到脚吹得透心凉。   “茂才兄弟,”萧二格嘴角一歪,上前一步搭上包茂才的肩膀,“咱们找个地方聊聊吧……”   八爷府   眼看着到了晌午,毛氏送走了来看她的八福晋和诊脉的大夫,略有疲惫地扶着腰侧往屋内走。   侍女瑞珠搀着她的手臂,语带抱怨道,“小主月份都这样大了,阖该小心些,日日陪着福晋说话,可不要累了。”   “福晋一味儿惦记我肚里的孩子,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毛氏慢慢坐到软榻上,“如今府里不比往常,她心里也是不安稳啊……”   “那福晋也该注意些,”瑞珠蹲到脚榻上,替毛氏捶腿,“您还有一个多月就要临产了,她刚出了孝,万一有了冲撞——”   “住嘴,这话也是你能说的?”毛氏瞪了瑞珠一眼,瑞珠慌忙垂了头。   毛氏自往迎枕上靠去,一手轻轻在凸起的小腹上划过,“我现在只盼望这一胎是个男孩儿,否则福晋那儿真是不好交代啊。”   瑞珠抿了抿唇,又往前凑了两步,压低嗓音道,“小主,我听说贝勒爷给西边那位请封侧福晋了。”   “真的?”毛氏一愣。   瑞珠连连点头,“就连张氏都被赏了不少东西,估计之前那事儿,贝勒爷也不准备追究了。”   毛氏蹙起眉头,沉吟了片刻后微微翘起嘴角,“这对咱们来说,说不准是件好事儿呢,福晋的处境越艰难,就越是用得到我……”   傍晚,雍亲王府   “包茂才……”苏伟坐在东小院的亭子里,皱着眉头想了半天。   张起麟暗暗翻了个白眼道,“你别想了,是个后院门房的管事,在萧二格手底下做事的。”   “那人倒是个会推脱的,”张保接过话茬道,“萧二格问他时只说是自己想往东小院伺候,回头要送他到暗房那儿,才说是后院一个嬷嬷让他问的。”   “难就难在那个嬷嬷在福晋院里当差,”张起麟苦了脸道,“我看十有八九又是奔着你来的。”   苏伟垂了脑袋,闷了半天才道,“我就说我不管府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都是那个甩手掌柜的非让我参合!”   “恐怕不只那么简单,”张保缓了口气道,“这么多年,府里有个大事小情大家都习惯找你解决,福晋一直没能真正掌权。如今府里又有了长史,一众属官,就连后院一点胭脂水粉的用项都是从前院支了才到后院库里去的,福晋怎能甘愿?”   “我又没把着库房,”苏伟虎着脸道,“银钱的事儿都是账房和王钦他们看着的,现在又有专门的司库,我顶多帮主子看看账本——”   张保还想再说,却终是咽下了。   这事儿若真论起来,苏伟还确实是冤枉的,从正三所到四爷府,他从没坐过大总管一类的职务,只要有人能用,他一准儿推脱出去。只主子不准他一味躲懒,下头报上的账册,都让他帮着看,有什么话也都让他代着办。   这么多年下来,苏培盛的名头是太响了。所有奴才都只当他是王爷跟前最受宠的太监,甭管是什么职位,只要他张口了,就是他说了算。   结果到最后,苏培盛的一味躲懒在后院主子眼里是一点用没有,反倒顶了王钦几个,成了手把重权的头一号人物。其实,怪来怪去,还是因着他们主子的一心宠爱,这份疼宠甭管怎么遮掩,到底闪了不少人的眼睛。   “福晋也不是要手把手地捂着库房,底下人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张起麟开口道,“只不过这总要有个做主子的章程,这事儿说不准还得王爷出面才合适。”   苏伟扁了扁嘴,垂下脑袋不再说话……   四阿哥回到王府时,他们家苏公公正大字型趴在床上。四阿哥自己换了衣服,吃了点心,喝了茶,又洗了澡,苏公公还是那个姿势。   “这是怎么了?”四阿哥把苏伟往里头推了推,“给爷让点儿地方,又谁惹到你了?还是你那铺子有人找麻烦了?”   苏伟没搭理他,只伸长了手脚把床占住一大半,四阿哥推他,他就踹回去。   “你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四阿哥探手进去掐他腰上的肉,“小时候还给爷盖盖被子,拉拉帐子,现在爷都天天自己伺候自己了,你还给爷甩脸子?”   苏伟哼了一声,收回手脚,脸冲着床内,闭上眼睛。   四阿哥看了他半晌,到底没追根究底,拽了被子盖在两人身上,被踹了一脚,还暗暗笑出声来。   小时候,这人伺候自己事事精心,恨不得整个晚上将被子压在他身上。如今两人关系不同了,才渐显出骄纵来。冬天要睡在床里,夏天睡在床外,冷了就把被子抢来裹得像只蝉蛹,热了就一脚把他踹出老远。因着这个,张保几个将他床下的脚榻加了层厚厚的毛毡子,就怕他们主子被踹下床时摔坏了。   但扪心自问,四阿哥是最喜欢苏伟这般任性的,每个晚上看到这人舒坦地睡在自己身边,是脱了一天的尔虞我诈后,最让他放松的时间。到底老天对他不薄,若没有碰到这人,他大概一辈子也体会不到倾心相付是何般美妙的滋味。   一夜好梦,清早醒来,包茂才那码子事儿就被苏公公当个屁放出去了。左了,他跟福晋是不太可能和平相处的,就算是真的架空了人家也架了这么多年了,再怎样还能倒回去不成?   四阿哥天没亮就进宫上朝了,苏伟这边收拾妥当后,准备快刀斩乱麻,赶着四阿哥还不知情时,把事情解决了。   王府中,东路南角有一溜暗房,奴才们从这经过都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只因这屋里总是时不时地传出哀嚎声。   苏伟推开暗房的门,兆佳氏恩绰迎了上来,昔日东三所陪伴四阿哥读书的八位哈哈珠子,只有自己和纳穆图、佳晖还留在四阿哥身边。原本,他在兵部任个闲职,后来王府分配属官,他与佳晖一样,得封三品一等护卫,渐渐开始专管暗房刑讯一事。   “苏公公,”恩绰冲苏伟拱了拱手。   苏伟低头回礼,向监房内看了看道,“这几天有没有新人进来?”   “有,”恩绰指了一个倒在草堆上的男人道,“是个粗实的杂役,借着打扫正院的机会,偷摸进了王爷的书房,正四处翻找时被咱们抓个正着。”   “他招供了吗?”苏伟背着手站在铁栏前。   恩绰抿了抿唇道,“没有,他把自己的舌头咬断了,如今看来,也是快不行了。”   两人正说着,原本伏在草堆上一动不动的男人,突然一跃而起,向栅栏扑过来。   “苏公公!”恩绰一把拽过苏伟,那人撩到一点袍摆,还怒吼着紧抓不放,另一只手里握着根一头磨尖的草棍,凶狠的目光里恨不得当场给苏伟放血才甘心。   “你找死!”一旁的守卫一鞭抽过来,打在男人的手腕上。   恩绰眉头一皱,呵斥道,“住手!伤到苏公公怎么办?”说着将苏伟的袍摆从那人手里拽出来,又拉着苏伟向后退了几步。   苏伟蹲到地上,与那人对视了半天,叹口气道,“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当什么探子呢。看你在这里熬着也是遭罪,不如帮我一个忙吧。回头清明时节,我也让人给你烧点买路钱,下辈子能投个好胎。”   包茂才被萧二格放了,没进那暗房的门,却也让他吓掉了半条命。好在,他把罪过都推到了一个嬷嬷身上,半点没透出福晋的意思来。即便他们怀疑,也没证据敢指摘主子。   “说到底,那苏培盛再怎样受宠,也不过是个没根儿的奴才罢了!”想到这儿,包茂才还暗暗地啐了一口,只要他靠紧了福晋和三阿哥,迟早一天,把这帮人都踩在脚底下。   “包管事,”一个小厮跑进排房里,“苏公公叫奴才们都到暗房外头去呢。”   包茂才皱了皱眉,心想这些人又耍什么幺蛾子,强自撑起还有些发软的腿,跟着小厮往南面去了。   除了贴身伺候主子的奴才,王府的下人都聚在了暗房外头。   苏伟与纳穆图站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对视一眼道,“今儿我跟苏公公叫大家来,是为着最近王府里频频出现心有不轨之人。”   两个护卫将头前儿的男子从暗房里架了出来,这人被绑了双手双脚,还兀自挣扎不休,喉咙里传出诡异的吼声,狂躁的模样好像一只发了病的疯狗。   苏伟走下台阶,指着男子道,“这人受人指使,进王府做密探,一直围着东小院打转,还想出各种法子打听王爷的事儿。虽然他断了舌头,一直没有招供,但既涉及王爷,便是宁可错杀三千,不能放过一个!”   围观的奴才们都被那人猩红的断舌吓得面目苍白,苏伟看了一圈后,站回台阶道,“今日就在大家面前立个规矩,王府里头不许有顺风耳、千里眼!一旦发现,打死不论!”   “来人啊,”纳穆图接过话头,“杖责三百!”   奴才们一时面面相觑,两个护卫将男子按到长凳上,刑讯的木杖上头都捆着一圈麻绳,那麻绳也不知用过多久,透着暗暗的赤红。   三百杖一直打了半个多时辰,因着没了舌头,倒没有刺耳的尖叫声,只那一声声沙哑的暗嚎,像是野兽的爪子在每个人心头刮出一道道血痕。   没有熬到一百杖,男子就咽了气,杖责兀自不停,到了二百杖时,尸体的下身已经成了模糊不清的肉块,血肉夹着碎骨流了一地,围观的奴才们不少当场吐了出来。   跟着苏伟的小英子一直担心地看着自家师父的神色,苏伟的脸色除了有些发白外,倒没有其他异处,只是背在身后的双手,不知不觉间紧紧地扣在了一起,指甲刺破掌心的皮肤,留下斑驳的血痕,苏伟却毫无知觉。   福晋院里   暗房外的消息不断传来,足足的三百杖打完,暗房的护卫拿了麻袋收敛那人的尸体,粗实的杂役们抬了十多桶水来冲洗石砖。   奴才们在苏公公等人离开后慢慢散开,不少人都是被扶着走的,包茂才更是像滩烂肉一样软在原地,让几个小厮硬扯着衣服抬回了排房。   福晋靠在软榻上,脸色苍白如纸,额鬓渗出层层细汗。   诗瑶抿着唇角,异常担心地替福晋揉着胸口,喝退了前来报信儿的丫头道,“主子放宽心,暗房处置个奸细,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呢。都是那丫头不懂事儿,净说些血腥的场面吓人,看奴婢一会儿怎么收拾她。”   福晋深吸了两口气,拍抚着胸口道,“你去看看那个包茂才是不是被人发现了,怎么平时不声不响的,这时候处置人呢。”   “主子糊涂了,这个时候咱们派人去了不是更扎眼嘛,”诗瑶又轻理着福晋的背道,“那个苏培盛一贯最爱在奴才中间立威,咱们不用管他。凭他打这个杀那个的,难不成还敢闹到主子面前来?”   福晋缓了两口气,慢慢靠向迎枕,额头上的冷汗沁出来了,身上却开始阵阵发冷。   四阿哥回到王府时将至傍晚,苏伟却已经躺到床上,沉沉睡去。   包茂才的事儿,四阿哥才从张保处得知,本想回来后直奔福晋院里,却不想一府的奴才都在战战兢兢。张起麟赶到把上午的事儿一一跟四阿哥禀告,四阿哥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进了东小院。   小英子见四阿哥回来了,连忙从脚榻上站起,给四阿哥行礼。   四阿哥点了点头,走到床边坐下,见苏伟睡得沉,便压低了嗓音道,“是不是吓到了?有没有叫丁芪来看看?”   “师父说用不着,他睡一觉就好了,”小英子低着头答道,“我让膳房送了安神汤来,师父喝了一碗就睡了。”   四阿哥点了点头,回身见苏伟紧紧攥在一起的拳头,皱了皱眉,伸手揉了开后,才发现掌心里斑斑点点的伤痕。   “拿药膏来,”四阿哥握着苏伟的手,突觉得满身疲惫,自己一心想宠得他无法无天,到最后,最让他受委屈的却还是自己。   睡梦中的苏伟,只觉得火烧火燎的掌心多了一抹清凉,一直空落落的胸口慢慢踏实起来。   隔天,钮祜禄氏抱着弘盼一路进了诗玥的屋子,还未坐稳就瞪着眼睛道,“姐姐听说了吗?昨天暗房外打死个人,苏公公叫了全府的奴才去看呢。”   “我知道,”诗玥手里打着璎珞,抿了抿唇道,“不过是个奸细嘛,暗房那儿哪天不死几个?”   “我觉得没那么简单,”钮祜禄氏把弘盼放到榻上,“昨天死了个人,今天福晋就病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诗玥手上一顿,回头捡了个绣球给弘盼玩,“有什么奇怪的,福晋身子一直都不好,府里动了血腥,想是惊着了。”   钮祜禄氏努了努嘴,低头抚过指甲上新染的花汁子,又压低了嗓音道,“姐姐是一味把人往好处去想了,我见年前苏公公处置那个钱氏时,福晋就不大高兴。现下,苏公公又这般大张旗鼓地处置个奸细,生生把福晋吓病了。我看啊,说不准是两人在唱擂台呢。”   “你又胡说八道什么,”诗玥看了钮祜禄氏一眼,“福晋是主子,苏公公是奴才,怎么可能唱擂台?再说,苏公公在王爷身边这么多年,那种蹬鼻子上脸,欺压主子的事儿都是没脑子的奴才才做的。”   钮祜禄氏眨了眨眼睛,诗玥又低头道,“那个奸细是在暗房外被处置的,我倒是听说长史和管事们都在的,苏公公估计也就是代王爷说几句话而已,未必就是他牵头的。”   “姐姐倒是处处替苏培盛周旋,”钮祜禄氏回身拍着弘盼,“我只怕别人不会那么想哦。”   诗玥抿了抿唇,轻叹口气道,“苏培盛是个好人,王爷对他不是一般的看重。你听我的,不要参合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对弘盼以后的前程也不好。”   钮祜禄氏回身看了看诗玥,抿着唇角点了点头。   床榻里,弘盼蹬了蹬腿,吧唧着嘴巴睡着了……   东小院   四阿哥难得地回来的早,倒是苏伟在外头转了一天,临近天黑时才回了府,还带了一堆王相卿从蒙古寄回来的礼物。   “你这次倒是心狠了,”四阿哥坐在软榻另一头,看苏伟喜滋滋地拆开封信。   “反正那人也是探子,落到恩绰手里也得不着好,”苏伟嚼着牛肉脯看信,眉间眼中都是舒坦,“我这次不硬实点儿,福晋那头就没完没了了。她到底是府里的女主子,真让她探出点儿什么,府里的日子就没个过了。”   “有什么没个过了,你当爷还怕她啊,”四阿哥往苏伟身边凑了凑,“她一点没把爷放在眼里,前头的事儿也敢随意打听,就算让她知道了,她还敢捅出天去?即便不顾忌着爷,总得顾忌着弘昀吧。”   “你还知道顾忌弘昀,”苏伟捂着信躲开四阿哥,“孩子还那么小,阿玛、额娘不能恩恩爱爱就算了,一见面跟仇人一样,让孩子以后怎么办?”   “爷的儿子,这点事儿若挺不起来,那长大了岂不要事事受磋磨?”四阿哥伸手去拿苏伟手里的信。   “你干什么?”苏伟把胳膊背到后面,“这是人家写给我的信,你抢什么?知不知道尊重人的隐私权?”   “什么隐私权?”四阿哥见抢不到,顿时怒火中烧,“是不是那个王相卿写的?他写什么了?你人都是爷的,凭什么不让爷看?”   “谁是你的了?这只不过是寻常的交际往来,不随便看人家的信件也是礼貌懂不懂?你平时接的那些信也没都让我看啊,”苏公公自觉很占理,大着嗓门吼回去。   “爷那些都是大事儿,让你看了容易有危险,”四阿哥争辩道。   “那我这也是大事儿,你看了也会有危险,”苏伟脖子一扬,下了榻子穿鞋。   “能有什么危险?”四阿哥想要跟着,被苏伟推了一把。   “我会咬你!”苏伟亮亮自己的大白牙,转身一溜烟地跑进卧房,把信塞进了一个自以为安全的地方。   四阿哥气呼呼地坐到榻子上,张保赶着这时候进了屋子,向四阿哥一俯身道,“主子,张大人送来消息,镇国公景熙上折参步军统领托合齐、尚书齐世武、耿额等人在安郡王马尔浑丧期期间多次在都统鄂善家宴饮,并接受朝臣贿赂,左右六部用人,贪婪不法等罪项。”   四阿哥眉目一动,面色沉静下来,垂下头道,“老八不可能就这一手,皇阿玛那儿,估计又要变天了……” 第283章 川陕兵权   康熙四十六年   二月初,九门提督府   掌灯时分,一辆马车停到了提督府侧门,托合齐得了通报后匆匆而出。   车帘被掀开,披着一身灰色斗篷的男子下了马车,托合齐微微一愣,慌忙上前道,“不知是殿下亲自驾临,未曾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胤礽只冷冷地瞥了托合齐一眼,未着一语,便举步迈进府门,托合齐抿了抿唇角,弓着身子跟在后头。   正院会客厅中,前来与托合齐商议应对策略的齐世武、耿额,正等着毓庆宫传来的旨意,不想却有小厮跑来禀告,说是太子殿下亲自到了。   “臣等叩见太子,”二人慌忙出了屋子,跪在院子当中。   胤礽脚步一顿,扫了两人一眼,亦没有叫起便直接进了屋子。   “殿下息怒,”托合齐亲自奉上热茶,“景熙的折子奴才们已经在想办法,必不会拖累殿下。”   胤礽冷声一笑,将茶碗重重顿在桌上,“不会拖累?你们当胤禩那头只这一封折子就罢了了?你可知,他费心筹谋的根本不是你们如何结党营私,而是皇阿玛对本殿还能容忍到几时!”   “殿下,”齐世武举步迈入正堂,“殿下何必惧怕区区一介小人?臣手握西南重兵,京畿一地的安全又俱在托合齐大人的掌控之中。只要殿下登高一呼,臣等便以清君侧之名,先将八阿哥擒下。届时若皇上肯禅位于殿下则万般皆好,若不肯——”   “放肆!”胤礽一手扫落桌上的茶盏,目色坠如寒冰。   托合齐慌忙拽着齐世武跪于堂中,俯下身道,“殿下息怒,臣等知罪。齐大人也是愤于八贝勒的屡次陷害,并无谋反之心,还请殿下宽恕。”   胤礽喘了两口粗气,慢慢靠向椅背,“川陕一地天高水远,若要调兵遣将根本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更何况,这些日子,皇阿玛调了多少人过去?你们还以为西北一地的兵权牢牢握在你们手里?别闹笑话了!”   齐世武皱了皱眉,还想说话,被托合齐一手按下。   “至于京城九门的兵力,能有多大把握在直隶驻军进京前控制住皇城,我想你们比我更清楚,”太子冷眼瞧向托合齐。   托合齐略一沉吟后,拱了拱手道,“殿下言之有理,勤王之师尚需情由,殿下本为正统,若我们冒然起兵,反倒先失了人心。”   “恩,你倒还不算糊涂,”太子略弯起嘴角,“箭在弦上还总有几分威慑,若轻易松了手,只怕射虎不成,反受其累。”   “可是,”齐世武见状插话道,“此次臣等受景熙那个老匹夫弹劾,若皇上一意追究,又该当如何?”   “齐兄,”托合齐转头看向齐世武,语气似颇为坚定,“这件事理应由我等承受,不可再烦扰殿下!”   太子深吸口气,嘴角带了一丝嘲讽的笑意,冷眼看向两人道,“这件事我自有计较,若皇阿玛问起,你等一概推脱就是。最后成与不成,便看天意如何吧……”   雍亲王府   东小院内,苏伟正在卧房里满屋子打转,四阿哥自己换了便服窝到榻子上。   “我的信哪去儿了?”苏伟将床上的褥子全部抖了开来,又挪开脚榻爬到床底下四处翻找,“我昨儿明明就塞到床缝里的,怎么不见了?”   四阿哥默默无语地举起桌上的账本,将一张俊脸挡的严实。   苏伟左看右看了半天,扁着眼往软榻踱过去,“是不是你给拿走了?你给我放哪儿去了?”   “你藏得那么严实,爷怎么可能拿走?”四阿哥面不红心不跳地道,“一定是你自己忘了放在什么地方,平白过来诬赖我。”   “你少装相了,”苏公公一个软垫甩过去,“你越心虚眼神越用力,账本都快燎出窟窿来了!还想骗我,你给我把信交出来!我还要看着内容回信的!”   “你还要回信!”四阿哥把账本一摔,“那什么几月不见,心下甚是想念的!什么如此辽阔景致,想与君同享的!跟男男女女,私相授受有什么区别?当着爷的面,你还敢说要回信!”   “你才私相授受呢!”苏公公面上一红,撸起胳膊就朝四阿哥扑了过去,两人在榻子上一通翻滚。苏伟身上的痒痒肉甚多,一会儿就喘着气儿在垫子上蹬腿儿求饶,叫他家四爷把雪白的里衣全部扯了开。   “主子!”张起麟硬着头皮跪到卧房门外,若不是事情紧急,打死他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出声打扰的,“主子,太子殿下到了!”   太子从托和齐处出来,就直奔了雍亲王府,在月色的掩照下敲开了东花园的角门。   不到一刻钟,四阿哥披着外袍匆匆而来,到了马车前刚要俯身便被扶住。   “诶,我今天是微服私访,四弟不必拘礼,”太子放下斗篷的风帽,朝四阿哥弯了弯嘴角道,“皇阿玛不知道我出宫,我也不想惊动旁人,还请四弟就近收拾间屋子出来,让二哥借住一晚。”   “二哥客气了,花园内就有小院,二哥请进,”四阿哥扬手迎了太子进府。   几盏灯笼往东小院而来,苏伟带着小英子几个跪在院门口行礼。   “都起来吧,”太子倒似颇有性质,一边走一边看道,“四弟这花园里的别院也很是精致啊,看起来倒有江南一带的风趣,若是春夏时节,肯定十分宜人。”   “二哥谬赞了,”四阿哥低了低头,“若是二哥喜欢,等入了春,四弟再邀二哥过来小住几日。”   太子闻言一笑,摇了摇头道,“只怕二哥没四弟的福分啊……”   一行人进了内厅,苏伟弓着身子道,“小厨房里煨着鸡汤,不知两位主子可想用夜宵?奴才让人下些细面进去,这个时候吃着正适当。”   太子弯了弯唇角,看着四阿哥道,“我在宫外转了一圈还真没怎么吃东西,还是四弟身边的想得周到。”   四阿哥也勾起唇角,转头冲苏伟道,“那就多下几碗来,再叫厨房添道糟鹅,庄子供上来的芥菜也不错——”   “诶,”太子打断四阿哥的话,“不要这般劳师动众的,你这么大的王府不知有多少眼睛在呢。只要小厨房下碗面,拌几道小菜就是,二哥也就是暖暖肠胃,吃不下那许多。”   四阿哥点了点头,苏伟见状领命而退。   出了屋门,小英子迎了上来。   苏伟颠着手指道,“让茶房下几碗鸡汤面,拌一盘素八珍,再拼几个凉碟就好。太子不欲让人知道他出宫的事儿,前院一概不准惊动,东花园里的奴才也都叫闭紧了嘴,谁敢说出去,那个杖毙的奸细就是他的下场!”   “是,徒弟这就去吩咐,师父放心吧,”小英子回身而去。   张起麟走上前压低声音道,“太子怎会突然登门?说是要借宿,咱们这儿也不是什么合适的地方吧。王爷病重时,太子上门给刑部撑腰的事儿他都忘了?”   “这不是咱们该提的,太子上门肯定有他的打算,只看主子怎么应对了,”苏伟回身看了看亮着灯的内厅,又转头吩咐张起麟道,“让人收拾间客房出来,再把主子上朝的马车牵到东花园侧门,明早太子应该和主子一道入宫的。”   “我知道了,”张起麟应了一声,也转头吩咐去了。   苏伟端了茶房送来的鸡汤面,回到内室。   太子与四阿哥也算寒暄够了,双双用了两碗面,便遣退了伺候的奴才,只留了苏伟跟胖小初子守在门口。   太子接过茶碗清了清口,抬头看向四阿哥道,“今日二哥前来,也不欲再藏着掖着,景熙弹劾托和齐等人一事,我想四弟已经知道了。”   四阿哥点了点头,太子继续道,“老八有多深沉的心思,四弟也清楚。你我这些年来受了他多少陷害,怕是十个指头都数不清了。这一回,二哥还得厚着脸皮让四弟帮衬一把。”   四阿哥闻言,微翘起眉梢道,“只怕景熙所奏皆属实情,不知二哥想让弟弟如何帮衬?”   太子接过新上的热茶,弯了弯唇角道,“二哥知道,如今大理寺卿是四弟的人。景熙上的这道折子,最后只怕还要落到大理寺头上。二哥只想让四弟知会一声,将折子压下去,拖上一段日子即可。”   四阿哥眸色一变,也端起茶碗道,“折子已经给皇阿玛看过,可不是大理寺想拖就能拖的。更何况,老八那边绝不会就此罢休,大理寺又能承受多长时间呢?”   “四弟尽管放心,”太子轻刮着茶末,“用不了多久,皇阿玛的心思便不会放在这件事上了。”   四阿哥抿了抿唇角,低头啜了口茶,“既是二哥的吩咐,弟弟即便怎样为难本也该办到。只不过,”四阿哥略一停顿,见太子抬起头道,“那大理寺卿也只是因着查不出此前弟弟中毒一事的背后缘由,才被迫顺从而已。”   太子脸色微变,四阿哥继续道,“这一次,二哥的事儿也是着实不小啊。欺君之罪,若没有相当的代价,谁肯白白担上呢?”   屋内一时陷入了沉默,苏伟直挺挺地立在门口,耳旁只有烛台偶尔爆起的火花声和身边胖小初子较为粗重的喘气声。   “你想要什么?”半晌,太子才放下已经凉透的茶碗,开口问道。   四阿哥垂着头,嘴角微翘,慢慢直起上半身道,“川陕兵权,如何?” 第284章 物是人非   康熙四十六年   二月初,雍亲王府   入夜,东小院内,苏伟吹灭了卧房的蜡烛,回身坐到床下的脚榻上对四阿哥道,“你还真敢狮子大开口啊,我刚才一直担心太子会不会直接一甩袖子跟咱们翻脸呢。”   四阿哥仰躺在床上,轻声一笑道,“若非到了紧急关头,二哥绝不会如此欺上瞒下地漏夜出宫。我虽然开了川陕兵权的条件,可是怎么给、如何给,还有的是余地可讲。但老八那儿,却是一刻也等不得了。他既然敢让景熙直接弹劾托和齐等人,说明他手里一定握着分量十足的筹码。”   “八贝勒还真是不屈不挠的,”苏伟晃荡着上半身,一下一下地磕着床柱,“太子这个位置真是不好做,一天安生日子都没有。”   四阿哥缓了口气,望着帐子顶儿道,“托和齐自是比不了索额图的,齐世武又是个不安生的主儿。我见如今的态势,二哥怕是快驾驭不了这些人了。不过老八这次动手倒是突然了些,我原以为他还会安分一阵子的,怎地突然着急起来了?”   “八阿哥整个一中二病少年,谁知道他在想什么,”苏伟挪了挪屁股,他太长时间没坐过脚榻了,屁股咯得生疼。   四阿哥看着某人晃荡的后脑勺,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随即恍然道,“说不定还是因为你呢。”   “啥?”苏伟一仰头,“砰”地撞到了床柱上,顿时一通哀嚎。   “行啦,你到床上来睡吧,”四阿哥受不了地往床内挪了挪,“二哥歇在西厢那儿,你还怕他听墙角啊。”   “我不,”苏伟揉着脑袋,伸直两条腿,“人家是太子,万一突然想过来谁拦得住?”   四阿哥顿时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手拄着脑袋道,“要不你就叫别人来值夜,自己回后院去睡吧。”   “我自己睡后院也很奇怪,万一让太子知道了怎么办?”苏伟把帽子抱在怀里,头靠着床柱道,“我就在这儿呆着,你赶紧睡吧,眼看着三更了,明早还得去上朝呢。”   “你在底下坐着,爷哪睡得着啊?”四阿哥伸手拍了拍枕头,“乖,二哥不会闯进来的,你到床上来睡吧。”   苏伟没回答,片刻后床底下响起了呼噜声。   四阿哥扁了扁眼,知道某人的倔劲儿又上来了,索性不再开口劝他,平躺后闭了眼睛。   苏伟装了一会儿,听到后头没声音了,才若有若无地缓了口气。想是这一天过得太紧张,虽然坐在脚榻上颇不舒服,困意还是一阵阵袭来,苏伟换了个着力点较大的姿势,靠着四阿哥的床头睡着了。   厢房里,太子躺在一片黑暗中,分外寂静的夜幕里,连院子里冷风吹过枝条的悉索声都尤为入耳。   一幅幅被定格的画面在胤礽的眼前快速闪过,一会儿是托和齐装模作样的面孔,一会儿是齐世武嚣张跋扈的神态,一会儿是胤禩浅笑着在他面前俯身,一会儿是胤禛缓缓抬头道,“川陕兵权,如何?”   太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慢慢闭上眼睛,将这些会逼迫人疯狂的画面从脑中一一驱逐出去。   “殿下,您还没睡吗?”小初子从墙角爬起来,压着嗓音道,“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奴才再给您添一床被子吧?”   “不用,这屋里暖和的紧,”太子弯了弯唇角,老四本来是想让他在正堂卧房里睡的,被他推却了。这屋虽是厢房,但也仔细地烘过,被褥物什准备的都很周到,睡一宿并不觉得怠慢。可见,他虽然来得匆忙,这小院里的奴才却很镇定,想到这儿,胤礽又睁开眼睛道,“小初子,你认识那个苏培盛吗?”   “苏公公啊,”胖小初子眨了眨眼睛,“苏公公很厉害,奴才在膳房当差时,听说过他的很多传闻呢。上次给殿下传话,奴才见过他一次,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太子闻言轻声一笑,仰头望着帐子顶儿,颇感慨地道,“他也这样跟我说过呢……十多年过去了,毓庆宫早已物是人非,老四身边却一如既往。这么看来,有些地方,爷还真比不上胤禛呢……”   翌日,清晨。   “师父,师父起床啦,”小英子举着鸡毛掸子在自家师父脸上滑来滑去。   “阿嚏!”苏伟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迷茫地睁开眼睛。   “师父,你再不起,早饭都凉了,”小英子晃荡着鸡毛掸子道。   苏伟征愣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左右看看道,“我怎么在这儿?主子呢?”   “王爷一早就上朝去了,跟太子一起走的,”小英子回身捧了衣服过来,“今儿天好,屋里的帘子正好该换了,奴才们都等着呢。”   苏伟懒懒地下了地,动了动胳膊腿儿,没什么不适的感觉,想来昨晚他睡着后,四阿哥又把他抱上床了,“我今天去吉盛堂一趟,蒙古送了不少皮子过来,我寻了几个买家在谈,估计得晚些。主子要是回来了,你帮我兜着点儿。”   小英子扁了眼睛,跟在苏伟后头张了好几次嘴,最后还是嘟嘟囔囔地道,“知道王爷会生气,就早点回来嘛,就那几间铺子出了多少次事儿了,回头王爷动起怒来——”   “行了,行了,”苏伟拍拍小英子的帽子,“等回头申掌柜的货物来了,我给你们留些南洋的好玩意儿啊,乖……”   小英子撇了撇嘴,看着自家师父晃晃悠悠走出去的背影,突然咧嘴一笑。   八爷府   八阿哥下朝回来,就见八福晋早早地等在了院子门口。   “妾身给爷请安,”八福晋微一俯身,被八阿哥扶起。   “这天还冷着,出来也不多穿些,”八阿哥给八福晋披上自己的斗篷,扶着她往屋里走。   八福晋低着头,手上虽捧着暖炉,手心里却还是不自觉地沁出寒意。   两人进了书房,八阿哥走到书桌后,接过小荣子递上的茶,慢慢翻看桌上的几封信笺。   八福晋站了一会儿,解下身上的斗篷向前走了几步道,“爷,妾身听说景熙舅舅上折弹劾了九门提督和几位尚书?”   “不止,”八阿哥一手端着茶碗,并未抬头道,“参与宴饮的各旗都统也在名单中,只不过托合齐与齐世武、鄂善几人是主使,皇阿玛已经看过奏折,发落给大理寺调查了。”   八福晋抿了抿唇,略扬眉梢道,“既然这些人有结党营私之嫌,爷又何必让舅舅借着在安郡王丧仪期间饮宴的由头呢?”   八阿哥微微一愣,抬起头道,“福晋这是何意?是在怪我利用郡王丧仪生事?”   “妾身不敢,”八福晋又拘了一礼,随即有些落寞地低下头道,“妾身只是担心,安郡王一脉本已不受皇上看重。如今华玘刚刚袭爵,舅舅那儿又揭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会让皇上更加厌弃。于贝勒爷,怕也会适得其反……”   “福晋放心吧,”八阿哥站起身,走到八福晋身边,“景熙舅舅只是帮爷开个头,以后的事儿与安郡王一族就没什么关系了。皇阿玛即便想要迁怒,也迁怒不到他们身上,福晋只要安安心心地在府里过日子就是。安郡王府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八福晋僵直着身子,耳边还荡着热气儿,一时却不知自己为何连与八阿哥对视都不敢了,只挪揄了片刻,俯下身子道,“妾身先告退了,爷也不要忙得太晚,早点儿休息。”   八阿哥点了点头,看着八福晋脚步略带踉跄地走出屋门。   小荣子正端着药碗走到门口,见八福晋出来了,连忙行礼,八福晋却似压根没看到他,紧紧抓着丫头的手臂往后院去了。   “贝勒爷,吃药了,”小荣子将药碗端进书房,看着八阿哥神情冷峻地望着窗外。   “贝勒爷,其实,”小荣子踌躇了片刻,试探地开口道,“未必就是福晋干的,福晋虽说跋扈了些。但这些年,对贝勒爷却是真真的用心了。”   “用心?”八阿哥接过药碗,“现在追究是谁干的,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只盼老天眷顾,让我这次,能一举成事!”   傍晚,闻风阁   挡着碎珠帘子的高台上,几双玉手划过琴弦,有古琴,有琵琶,奏的是一曲黄鹂调,“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时谁染霜林醉,秋江上尽都是些离人泪归……”   听曲儿的客人没有大声叫好的,喜欢的只往桌上铺着红纸的盘子里扔些碎银子,小二们捧着张嘴儿的金蝉一桌桌地将赏银收好。   苏伟倒是第一次来这般风雅的地方谈生意,之前要不是在升平楼玩骰子,就是在各个戏班子看戏。咿咿呀呀地唱两个时辰,对于完全没有戏剧细胞的苏公公实在是折磨。这回借着银祥绸缎庄钟老板的介绍,苏伟如愿以偿地与一个徽商大腕搭上了线儿。   一行人到了二楼的包房,临了台阁,倒可以将大厅里珠帘后头的人看个一清二楚。   钟老板点了茶后,拉着苏伟介绍道,“一会儿来的这位东家,是吴记商号的二掌柜——吴雪松。这吴记商号可不得了,东进苏杭无锡,南达湘、蜀、云、贵,平日里往来京、晋、鲁、豫,连西北、盛京都能走上一走。丝绸、茶叶的生意就不用说,各地山珍土产,文具玉石无一不有。像是苏财东往蒙古的生意,若是能搭上他们,光绸缎、茶叶就够上一说了。”   苏伟咽了口唾沫,正要理理衣摆,那头小厮已经带人进来了。   “这位就是苏财东吧,”来人是个斯斯文文的清瘦男子,看起来也是刚过不惑之年,跟钟老板点点头后,便冲苏伟拱手道,“不才吴雪松,苏财东有礼。” 第285章 名角儿   康熙四十六年   二月初,闻风阁   苏伟早听说不少徽商能诗尚文,讲究亦儒亦商,今日一见,倒还真是名不虚传。   几人一番寒暄后入座,小二们上了各色茶点,一壶碧螺春。苏伟也没急着跟人攀关系,特意装出一副文人雅士的派头,陪着吴雪松听曲儿。   底下的帘子里换了新角儿,单薄的身子,一身白衣,捧了古筝上台后,静默了半晌才抚上琴弦。   让苏伟没想到的是,在这种场所,一张古筝,竟让这人弹出了兵戈杀伐之声,饶是不通音色的苏大公公,听起来都极有味道。   吴雪松闭着眼睛听到曲末才长长地舒出口气,从怀里掏出二十两一锭的银元宝放进了盘子里,“弹奏此曲之人颇有风骨,流落这风尘之地真是可怜了……”   钟老板连连称是,出手不如吴雪松大方,却也扔了十两银子进去。   苏伟瞪了半天眼睛,暗暗地扁了扁嘴,认命地把手伸进荷包里,谁知掏了半天,竟然只掏出一张纸!   背着人打开一看,小英子明晃晃的笔迹上书,“王爷怒气难当,徒弟命苦,这些身外之物权当报酬了!”   一股闷气堵上胸口,苏大公公连咳了两下才缓过来,却不想引着吴、钟两位掌柜都看了过来。心下一横,苏财东一把拽下腰间的玉佩,放进了盘子里,状似悠然地开口道,“此曲颇有金陵之风,染上铜臭倒显得俗了。所谓美玉赠良人,小弟也故作风雅一回。”   吴、钟两人俱是一愣,钟老板先反应过来,冲苏伟连连挤眼睛,要知道玉佩无所谓,只苏伟这一番话是把先拿银子出来的吴雪松也归到俗人一类中了。   苏伟抿了抿唇,咬紧牙关没松口,却不想吴雪松回过神来,竟拊掌一笑道,“好,早听说,苏财东为人不同凡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苏伟暗暗地松了口气,颇不好意思地冲吴雪松拱了拱手。   接下来,两人的商谈自是水到渠成。吴雪松虽然一副文儒做派,谈起生意来却很是爽利。苏伟如愿以偿地订购了一批茶叶,只等日后门路打开了,他的吉盛堂就可以升级为商号了。   “蒙古虽看起来不如中原富庶,但却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吴雪松端起茶碗道,“不说那些贵族之地,单是寻常的牧人部族,只需以物易物,换来的皮料山珍运到关内就都是有市无价。我的商队也往归化走过两趟,可惜当地都被晋商把持着,价格抬得虚高,实在不合上算,最后只好作罢了。”   苏伟一听,连忙冲钟老板使眼色,钟老板会意道,“吴掌柜倒是不必可惜,咱们苏财东做的不就是蒙古人的生意吗?鄙人的铺子而今用的都是吉盛堂的皮料,不仅价格公道,那质量也都是极上乘的。”   “这我倒是听说了,”吴雪松弯着唇角,刮了刮茶末,却没有轻易松口,“日后鄙人进京,总有麻烦苏财东的时候。这做生意讲究细水长流,咱们初次见面,账面上已过了几百两,来日方长嘛。”   苏伟硬生生地咽了口唾沫,暗地里把这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笑面虎骂了个底儿掉,脸上还得保持着笑意道,“那是,那是,咱们以后常来常往。吴记的商队走南闯北,日后有什么发财的门道,还请吴掌柜不要忘了小弟才好。”   “苏财东客气,”吴雪松抿了口茶,向椅背上靠了靠,长舒口气道,“这茶叶、丝绸在不少人的眼里已经是含了金钥匙的买卖了,但其实不过尔尔。只是可惜,那真正一本万利的生意门槛太高,不才一介布衣,只能望洋兴叹了。”   苏伟眨了眨眼睛,十分诧异道,“茶叶和丝绸的利润还不够看吗?那吴掌柜指的是——”   吴雪松转头看了苏伟一眼,微弯起嘴角,以手指沾了已经温热的茶,在桌上写了一个“盐”字。   苏伟神色微凛,脑中一时转了十几个念头,还未待开口时,那边包房的门却被人轻轻推了开。   “几位客官打扰了,”闻风阁的掌柜弓着身子走了进来,冲几人拱了拱手道,“客官们打赏的财物着实贵重,小的带子墨来给几位请安了。”   苏伟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倒是吴雪松眼神一亮道,“哦?是刚才弹筝的那位?”   掌柜的点了点头,侧身站到一旁,门外缓步走进一人,依然是一身白衣。让苏伟惊讶的是,来者竟是个男人,只头上带了斗笠,黑色的纱帘铺在背上,苏伟从上往下看时,下意识的以为是个女子。   “小生慕辞见过几位公子,”来人抱着自己的筝,冲几人弯了弯腰,淡漠的神情倒带了几分不卑不亢的意思。   “原来先生单名一个辞字,”吴雪松笑着迎上前道,“那掌柜刚唤的子墨,是先生的字?”   “是,”慕辞低下头,并未多说。   吴雪松却似兴致盎然道,“先生的筝弹得真好,金戈之声如雷贯耳,鄙人也多少通些音律,只是在先生面前,颇有些捉襟见肘了……”   眼见吴雪松拉着慕辞坐下,大有长聊一番的架势,苏伟顿时纠结自己要不要先告辞离去,却又发现那闻风阁的掌柜一直侯在门口,似乎在等着什么,心下更为奇怪。   “苏财东,”钟老板一连朝苏伟使了好几个眼色,苏伟才回过神来。   钟老板压着嗓子凑到苏伟耳边道,“包下他!”   “什么?”苏伟怔愣地转过头。   钟老板颇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道,“你没看出吴掌柜很好这一口吗?那闻风阁的掌柜都等着呢。你今天出的那枚玉佩估计怎么也得八十几两吧,掌柜的肯定以为咱们相中了。”   苏伟惊愕地瞪大眼睛,心头千百只羊驼呼啸而过,一番辗转反侧,惊天动地后,苏公公的满腔怨言汇成一句话,“我没带钱。”   “啥?”钟老板也愣在当场,片刻后摆着手道,“那你那玉——”   “就是没带钱,才拿的玉嘛,”苏伟抢过话头,又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你跟闻风阁的掌柜熟不熟?一会儿帮我把玉佩要回来好不好?”   在生意场上也算风雨来去几十年的钟老板,还是第一次不知道怎么拿话对付眼前这人,最后只得深吸两口气,偷着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塞到苏伟手上,“今儿不管怎样,你要么给人赎身,要么把人包下来。否则,吴记里头你就再难打通关窍了。不说吉盛堂的皮货生意,就是吴雪松刚刚写下的字,你难道不感兴趣吗?”   苏伟抿了抿唇,沉吟半晌,下了决心上前道,“掌柜的,不知慕公子是在你处挂单,还是委身于闻风阁的?”   一直低头听吴雪松说话的慕辞此时才抬起头来,看向门边。   掌柜的冲苏伟一躬身道,“回客官的话,子墨是与小店签了身契的,平时住在后头的小院里,若是客官喜欢子墨的琴,可以——”   “我替他赎身,”苏伟摸出两张银票,统共一百两,他打定了主意,干脆做的利落些,“这些够吗?”   掌柜的低头看了看,尴尬一笑道,“不瞒客官,子墨的筝虽然单调,但还是很得客人们喜欢的。虽然给的赏钱不如几位大方,但一天也总有几两银子。咱们小店不做那些腌臜生意,这店里的唱角儿吃的用的也都矜贵些——”   “行啦,”苏伟扁了眼睛,不就是嫌少嘛,这银子放到外头都够买一车丫鬟了,“三百两,如何?”   “哎唷,”掌柜的接过银票躬了躬身,“也是子墨有福气,今日一看有以玉赏人的,小的便知是来了真正的雅士。”   “好了,好了,去把慕公子的身契拿来吧,”苏伟挥了挥手,回身坐到椅子上,一下花了三百两,他有点晕……   “还是苏财东爽利啊,”吴雪松笑了笑,“我本也有意帮慕公子脱离此地的,却被苏财东赶在了前头。这样也好,苏财东此番美玉赠良人,我等本也是不如的。”   “原来是这位客人赏的玉佩,”慕辞起身走到苏伟跟前,长揖到地,“子墨在此谢过。”   “额,不用谢,不用谢,”苏伟连连摆手,心下却开始暗暗叫苦,这人算是脱离苦海了,可他自己能不能活过今晚还是未知数呢。   “咱们聚这一遭,也算不虚此行呢,”钟老板笑着圆场道,“吴掌柜既然喜欢慕公子的筝,以后常常入京就是,说不得咱们也能跟着洗洗耳朵呢。”   吴雪松闻言也是一笑,看了一眼慕辞道,“那还得借着苏老弟的光才是啊。”   苏伟僵硬地弯起唇角,冲吴雪松拱了拱手道,“好说,好说……”   又听慕辞弹了一曲,天色已晚,几人这才起身作别。   慕辞只收拾了一个简单的包裹,抱着筝跟着苏伟出了闻风阁。   库魁从车辕上跳下,小跑过来却是一怔,压着嗓子道,“苏公公,这是——”   苏伟嘘了一声,咳了两下,回身指着马车对慕辞道,“慕公子先上车吧,我送你去住的地方。”   慕辞低了低头,自己上了马车,看着帘子撂下,苏伟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可怎么整啊?”   “苏财东!”钟老板送走了吴雪松,转身折了回来。   苏伟只得又打起精神,迎了上去道,“银票我明儿个派人给你送去。”   “不是这事儿,”钟老板摆了摆手,看了后头的马车一眼道,“这位主儿,你打算怎么安排啊?”   “额……”苏伟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让他去吉盛堂当个账房先生吧,看起来文绉绉的,应该会打算盘吧。”   钟老板征愣地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地道,“你让他去当账房先生?你忘了你花了多少银子了?”   “我记得啊,”苏伟的眼睛很圆,“三百两呢,给一整座宅门置办下人都够了——”   “行了,行了,”钟老板连连喘了两大口气,“你给他赎身不是为了给你做工,是为了伺候吴雪松的。回头你在吉盛堂附近置下一间院子,再买两个小厮伺候,等吴雪松进京了,就把他接过去住,你那买卖十有八九就成了。”   “这样啊,”苏伟皱了皱眉,“我本来以为吃饭的时候,让慕辞过去弹两曲就行了呢。这么一看,我不成拉皮条的吗?”   “什么是拉皮条?”钟老板皱了皱眉,随即一甩手道,“人家养角儿不都是这么干的吗?京里不少人家在外面置下院子,就是为了迎来送往。这比外头的勾栏院干净,也不怕惹事儿。我跟你说,南边来的这些富商,不少都好这一口。你听我的,没错。”   “哦,那我再寻思寻思……”苏伟挠了挠后脑勺,他刚才因为吴雪松的一个字,一时脑热答应了。如今回过味来,却总觉得自己好像被带进沟里了。   等苏伟上了马车,驶上长街,钟老板才敛了神色往自己的铺子走去。银祥绸缎庄离闻风阁不算远,钟老板迈进门槛时,屋里还亮着灯。   “苏财东走了?”吴雪松坐在方桌后,一手剪着桌上的蜡烛,“这人还真是奇怪,做起生意来有胆有识。可对这商贾之间来往的规矩,却又知之甚少。”   “其实也不算奇怪,”钟老板招呼着伙计关上店门,坐到吴雪松跟前,“这人要真是伺候那位贵人的,肯定不常跟咱们这一行当接触。初一入门就能有这般成就,也是经商的天才了。”   吴雪松抿着唇角,眉眼间略带了笑意道,“他对那个字可是动心了?”   “那是自然,”钟老板点了点头,随即又有些纳闷地道,“吴兄若是想跟苏财东合作直说便是,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呢。”   “我只是想借他的手要一张引窝罢了,”吴雪松低头抿了口茶,“若是敞开了谈,凭他的背景,这笔买卖我还有什么好赚的?就是让他以为我不知道他的身份才好,我能端着吴记的架子,他为了跟我合作,只能予取予求。今天看他赎人的态度,确实是不想太过暴露和张扬。西来顺的那码事儿,估计也是被人逼得急了。反正没人大张旗鼓地昭告天下,你我就当只在心里存个疑影就是。”   “可是,”钟老板皱了皱眉,“之前跟吉盛堂作对的几家可都没什么好下场,我就怕让他知道了咱们的真正意图——”   “怕什么?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更何况,”吴雪松放下茶碗,“你知道两淮盐业有多大的暴利?咱们只要从指缝里露出点儿,就够堵他的嘴了。如今,看在那位贵人的份上,我也是给他多开了条财路。既没坑他,也没害他,只是一张引窝,权当学费了。”   与此同时,另一头,苏伟让人把马车驾到了之前四阿哥给他置下的小院里。   “现在这个院子里没有人住,不过我的人常常过来打扫的,”苏伟把慕辞领进小院,“我回头让人派个小厮过来,你有什么事儿吩咐他们就行了。”   “多谢苏公子,”慕辞冲苏伟点了点头,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苏伟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有些尴尬地拽着手指道,“你那个……那什么……”   慕辞抬起头看他,眼眸中一片清明。   苏伟脸上腾地一红,抿了抿唇道,“你会打算盘吗?”   回到王府时,已将要宵禁。苏伟磨蹭着进了东小院,四阿哥正在书桌后练大字。   “过来!”看见门口衣角一闪,四阿哥立时冷下嗓音开口道。   苏伟心里一通天人交战,最后牙关一咬,迈进了门槛。   “这个时候才回来,你说怎么办吧?”四阿哥头也没抬地笔走龙蛇。   “禁足一个月,天天跟在主子后头,”苏伟垂着脑袋,异常乖巧地答道。   四阿哥一时惊愕,抬起头看向某人,“你是怎么了?这么自觉,在外头受委屈了?”   苏伟连连摇头,晃荡着脑袋蹭到四阿哥身边,“那个,主子,那个,我——”   “干什么支支吾吾的?有话就说,”四阿哥皱起眉头。   苏伟重重地咽了口唾沫,看着四阿哥踌躇了半天,把心下一横道,“我买了一个名角儿!”   屋内一时陷入了可怕的沉默,苏伟看着四阿哥直愣愣的眼睛,渐渐缩起脖子。半晌后,一片沉寂中,突然咔嚓一响。   苏伟低头一看,四阿哥手中握着的,有一个指头粗的湖州毛笔,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   额,小苏子干不出拉皮条的事儿。   引窝就是清朝政府颁给商人贩盐的许可证,商人有了引窝,才可以领取盐引,买盐卖盐。一张盐引可以购盐一定的斤数,跟粮票差不多,领取盐引要交盐税。清朝盐业是暴利行业,因为政府准许盐商提高价格。而且引窝不是想有就有的,基本被一帮有权有势的人垄断了。所以,吴雪松才想借苏伟的手搞到引窝。 第286章 老奸巨猾   康熙四十六年   入夜,雍亲王府   苏伟亲眼看着四阿哥捏断毛笔,一时辫子都立起来了,结结巴巴地开口道,“那个,我,我不是给自己买的,额,其其实也,也不算给别人,但是,我,我就是,啊——”   屋内一声尖叫,把侯在门外的小英子吓得一个激灵,赶忙摆手让院内的奴才都离得远点儿。   四阿哥这边,却是什么话也没说,上前一步夹起苏伟就往卧房走。   “你你你想干什么?”苏伟干蹬着双腿,脑子里一团浆糊,“你你你不能打我,我我都是为了你。啊,不是那个为了。哎,不对,你听我说!”   四阿哥对于苏伟的胡言乱语,是一点不闻不问,进了卧房就一把把人扔到床上,干脆利落地压了上去,连袍子都没给苏公公解开,直接撩开衣摆撕破了亵裤。   “你干什么?”苏伟腾地红了一张脸,一连气儿地往床里窜去,“不,不行!会疼的,我不干!”   “你老实点儿!”四阿哥拽住苏伟的一条腿,凶狠的面孔好似地狱里的夜叉。   苏伟扁了嘴,一时颇为委屈,另一条腿又四处踹了半天,被四阿哥一把抓住,分得大开。   “啊,不行!”苏伟伸手去推,却被四阿哥抓住下面那活儿,一通揉搓后,僵硬的身子立时软了一半。   四阿哥压了下来,心底涌起的怒气,此时倒散了大半,看着苏伟通红的眼圈,本想好好罚一罚他的心思还是歇了下来,伸手到床头的屉子里取了膏脂出来。   夜色渐深,东小院里只剩了一点烛光,在漫漫细声中轻轻晃动。   微月透帘栊,荧光度碧空。遥天初缥渺,低树渐葱茏。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罗绡垂薄雾,环佩响轻风。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会雨曶曶……   翌日,清晨   被做到起不来什么的,苏公公是一向不相信的,可如今轮到自己了,真是把上辈子的脸都攒到一起,丢的都不想丢了。   “师父,”小英子期期艾艾地走进屋子,往床边凑了凑道,“我让茶房煮了小米粥,你就着豆腐乳喝一点儿吧。”   “我已经死了,不要跟我说话,有事烧纸,”苏伟趴在枕头上,了无生趣地扯着四阿哥的枕头,现在人家已经上朝去了,他只能拿枕头出出气了。   “师父不吃东西,王爷回来又该生气了,”小英子把小米粥放到床边的凳子上,又摆了一碟豆腐乳。   苏伟抽了抽鼻子,坚决不回头,小英子扁扁嘴,拿起一旁的鸡毛掸子道,“师父自己吃吧,我去清扫书房。”   苏伟愣了愣,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道,“你站住!我荷包里的银子哪儿去了?赶紧还给我!”   “师父怎么那么小气啊?”小英子一步一步地顿回来,“你昨天回来的那么晚,王爷差点罚我扫大街!”   “少废话!敢拿我的银子,反了你了,”苏伟硬是撑起上半个身子,冲小英子伸出手道,“昨天要不是因为你,我能当那个冤大头吗?你赶紧把银子还给我,要不等我能下地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还就还,本来我也不稀罕呢,”小英子冲苏伟做了鬼脸,从怀里掏出包银子扔到床上,“都在这儿了,你害我被王爷责骂要怎么算?”   “有什么怎么算的?”苏伟把银子倒出来,一点点数,“你是我徒弟,师傅有事弟子服其劳,这是老祖宗的规矩。”   “真能瞎掰,”小英子撇了撇嘴,扛着鸡毛掸子转身走了。   苏伟数够了银子,委屈劲儿又涌了上来,气呼呼地把小米粥喝了,一脚把四阿哥的枕头踹出老远,搂着自己的荷包趴下睡了。   另一头,四阿哥下了朝。   景熙弹劾托合齐等人一事,被康熙爷发落给了大理寺调查。内务府又开始着手准备圣上南巡的种种事项。宫中一片忙碌,四阿哥一时倒还没注意到八贝勒有何杀手锏。   张廷玉出了宫门,上了四阿哥的马车,压低嗓音道,“倒没见着圣上发多大的脾气,八贝勒近日也没怎么往宫中来。”   “他倒还沉得住这最后一口气,”四阿哥抿了抿唇,靠在车壁上,“二哥已经答应让年羹尧正式参与四川军务,不日就会有人代为上折。川陕总督鄂海比不得齐世武用兵的能力,想是皇阿玛也不会拒绝。大理寺那边,便能替他压多久就压多久吧。”   “皇上即日就要南巡,应该也没多少精力催促大理寺,”张廷玉蹙起眉头道,“只是不知,太子接下来有何打算。既然让王爷想办法压下此事,那太子是否想出了什么应对之策?”   “这点二哥也没有向我透漏,”四阿哥缓了口气道,“只是说了一句,用不了多久,皇阿玛便没有心思关注这件事儿了,想是应该有了主意吧。”   “既是如此,”张廷玉沉下嗓音道,“太子与八贝勒的这场博弈,王爷还是不要过多参与为好。毕竟,圣上的心思此时在何处,还难以估量。”   四阿哥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如今齐世武还是刑部尚书,你在刑部也低调些,左了这个官职,他也做不了多久了。”   “微臣明白,”张廷玉俯身拱手。   待张廷玉下了马车,四阿哥掀开车窗,看了看街上琳琅满目的各色店铺,眉目又皱了起来,“傅鼐!”   “奴才在,”傅鼐紧走一步,靠到车窗下面。   “你去查查那个吴记商号的掌柜和那个绸缎庄的老板,对了,还有那个叫慕辞的,”四阿哥眯起了眼睛,“爷之前带着侍卫仪仗,大张旗鼓地去了一趟西来顺。就算他们不信苏培盛是本王的人,总该知道这西来顺背后跟雍亲王府有些关系。如此还明知故犯地端着架子,背后不是有人扶持,就是藏了什么猫腻儿。”   “是,奴才这就去办,”傅鼐低头领命,直接带着两人往岔路去了。   二月初十,雍亲王府   东路排房的角落里,一个瑟缩着肩膀的人背着个包裹,快步往侧门走去。   “你站住!”一声轻呵,诗瑶带着两个小厮穿过回廊而来,“包茂才,你好大的胆子,福晋的命令也敢不听了?”   包茂才瞬时白了脸色,直接扑到诗瑶脚下道,“我的姑奶奶,您饶了奴才吧。奴才已经被发现了,实在是不敢了啊。您没看到那天暗房外面有多惨,那些侍卫收拾尸骨的时候,连一个囫囵个的都没有了。奴才命贱,您给奴才留个全尸吧,”说着一连几个头叩在地上,哭的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行了,行了,”诗瑶向后退了几步,嫌恶地瞪了包茂才一眼,“你也是光长个脑壳子,不长芯儿的主。我问你,你被萧二格叫去的时候,都说了什么?”   “奴才什么都没说啊,”包茂才连连摆手,“奴才只说是自己想往东小院伺候,一句没敢提姑娘和福晋的事儿啊。否则,萧管事也不会那么快放了奴才出来啊。”   诗瑶抿了抿唇,轻嗤一声道,“算你识相,你既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那以后再有人问你——”   “打死奴才,奴才也不会说一个字的,”包茂才又接连磕了几个头道,“奴才已经求了管事,准我到庄子上伺候老母亲。还请姑娘开恩,放奴才离开吧。”   诗瑶拿下帕子挥了挥道,“行了,行了,你走吧。”   “谢姑娘,谢姑娘,”包茂才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冲诗瑶一连行了几个礼后,飞也似的逃出门去了。   诗瑶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双秀眉紧紧地蹙在一起,沉吟了片刻,转身看向跟着她的两个小厮。   结果,没等诗瑶开口,两个小厮扑腾一声跪到地上,学着包茂才的样子连连磕头道,“姑娘开恩,姑娘开恩,奴才们可不敢往东小院去啊,那暗房的门一进去就出不来啦,求姑娘饶命……”   “行了,行了,一帮废物!”诗瑶气急败坏地一甩帕子,也不再搭理跪在地上的两人,转身走了。   傍晚,东小院   苏伟在床上躺了两天,总算是委屈够了,磨磨蹭蹭地蹬上靴子,进了书房,也不搭理练字的四阿哥,自往榻子上一坐。   四阿哥瞥了他一眼,好笑地弯起嘴角,“怎么?睡得够了?摆出这幅样子,是想到你那小院去,听人弹筝唱曲了?”   “你——”苏伟别过头,往榻上一躺,气呼呼地鼓着肚子。   “行了,行了,”四阿哥写完最后一笔,拿起布巾擦了擦手,“你可知道,那银祥绸缎庄的钟老板原是徽州出身的?他与那吴记的二掌柜不止是老乡,还是多年的故友。”   苏伟眨了眨眼睛,一把坐起来道,“怎么可能?钟老板跟我说,他和吴雪松只是生意上的伙伴啊?”   四阿哥一声浅笑,靠在椅背上道,“不这么说,你能那么轻易的上钩吗?任那个钟富说什么便是什么,把一个吴记捧得高高的。等回头,人家说要跟你合伙做贩盐生意,你还不乖乖地把引窝奉给人家?等着人家从指头缝里漏出三瓜两枣来,还得感恩戴德地替人家清扫障碍。就算最后发现不是那么回事了,反正是不知者不罪,人家早已赚的满盆金箔,纵是从此矮了一头,也不算亏了。”   苏伟愣愣地坐在榻子上,脑子里轰隆隆地响了半天,半晌后才哑着嗓子道,“你怎么知道的?”   “爷让傅鼐去查的,”四阿哥扔了一本册子到桌上,“你知道这个吴雪松进京之后见了多少达官显贵?花了多少银子?其实,他不过就是想要一张贩盐的引窝罢了。全因他们吴记的一个死对头,用盐业上的买卖将他们商号压的死死的。只不过,这引窝可不是用银子就能买来的,没有相当的权势,你就是把全部身家赔进去,也是无济于事。”   苏伟拿起那册子翻了翻,也不知傅鼐是怎么搞到的,里面记载了吴雪松与各处官员富贾的来往花费。苏伟算了算,自己大概是那唯一一个,没收到任何礼品不说,还自己搭了银子进去的。   “这些老奸巨猾的家伙!”把册子往桌上一摔,苏公公这回是气大发了,亏他还惦记着钟老板借他的银子,隔了一天就巴巴地让人送去了。   “别气啦,”四阿哥弯了弯唇角,把人搂到怀里,“既然这卖盐的生意那么好做,咱们索性就插一杠子。”   四阿哥伸手翻开桌上的一只扁平木盒,里面赫然就是两淮盐区的引窝,“就让那吴记做明面上的东家,由着他们折腾去,你只在后头数钱就是了。”   “可是,”苏伟拿起盒子中的几张纸看了看,“他要是不肯怎么办?他之前装作不知道,就是怕让咱们占便宜吧。”   四阿哥冷笑一声,眼中寒光一闪,“他以为他是谁?一介小小商贾,由得他说肯不肯?你便明着告诉他,既然敢把心思动到本王头上,那么如今,他是不干也得干!”   果然抱大腿要抱粗的,苏公公瞬间觉得,自己在床上躺的两天,太值了。 第287章 又加一个绣香   康熙四十六年   二月十三,西来顺   吴记二掌柜吴雪松与银祥绸缎庄老板钟富一前一后地下了马车,两人俱理了理衣摆,在小二的带领下进了店门。   大厅里人声鼎沸,二楼的包厢也是热闹异常,这家在重新开张第一天就迎来亲王的酒楼,如今自是名满京城。就是普通百姓,腰包里宽绰时,都想到西来顺吃上一顿,好能沾沾贵气。   “这两位就是吴掌柜和钟老板吧?”季鸿德从柜台后走出,冲两人拱了拱手,“我们财东正在二楼等着两位呢,请跟我来。”   “有劳,”吴雪松回了一礼,跟着季鸿德上了二楼。   一行人左拐右拐地到了走廊最深处,外面人声渐远,只见两名身着墨青色长袍的带刀护卫正站在一间装饰尤其精致的包厢门外。   “两位请吧,”季鸿德一扬手,两名护卫将门推了开。   吴雪松与钟富对视了一眼,强自镇定后,走进了包厢。   苏伟翘着二郎腿,坐在圆桌前头,捧着碗蒙古新送来的牛乳酪嘶溜嘶溜地喝着。   “苏财东好大的派头啊,”吴雪松迈进屋门后,干涩地笑了两声,“这要不是有钟老板陪着,不才还以为自己赴的是鸿门宴呢。”   “吴掌柜言重了,”苏伟放下碗,冲两人笑了笑,“只是这年头本分人太少,防患于未然罢了,二位请坐。”   包厢内除了苏伟和他的随从再无其他,吴雪松、钟富也暂时放下心来,坐到了苏伟对面。   “早听闻苏财东的酒楼日日高朋满座,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钟富腆着肚子,笑得很是温和。   “托福而已,钟老板谬赞了,”苏伟弯了弯唇角,指了指桌上的几碟点心道,“这是奶糕子蒸化了之后裹了豆沙、枣泥几样做出来的,味道很是醇厚,两位多尝尝。”   “多谢苏财东,”吴雪松并未碰糕点,只捧起一旁的茶碗道,“上次一别,不知苏财东如何安置慕公子了?不才还以为今日也能一饱耳福呢。”   “是啊,”钟富装模作样地冲苏伟挤了挤眼睛,“难得吴掌柜今日得空,请慕公子出来弹上一曲吧。”   “这个恐怕不行,”苏伟咬了一口奶糕子,“吉盛堂新到了一批货物,慕辞正帮着记账呢。”   钟富一愣,吴雪松也敛了神色,包厢中一时只剩了苏大财东的咀嚼声。   “苏财东今日相请,是有事要说吧?”半晌后,吴雪松打破了沉默。   苏伟灌了口茶,咽下嘴里的东西,又扑了扑手道,“既然吴掌柜问了,我也就不转弯抹角了。这里有样东西,还请吴掌柜过目。”说着,苏伟将桌上的扁平盒子推到了吴雪松面前。   吴雪松略一沉吟,伸手打开了盒子,“这是!”   “这是吴掌柜费心筹谋的两淮引窝,”吃饱了的苏公公舒坦地靠在椅背上,“我家主子说了,既然吴记的人胆子都这么大,那么便给你们一个机会。”   吴雪松面上一僵,在原地愣了片刻后,小心地抬起头道,“敢问苏财东,贵主是?”   “吴掌柜不是一早就心中有数了吗?”苏伟从小英子那儿又接过一纸文书,“把这张契约签了,以后吴记和吉盛堂就是合作伙伴了。”   吴雪松抿了抿唇,硬生生地掩下面上的不甘,接过文书一看,不由心头一痛,“三七分账?”   “怎么?”苏伟双眼一眯,“吴掌柜是嫌少了?”   “小人不敢,”吴雪松慌忙垂下头,一手在掌心里捏了捏道,“只是,吴记从未接触过贩盐的行当,只怕不堪重任。现今入京的盐商也颇多,不如财东另选——”   “吴掌柜,”苏伟将茶碗“咔嗒”一声放回桌上,“你知道自己这是在哪儿吗?”   吴雪松愣了愣,苏伟态度悠然地站了起来,“既然吴掌柜心有顾虑,咱们也不能强人所难,给吴掌柜两天时间考虑。我今儿个还有其他事要忙,就不奉陪了,二位请便。”   苏伟领着小英子,带着护卫离开了西来顺,留下一肚子闷气的吴雪松和腿脚发软的钟富在包厢里面面相觑。   “师父,今天皇上南巡起行,王爷出京去送驾了,咱们还有什么事儿啊?”小英子掀开车帘子往外瞅了瞅,又不太放心地回头道,“您可不能去看那个叫什么慕辞的啊,若是王爷问起来,您可别怪我不尊师重道。”   “你哪来那么多的歪歪心思?”苏伟没好气地瞪了小英子一眼,“小书子就是被你给教坏的!”   “谁说的,小书子规矩着呢,”李英端端正正地坐好,“连贾师父都说,小书子比您当初稳重多了。”   苏伟一个眼刀飞过去,寻思了半天,掀开车窗吩咐道,“咱们拐去平安面馆!”   京郊   三阿哥、四阿哥打马跟在銮驾后头,待得到了官道,他们便可行礼恭送了。   “皇阿玛这已是第六次南巡了吧,”三阿哥慢了一步,跟四阿哥并肩而行,“近来皇阿玛出门,都爱带着几个小的。只有二哥,是一回都落不下的。”   “二哥贵为太子,理应四处巡视,了解民情,”四阿哥目视前方,语气平淡。   三阿哥轻嗤一声,瞥了四阿哥一眼道,“我见老十四倒很有当初胤祥的风头了,你这个当哥哥的怎么还是一副不与人亲近的模样?”   “三哥是修书修太久了吧,”四阿哥勒了勒马绳,回头扫了一眼道,“想与人亲近,后头不是有一个平易近人的吗。”   “两位王爷,”侍卫统领敖格纵马而来,冲二人一拱手道,“圣上说不用再送了,前头就到官道了。”   “知道了,”四阿哥勒紧马绳,一手扬起马鞭道,“众人下马,跪送移驾!”   山呼万岁后,南巡大军往官道而去。   十阿哥随众人起身后,暗暗地啐了一口道,“也不知皇阿玛怎么想的,平白让他占了威风去。”   “老十,你可谨言慎行些吧,”九阿哥胤禟压低了声音道,“皇阿玛临行前,可嘱咐了三哥、四哥不许皇子们在京城恣意妄为的,你才解禁不久,当是说谁呢?”   十阿哥闻言,顿时冷哼一声道,“你当我怕他?大不了就是禁足而已——”   “胤誐!”八阿哥蹙紧了眉头,“皇阿玛不在京城,你可不许胡闹。近来,民间又冒出不少前明余孽,闹得人心惶惶。你这一回要再闹出事来,皇阿玛那儿非得大发雷霆不可。”   胤誐努了努嘴,往前头四阿哥处狠狠地瞪了一眼,才不甘不愿地“嗯”了一声。   傍晚,雍亲王府   福晋靠在软榻上,脸色还有些许蜡黄,她病了这些时日,前头只送了两回补品,四阿哥那儿连门都没有登一回。   “主子,吃药吧,”诗瑶小心翼翼地迈进房门,放下药碗后便垂头站在一旁。   福晋看了一眼诗瑶,端起药碗轻轻舀着乌黑的药汁道,“怎么?寻不见能给本福晋办事的人了?”   诗瑶抿了抿唇,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是奴婢办事不利,咱们院子的人不能派出去,外头的奴才们又都被暗房那天出的事儿吓坏了,一闻见声就躲的远远的。”   “你起来吧,不怪你,”福晋慢慢用下汤药,好像尝不出苦味似的撑起身子,“你明儿个请二嫂过府一趟,我有事要和她商量。”   “是,”诗瑶上前给福晋的腿上盖了毯子,“主子这几日病着,三阿哥可没少闹,要不要奴婢去抱了三阿哥过来,主子也好哄哄他。”   “再过些时日吧,”福晋的面色温和了些许,“我这里药味重,当心熏着他。”   苏伟从平安面馆出来,捧了碗豆腐脑在路边吃。   小英子坐在车辕上,皱着眉头,时不时地回头望向面馆的旗帜招牌。   “你这是又瞎寻思什么呢?”苏伟咂巴着嘴,他喝了两天小米粥,好不容易能吃点有味道的,恨不得把肚子撑大一圈。   “这个面馆,师父也少来吧,”小英子瘪着嘴,“下次有什么事儿,师父就吩咐我过来好了,反正就是跟那个叫绣香的说话嘛。”   “为什么?”苏伟奇怪地眨了眨眼睛,“绣香的事儿可大可小,我不亲自过来不放心。”   “可是,”小英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掰着手指头默念了半天。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苏伟把空了的碗还给店家,摸出两个铜板递过去,“这个面馆又不打眼,我只在里头坐一会儿有什么打紧的。”   “不是面馆的原因,我就是觉得,”小英子跟在苏伟后头钻进马车,绷着脸半天才吐出下半句道,“那个绣香对师父有意思——”   “噗!”苏大公公一口茶喷在自家徒弟脸上,好在车上的暖炉已经不热了,小英子躲过了被毁容的危险。   “我是说真的,”小英子拽着袖子一边擦脸,一边道,“那个姑娘一见师父就脸红,说话都不敢大声,今儿还特地给师父的茶里加红枣,怎么看怎么都很奇怪。”   “你才奇怪!”苏伟一个爆栗敲在小英子头上,“咱们是太监,是太监!人家姑娘又不傻,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武格格不都——”   苏伟圆目一瞪,小英子及时地闭上了嘴,沉默了片刻后又嘟囔道,“府里头一个,小院里一个,这回又加个绣香,这要让王爷知道了,师父这个月都别想出门了。” 第288章 番外四 现代版四爷   苏伟坐在一片昏暗的房间里,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南柯一梦二十年,如今竟不知是睡是醒……   “喂,小伟!”房门被人一把拉开,一个颇圆硕的身子挤了进来,“你发什么愣呢?刚进了二十台打印机,库房都没处放了,你那儿有没有销路啊?”   “啊?大壮!”苏伟眨了眨眼睛,“什么销路?”   “什么什么销路,”安大壮伸出蒲扇似的手,在苏伟眼前晃了晃,“你不是被撞傻了吧?不是说公交车就被擦个边儿,没什么事儿吗?”   没什么事儿?没什么事儿,他怎么会当了二十几年太监……   苏伟一手按住额头,脑袋里似乎有根针别着,稍微一动就疼得厉害。   “哎,你可别吓我,”安大壮惊慌地围着他直转圈,“要不咱们去医院看看吧,说不定撞出脑震荡来了。”   “不用,不用,”苏伟晃荡着站了起来,“我回家睡一觉就好了,那什么打印机、发电机的,你自己想办法搞定。”   寻着模糊的记忆回到家中,苏伟本想倒头就睡,可目光却落到了窗户前的电脑上。   在搜索引擎里打了雍正两个字,看着百科上那副年画一样发黄的人,苏伟又皱起了眉头,恨恨地按了两下删除键道,“哪有那么难看,等我回去一定把那些画师都关进慎刑司打板子……”   静默了一会儿,苏伟又敲出了苏培盛三个字来,可是回车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这个苏培盛一定不是我,就算真有我,也记不下来……”苏伟嘟囔了半天,直接抬手按了电源键,回身一头倒在床上。   一夜无梦,再次睁开眼睛时,二十一世纪的苏伟似乎已经回来大半了。   怔怔地看了半天天花板,安卓那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却懒得换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拿起来一看,安大壮的头在上面一闪一闪。   “切,这只周扒皮,”苏伟愤愤地按了挂机键,仔细一闻,门外头已经飘起了蛋炒饭的香味。   “小菡的手艺还是这么好啊,”苏伟吸了吸鼻子,翻身下床。   是睡是醒,日子都得过下去。   吃过早饭后,在安大壮的夺命连环催下,苏伟咬着半个苹果出发了。   “哦,我的宝贝,”夸张地趴在斯巴鲁的车门上,苏伟还颇感性地吸了吸鼻子。   车子驶上熙熙攘攘的街道,苏伟有一瞬间的征愣,这里真的不是清朝了……   一声车笛猛地打断了苏伟的思绪,紧跟着一辆银灰色的保时捷ra擦着斯巴鲁的车身,嗖地飞了过去。   “靠,”刚刚经过车祸的某人受了很大惊吓,拽了拽自己的安全带道,“开辆跑车了不起啊,有能耐把车棚打开,吹不死你!”   保时捷ra驶进了市中心君逸大酒店楼下。   保安小跑过来,打开车门躬身道,“艾总”。   “恩,”下车的人一身墨蓝色西装,领口在阳光闪耀下亮着点点金丝,可见名贵异常。   司机给保安塞了小费,打开另一扇车门,迎下一名穿着靓丽的女子。   女子上前挽住男子的手臂,娇笑着道,“你也真是的,都不知道给女孩子开门,太不绅士了。”   与此同时,斯巴鲁也驶进了停车场。   君逸酒店今天有一场慈善拍卖会,苏伟为了那二十台打印机,也开车到了酒店楼下。他老远就见着了那辆保时捷,正想暗哼哼地看看是哪路货色在种天气里开辆跑车四处瞎转悠的,却不想在那男人下车后,就愣在了驾驶座上。   整场拍卖会进行的很顺利,艾祎如愿地拍下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正准备起身先行离开时,却猛然发觉自刚才起就有一道视线死死地盯在他的身上。   “哥,你怎么了?”艾梦奇怪地左右看了看,“有哥哥认识的人吗?”   艾祎摇了摇头,转回身子坐好,他已经看见了,在会场门口的柱子后头,有一个探头探脑的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苏伟困窘地挠挠后脑勺,眼见着拍卖会要结束了,只得躲进不远处的卫生间里。   “他是穿过来的?那个女孩是谁?”苏伟缩在洗手台旁边的角落里,也顾不得形象地自言自语,“他知不知道我也在这里,还是他根本不是他,啊,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摸了脖子一圈没摸到辫子,苏伟只好就地抓乱一头的头发,最后气呼呼地走到洗手台前,指着镜子中的人道,“你还想他干嘛?人家根本没惦记过你!从那么远穿过来,都能有妹子陪着!你才开斯巴鲁,人家都开保时捷了!苏伟,你这个大笨蛋!胤禛,你这个大渣男——”   苏伟的骂声还没落,身后卫生间的门被人推了开,一身墨蓝色西装的男子缓步走进,盯着镜子前头发蓬乱、姿势诡异的某人,双眼微微眯起……   “额,”卫生间里沉默了片刻,苏伟慌张地收回手指,胡乱地理了理头发,转身往外走去。   “我们认识吗?”擦肩而过时,艾祎悠悠然地开口,苏伟一愣,神情茫然地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我们谈场生意怎么样?”艾祎转过身,苏伟的脚步停在了卫生间的门口。   “你是来拍卖会跑业务的吧,”艾祎走到苏伟身边,看了看他抱在怀里的公文包。   苏伟磨蹭着转过身,从公文包里掏出两张宣传单递了过去,“我们公司代销的打印机,是德国进口的,质量保证,用三年不带坏的。”   艾祎弯了弯唇角,扫了宣传单一眼,微扬起下巴道,“这样吧,你陪我吃顿饭,我买你十台打印机怎么样?”   苏伟愕然地抬起头,这是潜规则吧,这一定是潜规则的意思,这人果然学坏了,穿过来没几天就学会潜规则了!   酒店门口,艾祎与苏伟一先一后地走出。   苏伟盯着前面那人的的背影,愤愤地咬了咬牙,潜规则怎么了,反正都说是谈生意了,这回不坑你一大笔钱,就不是我性格!   艾梦站在门口,颇不耐烦地等了半天,眼见着人出来了,连忙迎了上去。苏伟只觉眼前一花,之前看到的女孩已经缠到某人的手臂上去了。   艾祎看到身后那人别扭地转过头去,显见表情的脸上竟浮现出一抹浅笑。   “哥,你怎么这么慢?我肚子都饿憋了,”艾梦撒娇地道。   “哥?”苏伟翘起耳朵,有些诧异地回过头。   “这位是?”艾梦这才注意到苏伟,眨了眨眼睛道。   “这位是我的朋友,”艾祎从自家妹子的怀里抽回手臂,“今晚哥哥得跟他去吃饭,你先回家去吧。”   “哥!”艾梦不满地瞪大眼睛,“咱们可是早就约好的,我陪你来拍卖会,你陪我吃饭的!”   “哥有重要的事嘛,改天吧,”艾祎伸手松了松领带,转头冲司机道,“送小姐回去。”   “是,”司机下了台阶,打开车门,“小姐请!”   艾梦撅着嘴,跺了跺脚,伸手打了艾祎一巴掌,踩着厚底鞋上车去了。   “对不起,我妹妹有些任性,”艾祎转过身对苏伟道,“对了,我今天没有自己开车,你有车吗?”   苏伟点点头,领着艾祎往自己那辆斯巴鲁去了,这个时候某人原本憋闷的心情已经豁然开朗,拍着车门冲艾祎道,“你既然是我的客户,理应我请客,你想吃什么?”   艾祎还真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末地一弯唇角道,“去东来顺吃火锅吧。”   苏伟微微一震,艾祎已经打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   车子驶出停车场,苏伟寻思了一会儿,咽了口唾沫道,“对了,我还不知道老板贵姓?”   “你不知道我是谁?”艾祎偏过头看了苏伟半天,“你都不知道我叫什么,为什么一直在会场盯着我?”   “啊?”苏伟愣了一会儿,又挠了挠后脑勺道,“我就是,觉得你像一个人……不过,他不大可能出现在这儿的。”   “原来是这样,”艾祎一手拄着车窗,饶有兴味地盯着苏伟道,“我进洗手间之前,听见你在骂一个人,引,真?”   “额,那个,”苏伟冒了一头冷汗,“你听错了啦,我骂的是嬴政,秦始皇那个暴君,哦呵呵……”   艾祎抿了唇角,笑意浮在脸上,倒是没有再追问下去。   两人到了西直门外的东来顺分店,好在时间尚早,还有空余的包间。   “你想吃什么尽管点,今天我请客,”苏伟把菜单递给对面的人,拍着胸脯道。   艾祎笑着接过菜单,两人点了一盘牛上脑,一盘太阳卷,两盘羊肋排,两盘羊后腿,又点了一堆腐竹、豆皮、牛骨髓、鸭肠、青菜,将一张桌子塞得满满当当。   蓝底金花的炭火锅端了上来,苏伟先抽着鼻子闻了闻道,“果然失了原始的滋味了,都是羊油和调味料的味道。”   “你很懂火锅啊?”艾祎扬起眉梢道。   “还好啦,我以前开过火锅店,”苏伟倒了一盘羊肉进去,“我的火锅店啊,都是拿新鲜的牛骨熬汤,里面放的都是纯天然的调味品。就连蘸料,都是王致和最古老的腐乳方子呢。”   “哦?”艾祎很感兴趣地道,“那怎么不开了呢?生意应该很火才对啊。”   “是很火,”苏伟低下头拨弄着碗里的韭菜花,“只不过,我走得太远了……”   两人这一顿饭吃到了傍晚,喝了半杯茅台的苏某人有些迷糊了,嚷嚷地拉着艾祎去唱歌。   艾祎叫了司机来,将两人送到了他常去的酒吧。   “哎,这不是艾总吗?”两人一进酒吧,就有人迎了上来,“今天带朋友来玩?怎么没带女伴来?”   “瞧你说的,”男子半搂着的女孩儿道,“吴小姐可是刚出国,艾总跟你可不一样。”   “吴小姐……”苏伟抱着自己的公文包嘟囔了一声。   艾祎回头看了看他,略焦躁地转过头道,“你们自己去玩吧,我先带人进去了。”   苏伟晃晃悠悠地跟着艾祎走到角落处的沙发旁,艾祎看着他越发通红的脸蛋道,“你是不是醉了?要不我先送你回去吧?”   “不!”苏伟把公文包塞到艾祎怀里,“我要唱歌!”   说完,也不等艾祎反应,直奔着钢琴旁的话筒而去,扯着嗓子对着话筒道,“今天,我苏伟在这里送给大家一首歌,以此怀念我们远去的童年时代!”   台下有人跟着叫好,刚才与艾祎对话的一男一女也站到了吧台旁,好奇地看着台上的人。   苏伟闭上通红的眼睛,两手攥成拳头,沉默了半晌后,唱起了“小嘛小二郎,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不怕风雨狂……”   极度单调而熟悉的儿歌惊掉了台上台下所有服务生及顾客的下巴,只有艾祎不远不近地站在台阶旁,沉浸在一片莫名的醉心中。   “艾总,”酒吧老板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却知道这人是艾祎带来的,不敢直接上去阻止,只好跑到艾祎身边。   艾祎扬了扬手,酒吧老板只能搓着手指站在一旁,在心里暗暗祈求台上的酒鬼能赶紧唱完。   苏伟唱了一遍又一遍的小二郎,只觉得喉咙干的再也说不出话来。艾祎这才走上舞台,压低声音道,“好了,别唱了,咱们回家吧。”   “我不回,”苏伟闪身躲开艾祎的手,“我没有家了……”   “傻瓜,你喝醉了,”艾祎一手揽住苏伟的腰,半拖半拽地把他带出了酒吧。   “你放开我,”苏伟挣开艾祎的怀抱,抱住了路边的一根电线杆子,“我不跟你走,我还没找到他呢……”   “你要找谁?”艾祎掰开苏伟的手指,让他搂着自己的腰,在他耳边低低呢喃道,“你告诉我,你要找谁?我帮你找。”   “我,我,”苏伟被艾祎整个抱在怀里,下巴放在艾祎的肩膀上,“我要找胤禛……”   “我就是你的胤禛,”热热的气息吹到苏伟耳边,苏伟躲了两下。   “你不是……”   “我是,”艾祎抱着苏伟走到车旁。   司机替两人打开车门,有些担心地道,“少爷,这——”   “去宾馆,”艾祎俯身把苏伟放进车里。   “少爷,吴小姐那儿——”   艾祎一个冷眼瞪过去,司机连忙垂下头,“我跟她没有关系,我的事也不需要她操心!”   “是,”司机点了下头,连忙开车送两人到了艾家的宾馆。   “我要找胤禛,胤禛不在这儿,我们去雍亲王府好不好?”苏伟被抱进房间时,还在艾祎耳旁碎碎念。   艾祎弯着嘴角把他按在床上,“我就是胤禛,我自打记事儿起,就天天梦到你。”   “你骗人,”苏伟挣扎着想起来,却被艾祎一把按住后脑勺,狠狠地吻了上去。   唇齿交缠,一股由灵魂深处流淌出来的契合感,让这酒醉一吻,变得尤为缠绵,难舍难分。   一夜梦醒,艾祎满足地勾起嘴角,将怀中的身体用力一搂,却惊觉不对,睁开眼一看,哪还有人,怀里抱着的是只雪白的枕头,“苏伟!”   可惜的是,回应给艾总的只是一室萧索。艾祎愤愤地坐起身,拿起手机刚要拨,却猛地停住了,床头柜上的烟灰缸下压着两张广告单。   艾祎把广告单拿起来一看,唇角微微勾起,“安伟办公用品销售公司吗?” 第289章 烂桃花   康熙四十六年   二月十三,傍晚   回府的马车上,八阿哥与纳兰揆叙坐在一处。   见着各府的马车纷纷上了长街,纳兰揆叙才放下车窗道,“皇上这一去,怎么也要两个月。贝勒爷之前何不趁热打铁,将托合齐等人曾与索额图私下结党的证据呈上去。如今,两个月耽搁下来,太子那儿怕会生出什么变故啊。”   “兄长勿须担心,”八阿哥敛眉一笑,“我不怕太子生出什么变故,怕的就是他一动不动。索相倒台这么长时间,若说皇阿玛对托合齐等人之事全不知情,我却是不信的。之所以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因着不想动太子而已。眼下,我逼着二哥动起手来,就是要看看皇阿玛那儿还能容忍到什么时候。”   “可是,”纳兰揆叙沉吟了片刻,“我却听说,镇国公的折子到了大理寺就被压了下来。太子那儿,暂时也没什么其他动作。”   “大理寺?”八阿哥闻言冷声一笑,“这样正好,我原本还愁怎样一箭双雕呢,他就自己蹚进这滩浑水里了。既然有人自以为得了皇阿玛的几分看重,就能只手遮天了。咱们且就看看他日后如何收场吧……”   翌日,雍亲王府   诗瑶迎了福晋的二嫂富察氏进门,双方见了礼后各自入座。   三阿哥弘昀被抱到外间给富察氏看,富察氏喜的眉开眼笑,一边逗弄着弘昀一边对福晋道,“咱们阿哥生来就带着一股子贵气,如今看这天庭饱满的聪明样子,以后一定也是个才学八斗的。”   “嫂子惯会开玩笑,”福晋斜倚在榻上,浅笑着道,“他还这么小,哪看得出以后什么样来。只要有弘晖的一半出息,我也就知足了。”   “瞧你说的什么话,”富察氏让乳母把孩子抱了下去,“我知道弘晖走后,你这心里总是别不过劲儿来。可是,如今你都有了弘昀,何必还见天儿地苦着自己?”   福晋缓缓地叹了口气,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嫂子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以前府里只有弘晖一个,咱们家的门庭也勉强撑得起来,我心里多少还有些底气。可是如今,王爷有了三个儿子,咱们家里又闹出了那么大的事儿,我心里怎么能不慌?怎么还能乐得出来?”   “唉,”富察氏抿了抿唇,想到死去的乌雅氏,也不免叹了口气,“上次你派人回来,我这心里也着实难受了一阵。要是平常,我跟你二哥多盯着些,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这事儿也怪不得你们,”福晋揉了揉眉心,“我离家十五年了,一味地顾着皇家的规矩,娘家人走动的也少。乌喇那拉氏成了个空架子,也怪不得竟生出些魑魅魍魉来。”   富察氏抿了抿唇,拉了福晋的一只手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好在佳晖还在王府里,总能帮衬一二。弘昀的前程,你也不要太着急,他是王爷的嫡子,只要没有大的过错,这府里谁能越过他去?要我说,你与其跟几个太监较劲,还不如把心思用到王爷身上。”   “王爷……”福晋垂下头,脸色暗淡。   富察氏缓了口气,轻拍着福晋的手道,“咱们女人的日子哪有十全十美的,你嫁进了天家门户,不用操心柴米油盐,可不得多在男人身上动些心思?我见你这后院里的几个,虽然都有些小心思,但都还算安分。你是没见你二哥那些妾侍有多能折腾,嫂子不还是一日日地熬过来了?”   “王爷那个人,跟二哥他们不一样,”福晋缓慢地摇了摇头,低垂着眼睑道,“我与他十五年的夫妻,却越来越像是陌路人。他的喜好、想法,我恐怕还不如那几个太监清楚。”   “哎哟,我的姑奶奶,你这幅玲珑心肝都被王妃的颜面蒙住了,”富察氏苦笑着拍了拍福晋的手道,“咱们谁也不是一出生就了解男人的。你是王府里正儿八经的女主子,想了解王爷爱吃什么、穿什么,就大方方地叫人来问。那几个太监再怎么端着,还敢在你面前摆架子不成?”   福晋留了富察氏用午膳,过了晌午,富察氏才告辞离去。   诗玥与钮祜禄氏逛园子回来,正碰上诗瑶送富察氏出去,远远地看了一眼,诗玥暗地里蹙了蹙眉。   “这看起来,福晋的身子应该是好一些了,”钮祜禄氏转着帕子道,“自暗房那日出事后,福晋都好些天不见人了。”   “许是病得久了,想念娘家人了吧,”诗玥低下头,眉目暗转。   钮祜禄氏上前挽住诗玥的手臂向前走,“我见这富察氏比那个乌雅氏强得多了,福晋的娘家也是多灾多难,听说那个乌雅氏从咱们府里回去不久就得病死了。”   “这事儿跟咱们也没关系,你可别在外头多嘴,”诗玥拍了拍钮祜禄氏的手,“现在府里的日子安稳沉静,也少不得福晋的功劳。”   钮祜禄氏莞尔一笑,捏着帕子掩了掩唇角道,“我只跟姐姐说些体己话,姐姐也别往心里去。依妹妹看啊,福晋这左一场病又一场病,就是因为咱们王府实在太过安稳了……”   傍晚,隆福寺后街的弄堂外停下一辆马车,车帘子一掀开,跳下来两个拉拉扯扯的人。   小英子一手拽着苏伟的袖子,一手抠着车门,丝毫不顾过往行人的注意,嘶哑着嗓子吼道,“师父,你太不讲究了!昨天刚跟你说别往面馆去,今天你就到小院来了。回头王爷问起来,就算把你压箱底的都送给我,我也不会帮你隐瞒的!”   “谁用你瞒着了?我才不怕他呢,”苏伟弓着马步,甩袖子,“我都把人赎回来了,总得有个交代啊。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要告密尽管告去!”   “师父,你这是恩将仇报!你不怕主子,我还怕呢,”小英子脱了手,被苏伟拉着往小院走,“早知道你今天要来这儿,我才不会跟着呢。早上你一个字都没透,你就是故意骗我来的。”   “别罗里吧嗦的,我苏伟在宫里宫外横行这么多年,怎么教出你这么一个窝窝囊囊的徒弟来,”到了小院门口,苏伟甩开小英子的手,理了理衣服。   小英子看着自家装模作样的二师父,暗暗地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前几天是谁整日趴在床上,拿个枕头出气的。   小院被打扫的很干净,干枯的凉棚也换了新叶,棚下摆着古筝和摇椅,门口还多了两盆矮松。   慕辞坚决不肯住正屋,带着苏伟给派来的两名小厮住在了西厢房。苏伟问他会不会打算盘,第二天他就真的去了吉盛堂,虽说记账还不利落,但慕辞学得很快,账房也很高兴多了这样一个帮手。   脱下一身白衣,摘掉斗笠,换了灰色长衫的慕辞,倒明朗了很多。见到苏伟也不见外,拿了外头买的几样糕点给他吃。   “掌柜的说我干得不错,现在一个月八钱银子,”慕辞陪着苏伟坐在凉棚下,“等我能独当一面了,一个月能领到一两二钱银子,逢年过节还有红封可拿。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你那三百两,但我总算能用自己的双手过日子了。”   “你能这样想就好,我还怕你吃不了那份辛苦呢,”苏伟弯了弯唇角,“你既然是书香门第的出身,我日后需要你的地方不会少,那三百两银子且不用放在心上。”   慕辞笑着低下头,两手抚上琴弦,“如今,这筝不再用以取悦他人,能谈给挚友恩人听,真是子墨最大的福气了。”   院子里两人相谈甚欢,可怜小英子在门口探头探脑,差点把辫子揪秃了。   眼看着天快黑了,苏伟跟慕辞交代完,这才跟小英子上了马车。   马车驶出隆福寺街口,苏公公完全无视自家徒弟阴暗的视线,靠在软垫上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却不想,马车突然一顿,全无防备的苏伟一个趔趄,差点撞到车窗。   “怎么回事儿?”小英子掀开车帘,几个护卫也围了过来。   “请苏财东恕罪,小的是一时莽撞,”一个一身墨绿色长袍的男人站在马头旁,“小的一直在此处恭候苏财东大驾,看着苏财东的车马过来,一时激动才拦到了路中央,却不想差点酿成大错。还请苏财东下车查看,若有损伤,小的愿以身家性命补偿。”   苏伟僵在了原地,他还一句话没说,这人倒是竹筒倒豆子似的没完没了,听着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车里坐的是什么凶神恶煞的人物呢。   “不知阁下是哪一家的掌柜?”苏伟掀开车窗,从这人的穿着就能看出这人确是有些身家的。   “哦,请苏财东勿怪,”那人连忙走到车窗下,冲苏伟一揖到底,文人的做派倒与吴雪松有几分相像,只是更为谦恭客气,“小的是徽州人士,姓余,单名一个嘉字,祖辈经营一家隆盛商号。进京以后,便久闻苏财东大名,今日特来拜会。”   “徽州,隆盛商号……”苏伟觉得有些耳熟,眨了眨眼睛道,“这么晚了,阁下还等在此处,恐怕不只是普通结交之意吧?”   “是,”余嘉又冲苏伟拱了拱手,“小的不敢在苏财东面前作戏。实不相瞒,小人一家经营的隆盛商号,与吴记历来是死对头。只因祖上庇佑,小人家里得了一张两淮引窝,常年做贩盐的买卖,才能高出吴记一头。如今,小人听说,苏财东有意盐业,特来表达诚意。只要苏财东肯屈就,小人愿奉上引窝,整个隆盛商号都甘为苏财东驱使。”   苏伟又一次愣在原地,瞪圆的眼睛还没眨两下,就见余嘉冲路旁招了招手。   一个一身宝蓝色锦袍的年轻男子捧了一只不小的木盒出来,走到车窗前给苏伟微微鞠了一躬。   余嘉谄笑着拍拍道,“这是给苏财东的见面礼,只要苏财东肯应承,小人还有大礼备下。”   人家都说是见面礼,也不能不收啊。苏伟心里唱着小九九,面上一点不变地伸手去接木盒,却不想手刚伸到木盒下,便被一根手指,轻轻地挠过掌心。 第290章 相濡以沫   康熙四十六年   二月十四,隆福寺街口   苏大财东颤颤悠悠地捧回分量不轻的木盒,余光暗暗地扫了那男子一眼,刚刚手心的触感也不知是巧合,还是……   余嘉一边小心地观察着苏伟的表情,一边弯起嘴角道,“小人还没介绍,这是小人琴行的琴师尹胜容,不只擅奏古琴,还写的一手好字。平时都在琴行管事,这次是第一次随小人进京。财东若是对琴曲有兴趣,赶明儿小人做东,让胜容好好给您谈几曲。”   “掌柜怎么说话的,”一直垂首不语的男子慢慢仰起头来,苏伟这才注意到他眉心有一点红痣,给原本清秀白皙的面容平添了两分妩媚。   不过眼下,苏伟是没有那个闲心欣赏的,坐在他身后的小英子,已经快把眼睛瞪成灯泡了。   “苏财东是大雅之人,”尹胜容抿着嘴角道,“晚生虽技艺不精,但也不能任掌柜的随意安排那曲意逢迎的场子。若财东当真好琴擅乐,不如与晚生趁夜登西山之野,在月色柳梢下奏琴谈心,如何?”   尹胜容话音一落,车上的师徒二人都呆在了原地。苏伟心中转了一万个念头后,最后只剩疑惑,为什么自己的桃花都开在些奇怪的地方。而小英子的脑海里已经是尸横遍野,血流满地,自己扛着一麻袋的香烛跟在王爷后头点。   偏偏余嘉不知内情,只当车上的人没有言语,是在等着台阶下,便连忙接话道,“对对对,都是小人粗俗,这商人间成天吃吃喝喝的,可不染了一身的铜臭气,再好的琴音都听不出韵味来了。财东别看胜容对您客客气气的,在徽州时那些官老爷请他去教琴,都得看他的脸色。咱们商号里的琴师都分外金贵,跟那酒楼饭馆里卖唱的可不一样。今天,也是苏财东气质不凡,让他见着了投契的。这样,您明天要是得空,小人这就去京郊安排。”   苏伟重重地咽了口唾沫,可算是暂时缓过神来,抬头看看天色,哑着嗓子道,“余老板太过客气了,吉盛堂在京城刚刚立稳脚跟,没有那么多弯弯绕。明日我与吴记二掌柜吴雪松约在西来顺,若余掌柜有意,一起来喝杯茶就是。今日天色已晚,苏某家中还有事,就不多奉陪了,改天再给余老板补上见面礼。”   “苏财东客气,也是小人考虑不周,”余嘉反应倒是快,冲苏伟又拘了一礼道,“苏财东好走,明日小人一定到。”   马蹄轻扬,踢踢踏踏地往长街而去。   苏伟捧着盒子呆了半晌,才慢慢打开盒盖,一股金光在昏暗中荡漾开来,苏伟粗粗一算,足有百两之多,“这余老板还真是大方啊,一出手就是一百两黄金,可见贩盐的买卖有真是暴利的行当啊。”   “人家出手何止就百两黄金啊,”小英子凉凉地开口道,“不是连人都给您备好了吗?会弹琴、会写字,模样也好。依徒弟看啊,师父在闻风阁美玉赠佳人的风流韵事已经在京城传开咯。”   “你又胡说八道什么?”苏伟一巴掌拍在小英子脑门上,“我跟你说,刚刚的事儿不许在主子面前多嘴,听到没?”   “这个嘛,”小英子下巴一扬,一手伸到苏伟跟前招了招。   “干什么?”苏伟下意识地抱住怀里的木盒。   小英子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一百两,不讲价!”   入夜,雍亲王府   东小院书房,四阿哥一手跨在椅背上,一手轻敲着桌面,流氓相十足地冲屋子当中的硬挺起脖子的苏大公公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真是好生的入诗入画啊,苏财东!”   “这,这又不是我乐意的,”苏伟咽了口唾沫,“再说,我也没想去啊。”   “是吗?”四阿哥眯起了眼睛,“没想跟人家西山赏月,倒是乐意在小院里弹琴酬知音是吧?”   苏伟默默地回头瞪了门口的小英子一眼,转过身道,“人家慕辞是书香门第出身,为了还家里的债务才被迫卖身的。现在聪明能干的账房不好找,再说不是你告诉我慕辞身世清白,是个可用之才的吗?”   “你还学会强词夺理了,”四阿哥撸起袖子站起身,小英子一溜烟地跑到院子里,还体贴地给两人关上了门。   “我怎么收了这样一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徒弟!”苏伟被四阿哥按到榻子上,扯着脖子冲四阿哥吼,“都是你把小英子训坏了!你就是整天找茬干那儿事,我都三十好几,老胳膊老腿了,你还见天地折腾我!”   四阿哥低头啃了苏伟下巴一口,扬起嘴角道,“三十好几就老胳膊老腿了?你就算五十好几、六十好几,爷还是乐意折腾你!”   翌日   西来顺门口,两辆马车先后停下。互相见到来人,吴雪松白了脸色,余嘉却先是一笑,“这不是吴老弟吗?今日还真是巧啊。”   吴雪松冷哼一声,下了脚蹬,一甩袍摆道,“别跟我装模作样,这里是京城,不是江南。余兄可得小心马屁拍不到,反而拍到马腿上。”   “吴掌柜真会说笑话,”余嘉身后还跟了尹胜容,冲吴雪松轻声一笑道,“也不知是谁自打进京起,凡是能够得着的门槛都一一拜过了,恨不得亲自俯下身去给人家提鞋脚踏才好。咱们徽州商帮的脸面可是让您给丢尽了,怎么如今反倒教训起我们来了。”   “哟,好一张伶牙利嘴,”吴雪松瞥了尹胜容一眼,转头冲余嘉道,“余兄可是下了血本了,连咱们徽州最有名的琴师都带来了。怎么,不知这京城满街的达官显贵,可还有捧着这位金疙瘩的?”   “不劳吴掌柜操心,”余嘉整了袖子往屋里走,“我们隆盛商号与人合作最讲诚意,可比不上吴老弟的一番鬼蜮伎俩。”   季鸿德迎了几人上楼,还是上次的包厢,“还请几位掌柜等待片刻,我们财东有事耽搁了,一会儿就到。”   “有劳,有劳,”余嘉冲季鸿德连连拱手,看得吴雪松冷笑不已。   待季鸿德退出包厢后,吴雪松才坐到圆桌旁道,“虽说,我与余兄一直是两路人,可在这京城,咱们总还是老乡。今儿愚弟便提醒余兄一声,这一次余兄可是来错了。我如今是骑虎难下,自己给自己挖了坑,不跳也得跳。余兄却还有转圜的余地,又何必来趟这摊浑水呢?”   余嘉轻声一笑,坐到圆桌另一头,“吴老弟未免小看余某了,余某可不是为了争一时长短不顾轻重之人。吴老弟这番汲汲钻营为的不过是一张引窝、几两薄利,而我隆盛商号所求则远在这之上。”   吴雪松紧皱了眉头,还未开口,包厢的门被人从外推了开。   “这位是——”吴雪松、余嘉俱是一愣,门外进来的人不是苏伟,却是一个身着三品官袍之人。   余嘉上下一打量,先一步上前道,“可是雍亲王府的侍卫统领大人?小人余嘉,给大人问安。”   傅鼐略点了点头,吴雪松也慌忙上前行礼。   “苏财东今日身体微恙,我是替主子传话来的,”傅鼐并未就坐,只站在门口道,“盐政一事可大可小,二位既然有心投靠雍亲王府,王爷便给二位这个机会。”   “多谢王爷,多谢大人,”余嘉双眼一亮,连连躬身。   “余掌柜倒是个颇有远见卓识的,”傅鼐看了余嘉一眼,“替王爷办事,只要尽心尽力,不会少你们那三瓜两枣的。但若是吃里扒外,浑水摸鱼,你们丢的可也不止自己那颗项上人头而已。”   “小人明白,小人一定尽心尽力为王爷办事,”余嘉频频点头道。   “那吴掌柜呢?”傅鼐看向吴雪松。   吴雪松牙关一咬,上前一步道,“吴记上下愿为王爷肝脑涂地,赴汤蹈火。”   “这就好,吴掌柜也是个聪明人,”傅鼐一手抚过腰刀上的云纹,“王爷知道两位掌柜皆出身白丁,如今既为王爷办事,王爷就不能亏待了你们。二位此次就将家人子嗣尽数接入京中吧,王爷自会给他们安排个好前程。以后两位掌柜回京办事,也多少方便些。”   吴雪松身子一紧,余嘉抿了抿唇后,拱手应道,“小人明白,这就回去书信一封,让家人进京。”   傅鼐闻言翘起嘴角,刀锋一样尖锐的目光扫过吴雪松,“既是如此,我也能回去复命了,还望两位掌柜不要让王爷失望为好。”   “大人请留步,”余嘉走到傅鼐跟前,从袖中掏出几张银票递了上去,“小人来的仓促,未及布上厚礼,还望大人海涵。”   “掌柜的不必客气,”傅鼐并未收下银票,直接转身向外走道,“想讨王爷欢心,二位掌柜只要伺候好了苏财东便是。”   东小院   苏伟睡到了日上三竿,才勉勉强强地爬起来。   小英子端着脸盘走到床前,一边递毛巾一边道,“王爷派傅鼐大人去西来顺了,现在肯定都谈好了,师父今天哪儿都不用去,乖乖呆在东小院就行了。”   “不用你提醒,我本来也哪都不想去!”苏伟把毛巾扔回盆子里,大字型往床上一躺,“去把早饭端来,再端一盘臭豆腐乳,我就在床上吃了。谁让他折腾我来着,今晚上熏死他!”   小英子闻言翻了个白眼,对自家师父越来越弱智的报复方法不予置评。   “苏公公,苏公公,”张起麟匆匆而入,看着床上的苏伟气急败坏地道,“你怎么还躺着啊?福晋派人过来了,指名让你过去。”   “啊?”苏伟一个翻身坐起来,“有没有说是什么事儿啊?”   “没有,”张起麟挠了挠额头,“王爷刚往内阁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要不然派库魁去通知一声?”   “不用,不用,”苏伟挪到床边穿靴子,“福晋总不能无缘无故地把我怎么地了吧?我且去看看,说不定真有什么事儿呢。”   “师父,我跟你一起去吧,”小英子帮苏伟拿过外袍,“到时我在外面等着,万一——”   “行啦,行啦,”苏伟挥挥手,穿好袍子往外走,“我是去福晋院里,又不是去什么龙潭虎穴,你们都给我消停点儿。”   福晋院内   苏伟迈进屋门,冲坐在正堂上的福晋行礼道,“奴才苏培盛给王妃请安。”   “起来吧,”福晋手里握着枚玉如意,神色平和,“我病了这几日,突然想起来王爷去年重病时,苏公公庄子王府的两头忙活,立了不小的功劳。可王爷那儿,似乎没见什么奖赏。”   苏伟略一征愣,连忙俯身道,“那都是奴才该做的,不敢求什么奖赏。”   “那怎么行呢,”福晋莞尔一笑,“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苏公公既然有功,就该赏,来人啊!”   “奴婢在,”诗瑶从内室端了一个托盘出来,放到苏伟身前,“这是王妃特地赏赐给苏公公的,咱们看了都眼馋呢,苏公公快谢恩吧。”   苏伟也算锻炼出一些眼力见来,从红布上的印子一描就知道大概有五十两银子,福晋一贯不是大手大脚的人,如此赏赐也是极少见的了。   “奴才谢王妃赏赐,”苏伟打了千儿后,接过托盘。   福晋微微笑了笑,一手捏着帕子掩了掩唇角,“我听前头的奴才说,苏公公最近常出门办事,那王爷身边惯常都是谁伺候着?”   “贴身的多是张保、张起麟、小英子、库魁几个,”苏伟低下头恭恭敬敬地答道。   福晋略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而又道,“近来天气热了些,王爷胃口可好?厨房送去的饭菜,可都满意?”   “王爷在吃食上并不挑剔,”苏伟有点奇怪地答道,“只要食材新鲜应季,王爷都爱尝尝,胃口倒是一直很好。”   “那就好,”福晋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这倒是进了两个点心师傅,王爷平时几点用夜宵?点心喜欢吃咸的,还是甜的?”   苏伟眨了眨眼睛,这才有些明白过来,“回王妃的话,王爷吃点心并不定时,处理完事物多会用一些,书房、卧房里的点心都是一直备着的。口味的话,王爷喜欢奶香足一些的,咸的基本不沾,甜的不能太甜。”   “原来是这样……”福晋弯了弯唇角,脑中的理智怎么也压抑不住心头涌上的酸涩,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今天就到这里,你先下去吧。”   “是,奴才告退,”苏伟端了自己的赏银,退出小院。   屋内的福晋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旁的诗瑶还想张口劝些什么,可话在嘴边溜了几圈,终究咽了回去。   傍晚,东小院   四阿哥听苏伟说了白天的事儿,眉心轻蹙。   苏伟盘在榻子上,翻着账本道,“福晋多也是为着孩子,你便多多少少地应着,就当是给别人看也好。”   四阿哥横了苏伟一眼,靠在软垫上,“爷又不是没应过,当初爷也想就算做不成夫妻,好歹能做家人,可是结果呢?”   “这事儿一个巴掌拍不响,”苏伟扁了扁嘴,“反正我不要做夹心饼……”   四阿哥一声轻笑,往苏伟身边挪了挪道,“爷倒是不知道,你对爷的日常习惯了解的那么清楚,再跟爷说一遍,爷喜欢吃什么样的点心?”   苏伟翘着眉梢瞥了四阿哥一眼,“我才没关注你喜欢吃什么样的点心呢,我说的是我平时喜欢吃什么样的点心。反正,你跟我差不了多少,我给你拿什么你都能吃……”   屋内一时沉默,片刻后,响起了苏大公公的尖叫声。   门外廊下,小英子缓缓地吐出口气,一手拄着下巴,懒洋洋地看着满天繁星。这样安静平和的日子,要是能一直过下去就好了…… 第291章 天下大同   康熙四十六年   二月末,銮驾进了江南。   江宁织造曹寅与苏州织造李煦奉旨接驾,康熙爷一如往前,带着随驾诸人,住进了江宁织造府。   傍晚,太子院中,侍卫得麟避开众人眼线,进到内厅。   “外面怎么样了?”太子伏在案上,抄着一卷华严经。   得麟上前一步拱手道,“殿下的安排没有白费,民间又渐起朱三太子之言,尤其在江南一地,复明之声日甚。”   太子点了点头,将抄好的一页经书递给书桌旁伺候的小初子,“皇阿玛这几日就要往明孝陵祭拜明太祖,这次的祭祀准备的尤其盛大,可见百姓中的流言已经颇让皇阿玛忌讳。不过,此事切忌过犹不及,你要派人多盯着些,别让那些乱臣贼子借此起事。”   “属下明白,”得麟俯身。   太子接过小初子递来的布巾擦了擦手,将桌上的一封折子递给得麟,“让兵部派人递上去,大理寺按下了景熙的弹劾,老四那儿咱们也不能没个交代。”   “是,”得麟接过奏折,又低下头道,“京中传来消息,托合齐、齐世武几位大人倒很安分,但也常派人往江南而来,不知是打听南巡的消息,还是另有所图。”   太子端起桌上的茶,冷冷一哼,“这些人的胆子是当真缩不回去了。你今晚就派人解决掉卫敏,把尸体给托合齐送去,让他们知道知道对本殿阳奉阴违的下场!”   “属下遵命,”得麟俯身行礼,领命而退。   二月二十七,京城   尹胜容跟着掌柜杜宏进了吉盛堂后院,苏伟正扒拉着算盘珠子与慕辞对账。   “苏财东,”尹胜容浅笑着走进院内,“这几天还有些凉,怎么好坐在外头算账,当心受寒。”   “是尹公子啊,”苏伟抬起头,“我没觉得冷,坐在屋里闷得慌。尹公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余掌柜府上都安顿完了?”   尹胜容弯了弯唇角,坐在了石桌一侧,只对慕辞点了点头,又转身冲苏伟道,“苏财东太客气了,咱们以后都是自己人了,这么公子、财东的叫多见外?不如,小弟称您一声苏大哥,您就叫小弟胜容好了。”   “额,”苏伟有点感慨自己大哥的辈分,又想起了他的大哥王相卿,恍惚了一会儿点点头道,“也好……对了,这位是慕辞,吉盛堂的账房先生。”   尹胜容转头冲慕辞一笑,“慕先生好,一早听说慕先生弹得一手好筝,不知哪日可与胜容切磋一二呢?”   “尹公子谬赞了,”慕辞微一低头,神色清淡,“慕辞弹筝只是聊以慰藉,不敢与人切磋……”   尹胜容状似无趣地撇了撇嘴,又转头冲苏伟道,“苏大哥今日可有空?我们余掌柜的府上都安顿完了,想请苏大哥过去吃一顿迁徙宴呢。到时候,就算慕公子不肯赏光,胜容的琴也多多少少能添些趣味儿。”   “这个……”苏伟困窘地挠了挠后脑勺,眼前闪过他家四爷近来频频吃醋发飙的画面,后脖颈顿时一凉。   慕辞看了看苏伟,又看了看尹胜容,轻扬眉梢道,“财东,这几日往蒙古的商队就要发了,吴老板送来的绸缎都还没有清点呢。哪些留在京城,哪些发往大漠,恐怕都得苏财东做主才是啊。”   “对对对,”苏伟一拍巴掌,“我这几天走不开,余掌柜那儿我会备上厚礼送过去的,再说,隆盛商号与吉盛堂内在的关系还是不要让太多人注意到为好。”   “好吧,”尹胜容抿了抿唇,若有若无地瞥了慕辞一眼,“虽说过几日,余掌柜就要南下为贵主跟苏财东效劳去了,但胜容暂时是要留在京城的。我看中了城西的一间铺子,准备开间琴行。到时,苏大哥可一定要来给我捧场哦。”   “额,好……”苏大财东又摸了摸发凉的脖颈,僵硬地点了点头。   傍晚,雍亲王府   苏伟晃荡进东小院时,四阿哥正窝在书房的软榻上看书,一旁的炕桌上摆了两碟奶皮酥饼,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银耳蛋羹。   “这又是福晋送来的?”苏伟蹬了靴子,爬到四阿哥身边,“你怎么不吃呢?我看那酥饼都煎得金黄了,肯定外酥里脆的。”   “你想吃你吃吧,”四阿哥掀眉斜了苏伟一眼,“这几天爷一闻到奶味儿就想吐。”   “嘿嘿……”苏伟傻笑两声,捡起一块酥饼就着蛋羹吃了起来,“余嘉和吴雪松的亲眷都安顿好了,这两人打算不日就南下,主子要不要他们在江南额外注意些什么?”   “江南的情况太过复杂,爷暂时不想过多接触,”四阿哥放下书册,看着苏伟咬着酥饼,把两颊塞得鼓鼓的,“最近京城内外又传起了朱三太子的谣言,一些埋伏在皇城附近的前明余孽开始借机蛊惑人心。爷总觉得这事出的蹊跷,皇阿玛一向最重视笼络汉心,自三十八年太湖金和尚一案后,这些年天下清平,怎地无缘无故地又传出前明的流言来?”   苏伟眨巴眨巴眼睛,咽下一口酥饼道,“我从前一直以为朱三太子是一个人,后来才知道所谓朱三太子指的是崇祯皇帝自缢后,流落民间的三个皇子。难道,现在那三个皇子还没抓到吗?为什么一直有人出来冒充?”   四阿哥抿了抿唇,沉默了片刻,吐出口气道,“这些事儿你只自己心下有数就好,千万不要在外面说。其实,当初崇祯皇帝遗留下的三个儿子,如今已经只剩了一个。民间之所以还打着朱三太子的旗号,是因为那两位皇子被抓住后,都是以假冒的名义处决的,所有知道真相的人,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苏伟咽了口唾沫,默默地打了个寒战,“改朝换代的事儿也不是第一次,既然要处置前朝的人,又何必偷偷摸摸的呢?把消息公告天下,不也省的再有人打着旗号闹事吗?”   “改朝换代是历来就有,”四阿哥往后靠了靠,“但满汉之别却是第一次如此突兀。当初元世祖忽必烈率着蒙古铁骑横扫天下,甚至一路打到了西海之滨,开拓疆土比秦皇汉武更甚。可是到了最后,还是敌不过朱元璋的一句驱逐胡虏、复我中华。从大清入关以来,满蒙八旗的心中就一直惧怕什么时候民间再出一个朱元璋,再被赶回山海关外的苍茫草原去。所以,无论是先皇,还是我皇阿玛都尤为注重拉拢民心,削弱满汉之别,不再走元朝的老路。如此,怎样处置明朝皇子就是一大关键,若是公开论处,肯定会引起民愤。可若置之不理,民间反清之声就再难消弭干净。”   苏伟抿了抿唇,低下头搅了搅碗里的蛋羹,“其实,我觉得,满族也好,汉族也好,蒙古族也好,都是中国人。只要老百姓过得上好日子,没必要争什么长短……”   四阿哥慢慢弯起嘴角,轻声一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这是胤禛之愿,苏伟之心也……”   转眼间,三月初,京城渐有春色。   八爷府,瑞珠扶着毛氏在花园里慢慢走着,毛氏眼看就要临产,走起路来愈发费力。   “福晋也真是的,非要您没事儿出来走这一趟,”瑞珠踢走路上的石子道,“怕您生产时没有力气,怎么不怕您怀胎时遭罪啊?”   “行啦,”毛氏瞪了瑞珠一眼,“我整日在屋子里躺着也闷得慌,出来走走怕什么的。以后不许再编排福晋,若让旁人听了去,我可保不住你——”   “哟,姐姐怎么挺着个大肚子在院子里教训起奴婢来啦?”嘉怡带着绣香穿过拱花门而来,“我当初的院子,姐姐住的不舒服吗?我记得那院子里还有个凉棚来着。”   毛氏一手扶着肚子冷笑一声,“妹妹还真是好记性啊,一个院子都记得那么清楚?无怪乎是乌喇那拉氏出来的千金小姐呢。”   “多谢姐姐夸赞,”嘉怡并未靠近毛氏,只远远地站在山石后头,“嘉怡天分普通,就只有记忆好些。什么人对我做过什么事儿,嘉怡都会事无巨细地一一记下,待能回报之日,一样都不会差的。   毛氏吸了口气,腹部突然传来一阵抽痛,额头上渐渐渗出些冷汗,一手扶住瑞珠的手臂道,“我没工夫陪格格说些闲话了,格格好好逛园子吧。瑞珠,咱们走。”   “诶,姐姐就这么走了?”嘉怡上前一步,“妹妹还想跟姐姐一起去看看张氏呢,毕竟你们都身怀六甲,彼此多相处些,说不定还能分些福分。”   “不劳妹妹操心,”毛氏头也没回地向前走去,“谁的福分谁自己兜着,用不着别人来管。”   “是啊,”嘉怡看着毛氏有些踉跄的身影,扬起声音道,“谁的福分谁兜着,这要是个没福分的,再分也是分不来的。”   正院,八福晋屋里。   金环给八福晋轻敲着小腿,看八福晋越加瘦削的脸庞道,“主子不要太操心了,镇国公的折子递上去,就如同泥牛入海,根本没个音信。就算出事,也出不到咱们家来啊。”   “唉,”八福晋轻叹了口气,“你可知镇国公参的都是谁?再说,凭着贝勒爷的性情,既然让景熙舅舅上折了,这件事就必然不会简单罢了。这要捅了天的变故,还在后头呢——”   “福晋,”守门的丫头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后院过来禀报,毛氏要生产了!”   “什么?”福晋猛地坐起,“人抬进产房了吗?接生嬷嬷呢?”   “主子放心,”金环连忙伺候着福晋更衣,“产房和接生嬷嬷都是一早备下的,连茶房都一天烧三遍开水,毛氏又是足月足时的生产,肯定不会有事的。”   福晋披上斗篷站起了身,出门前先走到佛龛前上了柱香,“请菩萨保佑,让信徒此番能够心想事成。”   毛氏的院里一下子沸腾起来,嬷嬷丫头们来来回回地进进出出,八福晋将库里年头最久的人参都拿了出来,只为毛氏能顺顺当当地生下孩子。   “福晋还真是下了大工夫啊,”嘉怡陪着张氏慢慢往毛氏的院子走去,“左了也用不上咱们,咱们只去丁个卯就是了,姐姐一会儿可离远点儿,别让血腥气冲撞了。”   张氏抚了抚微微凸起的小腹,抿着嘴角道,“妹妹放心吧,我知道这个孩子的分量。只是不知,毛氏这一胎——”   “成事在人,谋事在天,”嘉怡接过张氏的话,“无论怎样,咱们都是尽心了的,等有了结果时,总不至于后悔就是了。”   “妹妹说的对,”张氏点了点头,跟着嘉怡进了毛氏的小院。   八福晋扫了两人一眼,也没什么心思说话,只坐在廊下的石凳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频频端出血水的产房。   时过晌午,雍亲王府   难得没有到内阁处理政事的雍亲王,被他家苏公公一路从卧房撵到内厅,又从内厅撵到书房。   “你到底要把爷赶到哪里去?”四阿哥怒视着挥舞着个鸡毛掸子的苏伟。   “你去前院书房里呆着嘛,”苏伟指挥着小英子搬走书桌上的重要奏章,“明儿个,两位小格格要在东花园摆宴,少不得要到东小院来歇一歇了,不先收拾收拾,怎么待客啊?”   “把西厢房收拾出来就是了嘛,”四阿哥捧着自己的笔帖站了起来,“这是爷休息的地方,难不成还得给一帮小丫头腾地方?”   苏伟啪地一声把鸡毛掸子拍在书桌上,“这是两位格格第一次请朋友到家里来,你就不能重视点儿?就让你挪个地方怎么了?人家就是在西厢房呆着,也少不得要四处参观一下啊?谁让你当初霸着东花园建院子来着?”   四阿哥蓦地瞪大眼睛,伸手抢过在自己眼前乱飞的鸡毛掸子道,“爷当初把院子建在这儿是为了谁?你现在还敢给我倒打一耙?茉雅奇说什么你听什么?怎么爷说的话你就不放在心里了?”   “我什么时候不放在心里了?你是不是当阿玛的啊,哪有跟女儿这么算计的?”苏伟捡起根鸡毛扔到四阿哥脸上,“让你挪你就挪,我一早就答应大格格,把东小院收拾出来待客了,赶紧带着你的四书五经到正院看去……”   傍晚,八爷府   八阿哥得了消息,也一早回了府邸,在院子里坐了两三个时辰后,产房中总算传出一声啼哭。   八福晋猛地站了起来,死死地盯住产房门上厚厚的帘子。坐在一旁的嘉怡与张氏,对视了一眼后,默默地看向了沉默的八阿哥。   “贝勒爷大喜,福晋大喜,”接生嬷嬷小跑出产房,扑通跪在两人跟前道,“毛小主费尽力气,终于诞下了一位小格格,母女平安。”   嘉怡缓缓地吐出口气,八福晋像是被突然抽空了所有力气一般,软倒在了石凳上。   八阿哥看了福晋一眼,嗓音清冷道,“福晋累了,等嘉怡册封的旨意下来了,让她多帮福晋料理料理府中之事吧。让毛氏好生修养,爷先回前头了。”   “恭送贝勒爷,”嘉怡慢慢俯下身子,满是温柔恬静的眼神,在八福晋的背上轻轻扫过。 第292章 满园芍药   康熙四十六年   三月初五,雍亲王府   东花园里早早地摆起了暖房中挪出的各色芍药,初春嫩绿的园景中霎时间一片姹紫嫣红。   巳时三刻,一辆辆蒙了石青色纱帘的马车便停到了雍亲王府侧门。苏伟一早安排了礼仪妥当的小厮等在门口,将一位位娇客接到东花园的凉棚里。   “姐姐想得真是周到,”辅国公塞勒之女乌林珠一拐进垂花门,便远远地对茉雅奇道,“今儿天气正好,我原还想着要是憋在亭子里肯定闷坏了,不想姐姐竟搭起了凉棚。”   茉雅奇嘴角一扬,上前几步,迎了乌林珠进来,“一早就知道你是个闲不住的,咱们既然摆了芍药宴,自然不能让姐妹们憋在屋里。也是赶巧儿,今儿太阳大,在这凉棚里坐着也不觉得凉。”   “咱们也是托了两位贵主的福,”吏部尚书玛尔汗的小孙女衲敏从旁道,“在这样的节气里还能看见芍药满园,多是不宜啊?”   “可不是,”裕亲王府最小的格格舒舒一把抱住伊尔哈的胳膊,“我额娘成天把我圈在府里,听那些嬷嬷讲规矩,闷都闷死了。还好两位姐姐下了帖子,我才能出来放放风。”   “你个小鬼灵精,”伊尔哈一个手指点在衲敏额头上,“我还不知道你,京里都传遍了,裕亲王府的六格格一年里换了三个教养嬷嬷,任谁能圈的住你?”   茉雅奇闻言,噗嗤一笑,看着自家妹妹道,“你也好意思说别人,要不是李嬷嬷有手段,咱们王府换出去的,可不一定比裕亲王府的少。”   凉棚里顿时一阵哄笑,伊尔哈俏脸通红,冲着揭他老底儿的长姐甩了甩手上的帕子。   “格格,”前院的小厮快一步来通报,“诚亲王府的大格格,大阿哥府的三格格,与正蓝旗蒙古都统阿灵阿大人的孙小姐一块到了。”   “布尔和?”伊尔哈眉头一皱,转头看向茉雅奇道,“谁请她来的?姐姐给布尔和下了帖子吗?”   茉雅奇扫了一眼凉棚内不明就里的小姐们,微弯起嘴角道,“想是凑巧碰上了吧,我也是疏忽,竟把她忘了。”   衲敏与乌林珠对视了一眼,见茉雅奇慢悠悠地站起身,理了理裙摆,走到垂花门旁。   大阿哥府的二格格雅尔檀因康熙爷格外开恩,未曾远嫁蒙古,而是下嫁给了汉军旗的名门子弟李淑鰲。但到了三格格谷梵这里便没有那么幸运了,皇上已经在年初,将大阿哥三女册封为县君,赐婚喀凯氏喇布坦。   三阿哥的女儿生的晚,长女安庆如今才六岁,与裕亲王府的舒舒倒是一般大。   钮祜禄氏布尔和就跟在安庆后头,见到茉雅奇后便微微一俯身道,“妹妹打搅了,只因在上香的路上碰到了安庆格格的马车,听说雍亲王府摆了芍药宴,一时心痒难耐,才冒昧登门的,还望格格们不要见怪才好。”   茉雅奇只看了布尔和一眼,微微抿了唇角道,“无碍的,”便转身牵了安庆的手,又与谷梵行了礼道,“有劳县君赏光,凉棚里备了茶点,快与我进去歇歇吧。安庆不是最喜欢乳皮子豆沙糕吗,我让人备了好些。对了,舒舒小格格也来了,刚好你们就个伴儿,一会儿咱们在院子里踢毽子玩。”   “好诶,好诶,”安庆拍了拍巴掌,他是诚亲王的嫡长女,又生的晚,在王府里也是娇养着长大的,如今见到好吃的、好玩的,便是顾不得一点儿矜持了。   谷梵浅笑着被茉雅奇扶住手臂,两人相携而去,只布尔和形单影只地跟在后头,脸上隐隐透出的怒意一闪而过。   就在雍亲王府响起一片银铃般的笑语时,一墙之隔的八爷府却是愁云惨淡。   虽说,八贝勒好不容易有了第一个子嗣,按理应该大肆庆祝才是,但上位的主子们不高兴,奴才们也不敢张那个口。眼见着福晋脸色铁青,后院的奴才们越发低着头做人了。   毛氏诞下小格格的第二天,原本供应着吃到腻的阿胶燕窝便都变成了寻常份例。给孩子备下的四个乳母,转眼就变成了两个,连带着屋里伺候的也都减了又减。   毛氏脸色苍白地抱着襁褓里的婴孩儿,还未散去血腥气的产房好像一下子冷了起来,厚厚的帘子挡住了外头的热闹,却没有挡住渗进来的寒气。   “小主,”瑞珠跪到毛氏的床下,看了看睡着的小格格道,“您别太放在心上,福晋只是一时转不过弯儿来。您这次能生下小格格,以后就能生下小阿哥。福晋一个伤了身子的,娘家又波折不断,等她想明白了,不还得靠着小主?”   毛氏抿着唇角靠在迎枕上,沉默了片刻后摇了摇头,“来不及了,贝勒爷提拔了乌喇那拉氏,其实就等于提拔了张氏。若张氏一举得男,我再怎么使力都势必要落在人家后头了。福晋那种心性的人,又怎么能忍受被乌喇那拉氏日日踩在头上?”   瑞珠眼眸转了转,突然压低了声音凑到毛氏耳边,“小主,只要张氏这一胎落不下来,您和福晋不就都还有机会吗?”   毛氏脸色渐沉,深入浓墨的目光在瑞珠的脸上慢慢扫过,“我原本一直以为,你是受了乌喇那拉氏的蛊惑,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拨我与福晋的关系。如今看来,却是我想错了。”   “小主!”瑞珠微一征愣,随即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奴婢知错了,奴婢不该胡言乱语。可是,奴婢对小主是一万个忠心,绝没有受任何人蛊惑。小主,奴婢平日里嘴碎,只是因为心疼小主吃了那么多苦,到头来却——”   “住嘴,”毛氏冷冰冰地打断瑞珠的话,“福晋想拿我做筏子,直言便是,何必饶这些歪歪圈子?”   “小主……”瑞珠抿了抿唇,低头沉默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福晋生怕再有新人入府,会把持不住后院的权柄。所以,小主只要尽心为福晋办事,福晋是绝不会放弃小主的。如今,乌喇那拉氏猖狂的很,小主与她又结怨已深,如今不与福晋联手将那两人彻底铲除,日后小格格的日子又该怎么过呢?”   毛氏微阖了双眼,抱着小格格的手却越发用力,待瑞珠说完半天,才轻轻开口道,“福晋的吩咐,我自是不敢拒绝。只是此番兹事体大,我不能不为小格格考虑。还请福晋,待我一切准备妥当,再实行计划。”   “那是自然,福晋也没有逼迫小主的意思,”瑞珠弯着唇角站起身,接过毛氏怀里的小格格,“以后有福晋照顾着,小格格就是咱们王府的长女,日后肯定能有个好前程。”   雍亲王府,   晌午,娇客们在园子里终是逛得累了,大格格命人在东小院西厢房里摆了宴席,引着一众贵女们往小院而去。   进得院门,乌林珠便一拍巴掌道,“这院子修得真是精致,我见着虽没有正院的庄严恢弘,但在细节处却是极用心的。院里还引了活水,如同建在岛上,便是盛夏怕也不会酷热难挡的。”   伊尔哈闻言嘴角一扬,“这是我父亲的别院,比起正院,我父亲也喜欢住在这里。昨儿听说姐姐和我要请贵客来赏花,特意把这里收拾出来,给我们待客的。”   “王爷对格格们还真是疼爱,”布尔和接过话头道,“只是不知,这院里除了王爷,还住着谁?能在这么个幽静的地方陪伴王爷,恐怕是极受王爷宠爱的吧。”   茉雅奇看了布尔和一眼,引着几位王府的格格们头先坐下,才开口道,“布尔和妹妹太会胡思乱想了,我阿玛平日里忙于政事,不喜太过热闹,这别院中只有几个下人服侍着。倒是妹妹年纪轻轻,对长辈们的私事还是不要太过多问为好。”   乌林珠闻言,掩着帕子一笑,“只怕是布尔和妹妹等不及要出嫁了呢。怎么?钮祜禄氏的女儿,是要选秀入宫,还是想嫁进亲王府邸啊?”   “姐姐这话是怎么说的?”布尔和秀目一沉,“是妹妹见这院子精致,才多此一问的。就算惹了姐姐们不高兴,也别拿妹妹的婚事说嘴啊。妹妹年小福轻,可担不起这许多埋怨。”   乌林珠一听,神色也当即冷了下来,刚想张口还嘴,县君谷梵缓着嗓音道,“大家都是来雍亲王府做客的,何必因为几句口角起争执,没得让人笑话。”   “就是,”茉雅奇弯着嘴角接过话头,一手按着乌林珠坐下,给她捧了杯茶,“两位妹妹都是直肠子,心里想什么嘴上便说什么了,都别忘心里去。”   布尔和眼神一暗,俯身坐下时,正好碰到了舒舒端着的茶碗,还带着温度的茶汤顿时泼到了安庆的身上,“哎呀,格格端着茶碗时要小心些啊,怎好把杯口冲着别人呢?安庆格格没事儿吧?”   茉雅奇不顾布尔和的有意为之,连忙拉着安庆检查,好在安庆穿的还算厚实,倒没烫伤,只是湿了衣服。   “去我房里找几件旗装来,”伊尔哈转头吩咐侍女道,“我记得年前有一件做的小了,没穿过的,赶紧给格格拿来换上。”   “是,”侍女领命而下,茉雅奇已领了憋着嘴的安庆站了起来,“这屋里隔断都撤了,咱们去正屋里换衣服吧。安庆放心,你爱吃的一准不让她们动。”   安庆闻言咧了咧嘴,桌上的气氛倒缓和了不少,只在两人将要出门时,布尔和赶了上来,“是我不小心碰到了舒舒格格的,该由我陪着安庆格格换衣服的,便让我一同去吧。”   茉雅奇皱了皱眉,低头看了看懵懵懂懂的安庆,微微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乌林珠的阿玛塞勒,是胤禛党,我早时候把他忘记了,在群臣保奏胤禩时,只有塞勒拍案而起,说只有四阿哥登上太子之位,才是百姓之福。而且,塞勒一脉是多尔衮的后人哦。 第293章 黑伟   康熙四十六年   三月初,雍亲王府   茉雅奇几个进了东小院内厅,不多时,侍女们便将衣服送了来。前院的福晋听说了安庆湿了衣衫的事儿,特意从库房里挑了上好的羊脂玉环,当做赔礼。   安庆高高兴兴地接了,也不矫情地换了衣服,只在侍女们收拾沾湿的衣衫时开口道,“我荷包下的络子也湿了,荷包是我额娘做的,当心别一起弄湿了。”   “这个好办,”茉雅奇弯弯唇角道,“咱们把络子拆书房走去,下来,日后正好配着羊脂玉环重新打个如意结的。”   “那就听姐姐的,”安庆娇憨地往榻子上一坐,扬扬手道,“把剪刀拿来,额娘教过我拆络子。”   几个侍女连忙在内厅找起剪刀来,却是转了半天也没看到。   “书房里该有裁纸的,我去看看,”茉雅奇起身往书房走去。   怪只怪苏大公公把屋子收拾的太干净了,茉雅奇在书房里找了半天,也没看到剪刀,最后只好拉开了软榻顶头的抽屉。   屉子里果然有剪刀,却不单单是剪刀,一木一铜两枚印章端端正正地倒在屉子中央打开的木盒里……   “姐姐可找到剪刀了?”布尔和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茉雅奇的身子微微一僵,暗吸了口气后,极细自然地将盒子放回抽屉,又将盖子盖牢,拿起一旁的剪刀道,“妹妹也太随便了些,这里是我阿玛的书房,可不是谁都能进的。”   布尔和向后退了一步,神态倒谦恭了些许,“是妹妹莽撞了,只是安庆格格等得急了些。妹妹也不敢进门,只好在门口喊姐姐一声。”   茉雅奇瞥了布尔和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拿着剪刀往内厅去了。   姑娘们的宴席总算开始了,西配院的小主们都吩咐了膳房加菜,福晋和四阿哥干脆又赏了一桌席面下来。   苏伟领着赏菜的奴才们进了东小院时,姑娘们正用得欢实,桌上的银壶换了一瓶又一瓶。   “小主子们,王爷赏菜来了,”苏伟躬着身子站在廊下。   茉雅奇回过头时,神色微怔,缓了半天才站起身子道,“有劳苏公公了,请替女儿们谢阿玛赏赐。”   “格格放心,”苏伟俯了俯身,扬手让奴才们把赏下来的菜一一摆上了桌,“王爷还让奴才给各位小主子开了一坛葡萄果酒来,用着碧玉杯喝最能衬得出滋味儿。”   “王爷费心了,晚辈们谢王爷赏,”谷梵带着几个女孩站了起来,齐齐行了礼。   上完菜,苏伟带着奴才们退出了东小院,屋子里又荡起了笑语声。姑娘们玩起了击鼓传花,只有茉雅奇颇为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手里的玉杯。   傍晚,姑娘们一一告辞后,东小院恢复如初。   四阿哥被笑意盈盈的苏公公请回了东小院,“你都不知道今日东花园有多热闹,我听说那个钮祜禄氏小姐没接到帖子就擅自跑来了,还借着舒舒格格的手,把茶洒到了安庆格格的身上。好在大格格处置得当,没让几人生出嫌隙。”   “也不知阿灵阿是怎样教导子孙的,一个女娃娃跟着参合什么,”四阿哥皱了皱眉,走到卧房床边坐下,“这院子里脂粉气太重,明天再点上香熏一熏。”   苏伟撇了撇嘴,“对了,我今天得到八爷府的消息,八阿哥后院的两个妾侍,有一个今天生了,只可惜是个女孩儿。”   “可惜什么?”四阿哥弯着嘴角,瞪了苏伟一眼,“胤禩不能生育,不都是你的手笔?他一个孩子都生不出来,你才高兴是不是?”   “我可是为了你好,”苏伟脱了靴子,坐到四阿哥身边,“他要真一个子嗣都没有,你不是就等于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再说,也是他屡次陷害你,我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   “是是是,”四阿哥轻声一笑,一手揽了苏伟的腰,“爷承你的情,一辈子记在心里。现在,你也承承爷的情好不好?”   入夜,西配院   茉雅奇举着烛台,绕过睡着的丫头,自己进了绣房。红木的书架上摆了不少的古书,四阿哥在识文断字上从不苛待女儿。   将烛台放在炕桌上,茉雅奇在书架中找了半天,抽出了张衡的《二京赋》,“民去末而反本,感怀忠而抱悫。于斯之时,海内同悦,曰‘汉帝之德,俟其祎而’……”   茉雅奇默念着这句话,白天在东小院看到的两枚印章又在她脑海里一一闪过。那是再普通不过的印章了,甚至其中之一还是木质的,上面有一个长牙五爪的太监形象。   纵然那个太监的特征不是很明显,但茉雅奇几乎是下意识地猜测出,这印章是苏公公的。果不其然,木质印章下正刻着一个“盛”字。   苏公公的印章怎么会随便丢在阿玛书房的抽屉里?某种奇怪的念头在脑海中闪现,让茉雅奇不由自主地拿起另一枚铜质印章,方方正正的印章下面刻得是一个“祎”字。   “这个字,也是苏公公的吗?”茉雅奇在洁白的宣纸上写下一个“祎”字,“用以赞汉帝之德,有美好、可贵之意。那么,这两枚印章,是阿玛赏给苏公公的?”   茉雅奇披着单衣靠在软榻上,一双秀眉轻轻蹙起,在她的印象里,阿玛的赏赐从来都是简单实用之物。每逢节庆,府内的奴才们都是直接翻了月例,就是王妃跟西配院的额娘们,也不过得些布料、玉石……   不知怎的,炕桌上的一点烛光映进茉雅奇眼中,变成了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慢慢抹掉木料上的残屑,露出一人明朗的眉眼……   “这院里除了王爷,还住着谁?能在这么个幽静的地方陪伴王爷,恐怕是极受王爷宠爱的吧?”布尔和的话突兀地在脑中响起,茉雅奇猛地惊醒过来,一手拉紧肩上的单衣,不觉间竟平白出了一身的冷汗。   三月初八,一辆马车借着夜色驶到了九门提督府的后门。门房听到声音前去开门时,只剩了门口石阶上一个污迹斑斑的麻袋。   翌日,得了消息的齐世武、耿额匆忙赶到托合齐府上,见已经简单收拾过的卫敏尸身,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是怎么回事?”耿额皱起眉道,“难道是皇上发现了卫敏常与我们来往?”   托合齐摇了摇头,命手下将卫敏的尸体抬下去妥善安置,“若皇上当真想动咱们,不会从一个小小的侍卫统领下手的。更何况,卫敏被套在袋子里直接送到了我府的后门,摆明了就是来示威的。我只怕,是太子殿下知道了咱们在江南行事的风声,才让人解决了卫敏以示警告。”   “太子殿下真是越来越懦弱,再这样下去,以后如何能成事?”齐世武坐到一旁,气愤填膺地道,“早先拿弃车保帅威胁咱们,现在又兀自杀了卫敏。他只看咱们的一点错处,却全不顾这许多年的维护之情了。”   耿额抿了抿唇,看了一眼齐世武后,走到托合齐身侧,“这一次也是赖着殿下出手,不只压下了景熙老匹夫的奏折,还想出了转移圣上视线的法子。若没有殿下珠玉在前,咱们也无法借此在江南有所作为。如今,既然惹了殿下恼怒,不如先把计划暂且搁置?”   “搁置?怎么搁置?”托合齐神态清冷地坐到太师椅上,“你可知咱们筹谋的是何等大事?一旦搁置,露出些风声来,不知咱们要人头落地,就是殿下怕也自身难保。”   “就是,”齐世武接过话头,一手拉了耿额坐下,“你也不想想,此事若是成了,殿下登基大宝,你我便是从龙之功。虽说冒些风险,总比一日拖得一日,像案板上的鱼一样,随时任人宰割要好。”   耿额抿了抿唇,皱起眉心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也是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只要能保得殿下平安登基,即便落了谋反的罪名,也总能对索相有所交代了……”   三月初十,扬州   “烟花三月下扬州,古人诚不欺我,”十四阿哥胤禵与兵部尚书萧永藻走在长春河畔,“这里的别院造的十分精致,从外看来古朴端庄,内里却处处透着尊贵。无怪乎,皇阿玛爱到江南来,织造、盐政这股子人当真会奉承。”   “会奉承也要有资本才是,”作为此次兵部的随侍大臣,萧永藻倒没有时时侯在皇上身侧,“曹李两家如此受万岁爷看重,一手将苏宁织造、两淮盐政都握在了手里,为万岁爷奉承这一点东西,还不是九牛一毛嘛。”   胤禵浅浅一笑,站在岸边的杨柳下,望着潺潺河水道,“大人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皇阿玛六次南巡,四次由曹李两家接驾,这一砖一石俱不能懈怠一分,再加上,随驾的皇子大臣哪一个不需要孝敬?如此花费,可不是用九牛一毛可以形容的。”   “原是如此,还是十四爷考虑的周全,”萧永藻低了低头,“不过,江南确实是个好地方。不只各个衙门富得流油,就是民间百姓,也各有各的资产。若要在此处培植势力,假以时日必定尤为可观。”   胤禵看了萧永藻一眼,双手负在身后道,“大人所说不错,不过古来兵家必争之地,往往纷扰四起。胤禵可不想立个活靶子在那儿任人捶打。绕敌身后,取而代之,才是上上策。”   三月十五,京郊   四阿哥也让人将两座收成不好的粮庄辟成了猎园,辅一完工,四阿哥便带了苏伟往猎园而来。   “趁着皇阿玛还未回京,在这儿好好玩上几天,”四阿哥领着苏伟走到马场,“这里没什么人,你也挑匹马,一会儿陪爷好好跑几圈。”   苏伟撇了撇嘴,在马圈前头走了一个来回,“我几百年也不骑一回,肯定跑不过你。”   “咱们又不是比赛,松快松快而已嘛,”四阿哥浅笑着应道。   苏伟里外看了看,被马圈前头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吸引,还没等乐颠颠地去牵,被四阿哥一把抓住,“那匹太野,你好久都没骑了不适合,”说着将苏伟拉到最后头,指着一匹十分敦实的棕色蒙古马道,“这匹训的好,你骑这个好驾驭。”   苏伟上前跟马比了比个头,有些气闷地转身道,“这跟二格格骑得马差不多高了,看起来跟牛犊子一样。我不管,我要骑那匹。”   四阿哥无奈一笑,让人牵了黑马出来,“这匹是爷给自己留下的,除了我,谁都不认的。黑伟,过来!”   马蹄扬尘,黑伟嘶鸣了一声,甩开牵着他的奴才,朝四阿哥奔了过来。   站在一旁的苏公公愣了眼睛,呆了半晌,看着四阿哥飞身上马后,才磕磕巴巴地道,“它叫黑伟?”   作者有话要说:   有考证说,曹寅是曹雪芹的祖父,江宁织造府就是大观园的原型,李家李煦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了曹寅,所以红楼梦中的老太君可能就是李煦的妹妹,曹寅的发妻~~~~   不少学者说,红楼梦影射了九子夺嫡的种种事件,娃娃还在研究。不过近期看到一个猜测很有意思,貌似有草根学者说,红楼梦不是曹雪芹写的,真正的作者是太子胤礽。   因为通篇都在写宝二爷,链二爷,保的是哪位二爷,怜的又是哪位二爷,可见一斑。而且胤礽小名保成,虽然一出生就是康熙爷嫡子,又是大清唯一在册的太子,可终究没能登基,所以是用了一个假字。   虽说都是些推测,但看着很有意思,我也觉得红楼梦与康熙晚年那些争斗,确确实实存在很多关系的. 第294章 猎园遇刺   康熙四十六年   三月十五,京郊猎园   苏大公公秉持着不抛弃、不放弃的原则跟那匹黝黑的骏马对峙了一炷香的时间后黯然落败,最后不得已地牵着自己的“牛犊子”与四阿哥一先一后地到了林子前头。   黑伟一声嘶鸣,扬起马蹄,对着草丛中窜过的猎物很是成竹在胸的模样。   苏伟瞪了那个占了自己的名字,还拽的二五八万似的畜生一眼,转头指着自己后头的“牛犊子”道,“我看这马四蹄踏雪,模样非凡,以后就叫踏雪吧!”   说完,对自己起的名字很是骄傲的苏大公公,冲四阿哥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负责养马的管事连连称是,末了,看了一眼那棕色蒙古马脚脖处一点稀疏的白毛,心下很是无语。若不是王爷在场,他真想领着这位公公进到马圈里去,看看那些真正四蹄踏雪的骏马是什么样子的。   这边,苏伟翻身上马,跟着四阿哥跑进了林子里。   还别说,踏雪虽然长的敦实矮小,但四蹄粗壮,跑起来并没有被黑伟落得没了踪影,相反速度均匀,还十分稳当,眼见着是个有长劲儿的。   到了林子深处,四阿哥勒住马缰,当先搭弓,瞄准了树后露出的一只鹿角。苏伟随后赶到,眼见着四阿哥的箭将要离手,连忙以手指抵到唇间,吹出了一声响哨。小鹿猛地抬头,在箭还未落下之时,飞一样地窜出了树丛。   “你故意给爷捣乱是不是?”四阿哥垂下手中的弓,回头瞪了苏伟一眼。   苏伟夹了夹踏雪的肚子,晃悠悠地走到四阿哥身边,“是你动作不够快,赖不着我。再说,这园子里的动物都是人养起来的,射来射去的有什么意思?”   四阿哥松了马缰,与苏伟并肩走着,嘴角带了一丝笑意道,“你就是气爷给马起了你的名字是不是?”   苏伟转头瞪了四阿哥一眼,扬着下巴道,“我回头给踏雪改名叫松禛,看你气不气?”   “松针?”四阿哥眯了眯眼睛,“挺顺口的啊,比踏雪这个烂大街的名字好太多了。”   苏公公鼓起腮帮子,四阿哥浅笑一声,拉住苏伟的手道,“好啦,爷是看到珍贵的东西就想起你了嘛,随口就定了黑伟这个名字。这样,爷让你骑黑伟,你过来跟爷共乘一骑,好不好?”   “不用了,”苏伟往松针的背上一趴,搂着马脖子别过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我现在喜欢松针了,你那个黑伟也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黑伟摇着脑袋,打了个响鼻,前蹄在草丛里胡乱地踩了几步。   “你凶什么?”苏伟转头冲人家吼,“你信不信我回头给你改名叫黑胖子——”   四阿哥起先还笑着听苏伟跟一匹马斗嘴,却不想黑伟原地踱了几步后,竟猛地绷直了后腿,“不好,快趴下!”   “我本来就趴着呢——”还没反应过来的苏公公话还未说完,几支利箭破空而来。   铛铛几声响后,箭钉在了四阿哥身旁的树干上,四面八方的草丛里传来了一阵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驾!”四阿哥甩开马鞭,没有理会还懵里懵懂的苏伟,兀自往林子深处跑去。   “喂!”苏伟直起身子,没能看到四阿哥的背影,却被草丛中猛然晃过的寒光闪了眼睛。   这一伙刺客无论是受谁指使,既能潜入王府猎园,就势必抱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这样分秒必争的时刻,没有一个人会对一个太监感兴趣,随着四阿哥的身影隐入丛林,苏伟四周瞬间陷入了寂静。   “你个混蛋!”苏伟红着眼睛冲树林吼,夹着松针的肚子往林子里冲了几步,又一咬牙关退了回来。对方人数不少,自己跟过去于事无补,他必须尽快找援军过来。   这一边,四阿哥骑着马在林子里左突右冲,他记得猎园的东北角堆起了很多山石,其中洞穴缠绕,到了那里他就可以下马躲到石洞中,在对方搜寻他这一段时间等待援兵。   背后时不时有箭矢破空而来,四阿哥全靠匍匐在黑伟背上,躲过一次次袭击。   草丛中掩藏的刺客也渐渐露了面目,俱是黑衣黑裤,面带黑巾,彼此靠着几长几短的口哨声互相联系。这伙人与四阿哥昔日接触过的刺客很是不同,他们更擅长隐藏、暗杀,下手狠决,目标明确。不是京城任何一路府兵侍卫的路数,他们应该来自民间。   此时,傅鼐带着的王府侍卫应该在猎园外围巡视,因为知道自己要与苏伟独处,所以没有贴身跟随。四阿哥伏在马上,脑中飞快地推测着这一伙人的行动。猎园外围尽是亲兵护卫,能如此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自己四周,就势必是早已潜伏在了猎园当中。但是,在他们来到猎园之前,园子里已经被王府亲卫检查了多遍。那么,他们是如何躲过亲卫的巡视?是有内奸里应外合,还是——   一个念头在四阿哥脑中倏地闪过,他猛地勒住缰绳,侧身往另一个方向跑去,无论是不是有内奸,整个猎园能藏人的地方,就只有东北角的山石堆了。自己若当真跑了过去,才是正好中了人家的瓮中捉鳖之计。现今看来,只怕在建造猎园之时,这伙人就冒充工匠潜了进来,完工之后,便躲在山石堆里等着自己前来行猎。   因四阿哥临时转了方向,被看破诡计的刺客都加快了速度。草丛中提前设下的绊马索被猛地拉起,黑伟一扬马蹄,带着背上的四阿哥如同穿虹过月般凌空跃起,远远地跳过一堆马刺,向西北角飞速冲去。   它是被雍亲王亲自选中的坐骑,是关外万顷草原的马王,它的骄傲,完全不把这一堆宵小之人的鬼祟动作放在眼里。   而此时,不远处的山包上,一支架在石墩上的巨弩,被三人缓缓拉起,青色的寒光随着从林中渐渐接近的袍摆发出阵阵嗡鸣,站在巨弩身旁的黑衣人慢慢举起左手,只等那匹黑色的骏马近一些,再近一些……   “砰”地一声炸响突兀地惊起一林鸟雀,山包上的黑衣人猛地拧紧了眉头,再往林中看去时,黑色的骏马已经没了踪影。   “这是火枪的声音,不好!”猎园外巡视的傅鼐等人迅速上马,围着整个猎园的王府亲卫几乎在同一时间从各个方向往林子中冲去。   与此同时,靠在树干上的苏伟,正在费劲地添第二次火药。当初,四阿哥送他的那把自来火火枪,他只用过两次,一次结果了何舟,一次结果了一个刺客。后来,那把火枪丢失在了良乡附近的荒野里,四阿哥又送了他另一把。   这些年来,随身带着火枪,已经成了苏伟的习惯,只他很少用到。刚才骑着松针跑了半路,他才猛地想起了马背上的袋子里装着火枪的木盒。生怕一枪不够,苏伟又颤抖着手灌了两次火药,这时候的枪远没有现代的威慑作用,也得亏四阿哥引走了刺客,他才有这个功夫添装。   三枪放完,松针嘶鸣了一声扬起马蹄,苏伟这才注意到,虽然被枪声惊吓到,但松针从始至终没有离开他半步。   “好兄弟,”苏伟连滚带爬地翻上马背,“我知道你不比黑伟差,咱们今天就追上它,让那个扔下我的混蛋看看!”   松针又是一阵嘶鸣,后蹄在地上敲了敲,像夜空中划过的闪电一样,猛地朝林子中冲了过去。   猎园西北角,黑伟的腿后被一支利箭当中穿过,鲜血淋漓,但却丝毫没有影响它的速度。   四阿哥的肩膀也受了擦伤,火烧火燎地疼,刚刚凌空飞来的弩箭,差点将他掀翻到地上,好在黑伟及时压低身体,让他拽着缰绳又翻上马背。   这一伙人当真是准备周全,东北角设了伏兵不说,连西北角也有弩箭、马刺和绊马索。对方的目的很直白,要雍亲王的命!   追击的途中没有哪个白痴大喊站住,这一伙人到底来自何方,四阿哥还没有头绪。逃跑至今,他唯一的优势就是黑伟的凌厉和速度,这伙刺客为了掩藏自身,并没有带几匹马,只靠不断的偷袭和陷阱减缓四阿哥奔逃的速度。   “马上就要到林子边缘了,那头多多少少会有侍卫巡视。黑伟,再加把劲儿!你听到了,小伟刚刚放枪求援了,我们很快就会得救的,”四阿哥伏在马背上,他能感受到黑伟身体的僵直和颤抖,它跑的越快,血流的越多……   “咴咴——”黑伟突然一声长啸,身体不稳地向一边栽去,地面整个下陷,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坑。   紧追在后的几名刺客勒着马绳停在了坑边,慢慢举起手中的弓弩。坑下的黑伟一个翻身又站了起来,带着四阿哥往坑上冲,无奈它伤的太重,后腿已经使不上力气,冲了几次都没冲上去。   “慢着,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四阿哥调转马头,这个时侯不能再把后背留给这些人了,“你们是受谁指使?杀了我,你们还指望自己能走出这座猎园吗?”   可惜,对方压根不准备浪费时间,几支弩箭连连射进坑内,四阿哥跳下马背,险险躲过。对方又有几人赶到,拉起弓弦瞄准做困兽之斗的雍亲王。   千钧一发,几支长箭破空而来,一阵马蹄声从西边嘶鸣而起。   援兵到了,四阿哥还未等露出喜色,坑边的刺客将身后的酒坛子扔进了大坑内,一人当着四阿哥的面划着了火折子。   “砰”地又是一声炸响,牛犊子似的松针在一片火药味的烟雾中冲了出来,直接将坑边的几个刺客撞翻在地。   现场乱成一团,四阿哥狠了狠心,回头一把拔出了黑伟腿上的箭,借着它的劲头冲出了陷坑。   “我们追上了!”苏伟搂着松针的脖子,见到还活着的四阿哥恨不得一口咬上去。   “我们走!”四阿哥拉满弓箭,射翻了最近的一名刺客,带着苏伟与匆忙赶来的王府护卫会合到了一处。   “王爷!”傅鼐等人从南边包抄而来,“奴才等救驾来迟,请王爷降罪!”   四阿哥看了傅鼐一眼,握着马鞭的手向猎园内一指,“掘地三尺,林中的刺客一个不留!”   “是!”   时至傍晚,傅鼐护送四阿哥和苏伟回了雍亲王府,只因猎园内都潜伏了刺客,附近的粮庄怕也不安全。   丁芪被连夜传至王府,好在四阿哥的肩膀只是擦伤,也没有中毒,只上了药,喝了安神汤便无恙了。   护主有功的马王黑伟,也及时得到了救治,在粮庄里和松针一起休养生息。   在送走了王妃和西配院的各位小主后,东小院暂时恢复了宁静。   苏伟盘着腿坐在榻子上,四阿哥靠着软垫闭目养神,肩膀的纱布上还透着点点血迹。   “想说什么便说吧,这样憋着爷也难受,”四阿哥睁开眼睛,看了看苏伟,“那帮人是冲我来的,只有我引开他们,你才有时间去找援兵。于情于理,爷的选择在那种时候都是最正确的。”   苏伟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后,双手并用地爬到四阿哥身边,抓过一个垫子枕在颈下,闭上了眼睛。   四阿哥探头看了看他,微微弯起唇角,自己确实也累了,有些话在有些时候是不必对有些人解释的。   “睡吧,”四阿哥也躺下身子,受伤的肩膀靠着苏伟的背,“等此间事了,爷再带你去看黑伟和松针……”   雍亲王行猎遇袭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傅鼐等人还是从两个贪生怕死的刺客口中,得知了他们的身份——天地会镇京堂的徒众。   八百里加急的奏折送到御前,康熙爷当即摔了砚台。   “万岁爷息怒,”文渊阁大学士李光地当先拱手道,“好在雍亲王并无大碍,刺客也都已伏诛。京城九门都在尽全力搜索这帮乱臣贼子,相信不日就会有所进展。这些年来,民间百姓应该都看到了皇上满汉一家的治国态度,不会轻易受人蛊惑的。”   康熙爷冷冷地叹了口气,坐到书案前沉默了片刻后开口道,“传旨下去,南巡大军即日回京!”   三月二十日,   胤祥在四爷府门口下了车,刚走上台阶没几步,一辆青帏枣盖的马车路过他身后,往前驶去。   胤祥转头看去,微微眯起眼睛,见那辆马车最后停在了八爷府跟前。   “十三爷,里面请,王爷在正院等您呢,”门房弓着身子提醒道。   十三阿哥缓过神来,点了点头,转过身子跟着门房进了王府,“四哥的伤恢复的怎么样了?”   “十三爷放心,太医日日过来换药,如今已无大碍了。”   八爷府   佟佳氏鄂伦岱被迎进八阿哥书房,见礼后先拱手冲八阿哥道,“恭喜贝勒爷喜得千金,微臣的一番薄礼,还望贝勒爷不要嫌弃。”   “兄长太过客气了,”八阿哥弯起嘴角,“光是那块儿独山天蓝玉就已是价值连城了,小女还未满月,这身家可要比我这个做阿玛的丰厚了。”   “诶,贝勒爷的长女合该如此,”鄂伦岱坐到八阿哥的下首处,“等贝勒爷有了长子,臣等就是奉上整座府宅也是心甘情愿啊。”   八阿哥抿了抿唇角,面色未变,转开话题道,“四哥遇袭一事,不知兄长调查的怎么样了?当真是天地会所为吗?”   鄂伦岱抚着短须点了点头,“天地会镇京堂在京城已经潜伏多年,朝堂内外都有他们的耳目。这次也是因着民间再起朱三太子之言,他们才想趁乱起事,刺杀雍亲王是为报前明太子之仇。”   “朱慈烺与他那两个兄弟都是以假冒前朝皇族的罪名被诛杀的,说是为报前太子之仇,其实这些人也知道所为朱三太子,如今只剩了一支吧,”八阿哥抿着嘴角坐到书桌之后,“不过,这次民间突然涌起的复明风波着实奇怪啊。”   鄂伦岱闻言一笑,压低了声音冲八阿哥道,“贝勒爷的推测没有错,这次朱三太子之事,不是民间自起,而是祸出东宫啊。”   八阿哥双眸一亮,“当真?”   “当真,”鄂伦岱缓下神色,“太子不仅派人在民间散播朱三太子余脉光复大明之言。托和齐等人还屡次遣人南下,与江苏太仓一带的匪患反贼勾结。如今看来,是当真要助太子起事啊。”   八阿哥嘴角微扬,慢慢靠向椅背,“好啊,太好了,终于让我等到这个时候了……”   雍亲王府   自打王爷遇刺后,东路暗房中的烛火,几乎是彻夜不息。猎园内能藏了那么多的刺客,说是没有内奸里应外合,任谁也是不信的。   被拉进刑房的庄头看见坐在方桌旁的苏伟,一把扑过去道,“苏公公,咱们是老相识了,奴才怎么可能是内奸呢,您帮我说说话吧。奴才上有老下有小啊,那十八般刑具用过了,以后就废了。”   苏伟面目表情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的茶碗已经凉得透透的了。   见苏伟没有反应,恩绰朝一旁掌刑的大汉摆了摆头,那大汉上前捞住庄头的脖领子径直往后拉去。   “苏公公,苏公公救命啊,”庄头死死抓着苏伟的袍摆,“苏公公,奴才是冤枉的啊,奴才是冤枉的——”   苏伟慢吞吞地放下茶碗,低下身子,一点一点掰开庄头的手,“你放心,只要你真是清白的,王府自会照顾你的家人,养活你下半辈子的。你要恨就恨那些行刺的刺客,要怪就怪那些利用你,把你们当靶子的人吧。”   庄头被拉走,刑房里一时惨叫不绝。   傅鼐推门而入时,被一屋子的血腥气呛得连咳了两声,走到苏伟身侧拱手道,“苏公公,听李公公说您找我?”   苏伟又端起凉透的茶碗,慢慢刮着其实早已没了沫子的茶水,“我是想问问你,为何王府护卫在王爷入园前几番检查,都没有发现刺客的一点踪迹?”   傅鼐微一怔愣,低下头道,“是奴才的疏忽,那帮刺客在建造猎园时,就在山石下挖了地洞。王府侍卫前去检查时,他们便全部藏入地洞之中。是以,没能发现。”   苏伟的手一松,茶盖没能落到茶碗上,而是直接砸向了地面,凭空一声脆响,竟比刑房中的哀嚎还要让人心惊,“人没有发现,那绊马索和陷坑呢?”   傅鼐身上一僵,慌忙俯身道,“奴才有罪,奴才督下不严,奴才这就去向王爷请罪。”   “王爷把调查府上内奸之事俱都交给我了,”苏伟把没了茶盖的茶碗放到桌上,“你我相识的时间也不短了,我是不愿意怀疑王爷心腹的。只不过,如今刺客都潜到了眼皮子底下了,咱家不能看着大阿哥的惨剧再发生一次。这王府里凡是挨到边的,不管是长史,还是一等侍卫,都得在这暗房里走上一遭。否则,王爷的安全没有保障,咱家难以心安。”   傅鼐一时僵立在了原地,自他跟随四阿哥以来,就一直备受重用。如今,王府虽然设立种种属官,但就是长史纳穆图,在王爷前的地位也远不如他。可是现今,要罚他的人,偏偏是苏培盛。   傅鼐沉默了片刻,与恩绰对视了一眼,暗叹了口气上前道,“奴才有过在先,自当领罚。但奴才对王爷的一片忠心可昭日月,还请苏公公代为转达。”   苏伟木着脸点了点头,傅鼐卸去官帽、官服、佩刀,与恩绰一起往刑房走去。   “慢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两人,张保弓着身子推开暗房的门,四阿哥缓步而入,“傅鼐不能打。”   苏伟抬起头看了看四阿哥,呆了半天才想起身行礼,被四阿哥一把按住。   “去猎园巡视的王府护卫,被几个刺客装扮的管事劝酒,才导致巡视不当。傅鼐一直跟在本王身边,这件事他虽有错,但也是不知者不罪。更何况,傅鼐清剿了猎园的刺客,还抓住了几个活口,也算功过相抵了。”   傅鼐闻言,连忙下跪道,“是奴才疏忽渎职了,苏公公罚的不错,还请王爷降罪于奴才吧。”   “行了,”四阿哥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苏伟,又抬起头对众人道,“这一次也是给整个雍亲王府一个教训,尔等日后务必尽忠职守,小心谨慎,再有疏忽大意之时,本王决不轻饶。”   “奴才等谨遵教诲,谢王爷宽恕之恩,”一屋子除了苏伟以外,俱都下跪行礼,四阿哥看了他一眼,好笑地叹了口气。   张保见状,起身后便示意众人尾随自己而出,留下王爷与苏公公独处。   暗房里没了旁人,苏伟兀自垂着脑袋不说话。   四阿哥扬起嘴角,拉着他的手微微用力道,“怎么了?傅鼐跟了爷这么多年,不可能是天地会的人的。你就是不放心,也不能上来就打啊。这王府里的奴才要是真的都从这暗房里过一遭,那明天谁伺候爷啊?”   “我伺候你,”苏伟还是低着头,闷着嗓子答道。   四阿哥略一怔愣,抿起唇角,将人搂到怀里,“爷答应你,以后再遇到危险,爷决不再把你扔下。咱们要逃一起逃,要死一起死,好不好?”   “不好,”苏伟拿额头抵着四阿哥的肩膀,遇刺的事已经过去五天,他还能从四阿哥的身上闻到一股子血腥气。   四阿哥轻声一笑,拍了拍苏伟的背道,“那咱们以后不管去哪儿,都带着一大帮的侍卫。只在王府时,咱们两个独自呆着,好不好?”   “不好,”苏伟鼓着腮帮子,拿手戳了戳四阿哥的腰,被四阿哥一把抓住。   “那咱们以后不出门了,日日呆在府里,好不好?”四阿哥后退半步,捏捏苏伟的下巴。   “不好,”苏伟抬起头,眼眶红通通的,双眸亮晶晶的。   “那你想怎样?”四阿哥心下一热,此时恨不得把整个天下都搬到眼前给这人挑,“你想怎样就怎样,都听你的。”   “我要学拉弓射箭,还要学功夫,”苏伟掰着手指冲四阿哥道。   “那些现在硬学,会伤身体。再说我们苏大公公,如今很厉害了,回头爷再找把新式的弓箭送给你,”四阿哥温言劝慰。   “你不教我,回头王大哥回来了,我让他教我。”   四阿哥蓦地冷下脸色,“不行!”   苏公公愕然,“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呢?刚才还说我想怎样就怎样的。”   “这屋里太闷,”四阿哥左看右看后,转身往外走去,“快点回东小院吧,该吃午饭了。”   三月二十三日,雍亲王府   晌午时分,东小院的人难得地多了起来。   四阿哥卧在内厅的软榻上,由着丁芪检查肩膀上的箭伤。福晋坐在一旁,身侧站着年氏、李氏和两位小格格。   看着丁芪将四阿哥的肩膀重新包扎好,福晋轻声开口道,“丁太医,王爷的伤怎么样了?”   “回王妃的话,”丁芪冲福晋拱了拱手,“王爷受的只是皮外伤,现今已经结痂,用不了几日便可痊愈了。”   “那就好,”福晋微微弯起嘴角,又转头冲四阿哥道,“王爷这几日还是得小心些,动作不要太大了,免得抻着伤口。”   “王妃放心,本王心中有数的,”四阿哥拉起衣领,斜靠到一边的软垫上。   “这伙人还真是胆大包天,”李氏看了看四阿哥刚刚换下的纱布,皱起眉头道,“在天子脚下竟然还敢行刺亲王?午门斩首都是便宜他们了。”   四阿哥抿了抿唇角没有说话,神色渐渐露了些倦怠。   茉雅奇左右看了看,屋子里伺候的奴才不少,却恰恰没有那个人。   挨着李氏的伊尔哈抽了抽鼻子,往四阿哥身边凑了凑道,“阿玛,你的伤口还疼不疼?结痂后发痒的话,千万别挠,要不然会留疤的。”   四阿哥被小女儿的话逗得一笑,微扬着下巴道,“伊尔哈放心吧,阿玛现在不疼也不痒,伤口很浅,不会留疤的。”   “妹妹这是被李嬷嬷的话吓到了,”茉雅奇见状,浅笑着从脚边拎起一个精致的食盒,一边端出盒中的点心一边道,“这是女儿们学着李嬷嬷的手艺,特地为阿玛做的芙蓉糕、桂花卷,揉面的时候掺了不少红豆桂圆粉,最是补血养身了。为着这么几盘点心,伊尔哈把手都给磨破了。李嬷嬷知道了就一劲儿地叮嘱,伤口不能碰水,痒了不能挠,否则留下疤痕,以后就嫁不出去了。妹妹听到这些,可是上心了呢。”   屋内顿时起了一阵笑声,原本略显拘谨的气氛倒是缓和了许多。   “姐姐——”伊尔哈埋怨地跺了跺脚,脸庞涨的通红。   “好啦,”四阿哥嘴角扬起笑意,拉过伊尔哈的手道,“让阿玛看看,女儿家最是娇贵,平时且得小心些。不过就是留疤了也不打紧,阿玛一准儿给你和姐姐找个好人家。”   “阿玛也笑话我,姐姐就是拿我说嘴呢,”伊尔哈把手腕子翻过来给四阿哥看,“嬷嬷给抹了药膏,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那是啊,”茉雅奇又弯着嘴角接过话头,“妹妹得了药膏,可是一天三次按时按点地抹着,比平时做功课都勤谨呢。”   几位长辈又是一笑,伊尔哈气闷地冲自家长姐撅了撅嘴,低下头对四阿哥道,“阿玛可要多吃点儿,我和姐姐重做了好多遍才勉强赶得上李嬷嬷呢。”   “好好好,”四阿哥赶忙捡了一块桂华卷放在嘴里,尝了尝后点头道,“果然是得了李嬷嬷的真传的,阿玛吃着不甜不腻,正合口味儿。”   伊尔哈听了顿时一乐,又哄着四阿哥吃了两块儿,得意洋洋的脸上满是女儿的娇气。   年氏站在一旁,见状在侍女凌兮耳旁耳语了几句,凌兮躬身而退,片刻后端了一碗枸杞猪肝汤来。   年氏抿着唇角,将汤碗放到四阿哥身前的炕桌上,“妾身比不过两位小格格的一片孝心,只让小厨房炖了一碗枸杞猪肝汤,王爷正好配着点心用一些吧,也是补身养气的,对王爷的伤多少能有些助益。”   李氏暗暗地瞥了年氏一眼,面带嘲讽地往福晋身后站了站。   四阿哥接过汤匙,在碗里慢慢地舀了舀,“这枸杞倒是少见的颜色,个头比普通的也大些。”   “这是蜀地山上的野杞子,”年氏微微低了头道,“是妾身的二哥派人送进京的,只是因着今年产量太少,也上不得台面,才没敢送到王爷跟前。二哥在信中特意提到,说是等明年下了新果,挑些品相出众的,才好送进王府里来。”   “年羹尧是个有心的,”四阿哥弯了弯唇角,低头舀了块猪肝吃了,“他在四川政绩斐然,连皇阿玛都频频夸赞呢。”   “都是仰赖王爷提拔,”年氏略一俯身道,“二哥这次又得了参赞军务之职,妾身父亲那儿一直惦记着进府给王爷谢恩呢,只可惜身子一直不大好,不敢面见王爷。”   “年老也是操劳太多年了,”四阿哥抿起唇角,将一碗猪肝汤吃个干净,“年羹尧确是将才,合该受到重用。本王与年老相交多年,不在这个时候讲那些繁文缛节,只叫他好生养着身体就是。”   “多谢王爷,”年氏俯身下拜。   从东小院出来,伊尔哈跟着李氏先走了一步,茉雅奇独自往东花园深处逛去。   雍亲王府的东花园如今已经扩建的颇具规模,亭台楼阁,池塘沉溪,绿树成荫。茉雅奇心里装着事儿,也不让侍女们跟得太紧,自往假山后头走去。还没绕过树丛,就听到咔嚓、咔嚓的声音从树后传来。   “是谁在那儿?”茉雅奇探头去看。   苏伟举着个大剪刀,动作一顿,慌忙冲茉雅奇俯身道,“见过大格格,奴才吓到大格格了吧?”   茉雅奇摇了摇头,侍女们小跑着追了上来,茉雅奇冲她们摆了摆手道,“没事儿的,是苏公公在这儿,我跟苏公公说会儿话。”   侍女们侯在了外头,苏伟伸手扶着茉雅奇下了石阶,走到假山后的石桌旁坐下。   “我说今儿怎么没见着苏公公在东小院伺候,”茉雅奇偏头看了看苏伟手上的大剪刀,有些好笑地道,“苏公公也真是的,府里这么多花匠,哪用苏公公来修花枝呢?”   “额,”苏伟又拿着剪刀咔嚓了两下,有些窘迫地笑了笑道,“今儿不是奴才轮班,一时闲着就在这儿凑凑热闹,回头还得劳烦花匠们重新修整修整。”   茉雅奇微微抿了唇角,略略沉默了片刻道,“我听说,这次阿玛遇袭,苏公公又立了大功。不知道苏公公有没有受伤?那伙贼人是不是真的很凶悍?”   “那当然了,”苏伟把剪刀往地上一杵,摆出说书人的架势手舞足蹈地道,“大格格是不知道那伙刺客有多厉害,在猎园里布满了陷阱,还往附近的山包上架了那么大的两只巨弩,那要是挨着了一点儿,能把人整个钉在树上。当时,我和援兵赶到时,王爷正巧被追到了陷坑里,千钧一发啊……”   茉雅奇一手拄着下巴,瞪着眼睛听得津津有味,末了拍着巴掌道,“黑伟真是匹好马,要是没有它,后果真不敢想象。松针也很厉害,苏公公这次又立了大功了,阿玛有没有说怎么奖赏你啊?”   “奖赏?”苏伟眨了眨眼睛,随即摸摸后脑勺道,“保护主子是奴才们的职责,哪需要什么奖赏啊。只要王爷平平安安的,奴才们便什么都不求了。”   “什么都不求了……”茉雅奇沉吟了片刻,抬起头对着一脸奇怪的苏伟道,“苏公公若没有进宫,想娶一个什么样的人做妻子呢?”   “啊?”苏伟一愣,眨了半天眼睛道,“奴才八岁就入宫了,这个问题还真没想过。大概,是一个温柔贤惠的?或者活泼可爱的?恩……”苏伟埋着脑袋想了半天,“就是一个品性好的,互相喜欢的吧。”   茉雅奇闻言扑哧一乐,“苏公公还真是爽直的性子,”说完,深吸了口气,半仰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道,“互相喜欢的啊,也对,谁不想跟喜欢的人过一生呢……”   苏伟又呆愣了片刻,此时才明白,她们家大格格这是春心萌动了。   “可是我不太明白,”茉雅奇低下头,看着苏伟的眼神带了些许探究,“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宋词里说,心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好像很美,很忧伤,又很幸福……”   “这个,”苏伟抿紧了唇,他也很想抒情一把,可是关键时刻脑筋一片空白。   茉雅奇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对着苏伟弯起眉眼道,“不知为何,这些话我好像只能跟苏公公说。府里的老嬷嬷们日日念着《女诫》、《内训》,什么‘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什么‘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把我昔日读的那些美好之词毁的一塌糊涂。”   苏伟没有插嘴,茉雅奇一反往日的沉稳平和,继续跟苏伟碎碎念道,“其实,李嬷嬷还好些,不会让我们固守女四书里的条条框框。但是,李嬷嬷教给我们的,也只是女子如何在后宅立足,如何驾驭下人,如何应对妾侍。再回头来看看王妃和我额娘她们,我就一直在想,可能那些诗文里的男女之情,只是人们遐想出来的,不是真实存在的吧。”   苏伟一时怔愣,茉雅奇双眸清亮,却带着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清寂和沧桑。   “是真实存在的,”苏伟抿了抿唇,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奴才想不起什么诗文来,但是,是真实存在的。一看到那个人就高兴,想天天陪在他身边,两个人在一起时,就是什么都不干,也觉得很满足,很充实。有时候日子过得苦些,但是因为彼此相伴,便不会觉得苦。对未来的日子一直充满希望,对过完的每一天都抱着感恩。”   茉雅奇定定地看着苏伟,沉默了片刻,嘴角微微弯起,“是这样的啊,苏公公虽然不会吟诗,但说的比诗经里的还好听呢。王府里还能有像苏公公这样的人,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把茉雅奇抬出来呢,因为小苏子和四阿哥的关系,再接下来的情节里,很难再保密的那么好了,我们需要更多打掩护和能镇场的盟友~~~   天地会不是金庸先生杜撰出来的,是个很牛掰的组织呢,从清朝到现代一直存在着,说他的另一个名字,大家可能比较熟悉洪帮。如今华裔黑社会组织的通称三合会就是天地会演变而来。抗日时,天地会还为中国做过很多贡献呢。另外,中国致公党也是天地会海外致公堂演变过来的哦。连陈近南都是真实人物呢~~ 第295章 南山集   康熙四十六年   三月末,南巡大营   太子帐内,气氛凝滞。胖小初子端着已经凉透的茶水,一动不动地站在太子身后。   得麟小心地看了看太子阴沉的脸色,思忖片刻拱手道,“殿下,雍亲王遇刺一事也许只是巧合。毕竟,这个时候行刺皇子,只是打草惊蛇,平白引起圣上的注意。托合齐几位大人就算未全然遵从殿下的吩咐,也不会如此莽撞行事。”   “不管是不是他们做下的,如今本殿都是骑虎难下了,”太子冷叹一声,站起身走到窗边,“若不是这几人野性难驯,心起异念,借着本殿的手段在民间掀起风浪。朱三太子的流言不会一度脱离本殿的掌控,最后竟让天地会在京城起了乱子。这事儿若不尽快揭过去,只怕最后,就不是几句闲言碎语能了结得了。”   得麟蹙起眉头走到太子身后,微微低头道,“也是奴才疏忽大意,若早些解决了卫敏,托合齐几人兴许还知道收敛。”   “收敛?”太子一声轻笑,“一个卫敏哪够分量啊。为今之计,本殿也只能见招拆招了……让人把赵申乔的折子递上去,咱们也借一借天地会这股东风,希望本殿这么长时间的筹谋,没有因为几个有勇无谋的废物而功亏一篑。”   入夜,雍亲王府   傅鼐进了东小院,冲正堂守夜的张保拱了拱手,“张公公,王爷歇下了吗?”   “傅大人,”张保还了礼,掀开往内厅的帘子看了看,转过头道,“卧房里还亮着灯,王爷此前吩咐过,若傅大人回来了,让您进卧房回话。”   “这——”傅鼐一时怔愣,张保已经进屋通报了。   片刻后,张保走出屋门道,“王爷还醒着,大人进去吧。”   傅鼐抿了抿唇,不知王爷为何要让他进卧房回话,心下总觉得不便,但也不敢再多问什么,低着头进了内厅,轻手轻脚地推开卧房的门,半点头也不敢抬地跪到屋子当中道,“奴才给王爷请安,夜里打扰王爷安眠了,请王爷恕罪。”   帐子里一阵窸窸窣窣的锦棉摩擦声,偶有一人的软哝细语,似乎是睡得沉了被扰醒,正跟另一个人迷迷糊糊地抱怨什么。   傅鼐身上越发僵直,几乎不用推测,他便能猜出帐子里的另一个人是谁,就像他虽然不敢抬头,但依然能瞄到王爷的床榻下,与绘金云纹蓝锦靴并排摆着的一双黑色宫锻长靴。   “起来吧,咱们到外头去说,”四阿哥掀开帐子,披了外袍,蹬了一双便鞋站起身。   床上的另一位哼唧了两声,翻个身,把一床棉被压在身下,摆出个大字形继续会周公去了,一点儿起身伺候的意思都木有表示出来。   傅鼐低垂着头,带了一身的冷汗,紧紧跟在四阿哥身后,出了卧房。   内厅里已经点起了蜡烛,张保端了热茶和点心过来,四阿哥坐到榻子上,指了一张椅子让傅鼐也坐。   “奴才不敢,”傅鼐连连摆手,此时也顾不得去想王爷为何特地让他到卧房里走一遭了,只能多番推就,不敢越矩一点。   四阿哥倒没有强求,自己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你也不要多想,左了你跟在本王身边这么多年,心里也早就有数了。次次都避讳着,本王也累得慌。”   “请王爷放心,”傅鼐连忙俯身道,“奴才一定不辜负王爷的信任与提拔,一定全力保护王爷和苏公公的安全。”   四阿哥弯起嘴角,点了点头,“当初,本王得封贝勒时的门下之人,也就你可堪大用,常赉、沈廷正几个都要差些。如今看来,本王果然没看错。”   “奴才不敢,”傅鼐低下头,后退了一步。   “你刚刚的话正说到点儿上,”四阿哥放下茶碗,“苏培盛的安全是本王的底线,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能护得住他,本王就能保得下你。换句话说,”四阿哥略一停顿,“若苏培盛有个好歹,旁人有天大的缘由,本王都绝不姑息。”   “奴才明白,请王爷放心,”傅鼐单膝跪地。   “我自是信你的,起来吧,”四阿哥抿起唇角,捡了块儿点心吃,“这次本王在猎园遇刺,也是吓坏了他,毕竟有良乡庄子的事儿在前。他会怀疑到你们身上,不过是一时没想清楚,你们心下也不要介怀。”   “王爷言重了,”傅鼐连忙拱手道,“奴才与苏公公相识也有七八年了,对苏公公的为人多多少少有所了解,断不会因为这些小事儿就误会苏公公的。府里的其余侍卫,奴才也会警告劝诫,而且,苏公公为人亲善,遇事果断,奴才们都很是钦佩,绝不会给苏公公找麻烦的,请王爷放心。”   “那便好,本王一惯最不喜跟自己人勾心斗角的,”四阿哥向后靠到软垫上,苏伟的事儿交代完了,转了正经的话题道,“天地会的那帮刺客查的怎么样了?近来民间的风言风语到底是从何处而来?”   “回王爷的话,”傅鼐也恢复了正常的语气,“天地会确实自行筹谋了这次刺杀,目的是为前明太子报仇,以壮大天地会的声势。不过,民间突然涌起的流言来历却不简单,奴才让各府的暗线们多方打听,才最终得知,朱三太子之言实是毓庆宫暗中操纵,托合齐、齐世武又大加煽动才造成今日的局面。”   “是二哥的手笔?”四阿哥皱起了眉头,“怎么会如此兵行险招?这若是一个不好,就是抄家灭族的谋反之罪啊。”   “奴才猜测,”傅鼐抿着唇道,“太子殿下是想借民间流言转移圣上的视线,好揭过镇国公景熙上奏弹劾托合齐等人之事吧。”   “若只是转移视线,”四阿哥沉下嗓音,“这动静也未免太大了些。从京城到江南,四处都是朱三太子一脉,光复大明江山之说。皇阿玛此次南巡祭祀明孝陵,都未能将这些声音压下去,二哥就不怕东窗事发吗?”   “对了,王爷,还有一事,”傅鼐猛地想起了什么,“数天前,托合齐府上处置了一具尸首,据探子来报,似乎是半夜教一辆马车扔到后门的。托合齐急招了齐世武、耿额过府商议,还把那具尸体秘密掩埋了。”   “这托合齐被人弹劾了这么多次,府上动静还这么多啊,”四阿哥一手按了按眉心,“让人去查查那具尸体的身份,再派人多盯着他们几个一些。二哥那儿若是有异动,这几个人肯定首当其冲。”   “是,”傅鼐俯身领命,汇报完所有事项后,行礼告退。   外面响起了三更的梆子声,四阿哥还靠在软榻上若有所思,张保给换了两遍茶,想劝四阿哥上床休息,却又一时不敢打断自家王爷的思绪。   卧房里传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四阿哥猛地回过神来,张保看着卧房的门被推开,连忙退到了屋外。   苏伟睡眼迷蒙地奔四阿哥而来,连件袍子都没披,脚上的鞋也蹬反了,坐到榻子上还是一副没清醒过来的样子。   四阿哥好笑地挪到苏伟身边,展开自己披着的外袍,将两人一起包裹住,“跟爷回去睡吧,这边事儿都了了。困成这样,还费劲地从床上爬起来干什么。”   “我饿了,”苏伟抿了抿唇,眯着眼睛左右看了看,从四阿哥身后够了两块点心吃,“我刚刚梦到吃烤乳猪呢,醒来你就不见了……”   四月初,銮驾已近京郊   左都御史赵申乔的一封奏折摆到了康熙爷面前,参的是翰林院编修戴名世,“妄窃文名,恃才放荡。前为诸生时,私刻文集,肆口游谈,倒置是非,语言狂悖。”   戴名世是康熙四十五年进士,生于安徽桐城,家学渊源,虽然年过半百才入京取试,但年轻时颇负盛名,二十七岁所作时文为天下传育。戴名世少时立志修史,曾广游燕赵、齐鲁、河洛、江苏、浙江、福建等地,做古文百余篇,后由其弟子尤云鹗将古文整理刊行,取名《南山集偶抄》。   而今据《南山集》刊行已有七八年,却不知为何又被左督御史翻出来加以弹劾。只说其中有犯上大不敬之语,更是记载了前明桂王惨死之事。   因着民间流言四起,京中又出了天地会行刺雍亲王之事,康熙爷正烦扰的厉害,见到这样一本折子,立刻发落给了刑部,令其严加调查。   四月初八,圣驾回銮   众皇子入宫请安,康熙爷眯着眼睛看了四阿哥半天后道,“你这自打建府就一直不安稳,想是府上修的不好,再让匠人重新整一整,别压了气运。回头,朕赏座园子给你,也省的你们自建的总有不周到的地方。”   “儿臣让皇阿玛担心了,”四阿哥俯身行礼,“这一次儿臣也算因祸得福,抓住了很多掩藏在京中的天地会徒众,倒省的日后再生出更大的事端来了。”   “四哥这话在理,”八阿哥上前一步,拱了拱手道,“不知皇阿玛可有耳闻,近来百姓中又有了朱三太子复起的流言,还大有愈演愈烈之势。也不知是从何而起,儿臣生怕那些前明余孽再借此生事,污了皇阿玛威名。”   “如今哪还有什么前明余孽,”康熙爷歪靠在龙椅上,神色倦怠,“不过是一些跳梁小丑,利用些捕风捉影的野史评书满足自己的一腔私欲罢了,这种人成不了大事。”   “皇阿玛说得对,”十四阿哥接过话头,“皇阿玛治世清平,百姓安居乐业,这些人再怎么折腾也折腾不出花来的。皇阿玛一路舟车劳顿也累了,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四阿哥看了十四阿哥一眼,也向皇上一拱手道,“皇阿玛合该好好歇歇了,儿臣先行告退。”   四阿哥和十四阿哥要走,其他皇子也不能留下,各自行礼告退。   康熙爷靠在龙椅上,随意地摆了摆手,看神情倒似真的累得狠了。   出了乾清宫,胤禵走到四阿哥身侧,抿了抿唇道,“四哥遇刺受伤了吗?伤势可好些了?”   “无碍的,”四阿哥低头理了理袖口,“只是一点擦伤,如今已经痊愈了。”   “那就好,”胤禵清了清嗓子,“我从江南带了上好的生筋玉肌膏,回头让小瑞子送过去些——”   “胤禵如今可是颇受皇阿玛重视啊,”十阿哥敦郡王从后赶了上来,打断两兄弟的对话,“到底是陪着皇阿玛去了一趟江南,说起话来都有底气多了。”   “胤誐,”八阿哥、九阿哥也跟了上来,二人冲四阿哥行了一礼。   八阿哥倒似带着几分关心道,“四哥的伤势怎么样了?弟弟听说,那伙刺客凶悍的很,四哥此番能逃出生天,也多亏了皇阿玛的福泽庇佑啊。”   四阿哥一声轻笑,负手而立道,“皇阿玛福泽深厚,做儿子的但凡持守些忠孝仁义,总能得些庇护的,胤祀也不用过分歆羡。”   “你——”敦郡王听出四阿哥的语带嘲讽,刚想开口,便被八阿哥举手制止。   “弟弟谨遵兄长教诲,”八阿哥微微低头,“还请四哥日后多保重身体……” 第296章 生而平等   康熙四十六年   四月十一,京郊大粮庄   “松针——”苏伟刚一进院,就直奔马棚而去。   悠闲地吃着草的两匹有功之臣都扬了扬蹄子,不一样的是松针打着响鼻奔向了苏公公的怀抱,黑伟颇嫌弃地扭着脖子往另一头挪了两步。   四阿哥背着手跟在后头,看见苏伟抱着松针蹭个没完,无奈地摇了摇头,“黑伟的伤怎么样了?”   “回王爷的话”庄头冲四阿哥拱了拱手,“司牧大人找了京城最好的马医,现在已无大碍了,只要再恢复个把月,王爷的坐骑就又能健步如飞了。”   “那就好,”四阿哥略一点头,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是,”庄头俯身而退。   四阿哥走进马棚,苏伟已经跟松针亲昵够了,正在调戏养伤的黑伟。   “我说黑胖子,你真要变成胖子了,”苏伟拍拍黑伟越发壮硕的马臀,“你看你这身材都快赶上松针了,别回头伤养好了,反倒跑不动了。”   黑伟转过头冲苏伟喷了两股气,看见四阿哥进来了,颇不耐地甩了甩尾巴。   “行啦,”四阿哥翘起嘴角,把苏伟拽到自己身边,伸手摸了摸黑伟的鬃毛,“黑伟这次护主有功,你也别总欺负它,回头它生起气来,踢你一脚,可别怪爷不给你报仇。”   “切,我才不怕呢,黑胖子,”苏伟鼓起腮帮子,冲黑伟做了个鬼脸,结果被刨了一身马粪。   两人走出马棚,苏伟左右看了看,傅鼐带着的侍卫正守在院子四周。   “天地会的事儿还没完全了呢,”苏伟有些不安地拽了拽衣摆,“咱们就这么出京,会不会太草率啊?”   “不用担心,”四阿哥冲苏伟弯了弯嘴角,“他们那么精心安排的刺杀,都没能要了本王的命,现在就更不可能了。爷要是一味地龟缩在京城,倒叫人以为我雍亲王府怕了这些乱臣贼子了。”   苏伟抿了抿唇,低下头,“虽然行刺偷袭不是君子所为,但这些人也真算忠心了。明朝都灭亡那么长时间了,还如此拼命。”   “由古至今,历来如此,”四阿哥领着苏伟出了院子,沿着田埂慢慢走,“汉兴秦亡,唐灭宋出,总有人念着前朝盛世,妄图逆流而上。可惜,一个朝代的兴亡远不是一族之人可以决定的,那是全天下百姓的选择。若百姓生活安逸,谁也不愿徒起战火,有谋反者,必定四海讨之。反之,百姓若流离失所,上位者再怎样弹压,终究是螳臂当车,逃不过覆灭的命运。”   苏伟慢慢地眨了眨眼睛,若说各朝代的更替是官逼民反,大清的灭亡就是中华之殇了。他侍奉了二十几年的男人,自小就有一己之身安天下的雄心壮志,若让他知道了清朝的最后结局,怕是在九泉之下也难以安息吧。   “其实,”苏伟沉吟了片刻,开口道,“自秦二世而亡,历朝历代都逃不过由盛转衰的命运。说不准,对天下百姓而言,朝廷、君臣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四阿哥停了脚步,转头看向苏伟,苏伟缓了口气继续道,“若有一日,百姓能为自己做主,上不用跪叩君臣,下不会苛待奴仆。人人生而平等,享有相同的权利。那么也许,轮回不断地朝代更迭便可就此停止了。”   四阿哥弯起嘴角,看了苏伟半天才开口道,“天下为公,早在春秋时期便被圣人提出来了。可是绵延至今,依然遥不可及。民智未开,人性本私,即便再崇尚平等的朝代,只要尚需人掌权管理,便无法脱离等级之分,贵贱之别。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总是需要些时间的,”苏伟搭着四阿哥的手上了一处小土包,“秦始皇焚书坑儒,百姓千百年来不受开明教诲,民智肯定受损。若有一日外强打进门来,中国还是这样,岂不任人宰割?”   四阿哥的动作一顿,牵着苏伟的手半天没动弹。苏伟抿着唇角等了半天,四阿哥终究没说出什么我泱泱天朝,岂会受他国侵略之类的大话。   片刻后,四阿哥开口道,“民智初起,人们的欲望就会增多,不满自己的生活便会生出动乱,到时受苦的还是最下层的贫民百姓。不过,这层历朝皇族用以掩饰天下太平的遮羞布,终有一日会被揭开。若爷届时为君,为苍生百姓,舍了那张龙椅又有何不可?”   苏伟愣在了原地,他在二十一世纪生活了二十多年,对于平等人权尚且懵懵懂懂,不想穿回大清,他家四爷竟如此开明,即便大清的结局可能无法更改,可若他家四爷上位,谁又说不能一试呢?   “怎么不说话了?”四阿哥拍拍苏伟的大盖帽,他那双滚圆滚圆的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   “我——”苏公公腾地红了脸颊,低下头往四阿哥身前蹭了蹭,一头磕在他胸前道,“我太崇拜你了……”   晌午,雍亲王府   诗玥进了钮祜禄氏的屋子,弘盼已经能晃晃悠悠地在毯子上走路了,见到诗玥还咿呀咿呀地叫了两声,喜得诗玥连忙把他抱了起来。   钮祜禄氏挪开炕桌,叫了诗玥坐下,笑着对她道,“姐姐总宠着他,现在这孩子见到姐姐倒比我这个额娘亲了。”   “哪有的事儿,”诗玥把弘盼放到榻子上,看他又扶着炕桌颤悠悠地站起来,“这孩子长的是真快,好像前一阵儿还天天地叫人抱着呢,这会儿已经能走路,能说话了。”   “可不是,”钮祜禄氏朝弘盼露出的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这孩子可精着呢,平时我逗来逗去的都不怎么开口。上回给王爷一抱,张嘴就叫阿玛,喜得王爷连身上的玉佩都拽下来给他了。”   “这还不好,”诗玥捡起钮祜禄氏正在做的虎头鞋,帮她攒好上面的珠子,“王爷本来就甚少往后头来,孩子们见一次阿玛也不容易,弘盼能这么快认人,叫你少操多少心?”   钮祜禄氏莞尔一笑,末了又皱起眉头道,“你说王爷也真是胆大,这伤刚好就又往城外去了,万一再碰到什么刺客怎么办?头先听说王爷遇刺,我这三魂七魄都飞出去一半了。”   “王爷这回外出多带了一倍的侍卫呢,”诗玥头也没抬地道,“再说京里为这事儿调查了那么久,就算还有刺客,这个时侯也都藏起来了,哪还敢再露头啊。”   “姐姐也真想得开,”钮祜禄氏瘪了瘪嘴,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自打咱们从庄子回来,王爷多久没来西配院了?就是现在孩子多了,王爷也不该一直素着啊?”   诗玥手上一顿,差点被绣花针刺了手指。钮祜禄氏倒没注意,继续道,“你看年侧福晋,天天汤羹香囊的送过去,就连王妃都不像以往清冷了。如今,只有姐姐和年侧福晋无子傍身,姐姐难道就一点不急?现在正赶上王爷有伤在身,姐姐——”   “容月,”诗玥打断了钮祜禄氏的话,“我自己的事儿我自己会考虑,你不要跟着瞎操心了。我觉得,现在的日子就很好……”   诗玥低下头,手上的针又慢慢穿过一颗珠子。钮祜禄氏抿了抿唇,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   八爷府   八阿哥为嘉仪请封侧福晋的折子总算批了下来,宗人府过了宗谱,请了典仪主持教导,八爷府的后院终于又多了半个主子。   毛氏生产完不久,八福晋便告病不出,连嘉仪的晋封之礼都是隔着屏风做的。   因着八阿哥早先的一句话,八福晋闭门不出后,八爷府后院的种种事宜便都交给了嘉仪主持。   “妾身张氏给侧福晋请安,”张氏扶着自己微凸的肚子急忙忙地赶来给嘉仪行礼。   “姐姐快起吧,你我何必这般客气,”嘉仪让绣香扶了张氏起来,坐到下首的木椅上。   “侧福晋如今是正经地得了晋封,这后院除了贝勒爷和福晋再没人能大过您去了,”张氏斜靠着椅背,末了压低声音道,“如今,连福晋都闭门不出,躲着您的风头,岂不可喜可贺?”   嘉仪微微抿了唇角,眼含笑意地对张氏道,“姐姐的身子如何了?这些日子正变天,可有不舒服的?”   “侧福晋放心,”张氏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有侧福晋悉心照顾着,妾身那儿无一不好。”   “张妹妹还真是会奉承啊,以往怎么没见妹妹这么健谈啊,”毛氏跟在守门的丫头身后进了正堂,瞥了张氏一眼,缓缓俯下身道,“妾身毛氏给侧福晋请安。”   嘉仪微微弯了嘴角,向椅背上靠了靠,“姐姐刚出月子,怎么好这么快就见风了?小格格现在何处?怎么不一起抱来?”   毛氏还拘着礼,月子里躺得多了,腿上没劲儿,现下半蹲着,没一会儿就开始打哆嗦,“小格格身子弱,刚刚满月也不敢抱出来,怕着了风惹出病来。妾身是贱命一条,但小格格好歹是贝勒爷的长女,昨儿个贝勒爷还遣人送了不少东西。”   嘉仪抿了抿唇,与张氏对视了一眼,轻扬嗓音道,“起来吧,姐姐这般劳苦功高,妹妹怎敢受姐姐的礼。”   毛氏起身,腿上一晃,堪堪站住,见嘉仪清冷的面目,沉吟了片刻开口道,“适逢侧福晋晋封大喜,妾身这儿有一贵重礼物相送,还请侧福晋屏退左右。”   入夜,京郊乱葬岗   苏伟堵着鼻子站在四阿哥身后,几名侍卫从挖开的坟包里抬出一副实木棺材。   “王爷,这就是托和齐让人秘密掩藏的那具尸体了,”傅鼐上前一步拱手道。   四阿哥蹙着眉头看了看那副漆黑的棺木,压下嗓音道,“开馆!”   “恩恩恩!”苏伟堵着口鼻异常不满地拽拽四阿哥的袖子。   四阿哥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些好笑地道,“你要是害怕就站远一点儿,谁让你非要跟着来了。”   “我不跟着——”苏伟一放下手,立时就被熏得一晕,只得又堵住口鼻,躲到四阿哥身后,探出两只眼睛。   四阿哥冲傅鼐点了点头,傅鼐转头吩咐道,“开棺!”   棺材钉被一个一个敲开,苏公公只觉得脖颈发麻,眼看着棺盖慢慢挪开一条缝,却不知从何处窜出一只黑猫,蹭地跳上棺盖,棺木里不知为何发出“砰”地一声闷响。   在场的人还没反应过来,苏伟一个激灵跳出来,抓住四阿哥就往后跑,“来人啊,救命啊,诈尸啦!” 第297章 文字狱   康熙四十六年   四月十一日,夜   傅鼐等人退出了粮庄别院,适才跟着主子一同出去的侍卫们此时嘴角都还挂着笑意。   “注意留心门户,”傅鼐强自绷紧了神色,“今晚的事儿不准向外泄露半句,胆敢有违者,重惩不贷!”   “是,”众人俯首领命。   一门之内,苏伟鼓着腮帮子,团在榻子里头,扒着窗户往外看。刚才出了门,谁笑谁没笑,谁出声谁没出声,他都一一记在小本子里了,回头再跟你们算账。   “行啦,”四阿哥换了寝衣坐到榻子上,好笑地拽过自家的苏大公公,一边脱下他的白袜,一边安抚道,“一共也没几个人看到,有哪个敢真的笑话你?刚才摔那一跤重不重?有没有扭到脚?”   “没有,没有,”苏伟不耐烦地蹬了蹬腿,又有些委屈地辩解道,“谁让他们赶在那个时候把钉子掉到棺材里了?人家老人都说,被猫冲撞了容易诈尸的!”   “是是是,都是他们手笨,”四阿哥一连气地答应着,又按住某人不老实的脚,卷起裤腿检查膝盖,“这黑灯瞎火的,爷就说不让你跟着。你看,腿上还是磕青了吧?”   “就是石子硌了两下,又不疼,”苏伟转过身子,抽回自己的腿,刚才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只猫吓得屁滚尿流的丢人情景还是就此遗忘的好,“对了,毓庆宫的侍卫统领怎么会那么无声无息地就被人干掉了?托合齐这么糊里糊涂地把人给埋了,都不想追究凶手吗?”   “只怕不是不想,”四阿哥慢慢地靠向软垫,“是不敢。卫敏是托合齐一手提拔起来的,家世虽不显赫,却也根基深厚。能这般随意地处决他而不掀起一点风浪,除了皇阿玛,就是二哥了。”   苏伟眨了眨眼睛,略一思索后开口道,“太子不会无缘无故地自断一臂吧,难道是万岁爷?是不是太子在民间煽动谣言之事被皇上发现了?”   “这不像皇阿玛的作风,”四阿哥抿了抿唇道,“就算是要杀鸡儆猴,皇阿玛也大可公开下旨,罗列其他罪项就是了。这样无声无息地动手,还是怕引人注目,多半还是二哥指使的。只是不知,托合齐是私下里做了什么事,让二哥如此震怒……”   九门提督府   得麟一身黑衣,漏夜而来。   托合齐冲得麟略一拱手,抿起唇角道,“皇上刚一回銮,京中事忙,老夫一直还没机会恭贺得麟侍卫高升一步呢。”   “大人不必客气,”得麟态度高傲,只略一低头便继续道,“属下今夜前来为的什么,想是不用多说,大人心里也清楚。殿下有令,你们在江南的行动立即停止,派出去的人全部撤回,殿下会暗中令人清缴乱党余孽,尔等不许再插手干预!”   “一介庶子小儿,好大的派头啊,”托合齐面色一变,“老夫为太子殿下效忠多年,你一个小小的侍卫统领怎敢在老夫面前如此猖狂?”   “属下所传皆是殿下口谕,”得麟一手负于身后,面色丝毫未变,“托合齐大人是想倚老卖老,视殿下于无物吗?”   托合齐闻言冷声一笑,“殿下受皇上看管多时,一叶障目,势必为人所蒙蔽。什么行动、乱党,恕老臣不知殿下所指为何,更不知如何停止撤回。想是殿下随驾南巡一次,听了些不实的流言,还请得侍卫向殿下转达,不要因为一些模棱两可的消息,伤了我们老臣的心——”   “你!”得麟怒目圆睁,一手紧扣半晌,才缓缓吐出口气道,“殿下为几位大人受到的弹劾费劲心血,你们就是如此回报殿下的?”   托合齐转过身,正视得麟,“我等侍候殿下这么多年,一片忠心可鉴日月。如今,各皇子势力渐长,圣上的身体每况愈下,殿下被拘于深宫,难有作为。我等却不能再白白坐视索相为殿下积攒多年的家底,被一点点蚕食殆尽。如此一番筹谋辛苦,皆是为殿下着想,若殿下不能登基大宝,我等便是死不足惜!”   得麟抿紧唇角,沉默半晌,最终拂袖而去。   四月十三,八爷府   何焯迈进书房时,八阿哥正看着桌上的一摞单册发呆。   “卑职给贝勒爷请安,”何焯冲八阿哥俯身行礼。   “先生来了,”八阿哥缓过神来,微弯唇角,“快起来吧,我这儿正有事儿想跟先生说呢。”   “多谢贝勒爷,”何焯起身,走到八阿哥身侧,看着桌上册子道,“这是——”   “这是当年索相跟朝中多位大臣私下结党的证据,”八阿哥翻开一本蓝皮账册,里面赫然是索额图与多位朝臣互贿的名录,“当初,兵部督捕左侍郎邵干的一位门人逃进四哥府中,带出了一堆模棱两可的消息。明相借机查出了不少六部官员与索额图的牵扯,只可惜索相已然伏法,皇阿玛一力保下二哥,这些证据落到了大哥手里都成了一纸空文。”   何焯微微蹙眉,八阿哥抿着嘴角继续道,“如今,几经辗转,明相的这一番心血,到了我的手里才总算没有白费……”   “恭喜贝勒爷,”何焯沉吟片刻后,俯身拱手道,“也是太子殿下急于求成,太过鲁莽。江南一事,关乎谋逆,皇上一经发现势必不会轻纵。贝勒爷这时候将结党证据呈上去,正合时机。”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八阿哥缓缓地吐出口气,转过头看向何焯道,“胤禩能等到今天,也多亏先生规劝教导。无论结果如何,胤禩都铭记先生教诲之恩。”   “卑职不敢,”何焯连忙行礼推拒,被八阿哥扶起后,紧抿唇角道,“卑职今日求见,其实是有一事想求贝勒爷援手。”   “哦?”八阿哥眉梢轻扬,“有何事能让先生为难?先生但说无妨。”   “是,”何焯低了低头,“不知贝勒爷可曾听说,近来皇上将都察院左都御史赵申乔的一封奏折下发给了刑部审理,这封奏折参的是翰林院编修戴名世私刻文集,语多狂悖。”   “这个……”八阿哥思索了片刻,“我确实听闻一二,戴名世也是世家出身,家学渊源,只怕是年轻时有过一些狂傲之词吧。”   “确实如此,”何焯点了点头,“卑职与戴名世是故交,此人年轻时颇有文名,举止不羁,更有修史之志。只是,如今已然沉稳下来,年前入京供职,当年之言都已沦为笑谈。不知为何,竟被都察院提了起来。”   “先生放心,”八阿哥微微一笑,“都察院整天监察视听,这种文禁之事上奏过不少,都被皇阿玛轻轻放过了。毕竟,有明史案的惨烈在前,皇阿玛也不想再疏离文人之心,这种小事想必不会重责的。”   “卑职原也是如此之想,”何焯微微皱眉,“只是,如今民间朱三太子之言盛行,而戴名世所著南山集正记载了不少前明之事。卑职私下里打听,刑部正打算以此大做文章,如此一来,卑职恐怕——”   “前明,朱三太子……”八阿哥心头猛然一紧,恍惚了片刻开口道,“先生可有南山集印本,拿来与我一观。”   四月十五日   刑部上呈赵申乔弹劾戴名世一折的调查结果,查实戴名世所著《南山集偶抄》却有悖逆之处。   其中,《与余生书》一文中录有南明三王年号,并将南明与蜀汉、南宋相比,认为未可以伪朝视之。   在另一文《与弟子倪生书》一文中提到清开端应为康熙元年,顺治朝不得为正统。   而最令康熙爷变色的是,《南山集》中隐晦地记载了前明太子之死,虽将罪过推给了多尔衮。但康熙爷曾以相同手法,处决了崇祯皇帝的另两位皇子,遂震怒不已。   而有关《南山集》接下来的调查,却不单单只在戴名世一人身上了。   《南山集》中记录的南明三王年号及事迹是戴名世从方孝标一书《滇黔纪闻》处抄得的。而方家的另一位大学士方苞又为《南山集》做了序文。   至此,家学渊源的世家大族,安徽桐城方氏也被卷进了这起文禁之案中。   四月十八,雍亲王府   苏伟一连几天把这辈子读的书都读完了。   正院藏书阁,四阿哥的书房,后院小主子们的书架都被一一翻检查看。   不只是《南山集》,凡是与前明有关的书册都被一一挑出或烧,或埋。   这个时候,苏伟也管不了什么焚书坑儒对后世是多大的损失了。实在是明史案的风头太盛。纵然苏伟没能赶上,但从宫中老人的讲诉里,也大概能想象出,当年那血染十里是幅什么模样的人间惨剧。   明史案从顺治十八年起,到康熙二年才结案,千余人入狱遭贬,七十几人被处死,光受凌迟之刑的就有十四个。   可惜,当时是奸臣鳌拜把持朝政,康熙爷未能力挽狂澜,致使多年以后余波犹在,文臣离心。不过,也间接致使,康熙爷亲政后,文禁稍宽,江南学子得到颇多优待。   不过,谁也不敢保证,明史案的惨剧会一直不再重演。眼下,刑部对南山案的调查,就让沉浸多年的阴霾再次笼罩了京城上空。   四月十九,八爷府   刑部尚书齐世武亲自带人到了八阿哥府上。   一众人等堵住大门,齐世武向走出来的八阿哥微一拱手道,“微臣给贝勒爷请安,今儿微臣带人来,只是想请何编修入刑部配合调查,还请贝勒爷见谅。”   八阿哥闻言一声冷笑,扬着下巴对齐世武道,“齐大人这般架势,爷还以为是我自己犯了什么滔天大错呢。看来,我这贝勒府的门庭是还不够高啊,任谁想堵就能堵的?”   “微臣鲁莽,贝勒爷恕罪,”齐世武向属下使了个眼色,众人收起剑拔弩张的架势,俱都退到门外,“圣上非常重视戴名世一案,何编修与戴名世是故交,微臣不能不查。还请贝勒爷恩准,让何编修跟微臣走一趟。”   八贝勒闻言一声冷笑,“齐大人把皇阿玛都搬了出来,我就是不恩准又能怎样?只是本贝勒尚且不知,何焯这一去,还能不能出得了刑部的大门了?”   齐世武低着头,嘴角微弯,“贝勒爷多虑了,只要何编修与南山案无关,刑部自会立马放人。”   “贝勒爷,”何焯从内院而出,冲八阿哥拱了拱手,“请贝勒爷放心,卑职一向谨言慎行,断不会与南山集一事多有牵扯。更不会因一己之私,连累贝勒爷声誉。”   “先生言重了,”八阿哥看了看换上一身布衫的何焯,微微抿起唇角道,“先生只管与齐大人同去,相信用不了多久,胤禩便能亲自接先生回来了。” 第298章 大逆   康熙四十六年   四月十九,雍亲王府   齐世武带着人从八爷府出来,又站到了四爷府门前。   其属下刑部司务魏和见状,上前两步轻声道,“大人,咱们今儿已经抓了何焯,衙门里正等着审讯呢。雍亲王府也并没有涉案嫌犯,更何况,殿下那儿早有交代……您看,咱们是不是——”   “闭嘴!”齐世武打断了魏和的话,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高扬起下巴朝迎上来的侍卫走去。   刑部来人的消息一路飞快地传进东小院。苏伟正一脚蹬着软榻的边沿,一手使出吃奶的力气抢着四阿哥手里的明朝诗册——《隐秀轩集》,听了这话劲儿上一松,差点又摔个狗吃屎。   “刑部?”四阿哥蹙起眉头,及时扶住了自家苏公公。   “你看,我就说赶紧烧了吧,”苏伟扑腾着站起来,又伸手去抢书,“这回头要让人查出来,咱们得多冤啊!”   “好了,别闹!”四阿哥把书放进抽屉里,朝苏伟额头上敲了个脑瓜蹦儿,“皇阿玛都还没说怎么处置南山案呢,哪里轮得上旁人在爷的头上耍威风?”   苏伟撇了撇嘴,看向来报信儿的小英子道,“刑部来了多少人,谁带的头,说来干什么了吗?”   小英子挠了挠后脑勺,“是那位姓齐的尚书大人,守门的进来通报后,长史就先迎出去了,没看到外面带了多少人,好像是来搜什么东西的。”   “胆子倒不小,”四阿哥冷哼一声,面有怒色,“这个齐世武是被二哥惯出毛病来了,敢到本王的头上撒野!”   正院,   纳穆图客气地将齐世武及几位刑部官员迎进大门,其余随从则被迫留在门房外头。   “我已经派人通报王爷,还请众位大人等候片刻。”   齐世武微微翘起唇角,负手而立道,“早听说王爷平日里最好收集古册,今天我等前来也是为了防患于未然。若王爷府中还留有《南山集》一类的禁书,未免有损王爷声誉。”   “这点尚书大人大可放心,”纳穆图蹙紧眉头道,“自南山集案发起之日,王爷已命下官们多次查检府内藏书,绝不会存违禁之册。更何况,”   纳穆图顿了顿,沉下嗓音道,“圣上也没有旨意查抄各府藏书,尚书大人未免有些杞人忧天了。”   齐世武面上一寒,转身看向纳穆图,“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屋内气氛瞬间僵持起来,好在小英子带着四阿哥的命令适时到了前院。   “长史大人……”小英子走到纳穆图身侧,小声耳语了几句。   纳穆图微微翘起嘴角,冲小英子点了点头,又转身对齐世武几人道,“我们王爷今天事情繁多,恕不能接见几位大人了。王爷知道尚书大人的来意,特意吩咐下官,带几位大人到藏书阁看上一看。”   齐世武与魏和对视一眼,得意地扬起唇角,冲纳穆图一摆手道,“那就有劳长史大人了。”   纳穆图头前引路,将几人带到了正院最后最后一进的藏书阁前。   雍亲王府的藏书阁自四阿哥出宫建府后就几经扩修,如今已有三层高,内中藏书四千多册。每次晒书整理,都要动用二三十个仆役。   最近苏伟在藏书阁中查检,带了识字的太监、差役近百之数,才在三天内勉强翻了一遍。   进了藏书阁,纳穆图扬了扬手,让院内的奴才尽数退到外间,又转身冲齐世武几人道,“王爷有令,既然尚书大人不放心雍亲王府的藏书筛检,就请大人亲力亲为,将这藏书阁中的书册尽数查阅一遍,编成目录汇册,以便圣上验收。汇册未成之前,就请几位大人屈尊在这藏书阁中,下官会为几位大人安排好食宿。哦,对了,若要通知家人,也可书信一封,下官这就遣人替几位大人送去。”   齐世武、魏和俱是一呆,还未反应过来时,纳穆图已经让人将两大箱书册搬到二人跟前,还命小厮摆好了笔墨纸砚,随即又歉然一笑道,“接下来要辛苦两位大人了,也是因我们王爷爱书如命,不愿让这些珍本几经人手。所以,几位大人的随从恐怕不能来藏书阁帮忙了。至于我们王府的奴才,相信几位大人也不愿他们插手刑部公事,下官便将人都带走了——”   “等一下!”齐世武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厉声喝止纳穆图的举动,言语间颇为气愤道,“王爷这是要变向囚禁我等?鄙人好歹是刑部尚书,奉圣上之命调查南山集一案,怎可平白被拘禁在这书阁之中?既然王爷不愿接见,下官们也不便久留,这便告退了。”   “诶,”纳穆图一挥手,四名侍卫拦在几人跟前,“尚书大人当雍亲王府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大人既是奉圣上之命调查南山集一案,阖该尽职尽责。今儿既然查到雍亲王府头上了,我们王爷也甘愿配合,大人又怎能如此马虎交差?”   “你——”齐世武面色铁青,怒视着一派安然的纳穆图半天说不出话来,一身的杀伐之气却是愈发浓厚了。   魏和见状,慌忙上前圆场道,“长史大人见谅,不是我等马虎交差,实是刑部事多,更有嫌犯等着被带回审讯,着实不能太过耽误。今儿到雍亲王府来,下官们就是例行探问,也想给王爷请个安,绝没有搜检之意。王爷那儿,还请长史大人帮着说几句好话,让下官们先带人回去,他日再来请罪谢恩。”   “还是魏大人明事理啊,”纳穆图微微一笑,随即瞥了一眼齐世武道,“只不过,我们王爷一向言出必行,命令一下就没有朝令夕改的道理。几位大人既然冒然上门来了,今儿还是好好做事儿吧。赶上我们王爷心情好,念着几位大人的辛劳,说不准用不了两天就放你们出去了。反之,几位大人要是抗命而去,不将我们王爷的话放在眼里,今儿的事儿咱们就得到圣上那儿,好好掰扯掰扯了。”   齐世武牙关一咬,握紧了拳头就想上前,却被魏和一把拉住,“大人想想殿下的话,还有镇国公的折子,咱们不能招惹雍亲王!”   齐世武抿紧了唇,深深吸了两口气,低下头未再说话。   入夜,东小院   四阿哥坐在书房看折子,苏伟溜着墙边一点一点往门口挪去。   “你给爷站着!”   眼看要大功告成了,苏公公却又被发现了,气愤地踹了拉后腿的张起麟一脚,苏伟瘪着嘴蹭到四阿哥身边,“我就是想去看看热闹,刑部尚书在后院干苦力哎!那搬书、翻书、抄目录的活我可是深有体会,这种场景百年难得一遇啊!”   “你别跟着添乱了,”四阿哥瞥了苏伟一眼,“齐世武那人心胸狭窄,做起事来又不择手段,不懂轻重。爷今天也是仗着自己的身份,让他涨点教训。你别在这个时候晃过去,让他把没处撒的气都记在你身上。”   “我又不怕他,”苏伟回身坐到榻子上,“当初,你重病卧床时,刑部那帮人还借着太子的威风在咱们王府里杀人灭口。当时我就想好整一整这帮仗势欺人的东西了!不过,”   苏伟想起什么似的眨眨眼道,“这个齐世武也真奇怪,明知道是主子帮他按下的弹劾奏章,他怎么还敢到王府里来捣乱?”   四阿哥闻言冷笑一声,摇了摇头道,“这个齐世武不仅骄傲自大,目中无人,还一向不会顾全大局。来爷这儿找麻烦,估计是因为年羹尧参赞四川军务一事。这人虽然回了京城,却还惦记着西北军权,妄想隔了千里,还重兵在握呢。”   苏伟砸了咂嘴,默默地摇了摇头,又因为有热闹不能看,大字型地躺到软榻上,懊恼地踹飞了两只靴子。   齐世武、魏和几人当真在雍亲王府理了一天一夜的书册,四阿哥时时命人盯着,不准他们偷懒。   待记录了一千本书册的汇编名录被送到东小院后,四阿哥才下令,让几人回了刑部。   四月末,刑部对于南山集一案的调查总算告一段落。   主要涉案人员有《南山集》、《孑遗录》作者戴名世、《滇黔纪闻》作者方孝标、为《南山集》作序的方苞、汪灏,为《孑遗录》作序的王源、汪灏、方正玉等人。   刑部将南山集一案拟定为大逆之罪,戴名世应凌迟处死,已故方孝标锉其尸骸;汪灏、方苞立斩,方正玉、尤云鹗发往宁古塔,刘岩革职,其族人都应按律论处。   齐世武还上书言,“案内方姓人,俱系恶乱之辈。方光琛投顺吴三桂,曾为伪相;方孝标亦曾为吴三桂大吏。伊等族人,不可留本处也,”方氏族人拟发往乌喇、宁古塔……   除主要人员外,还有不少传印及收藏《南山集》的学士官员被检举揭发,刑部均上书拟罪论处,一时间受牵连之人愈达百数。   然,刑部拟罪的折子上交内阁后,却被暂且压下。不等刑部接连上书,康熙爷便搬进了畅春园休养五月初,几位皇子被召进了畅春园。   苏伟因吉盛堂忙碌没有跟着四阿哥出京,五月初三,又如约往平安面馆,与绣香碰面。   嘉怡晋封侧福晋,八福晋以退为进,毛氏和张氏成了二人博弈的棋子。如苏伟所料,当初让嘉怡捡了一条命,如今八阿哥的后院,果然再难恢复平静。   “既然有现成的筏子送上来,小主也是不用白不用,”苏伟弯着唇角道,“只不过八福晋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姑娘还是提醒你们家主子,平日要多小心些。”   “奴婢明白,”绣香低着头,坐在苏伟对面,一手紧紧攥着袖中的东西,心里不住打鼓。   苏伟喝了一盅茶,该打听的都打听完了,便站起身道,“那今天就这样,我先回去了,姑娘也别在外耽搁太久了。”   “公公,请留步,”眼见着苏伟向外走去,绣香一时情急,腾地站了起来。   苏伟略带茫然地转过头道,“姑娘还有什么事儿吗?”   “我……”绣香羞红了脸颊,抿着唇角支吾了半天,从袖子里掏出个碧绿的如意八宝络子塞到了苏伟手里,“我给苏公公打的,额,可以挂到玉佩下面,还请公公不要嫌弃——”   说完也不等苏伟反应,一溜烟地掀了后厨的帘子,跑到里屋去了。 第299章 要不然   康熙四十六年   五月初三,雍亲王府   苏伟晃着手里的络子,一路蹙着眉头进了东小院。   小英子垮着脸跟在后头,见左右没人注意上前两步道,“我早就说过你不信,现在一发不可收拾了吧,这回头要是撇不清可怎么好啊?”   “是啊,可怎么好啊?”苏伟有些心不在焉地坐到亭子里,“我刚把申掌柜送来的一些小玩意送出去了,到街上去买也太没诚意了,拿什么给人家回礼好呢?”   “你还想着给人家回礼!”小英子瞪大了眼睛,恨不得一口把自家迟钝的二师父吞到肚子里,“这要是被王爷知道了,还不知道要发多大的脾气呢!咱们赶紧把这络子退回去吧,别自己挖坑跳了!”   “什么话啊?”苏伟抬头瞪了小英子一眼,“人家小姑娘家家的,脸皮那么薄,你就这么给人家送回去了,叫人家如何自处啊?再说,不管乌喇那拉氏嘉怡如何,绣香总是无辜的,利用这么一个小丫头替咱们办事,我这心里多少有些愧疚——”   “愧疚?愧疚!”小英子震惊地两手拄在石桌上,探过上半个身子道,“师父,你不会要以身相许弥补人家吧?那王爷怎么办啊?”   “你瞎说什么呢?”苏伟一个爆栗敲在小英子头上,“绣香年纪还小,不过是一点孺慕之思罢了,回头等她放出来,我给她介绍个好人家,一准儿就不会惦记些有的没的了。再说,我怎么样,跟王爷有什么关系啊?”   小英子眨了眨眼睛,苏伟竖起一根手指转着八宝如意结络子,仗着四阿哥去了畅春园,异常不以为然地道,“他还不是又妻又妾地娶了一堆,我不过交几个朋友碍着谁了?再说,他管天管地,管得着我这么招人喜欢吗?我这辈子就是倒霉托生成一个太监,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样啊?”一个本不该出现的熟悉嗓音在苏大公公背后蓦地响起。   苏伟身上的毛发像是卷了静电般根根竖起,吹到后脖颈的阴风钻进领子,顺着脊椎骨一路往下。站在苏伟跟前的小英子,现在已经乖顺地低垂着头,一副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到的叛徒模样。   苏大公公暗暗咬碎一口银牙,硬生生压下在胸口奔腾而过的千万只羊驼,撑起一张招财猫的笑脸,做西施捧心状转过身道,“主子,你怎么这么快回来了?一路上累了吧,我这就去给您烧水沐浴!”   “你给爷站住!”某位脸黑成包公的王爷,一声轻喝。   打算脚底抹油的苏大公公先是被胳膊肘往外拐的自家徒弟挡住了去路,后是被没一点儿人情味的同僚拽住了脖领子,拎到了四阿哥跟前。   四阿哥一手握着一卷画轴,看着虽然缩了脖子,但明显没有一点悔改之心的苏大公公运了半天的气,最后一扭头道,“跟爷回屋!”   苏伟瘪了瘪嘴,抽冷子踹了张保一脚,又瞪了一眼躲到柱子后头的小英子,把绣香送的络子揣进袖子里,甩着胳膊跟四阿哥进了堂屋。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苏伟跟着四阿哥进了卧房,见那人脱了靴子,坐到榻子上,连忙讨好地倒了杯茶,“我还以为你们得在畅春园住一段日子呢,正想着忙完了这头过去找你呢。”   四阿哥瞥了他一眼,轻哼一声,把画卷往炕桌上一放,低头喝茶去了。   苏伟扁了扁嘴,左看右看一阵后,自己拿起画卷展了开来,“这是什么?哪里的图纸?”   四阿哥放下茶碗,吐了半口气道,“是畅春园北边的一块地方,有座前明废园在那儿,皇阿玛把那座园子和附近的土地一并划给爷了。”   “皇上给的?”苏伟眨巴眨眼睛,又低头看了看图纸,“是让你建园子用的?”   “对,”四阿哥弯起嘴角,点了点头,“不止我,老十往上的众位皇子,除了大哥和二哥,各得了一块儿地方。不过,还是属爷和三哥的地方最好,离畅春园近,冬暖夏凉,原本的景致就很怡人。皇阿玛兴致颇高,还亲自给爷的园子赐了名字。”   “名字?”一个猜测在苏伟脑中划过,穿越与历史的重合让他一时颇为不适…   “圆明园,”四阿哥倒没注意苏伟神情的变化,只颇为得意地靠在软垫上道,“爷觉得皇阿玛赐下的这个名字十分好,‘圆而入神,君子之时中也;明而普照,达人之睿智也’。爷这许多年的经营,在皇阿玛面前总算没有白费。”   苏伟略尴尬地赔笑了两声,此时,圆明园还未正式修建,可他却知道,这座皇家园林最盛时有万园之园之称,但它最后的结局却是华夏之耻的见证。   “爷得了赏赐就立马请安回府了,一门心思想带你去那附近看看,”四阿哥微带凉意的话语打断了苏伟的遐思,让人无法忽略的酸涩将苏公公硬生生地拉回了现实,“谁知道,不过一两天的时间,本王的苏大公公就成了人家孺慕之思的对象了,连定情信物都送了。这爷要再晚两天,你那小院里是不是又要添丁进口了?”   “爷这说得哪儿的话,”苏伟异常利落地卷好图纸,脱了靴子蹭到四阿哥身后替他按起肩膀,“我就是去问问八阿哥后院的事儿,你别听我跟小英子瞎胡闹。哦,对了,你都不知道,八阿哥后院现在热闹着呢,八福晋这回是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咱们就等着看热闹吧……”   畅春园   太子亦随皇上搬入了畅春园,还是如往年般单独住在无逸斋之中。   得麟代替了卫敏,成了护卫太子安全的侍卫统领,也在暗地里为太子在外头办事。   “殿下不用过分忧心,”得麟与太子一同站在荷池边的柳树下,“太仓州那边,奴才已经派人过去盯着了。不过是一些土匪乱贼,纵然有托合齐等人的帮衬,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我并是不担心太仓州的匪患,”太子缓缓地吸了口气,“我担心的是打着匪患的幌子,伺机而动的西北驻兵和京师八旗步军。”   “殿下,”得麟略一停顿,抿着唇角犹豫了片刻后开口道,“其实,托合齐、齐世武几位大人也是因为想尽快拥立殿下上位才出此下策。虽然此法极险,但成功的几率并非没有,若当真——”   太子转过头,冷冷地看向得麟,得麟身子一僵,慌忙俯下身道,“奴才知错,请殿下恕罪。”   太子冷哼一声,转身负手而立,“这天下若单凭造反就能夺得,我皇阿玛也不会在那个位置坐了四十几年了。”   五月初十,   八阿哥离开畅春园,与鄂伦岱、纳兰揆叙、阿尔松阿几个同往自家猎园小聚。   “贝勒爷此番又得了新园子,等修好以后,卑职几个还得多多打扰呢,”钮祜禄氏阿尔松阿浅笑着跟在八阿哥身后道。   八阿哥将几人让进林子旁的凉棚里,弯起嘴角应道,“到时就是兄长几个不来,胤禩哪怕硬请也要将几位请来的,否则平白修那么一个园子岂不是浪费?”   佟佳氏鄂伦岱坐在八阿哥下手,接过奴仆递上来的茶碗道,“别看雍亲王如今怎样得皇上看重,这赏赐园子一事,还不是要与众皇子共享?他被天地会行刺那一遭,如今看来不过是白白受了一番惊吓罢了。”   “如今,雍亲王的事小,太子那儿才是重中之重。”纳兰揆叙接过话头道,“南山集一案,十有八九就是太子暗中安排的。目的就是要转移圣上对托合齐等人会饮一事的注意。如今,更是通过何焯与戴名世的关系,企图让贝勒爷也卷进这起文禁逆案之中。有雍亲王遇刺一事在前,民间朱三太子流言四起在后。这南山集一案,可大可小啊。”   八阿哥闻言,微微弯了弯唇角,语态淡然道,“兄长不必担心,太子打的什么主意,我心里一清二楚。事到如今,我反而不急了。单凭先生与戴名世的一点交情,就想把我牵扯进去,哪有那么容易?更何况,依皇阿玛目前的态度来看,显然是不想将南山案进一步扩大,否则早就批复刑部的拟罪折子了。”   几人闻得此言纷纷点头,八阿哥抿了口茶后继续浅笑着道,“南山集的火烧不起来,二哥那儿才是热锅上的蚂蚁。我手上的这盆冰水,总要等到最稳妥的时机再泼上去,才能确保让皇阿玛对二哥的心冻得彻彻底底。”   五月中旬,南山集的折子,康熙爷还是没有正式批复,而是以牵系过多为由,将此案暂且压下,并下旨释放了因收买《南山集》和因与戴名世有私交,而牵连被捕入狱的文人学士们。   何焯也在此时被释放出狱,八阿哥亲自驾车,将衣衫褴褛、身形憔悴的何编修接回了八爷府。   与此同时,四阿哥向圣上告假,带着苏伟专心修起了园子。在一众朝臣对南山集主犯的处置不知是该松还是该严时,雍亲王仿佛又成了不勤于政事,耽于享乐的文隐之士。 第300章 八福   五月末,八爷府   张氏的肚子已过七月,走起路来渐渐有些费力了。   巧文扶着张氏在院子里石板路上慢慢走着,一边有些担心地道,“小主这些日子就不该出来了,这脚腕浮肿的厉害,要是磕着碰着可怎么好?”   “哪就那么娇弱了,”张氏扶着肚子的手爆出一根根青筋,似乎尤为用力,“这几步路都走不好,以后怎么保护我的孩子啊。”   “小主!”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假山后头传来。   “是谁在那儿?”巧文皱了皱眉,微微侧身挡住张氏。   “小主,是奴婢荷卉,”假山后头走出一个身形消瘦的丫头,一身褐色袄裙,将原本不大的年纪衬得尤为老气。   荷卉走到张氏跟前,跪在石板路上道,“荷卉给主子请安了,刚才吓着主子了,还请主子恕罪。”   张氏闻言,冷笑一声道,“谁是你的主子?你不是一早就另谋高就了吗?我一个戴罪之身,可用不起你这样的丫鬟,该回哪儿回哪儿去吧。”   “小主,小主!”荷卉膝行到张氏跟前,一把拽住张氏的裙摆,“小主救救奴婢吧,奴婢快要被人逼死了,佛堂的婆子非要奴婢嫁给她的傻儿子,奴婢不肯,她就借职务之便磋磨奴婢,奴婢真是受不了了,求小主开开恩,救救奴婢吧!”   “你干什么?”巧文见状,连忙伸手把张氏的裙摆往回拉,“小主有着身子呢,你别动手动脚的,冲撞了小主,可不是一番磋磨就能结的了!”   “你少管闲事!”荷卉一把推开巧文,带得张氏也往后退了两步,好在又被她及时抓住,“小主,小主,您救救奴婢吧,奴婢以后对您一定忠心耿耿,求求您了,小主!”   张氏脸色煞白,强自站稳后,又被荷卉死死扒住。   “你放开小主,”巧文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去扶张氏,一边放开声音喊道,“快来人啊,来人啊,有人冲撞主子!”   荷卉听到巧文的叫声,脸色霎时阴沉起来,从地上起身就扑了过去,“你个贱蹄子,都是你抢了我的位置,今天我撕烂你的嘴!”   “住手,来人啊,啊!”   巧文被荷卉扑倒,两人撕打成了一团,受了惊吓的张氏向后退了一步,身子一歪,跌在了路旁的草丛里。   “这是怎么回事儿?”闻讯而来的八福晋,还没进屋便听到了张氏一阵阵的呻吟声,拧紧了眉头质问道。   嘉怡见状,从屏风外的椅子上站起,冲八福晋福了一礼道,“回福晋的话,都是妾身办事不周,让两个丫鬟打了起来,惊了张氏的胎,现在刘大夫正在为张氏诊治呢。”   “两个丫鬟打了起来?”八福晋冷冷地瞥了嘉怡一眼,又看了看一旁的毛氏。   “是,”嘉怡低下头,“一个是张氏原本的贴身侍女,荷卉。张氏犯错被禁足时,这丫鬟起了二心,自请调到佛堂伺候去了。谁知,这些日子受了些苦,便又想回旧主身边。今日竟趁着张氏在院子里散步时,拦住了张氏的去路。张氏的侍女巧文为了护主,这才和她发生了争执。”   八福晋闻言,秀眉一紧,“那丫头人呢?”   “那个荷卉貌似受了刺激,刚才抓走时已经半疯半傻了,”毛氏从旁轻声道,“至于巧文,还在外头跪着呢。不过,看起来倒是个忠心的。”   “什么忠心的?”八福晋一甩绣帕,坐到了木椅上,“要真是忠心的,会和一个疯子争执不休?张氏这一胎要是有个好歹,挨着这事儿的,都没好果子吃!”   冷冽的眼神扫过来,嘉怡抿着唇角低下了头。   “福晋,侧福晋,”刘鹤走出内室,向几位主子拱了拱手,“贝勒爷的子嗣福泽深厚,张小主的胎暂且没大碍了,只不过多少动了些胎气,怕是要早产,剩下的日子得好生修养才是。”   八福晋面色未变,只眼角眉梢悄悄瞪了一眼毛氏。   “好在有惊无险,”嘉怡扶着胸口缓了口气,又冲刘鹤低了低头道,“刘大夫辛苦了,张氏的保胎药,刘大夫还得多注意些。”   “是,侧福晋放心,”刘鹤垂下身子,又冲八福晋拱了拱手道,“奴才现在就去替张小主抓药,先行告退。”   待刘鹤退出屋子,嘉怡便连忙起身,准备入内室探望张氏。   谁知八福晋竟一拍茶几,冷声呵斥道,“乌喇那拉氏嘉怡!你可知罪?”   嘉怡动作一顿,略有不解地退回厅前,冲八福晋一俯身道,“不知妾身所犯何罪?张氏受丫鬟惊吓,妾身确实有疏忽大意之过,愿受福晋责罚。”   八福晋冷哼一声,看了一眼身旁的毛氏,微微翘起嘴角,“你就不要避重就轻了,我问你,张氏在院子里被丫鬟拦住了去路,为何没有一个侍卫或奴才上前帮忙?”   “这——”嘉怡一时语滞,“妾身听巧文所说,当时她们在假山前头,想是没有什么人注意到吧。妾身一直呆在自己的院子里,也实在不知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还真是推脱的一干二净啊,”八福晋向后靠了靠,“这阵子我避居养病,后宅诸事都是由你负责的,张氏的胎也都是你来照顾的。缘何她出门时身边只跟着一个丫头?那荷卉又哪来的胆子,敢公然拦住主子的去路?你当真以为自己做得干净利落,本福晋什么都查不出来吗?”   “这是怎么回事儿?张氏的胎怎么样了?”八阿哥刚一回府便得了消息,匆匆赶到后院。   毛氏连忙迎了上去,福了福身道,“贝勒爷放心,张氏的孩子保住了,只日后当心休养就是。眼下,福晋正在调查张氏受惊一事的前因后果呢。”   贝勒爷扫了一眼起身行礼的八福晋和嘉怡,没有再说其他,而是先行进了内室探望张氏,确保张氏的孩子确实无大碍了,才走出了屋子。   “我已经听小荣子讲了事情的始末,”八阿哥坐到上手的八仙椅上,“那个荷卉无论是否疯了,都留不得了,让人直接处置了便是。至于巧文,好歹算护主有功,调到膳房干杂役吧。”   “贝勒爷处置得当,”八福晋微微低了低头,“只是妾身觉得,这件事并没有那般单纯。张氏身怀六甲,整个府邸多少只眼睛看着?可妾身听说,这两个丫头在花园里都滚做一团了,愣是没一个人注意到。这若不是精心安排的,实在难以想象。另外,那个荷卉,不过是个普通的侍女,给她几个胆子,敢去拦主子的路?更何况,张氏还挺着大肚子。”   八阿哥微微眯了眯眼睛,沉默了片刻后看向屋子当中的嘉怡。   嘉怡面色一白,扑通跪下道,“贝勒爷明鉴,就算妾身有能力做这些安排,可妾身实在没理由这么做啊。妾身已经晋封侧福晋,料理着贝勒府的后院,张氏的胎也一直是妾身照顾的。若这其中出了纰漏,妾身难辞其咎,试问妾身又怎么会做这种害人害己的事呢?”   八福晋一声冷笑,从旁开口道,“你是为了什么谋害贝勒爷的子嗣,这屋子里的人都清楚。自打那件事后,你就一直在处心积虑地准备报复。贝勒爷宅心仁厚,不顾你的身份背景,为你请封侧福晋,可你根本不懂得感激。张氏不过是你手下的一枚棋子,如今她怀了贝勒爷的骨肉,你自是容不下她了。侧福晋的位分一到手,便迫不得已地想要除掉她。”   “福晋所说的这些,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嘉怡涨红了脸庞,站起身向八阿哥道,“贝勒爷,福晋今日所说的话与当初您受毒害时相差无几。妾身当时就已经说了,妾身只是一介女子,所求不过是安生日子罢了。那些事,妾身都已经忘了,为何福晋要一次又一次的提起?这些天,妾身几次服侍贝勒爷,何曾有过半分不尽心?无凭无据的,福晋的几句推测,就又把这天大的罪名扣到妾身头上了。”   “好了,”八阿哥冲嘉怡点了点头,又抬手捏了捏眉心,“福晋也坐下吧,这件事若真是人为,也要有凭有据才好处置。眼下,保住张氏的胎最重要,其余的,日后再说吧。”   八福晋眉头一皱,脑中几个念头转了两转后垂首道,“贝勒爷说的是,什么都没有贝勒爷的子嗣重要。我看不如这样,左了妾身的身子也好的差不多了,府里的事儿还交给侧福晋打理,这张氏的胎便交给妾身照顾吧。当初,毛氏能顺顺利利地生下小格格。如今,妾身也必定能让张氏顺顺利利地为贝勒爷诞下位小阿哥。”   八福晋话音未落,嘉怡还未张口,毛氏突然上前一步道,“启禀贝勒爷,有一事,妾身从刚才便十分在意,只是不知,该不该说。”   “有什么不该说的,”八阿哥皱了皱眉头,“有话直说就是。”   “是,”毛氏看了一眼八福晋,又看了看身边的嘉怡,低下头道,“贝勒爷,奴婢适才听巧文讲了事情的经过。其中,巧文提到,荷卉未发疯前说佛堂的婆子逼她嫁给她的傻儿子,她不答应,便任意磋磨她。妾身便觉得很奇怪,佛堂的婆子都是干杂活的,哪个能有那么大的本事?荷卉能从被禁足的张氏身边私调出去,又怎么会受一个粗实的婆子威胁?”   八福晋听着毛氏的话微微抿起唇角,嘉怡恭谨地站在一旁,面无表情。   毛氏顿了一顿,继续道,“不过,若整件事真如福晋分析,是有人特意安排的,那么便说得通了。荷卉害怕的不是那个婆子,而是那个婆子背后的人。不过这么一来,贝勒爷只需把那个婆子叫来,稍加询问,兴许便可知是谁在背后指使这一切了。”   “毛氏说的没错,”八福晋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嘉怡,转过头冲八阿哥道,“这背后之人若不揪出来,说不准还会害谁。咱们不如就宣佛堂的婆子来问一问,总是保准些。”   “也好,”八阿哥点了点头,扬手让小荣子去佛堂带人。   不消片刻,小荣子带了一位微胖的婆子进来。   “咔嗒,”空气中突然突然一声脆响,八福晋转过身,却是站在她背后的金环,碰到了一旁的茶桌。   “你怎么回事儿?”八福晋眉头一拧,轻声喝到。   金环抿了抿唇,想说什么却不敢说,只看着荣公公身后的那名妇人,暗暗地咬了咬唇。   “见到主子还不跪下?”小荣子冲那婆子喊了一声。   这婆子缩着脖颈,扫了一圈屋内众人,突然朝金环的方向连扑带爬地冲了过去,“大侄女儿,你可得救救姑母啊,要不是你,我也不能帮着福晋干那事儿啊!”   “你胡说什么?”八福晋一掌拍到茶桌上,猛地站了起来。   那婆子已经扑到了金环的脚下,被金环一把推开,“你别胡说八道,自你进府,我都没跟你见过几次面,你什么时候为我们福晋办事了?”   “大侄女儿,你这说的什么话?”那婆子瞪大了眼睛,“你不能因为现在被发现了就不承认了啊,不是你派人来传话,还有谁知道咱们俩的关系的?我那儿可还有你派人送来的东西呢,不少是福晋赏赐的。”   八福晋眼色一沉,反射似的看向了站在嘉怡身旁的毛氏,能知道金环亲眷的人,手里有她赏赐的人,除了毛氏没有第二个。   “你,你——”福晋指着毛氏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确实有指使毛氏落了张氏的胎,再顺道陷害嘉怡,却不曾想,最后被算计的竟是她自己。   “行了,”八阿哥看了福晋一眼,慢慢转过头,“爷相信,福晋不会做出谋害子嗣这等罪大恶极之事的,一定是这个婆子眼见事发,胡乱攀咬。来人啊!”   “贝勒爷,我——”八福晋刚想张口,就被八阿哥抬手制止。   “福晋身子本来就不好,别再因为这些事儿累着了,”八阿哥缓了口气道,“把这个婆子和荷卉一起处置了,这件事日后不准再提。另外,嘉怡!”   “妾身在,”嘉怡上前一步,微一俯身。   八阿哥叹了口气,撑着扶手慢慢站起身,一边向外走一边道,“张氏的胎还是你来照顾着,福晋身体不好,别再让她多操劳。”   “是,妾身领命,恭送贝勒爷,”嘉怡一福到底,待得八阿哥出了屋子,一直淡漠的唇角,才微微翘起。   “你这个贱人!”八福晋忽地起身,几步走到毛氏跟前,抬手就要打,却被嘉怡一手拦住。   “来人啊,福晋累了,扶福晋回去休息,”嘉怡微抿唇角。   “乌喇那拉氏!”八福晋被两个嬷嬷强势地挽住胳膊,“你给我记住今天,终有一日,我会在你和那两个贱人的身上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第301章 十八阿哥   康熙四十六年   六月初七,圆明园   大批工匠开始依照四阿哥定下的图纸整修园林。   苏伟拎着自己的账本和算盘像跟屁虫一样跟在四阿哥身后,一面记着大大小小的账目,一面对工匠们指手画脚。   “要什么太湖石啊,堆西山的沙石就行了。”   “不用种什么十八学士,回头死了怎么办,我看那边自然开的喇叭花就挺好的嘛。”   “菜圃就是种菜的地方,你做什么白玉栅栏啊?用木头扎就行了,原汁原味懂不懂?”   “哎呀,移植成竹又搭工搭料的,种点竹笋让它慢慢长嘛。我们这儿又没有熊猫,很快就长大了。”   “我看这个院子挺好,不用重新漆了。扩什么牡丹园啊,回头摆两盆盆栽看个热闹就行——”   “苏培盛!”终于不堪忍受某人的小气又聒噪,在工匠集体罢工前,四阿哥拽着某人上了马车,暗自决定在未完工前,都不带这人来了。   “你冲我发什么火啊?”苏伟冲四阿哥抖抖手里的账本子道,“你知道你这么几天花了多少银子吗?你以前贪污的那些,瞬间就剩零头了。建那么大个园子又不能吃不能喝的,有片瓦遮风挡雨就行了呗!”   “你哪那么多大道理!”四阿哥一把抢过苏伟的账本子塞到坐垫底下,“园子是皇阿玛赐下来的,你不好好建着,回头让当今圣上来参观你那一堆瓦片子吗?”   “瓦片也有瓦片的乐趣啊,百姓不都住在瓦片底下吗?”苏大公公坚决不妥协,“这年头又没有房地产,你那座园子没什么升值空间不说,最后还都便宜外国人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四阿哥又抬手敲了苏伟一个爆栗,任那人扭着脖子鼓起腮帮子跟自己生闷气,“爷带你出来,也是想避一避京城的种种纷争。南山集跟乱党复明扯上了关系,老八手上还压着托合齐几人私下结党一事。爷总觉得,这次一旦事发,便是难以善了啊……”   六月中旬,   刑部再次上折请皇上批复南山集一案,朝中渐渐分为重责和轻判两派。   康熙爷自身仿佛也在民间流言难禁和天下文人之心之中摇摆不定。   最后在一片争议之声中,康熙爷下旨侍郎汪灏罪有不及,从宽免死,其家口入旗为奴,主犯戴名世及方氏族人从后再议。   六月十八,畅春园   四阿哥给康熙爷问安后,往无逸斋见了太子。   “你倒是少来,”太子将一张刚画好的青竹向天图挂在窗边。   “皇阿玛赐了园子,我也不乐意整天拘在一处,”四阿哥坐到窗下的木椅上饮茶,“还是二哥有兴致,这画笔看似又精进了。”   “我不爱听这些的,”太子到一旁的铜盆里净了手,“这宫里宫外都是一般口径的人,你要跟我论论画技的缺失,二哥倒乐意受教。”   四阿哥闻言一声浅笑,“我的画不如二哥,就不班门弄斧了。今儿四弟既然来了,也不跟二哥绕圈子了。朱三太子及南山集一案都有二哥的手笔吧?如今看朝野上下,二哥的手段还是起了作用的,任谁还记得镇国公那封折子呢?只不过,老八那儿恐不会善罢甘休的。”   “什么也瞒不住你,我不过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太子将布巾递给小初子,走到四阿哥对面坐下,长舒一口气道,“其实,我也想知道老八手里到底还存了什么,让他早一日亮出来也好。左了,最后看的还是皇阿玛的心思……”   从无逸斋出来,已近晌午,张保上前两步道,“主子是想赶着回府,还是在这儿将就一晚?奴才刚派人去看了,承露轩还给您空着呢。”   “今儿时候尚早,”四阿哥背着手,沿着湖边往前走,“咱们先拐去圆明园看看,若是没多少耽误,再赶回京城。”   “是,”张保俯身,扬手让跟着的小太监先一步去张罗。   “你们都快点跑着,别给爷丢人!”一个童声倏地响起,“今儿谁让爷的弹弓打着,晚上就不许吃饭!”   四阿哥眉目微蹙,绕过湖边的柳林,就见一帮小太监正捂着脑袋围着一个孩子打转。   “是十八阿哥,”张保抻着脖子往前看了看,“十七阿哥也在。”   “胤衸,”十七阿哥胤礼皱着小脸,站在一旁的台阶上,“咱们别玩这个了,你用那石子容易伤着人的。”   “不用你管,”十八阿哥手上一松,正中一个小太监的手肘,顿时一阵欢呼。   胤礼见状,踌躇着走下台阶,往小太监中间一步步挪去,“胤衸,这些小太监还都有自己的差事呢,回头耽误了要挨罚的。这日头这么大,我陪你去画画好不好?”   “你怎么这么啰嗦啊,”十八阿哥扫兴地瞪了十七阿哥一眼,从斜跨的小包里又掏出块儿石子四处瞄准起来,“你再找我麻烦,回头我告诉十六哥去,看他怎么收拾你!”   胤礼抿了抿唇,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上前两步道,“皇阿玛让我带你出来玩的,我不能让你闯祸。你听话,跟我回去吧——”   “啊!”十八阿哥一弹落空了,兴奋的小脸顿时皱成一团,眼见着十七阿哥又想上前来拉他,顿时怒从心起,从小包里掏出颗石子,回身正对着十七阿哥拉开了弹弓。   “哎哟,我的爷!”几个小太监看见这一幕,立马扑了上去。   “谁敢拦我!反了你们了!”十八阿哥一脚踹在打头的太监身上,趁着没人敢抢他手上的弹弓,插着空子又瞄向了十七阿哥。   “主子,咱们快走!”跟着十七阿哥的小太监,护着自己的主子连连向路旁退去。   十八阿哥见状,顿时玩心四起,咧着嘴角,挣开几个小太监就向十七阿哥冲去,“小贼,休走!吃我一箭——”   “胡闹!”四阿哥挡到十七阿哥身前,劈手夺去了十八阿哥的弹弓。   在场的奴才这才注意到来人是雍亲王,纷纷下跪行礼。   “一帮废物,”四阿哥向跪了满地的奴才中扫视了一眼,“这么多人看不住两个小主子,要是出个什么万一,你们有几个脑袋偿?”   “奴才们知错,请王爷息怒……”小太监们闻言,连连磕头请罪。   胤礼见状,连忙从四阿哥身后走出来,冲四阿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多谢四哥,刚才是胤礼跟胤衸闹着玩的,不怪奴才们,还请四哥饶他们一回。”   低着头站在一旁的十八阿哥闻言轻哼一声,嘟嘟囔囔地不知在念叨什么。   四阿哥冷眼瞟过来,沉下嗓音道,“胤衸,你看见兄长都不知道问安吗?”   十八阿哥身上一顿,不情不愿地团了手冲四阿哥随意地拜了拜,“胤衸见过四哥。”   “你真是被宠坏了,”四阿哥微微眯起眼睛,“老十七是你兄长,你今天若是伤了他,可不是几个奴才能为你挡得了的。回头告诉你师父,这两日旁的不用学了,先把忠孝节悌礼义廉耻抄个明白!”   “我——”十八阿哥一听要抄书,猛地抬起头来,可惜辩驳的话还未出口,四阿哥已经领着十七阿哥先一步走了。   “主子,”贴身的小太监硬着头皮凑到十八阿哥身后,“雍亲王一贯严厉,咱们还是赶紧回讨原书屋吧。”   胤衸转头瞪了小太监一眼,又看着四阿哥的背影运了半天气,最后怒气冲冲地找师父去了。   另一边,十七阿哥微低着头,两只手蜷在袖子里,小心翼翼地跟在四阿哥身后,眼见着快要到自己的住处时,才压着嗓子开口道,“多谢四哥送我回来,今天要不是四哥,弟弟和胤衸还不知怎样收场呢。”   四阿哥停住脚步,转身看向十七阿哥,“你也搬进阿哥所了,怎么性子还是这样绵软?胤衸是你的弟弟,要管教他,你也得端出些兄长的样子来。”   胤礼抿了抿唇,抬头冲四阿哥一笑,“胤衸平日有十五哥、十六哥看着,我不太近前的。今天也是赶巧了,皇阿玛让我跟胤衸一起出来玩。胤礼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看着弟弟,只能任由他胡闹。”   四阿哥闻言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十七阿哥的肩膀,“四哥看你对奴才倒是挺好的,只在平常别让下面的人欺负去了才好。皇阿玛这几年十分宠爱胤衸,他的性子多少顽劣了些,你既不知如何与他相处,以后离着远点就是了。今天四哥就送你到这儿,回去好好休息吧。”   “是,多谢四哥,”胤礼告辞离去。   四阿哥站在原地,静默片刻,缓缓地舒出口气,“这日子过得真够快的,一转眼下面的孩子都这么大了。爷还记得,第一次教人忠孝悌节,是胤祚还活着的时候呢。”   张保闻言一愣,恍惚地垂下了头。   “对了,爷都忘了,”四阿哥转头看了张保一眼,“你是胤祚院里出来的。”   “是,”张保低下头,“当初得亏六阿哥将奴才留下,否则也见不到主子和苏公公了。”   四阿哥微微弯起唇角,背着手向湖面望去,“胤祚也是个淘气的性子呢……”   六月末,康熙爷起驾北巡。   太子与十四阿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十七阿哥、十八阿哥伴驾。   三阿哥、四阿哥两位亲王带领留京众臣,一路护送銮驾行至京郊。   苏伟嘟嘟囔囔地跟在四阿哥的马旁,异常不满地压着嗓音跟他家王爷抱怨道,“我说我不来,你非让我来!没有马车坐,还吃了一肚子灰!”   四阿哥斜着眼角,瞥了他一下,“爷天天把你养在王府里,都快养成猪了。偶尔跟爷出来锻炼锻炼,对身体有好处。”   “谁天天养在王府里了?”苏伟扶了扶自己的大盖帽,挡住斜射过来的阳光,他现在皮肤白白嫩嫩的,不抗晒了,“我今天还有正事儿呢。”   四阿哥轻哼一声,一手攥着马鞭正了正身子,“不就是那个送你络子的姑娘吗?爷让小英子去替你见了。”   “你这人怎么——”苏伟瞬间梗起脖子,刚想开口据理力争,前头一阵尘土飞扬地卷出一溜马蹄声。   “怎么回事?”四阿哥皱了皱眉。   “是十八阿哥,”傅鼐接了前头的消息回禀道,“好想是让十五阿哥带着出来骑马了。”   “真能胡闹,”四阿哥勒了勒马缰,“让护军再分出一队来跟上去,这还没上官道呢,别闹出什么意——”   四阿哥话音还没落,前方队伍突然一乱,几道绊马索被凌空拉起,没反应过来的护军连连坠马,五色金龙旗一时七扭八歪地倒了一片。   “护驾,护驾!”御前侍卫几乎在第一时间将銮驾团团围住。   护军随即原地整顿,前后靠拢,将中间的皇亲贵戚和大小官员们裹个严严实实。   然,一片混乱中,却并没有多少喊杀声传来,四阿哥心下渐觉不对,随即猛然想起了什么,登上一旁的车辕远远望去。   黑衣黑裤,棕色骏马,一支二三十人的刺客队伍,正消无声息地窜出路旁的果林,向跑离了銮驾大军的两位阿哥追奔而去。   “主子!”苏伟爬到松针背上,一路挤到四阿哥身旁。   “不好了,”四阿哥也跳下车辕,飞身上马,“这伙人奔着胤衸他们去了,他们带的人太少。傅鼐,点上府内侍卫,跟本王走!”   “是,”傅鼐带来的王府侍卫也都算精兵良将,听见四阿哥的声音便都纵马而来。   一行人闯出护军的包围圈,顺着路边,飞速向前追去。 第302章 抛弃   康熙四十六年   六月末,京郊   一连串的马蹄声从銮驾旁掠过,康熙爷不顾奴才们的阻拦,掀开车窗向外看去,“老四这是干什么去了?前面的情况探清楚了吗?”   “皇上恕罪,”御前侍卫敖格退到马车旁,“刺客情况不明,护军先以保护圣驾为重。雍亲王带着王府侍卫冲出了护军围拢,应当是追十五阿哥和十八阿哥去了。”   康熙爷神色一重,沉下嗓音道,“八旗护军训练精良,难不成还怕几个刺客?朕用不着这么多人保护,让塞勒带着镶白旗人马去追老四,务必把几个阿哥给朕平安带回来!”   “是,”敖格拱手领命。   十五阿哥胤禑带着十八阿哥跑马,身后原只跟了几个哈哈珠子和八名侍卫。   胤衸性子调皮,上了马后一劲儿的嚷着快些、再快些,胤禑纵着他,一行人就渐渐脱离了大队人马。   行刺的黑衣人从果林中窜出,几声哨响后,齐齐向两位一无所觉的阿哥追去。   破空而来的箭矢穿过骑行在后的侍卫胸膛,侍卫应声落马,惊得其他坐骑纷纷扬蹄嘶鸣,胤禑和胤衸一行这才注意到情况的异常。   “保护主子!”几名哈哈珠子将共乘一骑的两位阿哥护在中间,剩下的七名侍卫拔出刀剑,咬着牙迎向潜行而来的黑衣人。   兵刃相撞,激起一地的沙尘和漫天的血气,刀剑刺入肉体的闷响,比起刺客的喊杀声更加骇人。   胤衸只能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耳朵,把头埋进十五哥的怀里,临近死亡的恐惧以异常陌生而又熟悉的方式蜿蜒钻进四肢百骸中。   “不要愣在那儿!继续往前跑!”   尘土飞扬中不知谁高喊了一声,胤禑愣了一下,不远处一阵马蹄声传了过来。   “又有人来了,”不知是敌是友,十五阿哥紧忙调转马头,带着几个哈哈珠子往官道方向逃窜。   胤衸调转身子死死搂住十五阿哥的腰,只在胤禑的腰侧露出两只眼睛向后看去。   他们的侍卫已经尽皆倒下,对方除去开始时的悄无声息,正挥舞着银刀,搭弓射箭地直冲他们而来。   “十五哥——”胤衸全身发抖。   胤禑没有说话,只是压低了身子,两只手死死攥住马缰。   “主子,”哈哈珠子阿克丹靠了过来,声音急切地道,“两人共乘一骑,马跑不快,您把十八阿哥交给奴才吧,奴才誓死保护十八阿哥的安全。”   胤衸身子一僵,抱着胤禑的手愈加用力起来,他们是一母同胞,他不相信自己的亲哥哥会在这个时候放弃自己。   然,一只利箭擦过胤禑的手臂,胤禑本来坚定的神情瞬间动摇起来,“阿克丹,务必照顾好胤衸!”   “哥——”胤衸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手上劲力一松,就被阿克丹提到了自己的马上。   “哥!哥!”胤衸冲着瞬间跑到前头的胤禑哭喊,挣扎的身子却被阿克丹死死扣住。   “十八阿哥放心,奴才一定会保护好你的,”阿克丹咽了口唾沫,使力催赶着胯下的坐骑,“十五阿哥手臂受伤了,再抱着您,您二位都会有危险的。”   “哥……”胤衸哪里还听得这些,他再怎样也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又是自幼娇宠着长大的,到了迁宫的年纪还住在自己额娘身边,更被康熙爷时时召唤,阖宫里都没有几个人敢给他罪受。可如今被这连番惊吓后,竟让自己的亲哥哥抛弃在路边了。   “十八阿哥体谅体谅十五阿哥吧……”阿克丹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马匹声和破空而来的箭矢,也不想再多做辩驳了。反正,他从一开始就是做了一命换一命的打算的。   胤衸抬起头看了看阿克丹的脸,盈满了泪水的眼里渐渐染尽了不甘与绝望……   “胤衸!”一声呼喊将十八阿哥从恐惧的深渊拉了回来,胤衸慌忙探头去看,一个熟悉的身影划破血尘黑雾,纵马而来。   “四哥!”胤衸攀着阿克丹的身体,用力挥舞着手臂,“四哥,我在这儿!”   四阿哥看见十八阿哥晃动的小小身影,顿时皱紧了眉头道,“抱紧马脖子,别乱动!”   “是!”胤衸一个立定,连忙调转身子,死死抱住马脖子。   雍亲王府侍卫自后而上,这次与四阿哥在猎园遇刺时不同,他们是准备充分,乘胜追击,一路将零星的刺客尽数收拾个干净。   塞勒带着镶白旗护军也紧跟在后,追着两位小阿哥的一帮刺客很快被包围在了路中央。   四阿哥追上了阿克丹,又让傅鼐带队去把胤禑追回来。   苏伟牵着松针走到四阿哥身后时,胤衸还瘪着嘴,抱着马脖子,阿克丹下了马跪在了路旁。   四阿哥看了看阿克丹,又看了看孤身一人的胤衸,心下有了些许猜测,但此时不是处理这些事儿的时候,这才又看向马上的十八阿哥道,“怎么还不下来?可是受伤了?”   “没有,”胤衸抬起袖子擦了擦花猫一样的小脸,抱着马肚子一点一点往下滑。   苏伟见状,连忙上前,将十八阿哥慢慢抱下马。   站到地上,十八阿哥还有些腿软,强撑着往四阿哥跟前凑了凑,哑着嗓子道,“谢谢四哥——”话未说完,眼里的金珠子又噼里啪啦地往下落。   四阿哥眉毛一拧,沉下嗓音道,“哭什么?这么大的男孩子,一点苦都受不得了?”   十八阿哥闻言立即死死抿住嘴角,用力擦了擦眼睛道,“胤衸不哭了,四哥别生气……”   苏公公瞧见十八阿哥的可怜样,立刻父性爆棚,暗暗地剜了四阿哥一眼后,咧出个大大的笑容对胤衸道,“刺客都已伏诛,十八阿哥不用担心了,奴才牵着马带您回万岁爷身边好不好?”   “我——”胤衸身子一僵,看了看苏伟,又看了看四阿哥,小心翼翼地上前牵住四阿哥的袖子道,“我想跟四哥回去,四哥带着胤衸吧,胤衸保证不哭了……”   见到胤衸这般模样,四阿哥心中的猜想更被坐实了,暗暗地叹口气后,四阿哥低头抱起十八阿哥,将他放到了黑伟的背上。   这一帮刺客不过百人,说是来行刺圣驾,还不如说是来聚众闹事的。除了两位小阿哥的身边有所伤亡,其余之处皆无大碍。   傅鼐带着胤禑回来时,胤衸坐在四阿哥身前低垂着头,一声未吭。   胤禑脸色有些苍白,看了看胤衸后,抿着唇角向四阿哥道谢,四阿哥看到胤禑受伤的手臂,安抚了几句也再未谈及其他。   一行人平安回到北巡大队中,康熙爷见了长长地舒了口气,看了两个小儿子一圈后,又转头冲着四阿哥道,“你也是胡闹,怎么带那么几个人就冲出去了?你这些年遭的意外还少吗?怎么到这个年纪了还不知道沉稳些?”   四阿哥低头拱手,“让皇阿玛担心了,儿臣也是一时情急,因实不知刺客的情况,才不敢轻易调动护军人马——”   “不能怪四哥,”站在一旁的胤衸急急地插嘴道,“都是儿臣不好,儿臣不该让十五哥带着出去跑马的。要不是四哥救我,儿臣肯定见不到皇阿玛了,皇阿玛要怪就怪胤衸吧……”   “好了,好了,”康熙爷打断胤衸的话,见他脸色通红,转过头吩咐梁九功道,“赶紧叫太医过来给胤衸、胤禑看看。胤禑手臂受了箭伤,朕见胤衸的脸色也不好。”   “奴才遵旨,”梁九功俯下身子,复又抬起头请示道,“护军还在四处防守着,万岁爷看,今儿是先行回宫,还是继续赶路?”   康熙爷皱了皱眉,四阿哥见状开口道,“皇阿玛不如先到畅春园住一晚,等护军略作整顿之后再出发。儿臣看随驾的朝臣中,也有不少受了惊吓的。”   “恩,”康熙爷闻言点了点头,“咱们就先到畅春园住一晚,老四跟老三也同去,其他人就先行遣散吧。”   “是,”四阿哥行礼领命。   入夜,   承露轩内没了旁人,苏伟往床上一瘫,长长地舒了口气,“今儿过得可真刺激,不过干掉了那么多刺客,也算是为主子之前遇刺报仇了!”   四阿哥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靠到床柱上道,“说是报仇,总得是同一伙人才行。这帮刺客看起来来势汹汹,其实行动潦草,准备粗浅,跟爷上次在猎园遇到的根本是天上地下!”   苏伟一个骨碌爬了起来,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睛道,“那要不是天地会,还能是谁?民间还有什么反清复明的组织吗?”   “未必就是民间的人,”四阿哥缓缓地吐了口气,“这伙人似乎知道胤禑、胤衸的身份,见他们二人脱离了队伍,便立刻转移目标。如此行动,似乎只想把动静闹大。若真是天地会一类,护军不会一点伤亡都没有。”   苏伟皱着眉思索,思索了半天,脑中还是一片空白,最后大字型往床上一躺,把脚放到四阿哥腿上道,“捏捏,走了一天,都快磨起泡了”   “爷真是惯得你,”四阿哥拍了那白胖的脚丫一巴掌,被苏伟连踹了几脚后,还是前前后后地捏了起来。   “对了,”苏公公被捏的直哼哼,一边哼哼一边道,“今儿我看十八阿哥挺可爱的啊。怎么那天张保跟你在畅春园回去后,把十八阿哥说成一个娇生惯养,嚣张跋扈的熊孩子了?”   “你以为呢?”四阿哥细细地看了苏伟的脚底,确认没有起泡后,嫌弃地皱了皱鼻子,“想来,今天他是被吓坏了,见到爷来救他才这般听话。其实,原本是胤禑带着胤衸跑马的,可你看,咱们赶上去时,胤禑跑得都没影了。”   “你是说,”苏伟拧了拧眉,“十五阿哥把十八阿哥丢下了?不会吧,他们俩和十六阿哥不都是王贵人生的吗?”   “那又如何,”四阿哥冷哼一声,“生死关头,就是嫡亲兄弟也有反目成仇的时候。”   “主子!”   门外突然传来张保的禀报声,“十八阿哥发起了高热,太医说是受惊过度所致,讨原书屋已经亮起了灯。”   苏伟扑腾扑腾从床上爬起来,捡了四阿哥的便袍道,“主子过去看看吧,若真出了那码子事儿,主子过去,小阿哥心里还能好受些。”   四阿哥抿了抿唇,起身换了便袍,趁着夜色往讨原书屋而去。   十八阿哥的卧房中,胤衸已经烧得糊里糊涂了。   太医让奴才们在屋子里加了炭盆,又给胤衸刮痧擦身,想让他把身体里的邪火全都发散出来。   四阿哥进到屋里时,屋子中满是热气和药气。   胤衸趴在床上嘟嘟囔囔的,一张小脸红的好似熟透的螃蟹壳。   “这么大的味道,没病都让熏出病了,”苏伟堵着鼻子跟在四阿哥身后,反正他跟太医院的梁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帮太医对这位备受雍亲王重用的公公都自动免疫了。   四阿哥是丝毫不觉得自家苏大公公的话有何不妥,只径直走到床边小声唤着道,“胤衸,胤衸,你觉得怎么样了?”   胤衸恍恍惚惚地抬起头,瞧了四阿哥半天,突然伸手拽住四阿哥的衣摆道,“四哥,四哥,我以后都听话,不游水也不跑马了……” 第303章 十八叔   康熙四十六年   六月末,畅春园   胤衸大半夜的发起了高热,住得最近的十五阿哥胤禑、十六阿哥胤禄也都赶了过来。   四阿哥从内室出来时,守在外头的胤禑、胤禄连忙上前两步道,“劳烦四哥跑这一趟了,下半夜我们兄弟会在这儿陪着,四哥辛苦了一天,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四阿哥看了看手臂上还吊着绷带的十五阿哥,略沉了沉嗓音道,“胤衸已经发了汗,有太医们看着,想是不会有大碍了。胤禑也受了伤,还是回去休养为好,只留胤禄陪着也就是了。你们兄弟友爱,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   胤禑闻言,身子微微一僵,扶着受伤的手臂,缓慢低下头道,“多谢四哥关心,胤禑只是小伤,只要胤衸没事儿,弟弟也就安心了。”   不知内情的胤禄有些奇怪地看了看自家兄长,又抬头看了看一贯严厉的四哥雍亲王。   四阿哥嘴角轻斜,也未再言其他,冲两位行礼的小阿哥摆了摆手,举步向外走去。   出得屋门,从刚才开始就有些背脊发凉的苏大公公,正想凑到四阿哥身后沾点儿热乎气儿,却听得屋后柳林里一阵悉悉索索。   “什,什,什么人?”苏伟下意识地攥紧手中的灯笼,向黑暗中一晃,一个小小的人影被月光拉得老长,苍白的脸孔出现在一片浓绿中。   “啊——”苏大公公受惊地向后一蹦,被四阿哥单手扶住,颇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道,“真是年纪越大,胆子越小了,当心再摔破膝盖!”   苏伟顿时气闷,刚想出口反驳,四阿哥已经上前一步道,“是不是胤礼啊?出来吧!”   “四哥……”一个小小的人影绕过树干,在草丛里沾了满身的露水碎叶,颇带些窘迫地走到四阿哥跟前。   “怎么大半夜的跑到房子后头去了?”四阿哥蹙起眉头,看着几个小太监赶上来给胤礼打扫外袍。   胤礼抿了抿唇,两只手在胸前搓了搓,低垂下头道,“胤礼想去看看胤衸,可十五哥说,恐过了病气给我,不让我进去。我就想到屋后头,透过窗子看看,不想却惊到四哥了……”   四阿哥微微眯起双眼,看着一直垂着脑袋,越发显得乖巧纯真的十七阿哥,沉默了片刻,“你十五阿哥说得有理,胤衸只是受了惊吓,没什么大碍。等明天他身体好些了,你再过去看他便是,大晚上的钻进林子里,也太危险了。”   “胤礼知道错了,”十七阿哥连连点头,又像模像样地冲四阿哥拱了拱手道,“四哥快些回去休息吧,胤礼不再胡闹了,等明天胤衸醒了,我再去看他。”   “恩,”四阿哥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胤礼的肩膀,带着左看右看的苏大公公往承露轩走了。   离得讨原书屋远了,不见了十七阿哥的影子,苏伟有些疑惑地凑到四阿哥身边道,“我见你刚才看十七阿哥的眼神有些奇怪,倒比看十五阿哥时还冷冽些。十七阿哥看起来是个良善的性子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四阿哥看了苏伟一眼,微微翘起嘴角,“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爷陪着胤衸在卧房里呆了一个多时辰,中间根本没听过胤礼的声音。他若是在咱们之前到的,那早就该回去了,又怎么会被人发现?这中间的一个多时辰,他总不能一直站在屋子后头的草丛里吧。”   “这个——”苏伟一时语滞。   四阿哥叹了口气后,开口道,“胤礼今年也十一了,他自小便不如胤衸那般深受皇阿玛宠爱,生母陈氏又是宫女出身、身份低微,加上与他年纪相仿的几位阿哥都是王贵人所生,他难免受孤立。这些年下来,心思肯定要比旁人重些。估计也是因着上次他跟胤衸的冲突,这回听说爷过来了,特意跑出来做个忠厚的样子给爷看的。”   “哎呀,”苏伟摘掉帽子,胡乱地挠了挠脑袋,“不就是一个孩子想在大人面前多表现表现吗?哪有那么复杂!”   四阿哥转过头,苏伟努了努嘴继续道,“你们这一茬已经为了争那个位置,闹得没一点兄弟情分了,下面这些小的就让自然生长吧。我看十七阿哥本性不坏,也是因为上次你帮了他,才想着法子跟你多亲近的。你也别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想当初,你是小豆丁时,也干了不少傻事儿呢,才不像现在这样一副肠子转了十七八个弯的。”   “哟,”四阿哥闻言一声轻笑,歪着头凑到苏伟耳边轻吹了口气,“现在教训起爷来倒是一身正气了,刚才是谁被个影子吓得乱蹦乱叫的啊?”   苏伟动作一顿,鼓起腮帮子抿了抿唇道,“我那是有原因的,被十七阿哥吓到是凑巧!”   “有原因?”四阿哥直起身子,有些好笑地看着自家苏公公道,“什么原因?说来给爷听听,莫不是上次在乱葬岗吓掉了魂儿?要不爷找几个师父到府上给你喊一喊?”   苏伟一时气闷,狠狠地瞪了四阿哥一眼,紧走了几步先跑回承露轩了。不是他不想说,实在是说不出口,总不能告诉人家,他平白地因为十八阿哥一句再不游水了,竟想到去世多年的六阿哥身上了吧。   翌日,   康熙爷亲自到讨原书屋看了胤衸的病情,好在十八阿哥发了一场大汗,高热已经退了下去。不过也因为这一耽误,北巡大军没有即日出发。   四阿哥送皇上回九经三事殿,路上康熙爷颇有些心事重重。   “小十八这回是真被吓到了,”康熙爷背着手,缓步走在湖边的石子路上,“朕不打算带他和胤禑北上了,让他们回京好好休养。胤衸的年纪虽然还小,但像如今这般胆小顽劣总是不行。朕看他似乎颇依赖你,你得空便帮着皇阿玛管教管教。等朕北巡归来,也该叫他迁去阿哥所了。”   “皇阿玛考虑周全,儿臣一定多多教导胤衸,”四阿哥跟在康熙爷身后,低下头应道。   康熙爷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后,又开口问道,“昨天那帮刺客,你可有什么头绪?跟当初行刺你的天地会反贼可有什么相同之处?”   四阿哥轻扬眉梢,略一思索后答道,“确有相似之处,他们都事先在路上设下陷坑、绊马索,衣服的料子及所用兵器也都质地相同。但是,儿臣还是不敢肯定就是天地会所为,毕竟比起当初行刺儿臣的周全策划,他们这一次的行动实在太过草率了。”   康熙爷闻言,慢慢地咄出口气,眉间微微隆起,“如今,民间人心浮动,朕不能因为几个刺客临时更改行程,引百姓猜测。朕北巡这两个月,你跟老三几个多注意着京城的异动,尤其是九门的安全。朕不怕那些乌合之众聚众造反,朕担心的是朝廷内蝇营蚁附,勾结外人来阴谋作乱。”   四阿哥身上一紧,低头拱手道,“儿臣遵旨,请皇阿玛放心。”   “九门?托合齐的阳奉阴违终于超出皇阿玛的忍受范围了吗?”四阿哥在心中暗暗思索,“那,二哥他……”   “奴才给皇上请安,”一个声音唤回四阿哥的神智,“奴才见过雍亲王。”   隆科多?四阿哥略一惊异,随即恍然。虽然当初隆科多被免去了正蓝旗蒙古副都统与銮仪使之职,但依然是正三品一等侍卫,常在御前行走。只不过,他们二人倒是甚少碰面。   “起来吧,”康熙爷负手而立,“那几个刺客怎么样了?”   “回圣上的话,”隆科多站起身后弯下腰,“留下活口的几名刺客嘴风都紧得很,奴才带人审讯了一夜,刚刚才有一人招出,说他们是天地会三山堂之人。”   四阿哥微一蹙眉,康熙爷却是神色未变,只静默了片刻开口道,“继续审,朕要知道他们具体的行动计划,消息来源。”   “是,”隆科多拱手领命,行礼而退。   晌午,无逸斋   得麟进了内室,太子正枯坐在窗下的软榻上,小初子低着头站在一旁,时不时地给太子换上杯新茶。   “殿下,”得麟抿紧了嘴唇,跪到榻前,颇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太子扫了他一眼,嗓音将至冰点,“又是托合齐他们干的,是不是?”   得麟踌躇了片刻,重重地俯下身子,“还请殿下息怒,托合齐几位大人是想借此再把南山集一案闹大。借天地会的油头,让皇上重责涉案之人——”   “混账!”太子一手扫落了炕桌上的茶碗,面上瞬间毫无血色,“这一伙人心中还有本殿这个主子吗?本殿的屡次劝说警告,他们都当耳旁风了是不是?”   “殿下息怒,”得麟一头叩到地上,“奴才刚得了消息,几个死士已经招出了天地会,如今只等圣上裁决。殿下不用过分担心,就算不能如几位大人所图,但对南山集一案多少还是有些帮助的——”   “帮助?”太子闻言一声冷笑,“他们忘了自己在江南做下了什么吗?今日这一点儿帮助,明日就是本殿和这帮蠢货的催命符!”   “是奴才无能,殿下息怒,”得麟一手在袖中紧了紧,再度开口道,“只是如今,殿下想作何打算?是否安排人借此上奏?”   太子摇了摇头,一手轻按眉心,“那批刺客有几个活下来的?”   得麟直起身子,“回殿下的话,还剩四个。”   太子下了软榻,理了理袍摆,转身往书房走去,“不要再让他们说出天地会以外的供词!”   “是,”得麟俯身领命。   七月初三   北巡大军自畅春园出发,四阿哥几人送銮驾上了官道后也折返回京。   胤禑因手臂受伤被送回宫休养,而大病初愈的胤衸则随四阿哥到了雍亲王府。   “四哥,我以后真的都跟你住在这儿吗?”进了府门,十八阿哥还兀自兴奋不已。他甚少出宫,到了畅春园都像出了笼子的鸟雀。如今能住在宫外,心里早想长了草似的,恨不得点了火石,一把火烧个痛快。   “也只这两个月而已,”四阿哥看了胤衸一眼,“等皇阿玛回来,你也要迁到阿哥所去了。这两个月住在四哥这儿,可不是让你玩的。皇阿玛吩咐我,好生教导你,再像从前那般顽劣,四哥这儿可是不留情面的。”   胤衸闻言立刻瘪了瘪嘴,但随即又高兴了起来,像四阿哥拍了拍胸口道,“四哥放心,胤衸一定听话。”   四阿哥刚想出口再训诫两句,胤衸已经一溜烟地跑到前头去了。   看着瞪起眼睛的四阿哥,苏大公公心情颇好地偷乐了半晌。   “阿玛!”一个清脆的声音自拱门后响起。   被提留到四阿哥跟前的十八阿哥循声望去,却是一个颜色端庄的女孩儿走了出来。   “是茉雅奇啊,”四阿哥弯了弯嘴角,“这是往哪儿去了?”   “女儿去了裕亲王府,”茉雅奇冲四阿哥行了一礼,“今儿在舒舒格格那儿听说,阿玛此前护送圣上出京又遇到刺客了,可曾受伤?”   “没有,”四阿哥摇了摇头,“只是陪着圣驾在畅春园住了几天,哦,对了,”四阿哥拍了拍身边的胤衸道,“这是你十八叔。”   苏伟从旁一愣,他倒是忘了,这十八阿哥虽然才七岁,辈分却不小啊。他们家大格格今年虚岁都十四了,却不得不称他一声叔叔。   好在茉雅奇并未太过惊奇,只浅笑着上前盈盈一拜道,“茉雅奇见过十八叔,去年年关时,咱们在承乾宫也见过的。”   胤衸眨了眨眼睛,显然不记得了,年节里进宫给贵妃请安的宗女实在太多了。   不过十八阿哥还是比苏伟预料的大方多了,愣了一会儿,便一拍脑门道,“原来是四哥家的侄女儿啊,十八叔来的匆忙,都没准备什么礼物。”   说着,在身前身后摸了几遍,直接拽下腰上的羊脂玉配,递到茉雅奇眼前,“这个就权当见面礼了。”   玉佩成色非凡,茉雅奇看了四阿哥一眼,四阿哥点了点头,茉雅奇才伸手接过,又冲十八阿哥福了一揖道,“多谢十八叔。”   苏大公公暗暗鼓起腮帮子,拿出自己做了二十多年宫人的老练,才没在众人面前乐出声来。   十八阿哥被安排到了王府正路的三进院中,茉雅奇也早早告辞离去。   因着宝笙要给大格格准备裁衣的布料,便没有跟着茉雅奇出府,随身伺候的是一个新提上来的侍女白芍。   刚进了西配院的垂花拱门,在伊尔哈院里的伺候的侍女兰青迎面走了上来。   “奴婢见过大格格,”兰青冲茉雅奇粗略地行了一礼,起身便想走。   白芍眉目一拧,上前拦住兰青的去路道,“你懂不懂规矩?见到大格格行礼怎能如此随便?”   “哟,奴婢还当宝笙姐姐什么时候这般泼辣了,原来只是个粗实的丫鬟啊,”兰青嘴角一弯,语气满是嘲讽。   “你——”白芍刚想上前,被茉雅奇抬手制止。   见大格格的视线落到了自己身上,兰青倒还知道轻重,恭恭敬敬地行了全礼后,语意不明地开口道,“还请大格格恕罪,我们二格格想要块儿玉石镶络子,侧福晋那儿开了单子,让奴婢赶紧去库里取,这才冲撞了您。哦,对了,听说大格格想要那块儿岫山玉打镯子,如今恐怕得等等了。我们二格格给王爷打的百枝柳叶结,就差这么一块儿碧绿色玉心儿了。”   茉雅奇轻弯了嘴角,刚想开口,却不想被人抢先了一步。   白芍颇不服气地上前一步道,“一块儿岫山玉有什么稀罕的,我们大格格刚得了十八阿哥的羊脂玉配,成色比内贡的还好。你们便只扒着库里那点儿东西吧,外头谁还记雍亲王府还有位二格格啊——”   “白芍!”茉雅奇秀目一瞪,厉声打断白芍的话,兰青却已经气得涨红了脸,冲茉雅奇匆匆行了一礼后,转身便走了。 第304章 青春少艾   康熙四十六年   七月初三,西配院   厢房廊下,宝笙正叫小丫头将挑剩的锦缎抱回库房里,那头却见大格格衣衫带风地进了小院,眉目间少有地蕴了怒意,身后头还紧跟着手足无措的侍女白芍。   “这是怎么了?”眼见着大格格头也不回地进了卧房,宝笙拦住白芍问道。   “宝笙姐姐,我,我只是气不过——”白芍支吾了半晌也没说清前因后果,只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宝笙叹了口气,将白芍留在外厅,自己进了大格格的闺房,语气温婉地道,“今年的衣裳样式照去年也没差多少,这次除了您照常的份例,奴婢另外还给格格挑了一匹大红的牡丹纹织锦缎子,一匹妃色的水纹轻纱。虽然您一贯不爱穿这些明艳的颜色,但眼看着天气暖和了,各府邀您的帖子也多了,总得做几身衬一衬格格的身份才是。”   “你做主就行了,”茉雅奇轻吐了口气,坐到梳妆镜前。   宝笙上前帮茉雅奇卸去头上的金银钗环,见自家主子不再紧蹙着秀眉,开口问道,“白芍那丫头可是惹格格不高兴了?奴婢见她束手束脚地站在外头,一副想进门给您请罪,却不大敢的样子。”   茉雅奇抿了抿唇,抬头看了看铜镜中不大清晰的人影,沉下嗓音道,“那丫头太不稳重,看不住自己一张舌头,留下她迟早给我惹麻烦。你去跟东路的陈嬷嬷说一声,调她去针线房做事吧。”   “这——”宝笙闻言倒是一愣,没想到自家主子这一开口竟是要直接撵人了,“格格,遣白芍出去倒不打紧,但当初是漾儿姑姑亲自来求的情,您才把她的小姑子从浣洗房里要过来的。这回要赶她出去,是不是得知会漾儿姑姑一声?”   “知会她做什么?”茉雅奇打开自己的状匣,挑出一副翠玉耳环来,“当初我是看在漾儿服侍额娘那么多年还算尽心的份上,才要了白芍过来。她们姑嫂俩倒会精打细算,白芍自己不争气,还一味地掇乖弄俏。今儿我要不是一时心软,也不会带白芍出去,弄得一身不妥帖不说,还跟伊尔哈院里那个兰青顶上了,平白给我添了一堆麻烦。”   “格格息怒,”宝笙见状,也不再为白芍说话,微微福了福身道,“二格格是个直爽的性子,格格把话挑明了说也就是了。那个兰青一贯就是个不安分的主儿,她上头贴了李侧福晋的侄女儿兰馥的亲,背地里干姐姐、干妹妹的叫着,自以为有人撑腰呢。”   茉雅奇闻言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绣榻后坐下,“也不知李额娘是怎样想的,李管家好歹也做了六品的王府管领,连带着下面一堆的李家亲戚都得了不差的差事,干什么还把自己的侄女儿也一起弄进王府呢?现在跟在伊尔哈身边,表姐不是表姐,侍女不是侍女的,累得伊尔哈也跟着头疼。”   “侧福晋一贯会为二格格打算,格格也不用跟着烦心,”宝笙拿起篦子为茉雅奇轻轻通着一头秀发,“二格格眼里就您一个长姐,只要您们姐妹好好的,何必理会旁人?”   茉雅奇缓缓地呼出口气,未再说话,目光却逐渐深远起来。   傍晚,四阿哥与福晋在正院设宴,款待十八阿哥。因都是家里人,茉雅奇与伊尔哈连同两位侧福晋也一起前往。   刚出了院门,茉雅奇便听得一声长姐,原是伊尔哈正在树下等着她。   “你出来的倒早,”茉雅奇笑着迎了上去,“我本还想先去你的院子叫你呢。”   伊尔哈咧了咧嘴,满是女儿娇气地挽住了茉雅奇的手臂,“我本来也想去看看阿玛呢,都收拾妥当了才听说今晚要款待十八叔。长姐,你今儿个是不是在十八叔那儿得了好东西了?给我看看,我最近也想要块儿上好的玉佩呢。”   “你呀,你还缺这点儿东西?”茉雅奇一个手指点到伊尔哈的额头上,“十八叔今年才七岁,进府时估计连府里有多少人都不知道,更不要说备礼了。今儿是被我凑巧碰上了,不过我既然接了,一会儿肯定也少不了你的。咱们自己立了院子,身边的丫头也都各有各的心思了,能一心就主的十个也挑不出一个来。平日里这些编排瞎话,你懂得分辨就好。”   “姐姐放心吧,”伊尔哈扬了扬娇俏的下巴,“我才不是那能被轻易蒙蔽的主子呢,那个兰青我早就看不顺眼了,今儿正好打发了她,只兰馥那儿多多少少又要有些牢骚了。我额娘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对她越来越看重,把我房里的大侍女都给压下去了。”   茉雅奇微微抿了嘴唇,见不远处李氏、年氏都出了院子,略略一笑道,“李额娘总是为你好的,那兰馥既然甘愿伺候你,你便让她伺候吧,只当多个丫头便是了。”   “我也是这没想的,她愿意当丫头就让她当吧,我反正是不愿意多理会她的,”伊尔哈歪着头搂着茉雅奇的手臂往前走去。   十八阿哥正式在雍亲王府住了下来,四阿哥给他安排了教课的师父,日日满文、汉文、文科、武科一起练着。起先还兴奋不已的小阿哥,很快就叫苦不迭了。   对此,看热闹的苏大公公对越接触越感觉熟悉的十八阿哥抱了一百二十分的同情。而在这越发闷热的七月里,苏伟本人的待遇也没比被拔苗助长的十八阿哥好哪儿去。   “我要出门!”苏伟拎着自己的大盖帽在四阿哥身前软磨硬泡,“我都好多天没去吉盛堂,也好多天没去西来顺了!”   “小英子不是都替你去了吗?”四阿哥盘腿坐在榻上,垫着手里的书连头都没抬,“爷看小英子做的都不错,你当人家师父的,也得多给人家一些锻炼的机会。”   “他没事儿锻炼开铺子干什么啊,”苏伟一屁股倚到四阿哥身旁,“我都闷在府里好久了,身上都要长蘑菇了,你让我出去逛逛好不好?”   “还拿铺子做借口,你就是贪玩,”四阿哥放下书瞪了他一眼,“明天爷带你去圆明园看看。”   “我不去圆明园!”苏伟一听四阿哥的话,立时竖起辫子。   “为什么不去?”四阿哥扬起眉梢,“现在已经修出些景致了,爷带你在梧桐院住几天,葡萄园也搭得差不多了,这几日正往后湖里投鱼苗呢,不比你整天呆在铺子里有趣?”   “那我也不想去,”苏伟把帽子扔到桌子上,蹬了靴子爬到四阿哥身边,“你把银子都换成石头堆在那儿,我看了就肉疼。等哪天府里花销不够了,你要拆园子变卖时再带我去吧。”   “瞧你这点儿出息,”四阿哥把书放到一边,好笑地把自家苏公公揽在怀里,“京城天气闷热,有了圆明园,以后夏天就不难熬了。更何况,皇阿玛估计也乐意看见儿子们流连山水景致,一座园子堵了一张口,这紫禁城里多多少少能清静些日子……”   苏大公公撇了撇嘴,一脸嫌弃地把凑过来的四阿哥推到了一边去。   闷热的七月在花香虫鸣中一闪而过,京城还算安逸,倒是万岁爷驻跸的热河行宫内莫名地升起一股异样。   傍晚,烟波致爽殿只燃了两盏宫灯,康熙爷坐在黑暗处,叫人看不清半分神色。   梁九功弯着身子,引了一位藏蓝色蟒袍的男人进了内殿。   “奴才隆科多叩见陛下!”   “起来吧,”康熙爷两手交握,靠在椅背上,声音也听不出任何情绪,“活着的刺客都死绝了?”   “是,”隆科多垂下头,“对方动手很小心,那几个刺客都像是受刑不住,先后毙命的。”   康熙爷轻轻吐出口气,半晌后才开口道,“查出是谁指使的了?”   隆科多抿了抿唇,一头叩在地上,“奴才派人跟随动手之人几日,终探得幕后之人。一切……正如圣上所料。”   康熙爷未再开口,殿内陷入了一片孤寂,梁九功站在门旁,就如角落罩了薄纱的孤灯,连呼吸声都掩去了一半。   八月初,苏大公公还是没能拗过自家王爷,捧着算盘和一颗残破的心跟着去了圆明园。   主修圆明园的是雍亲王府的司匠,镶白旗马佳氏更甘。与宋格格的倒霉亲戚不一样,更甘算是王府司匠的头领,曾在内务府营造司当差多年,经验丰富。   不过,苏伟对更甘的印象并不深,只当是个老实人,在王府时一直不显山不漏水的。所以,当更甘背着人来问苏伟,王爷此行可有带人夜里伺候时,苏大公公并未想太多,拍拍胸脯说,王爷呆不了几天,自己伺候就够了。   当晚,一溜或浓妆艳抹,或素面朝天的盛装女子,端着水盆、手巾、木梳、寝衣一干物什,侯在了梧桐院外。   迎出来的苏伟瞪圆了一双眼睛,指着一堆羞红了脸庞的女子哆嗦了半天,最后把一句国骂生生地咽回了肚子。他是个有涵养的人,不能跟女孩子一般计较。等明天有功夫了,再找那个溜须拍马、表里不一的更甘算账。   翘着半根辫子的苏公公狠狠地吐出口气,走到一堆女孩儿跟前,端过水盆,随手把布巾往盆里一扔,嘴上叼着梳子,转身迈着方步回了院子,留下一帮青春少艾在草丛边喂蚊子。 第305章 善良的人   康熙四十六年   八月初,圆明园   梧桐院内室,四阿哥自己拧了布巾擦脸,看着坐在床边生闷气的某人止不住地笑。   “行啦,”四阿哥坐到苏伟身边,把梳子塞进他手里,“爷突然一个人来园子里住着,管事不知内里,会这样准备也是人之常情。”四阿哥转过身子,等苏伟给他梳辫子,“那个更甘还算有些本事,圆明园修得爷也很满意。这种事儿他办过一次,下次心里就有数了,你也别太为难人家——”   等了半天没人上手,四阿哥回过头,人家苏大公公正举着梳子通自己毛烘烘的辫子呢“王爷——”   这边四阿哥正要教训教训某位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胆大包天的公公,那边傅鼐赶到了门外。   “什么事?进来说吧,”四阿哥坐正了身子,苏伟随便蹬了双靴子站到了床边,被四阿哥可有可无地瞥了一眼。   “王爷,”傅鼐跪到屋内,“皇上颁下圣旨,今年适逢太后六十六岁大寿,特增开恩科,广福天下。主子需得尽快回京,与内阁众臣尽快定下各州府主副考官才是。”   “怎么这么突然?”苏伟瞪大了眼睛,“现在都八月了,等旨意传下去,岂不马上就要秋闱了?”   “这事没那么简单,”四阿哥站起身,“咱们得连夜回京才行,内阁这两日有得忙了。只是如此仓促,可别闹出什么差错才好……”   苏伟一听也不再耽误,伺候四阿哥换了衣服,简单收拾后就上了马车。   “万岁爷怎么突然想起增开恩科了?”车上,苏伟靠着车壁一晃一晃地摇着身体,“我记得太皇太后在世时都没开过恩科,这么突然地下旨,应试的生员们估计都没有准备。”   “十年寒窗,不差这几个月的功夫。更何况,三年内能多考一次,对学子们来说,怎样也是好的,”四阿哥抿了抿嘴唇,半晌后,叹了口气道,“皇阿玛如此广福文士,拉拢人心,绝不止为太后做寿那般简单。爷只怕,是这南山集一案,不能善了了……”   苏伟眨了眨眼睛,在这酷热难当的八月午夜,背后莫名地涌出一股凉气。   四阿哥连夜回京后,没有歇下片刻,直接换了朝服便去了内阁。   苏大公公这回也没能偷懒,出门办正事儿的油头被自己吃里扒外的徒弟给顶了,只好哼哼唧唧地跟在四阿哥后头进了紫禁城。   一连两天,四阿哥与众朝臣吃住都在内阁里,主副考官一般由总督巡抚和当地大儒分任,拟定起来倒也不算费事。   秋闱三年一次,章程各州府都熟悉,恩科也不过是加试一次,接了旨意后照往年一样办就是了。   这样忙活了两天,内阁便拟定了批文,快马往各地送去。如此不出半月,学子们便可准备应试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阴沉沉的云罩在京城上空。   苏伟坐在东小院的屋顶上,被一股带着水汽的凉风吹得一阵寒颤。   “我不回宫,我让四哥去跟我十五哥说!”   一阵耍着脾气的童声从前院传来,苏伟赶忙下了屋顶,往前面走去。   张起麟正陪着笑跟在十八阿哥后头,“王爷今儿不在府里,这十五阿哥都来了,要不您先跟着回去,等王爷回来了,奴才代为禀报。”   “四哥不回来我才不走,”胤衸躲开张起麟的手,皱着脸要往院里跑,“我等四哥回来,四哥没说送我回宫,我才不跟十五哥走!”   “十八阿哥,”苏伟走上前,冲十八阿哥打了个千儿,“王爷不在府里,您这是——”   “苏公公,”胤衸一手拽住苏伟的袖子,“四哥不在,你胆子大,你去帮我回绝了十五哥,就说我先不回去,我等四哥回来!”   谁tm四处宣扬老子胆子大来着?   苏伟被十八阿哥拽了一只袖子,只得干巴巴地瞪了张起麟一眼。   张起麟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咽了口唾沫道,“苏公公,这十五阿哥等在外面呢,说是王贵人惦记着十八阿哥,眼看着万岁爷也快回来了,想接十八阿哥回宫。十八阿哥一听就跑到这儿来了,奴才还没来得及禀报王妃呢。”   “不要告诉四嫂,”胤衸在原地蹦得老高,“告诉四嫂,四嫂一定会让我回宫的。我就算回去,也让四哥送我回去,我不跟十五哥一起走!”   “哎哟,我的小爷,”苏伟听出了十八阿哥的意思,这是还呕着气呢,连忙笑着俯下身道,“从咱们王府坐车到皇宫,半个时辰都用不上,跟谁一起有什么区别呢?十五阿哥这都特意来接您了,您不念着他是您嫡亲的兄长,总得念着王贵人一直惦记着您啊——”   “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不跟他一起走!”胤衸捂起耳朵,朝苏伟吼了一通,转身绕过两人往荷池上的小亭跑去。   “哎!十八阿哥,小心啊!”   也不知是不是张起麟太过乌鸦嘴,跑得好好的十八阿哥突然脚下一滑,竟整个身子栽下了小桥的石栏,掉进了荷池里。   四阿哥得了信儿匆匆赶回王府时,十八阿哥已经从惊吓中恢复了精神,正披着一床被子冲准备兴师问罪的十五阿哥吼道,“你少怪这个怪那个的!是我自己不小心掉进去的,你赶紧回宫去吧!我会让四哥送我回去的!”   “胤衸!”四阿哥冷着脸迈进十八阿哥的卧房,“这两个月师父的教导都白受了是不是?怎么跟你十五哥说话呢?”   十八阿哥一时瘪了嘴,嘟嘟囔囔地道了歉,好好地坐回了床上。   丁芪见状,连忙迎了上来,冲四阿哥行了一礼。   “胤衸的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受凉?”四阿哥瞥了十五阿哥一眼,没有搭理他。   “王爷放心,”丁芪拱了拱手,“十八阿哥只是受了点儿惊吓,好生调养几天就行了。”   四阿哥点了点头,眯着眼睛看向十八阿哥,十八阿哥缩起脖子,把脑袋塞进了被子里。   “四哥,”十五阿哥见状,抿了唇角上前一步,刚想开口,却被四阿哥抬手制止。   “我平日多在内阁办事,”四阿哥阴沉下的目光在十五阿哥脸上扫过,“你要接胤衸回去,怎么也该先来跟我打声招呼。怎地连帖子也不递一个就直接上门了?”   “我——”十五阿哥一时语塞,他确实没想周全,也是存了私心。   他对胤衸有愧,又怕这个弟弟会四处乱说,这一个多月几乎是夜不能寐。偏偏胤衸一直住在雍亲王府,让他想找个机会缓和两人的关系都不能够。好不容易熬到八月下旬,他借了额娘一句闲语,火急火燎地跑来接胤衸回宫,却不想竟这般不顺。   四阿哥不想再跟他多做纠缠,盯着胤衸把药喝了之后,转身往东小院而去,“等胤衸身体养好了,本王自会送他回宫。十五弟今儿若没其他事,四哥就不留你了。”   东小院   苏伟敞着被子躺在床上,大夏天的被灌了姜汤,又灌了药,现在正热的发蒙。听得四阿哥的脚步声,连忙扯过被子,把自己包严实,紧闭起眼睛,装出副睡熟了的样子。   四阿哥走进卧房,小英子蹑手蹑脚地行了个礼,低声对四阿哥道,“丁太医已经来看过了,药也吃了,荷池里的水不算凉,丁太医说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四阿哥背着手舒了口气,冲小英子点了点头,扬手让他下去了。   苏伟听见人进了屋,半天没动静,眼珠在眼皮底下转了转,刚想睁开,嘴上就被人狠狠地咬了一口。   “嗯!”苏伟吃疼地睁开眼睛,正想伸腿出来踹那人一脚,又被四阿哥在耳朵上啃了一下。   “干嘛总咬我?”苏伟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分外不满。   “你说呢,”四阿哥一双眼睛沉似深潭,“爷恨不得把你拆解入腹,一口口咽进肚子里,省得天天提心吊胆!”   “我——”苏伟鼓起腮帮子瞪了四阿哥半晌,末了还是一句没敢多说,垂下脑袋,拿手指往四阿哥胳膊上戳了戳,“那,那十八阿哥掉进池子里了,我能干看着不救吗?”   “府里这么多侍卫都是摆设吗?用得着你自己往池子里跳?”四阿哥恨铁不成钢地拽过被子把热得冒烟的某人围个严实,“自己的水性自己不知道吗?下次再这么没轻没重地冲动行事,爷不舍得打你,就打小英子,一次二十大板!”   “你不能这么不讲理,”苏伟倏地抬起头,“那池子里的水躺下都淹不死人!你敢打小英子我就跟你拼命!再说,我救十八阿哥是身体的自然反应你懂不懂?我天生就是个善良的人!”   四阿哥憋了几下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路悬在嗓子眼的心,这下也总算落了下去。   “你笑什么?”苏公公立时不满了,“你有什么异议吗?”   说着挣扎著要从被子里出来掐人,被四阿哥咧着嘴角按住。不多时,两人又在床上闹成了一团。   入夜,到底白天受了惊,又入了水,苏伟很快就睡过去了。   四阿哥躺在旁边,给贪凉的某人盖上肚子和膝盖,要不是丁芪再三保证,他今晚绝对要让这人捂着棉被睡的。   “主子,”张保悄声走进卧房,“张廷玉大人送信来了,托合齐近来撤换了镶蓝旗、镶白旗步军营的几名守备,插了不少正黄旗的兵丁进去。另外德胜门的城门尉这几日突然因病休沐,托合齐临时换了新人顶替。”   “终于还是来了,”四阿哥单手撑着额头,双目清冷。   苏伟兀自睡得很沉,丝毫不知这闷了一个夏天的北京城又要风起云涌了。 第306章 清心寡欲   康熙四十六年   九月初,东小院   一大清早,乌漆漆的云就遮住了半天边,空气越发潮湿沉闷起来。   赖在床上的苏公公一脚踢开被子,耳后的发丝凌乱地粘在脖子上,腻的人心发慌。   “轰隆隆……”一阵闷雷声自天边传来。   小英子端着水盆进了卧房,见自家师父鼓着腮帮子,顶着一头毛躁躁的辫子,百般不情愿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王爷这时候应该到宫门口了,”小英子放下水盆,沾湿了布巾服侍苏伟洗漱,“闷了这许久,今儿的雨估计一时半会儿停不下了,师父还要出门吗?”   苏伟把脸埋进毛巾里,呼了两口气后,抬起头道,“等等看吧,下午要是晴了的话,去一趟琉璃厂,尹胜容的琴行马上就要开张了。”   小英子闻言,立时苦了脸,往前蹭了两步歪着脖子道,“师父又把王爷的话忘个一干二净了,那个尹胜容明摆着心思不纯。第一次见面就请师父共赴西山、月下谈心什么的,这几个月也总想着法子往您身边凑,您就别自个儿送上去了。王爷之前可都把话撂下了,您再有个什么,徒弟就要挨板子了!”   “我说我怎么教出你这么一个磨磨唧唧,胆小怕事的徒弟来啊?”苏伟回身套上便袍,颇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小英子一眼,“当初要不是你多话,王爷怎么会知道尹胜容那档子事儿?如今人家都在京城安营扎寨了,就算不用顾忌他,总得顾忌些余掌柜吧?咱们贩盐的买卖还在人家手上捏着呢。礼尚往来是从商的根本懂不懂?”   小英子瘪了嘴,低头给苏伟递上靴子,“反正您怎么说都有理,回头王爷要是打我板子,您可得给我兜着——”   “好啦,好啦,”苏伟心情大好地拍拍小英子的肩膀,“没有你师父我发话,谁敢打你?赶紧去开了小库,给尹胜容备一份贺礼出来,师父下午带你去琉璃厂好好耍一圈。”   “还说什么礼尚往来是从商的根本,其实就是你自己想出去玩了,”小英子努了努嘴,低头给苏伟理了理袍摆,在心里暗暗地腹诽了两句。   巳时三刻,皇宫   刚回京几日的康熙爷似乎没多少心思处理朝中的琐事,早朝只粗粗吩咐了几句便让散了。   四阿哥出了乾清宫,吏部尚书马尔汉便赶了上来,冲四阿哥拱了拱手道,“万岁爷适才还夸赞恩科一事王爷办得利索,各州府的学子如今都顺利应试了。可见,万岁爷对王爷的能力是愈加认可了。”   “大人言重了,”四阿哥缓了口气,“太子随皇阿玛北巡,京中的琐事自然要落到我们几个兄弟头上。恩科一事,本王也是在内阁列为大臣的帮衬下将将办妥。用不着多少能力,也算不上什么功劳,只不过是应尽的本分罢了。”   “王爷太过自谦了,”马尔汉微微低了低头,“万岁爷对王爷的看重是有目共睹的,如今京中事多,镇国公景熙对托合齐几人的弹劾还未落下,又出了南山集一案。圣上心里难安,这个时候越是能为圣上分忧越是于王爷有利啊。”   四阿哥认同地点了点头,还未开口,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饿从旁而过。   两人敷衍地向四阿哥行了一礼,便相伴出了日精门。   四阿哥微微蹙起眉头,也迈出日精门的门槛,却偶然听了胤饿对胤禟的一句抱怨,“也不知八哥因何面见皇阿玛,我还想着今儿个去八哥的新园子逛逛呢。”   晌午,西配院   年氏进了耿氏的屋子,四阿哥弘时正蹒跚着脚步追着嬷嬷手里的绣球铃铛,孩子独有的纯真笑声充斥着整个暖烘烘的房间。   “侧福晋怎么这时候过来了?”耿氏见到年氏,连忙从榻子上站了起来,“外面还飘着雨丝儿呢,侧福晋也不当心自己的身子。”   年氏笑着拍拍耿氏的手,两人重新坐到软榻上,“我惦记着弘时,在屋子里也坐不住。这些天时冷时热的,弘时的身子又单薄,我可怕他闹出病来。赶巧家里送来些进补的山珍,我见都是可口易消化的,就赶着给你送来了。”   “让侧福晋费心了,”耿氏捏着帕子掩了掩嘴角,“弘时总归落地早了些,身子一直不如同龄的孩子壮实,好在这一年百般调养,如今也算有些起色了。侧福晋对弘时总是多番照顾,妾身都不知该怎样回报才好。”   “说什么回报的话,耿姐姐太见外了,”年氏抿起唇角,清幽的目光落到咿呀学语的弘时身上,“我是当真喜欢这孩子,看着弘时一点一点长大,才觉得王府的日子有些盼头。否则,日复一日地过着,连春夏秋冬都觉不真切了。就是不知,妹妹这一辈子还能不能有姐姐这样的福气。”   “侧福晋还年轻,”耿氏递上侍女端来的热茶,“王爷平时太过忙于政事才无暇后院的,侧福晋蕙质兰心,不怕王爷看不到。这孩子啊,迟早会有的。”   年氏轻声一笑,缓缓地叹了口气,“但愿如姐姐所言吧,妹妹如今还能指望什么呢?”   耿氏抿了抿唇,想想见天见不到人的四阿哥也微微蹙起了眉,“说起来,咱们王爷也是太清心寡欲了些,东小院也没个丫头伺候,怎就一直不往后院来呢?我听说,就是福晋那儿,王爷也只是偶尔坐坐就走了。这男人,就是再能坐怀不乱,也总归有控制不住的时候吧?”   年氏身子微微一凛,莫名的念头在脑中转了半晌后,强撑着一抹笑容对耿氏道,“兴许就如姐姐所说,王爷是太忙了吧。我听前院的奴才们说,王爷平日里爱读些经卷佛籍,估摸着也是修身养性惯了,心里才不惦记了。”   耿氏微一思忖,也不再念及其他,浅笑着点了点头。   雨过天晴,琉璃厂   尹记琴行的牌子已经挂到了房檐下,铺面装饰的尤为雅致清幽,苏伟的马车刚刚驶到路口,已能听见阵阵琴音。   “当初尹胜容说他要在京城开琴行,我还以为只是一时玩笑,”苏伟掀开车窗向外看了看,“没想到几个月的功夫,他竟然真的开起来了。”   小英子苦着脸,搓了搓袖口,见铺面前尹胜容已经迎了出来,连忙压低了嗓音嘱咐道,“咱们送了贺礼就快走吧,师父可别又让他拉着没完没了的谈天说地。”   “行啦,你少啰嗦,”苏伟转头瞪了小英子一眼,起身下了马车,“恭喜,恭喜,胜容的铺子远远看着就与众不同,颇带了些大隐于市的泰然感。等开了张,一定是文人雅士趋之若鹜的地方。”   尹胜容闻言一笑,眉间的红痣愈加显眼,“还是苏大哥有眼力,不比京城那些凡夫俗子,自以为有几个臭钱,就恨不得处处比人一头。胜容这店面,等闲人还不欢迎呢。倒是苏大哥,有事儿没事儿的,得多来几次才好。”   小英子在后头努了努嘴,苏伟装似朴实地笑了几声,便忙让侍卫搬下车上的礼品,“区区薄礼,还望胜容不嫌弃粗鄙才好。”   “苏大哥哪儿的话,”尹胜容迎了苏伟进店,莹白的手指在几个锦盒上轻轻抚过,看着苏伟的眼神都好似带了火苗,烫的人身直发麻,“只要是苏大哥送的,胜容都喜欢。”   “额,胜容太客套了,”苏伟无形地蹭了蹭背上的鸡皮疙瘩,略带窘迫地傻笑两声道,“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傍晚,好不容易从尹胜容那儿脱了身,坐上马车的小英子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就说不让师父过来,师父偏不听,”小英子抽抽搭搭地攥着苏伟的袖子,“若说那个绣香是只情窦初开的小鹿,这尹胜容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千年狐狸。今儿要不是带着侍卫,他能把师父生吞活剥了!”   “哪有那么严重,”苏伟也有些心虚,尹胜容下午拉他到茶室听琴时,曾放柔了声音在他耳边道,“胜容本不是个不识趣的,苏大哥若是个不好此味儿的普通人,胜容哪儿会这般纠缠?如今苏大哥为贵人办事儿,少不得掩着藏着,只是闷得久了,岂不无趣?”   一番话说得苏伟惊惧又惊恐,一来,生怕这人看出自己跟四阿哥的关系,二来,他从前可是标标准准的直男好不好。   华灯初上,乾清宫内却并未清净下来。   康熙爷坐在龙案后头,案几上摆着当初索额图与朝中多位重臣来往的信件账册,连带着托合齐近来的频频动作。镇国公景熙弹劾托合齐几人在安郡王丧期期间多次宴饮的折子也被翻了出来。   八阿哥垂首站在屋子当中,从早朝到现在,他已经站了整整一天了。   眼见着桌上的御膳又凉了一次,梁九功不得不攥紧手中的拂尘,壮着胆子上前一步道,“万岁爷,眼瞅着宫门落钥了,要不奴才把偏殿收拾收拾给八贝勒住一晚?”   “不用了,”沉默了一天的万岁爷总算开了金口,桌上的几本册子被一一合上,“老八出宫去吧,朕也累了。”   “皇阿玛!”胤禩抬起头,没有看到康熙爷的震怒,没有听到康熙爷的任何言语,就这么白白地站了一天,他头一次有些沉不住气了。   “朕,累了……”康熙爷在梁九功的搀扶下站起了身,没有再看胤禩一眼,直接转身往寝殿去了。   入夜,逃过一顿板子的小英子舒服地钻进被窝里。   还亮着烛火的前院却不太安宁,掩了帐子的床铺咯吱咯吱地晃动着。   苏伟被压在一床锦被上,羞辱地不着寸缕,眼角挂着泪痕,无力地任背上的一阵阵酥麻窜进骨髓。   身上那人倒还穿着寝衣,只是细棉的布料蹭过两人相交的地方,比腰上肆虐的大手还要磨人些。   “我,我不要了,”听见外面的梆子声,苏公公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扭着身子往被子里爬去,“你明天还要上朝呢,别再折腾了。”   “爷都不嫌折腾,你嫌什么,”四阿哥侧过身子跟了上去,下身转着弯地使坏,“还是明天又有哪位佳人相邀?让苏大公公想早早地歇了,养精蓄锐?”   “主子——”   埋在被子里的苏伟还未撑起力气说话,门外传来了张保的声音。   被人搅了好事,四阿哥很是不爽,皱起眉头道,“这么晚了,什么事?”   门外的张保深吸了口气,在心里把装死的张起麟暗暗骂了一百遍,沉下嗓音道,“回禀主子,福晋那儿让人送来消息,说是年侧福晋病了,今夜发起了高热,怕是得连夜请太医才行。” 第307章 桃花   康熙四十六年   九月初,西配院   年氏突发疾病,张保领了四阿哥的令牌,将丁芪连夜宣进王府。四阿哥前来探望时,院子里已飘出阵阵药香。   “侧福晋的身体如何了?”四阿哥随手免了丁芪的请安,张口问道。   “请王爷放心,”丁芪俯下身子,“侧福晋只是偶感风寒,虽然来势猛烈,但只要吃下微臣的药,把汗发出来就无大碍了。”   “那就好,辛苦你了,”四阿哥微微点了点头,举步迈进内室。   守在床前的福晋与耿氏见到四阿哥连忙俯身行礼,被四阿哥抬手叫起。   “王爷怎么过来了?”年氏一手撑着床边想要坐起,却被四阿哥伸手拦住。   “不要多礼了,”四阿哥俯身坐到床边,“你觉得身体怎么样了?吃了药可曾好些?”   “多谢王爷关心,妾身已经好很多了,”年氏微微低下头,抿了抿唇角,“也是妾身自己太不争气,稍微淋了一点儿雨就发起热来,还因此耽误了王爷休息。   “王爷,”耿氏听了年氏的话,从旁开口道,“侧福晋之所以淋雨,全是因为挂念着弘时的身子,急着给弘时送些补养的山珍所致。自打妾身生下了弘时,就多蒙侧福晋悉心照顾。如今见着侧福晋病成这样,妾身真不知如何回报才好。”   “耿姐姐这儿说的哪儿的话?”年氏温和地看了耿氏一眼,又转头看向四阿哥,“耿姐姐离着妾身最近,妾身也着实喜欢弘时那孩子,今天是意外才感了伤寒。劳动王爷与王妃亲自来看我,耿姐姐更是一直陪侍着,妾身才是不知如何感激才好。”   四阿哥闻言微微翘起嘴角,“慕筠一向最识大体,帮衬着福晋照顾后院更是劳苦功高。耿氏也不必心存愧疚,弘时也是爷的儿子,这份人情爷帮你还。”   耿氏听了莞尔一笑,冲四阿哥福了一揖道,“那妾身就多谢王爷了。”   “时候也不早了,”一直站在床边,未多言语的福晋,幽幽地扫了几人一眼,转头冲四阿哥道,“王爷早晨还要上朝,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吧。侧福晋这儿,有妾身帮忙照顾着,王爷不用担心。”   “那也好,有劳福晋了,”四阿哥站起身,对床上的年氏道,“慕筠好好养着身体,待本王上朝回来,再来看你。”   “多谢王爷,王爷快些回去休息吧,”年氏强撑起身子,冲四阿哥低了低头。   张保跟着四阿哥出了西配院,四阿哥一路沉吟着回到东小院,临到门口时开口道,“一会儿捡一盒东珠,两盒阿胶送过去。”   张保略一怔冷,低下头道,“回禀主子,最近东珠上品较少,库里只剩了唯一一盒。前几日,苏公公说要提了那盒给两位小格格做项圈呢。”   “他倒会挑好东西,”四阿哥闻言一声浅笑,“那就换成两柄玉如意吧,年羹尧在四川根基日深,也不能薄待了年氏,再吩咐膳房每日给年氏添一盅燕窝。”   “是,”张保俯身领命。   四阿哥立在原地缓了口气,弯起唇角迈进卧房。   被折腾半宿的苏大公公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此时早已睡得云里雾里。四阿哥的枕头被他拽过来垫在腰下,身上卷着被子,将自己裹成了一只冬眠的蚕。   四阿哥站在床边看了半晌,眼见着天快亮了,最后只得认命地和衣而卧,跟苏伟挤在了一只枕头上。   好在夜色沉静,两人都深深地沉入了安逸的美梦之中。   八爷府   霜浓露重,初秋的寒凉已经浸透了石阶,八阿哥却似丝毫不觉,不顾奴才们的劝阻,独自坐在正院的长廊下,任一身冰霜透进骨髓。   “贝勒爷,”得了消息的何焯举着灯笼走到八阿哥身前,挥手让奴才们退下,低下身子道,“贝勒爷潜心经营多年,几次大起大落都能谈笑置之,怎么如今只因这一时的失意便自暴自弃了?万岁爷不过是一时难以接受,更何况,太子入主东宫三十余年,想要连根拔起,即便是当今圣上,也得多番思量。贝勒爷怎能如此沉不住气,这般为难自己?”   八阿哥微微抿了抿唇,抬起头看了一眼何焯道,“先生所言甚是,只不过,胤禩郁郁不欢并非只因皇阿玛放置不理的态度,而是……”   何焯扬起眉梢,八阿哥叹了口气站起身,“不瞒先生,胤禩在脚下的这条路上走的太远。本来只是一腔热血、心绪难平,如今却是将身家性命都搭进去了。胤禩从来不怕什么阴谋诡计,暗算陷害,只是怕脚下的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是不通的……更何况——”八阿哥语气一顿,话说到一半,却未再开口。   何焯刚想出言安慰,有奴才一路小跑着过来,噗通往地上一跪道,“贝勒爷,侧福晋要奴才来传消息,张小主的胎发动了,已经挪进产房了!”   天色微亮,八福晋从无边的黑暗中醒转过来,金环听了声音轻轻撩起床帐,温言劝慰道,“时辰还早,主子再睡一会儿吧,昨晚睡得本来就迟,主子近来又总累得慌。”   “不睡了,”八福晋撑着床板坐起身,面色暗淡,“我这心里一直慌慌的,好像出了什么事儿似的,闭上眼睛也不得安生。”   金环身子微微一颤,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见八福晋看了过来,忙垂下头不再出声。   “这是怎么了?”八福晋蹙起眉头,“是不是府里真出什么事儿了?有话就说,不许支支吾吾的。”   “福晋,”金环抿了抿唇,踌躇了片刻开口道,“府里没出什么事儿,只是张氏的肚子,昨晚发动了。”   八福晋蓦地瞪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金环道,“她生了?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金环咽了口唾沫,低低的垂下头道,“回主子,是个阿哥。”   九月十三,平安面馆   “八阿哥有儿子了?”苏伟一脸老天不长眼的表情看向绣香。   “是,”绣香的神情有些恍惚,只低着头答道,“张小主跟我家小主交好,如今孩子也都是我家小主帮忙照顾着。”   苏伟咬了咬嘴唇,心里颇有些不甘,他知道在八阿哥中毒以前,后院的两位侍妾就都有了身孕,但他没想到八阿哥竟然这么容易就得了一儿一女。不过,事到如今,他怎么也不能对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出手,只能埋怨老天不长眼了   “既然生下来了,便让小主好生照顾着吧,如此小主也能更得八阿哥的信任。除此之外,八贝勒的府上可还有什么异事?”苏伟转而问道。   绣香略蹙了蹙眉,末了轻轻地摇了摇头,“贝勒爷这几日都呆在府里,因着张小主生了一个儿子,分外高兴,不仅赦免了张小主的罪过,还大赏了后院的奴才们。八福晋还是日日呆在自己的院子里,听说一直病着呢。其他的,奴婢就没注意到了。”   苏伟听了点了点头,这才注意到眼前的小丫头似乎不太高兴,便歪过脖子问道,“你是怎么了?八爷府里有人为难你?”   绣香抬起头看了看苏伟,默默地摇了摇头,“小主如今声势正盛,府里的奴才们都不敢招惹我。”   “那怎么看着不太高兴?”苏伟直起身子,“可是嘉仪小主对你有了微词?”   “苏公公想多了,”绣香摆了摆手,看了苏伟一眼又低下了头,“跟小主没有关系,我只是,只是——”   苏伟眨了眨眼睛,绣香又犹豫了片刻,终于壮起胆子开口道,“我只是想问问,上次,我送了苏公公一个荷包,苏公公可是不喜欢了?自那天以后,苏公公都没有再来平安面馆,总是让李公公代为传话。绣香不知道,苏公公是不是嫌弃了……”   “啊?”苏伟一时怔愣,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小英子,却猛然想起,今日小英子跟着四阿哥进宫了,没有跟着自己来。   “绣香姑娘,你想多了,”苏伟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后脑勺,“我怎么会嫌弃你呢,只不过,不说咱们二人立场上的尴尬,就说我自己,一个太监,怎么也不好接受姑娘的心意啊。我看不如这样,”苏伟打断绣香还未开口的话,“等你年龄到了,求嘉仪小主把你放出来。到时,我做主,给你许个好人家,再给你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你看如何?”   绣香抿了抿唇,抬头看了看苏伟,又低下头沉吟了半晌,最后猛地站起身道,“不劳苏公公操心了,今日时候不早了,绣香就先走了!”   “哎!”小丫头一溜烟地跑了,留下还想帮人做媒的苏大公公,白白地摆了个尔康手,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九月中旬,秋闱发榜,令众人万万没想到的是,文人风气一向鼎盛的江南之地,竟闹出了大笑话。   九月二十四日,应试诸生齐集玄妙观,迎五路财神入学宫。更有作打油诗讽考官者,有“左邱明两目无珠,赵子龙一身是胆”之语,或以纸糊贡院之匾,改“贡院”二字为“卖完”。   江宁织造曹寅和江苏巡抚张伯行接连为此上奏,还未到九月末,雪片似的奏折就飞进了皇宫。   “王爷!”李英脚步匆匆地迈进东小院书房,冲四阿哥一俯身道,“启禀王爷,宫里来人了,皇上急召王爷入宫,说是因为此次恩科江南考官受贿一事。” 第308章 密旨   康熙四十六年   九月二十九日,皇宫   四阿哥奉召入宫,苏伟跟在后头,一路上看到了不少内阁大臣,无一不灰头土脸地埋头赶路,显然万岁爷这次竟是生了大气了。   到了日精门旁,大太监梁九功正等候在侧,见着四阿哥俯身一礼后,放轻声音道,“这几日皇上休息的本就不好,又赶上出了江南科考一事,难免动了肝火。一会儿王爷进去,千万别硬着来,前头已经有好几位大人受了惩处了。”   “本王有数了,多谢公公提醒,”四阿哥冲梁九功微一点头,回头瞧了苏伟一眼,转身进了日精门。   苏伟因着身份原因,此时还不能随意跟着四阿哥出入乾清宫,只能暂时侯在日精门外。   “梁公公,”见着四阿哥进去了,苏伟笑着凑到梁九功身边,“小的可是有一阵时日没见到梁公公和顾总管了。这万岁爷身子不适,梁公公怕就更得辛苦了。若平时有什么需要,您尽管着人传个话,小的在王府里,出入总比宫中方便些。”   梁九功瞥了苏伟一眼,弯了弯嘴角,“苏公公,咱们也是旧相识了。这打探消息的弯弯绕,还是少来的好。咱家可没说过万岁爷身体上有什么不适,只是近来政务繁杂,万岁爷难免多思多虑而已。”   “哟,那是小的误会了,”苏伟憨憨地挠了挠后脑勺,“不过,梁公公若有什么要吩咐的,早朝时来日精门外通知一声便是,小的绝不推辞。”   “苏公公客气了,”梁九功低头挽了挽袖口,“不过,咱家倒是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在日精门外看到过苏公公了。好像平日里跟着王爷进宫的,多是那两位张姓公公吧?”   “额——”苏伟手上一顿,停滞了两秒中后,果断粲然一笑道,“一样的,找他们俩也一样的,小的平日多在王府当差,梁公公一样吩咐就是了,嘿嘿,哈哈……”   乾清宫   “你这是怎么办的差?”四阿哥刚一迈进内殿的门槛,一本奏折就砸到了脚前。   “请皇阿玛息怒,”四阿哥俯身下跪,“是儿臣办事不利,用人不明,儿臣愿领责罚。”   “哼,”康熙爷一声冷笑,“责罚?责罚你有什么用?南山集的案子还没了结,这次恩科竟又出了这么大的笑话!你让朕还怎么堵南山集案后的悠悠众口?怎么安抚天下寒门学子之心?”   “都是儿臣的错,”四阿哥低下头,“因恩科开的急,各州府的考官人选都是依照往年旧例,没有再考察,儿臣实没想到会闹出这么大的纰漏。还请皇阿玛再给儿臣一次机会,让儿臣将功折罪。儿臣愿亲往江南,彻底解决这次考官受贿之事,以安民心。”   “彻底解决?”康熙爷吸了口气,缓慢地靠到背椅上,看着四阿哥的眼神不带任何波澜,“你想怎么彻底解决?说来给朕听听。”   四阿哥抿了抿唇,沉吟了片刻抬起头道,“秋闱事关国之大计,有胆敢从中牟利者,杀无赦!”   过了晌午时分,四阿哥才从乾清宫中走出。   苏伟见着连忙迎了上去,放轻声音道,“万岁爷怎么说?责怪你了吗?”   “责怪是必然的,”四阿哥缓缓地吐了口气,“南山集一案让皇阿玛进退两难,增开恩科,本就为了安抚天下学子,可谁知竟出了这码事儿。安抚成了赤裸裸的讽刺,皇阿玛没有治罪,已经是格外开恩了。我本来想向皇阿玛请命,亲往江南调查,将功折罪,可惜皇阿玛没有答应。”   苏伟眨了眨眼睛,跟着四阿哥往宫门外走,“这回的事儿也不能全怪你,恩科开得那样急,根本没时间一个个选拔考官。我猜万岁爷是因为别的事儿,憋了一肚子火,正好让你赶上了。”   “别的事儿?”四阿哥转头看了一眼苏伟,“除了南山集一案,还能有什么事儿?”   “当然有,”苏伟踮着脚蹭到四阿哥身边,“虽然梁公公嘴紧得很,软硬不吃,但还是多多少少向我透漏了一点。万岁爷从热河行宫回来,心情还不错的,都是在见过八阿哥之后,才开始夜不安寝的。”   “老八!”四阿哥沉吟了片刻,“他面见皇阿玛那天,我偶然听老九、老十路过时议论了。如今看来,那一天的事儿还真不简单呢。”   十月初一,毓庆宫   一大早,得麟匆匆而入,还未请安,便急叫道,“殿下,不好了!”   正在拟折的太子手上一顿,最后一笔落成了一个漆黑的墨点,“查出来了?胤禩那天面见皇阿玛,果然是跟我有关?”   “是,”得麟跪到地上,低下头,“奴才得到消息,八贝勒那天向皇上递呈的,是当初纳兰明珠调查索相结党的一应证据。恐怕,托合齐、齐世武等众位大人,都在其中!”   渐渐干涸的笔端在太子手中微微颤抖,小初子站在一旁抿着嘴唇,看着那纸布满斑驳墨痕的奏章,不知在思索什么。   “终究到这一天了,”太子动作缓慢地放下笔杆,“能与皇阿玛坦诚相对,我这心里也舒坦了不少,这还得多亏胤禩呢。”   “殿下,”得麟神态焦急地站起身,跟着太子走到窗前,“万岁爷若是得知了您与托合齐、齐世武众位大人的关系,即便一时不会有太大的动作,恐怕也会时时注意他们的行动,那么太沧州一带的事——殿下,您还是早做决策才好啊。”   “有那么一帮自作主张的奴才,本殿做什么决策都不过是亡羊补牢罢了,”太子神色暗沉,“皇阿玛对于我与朝臣结党之事不可能一点都不了解,老八手中的证据能起到什么作用,全看如今,皇阿玛对我是怎样的态度。”   太子转身走到窗边一副虎啸山林的画卷前,手指轻轻拂过卷边的红印,“其实,自从二十几年前,索相替我拉起大旗时,很多事便不是我这个太子能一手掌控的了。”   “殿下——”得麟刚想出言相劝,便被太子抬手制止。   “你去告诉托合齐,皇阿玛可能已经察觉他们的行动,若想活命,立刻停止与太沧州的联系,京城的部署也立马停下,否则,”太子眼神一寒,“本殿也保不了他们!”   “是,奴才领命,”得麟俯首行礼。   太子缓缓地叹了口气,转身走到书桌后,摊开手旁的一本奏折,“好在如今南山集一案还未了结,江南秋闱又出了状况,皇阿玛未必会对我立刻动手。这一局,若是下好了,兴许还能有翻盘的机会。”   十月初,康熙爷派户部尚书张鹏翮、漕运总督赫寿,会同江南江西总督噶礼、江苏安徽巡抚张伯行详察江南科场不公一事。负责该场乡试的正主考官左必蕃、副主考官赵晋也俱解任,一并发往质审。   江宁织造曹寅与苏州织造李煦负责监督此案的审理过程。   八爷府   鄂伦岱听闻圣旨,早一步赶到了八爷府等待八阿哥下朝归来。   二人在书房就坐,鄂伦岱未及饮茶,便开口道,“贝勒爷怎么看这次江南科场之事?微臣听说,这两江总督噶礼可是太子的人啊。会不会跟南山集一案一样,是太子察觉了贝勒爷的动作,想继续混淆视听?”   “这个时候再混淆视听未免晚了点儿吧,”八阿哥微微一笑,“一个噶礼不足为惧,皇阿玛若当真把我呈上的奏章看了进去,区区一场秋闱闹事掀不起多大的风浪,只管让二哥自欺欺人去吧。”   “贝勒爷说的也有理,可微臣还是有些担心,”鄂伦岱蹙了蹙眉道,“微臣的门人打听到,在皇上颁下圣旨之前,太子似乎派人接触过户部尚书张鹏翮。”   “张鹏翮?”八阿哥略一皱眉,“此人素有清名,不会轻易与人同流合污的。更何况,此次恩科,俱是四哥负责,我全没有参与,主副考官左必蕃和赵晋都是四哥挑出来的,跟咱们丝毫搭不上关系。就算二哥有所谋划,也牵扯不到咱们的身上。”   “贝勒爷所言在理,是微臣杯弓蛇影了,”鄂伦岱自嘲一笑,随即又向八阿哥一拱手道,“微臣还没有恭喜贝勒爷,喜得麒麟儿,以后贝勒爷多多开枝散叶,咱们的路途也势必更加顺遂。”   八阿哥身上微微一顿,抿了抿唇后向鄂伦岱一拱手道,“承兄长贵言了。”   十月初十,雍亲王府   四阿哥窝在榻子里看书,苏伟百无聊赖地晃着手上的帽子,捡起炕桌上的一块糕点吃了,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对四阿哥道,“你怎么还这样悠闲?江南科场的事儿到底怎么算?让那些人去查就没咱们的事儿了吗?万岁爷会不会哪天想起来,再追究你的责任啊?”   “放心吧,”四阿哥掀起眉毛看了苏伟一眼,“皇阿玛这不是下旨让爷在府中禁足思过了吗?这就是已经追究完了,那江南科场的事儿以后就跟咱们没关系了,就算爷想插手,眼下也没机会啊。”   苏伟鼓起腮帮子,把帽子放到一边,嘟嘟囔囔地凑到四阿哥身旁道,“我就觉得万岁爷处事不公,根本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让你禁足?若是恩科开得早点儿,也不至于那么匆忙地定下考官人选啊?再说江南离咱们那么远,谁知道当地什么情况,连个考察的时间也不给,怎么好怪咱们呢?”   “行啦,”四阿哥把苏伟拽到怀里,让他靠着自己坐好,“连皇阿玛你也敢编排?以后出门说话,可得给爷小心点儿!历来君臣做事,只有臣错,哪有君不对的道理?皇阿玛想怎样责罚,咱们只要受着就是。”   “切,我还不知道你?”苏公公傲娇地转过头,“话说的漂亮,等真要出事了,什么君君臣臣的,都逃不脱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道理!”   四阿哥微微弯起嘴角,张口在苏伟的耳唇上咬了一口。   “主子,”张保又不合时机地出现在了内厅门口,低头禀报道,“年侧福晋亲自给王爷送参汤来了,人正在院外等着呢。”   四阿哥蹙了蹙眉,苏伟倒是毫无所觉地挣扎着下了软榻,“这些日子年侧福晋倒是常常过来,你不是说年羹尧在川陕的地位日益深厚吗?不过一碗汤,你就别总皱着眉头了。”   四阿哥瞪了心宽的某人一眼,随意地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让她进来吧!”   “王爷!”张保正准备领命而下时,张起麟风一样地小跑进了东小院,“王爷,顾总管到了花园侧门,说是让王爷亲往接旨!”   “接旨?”苏伟瞪圆了眼睛,“传旨怎么跑到花园侧门去了,这是传的什么旨意啊?”   张起麟抬起头,看了苏伟一眼,又转头看向四阿哥,“王爷,我师父带来的,是圣上的密旨!”   东花园门外,   “王爷不必多礼了,”顾问行扶起准备行礼的四阿哥,从袖中掏出一卷明黄色的锦绸递上前,“这是万岁爷的密旨,还请王爷收好。万岁爷吩咐了,此事万分紧急,一切从简,事关太沧州一带逆贼谋反之事,还请王爷即日出发,助君平叛!”   “即日出发!”苏伟还来不及感叹,顾问行已经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上了马车,拐向长街。   四阿哥展开皇上的密旨一看,心下顿时一空,“托合齐几人在江南办的事儿竟是助反贼起事?他们真是太胆大包天了!”   “皇上是想让你遣军平叛?”苏伟竖起半根辫子,他对战场有阴影了。   “倒不是直接让我去打叛贼,”四阿哥收好密旨,与苏伟一同走回东小院,“皇阿玛的意思,是让我秘密截断托合齐等人对叛贼各方面的支持。如此看来,二哥这一回怕是凶多吉少了……” 第309章 太仓零州   康熙四十六年   十月初十,雍亲王府   见过顾问行,四阿哥带着苏伟匆匆回到东小院。万岁爷既令他们即日出发,那就没有多余的时间可耽误了,趁着时间还早,快马赶路,晚上许还能寻个庄子住下,否则就得露宿野外了。   “王爷,”一直等在东小院的年氏,见着四阿哥神色匆匆地进了院子,奴才们更是一窝蜂地钻进库房打开箱笼,便知此次不是小事儿,遂也不再提侍女手中的参汤,急急上前两步道,“王爷可是急着要出门?有没有什么话要嘱咐王妃的,妾身可以代劳。”   跟在四阿哥身后的苏伟,此时也不得不佩服年氏的聪慧,若是换了李氏、宋氏此时必然打破砂锅问到底,怎么也想不起替王妃传话的事儿来。   四阿哥赞许地看了年氏一眼,他奉密旨出京,府外都当他禁足思过,但是府内是怎么也瞒不住的。有福晋和年氏在,他多多少少能放心些。   “我奉皇阿玛之命秘密出京办事,”四阿哥低声嘱咐道,“你和王妃照顾好府内诸事,我不在这段日子闭门谢客,对外就说本王在禁足思过。府内的奴才千万要管束好,切不可将我不在京城的事透露出去!”   “妾身明白了,”年氏很是镇静,冲四阿哥微一俯身后抬起头道,“天气渐凉,王爷在外千万要保重自身,妾身这就去王妃那儿传话,府内之事王爷尽可放心。”   “好,”四阿哥点了点头,年氏行礼而退,从始至终一字都未多问。   苏伟目送着年氏离开,还未缓过神来,被四阿哥一巴掌拍在帽子上,“还愣什么神儿呢?赶紧收拾收拾,咱们马上出发!”   “不用收拾什么啦,”苏伟撸起袖子,捡起桌上的算盘,哗啦啦地拨弄一通后开口道,“带什么都不如带银子,咱们揣着几万两出去还怕缺东西?我让小英子他们简单收拾些衣裳、干粮、药材,其他的路上再补充就行了。对了,侍卫都带哪些?赶紧吩咐傅鼐点齐人马才是大事!”   四阿哥弯起嘴角,伸手又在苏公公脑门上弹了一下,“都按你吩咐的办就是了,侍卫嘛就交给傅鼐,也不宜多带,有二十人就够了。我身上带着皇阿玛的密旨,各地州府会助咱们一臂之力的。”   晌午时分,一队便衣护卫跟着两辆毫不打眼的棕帷马车一前一后地出了京城大门。   傍晚,乾清宫   隆科多跟着小太监进了内殿,康熙爷正坐在书桌后审阅奏章。   “启禀陛下,”隆科多下跪禀报道,“雍亲王已经快马出京,毓庆宫与京中各府邸皆无所觉。”   “恩,”康熙爷放下朱批,将手中的折子放到一边,“再派人八百里加急给川陕总督鄂海,令其安分守己,严守边关,约束兵丁。同时传密旨给四川巡抚年羹尧,令其严密监视鄂海一众,必要时以朕手信,押下鄂海,接管边防,取而代之!”   “是,奴才领旨!”隆科多拱手而下。   梁九功奉了热茶给康熙爷,见圣上眉头紧锁,便低声劝慰道,“万岁爷不必过于忧心,那鄂海虽原是齐世武心腹,但他也不是个傻子。齐世武回京,边关重权落到他的手里,谁甘愿轻易放弃啊?再说,这些年边关人事大变,鄂海早就知悉圣上心意,屡次上折投诚。奴才相信,此时就算齐世武亲自赶回川陕,鄂海也未必会听他号令。更何况,还有一个治军奇才的年羹尧,虎视眈眈地替万岁爷看着呢。这西北边关啊,乱不了!”   “呵,”康熙爷一声浅笑,端着茶碗瞄了一眼梁九功道,“你倒会看时事,那你跟朕说说,这个隆科多可不可一用?”   梁九功嘴角轻抿,浅笑着低下头道,“让万岁爷笑话了,奴才哪会看什么时事啊,只是长日里跟着万岁爷耳濡目染了一些罢了。这隆科多大人,奴才接触不多,但观其人似是个踏实肯干的。再说,万岁爷若觉得他不可信,怎么会在这个时候频频重用于他呢?”   “这话圆滑,”康熙爷又是一笑,低头抿了口热茶道,“朕看上隆科多,不是觉得他踏实肯干,而是看出了这人的洞明世事,沉稳干练。佟佳一门,自打孝懿走后就越发混乱了,佟国维、鄂伦岱纷纷卷进党争,只当朕是个明眼瞎子,任他们随意摆弄呢。”   “圣上息怒,”梁九功弯下身子。   康熙爷摆了摆手,站起身继续道,“只这隆科多与旁人不同,虽然他早期与胤褆走得近了些,但其后也尽快抽身,丝毫不受其父影响。太子重回毓庆宫后,朝中大臣多有依附,他却自觉远离皇子间的尔虞我诈,就连老四那儿都甚少接触。朕惜他办事之才,只要他忠心不堕,这一次,朕便用他一用。”   梁九功闻言急忙低下头,敛去面上所有神情,放轻了嗓音道,“奴才敬服,圣上英明。”   十月中旬,四阿哥一行已经快过山东地界,一连数日赶路,苏大公公只觉得自己身上每一块儿骨头都叫人敲碎了,又被拎出来晃了又晃。   四阿哥见他难受,伸手把人揽到怀里,温言安慰道,“再坚持几日,等咱们上了船,就能舒服些了。”   “上船了也会晃荡,”苏公公整个人瘫在四阿哥身上,“我好久都没坐船了,说不定到时又会晕船了。”   四阿哥一声轻笑,“还说这几年没娇气,当初跟爷北上南下的走都走了多少里,现在坐车、骑马、乘船的任你选,还这般耍赖。”   “我这才不是娇气呢,”苏伟爬起来灌了口水,“我第一次陪你北巡才十四岁,今年我都三十五了,说不定哪天就翘辫子了呢,你还不好好心疼我。”   “瞎说什么呢?”四阿哥两眼一瞪,“也不怕忌讳。”   苏伟鼓起腮帮子,把头转到一边,嘟嘟囔囔地道,“生老病死是常事儿,有什么好忌讳的。人要是一活就活个几千上万年的,那不就成王八了吗——”   “再瞎说!”四阿哥伸手捏住苏公公的腮帮子,“你看看你这脸皮儿嫩的,连小英子都比你多几道褶儿,再跟爷说什么死啊老啊的,爷就在车上办了你!”   苏公公一时红了脸,愣了片刻,涨着比人嫩了三分的脸皮儿冲四阿哥吼,“你这个不知道尊老爱幼的!”   十月二十日,九门提督府   夜色渐浓,正院内堂却灯火通明。齐世武、耿额几人分坐两旁,托合齐立于宽匾之下,眉头紧蹙。   “最近的风声不太对,”托合齐一手挽在胸口,回头看向屋内众人,“殿下得到消息,八贝勒向皇上呈了咱们当初与索相结党的证据,并言明咱们近来的动作可能已经被圣上发现了。可是为何,这一段时间京中如此风平浪静?万岁爷再度入畅春园休养,似乎没有一点追究的意思?”   “哼,”齐世武颇傲慢地扬了扬下巴,“我就说殿下常年禁在宫中,把胆子都磨没了。八贝勒手上那点儿东西都是多久以前的了?索相、明相已经走了这么多年,如今再翻出来有何意义?就算皇上怀疑咱们还跟着太子,也不能单凭那几张泛黄的纸,就定咱们的罪。”   “这事儿恐怕没有齐大人估计的那么轻松,”耿额接过话茬道,“眼下越是平静,内地里说不定就越是汹涌。提督大人,咱们恐怕得早做决定才好啊。依我看,不如就先听从殿下之命,断了那边的联系,明哲保身,再把目标转到江南科场一案上——”   “耿大人这话说得太简单了,”托合齐抬手打断耿额的话,“殿下的计划可能较为稳定,但未免太过保守。一旦皇上不买账,咱们就等于束手就缚。当初索相是怎样一败涂地的,你们都忘了吗?若没有李光地从中作梗,任索相带着咱们背水一战,说不定今天坐在乾清宫的就是太子殿下了。”   “可是——”耿额蹙起眉头。   “诶,耿大人总是太过谨慎了,”齐世武插嘴道,“我看托合齐大人所言甚是,当初索相就缚,我是没在京里,我若在京城,绝不会让索相那么憋憋屈屈地就自投罗网的。几位大人放心,我这就修书一封,让鄂海马上行动,有西北军队辖制,就算万岁爷早有准备,也会投鼠忌器。再加上太沧州一带的动乱,咱们只要抓好时机,太子殿下登上大宝就是众望所归!”   十月二十八日,四阿哥一行一路快速行船,终于进了苏州府,顺长江而下,在太仓州登岸。太仓州已经临近长江口,与崇明岛隔水相望,再往下便是镇洋、嘉定,入松江府后就到上海了。   苏公公心心念念地要去上海逛逛,可惜正事儿未完,得了消息的闽浙总督梁鼐与苏州织造李煦早早地等在口岸边,将四阿哥一行接进了一处别院。   “臣已接到密旨,必定相助王爷清除逆贼,”梁鼐俯身拱手道。   四阿哥点了点头,没多说废话,直接展开苏浙一带的地形图,沉声问道,“本王来的匆忙,知道的并不详细,还烦请两位大人将叛贼的情况详细地说一说。”   “回禀王爷,”李煦低下头道,“据臣等探得的消息,这伙逆贼现分为两股,一股驻扎在浙江四明山,另一股就掩藏在咱们身处的太仓州附近。匪首一念和尚最近一直在苏州府和松江府之间来往。”   “苏州和松江……”四阿哥的手指在地图上敲了敲,“口岸繁复,买进运输都再方便不过了,难怪这个和尚选这么几个地方。”   “王爷的意思是这伙叛贼最近就要有所行动?,”梁鼐略一沉吟后,上前一步道,“两军对战,粮草先行,那个一念和尚前往松江府怕就是为了筹备粮草。臣等这就下令检查过往船只和商队。”   “用不着,”四阿哥略一抬手,“松江府是海关重地,来往商船多如牛毛,就算那个和尚大量购进粮草,想要查出来也是难如登天,更何况他很可能会分批运送,再用其他货物做掩饰。”   “那么,”李煦略一蹙眉,微微俯身道,“王爷有何高见?”   四阿哥转过身,带了两分锐利的眼神在李煦脸上缓缓扫过,“两军对战,粮草先行确是没错。但是,战士若没有武器,吃得再饱也是于事无补。这伙叛贼受京城势力扶持,有了银子可在市面上大量购进粮草,可惜,武器却不是随随便便能买得到的。”   梁鼐闻言眉目一动,拱手低头道,“请王爷下令。”   “派人详查苏州、松江的各处武器库,”四阿哥抬起头看向窗外,“有数量对不上的,立刻拿下!” 第310章 平叛   康熙四十六年,   十一月初二,太仓州衙署   清晨,木牢里时断时续的讨饶声和鞭笞声已经延续了整整一个晚上。   闽浙总督梁鼐走进后衙时正看到站在牢门口翻看口供的苏州织造李煦。   “李大人,”梁鼐走上前,冲李煦拱了拱手,“那几个管事招的怎么样了?”   “已经吐得差不多了,”李煦将口供递给梁鼐,两手束于袖中道,“是一个叫武拜的包衣佐领替上头的人来往于京城和苏浙,带着大量银票从中钻营。这帮地方小官不仅贪恋钱财,更摄于武拜背后的势力,不得不听命行事。”   “真是胆大包天,”梁鼐将口供翻了一遍,沉下嗓音道,“扶持叛贼就等同于谋反,若上面追究下来,就是诛九族的大罪!这一下,还不知要牵连多少人呢。”   李煦捋了捋胡须,缓缓地叹了口气,“这些人也都是存了侥幸心理,本来咱们江南一带就少战事,多少兵器都在库里存着生锈呢。地方上也甚少清点计算,若真有追查的只说损毁了一部分也就是了,有谁会多加追究呢?更何况,那个武拜是代人办事,地方上这些芝麻绿豆的小官哪个敢抗命啊?就算有哪个被上级发现了,只怕通晓了缘由后,也会帮着隐瞒下来。”   “李大人说得有理啊,”梁鼐与李煦并肩走下台阶,“这次咱们倒是托了这位雍亲王的福,省了不少功夫。老夫一早就听说,雍亲王办事一贯杀伐果决、干净利落,如今一看,倒还真是名不虚传呢。”   李煦闻言,半白的胡须微微耸动了几下,默默地点了点头。   长街集市   “伙计,来两碗白汤焖肉面,一屉蟹黄汤包,再加四碟小菜!”   “好嘞,客官稍等,”伙计一甩白巾,将两人让到门后的一张长桌。   苏伟撸起袖子,瞪圆了一双眼睛,四处瞅,四处看。   跟某个胆大包天的公公一起乔装出来的四阿哥很是无奈地笑着道,“院子里给你安排了三位大师傅你不用,非要出来吃这种小店,能有多好的味道?你要喜欢苏帮菜,回头咱们在府里雇两个苏浙菜的师傅就是了。”   “雇来的师傅就没这种味道了,”苏伟捡起醋瓶子闻了闻,“府里的师傅做饭都精挑细选的,一块豆腐都能雕出花来,美味是美味,但太缺烟火气儿了。吃得时间长了,容易忘了自己是谁。咱们现在坐的地方,才是真真儿的民以食为天的地方,去了那些精雕细琢,剩下的才是最朴实、最原始的味道。”   “贪吃就是贪吃,爷陪你出来,倒听了你一番大道理,”四阿哥弯起嘴角抿了口茶,入口青涩,比不得进贡的洞庭碧螺春,倒也还别有一番风味儿。   “菜来了,客官慢用,”伙计端了个大托盘来,两碗满登登的白汤面,一屉热气腾腾的蟹黄包,味道飘近鼻端,立时让人食指大动。   “开吃,开吃,”苏伟捞起勺子先给四阿哥盛了一只包子,又给自己捡了一只,没来得及吹上两下,就急不可耐地张嘴去咬。   “你小心些,别烫——”   “啊!”   四阿哥话没说完,苏伟已经蹦了起来,吐着舌头原地转了好几圈。   四阿哥颇无奈叹了口气,连忙叫了小二端杯凉茶给他漱口,“我真是怕了你了,下次你想出来体会什么烟火气儿的时候,先把事前事后弄弄清楚好不好?明明知道这是汤包,怎么还冒冒然地去咬?过来,给爷看看,烫没烫着?”   “额似一时没控自住,额自道有汤在里面,”苏伟大着舌头张开嘴给四阿哥看,“何疼了呢,似不似起泡了?”   “没有起泡,”四阿哥吹凉了一勺面汤喂给苏伟,“烫红了倒是真的,这汤包你别吃了,有蟹黄本来就不散热。”   “额不,额会挑心的,”苏伟咽了面汤,又赶忙着夹起一只包子放在碗里,吹了半天气儿,轻轻地咬了一个小口,慢慢啜起汤来。   四阿哥看着他笑了一声,自己也捡了一个吃。   “哎,看见没,”隔了几张桌子的食客凑到一处,对着门后的两人指指点点,“那俩肯定也是,跟张家那小儿子似的,一点不知道避讳。”   “避讳什么啊,”同桌的另一人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那些有钱的人家都爱玩这一套,现在朝廷不让逛窑子,养什么扬州瘦马了。玩这些油头粉面的小倌,既新鲜又不怕被抓,不是一举两得吗?”   零零碎碎的闲言碎语传进苏伟的耳朵里,原本香喷喷的蟹黄包也没什么味道了。   四阿哥倒还坐得住,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兀自吃了一碗面,两个包子,又喝了半壶茶。   苏伟这边已经撂了筷子,气呼呼地瞪着那几个食客,四阿哥弯了弯唇角,拍了拍苏伟的手,更引得那几人一阵唏嘘。   “王——主子!”傅鼐带着侍卫匆匆而至,四阿哥乔装出门,身边除了苏公公是一个人都没带。等他们知道时,魂都吓没了半个,把整个集市翻了一个遍,才总算找到这两位祖宗,“主子,您怎么能一个人都不带就出来呢?这要出了什么意外,奴才们可怎么交代啊?”   “怎么缩话呢?额不似人呐?”苏伟颇不满地插嘴道。   “苏——您舌头这是怎么了?”傅鼐顶了一头雾水,心里已经认定肯定就是这位胆大包天的公公把他家主子忽悠出来的。   “几位客官,”小店的伙计颤悠悠地迎上来,这么一大帮人堵在门口,他实在有点害怕。更何况刚才那几个食客的话他也听到了,因为是熟客,他也没管闲事儿。如今看来,这二位爷怕不是好惹的啊。   “行了,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回去了,”四阿哥站起身,一边领着苏伟往外走,一边吩咐傅鼐道,“给店家把账结了,再把那几个乱说话的食客拖到后头打一顿。咱们初来乍到,也不易太过张扬,一人五十板子也就是了。”   “嗻,奴才领命,”傅鼐垂下身子。   还在看热闹的几个人这才傻了眼,被侍卫们架起胳膊往后门拽时,腿肚子都抽筋儿了。   只一个胆子大的,颤着嗓子喊道,“你们敢打我,知道我是谁吗?告诉你们,我二舅舅是常熟县令,我是县老爷的亲侄子!”   架着这人胳膊的侍卫禁不住一声轻笑,压低了嗓音道,“回去问问你二舅舅,最近太仓州来了什么人。皇亲国戚你都敢编排,一个做县令的舅舅怕是救不了你啊。”   “皇亲国戚……”县老爷的大侄子一时征愣,等反应过来,人还没放到地上,眼白一翻就晕死了过去。   十一月初六,松江府口岸   一艘小船刚停到岸边,就被四道铁钩牢牢钩住。   “武拜,一念和尚,还不上岸束手就擒!”梁鼐带着一帮府兵将四周围个水泄不通,潜藏在周围的一小伙叛匪也被当场抓住。   “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梁大人,”武拜走出船舱,冲梁鼐遥遥一拜,“大人当年在平定三藩之乱时立下赫赫战功,得圣上手书‘旗常世美’四字,我家殿下可是异常钦佩啊。”   “废话少说,”梁鼐皱紧眉头,“你襄助叛匪作乱,视同谋反,赶紧交出匪首一念和尚,不要再跟本官耍什么花样了!”   “梁大人,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啦?”武拜负手而立,神情倒似十分悠闲,“这里哪有什么叛匪,小的是奉太子殿下之命,召集义军入京勤王的。梁大人恐怕还不知道,八贝勒妄图动摇大清根本,圣上被佞臣蛊惑,如今危在旦夕,梁大人是想助纣为虐吗?”   “一派胡言!”梁鼐甩手一喝,“老夫久经沙场,岂是你一黄口小儿能随意糊弄的?你要是再不上岸,休怪老夫不客气了!”   “是谁一派胡言?”武拜倒是丝毫不惧,从袖中掏出一封红绸,高举在上道,“我有太子口谕,九门提督大人手书,梁大人若还是不信,可静待几日,用不了多久,西北驻军就会闻风而动。届时,大人可别怪小的没提醒你!”   “你——”梁鼐还未开口,武拜又扬声冲在场府兵道,“太子口谕在此,你们都想抗命吗?圣上的身家安全朝不保夕,你们却还在这儿挡我的路,等回头圣上追究起来,你们犯得可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说得好!”一声朗笑在人后响起,府兵们自动退到两旁,露出中间一身石青色蟒袍绣五爪正龙补子的四阿哥。   “雍亲王——”武拜见到来人,立时变了脸色,高举在手上的红绸也慢慢降了下来。   “这样的口才,能把死的说成活的,黑的说成白的,实在让本王叹为观止啊,”四阿哥弯起嘴角走到人前,“若不是托合齐先暴殄天物,本王还真想将你收为己用呢。”   武拜抿紧嘴角,踌躇了半晌,俯身下跪道,“奴才叩见雍亲王,奴才有罪,匪首一念和尚刚刚已经从船底潜水逃走,还请王爷尽快追捕!”   “什么?”梁鼐一时惊怒,连忙遣府兵顺流而下,追踪一念和尚。   “梁大人不必着急,”四阿哥低头挽了挽袖口,“没了武器和后期的粮食补给,光凭一个和尚、一千叛贼,闹不出什么风浪来。若他们当真起事,梁大人便可召集好府兵,一举歼灭。”   “王爷言之有理,”梁鼐冲四阿哥拱了拱手,让人把武拜带到岸边。   “你是个聪明人,”四阿哥看着被带到自己跟前的武拜,“看到本王来了,便能猜到你的主子已然事败。这个时候主动投诚,说不定还能捡回一条命。”   “奴才知罪了,”武拜垂下脑袋,“奴才愿意招供,只要王爷能留奴才一条命,奴才什么都愿意说!”   “好,”四阿哥微微弯起嘴角,转身冲梁鼐道,“梁大人,这个武拜,本王就带走了,皇阿玛的旨意本王也已经完成。清除乱党的其余事项,相信也不用本王伸手,梁大人和李大人自可一力承担。待本王回京,一定会如实禀报皇阿玛,为两位大人请功。”   “不敢,不敢,”梁鼐俯下身道,“王爷智谋无双,老臣甚是钦佩,此次能如此顺利地截取叛军的粮草武器,都仰赖王爷指点,臣等不敢居功。若王爷不急于回京,不如再在苏州游览几日,让臣等一尽地主之谊。”   “大人客气了,”四阿哥瞄了一眼眼巴巴的苏公公,“皇阿玛还在等我回京复旨,实在不能多加耽误了。明日,本王便启程回京了。”   入夜,闹腾着要出去玩的苏大公公好不容易滚到床里睡着了。   四阿哥披着外袍,倚在床头看书。   傅鼐在门外请命而入,压低了嗓音道,“王爷,问出来了,果如王爷所料,一切都是托合齐、齐世武几人计划出来的。太子那儿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同意,还几次三番地命令托合齐停止行动,但都被敷衍过去了。”   四阿哥合上书页,缓缓地叹了口气道,“索相留下这个大摊子,看似是为二哥保存了实力,可实际上有一利必有一弊啊。”   傅鼐低了低头,思忖了片刻轻声问道,“奴才看那个武拜该说的也都说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即便招出来,是真是假也不好分辨。明早,咱们就启程上路了,王爷看,这个武拜——”   “照计划行事,”四阿哥又低下头翻开书,“这么一个狡猾多端,趋炎附势的主儿,本王可不敢用。”   “是,奴才明白了,”傅鼐行礼而退。   卧房内又陷入一片寂静,脸冲着帐里的苏伟磨蹭了一会儿转过身来道,“你怕这个武拜到了万岁爷手里,会让万岁爷对太子又起了不忍之心?”   四阿哥翻书的手上一顿,看了苏伟一眼道,“现在,再多的不忍之心,对二哥来说都无异于饮鸩止渴。爷这么做,不过是想帮皇阿玛省些麻烦罢了。”   苏伟抿了抿唇,回身仰躺着看向屋顶,“那个李煦和梁鼐好像都很受万岁爷看重,这回的事儿,他们说不定也会向宫中进折。”   “不怕,”四阿哥弯起嘴角,摸了摸苏伟的脑袋,“爷都会安排好的,你就不用替爷操心了。”   翌日,闽浙总督梁鼐、苏州织造李煦率领大小官员,将四阿哥一行一路送到官船上。   “臣等恭送王爷,王爷一路保重,”梁鼐、李煦冲四阿哥俯身行礼。   “大人们快回去吧,勿须如此客气,本王这就启程了,”四阿哥拱手回礼。   另一边,武拜被两名护送的府兵押到岸边,还未登船,突然,两支利箭破空而来。   一支划破了府兵的手腕,一支当胸穿过武拜的胸膛。 第311章 乱事消弭   康熙四十六年   十一月初十,川陕总督府   后堂内,燃着的炭盆里亮起点点火星,总督鄂海一边搓着粗红的双手,一边看着属下巴彦将拆开的手书挨张扔进火盆里。   “报——”守卫神态仓皇地跑进了后堂,“禀报大人,年羹尧,年大人他闯进来了!”   鄂海面色一沉,嘴角露出一抹冷笑,“他来的倒快……”   “大人,咱们——”巴彦犹豫地站起身。   “咱们去会会他,”鄂海烤暖了手,慢慢呼出口气,“甭管他得了谁的令,总得让下面的人知道,这川陕甘三省还没轮到姓年的做主呢。”   年羹尧穿过总督府正门,一手挥开守卫们的阻拦,带着自己的两名贴身侍卫长驱直入。   守卫们都知道年羹尧的身份,一时也不敢动粗,直拖到总督大人从后堂缓步而出,才纷纷立在两侧,等候吩咐。   “今儿是什么风把年老弟吹到西安府来了?”鄂海披着狐皮斗篷,腰侧还别着一把长刀,“这一路长途跋涉,可是累坏了吧?巴彦,赶紧吩咐管家备酒备菜,我今晚要跟年老弟好好叙叙旧。”   “大人客气了,”年羹尧嘴角一扬,“小弟今儿是办正事儿来的,这酒菜可能无福消受了。”   “哦?”鄂海左右看了看,略带笑意地道,“是什么正事儿让老弟这般火急火燎地办到总督府里来了?看年老弟这架势,莫不是有什么叛贼乱党大白天地窜到哥哥的眼皮底下了吧?”   鄂海的语气满是调侃与不屑,围拢的将士门人都跟着笑出了声。   年羹尧扫了众人一眼,神情未有丝毫变化,只缓步走到鄂海身侧,压低了嗓音道,“有没有叛贼乱党,总督大人应该比卑职清楚才对。”   鄂海眼神一寒,侧头瞪向年羹尧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年羹尧轻笑一声,神情淡然地目视前方,“有一封密信几天前被送进了总督府,信使这几日总在军营里盘桓不去,让小弟十分好奇。”   鄂海慢慢转过身子,一只手缓缓抚上刀柄,“年羹尧,你是看本督对你还算客气,便不知天高地厚了是吧?今儿本督教你一个道理,看得太多,管得太宽,可是活不长久的。”   总督府的护卫们见到鄂海的动作,也纷纷握上刀柄。年羹尧的两名侍卫却并未有其他动作,只默不作声地向年羹尧靠拢了几步。   年羹尧转身看向鄂海,嘴角微弯,一只手慢慢盖到了鄂海握刀柄的手背上,“哥哥何须如此紧张?弟弟只是一时好奇而已。既然哥哥知道看得太多、管得太宽是活不长久的,想必也不用弟弟过多操心了。今天,弟弟要是真想多管闲事,就不会只带两个人过来了。”   鄂海眼色微闪,几个念头在脑海中一一闪过后,握着刀柄的手渐渐松了开来,“既然年老弟过来了,也不能总在院子里说话,咱们进屋坐坐吧。”   “多谢总督大人,”年羹尧低了低头,回身扫了两名侍卫一眼,自己跟着鄂海走进了后堂。   “那封信,现在已经化成灰了,”鄂海接过巴彦递来的铁钳,在火盆里翻了翻,“皇上的圣旨一早就到了西安,我这个川陕总督的位置也不是好当的,可没那个闲工夫去参合些有的没的。”   “总督大人办事一向通权达变,果断决绝,是小弟多虑了,”年羹尧坐到茶几旁,一手落在桌面上,“只不过,那个信差还盘桓在军营中呢。这要传回京去,总是受人诟病。”   鄂海从炭盆里夹起一块儿红碳,举到眼前细细打量,“只不过一个跑腿的,年老弟倒是不辞辛苦。”   年羹尧闻言一声轻笑,双眼微微眯起道,“小弟是怕大人念着旧日情谊,难免举棋不定。大人若有为难之处,小弟愿意代劳。”   鄂海将红碳扔回炭盆里,转身一步步走向年羹尧,“我真不知是该夸老弟一片赤胆忠心,无所畏惧呢?还是该嘲笑你这番有勇无谋,目中无人的匹夫行径?”   鄂海走到年羹尧跟前,弯下身子,与他四目相对,嗓音一时冷到冰点,“你当真以为自己有那个本事走进来,就有那个本事走出去吗?”   “大人——”步军营参将郭明一路跑进内堂,冲鄂海一拱手道,“大人,前线军报,准噶尔在边境大量屯兵,有往哈密北境行进的迹象!”   “什么?”鄂海猛地直起身子,随即反应过来,转头瞪向年羹尧道,“你早就知道?”   年羹尧微微翘起唇角,靠到椅背上缓缓吐出口气,“准噶尔有异动,川地也不能不防备,有我策应着青海和西藏,大人总不用担心腹背受敌。”   “哼,好啊,”鄂海一声冷笑,“算无遗策,愿不得老弟年纪轻轻就如此受圣上重用。只可惜,”鄂海沉下嗓音,“天妒英才,年大人在赶来总督府的路上万一遭到奸细行刺,恐怕是要凶多吉——”   “大人,”门将巴彦突然打断鄂海的话,“年大人的侍从刚刚先行离去了。”   鄂海愣在原地,年羹尧抿嘴一笑道,“那两人其实不算属下的侍卫,是川地驻军的两名小将。他二人亲眼见到大人将属下迎进屋里,应该是以为大人已经做好决策,所以私自去军营处置那名信差了。也是属下一时疏忽,还希望这二人别闹得太过人尽皆知才好。”   鄂海转头对年羹尧怒目而视,年羹尧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摆,站起身冲鄂海一拱手道,“不过,闹大也有闹大的好处,上头知道了大人的决心,自然不会再过多追究,属下也能功成身退了。边关军报紧急,不敢耽误大人,属下告辞!”   “大人——”巴彦上前一步,被鄂海抬手制止,年羹尧一改来时的疾言厉色,悠哉悠哉地走出了总督府。   “那两人在军营一定会把事情闹大,”鄂海愤恨地一脚踢翻火盆,“现在军营里有不少皇上安插进来的亲信,他们知道年羹尧进了总督府,若人真出了什么事儿,又赶上准噶尔异动,京里都不用调查,就能给我安一顶叛国投敌的帽子。到时,甭管是谁上位,我都是骑虎难下!”   “大人,”巴彦紧皱眉头,“这个年羹尧实在不用小觑,他参赞四川军务也不过半年,咱们几乎就插不进手了。如今,又让他算计了这么一遭,硬生生地断了大人跟齐世武最后的一点情分。再让他这样活动下去,大人在西北的位置怕是就要岌岌可危了。”   “我知道,”鄂海一手握紧刀柄,“先往哈密调兵,这个年羹尧,等本督回头再收拾他!”   十一月二十日,九门提督府   “不对,不对,”托合齐背着手在书房里团团乱转,“这都多少天了?武拜那头没消息,鄂海那边也没消息,怎么会那么巧?肯定是出事了,出事了!”   “大人,”门人靠拢过来,小心问道,“要不要卑职去请两位尚书大人过来?”   “去请,”托合齐抬起手,随即又立刻制止,“不行,若真出了事儿,保下一个是一个。你去吩咐皂保,咱们不等了,皇上去了畅春园,咱们先控制下皇城再说!”   “大人,那殿下——”门人抬起头,一脸惊愕。   “殿下不会有事儿的,”托合齐抿紧嘴唇,“只要咱们先掌控了大局,迎殿下出来是早晚的事。更何况,畅春园的守备我也早有安排!”   “是,”门人拱手一礼,俯身往门外退去。   托合齐咽了口唾沫,一手扶着椅背,慢慢坐了下去。   雍亲王府,东小院   年氏向四阿哥行了礼后,左右看了看,“怎么没见到苏公公?王爷这一路奔波,没见多少疲态,想又是苏公公的功劳了。”   四阿哥放下茶碗看了年氏一眼,又低下头刮了刮茶末道,“一路赶着回来,苏培盛受了点儿风,下去歇着了。”   “原来是这样,”年氏抿了抿唇,眼神若有若无地飘过内室里头紧闭的房门,“王爷不在这些日子,府里还算安静,只有十四贝子来过一次。”   “胤禵?”四阿哥扬起眉头,“他来干什么?”   “说是替德妃娘娘送些东西来的,”年氏捏着帕子掩了掩唇角,“福晋见了十四爷,只说王爷因面壁思过,不宜见客。十四爷倒也没多留,跟福晋说了会家常话,就走了。”   四阿哥缓缓吐出口气,点了点头,“辛苦你了,福晋那边我回头再过去。这次带了不少上好的苏绣回来,你挑一些中意的,多做几套衣裳。”   “谢王爷,”年氏俯身行礼,“妾身不打扰王爷休息了,妾身告退。”   年氏走出东小院,侍女凌兮迎了上来。   “打听清楚了吗?”年氏偏头看了一眼东小院后头的高大枣树。   “打听清楚了,”凌兮低下头,“今儿东小院只给王爷提了一次膳,两位张公公都照例在前头吃的,苏公公那儿倒真没消息。”   年氏两手握在身前,修长的指甲抠的掌心一阵刺痛,“若苏培盛在自己的屋里养病,怎么会不叫吃食呢?他身份特殊,不可能跟其他奴才们一起吃大锅饭,连张保、张起麟都是另起小灶的,更何况是他?”   “这——”凌兮抿紧唇角低下头,“奴婢今儿去打听时,膳房的厨子说,苏公公很少单独叫吃食的。”   年氏停住了脚步,凌兮见状低声劝慰道,“小主,您也别总往那方面去想。苏公公一向受王爷看重,王爷用过膳,每日里赏给他些也是有的。”   年氏抿了抿唇,缓缓地吐出口气,“这几日,你勤打听些,看丁芪会不会入府,看王爷……会不会吩咐膳房做些补身的汤饮。”   “是,”凌兮俯下身。   年氏强自镇定了情绪,迈开脚步,身子却又一踉跄。   “小主!”   “我没事,”年氏抓住凌兮的手臂,深深吸了两口气后往自己的院子缓步走去。   东小院   四阿哥推开卧房的门,躺在床上的苏大公公百无聊赖地翻了个身。   “怎么没睡呢?身上还热不热了?”四阿哥走到床边,伸手摸摸苏伟的额头,“还是有些烫,一会儿还是叫丁芪来看看。”   “就是有点儿伤风而已,别折腾人了,”苏伟捧着枕头坐起来,把被子掀到一边。   “你给我乖乖盖好,”四阿哥又伸手把被子抢过来,“嫌闷热,嫌折腾,就别给爷总生病。赶了几天路,半夜就烧个滚烫,你想吓死我是不是?”   “是你太大惊小怪了,得些小病对身体也是有好处的,”苏伟抽了抽鼻子,任四阿哥把自己围得像个粽子,“密折应该送到万岁爷手里了吧?怎么这两天都没什么消息呢?我就说那个武拜死的太突兀了,皇上一贯多疑,会相信是乱党动的手吗?”   “放心吧,”四阿哥弯了弯嘴角,“武拜被刺客乱箭射死,是那么人亲眼看到的,就算有所怀疑,谁又敢把矛头指到爷的身上呢?武拜口口声声说身上有太子口谕、九门提督手书,任谁也不会相信太子没有参与其中。李煦和梁鼐都不是傻子,谁也不会放着明晃晃的证词不说,偏去猜测些虚妄之事。更何况,是眼下这个时节……”   苏伟垂着脑袋想了半天,轻轻点了点头。   四阿哥看着眼前有些落寞的人儿,伸手抬起他的下巴,“怎么了?觉得爷落井下石,没有兄弟之情了?”   “没有,”苏伟打掉四阿哥的手,“我又不是二十年前那个小太监了。八阿哥不是东西,太子也没好哪儿去,你们兄弟都一个德行!”   “你个胆大包天的,说谁呢?”四阿哥蓦地瞪圆眼睛。   “爱谁谁!我要睡觉了,”苏公公就地一个打滚,躲开四阿哥伸过来的手,把自己裹成了一只茧,团在了床帐的最里头。   四阿哥看着那个鼓起的小山包运了半天气,最后憋憋屈屈地自己脱了靴子,换了衣服,跟人家并肩躺在了枕头上。   床里的人呼吸减缓,一只手伸过去,帮他理好被子,轻轻拍抚胸口,不消片刻,自己也慢慢阖上了眼睛。   傍晚,九门提督府   在书房坐了一个下午的托合齐在一阵心悸中猛然清醒,外头已是月色当空,院子里清寂的好像无人的山野。   “来人啊,”一阵不安涌上心头,托合齐在昏暗中打破了桌上的砚台,却没有一个仆人跑进来,“来人啊,人都哪儿去了?快去叫皂保过来!”   托合齐踉踉跄跄地跑出书房,偌大的正堂中只点燃了一只烛台。   “提督大人,皂保来不了了!”   烛台下的阴影里坐了一个人,藏青色的蟒袍,影影绰绰的面孔,托合齐瞪了半天眼睛,都没有看清这人是谁。   来人一声轻笑,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托合齐,“看来,提督大人真是老了。因着您在书房午睡,卑职特意等到了现在……”   托合齐圆睁的眼睛越来越大,紧攥的右手开始不自主地颤抖,直到那人走到自己跟前,才哆嗦着干涸的双唇道,“是你?是你?隆科多!” 第312章 行将就木   康熙四十六年   十一月二十二日,八爷府   嘉怡带着两个奶娘,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小格格、小阿哥进了八阿哥书房。   “妾身给爷请安,”嘉怡福了福身,示意两个奶娘将孩子抱上前给八阿哥看,“贝勒爷最近总是往畅春园跑,也没多少时间陪陪孩子们。今儿妾身听说贝勒爷早回来一会儿,就赶紧让奶娘把孩子们抱了过来。爷别以为他们人小不知事儿,离开阿玛久了,也知道惦记想念呢。”   八阿哥闻言一笑,伸手捏捏小格格的脸蛋,又从奶娘手里接过含着手指的小阿哥,“这些日子辛苦你了,爷看着两个孩子都健健康康的长着,心里很是安慰。福晋那头大病小病不断,你这边就多少包容着些吧。”   “爷这说的哪里话,伺候福晋也是妾身的本分,”嘉怡上前捏着帕子给小格格擦了擦嘴,“对了,妾身还有件事儿得问问贝勒爷。咱们小阿哥已经得圣上赐名弘旺,可小格格还没个正经儿闺名呢。福晋那头病着,贝勒爷看是不是进宫一趟,请太后、贵妃或者良妃娘娘给格格赐个名儿?”   “这个,倒是爷的疏忽了,”八阿哥看了一眼脸蛋红红的大女儿,“正好太后在畅春园养着呢,明儿爷就去求见太后。”   “贝勒爷,何焯大人求见,”奴才在门外禀报道。   嘉怡闻言连忙让奶娘抱过弘旺,冲八阿哥一俯身道,“不好耽误贝勒爷办正事儿,妾身先行告退。”   八阿哥弯起嘴角点了点头,扬手吩咐太监道,“小荣子,送侧福晋回去。再把爷新得的那两盒珠子,一并给侧福晋送过去。”   何焯迈进书房时,乌喇那拉氏已出了角门,小荣子正捧着两只锦盒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卑职参见贝勒爷,”何焯进到内室向八阿哥一礼。   “先生请起,”八阿哥着人上茶,招呼何焯坐到茶桌旁。   “贝勒爷,江南有消息传来,”何焯把袖中的信封递给八阿哥,“这次江南科考案,太子那儿果然又想插一杠子。信上说,奉命前往调查的两江总督噶礼处处与江苏巡抚张伯行作对,张伯行又是块不会虚与委蛇的硬石头,两人互揭短处,越闹越大。噶礼是太子那边的人毋庸置疑,而这个张伯行,一向与方苞交好,又曾是前任兵部尚书王鸿绪的门生。”   “他是王大人的门生?”八阿哥眉头一紧,“我还真没料到二哥会去钻这么偏门的一个窟窿。当初,我得群臣保奏协理朝政,引得皇阿玛忌讳,王大人也因此被牵连罢官。这几年,王大人一直在幕后为我游走,他门生广布,在朝中多多少少有些影响力,没想到竟然又引起二哥的注意了。如今看来,他是想借着那层牵丝攀藤的联系,把我卷进科场贪污和南山一案的漩涡中去。”   “贝勒爷,这件事咱们不能不防啊,”何焯沉下嗓音道,“张伯行与王大人的关系不一般,很容易牵扯到贝勒爷身上。而且,据卑职所知,这个张伯行虽然一贯清廉,但性子执拗,常有苛刻富民之举,在地方得罪了不少人。另外,当初南山集在苏州刊印时,风名最盛,只怕有心人会以此大做文章。卑职与戴名世的关系还未理清,皇上也一直没有彻底了结南山集的案子,卑职还真怕太子又会故技重施,将这两起案子扣到贝勒爷的头上。”   “先生的担忧我明白,请先生放心,胤禩不会坐以待毙的,”八阿哥抿紧嘴唇,将信纸翻到最后一张,蹙紧的眉头蓦地一僵,抬起头看向何焯道,“四哥去了松江府?他不是在府中闭门思过吗?”   “卑职看到这条消息也十分诧异,”何焯低下头道,“本以为这次恩科出了纰漏,可以杀杀雍亲王的底气,没想到皇上对他竟是另有旨意。至于雍亲王到底是去干什么的,咱们还不得而知。但据探子来报,苏州织造李煦和闽浙总督梁鼐一直陪着雍亲王在太仓州和松江府一带行动。”   “太仓州,松江府……”八阿哥站起身在屋中缓缓踱步,“江南除了科场受贿一案,剩下的就是——来人啊!请镇国公过府!”   “贝勒爷这是?”何焯惊讶地站起身。   八阿哥嘴角荡起一抹冷笑,“先生忘了齐世武几个在江南的屡次行动了?什么戴南山、张伯行、王鸿绪!现在除非九天神佛下凡,否则谁也救不了这位东宫之主了。”   清晨,雍亲王府   饭桌边坐着好整以暇的四阿哥和昏昏欲睡的苏大公公。小英子给四阿哥盛了粥后,贴心异常地替自家师父围了个兜兜在胸前,省得他迷迷糊糊地把刚穿好的衣服又给弄脏了。   四阿哥一口粥没咽下去,笑着呛了半天,“至于吗?跟爷起这么一天早就困成这样?”   “起早?”苏伟眯着眼睛使劲儿地瞪向四阿哥,“我明明是一晚没睡,刚刚阖眼没一会儿就被你叫起来了,你看看外头天都没亮呢!”   “爷也没办法啊,咱们得早点赶到畅春园,”四阿哥好笑地看着苏伟把围嘴儿拽下来撇在小英子身上,“毕竟爷现在是戴罪之身,皇阿玛免了爷的闭门思过,爷总得早点儿去请安才能显出诚意啊。”   “请安就请安呗,干嘛拽上我?”苏公公带着满肚子的起床气,把一碗鸡蛋羹搅得乱七八糟,“我不管,我要睡回笼觉,你自己去!”   “上车就让你睡,”四阿哥喝完一碗粥,就着苏公公的鸡蛋羹拌饭,又吃了半碟笋片,“正好圆明园整饬的也差不多了,爷寻思着带你在那儿住几天,等腊八节咱们再回来。”   苏伟瘪了瘪嘴,正说话间,张保迈进房门,冲四阿哥俯身一礼道,“王爷,年大人来信了。”   书房里,苏伟抻着脖子,看四阿哥手上的信。年羹尧一贯自傲,只言片句间都有一股子傲慢透出来。但不得不说,人家的差事办的实在是漂亮。   四阿哥看完了年羹尧的手书,把信递给了揉脖子的苏大公公。   苏伟毫不客气地接过信纸,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这个年羹尧胆子也太大了,他就不怕鄂海一时冲动,把他砍了了事。”   四阿哥一声轻笑,转身坐到书桌后,“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年羹尧在四川时日不短了,鄂海和齐世武的性格估计都被他摸得透透的。他既然敢独闯总督府,就势必带了十成十的把握。”   “这世上哪有十成十的事儿啊,”苏伟把信纸放到一边,“年羹尧就是太自满了,眼高于顶的,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这夜路走得多了,总会遇到鬼的,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得到教训。”   四阿哥眉眼一扬,慢慢靠到椅背上,“爷倒是宁肯他永远得不到教训……”   九经三事殿   台阶前,四阿哥留下四处跟人寒暄的苏大公公,自往殿内走去。没走几步,三阿哥诚亲王赶了上来。   “四弟这几日倒是瘦了不少啊,”诚亲王裹着裘袄上下看了四阿哥几眼,“其实四弟也不必心有不甘,不过就是一次文人闹事罢了,这科场里的弯弯绕哪年没有啊。”   四阿哥回看了三阿哥一眼,神情淡然,“让三哥费心了,既然三哥如此熟悉科场内情,当初就该多伸伸手才是,说不定今日皇阿玛就不用这般操心了。”   诚亲王一时冷下面庞,还未开口,十三阿哥胤祥迎面而来,“三哥,四哥。”   诚亲王点了点头,自往殿门口走去,胤祥靠到四阿哥身侧,压低声音道,“弟弟刚刚听说,托合齐重病告假,皇阿玛下旨,由一等侍卫隆科多暂涉步军统领之职。”   四阿哥动作微微一顿,轻轻点了点头,“这几日少往二哥那儿去,也别跟朝中大臣来往。”   “是,”胤祥未再多问,陪着四阿哥进了九经三事殿。   傍晚,无逸斋   “殿下,”一身夜行衣的得麟跪伏在太子脚旁,“殿下,事情紧急,您快跟奴才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虽然托合齐大人生死不知,但是还有其他大人在呢。殿下再这样耽误下去,只怕羊入虎口啊。”   “走?”胤礽望着窗外林影重重,“你以为现在还能走到哪儿去?这外面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本殿的无逸斋呢。别看这畅春园里一片安逸祥和,其实与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紫禁城没什么两样。”   “殿下——”   得麟还想再劝,却被门外一连串的脚步声打断。   “卑职隆科多给太子殿下请安。”   “起来吧,”太子回身坐到太师椅上,端起一碗茶来轻笑一声道,“本殿还未恭喜小舅舅呢,这九门提督的位置可是举足轻重啊。”   “卑职惶恐,”隆科多垂下头道,“托合齐大人突发急症,卑职也是临时受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而已。”   “哦?”太子扬起眉梢,低头抿了口茶,“那,你今日的来意是?”   “回禀殿下,”隆科多敛去面上的神情,沉下嗓音道,“毓庆宫侍卫统领得麟涉嫌结党谋逆,勾结叛贼,卑职是奉旨前来捉拿的。”   月上栏杆,两名小太监打着灯笼送苏伟回承露轩。   因许久未露面,几位掌事公公特地请苏伟到小院用饭,在敬事房任管事的刘保卿也在被邀请之列,苏伟就没有拒绝。   畅春园到底不是皇宫,下人间的规矩松散了不少,几个人都没差事在身,偷着小饮了几杯。眼看着天色暗了下去,刘保卿挡住众人的劝酒,让两个小太监送苏伟回四阿哥的住处——承露轩。   还未走出几步,一队侍卫迎面而来,侍卫中间还绑了个黑衣人。   “哟,原来是佟大人,”苏伟退到路边,冲隆科多俯了俯身。   “苏公公,”隆科多停下了脚步,饶有兴味地前后看了看,“怎么苏公公没在王爷身边伺候着?”   “哦,是王爷遣奴才出来办点儿事,”说谎不打草稿的苏大公公,脸不红心不跳地垂头道,身后的两名小太监腿肚子都在打哆嗦了。   “这么晚了,没想到会碰到佟大人,”苏伟往那名黑衣人的身上瞄了瞄,“今儿刚听说,大人顶替九门提督,暂涉步军统领之职。能如此得圣上赏识,连我家王爷都替大人高兴呢。”   “卑职多谢王爷,还请公公代为转达,”隆科多低头拱了拱手,末了又颇带自嘲意味地道,“这拿多少俸禄就得担多大的担子,步军统领的位置可不好坐啊。要不是有十四爷在京中帮衬,我还真是分身乏术呢。”   苏伟神情一顿,隆科多这句话明显是故意说给他听的,没想到十四爷竟然这么早就参合在里面了。苏伟那颗原本被酒浇地滚烫的心,唰地凉了下来。   与隆科多作别后,苏伟就有些心不在焉,要不是有两个小太监领着,一会儿就拐到池子里去了。   “苏公公,您当心脚下,”一个小太监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提醒道,“这几日夜里下霜,路上滑的很,您小心别摔着。”   苏伟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酒劲儿上来了,还是心绪太烦乱,小太监们的提醒像是围着餐桌打转的苍蝇,乱糟糟的惹人心烦。   “苏公公,苏公公——”   “干什么?”苏伟不耐烦地抬起头,瞪大的眼睛透着点点血丝。   打头的小太监有点儿委屈,抿了抿唇后,让开前面的路,“苏公公,王爷来了!”   看起来半醉半醒的苏大公公被雍亲王亲自带回了无逸斋。送人的两名小太监着实为这位传说中的公公捏了把冷汗。   卧房里,四阿哥给瘫在床上的人脱了靴子。苏伟一手挡着眼睛,枕在被子上,一动不想动。   四阿哥坐在床边看了他半晌,放轻声音开口道,“你怎么就对爷和胤禵的关系,存了那么大的执念?”   苏伟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放下手臂,雾蒙蒙的眼睛看了四阿哥半晌,“你从小就爹不疼、娘不爱的,好不容易有个嫡亲的六阿哥跟你亲近,最后却早早病逝了。我知道,咱们指望不上德妃娘娘,就只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十四爷身上。人来人往、时移世易,我总是想怎么着也得给你留下个亲弟弟。人活一辈子,亲情、友情、爱情,哪个少了,都是个巨大的缺憾不是吗?我不想让你有缺憾,虽然因为我,你已经缺了不少了,但我还是希望,你到老的时候,不会后悔,不会内疚——”   苏伟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俯下身子的四阿哥堵回了肚子里。   唇齿交融后,四阿哥抬起头,看着那人微红的脸蛋,压低了嗓音道,“我这一辈子能够拥有你,就已经是最大的圆满了。你要是不想让我有缺憾,就永永远远不要离开我。你在我身边,我就是有血有肉的人,你不在我身边,我就是一具行尸走肉。没有了灵魂,要亲情、友情又有什么用呢?”   苏伟努了努嘴,伸手把四阿哥推得远了些,慢慢闭上了眼睛。   四阿哥定定地看了他半晌,试探地叫了两声,“小伟?小伟……”   一阵熟悉的呼噜声断断续续地传进耳膜,四阿哥伸手摸摸那人滚烫的脸蛋儿,这才咬牙切齿地确定,他们家苏大公公是真的喝多了。   翌日,清晨   京城的街上渐渐传来人声,忙着开铺子、摆摊子的小贩们还未开始忙活,一队队护军就匆匆而过。   “这是出了什么事儿啊?我这一路上过来碰见好几队卫军了。”   “不知道啊,是不是京城又开始闹刺客了?”   “今儿早点收工吧,省得遭池鱼之殃啊。”   议论纷纷的街口旁,一家茶馆荡出了缕缕热气。   “十四爷,”萧永藻下了马车,进到茶馆冲十四阿哥拱了拱手,“耿鄂、齐世武几人的府邸都围上了,另外,微臣已经派遣骁骑营送众位大人往畅春园去了。”   “恩,办得好,”十四阿哥把自己面前的茶碗推到萧永藻跟前,“你知道我不爱喝茶,可惜现在又不能喝酒。皇阿玛急召众位大臣议事,我职责在身,总得照顾好朝臣们的家眷才是啊。”   萧永藻弯了弯唇角,低下头,捧起十四阿哥推来的茶碗一饮而尽。 第313章 鸣鞭   康熙四十六年   十一月二十四日,承露轩   天色微亮,张起麟躬身走进四阿哥卧房,“王爷,早膳已经送来了。”   “恩,”四阿哥系好腰带,瞅了瞅床帐内的人影,转头吩咐张起麟道,“一会儿再管膳房要碗醒酒汤来。”   “是,”张起麟低头,捧起四阿哥的帽子,跟着走出房门。帐子里的人影赤裸着翻了个身,把脑袋埋进被子里继续会周公。   四阿哥坐到内厅用早膳,张起麟一边盛汤一边小声问道,“王爷,咱们今晚是继续宿在畅春园,还是往圆明园去?那边伺候的人不齐全,奴才们得早点过去准备。”   四阿哥咬了口酥皮馍馍,脑子里一直转着这几日的大事小情,沉吟了片刻刚要开口时,傅鼐脚步匆匆地由外而来。   “王爷,今早京城护军围了六部尚书的府邸,皇上下旨召众朝臣和诸宗亲贵戚立刻入畅春园议事!”   四阿哥面色一顿,片刻后,放下筷子擦了擦手,“这回,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无逸斋   太子换好了朝服,缓步走到门廊下,隆科多带着一队侍卫不远不近地等在石子路旁。   “殿下,”胖小初子捧着狐皮斗篷走到太子身后,“天气凉,箭厅离咱们这儿远,殿下还是披着点吧。”   太子微微弯了弯嘴角,深沉的目色略过了垂首以待的隆科多等人,一直飘向了层层峦峦的山水之间,“这个时节,农人应该冬闲了吧?”   胖小初子眨了眨眼,拢了拢怀里的斗篷接话道,“还没到腊八呢,奴才在家时,这个时候都要跟着父母下地,收拾秸秆、捡麦穗、存冬货。若是一年的收成好了,进了年关就能好好歇着了。”   太子轻笑了一声,温言道,“原是如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百姓的日子也是不易。不过,苦虽苦了些,但总还是有盼头的。比起呆在这没有一丝活气儿的碧瓦朱甍中,不知要快活多少倍?只可惜,我这一辈子,是注定要困死在这四四方方的囚笼里了……”   “殿下——”小初子还想说什么,却被隆科多上前打断。   “太子殿下,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往箭厅去了。”   “知道了,”太子敛去一脸怅惘,转身对小初子道,“今儿你就不用去了,替本殿好好打扫打扫卧房,我这儿让小魏子跟着伺候就行了。”   “是,”胖小初子行了礼,站在廊下,目送着太子愈加瘦削的背影越走越远。   “郑公公,”太监安怀小心翼翼地走到胖小初子背后,压低声音道,“这今天殿下上朝议事,万岁爷怎么还特意派人来接啊?是不是跟昨晚侍卫统领被抓的事儿有关?小的听说,京中的大臣一大早就都赶来畅春园了。万岁爷还特意下旨,今儿在大西门箭厅议事。”   小初子沉默了半晌,没有回答安怀的话,转身往屋里边走边吩咐道,“我要带小武子出去一趟,你去把殿下的卧房好好收拾收拾。”   安怀暗暗翻了个白眼,满是敷衍地应了一声“是”。   辰时,大西门箭厅   被急召至畅春园的诸位大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各种猜测甚嚣尘上。而被护军一路遣送到畅春园的六部尚书,此时更是坐立难安。   耿鄂与齐世武几人都眉头紧蹙,额角渗出层层冷汗。   “因病休沐”的托合齐今天依然没有露面,耿鄂狠狠地敲了两下拳头,压低声音道,“是咱们太大意了,昨天听说托合齐大人突然告病,咱们就应该有所警觉!”   “有警觉又有什么用?”齐世武一脸阴沉,“皇上根本早就盯上了咱们,连托合齐都栽了跟头,咱们就算反应过来,也逃不出去!眼下,府里的家眷都被护军圈禁,西北、江南都没了消息,咱们除了束手就擒,还能怎样?”   “齐大人的话不要说绝了,”都统鄂善压下嗓音道,“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算到了最差的关节,两位大人别忘了,咱们还有太子呢。只要太子一天还在,咱们就有死灰复燃的机会。所以,两位大人切记,一会儿就算赔上一家老小,也千万别把太子拉进沟里。那是咱们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都统大人说的没错,”耿鄂抿紧唇角,“咱们见机行事,一会儿不管怎样,以保住太子为先。”   齐世武缓缓地点了点头,阴鸷的眼神随着一伙朝臣的移动,狠狠地瞪向了台阶旁的几人,“就是那个老匹夫,借着咱们在安郡王丧期间饮宴的油头上折弹劾。原本已经被大理寺压下的折子,这几天又被他翻了出来。若不是这厮咄咄逼人,皇上也不会这么急着办咱们。”   “镇国公身后是八贝勒,”鄂善叹了口气,“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咱们到底成了人家的手下败将。”   “太子到——”外头一声唱喏,太子与隆科多一先一后地进了箭厅。   朝臣有的弯腰行礼,有的交头接耳,太子一路目不斜视地走到最前方,再往上就是观武台的龙椅了。   “皇阿玛今天会怪责二哥吗?”胤祥站在四阿哥身边小声道,“我听说,镇国公这几日又接连上了好几本奏折。”   四阿哥抿了抿唇角,轻叹了口气,“大厦已呈倾颓之势,正所谓树倒猴狲散,落井下石的人也都该蹦出来了。你瞧着吧,有得热闹呢。”   “辰正——”司礼太监走进箭厅,朝臣们立马列队站好。   “鸣鞭,跪!”   三声鞭响,群臣俯首。   “再跪!”   众呼万岁,康熙爷一路走到观武台上。   “三跪!”   最后一次叩首,康熙爷抬手叫起,“众卿家平身!”   四阿哥抬头看了看太子的背影,竟一时恍惚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需要仰望才能碰触的东宫之主竟变得如此单薄、瘦削。从背后看去,正黄色的盘龙腰带几乎缠了两圈,垂在脑后的辫子透着银灰色,远远望去,竟没有一点光泽。   “皇上,”镇国公景熙跪地启奏,“臣请圣上裁撤托合齐、鄂善、齐世武等朝臣宗亲在安郡王丧期饮宴结党之事。臣已搜集多方证据,还请圣上秉公直断!”   “此事,朕已明了,”康熙爷一手握在龙头上,“今外患未平,内忧尚存,竟有国家大臣为皇太子而援结朋党,朕心实痛!”   胤礽垂首以跪,康熙爷直直望向殿外,没有看太子一眼,“诸大臣皆朕擢用之人,受恩五十年矣。其附皇太子者,如都统鄂善、尚书耿鄂、齐世武之人,意将何为也?”   鄂善、耿鄂、齐世武皆慌张出列而跪,高喊冤枉。   鄂善低头道,“请皇上明鉴,臣等蒙皇上豢养擢用之厚恩,若果知此,岂敢隐讳?”   耿鄂、齐世武纷纷附和,拒不承认私结朋党之事。   康熙爷一声冷叹,“朕闻尔等之行久矣,因访询未得其实,故遣人追问都图、张伯良等小人,今诸事已明,尔等切勿再行狡辩!来人啊,带包衣张伯良上殿!”   同一时辰,箭厅内黑云压城,承露轩中确是一阵手忙脚乱。   被一碗醒酒汤彻底灌醒的苏大公公分外不满地蹬上靴子,叼起两块糕点就往外跑。   小英子见状,连忙拿上帽子追了出去,“师父,你慢点儿,都这个时辰了,王爷早就上朝了,您赶过去也没用啊。”   “你懂什么?”苏伟脚步不停地回头瞪了小英子一眼,“今天是特殊情况,咱们得呆在箭厅外头随时打探消息,就张保一个怎么跑得过来?千不怕万不怕,就怕万岁爷一个不高兴——”   “砰!”   苏伟一句话没说完,跟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来人显然比他壮实不少,一连退了好几步,苏伟才勉强站稳。   “苏公公,”胖小初子白着一张脸,身后还跟了个拎着食盒的小太监。   “是毓庆宫的郑公公啊,”苏伟揉了揉被撞疼的肩膀,他对这位新小初子还是挺有好感的。   胖小初子往前挪了几步,扶了扶自己被碰歪的帽子,“不好意思啊,苏公公,我低着头没看清路。”   “没事儿,没事儿,”苏伟连连摆手,“我也净顾着说话来着,没看到前面有人。诶?”苏伟探头往胖小初子身后看了看,“郑公公这是给太子提膳?”   胖小初子脸色一僵,无形地挡住了苏伟的视线,“不是的,是我自己吃的。”   “哦,原来是这样,郑公公真够辛苦的……”苏伟笑着打圆场,脑子里却亮起了问号,这个提食盒的太监一直垂着脑袋,大盖帽把一张脸遮了个严严实实。   “不耽误苏公公了,我们先走了,”胖小初子冲苏伟低了低头。   苏伟连忙回礼,脚步缓慢地退到了路边,目光还若有若无地瞄向那个神秘的太监。   胖小初子往前走了两步,一个念头突然在脑中闪过,“苏公公!”   “嗯?”正在偷窥人家侧脸的苏大公公吓了一跳。   胖小初子转过身,苍白的脸色已经一片淡然,“不知苏公公是否有差事在身?若是不急,可否帮在下一个小忙?殿下吩咐我去马棚一趟,可惜我对马的习性不熟,怕误了殿下的事儿。”   苏伟眨了眨眼睛,心下一番权衡后点了点头。 第314章 小墩子   康熙四十六年   十一月二十四日   大西门箭厅   通过都图的口供和张伯良的当堂指认,镇国公景熙弹劾的会饮结党一案又牵扯出了多位朝臣,原安郡王下属辛者库都统雅图,正黄旗副都统悟礼等都在其中。   耿鄂、齐世武等人依然拒不承认结党之事,齐世武更辩解称,“鄂缮之母系佟氏,以舅呼臣,故有彼此宴请之事。”   康熙爷闻言大怒,直指齐世武道,“齐世武乃最无用之人,犬豕不如!伊等将如此龌龊之人,援入党内,有何益处?”   此话虽似指责党臣,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话有一半是说给太子听的。   胤礽低伏下身子,从一开始就未做过任何辩解。   康熙爷又指耿额曰,“耿鄂乃索额图家奴,在乌喇时即谄媚索额图,馈送礼物。于索额图案内,即应诛戮,朕特宥之!今乃负恩,造谋结党!伊等所行,皆由于耿额!”   耿额瞬间满面惨白,叩首奏曰,“臣蒙皇上隆恩,苟有此事,即当凌迟!”   康熙爷冷哼了一声,“索额图之党,从未断绝,俱欲为索额图报仇。岂伊等祖父,皆索额图之奴仆乎,此事正黄旗大臣无不知之。”   耿鄂不敢再吭声,康熙爷又瞄向都统鄂善道,“鄂缮自谓为郭尔罗氏,欲入朕之旗内,朕不允,嫉恨至今,未一明言。伊并不思朕之恩德,反结朋党妄行,洵不肖之人也!”   鄂善也跪伏下身子,自知此时此刻再辩解什么都没有作用了。   康熙爷深吸了口气,站起身走到台阶前谕曰,“以酒食会友,有何妨碍?此不足言,伊等所行之事,不在乎此也。皇太子,朕之子!伊等欲因皇太子而结党,何所为也?朕父子之间,本无他故,皆伊等在其间生事耳!此辈小人,若不惩治,将为国之乱阶矣!伊等著监禁在宗人府,即行质审。鄂善、耿额、齐世武、悟礼、雅图等著锁拏,待查明罪过,严惩不贷!”   箭厅里一连锁了七八位重臣,在外等候的奴才们也深知大事将至。   侍卫们将罪臣带下,康熙爷坐回龙椅上,瞄了一眼太子道,“胤礽,你起来吧!”   垂首立在皇子中的八阿哥看着太子踉跄着站起身,暗暗地攥紧了拳头,太子的臂膀已经被割除干净,难道皇阿玛还不打算动他?   “胤祗,胤禛!”   “儿臣在!”三阿哥、四阿哥同时出列。   “即日起,”康熙爷的嗓音沉了又沉,“由你们两个看管无逸斋,没有朕的旨意,不许朝中那些小人再接近太子!”   “儿臣领旨,”四阿哥俯身行礼,脑中一时闪过数种猜测,最后都被一一否决。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朝,平安从箭厅里出来的大臣们都松了口气。可看到大队侍卫涌向无逸斋,好不容易送下来的那根弦,又紧紧地绷了起来。   这一次的拘禁,对太子来说,是和上次一样的绝处逢生,还是彻底的与大位陌路天涯?   “王爷!王爷!”   四阿哥刚刚出了箭厅,就听到了小英子一连串的叫唤。   “怎么了?”四阿哥蹙起眉头走到被张保捂住嘴的小英子跟前。   小英子瞪大眼睛,额头上满是汗珠,张保死死捂住他的嘴,左右看着没什么人了后压低声音道,“主子,出事了,苏公公被太子身边那个郑公公劫持了!”   四阿哥赶到马棚附近时,胖小初子已经把苏伟拽到了堆草料的木棚里。   苏伟顶着一脸大写的冤枉,被胖小初子狠狠地夹着胳膊,耳朵旁还抵着一把看起来就削铁如泥的匕首。   好在畅春园的护军由隆科多管束,在傅鼐的争取下,没有立马惊动圣上。   否则,一道圣旨下来,他们家苏公公就得跟胖小初子一起被射成刺猬了。   “郑公公,趁着事儿没闹大,咱们赶紧出去吧,”苏伟好言好语地劝说着,“你看,咱们俩没仇没怨的。我到马棚来是想帮你的忙的,你怎么能恩将仇报呢?”   “我就是个恩将仇报的人!”小初子死死勒着苏伟的两只胳膊,“皇上要废太子,毓庆宫的人都得不了好,尤其像我这种贴身伺候的。今天,我要是逃不出去,就拉着你陪葬!”   苏伟翻了个大白眼,自己是招谁惹谁了,怎么什么倒霉的事儿都能被他碰上!   “郑公公,我奉劝你赶紧把人放了,”外头有人高声喊话,“再拖延下去,你捞不到一点好处,我们可没那么多耐心跟你耗下去!”   苏伟急得直蹬腿,回头冲小初子道,“你不会真想要我的命吧?咱们俩都是奴才,你劫持我有个屁用啊?一会儿惊动了人,咱俩就都成筛子了,这是你冒这么大风险的目的吗?”   小初子看了苏伟一眼,微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愈加坚定的眼神慢慢挪到了栅栏边堆放的草垛上。   马棚外,   “你们从后头绕过去,动作要快,别惊动了那个太监,”四阿哥的眉头皱成了川字型,背在身后的手心里都能拧出水来了。   隆科多走到四阿哥身侧,语调不明地道,“王爷打算什么时候下令放箭?要真让人跑了,万岁爷追究下来——”   “皇阿玛那儿我会去解释,”四阿哥看都没看隆科多一眼,“这个太监是二哥贴身伺候的,我要尽可能的保留活口。人要是死了,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微臣明白,”隆科多低下头,“可是,微臣奉命保护畅春园的安全。这样一直耗着,要真出了什么纰漏,微臣怕自己担当不起啊。”   四阿哥冷下面孔,缓缓地转头看向隆科多道,“本王说了,皇阿玛那儿自有本王去解释。本王今日是奉皇命看守无逸斋,而这个小太监就是无逸斋的人,本王有权决定如何处置。”   四阿哥顿了一顿,另一边张保几个还在大声吸引着小初子的注意,四阿哥冷眼瞅着隆科多道,“还是,隆科多舅舅觉得自己担了步军统领的职位,从此以后,就可以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了?”   “微臣不敢,”隆科多慌忙低头请罪,眼前这位皇室血脉早已不是当初任人摆布的小阿哥了。朝臣中,谈及雍亲王都是又敬又怕。   隆科多此时也感觉到,正所谓厚积薄发,只怕众人的眼光还在太子和八阿哥之间流连时,这人已扎根千里,只待破土而出了。   “不好了,草料被点着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木棚里猛地窜出一阵黑烟。   “不能让他放火!放箭!”隆科多立时高声下令。   “不准放箭!”四阿哥出声喝止,围拢过来的侍卫们一时左右踟蹰。   “王爷,”隆科多上前一步,“起火可是大事儿,万一惊着圣驾,不是一个小太监的理由就能搪塞过去的!”   “本王心里有数,你赶紧派人准备水龙!”四阿哥铁青了一张脸,被张保几个牢牢地围在中间。   “王爷——”隆科多刚一开口,木棚里突然一声闷响,烧断的木料带着火星狠狠地砸在了草垛上,被惊到的马匹嘶鸣着扯断绳索,冲出了马棚。   “王爷,你不能过去!”张保死死拦在四阿哥前头,抱着四阿哥腰的张起麟被一脚踹翻。   一个叫了二十多年的名字马上就要脱口而出,围了一圈的侍卫眼瞅着就快拦不住红了眼的雍亲王,隆科多满是诧异地回过头来——   “主子!”傅鼐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还夹着一阵分外熟悉的咳嗽声。   “王爷,是苏——”张起麟猛地一顿,咽了口唾沫道,“傅鼐大人把纵火犯抓出来了!”   苏伟扶着墙,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瞄都没瞄四阿哥一眼,脚边还瘫着脸黑的跟关公似的胖小初子。   一个妄想出逃的太监,一个背信弃主的奴才,劫持他人不说,还公然放火,无论从哪一条来论,胖小初子都是死罪一条。   小初子被隆科多带走时,苏伟心里很不是滋味,此时此刻,除了他,恐怕在场的所有人都把这个小胖子当成了一个背信弃义,愚蠢怕死的胆小鬼了。   隆科多还算有些人情味,在审问小初子之前,先把小初子送回了无逸斋,让他跟旧主道个别。虽然,在外人来看,这更像一个讽刺,讽刺小初子,更是讽刺太子。   胖小初子在自己的屋子里洗干净了脸,换了身新衣服,到茶房里端了碗参汤,往太子的书房走去。中间还碰上了太监安怀,安怀上上下下地看了他几眼,呸地一声冲他吐了口唾沫。   书房里,太子站在书桌后,悬腕练字。   小初子放下参汤,像多少个平凡的午后一样,为太子磨墨。   一张字写到最后一笔,太子手上一轻,笔锋断落,“可惜了,”太子叹了一声,放下笔的手带着微微的颤抖。   “殿下,”小初子转身端过参汤,“您身子单薄,日后熬参汤,七碗水,只要三两老参就行了。”   太子没有接过汤碗,只定定地看了小初子半晌,轻声问道,“你带着小武子出去的?小武子呢?”   “小武子……”胖小初子抿了抿嘴,“小武子走了,两个人一起走的,有他照顾着,殿下可以放心,不会有问题的。”   太子慢慢闭上眼睛,静默了片刻,伸手接过小初子手里的参汤,一饮而下。   “微臣给殿下请安,”门外响起了隆科多的声音,太子一步步走到软榻边坐下。   隆科多在安怀的引领下进了书房,看了一眼小初子道,“殿下,微臣得带郑公公走了。”   小初子看了太子一眼,举步走向门口,临出门前回过身冲太子道,“殿下,秋收时农家虽然忙得紧,但是田地里金黄金黄的,晚上做梦梦到都会笑醒。殿下以后心情不好了,就到田野边去走走,那儿的天肯定不是四四方方的。”   太子微微弯起嘴角,眯着眼睛看着胖小初子道,“我记着了,小墩子。”   小墩子咧了咧嘴角,脚步轻快地跟着隆科多走出了无逸斋。只可惜,人还没走出多远,就像一座轰然倒塌的小山,跌在了一片枯黄的树叶之中,圆圆的脸上,嘴角噙着一点笑,却再未睁开眼睛。   “大人!”木牢的看守慌里慌张地跑到隆科多跟前。   “又出什么事儿了?”刚发现小墩子没了呼吸的隆科多,皱着眉站起身道。   “回大人,出大事儿了,小的刚刚发现,毓庆宫侍卫统领得麟不见了!”   “你说什么?”隆科多瞪大了眼睛,随即想起什么似的看向地上的尸体,可惜,没人能回答他了。 第315章 选择   康熙四十六年   十一月二十四日   冰凉的匕首抵到跳动的颈脉上,虽然不是第一次,苏大公公还是觉得一股凉风从脚底窜进脊椎,吹得人偷心彻骨的冷。   “你快走,小武子在东门等你呢!”   拎食盒的小太监无声地融进围拢过来的人群中,胖小初子一边死死勒着苏伟往后退,一边挥舞着匕首大声吆喝,“让我出去!你们都让开!皇上要处置太子,我不要跟着陪葬!你们都走开,要不我杀了他!”   颈部的皮肤被匕首划破,冰凉的液体顺着刀尖流进衣领。   苏伟的眼前突然开始模糊,恍惚间他看到侍卫手中拉满的弓箭,看见远远跑过来的小英子,看见面目苍白的四阿哥,看见燃起火星的黑烟和直冲他头顶砸落的巨大房梁。   “苏公公,你家主子求的是什么?”   “苏公公,我家殿下只想去看看稻田。”   “苏公公,看在德柱公子和柳公公的情面上……”   黑暗中,苏伟紧紧抓住的手腕,突然变得冰凉、坚硬,最后,消失在一片火光中。   “小初子!”苏伟猛地睁开眼睛,咽喉一阵刺痛,眼前是熟悉的红顶软帐。   “师父,你醒啦!”小英子腾地站起身,扑到床前,“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咱们在畅春园,也不好叫太医。王爷说,明天先送您到圆明园去。”   苏伟愣愣地瞪了一会儿眼睛,才从一片混沌的梦境中逐渐醒转,“我是回承露轩了?主子呢?”   “您回来好一会儿了,现在天都黑了,王爷应该在无逸斋呢,”小英子回身端了一碗清喉茶来,“您嗓子被烟呛倒了,得好好养几天才行。”   苏伟接过清喉茶,捧在手里慢慢润着嗓子,白天的画面又开始在眼前闪现,“郑公公,”苏伟把茶碗递回给小英子,“怎么样了?被抓了吗?”   小英子手上一顿,神情一时纠结万分,沉默了半天后满是抱怨地开口道,“师父还问他干嘛?那人根本就是个恩将仇报的小人!闹出那么大的笑话,还差点把畅春园给烧了,师父不用可怜他!”   苏伟默默地盯了小英子半晌,小英子闪躲地垂下头,两只手在茶碗边转了一圈又一圈。   “他死了……”苏伟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小英子没有说话,闷不吭声地点了点头。   “怎么死的?皇上下的旨,还是——”   “是他自己服的毒,”小英子偷偷瞄了苏伟一眼,“隆科多大人让他回了一趟无逸斋,见太子最后一面,出来没走几步,就毒发身亡了。”   “那还好……”苏伟咕哝了两声,缓缓地吐出口气,“皇上那儿怎么说?”   小英子上前给苏伟掖了掖被子,“事情被王爷压下来了,皇上今天心情不好,听说上完朝之后就歇下了,一个小太监的事儿也没人敢去打扰。”   苏伟点了点头,拉起被子又躺回了床上,红顶软帐在眼前急速旋转,困顿的眼皮却迟迟不肯阖上,生怕又被拉回那个满是酸楚和无力的梦境中。   无逸斋   太子让人在内厅里点了很多根蜡烛,却不知是不是因为人心没有了温度,蜡烛越多,阴影也越多。   四阿哥迈进房门时,太子正盘在软榻上,神情清淡,手里握着一卷地藏菩萨本愿经。   “二哥什么时候开始钻研佛经了?”四阿哥走到榻边坐下,将炕桌边的两根蜡烛移得远了些。   “临时抱佛脚而已,”太子没有抬头,一根手指在经书上轻轻滑过,“平时不烧香,等想要静下心时,竟然连一卷经书都读不顺畅了。”   “地藏经大都是读给故去之人的,”四阿哥扫了一眼清冷的内室,“二哥是读给谁的?”   “读给自己,”太子翻了一页经卷,“读给许多人……”   四阿哥轻轻抿起唇角,“二哥还是受上天眷顾的,郑公公的尸身,我已经秘密命人运至京郊安葬了,总不至于叫人死后还不得归处。”   “人都已经死了,”太子吐出口浊气,“身后事、身前名都不过是活人留给自己的一点慰藉,对于死人来说,能有什么意义?”   四阿哥轻抬眉梢,看向太子,“二哥是想放弃了?”   “放弃……”太子轻声一笑,“从来没有期许,何来放弃?”   四阿哥回过头,嗓音清冷了些许,“隆科多已经派人去追捕得麟了,这件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罪犯逃脱,皇阿玛迟早要知道。单凭一个小太监那欲盖弥彰的遮掩手法,二哥恐怕难以置身事外。”   太子闻言,笑着摇了摇头,“老四以为,事到如今,我还在乎能不能置身事外吗?”   “二哥这是想俯首认命了?”四阿哥一手按在炕桌上。   太子放下佛经,飘忽的眼神扫过满屋子的烛台,“小墩子是个死心眼的孩子,没那么多弯弯肠子。这一早晨的种种行径,是他能想到的最周全的法子了。你放心,就算为全他那一片忠心,我也不会束手就缚的。”   入夜,讨原书屋   八阿哥还未入睡,独自一人坐在灯下沉思。   何焯躬身而进,冲八阿哥拱了拱手道,“贝勒爷,今儿上午马棚失火的事儿您知道了吗?”   “小荣子告诉我了,”八阿哥缓了口气,抬起头,“事情被四哥压下了,但是惊动太大,他压不了多久。明天要是抓不回那个侍卫统领,就算四哥不说,隆科多也会上奏的。”   “贝勒爷,眼下,太子一派已经慌了手脚,齐世武、耿鄂等人都已下狱,”何焯放轻声音道,“东宫这座大山已经矗立不住了。在这个时候,贝勒爷千万要稳住自身,不能冒进啊。”   “不能冒进?”八阿哥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半月朦胧,繁星争辉,八阿哥长叹了口气道,“我知先生的意思,可是,如今的情势,只怕是不进则退啊……”   承露轩   四阿哥回到承露轩时已近午夜,卧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小英子伺候四阿哥洗漱完毕,便躬身而退。   四阿哥换了寝衣,刚走到床边坐下,床里的人一个翻身,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也锃亮的大眼睛。   四阿哥被吓得一惊,皱起眉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不是说要好好休养的吗?”   苏伟扁了扁嘴,两只手把被单扯了又扯,哑着嗓子开口道,“我睡不着,怕做噩梦,你又一直没回来。”   四阿哥缓了口气,揭开被子躺了下去,一手在人身上拍了拍,“快睡吧,爷在你身边,不用怕。”   苏伟眨了眨眼睛,往四阿哥怀里靠了靠,“我不是怕小初子,也不是怕被人劫持……”   “我知道,”四阿哥闭上眼睛,静等着苏伟说话。   苏伟瞪着眼睛看着暗红的帐顶,“今天在马棚时,他说,看在德柱公子和柳公公的情面上,请您三缄其口……”   四阿哥轻轻拍抚着苏伟的胸口,苏伟抿了抿唇,眼神有一瞬的恍惚,“当初,我救柳公公时,他也说过,请看在德柱公子的份上……”   四阿哥睁开眼睛,握住苏伟的手,苏伟的嗓子还是哑得厉害,“其实,他勒住我时,自己也怕的要死。我能感觉到他手心里的冷汗,他整条手臂都在颤抖。”   苏伟转过头,盯着四阿哥道,“当时,如果我用力挣扎,说不定他根本勒不住我——”   “小伟,”四阿哥打断苏伟的话,“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你成全了他,无论他的选择是否正确,是否值得,他都会感激你的。如果他没遇上你,或许,他到最后就没机会再回一趟无逸斋了。”   “我不想要他的感激,”苏伟翻过身,把额头抵到四阿哥的下巴上,“胤禛,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就是有点难受,有点害怕……让我睡一觉,我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就会好了。”   “睡吧,爷陪着你,”四阿哥一下一下轻拍着苏伟的背,听他耳边的呼吸声渐渐平缓。   这个陪了他二十几年的人,天生拥有一副柔软善良的心肠,无论在这个尔虞我诈的漩涡中挣扎多久,无论见过多少阴谋算计,他的心底都还是那个无条件维护一个不得宠阿哥的小太监。   不过,如果当初,那个跟在王钦身后的小太监没有那样一副心肠,那么他们二人,恐怕也走不到今天。   倘若,从此以往,他们身处的这个明枪暗箭的环境没有办法因谁而改变,那么就让自己为他挡掉一切肮脏和黑暗。哪怕众叛亲离,哪怕手足相残,哪怕留下千古骂名,他也绝不会让眼前的人,有一天被迫做出和小初子一样的选择!   翌日   得麟出逃,追捕失败,皇上得知后大为震怒,命得麟之父阿哈占限期内交出逃犯。   苏伟没有自己到圆明园去住,他除了嗓子有点儿哑,脖子上被划破了皮之外,没有其他地方受伤,便坚持跟着四阿哥住在畅春园里。   除诚亲王、雍亲王需要看顾太子以外,其他阿哥都陆续回了自己的府邸。   十四阿哥因围捕齐世武几人有功,得万岁爷嘉赏,在皇子中颇引人注目。   十一月二十七日   圣上广谕朝臣,称托合齐等辈小人,常昂然张胆、构集党羽,今已显露。朕为国为民、宵旰勤劳,亦属分内常事。此外所不得闻者,常令各省将军、总督、巡抚等于请安摺内,附陈密奏。故各省之事,不能欺隐。此于国计民生,大有裨益也。尔等皆朕所信任之人,位极人臣,当与诸省将军、督抚一般,于请安摺内,将应奏之事,各罄所见,开列陈奏……   自此,广开朝臣密奏之风,关于太子党派的密折一封封以请安折的名义送到御前。   十二月初,托合齐被锁拿下狱。   康熙爷下旨,授一等侍卫隆科多为步军统领,掌九门事。升都察院左都御史殷特布为兵部尚书,吏部左侍郎哈山为刑部尚书。   腊八节   宫中各位娘娘也被接进了畅春园,虽然有太子被拘禁的阴霾笼罩在朝廷上空,但这个腊八节,过得却一点也不平淡。   康熙爷大开宫宴,流水席一样的排场将整座畅春园映得异彩纷呈。   夜幕降临,五颜六色的烟花在空中绽放,人群的哄闹声与丝竹礼乐皆被掩盖在烟花的轰鸣声下。   新官上任的隆科多自然而然成了朝臣劝酒的中心,好不容易在同僚的围绕中脱身,却被一个脸熟的小太监拦住了去路,“隆科多大人,我家娘娘有请。”   隆科多缓缓地吐出口气,支开身边的奴才,跟着小太监一路往园林深处走去。   竹影杂石,带着点点雪沫,远处的天空是一朵又一朵缤纷而落的烟花。   隆科多被带到人烟稀少的竹林苑,小太监往假山后指了指,便躬身退了出去。   “叶若?”隆科多走到假山后,“叶若,你在哪儿?我来了。”   唰唰地脚步声由后响起,隆科多慌忙回头,却惊在原地。   来人一身藏青色蟒袍,外罩暗朱色狐皮斗篷,头戴黑貂朝冠,红色帽帷上镶着十颗东珠。   “雍亲王!”   隆科多面色转青,站在原地半晌,一只手隐在袖中,握紧后松开,松开后又再次握紧。   四阿哥淡然而立,身后只有一个张保提着灯笼,昏暗的烛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老长。   夜间的冷风吹过石缝,在假山中间打了个旋儿,又席卷而出。   不知站了多久,隆科多的袍摆猛然一动,人随之而跪,“微臣隆科多叩见雍亲王!” 第316章 互参案   康熙四十六年   腊八节,畅春园   观澜榭水宴,众妃们聚在一处看戏。   太监刘裕由竹林苑而回时,戏台上正咿咿呀呀地唱着,“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无限情思,七月七夕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浣月与消无声息地走到贵妃身后站好的刘裕对视了一眼,刘裕冲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佟佳氏转头望向水榭外被烟火照亮的天空,清冷的面庞上已经看不出任何情绪。   “咳咳……”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地传进众人耳中。   佟佳氏闻声望去,嗓音温和地询问道,“良妃这是怎么了?脸色看起来也不好。”   良妃一手捂着胸口,强自压下喉中的腥甜,冲贵妃勉强一笑道,“臣妾扰了娘娘的雅兴了,只是不小心着了风,没大碍的。”   “风寒也不能小视,现在正是冷的时候,”佟佳氏抬手吩咐奴才道,“去,给良妃娘娘脚下多放两个暖盆。”   “是,”浣月领命而下。   坐在贵妃左下的宜妃见状,以帕掩着唇角轻笑道,“只怕良妃妹妹得的是心病,几个火盆是暖不过来的,倒白费了贵妃娘娘的一片苦心。”   德妃坐在贵妃右手下,闻言看了一眼身旁默不作声的良妃,也未多做言语。   四妃中惠妃已久未出宫,荣妃因身子不好,早早就退了席。良妃虽然也至妃位,但在皇宫众人的心中,她的身份还远远不能与四妃相提并论。   雍亲王与八贝勒不和,在前朝后宫都不是新鲜事儿,德妃对这个曾经依附惠妃在后宫兴风作浪的卫氏也着实喜欢不起来,但偏偏十四阿哥跟八阿哥又时常来往,如今德妃只得见她也做不见,不偏帮也不为难。   不过在后宫众妃嫔中,看良妃不顺眼的比比皆是。   成嫔就轻蔑地瞥了良妃一眼,语带嘲讽地开口道,“想咱们八贝勒成亲这么久,才得了一子一女,良妃娘娘该把送子观音都供到床头了吧。怎么八阿哥好容易来一趟后宫,竟求着贵妃娘娘赐名呢?”   水榭内一时静了下来,贵妃佟佳氏暂未开口,良妃捏紧了手中的帕子,抬起头浅浅一笑道,“现下太后身子不爽,后宫以贵妃娘娘为尊。妹妹也是想着胤禩子嗣单薄,长女身份更是格外贵重些,这才让他贸贸然地去求贵妃娘娘赐名,期盼着能沾一沾娘娘的福气。贵妃娘娘宅心仁厚,给小格格赐了个好名字,臣妾都不知怎样感激才好了。”   说着,良妃站起身,走出座位,冲佟佳氏盈盈一拜道,“臣妾替胤禩和宁楚格谢贵妃娘娘。”   “好了,好了,”佟佳氏摆了摆手,让良妃起身,“改明儿个,让八福晋把宁楚格抱来给本宫瞧瞧,听胤禩说,那孩子一双眼睛亮的跟珍珠似的,一定很是招人稀罕。”   “是,”良妃又福了福身才退回座位,一双清冷的眼睛对上成嫔。成嫔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满目不屑。   入夜,承露轩   四阿哥从宫宴回来时,苏伟还没睡,有内务府的小太监送了他两对火树银花。他正跟张起麟、小英子几个围在树下,捂着耳朵,一手举着火折子,一步一蹭地准备点引线。   “我说苏公公,火折子都快烧没了,你倒是点啊,”张起麟也没注意到后头来人,他捂着耳朵站了半天,连个火星都没看到。   “你急什么?这引线这么短,我不得找个稳妥的路线?”苏伟甩掉烧没的火折子,正打算再点一个,手上的东西就被人拿走了。   “主子?”苏伟瞪圆了眼睛。   四阿哥淡定地走到烟火桶子前,擦着火折子,点燃了引线。   “啊,着了着了,快跑,”苏伟捂着脑袋原地蹦了一圈,被又淡定地走回来的四阿哥牵到屋檐下站好。   一树火花在夜空下噼噼啪啪地响着,张起麟点燃手中的烟火棒,张牙舞爪地朝张保扑了过去,小英子又点燃了另一丛,围着火花给两位张公公呐喊助威。   苏伟咧着嘴笑,要不是手被四阿哥牵着,他就要冲进去混战了。   “隆科多向我投诚了,”四阿哥的脸被火花映得闪闪烁烁。   苏伟转过头看了四阿哥一眼,慢慢翘起嘴角道,“我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的。”   “是啊,”四阿哥一声轻笑,把苏伟的手拢进自己的袖子里,“你对隆科多和年羹尧好像一贯很在意,也许有一天,他们二人真会成为爷的左膀右臂。”   苏伟抿了抿唇,在袖子里捏捏四阿哥的手指道,“这两个人可都不好驾驭,一个傲气凌人,一个精明诡谲。若是用得不好,恐怕会伤人一千自损八百。”   “越是锋利的兵器就越有危险,爷心里清楚得很,”四阿哥说完弯起嘴角,把苏伟往自己身边拉了拉继续道,“今天办成件大事儿,爷心里本来很舒坦。但一见到你,好像又有什么疙瘩堵在胸口了。都这么多天了,爷憋得难受,现在没人打扰,咱们进屋里去清算清算吧?”   “清,算?”苏伟慢腾腾地转过脑袋,那边本来热热闹闹的烟花树此时也只剩一股青烟了,小英子、张保几个对视了两眼,果断撤离。   “清算什么啊?”苏大公公一手搂住门框,一手被四阿哥拖着往屋里拽,“又不是我自己想被劫持的!我嗓子都被呛倒了,今天刚好一点——”   “你脑子是越长越回去了吗?”四阿哥劈口打断苏伟的话,“那天明摆着要出大事儿,太子的贴身太监怎么可能还有工夫提着食盒满园子走?还有,他说去马棚你就跟着去马棚?你就算真要去帮忙,也总得问清楚要办的是什么差事吧。”   “我,我没想那么多,”苏伟的手滑脱了门框,被四阿哥一路拎进了卧房。   “什么没想那么多?”四阿哥将人扔到床上,“你心里明明清楚的很!小英子都说你一直在看那个拎食盒的小太监了!你会答应去帮忙,就是想跟着去参合,去查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苏伟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我都看出问题来了,怎么能平白放过呢?不把事情查清楚,万一——”   “万一什么?”四阿哥打断苏伟的话,一双利目虽然没有苏公公的圆,但有气势的多,“你就没想想万一人家要杀人灭口怎么办?万一人家要栽赃嫁祸怎么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太监都能把你勒进马棚里,没有一点自保能力,你怎么就敢那么冒冒然地跟着人家走了!”   “我怎么没有自保能力了?”苏大公公顿时委屈了,大盖帽从床上扔下来,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谁能想到有人敢在畅春园里公然行凶啊?再说,我一直在跟郑公公谈判,我知道他不想要我的命的,否则我早就挣脱逃跑了!”   “挣脱逃跑?”四阿哥一把把苏伟拽到怀里,一手勒上他的脖子,重演了那天的场景,“你给我挣脱看看,今晚你要是挣脱不开,甭想爷能放过你!”   “脱就脱!谁怕谁啊!”苏伟撸胳膊挽袖子的跟四阿哥杠上了,屋子里一时乒乒乓乓的不绝于耳。   张保和小英子一直守在门外,月上中天时,屋里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是不是睡了?”小英子压低嗓音道,“我还让茶房热着水呢。”   “再等等吧,”张保往窗子里看了看,映在窗棱上的烛台颤悠悠地抖动着。   两人又等了半个时辰,卧房里传来了四阿哥要水的声音。   伺候着累瘫的苏大公公洗了澡,躺回床上,四阿哥自己披着衣服坐到榻子上,翻开了一本史书。   “主子,都三更了,”张保又端了一盏烛台来。   “恩,我等等就睡,”四阿哥一手捏着书卷,眼神却颇为空灵,太子一派的土崩瓦解,老八一党的咄咄逼人,越来越活分的胤禵,开始蠢蠢欲动的朝臣,种种不安因素在四阿哥的脑中一一闪现,到最后都流向了高坐在龙椅上的万乘之尊。   “我不怕你……”床上熟睡的人突然咕哝出声,把陷在思绪中的四阿哥拉回了现实。   四阿哥起身,刚想吹灭蜡烛,手臂上却突然传来丝丝刺痛,借着烛火撸起袖子一看,小臂上两个并排的牙印还透着点儿青紫。   过了腊八,万岁爷便启程回宫了。太子照例回了毓庆宫,但是未得圣旨,不许随意出入宫门,形同监禁。   康熙四十六年的最后一个月在东宫渐倾的惶恐与不安中转瞬而过。   进了年关,江南科考的案子又起了新波澜。谁也不曾想,一场科场受贿案,竟逐渐变成了两位奉旨办案官员的互参案。   先是江苏巡抚张伯行上折参江南江西总督噶礼徇私舞弊,贿卖举人,收程光奎、吴泌等贿银五十万两,是以不肯审明江南科场一案。   随后总督噶礼上折自明,言江苏巡抚张伯行诬臣私卖举人得银五十万两,乞赐对质。   康熙爷一时震怒不已,原本接连发生的南山集与科场受贿案,就已使不少文人寒心。如今两个奉旨查案的官员竟又闹出了这么大的笑话,原本增开恩科是为了安抚天下学子,如今倒成了朝廷自打嘴巴。   正月初三   从乾清宫出来,朝臣宗亲的脸色都不太好。   苏伟一路蹭到自家主子身后,压低嗓音道,“皇上发火啦?我看前面那几位大人脸都黑成锅底灰了。”   四阿哥弯了弯嘴角,“噶礼与张伯行的互参案,让原本就受了委屈的江南学子对朝廷更加不满了。皇阿玛一贯最重拉拢人心,现在接二连三的起波澜,能不发火吗?”   “那要怎么解决啊?”苏伟眨了眨眼睛,“皇上会不会再派咱们去江南啊?这回可以去上海了吗?”   “你想得倒好,”四阿哥瞥了苏伟一眼,脑中却猛然闪过一个念头。   “怎么了?”苏伟跟着四阿哥上了马车。   四阿哥蹙了蹙眉头,看向苏伟道,“江南科场接二连三地出了纰漏,为了弥补考生,势必会重开一场秋闱,你觉得届时派谁去最能安抚人心?”   苏伟咂摸咂摸嘴,寻思了片刻道,“得派一个身份够重的,受学子爱戴的……太子!”   “二哥确实是最佳人选,”四阿哥掀开车窗看了看路旁高大的宫墙,“我原本以为二哥会像南山集一案时,为了转移大家的视线,通过张伯行和王鸿绪的关系将胤禩卷进去,却没想到背后还有这般缘由。这个局,设的当真巧妙,就算皇阿玛不放二哥去江南,为了安抚学子,眼下也不敢轻易易储。”   马车将四阿哥与苏伟一同载回王府,二人刚走进东花园卷门,一个披着紫色斗篷的身影从假山后的亭子里站了起来。   “妾身给王爷请安,”年氏走到路旁,冲四阿哥福了福身,低下头时斗篷的毛领上都结了层薄霜。   四阿哥蹙了蹙眉,扶起年氏道,“今儿天气这么冷,你怎么在这儿坐着?”   “亭子里有暖炉,不怎么冷的,”年氏抬起头微微笑着道,“妾身的屋里热着桂鱼汤呢,想请王爷去吃,又不知道王爷几时下朝,来的早了些就在这处坐了一会儿。难得有好看的冬日景致,一点儿都没觉出冷来。”   四阿哥往亭子里看了看,桌上摆着茶,桌下放着炭炉,凳子上还垫了毛毯,看起来年氏倒似真的在此处怡然自得地看景来着。   “也好,正好爷也饿了,”四阿哥点了点头,转头看了苏伟一眼,与年氏一同往花园外走去。   苏伟站着没动,想等人都走光了,自己回东小院去,反正他平时也不跟着四阿哥去西配院的。   却不想年氏的贴身丫头凌兮看着苏伟没动,上赶着走上前道,“苏公公怎么不跟着呢?奴婢们听说苏公公爱吃甜的,还特意备了点心呢。” 第317章 卖蠢   康熙四十七年   正月初三,雍亲王府   凌兮听了苏伟的答话,微微翘起唇角,“不知苏公公的差事可否耽误片刻?我们小主有东西要赏给公公,公公若是能腾出些功夫,就顺便跟奴婢去取一趟吧。”   苏伟偏头看了看已经走得远了些的四阿哥和年氏,略一思忖后点了点头道,“也好,那有劳姑娘了。”   凌兮向苏伟轻巧一福,引着苏伟跟在了队伍后头,并未引起两位主子的注意,一行人一起往西配院而去。   到了年氏的小院,四阿哥与年氏进了正房,苏伟被领到厢房屋外,有小丫头见到苏大公公,连忙福了福身,小跑进屋子里端了一件棉背心、两幅护膝出来。   “这是小主特意吩咐的,”凌兮捡起那件背心在苏伟身上比了比,“要是不合身,奴婢再让丫头们改一改。”   “劳侧妃主子惦记了,奴才实在惶恐,”苏伟向后退了一步,接过了小丫头端着的木盘。   凌兮弯起嘴角,将背心也放到木盘之上,“公公不必惶恐,是奴婢们近来清理库房,拣出不少陈年的料子来。小主说,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添些棉花做些冬衣发放给府内的奴才们,也算犒赏大家一年的辛苦。只不过,苏公公这份,是小主特意吩咐挑的最好的料子做的。奴婢怕不合身,白瞎了好东西,这才请苏公公亲自过来试试。”   “姑娘有心了,”苏伟低头看了看那件棉背心,倒也确实厚实,“小主心善宽仁,惠及下属,苏培盛感激不尽。还请姑娘代为通传,让奴才当面谢恩。”   凌兮略一矮身,将苏伟领进正堂,隔着门向屋内的年氏禀报道,“启禀小主,苏公公来谢恩了。”   内厅里,四阿哥正放下刚用尽的半碗桂鱼汤,听到苏伟来了,意外地蹙了蹙眉。   年氏暗自看了一眼四阿哥的表情,放轻声音道,“是妾身让丫头们做了一批冬衣,想当节礼赏给府内的奴才们,苏公公可能是刚领了赏,”说完,转头冲门外道,“快让进来吧。”   苏伟躬身走进内室,见过礼后,又向年氏俯身道,“奴才谢小主赏赐,天寒霜重,奴才们得了冬衣定会时时谨记小主的恩惠。”   年氏闻言,淡然一笑道,“苏公公客气了,快起来吧。”   苏伟站起身,正与窝在榻子上的四阿哥四目相对。四阿哥轻咳了一声,看向站在门口捧着东西的凌兮道,“什么衣裳啊,拿给本王看看。”   凌兮瞄了一眼年氏,低头走进内厅,将护膝和棉背心放在了炕桌上。   四阿哥捡起一只护膝里外瞅了瞅,不似寻常的夹棉套筒,而是一整张灰兔皮轧的,摸起来倒很是温暖柔软。   凌兮看了一眼年氏,上前两步向四阿哥福了福身道,“王爷不要见怪,因着小主十分顾念王爷的体面,特意吩咐奴婢们给东小院几位公公的冬衣都要做的格外精致些。奴婢们这才捡了去年留下的兔皮给苏公公做了护膝,绑在腿上不仅保暖,而且不显得臃肿,也不影响行动。这棉背心里添得也是上好的细棉,较寻常奴才穿着的轻便不少。”   四阿哥伸手捏了捏压在底下的棉背心,清淡的面容上添了一丝意义不明的浅笑,“倒是让慕筠费心了,不过一帮奴才而已,叫府里的针线师傅做出来就是了,何必劳动你院子里的人呢?”   “王爷言重了,”年氏微一低头,“妾身院里的丫头们平时也大都闲着,赶上年关,给府里的奴才们做几件冬衣,也算安抚人心。奴才们身上暖和了,明年给主子们办事就能更尽心些。”   四阿哥弯着嘴角点了点头,转身看向苏伟道,“既然得了赏,你就换上试试,不要白费了侧妃的一片苦心。”   苏伟征愣了片刻,一步蹭两步的挪到四阿哥跟前,还未开口,四阿哥已经径自移到榻边,极其自然地撩开苏伟的袍摆,伸手去解他膝盖上原本绑着的护膝。   因为今天要跟四阿哥上朝,苏伟特意挑了一副厚实的绑在靴子上头,既能挡风,也省得跪下行礼时伤了膝盖。   屋子里一时颇为寂静,只有凌兮略微粗重的呼吸声格外引人注意。   苏伟半弓半直地僵在原地,脑子里乱七八糟的麻绳还未理清时,四阿哥已经将苏伟原本的护膝解下扔到了炕桌上,又要低头给他系上新的时,苏伟才猛地反应过来,一把扯过四阿哥手里的护膝,连连退后两步道,“奴才自己来,奴才自己来。”   四阿哥倒也没有多加坚持,只是嘴角含笑地看着苏伟退到角落里,慌里慌张地绑着护膝。   坐在软榻另一头的年氏,面孔已经微微发白,她转头看向此时此刻眼里完全没有她的四阿哥,目光渐渐沉落,最后被桌上那只四阿哥亲手从苏培盛身上解下来的护膝吸引了过去。   这只护膝是纯黑色的,外表是与靴皮相差无几的呢料,绑在靴子上头很难被人发现,里头衬着一层厚厚的绒毛,那毛色在光线下如水一般柔滑。   年氏心头突然闪过一丝寒凉,禁不住伸手摸了摸那护膝的里衬,果不其然,那呢料里头缝制的竟是一整块儿成色上好的貂皮。   打牲乌拉处每年进贡的貂皮数量极其有限,年氏被封为雍亲王侧妃,从内务府领取份例时,一年也不过五张乌拉貂皮,有时想做件成色上乘的裘袄,还得向王爷讨赏才行。即便是裁下来的边角料,也都缝在斗篷风帽上,从没有用来赏赐下人的。   可如今,这样一整块儿皮料竟给了一个太监做护膝。相较之下,她格外恩赐的那两张兔皮倒像是个笑话了。   苏伟好不容易把护膝绑好,又走到四阿哥和年氏跟前谢恩。   四阿哥看了一眼年氏,年氏勉强应付了一声,便垂下头去不再开口。   四阿哥从软榻上站起来,理了理袖口,侧身对年氏道,“爷今天还有公事要处理,就先回去了,你也早些歇着吧。”   年氏起身恭送,四阿哥走到门口,却又停下脚步,转过身在年氏的耳边轻声道,“这王府的后宅中,除了福晋,本王最看重的就是慕筠了。只因慕筠饱读史书、知进退、识大局,与那些只会含酸拈醋、勾心斗角的深闺妇人大为不同。福晋身子不好,王府里的事儿,本王一贯是交给你最为放心。你可别因小失大,一叶障目。最后,反倒辜负了本王的信任。”   年氏身子一紧,微微抬起头看了四阿哥一眼,又连忙俯身道,“妾身能得王爷看重,已是受宠若惊,绝不敢因噎废食,让王爷失望。”   “那便好,”四阿哥弯起嘴角,“近来本王刚得了两张成色绝佳的紫貂,回头你与福晋一人一张,围在斗篷上头也算相得益彰。”   “多谢王爷,”年氏俯身谢恩。四阿哥扶起她,转头带着苏伟走出了屋门。   凌兮目送着四阿哥一行走远,回到内室时,却见年氏面色清冷地坐在榻边发呆。   “小主,”凌兮攥着手掌小心地走到年氏身侧,“小主不要多想了,兴许王爷只是不喜小主的有意试探。奴婢从苏公公脸上,实在看不出什么。虽然王爷刚才——但,您看苏公公那么慌乱。也许,真的只是咱们想多了。王爷本身就是个清新寡欲之人也说不定啊。”   “你不用特意安慰我,”年氏轻轻侧过头,嗓音格外消沉,“我就算能找出一百种理由,我就算能轻轻松松地说服天下人,但是,说服不了我自己。”   “可是,”凌兮搓了搓手,压下嗓音道,“这一切到底只是小主的猜测。就算,王爷真的有那种癖好,什么样的美人找不到啊,何必要一个太监呢?”   年氏猛地转过头,目光凌厉,凌兮慌忙下跪请罪,“是奴婢失言了,请小主恕罪。”   年氏缓了口气,不再看向凌兮,“那不是种癖好,若只是癖好,王爷不会空放着西配院,让人在背后嚼舌头。若只是癖好,那苏培盛又凭什么从来不跟到西配院伺候。”   “小主,”凌兮抬头,看见年氏眼中一闪而过的泪光,顿时心疼不已,“小主放宽心吧,那个苏培盛再怎样得宠,也不过是个太监,无儿无女,连光都见不得,说不定哪天就人头落地了。小主有的,比他要多的多啊。”   年氏含泪一笑,身子微微颤抖,“可是,他拥有的,是这高墙内院中,所有女人拼尽一生都求不来的。”   东小院   两人刚一进屋子,苏伟立刻怒发冲冠状拦在四阿哥身前质问道,“你,你,你刚才是什么意思啊?人前一点不知道避讳,你是不是怕我活得太长了?”   四阿哥瞥了他一眼,面如止水地绕到另一头,解开腰带准备更衣。   “你给我把话说清楚,”苏伟又转到四阿哥前头,抓住他脱衣服的手,“年氏是不是察觉什么了?要我去西配院领赏,让我当着你的面谢恩,她是不是想试探我?我是不是露馅了?不对,是你露馅了!”苏伟一巴掌打在四阿哥胸口上,“你刚才干嘛要当着人面解我衣服!”   “我解的是你的护膝,不是你的衣服,”四阿哥堪堪地翻了个白眼,“年氏跟李氏不同,光是威吓没有用处。与其让她没轻没重地四处查探,不如直截了当地示意她。她聪明,只要爷的诚意足够,她知道该如何自处。眼下这个关节,爷还需要拉拢年家。”   苏伟扯着四阿哥换下的衣服,把腰带团成一团,“可是,就你那点儿诚意,够干什么的啊?年氏缺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后院只有年小主和诗玥还没有……”   苏伟越说越小声,最后被四阿哥瞪了一眼,彻底咽回了肚子里。   “爷已经有子嗣了,”四阿哥坐到软榻上,“就算没有,爷也不打算要一个有年家血脉的孩子。”   “为什么?”苏伟睁大了眼睛,片刻又恍惚过来,“因为年羹尧……”   四阿哥看了苏伟一眼,未置可否,苏伟也没有再问,只是走到四阿哥身边坐下,把靴子都踢掉。   “对了,”四阿哥想起什么似的道,“今天爷才看到,咱们苏大公公的用什可够金贵的啊。用貂皮做护膝,爷让人给你做的那副狐皮的呢?”   “你还好意思说,”苏伟梗起脖子,“你给我的那副,一只就有半斤重,绑到腿上跟带了两个包子一样,回头我还没走到日精门呢,就得被敬事房以大不敬之罪抓起来。这貂皮是我从吉盛堂要的,运进京时被虫蛀了,反正也卖不出去了,我就把好的地方裁下来做成护膝了。对了,还剩一块儿呢,要不我让人给你做只暖手筒子?”   “用不着,”四阿哥拿起书卷转过身,给苏大公公留下个后脑勺。   入夜   年氏的院子里亮起了灯,凌兮让人把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晚膳收拾了下去。   “小主,”凌兮小心地走到年氏身后,“奴婢一会儿去茶房给您做点儿酸渣糕吧,等睡前您就着牛乳吃几块,也省的半夜胃里难受。”   “不用了,”年氏一手支颌,透过模糊的窗棂看着漆黑的夜色,“我没有胃口,什么也不想吃。”   凌兮无声地叹了口气,蹲下身轻敲着年氏的小腿,“小主,您说那苏培盛跟着王爷那么多年了,府里的其他人就没有察觉吗?”   “怎么会没有察觉,”年氏的声音透着沧桑,“只不过是察觉了也当没察觉而已,这王府里,有谁还能比那两个人只手遮天呢?”   “小主,”凌兮抿了抿唇,思忖了片刻下定决心道,“您不是说王爷十分倚重咱们二少爷吗?苏培盛再能呼风唤雨,总还是个奴才,不如——”   “不行,”年氏打断凌兮的话,“今天王爷跟我说的话,你没听清楚吗?什么叫因小失大,一叶障目?二哥他的性子本来就傲气凌人,若是再犯王爷的忌讳,迟早有一天会撕破脸的。到时候,我恐怕就连个安身之地都没有了。”   “可是,”凌兮努了努嘴,“难道就让那个苏培盛一直春风得意着?就算咱们不能动手,府里也总有人能动他的。”   “我现在还不想和他正面冲突,苏培盛能安然地在王爷身边呆了二十几年,就一定有他的手段和头脑,”年氏转过身,靠在软垫上,目光逐渐变得深邃,“而且,我不信,我不信我会输给一个太监!我更不信,我会没办法赢回王爷的心!”   “小主,”侍女采兮迈进门槛,冲年氏一俯身道,“苏公公求见。”   年氏与凌兮对视了一眼,扬手冲采兮道,“让他进来吧。”   苏伟端着个大托盘跟在采兮后头进了内室,“奴才给小主请安,王爷赏下的紫貂,奴才给您送过来了。”   “有劳苏公公了,”年氏端起一旁的茶碗抿了一口,凌兮接过托盘,呈给年氏看。   年氏抚了抚那水滑的皮毛,脸上难得有了一丝笑意,却不想在翻开那张紫貂后,看见了一只精致的瓷盒。   “这是?”年氏拿起盒子,一股甜蜜怡人的香气悠然传来。   “这是奴才的一点心意,”苏伟低下头,“是南洋传来的蜜粉,有市无价。听人说,用起来轻薄如纸,美润肌肤的效果十分显著。就是内务府,也得花上大价钱才能勉强讨到几盒。”   “这么珍贵的东西?”年氏打开盒子,香甜的味道确实与寻常的脂粉不同   “小主,您看这颜色,”凌兮凑上前道,“雪白中透着点嫩粉,用起来一定很衬您的肤色。”   年氏弯了弯唇角,将瓷盒交给了凌兮,“苏公公这般良苦用心,我还真有些惶恐呢。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苏公公此来肯定跟白天的事儿有关系。只是不知,苏公公是想所求何为呢?”   苏伟嘴角一弯,又一俯身道,“小主快人快语,奴才也不敢在小主面前遮遮掩掩。其实,小主身份尊贵,又得王爷看重,所求之事亦如登云之梯。奴才也不是什么握瑜怀瑾之人,在染缸里滚的久了,有些事儿看得就通透了。小主日后必定是步步高升,奴才能帮着垫一脚就垫一脚。至于奴才自己,不过是想留条后路,还望小主到时能帮衬一二。”   年氏没有马上开口,而是定定地看了苏伟半晌,苏伟一直低着头,神情从容中透着点点紧张。   片刻后,年氏突然一笑道,“苏公公劳苦功高,若真有退下去的那一天,自然是该载誉还乡,颐养天年。”   苏伟长长地吐出口气,向年氏俯身一礼道,“多谢小主成全。”   苏伟行礼告退,凌兮关上了内室的门,面带喜色地对年氏道,“小主这回能放心一二了吧。依奴婢看,那东小院根本不是铁板一块。至于王爷,到底还是王爷。”   年氏缓缓弯起嘴角,拿起桌上的盒子轻轻嗅了嗅。   走出西配院,小英子跟在苏伟后头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我说师父,咱们大晚上的过来,就是送一张皮子啊。”   “当然不是,”苏伟晃晃荡荡地走着。   “那咱们是来干嘛的?”小英子举起灯笼,走到苏伟身侧。   “卖-蠢-,”苏伟拉长了音调回答。   “什么?”小英子征愣地眨了眨眼睛。   苏伟转头看了不成器的徒弟一眼,伸手揉了揉他后脑勺,“小英子,你记着,如果哪一天,你碰上了一个自私自大,破罐破摔的破主子,一定要时刻警醒着。以防他不经你同意,擅自秀恩爱不说,还当众炫富!所谓枪打出头鸟,这个时候为了自己的安宁日子能尽量过的长远点儿,适当卖卖蠢、装装傻,还是很有必要的。”   小英子静静地沉思了一会儿,又沉思了一会儿,最后点点头道,“虽然我几乎没听懂,但你说咱们王爷是自私自大,破罐破摔的破主子这句话,我记住了!” 第318章 南珠   康熙四十七年   一月末,毓庆宫   天色将晚,书房里传来阵阵咳嗽声。太监安怀端了一碗银耳雪梨汤正要入内,只听身后一声,“我来吧。”   “奴才给侧福晋请安。”   “你先下去吧,”李佳氏接过雪梨汤,轻轻推开书房的门,太子正坐在书桌后诵读古经。   “殿下休息一会儿吧,”李佳氏把汤端到书桌旁,“您近来总是咳嗽,该请太医来看看才好。”   “不用,”太子放下经书,接过汤碗,“只是一点风寒,休养两天就好了。”   李佳氏轻声叹了口气,拿了件外袍给太子披上,“妾身听奴才说,皇上派了张鹏翮审理噶礼和张伯行互参一案。”   “恩,”太子放下汤碗,抬头看了李佳氏一眼,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们了。跟了爷,总是担惊受怕的。”   “爷说哪的话,”李佳氏红了眼眶,嘴角却弯了起来,“能跟着爷就是妾身们的福气,妾身现在什么都不求,只求能多些日子跟在您的身旁,好好照顾您,陪伴您。”   太子点了点头,眉眼间很是平和,“好在弘皙、弘晋都快长大了,爷总不至于让几个孩子也跟爷一样,一生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天地里。”   二月初三,雍亲王府   四阿哥下朝回来,苏伟收拾停当,正准备出门。   “你又要去哪儿?”四阿哥不满地看着不务正业的某位公公。   “我去吉盛堂啊,今天有一批新货到了,”苏伟带好瓜皮小帽,甩着辫子,把一张脸显得团团圆圆的,“吉盛堂去年收益很好,今年蒙古那边也要扩大销路了。我这几天得去和掌柜的理一份章程出来。”   四阿哥不满地撇了撇嘴,一边换下朝服一边道,“吴记和隆盛也快交年帐了,那帮盐商可都是出了名的狡诈。你小心着些,别被忽悠的太厉害了。”   “什么叫别被忽悠的太厉害啊?我难道注定被忽悠吗?”苏大财东颇为不满,“做生意这块儿我可比你有经验的多。再说,你要不放心可以派人接手啊。我手里有吉盛堂、西来顺,还有王致和南酱园,已经快忙不过来了。”   “当初是你自己起的头,你当然得负责到底,”四阿哥脱了靴子,盘到榻子上,“当然,你要是不想干,肯天天陪在爷身边,爷立马找人替你。”   苏伟哼了一声,正想转身出门,却见张保捧了几本折子进来。   “托合齐、齐世武几个会饮结党的事儿是不是有什么进展了?”苏伟抻着脖子凑了过去。   “今早,皇阿玛重提了当初王懿弹劾托合齐之事,下旨令九卿审明具奏,”四阿哥翻开手里的几本奏折,“自皇阿玛开朝臣密奏之风,秘密参奏太子一派的折子便如过江之卿。若我没有猜错,今早皇阿玛的态度就是一种示意。用不了几天,就会有人公然上折弹劾了。”   “太子这次,是真的不行了吧?”苏伟坐到四阿哥身边,“就算有江南科场一事,可若皇上是真的下定了决心,就算民心所向,恐怕也难以力挽狂澜了。”   四阿哥将奏折放在炕桌上,手指轻轻抚过,“储位立废,全在圣心。其实,对于二哥,我还有些许疑惑。只不过,眼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二哥若是倒了,爷首先要面对的,就是胤禩了。”   苏伟抿着嘴角,点了点头,脑中却闪过另一个熟悉的人影。兄弟阋墙,真的无法避免吗?   吉盛堂   苏伟下了马车,杜宏迎了出来,“财东来得正好,伙计们正清点入库呢。这批料子质地上乘,因天气寒冷,蒙古还运了不少山珍药材来。”   “恩,”苏伟点着头,往店里走,“正好吴记和隆盛商号也要入京了,到时可以让他们带一批南下。对了,杜掌柜这几日辛苦点儿,蒙古那边要扩充销路,咱们得赶紧理个章程出来。”   “哎哟,”杜宏一笑道,“这事儿就用不着小的操心了,有人特意进京跟您商议来了。”   “人?谁啊?”   “苏弟,”后院的门帘被撩开,露出一张颇为熟悉的脸。   “王大哥,”苏伟惊喜地瞪大眼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昨晚跟商队一起进的京,”王相卿跟苏伟在方桌后坐下,“这一别就是一年多,我这一路走来,听了很多京城的消息,好在苏弟一直平平安安的。”   “嘿,”苏伟憨笑着挠了挠后脑勺,“我福大命大,王大哥不用担心我。倒是你,一直带着商队在蒙古各部转悠,没遇到什么危险吧?”   王相卿闻言弯起嘴角,“做行脚商的,怕什么危险?不过是各商号间吞并竞争,无所不用其极,颇为棘手。但好在,有钱能使鬼推磨,有苏弟这个大靠山在,吉盛堂算是扎稳了脚跟了。”   “那就好,钱你不用担心,”苏伟拍了拍胸脯,“去年吉盛堂收益翻了两倍,我又和两淮盐商有了合作,马上就有银子进帐了,要多少你说句话就是。”   “苏弟还是这样,”王相卿微微抿起嘴角,眼波如水,“让人,舍不得不亲近……”   苏伟愣了愣,瞪着大眼睛眨了又眨,直到库房的门被推开,慕辞走了出来。   “苏公子,你来啦,”慕辞拿起柜台上的抹布,随意扑了扑身上的浮尘,“我刚刚在造册,杜掌柜说了我才知道。”   “哦,”苏伟猛地反应过来,转过头对王相卿道,“这是慕辞,我新雇的账房先生,现在也住在小院里。”   “杜掌柜跟我说了,”王相卿笑容温和,“慕公子是书香门第出身,难得能理一手好账。杜掌柜跟我谈及时,对慕公子是赞不绝口呢。”   “是杜掌柜过誉了,”慕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要不是苏公子提拔,杜掌柜悉心教导,慕辞现在还要仰人鼻息来讨生活呢。”   “慕公子不必自谦,我看了账册,慕公子记账的方式更为简练清楚,而且方便核对,几乎毫无错处,”王相卿转过头看着苏伟道,“也是苏弟眼光好,这样出色的账房先生真是可遇不可求呢。”   苏伟又被扣了顶高帽子,一时得意极了,“为了给大哥接风,今天我请客,让伙计们早点收工,咱们去西来顺搓一顿!”   “这么热闹,不知有没有我的份儿呢?”门外想起一声笑语,尹胜容背着一张古琴走进吉盛堂的大门。   “原来是胜容啊,”苏伟转头给王相卿介绍,“这位是尹胜容,尹公子,在京城开了一家琴行,我在和隆盛商号打交道时认识的,”说完又给尹胜容介绍道,“这位是我大哥,王相卿,吉盛堂背后的大掌柜。”   “见过王公子,”尹胜容微微弯了弯腰,面露得意地冲苏伟道,“我今天可是给吉盛堂带了一笔大生意来,苏大哥要请人吃饭,小弟得是头一份。”   “哦?什么生意?”苏伟听见能赚钱,就两眼冒光。   尹胜容放下古琴,直了直身子,“蜀中因明末战乱,不少织造艺人流离在外,这些年才逐渐重回故土。蜀锦除了每年进贡以外,也有了些余项,可惜不是谁都能买得起的。若是苏大哥有意,小弟可以帮您搭个桥。”   “真的吗?”苏伟立时瞪圆了眼睛,“跟谁搭桥,什么时候搭——”   “苏弟,”王相卿打断苏伟的追问,有些无奈地道,“天也不早了,咱们到酒楼再谈可好?”   “哦,对对对,”苏伟敲了敲脑门,连忙招呼大家关门吃饭。   当晚,西来顺中,一行人相谈甚欢。王相卿宽和,尹胜容直爽,慕辞洒脱。   苏伟不知道的是,在未来他浸淫商海的一段岁月中,这几人将是他的左膀右臂,助他成就有别宫廷的另一段传说。   二月初八,晨   户部书办沈天生等串通本部员外郎伊尔赛等,包揽湖滩河朔事例,额外多索银两一事被御史上奏弹劾,康熙爷当朝摔了奏折。此事,齐世武与托合齐也参与在内。   出了乾清宫,八阿哥在几位朝臣的围拢下路过蹙眉沉思的四阿哥,微微一低头道,“见过四哥,今儿个天冷,四哥当心别着凉了。”   四阿哥冷眼撇过去,嗓音低沉,“不劳八弟费心,本王身子好得很。”   出了日精门,张保迎了上来,低声询问道,“奴才听说太子病了,王爷先前在畅春园负责看顾太子,现在要不要去毓庆宫看看?”   四阿哥往毓庆宫的方向看了看,无声地叹了口气,“不能去,也去不了,回王府吧。”   二月初十,宗人府将托合齐、齐世武等结党会饮一案的审讯结果,具情上奏。   朝堂上,康熙爷直言,“此等事,俱因胤礽所致。胤礽行事,天下之人,无分贵贱,莫不尽知。若果以孝为本,以仁为行,天下之人皆知系朕之子,必无异心,何必求此等人保奏?惟其行事不仁不孝,难于掩盖,才以言语货财买嘱此等贪浊谄媚之人,潜通信息,尤属无耻之甚矣!”   这一番责备,不可谓不重,堪比当初太子在热河行宫被圈禁之时。可是如今,太子缠绵病榻,亦不准再出入朝堂,是连一句申辩都说不得了。   训斥之后,康熙爷下旨,因托合齐、耿额、齐世武等人,身系别案,遂待各案完结时再行处置。而会饮案其他相关人等,都统鄂缮革职拘禁。迓图入安亲王属下辛者库,看守王墓。都图等系辛者库之人,俱交与内务府处置。   东宫倾覆,似乎只在旦夕之间了。   雍亲王府   四阿哥从内阁回来,正碰上在东花园逡巡不已的伊尔哈。   “这是干什么呢?”四阿哥翘眉看着自家小女儿带着一帮侍女、奴才在花花草草中翻找。   “阿玛,”伊尔哈循声望见四阿哥,连忙福了福身,“女儿最喜欢的一根珠钗不见了,白瞎了那颗又圆又大的珍珠。不知道是不是被谁捡了去,找了半天都找不到。”   四阿哥宠溺一笑,亲自把伊尔哈从草丛里领了出来,“都这么大个女孩子了,还整天东窜西窜的,草堆里也是你一个格格去的地方?”   伊尔哈鼓起腮帮子,拽着四阿哥的袖子摇了摇,“那是女儿最喜欢的发钗了,我不管,是丢在阿玛的园子里的,阿玛赔给我!”   “行啦,”四阿哥闻言一乐,“也不知道你这娇俏劲儿跟谁学的。不就一颗珍珠吗,阿玛让张保取一颗东珠给你,回头让师傅给你镶个头冠。”   伊尔哈灿然一笑,灵巧地一俯身道,“多谢阿玛!”   四阿哥回到东小院,因前几日在西来顺喝得大醉的苏大公公,此时正被禁足内院。   “你干嘛去啦,怎么才回来?”在屋里闷得发慌的苏伟,把四阿哥的书房折腾的一团乱。   “爷去了一趟内阁,”四阿哥一边挽起袖口,一边走到书桌旁看苏大公公一大上午的涂鸦之作,“刚刚还在花园里碰上了伊尔哈,她丢了根珠钗,爷让张保取了颗东珠赏给她。”   “就只给了二格格啊?”苏伟瞪大了眼睛。   四阿哥看了他一眼,略有不解地道,“茉雅奇又没丢东西,当然就只给伊尔哈了。她们姐妹感情好,不会在乎那一颗珠子的。”   苏伟眨了眨眼睛,抬起一只手试了试四阿哥的额头,“你是不是忙政事忙傻了,那是东珠啊,一年也不过那么几颗。二格格丢了珠钗,你赏给她珠钗就是了。如果要赏东珠,怎么能只给一个人呢?回头二格格带上了东珠新做的头冠,你让大格格怎么办?”   “有那么复杂吗?”四阿哥坐到榻子上揉了揉眉心,“你要不放心,让人取一颗东珠给茉雅奇送去就是了。”   苏伟鼓了鼓腮帮子,气呼呼地奔库房去了,半路上刚好碰到交完差事的张保。   “什么?东珠!”张保愣了愣,苏伟突然有点不好的预感。   “今年的内务府还没送来,库房里就剩那一颗了。”   傍晚,西配院   茉雅奇坐在宋氏的房里,看着气闷的宋氏很是无奈,“额娘,不就是一颗珠子吗?是因为伊尔哈丢了珠钗,阿玛才赏给她的,您不要想多了。”   “我怎么能不想多,”宋氏回头看了茉雅奇一眼,“你一直就是这么软和的性子,你也不想想,谁才是王府的长女。回头二格格带了新冠子出去,你的脸面往哪儿放?”   “额娘,伊尔哈是小孩子心性,我们姐妹从没想过争出什么高低来,额娘就不要一直替我操心了。您现在和李侧福晋不是相处的很好吗?”   “我那是没有其他选择,”宋氏愤懑地转过身,“你看二格格,没事儿还知道往东小院去,你就不能学学人家。”   “额娘——”茉雅奇还想再劝,宝笙正巧由外而入,“大格格,苏公公来了。”   茉雅奇走到门外,苏伟正端着一只木盒等在台阶下。   “苏公公怎么来了?”茉雅奇走到苏伟身前。   “奴才给大格格请安,”苏伟俯了俯身,“王爷让奴才给大格格送东西来了。”   “什么东西?”茉雅奇轻扬眉梢。   苏伟抬手打开木盒盒盖。   “这是?”   “这是南珠,”苏伟微微低头,“虽不似东珠尊贵,可做朝珠。但胜在稀有,而且珠大莹润,镶在冠上一定十分夺目。”   茉雅奇弯了弯嘴角,接过木盒看了又看,片刻后抬起头,目光中带了几分了然,“这南珠不是内务府进贡的吧。”   “额,是,”苏伟点了点头,“王爷宠爱两位格格,只可惜去年进上的东珠只剩了一颗。这南珠也是可遇不可求,被王爷偶然碰上,花了大笔银子才买了下来。”   “替我谢谢阿玛,”茉雅奇福了福身,又抬起头冲苏伟一笑,“也谢谢苏公公。”   伊尔哈屋内,几个侍女围着那枚东珠看了又看。   李氏的侄女兰馥笑着对伊尔哈道,“可见咱们二格格最受王爷喜爱,这么大一颗东珠,就是福晋那儿都很少见呢。”   “阿玛对我和姐姐从来都是一视同仁的,”伊尔哈把东珠收进盒子里,“今天是凑巧让我碰上了,等明天,我把额娘送我的那枚鸽子血给姐姐送去。”   “那么好的宝石,二格格何必呢,”兰馥皱起眉头,“说起来,也是王爷自己赏了您,大格格还能怨您不成?”   伊尔哈皱眉看向兰馥,还未开口,看门的侍女走进门道,“回禀二格格,苏公公刚来过西配院了,听说王爷新赏了颗南珠给大格格。”   “王爷怎么——”兰馥刚想说什么,却被伊尔哈一个冷眼瞪了回去,踟蹰了片刻,才又开口道,“都是那个苏培盛,送个赏赐而已,生怕谁不知道似的。” 第319章 太子被废   康熙四十七年   二月十三,日精门外   日头渐趋当空,十三阿哥的贴身太监邓玉与苏伟站在一处,小声道,“今儿这早朝时间可不短啊,主子们进去快两个时辰了。”   苏伟挪了挪站麻的双脚,心里也隐隐有些不安。   正说着,十四阿哥的贴身太监吕瑞,弯着眉眼凑了过来,笑嘻嘻地对苏伟道,“苏公公最近又甚少来宫里了。前些日子,奴才跟着主子去西来顺,也没能见到苏公公。”   “实是不巧,”苏伟撑起笑脸应道,“最近我们王府事忙,咱家一直未得空出门。下次,若十四爷再想去西来顺,吕公公可派人通知一声,咱家一定早早准备好——”   “苏公公可真是个左右逢源的能人啊,不仅备受雍亲王重用,连十四爷都兼顾着,”一个带了几分孩子气的声音在吕瑞身后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却是八爷府的太监总管,荣安。   荣安跟着八阿哥的时间并不长,年纪比吕瑞还小些,却很得八阿哥重用,举手投足间带了几分少年独有的傲气。   近两年,苏伟很少跟四阿哥进宫,即便等在日精门外,也总有小太监围绕着,甚少跟荣安接触。今日也不知怎的,这位年纪轻轻的太监总管竟自己找到苏大公公的头上了。   邓玉看向荣安时,微微皱起了眉头,吕瑞却是双眼冒光,完全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架势。   眼见着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自己的身上,苏伟直了直身子。他虽然年纪比吕瑞几个大些,但没有一点其他太监那样驼背探肩的迹象,深蓝色黄莺补服穿在他身上,自带了一股淡然威势。就像很多人说过的,苏培盛在很多时候,实在不像个奴才。   苏大公公往前走了两步,围拢的小太监们自主往后退了退。苏伟眉眼一掀,轻飘飘地抬起手,指向昂起下巴的荣安道,“你,是哪家的?”   在苏伟身侧的吕瑞猛地打了嗝,苏伟转头看向他,一脸无辜地道,“这孩子脸生得很,咱家没什么印象,你认识吗?”   邓玉重重地咽了口唾沫,上前一步小声道,“苏公公,这是伺候八贝勒的荣公公,荣安。”   “哦,”苏伟做恍然状,随后看向变了脸色的荣安,竟满是怀念地道,“这孩子说话的语气,咱家好像很多年没听过了。上一个跟咱家这么说话的,是谁来着?”   吕瑞捧着一个八卦之心凑到苏伟身旁道,“是谁啊?”   “咱家年纪大了,让咱家好好想想,”苏伟理了理袖子,随即一拍巴掌道,“哦,想起来了,是个姓何的公公,曾经也是位伺候皇子的大太监呢,只可惜——”   “可惜什么?”吕瑞无视邓玉鄙夷的目光,继续刨根问底儿。   “只可惜,”苏伟的眼神冷了下来,落到荣安身上时竟像柄淬了毒的匕首,让人不寒而栗,“他被咱家一枪崩死在了路边,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二月的天还带着冬末的寒凉,一股冷风卷过甬道,侯在日精门外的公公们都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   荣安铁青了脸色,还想张口再说些什么,却被身后的人拉住了衣摆。   谈起苏培盛这个人,雍亲王几十年如一日的看重纵然让人歆羡,但这人近乎传奇的晋升之路才是让小太监们百般崇拜尊敬的主要原因。   苏培盛由无品晋为八品,是因为他公然违背太医嘱咐,私自为身患疟疾的四阿哥喂食米汤,保下了四阿哥一条命,孝懿先皇后亲自下旨晋封的。由八品晋为七品时,这位苏公公又是冒着大不韪,救下了刚出生的四爷府大格格。而由七品晋为六品则更为传奇,这位苏公公在跟着四阿哥随驾北征噶尔丹时,独自一人勇斗敌军细作,康熙爷亲自下旨嘉赏,此等殊荣就是梁九功、顾问行都没有享受过的。也因此,苏培盛这身黄莺补子的份量,是其他人轻易比不得的。   就说近几年,苏培盛虽然甚少在宫中出现,行事也低调了许多,但雍亲王府有难时,总能看到他的影子。良乡庄子遇袭,苏培盛带着几个小丫鬟调虎离山,救下四爷府的一干女眷。四阿哥猎园遇刺,苏公公鸣枪示警,纵马相救。四阿哥身患时疫,守住雍亲王府大门的还是这位苏大公公。此等胆略计谋,就是老一辈的大太监们谈论起来都不免交首称赞。   而更引人好感的是,这位苏公公待人和气,心胸宽宏,处事坦荡。虽然在雍亲王面前,苏培盛是头一份,但其他伺候四阿哥的太监们,只要忠心事主,在王府里总有一席之地。同受重用的张保、张起麟与苏培盛更是好的跟亲兄弟一样。不过,宽宏并不代表怯懦,这位苏大公公有多不好惹,在场的人都心中有数。   一心找茬的荣安总是底气不足,被人拽住了衣摆,只好硬生生咽下憋在胸口的一股闷气,板起脸色走到了一旁。   苏伟并不真正在乎荣安的挑衅,只是他很奇怪,八阿哥身边的人怎会突然如此鲁莽?   “苏公公,”邓玉出声提醒,“梁公公出来了!”   梁九功捧着圣旨,在一众奴才的跪拜下,带着颁旨仪仗出了日精门,直往宫外而去。随后,上朝的宗亲大臣也陆续走出了乾清宫。   苏伟侯在门柱旁,看走出的朝臣们或低语交谈,或紧皱眉头、步履匆匆,肃穆的神情带着一阵萧瑟,让苏伟在微凉的空气中闻到了一股血腥气。   四阿哥走了出来,苏伟连忙走上前。四阿哥侧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天这么凉,你怎么不找个手炉捧着?”   “我不冷,”苏伟搓搓袖口,凑到四阿哥身边,“我刚看到梁公公颁旨去了,你们上了这么久的朝,皇上是下了什么旨意啊?”   四阿哥抬起头,缓缓地叹出口气,“沈天生、伊尔赛等包揽湖滩河朔事例,额外多索银两一案,齐世武受贿三千两,托合齐受贿二千四百两,耿额受贿一千两,俱取供得实。皇阿玛下旨,照律拟绞监候,秋后处决!”   苏伟心中咯噔了一下,随着四阿哥的目光看过去,不远处,毓庆宫的房檐孤独地伫立在一片红墙中。   驶向长街的马车中,八阿哥听了荣安讲诉的事情始末,神情冷淡。   “罢了,那个苏培盛本来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爷也没怎么指望你真能试探出什么。”   “都是奴才愚笨,”荣安低下头,他本来是想通过挑衅苏培盛,看看宗亲中有多少有意靠向雍亲王的。却不想,一句话就被人噎了回来。那些看热闹的奴才们,压根没有表明立场的机会。   另一辆马车绕过八阿哥的车架,往同一方向而去。八阿哥掀开车窗,看向那列亲王规制的车架,扣在窗棂上的手渐渐青筋直露。   毓庆宫   李佳氏喝退了传旨的太监,端着药碗进了太子的寝殿。   胤礽正靠在床头,看着帐顶的祥云纹饰发呆,清瘦的面庞在纱帘的隐映下,显得愈加苍白。   “殿下,喝药吧,”李佳氏坐到床边,将药匙喂到太子嘴旁。   胤礽温然一笑,伸手接过药碗道,“爷还没病到那种程度,能自己吃药。”   李佳氏也弯了弯嘴角,将药匙递给太子,看着太子将一碗药慢慢饮尽,“爷下午要是精神好些了,就给弘皙指导指导功课吧。那孩子一脑子乱七八糟的问题,把师父都给烦透了。”   “懂得问问题是好事儿,”胤礽把药碗递回给李佳氏,“让他和弘晋都过来,爷能多陪他们一天是一天。”   “殿下——”李佳氏抿紧了嘴唇,“您别总是胡思乱想。”   胤礽微微翘起嘴角,拍了拍李佳氏的手,“你放心,爷心里早有准备……”   正午,东小院   四阿哥一边用膳,一边好笑地听苏伟讲了他跟荣安的冲突。   “我就奇怪,那荣安好歹也是八阿哥的贴身太监,做事怎么这么冲动?”苏伟咬了一口羊肉馅儿的蒸饺,鼓着腮帮子看向四阿哥。   四阿哥弯起嘴角,最后喝了一口温温的小米粥,捡起布斤擦了擦手,“他自然不会是单纯挑衅,大概想从你这儿试探出什么吧。只不过,咱们苏大公公资历深、辈分高,他没能成功而已。”   “切,”苏伟捧起粥碗喝了个底儿朝天,“我下午要去吉盛堂。”   “让小英子陪你去,”四阿哥回身坐到软榻上。   苏伟放下碗,扁了眼睛,“小英子现在都成你眼线了,一个欺师背祖的叛徒,我要自己去!”   “不准!”   苏伟两眼一瞪,气呼呼地站起身走到四阿哥身边,伸出爪去挡住四阿哥的视线,“你赔我银子!”   “什么银子?”四阿哥抬起头,一脸无辜。   “那颗南珠是我们吉盛堂的货物!”苏大财东呲着牙,跺着脚,“一共就那么一颗,都有人出价一千两了!要不是你考虑不周,我怎么用出那么大的血?我不管,你赔!”   四阿哥看向苏伟一声轻笑,“你这副样子倒跟伊尔哈像个十足,是不是你把爷的女儿教的越来越娇气了?”   “你少转移话题,”苏伟不依不饶道,“你赶紧赔!要不我就去圆明园挖石头出来卖!”   “茉雅奇不是都替爷谢你了吗,还有什么好赔的?”四阿哥又低下头翻开书,“而且,那颗南珠可是换了你半个月的人身自由呢。否则,某人现在就该在府中闭门思过。”   “人家不就是喝个酒嘛,”苏伟一屁股倚到四阿哥身边,“好像你没喝醉过一样。那么小气吧啦的,我可是一下花了一千两——”   “那个王相卿走了没有?”四阿哥打断苏公公的絮絮叨叨。   苏伟愣愣地眨了眨眼睛,“没有啊,我还想把王大哥留在京城呢。”   四阿哥缓慢地抬起头,神情清冷地凑到苏伟耳边,“带着小英子和库魁一起出去,晚膳之前必须回来。再跟某些人在外头喝得酩酊大醉,你这辈子都不用出门了!”   东小院的大门被人有意泄愤地踹了两脚,小英子和库魁对视了一眼,齐齐地摇了摇头。   苏伟风风火火地走出东花园时,张保正引着张廷玉与两位面生的大人疾步而来。   “张大人!”   “苏公公!”   双方见过礼后,苏伟让到路边,看一行人匆匆而过,缓缓地吐出口气。   “师父,”小英子小心地凑到苏伟身边,“这几天不少人来咱们府上拜访呢。”   苏伟抿了抿唇,放慢了步伐向外走去,“时移势易,也是到时候了……”   二月十五,   奉旨往江南调查户部尚书张鹏翮等回奏,噶礼与张伯行互参一案应将张伯行革职,噶礼降一级留任。   然此等结果却让康熙爷很不满意,一来,噶礼与齐世武等人来往甚密,是相当明显的太子派成员;二来,张伯行师从王鸿绪,也是有名的文官大儒,若是处置了他,会使江南学子更为怨声载道。   是以,康熙爷在早朝上驳回了张鹏翮等人的奏折,令九卿详看会议,缮摺具奏。随后,又将此案与江南科场受贿一案交给了户部尚书穆和伦、工部尚书张廷枢重新审理。   二月末,齐世武又被卷进了甘肃火耗银亏空一案。俱左都御史赵申乔、户部侍郎噶敏图审查,齐世武于甘肃巡抚任内,受布政使觉罗伍实火耗银三千六百余两。同时,甘肃众多官员被牵涉其中,纷纷照律革职枷责。此一番,将太子对西北军权的控制尽皆拔出殆尽。   三月,康熙爷又奉太后住进了畅春园,太子也从毓庆宫搬进了无逸斋。   因南山集与江南科场的连番动荡,民间不少有复汉人天下之心的文人学子又开始蠢蠢欲动。   康熙爷一连接了几份奏折,对于除之不尽的反清之风十分头痛。而最后一封竟是几位学官联名上奏,请圣上恩准太子南下,主持重开恩科,以平息学子之怒气。   桌上的茶碗被一扫而落,梁九功慌忙下跪,康熙爷靠在椅背上深深吸了口气,缓慢站起身道,“摆驾无逸斋!”   同一时间,四阿哥带着苏伟住进了圆明园。   夜色降临,两人爬上了屋顶,看满天繁星。   “第一次跟你看星星,我被打了个屁股开花,”苏伟枕着自己的帽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夜空,“挨打时我就在想,等我熬过去了,一定做个规规矩矩的太监。”   四阿哥闻言一声轻笑,侧过身子捏了捏苏伟的脸蛋,“若是皇额娘在天有灵,恐怕会怨自己当时打得轻了。”   苏伟扁了扁嘴,伸手在星星间比划了两下,“这些星星看起来离得近,实际上离得很远呢。”   四阿哥抬起胳膊抓住苏伟的手,一颗流星在两人掌间划过,“不远了,就快接近了……”   流星划过的窗棂,一个单薄的身影正跪在九五之尊的脚下。   康熙爷把奏折摔在胤礽跟前,质问的嗓音都带着丝丝颤抖,“这,这就是你打的主意?你心里还有没有大清的天下?”   胤礽匍匐在地砖上,一声未吭。   “好,好,”康熙爷挥开梁九功的手,原地转了两圈,“你是不是以为朕当真会怕了那些兴风作浪之人?你是不是以为,除了你,再没人能平息江南之乱?”   胤礽缓慢地支起身子,眼眸中没有一点光彩,“儿臣有罪在身,本就不堪此等重任,更不曾寄期于此。事到如今,儿臣任凭皇父处置就是。”   康熙爷皱起眉头,死死盯住胤礽波澜不惊的面容,片刻后,忽而恍然道,“你在,恨朕?”   胤礽抬起头,嘴边竟带了一丝浅笑,“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儿臣从不敢言恨……”   三月初七,晨   圣上御笔朱书谕诸王、贝勒、贝子、大臣等,“前因胤礽行事乖戾,曾经禁锢。继而朕躬抱疾,念父子之恩,从宽免宥。朕在众前,曾言其似能悛改。伊在皇太后、众妃、诸王、大臣前,亦曾坚持盟誓。想伊自应痛改前非,昼夜警惕。乃自释放之日,乖戾之心,即行显露。数年以来,狂易之疾,仍然未除,是非莫辨,大失人心。朕久隐忍,不于发露,因以其有望悛改。然,今观其行事,即每日教训,断非能改者。朕今年已五旬有余,知后日有几。况天下乃太祖、太宗、世祖所创之业,传至朕躬,守成五十余载,朝乾夕惕、耗尽心血、竭蹶从事,尚不能详尽。如此狂易成疾,不得众心之人,岂可付托乎?故今将太子胤礽,废黜禁锢,待吉日告祭天地、太庙、社稷,为此特谕! 第320章 何等人   康熙四十七年   三月十二,无逸斋   四阿哥迈进内室时,胤礽正闲适地靠在软榻上,手中一卷经册,身上没了制式繁重的蟒袍,只披了一件灰色短褂,炕桌上摆着一套白瓷茶具,茶碗间还飘着淡淡的茶香。   引着四阿哥进门的太监安怀,先一步开口道,“启禀二阿哥,雍亲王到了。”   四阿哥瞄了一眼身前的太监,神情颇为冷淡。   胤礽闻声抬起头,冲四阿哥淡然一笑,“老四来了,快坐下。”   “弟弟来看看二哥这儿缺什么不缺,”四阿哥拱手行了一礼,坐到软榻另一侧。   皇上下旨废太子,无逸斋内,太子昔日的用什俱被收回内库,胤礽又是戴罪之身,没有俸禄爵位,如今无逸斋的陈设是连普通皇子都不如了。   “有劳四弟费心了,”胤礽缓慢地坐起身,给四阿哥倒了杯茶,“在这宫墙中,什么样的日子不是过?二哥能有本书,有碗茶,就心满意足了。”   安怀小心地凑上前捧起茶壶,讨好地冲四阿哥道,“奴才去给王爷换壶新茶。”   四阿哥没有理会安怀的刻意谄媚,待安怀退出屋门,才对二阿哥道,“这个太监看起来可不是个安分的。”   “一个奴才而已,能做事就行了,”胤礽浅浅一笑,一手撑在额头上,“这几日,朝上很热闹吧?”   “是,”四阿哥抿了抿唇,“虽然皇阿玛的旨意很坚决,但三公九卿间还是有不少为二哥说话的。”   胤礽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只是些惯于维护旧制的声音而已。其实,只要储位定立,是谁在那个位置,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差别。”   胤禛转头看向胤礽,视线略略低垂,“四弟有一事一直不明,现今,想问问二哥。”   胤礽端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没有说话。   四阿哥继续道,“索相身死,托合齐几人再难以掌控,二哥应该不是头一天知道,又何故被连累至此?既然可以安排噶礼、张伯行互参一事,何不壮士断腕,保全自身?毕竟二哥身在储位三十余年,一直深得民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胤礽轻轻转着手中的茶碗,目光逐渐恍惚,“这茶具用得久了,总是难免磕碰。说是精贵的东西,可只要一个豁口,便再难露于人前。其实,若可以选择,谁愿意做这么一件清脆易碎的瓷器,看起来光华夺目,其实还不如乞丐手中的瓦罐,起码物尽其职,潇洒自在。”   茶碗应声而落,碎成了一地残渣,胤礽的脸上再没了恬淡安然,刻骨的仇恨化作一股岩浆在漆黑的眸底将一切燃烧殆尽,“天可怜见,我虽不能选择如何出生,但总可以选择如何离去。”   胤礽转头看向四阿哥,压抑在嗓底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曾几何时,那个人的肯定就是二哥所有的期盼。为了稳固社稷,我夜以继日,修学作文,以取天下学子之心;为了助他巩固君权,我宵衣旰食,周旋在权臣宗亲之间,以定太子之位。可是如今呢,凡此种种,皆成了我的罪过。”   胤礽低低地叹了口气,似笑非笑地抬起头,嗓音却越发颤抖,“我曾想过退却,我想他既然不再属意于我,我便做个普通的皇子又如何。可他却不肯轻易放过我,大哥如日中天,皇弟们越长越大,我从当初那个稳固江山的工具变成了压制兄弟们的刽子手。可即便如此,我依然敬他、爱他,甘愿为他扫平一切障碍,哪怕我早就知道,自己的结局未必好过大哥。可是,最后呢?”   胤禛看向胤礽,他的眼底已成一片灰烬。   “他毫不愧疚地亲手夺去了我最重要的人,又一而再再而三的毁掉我身边仅剩的一丝温暖。”   “然后,”胤礽突然一笑,“他还问我是不是恨他?”   胤禛抿紧了嘴唇,看着胤礽仰起头,重重地吐出口气,“我不恨他了,因为我也不再爱他。他不是很看重那个位置吗?”   胤礽歪过头,眼底闪过一丝暗黠,“我告诉你,胤禛,他在怕,怕这些越来越出色的儿子,会把他像丧家犬一样赶下龙椅。所以,我把你们留给了他,一群野心勃勃,由我一手逼促而成的强大皇子。在未来的时间里,没有了太子这面挡箭牌,他将终日活在恐惧之中,战战兢兢地守着最后一点尊荣,在君臣权利、父子恩情间挣扎嘶吼。他活得越久,这种痛苦就越深。直到最后,他闭上眼睛时,魂魄都将不得安宁!”   胤禛愣愣地看着胤礽,半晌未着一语,最后直接起身向外走去,直到临近门口时,才堪堪停住脚步,“我原以为,二哥一直是心向大位,算无遗策,只是天不顺意、人不应时而已。没想到,二哥这一辈子,竟都是为他人而活。在胤禛眼里,你的恨、你的怨都不过是个笑话。既然不是自己想走的路,为何要一直走下去?既然是自己最重要的人,为何不用命守护?自怨自艾,自甘堕落!如果那人知道,你的余生都因仇恨而活,只怕会叹息自己悔不当初,所遇非人!”   “老四……”胤礽的声音在四阿哥背后响起,颤抖的几乎听不清楚,“千万别走上二哥的老路……”   “二哥放心,”四阿哥举步向外走去,“我的人,我的天下,谁都抢不走!”   四阿哥迈出屋门时,室内突然传来一声哀嚎,悲戚之声直入九天!   四阿哥身形一颤,被张保将将扶住,“主子,您没事儿吧?”   四阿哥闭了闭眼,缓缓地摇了摇头,“一会儿你再过来一趟,好好敲打敲打那几个奴才,该添什么添什么,一切照皇子的规制来。就算皇阿玛下旨废黜,他依然是我大清的二阿哥,容不得他人磋磨。”   “是,”张保低头领命。   圆明园   四阿哥进到卧房时,苏大公公正在午睡。   烘得暖暖的帐子,松软的棉被,苏伟舒服得直哼哼。梦里他正趴在四阿哥身边数银票,一张,两张……五张……八张……   被子被掀开,一个微凉的身躯靠过来,把苏伟整个圈进怀里。   苏公公不满地往后怼了两下,没怼动,只好哼哼唧唧地往前蹭了蹭,在梦中重新开始数,一张,两张……五张……八张……   这一觉睡得很长,苏伟再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经渐黑,四阿哥正靠在床头看书。   “什么时辰啦?”苏伟顶着一头毛茸茸的辫子从被窝里爬起来,一双大眼睛还雾蒙蒙的。   “已快酉时了,”四阿哥抬手给苏伟递过一杯茶,“你再睡一会儿,就可以直接用晚膳了。”   苏伟砸了砸嘴,捧着茶碗凑到四阿哥跟前,“你去无逸斋了吗?太子怎么样了?”   “心如死灰,还能怎样?”四阿哥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书册,“二哥也确实不易,他生来就是太子,这个担子他背了三十多年,全靠对皇阿玛的几分爱重,可如今——”   苏伟低头饮了口茶,“那个得麟不是还潜逃在外吗?”   “我没有跟二哥提起得麟,”四阿哥伸手摸了摸苏伟的辫子,“二哥如今的状态,怕也不会指望得麟做什么了。”   “主子,”张起麟由外而入,小声禀告道,“马尔汉大人和富宁安大人来了。”   “富宁安?”苏伟眨了眨眼睛,有点儿耳熟。   “皇阿玛准了马尔汉老退,”四阿哥起身下床,“富宁安接替马尔汉为吏部尚书,这人办事能力强,又是大学士阿兰泰之子,是个可用之才。”   书房   “微臣富宁安拜见雍亲王,”富宁安俯身下跪,行了大礼。   “尚书大人请起,”四阿哥靠在椅背上,与马尔汉对视了一眼。   马尔汉低下头道,“启禀王爷,微臣与富宁安大人交情深厚,富宁安大人一贯仰慕王爷雷厉风行,特拜托微臣引荐。”   “太傅已然乞休,还要为胤禛操心,实是胤禛的不是,”四阿哥起身,亲自扶起了富宁安,“富宁安大人素有清名,连皇阿玛都多番称赞,本王也屡有亲近之心。眼下,东宫倾覆,朝堂不稳,以后还有劳大人多多辅佐了。”   “能得王爷赏识,富宁安日后必定殚精竭虑,不遗余力,”富宁安又躬下身,行了一礼。   送走了富宁安,马尔汉单独留了下来,“老臣与富宁安相识已久,这人才德双修,对王爷也是真心青睐,王爷大可重用于他。”   “既是太傅引荐,本王定然全心倚赖,”四阿哥将马尔汉引进内厅,苏伟给两人上了茶,规规矩矩地站到了四阿哥身后。   “不知太傅可曾听说,江南科场一事并未结束,”四阿哥端起茶碗,若有所思道,“户部尚书穆和伦,工部尚书张廷枢奉旨重申噶礼与张伯行互参一案,其结果竟然与张鹏翮等人相同。皇阿玛分明有意袒护张伯行,打压噶礼,日前已经驳回了张鹏翮的奏折,为何穆和伦与张廷枢还要故技重施?我本以为,这互参一事是二哥的手笔,可如今看来,似乎没有那般简单。”   “王爷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马尔汉捋了捋胡须道,“互参一案应该确为太子所为,但如今太子被废,当初的目的再难达成。可这股东风,却被一些有心之士盯上了。”   “太傅指的是?”   “八贝勒,”马尔汉压低了嗓音,“据老臣所知,王爷并未涉足江南的权益纷争。”   “确实如此,”四阿哥点了点头,“江南的水太深,又涉及汉人学士,皇阿玛一直十分忌惮。”   “王爷的顾虑没错,可是,有些人却不这么想,”马尔汉继续道,“太子之所以难以撼动,其在江南一地的民心所向是一大重因。也因而,有些人早早就把手伸向了江南。”   “太傅的意思是,胤禩已经在江南培养了势力?”四阿哥扬起眉角。   “更甚,”马尔汉端起茶碗,“俱江南传来的消息,如今八贝勒在文人学士间的名声几乎已不亚于太子了。唯一欠缺的,恐怕就是一储君的名位。”   “既是如此,”四阿哥微微翘起嘴角,“本王就帮帮他!”   三月十六,九经三事殿外   “恭喜八哥了,”九阿哥胤禟与八阿哥、十阿哥一起走出日精门,“早朝上连番有大臣请八哥下江南主持恩科。如今二哥被废,皇阿玛一贯最看重汉人学子,这个肥差迟早要落到八哥头上了。”   “怎么是个肥差?”十阿哥胤誐不解地道,“先有张鹏翮,后有张廷枢,下江南可不是光主持恩科一件事儿,要是卷进互参案里,两头儿都不是人。”   “胤誐说的也有理,”八阿哥开口道,“江南这一趟,不是那么好走的。更何况,我还不知皇阿玛如今的心思。万一又惹得皇阿玛忌讳,岂非作茧自缚?”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胤禟扬起眉梢道,“眼下东宫空悬,这南山集案、科场受贿案和噶礼、张伯行互参案是一桩接着一桩,皇阿玛就算有所忌讳,也得先想法子把事情解决了啊。只要八哥下一次江南,这在民间的声望就不可同日而语了。两相比较,九弟总是觉得,值得走这一趟!”   八阿哥拧紧眉头,缓缓地呼出口气,从何焯的弟弟在江南替他收书开始,他在江南下的工夫几乎不弱于朝上。如今这个机会,对他来说,当真是难以拒绝的。   然,天不顺应人意,第二天的早朝上,四阿哥当堂上奏,请皇上亲自主持江南复试,由吏部出资,供应江南考生入京赴考,以彰朝廷求才若渴之心。   言毕,朝野哗然,很多大臣不能接受,但细论起来却并非天方夜谭。江南两个省的考生,最多四百名,这笔银子吏部完全出得起,更遑论还有受贿官员的查抄家资。   从南山集一案开始,朝廷对文人的拉拢就屡遭打击。而今太子又被废黜,眼看弥补不能。若是万岁爷当真亲自主持复试,令江南学子入京,确实能最大限度地安抚人心。   朝野上一番唇枪舌剑下来,康熙爷虽然没有马上决定,但从态度上显然已开始认同。   八阿哥站在队列之中,看着四阿哥的背影,暗暗攥紧了拳。   早朝后,走出九经三事殿,四阿哥冲八阿哥一笑,“可惜啊,白费了八弟的一番苦心,这江南也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   “我看是有人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吧,”胤誐昂着下巴从旁道。   四阿哥瞥了胤誐一眼,冷哼了一声,“想吃葡萄,也要主人肯给啊。这般急切,就不怕旧事重演吗?”   胤禩身子一紧,先一步走下了台阶,他知道四阿哥指的旧事是什么。“九经三事殿,群臣保奏,”跟如今的情景似乎不差分毫。   “八贝勒,”梁九功拦住胤禩的去路,微一俯身道,“万岁爷宣八贝勒觐见。”   胤禩点了点头,跟着梁九功往清溪书屋走去,一路上心如擂鼓。   四阿哥回到圆明园,苏伟连忙迎了上来,“你挤兑八阿哥了吗,挤兑的怎么样?”   跟着四阿哥的张起麟无声地翻了个白眼,退到一旁。   “你明儿个跟爷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四阿哥伸手给苏伟扶正挂在后脑勺上的大盖帽,“胤禩是越来越急切了,从上次那个荣安故意挑衅你,爷就看出来了。隐忍冷静一贯是他最大的长处,如今丢了,很快就该他知道疼了。”   三月十八,畅春园   上完早朝,康熙爷带着众位皇子到了太朴轩。一心看热闹的苏大公公,今儿特意跟着四阿哥到了畅春园,没想到——   “自废太子之事,朕心久痛,”康熙爷背着手站在长廊下,“尔等皆朕之骨血,却不思朕躬,不思社稷。在朝中结党乱权,私营苟且,朕断不能容忍再出一皇太子矣!今聚诸子于此,教导警训,告尔等何可为,何不可为——”   “皇阿玛今天是怎么了?”胤誐出了一头虚汗,压着嗓子问身边的胤禟道,“今儿早朝也没出什么大事儿啊。”   “我怎么知道,”胤禟悄悄抬起头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前的八阿哥,“不过,我听说,昨儿皇阿玛召见八哥后生了大气,晚膳都没用。”   胤禩此时垂着头站在队列中,胸中已是一片寒凉。昨日在清溪书屋中,又被问及朝臣请奏之事,他一时气愤不已。人心所向,众望所归,为何他得到的总是质疑和忌讳?   “如今东宫空悬,儿臣甚是惶恐,还请皇父明示,我今如何行走,情愿卧床不起!”   “放肆!”桌上的奏折被一扫而落,康熙爷指着他的鼻子道,“尔不过一贝勒,何得奏此越分之语,以此试探朕乎?以贝勒之身存此越分之想,竟不自揣伊为何等人!”   “何等人……”这三个字在脑中逡巡而过,胤禩一时竟不知该哭该笑。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不在那人眼中……   苏伟跟着一大帮随侍太监等在太朴轩外,站在上风口也听不清里面的人说什么,只是看着各个面色都不太好。   没过一会儿,跟随康熙爷的诸皇子纷纷下跪垂首。到最后,连帽子都摘下放到膝边。   苏伟抿着嘴唇,踮起脚看着自家主子,心里对喜怒不定的康熙爷埋怨不已,敢情儿不是你养大的你不心疼,那种石子路是人跪的地方吗?   “圣上有旨,”半晌后,一个较为年轻的太监走到苏伟等人跟前,“主子之过,奴才之罪,诸皇子随侍太监,一人五十板,以示效尤!”   “我……”跪下的苏伟一头黑线,憋了半天到底偷偷地唾出了后半句,“靠你全家……” 第321章 挨板子   康熙四十七年   三月十八,太朴轩   苏伟被驾到凳子上趴下时,脑子还有些懵懵的,左右看了看,从三阿哥到十四阿哥几乎所有随侍太监都在场了。   侍卫们举着板子两个一组站好,苏伟心里很是肝儿颤,虽说不是第一次挨打,但是实打实的五十大板啊,在皇上眼皮底下,是任谁也不敢随便耍滑头的,今天恐怕是真要屁股开花了。   四阿哥跪在三阿哥身旁,几乎用尽全部自制力才控制住自己没有转头望过去。他知道,越是这种时候,他越不能动,一旦让皇阿玛察觉了什么,苏伟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奉旨杖责五十,打!”   唱数的太监一个长音儿开始,四阿哥闭上了眼睛,随着耳旁一阵噼里啪啦的板子声,背后浮起了一层冷汗。   苏伟咬着牙挨了半天,突然觉得不对劲儿,这怎么能没声呢?皇上说是要打太监,可实际教训的是各皇子啊。这时候不认错,还真挨到最后啊。   “圣上息怒,奴才知罪,啊,圣上息怒,啊——”   苏伟一叠声叫出来,十四阿哥的贴身太监吕瑞最先反应过来,连忙跟着喊道,“奴才知罪,奴才知罪——”   其余的太监们见状也是有样学样,“奴才们知罪,皇上饶命!”   四阿哥听到了苏伟的声音,牙关一咬,一头叩到地上,额头顿时肿起了一块儿,“儿臣知错,请皇阿玛息怒。”   “儿臣知错,请皇阿玛息怒——”   众皇子齐齐磕头认错,康熙爷这才缓缓吐出口气,可依然没有叫停。   苏伟红着眼眶,一路挨到了二十几板,门口又传来脚步声。贵妃佟佳氏带着众位嫔妃赶到了,既然康熙爷在太朴轩教导皇子,那当额娘的怎么能不在呢。   见到院内的情况,众嫔妃纷纷下跪。佟佳氏没有子嗣,荣妃、德妃、宜妃便跪在头前。   “皇上日理万机,是臣妾教导不善,请皇上处罚,”荣妃叩首道。   “皇上身系社稷,请皇上务必保重龙体,臣妾愿意领罚,”德妃也垂首道。   宜妃心焦地看了两个儿子一眼,也回头道,“请圣上息怒,让皇子们戴罪立功,由臣妾们领罚吧。”   康熙爷看了看跪了满地的皇子和妃嫔,终于摆了摆手,噼里啪啦的板子声总算停了下来。   四阿哥还没来得急舒出口气,突然听见有人禀告,“启奏圣上,有个小太监没挨住,死了!”   四阿哥猛地回过头去,正看到一个灰蓝色的身体软塌塌地从凳子上滑下来,掀上去的袍摆下血迹斑斑。   “小——”四阿哥身形一晃,脑中轰然炸响,身子已经不受控制地正要往起站,突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奴才谢皇上开恩!”   苏伟跪在小太监中间,频频朝四阿哥使眼色,他虽然屁股肿的老高,但只是外伤。行刑的侍卫手上很准,将近四十个板子都落在了肉厚的地方。   四阿哥这才发现,死的太监不是苏伟,连忙镇定下来,重新跪好,却不想回过头时正碰上康熙爷的视线。   “皇上,死的是八贝勒的贴身太监,荣安,”梁九功垂首道。   康熙爷没有言语,只轻飘飘地瞥了八阿哥一眼,跪在佟佳氏后头的良妃倒是身子一软,差点昏死过去。   “既然有你们的额娘求情,又有奴才受过,今天就暂且到此。朕希望,你们回去能好好思量朕今天说过的话,”康熙爷把手背到身后,径自出了太朴轩。   四阿哥从地上爬起来,几个快步走到苏伟跟前,刚要伸出来的手被苏伟一个凌厉的眼刀又瞪了回去,只好干干地站在原地,看着苏伟被两个小太监扶起来。   “奴才今天恐怕不能伺候主子了,”苏伟低下头。   “先让人把苏培盛送回你的园子吧,”德妃走到四阿哥身边,抓起四阿哥的手臂,看了看他的额头,“你跟额娘去上点儿药吧,这额头都肿起来了。”   “是,”四阿哥低了低头,又不由自主地看向苏伟。   苏伟冲他眨了眨眼睛,略一俯身道,“奴才先告退了。”   另一边,八阿哥一步一步走到荣安的尸体前,荣安还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嘴角都被咬烂了。   良妃撑着侍女的手臂,小心地走到八阿哥身后,“到额娘那儿坐一会儿吧,额娘让侍女给你敷敷膝盖。”   “不用了,”八阿哥的嗓音意外的沙哑,“儿子先回园子去了,额娘也早些歇息吧。”   苏伟被两个小太监架着走了几步,突然发现挨打的其他人好像伤的都比他重,不是被拖着的,就是被抬着的,连一向乐天派的吕瑞都趴在人背上,呻吟不止。   脑子一转弯后,苏大公公立马双腿一软,把自己整个挂在两个太监身上,一路哼哼唧唧地被拖出了太朴轩。   畅春园内的消息传得还是很快的,苏伟没用两个小太监拖出太远,就看到张保、小英子几个匆匆赶来。   “师父,您怎么样了?”小英子一看到苏伟就红了眼眶,“您上小英子背上来,小英子背您回去。”   “不用,我还能走,”苏伟把胳膊搭到张保脖子上,回头冲扶他的两个小太监道,“辛苦兄弟们啦,改天咱家请客。”   “苏公公客气了,”两个小太监拱了拱手,转身回去了。   “师父,”小英子扶起苏伟另一只胳膊,抽着鼻子就想哭。   “瞅你那点出息,你师父我命硬着呢,”苏伟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了两步,又转头对张保道,“再派几个人去伺候主子,主子额头磕破了,在德妃娘娘那儿呢。”   “张起麟带人过去了,”张保叹息一声,伸胳膊架住苏伟的腰,让他走的再轻松一些,“你也真够运气的,十天八天不去一回,这都能给你赶上。”   苏伟扁了扁嘴,一脚把地上的石块儿踢飞了,结果扯到了伤口,立时又唉哟个不停。   四阿哥回到圆明园时,苏伟已经上好了药,正趴在榻子上吃饭。   “你伤的怎么样?”四阿哥朝服也没换,直接坐到榻子上,掀开被子就要看。   “没事儿,没事儿,你别看了,”苏伟手忙脚乱地捂住被子,因为屁股太肿,他什么都没穿,里面光溜溜的呢。   “让爷看看怕什么的?”四阿哥皱起眉头,“一会儿召丁芪来把把脉,再开点消肿止痛的药。”   “嗯,”苏伟咕哝了一声,抬手拿掉四阿哥的帽子,里面裹着一圈雪白的纱布,“你额头怎么样了?上好药了吗?”   “已经让太医看过了,没大碍,”四阿哥这时候才想起解开腰带,脱下朝服。   苏伟扁起嘴,颇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四阿哥一眼,“你什么时候那么实在了?装装样子就行呗,你看其他阿哥哪有把额头磕破的?”   “爷这是为了谁啊?”四阿哥手上一顿,抬起头瞥了苏伟一眼,“你那边噼里啪啦的,爷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切,我又不是第一次挨打……”苏伟嘟囔着爬回炕桌前,捧起粥碗喝了一口,“饭都还热着呢,让小英子给你也盛一碗吧。”   八爷庄园   天色渐黑,八阿哥坐在竹林中的亭子里,手边是斟的满满的酒杯。   “何大人,贝勒爷就在那儿,”门房将何焯引到了林子边。   “先生来了,”八阿哥抬手给何焯倒了杯酒,“坐下陪我喝一杯。”   “是,”何焯拱了拱手,坐到了石凳上,“荣公公的事儿,属下已经听说了,还请贝勒爷不要多想。万岁爷再怎样生气,也不至于拿一个太监撒气,不过是底下的奴才们自作主张罢了。”   八阿哥微微抬头,嘴角轻轻翘起,略带醉态地道,“多谢先生劝慰,胤禩心里明白。其实,奴才们敢自作主张,也是因为摸透了主子的心意,有恃无恐。这么多年了,胤禩不能再靠自我安慰来振作前行了。有些事儿,早些看清也好。”   “贝勒爷千万不要妄自菲薄,”何焯放轻了嗓音。   “妄自菲薄?”八阿哥扬起眉梢,“不,谁会妄自菲薄,我都不会!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全是我自己。我不用他的偏爱,我也不屑于他的看重!”   胤禩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看着逐渐苍茫的天空,“总有一天,我会让他自己承认,我才是最适合储位的皇子,我才是能承继大清天下的一代明君!”   入夜,圆明园   苏伟被屁股的一阵胀痛从睡梦中唤醒,挣扎地从枕头上爬起来,四阿哥还睡的很沉。   苏伟撑着下巴,看了四阿哥一会儿,伸手摸了摸他头上的纱布。   “你这个傻瓜……”苏伟嘟囔了一声,往四阿哥身边蹭了蹭,把脑袋埋进他的颈窝里。片刻后,突然抬起头,“胤禛?”   四阿哥的眉头轻轻动了动,却并没有睁开眼睛。   苏伟有了不好的预感,把手伸进四阿哥的衣服里,摸了摸他的腋下,一片滚烫。   “来人啊,宣太医!”   丁芪因下午刚给苏伟看过伤,晚上就留在了圆明园,刚入睡没多久,又被张起麟从床上挖了起来。   苏伟挺着红肿的屁股,披着衣裳站在床边,看丁芪给四阿哥诊脉。   “怎么样了,丁太医?”见丁芪检查完,苏伟连忙问道。   “惊悸郁心,虚寒入体,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但要注意休养才行,否则会有损王爷元气,”丁芪拱手道,“我先抓几副药给王爷吃着,等体热退下去了,再用药方调理体质。苏公公得劝着王爷放松心情,多多休息才是啊。”   “我知道了,有劳丁太医,”苏伟微微低头,神情很是沮丧。   张保将丁芪送出门,小英子端来热水,扶起苏伟的胳膊道,“师父,你先去歇着吧,我把床都铺好了。王爷这儿,有我们伺候着。”   “不用了,”苏伟把衣裳搭到一边,又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床,“我在这儿陪着他,出去我也睡不着。”   四阿哥再次清醒时,天已经大亮了,“什么时辰了?”   “巳时了,”苏伟趴在枕头上,瞪着一双无神的大眼睛。   “什么?你怎么不叫我!”四阿哥刚想翻身下地,眼前却一阵模糊。   “你老实儿躺着!傅鼐已经给你告假了,你不用上朝了!”苏伟把四阿哥扳回床上,“自己病了都不知道,昨晚烧的跟煮熟的螃蟹似的,现在还乱动!”   “病了?”四阿哥揉了揉眉心,勉强睁开眼睛看向苏伟,“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一夜没睡?爷没什么大事儿,休息一天就好了。”   “你——”苏伟鼓起腮帮子,突然一个转身趴回被子里,只留了个后脑勺在外头。   “这又是怎么了?”四阿哥伸手去掀苏伟的被子,被苏伟一巴掌拍走,“是不是屁股疼了?爷给你揉揉?”   “我全身都疼!”苏伟猛地抬起头,“人家挨了四十大板都没怎么样,你就磕了两个头就病的要死要活的,你怎么那么不让人省心啊!天天就忙来忙去,算计来算计去的!不就一张破椅子吗?有什么好的?白给我,我都不稀罕!” 第322章 三个月   康熙四十七年   三月十九,圆明园   靠在床头的四阿哥被苏公公突然而来的怒气震呆了半晌,见苏伟越来越红的眼眶,才终于缓过神来道,“是不是丁芪说什么吓着你了?爷真的没什么事儿,你平常给爷端来的补品,爷不是都吃了吗?昨儿个,可能真的是惊到了。”   苏伟气哄哄地别过头去,四阿哥无奈一笑,拉过苏伟的手轻轻捏着,“爷在无逸斋时,曾经信誓旦旦地对二哥说,决不会走他的老路。可是昨天,皇阿玛一句话,我却还只能和二十几年前一样,眼睁睁地看你挨打。除了下跪磕头,什么都做不了。当时我就在想,如果你真的出了事儿,我会怎么样?”   苏伟扁了嘴,没说话,四阿哥继续道,“就像你说的,那张椅子,当真没什么好。可是,我只有得到它,才能确保你的周全。”   “我不用你保,”苏伟把脑袋埋进四阿哥的手掌里,四阿哥的掌心立时一片濡湿。   “小伟?”四阿哥扶起苏伟,见他豆大的泪珠噼里啪啦地往下掉,顿时心疼不已。   “丁芪说,你那个,惊什么悸什么的,”苏伟一屁股坐到被子上,也觉不出疼了,抓着四阿哥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就,我就知道,都是因为我。他还说,这病会有损元气,不好好调养的话……我就怕,就怕——你回头要是出了什么事儿,你让我抱着那张椅子睡啊?”   “不会的,不会的,”四阿哥连忙把苏伟搂到怀里,轻声劝哄着,“爷答应你,一定好好休息,好好调养身体。你让爷怎样,爷就怎样,都听你的,行不行?”   “真的?”苏大公公哭的快,停的也快,眼角还噙着泪珠,可怜兮兮地盯着四阿哥。   “真的,当然是真的,”四阿哥给苏伟顺着背,此时此刻,就算这人让他上天摘月亮,他也绝不会拒绝。   “那你……”苏伟低头摆弄摆弄手指头,“三个月!休息三个月,不许上朝,不许参政!”   四阿哥瞪圆了眼睛,看看苏伟那三根手指头,敷衍一笑道,“一个月?好不好?”   苏大公公立时眼眶一红,四阿哥连忙改口,“两个月,两个月!爷什么都不干,天天陪着你。”   苏伟皱了皱眉,看看自己剩下的两根手指,勉勉强强答应了,“现在,睡觉!”   “好,睡觉,”四阿哥麻溜地躺好。   苏伟挺着红肿的屁股趴到四阿哥身上,“闭眼!”   “好,闭眼。”   “给我揉揉屁股……”   三月二十二,畅春园   太医院呈上的脉案摆到了康熙爷的案头,敬事房总管顾问行垂首道,“万岁爷,看起来,雍亲王是真的病了,太医院院判已经去看过了。”   康熙爷翻了翻那本脉案,眉头微微蹙起,“昨儿个下午又发热了?有没有让人查查饮食?”   “万岁爷放心,”顾问行低下头,“自王爷上次染过时疫,现在四爷府的奴才们都万分仔细。而且太医们也说,王爷是因虚寒入体引起的发热,并非中毒。”   “那就好,让太医们精心着点儿吧,”康熙爷合上脉案,靠在椅背上闭起了眼睛,“老八那儿,这几日有什么动静?”   “八阿哥的园子,这些日子倒是有几位大臣出入,”顾问行答道,“不过,八阿哥自己甚少出门,听说,在园子里日日饮酒。”   “恩,”康熙爷缓缓吐出口气,“合该反省反省,胤礽一倒,数他蹦的最欢,往日里那几分聪明,如今是一分都不剩了。”   顾问行向康熙爷汇报完,俯身退出了寝殿,一转身正碰上御前太监魏珠。   “魏公公,”顾问行浅浅一笑。   “顾大总管,”魏珠略一俯身,白净的脸上看不见任何恭敬。   两人擦肩而过,顾问行的面色沉了又沉,他跟梁九功都是伺候万岁爷的老人儿,几十年的御前总管太监,如今却让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骑到头顶上了。   梁九功正在自己的住处饮茶,就见顾问行面色不善地走了进来。   “怎么,梁公公是打算告老乞休,衣锦还乡了?”   “是谁惹到顾公公了,这么大火气,”梁九功的身材越发圆润,笑起来很是慈祥。   顾问行坐到方桌另一头,看着梁九功的眼神带了几分探究,“那个魏珠,现在在万岁爷面前可是越来越得脸了,你怎么还是这样不慌不忙的?任一个没大没小的骑到自己脖子上拉屎,可不是你梁大公公的风格啊。”   梁九功闻言一声浅笑,微微摇了摇头道,“咱们俩岁数都不小了,在万岁爷跟前伺候了这么多年,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听了一堆。我不像你,手上有实在东西,万岁爷还用得着。到了这把年纪,衣锦还乡是不敢想了,能有个安稳的晚年,那都是祖上积德。何必因为一时之长短,丢了脑袋呢?”   顾问行抿了抿嘴,没再说话。梁九功的意思他明白,急流勇退,不失为一个自保的好方法。可惜,他眼下虽然比梁九功的境况好一些,但到最后,自己恐怕是最不得善终的一个。   “你看魏珠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跟咱们当初像不像?”梁九功给顾问行斟满了茶,“路都是人走出来的,现在多风光以后就多落魄。更何况,你以为眼下这个时候,御前大太监是那么好当的吗?”   “梁公公指的是,”顾问行端起茶碗,“储位之争?”   梁九功轻轻翘起嘴角,“那个魏珠能顶得住多大的诱惑,咱家可是拭目以待呢。”   三月末   康熙爷终于决定,亲自主持重开恩科,令吏部安排江南考生进京赴试。   噶礼与张伯行互参一案,康熙爷依然驳回了户部尚书穆和伦与工部尚书张廷枢的上奏,最终以地方必得清正之员,方不贻累百姓为由,将噶礼革职,张伯行革职留任。   同时,原大学士马齐被重新启用,康熙爷亲自下旨将马齐所管佐领,从八贝勒处撤回,仍著马齐等管辖,其族人一并随入本旗。   当初,马齐因八贝勒群臣保奏一事无辜受牵,族人门客俱革职发放,自己也被遣送到八贝勒门下管束。八阿哥因怕引起皇上猜忌,并未对马齐多做照顾。这几年来,马阁老备尝门庭冷落车马稀的苦涩。此番,除马武、李荣保、傅尔敦之外,其余族人庄图、法生等三十七人俱复还原职。风水轮流转,富察一族的荣光转眼间又耀目起来。   很多宗亲权臣又见势而攀,只可惜,马齐是出了名的顽固性情,紧闭门扉,连八贝勒送来的贺礼都拒之门外。   圆明园   傍晚时分,傅鼐亲自架着一辆马车从偏门进了园内。   四阿哥正带着苏大公公绕着荷池散步,见到马车连忙停下脚步。   车上走下一年过半百之人,放下斗篷的风帽,冲四阿哥一拜到底,“老臣富察马齐拜见雍亲王。”   “马阁老快快请起,”四阿哥上前一步,亲自将马齐扶起,“这几年,实是委屈阁老了。”   “板荡识忠臣,日久见人心,”马齐低低叹了口气,“多亏这一场风波,让老臣看清了身边之人,也算因祸得福,能得王爷屡次相助。”   “不过是些举手之劳,”四阿哥浅浅一笑,引着马齐沿池边慢慢走着,“更何况,本王早就知道,凭马阁老的才能,复起是迟早之事。当初,皇阿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马齐点了点头,沉下嗓音道,“这几年,老臣也想了很多。圣上年老,储位之争已成必然之祸,想要独善其身,到最后只怕会任人鱼肉。如今,大清的基业还未深稳,外忧内患,不堪其扰。若不择一明君……”   四阿哥跟马齐倒是挺谈得来,苏伟与傅鼐逐渐落在后头。   今日傅鼐是奉四阿哥之命,秘密接马阁老来圆明园的。一路赶来,他都很小心,但不知为何,从进了园子开始,自己就好像被人盯上了。左右观察了半天,傅鼐总算发现,一直眼神不善地盯着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走在他身边的苏培盛——苏大公公。   “苏公公?”傅鼐放缓了步伐,后颈有些发凉,“您的伤好些了吗?”   “多谢傅大统领关心,咱家好多了,”苏伟眯起眼睛,绕着傅鼐走了一圈。   傅鼐抖了抖背上的鸡皮疙瘩,哑着嗓子道,“苏公公,有事儿您就直说,兄弟照办就是。”   “嘿,”苏伟傻笑一声,一手搂上傅鼐的脖子,“我就知道傅兄弟你最明事理,你看咱们王爷如今身子不好,连丁太医都让好好调养,可王爷偏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这外面乱七八糟的事儿——”   “苏公公,”傅鼐苦笑一声,“兄弟明白您的意思,今天真是王爷命令的。马阁老听说王爷生病,一直惦记着,其实要换了别人,兄弟也不会亲自去接啊。”   苏伟扁了扁嘴哼哼两声,暗暗地瞪了前方没自觉的某人一眼。   傍晚,傅鼐送走了马齐前来复命。   四阿哥倚在榻子上,看起来心情相当不错,“都说马阁老性情古怪,可论起话来,丝毫没有墨守成规的迹象,难怪皇阿玛对他另眼相看。如今,得他相助,本王也算如虎添翼了。对了,今儿个马阁老还向本王引荐了兵部左侍郎励廷仪,你派人去查查这人的底细。”   傅鼐眼光不自觉地飘向墙角,又飘回来,嘴角抿了又抿后躬下身道,“是。”   四阿哥注意到傅鼐的魂不守舍,眉角微扬,“怎么,这人查起来有困难吗?”   “啊,不,不是,”傅鼐慌忙低下头,暗暗咽了口唾沫,“天色不早了,属下这就回去安排,王爷请早些歇息吧。”   四阿哥不解地蹙了蹙眉,顺着傅鼐时不时偷瞄的目光转头往墙角看去,结果不看还好,一看吓出了一身冷汗。   插着孔雀羽的落地花瓶后,露出一张幽暗的面孔,在烛光的闪烁下,时明时暗,冷不丁瞧过去,真分不清是人是鬼。   “你你你,站那儿干什么呢?”四阿哥拄着炕桌往后挪了挪。   苏伟搂着花瓶蹭了蹭,声音冷冰冰的,“没干什么啊,奴才在擦花瓶呢。”   傅鼐又咽了口唾沫,没等四阿哥说话,俯身行礼而退。   四阿哥长吐口气,冲苏伟招了招手,“出来吧,瞧你把人吓的,爷不就随口吩咐几声吗?”   “哼!”苏大公公一甩辫子坐到榻子上。   四阿哥讨好地凑过来,半搂着苏伟的腰道,“这几日让人收拾收拾吧,咱们也该回府了。”   四月初三,雍亲王府   四阿哥跟随圣驾一起回了京城,后院女眷们得知四阿哥生病,纷纷前来探望,东小院内少有地热闹。   苏伟举着杆子,在后院粘枣树上的虫子,茉雅奇带着侍女缓步走了进来。   “大格格,”苏伟放下杆子,给茉雅奇拘了一礼。   茉雅奇轻轻一笑,扶起苏伟,“我听说苏公公受了伤,刚才又没瞧见您,就想过来看看。”   “劳烦大格格惦记了,”苏伟笑地暖暖的,“奴才只是皮外伤,已经没大碍了。”   “那就好,我那儿还有阿玛赏的活血补气丸,回头让丫头们送过来……”   两人说着话,谁也没注意到,拱门后头探出一个人影。   前院屋内,福晋让人把几个小阿哥抱了来。诗玥寻个借口走出了堂屋,往后院而去,刚刚拐过墙角,一个小丫头匆匆而来,冲诗玥随意福了福身,便低头离去。   诗玥看了看前方不远的拱门,还能隐隐听到说话的声音,不觉蹙了蹙眉。   絮儿回身瞪了那个丫头一眼,转身对诗玥道,“小主,是李侧福晋的侄女儿兰馥,现在在二格格那儿伺候。” 第323章 杏园中枣树   康熙四十七年   四月初三,东小院   诗玥避开茉雅奇,独自走进后院时,苏伟正仰着头静看一树青枣,沾虫子的长杆立在一旁,几片绿叶顺着他的衣襟缓缓落下。   一股微风在两人中间轻轻吹过,带起一阵沙沙的声响。苏伟缓慢地转过身,冲诗玥浅浅一笑,“今年的枣儿比往年结的好,还不到立夏,已经能看到果子了。等回头熟透了,我让小英子给你送去些。”   诗玥还有些恍惚,听了苏伟的话,半晌后才微微低下头道,“往年也不少吃,去年晒干的还剩下不少呢。”   “你们女孩子家,多吃些枣儿对身体好,”苏伟拎起石桌上的茶壶,给诗玥斟了满满一杯,“你尝尝,这是煮沸的枣花沏的,平时喝不到。”   诗玥弯起唇角接过茶碗,轻轻抿了一口,淡淡的清香带着一丝甘甜,咽到喉咙处才能尝到一股苦味儿,“这茶配着牛乳栗子饼吃最好,等我回去做一些给你送来。”   “嘿嘿,那敢情好,”苏伟恢复了平时的憨厚样,傻笑着挠了挠后脑勺。   “你的伤——”诗玥把茶碗握在手里,有些担心地朝苏伟看去。   “没事了,没事了,”苏伟连连摆手,“本来就是皮外伤,咱们在宫里也早有打点,我在床上躺了两天就一点儿都不疼了。”   诗玥缓缓地舒出口气,“我在府里听说你在畅春园挨了打,心里真是七上八下的。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到底和别处不同,我就怕你真的吃了亏。”   “唉,我就是倒霉催的,”苏伟一脚踢飞脚下的石子,“不过,我也算福大命大,那么多人一起挨打,数我伤的最轻。”   “看你没事我就放心了,”诗玥把茶碗放在桌上,往前院看了看,“我听丁太医说,王爷的病是因惊悸郁心引起的。我猜,也是因为担心你吧?”   苏伟傻笑了两声,低下头没有说话。   诗玥微微弯了弯唇角,转过身道,“你这儿我也不方便久留,等你什么时候闲了,再到我那儿稍稍坐一坐吧。”   “好,”苏伟点了点头,送诗玥走到门口。   “对了,”诗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我刚才来的时候,看见二格格身边那个兰馥躲在你院子门外,估计是偷听你跟大格格说话来着,看见我就匆匆跑走了。”   “兰馥?”苏伟皱了皱眉,“李侧福晋的那个侄女儿?”   “就是她,”诗玥抚了抚鬓角,“我知道你和王爷对两个小格格都很爱护,可在旁人的眼里总要分出个高低来。更何况,大格格当初还是你救回来的,你整日陪在王爷身边,身份总是不同的,平时还是多注意些为好。”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苏伟微笑着点了点头,一手理了理袖口,“不过一个小丫头罢了,翻不出什么花儿来。”   一众女眷一起离了东小院,兰馥搀着伊尔哈走在最后,看前头没人注意她们,兰馥小声地在伊尔哈耳边道,“刚刚大格格带着侍女亲自去看望那个苏公公了,两个人聊得可欢了,一点尊卑都没有。大格格还说要给苏公公送什么活血补气丸呢。”   伊尔哈蹙起眉头,转头瞪了兰馥一眼,“我说你刚刚怎么不在我身边伺候,端个茶,人都端不见了。原来,净干这些听墙角、传瞎话的下作事儿去了!”   “哎哟,我的小主子,”兰馥原地一跺脚,脸上满是委屈的神色,“我也是凑巧看到的,谁想到大格格会去看一个受罚的太监呢。再说,我这也不是为了您吗?您别看大格格平时一副仁慈宽和的面孔,其实可比您精多了。那苏培盛虽说只是个奴才,可整天在王爷身边晃,有他时不时的提点着,王爷多多少少会受些影响的。您和大格格年纪都不小了,再过两三年就该许人家了。到时,是留京还是扶蒙——”   “行了!”伊尔哈神情不善地打断兰馥的话,扭过头看着路旁的花草,“我的事儿不用你操心,你也少往我长姐身上打主意!再让我发现你变着法儿的挑拨我和长姐的关系,别怪我让额娘把你赶回家去!”   兰馥一时怔忪,抿着唇寻思了半晌,略略一俯身道,“兰馥知错了,兰馥不敢了。”   傍晚,西配院   诗玥在窗口的矮桌上抄着什么,钮祜禄氏摇着小扇走了进来,“姐姐,写什么呢?”   “没什么,”诗玥抬头一笑,“闲着无聊,抄几首诗词,回头绣到扇子上去。”   “诗词?什么诗词,是不是情诗啊?”钮祜禄氏调皮一笑,歪着脑袋去看。   “胡说什么啊,都是当娘的人了,”诗玥拍了钮祜禄氏一巴掌。   钮祜禄氏笑意盈盈地捡起那几张纸,轻轻读了出来,“人言百果中,唯枣凡且鄙。皮皴似龟手,叶小如鼠耳。胡为不自知,生花此园里。岂宜遇攀玩,幸免遭伤毁。二月曲江头,杂英红旖旎。枣亦在其间,如嫫对西子。东风不择木,吹照长未已。眼看欲合抱,得尽生生理。寄言游春客,乞君一回视。君爱绕指柔,从君怜柳杞。君求悦目艳,不敢争桃李。君若作大车,轮轴材须此……”   钮祜禄氏读完,屋内静默了片刻,诗玥没说话。钮祜禄氏又看了两遍,略带忧思地看着诗玥道,“姐姐为何挑白居易这首《杏园中枣树》呢,姐姐是想以枣自比吗?何必妄自菲薄呢?王爷对姐姐并不比别人差啊。”   “不过是一首闲诗罢了,”诗玥浅浅一笑,“再说,以枣树自比也不算妄自菲薄啊。不能艳冠群芳,不能柔情绕指,总可以劈砍为木,做车做轮。人这一辈子,能对那个人有些用处,也是不易了吧。”   四月十一,八爷府   阿尔松阿带着一年轻男子进了八爷府,胤禩赶忙出来迎接。   “微臣给贝勒爷请安,”阿尔松阿略一俯身,指着身旁男子道,“这是兵部右侍郎查弼纳,今儿特托微臣前来引荐的。”   “微臣完颜氏查弼纳拜见八贝勒,”男子俯身一跪,行了全礼。   “查大人快快请起,”八阿哥微笑着扶起查弼纳,“早听闻查大人骁勇善战,最善排兵布阵,胤禩一直心存亲近之心,只可惜投路无门呐。”   “贝勒爷谬赞,”查弼纳低头拱手,“微臣才是一直仰慕八爷贤名,而今能得贝勒爷赏识,实是微臣之幸。”   胤禩留下查弼纳和阿尔松阿用了午膳,查弼纳便先行告辞离去。   阿尔松阿跟着胤禩进了书房,给胤禩递上一本奏章,“如今噶礼被革职,两江总督职位空缺,查弼纳很得皇上看重,年纪轻轻就已升任兵部侍郎。我阿玛打算安排朝臣圣上进言,保查弼纳登上两江总督之位。如此,贝勒爷在江南的地位就越发不可撼动了。”   八阿哥一手在奏章上轻轻划过,末了一敲桌面道,“罢了,左了爷也总免不了让皇阿玛忌讳,何必再束手束脚?让人想动而不敢动,总比躺在砧板上任人鱼肉要好。”   “贝勒爷所言极是,”阿尔松阿低下头,面上神情变换。   “对了,”八阿哥缓过口气,“我听说阿灵阿大人最近总是身体不适,这几日可曾好些了?”   “多谢贝勒爷关心,”阿尔松阿微微抿了抿唇角,“我阿玛也确实是年纪大了,如今执掌翰林院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唉,”八阿哥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也是胤禩不争气,让众位大人为我多般费心。如今还请令尊好好休养才是啊。”   阿尔松阿点了点头,又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道,“对了,那个马齐,贝勒爷可接触过了?”   八贝勒闻言,一声冷笑,“那人是茅坑里的石头,不搭理也罢。左了,皇阿玛重新启用他,也只是想借以摆脱徇庇汉人的名声而已。最近,皇阿玛对汉人的频频拉拢,对诸如噶礼一类满臣的打击,让很多朝臣心生不满。不过,这也倒给了咱们不少机会……”   四月十八,雍亲王府   傅鼐走进东小院时,正和骑着石狮子的苏大公公对个正着。   “苏公公,”傅鼐哑着嗓子笑了两声,“您这儿坐骑是哪儿来的啊?”   “偏门的石座坏了,我让他们先搬进来放一会儿,”苏伟在狮子背上挪了挪,扁着眼睛盯着傅鼐从门口总到廊下。   傅鼐咽了口唾沫,从怀里掏出几封拜帖递到苏伟手下,“这是门房送来的,请苏公公过目。”   “恩,”苏伟牛掰哄哄地翻了翻,基本上一个不认识。   屋内,被强制午睡的四阿哥好不容易熬到了时辰从床上挪到榻上,伸手到柜子上一模,脸顿时皱成一团。   站在门口的小英子见状,立时准备开溜,却被四阿哥逮个正着,“爷的书呢?奏章不能看,怎么连书都不见了?”   “额,书被师父收起来了,”小英子苦着脸祈祷着自家师父快来救驾,“师父说,到了下午,主子就不能看书了。”   “为什么?”四阿哥扬起眉梢。   小英子嘟囔了两声低下头道,“下午光线不好,会伤眼睛的,师父还说,说——”   “说什么?”四阿哥沉下脸。   小英子咽了口唾沫,壮起胆子道,“师父说,王爷没事儿就该多出门溜达溜达,锻炼身体,天天窝在榻子上,当心——当心未老先衰!”   “苏培盛!”屋内一声怒吼,将房梁上的尘土都震下来一层。   苏伟摸了摸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步一步往屋内挪去。   四月二十,西配院   宝笙领了裁缝师傅进门,笑着对茉雅奇道,“大格格的身量真是一天一个样,这回得让师傅好好量一量,夏天的衣裳不比冬天,一点儿不合身都看得出来。”   茉雅奇弯着唇角站起身,“裙子小褂都挽好边儿,回头我要是再长,放出来点儿就是了”。   “大格格说的是,”裁缝师傅低下头,拿着尺子开始量尺寸。   “格格,”看门的小丫鬟走进房门,向茉雅奇一俯身道,“白芍姐姐在门外,说要求见格格。”   “她怎么来了?”茉雅奇蹙了蹙眉,“上次她跟伊尔哈屋里那个兰青冲突,我不是把她调去针线房了吗?”   “可能是有事儿要向格格禀报吧,”宝笙向外看了看道,“格格看在漾儿姑姑的份上,让她进来问问吧。”   茉雅奇缓缓吐了口气,略一思忖后点了点头道,“好吧,让她进来。”   白芍被小丫鬟领进屋门后,直接噗通而跪,“奴婢叩见大格格,奴婢有要事禀报。”   茉雅奇见她发黄的脸色,明显粗糙的双手也略有些不忍,“什么事儿?说吧。”   “启禀大格格,”白芍抬起头,“有人在背后传大格格的闲话,说大格格不分尊卑,不懂男女大防,专跟,跟——”白芍语气一顿,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茉雅奇的神情,一头叩在地上,“说大格格,专跟太监走得近!”   “放肆!”桌上的茶碗被茉雅奇一把扫到地上。   宝笙几个连忙跪下请罪,茉雅奇深吸了两口气,转头看向跪在一旁的裁缝师傅道,“你在针线房,可有听过这些流言?实话实说,若敢欺瞒于我,我就把你连同白芍一起送到福晋跟前儿去!”   “奴才不敢欺瞒,”裁缝师傅慌忙叩头,“白芍的话,奴才,奴才确实听人提起过。只是,只是一些不入耳的闲话,奴才,奴才是万万不敢当真的。”   茉雅奇听了裁缝师傅的话,立时面沉似水。   宝笙咬紧嘴唇,膝行到茉雅奇跟前开口道,“都怪奴婢糊涂,消息不灵通。大格格一定要告诉福晋,或者直接告诉王爷。这事儿关乎大格格的名节,决不能轻易放过了!”   茉雅奇一步一步走到茶椅跟前,清冷的神情已经镇静了不少,“我要先查出是谁传的这些谣言,再决定是否惊动福晋和阿玛。宝笙,你去针线房走一圈,务必查出谣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如果有人不配合,直接送到暗房去!”   宝笙微微一震,暗房是什么地方,整个雍亲王府的奴才都清楚,凡是进去的,没有几个能囫囵个出来的。   傍晚,东小院   苏大公公正甩开膀子,跟四阿哥摇骰子赢银子,小英子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王爷,师父,不好了。西配院传来消息,说是大格格生了大气,处置了针线房好几个奴才,现在带着人往二格格那儿去了。”   “什么?”苏伟瞪圆了眼睛,连忙准备下地蹬靴子,却被四阿哥拽住了一只胳膊。   “不过几个奴才罢了,茉雅奇要处置一定有她的缘由。”   “这个我知道,可是,大格格怎么往二格格那儿去了?”   苏伟转头看向小英子,小英子抿了抿唇道,“刚才柴公公来禀报,好像是二格格屋里的人在外面四处传大格格的坏话,针线房的一个丫头偷偷告诉了大格格。”   “二格格不会让人干这种事儿的,”苏伟皱起眉头,又打算下地,“一定有什么误会,我去看看。”   “孩子们的事儿就让孩子们去解决,”四阿哥拉住苏伟靠在软榻上,“更何况,就算伊尔哈真的做了什么不得体的事儿。由茉雅奇这个长姐去教导也是理所应当。”   “可是,”苏伟揪了揪辫子,“两位格格感情那么好,要是因为这件事儿起了嫌隙——”   “这嫌隙迟早要有的,”四阿哥接过话茬。   苏伟愣了愣,“什么意思啊?”   四阿哥缓缓地叹了口气,“你知道,在爷的心里,茉雅奇和伊尔哈不分高低,都是爷的掌上明珠。可是,在外人眼里,她们还是有分别的。爷没有嫡女,女孩儿自然以长为尊。茉雅奇注定要背负更多的责任,所以,也必将拥有更高的荣耀。如果,伊尔哈不能忍受屈居人下,她们俩的嫌隙就是不可避免的。还不如,让她们早些认清现实。爷相信,茉雅奇可以处理的很好,伊尔哈也有足够的心胸。”   苏伟抿了抿唇,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四阿哥,踌躇了半天,最后冲小英子一指道,“去,随时关注事情进展,有情况及时汇报!” 第324章 大格格   康熙四十七年   四月二十,傍晚   茉雅奇走进伊尔哈的院子时,院子里很是热闹。伊尔哈正跟几个侍女围成一圈踢毽子,彩色的羽毛在空中忽上忽下,欢快的笑声搁着院墙飘出很远。   “大格格——”   守门的小丫头刚要通报,就被茉雅奇抬手制止。   伊尔哈一个反跳又踢了十几个,叫好的侍女们却渐渐没了声音。   站在廊下的兰馥,冲伊尔哈使了个眼色。   伊尔哈一把接住掉落的毽子,转头看向门口,“长姐,你什么时候来的?”   茉雅奇轻飘飘地扫了兰馥一眼,弯起唇角走到伊尔哈跟前,“我刚刚才进来,见你踢得尽兴,就没让人出声。”   伊尔哈“嘿嘿”一笑,晃了晃手里的五彩毽子,“长姐现在可没我踢得好了吧?要是没风的话,我能一连踢一百多个。”   “长姐早就不如你了,这几年身子也是越发懒怠了,”茉雅奇笑着拿出手帕,给伊尔哈擦了擦鬓角的汗珠,“晚上天凉,你都出汗了,当心别着了风,咱们进屋去说。”   “好,”伊尔哈一把揽住茉雅奇的胳膊,两人嬉笑着往屋里走去。只是路过廊下时,茉雅奇冷冷地瞥了兰馥一眼,兰馥脖颈一凉,慌忙低下了头。   内室里燃起了烛香,二格格换了衣裳坐到茉雅奇对面。   炕桌上摆了两盘新做的点心,兰馥端着茶碗小心地迈进屋内,冲茉雅奇一俯身道,“大格格请喝茶。”   茉雅奇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兰馥双手平举着茶碗,微微弓着身子,半晌没说话。   伊尔哈嚼着满口奶酥,看了看手臂逐渐颤抖起来的兰馥,又看了看一直没接过茶碗的茉雅奇,有些奇怪地道,“长姐,兰馥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茉雅奇转过头,嗓音略有些低沉,“她是你屋子里的人,犯了错本该由你处置。可这件事儿事关长姐的名誉,长姐不能因为一个长舌妇坏了自己和阿玛的声望,更不能因为一个居心叵测的小人坏了咱们姐妹的情分。所以,今天哪怕会惹你和李侧福晋不高兴,这个兰馥,我也是非罚不可的。”   “大格格,”兰馥手上一抖,茶碗应声而落,“兰馥自从进了王府,一直安分守己,不知哪里得罪了大格格,怎会牵扯到王爷和格格的名誉上去?一定是有小人陷害,还请两位格格明察。”   茉雅奇闻言一声冷笑,“好伶俐的一张嘴啊,怪不得能把假的说成真的。针线房的人已经都招了,说本格格不顾男女大防,一心讨好阿玛身边大太监的谣言,就是打你这儿来的。怎么?你是想让本格格把人都叫来,跟你一一对质吗?”   伊尔哈听了茉雅奇的话,立时瞪圆了眼睛,转头看向兰馥道,“你好大的胆子!我平时训你的话你是一句都没听进去是不是?敢造我长姐的谣,我看你是不想好生在王府里呆了!”   “二格格,”兰馥一头叩在地上,再抬起头时,已是泪水盈盈,“不说咱们之间的表亲关系,就是兰馥进府后,兢兢业业地伺候您,什么时候有过一点儿不尽心?您爱吃奶酥,兰馥一日做三遍,就想您吃的时候别沾了半点儿潮气。您嫌染凤仙花汁儿浪费时间,兰馥就在您睡着后给您看着,生怕您弄花了指甲,一眼都不敢眨。如今,不过是几个针线房的奴才胡乱攀咬,您就真相信是我传了那些谣言吗?兰馥对您和侧福晋一片赤诚,您的话我就是死一万次也不敢不听啊。再说,兰馥跟大格格无冤无仇,为何要冒着被惩处的危险,乱嚼这种舌根子呢?”   伊尔哈怔了怔,略一思忖后,试探地看向茉雅奇道,“长姐,那几个针线房的奴才是怎么招的啊?会不会是有人想挑拨咱们两个的关系,故意栽赃给兰馥的?兰馥平时虽然不算本分,但也没道理传这种瞎话啊?”   茉雅奇看了伊尔哈一眼,缓缓地吸了口气,“想要确认是不是有人栽赃并不难,这些奴才都是普通的家生子,送到暗房去呆一晚上没有不说实话的。”   兰馥面色一白,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茉雅奇,伊尔哈也颇为震惊,抿着嘴角半天没说话。   “二格格……”兰馥颤抖着支起身子,双膝交替地膝行到伊尔哈跟前,“我不要去暗房,暗房是什么样的地方啊,二格格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我真的没有说啊。”   伊尔哈被兰馥抱住膝盖,眼看着她吓得脸孔煞白,连嗓子都哑了,心下也有些不忍,可转念一想她之前的种种行径,又不得不怀疑,遂厉声开口道,“针线房的人都是内务府调教出来的,没道理一心针对你。你到底有没有在外头胡说八道,赶紧从实招来!否则,我也只有送你去暗房了。你要真是被冤枉的,等我和长姐查明真相,自会放你出来。”   “二格格,”兰馥眼看着伊尔哈也不想庇护她,身子顿时一软。   自打她进了王府,就自诩是侧福晋的亲侄女儿,二格格的表姐,身份非比寻常,日后定是要攀附权贵的,对一般奴才根本看不进眼里。就是对大格格,也是三分嫉妒,两分轻蔑,一心觉得大格格的额娘不受宠,比不得自己姑母名分高。   跟针线房的奴才传些闲话,也是因为被人捧地晕乎乎的,之前又挨了二格格的训斥,心下不忿,一时分不清眉眼高低,只当自己真成了梧桐树上的金凤凰。不想这闲话越传越广,最后竟落到了大格格的耳朵里。   见兰馥瘫软在地上,茉雅奇也不想再跟她多做废话,对身旁的宝笙使了个眼色,宝笙就指使了两个嬷嬷上前架起兰馥准备往外面拖。   “二格格!二格格!”兰馥顿时慌了,丝毫不顾及礼规地大肆挣扎,头上的钗环掉了一地,两个嬷嬷险些架不住她,“二格格,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啊,您忘了我之前对您说过的话了吗?我是被人有意陷害的啊。”   茉雅奇蹙紧了眉头,有些疑惑地看了身旁的伊尔哈一眼。   伊尔哈抿了抿嘴唇,脸色苍白地别过头,不再往兰馥的方向看。   “放开我,放开我,我是侧福晋的亲侄女儿,你们不能这样对我!”兰馥被拖到了门口,还是挣扎不休,一个嬷嬷实在被推得没了耐心,伸手在兰馥的腰上狠狠掐了一把。   “住手!”院子里一声呵斥,两个嬷嬷慌忙下跪。   大侍女喜儿扶着李氏走到门口,抬手就给了掐人的嬷嬷一巴掌,清脆的声音,屋内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茉雅奇从软榻上站起来,看着兰馥哭的梨花带雨地扑在李氏的腿上,口口声声地喊着自己是冤枉的,是被人陷害的。   伊尔哈也站了起来,两只手前后蹭了蹭,她被闹的脑筋生疼,一时也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李氏推开兰馥的手,皱着眉头厉声道,“把眼泪擦干净,闹成这样子像什么话!我让你来伺候二格格,是让你来给她添乱的?又哭又喊的,外头不知道,还以为二格格的院子里闹贼了呢。”   茉雅奇皱紧了眉头,伊尔哈在背后连连冲李氏瞪眼睛。   李氏扫了她一眼,嘴唇一弯走进内室,“今儿的事儿我都听说了,也是我教导不善,让这个孩子惹了大格格生气。你们姐妹俩从小就亲近,可别因为这个事儿闹生分了。这样,把兰馥交给我,我一定好好责罚她。针线房那些奴才,以讹传讹,被发现了就胡乱攀咬,把几句闲话闹得人尽皆知,活该送到暗房去。等回头福晋身子好些了,我一定禀告福晋,把他们都撵出府去,决不宽贷。”   茉雅奇抬头看了李氏一眼,又回头看了看一脸仓惶的伊尔哈,心里一时颇为犹豫。   李氏浅笑一声,拉过茉雅奇的手,轻轻拍了拍,“你呀,从小就是个厚道的性子,可见今儿是真生气了,否则也不会在伊尔哈的院子里动起手来。你放心,兰馥虽然是我的侄女儿,但我绝不会徇私包庇。这谣言要真是由她而起,我就让她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也省的教坏了伊尔哈,你看怎么样?”   茉雅奇抿了抿唇,李氏到底是长辈,又是伊尔哈的亲娘,话已说到这份儿上,她难道真能硬抓不放?   见茉雅奇不再开口,李氏转身冷冷地瞥了兰馥一眼,“还抽搭什么?收拾收拾跟我走,看我回头怎么罚你!”   兰馥擦了擦脸上的泪珠,一脸委屈地从地上站起来,跟着李氏往外走。   宝笙左右看了看,小心地走到茉雅奇身边,兰馥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跟李氏走了,回头还能查出真相吗?“格格,这——”   “李额娘请留步!”茉雅奇开口打断了宝笙的话。   李氏转过头,茉雅奇深吸口气,缓步上前,“兰馥不能跟您走。”   李氏一愣,眉梢微微翘起,“这是为何?”   茉雅奇转头瞥了兰馥一眼,回身冲李氏福了一礼,“兰馥是您的亲侄女儿,进府后又一直伺候着伊尔哈。今日若是您带走了兰馥,这谣言一事恐怕就没法说清楚了。即使李额娘大义灭亲,旁人恐怕也难以信服。既然此事由我而起,还是让茉雅奇代劳为好。福晋那头,茉雅奇自会禀报的。”   “这——”   李氏没等说话,茉雅奇已转头吩咐道,“把兰馥带到我的院子去,再让暗房把那几个针线房的奴才抬过来。”   “是!”宝笙利落一俯身,让身后的三个嬷嬷一起上前,捂住兰馥的嘴,一路拖出了屋门。   “大格格,你这——”喜儿刚想开口,被伊尔哈在旁边一瞪,又连忙吞了回去。   茉雅奇走到伊尔哈跟前,微微弯起唇角道,“一会儿要是没什么事儿就来我院子里看看,咱们伊尔哈那么聪明,到底是不是兰馥造的谣,你一看就清楚了。到时要怎么处置,咱们好好商量。”   “好,长姐慢走,”伊尔哈微微低头。   茉雅奇转身冲李氏福了福,轻扬脖颈走出了房门。   入夜,东小院   小英子一路小跑地进了内室,冲四阿哥一俯身道,“王爷,师父,大格格都查清楚了,就是那个兰馥四处乱说的。暗房那几个血葫芦似的奴才往院子里一摆,兰馥当时就什么都招了。大格格和二格格商量后,决定打兰馥二十个耳光,然后赶出府去。”   四阿哥微微点头,看了鼓着腮帮子的苏伟一眼,冲小英子摆了摆手,小英子行礼而退。   苏伟烦闷地挠了挠后脑勺,往软垫上一靠道,“都是我大意了,上次诗玥来看我,都说看见那个兰馥偷听我和大格格说话来着。我一时没在意,结果闹出这么大的事儿,害的大格格被人议论不说,连二格格也被牵扯进来了。”   “是李氏自作主张,怎么能怪你呢?”四阿哥伸手抚了抚苏伟的背,“这样也好,茉雅奇和伊尔哈也能成长些。等她们嫁了人,比这糟心的事儿不知要遇到多少呢。不过,到底还是女孩子家,心地太软了。”   苏伟眨了眨眼睛,抬起头看向四阿哥道,“你是说,那个兰馥?”   四阿哥点了点头,“这事儿让佳晖去办,你就别参合了。”   苏伟扁了扁嘴,把两只手插进袖子里,像只不倒翁似的在四阿哥腿边左右晃。   四阿哥摆了摆桌上的跳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眯着眼睛看向苏伟,“诗玥来看你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苏伟背上一僵,嘎吱嘎吱地转过脖子,傻傻一笑,“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   翌日   从福晋的院里出来,李氏面色不善地拦住宋氏的去路,“姐姐今儿是得意了,我那侄女儿被这么一打,这一辈子就算完了。咱们好歹守望相助了这么久,怎么姐姐就不说劝一劝呢?”   宋氏捏着帕子压了压唇角,略略低下头道,“茉雅奇那孩子一贯有自己的主意。再说,这事儿事关女孩儿家的名节,连福晋都说茉雅奇处置的对,总不能让奴才们随意议论主子的是非吧。”   “哼,”李氏冷笑一声别过头,“姐姐倒是顾忌奴才们的议论,可是怕人议论行为不端,就不怕人议论不分尊卑吗?昨天,茉雅奇那样顶撞我,当着我的面儿就把兰馥拽走了,是一点都没把我这个侧福晋放在眼里——”   “姐姐这话可就说错了,”宋氏还未开口,年氏和耿氏由后走了上来,年氏微微弯起嘴角道,“尊卑这一词用在咱们和大格格身上可不合适。大格格是王爷的长女,日后赐婚封爵,不是郡主也是郡君。说句实在的,这府里的大小女眷们,除了王妃,日后见到她可都要矮身行礼的。今儿不过是处置了一个丫头,姐姐有什么可不满的。他日福晋再有身子不爽,把整个王府都交给大格格来管,旁人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李氏面色一寒,狠狠地瞪了年氏一眼,扶着喜儿的手臂转身走了。 第325章 祭告天地   康熙四十七年   四月二十九咸安宫   清晨,李佳氏轻轻推开卧房的门,胤礽正失神地站在窗边,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薄的褂子。   “爷,早膳送过来了,妾身伺候您更衣吧,”李佳氏走到胤礽身后,嗓音轻柔。   “似乎是要下雨了,”胤礽缓慢地转过身,“开着窗子都透不进一点儿风来。”   “可不是,”李佳氏捡起架子上的长袍披到胤礽肩头,“妾身看膳房送来了上好的雪梨粥,爷正好用一碗——”   “铛——铛——”一阵古肃苍凉的钟声从宫墙外遥遥而来,李佳氏话音一顿,系扣子的手也随之一颤。   胤礽恍惚地望向窗外,唇角微微弯起,“对了,今天是祭天告地的日子啊。”   一队鸿雁略过紫禁城的上空,金色的琉璃瓦上只留下一抹短暂的阴影。   因皇太子胤礽被废,康熙爷特遣官告祭天地、太庙,社稷。   天坛前,礼官捧上告天祭文:嗣天子臣玄烨敢昭告于皇天上帝,臣缵承鸿业,祇迓天庥,夙夜忧勤,惟以社稷苍生乂安为务。向以胤礽狂惑成疾,难以负荷丕基……臣念太祖太宗世祖缔造艰难,付托不易。如胤礽者,罪咎滋深,断难承祀,爰行废黜,永加禁锢。昊天上帝俯鉴臣衷,谨告。   八爷府   悠长深远的钟声缭绕在京城上空,八阿哥负手站在正堂檐下,远望的目光似乎已跟随钟声往天边飞腾而去。   “妾身给贝勒爷道喜了,”乌喇那拉氏嘉怡走到八阿哥身后,轻轻一福身。   “何喜之有?”八阿哥嗓音清淡,眉梢微微扬起。   嘉怡抿了抿唇,低垂下头道,“妾身不懂朝廷之事,只是近来见爷越来越消瘦,担心得紧。如今太子一事已过,想是爷总能好好歇一歇了吧?”   八阿哥转头看向嘉怡,她一身月白色纱纳花纹氅衣,头上只别了两只珠钗,显得尤为恭顺贤良,“你如今也是侧福晋的位分了,不用总是这般朴素,若是想添置什么,直接到库里去取就是了。”   “多谢贝勒爷疼爱,”嘉怡浅浅一笑,“衣裳首饰,妾身那儿从来不缺。只是,女为悦己者容,爷总是那么忙,妾身打扮起来都不知该给谁看了——”   “妹妹真是一幅玲珑心肝,”八福晋绕过长廊而来,打断了嘉怡与八阿哥的对话,“这话说的多招人疼啊。只不过,晴天朗日、众目睽睽的,妹妹身为侧福晋,未免有失体统了吧。”   嘉怡微微抿起嘴角,冲八福晋略一俯身,“福晋教训的是,是妹妹太过系心于贝勒爷,情难自制,比不得福晋大气识礼、宽宏仁善。”说完,转身对八阿哥道,“爷也不要见天地忙于政事了,小阿哥、小格格都念着阿玛呢。”   八阿哥点了点头,嘉怡清浅一笑,躬身而退。八福晋目色沉了又沉,直到嘉怡走得远了,才转身与八阿哥说话。   绣香扶着嘉怡穿过雕花拱门,见没了旁人才放轻嗓音道,“听说这次太子被废,福晋的娘舅镇国公起了很大作用。近来,福晋在贝勒爷面前,也是越来越得脸了。”   “她总归是福晋……”嘉怡深吸了口气,捏着帕子掩了掩唇角,“我也是看出来了,这些王爷贝勒们都牟足了劲儿奔着大位去呢。可怜我一个弱女子,就这么平白地成了人家博弈的棋子。”   “小主,”绣香低了低头,腕子上的珊瑚手串越发光亮。   嘉怡没有注意到绣香的欲言又止,转而压低嗓音道,“最近,那头有什么额外吩咐吗?”   绣香眉心微颤,摇了摇头,“没有,奴婢也有一阵儿没去面馆了。”   嘉怡冷冷一哼,面色深沉,“他们在打什么主意,我心里一清二楚。捏着那么点儿把柄就想一直利用我,没那么容易。”   绣香咬了咬唇,头垂的更低了,嘉怡转头对绣香道,“你也警醒着点儿,别被人忽悠了,那个姓苏的最不是东西!”   雍亲王府   最后一声钟响,余音绕耳,四阿哥窝在榻子上,面前摆着一碗新煮的酸渣汁儿,微微冒着凉气儿。   苏伟握着勺子在果汁儿里捞细碎的酸渣肉吃,闷热的天气里,他吃的浑身苏爽。可惜,他对面的主儿却不甚高兴。   “这都多少天了,”四阿哥蹙着眉头叨咕,“天天这个参那个果的,爷吃的都快吐了,就算得调养身体,也不能一气儿来啊。爷现在吃什么嘴里都没滋味儿,打个嗝都一股药味儿。”   “方子都是丁芪开的,良药苦口懂不懂,”苏伟杵着勺子咂咂嘴,把挑好的酸渣汁儿推到四阿哥手边,“知道你没胃口,这不给你煮酸渣了嘛。今儿天气闷,吃这个正好。”   “酸渣也没味儿……”四阿哥不满地瞥了苏伟一眼,被人家狠狠一瞪,端起汤碗来一饮而尽。   五月初三,   兰馥在李氏的院里呆了十几天,脸上的青肿总算完全消了。福晋都已惊动,李氏也不敢多留她,便吩咐丫头送她出府去。   兰馥哭哭啼啼的走了,李氏心里也不好受,除了心疼侄女儿,还总觉得失了颜面,被茉雅奇一个晚辈儿公然顶撞不说,又被年氏一顿嘲笑。   喜儿见状,扶着李氏坐到内堂,轻声劝慰道,“主子也别往心里去了,咱们李家有不少好女儿,要伺候二格格,再挑一个就是了。   李氏冷声一哼,拄着下巴歪在榻子上道,“出了一个兰馥,我还哪有脸再留别人?本想借此提拔提拔娘家人,结果反倒把自己的脸丢光了。”   “是兰馥自己不争气,”喜儿蹲下身,给李氏轻敲着小腿,“那丫头做事儿莽撞不说,还眼高于顶、张扬跋扈的,留在二格格身边,迟早是个祸害。”   李氏深吸了口气,秀眉紧锁,“那流言的事儿到底是怎么来的?兰馥再怎么愚笨,也不至于编出这么离谱的谎话吧?”   “这个,”喜儿思索了片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答道,“对了,奴婢好像听哪个丫头提起过,说是兰馥跟二格格到东小院去请安,却无意中撞见了大格格探望苏公公。”   “苏培盛?”李氏眉头一拧,猛地坐了起来,“这事儿是由苏培盛而起的?”   喜儿微微一怔,点了点头,“应当是的。”   “完了,”李氏闭上眼睛,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还没等喜儿出口询问,送兰馥出府的小丫头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侧福晋,侧福晋,兰馥小姐被佳晖大人带走了。”   喜儿这时才反应过来,脖颈发凉地看向李氏。   李氏僵硬地挥退了报信儿的小丫头,闭着眼睛静坐了半晌,虚弱地开口道,“派人通知家里,就说兰馥在我这儿得了急病,今儿早上,走了……”   傍晚,年氏院里   侍女凌兮迈进内堂,冲年氏微微一俯身,“主子,李家把兰馥接走了。”   年氏坐在琴台之后,一手轻轻抚过琴弦,“看到人了么?”   凌兮抿了抿唇,略一踟蹰后,垂下头道,“是用板车拉走的,只裹了一张席子。”   年氏手上微微一顿,神情却没有多大变化,“李氏那儿有什么动静?”   “什么动静也没有,”凌兮放低了嗓音,“想是为了弃军保帅吧,毕竟,李涵还在咱们府上当差呢。”   年氏摇了摇头,秀眉轻蹙,“兰馥毕竟是她的嫡亲侄女儿,这样无声无息的没了,怎么可能一声不吭?若真要弃车保帅,就不会有大格格那场戏了。”   “主子的意思是——”   “她知道了,”年氏打断凌兮的话,“李氏先前并没有把大格格放在眼里,如今憋了一肚子气,却生生地咽了下去。显然,能吓住她的不是大格格,是东小院那个人。”   凌兮身子一颤,随之辩驳道,“小主的推测未免武断了,李侧福晋最该怕的应当是王爷吧。兰馥的死,应该也是王爷的意思,她不敢吭声,也是情理之中啊。再说,就算她知道了苏培盛跟王爷的关系,又能证明什么呢?王爷因为大格格被污蔑,生气处置了兰馥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你不了解李氏,”年氏拨动了两根琴弦,“从我入府以来,我就很奇怪。像李氏那样一个人,竟与性情严肃的福晋和古板老实的宋氏一样,远远避开东小院,不争宠、不吃醋,甚至不刻意去引起王爷的注意。就好像一个彻底认输的赌徒,连骨子里好赌的性情都输得一干二净了。”   “小主,”凌兮察觉到了年氏情绪的变化,有些担心地走到年氏身旁。   年氏手上一用力,琴弦划破了手指,落下一滴鲜红的血珠,“看来,还是我小看了他啊。”   五月中旬,永和宫   终于解禁的四阿哥携福晋到永和宫给德妃请安。   德妃上上下下地看了四阿哥一遍,长出口气道,“也不知你那府邸是不是有什么冲撞,自打你封了王爷,就一会儿时疫,一会儿遇刺的,上次的没好多久,又生了这么一场大病。”   “不是什么大病,”四阿哥浅浅一笑,“只是略感风寒而已,儿子也是想借这两个月好好调养调养,如今已然大好了,请额娘放心。”   “哪那么容易就放心的,”德妃瞪了四阿哥一眼,转头看向四福晋,“怎么没把弘昀抱来,如今都会走了吧?”   四福晋莞尔一笑,“孩子太闹,怕吵了额娘休息,现在两个嬷嬷都抓不住他。”   “孩子嘛,总是淘气的,等哪天一定要抱来给我瞧瞧,”德妃拍拍四福晋的手,转头冲清菊使了个眼色。   清菊行礼而下,片刻后领了两名年轻的少女走进了内殿。   “这是我在秀女里特意给你留下的,”德妃捏着帕子掩了掩唇角,神情温和地冲四阿哥道,“你别怪额娘多管闲事,你看你府上,这一转眼又两年多没一点儿消息,哪个王爷像你这样清汤寡水的啊。这两个孩子也都是好人家出身,额娘帮你调教了一个多月,该懂的规矩都懂了。你看看,要是合你的眼缘就带走,你府上也该添几个新人了。”   德妃说完又看向四福晋,四福晋看了一眼殿内跪地规规矩矩的两名秀女,微微低下头道,“额娘说的是,王爷平日事忙,都是儿媳疏忽了。”   四阿哥扶在椅子上的手紧了又紧,面上却是淡然一笑,“既是额娘调教过的,一定都是识大体的,一会儿跟福晋一起回府就是了。”   与此同时,长春宫   八福晋冷着脸看着跪在正殿的清秀少女,沉默了片刻起身冲良妃一俯身道,“有劳额娘费心了,贝勒爷身边就算要添人,也不能要这种小门小户出身的。若是贝勒爷有意,儿媳娘家还有几个远房侄女。虽说年纪尚轻,但总是大家出身,不至于丢了贝勒府的颜面。”   良妃闻言,胸口立时一窒,捂着嘴咳了半晌,几欲别过气去。   与八福晋一同进宫的侧福晋嘉怡一边顺着良妃的背,一边用眼神示意嬷嬷把小阿哥抱地远一些,免得过了病气,“额娘别动怒,身子要紧,福晋没有顶撞额娘的意思,只是眼界略高了些。回头臣妾跟贝勒爷说说,想是贝勒爷不会浪费额娘的一番苦心的。”   八福晋瞪了嘉怡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   大宫女红菱将两位福晋送出宫门,转身回到内殿时,良妃已经躺到了软榻上,脸色惨白。   “娘娘,”红菱看到良妃手帕上的鲜血,一股酸涩涌上心头,“今儿是八阿哥不在,否则八福晋不敢这般放肆的。要不是她那个舅舅在朝前立了点儿功,咱们八阿哥哪还会搭理她啊。”   良妃双眼无神地盯着房梁,胸腔里一股股热流直往喉咙口窜,她抿了抿干涸的双唇,嗓音黯哑地道,“胤禩,有多久没来了?”   红菱手上一顿,随即装似不在意地替良妃盖上薄毯,“前朝事忙,贝勒爷进宫一次也不容易,上回,咱们在畅春园时不还碰到过吗?”   良妃转头看向窗外,灰败的脸色,单薄的身躯,连院子里的花草都没了光泽。这座长春宫,如今是已然留春不住了。   雍亲王府   四阿哥下了马车,看也没看那两名秀女,直接侧身对福晋道,“这两个就交由福晋安排了,没事儿别让她们乱跑。”   福晋知晓四阿哥的意思,微一俯身道,“妾身明白。”   东小院   苏大公公正跟一大堆药膳较劲,四阿哥风风火火地就进门了,跟在后头的张起麟一句话也不敢说,冲苏伟连连眨了两下眼睛。   苏伟看了一眼直接卧到榻子上的四阿哥,悄没声地走到门口。张起麟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苏伟立马就明白四阿哥的火儿从哪儿来了。   一支硕大的人参被送到四阿哥眼皮底下,苏伟歪着头坐到榻子上,拿手指捅了捅独自运气的某人,“一会儿给你用人参炖鸽子好不好?”   四阿哥没说话,苏公公继续磨叨,“要不党参烩山菇?丁芪也说,你该吃的清淡一点儿了。我看还是鸡汤撇净了油花,下点儿小白菜怎么样?”   四阿哥瞥了苏伟一眼,喉咙动了动,依然没出声。   苏伟蹬掉了靴子,爬到四阿哥身边,晃了晃手里的人参,“这是库里最大的一支了,比我们吉盛堂一车的山珍都值钱。要不是私贩人参犯法,我早就做这门生意了。哎,这个卖人参有没有什么许可证啊?你能不能给我弄一个?”   四阿哥又瞥了苏伟一眼,嗓音凉凉地开口道,“要是有,爷就自己干了,你们那吉盛堂买卖够杂的了,你还真想垄断整个北京城啊。”   “哪能啊,”苏伟咧开嘴,摇了摇脑袋,“要垄断也不能这个时候垄断啊,那不树大招风吗?”   四阿哥哼了一声,别过头又不说话了。   苏伟软绵绵地凑过去,神情柔和似水,“不就两个小丫头吗?你想得也太多了,德妃娘娘未必就有其他意思。再说,咱们这府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就凭两个小姑娘能干出什么来啊?”   四阿哥转过头,眼中带了一丝玩味儿,“那可是玉洁冰清的两个小姑娘啊,看见爷都不敢抬头,你就一点儿不吃味儿?”   苏伟慢慢嘟起嘴,自动拉开与四阿哥的距离,“你要想让我吃味儿就试试,她们干不成什么,可不代表我也干不成什么!” 第326章 噎着了   康熙四十七年   五月十九,雍亲王府   一大清早,众位小主到福晋院里请安,刚一进门,就见福晋身边立了两个俏生生的姑娘。   福晋坐在正堂的宽椅上,见到李氏、宋氏几个忙招招手道,“别多礼了,快都坐下吧,正好跟你们引见引见。”   年氏与相携而来的耿氏对视一眼,各依位分坐好。   钮祜禄氏暗中碰碰诗玥的手臂,小声靠过去道,“听说是德妃娘娘赐进府的,前几天跟福晋一起从宫里回来的。”   诗玥微微蹙了蹙眉,往福晋身边看过去,两个姑娘都是十六七岁的模样,一个清秀似水,一个艳丽无双。   “早听说府里进了新人,一直没见到模样,我这几天还挺惦记呢,”李氏浅笑着瞄了两个姑娘一眼,“果然都是好相貌,我就说福晋的眼光不会差。”   “哪里是我的眼光啊,”福晋微微一笑,“是德妃娘娘特意给咱们王爷留下的,在承乾宫调教了一个多月,这次才让我领回来。”   说完,福晋冲两个姑娘点了点头,二人款款上前,福下一礼。   “妾身沈佳氏馥馨见过两位侧福晋,众位姐姐。妾身初来乍到,不识礼数,日后还请姐姐们多多包涵,”长相艳丽的女子率先开口,抬起头时还莞尔一笑,显得十分活泼讨喜。   “妾身郭氏婉竹给两位侧福晋,各位姐姐请安,日后请姐姐们多多教导,”长相清秀的女子一直低垂着头,话不多,很是胆小老实的模样。   年氏微微点了点头,侧身对福晋道,“不知福晋打算怎么安排两位妹妹?西配院正好还剩两间院子,要不要先让人收拾出来?”   福晋闻言摇了摇头,“她们两个初来乍到,还不熟悉府里的规矩,现在开院子为时尚早。而且,王爷那儿还不知是什么意思……就让她们两个先在我这儿住着吧,正好也跟我做做伴。”   “那怎么行?福晋这儿还有三阿哥呢,孩子越来越大,总归是不方便的,”年氏微微蹙了蹙眉,沉吟片刻道,“不如这样,让两位妹妹住到我的院子里吧。我那儿虽不如福晋这儿宽敞,但东西厢房也都空着呢,不会委屈两位妹妹的。”   “哪能都挤到年妹妹那儿呢,”李氏闻言一笑,转头对福晋道,“妾身的院子也空着呢,我看不如一个住我这儿,一个住年妹妹那儿,省得福晋操心了。”   福晋眉梢一扬,若有所思的目光扫过年氏和李氏,嘴角微微翘起道,“也好,你们两个都是侧福晋的位分,我就偷个懒,把她们两个交给你们了。王爷不喜后宅多事,你们日后就多费费心。”   从福晋那儿出来,李氏带着郭氏,年氏带着沈佳氏,各自而去。   钮祜禄氏挽着诗玥的手臂,慢悠悠地走在后头,见四旁无人了,才放低声音道,“这下府里又热闹了,我看那个郭氏和沈佳氏都不像省油的灯,背后再牵上两位侧福晋,估计连王妃都想坐山观虎斗了。”   “哪有那么容易就斗起来的,”诗玥缓缓地吐出口气,“你没听王妃说,王爷是个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呢。看情形,王妃也不想给她们开院子。我估计,这两个丫头是连入籍都难了。”   “怎么会?不在宗人府登记造册,岂不连格格都称不上?”钮祜禄氏拧了拧眉头继续道,“更何况,这两个不仅是正经的秀女出身,还是德妃娘娘赐下来的,王爷不会太过冷落吧?”   诗玥看了钮祜禄氏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你入府的时间短,可能还不知道,王爷和德妃娘娘的关系并不像外表那般融洽。而且,王爷一向习惯自己做主,像德妃娘娘这样突兀地把人塞进来,王爷未必会领情。”   钮祜禄氏闻言,恍然地点了点头,随即瞅着诗玥一笑道,“姐姐平时对王爷的态度总是淡淡的,原来,心里是这般默契关怀啊?怪不得总不把妹妹的苦口婆心当回事儿。”   “你想哪儿去了,”诗玥嗔怪地瞪了钮祜禄氏一眼,“这些都是苏公公告诉我的……”   钮祜禄氏吐了吐舌头,两人嬉笑地走回了西配院。   五月末,   康熙爷将镇国公景熙弹劾托合齐几人在安郡王丧期期间多次宴饮一案交给皇三子诚亲王胤祉、皇四子雍亲王胤祯、皇五子恒亲王胤祺、皇七子淳郡王胤祐、领侍卫内大臣阿灵阿、内务府总管赫奕、署理内务府总管事马齐会同宗人府进行最后察审。   眼见着四阿哥又忙了起来,苏公公很是不满,“托合齐不是都定罪了吗?这案子还有什么好查的?”   “你以为判人死罪那么容易?”四阿哥从一堆案牍中抬起头道,“不管是托合齐,还是齐世武、耿鄂,都是朝中重臣,背后牵涉的何止六部几个官员?宗亲权贵、边防将士,想要堵住所有人的嘴,不把罪名坐到最实,皇阿玛都不会最后下旨。这也是托合齐几个,至今仍是斩监候的原因。光凭贪渎几千两,结党营私两点罪状,难堵悠悠之口啊。”   苏伟坐在榻子上鼓了鼓腮帮子,“当皇帝不为百姓着想,整天干些脱裤子放屁的事儿——”   “说谁呢你?”四阿哥一颗栗子砸过去,正中苏伟脑门。   “疼疼疼!”苏伟捂着脑门哀嚎了半个时辰,最后愣是让四阿哥离开书桌,坐到榻子上,搂着他揉到傍晚。   六月初六,   圣上以废皇太子胤礽,颁诏天下,诏曰:朕诞膺统绪四十余年,宵旰孳孳,不敢暇逸……念天地祖宗付托之重,四海臣民属望之殷,如胤礽者既不率诲而忝青宫,何以笃祜而对天下,即行废黜加以禁锢。是用特申废黜之由,宣示中外。书不云乎,一人元良万邦以贞;澄清国本,奠亿年垂裕之图;式涣纶音,惬兆姓具瞻之愿。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早朝过后,四阿哥迈出日精门的脚步有些沉重,苏伟蹭到他身边,偷偷拽拽他的衣角,“中午咱们下馆子去好不好?”   四阿哥斜身瞥了某人一眼,嗓音凉凉的,“爷可没带银子啊。”   “放心,”苏大公公拍了拍胸脯,“我有钱!”   出了宫门,两人换了便服,去了琉璃厂附近的一家湘菜酒楼。   “苏仙夫子肉、香辣刁子鱼、东安子鸡、潇湘猪手,再来两碟凉菜,一壶——”   “一壶白玉泉,算我账上,”门外一人掀帘而入,直接打断了苏公公兴冲冲的报菜名。   “胜容?”苏伟瞪大了眼睛,尹胜容浅笑一声,直接坐到了苏伟身边。   傅鼐几人见是苏公公的熟人,一时也没有出声阻止。   “我的琴行就在附近,刚好看见你的马车停在外头。对了,这位是——”话音未落,四阿哥正好转过身,四目相对,尹胜容猛地怔住了。眼前这人一身藏青色墨叶竹文锦袍,双眉浓黑,眼眸深不见底,身上没有任何修饰,却是一身的贵气,让人不敢直视。   苏伟看看尹胜容,又看看四阿哥,一种不好的预感突然涌上心头。   “这回凉的差不多了,可以吃了,”四阿哥把从窗台上拿下来的烤红薯递到苏伟眼前,可惜苏大公公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了。   尹胜容眉头一扬,额头上的红痣越发鲜艳,“苏大哥也真是的,这是哪位掌柜啊,怎么也不给胜容介绍介绍?”   “这是——”苏伟又瞅瞅四阿哥,四阿哥神情淡然,苏伟咽了口唾沫道,“这是,是——”   “我是苏财东的老友,”四阿哥嘴角微微一扬,“在下姓尹,家中排行老四。”   “原来是本家啊,”尹胜容眉目一亮,正好小二送来了酒菜,“胜容敬四爷一杯,”说着,尹胜容端起酒杯绕过圆桌,走到四阿哥身边,一手公然扶到了四阿哥的肩膀上。   苏伟瞪红了一双大眼,要不是顾忌太多,他手里这杯酒就扬到尹胜容脸上了。   四阿哥偷偷瞄了一眼苏伟的表情,一时乐上心头,抬手端起了酒杯,与尹胜容轻轻一碰。   苏大公公咬碎了一口银牙,手伸到桌子下面,在四阿哥大腿上狠狠一拧。   四阿哥面不改色,与尹胜容相谈甚欢,“原来你就是那位徽州最有名的琴师啊,我常听苏财东提起你……”   装!你再装!我什么时候常提起他了!苏伟恨恨地啃着猪蹄儿,骨棒上都留了两排牙印儿。   尹胜容浅笑一声,微微眯起的双眼都能飞出桃花来了,“我跟苏大哥也是一见就投缘,苏大哥最喜欢听我弹琴了。对了,小的在这附近有一家琴行,尹四爷要是没事儿,可一定要来捧捧场啊。”   “那是一定的,既然是徽州最有名的琴师,琴声想必——”四阿哥一边说着,一边又转头看苏伟,本来还想气气他,却突然发现某人握着筷子,僵坐在坐位上一动不动,一张圆脸憋得通红。   “怎么了?”四阿哥直觉不对,连忙伸手去扶他。   苏伟却猛地一声咳嗽,接着捂住喉咙,呛声不止。   “快拿水来!”   “哎呀,苏大哥!”   包厢里一时乱成一团,苏伟被一块儿软骨卡的喘不上气来。众人又是喂水,又是敲背的,可惜都不管用。   最后,还是四阿哥一狠心,一手勒住苏伟的腰,让他大头朝下,猛敲了几下后心,才让苏伟咳出了那块儿骨头。   “咳咳咳,”吐出了骨头,苏伟还是咳嗽不止,眼眶都红了,被四阿哥强喂了一杯水,才勉强缓了下来。   “苏大哥,你没事儿了吧?”尹胜容坐到苏伟跟前,满目关切。   苏伟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又抬头狠狠地瞪了四阿哥一眼。   四阿哥长长地吐出口气,真是拿某人毫无办法,“时候不早了,本王下午还有事要办。你是和我一起回府,还是跟你朋友去玩?”   尹胜容身形一震,愣愣地看了苏伟一眼,又僵硬地转过身。身后之人理了理衣袖,还是那身藏青色锦袍,只是宝蓝色的腰带上挂了一枚玉牌,离得近了才能看清,上面是一个大写的“雍”字。 第327章 男人的方式   康熙四十七年   六月初六,湘菜酒楼   “他他他,他是雍亲王?”尹胜容指着门外四阿哥离去的背影,手上直哆嗦,满脸的不可置信。   苏大公公轻蔑地瞥了他一眼,灌下口茶,鼻子朝天地使劲“哼”了一声,“连我们家王爷都敢调戏,我看你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我哪儿会猜到——诶,不对啊,”尹胜容一屁股坐到苏伟跟前,“你不是个公公吗?哪有王爷和公公一桌吃饭的,而且他还给你又剥红薯,又拍背的,刚才见你卡着了——”   “我家主子平易近人不行啊!”苏伟果断制止尹胜容的滔滔不绝,“我是伺候我家主子长大的,情分自然不同。你进京这么久,没听说过我苏培盛的大名吗?”   尹胜容眉目一转,嘴角缓缓翘起,“这样啊,我原还害怕挖了兄弟墙角,现今倒不用担心了。左了你们是主仆,等我跟你家王爷再近一步,说不定还能帮衬帮衬你呢。”   “再近一步?”苏伟果断转身拎起茶壶。   “你要干什么?”   “让你清醒清醒!”   六月初八,乾清宫   早朝过后,康熙爷靠在软榻上,揉了揉眉心。   大太监魏珠端上碗参汤,放轻嗓音道,“万岁爷喝了参汤,眯上一会儿吧,昨晚就没睡好。”   “放下吧,”康熙爷缓缓地叹了口气,“咸安宫这几日可有异常?”   “并无,”魏珠欠了欠身,“只有侧福晋常托人送东西给弘皙阿哥。”   康熙爷点了点头,端起参汤轻轻舀了舀,“弘皙那孩子颇为聪慧,好学的样子也跟胤礽幼时很像。”   魏珠微微低头,眼珠暗暗转了转。   “启禀万岁爷,”门外传来小太监的声音,“贵妃娘娘求见。”   “让她进来吧,”康熙爷把汤碗递给魏珠,轻轻挥了挥手。   魏珠躬下身子,行礼而退。   贵妃佟佳氏缓步走了进来,“臣妾给万岁爷请安。”   “起来吧,”康熙爷抬手指了指软榻另一侧,“坐下说。”   “谢万岁爷,”佟佳氏走到榻边坐好,“臣妾听说万岁爷这几日常难安枕,特让人做了几盅野蜂蜜来,万岁爷每晚用上一匙,多多少少有些助益。”   “贵妃有心了,”康熙爷靠到软垫上,“这阵子前朝事多,朕也有些力不从心。等熬过去了,自然而然就好了。”   “万岁爷为国劳心劳力,也要多重视自己的身子才是啊,”佟佳氏轻轻抿起嘴角,“陈氏的胎儿也快落地了,听太医说,该是个阿哥呢。”   “阿哥、格格都好,”康熙爷低低地吐了口气,“朕也想要个小女儿承欢膝下……”   “万岁爷春秋鼎盛,迟早会有的,”佟佳氏眼眸轻转,“对了,长春宫那边,万岁爷也多去看看吧。太医私下里对臣妾说,良妃,怕是时日无多了。”   康熙爷缓缓阖上双目,静默片刻后开口道,“让胤禩多进宫来看看吧。”   “是,”佟佳氏微微低头,“因着良妃身子虚弱,臣妾近来都没让人打扰她。上次八福晋进宫一次,当晚良妃就病了,想是久病缠身,不能太费精神……不过,既到了眼下,多让儿子来陪陪也好。”   康熙爷闻言,眉头蹙紧,“岳乐这一家人真是没一个让朕省心的。”   六月中旬   江南科场受贿一案,经九卿议覆,决应照顺治丁酉科场例,原拟斩监候之副考官编修赵晋改斩立决。原拟流三千里之句容县知县王曰俞改斩立决。原拟绞监候之山阳县知县方名改斩立决。正考官副都御史左必蕃系专任科场之官,失于觉察,照例革职。康熙爷一应奏准。   下朝后,四阿哥与八阿哥在日精门外相遇。   “四哥真是好手段啊,”八阿哥嘴角微微翘起,路旁不少朝臣放慢了脚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四阿哥皱起眉头。   八阿哥浅笑一声,上前两步道,“增开恩科一事本就是由四哥主持的。而今,四哥依然是高高在上的雍亲王,深得皇阿玛重用。可怜那些地方官员,连流放都成了奢求,顷刻间就丢了脑袋。”   “贪污受贿,祸乱国家纲纪,影响朝廷用人,丢脑袋是他们自找的,”四阿哥嗓音深沉,“至于主持恩科一事,我已受皇阿玛责罚。若你心有不忿,大可去御前参奏!”   “四哥误会了,弟弟可不是这个意思,”八阿哥扬起嘴角,冲四阿哥俯了俯身,“只是对这次议覆的改判有些讶异,想是四哥秉公直断,法不容情,朝臣也都分起效仿,日后若再有——”   “微臣给王爷、贝勒爷请安,”吏部尚书富宁安打断了八阿哥与四阿哥的对话,“启禀王爷,托合齐宴饮一案,吏部有些情况要与王爷核实。”   “既是如此,弟弟就不打扰了,”八阿哥略一拱手,扫了富宁安一眼,转身离去。   富宁安走到四阿哥身后,放轻声音道,“八阿哥最善搏取宽贤之名,王爷日后也要多加小心,若是被人扣上个狠辣的帽子,只怕朝臣离心啊。”   雍亲王府   苏伟从吉盛堂回到王府时,东小院一片寂静,只有小书子捧着大扫帚,唰唰地扫着石子路上的灰尘。   “怎么了这是?”苏伟瞅着冲自己张牙舞爪的小英子眨了眨眼睛。   张起麟凑过来道,“王爷从宫里回来就生了好大的气,在书房里砸了一堆东西。只有张保在里头伺候着,这会儿又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苏伟翘着后脚跟迈进房门,张保哑着嗓子给苏伟做了个“八”字的口型,转身退了出去。   书房里一片狼藉,四阿哥坐在书桌后,一手扶着额头,双眼微闭。   苏伟在屋子里绕了一圈,捡起两块儿摔碎的砚台往一起拼了拼。   “过来,”四阿哥幽幽开口,眼睛还未睁开。   苏伟扔掉砚台,在衣服上蹭了蹭黑掉的爪子,走到四阿哥身边。   “主——”话未出口,眼前突然天旋地转,再缓过神时,苏大公公已经被按到了书桌上,脸朝着坚硬的桌面,后腰涌上一股凉意。   “你要干什么?放开我!”同身为男性,苏伟坚信此时的自己十分不安全,“你生气捅木头门去,又不是我招的你——”   “闭嘴!”四阿哥的话从上方响起,带着从未有过的寒凉。   腰带被人一把扯下,苏大公公彻底蒙了,“胤禛!你个小兔崽子!你敢拿爷爷撒气,信不信我一辈子不搭理你!”   腰下的手缓了缓,苏伟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过来,看都没看就飞出一脚,要不是四阿哥后撤的快,可能就要断子绝孙了。   “你不是生气吗?”苏大公公撸胳膊挽袖子,又低头把裤子系好,“今天我就陪你好好撒撒气,用真正的男人方式!”   “砰!乓!咚!哗啦啦……”   在门口守着的两位张公公面面相觑。   “今儿是不是动静太大了点儿啊,”张起麟紧皱着脸,“上次苏公公挨的板子也不知道有没有后遗症——”   “行了,行了,”张保打断张起麟的话,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不管怎样,王爷总不会伤到苏公公的。”   “张保!”张保的话音刚落,里头就传来了四阿哥的召唤。   “奴才在!”   “宣太医!”   两位张公公僵立在了门口。   “疼啊啊啊……”苏伟捧着受伤的手臂坐在榻子上干嚎。   屋里东倒西歪的如同台风过境,四阿哥陪在苏伟身边,一副想碰又不敢碰的样子,心疼的无以复加,“你看,你看,爷让你小心点儿——”   “你还说!”苏伟含着眼泪怒瞪某人,“要不是你,我能受伤吗?你好歹还会打两套拳,我可是啥都没学过!”   “是你硬要跟我过招的,”四阿哥也是无辜,“再说,你这胳膊是冲爷挥拳头时自己扭伤的——”   “那也赖你!”苏大公公把胡搅蛮缠发挥到了极致,“都是你不正经!要不是你,你想那啥那啥,我我我能出这么个馊主意吗?”   “是是是,赖我,赖我,”四阿哥伸手帮苏伟扶住手臂,“你好好呆着,一会儿丁芪过来让他好好看看。”   傍晚,   轻微挫伤的苏公公捧着手臂,坐在圆桌前等四阿哥喂饭。   四阿哥把鸡汤和白饭拌在一起,吹凉了递到苏伟嘴边,看他嗷呜一口吞个干净,嘴角慢慢溢出了笑容,“爷还记得,当初在宫里,你为了逗我笑,一口吞掉一块儿糕点的情形。那时候,爷就奇怪,太监里怎么混进来这么一个没正形的人。”   “我那时候可是小太监里的模范人物,你以为混到主子身边那么容易啊,”苏伟捡了只香酥鸭腿叼在嘴里,“当初为了能伺候你,我可是下了血本了。”   “哦?”四阿哥放下碗,眉梢轻扬,“下什么血本了?”   苏伟啃完鸭腿,长长地叹了口气,把自己贿赂王钦结果给错荷包的乌龙事件给四阿哥学了一遍。   片刻后,屋内响起震耳欲聋的笑声,苏大公公惦记多年的二十两银子彻底吹灭了四阿哥心底的不快。   六月末,   京城中无声无息地多了一家天和商号,主营布匹、茶叶、杂货,生意铺开的很快,知道这家商号背景的买卖人家无一不上杆子巴结。   只不过,京城到底是个水深的地方,游得再快也有撞上暗礁的时候。   “又是这个吉盛堂!”天和大掌柜杨泰是个外表文质彬彬的中年人,在朝堂商场都多有浸淫,如今投靠九阿哥胤禟,帮他打理各处商铺,多年来为九爷府敛了不少钱财,没想到回到京城,却碰上个硬茬子。   “吉盛堂背后有雍亲王的背景,”二掌柜糜仁学在京城呆的时间较长,“咱们在京里的铺子一直被压了一头,听说吉盛堂的大财东就是雍亲王身边的大太监苏培盛。”   杨泰闻言一声冷笑,“商人以利为本,可不是溜须拍马就能成的。既然趟进这淌浑水里,就让我好好会会这位苏公公吧。” 第328章 放羊   康熙四十九年   七月初,咸安宫   李佳氏从偏门处回到院内,正好二阿哥站在廊下侍弄花草。   “爷今儿精神倒似很好,可见太医也不都是欺世盗名之徒,”李佳氏走到二阿哥身后,轻轻福了福。   “也不能总在屋子里闷着,”二阿哥回头看了李佳氏一眼,“又去遣人给孩子们送东西了?”   李佳氏浅浅一笑,“只是几件衣裳,怕他们身边人想不周到,其实也未必就缺。听外头的小太监说,弘皙近来很得圣上喜爱,衣食住行无一不足。”   胤礽手上一顿,一根好好的花枝被连根剪下。   “殿下不要过分忧心,圣上身边还有个十四爷呢,弘皙再怎样也只是个孩子,”李佳氏捡起地上的花枝,眼圈微微泛红,“再说,父母不在身边,有个依靠总归是好的。”   胤礽低头轻轻叹了口气,“会饮的案子有结果了吗?”   李佳氏踌躇了片刻,压下嗓音道,“左了还是那套说辞,托合齐改拟凌迟,其子拟绞监候,只是皇上一直未批复,暂且留中了。”   “留又能留多久……”胤礽放下手中的剪刀,将掉落的枝叶一片一片捡回花盆里。   七月初九   康熙爷大加封赏宗亲贵胄,其中,诚亲王、雍亲王、恒亲王、淳郡王、敦郡王得银五千两,多罗贝勒胤禩,固山贝子胤禟、胤祹、胤禵各得银四千两,镇国公景熙、吴尔占等得银二千两,另有领侍卫内大臣,近御侍卫等得银一千至几百两不等。   早朝过后,富宁安与四阿哥一同走出日精门,“这一次,皇上也算论功行赏,太子这一派是彻底走向湮灭了。”   “这说不定,正是二哥想看到的,”四阿哥缓缓吐出口气,慢步向前走,“此番,托合齐被拟判凌迟处死,朝中可有不满之言?”   “不满之声日日有之,王爷不必太过理会,”富宁安微微低头,“只是,朝臣对王爷多少还有些惧怕,尤其宗亲之中,纨绔子弟甚多,这也与王爷多年来的行事风格有关。”   四阿哥冷声一笑,目光漂向远处,“本王不屑沽名钓誉之举,若非行止有亏,何必担惊受怕?什么贤德宽仁、恭谨谦逊,不过几句空话,谁愿意要就给谁去吧。”   七月中旬,雍亲王府   苏伟跟四阿哥由外归来,还未走进东花园就听见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沈佳氏一席粉红色碎花筒裙,在草丛中翩翩起舞。年氏坐在凉亭里,石桌上摆着古琴,一乐一舞,相得益彰。   待得四阿哥走近,两人上前行礼。四阿哥摆了摆手,目光扫过年氏,停在沈佳氏的头顶上。   沈佳氏微一征愣,随即反应过来,慌忙摘下一头的野花,娇俏的脸庞爬上一层红晕,俯下身对四阿哥道,“让王爷见笑了,妾身见花园的花开得好,一时没忍住……”   身后传来小丫头们的轻笑,沈佳氏的脸更红了,一股微风吹过,几人间荡起一阵诱人的馨香。   四阿哥还未张口,突然,“啊湫,啊湫——”   四阿哥转过身,只见苏大公公涨红了一张脸,捂着鼻子喷嚏连连,怎么也停不下来,“啊湫,啊湫,主子,奴才,啊湫——”   “好了,好了,快回屋子里去,”四阿哥蹙起眉心,临走时看了沈佳氏一眼,“以后别用这么刺鼻的香料!”   沈佳氏慌忙俯身请罪,微红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年氏未着一语,深沉的目光随着喷嚏不断的某人逐渐飘远。   “侧福晋——”沈佳氏小心地上前。   “你先回去吧,”年氏看也没看她一眼。   沈佳氏抿了抿唇,冲年氏福了福,转身出了东花园。   “小主,”凌兮上前扶住年氏的手臂,压低嗓音道,“也是这个沈佳氏太没用了,一个喷嚏就被人挡了回来。”   “我本来也没指望她,”年氏轻轻叹了口气,“只是没想到,所谓如花美眷,竟还不如人家一个喷嚏。”   东小院   “快快,这些都搬走!”小英子指挥着几个小太监把正堂窗台下的花盆都搬到了院外。   内厅里,苏伟用草纸堵着两个鼻孔,想打喷嚏打不出来,痒的满地乱转。   “你小心撞到!”四阿哥揽过苏伟的身体,“胳膊才刚刚好,老实呆着,张保拿薄荷油去了,闻一闻就好了。”   “难受,”苏伟原地蹦三蹦,眼泪都憋出来了。   四阿哥又心疼又想笑,固定住苏伟的身体,看着他红红的眼眶道,“谁知道你又添了这么一个毛病,以往也没见你对香料多么敏感啊。”   苏伟气急败坏地打了四阿哥一拳,使劲揉了揉鼻子,还是难受的紧。最后干脆扔掉草纸,一头埋进四阿哥怀里,打算鼻水不流外人田,让四阿哥跟自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可谁知,熟悉的气味飘进鼻孔,竟让叫嚣的鼻腔逐渐平静了下来。苏伟眨了眨眼睛,抱着四阿哥深深吸了口气,鼻子微微有些痒,却再未打出喷嚏来。   四阿哥抱着苏伟,让他把头放到自己肩膀上,轻轻笑了笑,“看来,爷要比薄荷油管用的多啊。”   拿着薄荷油刚要进门的张保,看见门内的情形,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苏伟吸了吸鼻子,长长地吐出口气,“人家用香是让你闻的,怎么倒霉的却是我啊。”   “看来上天也是可怜我的,”四阿哥弯起嘴角,“爷倒是想多看你倒霉两回……”   西配院   沈佳氏回到自己的卧房,气冲冲地往梳妆镜前一坐,侍女梅香慌忙跪到地上。   “你还有脸跪!”沈佳氏一把把桌上的木盒掼到地上,“什么引蝶香!我连一只蝴蝶都没看见,反倒惹了一身腥!”   “小主恕罪,”梅香瑟缩着肩膀,声音不住地发抖,“奴婢是让人糊弄了,奴婢明天就去找调香的理论——”   “理论?”沈佳氏反身站起,抬手就是几巴掌,“我让你理论!你去跟谁理论?你就是要气死我!”   “小主,小主,”侍女兰香听见动静跑了进来,拦住沈佳氏道,“小主,咱们现在是寄人篱下,要是让侧福晋听到了——”   “她听到了又怎样?”沈佳氏双眼通红,完全没了平时的娇俏可爱,“不就是个侧福晋吗?汉军旗出身,又比人高贵到哪儿去了?还敢对我指手画脚的,等本小姐获得王爷的宠爱,一定让她百倍奉还!”   “小主暂且息怒,咱们进府的时间毕竟还短……”兰香小声安抚着沈佳氏,一边向梅香使了使眼色。   梅香颤抖着爬起来,刚想俯身告退,突听沈佳氏冷声道,“去给我弄些催情的香料来,别让旁人发现了。这回再搞砸,你就到井里去和菊香作伴吧!”   七月末   在外潜逃的前毓庆宫侍卫统领得麟被其父抓回,康熙爷念及阿哈占年老,另其将得麟带回盛京教导。   与此同时,康熙爷对二阿哥长子弘皙格外看重的言论在朝野之间逐渐蔓延开来。   八月初三,升平楼   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誐迎着一位油头粉面的年轻人进了二楼包厢。   天和大掌柜杨泰也刚接手了升平楼,听闻九阿哥要宴请贵客,特来伺候着,没想到刚将几位主子送进包厢,回头就看到了另一位“贵客”。   自打知道升平楼背后是九阿哥,苏伟就很少光顾了。今日也是赶巧,两位新结交的掌柜正好把筵席定在了升平楼。苏伟心道,应该不至于一次就碰上,遂前来赴约,没想到今年的苏大公公是真的撞太岁了。   包厢里,九阿哥、十阿哥宴请的贵客正是康熙爷身边新得宠的大太监——魏珠。   “魏公公如今是皇阿玛眼前的头一个,还望不要嫌弃我们兄弟的一点心意。”   九阿哥将一只锦盒推到魏珠眼前,魏珠连看也没看就让身后的小太监收下了,“两位阿哥太客气了,奴才能得郡王和贝子的青睐实是三生有幸。”   “我们兄弟也是与魏公公投缘,”九阿哥浅笑一声,“皇阿玛年纪大了,我们却不好时时进宫伺候,若是御前有什么冲撞,还请魏公公多多提点。”   “请两位阿哥放心,奴才自然知道该怎么做,”魏珠微微低头。   “主子,”杨泰躬身进门,在九阿哥耳边低语了几句。   胤禟慢慢扬起嘴角,冷声一笑道,“今天倒是个好日子啊,杨泰,去请苏公公过来。”   “是,”杨泰领命而去。   十阿哥胤誐皱起眉心道,“苏公公?是那个苏培盛?”   胤禟点了点头,胤誐一巴掌拍到桌面上,震得茶碗一响。   “奴才给两位阿哥请安,”苏伟被杨泰领进了包厢,一路上把那两个不会办事儿的掌柜骂了个透心儿凉。   “咱们和苏公公是真有缘啊,”九阿哥一声轻笑,“不知苏公公和魏公公可有交情?见面不打个千儿吗?还是,在苏公公眼里,只有梁九功和顾问行啊?”   苏伟抬起头,看见筵席当中的魏珠,心里一阵疑惑。   魏珠看到苏伟的眼神,嘴角溢出一丝轻笑,“苏公公是六品大太监,进宫的时间也比咱家早,自然是不用给咱家行礼的。”   十阿哥一声冷哼,目光深沉地瞪向苏伟,“谁说不用?本郡王说用就得用!苏培盛,去给魏公公行礼,行大礼!”   苏伟看了十阿哥一眼,嘴角一扬道,“是,既是郡王的吩咐,奴才哪有不遵从的道理。”   说完,苏伟绕过圆桌走到魏珠身边,刚拍了两下袖子,就一胳膊肘撞飞了捧着锦盒的小太监,一盒子的银票顿时飞的满屋都是。   “苏培盛!”九阿哥胤禟一拍桌面站了起来。   “奴才知错,奴才知错,奴才这就捡,”苏伟弓下身子,满地捡银票,捡到魏珠脚底下时,突然低声一笑,“魏公公好大的胃口啊,您说这要是让皇上知道了……”   “你敢威胁我?”魏珠目光一寒,“你信不信我让你走不出这道门?”   “唉,”苏伟轻叹一声,绕到魏珠另一侧,避开九阿哥的视线,压低嗓音道,“小的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就怕耽误了魏公公的另一条财路啊。”   魏珠眉头一拧,趁着满屋子奴才找银票的乱劲儿,弯下身子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伟浅浅一笑,把捡来的银票放到魏珠手上,又从怀里套出了一叠更厚的,“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您说呢?” 第329章 花好月圆   康熙四十七年   八月初三,升平楼   杨泰本以为,苏培盛不被扒掉一身皮是出不了九阿哥的包厢的,谁想到,前后不过一刻钟,这位传说中的苏大公公就完好无损地走了出来,见到他还心情很不错地赏了两个铜板。   “杨掌柜,”糜仁学走到杨泰身后,冲苏伟的身影扬了扬下巴,“怎么样?这个苏公公有几分能耐吧?”   杨泰抛了抛手中的两枚铜板,嘴角轻轻一扬,“倒还真有点儿意思了……”   东小院   苏伟刚刚回到王府,得到消息的四阿哥就匆匆而归,“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吃亏?”   苏伟张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咧开嘴道,“除了破点财,其他倒没损失什么。”   四阿哥吐出口长气,有些脱力地坐到榻子上,“怎么回事儿?吃顿饭也能叫老九、老十碰上!”   “我也不清楚,”苏伟懊恼地挠了挠后脑勺,“兴许我该找个庙拜拜了,今年真是什么倒霉事儿都让我撞着了。”   四阿哥蹙了蹙眉,转头吩咐张保道,“叫人查查那个升平楼!”   “嗻!”张保领命而去。   苏伟左右瞅瞅,神秘兮兮地凑到四阿哥身边道,“你猜我今儿在九阿哥的包厢里,还看见谁了?”   “谁啊?”四阿哥向后靠到软垫上,一手拦住苏公公的腰。   “皇上新宠幸的大太监,魏珠!”苏伟摘下脑袋上的瓜皮小帽,放在手里直呼扇,“我看九阿哥、十阿哥的样子,对那个魏珠很是恭敬呢。”   “混账!”四阿哥眉头一揪,目露怒意,“御前伺候的人怎可明目张胆地勾结皇子?如此置皇阿玛的面目于何地?”   苏伟瘪了瘪嘴,眼神异样地看向四阿哥道,“那你,不打算也借这个魏珠探听探听消息了?咱们当初和梁公公的关系也不错啊。”   “那怎么一样?”四阿哥瞅了苏伟一眼,“梁九功办事自有章法,他虽受皇额娘恩助,对咱们多有照顾,但从不以出卖皇阿玛为手段。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没人比他更清楚了。那个魏珠就不同了,刚得宠没多久,就在宫里横行无忌,如今更和皇子党争牵扯到一起。利用他?没得沾上一身腥。”   苏伟听了四阿哥的话,渐渐鼓起腮帮子,“那你不早说!白瞎我两千两银子了!”   “怎么算白瞎呢?”四阿哥赶紧把要暴走的某位小气公公搂到怀里,“你能好好地不吃亏,花再多银子都不算白瞎——”   “你说的倒轻巧,”苏伟涨红了一张脸,“那银子是我自己赚的!要不你赔我,你赔!你不是刚得了五千两的赏吗,分我两千两!”   “爷的赏银有内务府刻印的,拿出去你也花不了啊,”四阿哥拍着苏伟的背,讨好一笑,“再说,咱们苏大财东还差这几两银子吗?”   驶出升平楼的马车上,跟着魏珠的小太监盯着手中的锦盒,两眼直冒光,“没想到,那位苏公公出手比九爷、十爷还大方,我就说师父干嘛劝九爷放了那位苏公公,原来他才是大金主啊。”   “你个蠢货,”魏珠瞪了小太监一眼,嘴角轻扬道,“苏培盛也不过是个奴才,能出多少银子可不是他说了算的,真正的金主是王府里的那位。”   “师父说的是,”小太监频频点头,“不过这事儿可不能让九爷、十爷知道,否则——”   “否则怎样?”魏珠眼仁一翻,“只要你师父我还在这个位子上,那两位小阿哥就得忍我、让我、溜须着我。倒是雍亲王府那位,确需小心应付才是啊……”   八月十五   四阿哥与福晋从宫里回来,在后院也设了家宴。   李氏带着郭氏往福晋院里走时,见她低眉顺眼的样子,不禁沉声道,“我可听说,那个沈佳氏早半个月就开始各种折腾了,怎么没见你准备什么啊?”   郭氏抿了抿唇,两手轻轻攥在一起道,“妾身蠢笨,不如沈妹妹多才多艺,只做了两身衣服,只要王爷别嫌弃就好。”   李氏一声轻笑,手上的帕子带出一阵香风,“那你可是要白费工夫了,王爷的衣食住行都有专人管着,等闲是不许旁人伸手的。”   郭氏闻言低下头,再未开口。   福晋院里少有的热闹,几个小阿哥被抱到一起,叽叽喳喳地吵成一团。   茉雅奇和伊尔哈照看着三个弟弟,也时时笑语殷殷。   “王爷、福晋,看他们兄弟玩得多好,”钮祜禄氏弯起眉眼道,“弘盼略微大些,只是如今还不懂怎么当兄长呢。”   福晋也弯起嘴角,目光追随着自己儿子踉跄的背影,“弘盼生性活泼,倒是弘昀格外沉稳些,总像个小大人似的,我看弘时还是有些单薄,但精神倒不错。”   耿氏笑叹一声,看着福晋温言道,“弘时让妾身养的娇气了,等闲的饭菜不肯吃,非得饿一饿才好。”   “哪能饿着孩子呢,”钮祜禄氏接过话茬道,“姐姐要是放心,就把弘时跟弘盼放到一起,管保一个月就胖上一圈。”   屋内顿时一阵哄笑声,可怜几个小娃娃全不知自己成了人家的笑料。   四阿哥也扬起嘴角,放下茶碗道,“你们几个都过来,让阿玛好好看看。”   茉雅奇和伊尔哈领着三个小的走到四阿哥身边,弘昀规规矩矩地站着,弘时有些胆小地往茉雅奇身后躲,最无法无天的当属年纪最大的弘盼,蹬着小短腿就往四阿哥身上爬,一边爬还一边抻头往四阿哥身后看。   “弘盼这是找谁呢?”四阿哥拖住这个小胖墩,心情很好地垫了垫。   弘盼站到四阿哥腿上,搂着四阿哥脖子,声音糯糯地,话却说的很清楚,“苏公公,苏公公不在。”   一直没吭声的年氏,手上微微一顿,只听四阿哥语带笑意地道,“弘盼很喜欢苏公公啊?”   “恩,”弘盼用力地点了点头,“苏公公抱,跟弘盼玩,还给好吃的……”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钮祜禄氏一脸无奈地接过话茬,“这孩子,整天就知道就往吃上使劲。”   众人又是一通哄笑,四阿哥捏了捏弘盼的脸蛋,弯着嘴角道,“那好,明儿个就让苏公公接你去东小院,给你准备好吃的、好玩的。”   “王爷也别太宠孩子了,”福晋看看弘盼,又低头看向弘昀道,“跟你阿玛说说,最近都识了什么字,背了什么诗?”   “弘昀阿哥还这么小,就会识字背诗啦,”沈佳氏满脸赞誉地道。   弘昀红了一张小脸,往四阿哥身前走了两步,声音有些小,“儿子最近,学了千字文,背了——”   “大点儿声!”福晋的语气带了几分严厉,弘昀小身子一抖,一时竟记不起该说什么了。   “孩子还小,”四阿哥蹙了蹙眉,矮身放下弘盼,将弘昀抱进怀里,“爷不喜孩子们过早开蒙,幼时本就该多玩玩、多闹闹,福晋也不要太过逼迫了。”   “是,”福晋面色微变,略略低了低头。   李氏见状,从旁插嘴道,“就顾着几个小阿哥了,王爷是不是忘了咱们府上还有两颗掌上明珠啊。伊尔哈最近学了月琴,等宴席过后,让她弹给王爷听听。”   “哦?”四阿哥眉梢一扬,眼带笑意地看向伊尔哈道,“咱们家二格格也有个大姑娘样了。好,就弹给阿玛听听。”   “女儿才学没多久呢,”伊尔哈冲四阿哥嘟了嘟嘴,又回头瞪了李氏一眼,一派娇嗔,“要是弹得难听了,阿玛可不许笑话我。”   “好好好,”四阿哥连连答应着。   茉雅奇看着伊尔哈笑了笑,察觉到弘时越发往自己身后躲,连忙矮身将他推到四阿哥眼前,“阿玛快看看弘时,别看小人儿一个,平时可精明着呢。”   弘时两只小手绞到一起,低下头不敢看四阿哥。   四阿哥只是笑笑,将弘昀放下将他抱起,“弘时怎么精明啦,跟阿玛说说。”   弘时嘟囔了两声,话说的还不利索,伊尔哈接过话茬道,“甭管什么东西到了弘时手里,那是绝对要不出来的。上次女儿想用块儿绿豆糕换他手里的半块白馒头,硬是不干。最后挨个尝了一口,才跟女儿换。”   众人闻言,又是一通哄笑,耿氏捂着帕子都快抬不起头来了,弘时倒知道是笑他,直接扎进四阿哥怀里,死活不出来了。   有小儿们的趣事儿佐餐,这顿家宴倒颇为和谐。   用过正餐,福晋让人上了瓜果茶点,大家一起挪到院子里赏月。   沈佳氏换了一身杏红色凤尾罗裙,手上一只五彩羽毛扇,伴着月色款款而来,冲四阿哥微一俯身道,“今儿是中秋,赶上王爷、福晋和姐姐们一同赏月,妾身愿献丑一舞,给各位助兴。”   四阿哥放下茶碗,略带审视的眼光扫过沈佳氏,轻轻点了点头。   丝竹声响起,沈佳氏翩翩起舞,绿腰青扭,姿态婀娜,手中羽毛扇随着清风缓缓打开,一股淡淡的香气在众人间慢慢飘散。   四阿哥的眼神逐渐失了焦距,面前起舞之人变得如梦如幻,好似九天玄女下凡,美的让人忘记了一切。   月上中天   苏伟独自躺在枝繁叶茂的枣树下,呆望着一轮硕大的月亮,手旁摆着两盘月饼,一盘福如东海,一盘花好月圆。   中门响起了脚步声,苏伟倏地坐起,却见小英子一步一顿地走了进来。   “怎么了这是?”苏伟皱了皱眉,“宴席结束了吗?”   “结束了,”小英子垂下脑袋。   “那王爷呢?”苏伟站起身。   “王爷他……”小英子嗫嚅了片刻,压下嗓音道,“王爷,去西配院了。”   “哦,”苏伟愣愣地站了一会儿,低下身捡了块儿花好月圆的月饼干干地咬了一口。   “师父,”小英子往前走了一步,嘴角扁了扁。   “我没事儿,”苏伟重新坐到地上,两手搭在膝盖间,头垂在阴影里,看不见表情。   小英子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只好蹲下身,轻轻抚着苏伟的背,“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听说那个沈佳氏跳了一支舞,王爷又不是没看过人跳舞,怎么——”   “沈佳氏!”苏伟突兀地抬起头,“王爷去沈佳氏屋里了?”   小英子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是不是沈佳氏屋里,反正是进了年侧福晋的院子。”   “有点儿不太对啊,”苏伟嘟囔了一句,又慌里慌张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咱们去西配院看看。”   “师父,你还是别去了,”小英子有些着急,“我自己去就好了,你别去了……”   “苏公公!”好像老天故意要印证苏伟的猜测似的,库魁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您快去西配院看看吧,出大事儿了!”   “怎么了?”苏伟被惊出一身冷汗。   库魁上气不接下气地缓了半天,张口就语出惊人,“王爷不见了!” 第330章 半边天   康熙四十七年   八月十五,西配院   年氏面色铁青地站在院子中央,各个屋子都点起了蜡烛,四处人影晃动。沈佳氏披着一件单薄的长衫,梨花带雨地哭倒在年氏脚下,其余小院的主子们得到消息也都纷纷赶来。   凌兮看着院里越来越多的人,起身挡到年氏身前,愤恨地扒开沈佳氏的手,厉声质问道,“你到底给王爷下的什么迷魂汤?人明明进了你的屋子,怎么就莫名其妙地不见了?现在倒摆出这么一幅可怜兮兮的样子,要不是我家主子担心王爷过来探望,你是不是还打算瞒一晚上?”   “妾身知错了,妾身不敢了,”沈佳氏瑟缩着身子,哭的嗓子沙哑,“王爷只是多喝了几杯,是妾身照顾不周。妾身只是想悄没声地把王爷找回来,没想到整个院子都翻遍了,就是找不到人……”   “找不到人?”李氏蓦地蹙起眉头,上前两步对年氏道,“怎么会找不到人呢,王爷不是来了你们院子吗?”   年氏深深地吸了口气,转头看向李氏道,“这事儿也是奇了,从福晋那儿回来,我是亲眼看着王爷进了沈佳氏的屋子。谁想到,我让侍女去熬个醒酒汤的功夫,王爷就不见了。要不是凌兮送汤时察觉有异,她们屋里还打算瞒天过海呢。”   诗玥站在一旁,敛眉思索后开口道,“是不是回东小院了?有没有派人去问问?”   “已经派人过去了,”年氏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可是,伺候王爷的奴才都在门外候着呢,连门房都没看见王爷出去过。就算回了东小院,总不可能一个人也不惊动吧。”   “这还真是怪了,”钮祜禄氏拧起眉头,脸色蓦地一白,“莫不是有刺客潜进来了?王爷会不会是被人掳走的?”   耿氏在一旁摇了摇头,“什么刺客能这么消无声息地掳走一个人啊,外面可是有侍卫层层把守的。我看,还是在王府里。今儿是中秋,奴才们难免懈怠了些,咱们再好好找找。”   “小主,”众人正说话间,采兮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苏公公带人过来了。”   年氏略一蹙眉,却见外头猛地照亮了半边天。   “奴才苏培盛,给各位小主请安,”苏伟独自迈进院门,俯身行礼。在他身后,狭长的甬道上,是火把长龙,人影憧憧。   一股风雨欲来的紧张气氛霎时间在众人心中升腾而起。此时,一院子的小主、奴才才真正意识到,王爷失踪到底是严重到了何种地步。   “侍卫们莽撞,还请小主们避居室内,”苏伟躬下身子,神情是少见的严肃。   年氏避开门外晃眼的火光,目色深沉地盯了苏伟片刻,转身带着李氏等人进了自己的屋子。   原本跪在地上的沈佳氏,左右看了看,也想爬起来跟着年氏进门,却被苏伟冷声唤住。专管暗房刑讯的兆佳氏恩绰见状上前两步。   “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苏伟声音不大,却让院子里的丫头嬷嬷们出了一身的冷汗,“以找到王爷为紧要,不用顾忌其他。”   “是,”恩绰一挥手,身后几个侍卫一拥而上。   沈佳氏面色一白,尖叫一声连连后退,“别过来!谁都不许过来!我是王爷的人,你们谁敢碰我!”   几个侍卫动作一顿,沈佳氏蓦地瞪大眼睛,好似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是德妃娘娘赏给王爷的,王爷今晚点了我侍候的。你们敢碰我,等王爷回来了,要你们的脑袋!”   恩绰回头看了苏伟一眼,沈佳氏身份确实特殊,单凭德妃娘娘赏赐这一点,他就不得不顾虑三分。   “沈小主,”苏伟的话打断了恩绰的沉思,“奴才也是看在德妃娘娘的面儿上,还称您一声小主。您要是识相,就把今晚的事儿交代清楚。只要王爷无恙,想小主也吃不了什么苦。可您若是坚持执迷不悟,就别怪奴才们不讲情面了。未入玉碟、未登宗谱,您就算了进了王府的门,也就是个伺候王爷的奴婢。这暗房里的器具,可从不会为一个奴婢轻上三分的。”   沈佳氏身上一紧,止不住地颤抖,见侍卫又来抓她,立时尖叫哀嚎,“你个死奴才!你是什么东西!放开我,!我是德妃娘娘的人,你们敢碰我——”   恩绰冲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堵住了沈佳氏的嘴,将她和几个奴才一起拖到了院外。   正堂屋内,几位小主分椅而坐,沈佳氏的尖叫让众人心下一紧,都不知不觉地出了一身冷汗。   与沈佳氏同时进府的郭氏,此时是连坐都坐不住了,撑在膝上的双手,一阵阵禁不住地颤抖。   耿氏捂着胸口,向窗外望了望,略带担心的语气道,“王爷还没找到,现在就处置了沈佳氏,也不知妥不妥当。”   “当下以找到王爷为先,有什么不妥当的,”钮祜禄氏看了看一声未吭的年氏,“我就说今晚的事儿处处透着奇怪,那个沈佳氏不过就挑了一支舞,怎就得了王爷青眼了?再说,王爷平时的酒量也不差啊,今晚才喝几杯就醉了。现在王爷突然消失了,她还支支吾吾地不说实话。若再不用上点儿手段,王爷要是出了什么好歹,谁能负责?”   “妹妹说得有理,”李氏低着头,摆弄着腕上的镯子,“就算人是德妃娘娘赐的,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娘娘还能包庇她不成?当初,王妃把郭氏和沈佳氏交给我和年妹妹,就是担心她们不懂规矩,闯出祸事来。郭氏给王爷做的两件衣服,我都因为不放心给扣了下来。怎么年妹妹倒这般不小心了?我可听说,沈佳氏又蹦又跳地折腾了半个多月,年妹妹就没觉出什么不对劲儿来?”   “是我疏忽了,”年氏直着身子,定定地望向门外,“等王爷平安回来,我自当领罪。”   院内,   “苏公公,其他小主的院子都检查过了,没有发现。”   “苏公公,后院的几个门房都说没有看见王爷经过。”   “苏公公,前院已经检查过了,福晋那儿要不要惊动?”   一连串地回报,偏偏一个好消息都没有,苏伟急得满院子乱转,辫子都竖起了半根,“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别管是谁,挨个屋子搜!”   “是,”傅鼐匆匆而去。   恩绰迈进小院,避开旁人凑到苏伟耳边。   “香料?”苏伟听了恩绰的话,立时瞪圆了眼睛。   “是,”恩绰点了点头,“这种香料只对饮酒的人起效,喝的酒越多,作用越大。今晚,王妃和小主们都只薄饮了几杯果酒,只有王爷用的是陈酿。沈佳氏将香料洒在了扇子里,引得王爷一时情动。只不过,这种香料效用并不稳定,人闻的久了,会产生致幻的效果。”   “混账!谁给她们的胆子?”苏伟一脚踢倒了台阶上的花盆,“那王爷失踪又是怎么回事?那么多人难不成都瞎了吗?”   “这事儿确也奇怪,”恩绰也是满面愁容,“沈佳氏到屏风后头换个衣裳的工夫,躺在床上的王爷就不见了。库魁几个还在外头守着,根本没看到王爷出来。沈佳氏带着两个丫头把屋子里各个角落都翻遍了,就是找不见人。这时候,年侧福晋也被惊动了,整个西配院都开始翻天覆地的找,可是——”   恩绰低下头,苏伟死死咬住嘴唇,这种时候他不能不往坏处想了。四阿哥神志不清,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除非,真的有人潜了进来,避开众人耳目,带走了四阿哥。   “不成,”苏伟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告诉傅鼐,带一队人到府外去找!再急召纳穆图,让他带着王爷令牌——”   苏伟边说边往外走,一脚踏出院门时,却猛地停了下来。   “怎么了,苏公公?”跟在后头的恩绰有些奇怪地看向苏伟。   苏伟仰着头,直直地望向天空,一轮圆硕的明月挂在夜幕之中,四周群星拥簇。   “今天是中秋啊,”苏伟莫名地念叨了一句。   恩绰愈加奇怪地皱了皱眉,“是啊。”   苏伟双眸一亮,猛地转身冲进了沈佳氏的卧房。房间里乱成一团,柜子箱子都被翻开,衣裳被子扔的满地都是。苏伟绕开一地的狼藉,直接扑到窗口,轻轻一推,果然没拴!   沈佳氏住的是厢房,后窗外不远就是隔院的院墙,苏伟探头往外一看,角落正立着一只木梯。   “苏公公——”恩绰也跟进了房间,话未说完,就见苏伟顺着窗户爬了出去。   “苏公公,”恩绰把脑袋探出窗外,“侍卫把西配院都找遍了,王爷就算翻窗爬墙也藏不到哪儿去!”   “有个地方你们肯定没找!”苏伟吭哧吭哧地爬上墙头,顺着墙檐挪到拐角处,翻身上了屋顶。   一片银色的月光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就那么大喇喇地躺在一堆瓦片中间,看胸口的起伏,睡得还挺香。   不怪乎这么多人徒劳无功地找了几个时辰,人家这位爷从窗户翻到外头,就直接上了屋顶,任凭下面吵得翻天地覆,愣是睡得人事不知。   苏伟爬上屋顶,颤颤巍巍地挪到四阿哥身边,一口白牙咬得吱吱作响。   许是苏公公咬牙的声音太大了,四阿哥竟半睁了眼睛,手指着夜空冲苏伟微微一笑,“你怎么才来啊。看,今晚的月色多好……” 第331章 心计   康熙四十七年   八月十六,雍亲王府   苏伟坐在暗房外的台阶上喝茶,看着一帮小太监在不远处跟着自己师父贾进禄学规矩,圆头圆脑的小书子在其中尤为显眼。   “苏公公,”恩绰从暗房中走出,半蹲到苏伟身旁,“都问得差不多了,沈氏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子,她的丫头都不肯为她隐瞒,如今该吐的都吐了,确实没有人背后指使。”   “那,宫里面……”苏伟把茶碗放到一旁,两手圈着膝盖交握在一起。   “苏公公放心,”恩绰压低了嗓音,“永和宫的人只是教导她们如何伺候王爷,诞育子嗣,从来没有其他的指示。沈氏又是个胆小怕死的,在暗房里绝对不敢撒谎。”   苏伟闻言,缓缓地舒出口气,“那便好,人你好好看着,等候王爷发落。”   “属下明白,”恩绰低头领命。   “师父!”小英子一路小跑过来,到苏伟跟前拄着膝盖直喘粗气,“王爷醒了,正找你回去呢。”   “知道了,”苏伟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抻着懒腰走下台阶,路过学规矩的小太监中间,伸手拍了拍小书子的肚子,“明天少吃点儿吧。”   小书子鼓起腮帮子,在一众艳羡的视线中,目送着苏伟离去。   东小院   四阿哥靠坐在床头,丁芪细细地把过脉后低下头道,“王爷身体中的药物应当已经排清了,现下头痛是正常现象,待微臣开一副清脑安神的药,王爷用了再好好睡上一觉就没大碍了。”   四阿哥点了点头,眉间微微皱起。苏伟迈进屋门,张保见了,与丁芪一起退了出去。   “感觉怎么样了?”苏伟倒了杯温水递给四阿哥,“头还昏不昏,认识我是谁不?”   四阿哥睨了苏伟一眼,将水一饮而尽,“沈氏怎么处置了?还有那个郭氏呢?”   “沈氏在暗房,郭氏还在自己屋里呢,”苏伟抿了抿唇角,“恩绰都拷问过了,跟宫里没有关系,德妃娘娘也没有让人监视你。既是沈氏犯的错,就只罚她一个吧,别带累他人了。”   四阿哥缓缓地叹了口气,向后靠到软枕上,神情没有放松半分。   苏伟看了看他,低头寻思了片刻,再次开口劝道,“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可德妃娘娘毕竟是你的生母,就是有时候一碗水端不平,但总不会起什么害你的心思。若是把两个人都处置了,你和福晋都不好交代。也就多了一双筷子的事儿,又何必把关系弄得那么僵呢?”   四阿哥抬手捏了捏眉心,半睁着眼睛瞄了苏伟一眼,缓缓开口道,“罢了,就按你的意思办吧,给沈氏一口薄棺,郭氏暂且留下……”   苏伟点了点头,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就弯腰脱掉靴子,爬到床里跟四阿哥抢一个枕头。   四阿哥就势躺下,伸手捏了捏苏伟的下巴,“昨晚是你把爷找到的?”   “可不是,”苏伟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早知道,当初就不带你爬屋顶看星星了,养成这么个臭毛病,下回要是摔下来可怎么好啊。”   四阿哥嘴角一弯,长臂一揽把杞人忧天的苏大公公搂进怀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福晋院里   年氏与李氏坐在绣墩上,郭氏站在屋子中央,福晋面色深沉地靠在软榻上。   诗瑶轻手轻脚地走进屋门,冲福晋福了福身道,“主子,暗房来人通报,沈氏去了……”   郭氏身上一抖,头垂得更低了。   福晋扫了她一眼,冷冷地叹了口气,“好好一个中秋,怎么闹出这样腌臜的事儿来?”   “是妾身的疏失,”年氏站起身,深深一福,“妾身辜负了王爷和福晋的信任,还请福晋责罚。”   “罢了,罢了,”福晋随意地摆了摆手,“这都闹腾一晚上了,你那院子也被折腾的不成样子。宫里还不知是个什么说法,罚你又有什么用?”   年氏抿了抿唇,低下头道,“也是妾身年轻识浅,王爷压根没出妾身的院子,若是一早就禀报了福晋,也不用惊动整府的人。现下瞒也瞒不住了,还累得福晋为难,妾身真是愧疚极了。”   李氏端着茶碗,听了年氏的话,微微掀了掀眉,嘴角轻轻一撇。   郭氏左右看了看,见福晋脸色越发暗沉,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求福晋开恩,妾身虽与沈氏一同入宫,但向来性格不合,她做的事儿,我是一点都不知情啊,求福晋开恩……”   李氏抿了口茶,放下茶碗,脸色清淡地对福晋道,“郭氏倒是个老实的,连贴身侍女都甚少出门。她与沈氏分居两院,除了到福晋这儿请安,连个面都没照过。这次的事儿,她确实是不知情的。”   福晋看了瑟瑟发抖的郭氏一眼,诗瑶见状,到福晋耳边低语了几句,福晋点了点头,长舒口气道,“你起来吧,既与你无关,王爷也不会迁怒于你。日后务必小心谨慎,切勿重蹈沈氏的覆辙。”   “妾身明白,妾身不敢,”郭氏连连磕头,脸色白如宣纸,倒似真吓得够呛。   福晋又说了几句话便倦了,年氏、李氏一起告退。   眼见着年氏独自走远,李氏冷哼一声,满眼不屑。   郭氏低着头,远远走在后面。喜儿扶着李氏的手臂,放轻嗓音道,“小主怎么了,是不是年小主又针对您了?”   “针对我?”李氏嘴角一弯,语气轻扬,“她可没那个工夫,人家眼里啊,是昨晚真正做主的那位。”   喜儿身上一紧,连忙回头看了看郭氏,郭氏依然低垂着头,脸色煞白,显然并未听到,“小主……”   喜儿提醒了一声,李氏压低了嗓音,“昨晚她的院里被那么多的侍卫翻了个底儿朝天,一点面子没给她这个主子,事后更是连个请罪都没有,估计是实在气不过了。不过,她也算聪明,拿捏着福晋的心思说话,是打算借刀杀人啊。”   喜儿眨了眨眼睛,替李氏轻轻打着团扇,“王爷失踪了,谁还有那么多工夫面面俱到。再说,王爷藏到了那么高的地方,就算福晋去了也未必能想到吧。”   “想到想不到,谁能说准?”李氏摘下一枝桂花别在头上,“如今,大权旁落,府中又多了一众属官,福晋的权利被一再架空。昨晚的事儿,估计也是福晋心中的一根刺吧。”   “那倒也是,”喜儿甩了甩手中的帕子,“估计,昨晚也都是太急躁了,一时没想周全也是有的。”   “可惜啊,”李氏颇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她是要撞到铁板上咯。”   福晋院里   年氏、李氏走后,福晋便独自坐在梳妆台前,连弘昀阿哥送来的小字也懒得看上一眼。   “主子,”诗瑶抿着嘴唇,走到福晋身后,“您别多想了,我看年侧福晋,就是故意说给您听的。昨晚王爷失踪,多严重的事儿啊。这是王爷没事儿,要是王爷有个三长两短,第一个吃桂落的就是她!”   福晋轻叹了口气,低下头摆弄着手上的护甲,“年氏是别有用心,却也看得清楚。其实,这阖府里谁不知道?王爷出了事儿,找个太监要比找福晋有用。”   “主子……”诗瑶绕到福晋眼前,“一个太监再怎么受重视也不能跟您比啊,您是主子,是这王府里除了王爷最大的人。现在,您又有了弘昀阿哥,日后就是世子的额娘,谁敢挡在您前头啊。”   “你也说了,除了王爷……”福晋摘掉头上的步摇,“王爷不把我这个福晋看在眼里,任谁都能踩到我头上来。”   诗瑶低下头,略一思索后,转身把弘昀阿哥练的小楷递到福晋眼前,“您还有咱们未来的小世子呢,等弘昀阿哥长大了,这整座王府不都是您的?”   福晋接过那叠宣纸,手指在墨痕上轻轻抚过……   翌日,永和宫   德妃歪在榻子上看书,清菊端着茶碗走了进来,挥手让其他侍女都退了出去,“娘娘,沈氏被送回家了……”   德妃微微掀眉,清菊抿了抿薄唇,继续道,“只给了一口薄棺,说是冲撞了主子。”   德妃目色一沉,嗓音微冷,“他还真没把这永和宫放在眼里。”   “到底没入宗籍,这么说,也是为了顾全娘娘的脸面,”清菊蹲下身,给德妃轻敲着小腿,“沈氏那个脾性,肯定闹不出什么好事儿来。如今,也是轻拿轻放了。”   德妃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口气,“那郭氏留下了?”   “是,”清菊低下头,面色平静,手上片刻未停,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稍稍露出了一丝不安的情绪。   四阿哥在家歇了几天,朝上又出了件不大不小,却少人听闻的事儿。   毓庆宫前侍卫统领得麟,因私自潜逃,被康熙爷勒令其父抓回。而后,康熙爷法外开恩,并未惩处得麟,而是另其父阿哈占将得麟带回盛京教养。   不想,这位深得前太子重用的侍卫统领不感念皇恩浩荡,反而在盛京大肆散播皇帝昏庸,前太子贤德等大逆不道之言论。最后,被其叔叔佛保举报,康熙爷一怒之下,下旨令阿哈占亲手处死自己的儿子。   令其父杀其子,即便是圣旨,也未免太过冷酷,朝野民间一时议论纷纷。   其实,得麟未必有佛保举报的那般胆大妄为,但私下里结交权势,企图为前太子翻案的行为应当是有的。这般行事,无论有何理由,都是实实在在地触了康熙爷的逆鳞。   圣旨绝尘而去,再有人唏嘘,却也是望洋兴叹了。   转眼入秋   雍亲王府里倒是一片宁静,朝上的风波也少了些许,四阿哥难得闲了下来,可苏大财东这儿,却突然忙得脚不沾地。   夜色渐深,东小院里还是一阵拨弄算盘珠子的响声。   四阿哥侧躺在床上,看苏伟披着衣服,坐在烛台下算账,一对儿好看的卧蚕眉紧紧地蹙在一起。   小英子端着茶碗进来,冲四阿哥俯了俯身,把茶碗放到苏伟手边。   四阿哥冲小英子招了招手,小英子弓着身子走到床边。   “你师父这几日是怎么了?”四阿哥坐起身,脸上颇为不满,“他那些铺子出什么事儿了?”   小英子回头看了苏伟一眼,小心翼翼地压低嗓音道,“师父遇上劲敌了,本来吉盛堂运进京的皮料都是供不应求的。谁知最近突然冒出来一个叫天和商号的,吞了大批的皮料,一起放了出来,硬生生压低了京内的价格。最近雨水又多,皮子不好存,咱们铺子只能贱卖,师父天天在算亏了多少银子呢。”   那头,苏伟听了小英子的话,抓了本账册就扔了过来,小英子被吓了一跳,连忙灰溜溜地走了。   四阿哥好笑地摇了摇头,捡起那本账册翻了翻,最后几页明晃晃的几个大红叉子,“你这儿心眼也太小了些,做生意嘛,哪能稳赚不赔呢?”   苏伟鼓了鼓腮帮子,扭身躲开凑过来的四阿哥,继续对付那一本红帐。   “不就是个商号嘛,”四阿哥拍拍苏伟的背,“你亲自出面吓吓他们,他们肯定就乖乖地把银子拿出来了。这样恶意压价,你也不用太手软。”   “你以为就你有靠山啊,”苏伟愤愤地咬着笔杆,“我早都打听了,那个天和商号是九阿哥的铺子。人家就是盯准了咱们的!我要是回家告状,以后在同行间还怎么混啊?”   四阿哥眨了眨眼睛,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滔滔不绝的敬仰之情,就被繁忙的苏大公公一路推到一边,“你赶紧去睡觉,别妨碍我!”   翌日清晨,八爷府   天还未亮,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就惊醒了门房。   八阿哥刚刚起床,正在太监荣平的伺候下换衣洗漱,门外就有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贝勒爷,贝勒爷,不好了!”   “干什么大呼小叫的?”荣平眼睛一瞪,倒比死去的荣安还威风些。   门房脸色煞白,两手拄着地砖,喘了半天粗气才小心翼翼地看了八阿哥一眼,“请贝勒爷节哀,宫内送来消息,昨儿晚上,良妃娘娘殁了……” 第332章 孝心   康熙四十七年   九月十三,承乾宫   宫墙外人声渐稀,贵妃佟佳氏与宜妃、德妃、荣妃聚在偏厅内饮茶歇息。   “这人啊,真是世事无常,”宜妃轻摇着团扇,一手按了按眉边,“好像昨儿还跟咱们绕弯子、打机锋,转眼今儿就没了。”   “良妃身子一直不好,”佟佳氏放下茶碗,轻轻叹了口气,“却也没想到这么突然就咽了气,太医原还说能挺到年底呢。难得八阿哥孝顺,这些日子连口米汤都不肯喝。想是良妃在天有灵,多少也心怀安慰了吧。”   宜妃轻笑一声,瞄了一眼低头喝茶的德妃,却听荣妃在一旁道,“生前多承欢膝下,总好过死后哀恸啼哭。八贝勒进宫时候少,八福晋又是那副眼高于顶的样子。可怜良妃,重病在榻,都没见到儿子最后一眼。”   “也是前朝事多,”佟佳氏不咸不淡地接了一句,“虽说良妃的丧仪是比照着平妃的来,但皇上那儿,似乎有意亲至祭礼吊唁,祭品卤簿还是先备出来的好。”   “贵妃说的是,”德妃捏着帕子掩了掩唇角,“小祭让礼部准备也就是了,倒是宝华殿那边,要不要再安排几场法事?良妃是半夜时候没的,痰噎了喉咙,遗容青紫,伺候的宫女懈怠,天亮了才发现。虽是病逝,多少也让人忌讳。”   佟佳氏阖了阖眼,轻轻点了点头,“宫里人多口舌杂,多安排几场法事也好。不过,乾清宫那边儿,还是少做惊动,省得万岁爷忧思过重,有损龙体。”   “这良妃死后倒是多了几分体面,”宜妃低头摆弄着手上的护甲,“说起来,良妃能有今天,还要多亏了惠妃提携。怎么这出殡的大日子,也不见她来送送?”   “惠妃这些日子,身体也不大舒爽,”荣妃轻咳了一声,“平日里宣太医的次数,倒比我这个药罐子还多。”   雍亲王府   今日是良妃的梓宫从宫里移到殡宫的日子,四福晋也早早进宫相送,约莫午时才回到王府。   苏伟正打算出门,恰好遇到了刚下马车的福晋,连忙矮身行礼道,“奴才苏培盛给福晋请安。”   福晋止住了脚步,目光幽深地瞄了苏伟一眼,“苏公公这是要往哪儿去啊?”   “是京里的几间铺子出了点儿小问题,”苏伟低下头,“奴才奉命去看一看。”   福晋点了点头,转身迈进府门。苏伟一溜烟地上了马车,形色匆匆地离开了。   诗瑶转头看了看大门,压下嗓音对福晋道,“听说苏公公手底下好几间商铺呢,平日都不走公账,也不知是王爷的私产,还是这苏培盛假公济私,给自己做的添头。”   福晋闻言皱了皱眉,片刻后又轻轻摇了摇头,“他日日在东小院伺候,若手脚真的不干净,王爷又怎会不知?”   诗瑶努了努嘴,又有些不甘心地道,“苏培盛跟了王爷这么多年,府库都能随意进出。金山银山摆在眼前,奴婢就不信,他真能两袖清风。”   福晋微微敛眉,沉吟了片刻道,“苏培盛可有家眷?我知道张保、张起麟还月月往家里送银子的,怎么不见苏培盛有动静?”   “这个,”诗瑶思索了片刻,摇摇头道,“倒真没听说苏公公有家眷,咱们在阿哥所时,也没见苏公公领牌子回家。”   福晋低下头,捏着帕子掩了掩唇角,“托人到敬事房查一查,宫人都要籍贯清楚的,就算父母双亡,也总有些堂亲、表亲……”   诗瑶眼珠一转,俯身一礼道,“奴婢明白了。”   吉盛堂   铺子后头的小院里很是热闹,伙计们趁着天好,把库里积压的皮子都抖出来晒,偶有长毛生虫的,就捡起来扔到一边。   苏伟坐在树下,白皙的脸孔越来越黑。   王相卿见状,出言安慰道,“苏弟不要过分忧虑,做生意都是有赔有赚。这次对方故意压价,也是因为咱们没有准备。京城不是小地方,天也渐渐凉了起来,对方想靠货量一直控制价格,实在不是上上之举。咱们只要熬过这阵儿,皮料的价格自然而然会升上去的。”   “我倒不是担心这几张皮子,”苏伟阴沉着脸开口道,“这天和商号在京城设立不久,野心却是不小。刚刚压下皮料的价格,又往香料上使劲,摆明了跟吉盛堂打擂台。我就怕他趁着这次压价的机会,把跟咱们合作的商铺都抢过去。本来京城的买卖就不好做,吉盛堂经营这几年,好不容易有了稳定的客户,让天河商号一参合,要白费多少工夫啊。”   王相卿点了点头,一双浓眉也紧紧蹙了起来。   掌柜杜宏恰在此时领着两个脸生的伙计走进了后院,见到苏伟就是一笑道,“财东不用烦恼了,咱们在江南定制的蜀锦到了!”   “真的?”苏伟立马站起来往外走,“到了多少匹?”   “蜀锦难得,”杜宏微微低下头,“咱们花了三万两,也才得了十匹,其他的还得等绣娘赶制才行。”   “十匹啊,”苏伟站到一车布料前,蜀锦都是用木盒装置的,微微打开一看,流光四溢。   “怪不得蜀锦如此备受推崇,”苏伟砸了咂嘴,“让人放出消息去,咱吉盛堂的蜀锦,只卖给手中皮料最多的商家。谁家能吞下天河商号三成以上的皮子,咱们的蜀锦成本价给他!”   八爷府   时近傍晚,八阿哥才被两个奴才扶着进了府门。八福晋跟在后头,面色阴晴不定。   嘉怡侯在长廊处,见八阿哥身形摇晃,连忙迎了上去,“爷可小心着身子啊,良妃娘娘就您这一个儿子,您这样伤心憔悴,娘娘哪能放心得下。”   八阿哥把手递给嘉怡,嘉怡满眼担忧,扶着八阿哥往卧房里走,只在要进门时,轻飘飘地瞥了八福晋一眼。   八福晋双唇紧抿,面色惨白,侍女金珠见状,连忙上前劝慰道,“主子不要太担心了,是良妃自己闭门谢客,不叫咱们去侍疾的。贝勒爷就算要怪,也怪不到您头上啊。”   卧房里亮起烛光,隐隐有低语之声传来,八福晋冷哼一声,转身往自己的院子走。   “侧福晋也真不知道避讳,”金珠撇了撇嘴,“贝勒爷有孝在身,本来也不能亲近女色,偏她殷勤的往前院跑。”   “这也是她的能耐,”八福晋深吸了口气,“当初不过是个任人摆布的工具,今天竟也爬到我的头上来了。还有宫里那个,一直带累贝勒爷不说,还对我挑三拣四的。她也不想想,要不是有我娘家撑着,贝勒爷能走到今天吗?”   “主子——”金珠连忙打断八福晋的话,“这话可不好传到贝勒爷耳朵里,这次国公爷弹劾托合齐,可是在贝勒爷跟前立下大功的。侧福晋再怎样摆弄心机,终归没有母家扶持,登不了大雅之堂。”   八福晋眼眶微红,慢慢地摇了摇头,“时至今日,我竟也只能靠着母家了……”   九月末   苏大公公难得好心情地陪着四阿哥进宫上朝,十三阿哥的贴身太监邓玉与苏伟站在一处闲话,伺候十四阿哥的吕瑞也舔着脸皮凑了上来。   “苏公公真是难得露一次面,”吕瑞傻傻一乐,“上次咱们一起在畅春园挨了板子,小的可是惦记您了。”   “劳吕老弟费心,”苏伟自豪地扬了扬下巴,“咱家底子还算不错,回府养了几天就好的差不多了。不过,那时候,也多亏吕老弟机灵。”   吕瑞面上一红,挠了挠后脑勺道,“唉,我哪有苏公公的脑子啊,只知道疼,胡乱跟着苏公公喊了两声。后来一想才明白,当奴才的不求饶,还能等着主子们求饶吗?这要不是苏公公提醒,咱们里头还不知道得出多少个荣安呢。”   “诶!”邓玉拽了吕瑞一把,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荣平的方向,转个话题扬声道,“吕公公最近也少往宫里来啊,府里事多吗?”   “唉,”吕瑞长长地吐了口气,左右看了看压下嗓子对两人道,“还不是德妃娘娘赏的两个秀女,连名分都没定呢,就把后院闹了个乱七八糟。我们十四福晋的名声你们也不是不知道,连十四爷都吃了桂落。我这当贴身太监的,还不头一个倒霉?”   苏伟眉头一皱,若有所思地看了吕瑞一眼。   “见过魏公公——”有脚步声从人后传来,苏伟循声望去,却是魏珠带着两个小太监走了出来。   苏伟跟着众人略略低了低头,却见魏珠在他跟前停下了脚步,“苏公公,你倒是少在宫里出现啊,上次我还听梁公公提起过你呢。”   吕瑞与邓玉对视了一眼,其他小太监也都神色各异。魏珠是皇上近前新得宠的大太监,他跟从前独一份的梁大公公自然是水火不容的。   “有劳梁公公惦记,咱家确实甚少陪王爷进宫,”苏伟答得不卑不亢,一众小太监却都跟着倒抽了两口气。听这苏培盛的语气,似乎丝毫没把魏珠放在眼里啊。   果不其然,魏珠面色一沉,冷下嗓音道,“既然苏公公是难得一见的人物,就趁着今天,跟咱家到敬事房述述职吧。我听说,苏公公很久没验过身了。”   苏伟身上一紧,眼珠微动,神情却一派从容道,“那就麻烦魏公公了。”   “苏公公,”邓玉担心地扯住苏伟的袖子。   “放心,”苏伟放轻了嗓音,“劳烦邓公公到宫门口通知一声,让库魁进来伺候王爷。”   邓玉抿了抿唇,看了一眼神情冷傲的魏珠,无奈地叹了口气。   苏伟跟着魏珠绕过一片宫宇,路旁的人渐渐稀少。   魏珠回头看了身后的两个小太监一眼,两个小太监都停下了脚步。   苏伟见状,跟着魏珠往假山后走了几步,微微一笑道,“魏公公今儿是有何指教啊?”   魏珠轻声一笑,看着苏伟的眼神带了深深的探究,“咱家不过是投桃报李而已,前些日子,朝上那件奇事儿苏公公可曾听说了?”   苏伟转了转眼珠,眉眼微弯,“魏公公是说前毓庆宫侍卫统领得麟那件事儿?”   魏珠点了点头,苏伟有些不解,“得麟的父亲阿哈占不是已经奉命处死了得麟吗?这事儿难道还没完?”   魏珠弯起唇角,摇了摇头,“苏公公可知,得麟的尸首是连棺材一起火化的?”   “火化?”苏伟皱起了眉头,虽说满人也有火化的习俗,但如今满汉相融,已是轻易不再使用了。难道说,苏伟猛地瞪大了眼睛,“得麟是假死?”   “没错,”魏珠微微颔首,“阿哈占处死了自己的儿子,却没让任何人看到尸首,只用了一捧灰来交差。如今,万岁爷已经得到了密报,得麟逃出盛京,往山东胶州去了。”   苏伟原地转了两圈,没想到这个在胖小初子的帮助下逃走的得麟,竟然能蹦跶这么久,“山东胶州?太子在胶州还有什么潜藏势力吗?”   “这个,咱家就不清楚了,”魏珠低头挽了挽袖子,“我只知道,万岁爷提起胶州,就离不开海寇二字。” 第333章 亲戚   康熙四十七年   九月二十八,城隍庙街口   路旁的早食摊上,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捧着肉包子吃的正香。   旁边坐着年过半百的老太太,看着孙子的吃相直抹眼泪,“想当初,你二哥就最喜欢吃包子。那时候家里穷,两和面的皮儿,野菜里稍稍滚点儿猪油,你二哥就能一气儿吃掉七八个……”   “娘,”坐在桌子对面的苏家老三,一脸朴实相,“咱们马上就能见到二哥了,您不用伤心。以后常来常往,二哥想吃什么,咱们就做好了给他送去。”   “说什么傻话呢?”一旁的小媳妇瞪了苏老三一眼,掏出帕子给儿子擦了擦嘴,“我可听说,二哥如今是王爷身边的大红人,天天住在金屋子里,睡觉吃饭都有人伺候,还能缺咱们这口吃的?”   苏家老娘嫌弃地瞥了三媳妇一眼,嗓音冷下来道,“我可告诉你们,老二待得可不是寻常人家,你们可别眼皮子浅地乱说话,回头给咱们家丢人。”   “是是是,”老三媳妇暗地里一声嗤笑,谁不知道这老太太是有名的嫌贫爱富,当初他们家穷,自己嫁过去时,天天扒着她那点儿嫁妆,等隔年苏家老大应了廪生,一下子就换了副嘴脸。这次那人说的要是真的,老苏家多了个王爷府的贵人,这老太太的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   早朝过后,   苏伟跟四阿哥上了马车,将魏珠的话转述了一遍,末了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脯道,“怎么样,我那两千两银子不白花吧?”   “可不是,”四阿哥靠着车壁,嘴角微微扬起,也不知道是谁,昨晚做梦还问候人姓魏的全家呢,“爷倒是收到了得麟潜逃的消息,却没往海寇上联想过。不愧是在皇阿玛跟前伺候的,的确有几分眼色。”   “那是自然,”苏伟随着马车的颠簸摇晃着身子,“不过,这位前毓庆宫统领也真有几分本事,阎王殿前转了几圈,竟然都让他逃了。这一回,若真让他勾结了海寇,山东沿海恐怕不会消停了。”   “放心,”四阿哥低头理了理袖口,“胶州附近的海寇没有南海一带的势力强大,就算有二哥昔日的扶持,如今树倒猢狲散,单凭得麟一个逃犯,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那姓魏的干嘛特意跑来告诉我?”苏伟眨了眨眼睛,略一思忖道,“难道说,皇上对这件事还有什么特殊想法?”   四阿哥微笑着点了点头,“得麟是二哥的手下。如今,太子初废,东宫空悬,朝臣摇摆不定。事关国祚民心,皇阿玛总要有一番态度。太子余孽勾结海寇,若令皇子奉命讨伐,赚出功绩来,既能体现皇上英明决策,更能平衡朝堂,安抚人心。”   “原来如此,”苏伟抿了抿唇,略带探寻的目光望向四阿哥,“那,这次的差事,咱们也要争一争吗?”   “那是自然,”四阿哥抬眼看向苏伟,“带兵除寇,建立功勋是小,能在军中培养势力才是关键。老八是决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的,爷更不能白白看着他的势力继续壮大。更何况,爷在地方势力单薄,对年羹尧的把控更不算严密。若能接下这次差事,起码日后,不用受制于人。”   苏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垂下脑袋不再说话。   马车到了王府门口,正碰见太监萧二格在台阶上转来转去。   “奴才给王爷请安”,见到四阿哥走近,萧二格忙俯身行礼。   四阿哥点了点头,抬脚往里走。萧二格侧过身子,冲苏伟频频挤眼睛。   苏伟莫名其妙地停下脚步,跟着萧二格走到门柱后头,“怎么了这是,干嘛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   “哎呀,”萧二格原地转了一圈,罕见地露出一副愁容,凑到苏伟耳边道,“刚刚来了几个人,口口声声要找姓苏的公公,正好被我碰上,我给领到前街胡同的茶馆去了。”   “找我?”苏伟一派淡然,“是吉盛堂的人吧,你直接告诉小英子——”   “哎哟,不是,”萧二格打断苏伟的话,“要是吉盛堂的人,兄弟能不认得吗?是一个老太太和一对夫妇,还带了个小男孩。”   “老太太?”苏伟扬起眉梢,“一个老太太找我干什么?”   萧二格抿了抿嘴唇,深深吸了口气,凑到苏伟耳旁这样那样说了一通。   “什么?”苏伟声音一扬,吓得萧二格一蹦,“她她她她说,是是是是我娘?”   “可不是唉,”萧二格一拍大腿,“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我也没听说您有家人啊。原本还以为是上门打秋风的骗子,后来一想,谁胆子那么大敢骗到王府里来啊。这不细细一打听,倒有个七八分像。我怕惊动了府里的人,回头传您的闲话,就赶紧把人送到茶馆去了。”   东小院   四阿哥坐在榻子上,望着窗外。张起麟端了茶水进来,俯身请安。   “苏培盛是干什么去了?”四阿哥接过茶碗,微微皱起眉头,“我看见萧二格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是不是府里又出什么事儿了?”   “额……”张起麟踌躇了片刻,小心翼翼道,“不是府里的事儿,是是苏公公他,他家里来人了。”   “家里?”四阿哥错愕地抬起头,“他家里还有人吗?”   “这个,”张起麟搓了搓袖子,“奴才们也没听说过啊,本以为苏公公是父母双亡呢。可听萧二格说,这回来的就有苏公公的母亲。好像是因为当初发生了什么误会,以为苏公公没能熬过净身,不久又举家迁回了祖籍,这才二十几年没有联系。”   四阿哥面露恍惑,呆坐了片刻,放下茶碗道,“你让小英子带一百两银子去,就说是本王赏的。”   “嗻——”张起麟刚要俯身。   “等一下!”四阿哥摆了摆手,“还是先不要了,免得吓到人家。等一等,等苏培盛回来再说。”   “是,”张起麟偷瞄了一眼四阿哥,俯身退下。   胡同茶馆   萧二格把苏伟引进最里头的包厢前,刚一推开门,一声哀嚎就惊得苏伟连退三步。   “娘的小二啊,”年过半百的老太太王氏连人都没看清就扑了过来,萧二格连忙挡在苏伟身前,把人架开。   “我说老太太,咱们得先把人认清楚再说吧,”萧二格扶住苏伟,苏伟这才有功夫看清包厢里的人。   长相淳朴的青年男子,应该就是苏伟的“三弟”了,虽然年纪比苏伟小,但皮肤黝黑,身材粗壮,粘上胡子,说是苏伟他爹也有人信。   头上别着素银簪子的“弟妹”乔氏,抱着个直蹬腿的半大男孩子,冲苏伟羞涩一笑。只可惜,那副把苏伟从上打量到下的眼神,实在是过分贪婪了。苏伟不用支起耳朵,都能听见空气中,噼里啪啦的算盘声。   倒是这个一直抹眼睛的老太太王氏,苏伟还一时看不太透。这几个人的装束虽然朴素,但远远够不上穷酸,衣服够厚实,外衬也没打什么补丁,老太太的手腕上,还带着只成色不错的玉镯子,在乡里乡间应该也是大户人家了。   心底有了底儿,苏伟也镇定了下来,缓步走进包厢,在靠窗的茶座坐了下来,“我进宫已经二十六年了,幼时的事儿都记不大清了。”   “是,你进宫那年才八岁,”王氏挨着苏伟坐了,从一旁的包袱里掏出两件打补丁的小衣裳,还有一张破破烂烂的弹弓,“当初家里穷,你父亲又重病,你那时候虽然人小,但特别孝顺。隔壁村有个在净身厂做师傅的,你就非要跟人家走,口口声声说换了银子给爹治病。娘一开始是咬死了口不准的,可后来看你们兄弟几个,连顿饱饭都吃不上,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娘就想,与其在家活活饿死,倒不如跟人家走了,进了宫,好歹能吃上几顿像样的。可谁知——”   老太太捂着帕子呜咽出声,苏家老三也红着眼眶,拍抚着自家老娘的背。   苏伟靠在椅背上,鸡皮疙瘩一层一层地起,人都说血缘是世间最奇妙的东西,可为啥他这幅身体一点感觉都没有。   王氏哭了半晌才长出了口气,满是皱纹的手轻轻抚过那两件小衣服,苏伟这时才微微察觉到了一点暖意。   “等我们听说了你的消息,你爹一口气没上来,当晚就——”王氏捏着帕子摇了摇头,“娘勉强撑着给你爹料理了后事,又求着邻居借了板车去乱葬岗上找你。可是,可是,娘找了一天一夜,就只找到了一身带血的衣裳。当时,娘真是不想活了……”   “娘,”苏家老三低着头,一下一下拍着老太太的背。   苏伟微微皱了皱眉,虽然这个故事,有五分真五分假,但是二十六年前,一个八岁孩子的娘,也不过是个刚出三十的年轻妇人,接连丧夫丧子,身边又没亲人照顾,想必也是十分艰难的。   王氏缓了口气,抱过满地乱跑的小孙子,继续道,“后来,娘给你和你爹立了牌位,就带着一家人回了河北老家。这些年来,靠着家里的几亩薄田,总算渐渐把日子过了起来。可是,一想到你和你爹,娘这心里,就跟针扎似的疼。好在老天有眼,让你大哥碰上个在京里办事的老乡,听说了你的消息,娘连地里的收成都顾不得了,连夜就往京里赶。”   “可不是,”一直插不上话的乔氏,总算逮到机会开口,“俺们家这口子平日也总念着二哥,说当初要没有二哥,咱们家连老家都回不了。这回听了二哥的消息,借了马车就往京里赶,一天一夜连口水没顾上喝。”   苏伟眨了眨眼睛,并没答话。   王氏瞥了儿媳妇一眼,拉着小儿子的手,转过头道,“你三弟,不知你还有没有印象了,当初你走的时候,你三弟才六岁,你小妹妹还在襁褓里呢。”   敢情他还有个妹妹?苏伟挑了挑眉。   “这是你三弟家的石头,”王氏拍了拍怀里的小孙子,男孩儿长得浓眉大眼,细看起来倒和苏伟有几分相像,“你们兄弟三个的大名,是培文、培盛、培武,都是你爹中了秀才之后取的。只可惜,在京里熬了那么些年,你爹到死,都还是个穷秀才,否则——”   王氏说着又红了眼眶,乔氏连忙插嘴道,“娘,如今一家团聚了是好事儿啊,您当心别哭坏了眼睛。”   “是,是,”王氏连忙擦了擦眼角,殷切的目光瞅着苏伟道,“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在宫里,一定受了不少的苦吧。”   “还好,还好,”苏伟不着声色地往后靠了靠,“我家主子待人宽和,对我也不错。”   “唉,你不说娘也知道,”王氏一脸心疼,“这伺候人的活儿哪有那么好干的,都怪爹娘没本事……”   苏伟抿了抿唇,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听了王氏的叙述,又见到了这家人的模样,苏伟基本已经能确定,这家人确实是苏培盛的亲人。只可惜,他不是苏培盛啊。   “二,二哥,”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苏家老三,看着苏伟涨红了一张脸,“你你什么时候跟俺们回家,俺把前屋给你收拾出来。”   苏伟看着那张淳朴的脸,温和一笑,二十六年了,谁还能说他不是苏培盛,就算看在他用了人家身体这么多年的份上,也合该照顾人家的家人。更何况,在这家人里,还是有人真心惦记着当年那个苏培盛的。   太阳渐渐西斜,苏伟的身影总算出现在了东小院门口。   四阿哥眯起眼睛,一路盯着苏伟走进屋门。   苏伟拖拉着步子,一声不吭地爬上软榻,往四阿哥腿上一躺,长长地吐出口气。   四阿哥低头摸了摸苏伟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中午吃饭了吗?爷让茶房给你做点儿奶皮酥饼?”   苏伟鼓了鼓腮帮子,翻身把脑袋埋进四阿哥怀里,二十六年了,他对家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不知道老爸的烟戒了没有,有没有按时给老妈上坟,他的小二楼是不是还爱堵下水道,还有他的爱车,也不知能不能打着火了。   四阿哥一下一下拍抚着苏伟的背,直到怀中的人呼吸渐渐平稳。   傍晚,福晋院里   诗瑶进了福晋卧房,遣退了其他侍女。   “怎么样了?”福晋坐在梳妆镜前,慢慢梳着发尾。   “一切照福晋所料,”诗瑶弯起嘴角,站到福晋身后,“苏培盛把人都安置了下来,还派人去寻摸宅子了。听回来的人说,那苏家的老太太,可是个吃肉不吐骨头的主儿。就算苏公公不想认这一家人,有个孝字压在上头,他也是鱼塘里打滚,不淹死也得惹上一身腥了。”   福晋闻言,轻笑着摇了摇头,“我可不指望几个山野村夫能干出什么大事儿,我看中的是一家人的情分。这人啊,有了家,就有了私心,有了私心,就有了贪欲。身后多了几张嗷嗷待哺的嘴,任谁还能出入宝山而面不改色呢?”   “还是福晋英明,”诗瑶面上带笑,替福晋解下耳环,“那苏家老大是个屡试不中的秀才,苏老太太还打着捐贡进国子监的主意呢。只可惜,他们家财力单薄,又没门路,如今可倒好了,现成的登天梯递到了眼前,她还不顺着杆子往上爬?”   “爬便爬吧,”福晋轻轻地吐了口气,“这座梯子在王爷跟前立了二十几年了,也该让人借一借了。” 第334章 柱子   康熙四十七年   十月初一,天和商号   糜仁学拿着账本进了内堂,杨泰正坐在窗边闭目沉思。   “杨掌柜,”糜仁学拱了拱手,把账本放到杨泰跟前,“咱们这两个月的利润可说是捉襟见肘啊,地方的铺子也不愿一直补京城的窟窿,再这样下去,只怕要入不敷出了。”   杨泰微微睁开双眼,一手慢慢抚上账簿,“各大绸缎庄还在囤收皮料吗?皮子的价格涨多少了?”   糜仁学轻轻叹了口气,“倒是比往年同期还要高些,也不知那位苏公公从哪里搞来的一批蜀锦。几家铺子都争红了眼,如今又正是做冬衣的时候,皮子收到手里也不怕卖不出去。”   杨泰闻言一声冷笑,“蜀锦本就难得,一路运到京城,价钱翻上一番都算少的。眼下,他一句成本价出手,上万两的利润就这么打了水漂,那位苏公公还真是大手笔啊。”   “这个,吉盛堂的蜀锦虽然没挣到钱,”糜仁学面带踌躇道,“但是,这次皮料价格回升,吉盛堂不仅甩尽了积压的存货,更趁热进购了一批新料子,质量比以往的还要好。原本,已经跟咱们有了合作意向的成衣作坊,如今又都含糊其辞起来。若真计较起得失,恐怕,还是咱们落后了一步。”   杨泰脸色微沉,思忖了片刻,又慢慢弯起嘴角,“也罢,做生意嘛,有赚自然有赔。能遇上一个手腕、背景都相当的对手,倒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十月初三,赵堂子胡同   库魁架着马车停到一间小院前,苏伟掀开帘子左右看了看。   “苏公公放心,”库魁拍拍马脖子,“这边僻静,离吉盛堂又近,我已经从庄子上挑了两个老实的过来看门,出了什么事都有人照应。”   苏伟点了点头,眼光往不远处的胡同口飘了飘,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正偷偷摸摸地探出半个脑袋。   两人进了院门,王氏带着乔氏,一脸喜气地迎了出来,“小二来啦,我早上还在念叨呢,已经派人回乡给你大哥和四妹送了信儿,这几天也该准备进京了。”   苏伟点了点头,面对王氏,“娘”这个称呼,他是绝对叫不出口的。说到底,他也只是为了回报故去的“苏培盛”,让他的家人过得更好一些。   “这院子是刚置办下的,缺什么少什么就告诉护院一声,我让人备下给你们送来,”苏伟转着手上的扳指,语气带了一丝疏离。   王氏察觉了苏伟的态度,脸色微沉。   乔氏左右看了看,忙陪着笑脸插嘴道,“二哥事忙,哪能总麻烦您。院子住着很好,缺什么少什么我们自己会置办,您得了空闲,常过来看看就好。”   苏伟瞥了乔氏一眼,转身看向库魁。   库魁从袖子里掏出两张银票,低头递到王氏跟前,“老太太,这是苏公公孝敬您的。京城里花销大,您想吃什么用什么,尽管让人去买。”   王氏接过银票,统共二百两,沉下去的脸色顿时笑成了一朵花,“你看,小二自己赚钱也不容易。我们千里迢迢地进京来,就是想看看他过得好不好,结果,倒让孩子费心了。”   库魁还未接口说话,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个侍卫揪着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进了小院。   “这是——”王氏和乔氏哪见过这种阵仗,一时不知所措。   苏伟漫步走下台阶,绕着中年男子转了一圈,轻声一笑道,“倒是个脸生的,说,谁让你跟踪咱家的?”   “小的,小的只是凑巧路过,”中年男子瑟缩着肩膀,偷眼看向苏伟,“小的实在不知大人是什么意思啊,还请大人高抬贵手,放了小人吧。”   “哦?”苏伟弯下腰,盯着那男子的脸瞅了片刻,“既然是凑巧路过,那你家住何方,姓甚名谁啊?”   “小的,小的——”中年男子吞吐了半晌,左右瞄了两眼,竟一把推开苏伟,转身冲向院门。   “抓住他!”库魁扶住苏伟,厉声命令道。   两个侍卫一闪身堵住男子的去路,黑色的刀鞘狠狠敲在他的膝盖上。   “啊,救命,救命——”男子拼命挣扎,还是被拉回院内,旁观的王氏和乔氏都白了脸色。   “堵住他的嘴,”苏伟轻咳了一声,拍拍身上的尘土,“你是敬酒不吃想吃罚酒啊。”   库魁看了苏伟一眼,向两个侍卫扬了扬下巴。两名侍卫会意,架起中年男子,向角落里盛满水的水缸走去。   王氏紧紧抓住乔氏的手,两人躲在苏伟身后,闭了眼睛不敢去看,却还是能听到一阵阵模糊的呼喊声,伴着水泡在空气中炸裂。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苏伟拍了拍手,两名侍卫把中年男子拉起来扔到地上。   “怎么样?”苏伟蹲到男子跟前,拉下他嘴上的布条,“现在肯说了吗?”   “我说,我说,”中年男子惨白着脸,频频点头,“是王妃,是王妃吩咐小的跟踪苏公公的,她知道苏公公的家人进了京,想知道苏公公有没有中饱私囊——”   “混账!”苏伟脸色一冷,猛地站起身道,“你胆子倒不小,这个时候还敢污蔑王妃?你不在府中伺候,王妃吩咐谁也吩咐不到你的头上!”   “是王妃,是伺候王妃的嬷嬷吩咐小的做的,”中年男子苦着脸道,“小的只是个小混混,平日里偷鸡摸狗混日子,是那个嬷嬷找到小的,吩咐小的跟着苏公公的,小的绝不敢撒谎啊——”   “闭嘴!”苏伟打断男子的话,敛眉思索了起来。   “王,王妃?”乔氏看了一眼苏伟,又看了看自己的婆婆。   王氏也是一脸震惊,小心翼翼地走到苏伟身后,“小二,你,你怎么惹到王妃啦?王妃她,怎怎么会知道咱们家的事呢?她,她不会——”   苏伟不耐烦地回头瞅了一眼,王氏悻悻地闭上了嘴。   库魁皱着眉头上前询问男子道,“吩咐你的嬷嬷长得什么样?你怎么知道她是伺候王妃的?”   “小的,小的是听那个嬷嬷无意中说出来的,”男子搓了搓手,满面惊恐,“小的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以为,以为只是调查一个犯错的奴才——求大人开恩,求大人放过小人吧,小人再也不敢了!”   “行了,”苏伟打断男子的求饶,也不让库魁再追问下去,“今日的事不准向任何人提起,我不想在府里听到任何谣言!”   “属下明白,”两个侍卫齐齐拱手。   “那这个人——”库魁上前一步。   苏伟看了瑟缩的男子一眼,又抬头看向角落里的水缸,“明天,让人买只新的来吧……”   一辆板车从小院里拉走了一只封闭的水缸,库魁关好了院门,守在檐下。   苏伟坐在正屋里,捂着一只紫金手炉。   乔氏哆嗦着端茶上来,手上都被烫红了。   苏伟又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王氏,微微弯起嘴角道,“老太太也不用太过忌讳,这京城里,哪家院子没死过人?我在王府做事,这人命上的事儿,早就看淡了。谁让有些人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往死路上走呢?”   乔氏倒茶的手又是一抖,茶水溅出来一半。   王氏抿了抿唇,踌躇了半天,还是没开口说话。   苏伟眯了眯眼睛,没想到今天这意外收获,还起到了杀鸡儆猴的作用,就是王爷府的后院,只怕又要起波澜了。   “师父!”小英子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   苏伟愣了愣,开口让他进来,“你怎么来了?”   小英子端着个托盘,向苏伟和王氏行了礼,“师父,王爷有赏!”   一直不敢吭声的王氏和乔氏猛地抬起了头,苏伟在一旁无奈地叹了口气。   小英子把托盘放到茶几上,掀开红布,两锭金灿灿的大元宝正正当当地摆在中间,足足一百两的黄金。   苏伟忍了半天,终究没把元宝抢回来,带着一腔怒气跟小英子一起回王府了。   雍亲王府,正院书房   “自从良妃娘娘去世,八阿哥一直告病,”张廷玉陪着四阿哥在榻前对弈,“皇上似乎对八阿哥的孝心很有微言,这次胶州剿匪的差事怕是落不到他身上了。”   四阿哥闻言一声冷笑,“这个老八啊,也不知是太蠢,还是太聪明了,为着一点虚名,把这么好的机会都浪费掉了。”   “现下,朝中已有不少大臣向皇上举荐王爷,”张廷玉顿了顿继续道,“不过,微臣听说,十四爷最近常往乾清宫去。”   四阿哥执棋的手微微一顿,“老八自己去不了了,这是找了一个替身吗?”   张廷玉低下头,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皇上近来虽然很宠幸弘皙阿哥,但是皇子中,还是十四爷最受重视。王爷与十四爷血浓于水,也许,不该为八贝勒利用。”   四阿哥抬头看了张廷玉一眼,手起刀落,一枚黑子直直插进白子的心脏。   傍晚,苏伟一行回到王府。   库魁还是有些担心,忍不住背着小英子对苏伟道,“今天的事儿,苏公公也不打算告诉王爷吗?我倒觉得,那个特意接近您兄长,将您还活着的消息透露出来的行脚商人,说不定也有可疑。”   苏伟抿了抿唇,思索片刻后摇了摇头道,“现在不是担心这些事儿的时候,今天那个男人行事也很古怪,若是王妃吩咐的,应当不会这样漏洞百出。其实,不管是谁生事,不过就是想借我那几个亲戚,抓些我的小辫子罢了。眼下,朝堂风云变幻,还是少让王爷操心的好。”   苏伟回到东小院,四阿哥正盘在榻子上看书,“回来啦,你那间院子,家里人住的还舒服吗?”   苏伟气嘟嘟地往榻子上一坐,瞪着四阿哥道,“你赏那么多金子干什么?你有那闲钱干嘛不直接给我?”   四阿哥掀开眼皮瞥了苏伟一眼,“爷在你家人面前给你撑面子,你还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   苏伟“切”了一声,嘟嘟囔囔地道,“本来人家杀鸡儆猴,效果不错的。让你这么一搅合,我又白费功夫了……”   “什么杀鸡儆猴?”四阿哥抬起头。   苏伟一愣,晃了晃手道,“哎呀,就是一些规整家人的手段罢了。你别以为我们这种小门小户就很消停啊,我还得为我自己的声誉着想呢。”   四阿哥轻声一笑,捡起一块桌上的糕饼放在嘴里。白天时,张廷玉的话又在他脑中闪过。他抬起头看着端起洞顶乌龙牛饮的苏大公公,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未多开口。   入夜,西配院   伺候郭氏的侍女立夏拎着食盒进了小院,恰巧碰上出门的喜儿,连忙俯身行礼道,“喜儿姑姑万福。”   “哎哟,不敢,不敢,”喜儿乐得脸上开了花,拍拍立夏的胳膊就走出了院门。   如今,郭氏住在李氏院内的厢房里,位分至今没定,王爷更像是忘了这个人。   但好在郭氏和两个侍女都很会做人,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事儿就给福晋和李氏绣手绢、做抹额,乖巧的让人找不出任何毛病。   立夏进了郭氏卧房,从食盒里拿出两盘小点心放到梳妆镜旁,“大厨房的人虽然不好说话,但也从不克扣咱们的用度,这两盘点心都是新做出来的,吃着还软和呢。”   郭氏吃了两块儿豌豆黄,脸色红润了些许,“方宝有信儿传来没?他也跟踪苏公公很多天了。”   立夏摇了摇头,“咱们府里防的严,他还得靠送柴的传话,怕是有消息也不好传进来。”   郭氏叹了口气,转身走到床边坐下,“沈佳氏出事的第二天,我听年侧福晋跟福晋的对话,多少有挑拨福晋针对苏培盛的意思。自打进府,就总是听说那位苏公公如何如何得宠。如今,连后宅都要防着他,可见绝不是个一般人。”   “小姐是担心,”立夏皱了皱眉,“方宝万一被抓了,会供出——”   “不会的,”郭氏打断立夏的话,低下头轻轻抚着发尾,“方宝绝不会背叛我的……”   “可是,”立夏抿了抿唇又开口道,“小姐何必费心去盯一个太监呢,他再得宠也是前院的事儿。”   郭氏轻轻一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宫里的人捏着我的脉,王府里的人捏着我的命,想要在这样一个漩涡中找到立足之地,就得想办法抱住最中间的那根柱子!” 第335章 娘娘家人   康熙四十七年   十月初七,西配院   诗玥靠坐在床上,脸色微白。絮儿引着苏伟进了卧房,朝诗玥福了福身便退出了屋门。   “怎地突然就病了?”苏伟走到床边,满眼关切,“你也真是,既不舒服为何不请大夫?要不是絮儿来找我,我还不知你病的这样重。”   诗玥浅浅一笑,脸上涌现出一丝红润,“哪有多严重,只是着了点儿风,微微有些发烧,好好歇两日也就是了。都怪絮儿小题大做,倒惊动你跑这一趟。”   “小病也不能忽视,”苏伟坐到床边的木凳上,“我已经让人请了丁太医,还是开几服药吃着比较妥当。”   诗玥闻言,面上带了一丝踌躇,“如今丁太医的身份也是不同了,我这种小病,还不是不要总麻烦人家的好。”   “你多虑了,”苏伟弯起嘴角劝慰道,“丁芪再如何受宫内重用,也是从咱们王府出去的,他要是连这个都拎不清,当初也轮不到他进太医院了。”   诗玥抿起唇角,点了点头。两人正说着,丁太医带着一个年轻人走进了小院。   苏伟迎了出去,丁芪连忙向苏伟拱了拱手,“见过苏公公。”   “丁太医客气,”苏伟回了礼,又看向丁芪身后的男子,“这位是——”   “哦,这位是程斌,程太医,刚进的太医院,拜了微臣做师父,”丁芪恭敬地答完,又转身对程斌道,“这位是苏公公,王爷身边最得力的大监。”   “微臣见过苏公公,”程斌上前一步,态度谦和,却也不卑不亢。   苏伟点了点头,侧身请两位太医进屋。王府这么多人,就丁芪一个大夫确实难以周全。更何况,如今丁芪很得宫内重视,苏伟也不想断了这条便宜的消息来源。   这么多年,丁芪的为人苏伟还是很相信的,更何况,他与雍亲王府早已拴在了一根绳上。这个程斌既然能得丁芪引荐,想必可以用上一用。   丁芪与程斌进了卧房,诗玥的床前已经放下了软帐。   程斌得了丁芪的首肯,矮下身子为诗玥把脉,静待了片刻后,程斌微微蹙起眉头道,“还请小主撩起软帐,微臣得看看小主的舌苔。”   站在床边伺候的絮儿,闻言微微一顿。虽然女眷对诊病的大夫可不用太过避讳,可这程斌到底与以往年纪偏大的太医不同。他相貌清俊,声音低沉,太医的官服穿在他身上,格外惹人遐思。在后宅本就很难看到外男,更何况是这样的风流人物。絮儿本能地感觉不便,一时僵在床边,不知如何行事。   丁芪看了看门旁的苏伟,刚想开口,就听到帐内传来诗玥的声音,“絮儿,把帘子撩开吧,无碍的。”   “是,”絮儿缓过神来,连忙俯身撩起软帐。   诗玥半坐起来冲程斌微微一笑,柔软的发丝披在肩上,脸色虽然苍白,眼睛却很有光泽,“有劳两位太医了。”   程斌的动作轻轻一滞,却又很快恢复正常,替诗玥看完了舌苔,又问了些近期的身体状况,便恭谨地站起身道,“小主安心,发热是风寒引起的,吃上几服药就无大碍了。另外,小主有些郁结之症,平日还是少思少虑,保持心情愉快为好。”   “多谢太医,我会注意的,”诗玥低了低头,又示意絮儿送上荷包。   程斌与丁芪接了,行礼退出卧房。苏伟对这位新太医的医德还是比较满意的,让他暂时负责调理好诗玥的身体。   时近晌午,郭氏从福晋院里出来,最近几天她都在福晋屋里为三阿哥绣制外袍。福晋欣赏她的手艺,倒觉得比府内绣娘做的还要好上三分。   立夏跟在郭氏的身后,眉头微微蹙起,方宝已经接连许多天没有消息了,她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   主仆两人径直往西配院走,从不在路上耽搁半分,在这偌大的王府后宅里,如同隐形人。却不想,在这样一个平常的上午,竟被王府里赫赫有名的苏大公公刻意拦下了。   郭氏还算镇定,面向苏伟盈盈一拜道,“苏公公有礼。”   苏伟侧身避过,嘴角带笑道,“郭小主客气了,奴才今日给西配院各位主子送了不少补身的药材,只可惜小主不在。幸好在此地碰上了,就请小主一起带回去吧。”   “多谢苏公公,”郭氏低下头,示意立夏上前接过木盒。   立夏咬紧了嘴唇,头埋的低低的,接过盒子时察觉到苏大公公幽幽转过的目光,身上还是猛然一抖。   苏伟微微眯起了双眼,审视的目光重又落到郭氏的身上,“不知小主在王府里住的可还习惯?咱们这儿地方虽然宽敞,但到底比不得永和宫精致。要是有什么不便,小主大可直说,奴才愿代为向王爷禀报。”   郭氏眉目一动,慌忙弯下身道,“婉竹出身卑微,能进王府已是天大的福气。福晋、侧福晋都待婉竹很好,婉竹恨不能毁己身以报万一,哪会有什么不便?苏公公这话,真是折煞我了。”   “是奴才鲁莽了,”苏伟闻言一声浅笑,眉心却微微皱起,这个郭氏果然不简单。她话里话外透了多层意思,未提德妃一句,却已隐隐让苏伟知道,她与德妃的关系并不和谐。   作别郭氏,一直跟着苏伟的小英子十分不解,见路边没有了旁人,便赶上苏伟小声地问道,“师父特意等了那么久,就为了问郭氏住得习不习惯?那个沈氏闹出了那么大的幺蛾子,王爷没一起处置了郭氏就不错了,师父何必再理会她呢?”   苏伟轻飘飘地瞥了小英子一眼,“你这脑子什么时候能开窍啊?德妃赏下来的人怎么可能一个傻,一个呆的?想当初,李侧福晋就是德妃娘娘给王爷挑的秀女,这回这两个也差了太多了吧,中间肯定有猫腻!”   “那您当初还劝王爷留下郭氏?”小英子立时瞪大了眼睛,却被苏伟一个爆栗敲在额头上。   “我劝王爷留下郭氏,是不想他和德妃娘娘的隔阂再深一层,”苏伟有些挫败地叹了口气,“可是,德妃竟然给十四爷也赏了两个秀女。这般行径,总让我毛骨悚然。若是欲盖弥彰,那么这个郭氏,就万万不能小看了。”   郭氏与立夏回到西配院,又碰上了迎面而来的年氏。   “妾身给年侧福晋请安,”郭氏俯身一礼。   年氏点了点头,一手轻轻抬了抬,“妹妹别多礼了,这是刚从福晋那儿回来?”   “是,”郭氏低下头,“婉竹粗苯,只一点绣工入得了福晋的眼,最近都在给三阿哥绣制外袍。”   “辛苦妹妹了,”年氏微微一笑,目光落到立夏怀里的木盒上,“是苏公公送来的药材吧,怎么让妹妹自己拿回来了?”   郭氏闻言腼腆地弯了弯唇角,“苏公公送去妾身屋里时,妾身恰好不在,想是药材矜贵,屋里几个小丫头也不敢收。还好我回来时正碰上了苏公公,否则还得劳烦人家再跑一次。”   “原来是这样,”年氏神情清淡,似并不在意,与郭氏又寒暄了几句,便各自离去。   凌兮扶着年氏出了西配院的门,见周围无人便压下嗓子道,“奴婢真没看出这个郭氏有什么能耐?那个姓方的也真是死心眼。”   年氏叹了一声,眼神渐渐飘远,“也是郭氏的手段。为了让咱们多看顾入府的旧主,竟宁肯牺牲自己的性命,也是白瞎了他的一身功夫。”   凌兮撅了撅嘴,又皱起眉道,“可是,这个苏培盛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啊。他要是顺杆往上爬,很容易就能查到福晋身上。福晋特意派人将他的亲戚引到京城,等于让他多了一处软肋。现在跟踪他的方宝又供出了福晋,他难道就能生生忍下去?”   “百忍可成金,”年氏念得一声,神情却越来越落寞,“或许,也真是咱们估计错了。这后院的一众女眷,人家根本没看在眼里。”   东小院   歪着帽子的苏大公公从东屋跑到西屋,东躲西藏地一通折腾,还是被醋大了的雍亲王一把拽到怀里,隔着裤子在屁股上狠狠地掐了两把。   “你这个醋坛子,小气鬼!”苏伟捂着屁股跳到榻子上,“我就是去探个病,哪有你这样徇私报复的!”   四阿哥负手站在榻边,一张脸黑得堪比包公,“后院的事儿自有福晋她们去管,平时闹出大天来,也没见你伸个手。怎么人家一病,你就不怕麻烦,不怕忌讳了?”   “诗玥是我的朋友,”苏伟一屁股坐到垫子上,结果疼的直筋鼻子,“女子身体本来就弱,小病也不能忽视。再说,诗玥进了西配院,你也有责任!”   四阿哥冷哼一声,掉转头坐到榻边。   苏伟揉了半天屁股,挪到四阿哥旁边撞撞他的肩膀,“那个得麟的事儿落实了没有?皇上有意谁去胶州啊?”   “还没定论,”四阿哥轻叹了口气,“不过,老八有孝在身,又整天地病着,这差事是怎样也落不到他身上了。”   “那是好事儿啊,”苏伟眨巴眨巴眼睛,“九阿哥、十阿哥都不得皇上看重,诚亲王又一身文人习气——”   四阿哥转头幽幽地看了苏伟一眼,苏伟话音一顿,砸了咂嘴,“不会,是十四爷他——”   四阿哥又冷哼一声,往软榻里一靠,不再说话。   苏伟无奈地叹了口气,因为这对别扭死犟的亲生兄弟,他头发都要愁白了……   十月初十,苏家小院   苏伟刚一进门,就听到屋内一阵吵闹。一个高亢的女声,与王氏句句顶撞,乔氏在一旁劝解,没说两句,就被硬生生地堵了回来。   “大哥也才四十岁,家里又不是吃不起饭,有屋有田慢慢考就是了。非得捐什么监生,最后不还得靠二哥张罗?咱们一家才刚刚团聚,您就不能让二哥省省心吗?”   苏伟推门而入,屋内一个插簪少妇俏生生地站在屋子中央,几句话噎得王氏差点喘不上气来。苏伟知道,这应该就是小他五岁的四妹了。   “哎哟,是二哥来啦,”一直恨不得缩进墙角的乔氏,见到苏伟连忙迎了上来,“昨天大哥和小妹他们才到,老三领着大哥出门去了,这是小妹——”   说着,乔氏把愣在屋子中央的苏小妹拽到苏伟跟前,一张跟苏伟像了六七分的脸,竟让苏伟头一次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二,二哥,”苏小妹看了苏伟片刻,眼眶红了起来,“我来京前,天天想二哥是什么模样。原来,竟是这般熟悉……”   苏伟摸了摸苏小妹的头,她早已嫁为人妇,只是天不怜见,如今寡居在家。苏伟能猜到,若是原来的苏培盛活着,一定最喜欢这个小妹。   各自落座,苏伟从苏小妹那儿知道,他们是在为替苏家老大捐进国子监而争吵。   王氏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走仕途以弥补自己的丈夫到死都没能中举的遗憾,可惜苏家老大也跟其父一样,中了秀才后就再难前进一步。   “捐生本非正途,就算进了国子监也是遭人排挤,”苏伟坐到首座,在面对王氏和乔氏时,脸孔就冷了下来,“更何况,我身份特殊,家人还是低调些为好。若是想继续考举,大可找个好些的师父潜心学上几年,其中花费我来供应就是。”   “二哥说的没错,”苏小妹横了眼睛,“娘就是太固执了,我看大哥就不是考学的料!”   “你这个死丫头,你怎么说你大哥呢?”王氏气得直拍桌子,又生生咽下火气对苏伟道,“小二啊,也不是娘攀高踩低,这在村子里种一辈子地能有什么出息啊?咱们家,就你大哥能看进去书,你说他要也一辈子就是个秀才,娘死了哪有面目见你爹啊?”   说完,王氏又捂着帕子抹起了眼泪。苏小妹背着人冲苏伟一阵摇头,苏伟好笑地叹了口气。   屋里的人还在安慰着王氏,苏伟的大嫂薛氏撑着病弱的身体,在女儿苏静芳的搀扶下往正屋走来。   苏静芳今年已经十六岁,长相俏丽,识得些字,比寻常家的女儿多了几分书卷气。到苏家说亲的人不少,可苏静芳都相不中。苏培文就这一个女儿,任她挑来挑去,硬是留到了现在。   母女俩沿着石板路刚走到正屋台阶下,背后的院门突然被推开,一辆马车停到了门口。   “苏公公,王爷到了!”张起麟冲屋里喊了一嗓子,忙回头替四阿哥打开了车门。 第336章 百无禁忌   康熙四十七年   十月初十,苏家小院   苏静芳从没有看到过这般俊朗的男子,修长的身形包裹在华丽的锦袍下,那长袍上的暗绣是她从没有见过的花纹。纯黑的长靴稳稳地跨过门廊,腰间的玉佩垂着鎏金的丝绦。此时此刻,就是她曾经憧憬的跨马游街状元郎,也抵不上这男子的一根手指。只可惜,她尚且来不及让自己的身影映进男子的眼中,就被娘亲薛氏慌里慌张地塞到身后。   “草民见过王爷!”屋里的苏家老小跌跌撞撞地冲到门外,七扭八歪地跪了一地。   苏静芳在人后嫌弃地撇了撇嘴,学着话本上大家小姐的模样,慢慢俯下身去,却见一片暗青色袍摆,倏忽地从眼前飘过,正巧挡住了巡视而来的目光。   苏伟走到人前冲四阿哥鼓起了腮帮子,四阿哥弯嘴一笑,抬起右手轻咳一声道,“本王也是顺路过来看看,诸位不用多礼,都起来吧。”   “谢,谢王爷——”王氏几人互相看了看,却不敢轻易起身。   苏伟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子扶起王氏道,“王爷宽仁,既说了免礼,就都起来吧。”   几人跟着王氏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却又都不知如何回话,还是一直白着脸的薛氏,强撑着上前福了福身道,“不知王爷驾临,未曾远迎,还请王爷恕罪。民妇们鄙薄,只能请王爷入正堂略饮粗茶,歇息片刻,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王爷见谅,”   苏伟闻言眉目一动,没想到这位久病的嫂子倒是个知书达理的通透人儿。   四阿哥被引进正屋坐下,王氏慌里慌张地叫乔氏泡茶,又吩咐下人赶紧叫另外两个儿子回来。   苏静芳和守寡的苏小妹回了偏屋,王氏带着两个儿媳战战兢兢地接待这位从天而降的贵客。   苏伟忍着一肚子气站在四阿哥身边,张起麟缩在角落里以免遭受池鱼之殃。   乔氏泡上茶来,被苏伟伸手接过,“王爷在外不宜饮食,这茶只尽个心意便好。”   四阿哥挑了挑眉,无奈地抿唇一笑,转头对王氏几个道,“几位夫人都坐下吧,苏培盛跟了本王二十几年,立下大功无数,与本王的情分也和其他奴才不同。突闻他与亲人团聚,本王心里也惦记着,今日顺路便过来看一看,几位夫人就不用多礼了。”   “哎哟,”王氏拘禁地攥住手绢,堆着满脸的笑道,“王爷能来,真是我们老苏家天大的福气。也是小二命好,碰上王爷这样仁善的主子,我们做爹娘的就是闭上眼睛也能放心了。”   王氏实在登不了大雅之堂,说话丝毫不懂得忌讳,站在一旁的薛氏平白落了一身的冷汗。   好在,苏培文、苏培武回来的很快,薛氏、乔氏都避到了偏屋。   苏伟也是第一次见他这个大哥,规规矩矩的文人装束,脸孔较苏家老三白上很多,倒和苏伟有个三四分的相像,只是说话行动都十分木讷,见到四阿哥更是头都不敢抬,还没有薛氏行为大方。   四阿哥象征性地问了几个问题,便也恹恹地失了兴趣。本来,他对苏伟的家人是存了十足十的好奇,既想替苏伟弥补他失去的亲情,又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一家人能生出苏伟这样纯情纯性的人物。可如今看来,苏伟在他们家里也同样是个特例。   四阿哥呆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在苏伟的频频眼刀下准备起身了。苏家老小自然要齐齐聚到院子里恭送。   苏静芳站在薛氏身后,偷偷抬眼描摹着四阿哥的模样,一张脸羞得通红。   王氏把石头拽到跟前,让他给王爷行礼,又指着苏静芳道,“这是小二的侄子、侄女,孩子小没见过什么世面,让王爷见笑了。”   四阿哥弯着嘴角点了点头,示意张起麟给赏。好在张起麟早有准备,掏出两个红封递给两个孩子,算是讨个彩头。   苏静芳抿着嘴接过红封,还没等薛氏说话,兀自上前一步道,“静芳谢过王爷。”   薛氏立时变了脸色,苏小妹瞪了苏静芳一眼,伸手把她拉到身后,冲四阿哥躬了躬身道,“多谢王爷赏赐,我们一家进京,也只是为了与二哥团聚,如今借着二哥的机缘,得了这天大的福分,实在是诚惶诚恐。日后,二哥还要在王爷身边当差,若有疏漏,还请王爷多多宽宥。草民们回乡后,也一定本分做事,时时记得王爷的恩情。”   从苏家小院出来,苏伟还生着闷气。   两人一起上了马车,四阿哥轻笑一声,把人搂进怀里,“行啦,爷就是好奇。再说,好歹是生你养你的家里人,进了京,爷怎么也要过来看看。”   苏伟嘟囔了两声,别着头看向车外。   四阿哥弯了弯唇角,向后靠到车壁上,“爷看你那个妹妹倒有你的几分机灵劲儿,还有你那个大嫂,想是书香门第出身。至于你大哥的事儿,不过就捐点儿银子,若是他日能混个一官半职,对你也算个助力。”   “哪有那么容易?多大的本事吃多大碗的饭,”苏伟转过身子,“捐生本来就让人瞧不起,再牵扯到我身上,更让人说闲话了。他要是真能考个进士,要当官我也不拦着。但想走这条捷径,绝对不行!你也少管闲事,我自己的家我自己做主!”   四阿哥抬手敲在苏伟的脑门上,脸色沉了沉道,“爷瞧你那个妹妹不错,既然寡居在家,不如跟了茉雅奇或伊尔哈,日后再寻个好人家嫁出去。”   “不行,”苏伟往后撤了撤,免得自己的脑门再遭毒手,“王府哪是那么好呆的?再说,小妹她不懂京里的规矩,进府也是战战兢兢的过日子。她的婚事我自己能安排,也不用嫁进什么高门大户,我瞧着老实稳当就行。”   “你是想气死我是不是?”四阿哥一双好看的剑眉陡然竖了起来,“爷想让你的家人进府,也是为了你着想。茉雅奇本来就和你亲厚,你的妹妹放在她身边,她还能刻意为难不成?日后,茉雅奇成亲建府,爷也想她身边能有几个会管事的自家人。爷看你那个妹妹差不了,规矩嘛,稍加调教也就是了。”   苏伟扁了扁嘴,低头默默寻思着,心里却突然有些刺痛,四阿哥这是在为他安排后路吗?   大格格成亲建府,是建在京城还是建在蒙古,是公主府还是郡主府,从前都只能听天由命。可时移至今,夺嫡之争已经进入了最后关头。成功了,两位格格的婚事自然就是四阿哥的一句话。失败了,两位格格远嫁蒙古,虽然苦了些,但也算远离京城纷争。   那时,他的妹妹若跟了大格格,四阿哥就可顺势将他也塞进送亲队伍里,远赴蒙古,从此天人两隔,生死离别……   苏伟越想越伤心,最后全忘了自己穿越人的身份,把康雍乾的历史一股脑还给了老师,兀自揪起袖口,抽抽搭搭地抹起眼泪来。   四阿哥惊愕地瞪大眼睛,实在不知自己说错了哪句话。他是打定主意不让两个女儿扶蒙的,一同留在京里,也算给苏伟多培养起一方势力,怎就惹得他掉起眼泪来了?   十月十三,十四爷府   萧永藻进了书房,十四阿哥刚刚吹干一页宣纸,“采芝兄来的正好,帮我看看这篇策论写的如何?”   萧永藻拱了拱手,上前接过一看,眉目蓦然一亮,“是征剿海寇的兵策?十四爷谋划的很详尽,更有颇多出其不意之处。看起来,十四爷对山东一带的地形十分了解。”   十四阿哥得意一笑,“我特地向皇阿玛讨了胶州一带的海事图,又与兵部的两位侍郎讨论了很久,依采芝兄看,现在可否呈给皇阿玛一观了?”   萧永藻弯下身子,“十四爷放心,皇上一定会对这篇兵策大加赞赏的,只不过——”   “采芝兄有话尽可直言,”十四阿哥坐到书桌后。   萧永藻低下头,“这次胶州之事,主要目的是抓捕得麟。皇上想派皇子前去,也是为了压下民间对于废太子一事的议论。眼下,朝臣推荐雍亲王、八贝勒多是从声望民心着眼,十四爷这番会不会压错筹码啊?”   十四阿哥闻言一声轻笑,“采芝兄放心,抓捕得麟与剿灭海寇本就互为一体。更何况,明眼人都能看出,四哥和八哥谁是奔那个得麟去的?不还都是为了在地方、军队培植自己的势力?只不过,他们二人都是树大招风,更怕惹了皇阿玛忌讳。我就不同了,年纪小,在朝中也没什么势力,百无禁忌。在皇阿玛眼里,我是承欢膝下的幼子,越是横冲直撞,初生牛犊不畏虎,皇阿玛才越能放心。”   “十四爷高见,”萧永藻心悦诚服地弯下身子。   翌日清晨,   早朝上,赶赴胶州剿灭海寇、抓捕逃犯得麟一事终于得到落实,看着跪在大殿中央的十四阿哥,皇子与朝臣们各怀心思,神色各异。   四阿哥走出乾清宫时,已将所有情绪掩藏到平静的面孔后。   十四阿哥随后走出时,见到停在台阶上的兄长,抿了抿嘴唇后走了上去,“四哥——”   “嗯,咱们一同出宫吧,”四阿哥背负双手,缓步走在前头。十四阿哥敛去神情,静静地跟在后面。   “这一趟,既然受了皇命,就万勿懈怠,”四阿哥嗓音低沉,“山东的官员毕竟比你熟悉地理敌情,多听听他们的意见,对你的行动有好处。”   “多谢四哥教诲,”十四阿哥低下头,“胤禵不会自持身份,妄自尊大的。”   “那就好,”四阿哥微微抬起头,“我府上的两个管领有过海战经验,你若有什么事还拿不准,大可叫他们过府询问。”   十四阿哥眉目一动,停住脚步道,“有劳四哥为我费心了,若是有需要,胤禵自不会跟四哥客气的。刚刚想起来,弟弟也有阵子没去看额娘了,四哥可一起过去?”   四阿哥眼神深邃,静看了十四阿哥片刻,轻轻摇了摇头,“我府上还有事,你自己去吧。”   十四阿哥未再多做停留,拱手行礼后转身离去。   狭长的甬道上,四阿哥一直看着十四阿哥渐行渐远,入秋的风带着一丝入骨的寒,卷着两片落叶在众人脚下翻涌而过。   入夜,东小院   年氏从侍女的手里接过食盒,将其中的点心、小菜一样一样地摆在炕桌上。   四阿哥卧在软榻内侧,双眼微微闭起。年氏摆完小菜,也不多话,向四阿哥福了福身,就带着侍女出了屋门。   苏伟正蹲在窗檐下摆弄盆栽,见到年氏出来低头行礼道,“给小主请安。”   年氏微微抿起唇角,嗓音清淡,“王爷看起来劳累的很,还得辛苦苏公公多费费心了。”   “小主言重了,伺候王爷是奴才的本分,”苏伟低下头,他知道四阿哥因为什么心情不好,他现在也没什么精神应付后院了。   年氏深深地看了苏伟一眼,扶着侍女的手臂缓缓走出了东小院。   “小主,”凌兮见四周没了人,忍不住手上一抖。   年氏这才惊觉,自己的指甲竟深深地嵌进了凌兮手臂上的皮肉里。   “对不起,都是我出了神,”年氏连忙掀开凌兮的袖口看了看,“回去赶紧擦点儿药,我那儿还有祛疤的百花露,让采兮给你涂一涂。”   “小主不用担心我,”凌兮放下袖子,细心地扶好年氏,“倒是您自己,这几日都没睡好不说,还见天地窝在小厨房里。我看,明日还是召太医来把把脉吧,听武格格的丫头说,丁太医的徒弟医术还不错。”   “不用了,”年氏低叹一声,神情再没有适才的淡然,“凌兮,你看出来了吗?苏培盛的精神跟王爷都是同起同落的,他今天请安的模样,与闭目不语的王爷又有何区别?”   “小主,您别太胡思乱想了,”凌兮压低嗓音安抚着年氏,“苏培盛自幼伺候王爷,比别人多了解一些也是应该的。”   “就是,就是前几日,说不定也是王爷一时兴起,”凌兮费力地找着理由,纤细的眉毛都皱到了一起,“或者,是苏培盛诓骗王爷过去的!您想啊,这王爷去看过苏公公的家人,就是福晋,也不敢轻易再拿苏家人说事儿了,这是苏培盛自保的手段啊!没准,王爷也很不高兴呢。”   年氏看了凌兮一眼,什么也没说。凌兮呐呐地抿了抿唇,最后也沉默了下来。   十月十五   一辆马车停到了十四爷府门前,十四阿哥亲自迎了出来。纳兰揆叙下了马车,身后跟了两个年轻人,与十四阿哥一同进了府门。   “八哥这些日子都抱病在家,”十四阿哥一脸微笑地将纳兰揆叙一行迎进屋门,“我心里惦记着,可偏偏挤不出时间过去探望。”   纳兰揆叙微微一欠身,“八贝勒也惦记着十四爷,得知十四爷将赴胶州剿匪,真是又喜又忧。这不,连夜就挑了两名熟悉海事的门客,让我给您送来打打下手。”   十四阿哥双眼一眯,眉目含笑地看向两名年轻人,两人连忙行礼请安。   “不用多礼,”十四阿哥坐到正堂,遣人上了热茶,“胤禵年纪小,深受兄长们关怀。之前,四哥也说借两个擅长海战的管领给我……” 第337章 离间   康熙四十七年   十月十五,十四爷府   纳兰揆叙神情自若,听了十四阿哥的话,只微微一笑道,“难得雍亲王这般为十四爷着想,此前,不少朝臣力荐雍亲王担此重任,四王府准备的人想是十分周到的。”   “四哥毕竟是我亲哥,”十四阿哥嘴角一翘,双眼含笑地看向身形稍正的纳兰揆叙,“不过,胤禵自命不凡,好不容易得此重任,哪能再靠兄长们帮衬?”   纳兰揆叙微微低头,唇角一抿,“十四爷天赋异禀,一纸兵策让万岁爷拍案叫绝。贝勒爷也是关心则乱,几个亲近的皇弟中,您年纪最小,不免为您多操心几分。”   “八哥待我亲近,胤禵心里清楚,”十四阿哥放下茶碗,脸色清淡,“只不过,我既已拒了四哥的人,自然不能再受八哥的人。否则,额娘那一关我就过不去。想是,八哥也不会怪我。”   “那是自然,”纳兰揆叙轻轻点头,神情渐趋冷漠。   十四阿哥眼神一转,落到那两个年轻人身上,“倒是冷落两位先生了,既然来了,胤禵也不能一味托大。还请两位先生到书房与本府的门客们论辩一番,也叫他们了解了解胶州形势。”   说完,又转头吩咐吕瑞道,“去库里取两套最好的文房四宝,一会儿给两位先生一起带回去。”   两人对视一眼,又看向纳兰揆叙,纳兰揆叙点了点头,两人齐齐拱手道,“多谢十四爷赏赐。”   吕瑞引着两个年轻人出了正厅,纳兰揆叙目送几人离去,眼神略带疑惑。   十四阿哥让人给纳兰揆叙上了新茶,自己却取了白玉酒壶,自斟自饮起来,“让纳兰大人笑话了,胤禵自来不喜饮茶,偏生这天下附庸风雅之人太多,各个端着茶碗不离手,可实际上又有几个人品得出茶的味道呢?”   “十四爷言之有理,”纳兰揆叙苦笑一下,端着茶碗放也不是,饮也不是。   十四阿哥倒似毫不在意,嘴角微微弯起道,“世人都存追名逐利之心,可却欠缺沙里淘金的本事。就像端范兄,明相在世时,多少人攀附讨好?却偏偏被一个会写几首酸诗的兄长压了一头。待兄亡父去,又被攀高踩低的小人们无端言笑。好在,端范兄能谋善断、才华过人,如今身居高位,一肩撑起纳兰一门的声望,实在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端范是纳兰揆叙的字,十四阿哥也是第一次这么称呼他,亲近之意十分明显。而这一番夸赞,虽然让纳兰揆叙疑惑,却也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世人总拿他与纳兰性德比较,一个是超然物外的阳春白雪,一个是争名夺利的下里巴人,就是明相都对早亡的纳兰性德怀念不已。可实际上,纳兰性德只活了二十四年,除了一堆长吁短叹的诗词留存,他为纳兰家做过什么?若没有他纳兰揆叙,纳兰一族在明相去世时就烟消云散了。   “十四爷谬赞了,微臣甚为惶恐,”纳兰揆叙在嘴上谦虚道,“家兄才高八斗,连万岁爷都十分欣赏,微臣实在不敢与其相提并论。”   十四阿哥一声轻笑,似乎丝毫不觉自己的话太过直白,“我倒觉得,端范兄才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别说纳兰性德,就是与明相相比,也是不遑多让。比起完全依靠家族的钮祜禄阿尔松阿,八哥更应该重视您才对。”   纳兰揆叙嘴上说着不敢,面上却带了几分了然,慢慢低下头去   “主子,”吕瑞迈进屋门,冲十四阿哥一俯身道,“严太医来给您把平安脉了。”   纳兰揆叙闻言刚想起身告退,却见十四阿哥一抬手道,“端范兄不要见外,今儿既然来了,一定要用完午饭再走。吕瑞,让严太医进来吧,纳兰大人也不是外人。”   “是,”吕瑞利落行礼,转身引了一位留着羊尾须的太医走进屋门。   “严太医最得我额娘看重,是以我府上也常请他来把脉,”十四阿哥一边掀起袖口给严太医,一边对纳兰揆叙道。   “德妃娘娘看重的,定然医术了得,”纳兰揆叙客气地接话道。   十四阿哥弯了弯嘴角,语气随意地转头对严太医道,“对了,八哥府上那个门客的病可曾康复了?”   严太医身上一紧,头越发埋得低了,“微臣也就是听纪太医提了那么一嘴,后来再未说起过。不过,那病因药而起,药性霸道,即便有所缓解,怕也于子嗣有碍了。”   “唉,”十四阿哥叹得一声,转头对纳兰揆叙道,“这位门客肯定很得八哥看重,偏生伤了身子。去年安郡王丧仪后,我去探望八哥,就见他在用药调理身体。依八哥那爱才如命的性子,定是跟着操心了。”   纳兰揆叙一时眉目紧锁,附和着点了点头……   从十四爷府出来,纳兰揆叙又带着两个门客回了八爷府。   “这老十四的心思果然不一般啊,”八阿哥靠坐在茶椅上,一手轻轻敲了敲桌面。   纳兰揆叙坐在下手,眉目一转道,“微臣倒觉得十四阿哥态度直爽,想在皇上跟前一展拳脚也是人之常情。反正,雍亲王也是无功而返,贝勒爷倒不用太过挂怀。”   八阿哥掀眉看了纳兰揆叙一眼,唇角慢慢弯起,“兄长说得有理,这一次劳烦兄长白跑一趟了。胤禩这儿有上好的君山银针,一会儿兄长多带一些回去。”   “贝勒爷客气了,”纳兰揆叙低头浅笑,掩去了眉间一缕思绪。   不多时,纳兰揆叙向八阿哥告辞,八阿哥亲自将纳兰揆叙送到门口。   上了马车,纳兰揆叙立时皱紧了眉头,手下人见状低声询问道,“可是贝勒爷责怪主子办事不利了?”   纳兰揆叙摇了摇头,“八贝勒一向亲和,送人给十四阿哥本来成事的几率就小,怎会因此责怪我?只不过,今天十四阿哥的一番话,恐怕是意有所指啊。”   “十四爷?”下人眉目一紧,“十四阿哥不是与八阿哥十分亲厚吗?”   纳兰揆叙冷声一笑,“亲厚?皇家的人哪知道什么是亲厚?更何况,十四阿哥跟九阿哥、十阿哥可不同,你看雍亲王府那位就知道了。今天他对我百般夸赞,拉拢之意明显,这点我倒不奇怪。只不过,后来他跟严太医那番话,实在让我毛骨悚然啊。”   “主子,”下人接过话头道,“要不要属下去查查那个严太医?”   “不——”纳兰揆叙手掌一抬,思索片刻后道,“你去查查八爷府那个刘鹤?看看八阿哥身边可有哪个门客伤了身子,不能生育了?”   下人一愣,随即低下头道,“是!”   送走了纳兰揆叙,八阿哥吩咐太监荣平道,“去把孟章叫来!”   孟章是今天与纳兰揆叙一同到十四阿哥府上的其中一个门客,平时也颇受八阿哥倚重。   孟章被引进屋内,向八阿哥行了礼,八阿哥扶起他道,“今日,胤禵都跟你们说了什么?详细讲一遍给我听。”   “是,”孟章把十四阿哥的话复述了一遍,又接茬道,“不过,后来十四爷让我们两个到书房与其他门生一起议事,只留纳兰大人在正厅里。他们再说了什么,属下就不知道了。”   八阿哥面色一沉,眉目紧锁。   孟章见状,小心开口道,“贝勒爷是怀疑十四爷有心拉拢纳兰大人?”   八阿哥轻瞄了孟章一眼,嗓音带了些许凉意,“胤禵和揆叙兄都与我亲厚,我怎么会怀疑他们两个?”   “是属下莽撞了,”孟章慌忙俯身。   八阿哥随意地挥了挥手,孟章行礼而退。   入夜,雍亲王府   傅鼐送来一封密信,四阿哥坐在书房里拆开查看,冷了几天的神情总算有所和缓。   “王爷,可是八阿哥有什么异动?”密信是八爷府的眼线暗中送来的,傅鼐颇有些担心。   “放心吧,胤禩也想插人给胤禵,但是胤禵没应,”四阿哥把信放在烛火上轻轻一燎,“信上还说,胤禩与纳兰揆叙间似生了嫌隙,胤禩怀疑纳兰揆叙有靠向胤禵之心。”   “纳兰家本就擅长见风使舵,趋炎附势,”傅鼐接过话茬道,“当初,直郡王势微,他们就直接倒向了八阿哥。如今十四爷得皇上青眼,八阿哥却屡遭训斥,纳兰揆叙动了心思也不足为奇。”   四阿哥一手撑在额间,轻轻揉着太阳穴,“老八势力雄厚,还不到属下改弦更张的地步,突然如此怀疑,只怕是胤禵做了什么……”   傅鼐汇报完,行礼而下。四阿哥独自坐在书房里,按压着太阳穴,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别在门后躲着了,快进来吧,”四阿哥闭紧眼睛,向后靠到椅背上,“爷头疼的紧,给爷揉揉。”   苏伟拖拖踏踏地走到四阿哥身后,从架子上取下薄荷油,在手掌中捂热,一点点揉在四阿哥的额头两侧。   四阿哥闭目享受了片刻,慢慢睁开眼睛道,“今儿怎么这么安静啊?你不是最爱管爷跟胤禵的事儿吗?”   “事儿都发生了,我还能怎么管?”苏伟瘪着腮帮子,样子蔫蔫的,“十四阿哥到底还小,挤在你和八阿哥之间能讨得什么好?反正,不管什么时候,你别跟八阿哥一样,翻脸无情,六亲不认就行了。”   四阿哥轻笑一声,抬手拍了苏伟一巴掌,“你这是看胤禵没有明着偏向老八那边儿,特意拿话堵我的嘴来了。是爷让他挤进我和老八中间的吗,还不是他自己找的?”   “男孩子嘛,谁还没有点野心?”苏伟咽了口唾沫,话里明显底气不足,“再说,有十四阿哥在,说不定还能帮你分散分散八阿哥的势力……”   四阿哥一声冷笑,摇了摇头道,“他别成了老八对付我的一柄利刃,我就谢天谢地了。”   十月末,十四阿哥赶赴胶州,朝堂上暂时回复平静。   十一月,京里的天气冷了下来,赵堂子胡同的苏家小院,却是热闹非凡。   “大哥的事儿没成,倒让小妹捡了便宜,”乔氏抚摸着手腕上新买的玉镯,对卧床的薛氏唠叨,“那可是去伺候王爷的女儿啊,人家指头缝里露出点儿,就够咱们一年的嚼头了。你说,小妹她无儿无女的,又不用养家,二哥凭什么给她安排这么好的差事啊。家里两个兄弟眼巴巴地等着,结果是啥都没落下。”   薛氏敷衍地弯了弯嘴角,脸色还透着憔悴,“小妹寡居在家,年纪大了总是无所依靠,二哥先想着她也是在情在理。再说,进王府哪有那么简单?一个不小心,怕连脑袋都保不住。咱们拖家带口的,自然不如小妹合适。”   坐在窗边绣花的苏静芳,听了两人的对话,若有所思,一个没注意竟叫银针刺破了手指。   乔氏看了一眼惊呼出声的苏静芳,一抹嘲讽在脸上闪过。都说薛氏是大家闺秀,结果这么个病痨子的身体,就养出了这么一个不知羞耻的女儿。那天当着王爷的面,恨不得整个人都贴上去了,还当家里人都是傻子呢?   薛氏也看了女儿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自生产后,她的身子就一直不好。女儿受孙老娘影响太深,也不知现在还拗不拗得过来。   “大嫂、二嫂,”苏小妹推开屋门,“娘和大哥、二哥、三哥在正屋,叫咱们一起过去呢。”   乔氏与薛氏对视了一眼,连忙整了整妆容,与苏小妹一起出了偏门。   走进正屋,苏老娘正在抹眼泪,两个妯娌见怪不怪地行了礼,走到自己丈夫对面坐下。   苏伟放下茶碗,神色从容地看向几人道,“我已经跟老太太和大哥、三弟商量好了,回乡多置办点儿田地,买几间铺子,扩一扩家宅,再好好修修祖坟,比窝在京里这小院子中强。大哥既然想考功名,就暂时留在京城读书,一应花费全部由我来出。以后石头读书读得好,也早早进京,我看这小子有几分聪明相。”   乔氏眼神一亮,一改对着薛氏的埋怨口气,满脸堆笑地道,“还是二哥心疼咱们,石头!快!给二伯磕头!”   “免了,免了,”苏伟挥了挥手,转眼看向薛氏,眼神带着丝丝寒凉,“我呢,在王爷跟前当差,不知多少人想抓我的小辫子。这做奴才的,不得主子宠爱了,那就是生不如死。所以,我从来不容什么脑筋不对劲儿的蠢货扯我的后腿,哪怕是再亲的亲人——”   “二叔放心,”薛氏直觉地想到自己犯蠢的女儿和智商一直不在线的苏老太太,“大郎在京读书,我们娘俩也不想打扰他。这次回乡,我一定好好伺候娘亲,照料家里,决不给二叔添麻烦。”   苏伟微微一笑,点点头道,“大嫂是个明白人,老太太年纪大了,做事儿难免糊涂。我也不想苦了自家人,这置办家产的一应开支就由大嫂负责吧。”   说完,苏伟递了一只木盒给薛氏,薛氏打开一看,眼神一闪连忙关好,“二叔纯孝,做嫂子的一定不辜负二叔信任。”   “静芳也大了,给她好好置办嫁妆,找个本分的人家,”苏伟话说的慢,却让薛氏出了一身冷汗。   “老三也不能只守着几亩地,”苏伟又从袖中抽出一张房契,“我托人买了一间饭馆,地方不大,虽然写得是我的名字,但我也没时间管理,正好你们夫妇二人雇上几个伙计就能经营的过来。以后吃穿住行从公中出,这里头的进项就算给石头攒下的家底儿了。”   “哎唷,多谢二叔,”乔氏本来看着大哥得以留京读书,薛氏又得了管家权还眼红,如今是一点都不埋怨了。这天上掉下的馅饼,可是会下蛋的金母鸡!虽然现在是二哥的名字,但听二哥的意思,只要他们省心不惹事儿,这些迟早都是她儿子的!   苏培武挠了挠后脑勺,嘟嘟囔囔地还想推拒,被乔氏在腰间狠狠掐了一把。   “至于小妹,就跟我留在京城了,”苏伟缓了口气,站起身道,“眼看着天冷了,这几天就收拾收拾,我派人送你们回乡。” 第338章 红梅   康熙四十七年   十一月十八,雍亲王府   东花园的红梅开得很是漂亮,福晋让人采了不少装饰在屋子里,就着炭炉的热气一熏,温香满怀,沁人心脾。   清早,西配院的小主们来请安,李氏头一个啧啧称赞道,“福晋真是好心思,我就知道折几个花枝插个瓶儿,回屋让胭脂气一熏,一点儿花香都闻不见了。”   福晋淡然一笑,眉目微微弯起,“咱们府里的梅花味道清淡,冬天屋里憋闷,我倒觉得多用些花枝反比燃香舒坦。”   “福晋说的是,不过,也得咱们会布置才行,”钮祜禄氏接过话头道,“这红梅颜色鲜艳,用得多了最是咋眼。妾身插了几枝就觉得整间屋子红通通的,哪像福晋这里,摆放得远近相错、浓淡相宜,一点没有乱章夺色之感。倒不知是哪个巧手的丫头,回头福晋可要借妾身用一用。”   福晋轻声一笑,端起茶碗道,“偏你爱在我这儿讨巧,就是诗环带着几个小丫头折腾的。哪有你说的那么好?你要是想用,直接吩咐她就是了。”   钮祜禄氏嘴角一弯,起身轻巧一福道,“多谢福晋恩典。”   “说到侍女,”耿氏柳眉微翘,“我倒听说,苏公公的妹妹昨儿刚进了王府,如今正跟着教导两位格格的李嬷嬷学规矩呢。”   在坐的小主俱是一怔,只有福晋安稳地抿着热茶,“不管是谁的妹妹,进了王府都得安安生生的做事。一个乡下来的丫头,连个行礼的规矩都不会。若是李嬷嬷教的不好,就是看在苏培盛劳苦功高的份上,也只能当个粗实的奴才。”   屋内众人皆颔首称是,暗地里却眉目流转,计上心头。   乾清宫外   从日精门出来,四阿哥正打算带着苏伟去永和宫请安,却见八阿哥面色憔悴地由后而来。   “四哥安好,”胤禩冲四阿哥拱了拱手,九阿哥胤禟和十阿哥胤誐也随后跟了上来。   “看来你的身子还未完全恢复,”四阿哥负手而立,神情寡淡,“既是有病在身,也别太过勉强了。”   “多谢四哥挂怀,”八阿哥淡淡一笑,“弟弟有孝在身,不好四处乱走,还请四哥代为向贵妃娘娘、德妃娘娘问好。”   苏伟杵在四阿哥身后,听了八阿哥的话暗暗地撇了撇嘴,承乾宫和永和宫的恩怨都是八百年前的事儿了,想要挑拨四阿哥和十四阿哥的关系,也不知道找个高明点儿的办法。   四阿哥眼眉都未抬一下,清冷地转过身道,“良妃娘娘去的早,难得你这般纯孝,贵妃娘娘自然不会怪罪的。不过,惠妃娘娘的身体一向不大好,等你出了孝,也要多去看看才是。”   八阿哥嘴角轻抿,神态未曾多变,只抬起袖口轻咳了两声,脸色倒是又白了几分。   十阿哥见状,上前两步开口道,“四哥倒是操心得多,眼下老十四到胶州办差,身负重任。您这个嫡亲的兄长,总该多帮着照看照看弟媳子侄,打理打理府邸事物,也好让胤禵在外能无后顾之忧,安心为皇阿玛办事——”   “胤誐——”九阿哥刚伸手拽了十阿哥一把,就见一个不大的身影自日精门内一路飞奔了出来。   “四哥!”十八阿哥也是一身朝服,捧着帽子,跑的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可怜身后两个小太监一路左右护着,停到四阿哥跟前时差点撞在一起。   “怎么还这样莽莽撞撞的?让大臣们看到像什么话?”四阿哥皱起眉头,看着苏伟把十八阿哥领到一边,带好帽子,理好衣摆。   胤衸吐了吐舌头,讨好地走到四阿哥腿边,伸手拽了拽四阿哥袖口,“昨儿个皇阿玛说我的策论写的不好,我改了好几遍,师父还说什么有形无实的,四哥一会儿去帮我看看行不行啊?”   四阿哥没说话,胤衸左右看了看,这才发现一旁站着的八阿哥几个,“啊,八哥、九哥、十哥,你们也在啊。”   九阿哥无声地翻了个白眼,八阿哥倒似没在乎胤衸对他们的忽视,微笑着开口道,“胤衸这几日的朝会参加的如何?你才刚满七周岁,一时听不懂也不打紧。”   “我哪里是听不懂啊,”十八阿哥直接耸拉下脑袋,“今儿要不是胤礼一直掐我,我就在早朝上睡过去了。这老祖宗也真是的,干嘛把朝会定在一大清早啊,见天的连个懒觉都不让——”   苏伟眼疾手快地捂住十八阿哥的嘴,在场的几位阿哥面面相觑,最后倒都敛了一身戾气,不自在地露出几分笑意来。   晌午,西配院   李氏拉着伊尔哈,一路脚步匆匆地进了内室。   “额娘,干什么这么急啊?”伊尔哈把自己的手腕从李氏手里抽出来,“我那儿茶房里还炖着鸡汤呢,凉了就不好吃了。”   “你都多大了,就知道惦记着吃!”李氏恨铁不成钢地点了伊尔哈两下,“我问你,昨儿个李嬷嬷那儿是不是来了新人?”   伊尔哈揉着手腕,皱皱眉道,“你说秋欣啊,她是苏公公的妹妹呢。”   李氏惊愕地瞪大眼睛,“你知道她是苏培盛的妹妹,怎么也不来告诉额娘一声?”   “这有什么好说的,”伊尔哈不解地眨了眨眼睛,“我和长姐这几日正忙着腊八过后的赏梅宴呢,哪有什么时间关心这种事儿?”   “你,你想气死我啊,”李氏把手里的帕子团了又团,“那可是苏培盛的妹妹,进府就跟了李嬷嬷,这以后肯定是要往你或者大格格身边放的,你怎么能不关心呢?”   伊尔哈不耐烦地吐了口气,转身坐到软榻上,“我身边的人又不是不够用,再说,我听李嬷嬷的意思,大概是想让苏秋欣跟着大姐姐的。额娘别看那个秋欣是苏公公的妹妹,实际上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我要她在身边又有什么用啊?”   “什么用?”李氏气急败坏地坐到伊尔哈身边,“就凭她是苏培盛的妹妹,什么用都没这个管用!”   看着自己的女儿还是懵懵懂懂的样子,李氏嘴角一抿,眼神暗了下来,“这事儿得提早安排,总不能什么好事儿都让大格格占了吧。我告诉你,你这些日子对那个秋欣殷勤点儿,多照顾点儿,别把她当一般的奴才看,听到了没?”   伊尔哈鼓了鼓腮帮子,寻思了半天还是不情愿地道,“就是一个侍女而已,我不想再跟长姐争什么。上次兰馥的事儿,我就觉得很对不起长姐了。再说,苏公公的妹妹进府,好像还是阿玛安排的呢。阿玛有意让她伺候长姐,我跟着参合什么啊?”   “你——”李氏一股气憋在胸口,差点没缓过来,“你说你小时候的机灵劲儿都长哪儿去了?我苦口婆心地说了这么多,你怎么还是不明白?什么时候都能让,就这次坚决不能让!再说,大格格身边什么时候缺人使唤了?她院里的宝笙,那可是伺候过温宪公主的。你阿玛带回来问也不问就给了茉雅奇。这回你就要个苏小妹,怎么着也该一碗水端平了吧?”   伊尔哈还想再反驳,被李氏冷眼一瞪,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东小院   从宫里出来,已经到了下午。苏伟在永和宫只垫了两口点心,肚子里空空的。   “我饿——”苏大公公瘫在榻子上,连靴子都懒得脱。   四阿哥自己换了衣服,走到榻边给苏伟脱下靴子,“爷让小英子去厨房叫膳了,爷在宫里吃的也不多,一会儿陪你一起吃点儿。”   苏伟懒洋洋地爬起来,给四阿哥让了块儿地方,“八阿哥今天也真够掉价儿的,上杆子来找骂。要不是十八阿哥突然跑出来,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   “能怎么收场?”四阿哥轻蔑一笑,“他的苦肉计对皇阿玛不管用,不代表对朝臣也不管用。至纯至孝的名声传出去,多少会有些推崇德治的文人儒士心向往之。今日要是跟我起了冲突,他大可一病不起,既全了他沽名钓誉的心思,也间接损害了爷在民间的声望。只是几句话的功夫,他是不下白不下。”   “真虚伪……”苏伟鼓着腮帮子嘟囔了一会儿,转头看了看闭目养神的四阿哥,放轻嗓音开口道,“其实,他们也是想借机挑拨你和十四阿哥的关系吧。承乾宫和永和宫的恩怨都过去多少年了,就算德妃娘娘有的时候偏向十四爷一些,但到底生恩在前,你也别总把这些事儿放在心上,回头倒让人捏了短处。”   四阿哥睁开眼睛,嘴角一弯,伸手捏了捏苏伟的腮帮子,“放心吧,有你这样一遍百遍的唠叨着,爷就是有再大的心结,如今也都泡软了……”   “主子,”两人正说着话,张保低头走进屋内,冲四阿哥俯身一礼道,“刑部传来消息,托合齐在牢中暴毙了。”   “什么原因?”四阿哥坐起身子,剑眉蹙起。   张保微微抬头,嗓音低沉,“说是发了急病,牢头发现时身子都僵了。”   “托合齐不是早就判了凌迟吗?”苏伟也跟着坐了起来,“万岁爷迟迟没有行刑,倒让他自己钻了空子。”   “未必是自尽,”四阿哥一手拄着额头,“托合齐担任九门提督多年,不是胆小怕事之徒,一日没有行刑就还有翻身的机会。只怕是弘皙的得宠,让有些人坐不住了,生怕一股东风吹过,春风吹又生啊。” 第339章 偏心   康熙四十七年   十一月十八,咸安宫   托合齐的死讯在傍晚传进了二阿哥的耳朵。   李佳氏颇为担心地侍奉在侧,见二阿哥一直望着窗外,半晌不语,不禁出言劝解道,“皇上本就判下了凌迟,如今托合齐先走一步,也算解脱了。走到今日,都是这些大臣刚愎自用的结果,爷也不要太过伤心了。”   “死者已矣,”二阿哥嗓音带些沙哑,却不见多少悲戚,“托合齐他们选择扶持东宫,其实未必算错。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我害了他们……”   李佳氏垂下头,把搭在手上的裘袄展开披在胤礽肩上。   二阿哥转过身,宽大的裘袄把整个人显得越发单薄,可那双晶亮的眼睛却让人不寒而栗,“不过,爷身在储位多年,如今就算幽闭深宫,也不是能任人糟践的!”   托合齐的意外猝死似乎未在朝野上掀起太大风波,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   可众人都没想到,事情才不过三日,左都御史赵申乔竟上折请立太子。而废太子复立之风不知何时在民间已隐隐有发酵之势,更有甚者,传言先立弘皙阿哥为皇太孙,以其辅佐父君继立大位。   腊八前夕,   康熙爷召集一帮大臣在乾清宫外,神色浓重,“朕自幼读书,凡事留意,纤悉无遗。况建储大事,朕岂忘怀?但关系甚重,有未可轻立者!”   御阶下众臣神色各异,有不少偷偷瞄向皇子们站立的队列。   “昔日,朕立胤礽为皇太子时。索额图怀私倡议,凡皇太子服御诸物,俱用黄色。所定一切仪注,几与朕相似。”康熙爷站起身在众臣前一一走过,“骄纵之渐,实由于此。索额图,诚本朝第一罪人也!”   不少在背后扶持皇子夺储的权臣如钮祜禄阿灵阿等,尽皆颈后冒汗,头垂的越来越低。   “宋仁宗三十年,未立太子;我太祖皇帝未立太子;太宗皇帝亦未立太子;”康熙爷走到皇子的队列前,打头的三阿哥诚亲王半弯下身子,额角滴汗,“汉唐以来,太子幼冲,尚保无事。若太子年长,其左右群小,结党营私,鲜有能无事者!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安得有克尽子道如武王者?”   四阿哥位列第二,康熙爷的话清清楚楚地传进耳中。   “今众皇子,学问见识,不后于人。但年俱长成,已经分封。其所属人员,未有不各庇护其主者。即使立之,能保将来无事乎?且为君难,为臣不易。朕御极五十余年,朝乾夕惕。上念祖宗遗绪之重,下念臣民仰望之殷……今欲立皇太子,必能以朕心为心者,方可立之,岂宜轻举?”   众臣俯首称是,康熙爷继续道,“太子之为国本,朕岂不知。立非其人,关系匪轻。朕将胤礽从幼教训,迨后长成,变为暴虐,无所不为……朕尤加意教训,心血耗尽,因伊狂疾终不痊愈,故行废黜……尔诸大臣,俱各有子。凡人幼时犹可教训,及其长成,一诱于党类、便各有所为,不复能拘制矣。立皇太子事,未可轻定。特召集尔众大臣,明示朕意!赵申乔所发奏折,一著发还!”   赵申乔跪接发还折本,额上的汗珠顺着脸庞慢慢滑落。   从乾清宫出来,众人都长出了口气,虽然不知道赵申乔为何突然上折请立太子。但不得不说,这一次的庭训,让一众朝臣都知晓了圣意。皇上不欲轻立太子,很多暗中的扶持行为都不得不蜷缩三分,一些还在观望的朝臣宗亲更是退避三舍,逡巡不前了。   十三阿哥与四阿哥走在一处,见四周无人靠近,便低声道,“赵申乔这神来一笔,倒是压下了京里的结党纷争。皇阿玛态度坚决,本来正是培养势力的好时候,如今却要大受影响了。”   “赵申乔是二哥的人,”四阿哥语出惊人,“当初就是他上折掀起的南山集一案。只不过,这人是难得的清廉贤能,皇阿玛一直不忍心动他。没想到,他对二哥还颇有几分忠心。”   胤祥闻言皱起眉头,不解地询问道,“二哥这般又是为何?只凭一些流言蜚语,皇阿玛还能改变心意不成?今日听皇阿玛的言词,已是对二哥忌讳到极致了。再这样下去,恐怕连弘皙的前程都会有影响。”   四阿哥摇了摇头,低叹一声道,“二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已退居咸安宫,可还有人步步紧逼。托合齐的意外身亡已是触及了二哥的底线,他再不闹一闹,难免有人把主意打到几个孩子身上。也是二哥有手段,赵申乔一纸奏折,就让皇阿玛怒极攻心,彻底弹压了一把诸皇子的势力。这一下,再有人想落井下石,也得计算计算其中得失了。”   时近晌午,最近颇为懒怠的苏大公公好容易从床上爬起来,换了常服,打算到吉盛唐看看。   刚出了院门,不远处的梅树后闪出一个人影,披着胭脂色狐毛斗篷,娇嫩的脸庞掩在火红的风帽里头。   “二格格?”苏伟紧忙着跑过去,把伊尔哈引到一旁的亭子里。   “今儿风大,您出来赏梅也得带把伞啊,”苏伟示意小丫头们上前扫掉伊尔哈肩上的残雪,却被伊尔哈抬手制止。   “二格格,您这是怎么了?”苏伟看出不对劲儿来,矮下身子问道。   伊尔哈把手炉放到石桌上,两手攥着帕子支吾了半天,才勉强开口道,“我不是来赏雪的,是来等阿玛的。”   “可王爷还得一会儿才能回来呢,”苏伟把伊尔哈的手炉打开来看了看,碳都熄了,“您怎么不进院里去等啊,这外头多冷啊。”   伊尔哈嘟了嘟嘴,眼圈泛红,半晌后突然哭出声道,“苏公公——”   “哎哟,哎哟,这是怎么了?”苏伟立刻麻爪了,茉雅奇和伊尔哈都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平素跟他也都很亲近。乍一见伊尔哈的眼泪,苏大公公也是心疼的无以复加,“二格格,快别哭了,是不是有谁欺负您了,您跟苏公公说,苏公公帮您报仇去!”   “我,我,”伊尔哈拽起苏伟的袖子哭得抽抽搭搭的,“我额娘欺负我——”   “这个……”苏大公公一时征愣在原地,这还真不太好办的说。   伊尔哈看见苏伟呆在原处的模样,心下一乐,竟破涕为笑,委屈地抽搭两下,捡起帕子擦了擦眼泪。   苏伟松了口气,带着伊尔哈一路进了东小院,让小英子上了甜甜的牛乳茶,这才听伊尔哈把事情前后说了个明白。   竟是为了自己的妹妹?苏伟的眉毛都拧成了麻花辫,他就说不让苏小妹进府,不让苏小妹进府,偏四阿哥不让,这下惹出事来了吧!   “苏公公,”伊尔哈苦着小脸,捧着热乎乎的茶碗,“我真不是想跟长姐争,可是我额娘她……苏公公,你帮我跟阿玛说说,要不我跟长姐换换,我屋里的人她随便挑,挑几个都行。”   苏伟低下头看向伊尔哈,有些窘迫地道,“奴才的妹妹是乡下来的,规矩什么都不懂。她能进王府,已是王爷的恩典。其实,跟在大格格身边,还是二格格身边,都不过是做做粗活,帮不上什么忙的。”   “我知道,我知道,”伊尔哈放下茶碗,一脸正色地道,“我会对她好的,我不会把她当奴才看的,她不会规矩可以慢慢学,我也不让她干活,我……苏公公,你还有没有其他妹妹啊?”   伊尔哈的神来一问又让苏伟一愣,“没,没有了,奴才就这一个妹妹。”   “呜呜……”伊尔哈小脸一捂,又开始掉眼泪,“我回头怎么跟长姐说啊,我以后都没人疼了,长姐再也不会理我了……”   “哎哟,二格格,二格格,”苏伟蹲下身子,被伊尔哈一哭,心里是软的一塌糊涂。说起来,他和四阿哥确实多少偏了大格格一些,孩子的心最是敏感,也不懂责任与伦常,这么些年来,二格格依然心思单纯,重视与长姐的情谊,可说是十分不易了。   苏伟心下做了决定,他相信大格格已经能独当一面了。若论起成亲建府,真正需要娘家多多帮衬的,恐怕还是二格格,“二格格,您别哭了。不就是奴才那个妹妹吗?奴才回头就跟王爷说,让她以后就跟着二格格。二格格可得好好教导她,不能太过宽纵。日后二格格成了家,也得让她能帮上忙才是。”   伊尔哈看了苏伟一眼,依旧苦着脸,眼泪还是啪嗒啪嗒的流。   苏伟笑了笑道,“大格格那儿您放心,本来秋欣的去处就没定呢,谁说就是配给大格格的?再说,大格格素来最疼二格格了,若是知道您因为这个掉眼泪,一准该跟您生气。”   “才不会呢,长姐最疼我了,”伊尔哈顶着一个通红的鼻头抬起脸,看着苏伟似笑不笑地站在原地,也跟着噗嗤一乐,“苏公公最好了,额娘总说你向着长姐,我就不那么觉得。苏公公对我们姐妹兄弟都很好!恩,比阿玛还好!”   “谁说的啊?”一个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两人循声望去,四阿哥正背着手站在门外,“谁说的比阿玛还好啊?”   “阿玛!”伊尔哈小脸一白,一个闪身窜到苏伟身后,半晌才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小声地道,“女儿给阿玛请安。”   苏伟冲四阿哥瞪了瞪眼睛,随意地打了个千儿,拖着身后的二格格一路挪到门外,“主子今天回来的早啊,奴才把二格格送回去啊。小英子!赶紧过来伺候着!” 第340章 嫡长之争   康熙四十七年   腊八节,雍亲王府   东花园里添了不少形状各异的冰灯,夜色降临,园子里亮堂堂的很是热闹。   从宫中饮宴归来,福晋也带着后宅女眷和憋了一冬的孩子们到东花园赏灯。   苏伟趁人不注意,跟在大格格身后,穿过一片竹林。   茉雅奇听了苏伟的陈述,轻声一笑,精致端雅的脸庞在微白的灯火下如红梅初绽,“我说伊尔哈这几日怎么老是躲躲闪闪的,原是为了这码子事儿啊。”   “可不是,”苏伟也是低头一笑,“也是奴才想得不周到,秋欣她不懂什么规矩,跟在大格格身边还是二格格身边,都不过是做些粗活,原只想着按例分配就是。谁知道,奴才这一时偷懒,倒闹出了这么一桩风波。”   “这哪里怪得了苏公公,”茉雅奇无奈地叹了口气,“倒是李额娘想得多了,伊尔哈身边没了兰馥,本就缺人,这事儿直接跟我说就是了。何苦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还累的伊尔哈冰天雪地里哭了一场。”   苏伟弯了弯唇角没有说话,心里却对自己的判断更肯定了一分。他们家的大格格长至如今,就算有一天真的要嫁去蒙古,那也绝对是大清的第二位“海蚌公主”,绝对够那位未来的驸马爷好好喝上一壶的。   “哎哟!二阿哥、三阿哥,快下来——”   不远处突然一阵喧闹,正说着话的苏伟和茉雅奇连忙循声赶了过去。   福晋和年氏、李氏几个在丫头的搀扶下也匆匆而来,待奴才们高举起手中的灯笼,一众人看清假山上的两个小小身影时,福晋和钮祜禄氏险些厥过去。   奴才中间又是一阵哄闹,不少小太监争相往假山上爬。   几个伺候小阿哥的嬷嬷脸色惨白地站在山石下,使劲摇着手中的帕子道,“别动啊,我的小祖宗!千万别动,别往旁边走!”   “侍卫呢,侍卫在哪儿?”钮祜禄氏脸色惨白,倒还算清醒,一边招呼着侍卫,一边劈头盖脸地打在几个太监身上,“你们还干站着干什么?赶紧给我过去!去把阿哥们抱下来!”   苏伟和茉雅奇赶到时,弘盼和弘昀手牵着手颤颤巍巍地站在假山上,下面一帮奴才张牙舞爪地呼喊着。十多个小太监争先恐后地往假山上爬,可惜山石上落了不少积雪,越是着急,脚下越滑。不一会儿几个小太监就跌做了一团,还带下了一堆碎石,人群中又是一阵尖叫。   弘盼和弘昀本来是想站到高处看园子里的冰灯的,趁着奴才不注意爬到假山上也没觉得害怕。可谁知道,几个嬷嬷赶过来后看见他们两个就开始尖叫。结果下面的人越聚越多,一个个如临大敌的模样,倒让两个孩子害怕起来了。   假山上还有积雪,踩的不稳确实容易滑倒,再加上假山下的灯笼晃来晃去,两个孩子开始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如今又听见额娘们的喊声,更是越发腿软脚软,眼看着连站都要站不住了。   “都给我闭嘴——”苏伟走到人前,冲乱哄哄的奴才们怒吼了一声,人群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福晋被侍女们扶着坐到一旁的石凳上,两眼死死地盯着假山上方,嘴里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是失去过一个孩子的母亲,没人能了解她此时的恐惧。   “你们都离假山远点儿!”苏伟指了指假山下的奴才们,“手里的灯笼别乱晃!傅鼐呢,赶紧叫傅鼐过来!”   有机灵的奴才连忙跑了出去,苏伟自己举着灯笼走到假山下头,脸色温和地冲两个小阿哥道,“小主子们别怕,这山不高,你们阿玛当初还爬过御花园的假山呢,那山才叫又陡又高。”   “阿阿玛?”弘晖把弘昀半搂在怀里,眼睛直直地盯着灯火下的苏公公,惶惑不安的心渐渐安稳下来。   “可不是,”苏伟神色闲适,眉角微翘,“那时,你们阿玛也大不了你们几岁,爬上去也不让苏公公扶着,愣是自己一点一点挪下来的,把苏公公吓得哟……”   山上两个小人乐作一团,傅鼐已经带着侍卫跑了过来,茉雅奇冲人摆了摆手,傅鼐会意地带人绕到假山后头,轻手轻脚地爬了上去。   “侍卫上去接你们了,”茉雅奇也缓步走到人前,神色却颇为严峻,“你们两个淘气鬼,看把大家都吓成什么样子了?一会儿下来赶紧给福晋赔罪,让阿玛知道了,可得好好罚你们!”   两个小大人面面相觑,垂头丧气地耸拉下脑袋。傅鼐已经带人爬到了山顶,将两位小阿哥抱在怀里,安全地下了假山。   “弘盼给福晋赔罪,给额娘们赔罪,给姐姐们赔罪,”弘盼从傅鼐怀里下来就跪下请罪,小小的身子沾了不少雪花,钮祜禄氏看着着实心疼。   “弘昀也给额娘赔罪,给姐姐们赔罪,”三阿哥跪在弘盼身边,小心翼翼地瞄了默不作声的福晋一眼。   福晋还是不出声,两个小阿哥只能原地跪着。   钮祜禄氏左右看了看,咬下嘴唇上前两步道,“都是奴才们当差不尽心,好在有惊无险,福晋也不要过于思虑,当心自己的身子。阿哥们年纪还小,眼下又受了惊吓,不如咱们先回后院,也好叫太医来给两个孩子看看。”   “容月说的也是,”年氏见状也上前一步道,“奴才们犯了错,回头好好惩治就是,眼下还是以阿哥们的身体为先。”   福晋缓慢地抬起头,轻飘飘地瞄了年氏一眼,冰冷的眼神落到了两个瑟缩的小人身上,“弘昀——”   “额娘,”弘昀身子一抖,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是谁带你爬到假山上的?”福晋的嗓音好像夹了冰粒,“是你自己要爬上去的?”   “不,不是,”弘昀小脸一白,几乎下意识的否认。   钮祜禄氏脸色发青,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福晋。   倒是弘盼抿紧了嘴唇,躬下身子道,“是弘盼带弟弟爬上去的,我们想站得高点儿,看得清楚点儿——”   “放肆!”福晋一巴掌拍在一旁的石壁上,“是谁教你带坏幼弟的?把弘昀带到假山顶上,你打的什么主意?”   “福晋!”钮祜禄氏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弘盼虽然早出生了点儿,可也还不到四岁,他能打什么主意?两个孩子不过是淘气了些,福晋是想说妾身意图谋害王爷的嫡子吗?”   福晋闻言冷哼了一声,脸色却越发惨白,“我就说弘昀平时连院子都不敢独自出,哪来的胆子撇掉奴才往假山上爬?就算不是你有意指使的,弘盼胆大包天若此,你也难逃追究!”   “是,妾身知错,”钮祜禄氏挺直了身子,双眼隐含泪光,但神情却坚韧异常,“妾身教子无方,差点犯下大错,福晋想怎么惩罚都行。但妾身绝对没有谋害弘昀阿哥的心思,弘盼年纪还小,他更担不起这个罪名,还请福晋明鉴!”   福晋别过头,不再看钮祜禄氏一眼,钮祜禄氏干脆垂下身子,准备听候发落。   “不关额娘的事,”弘盼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只是看到自己额娘跪在地上,心里越发慌乱,“都是弘盼不好,弘盼淘气,福晋别怪额娘——”   “福晋,”诗玥也跪到地上,打断弘盼的哭诉,“妾身知道福晋紧张两位小阿哥,今儿的事儿也确实吓人。可阿哥们毕竟还小,小孩子不听话是常有的事儿,今天天寒地冻的,又是腊八节,能不能请福晋暂时不要追究了,还是让两个孩子先看看太医吧!”   “是啊,福晋,”茉雅奇拉起地上的弘昀,冲他使了使眼色,“您看弘昀的小脸都冻得通红了。弘昀,快,哄哄你额娘!”   “额娘……”弘昀小心翼翼地拉住福晋的袖子,福晋神情微动。   年氏抿了抿唇,回身吩咐道,“快去请丁太医入府,两个小阿哥得看看,福晋也得把把脉。”   “是,”凌兮行礼而下。   福晋在众人的劝说下,总算起身准备回后院,却不想在经过钮祜禄氏身边时,冷声开口道,“钮祜禄氏教坏阿哥,险些犯下大错,罚你在这儿跪一个晚上,好好反省!”   “福晋——”弘盼立时白了一张小脸,不顾满身的积雪,扑过去抱住福晋的大腿,“福晋,您要罚就罚我吧,不要罚我额娘——”   “弘盼!”钮祜禄氏打断弘盼的哭嚎,“你听话,赶紧跟武额娘回去,额娘有错就该受罚,不要再惊扰福晋。”   “我不,”弘盼甩开嬷嬷们的手,又扑回去抱住钮祜禄氏,“我不离开额娘,我不离开额娘……”   “福晋,”诗玥也红了眼眶,跪到福晋跟前,“这外头寒气重,天上又飘着雪,跪一个晚上肯定会伤到身子的。福晋不如罚容月去佛堂跪着吧,就是闭门思过几个月也好啊。”   “武妹妹,”站在一旁的耿氏冲诗玥摇了摇头,福晋的脸色已经白到不正常了,他们都是经历过弘晖阿哥去世的场景的,福晋这次反应这么大,也不是无缘无故。眼下求情,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额娘,额娘……”那头弘盼还在抱着钮祜禄氏哭喊,诗玥左顾右盼地实在不知怎么办才好。弘昀看见弘盼哭,也跟着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东花园里一时愁云惨雾。   “怎么回事儿?”四阿哥总算从正院赶了过来,他今天宴请了很多亲近的臣子,还是苏伟编了一大通理由把他从屋子里拽了出来。   “阿玛,阿玛,”弘盼连滚带爬地跪到四阿哥跟前,摇着他的衣摆道,“救救我额娘吧,救外面太冷了,弘盼不想让额娘跪在外面。”   四阿哥扶起了弘盼,把他抱到怀里,紧皱着眉头扫过福晋、诗玥几人,沉下嗓音道,“都起来吧,今天有外人在,别让人看了笑话。”   “是,”诗玥和钮祜禄氏行了礼,缓慢地站起身来。   福晋依然惨白着脸,只是一只手紧紧拉着弘昀。   四阿哥无声地叹了口气,转头吩咐年氏道,“赶紧让太医给福晋和两个阿哥好好看看,一人开一副安神的药。”   “是,”年氏俯身行礼。   四阿哥又走到福晋跟前,伸手摸了摸弘昀的头,放轻嗓音道,“好好安慰安慰你额娘,以后可不许这么淘气了。你是阿玛的嫡子,要沉沉稳稳的,才好给兄弟姐妹们做个好榜样。”   “是,儿子知错了,”弘昀抽抽搭搭地抹了抹眼泪。   四阿哥弯着嘴角点了点头,抬起身子对福晋道,“你也好好休息休息,不要太过胡思乱想了。弘盼还小,钮祜禄氏也不是有意的,不要吓到孩子们。”   四阿哥的一番话无形中肯定了弘昀的嫡子地位,让他位于几个子嗣之上,福晋的神情总算缓和了下来,脸上也有了些许红晕,微微低下头道,“是我一时惊恐,小题大作了。还请王爷放心,以后不会了。”   闹了一晚上的风波总算平静了下来,一众女眷出了东花园,苏伟长长地舒了口气。要不是他看情形不对,及时拉来了四阿哥,这事儿最后还不知要怎么了结呢。   四阿哥却是眉头紧蹙,提早结束了宴席,带着苏伟回了东小院。   “福晋也是太过敏感了,”苏伟给四阿哥倒了解酒茶,盘腿坐到他身边,“不过,也不能怪责福晋,毕竟——”   四阿哥低下头,半天没再说话,苏伟伸手过去,被四阿哥反手握住,两人静默了很久。   “今天的事儿,让我想到了很多年以前,”四阿哥嗓音低沉,“二哥跟大哥的嫡长之争,就是这样埋下的。”   苏伟无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腊八节过后,康熙爷下旨将托合齐挫骨扬灰,其子绞监候。朝中关于废太子复立的传言,霎时间烟消云散。   年关前夕,十四阿哥不负众望,剿除海寇七十余人,并抓获罪犯得麟,将其押解进京。   经刑部严加审查,得麟供认不讳,三法司以“得麟系屡犯重罪、奉旨处死之人,乃擅行悖旨假死逃匿情罪可恶”,下令将其凌迟处死。其父阿哈占,虽一早病逝,但仍因欺君之罪,被判处开棺戮尸。而得麟的儿子白通因为参与密谋,被判拟绞监候,其他所有失于觉查的地方官员均被按例参处。   在连番的血雨腥风之后,康熙四十八年终于展开了大幕。   正月初八   东小院里传来磕磕巴巴的背诵声,“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多少——”   弘盼背着小手站在屋子中央,小心翼翼地看了坐在书桌后的四阿哥一眼,又偷偷瞄向他身后。   苏伟站在四阿哥身后,张大了嘴,哑着嗓子一个字一个字的提示道,“行,人,泪!”   “哦,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江晚——”弘盼又掰着手指开始望天,四阿哥半眯起眼睛,靠在椅背上,也不知听是没听。   “江,晚,正,愁,余,”苏伟冲弘盼挤了挤眼睛,“山,山,哎,山什么来着?”   身后公然传来翻书声,一直装傻的某王爷实在是受不了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怒吼道,“给我回去抄一百遍,你们两个一起!”   傍晚   京城上空又飘起了雪花,一架马车一路避开众人,急急地停到了八爷府后门。   “他查到你身上了?”八阿哥皱起眉头,看向神情紧张的刘鹤,“是因为——”   “是,”刘鹤紧紧抿着唇,低下头道,“也不知纳兰大人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这些日子他的手下总是围着奴才的府宅转,想尽办法从奴才身上得到消息。”   八阿哥转身拄到茶几上,脸色瞬间惨白,一手几乎将桌上的茶碗捏碎,“胤禵?竟然是胤禵!”   刘鹤有些困惑地抬起头,略一思索后乍然道,“贝勒爷是说,当初给贝勒爷下药的是——十四阿哥?”   “如果不是他,纳兰揆叙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自从他去过胤禵府上,态度就变得很是奇怪,这些日子他的手下人又频频挪动,”八阿哥神情冰冷的好似淬了毒,“爷不是瞎子,纳兰家能背叛第一次,自然能背叛第二次。只是我没想到,胤禵竟然藏着这样狠毒的心思。看来,他是一早就打定主意,要取我而代之了。”   “这个,”刘鹤蹙眉思索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就算是十四阿哥将这件事透漏给了纳兰大人,那也不代表当初毒害贝勒爷的就是十四阿哥啊。毕竟,那件事的起因经过都太过偶然和巧妙,除非是与贝勒爷的后宅有过紧密联系的人。否则,贝勒爷也不会一开始就怀疑到自家人身上啊?”   刘鹤说得小心,但八阿哥心里明白,他确实一开始就没有往外人身上考虑,首当其冲的就是嫉妒心最旺盛的八福晋。可是如今,回头去想,或许真的是他被人彻彻底底的蒙蔽了。   “贝勒爷,”刘鹤又开口道,“这件事不管是谁做下的,现在都是非查不可了。当初,贝勒爷压下此事,是不想透露消息,节外生枝。可是眼下,消息已然传了出去。若真是外人指使的,那这个人手上,可就等于捏了贝勒爷的命脉啊。” 第341章 不甘   康熙四十八年   正月初九,西配院   晌午时分,诗玥带着絮儿提着食盒进了钮祜禄氏的院子。   侍女慕兰赶紧为两人挑起里屋的门帘,钮祜禄氏懒洋洋地从榻子上坐起来,拍了拍自己身边道,“姐姐快过来坐,我这儿有刚热好的汤婆子。”   诗玥无奈一笑,解下身上的斗篷道,“我身上还热着呢,外头也不冷,你在屋子里也是憋了太久了。总用汤婆子,身上该虚了。”   “不在屋里憋着我能去哪儿呢,”钮祜禄氏斜靠在软垫上,一手撑着额头,“到人家眼前平白惹人嫌吗?还不如呆在我自己的院子里呢,好歹能多喘几年气儿。”   “你呀,”诗玥拍了钮祜禄氏一巴掌,转头往东厢里看了看,“弘盼呢?怎么没见过来?”   “一大早就去东小院了,说是跟苏公公一起罚什么抄写,”钮祜禄氏抬手揉了揉额边,眉头微微蹙起,“这孩子也是不争气,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惦记着找弘昀玩呢。”   “小孩子嘛,哪有不贪玩的,”诗玥招手让絮儿把食盒放到圆桌上,“福晋这一次是严厉了些,但也是情有可原。弘晖阿哥去的早,福晋难免把弘昀阿哥看得重了些。我说你也别为这个就跟福晋生了龃龉,以后让弘盼带着弟弟们玩时小心些也就是了。”   “小心?姐姐和我一样,把事情都想得太简单了,”钮祜禄氏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些天,我几乎日日都在回想福晋那晚的样子。要不是苏公公及时拉来了王爷,要不是我的孩子还小,要不是一切有惊无险,只怕我和弘盼,必要有一个血溅当场了。看清楚这些,以后的日子,又何止一个‘小心’就能全全囊括的?”   诗玥身上一紧,有些惶惑地看向钮祜禄氏,“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弘盼、弘昀都还小,而且有嫡子在,另立世子本就不易。更何况,那晚王爷已经当众摆明了弘昀的身份。福晋又不是不能容人的人,过了这次,大家日后相安无事也就好了。”   “姐姐说的也是,”钮祜禄氏微微弯了弯唇角,转头看向窗外,眼中却闪过一丝不甘。   东小院   内厅的圆桌上并排坐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书房里看奏章的雍亲王时不时探头去看看,神情正经严肃,眼角却微微翘起。   “苏公公,”弘盼皱着眉头捅了捅苏伟,肉呼呼的手指指着笔下最后两个字道,“这个鸟的名字怎么那么多笔画?我换成乌鸦来写行不行啊?”   “这叫鹧鸪,而且乌鸦的笔画也没少多少啊,”苏伟给弘盼挽了挽袖子,“再说这是诗人写好的诗句,咱们不能随便乱改的。”   “那这是别人写的,我又不能改,为什么要我背啊?”弘盼鼓起腮帮子,一张脸圆的像球。   “额,俗话说得好,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嘛,”苏伟对于自己教育孩子时的“出口成章”很是满意。   “那我还要背多少才能会吟?”弘盼捡起一块儿绿豆糕塞进嘴里,“苏公公会吟了吗,会吟诗是不是就能考状元了?”   “这个……”苏伟苦恼地抓抓额头,“会吟诗恐怕还不行,而且苏公公太笨,估计再背一千首也考不了状元。你阿玛懂得多,你回头去问他。”   “嗯,”弘盼乖乖地点头,又捡起块奶皮酥饼咬了一口。   “阿哥饿了吧,这糕点太干了,”苏伟从炉子上拎起茶壶,“苏公公给你冲点儿乳酪喝好不好?”   “好——”   弘盼刚捧起自己的茶碗,背后突然一声干咳,“咳咳!”   一大一小齐齐汗毛一竖,慌忙回座位坐好,埋下身子继续奋笔疾书。   “苏公公,你写了多少啦?”弘盼写了几笔,又压着嗓子问道。   “六十多遍啦,”苏伟活动活动自己的手腕,还颇有成就感。   “啊,我才写了十几遍,”弘盼苦着小脸看了看自己越写越歪歪扭扭的笔迹,“写的这么难看,会不会被阿玛骂?”   “没事儿,”苏伟拍拍弘盼的小脑袋瓜,“你慢慢的写,等苏公公写完了,帮你写剩下的。”   傍晚,八爷府   刘鹤将一摞脉案摆到了八阿哥面前,“贝勒爷,福晋和后院几位小主这两年的所有用药都在这儿了。”   八阿哥捡起福晋的脉案翻了翻,一双浓眉逐渐蹙起,“福晋这两年还在吃坐胎药?”   “是,”刘鹤微微躬下身子,“福晋一直在用各种方子调理自己的身体,倒是后院三位小主,显少有用这些的。”   八阿哥将手上的脉案拍在桌上,神情清冷,“张氏有前罪在身,毛氏得罪了福晋,也一直深居简出,倒是乌喇那拉氏,时常陪伴在爷左右。爷瞧她出奇的懂事安静,不似福晋寒酸拈醋,也不假装贤惠地往爷跟前塞人,平时对张氏和毛氏的孩子更是关怀备至。可是如今看起来……”   “贝勒爷,”刘鹤压低嗓音道,“当初那件事儿,福晋、侧福晋和张小主都身在其中。如今只从几张脉案上来看,还抓不到主要证据。可是论说起犯案动因,侧福晋可一点儿不比福晋的嫌疑小啊。”   八阿哥一手按在桌上,额头青筋直起,“当初,爷和福晋利用乌喇那拉氏让四哥染上了时疫。没过多久,乌喇那拉氏的父母就先后离世,四嫂也连敲带打地请了福晋和乌喇那拉氏过府。可是到头来,福晋和乌喇那拉氏都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四哥那儿也再没有其他动作。我一直以为,四哥抓不到证据,四嫂也怕连累到自己母家,只能是哑巴吃黄连。可若毒害爷的真是乌喇那拉氏,那么爷当时的自鸣得意,就真成了笑话了!”   八爷府后院   小阿哥弘旺在厚厚的毡子上蹒跚学步,嘉怡与张氏围坐在两旁时不时笑语两声。   八阿哥走一路走到门口,屋里的人才有所发觉。   “哎哟,贝勒爷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嘉怡连忙站起身迎了上去,“都是下人们偷懒,贝勒爷过来,也不通报一声。”   “妾身给贝勒爷请安,”张氏脸色微白,冲八阿哥福了福身。   八阿哥也没有搭理张氏,径直走进了内厅。嘉怡蹙了蹙眉,让张氏先带着弘旺回去,自己让人打了水,走进内室。   “爷忙了一天,是累了吧,”嘉怡蹲到八阿哥身前,替八阿哥脱下靴子,“妾身让人打了热水,爷泡一泡脚,好解解乏。”   八阿哥低头看向嘉怡,眼神逐渐冰冷。   “爷——”嘉怡还想说些什么,突然被一只手扼住了脖颈。   “爷,妾身,妾——”嘉怡脸色涨得通红,很快就说不出话来了,只能用两只手徒劳地掰着八阿哥的胳膊。   “是你,”八阿哥俯下身子,将嘉怡整个拽到自己眼前,“是你做的?对不对?”   嘉怡浑身冰冷,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避开八阿哥带着刀锋的眼神,恐惧的浑身发抖。   “贝勒爷!”正端着热水进门的绣香看见这一幕,立时慌里慌张地扑了进来,木盆掉在地上,热水洒得到处都是。   “贝勒爷,手下留情啊,贝勒爷,”绣香哭着扑上去想救下自家主子,却被八阿哥一脚踹在肚子上,“贝勒爷,贝勒爷,放过我家小主吧,我家小主到底是您请封的侧福晋啊,求贝勒爷开恩……”   眼见嘉怡的脸色由红转白,挣扎的动作也越来越弱,八阿哥终于抿紧了嘴唇,将手里的人狠狠地甩到地上。   嘉怡跌倒在桌下,气若游丝地一阵咳嗽,绣香连忙爬过去,扶起嘉怡替她顺了顺胸口。   八阿哥冷冷地瞥了地上的主仆一眼,抬脚走出了屋门。   “小主,”绣香呜咽地扶着嘉怡站起来,让她躺到榻子上,“小主,你怎么样了?贝勒爷为什么突然这么生气啊?是不是福晋又说了咱们什么?”   嘉怡脸色惨白,眼神恍惚,听到绣香的话呆滞了半天,才猛然反应过来,沙哑的嗓音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恐惧,“他知道了,他全知道了!”   入夜,雍亲王府   送走了弘盼阿哥,苏大公公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把靴子一踢,直接仰躺到了榻子上。靠在榻里看书的四阿哥被某人的脑袋砸了个正着。   “这抄写真不是人干的活,你这个当阿玛的太狠心了,”苏伟动了动酸疼的手腕,他自己写了一百遍,又替弘盼写了六十多遍,手脖子都不像自己的了。   “弘盼又没累着,谁让某个人多管闲事了,”四阿哥动了动上半身,把苏伟的脑袋挪到自己的大腿上。   “孩子太小,写那么多字对骨骼发育不好,”苏伟酸疼不已的手还不老实的拍了拍榻子,“再说,才四岁的小娃娃背什么菩萨蛮嘛,我四岁大的时候,会念个床前明月光就很了不起了。”   “菩萨蛮是词牌名,”四阿哥捡起苏伟的手轻轻捏着,“这首词的名字是书江西造口壁,抄了那么多遍还没记住!”   “我就记不住,我就记不住!”提到一起被罚的事儿,苏伟就生气,“弘盼阿哥说的没错,别人写的诗凭什么让我必须背会啊。再说,这诗一点都不实用,我活了三十多年也不知道鹧鸪到底长什么样?”   “少给爷胡搅蛮缠的,弘盼几个都让你带坏了,”四阿哥一个脑瓜蹦儿敲到苏伟额头上,“不过,爷看这两天弘盼的精神恢复的倒是不错,就是不知弘昀怎么样了,福晋还是死死地盯着他,爷最怕他们的兄弟关系就此疏远了”   “你也知道维护兄弟关系,”苏大公公平地翻了个白眼,气呼呼地在四阿哥腿上滚了半圈,“十四阿哥立了大功回来,你也不会说两句好听的,人家还上赶着给你带了那么多阿胶呢。”   “不过就剿了七十多个海匪,老巢都没找到,这算得了什么大功?”四阿哥别开眼,语气生冷,“也就老八他们一帮一味地捧着他,他要是就此沉溺在那须臾功绩中,以后也别想有什么大出息了。”   苏伟无奈地叹了口气,翻了个身,用后脑勺对着他家四爷,他真同情那些教导皇子们道义礼法的师父们,跟这些狂傲自大,眼高于顶的家伙谈什么兄友弟恭纯属脱裤子放屁!   翌日,清早   年氏与耿氏相携从福晋院里出来,弘昀阿哥正站在墙角背书,听着内容竟是背到史记了。   “唉,这福晋教导孩子也太严厉了些,”耿氏走在年氏身侧,神情颇带了些不忍,“弘时跟弘昀一般大,如今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别说史记了,我连千字文都没怎么教他。”   “揠苗助长,苦心极力,卒无所得也,”年氏轻轻摇了摇头,“福晋看重王爷的唯一嫡子也是理所应当,只是阖该多考虑考虑孩子的承受能力。我看着弘盼和弘时就很好,咱们府上的孩子都聪明,晚一些开蒙没什么不好的。”   耿氏笑着点点头,拿下帕子掩了掩唇角,话在嘴边转了一圈终于脱口道,“只怕福晋担心的不只是一个嫡子的尊荣吧,咱们大清最高贵的嫡子,如今不也落得个幽禁咸安宫的下场吗?”   东小院   眼瞅着日上三竿了,趴在门口的小英子才听到他家师父一唱三叹的哼唧声。   “师父,你可算醒了,早饭我都热了六——”推门而入的小英子被坐在床上,春光乍泄还迷迷糊糊的某位公公当场惊呆,一句话没说完就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苏伟奇怪地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看还好,一看之下,脑中轰然一片。那一胸口的青紫痕迹不说,某两点还可疑地肿胀着,要不是他最近肚子鼓了点儿,估计得有个a罩杯了。   为了自己的一世英名,他现在是该立刻转身,撞柱而死,还是把小英子现场解刨,埋尸后院呢?   “师父,”小英子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两步,搁着门框露出个脑袋道,“您要不要先洗个澡,我让茶房去烧热水。”   算了,这么好用的徒弟,还是先留着吧。片刻就恢复镇定的苏大公公,一脸淡然地裹好寝衣,扶着床柱颤悠悠地下了床,“我要先吃饭,给我上两大碗蛋花粥!”   等苏伟吃完了早饭,洗完了澡,能顺利地抬起腿穿上靴子后,已经将近中午了。   走出东小院,正碰上小书子从正院回来,“师祖!”   苏伟眼角抽了抽,抬手揉了揉小书子的脑袋,带着库魁往花园外走,却正好看到贾进禄站在假山旁。   “师父,你是特地来等我的?”苏伟停下脚步,贾进禄对他有知遇提拔之恩,进了王府后,一直负责调教新进来的小太监们,从没给苏伟添过麻烦。   “我是跟着小书子过来的,”贾进禄与苏伟一起走到雕花门后,“我寻思着眼看年关就要过完了,几个小阿哥配人的事儿,咱们是不是该早有个章程?”   “弘昀阿哥那儿自然是要精心些,”苏伟敲了敲手掌,“等回头我问过王爷,师父就带着小太监们到福晋那儿,让福晋和小主们自己挑就是了。”   “我也是这么想,”贾进禄皱了皱眉,看了苏伟一眼悄声道,“可别人都好说,小书子要怎么办呢?”   苏伟听了这话抬起头,贾进禄继续道,“你妹妹的事儿,师父也听说了。小书子可是常出入东小院的,在王爷跟前得脸,又是李英的徒弟,不处理好了,后院那头咱们就又不好交代了。”   可不是?苏伟略有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片刻后一声叹气道,“罢了,就让小书子跟其他小太监一起去,到时候分到谁就是谁的。”   “师父!”说话间,小英子跑了过来。   贾进禄点了点头,先行离开,小英子左右看了看,凑到苏伟跟前道,“平安面馆派了传话的来,说是绣香姑娘急着见你。”   苏伟眉头一皱道,“平时都是咱们派人传信的,今儿怎么找到王府来了?要是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我也觉得奇怪啊,”小英子有些急躁地挠了挠后脑勺,“可确实是平安面馆的伙计,在门口跟侍卫纠缠了好半天,说是绣香姑娘急得不行,一定要尽快见你。”   “什么事能急成这样?”苏伟背过手,低下头思索了片刻,脑中蓦然一惊,“糟了,只怕要事发了!” 第342章 过墙梯   康熙四十八年   正月初十,平安面馆   晌午时分,本是生意最红火的时候,平安面馆却少有地紧闭了大门,不少熟客绕着面馆走上一圈,都失望地摇头离去。   面馆中,绣香独自坐在后厨的隔间里,两只手死死绞着帕子。小主的命危在旦夕,她不得不冒险跑出八爷府,让哥哥掩护着伙计去雍亲王府送信,希望苏公公能及时赶到,力挽狂澜,再救她和小主一次。   绣香不知道的是,自她进入平安面馆,这条街道四周便多了不少生面孔,他们衣着朴素,行动自然,只是时不时地打量着平安面馆的方向。   “荣公公,”身着短打衣衫的中年男子走进路边的茶棚,冲荣平拱了拱手道,“咱们的人已经都安排好了,这家面馆地界不大,四周都围得严严实实,只要人一落网,保准插翅也难飞。”   “人来了不要轻举妄动,”荣平抿了口路边便宜的大碗茶,不自觉地皱了皱眉,“抓人容易,咱们的主要目的是查出背后势力,千万别打草惊蛇了。”   “小的明白,”中年男子矮了矮身,弯腰退下。   正午时间已过,眼瞅着天色渐暗,荣平的眉头越皱越紧,看向面馆方向的目光逐渐阴狠了下来。   同一时刻,呆在面馆内的绣香也是焦急万分,苏公公没有来,连送信的哥哥和伙计都没回来。是出了什么意外?还是,她们已经被放弃了?   “荣公公,”手下人又走到荣平跟前,压下嗓音道,“这时候也不早了,怎么还是没人来啊?等天黑下来,咱们怕就不好行事了。”   “不能等到天黑,”荣平沉下脸道,“左了这个绣香肯定藏了什么猫腻,就算没人来,抓她回去也是一样。我就不信,一个小姑娘能有多大的本事保住秘密——”   “荣公公,快看!”手下人打断荣平的话,手指指向街角。   荣平转头望去,只见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慢慢悠悠地停进了平安面馆后头的巷子里。   马车上下来三个人,一个是绣香的亲生哥哥,一个是平安面馆的伙计,还有一个年纪不大的青年男子。   绣香听到叫门声,慌忙迎了出去,却在打开门时愣在了原地,“怎么是你?”   傍晚,八爷府   “你是说,那人是金环的堂哥?”八阿哥坐在书桌后,神色寡淡,一手在眉间轻轻划过。   “是,”荣平低下头道,“而且,他的生母就是当初那个逼迫侍女荷卉,害得张小主差点滑胎的老嬷嬷。也因着那件事儿,府内不少人记住了他们一家。只可惜,奴才找到那男子时,他已经咽了气,应该是在平安面馆里就被灭口了。”   “贝勒爷,”听了荣平的禀报,站在一旁的刘鹤立刻变了脸色,“这,都是奴才愚笨,是奴才误导了贝勒爷。侧福晋在这个关头指使绣香去杀金环的堂哥,恐怕是因当初利用那个嬷嬷陷害福晋的事儿,而非毒害贝勒爷之举。奴才——”   “行了,”八阿哥深吸一口气,打断了刘鹤的话,“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件事,爷还要好好想一想。侧福晋身边的人,暂时先撤下来吧。”   “是,”荣平低头领命。   刘鹤抿了抿唇,忖度片刻,又上前一步道,“纳兰大人最近倒没有再继续调查的举动了。只不过,他和十四爷的关系,贝勒爷还是多多注意为好啊。”   八阿哥闻言一声冷笑,“多多注意?这注意要是管用,今天站在皇子之首的就是直郡王了。”   刘鹤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八阿哥抬手制止,“行了,你们先出去吧,爷想静一静。”   “是,”刘鹤与荣平一起行礼而退。   八阿哥独自坐在书房里,一手撑着额头,嘴中念念有词。   半晌后,书房里轰然一响。   整张书桌被掀翻,泼洒的墨汁渐上雪白的墙壁,斑驳扭曲的墨痕像是挣扎在夜幕中的魔鬼,张着大嘴,无声地嚎叫着。   天色渐黑,绣香已经走到了八爷府的后门,可却迟迟不想迈进去。白天里的一幕幕,像是一场无法清醒的噩梦,一路缠绕在她眼前。   那根捆着稻草的麻绳勒到那人脖子上时,绣香直觉自己也无法呼吸了,她只能哑着嗓子哭喊,跌倒在地上,不停地后退。   那双抽动不止的腿,突出眼眶的白色眼仁,还有哥哥手臂上暴起的青筋,每一幕,她都不想去看,却又都看得那么清晰,清晰到深深地刻进了脑子里。   “绣香!”   绣香一个激灵,惨白着脸循声望去,不远处的小巷里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苏公公?”绣香抿了抿唇,双眼渐渐泛红。   苏伟冲绣香招了招手,将她一路带到小巷深处。   “这里是我们王府的东花园后身,跟你们府邸也就隔了两道墙,不过还算安全,”苏伟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儿手绢,递到绣香眼前。   绣香愣了愣,抬手往脸上一摸,才知道自己竟是一路流着眼泪跟过来的。   “谢谢你,苏公公,”绣香红着脸接过苏伟的手绢,淡淡的青色,没有一点花纹。   “今天的事儿,我听你哥哥说了个大概,”苏伟眉心微蹙,“好在他还比较机灵,成功引走了跟踪的人。否则,眼下我也只能到乱葬岗上给你和你的主子收尸了。”   绣香身上一紧,有些怯怯地看向苏伟道,“对不起,苏公公,我我不是想暴露你。我只是,我只是太害怕了。八阿哥突然跟我们小主发脾气,要不是我进去的凑巧,小主就被活活掐死了。这几天,天天都有人围着我们院子转,小主连屋子都不敢出,我是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的。”   苏伟闻言无声地叹了口气,语气深沉地开口道,“你有没有想过,既然八阿哥已经怀疑了你们小主,为什么不正面盘问,或是直接处置?他之所以监视你们,一来是因为还未彻底查明事实真相,二就是想钓出背后指使之人。你能跑出来,不是你侥幸逃脱,而是有人故意放你出来的。在你逃到平安面馆后,他们的人紧接着就围住了那里。如果我今天真的去了,或许他们还不敢动我。但是你和你的主子,就等于是坐实了罪名,只有死路一条。”   “苏公公,”绣香眼眶又是一红,单薄的身子不自觉地发抖,“求你再救小主一次吧,我和小主以后都会听话的,你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求求你了,苏公公!”   眼看着绣香落泪,苏伟多少有些于心不忍,毕竟这整件事中,这个姑娘是最无辜的那个。   “现在,谁也不知道八阿哥到底查到了多少,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苏伟背着手走到墙边,眉头深深皱起,“好在,当初你们和毛氏联合,利用那个嬷嬷陷害八福晋,留下了这么一颗有用的棋子。希望这一步,最起码能起到些迷惑的作用。也好给我们腾出些时间,安排好接下来的事。”   “可是,”绣香苦着脸道,“这样八阿哥就会知道小主陷害八福晋的事儿了,若是八阿哥追究起来——”   “事有轻重缓急,”苏伟打断绣香的担忧,“这高门府邸中有几个人是干净的?后院女眷的互相倾轧,男主子们早都看惯了,根本没闲心去管。更何况,八阿哥与八福晋本来就有嫌隙在先,与药米分掺毒一事相比,这个错根本不值一提。”   绣香抿着嘴唇点了点头,脸色总算镇定了些许。   “不过,”苏伟沉下脸,转过话头道,“八阿哥既然已经起了怀疑之心,那这件事恐怕就没法一直瞒下去了。我知道嘉怡小主在登上侧福晋之位后,难免有了些自己的打算。”   绣香的神色变了又变,苏伟继续道,“不过,事到如今,已经不由嘉怡小主自己选择了。她若是想活得长久,与我们合作是唯一的出路。否则,考虑到她当初做下的事,即便八阿哥不动手,我们也不会放过她的!”   “苏公公……”绣香还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苏伟深吸了口气,又放缓嗓音对绣香道,“你放心,嘉怡小主做下的事与你并无关联。你我同是奴才,我明白你的为难之处。如今你也算有功在身,只要你有需要,我随时可以安排你逃出八爷府。”   “不,不用,”绣香下意识地开口拒绝,看了苏伟一眼,又低下头道,“小主虽然做了很多糊涂事,但是对我一直很好。当初要不是小主坚持买下我,我就被我娘卖给人当童养媳了。如今,小主在贝勒府里无依无靠,我又怎么能离她而去呢。”   苏伟抿了抿唇,心下有些怅惘,末了点了点头道,“你还害怕吗?”   “嗯?”绣香有些疑惑地抬起头。   苏伟浅浅一笑道,“我第一次看到别人杀人,也是吓得够呛,一连做了好多天噩梦,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可是后来,时间过得久了,那种感觉就冲淡了,渐渐地,连那些人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   绣香握紧苏伟的手帕,娇小的身子微微缩了缩,嗓音带着点点颤抖道,“我比不上苏公公,我怕的要死,连想都不敢想。”   “会怕才是好事儿呢,我都已经想不起来那种怕是什么感觉了,”苏伟自嘲地笑了笑,“这手帕你喜欢就收着吧,等下次再见面,我送些好布料给你。”   与绣香告别后,苏伟从偏门进了东花园,刚刚拐过一座假山,就被一个黑影当头拦住。   “啊!”苏伟原地一蹦,看清来人后立时垮下脸道,“主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哼,”四阿哥冷声一笑,脸黑的跟包公有一拼,“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没时间派人来跟爷说一声,倒有时间跟个小丫头私会,还送人家定情信物!”   “什么定情信物啊,不就是条手绢吗?”苏伟摘下帽子,挠了挠后脑勺,“你要是喜欢,我回头送你一打。”   “用不着,爷有的是好布料,爷可以让人做一车!”四阿哥继续黑脸。   苏公公无奈地低叹一声,上前给某王爷顺毛,“那你回头送我好了,你送的我肯定好好收着。啊!都这个时辰了,咱们回东小院吃饭吧,我还有好多事儿跟你说呢。”   四阿哥绷着脸站在原地,被苏公公又摸又拍地折腾了半天都不动地方,最后让人在脸上啃了一口,才勉勉强强地挪回了东小院。   入夜   劳累了一天的苏伟早早地沉浸了梦乡,四阿哥吹熄了蜡烛,侧过身子把苏伟搂进怀里。   “会害怕才是好事呢,我都已经想不起来那种怕是什么感觉了?”   苏伟白天说出这句话时,站在假山后的四阿哥没来由地一阵心疼。   小伟第一次见到杀人,是十七年前吧,自己紧紧地箍着挣扎不已的他,让张保和库魁把太监吴全塞进了正三所的水井里。   当时他对他说,“苏伟,这是命,这就是我们脚下必须走的路!”   那之后的第二天,苏伟一个人离开了皇宫,跟丢了的张保回来请罪,自己以为从此以后要彻底失去这个人了。   可是,没到傍晚,这个人又捧着大大的纸袋出现在了正三所的门口。   他对他说,“就这样吧,主子,咱们两个,就这样吧。我,想跟您一辈子,当个奴才就行。离了皇宫,我对这个世界就没有任何牵绊了,那种感觉,像是行尸走肉,太恐怖了。”   从那以后,他怀里的人竭尽所能地收起了自己所有的软弱。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刃,在他需要时,随时挺身而出。   可是,他真的不会怕了吗?就像今天的事,一条命换两条命,只因那两条命对他们来说更有价值。   四阿哥叹了口气,轻轻伸出手描摹着怀中人的眉眼。   可能只有在睡梦中,苏伟才会毫无顾忌地皱紧眉头,发泄掉心头的不安与恐惧。   “不会太远了,小伟,”四阿哥低下头去,在苏伟的耳边轻轻道,“我不会再让你受太久的苦了。等我们到了目的地,你就可以干自己喜欢干的事儿,救自己喜欢救的人,再不用勉强自己,再不用去刻意忘记——”   “唔!”睡梦中的苏伟突然呻吟出声,打断了四阿哥的自诉衷肠,半晌后,一双迷蒙的大眼睛缓慢睁开,“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瞎嘟囔啥呢?” 第343章 手帕   康熙四十八年   正月十九,八爷府   嘉怡跪在屋子中央,时不时地偷偷抬头瞄一眼坐在软榻上的八阿哥。   八阿哥双眼微阖,一手搭在炕桌上,也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后才开口道,“她毕竟是福晋……”   “是,”嘉怡慌忙低下头,“是妾身的错,妾身有罪。妾身再怎样怨愤,也不该起陷害福晋之心,更不该一味地隐瞒贝勒爷。”   说着,嘉怡双眼垂泪,神态颇为凄怜,“就请贝勒爷看在妾身伺候您还算尽心,对小阿哥、小格格多有照顾的份儿上,不要把妾身交给福晋,妾身想走也走得有尊严一些。”   “好了,”八阿哥睁开眼睛,冲嘉怡抬了抬手,“怎么说话都不知忌讳了,爷要是想追究,今儿就不会亲自过来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爷也不想后宅再生出什么风波。”   “爷——”嘉怡站起身,双眼含泪,小心翼翼地走到八阿哥身侧。   “只是一点,”八阿哥正了正神色,“爷的后院再不许有这种阴诡毒辣之事。无论是你,还是张氏、毛氏,对于福晋,都要尊重。从前的恩怨,更不许一直记在心里!”   “是,”嘉怡微抿唇角,慌忙地福了福身,“妾身日后一定好好伺候福晋,再不让贝勒爷烦心了。”   八阿哥点了点头,端起桌上的茶碗,轻轻抿了一口,眼眸中一丝阴暗瞬间划过。   送走了八阿哥,絮儿轻手轻脚地迈进卧房,一边替嘉怡歇下妆发,一边压着嗓音问道,“贝勒爷可是信了咱们的说辞?对小主有没有额外责怪?”   “他倒是没有怎样责怪我,”嘉怡坐到梳妆镜前,轻轻叹了口气,“只不过,这人的疑心之重,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抵消的。咱们目前,最多算勉强过了眼前一关。”   絮儿咬了咬嘴唇,眼中落满愁绪,嘉怡转头对絮儿道,“那边是个什么意思,要吩咐咱们做什么?”   絮儿手上一顿,轻轻为嘉怡通开发髻,“说是让小主想法子提拔贝勒爷身边的人。毕竟,咱们已经被贝勒爷怀疑,日后要做什么,有个人代替也能方便些。”   嘉怡闻言,转身冷冷一笑,镜中的人影已如水中落月,越来越看不清了。   傍晚,雍亲王府   四阿哥还在正院与门人议事,苏伟独自窝在内厅的榻子上穿针引线。   小英子端着茶点迈进屋门,看向苏伟的眼神带着满满的不忍。   那可是满库房最好的一匹真丝啊,雪白的绢面还印着银线,后院多少女主子惦记着。结果,最后竟落在他那败家师父的手里,左剪一块儿,右裁一块儿地足足糟践了三尺有余。   “师父,你还没有绣好啊,我看之前那几块儿就不错了,”小英子把托盘放在桌上,瞥了一眼堆成一摞的残次品。   “看着不错就送你好了,”苏大公公鼓了鼓腮帮子,要不是某只突发奇想的醋坛子,你当他乐意在这儿戳手指头啊。   小英子捡起几块儿苏公公绣过的帕子看了看,颇为嫌弃地扔到一旁,“师父,吴记和隆盛的掌柜都进京交账了,慕公子跟着一起核对的,今年盐业的生意倒是比去年还要好很多。吉盛唐派人来问您,收上来的银子是继续扶持蒙古那边,还是收进王府里?”   “王大哥走前说今年的银子足够用了,”苏伟拽拽缠在帕子上的丝线,“蒙古也是个情势复杂的地方,吉盛唐要扩大市场必得稳扎稳打地来。今年的银子咱们就留在京里,主子花用剩下的,可以再开几间铺子。”   “再开几间铺子?”小英子眨了眨眼睛,“师父不怕树大招风了?”   “咱们现在招的风也没少哪儿去,”苏伟撇了撇嘴,手上的丝线在针孔处堵成了一团,“再说,有那个天和商号在前头蹦跶,咱们还怕什么?跟咱们合作的几支商队如今都稳定了下来,甭管是香料、茶叶、丝绸,还是南洋来的玩意儿,在京城都是大有销路的。要我说,玩饰店、绸缎庄今年都可以开起来了,若是能雇到上好的手艺人,再加间成衣铺子也挺好的。”   “还是师父胆子大,”小英子傻笑着挠了挠后脑勺,眼珠在眼眶中转了转,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还有一件事儿,师父,小书子那儿——”   苏伟抬起头,看着小英子把脑袋越垂越低,“行啦,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小英子抿了抿唇,伸出根手指在苏伟胳膊上戳了戳,“师父,我就这一个徒弟,小书子虽然看起来木木呆呆的,但其实脑子里很有想法的。”   “那你想怎么样?”苏伟低头继续跟缠成一团的丝线做斗争,“让他跟着弘昀阿哥,伺候咱们王府的唯一嫡子,日后好飞黄腾达?”   “师父,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小英子别扭地揪了揪自己的袖子,“我想,能不能让小书子跟着弘时阿哥。万一,福晋和——”   小英子话到嘴边,顿了顿,看了自家师父一眼,转过话头道,“要真有那么一天,我和师父不是也省的参合进去吗?”   “唉,”苏伟不长不短地叹了口气,抬头看了小英子一眼,“事情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要真有嫡长之争的那天,就是小书子被分到了厨房,咱们俩也一样逃脱不开。所以啊,小书子的命,交给他自己。那孩子,说不准比咱们有福分。”   正月二十三   福晋院里难得地热闹,贾进禄领着一帮九岁、十岁的小太监给福晋和各位小主请了安,便静候在一旁,等待挑选。   福晋坐在堂下,双眼微眯,嘴角轻轻翘起,“依王爷的意思,让孩子们自己先挑两个可心的奴才。如今年岁都小,也不指望他们做什么,只相处的时间久了,日后用起来也方便。”   “王爷想得周到,这可是件大好的事儿,”钮祜禄氏接过话头,眼神却没有看向福晋,“不说别的,若是小阿哥们能摊上个苏公公那样的内侍,日后得省多少心啊。”   诗玥眉头一紧,抬头看了福晋一眼,轻轻碰了碰钮祜禄氏。   钮祜禄氏不再说话,福晋似乎也不怎么在意,只转过头对坐在下首的茉雅奇和伊尔哈道,“你们两个是女孩儿家,平时近身的事儿都由丫头、嬷嬷们伺候。只不过,如今到底都有了自己的院子,一人要一个太监回去,做做体力活也好。”   “是,多谢福晋,”两个女孩儿起身向福晋行了一礼。   福晋点了点头,又抬眼看向耿氏道,“弘时的身子弱,伺候他的奴才总得精心些,你相中了谁,先给弘时领去。”   耿氏蓦地一愣,下意识地看了站在身边的弘时一眼,连忙起身行礼道,“多谢福晋挂怀,弘时性子老实,有个本分的奴才就行。弘昀阿哥身份尊贵,还是福晋先挑为好。”   福晋倒未多做推却,只又看了钮祜禄氏一眼。   钮祜禄氏弯了弯唇角,嗓音清亮,“自然该弘昀阿哥先挑。”   福晋微微抿了抿唇,伸手摸了摸弘昀的头,“兄弟们都让着你,你就带着弘盼和弘时,一起去挑吧。”   三个小阿哥一起走到一堆小太监中间,在场的众位小主都随着阿哥们的脚步移动目光。   不得不说,贾进禄教出来的小太监倒都很守规矩,行止也大方,见阿哥们接近谁也不慌乱。这一群小矮子中最惹人注意的,还是要属吴书来了。除开他复杂的背景,那个微凸的小肚子也是异常的显眼。   耿氏与钮祜禄氏的目光最后都落到了小书子的身上,就连宋氏也有些焦急地示意着茉雅奇,茉雅奇只能别开脸,全当没看见。   弘盼和弘时在人群中左走右走,时不时地看向弘昀,他们两个都得了额娘的吩咐,要等弘昀挑完自己再挑。   弘昀看得差不多了,回头瞅了一眼自己的额娘,转身走到贾进禄身边,挑了离贾进禄最近的两个小太监。   不知有多少人,同时松了口气,余下的目光又紧接着落到了弘盼和弘时的身上。   弘时揪了揪自己的衣裳,额娘让他挑的小太监叫什么名字来着,“无,无,有——”   “奴才吴有文,”一个年级稍大的小太监上前了一步,弘时愣在原地。   另一边,弘盼一路走到吴书来跟前,他常去找苏公公,见过小书子不止一次了,“哎,小胖子!”   小书子瘪了瘪嘴,嗫嚅了两声道,“奴才叫小书子。”   弘盼冲他吐了吐舌头,又挑了个瘦高个,起名叫小瘦子。   小阿哥们挑好了小太监,几家欢喜几家愁。   轮到茉雅奇和伊尔哈,情况简单了许多。   贾进禄领出两个身材结实的小太监,冲两位小格格道,“福安和福良都跟着王府的侍卫学了些拳脚,让他们跟在格格身边伺候,要是有个万一,也能护得格格周全。”   “贾公公想得周到,”茉雅奇笑了笑,跟伊尔哈一人挑了一个。男女有别,她们身边不好总跟着侍卫。若真遇到了危险,有个会功夫的太监,自然要安全许多。   从福晋院里出来,钮祜禄氏是越看小书子越喜欢,一手拉着弘盼,指着小书子道,“你看看小书子的肚子,你要是再可劲地吃,日后就得比小书子还胖。从今儿个起,你们两个都不许吃点心了。”   “啊——”弘盼皱紧了小脸,冲小书子挤了挤眼睛。   小书子揉揉自己的肚子,他还惦记着师父柜子里的花生糖呢。   “你倒还有心思逗弄孩子,”诗玥转过身,满脸的愁绪,“我今天都快被你吓死了,你就是要跟福晋作对,也不能大庭广众地来呀。还有,苏公公对咱们都多有照顾,你要是一味地拿他当枪使,我可是不依的。”   钮祜禄氏倒是被诗玥的冷脸吓得一怔,反应过来后连忙上前挽住诗玥的胳膊,“哎哟,我的好姐姐,下次绝不敢了,我这不也是憋了一股火在心里嘛。”   诗玥看了钮祜禄氏一眼,堪堪地咽下一口气道,“现在,小书子是跟了弘盼了。以后,甭管你要做什么,总是跟苏公公扯上了关系。你要是为了弘盼好,就听我的,别主动去招惹福晋,更别想着利用苏公公去对付福晋。苏公公跟在王爷身边二十多年了,他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人物。你不要画虎不成,反倒带累了弘盼的前程。”   钮祜禄氏眼神一顿,缓慢地点了点头。   入夜,东小院   苏大公公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屋子中央,任四阿哥举着手中的帕子前后打量。   “这就是你绣了十多天的成果?”四阿哥摸了摸帕子上那凹凸不平的针脚,用这东西擦汗,真的不会刮破脸皮吗?   “没错,”苏伟扬了扬下巴,“这条是集本公公最大功力的一条了,你要是还不满意,就找女人绣去吧。”   四阿哥掀眉瞅了某人一眼,手下又拈了拈,“你用的是爷的那匹雪蝉真丝?”   “是啊,”苏公公丝毫没有暴殄天物的自觉,“本公公活了三十多年了,第一次干绣花的活儿,不用点儿好布料,怎么对得起我手上这么多窟窿?”   四阿哥抿了抿嘴唇,生生咽了口气,又举起手上的帕子瞅了瞅,“这绣的,是冬瓜?”   “什么眼神啊,”苏大公公立刻暴躁了,“我那绣的是竹笋!竹乃君子,懂不懂?”   “那,旁边这块儿黑漆漆的——”   苏伟瞪大了眼睛,四阿哥眼珠一转,试探地道,“是石头,对吧?”   “bingo!”苏伟一打响指,叉起腰,仰天大笑,“我就说,我干什么都是有天分的,啊哈哈哈……”   二月   年关已过,康熙爷又在朝堂上提起了去年闹了一整年的南山集一案。   太子已废,江南科场受贿案、张伯行、噶礼互参案与托合齐等会饮一案都相继了结,康熙爷随即下旨,南山集一案主犯戴名世从宽免凌迟,著即立斩;汪灏、方苞等免治罪,入旗;尤云锷、方正玉免死,徙其家;至此,南山集一案免死者达三百余人,在历朝的文字狱中也算轻拿轻放了。   二月中旬,朝上官员更替,在四阿哥的引荐下,年羹尧的兄长年希尧由直隶大名道升职为广西按察使。   二月十八,圆明园   吏部尚书富宁安由偏门而入,给四阿哥请安,“这一次,皇上调户部尚书张鹏翮与臣一起管理吏部,又升都察院左都御史赵申乔为户部尚书,倒是工部没有多少人员调动。臣最近得到消息,工部尚书张廷枢和满笃都与八阿哥有所来往。”   “老八的势力深入朝堂,又岂止一个工部,”四阿哥靠坐在书桌后,“倒是那个张鹏翮和赵申乔,与二哥都多少有些联系,你平时要多注意一些。”   “微臣明白,”富宁安低头拱手,“近来,西边又不很太平,拉藏汗另立的六世达赖一直未得藏人普遍认可,恐怕迟早会起纷争。臣看万岁爷那儿,似乎想进一步加深朝廷对卫藏的影响,只是一直未有明确行动。”   “皇阿玛一直没有行动,恐怕也是担心被策妄阿拉布坦所利用,”四阿哥从桌后站起,缓步走到窗口,“毕竟,准噶尔也一直垂涎着这块儿肥肉,若是让他们得手,咱们大清的边关就再无宁日了。”   晌午时分,城隍庙街口   正四处看铺子的苏大财东,拖着饿憋了肚子的二货徒弟进了一家湘菜馆。   “师父,我能吞下一头牛了,”小英子毫不客气地对着菜牌一顿乱指,反正不吃自己的不心疼。   “我刚刚的银子可都交了定金了啊,”苏伟轻飘飘地撇出一句话,转头看向楼梯口,这刚上来的一群人怎么都挺眼熟的啊。   “什么?”小英子拔地而起,“师父你太过分了——”   “嘘!”苏伟一把按住小英子,两人躲在小二身后,看着那伙人进了包厢。   “嗯?那不是十四爷身边的吕瑞吗?”小英子挣脱开苏伟的手,压低嗓音道,“还有十五阿哥和十六阿哥身边的陶国泰和曹贵德!”   “嘘,小声点儿,”苏伟冲小二摆了摆手,凑到小英子耳边道,“咱们到隔壁的包厢去听听看!”   小英子立时扁了眼睛,“王爷千叮咛万嘱咐地让您不要没事儿找事儿地往危险的地方钻!”   “少罗嗦!快跟我走,”苏伟回头敲了小英子一个脑瓜蹦儿。   小英子嘟嘟囔囔地跟在苏伟身边,两人一先一后地进了吕瑞他们隔壁的包厢。   这间湘菜馆的包厢都是木质格栏围起来的,几乎没什么隔音的效果,苏伟和小英子坐下后,隔壁的声音很快就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我就直接跟你们说,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可这要让我们主子知道了——”   “放心吧,这事儿没有主子们的支持,咱们哪里敢动心思啊。”   “就是,你们放大了胆子干吧,也不看看坐在这儿的都是什么人。”   “那个希福纳可是个有名的贪官,咱们背靠大树,又有把柄在手,凉他也不敢不交钱!”   苏伟双眼一瞪,与死死捂着嘴巴的小英子面面相觑。   这吕瑞竟然参合进了勒索朝臣的腌臜事中!那么,十四阿哥到底知不知情呢? 第344章 大礼   康熙四十八年   二月十八,城隍庙街口   吕瑞摇摇晃晃地从湘菜馆出来,天色已近傍晚。   “哎哟,吕公公,这是醉了,”车夫见到吕瑞腿脚不稳,连忙上前扶了一把。   吕瑞随意地挥了挥手,又摆出一张笑脸,对着后头出来的几人招呼了两声。   “吕公公,我扶您上车吧,”车夫把吕瑞架到马车旁,见其他人都走得远了,才压低嗓音道,“车上有人等着您呢。”   吕瑞眯缝的双眼一睁,一把掀开车帘,当看清车内的人,刚还浓重的醉意瞬间退了大半,“苏公公!”   “勾结外臣内监,勒索朝廷官员,”苏伟坐在马车正中央,一双眼睛黑亮的吓人,“吕公公,真是好大的本事啊!”   原还想装疯卖傻的吕瑞,脸色一沉,收起了嘴边的浅笑,一边上车一边吩咐车夫道,“掉头回府!”   “是,”车夫瞄了一眼车内的人,利落地跳上车板儿,扬起马鞭。   “苏公公,”吕瑞坐到车厢侧壁,理了理袍摆,一府太监总管的架势也端了出来。   对面的小英子左右看了看,暗暗往自己师父的方向挪了挪。   “一个行当有一个行当的规矩,”吕瑞微微抬了抬下巴,“您是咱们这辈儿的头一位没错,可有些事儿,不该参合的还是不要参合。毕竟,独虎不斗群狼,您可以不食人间烟火,但也不能挡了兄弟们的饭碗,更何况上头还有——”   “师父!”   “苏公公!”   吕瑞的话还没说完,苏伟突然动了,压好了火药的枪筒直直地顶上了吕瑞的脑门。   不知内情的车夫还甩着马鞭前进,马车一垫一垫地走在石子路上。   “苏苏苏苏——”吕瑞两眼对成一块儿死死地盯着枪口,刚还装模作样地摆架子,现在抖得跟筛糠似的。   “师父!师父!”小英子扑上去抱住苏伟的腰,不说别的,这还在人家马车上呢。   “我去你的行当规矩!敢教训老子?咱家在宫里跟一帮老狐狸斗时,你还穿着开裆裤呢!”   苏伟一手薅着吕瑞的脖领子,一手握着枪筒在吕瑞的脑门上转,眼看着皮都转破了一圈,吓得吕瑞两腿之间都抖了起来。   “苏苏苏公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吕瑞好不容易摆正了斗鸡眼,两只手颤颤巍巍地握住苏伟的手脖子,“兄兄弟也是迫不得已,你你知道,当奴才的都都不容易——”   “废话少说,”苏伟的手上又晃了晃,“我就问你,这事儿十四爷参没参与?”   “没没有!”吕瑞连摇头都不敢,双眼噙着热泪还差点咬了舌头,“就就是下面的人想想借主子的名头赚点零花儿,您知道这这种事儿也不算少见。”   “哼,零花儿?”苏伟嘴角一撇,轻飘飘地笑了笑,脸贴近吕瑞冷冰冰地道,“你当我傻的?勒索一个朝廷重臣,你说就赚点零花儿?”   吕瑞的脸瞬间皱成一团,眼眶都红了半圈,“苏公公,您就别为难小的了,小的也是糊里糊涂地被卷进来的,之前有人送银子上门,小的都没敢收啊!”   “少给我鬼哭狼嚎的!”苏伟沉下脸,枪口又往下移了移,火药的味道直直地呛进吕瑞的鼻孔,“你老实告诉我,这事儿是谁牵的头?现在都有哪家卷进去了?”   “这这个,”吕瑞脸色煞白,抻着脖子努力了半天还是避不开那黑洞洞的火药筒子,“我我是真不太清楚,反反正是九爷家的李进忠找找上的我。今儿个还有十爷家的,十五爷和十六爷家的。听说,那那个诚亲王府里也有参与的。”   这是卷进了多少人啊?苏伟敛眉沉思了片刻,吕瑞一直盯着那随时都可能走火的枪筒子,差点晕过去。   “师父,”小英子暗暗地拽了拽苏伟,“都快到十四爷府了。”   “是是啊,”吕瑞连忙跟着点头,“苏公公,我能交代的都交代了,您您就高抬贵手吧。这玩意儿太不安全了!”   “哟呵,你还会怕啊,”苏伟松开吕瑞的脖领子,枪却依然没有收起来。“刚才那威风的样子哪儿去了?我看看一会儿到了家门口,你这底气还能不能抖起来。咱家的火枪可是有一阵没开过火了,今儿正好拿你练练手!”   “哎哟,苏公公,”吕瑞扶着车壁一直往后退,要不是车门还关着,他就直接跳下去了,“今儿是小的不开眼,一时鬼迷心窍,您就别跟我一般见识了!”   苏伟冷冷一哼,枪口往上一翘,眼中像结了冰,“我本以为你是个懂事儿的,呆在十四爷身边能时不时地规劝点儿,哪想你竟是个惹是生非的主儿!这次十四爷要是再和我家王爷起了什么龃龉,我头一个拿你开刀!用火枪崩了你都是便宜你了,你回头到雍亲王府里问问,死在我苏培盛手上的奴才,有几个轻轻松松上路的?”   吕瑞紧紧地靠着车门,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到底也是十四爷最看重的太监,论身份自己比苏培盛能差了多少?可这想法还没在脑中转上一圈,马车内就是轰然一响。   苏伟当真开了一枪,吕瑞一开始坐着的椅垫“砰”地炸开,火药的烟气带着烧起来的棉花和木块儿崩的满车都是。   吕瑞瞬间瘫在了车门前。小英子还死死抱着苏伟的腰,他就知道,跟在自己这二师父身边,什么胆大包天的事儿都能碰上!   拉车的马被这声音惊得四蹄飞起,车夫顾不得里头发生了什么事,连忙扯着缰绳控制好方向,好在他们已经过了闹市区,这四周都是高门大院,街上的行人也少,有的还以为是哪里放了炮仗,正在四处寻找。   放了枪的苏大公公总算顺了一口气,他费劲心力地拉拢十四阿哥,决不能因为这么一个贪生怕死的家伙而功亏一篑!   “我告诉你,”苏伟拿着还滚烫的枪筒戳了戳吕瑞的脸皮,“这种下三滥的事儿,你给我有多远离多远,回头把十四爷伺候好了,咱们就还当亲兄弟似的处着。否则,我苏培盛摆开擂台等着你,随你叫多少狐朋狗友,咱们锣对锣鼓对鼓地好好斗一斗!”   说到最后,苏大公公是恶狠狠地咬紧了牙,吕大公公是死死闭着眼睛,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地全程不吭声,刚刚冒出的一点羞耻心,现在都被那一枪崩到九霄云外去了。   傍晚,八爷府   荣平从外头回来,太监冯进朝刚好站在廊下,看见荣平经过,连忙扯着笑脸道,“荣公公这是外出办事去了?贝勒爷刚还问起您了呢。”   荣平瞥了冯进朝一眼,一言未发地进屋去了。   冯进朝冷下一张老脸,朝着阴暗处唾了一口。他跟着八阿哥的时间也不短了,只可惜是延禧宫的出身,随着大阿哥和惠妃娘娘的相继垮台,如今被一帮小辈踩得死死的。   荣安活着的时候好歹还会做做表面功夫,等荣安一死,荣平成了头一份,对待他们这些老人是一点情面都不留了。   “冯公公,”一个娇怯的声音在雕花拱门后响起。   冯进朝循声望去,一个年级不大的小侍女冲冯进朝招了招手,“冯公公,我们小主要见你!”   书房内   荣平给八阿哥见了礼,八阿哥抬了抬手道,“那边谈的有眉目了?”   “是,”荣平低了低头,“九爷府上的人牵头,连十五阿哥、十六阿哥都有心参上一份,毕竟是保赚不赔的买卖。”   “那就好,”八阿哥面上带了一丝浅笑,“这种事儿人越多就越安全,告诉老九,有三哥的人在前头,让他不用太冒头,一切交给手下人就是。”   “奴才明白,只不过,”荣平略略一顿,“既然是笔好买卖,主子何必假手他人呢?奴才可听说,那个希福纳的私库里都不下十几万数了。”   八阿哥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道,“银子太多了,也会咬手的。老九最善钻营,这种事儿还是交给他最合适。”   “还是主子想得周到,”荣平俯了俯身。   “对了,”八阿哥端起一旁的茶碗,轻轻刮去茶末,“老十四府上去的是谁?”   荣平抬起头,目光深邃,“是十四爷的贴身总管,吕瑞。”   八阿哥闻言,弯起嘴角抿了口茶,“今儿这茶味道太淡,爷倒是想喝点儿酒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十四阿哥的府上倒是颇为热闹。   胤禵一脸黑线地站在院子里,面前是被火枪崩出了一个大洞的马车。   吕瑞瘫在地上死死搂着十四阿哥的大腿,哭的是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行了,别给爷丢人了,你赶紧给我起来,”胤禵嫌弃地甩开腿上的人,转身往屋里走。   吕瑞是全然不顾脸皮了,连滚带爬地跟在十四阿哥身后,刚一进屋就滚到了地上,哭嚎着嗓子道,“反正,这事儿奴才是不干了。您就看着奴才今天被火枪顶着脑袋都没供出您的份上,给奴才留条活路吧。要不您就给奴才一个痛快的,奴才好歹也伺候您这么多年了,呜呜……”   “闭嘴!”胤禵一个茶碗摔到吕瑞跟前,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当年他是眼瞎到什么地步了,怎么就提拔了这么一个没用的东西呢?别说苏培盛了,他连宫里那倒恭桶的小太监都不如!   吕瑞抽抽搭搭地跪了起来,嘴是闭上了,那眼睛还满是委屈的。人家苏公公多有底气啊,在京城开个枪都脸不红心不跳的。哪像他,在外头被人冤枉,被人欺负,回府里还被主子骂。今儿个苏培盛要真崩了他,他家爷都不带替他喊一声冤的。   “行了,行了,”胤禵被盯的浑身发毛,一连气儿地冲吕瑞挥了挥手,“赶紧下去把你那猫脸洗一洗,这事儿不用你参合了,爷派别人去。回头问起你,你就说不知道。”   “那行,”吕瑞慢腾腾地从地上爬起来,撑着还发软的腿给十四阿哥行了个四不像的礼,转身往外走了两步,又退回来道,“这事儿怕是要给雍亲王知道了,主子要不就别参合了——”   “你懂个屁!”胤禵粗鲁地打断吕瑞的话,胸口还被气的发闷,“他知道就知道了,还省了我的事儿呢,你当爷真是奔那几两银子去的?”   吕瑞一瘸一拐地从前院出来,伺候他的小太监连忙过去搀扶。别问他为什么瘸了,反正就是不会走路了。   “您这是怎么了?”小太监费劲地架着吕瑞往屋里走,“怎么出一趟门回来弄得这么狼狈?”   “别问了,我今天是倒了大霉了,”吕瑞气呼呼地走进自己的屋子,端起桌上的茶壶就往嘴里倒。   “哎哟,小的去给您换点儿热的吧,”小太监伸手去拿茶壶,被吕瑞推开。   “用不着,让我安静安静,”吕大总管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前前后后想了半个多时辰,最后嘴角蓦地一弯,吓得收拾床铺的小太监一愣。   “平白无故地甩掉了烫手山芋,我也不算太亏啊哈哈哈……”想通了的吕大公公叉腰大笑,还没收拾完的小太监贴着墙根一点一点地溜了出去。   入夜,圆明园   苏伟回来得晚,到了房里就往床上一躺,一声不吭。   看着不对的四阿哥叫来了小英子,小英子含着唾沫把今天的事儿学了一遍,又耸拉着脑袋退了出去。他胆子还是太小,白跟了师父这么多年,怎么想怎么觉得羞愧。   “好了,别瞎想了,”四阿哥换好衣服,躺到苏伟身边,“希福纳本来在户部供职,户部那个烂摊子已经是多年沉疴了。只可惜,当初都察院副左都御史祖允图虽然参了户部内仓亏空草豆一案,可是因涉事官员过多,被皇阿玛轻轻放过。牵头的希福纳也只是罢官免职,他当初贪墨的银两估计连一半都没吐出来,也无怪乎被人盯上。”   苏伟转过身,脸色还是不太好,“依你说,这个希福纳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吕瑞还告诉我,只是几个做奴才的想赚点零花儿。早知道,就该再给他几拳!”   “吕瑞也不算说谎,”四阿哥轻轻一笑,“这种事儿,没一个做主子的会跳到前台来的。反正,这些奴才都是谁家的,苦主一定知道。若真的事发了,也不过是些奴才仗着主人的势为非作歹。朝堂上都有贪官呢,皇阿玛又能怎样,顶多斥责几声,要治罪也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人物。”   “哼,吕瑞那个笨蛋,”苏伟嘟囔了几声,心下又难受起来。十四阿哥万一真的长歪了,以后可怎么好?   四阿哥一边拍抚着苏伟的胸口,一边暗暗沉思,户部的亏空恐怕已是皇阿玛案头的大问题了,胤禵这次,估计是要借着谁的东风,送给皇阿玛一份大礼吧,爷还真是不能小看了他…… 第345章 三吏治   康熙四十八年   三月初一,雍亲王府   天还未亮,西配院早早有了动静,小书子端着水盆进了弘盼阿哥的卧房,两个孩子哈欠连天地换衣洗漱,简单吃了几块糕饼,就到院子里打拳。   弘盼好动,这几天缠着府里的侍卫学了套强身健体的拳法,天天早起在院子里比划。钮祜禄氏疼他,便由他折腾。只可怜了两个刚领过来的小太监,轮着班的早起。   “哎,小胖子!”眼看着小书子耸拉着脑袋快站在院子里睡着了,弘盼不满地挥了挥拳头,“过来跟我一起打,打一轮就精神了。”   “是,”小书子眯着眼睛,晃晃荡荡地走到弘盼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他伸胳膊伸腿。   “你瞧你懒的,”弘盼小大人似的叉着腰,纠正小书子的动作,“把腿抬高点儿,胳膊伸直了,怎么还睁不开眼睛?你平时在东小院没看苏公公、张公公他们都是几点起床的?”   “张公公他们都起的很早的,”小书子努力地睁了睁眼睛,“因为王爷早上要上朝,东小院很早就得开始准备了。不过师祖不一样,我师父说师祖晚上太累,早上得睡到自然醒。”   弘盼满眼困惑,小书子吸了吸鼻子,肉包子一样的脸颇有些委屈,“奴才昨晚也很累的,替主子吃了半盘点心,消食消到后半夜才睡着。”   圆明园   四阿哥用完了早膳,回到卧房换朝服。   苏大公公还团在帐子里打着小呼噜,张起麟一边端了朝珠进来,一边往床上看了一眼。   “这人是越发懒了,”四阿哥低头理了理袖口,“也别叫他起的太晚,省得把胃饿出毛病。”   “是,”张起麟一边把朝珠给四阿哥挂上,一边在心里暗暗腹诽,这人越来越懒还是您给惯出来的。   日上三竿,苏伟在小英子的敦促下总算爬了起来,好不容易蹬上靴子,走起路来也是一摇三晃的,“哎哟,我的老腰啊,迟早一天折在这张床上!”   “师父!”跟在后头的小英子蓦地红了一张脸。   “羞什么?”苏伟坐到圆桌后,捡起个包子塞进嘴里,“小书子都开始伺候人了,你也不是个小孩子了。没事儿,以后要有合适的,师父给你安排。”   “我才不要呢!”小英子把盛好的粥碗往苏伟跟前一掼,“今儿不是还要看木匠活儿吗?您再磨蹭会儿天都黑了。”   “我知道啦,”苏伟低头搅了搅粥碗,今儿要给他新买的铺子置办家什,木匠都找好了。只是那流水的银子啊,他也想找个贪官勒索一下了。   畅春园   从九经三事殿出来,四阿哥正碰上等在一处的胤禟、胤誐、胤禵几个。   “四哥,”胤禟、胤誐打了声招呼,就把脸转向了别处。只有胤禵莫名地有些心虚,时不时地偷瞄他四哥几眼。   四阿哥神情寡淡,没多做言语就带着奴才转身离开了,粗粗略过的目光也没在胤禵身上多做停留。   十阿哥轻嗤了一声,被九阿哥拽了一把。胤禵看着四阿哥远去的背影,眉心微蹙。   八阿哥出来的最晚,身边还围了不少宗亲权贵,待一一应酬完,才朝着胤禟几人走来,“倒是让你们好等了,最近杂事颇多。”   九阿哥浅浅一笑,摇晃着手中的折扇,“月末就是八哥的生辰,大臣们难免惦记着。”   “唉,”八阿哥低叹一声,苦笑着摇摇头,“额娘过世不久,我哪有什么心思过生辰啊,今年就闭门谢客了。”   “八哥谢得了别人,可谢不了我们兄弟,”十阿哥一手搭在九阿哥的肩膀上,嘴角带笑,“届时我们可是要送上一份大礼的。”   圆明园   四阿哥回到自己的园子时,张廷玉已经等候在侧门旁了。   “查得如何了?”四阿哥负手向前走,张廷玉紧跟在后。   “回王爷,希福纳罢官后倒还算老实,”张廷玉微微低下头,“只不过,他当初在户部侵盗库银的数目只怕与查实的有误。毕竟,当时涉事官员良多,草豆亏空的时间也长,根本无法悉数查清。另外,万岁爷虽然有令涉事官员勒限赔偿,但实际追缴回来的银两还不足三成。希福纳本人也是拖着户部的欠银,舍不得万贯家财,这才被人拿了把柄。”   四阿哥冷哼一声,眉头深深蹙起,“追缴欠银被一拖再拖,只怕是户部的窟窿太大,朝臣都怕牵连自身吧。”   “王爷说的没错,”张廷玉随四阿哥走到凉亭处坐下,“如今户部亏空已不只是户部几个官员的问题,各地方银粮亏空才是源头。民欠、官侵、公占追根究底还是制度不详,审查不严之过。”   四阿哥微微点头,接过张保递来的茶碗,轻叹了口气,“皇阿玛登基之初,内忧外患,为了巩固大清江山,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只能施政以舒,宽和待下。只不过,法不责众虽能稳定朝野,但时间长了难免养虺成蛇,动摇根本。”   “万岁爷而今将赵御史调至户部尚书,应当也是如王爷所想,打算整饬户部陋规了,”张廷玉放下茶碗接言道。   四阿哥摇了摇头,低头抿了口茶,“这么一颗烂疮哪是区区一个赵申乔就能挖掉的,皇阿玛此番也不过是隔靴搔痒。毕竟,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正本清源,这一刀就得切到骨头里。不知有多少人会疼到撕心裂肺呢,皇阿玛一时怕还下不了决心。”   “那,依王爷看,”张廷玉紧了紧眉,“希福纳被勒索一事就算闹起来,估计也牵扯不到户部亏空的上头去了?”   “应是如此,”四阿哥放下茶碗,一手搭在石桌上,“不过,这事儿若是运作的好了,对追缴户部欠银倒是能起到几分敲山震虎的作用。胤禵那儿,怕就是打得这个主意吧。”   “十四爷在万岁爷跟前到底不同些,”张廷玉嗓音略微低沉,“有些事儿,十四爷做了是赤子之心。王爷或八阿哥做了,就容易惹万岁爷忌讳了。”   “是啊,”四阿哥站起身,负手看向亭外,“胤禵倒是惯会站稳自己的位置,在皇阿玛面前,我和胤禩是都落了下乘了。”   “十四爷说不准还指望着王爷先将这件事捅出来,”张廷玉走到四阿哥身后,“可此事到底涉及了多位皇子,王爷还是不要参与为好,”   “我明白,”四阿哥的嘴角溢出一丝浅笑,“胤禵确实是下了一手好棋,这个便宜我捡不到,也不想捡。倒是老八那儿,以为天上能掉馅饼,到头来却是全为他人作嫁衣了。”   康熙爷侍奉着太后在畅春园一直住到了四月中旬,因太后的妹妹淑惠太妃突然身体不适,便起驾回了皇宫。   四阿哥与苏伟也跟随圣驾回了雍亲王府,苏伟新买下的绸缎庄此时已装修一新,眼看着月末就能开张了。   四月十六,东小院   “啊,没钱,没钱,没钱!”暴躁的苏公公捧着账本在一连串的支出项上画叉叉。   四阿哥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却是一语不发。   “你干嘛不说话?”跟账本发完脾气的苏公公终于转移了视线,“你觉得羞愧了吗?什么叫茶水费八百两银子?你喝的都是金子泡出来的吗?”   四阿哥端起一旁的洞顶乌龙,默默抿了一口,苏大公公继续发飙。   “还有打赏费一千三百两!一个月就打赏了一千三百两!你一年的俸禄才一万两!说,你是不是外头有人了?要不然你都赏给谁了,为毛我一分都没有!”   四阿哥往椅子上一靠,把经书搭在脸上,慢慢阖了眼。   苏伟举着毛笔在账本上戳,心上跟漏了个窟窿似的,哗啦啦地往外淌血,“就那么一个破园子,修起来没完没了的,一共也没几个人住,你是能出租啊,还是能变现啊?一年几万两、几万两的花,盛京那边的庄子,收成还年年都不好!一定是那些管事的又糊弄我,你们等我倒出功夫来的,吞了多少都让你们原封不动地吐出来!”   “对,让他们都吐出来,”四阿哥还闭着眼睛,莫名其妙地跟了一句。   被打断的苏大公公支起脑袋,气哼哼地冲四阿哥翻了个白眼,又低头冲账本使劲。   西配院   耿氏的屋子里,弘时坐在圆桌后吃着点心,时不时抬头偷瞄一眼自己的额娘。   年氏注意到弘时的目光,冲他温和地笑了笑,转头劝说耿氏道,“你就别跟孩子生气了,弘时才多大,你冷着脸该吓到他了。”   “就是吓一吓他才好,”耿氏少有地面色清冷,手上绣着帕子,全不往弘时那儿看上一眼,“因他身子不好,平时我都纵着他,哪成想连句话都说不利落。”   “好了,好了,”年氏拍拍耿氏的手臂,回头看看外头等着的小太监,“贾进禄教出来的这些小太监我看着都不错,哪就非小书子不可了?再说,钮祜禄氏惯常就让弘盼跟苏培盛亲近,小书子就算到了你这儿又能起多大作用?再说,都是皇家的子嗣,难不成还真靠个太监在王爷跟前露脸了?”   “唉,”耿氏放下手里的绣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瞒侧福晋说,弘时非嫡非长,我又不如钮祜禄氏会钻营,在王爷跟前就跟个透明人似的。你再看弘时那软软弱弱的样子,我哪能不操心呢。”   “看你说的,弘时哪里软弱了?”年氏冲吃完点心的弘时招了招手,将跑过来的小人抱进怀里,“我看弘时就很好,聪慧懂事,他现在年纪还小,非要那么惹眼干什么?你看钮祜禄氏和福晋时不时剑拔弩张的样子,弘盼和弘昀若真的起了龃龉,你以为王爷能高兴?”   耿氏浅浅一笑,冲嬷嬷招了招手,将弘时领出了屋子,回头又对年氏道,“我跟侧福晋说话也不绕弯子了,虽说后宅女眷不宜过问政事,但咱们都是一家人,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年家几位大人都是王爷的左膀右臂,侧福晋对于王爷在前朝的事儿想必也比妾身清楚。这眼下不比以往,若是哪日天陵崩,咱们王府就等同于一下落到了悬崖边,要么米分身碎骨,要么一步登天。”   年氏微微低下头,耿氏继续道,“妾身自己是死不足惜,可弘时还小,无论如何,妾身都希望他能有个好前程。”   “姐姐的话,我明白,”年氏轻抿嘴角道,“不过,姐姐也不用过分担心。王爷不是普通人物,如今太子被废,大阿哥被圈禁,他却依然屹立朝堂,身份也远超八贝勒之上。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让府宅亲眷落入烈火烹油之中任人鱼肉?我相信,最后无论形势如何,王爷都一定能护得王府周全,让孩子们平安长大。”   “侧福晋说的是,”耿氏眉眼稍弯,“是我杞人忧天了……”   四月二十日,淑惠太妃甍逝,太后伤心欲绝,康熙爷下旨辍朝三日祭奠太妃。   翌日,四阿哥、福晋一起进宫服丧,万岁爷也一大早就至灵堂祭酒。   宫中丧仪最是繁琐,跟张起麟打赌输了的苏大公公气鼓鼓地跟在四阿哥身后。   晌午时分,刚刚听完祭文的四阿哥带着苏伟还没走下台阶,就见魏珠领着两个小太监急急惶惶地赶来,“奴才给王爷请安,万岁爷急召王爷去乾清宫见驾。”   四阿哥眉头略略一动,与苏伟对视了一眼,转身往乾清宫走去。   苏伟看左右没人注意,凑到魏珠身边,压低嗓音道,“万岁爷急召可是出了什么大事儿啊?魏公公有消息就透漏点儿,我们也好有个准备。”   “这个,”魏珠偷瞧了四阿哥一眼,四阿哥也没看他,径直往前走。苏伟又捅了捅魏珠,朝他努了努嘴。   “唉,”魏珠低声叹了口气,“也不是我不肯说,实在也不知是因为什么。万岁爷早起去太妃灵前奠酒,回来时神色就不大对。我们本以为是担心太后身体,没想到刚刚突然发了火,然后就急召王爷过去。”   苏伟心里莫名地有些七上八下,回想一下,他家主子最近应该没干啥违法乱纪的事儿吧。 第346章 烫手三山芋   康熙四十八年   四月二十一,乾清宫   四阿哥走入偏殿,康熙爷正斜倚在龙榻内侧,敬事房总管顾问行站在一旁伺候着。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四阿哥俯身行礼。   “起来吧,”康熙爷捏了捏手上的佛珠,神情倦怠,“召你来,是有件事儿让你去办。”   “请皇阿玛吩咐,”四阿哥低下头。   康熙爷接过顾问行递来的安神茶,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淑惠太妃身故,太后本就甚感哀戚。今晨朕至太妃灵前祭酒,竟发现灵堂一应陈设,摆供祭品皆十分粗率。这般应付行径,使朕如何对先皇,对太后交代!”   四阿哥轻蹙眉头,康熙爷继续道,“你即刻去往灵堂,整理供品陈设,查明是哪些人督办此事,逐一向朕回奏!”   “是,儿臣领命,”四阿哥并未多言,领了差事直接退出了乾清宫。   顾问行接过康熙爷饮完的安神茶,嘴角象征性地弯了弯,“查验供品的事儿涉及多名朝中官员,工部尚书满笃、署理内务府总管马大学士都在牵扯范围内。这一次,万岁爷可是给了四王爷一个颇棘手的差事。”   康熙爷轻哼一声,向垫子上靠了靠,双眼微微眯起,“太平日子过久了,总有那脚不知该往哪儿放的。朕要不时时敲打敲打,这手就该伸到天上来了。老四的手段朕还信得过,换了那惯会拉拢人心的,朕也不把这差事交给他。”   日精门外   心焦气燥的苏大公公几乎把脚下的地砖磨平了半块儿,见四阿哥总算出了乾清宫门,连忙迎了上去。   “镇定点儿,都多大年纪了,还毛毛躁躁的,”四阿哥领着苏伟往宝华殿去,看起来倒还算安闲自在。   苏大公公咬了咬牙,觑着旁边没人了,压着嗓子道,“我多大年纪都这样,你嫌弃我找年轻的去啊!”   四阿哥无奈一笑,伸手在苏伟的后腰掐了一把,“放心吧,皇阿玛召我是有差事给我,不是寻爷的过错。”   “什么差事?”苏伟还是放不下心,“我看魏珠那火急火燎的样子,万岁爷肯定动了大怒了,这时候吩咐下来的差事八成是什么烫手山芋!”   四阿哥嘴角一扬,颇有些自豪的心理,他家苏公公只要肯动脑筋,那份聪明劲儿放到朝堂上都是凤毛麟角。   苏伟被四阿哥看得浑身发毛,伸手拽拽四阿哥的衣袖,筋着鼻子道,“到底是什么差事啊,你倒是说啊。”   “好啦,是皇阿玛让我清查太妃灵堂的陈设供品,”四阿哥敛去了适才的神情,“估计是经办官员轻忽渎职,灵堂布置得太过草率。淑惠太妃毕竟是太后的妹妹,最近太后的身子又不大好。皇阿玛让我理清灵堂的陈设,查明是哪些官员督办的。这次的事儿,内务府和工部、礼部估计都逃脱不开。”   “我就知道,肯定是得罪人的事儿!”苏伟皱起眉头,筋起鼻子,寻思了一会儿突然瞪大眼睛道,“我记得马齐大学士不是署理内务府总管事吗?那这回岂不把他也牵扯进去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四阿哥背过手,神情淡薄,“马阁老大起大落了几次,应该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的。更何况,爷既然接了差事,就没有偏颇谁的道理。”   “你就是个木鱼脑子,”苏伟嘟嘟囔囔地跟在四阿哥身后,“这一通下来,那一个月八百两的茶水费是全白花了!”   雨花阁外   八阿哥胤禩与九阿哥胤禟聚在一处,几个祭奠后经过的朝臣也围拢了过来。   “赫大人!”胤禩在一众朝臣的恭维声中叫住了稳步走过的内务府总管赫奕。   “给两位阿哥请安,”赫奕站住脚步,冲胤禩两人拱了拱手。   “赫大人客气,”胤禩走出人群,嘴角微微弯起,“宫中大丧,内务府想是格外忙碌的,赫大人辛苦了。”   “不敢,不敢,”赫奕低下头,“都是微臣份内之事,实在谈不上辛苦。”   胤禩浅笑一声,走到赫奕身前,“久闻赫大人师承王司农,尤善山水宗法,画风独具一格。胤禩才疏学浅,书画尤为薄弱,对赫大人这种工笔大家甚是歆羡。不知赫大人何时有空闲,可否至府上指点一二?”   赫奕神色略顿,末了歉然一笑道,“贝勒爷过誉了,微臣只是附庸风雅,尚不得老师三分功力,哪敢称为大家?贝勒爷身份尊贵,又天赋异禀,寻一名师教导,必可事半功倍。”   “诶,赫大人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九阿哥胤禟走到两人身边,“我是最知道八哥的,他对书画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京里京外的名家都拜访遍了。碰上赫大人这种雅士,若是不能亲自请教一番,恐怕会一直引以为憾。”   “知我者,老九矣,”胤禩自嘲一笑,拍了拍胤禟的肩膀,“知道赫大人勤于政务,平时也不敢打扰。今日恰巧碰上了,才提上一嘴,还请赫大人不要见怪才好。”   “贝勒爷说的是哪的话,拙才能入得两位阿哥的眼是微臣的荣幸,”赫奕又拱手以袖掩面,眉头微微皱起,此等情境下,他竟不好拒绝了,“若是贝勒爷有所需——”   “赫大人,”贸贸然的声音打断了赫奕的话,八阿哥未及掩饰,脸色一沉地循声望去。   苏伟带着两个小太监,笑眯眯地冲几人一俯身,“奴才给两位阿哥,诸位大人请安了。赫大人,请跟奴才再往灵堂一趟,我们王爷有请。”   八阿哥眉头一皱,尚未开口,只听九阿哥斥声道,“好一个没规矩的奴才!苏培盛,你是没把我和八哥放在眼里是不是?”   “九阿哥这是哪的话?”苏伟摆出一副惊诧的模样,“奴才只是奉了主子的命来请赫大人,刚才也给两位阿哥问安了。不知奴才还有哪里做得不周到,请九阿哥明示。”   “哼,少给我装腔作势,本阿哥可不吃你这套,”胤禟脸色冰冷,“我们正在和几位大人谈话,没有你一个奴才插嘴的份儿,识相地就给我滚远点儿,否则,别怪爷不给四哥面子!”   “胤禟,”八阿哥适时开口,刚才的不悦已一丝不显,“不知四哥有何事要见赫大人?这里毕竟不是雍亲王府,赫大人也是有公务在身的。”   “贝勒爷说的是,”苏伟低头浅笑,暗暗翻了个白眼,“只是我家王爷是奉万岁爷之命,理查灵堂供品陈设一事。不止赫大人,马大学士和工部尚书、礼部尚书也都要前去。毕竟,乾清宫那儿,可是等不得人的。”   在场的人脸色俱是一变,赫奕慌忙上前一步道,“有劳公公带路了,赫奕这就跟随公公去见王爷。”   “赫大人请,”苏伟侧身让赫奕先行,又转头冲两位阿哥弯了弯腰,“奴才也有公务在身,就不打扰两位阿哥了,先行告退。”   “你——”胤禟脸色一变,刚想上前就被八阿哥一手按住。   苏伟闲闲地扫了扫袍摆,带着两个小太监扬长而去。   “四哥有皇命在身,我们奈何不了他,”八阿哥嗓音微沉,嘴角却微微上扬“既是要理查陈设供品,定是皇阿玛有所不满。听那苏培盛的话,此事也牵连不小,我们等着看戏就是。”   九阿哥心有不甘地闷哼一声,眉头微微蹙起,“这个赫奕一向性子淡泊,不参与任何党派争斗,再加上那个脾气古怪的马齐,内务府如今真是针插不进,水泼不透。户部眼下也被赵申乔盯得死紧,京里的油水是越来越少了。”   “国库渐空,由不得皇阿玛不着急,”八阿哥眯了眯眼,带着九阿哥往御花园走去。   淑惠太妃的丧仪未完,四阿哥已经将陈设供品一事理出了头绪。礼部意外地未牵涉其中,倒是光禄寺与工部首当其冲。   四阿哥是真的毫未偏颇,一样写了折子递进乾清宫,请将工部尚书满笃、侍郎马进泰、内阁学士兼管光禄寺卿事马良一并交刑部治罪。内务府总管赫奕,署理总管事马齐因有失察之责,亦请交刑部议处。   康熙爷果真将折子转给了刑部,刑部亦不敢大意,审理了一日后题奏曰:   内阁学士兼管光禄寺卿事马良,于淑惠妃灵前供设祭品,不敬慎办理,应革职,枷号两月,鞭一百。工部尚书满笃、侍郎马进泰于该衙门备办灵床等物,不加详慎,殊属不合,应各降二级调用。其内务府总管赫奕,署总管事马齐,于陈设祭器祭品之时不逐一详阅,亦属不合,应降一级,罚俸一年。   万岁爷从之,举朝哗然。只因几件祭品,皇上就革了一位朝堂大员,降了工部尚书与侍郎的职,连内务府总管和马大学士都牵连其中。   如此严苛,让不少以权谋私的大臣背地里直冒冷汗。而不知从何时起,祭品一事由雍亲王主审的言论在朝堂上悄悄传开。   这位做事本就不讲情面的四王爷,如今更跟冷酷、残暴二词分不开了。   五月初三,东小院   四阿哥把看完的信丢进火盆里,苏伟蹲在一旁吹了吹,顺手扔里两颗栗子。   “天气怪热的,赶紧把火灭了,”四阿哥紧了紧眉头,“想吃栗子,不会让人去买?”   “现在都过了卖栗子的季节了,”苏伟把火盆挪的离四阿哥远些,又往里扔了块儿炭,“马阁老的信里怎么说的?平白被降了一级,怎么都有些不甘心吧。”   四阿哥起身坐到榻上,舒缓地闭了闭眼,“只是降了一级而已,马阁老不会放在心上的。更何况他也明白,爷必须公事公办,若认真论起来,内务府确实有失职之责。”   “切,”苏伟扒了扒炭火,自己也觉得有些热了,抬手松了松衣领,“这几天你最好老实呆在家里,小心出门被人丢砖块儿!我可不跟你去上朝了,我的脑袋很金贵的。”   “你也知道自己的脑袋金贵,”四阿哥侧躺在榻上,顺着苏伟松开的衣领往里看去,白生生的。   这人爱喝奶茶,吃奶皮酥饼,养的一身娇嫩皮肉。   “大白天的在宫里都敢顶撞老八、老九,爷让你老实地跟在我身边,你就偏出去惹事!”   “谁惹事了?”苏大公公抻着脖子不干了,“你当要不是我,那几个小太监能那么快把几位大人都带来?让他们听了风声,凑到一处商量两句,你就什么都查不出来了。回头还不得像皮球一样,被人踢过来踢过去的。”   “是是是,都是你有理,”四阿哥一个翻身坐起来,捡个软垫盖在两腿之间,伸手拍了拍软榻,“过来,你那栗子都烤糊了,别看着了,过来跟爷坐一会儿。”   苏伟瞪着大眼睛,上上下下瞄了四阿哥一通,一只脚慢慢地转到了房门的方向。   “苏培盛!”   书房里传来王爷的怒吼,苏大公公一溜烟地窜出门外。   提着食盒的小英子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最后毅然决然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347章 争鸣   康熙四十八年   五月初十,恩泽园   因万岁爷又迁到了畅春园居住,八阿哥也带着福晋和嘉怡住到了京郊的园子里。   当初,康熙爷在畅春园附近给各位成年皇子都赏了地方建园子。八阿哥的恩泽园与九阿哥的彩霞园正好相邻。   “妾身见过九爷,”嘉怡给迎面碰上的九阿哥行礼。   “小嫂子客气了,”九阿哥微微低头,“我来找八哥喝酒,小嫂子闲来无事也可带人去彩霞园逛逛。”   “多谢九爷,”嘉怡垂手退到道路两旁,让九阿哥先行。   “最近,九阿哥时常来咱们园子呢,”絮儿见九阿哥走远了,扶着嘉怡小声道,“还有一些脸生的大臣,昨晚上天都黑透了,后院还停了一辆马车呢。”   “这些事儿跟咱们都没关系,”嘉怡脸色冰冷,“朝上的事儿越忙,他才越没功夫把精力放在咱们身上。”   “是,”絮儿低了低头,扶着嘉怡沿着石子路慢慢走,“小主也不用太过担心,苏公公传了信儿来,说是尾巴都料理干净了,贝勒爷没那么容易查出来的。”   嘉怡不轻不重地吐了口气,目光在路旁的小太监身上飘过,“冯进朝跟过来没?后头你是怎么安排的?”   “小主放心,”絮儿压低了嗓音,“奴婢让冯进朝进了茶房,这些日子贝勒爷喝的茶都是他亲自送过去的。”   “那就好,”嘉怡捏着帕子压了压唇角,“让他平日里机灵点儿,想要压得过荣平,也只有在这园子里才有机会了。”   莲池水榭旁   八阿哥与九阿哥坐在亭子里,伺候的奴才都退的远远的。   “这些日子皇阿玛也不知是怎么了,”九阿哥舀了莲池的水浇灭煮茶的火,“就因淑惠太妃的丧礼,先是让圆明园那位对朝臣一顿连消带打,后又因宗亲送葬时有人骑马,一连削了两位辅国公的爵位,搞得宗亲朝臣中都人心惶惶的,   “皇阿玛的手段咱们哪理的清楚,”八阿哥低头轻轻刮着茶末,“左了敲打一下朝臣,对咱们也有好处。”   “可是我听说,”九阿哥压了嗓子,往前凑了凑,“皇阿玛最近时常不能安枕,连太医开的安神药都起不了作用。白日里批折子还常召太监来读,想是眼睛也花的厉害了。”   八阿哥端着茶碗的手轻轻一顿,脸上倒是毫无变化,“皇阿玛削了满笃工部尚书的职位,咱们这边还是送些花用去为好。”   “这个我早已备下了,八哥就放心吧,”九阿哥谈到银子,语气都扬了起来,“希福纳手头的银子叫咱们挖出来不少了,不过比起南边送来的,还是九牛一毛。”   八阿哥微微蹙起眉头,端到嘴边的茶碗又放了下来,“南边的银子轻易还是不收为好,曹李两家跟皇阿玛的关系,咱们还是拿不准啊。”   “八哥不用担心,”九阿哥勾了勾唇角,“曹寅一死,曹家已是大不如前了。李煦那个人看得最远,当初曹寅留下那二十三万两的亏空,水分可是相当的大。想要保住曹李两家的富贵,就不能再只依靠着皇阿玛了。我早前派人南下,也是李煦主动上来打点的,八哥这儿只需点个头就是。”   八阿哥敛眉沉思了片刻,放轻嗓音道,“可曹李两家在任上的亏空,迟早会是个问题。现在皇阿玛还念及与曹寅、李煦的情分,可若有哪天被人连番上奏,彻底披露出来,皇阿玛也未必会包庇到底啊。”   “我明白八哥的意思,”九阿哥也放下茶碗,“只是如今的江南,几乎都是曹李两家的势力,咱们若不拉拢他们,八哥在江南下的功夫可就都白费了。”   八阿哥端起茶碗轻抿了一口,半晌后叹得一声道,“罢了,眼下在江南能威胁到曹李两家的,只有两江总督噶礼了吧。”   “是,”九阿哥微微一笑,“当初噶礼与张伯行互参一案,二哥也牵涉在内,皇阿玛对噶礼已很是忌讳了。”   “那就好办了,”八阿哥起身,走到亭子的台阶旁,“这些浸淫官场多年的地方权臣,有哪个是干净的呢?”   十四爷府   十四阿哥从外头回来,把马鞭往吕瑞身上一扔,开口询问道,“雅代达尔布和七十鄂罗回来了没?回来了,叫他们来见我。”   “嗻,”吕瑞挂好马鞭,三步并作两步往外头去了,这两人都是十四爷府的属人,也是顶替他参合进勒索希福纳一事中的倒霉鬼。   两人进了书房向十四阿哥见了礼,并把一本账册交到了十四阿哥的手上。   “做得很好,”十四阿哥翻了翻账册,眉头皱成一团,“这户部倒真是个无底洞啊,这么大的窟窿,就是赵申乔,怕也是回天乏术了吧。”   “回禀主子,”达尔布躬身拱了拱手,“这账册还只是希福纳在任期间留下的。据奴才们打听,户部如今依然年年亏空,各地交上来的税银都是拆了东墙补西墙挪出来的。赵尚书眼下也只能勉力应对,尽量加大追缴力度。只不过,若真想补上户部的窟窿,京里地方恐怕都得伤筋动骨一番才行。”   “怪不得皇阿玛如此头痛,”十四阿哥放下手里的账册,“这本子交上去,最起码能让皇阿玛心里有点儿数。你们这几天盯紧一些八哥他们,都哪家的人参与了进来,务必给我记牢了。等希福纳荷包里的银子掏得差不多了,咱们也就可以收手了。”   “奴才们领命,”两人行礼告退。站在门口的吕大公公,摇着手帕目送两人离开。   十四阿哥独自坐在书桌后,看着那本账册,拧紧了眉头。   五月十六,圆明园   隆科多换了最普通的侍卫服,跟着傅鼐一起进了圆明园。   四阿哥正站在葡萄架下的一溜木栅栏前,那里挂了只鸟笼,里面是一只五彩斑斓的鹦鹉。   “微臣给王爷请安,”隆科多被带到四阿哥身后,躬身行礼。   “起来吧,”四阿哥转过身,示意傅鼐拿走鹦鹉。   傅鼐躬身上前拎着笼子离开,四阿哥带着隆科多一起沿着葡萄架往前走。   “皇阿玛有意让赫奕代替满笃执掌工部,”四阿哥抬手揪下一段葡萄藤,“这个人不好拉拢,老八那边也在往他身上使劲。”   “赫奕不会轻易涉及党政的,这人的心思都在山水书画上,”隆科多答话道,“若八阿哥想强人所难,只会适得其反,王爷大可不必担心。”   “那就好,”四阿哥带着隆科多穿过葡萄架,前面是一汪鱼池。   “畅春园的防守不算严密,”隆科多两手插在袖子里,微微低下头道,“微臣正想奏禀圣上,增调卫队过来,加强汛守。不知,王爷有没有什么打算?”   “本王信得过你,不需要其他打算,”四阿哥没有回头,隆科多却躬了躬身。   “皇阿玛现在一年里有大半时间都住在畅春园,畅春园的安全确实不能忽视。看皇阿玛有意调哪里的卫队,提前透个消息出去。”   “王爷的意思是——”隆科多扬起眉梢。   “这饵下得对了,才有那贪吃的老鼠闯进来,”四阿哥站在金鱼池边,遥遥地望向对岸,“皇阿玛年纪大了,有时候,难免疑神疑鬼。”   “微臣明白了,”隆科多低头拱手,“请王爷放心。”   晌午时分,梧桐院   苏伟坐在梧桐树下的石桌旁打算盘,小英子也坐在一边看账本。   “师父,咱们预备进购蜀绣的一万两怎么没了?”   “我挪到府里了,”苏伟头不抬眼不睁地道。   小英子左看看右看看,抻着脖子到苏伟耳边,“师父,咱们王府最近很穷吼?”   苏伟抬起头,一个脑瓜蹦儿敲在小英子脑袋上,“穷不穷是你能说的吗?知道府里穷,以后就少吃点儿!”   “啊!”小英子筋起鼻子,“师父也太小气了,外头一家铺子、两家铺子的开,回头还不让徒弟吃饱。”   “铁公鸡,铁公鸡!”   “就是,铁公鸡,”小英子莫名其妙地接了一句,突然觉得不太对。   “傻瓜,傻瓜!”   苏伟腾地回过头去,一个鸟笼子就挂在不远处的长廊下。   “哪里来的傻鸟?”苏公公怒气冲冲地走过去。   “你才傻,你才傻,”鹦鹉蹦跶着冲苏伟叫,翅膀支棱起来,一点儿不怕人。   “哎,是只鹦鹉!”小英子绕着鸟笼子转了一圈,捡起根树枝逗它玩。   “谁把鹦鹉挂在这儿的?”苏大公公拍了鸟笼子一巴掌,鹦鹉冲他一连气儿地打鸣。   “是爷让傅鼐拿过来的,”四阿哥正好走进院门,“园子里的花鸟房买回来的,看着挺机灵,你就留着玩吧。”   “王爷驾到,王爷吉祥——”刚还傻瓜傻瓜的鹦鹉突然伸长了脖子冲四阿哥叫唤了一通吉祥话。   苏大公公登时长了眼睛,回头拍了小英子一巴掌,指着鹦鹉道,“看见没,好好跟人家学学,这傻鸟以后就给你照顾了。”   小英子拎着鸟笼子呆在原地,苏伟跟着四阿哥进了书房。   “这阵子多留点儿银子也是对的,”四阿哥坐到软榻上,伸手把苏伟拉到自己身边,“不只是咱们府里缺银子,其他府里更缺,否则也不会把主意打到希福纳身上。”   “各个府里都开始大举培养势力,拉拢宗亲权贵,”苏伟拄着榻沿儿,盯着自己的鞋尖,“是不是万岁爷那儿真的有什么不妥了?”   “现在还不至于,”四阿哥一手揉了揉眉心,“皇阿玛刚敲打了一批,怎么也还能安静一阵。不过,眼见着主上日薄西山,下头的臣子们又怎能不各做打算?都是迟早的事儿罢了……”   苏伟回头看了四阿哥一眼,四阿哥弯了弯唇角,伸手抚了抚苏伟的背,“你也不要想得太远,咱们还是摸着石头过河呢。今日朝上听皇阿玛的意思,会在畅春园避暑,回头让人去把福晋和弘昀他们也接来吧。等牡丹亭的花开了,爷就上折请皇阿玛饮宴。”   “那我让人把一方楼附近收拾出来,”苏伟晃荡着两条腿,“那边临着后湖,风景好,也凉快。”   “你安排就是了,”四阿哥阖眼躺下,片刻后呼吸就平顺下来,只一只手还放在苏伟腿上。   苏伟看了他一会儿,让小英子把账本拿来,自己靠着垫子算起账来。   五月二十日   四福晋和年氏带着两位格格和几个小阿哥到了圆明园。   四福晋住进了一方楼,年氏住在朗吟阁,茉雅奇和伊尔哈住在竹阔楼,三位小阿哥则被安排进了五福堂。   “这附近都邻着后湖,”张起麟特意带着几位小主子在四周逛逛,“夏天甭管天多热,屋里都很凉爽。再往南走就是牡丹亭了,这几天都在修建花枝。听苏公公说,下个月王爷上折请万岁爷来,就在牡丹亭饮宴。”   “那阿玛平时都住在哪里?”茉雅奇一手牵着弘时,又让丫头们看着四处跑的弘盼。   “回大格格的话,”张起麟恭敬地弯了弯腰,“王爷大多住在湖心岛的清晏阁,平时也会在清晏阁东北的梧桐院看书。”   “长姐,长姐,你快过来看,好大的鱼!”伊尔哈领着弘昀站在湖边往湖水里看。   茉雅奇领着弘时过去,湖面上登时泛起水花。   “主子们要看鱼,前头就是金鱼池了,”张起麟笑着凑上去,“金鱼池那边建了水榭,夏天赏鱼最好不过了。”   “那咱们就过去看看吧,”茉雅奇也怕几个小弟弟在湖边没个深浅,拉着伊尔哈往金鱼池的方向走了。   跟着伊尔哈的秋欣落后一步,放低嗓音对张起麟道,“张公公,今儿怎么没见我二哥过来呢?”   “哦,苏公公今儿跟王爷去畅春园了,估计得午时才能回来,”张起麟笑着对秋欣解释道。   秋欣了然地点点头,又赶紧快步跟上了伊尔哈。   朗吟阁   凌兮走到窗前扶住年氏,放轻嗓音道,“小主不要太担心了,依照二少爷信中所说,他已经通知王爷了。有王爷在京里帮忙,万岁爷应该不会追究的。”   “我怎么能不担心?”年氏被凌兮扶着,“就二哥那擅作主张,任意妄为的个性,就算这次逃过了,那下次呢?”   “哪有小主说的那么严重?”凌兮弯着唇角给年氏倒了杯茶,“二少爷是做大事的人,难免不拘小节。再说,这次也不是二少爷不听军令,不是那个岳提督先一步擒了匪首吗?二少爷见任务已完,直接带兵回了驻地也是人之常情啊。不过是那个川陕总督鄂海看咱们二少爷不顺眼罢了。”   “军令如山,不管什么理由,二哥这次就是错了,”年氏蹙紧了秀眉,又不安地站起身原地走了走,“不行,你跟我出门,我要去等王爷回来。” 第348章 鹦鹉学舌   康熙四十八年   五月二十日,圆明园   年氏带着凌兮到了清晏阁外头,小英子连忙迎了上来,“奴才给小主请安了,王爷估计还得等一会儿才能回来。”   “无碍的,”年氏冲小英子笑了笑,“我也正想在这附近走走。”   “那奴才给您带路吧,”小英子弓着腰向前,年氏轻轻点头,扶着凌兮的手臂走在后头。   “清晏阁的这座岛,正好在圆明园的中线上,风景也好,王爷平素都爱住在这儿,”小英子指了指湖边的方向,“咱们南面是前湖,北边是后湖,前湖那头都还没修缮好,若是修好了,中央的大殿正好跟清晏阁隔湖相望,那边就是王爷会客和处理政务的地方了。”   “这园子建的讲究,”年氏微微弯了弯唇角,又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青瓦屋脊,“那处小院建的别致,傍湖而居又绿荫掩映,一看就是个适合居住的地方。”   小英子眼神一闪,不动声色地低下头道,“那处院落称梧桐院,附近种的都是梧桐树,王爷白日里爱在那处看书。”   “原来是这样,”年氏目光微垂,“凤凰非梧桐不栖,这院子的兆头也好。”   “奴才是不懂这些,”小英子憨厚地笑了笑,“进了圆明园,只觉得哪哪儿都漂亮,能借着主子们的光在这儿伺候,那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凌兮掩唇一笑,瞥了一眼小英子道,“李公公什么时候这么会说恭维话了?跟苏公公平日的作风倒是不大像了。”   “诶,让姑娘笑话了,”小英子引着年氏到湖边的亭子里坐下,“我哪能跟我师父比啊,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他老人家是最清楚的了。同样是心里话,我师父说出来,主子们听了就体贴顺耳,换到我这儿,那奉承劲儿是藏都藏不住。说到底,也只能怪自己功夫不到家,这笨嘴拙舌的毛病一时半会儿是改不掉了。”   年氏轻飘飘地瞥了与凌兮搭话的李英一眼,目光暗了暗。   这个李英整日跟在苏培盛身后,看起来很不打眼,可没想到,如今说起话来竟是滴水不漏了。   “王爷驾到,王爷吉祥——”一个突兀的尖利嗓音在几人身后响起。   年氏慌忙站起身,却见湖面上一只小舟缓缓而来。   “还真是王爷回来了,”凌兮奇怪地四处瞅了瞅,“可刚刚是谁喊的这一句啊?”   小英子微微蹙眉,往挂在阴影里的笼子上看了一眼,“小主勿怪,是奴才养的鹦鹉,这鸟也是看人下菜,离王爷老远就开始喊吉祥话。”   “真的?”凌兮眼睛一亮,顺着小英子的指点往树下看去,果然挂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鹦鹉。   “你去看看吧,鹦鹉学舌,这鸟最是聪明了,”年氏意味深长地看了凌兮一眼。   凌兮了然地福了福身,往树下走去。   鹦鹉见到有人来了,一连气儿地开口道,“傻鸟,傻鸟,拔光你的毛!”   凌兮脸色变了变,捡起根树枝儿逗弄鹦鹉,“你还会说什么啊,说几句好听的来。”   “铁公鸡,铁公鸡,穷鬼傻瓜!”鹦鹉原形毕露,竟说不着调的话。   凌兮从旁边的食盆里捡了颗葵花籽递到鹦鹉嘴边,“来,说说你最近学到的,说好了,这个才给你吃。”   鹦鹉瞪圆了绿豆眼,看看葵花籽,又看看凌兮,竟好似颇为犹豫的样子。   “这鸟被教坏了,除了王爷,见谁都不说好话,”小英子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凌兮身后,年氏还站在湖边,等着王爷的船靠岸,凌兮却莫名地感到颈后一寒。   “姑娘还想听它说什么?”小英子把手伸向鹦鹉的脖子,“这鸟儿平日里都养在外头,会说的话少。”   “啊!嘎!嘎——”鹦鹉突然扑棱起翅膀,拼命挣动的身子却怎么也逃不开脖子上紧锢的手。   凌兮脸色蓦地一白,往后退了一步。   小英子面无表情地转过道,“姑娘还要听什么?你说,我看它会不会。”   “不,不了,”凌兮转头看了一眼年氏,年氏并没有注意到这边,“我就是想逗逗它,它不会就算了。”   凌兮快步走回年氏身边,小英子才松开了鹦鹉的脖子,可怜的鸟儿被他捏的险些翻了白眼。   “唉,你不适合被养在这儿,”小英子拍了拍鹦鹉的脑袋,“晚上给你煮毛豆吃。”   四阿哥的船靠了岸,年氏连忙迎了上去,“妾身给王爷请安。”   “起来吧,”四阿哥理了理朝服的袖口,“怎么到这儿来等了?是为了你哥哥的事儿?”   年氏抿了抿唇,垂着头轻轻点了点,“我知道二哥这次是犯了军中大忌了,皇上想怎么罚都是应该的。可,他毕竟是妾身的哥哥,妾身还是不能不惦记。”   “我明白,你也不用太担心了,”四阿哥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爷今天去畅春园就是为了你二哥的事儿。好在如今西北军情复杂,皇阿玛爱惜将才,爷没用多费口舌就把鄂海的折子压了下来。不过,你二哥那任意妄为的脾气可得改一改了。这次是皇阿玛不想追究,下次再犯,就不一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是,妾身和父亲一定好好规劝二哥,让他约束自己的脾性,多为王爷效力,”年氏深深地福了一礼。   四阿哥虚扶了一把,嘴角轻轻弯起,“你们年家净出人才,你二哥比起年老来也是不遑多让,平素爱自作主张些也是难免。这次的事儿便到此为止,爷会去信给你二哥,让他处理好与西北官员的关系,以后多注意注意自己的言行。”   “有劳王爷费心了,总是让王爷为年家奔波,妾身真是无地自容,”说完,年氏又低下头,捏着帕子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松。   从清晏阁离开,年氏扶着凌兮的手臂沿着后湖慢慢走。   “小主刚才是没看见李英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凌兮想起来还有些后怕,“那鹦鹉要真说了什么,奴婢都不知道还能不能跟小主回来了。”   “好了,也是我考虑不周,”年氏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刚还说二哥任性妄为,脾性高傲执拗。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   “小主,”凌兮抿了抿唇,想说什么却又无法开口。   年氏自嘲一笑,目光飘远,“就算心里有了答案,可依然禁不住地再三求证。说到底,我还是不甘心啊……”   “年额娘,”茉雅奇一行从金鱼池回来正好碰上了年氏两人。   年氏迅速整理好表情,神态亲和地看着几个孩子道,“你们这是去哪儿了?午膳用了没?”   “用过了,”茉雅奇也报之一笑,手里还牵着脸色微红的弘时,“张公公带我们去了金鱼池,午膳也是在那头用的。福晋一路过来有些疲累,我们就没去打扰。”   “应该的,让福晋好好歇一歇,晚上正好跟王爷一起用膳。”   年氏说完朝弘时招了招手,弘时小跑到年氏跟前,年氏拿下帕子给他擦了擦脸,“今天还是有些闷的,你们也不要在外面玩太久,当心着了暑气。”   “是,多谢年额娘关心,”茉雅奇微微低头,少了几分笑意的目光在弘时身上一扫而过。   弘时立马颠颠儿地跑回了长姐身边,抬起胳膊拉住茉雅奇的手。   年氏眼神微动,却见一直没吭声的伊尔哈突然转身对茉雅奇道,“长姐,咱们不是还要去坐船吗?快些走吧,正好去给阿玛请安。”   “也好,”茉雅奇低头看了看弘时,嘴角轻弯道,“弘时热不热?要不要长姐先送你回去?”   “不,弘时不热,”惦记着去坐船的小阿哥连忙摇了摇头,“弘时跟长姐一起去。”   “好,那一会儿咱们跟阿玛要个冰碗吃,”见弘时连连点头,茉雅奇直起身看向年氏,“我们就先走了,年额娘也回去歇一歇吧。”   年氏摸透了几个孩子的心思,心底低叹一声,转身往朗吟阁走了。   伊尔哈鼓着腮帮子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   “行了,你也别闹小情绪了,”茉雅奇把弘时交给弘昀,自己拉着伊尔哈走到一旁,“这回,只有年额娘跟着福晋来了圆明园,咱们几个心里多少都有些不舒服。但是,年额娘到底更得阿玛看重一些,咱们做小辈儿的,还是不要参合为好。”   “我就是看不惯她假惺惺的样子,”伊尔哈捡了根树枝打了打水面,“在府里也是,就她没事儿往东小院跑,今天送这个明天送那个——”   “伊尔哈!”茉雅奇打断伊尔哈的话,眉头微微蹙起,“这些话,以后都不许说了。”   “是,”伊尔哈慢吞吞地转过身,看了茉雅奇一眼,“长姐今天,不也是没听她的话?她给弘时又是擦又是扇的,肯定是想着先带弘时回去呢。反正,耿额娘平素也跟年额娘更亲近些。”   “额娘们的事儿我管不着,”茉雅奇微微扬了扬下巴,目光望向湖面,“但弘时不行!咱们都是嫡亲的兄弟姐妹,以后也要守望相助,决不能因为额娘们的勾心斗角,小小年纪就彼此生出了嫌隙!”   梧桐院   用完了午膳,四阿哥在榻上小憩,苏伟晃晃荡荡地走出小院,找到呆坐在树下的小英子。   “铁公鸡,铁公鸡,”恢复过来的鹦鹉,一见到苏伟立马支楞起翅膀。   “闭嘴!小心我拔掉你的毛!”苏大公公冲鹦鹉挥了挥爪子,俯身坐到小英子身边,“刚从船上下来就见你呆呆的,这会儿连午饭都不吃了,到底是怎么了?”   小英子抬起头看了一眼自家师父,又回头看了一眼鹦鹉,磨磨蹭蹭地把上午的事儿都跟苏伟说了。   “唉,这事儿还是不跟王爷提的好,”苏伟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小英子的肩膀,“鹦鹉学舌确实是个麻烦,明儿个我把它拎到吉盛唐去就是了。至于今天的事儿,你处理的还算漂亮,有几分你师父的风采。”   “是吗?”小英子的眼睛亮了亮,胸脯也往起挺了挺。   可惜,那头鹦鹉一个打嗝儿,小英子又想起什么似的垂下了头,手掌在膝盖上握了握,“我,我今天差点儿掐死它。”   苏伟看了看小英子的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我倒是忘记了,虽然你跟着我的年头不短了,但手上还一直是干净的呢。”   “师父——”小英子还是蔫蔫的,“我大概是学不来你的本事了。”   “什么学来学不来的?”苏伟咧嘴一笑,“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你有你自己的本事,师父这条路未必就适合你。”   说完,苏伟抬手拍了拍小英子的脑袋,颇为感慨地叹了一声道,“也是,师父总不能一直耽误着你。”   “圆明园总管?”四阿哥刚从午睡中起身,就听到了他家苏公公又一项伟大的决定。   “是啊,”苏伟坐到四阿哥身边,“反正圆明园这边的内监也不多,先交给小英子练练手呗。他都跟了我这么多年了,也不能总打杂啊。”   “打杂?”四阿哥扬了扬眉梢,“小英子难道不是你训练出来专门伺候爷的吗?这些年他都跟张保几个在东小院轮班,连徒弟都收了,在你眼里伺候爷竟然只算打杂?”   “哎呀,你不要纠结这个问题嘛,”苏大公公随意地挥了挥手,“身为师父,我得为徒弟的将来着想啊。你身边有张保、张起麟、加上我和库魁就足够用了,小孩子嘛,就该出去历练历练。”   四阿哥凉凉地哼了一声,翻身把书扣在脸上,“随你便吧,反正别忘了多留几个人伺候爷就行了,爷是不敢全指望苏大公公的。”   “切,没我你能长的人高马大的?”苏大公公嫌弃地翻了个白眼。   “王爷!”屋里两人正说着话,张保带着傅鼐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怎么了?”四阿哥翻身坐起,面上已是一派严肃。   “有人在园外急着要见王爷,奴才怕多生事端,把人带到菜圃那边了,”傅鼐躬身回答道。   四阿哥微微蹙眉,换了身常服,带着苏伟往菜圃去了。   畅春园   康熙爷坐在龙案后,手里还拿着鄂海弹劾年羹尧的奏折。   魏珠端着茶碗上前,暗暗往折子上的朱批瞄了一眼。   “老四来给年羹尧求情了,”康熙爷突然开口道,“不过,本来也不是什么大错。”   魏珠抿了抿唇,把茶碗放到康熙爷手边,“奴才听说,年家本就是雍亲王下汉军镶白旗的,家里的女儿又嫁进了四爷府。这小舅子出事儿,王爷怎么着都得过问一声啊。”   “哼,你呀,”康熙爷一声轻笑,把手里的折子扔到一旁。   魏珠死死地低下头,面上一丝表情都不敢露。   圆明园,菜圃   一个人披着斗篷坐在堂屋的木椅上,手里的茶碗一会儿端起,一会儿又放下。   半晌后,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来人连忙站起身走到门前。   四阿哥刚一走进菜圃,台阶上的人扑通就跪下了,“微臣噶礼参加王爷,恭祝王爷福寿安康。”   “总督大人这是干什么?”四阿哥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去扶跪在地上的两江总督,“江南最近出了什么事吗?大人是何时进京的?”   “微臣是冒死进京来求见王爷的,”噶礼并不肯起身,反是满面惊慌地拱起手道,“有人要陷害微臣,微臣实在是无路可走了,还请王爷仗义相救!” 第349章 糊涂   康熙四十八年   五月二十日,圆明园一方楼   傍晚,热气腾腾的饭菜再次被端上圆桌,等了半个多时辰的小阿哥们都情不自禁地吞了吞口水。   茉雅奇看了几个着实饿了的弟弟一眼,转头对福晋和年氏道,“我们几个下午到清晏阁请安时,阿玛就去了菜圃,一直处理到现在,想必是极重要的事儿。这眼看着都要掌灯了,估计阿玛那边是分不出工夫过来了。”   “我看也是,”年氏接过话头,转而对福晋道,“福晋脸色不好,孩子们也都饿了,不如咱们吃自己的吧,王爷那头叫人送去些热乎的也就是了。”   福晋微微抿了抿唇,脸色还有些苍白,略一思忖后偏头吩咐诗瑶道,“你再到菜圃问一问,若是王爷一时半会儿还忙不完,我们这儿就不等了。”   “是,”诗瑶福了福身,领命而去。   福晋回过身来,摸了摸弘时的小脸,“你们几个在外头疯玩了一下午,怪不得这么不禁饿。让丫头先给你们盛碗汤垫一垫,等你们阿玛传回话来,咱们就吃饭。”   “是,谢谢福晋,”弘盼、弘时都咧开小嘴,捧起自己的小碗。只有弘昀刚想伸手,被福晋轻轻一瞥,又老实地坐了回去。   菜圃   四阿哥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噶礼还跪在屋子中央。   眼瞅着已要入夜,听了事情前后的雍亲王却不再频频叫起了,任由眼前的人跪在硬邦邦的地砖上。   “王爷,”噶礼颤抖着嗓子抬起头,太子被废,如今堂上的人已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四阿哥手上轻落,青瓷的茶盖扣在茶碗上,发出一声脆响,“你的事儿,本王管不了——”   “王爷!”噶礼惨嚎一声,匍匐到四阿哥脚下,“王爷,老臣不求别的,只求能保住身家性命,求王爷开开恩吧,只有王爷能救老臣了!”   苏伟站在四阿哥身后,听着噶礼的哭嚎直筋鼻子,这要依照他的脾性,现在就该把这道貌岸然的禽兽扔到臭水沟去!   “你要本王怎么救?”四阿哥哐当一声把茶碗撂到桌上,语气也严厉起来,“贪赃敛财就不用说了,竟然还企图毒杀亲母?你那老母亲是已故裕亲王的姨母,与太后和皇阿玛都有几分情分。如今老太太已经逃进了皇宫,你还有脸求到本王这里来?”   诗瑶到了菜谱外,被张保拦住。   “张公公有理,”诗瑶略低了低头,眉心微微蹙起。福晋一路奔波到了这里,本来身子就不舒服,还硬撑着张罗晚膳。可怎就偏生这么巧,王爷忙的一个下午都没有露面。这些奴才们还一个个在外头拦着,就算王爷有再多的事儿要忙,这身子总要顾及些吧。更何况,福晋和小阿哥们是头一回进圆明园,于公于私,总该跟王爷一起用顿膳的。   “还请张公公代为通禀一声,福晋那头都已摆好膳了,小阿哥、小格格们也都眼巴巴地等着呢。王爷再忙,总也得休息休息不是?”   张保有些为难地回头看了一眼院门,这有外人进园的事儿,除了他们几个,旁人是都不知道的。本也没想会耽误到这个时候,王爷那儿估计都忘了到一方楼用膳这一茬儿了。   “诗瑶姑姑先等一等,我进去问一问王爷,”诗瑶点了点头,张保转身进了菜圃。   四阿哥正和噶礼说话,张保也不敢打扰,只能隔着窗子,向苏伟招招手。   苏伟正不乐意听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见到张保叫他,连忙低头走了出去。   “福晋派诗瑶过来了,”张保把苏伟拉到一旁,“王爷这儿还得多长时间啊,福晋和小主子们是头一回儿到园子里来,本该跟王爷一起用顿膳的。”   “唉,这边儿恐怕是没头了,”苏伟有些苦恼地挠挠后脑勺,“这样吧,我去跟诗瑶回个话,再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方便点儿的吃食,都这个时候了,主子也得吃东西了。”   “那也好,我在这儿看着,你快去吧,”张保应道。   苏伟转身出了菜圃,诗瑶见是苏培盛出来了,眼神动了动,“苏公公”。   “诗瑶姑姑,”苏伟拱了拱手,“实是不巧,王爷今天刚得了一项急差,万岁爷那边耽误不得,下午连点心都没时间用。还请福晋和小主子们不要等了,先行用膳吧。王爷说了,等回头腾出功夫来,多请些戏班子,在牡丹亭好好开一场宴席。这几日就请福晋好好休息休息,养养精神。”   诗瑶抿了抿唇,本来一肚子话要说,如今是一句都吐不出来了,最后只得福了福身,向王爷道了声安,转身回了一方楼。   菜圃堂屋内   “王爷,”噶礼直起身,双眼通红,“老臣确实做了许多大逆不道之事,可是之所以有今天,也是因为早年扶持太子之故啊。老臣和家母的恩怨也不是一两句就能说清楚的,若不是家母被人挑拨利用,起了向万岁爷告发老臣的心思,老臣的家人也不会有毒杀之举啊。这一切归根究底,都是八阿哥、九阿哥一党从中谋划!他们跟曹李两家沆瀣一气,打算结党共谋大事,老臣就是他们的绊脚石,他们这才想尽办法除去我啊。”   “胡说八道!”四阿哥冷哼一声,别过头,双眼却微微眯起,“你与张伯行互参一案,皇阿玛已经罢免了你两江总督的职位。只是因接替之人一时半刻没有定下来,才让你暂时代为处理总督事物。如今皇阿玛已有意调查弼纳为新任两江总督,就算老八他们有所图谋,也没道理把工夫放在你身上。”   “王爷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噶礼已是被逼到了悬崖边,什么都顾不得地向四阿哥全盘托出,“老臣虽然被皇上罢免,但这么多年在地方经营的势力都还在。曹李两家深受皇恩,可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江南府库亏空,织造、盐务都是补无所补的大窟窿。老臣是除了曹李两家外,最了解江南财政的人。八贝勒想要和曹李两家联合,势必要除尽后患。老臣是太子旧部,若只是被免职,他们又怎么能放得下心呢?”   四阿哥站起身,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捏紧了袖口,缓缓走到窗边。   噶礼又随后跟了上去,继续道,“还有一事,请王爷仔细想想。新任两江总督就快到任,八阿哥一党却把目标首先放到了老臣身上。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这位新任两江总督最起码不是与八阿哥一党对立之人。甚至很有可能,他就是八爷党的人!”   四阿哥眉头紧蹙,身子越来越僵硬。   噶礼到底是浸淫官场多年的权臣,他之所以冒险来向雍亲王求助,并不是背水一战,他抓住了眼下皇子相争的重心。   而四阿哥的心里,原本平稳的天枰渐渐向一方倾斜。   “王爷,”噶礼压低了嗓音,语气微沉,“江南之富庶,天下尽知。曹李两家的泼天富贵,加上两江总督的权势,王爷,难道真的不想争一争吗?”   一方楼那边,福晋和孩子们用了膳,早早都散了。   年氏带着凌兮走到厨房,想亲自给王爷炖碗参汤,正巧看到苏伟拎着食盒往菜圃的方向走去。   “小主,”凌兮叫了一声停住脚步的年氏。   年氏回了回神,略有些征愣地冲凌兮摇了摇头。   “苏公公都给王爷叫了什么膳食啊?”走进厨房,凌兮找了个做菜的厨子问道。   “哦,苏公公叫的都简单,”厨子答得有些拘谨,“就要了几盘点心,让我们下了一锅面条,还挑了两样酱菜。”   年氏选参的手微微顿了顿,最后又若无其事地自己掏了水,准备给王爷炖参汤。   凌兮无声地叹了口气,跟在年氏身边打下手。   苏伟拎着食盒晃荡回菜圃,估摸着四阿哥该跟那个噶礼谈得差不多了。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还是少往他们府上扯为好。   可谁想到,苏伟回到菜圃时,菜圃里竟然没人了!   “师父——”小英子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冲了过来。   “怎么回事儿?”苏伟放下食盒,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主子人呢?”   “张,张公公让我赶赶紧通知你,”小英子扶着腰,张大嘴喘了两口气,“王爷带着那个噶礼,往畅春园去了!”   畅春园   噶礼之母叩阍状告其子,刑部已将状纸递到了康熙爷案前。   四阿哥带着噶礼刚一进畅春园,噶礼就被刑部的人带走了。   四阿哥自往九经三事殿,向康熙爷陈诉了自己的想法。   康熙爷坐在龙案后,一手轻抚着额头,“你是说,噶礼不能杀?”   “是,”四阿哥抿紧了嘴唇,额头渗出了几滴冷汗,他冒险了,但是他没有选择,“江南亏空一事,不能只凭曹李两家之言。噶礼在江南时日已久,对江南财政最是了解,皇阿玛若要补足亏空,需要一个了解实情的人替皇阿玛行监督之责。”   康熙爷眯起双眼,微微点了点头,“继续说。”   四阿哥看不出康熙爷此时的情绪,只得强行镇定自己继续道,“如今西北用兵,黄河又年年大水,朝廷正是用钱之际。江南是鱼米之乡,本该为国库首要来源,可如今却是自身难保。儿臣窃以为,噶礼此次虽是罪无可恕,但念其在江南尚有用处,不如用百万两亏空换他一条命。若他不能堵上江南财政上的窟窿,皇阿玛再将他按律处置也不迟。这样,也算给那些在地方浑水摸鱼的官宦一个警醒。”   “警醒?”康熙爷睁开眼睛,“什么警醒?贪赃枉法、弑亲杀人,只凭百万两银子就能洗清罪责了?”   “皇阿玛,儿臣不是——”   “混账!”   一碗滚烫的茶水直直地朝着四阿哥泼过来,硬生生地打断了四阿哥未说完的话。   四阿哥不敢躲,被水泼到的皮肤霎时一片通红。   “朕看你是被权利迷昏了头!”康熙爷一改适才的泰然,满面怒色。   四阿哥内心震动,抬起头看向他高高在上的皇阿玛。   “你平素的冷静自持呢?你惯常的公正秉性呢?”康熙爷绕过龙案走到四阿哥身前,“被人鼓动到了心坎里,一时就全忘了是吧?”   四阿哥紧抿着嘴唇不说话,身上一阵阵发寒。皇阿玛说对了,他这一晚,把这二十多年的坚持全都丢了。   康熙爷在四阿哥跟前走了一圈,嗓音越发冰冷,“今晚,你给朕跪到九经三事殿外头,好好清醒清醒!”   “是,”四阿哥未再辩驳一声,一头叩在地上,躬身退出了殿门。   苏伟早就赶到了畅春园,跟张保一起焦急地等在九经三事殿外头。   没想到,好不容易等到四阿哥出来,竟看到他直直地跪在了台阶上。   “万岁爷有旨,”传旨的小太监挡在了苏伟和张保跟前,“雍亲王今晚在九经三事殿前自省,任何人不得打扰!”   苏伟愣在原地,只能呆呆地抬起头看着四阿哥的背影,两人隔了二十六级台阶,却好像隔了一条银河。   “小伟,我输了,”四阿哥看不见苏伟,只能看着九经三事殿敞开的大门,在心里偷偷道,“我以为我可以赌一把,只要噶礼不死,老八就得不到江南。可是,我错了,这个赌我根本就没有筹码。皇阿玛说的对,我是被权利冲昏了头脑,连做事的基本原则都忘了。白费了你这么多年的用心良苦,到头来,我还是个为了追名逐利不择手段的人……”   “主子!”   苏伟的声音突然在耳旁响起,四阿哥猛地一惊,转头就看到苏伟换了身衣服,正站在他身边。   “你怎么上来的?”四阿哥左右看了看,负责监督他的小太监都不见了。   “哎呀,这世上哪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儿啊,”苏伟扇了扇手上的两张银票,洋洋得意的小模样倒好像完全没被四阿哥受罚的事儿影响。   “快回去吧,爷没事儿,别一会儿让人发现了,”四阿哥直起身子,不再看向苏伟。   苏伟把脑袋凑到四阿哥眼前,大眼睛眨了眨,“万岁爷罚你,是因为你为噶礼求情了?”   “是,”答完,四阿哥的嘴唇又蠕动了两下,可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苏伟伸手摸了摸四阿哥脸上的红痕,两眼蓦地一瞪,“这是怎么回事儿?万岁爷打你了!”   “不是,”四阿哥躲开苏伟的手,生怕让人看到,“只是被茶水烫了一下,现在都快好了。”   “好什么好啊,这边都起泡了!我&¥#%——”苏伟把袖子塞进嘴里,硬生生忍住要脱口而出的脏话。   “爷没事儿,”四阿哥勉强地笑了笑,神情却颇为苦涩。   “诶,哪个人能一条岔路都不经地走到头啊,”苏伟揣着袖子蹲到了四阿哥身边,“那个噶礼是个段数高的,好在他活不了多久了,咱们吃一堑长一智嘛。”   四阿哥弯了弯唇角,蹲在他身边的人又拿手肘捅了捅他。   四阿哥转过头去,就见他家苏公公用嘴型对着他念了七个字,然后捧着脸到一边害羞去了。   四阿哥愣了愣,片刻后轻声笑了起来,虽然人还跪着,但心里已是一片承平…… 第350章 羞辱   康熙四十八年   五月二十日,夜   胤禟、胤誐一起聚在八阿哥的恩泽园里,内侍们掌着灯笼,将水榭四周映得通红。   胤禟、胤誐都喝得多了些,笑着给八阿哥斟酒。   “这回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胤禟歪着头对胤誐道,“我和八哥还在想怎么对付噶礼,没想到他家里竟放着一只现成的火药桶。稍加挑拨两句,这位前任两江总督就被‘砰’地崩上了天。”   胤誐喝得多了些,端着酒杯只是笑。   胤禟又转头对八阿哥道,“这回可得恭喜八哥了,等查弼纳上了任,这江南可就是八哥的囊中之物了。”   “诶,”胤禩弯着唇角摆了摆手,“说什么囊中之物?这事儿还是多亏九弟尽心谋划,以后有了曹李两家的扶持,咱们兄弟在朝堂上也能站得再稳当些。至于其他的事儿,八哥现在也是走一步看一步啊。”   “唔,八哥,八哥就是太小心谨慎,”胤誐大着舌头道,“我就看看好八哥,八哥放心,以以后,兄弟们肯定助八哥,助八哥——”   “胤誐喝得太多了,”胤禩笑着打断胤誐的话,让奴才们赶紧端醒酒汤上来,又回头对胤禟道,“今儿天晚了,你们两个就住在我这儿吧,我让奴才们收拾两间客房出来。”   “好,好,都听八哥的,”胤禟也有些迷糊,撑着额头揉了揉眉心。   “贝勒爷,”水榭里正热着醒酒汤,何焯走到了莲池旁。   “是先生啊,”八阿哥朝何焯招了招手,“胤禟、胤誐喝得都不少,先生有事过来说就是。”   “是,”何焯躬身上前,胤禟、胤誐喝了醒酒汤,也都清醒了两分。   “回禀贝勒爷,”何焯拱了拱手,“畅春园传来消息,雍亲王带着噶礼一起面见圣上,结果惹得圣上大怒,噶礼被刑部带走,雍亲王则被罚跪在九经三事殿门前自省,听说要跪上整整一夜。”   “什么?”醉酒的胤誐倒是第一个有了反应,随后很是幸灾乐祸地连连大笑道,“真是老天有眼,让他平日教训那个,教训这个的,还敢把小爷关进宗人府里!现在活该他被罚跪,跪一个晚上都是少的,跪废了他那双腿才能让爷出口恶气!”   “胤誐,”八阿哥念了十阿哥一句,回头与九阿哥对视了一眼,“行了,今晚也不早了,你们两个早些去休息吧。”   “我不去,”胤誐一兴奋,酒意又退了一半,“我现在就要去畅春园看看,看看那张一板一眼的脸跪在九经三事殿前还敢不敢摆谱?”   “胤誐,不许去!”八阿哥眉头一皱,向九阿哥示意了一眼。   九阿哥上前,一把搭住十阿哥的肩膀,搂着他往客房的方向走去,“哎呀,要看热闹,也用不着大半夜的啊。要去明早再去,这时候去,万一吵醒了皇阿玛,咱们不是自找苦吃吗?”   九阿哥劝走了十阿哥,水榭里就剩下了八阿哥和何焯。   “依贝勒爷见,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何焯上前一步问道,“雍亲王竟然自己卷进了噶礼一事中,对于咱们来说,这可是不可多得的机会啊。”   “先生说得有理,”胤禩走到水榭边,望向夜幕中的莲池,“不过,四哥可是很少干这种糊涂事儿的。既然他那么在乎噶礼的命,那咱们就帮帮他好了。”   五月二十一日,清晨   九经三事殿外,四阿哥当真跪了一个晚上,膝盖已经没了知觉,精神也开始恍惚。   苏伟在台阶下头急得团团转,偏偏昨晚万岁爷就歇在了偏殿里,看人的小太监一点儿不敢马虎。任苏大公公几百两银子掏出去,也就换得在四阿哥身边陪了半个时辰。   卯时三刻,偏殿里有了响动,张保与几个小太监交涉不成,皱紧眉头走回苏伟的身边,“皇上已经起身了,可外面的守卫不肯替咱们通传。这一会儿就到上朝的时辰了,也不知万岁爷要让跪到什么时候?”   苏伟两手在袖子里攥得死紧,台阶上四阿哥的背影已经不再直挺挺的了,那地砖又硬又凉,后半夜才给加了垫子,这一大早就下了雾,现在肯定都湿透了。   “德妃娘娘还在宫里,咱们除了等皇上赦免,也没别的法子可想,”说这话时,苏伟把牙龈都咬得咯吱响。   张保敛眉思索了片刻,眼睛突然一亮道,“德妃娘娘不在,咱们还有贵妃娘娘啊。以贵妃娘娘跟咱们王府的关系,求她给万岁爷递句话,应当不难吧?”   “不行,”苏伟暗地里咬了咬嘴角,“主子是犯了错被罚跪,特意找人求情就显得心不诚了。更何况,咱们跟贵妃娘娘的关系,还是不要引人注意为好。”   “可——”张保有些犯难地抬头看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恰在此时走下台阶。   “魏公公!”苏伟双眼一亮,连忙迎了上去。   “苏公公,”魏珠后撤一步,绕开苏伟往外走,“咱家还有差事在身,就不与苏公公闲话了。”   苏伟双唇一抿,不管不顾地跟了上去,两人一路穿过九经三事殿,引得不少人侧目。   魏珠暗暗咬牙,生怕再走下去会被人猜疑,回身把苏伟引到了假山后头,“苏培盛,你到底想干什么?”   苏伟倒是淡定了不少,两手揣在袖子里,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我想干什么,魏公公不是很清楚吗?不过在万岁爷面前递一句话的事儿,魏公公何必像躲瘟疫似的躲着兄弟呢?”   “四王爷已经跪了一个晚上了,”魏珠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上的拂尘,“眼瞅着万岁爷已经起了身,难道还差这一个时辰?”   “魏公公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苏伟皱起眉头,语气里满是怀疑,“还有一个时辰宗亲朝臣就要入殿议事了,我们王爷只是一时糊涂,被小人蒙骗。这罚跪自省和当堂示众可是两码事儿。更何况,昨儿个万岁爷也只说跪一晚而已。现在天已大亮,我家王爷直直跪了一宿,自省自罚都是奉旨而为,不敢有一丝怠慢,如今已然知错,想向万岁爷禀陈心意,魏公公于情于理,就算为了皇家颜面,代为通传一声,又有何不可呢?”   “哼,”魏珠一声浅笑,看向苏伟的眼神又带了几分审视,“苏公公还真是长了一副三寸不烂之舌。只可惜,这番说辞纵然有理有据,却也太过避重就轻了些。若换作平常,能为雍亲王说几句话,咱家自是不会推辞。可今时不同往日,你可知你家王爷的一时糊涂,刚好犯了万岁爷的大忌?一个犯了弑亲大罪的人,即便再有本事,也是留不得的。这个当口,莫说于情于理,就是升官加爵,本公公也不会轻易开口的。”   “哦?”苏伟面色未变,只是双眼微微眯起,“魏公公倒是言行爽快,不过,您也别太小看苏某了。当初那几千两的银票,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魏珠面色一沉,看向苏伟的眼神带了两分狠厉,“苏公公,这是在威胁我?”   “不是威胁,是警告,”苏伟向前一步,与魏珠并肩而立,“在这皇宫大内里,能一脚踏多船,与诸位皇子都有来往的大太监,魏公公可是头一个。”   “那又怎样?”魏珠微微偏头,眉梢轻扬,“多大的本事走多宽的路,魏某若只是个一味贪多,不自量力的蠢人,也走不到今天的位置上。怎么,苏公公以为,我会踩不住脚底下的船?”   苏伟轻声一笑,走到魏珠跟前,一边替他弹去衣袍上的灰尘,一边凑到他耳旁,“别人的船,魏公公踩不踩得住,小弟是不清楚的。但雍亲王府这条船,您是注定踩不住的。”   苏伟的嗓音压得极低,魏珠却觉得尤为刺耳,“苏公公也别把话说绝了,贿赂内宦的罪名可是不小。这事儿要是捅出来,雍亲王或许还可以脱罪,你自己这颗脑袋,却是绝对保不住的!”   “这就不劳魏公公费心了,”苏伟背着手,往后退了两步,嘴角微微扬起,“就像您说的,多大的本事走多宽的路,我苏培盛要是天天担心自己这颗脑袋,也是走不到今天的。”   九经三事殿   康熙爷用完了早膳,魏珠端了一杯清茶迈进殿门,“万岁爷,喝杯茶清清口吧。”   康熙爷接过茶碗,漱了漱口,又低头打开了案上的奏章。   魏珠探头往外看了看,手上的茶碗一歪发出一声脆响。   康熙爷抬起头,魏珠连忙下跪请罪。   “行了,起来吧,”康熙爷随意地挥了挥手,一边低头看折子一边道,“一早上怎么冒冒失失的?”   “万岁爷恕罪,”魏珠低下头,一脸为难相,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轻声道,“眼看到了上朝的时辰了,四王爷还在外头跪着呢。奴才想,这要让朝臣们看到了,怕会多有议论吧。而且,今早刚刚下了雾,奴才见四王爷跪在湿凉的台阶上,也不知会不会伤了膝盖。”   康熙爷笔下微顿,像是犹豫了片刻,也没有看向魏珠一眼,又直接低下头道,“让他回园子歇着去吧,这几日的早朝不用他上了。”   “嗻,”魏珠咽下一口唾沫,向康熙爷行了一礼,躬身退到殿外传旨去了。   九经三事殿外   “主子!”得了旨意的苏伟连滚带爬地上了台阶,跟张保一起把四阿哥架了起来。   “没事儿,爷还能走,”四阿哥出了一头的冷汗,衣领都沾湿了。   “别逞强了,我们扶着你出去,”苏大公公心疼的无以复加,掏出帕子给四阿哥擦了擦,三个人一点一点往台阶下挪。   “哟,这不是四阿哥嘛?”   好不容易下了台阶,苏伟就听到了一个尤为讨厌的声音。   胤誐扬着嘴角走到几人跟前,看向四阿哥的眼神带着浓浓的嘲讽。好在他一大早就过来了,连九哥都没等,这要再晚一会儿,就没这么好的风景看了。   “四哥这是怎么了?”胤誐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四阿哥一番,“怎么如此狼狈?连站都站不起来啦?堂堂大清亲王,竟然还靠两个太监扶着,真是给皇阿玛丢人啊。”   四阿哥没吭声,眼神虚虚地飘到胤誐脸上,又慢慢垂了下去。   苏伟想开口说话,却被四阿哥按住了肩膀,一旁的张保,也暗暗冲苏伟摇了摇头。   “怎么不说话?”胤誐凑近四阿哥的脸庞看,“把你平日里的威风拿出来啊?你不是高高在上的雍亲王吗?怎么,没了皇阿玛给你的几分体面,如今是连条狗都不如了是吗?”   “十哥!”一个尚且幼稚的声音响起,胤誐的脸色变了变。   十八阿哥小跑着奔四阿哥而来,看向十阿哥的时候,小脸都皱成了一团,“四哥脸色不好,赶紧回去歇着吧。十哥找四哥是有事儿吗?皇阿玛都让四哥回去歇着了。”   “关你什么事儿?”十阿哥面色不善地瞪了十八阿哥一眼,十八阿哥还是坚定地站在四阿哥跟前。   苏伟强忍下一口气,冲十八阿哥点了点头,与张保一起,扶着四阿哥往外走。   谁想到,苏伟几人转身的一刹那,十阿哥一个侧身,绕过年纪小的胤祄,抬脚就踹在了苏伟的膝窝上。   苏伟整个身子向前扑去,四阿哥想拉住他,可自己还站不住,连带着张保一起跌到了地上。   “主子!”苏伟顾不得自己身上的痛,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   四阿哥一手撑在地上,膝盖又受了伤,张保也慌乱地往起爬,想着赶紧扶四阿哥起来。   “哈哈哈……”胤誐阴谋得逞,捧着肚子在一旁笑,“我看你以后还怎么逞威风?摔得跟狗吃屎一样!”   还没反应过来的十八阿哥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脸孔逐渐涨红,最后小牛犊子一样地撞向了十阿哥。   十阿哥一个趔趄,被属下扶了一把,好不容易稳住身体。   那边十八阿哥已经一屁股坐到地上,仰天哭嚎了起来,“皇阿玛,皇阿玛,十哥欺负人!皇阿玛,救命啊……”   “喂,你!”胤誐惊愣在原地,一时真不知该拿十八阿哥怎么办?万一真的惊动了皇阿玛,他是无论如何都没好果子吃的。   十八阿哥是不管不顾,只管坐在地上耍赖到底,非哭到皇阿玛出来不可。   苏伟是已完全顾不到十八阿哥这一边了,脑子里乱哄哄的,和张保一起扶起了四阿哥,就只知道拍打他身上的灰尘,连自己莫名地掉了眼泪都完全没察觉。   “好了,爷没事儿了,”四阿哥暗暗抓了抓苏伟的手,脸色虽然苍白但态度却很淡然,“咱们回家吧,让丁芪也给你看看摔到哪儿了没有。”   圆明园   张起麟早早就备好了软轿等在畅春园外头,一行人匆匆回到圆明园,丁芪也一早就侯在了清晏阁。   三个人中,还是四阿哥伤得最重,褪去里裤,肿起来的膝盖青中带紫,有几处还露了血丝,就是刚刚摔出来的。   苏伟红着眼睛站在床边,要不是四阿哥时不时地看着他笑,他一早就哭出来了。   “好在王爷受的都是些皮外伤,寒气并不重,”丁芪给四阿哥上了药,又开了方子,“好好调养一些日子,按时上药,不要沾水,很快就会好转的。”   “有劳丁太医了,”张保先领着丁芪出门抓药,张起麟也识相地退到了门外,屋里就留了苏伟和四阿哥两个人。   “过来跟爷躺一会儿,”四阿哥拍拍枕边,“都过去了,爷都不难受了,你还红着眼眶干什么?”   苏伟揪着袖子擦擦眼睛,低头脱了靴子躺到四阿哥身边。   四阿哥侧了侧身子,一手放在苏伟身上,苏伟双眼望天,嘴里还嘟嘟囔囔的。   “不许骂皇阿玛,”四阿哥一脸无奈,“是爷犯了错,皇阿玛罚的并不重,反倒让爷领悟了很多东西。至于胤誐,一个色令智昏的草包而已,爷会让他后悔今天的所作所为的。”   苏伟不长不短地吐了口气,转身面朝着四阿哥,伸手在他身上摸了摸,“你昨晚跪了一晚上呢,身上一定很难受吧?我虽然也想着,你是犯错了,受罚也是没办法,可还是很心疼。要我说,当了皇上的人,心都狠,说让跪一晚跪一晚。那又不是睡觉,眼睛一闭一睁就过去了。”   四阿哥闻言一声浅笑,伸手把人揽到怀里,“爷昨晚啊,还真没觉得有多难熬。关键是,最难受的时候有人跟我说了一句话,我这一整晚都在想怎么回那一句话。现在想想,从你送我那个魔方开始,爷好像一直欠你一个回应呢。”   “什么回应?”苏伟瞪大了一双眼睛,扭过头去盯着四阿哥,“你想出来了吗?”   “想出来了,”低哑的声音在苏伟耳边轻轻响起。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我许你一生一世,可好? 第351章 调戏   康熙四十八年   五月二十一,九经三事殿   魏珠带着隆科多走进内殿,康熙爷挥退几位禀事的朝臣,抬手接过隆科多递上的奏折。   “微臣已理清畅春园汛守之地,共六十八处需增设马步兵防守,还请万岁爷示下。”隆科多行礼后奏禀道。   康熙爷翻了翻隆科多的奏折,手指在案边轻敲了片刻,“汉军旗中闲散人多,就从中补齐,正好巡捕三营也有兵缺,这次一并挑补。”   “是,微臣这就去办,”隆科多领命而退,出门时,十阿哥胤誐还跪在大殿内。   十八阿哥两手环胸,扬着下巴靠在门边,偶尔与十阿哥目光相触,两人都冷冷一哼,把头转向一边。   眼看着时近晌午,从早朝后一直跪到现在,胤誐的膝盖也酸痛的厉害。想他也是堂堂郡王,因着十八阿哥的胡搅蛮缠,在朝堂上被皇阿玛公然训斥不说,还被罚跪两个时辰。本来是打着看人笑话的主意,到最后丢人的却是自己。   “你别以为有皇阿玛撑腰,今天的事儿就算完了,”越想越生气的胤誐一边搓着膝盖,一边恶狠狠地对胤衸道,“等你哪天出宫建府了,看我怎么——”   “胤誐!”门外一声低呵打断了十阿哥的话,两人循声望去,却是八阿哥、九阿哥中途折了回来。   “胤誐,你那是对弟弟说话的语气吗?”八阿哥皱着眉头迈进殿门,也不等十阿哥回应,直接转头对十八阿哥道,“胤衸,八哥带了太医来,这外头的石砖都不平,你让太医看看磕坏什么地方没有?”   “八哥!”十阿哥双眼一瞪,满腔愤懑还没出口,就被九阿哥一把按住了肩膀。   “老十,你也太不懂事了,”九阿哥压了压嗓音,“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任由你胡闹?胤衸年纪还小,你作甚跟他过不去?这让外人知道了,丢的可是你自己的脸!”   十阿哥抿了抿唇,低下头闷闷地哼了一声,拧过身子去不再开口。   “不用八哥费心了,”胤衸瞥了九阿哥和十阿哥一眼,转头冲一脸温和的八阿哥道,“皇阿玛让我在这里思过,哪能偷懒看太医呢。更何况,刚刚只是摔了一下,也没碰坏什么地方。”   “那就好,”八阿哥也没多做勉强,抬手拍了拍胤衸的肩膀道,“都是一家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十哥就是那个臭脾气,你也别放在心上。他若真敢找你麻烦,八哥头一个教训他。”   “多谢八哥,”胤衸低了低头,神色却没多大变化。   八阿哥眼色微动,看向胤衸的目光带了些许审视。   “两位阿哥,万岁爷召见,”魏珠适时走出内殿,打断了几位皇子的对话,见到八阿哥、九阿哥也在大殿中,又低头行了一礼道,“八阿哥、九阿哥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事向皇上禀报?”   “喔,我们只是过来看看老十和小十八,”九阿哥浅笑一声道,“不敢打扰皇阿玛,这就要走了。”   魏珠微微点头,八阿哥从旁道,“不知皇阿玛可还生气?胤誐昨晚在我那儿喝了酒,今早上是还未清醒。若是皇阿玛有意追究,我这个做兄长的也有监管不力之责。”   “八阿哥不用担心,”魏珠躬了躬身道,“万岁爷并未动大怒,只要十阿哥诚心认错,万岁爷是不会追究的。”   “那就好,有劳魏公公了,”八阿哥拱了拱手。胤誐、胤衸跟着魏珠进了内殿。   傍晚,圆明园   朗吟阁内昏暗一片,年氏独自站在廊下,远远望着碧波荡漾的后湖中央,那里倒是一片暖洋洋的夜色。   凌兮走出屋门,将手中的斗篷披在年氏肩上,轻声劝慰道,“小主不要太过担心了,听奴才们打听,王爷也只是伤了膝盖。在万岁爷那儿遭了罪,自然是不想让咱们知道的。”   年氏拉紧身上的斗篷,轻声叹了口气,“福晋那儿有什么动静吗?”   凌兮摇了摇头,“只是白天让人去问过一嘴,叫张公公挡回来后再没让人出去过。就连几个小主子,都被拘在一方楼里读书了。”   “这么说,福晋是也知道了,”年氏扶着凌兮的手臂缓缓走回屋内。   “应当是的,”凌兮替年氏撩开帘子,“丁芪被叫进清晏阁,福晋那边肯定惊动了。只是,还不知是什么缘故,叫咱们王爷遭了这么大的罪。”   “无非是朝政上的事儿,咱们也不好多打听,”年氏坐到软榻上,捡起只蜜桔轻轻剥着,“去吩咐厨房多备些丹参,这几日咱们给王爷做的汤饮都放要一些。”   “是,”凌兮福了福身,上前替年氏点亮烛台。   清晏阁   四阿哥睡了一天,膝盖虽然还肿着,但精神好了不少。   苏伟把炕桌搬到床上,端着碗跟四阿哥一起吃饭。   食盒里的菜摆出来,一边是清粥小菜,一边是卤好的鸡腿,油汪汪的鸭架。   “丁芪说了,你吃药期间不能吃太油腻的,”苏大公公举着鸡腿,把菜粥往四阿哥眼前推了推,“你这粥都是江南贡米熬制的,闻着可香哩。”   四阿哥白了苏某人一眼,端起粥碗喝了两口,“你今天又把魏珠给得罪了,那人可跟梁九功他们不一样,不会白白咽下这口气的。”   “放心吧,我早解决了,”苏大公公成功啃完一个鸡腿,抓起一旁的布巾擦了擦手,又往下一个进发,“我下午让小英子又去了趟畅春园,背着人给魏珠带了五千两银票,他收了银票,嘴自然就闭上了。”   四阿哥轻扬眉梢,看了苏伟半天,末了嘴角微微一翘,“五千两啊,苏大财东出手可真是大方。”   “好说,好说,”苏大公公再次干掉一只鸡腿,端起冬瓜汤喝了半碗,长出口气道,“反正也不是我的钱,我让小英子从你私库里提的。”   半柱香后,   “张起麟!”   “奴才在,”守门的张公公连滚带爬地进了卧房。   “撤膳!”雍亲王把喝干净的粥碗往桌上重重一放。   “我还没吃饱呢,”正在拆鸭架的苏公公企图反抗,奈何收拾碗盘的张公公一点不讲兄弟义气。   “你个小气鬼!”油着一张嘴的苏公公拽过四阿哥的手狠狠蹭了蹭。   四阿哥手上一使劲,把人整个拉到眼前。张起麟提着食盒一溜烟地出了房门,没看到苏公公今天第二次涨得通红的脸。   “恩,”四阿哥咂咂嘴,伸出来的舌头在唇上转了一圈道,“今天的卤味做的地道,这个厨子该赏!”   入夜,恩泽园   “这小十八也是个厉害人物,”九阿哥与八阿哥坐在书房里,“平白让老十吃了这么大个亏,还好皇阿玛没再继续追究,要不然真是里子、面子都丢光了。”   “是胤誐自己犯蠢,”八阿哥接口道,“他这性子若是再不改改,迟早会闯下大祸。”   “他平时闯的祸也不小啊,”九阿哥无奈一笑,“好在他身份不同,皇阿玛总不会太过追究。倒是四哥,今天早晨这出好戏,没能赶上还真有些遗憾呢。”   “你们啊,”八阿哥浅笑着摇了摇头,“未及上朝,皇阿玛就让四哥回去了,这说明噶礼一事还不足以动摇四哥的地位。”   “哼,”九阿哥冷声一笑,一手在桌上轻轻敲了敲,“不过,我担心的是,他肯帮噶礼求情,会不会是知道了咱们跟曹李两家的关系?不想让江南落于他人之手,这才冒险一试?”   “你的担心与我的猜测不谋而合,噶礼能找到四哥出面,必然是掌握了足够的筹码,”八阿哥走到书架旁,捡起只小巧的玉壶在手里把玩着,“不过,没有证据,他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若是直接向皇阿玛禀奏,就等于说明他自己对江南也有所觊觎。噶礼的事已经让皇阿玛忌讳他了,这个时候,他是绝不敢再贸然行事的。”   “没错,八哥言之有理,”九阿哥的眼神亮了亮,“这一次,噶礼是注定人头落地了,等到查弼纳一上任,咱们在江南的筹谋可就真的尘埃落定了。”   “尘埃落定?现在还早了一点,”八阿哥微微一笑。   九阿哥眉头轻蹙,不解地道,“八哥的意思是——”   “噶礼还得帮我做一件事,我还不想让他现在就死,”八阿哥手上一松,玉壶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六月初三,噶礼一案得到圣裁:噶礼身为大臣,任意贪婪,又谋杀亲母,不忠不孝已极,著自尽。其妻亦令从死。其弟色尔奇、子干都,著斩监候。昌泰之子干太,发黑龙江当苦差,家产并入官库。   翌日,圆明园   四阿哥的膝盖复原的很快,没几日就能下地了。但苏公公怕有后遗症,日日跟屁虫似的看着,一旦走路走多了,立马嚷嚷着休息。   “爷不过是肿个膝盖,这都养了快半个月了,哪有那么严重?”四阿哥在湖边溜达,对苏公公的大惊小怪完全不屑一顾。   “膝盖是人体关节你懂不懂?”苏伟一路绕到四阿哥眼前,让他看着自己真诚的脸,“现在不好好保护,等老了有你遭罪的时候!丁芪都说让你好好休息了,反正皇上又没让你回去上朝,干嘛不多躺两天呢?”   “再躺爷身上就要长蘑菇了,”四阿哥念叨了一句,嘴角蓦地一弯,一脸坏笑地凑到苏伟耳边,嗓音沉了又沉道,“还是,你喜欢夜夜自己动,所以不想让爷的伤快点好啊?”   “师父——”小英子一路小跑过来,见到四阿哥连忙一行礼,再回头看自己师父,像只蒸熟的螃蟹,傻愣愣地站在太阳底下。   “越来越不禁逗了,”四阿哥轻笑一声,心情颇愉悦地坐到一旁的石凳上。   “王爷,”小英子果断放弃蒸熟的螃蟹,直接向四阿哥禀报道,“张廷玉大人传来消息,说昨天傍晚在刑部自尽的噶礼,午夜时又死而复生了!” 第352章 圈禁   康熙四十八年   午夜,   阴森的刑部大牢死气沉沉,看守的牢卒捏着鞭子挨个牢门查看,那些曾经风光一时的官宦僚臣,一旦进入这里,也都只能缩着身子,倚在脏乱的干草上昏昏欲睡。   走到最里头的牢房前,劳卒厌恶地唾了一声。牢房里已经没有了犯人,却停了一口漆黑的棺木。   一代封疆大吏,曾经颇受万岁爷偏爱的两江总督噶礼,如今只得了一口薄棺。被赐自尽之后,勉强算留了全尸。   不知何处吹起的冷风卷动了墙边的烛火,投在地上的阴影显得越发狰狞。   劳卒看了一眼乌沉沉的棺椁,没来由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真是倒霉,”劳卒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刚想转过身,一阵让人背脊发凉的摩擦声在晃动的烛影中幽然响起。   “人去矣,我可出也……”原本自缢而死的人,歪着脖子推开了棺盖,在劳卒瞪大的眼中慢慢坐起。   六月初四,圆明园   苏伟听了小英子绘声绘色的描述,摸着满胳膊的鸡皮疙瘩道,“那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还是死了,”小英子摇头晃脑地接着道,“那个劳卒还算有点胆子,看见噶礼诈尸了,回头就抄起了墙角的斧头,把噶礼的头整个砍了下来,这回是彻底没气儿了。”   苏伟抖了抖肩膀,回头看四阿哥,四阿哥手撑着眉心,神情严肃。   “这事儿,估计三分真五分假吧,”苏伟思忖着道,“毕竟,只有那一个牢头在现场。就算噶礼真没死成,估计也就剩最后一口气了。让那牢头发现,肯定怎么能立功怎么说。”   “爷并不关心那牢头是否夸大其词,”四阿哥沉下嗓音道,“事关欺君,那牢头就算有所夸大,应该也没胆子无中生有。可若他说的话都是真的,此事就不是小事了。天一亮,噶礼的尸身就会被领走,如果没有人发现,那这个已死之人,就彻底逍遥法外了。”   “照你的意思,”苏伟瞪大眼睛,一屁股坐到四阿哥跟前,“噶礼诈尸不是个意外?就像当初得麟一样,是有人想用假死救他!”   四阿哥点点头,苏伟有些不可置信,“得麟那时候好歹是他父亲监刑,而且人还远在盛京,有机会浑水摸鱼尚可理解。这噶礼可都深陷刑部大牢了,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哪有那么容易就成事的?再说,这人都已经被判了刑,救出来也是死人一个,谁还会费那工夫?”   四阿哥没说话,一手放在石桌上,轻轻蜷起。   苏伟眨巴着眼睛思索了片刻,突然一惊道,“皇上不会怀疑到咱们头上吧?你都被罚跪了,噶礼也定刑了!”   “你当为什么还有人在噶礼身上费工夫?”四阿哥打断苏伟的话,“这个时候的噶礼,唯一的价值,就在爷的身上了。”   六月初五,雍亲王府   钮祜禄氏从东花园回到西配院,刚好碰到李氏领着郭氏往外走。   “侧福晋,”钮祜禄氏福了福身,郭氏也低头冲钮祜禄氏行礼。   李氏简单应了一声,头也不转地带着郭氏径直而去。   钮祜禄氏撇了撇嘴,冲着李氏的背影冷声一笑,扶着慕兰的手臂进了诗玥的院子。   “主子,钮祜禄氏小主来了,”絮儿替钮祜禄氏撩开帘子。   倚在榻上的诗玥放下手中的绣绷子,笑着冲来人道,“怎么这么一会儿就回来了?东边的花可都开了?”   “开了,开得可好看了,”钮祜禄氏一点不见外地坐到诗玥身边,捡起绣绷子边看边道,“只可惜啊,东花园的景致再好,大体也是比不过圆明园的。”   “怎么提起这个了?”诗玥给钮祜禄氏倒上热茶,“你不是也不愿意跟福晋出去吗?”   “我说的又不是我,”钮祜禄氏放下绣品,接过茶碗道,“姐姐这几日不出门,是没看见李氏的黑脸,真是连侧福晋的脸面都顾不得了,见到谁都爱答不理的。”   “李侧福晋就是那个性子,”诗玥又捡起针线绣起帕子来,“都是侧福晋的位分,王爷只带了年氏去,她能不生气吗?”   钮祜禄氏轻笑一声,拿下帕子压了压唇角道,“咱们府上,这种争风吃醋的事儿,还真少见呢。”   诗玥手上一顿,针尖刺破手指,冒了一滴血出来。   “哎呀,姐姐怎么这么不小心?”钮祜禄氏连忙拿着帕子来擦,被诗玥笑着躲过了。   “不过就是扎了一下,还费你一条帕子做什么?”诗玥说着把手指含进嘴里,整个人娇俏了起来。   钮祜禄氏呆了呆,她倒甚少看到诗玥稚气的一面。   “小主,”絮儿恰在此时走进屋门,冲两人福了福身道,“程太医来了。”   “程太医?”钮祜禄氏拧了拧眉,转头对诗玥道,“姐姐,你身子不舒服啊?”   “不是,”诗玥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只是程太医说我有郁积之症,要时时调理,这段时间吃着他的方子,他就时不时地来给我把脉。”   “原来如此,”钮祜禄氏呼出口气,拍了拍胸口道,“这个程太医医术还是不错的,姐姐也该好好配合。说到底,什么事儿都没有自己身体重要。”   “是,你放心吧,”诗玥一手撑起下巴,“有个程太医唠叨我就够了,你可别跟着添乱。”   “姐姐这是不识好人心,”钮祜禄氏笑着站起身,“今儿我就先回去了,省得耽误太医诊脉。姐姐可别一味躲懒,我明儿来监督姐姐吃药。”   “你可饶了我吧,”诗玥说笑着把钮祜禄氏送到门口。   钮祜禄氏走出门时,程斌还站在院内,见到钮祜禄氏出来,连忙低头行礼,一点不敢越矩。   钮祜禄氏从他身前走过,微微侧视的目光中带了一丝探寻。   钮祜禄氏走后,絮儿将程斌领进屋内。   “又劳烦太医了,”诗玥坐在榻上,浅笑着道。   “小主客气了,这都是微臣分内之事,”程斌躬身行了一礼,上前为诗玥把脉。   “给程太医搬个小凳来,”诗玥边伸出手,边吩咐絮儿道。   “多谢小主,”絮儿麻利地搬来了小凳,程斌也未多做推却,俯身坐到了诗玥身前,将手指轻轻搭到了挽起袖口的皓腕上。   两个人都端正地坐着,絮儿无声地守在门外,整个房间都静悄悄的。   窗边的柜子上摆着白瓷瓶,一捧绿枝带着娇嫩的黄色小花,看起来不打眼,但味道十分香甜。   诗玥看着眼前规矩有礼的年轻男子,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了另一个身影。   那时候自己还是个侍女,被人呵唬利用惯了,突然被一人温柔相待,竟觉得一点也不真实。在他面前,不用在乎身份之别,不用琢磨人情利益,做朋友,好像一开始就那么简单。   “小主的手指刺破了,”程斌突然打破了屋内的宁静,收回诊脉的手,从药箱里拿出一瓶药膏,“微臣给您上点药。”   “不——”诗玥刚想出口拒绝,程斌已经将药轻轻点到了诗玥的手指上。   “病无大小,小主还是多注意些为好,”程斌把药膏放回箱子里,拱手起身道,“微臣再给小主开张新方子,请小主一定按时服用。”   “我知道了,多谢太医,”诗玥微微低头。   程斌背上药箱,抬起头看向窗边的花瓶,“小主喜欢枣花啊?”   诗玥略一征愣,轻笑一声道,“亏得程太医能认出来,这花看起来再普通不过了。”   “让小主笑话了,”程斌腼腆地摸了摸鼻子,“微臣其实是闻出来的,枣花虽然样貌普通,但花蜜可入药,果实可饱腹,是再有价值不过的了。微臣家里有祖传的枣花蜜方子,小主要是喜欢,微臣下次给小主带一些来。”   诗玥听了程斌的话,眼神微微闪动,嘴唇轻轻抿起,“那就有劳程太医了,平日里,还真是甚少有人喜欢这其貌不扬的枣花呢。”   “小主!”   程斌正要开口,一个看门传话的丫头突然跑了进来。   “小主,王爷和王妃他们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大群眼生的侍卫!”   噶礼诈尸的第二天,噶礼的监刑官吞毒自尽。雍亲王和园中女眷被遣送回府,雍亲王府被护军团团围住。   虽然,康熙爷未在朝堂上公然发落,但京中的大臣多多少少也都知道了原因。   早朝后,十三阿哥跪在九经三事殿外求情,又被康熙爷斥责了一通。   这下,朝中不少好事的官员开始纷纷猜测,雍亲王到底是再无天日的第二位直郡王,还是能东山再起的第二位八贝勒。   六月初十,九经三事殿   夜色已深,康熙爷的寝殿却没有熄灭烛火。十四阿哥站在龙榻前,看着康熙爷一页一页地翻着眼前的账本。   “这都是你调查出来的?”康熙爷翻到最后,视线落在那几个猩红的数字上。   “是,”胤禵垂下头,面上有些不安,“儿子是莽撞了,用了不该用的法子,还请皇阿玛恕罪。”   “哼,”康熙爷轻哧一声,手在账本上拍了拍,“与人结党共谋,勒索朝廷官员,你一句莽撞了,就想从朕这儿脱罪?”   “皇阿玛,”胤禵慌忙下跪,“儿臣真的没想那么多,只是恰好碰到这样一个机会。儿臣知道,户部亏空一直是皇阿玛的心病,儿臣只是想帮皇阿玛分忧——”   “行了,起来吧,”康熙爷打断十四阿哥的话,目光还留在账本上,“亏空的事,岂是一本账册就能解决的?不过,你的用心,朕都也体会到了。有了这本账册,朕最起码知道该从哪儿着手了。”   “皇阿玛,”胤禵抬起身,一脸坚毅,“若是皇阿玛信任,儿臣愿为朝廷追回亏空的银两,严惩贪官污吏,绝不让皇阿玛再为国库操心!”   康熙爷手上一顿,眉头微微皱起,“有些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户部的亏空,牵一发而动全身,朕还需要再想想。至于希福纳一事,你切不可再参与,以后若再有类似之举,朕绝不宽待。”   “是,儿臣知道了,”胤禵下跪行礼,眼中流光闪动。   六月中旬,   原任户部尚书希福纳叩阍告伊家人长命儿等伙同恶棍桑格存住、赵六、明图、屠巴海,原任左副都御史寿鼐之子常有、雅代达尔布、七十鄂罗,太监李进忠、邓珍、杨茂生、陶国泰、王国柱、曹贵德、陶进孝、苏国用等讹伊家财物又强勒放出家人等款。   康熙爷命领侍卫内大臣侯巴浑德同内务府总管查奏。   雍亲王府   苏伟捧着饭碗跟四阿哥坐在圆桌前,桌上的饭菜还算丰盛,但仔细看来,却少了很多精贵的食材。   “米也不是贡米了,这羊肉得是多老的一只羊啊,”苏大公公边吃边抱怨,“我现在是同情死大阿哥和二阿哥了,被圈禁那么久,还能好好活着,多不容易啊。”   “什么事儿都有一个过程,”四阿哥倒是吃的很自在,比起干看着某人啃鸡腿,两人还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好,“呆的久了,自然能找到活下去的门路。”   “你还打算呆多久啊?”苏大公公瞪圆了眼睛,“我可是呆不住了,你再不想想办法,我明儿个就爬墙出去!”   “护军把这儿围得像铁桶似的,你能从哪儿爬出去啊,”四阿哥垂着眼睛,看不出神情,“皇阿玛一天不打消对我的怀疑,我就一天走不出这府邸。即便勉强解了圈禁,也会在皇阿玛心里留下疑影。到那时,爷恐怕就得跟老八一样,成日里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再说,现在希福纳被勒索一事正闹得热火朝天,爷也懒得去参合。”   苏公公咬着筷子,本来胃口就不好,听了四阿哥的话,这下更愁云惨淡了。   用完午膳,库魁找到了苏伟。现在雍亲王府被圈禁,除了日常的采买,平常人是只能进不能出的。   “苏公公,绸缎庄的王掌柜让采买给咱们传了消息,”库魁说着把一封信交给了苏伟,“咱们新开的月锦绣初起生意都还不错,可最近那个天和商号又出幺蛾子。凭着九阿哥的身份,请了好多宫里的裁缝,专挑咱们的生意抢。而且,这些日子还借着咱们王爷被圈禁的由头,挑唆商户和同行孤立月锦绣和吉盛唐,让咱们损失了好几单大生意。吉盛唐的杜掌柜也在信中说,再这样下去,只怕连蒙古那边的生意都会受影响。”   苏伟把信看完,眉毛拧成了疙瘩,原地转了三四圈后,脸色一沉道,“现在有钱没钱的都能敲诈勒索,咱们雍亲王府这么穷,还能任人欺负了?”   “苏公公的意思是?”库魁扬起眉毛。   “当初,敦郡王不是一言不合就烧了咱们西来顺吗?”苏伟嘴角一翘,露出一丝微笑,“现在咱们王爷在圈禁中,外头的事儿一概不知道。告诉杜掌柜,做的干净点儿,给本公公烧了天和商号!” 第353章 打官司   康熙四十八年   六月二十三,畅春园   时近傍晚,后罩殿内跪了一溜的皇子阿哥,小太监们守在门口,眼见着天色越来越黑,却没有一个敢进殿掌灯。   诚亲王跪在一众阿哥身前,膝盖边还散落着几本内务府呈上的奏折。   “居官贪婪”、“讹诈是实”几个字都被朱批圈了出来,后头跟着的一串人名更是被重重地划了几笔。   “九哥--”在诚亲王身后跪着的十阿哥胤誐,有些沉不住气地捅了捅身边的九阿哥,他们已经跪了快一个时辰了,大怒离去的皇阿玛却依然没有传来任何旨意,他的心里逐渐有些发慌了。   “再忍一忍吧,”九阿哥压下嗓音道,“等皇阿玛息了怒,咱们再去叩头请罪。这件事到底关乎皇家颜面,皇阿玛虽然生气,但总不会真的怪罪到咱们身上。”   “哼,”跪在头排的三阿哥,闻言一声冷笑,“九弟的算盘打得还真是单纯,就是不知,这盘局到底是老天不开眼,还是有些别有用心的人特意设下的圈套!”   九阿哥横眉一竖,望向三阿哥的眼神颇为锐利,“胤禟不懂三哥的意思,当初奴才们三三两两地拉帮联手,三哥可是都知情的。这淘回来的银票,三哥也是二话不说地揣进了口袋里。如今虽是事发,惹得皇阿玛动了大怒。可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圈套一说又是从何而来呢?”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三阿哥回过头来,神情戏谑,“九弟是把三哥当傻子了?我看来看去,这后罩殿里,怎么都少了一人吧?”   九阿哥皱起眉头,三阿哥却继续道,“不过也是,人家藏于幕后,不显山不露水,凡事自有他人代劳。这种惹得皇阿玛厌恶,在朝上丢尽脸面的事儿,人家自然是躲得远远的。只不过,可怜了今天跪在这后罩殿里的咱们,平白无故地做了人家的筏子,折了自己的前程,当真是愚蠢至极啊。”   三阿哥的话音一落,十五阿哥、十六阿哥都望了过去。只有十四阿哥还恭敬地垂首跪着,神情隐藏在阴影里,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胡说八道,这只是三哥的凭空猜测!”察觉到胤禑、胤禄怀疑的视线,九阿哥莫名地有些慌乱。   “是不是猜测你们自己心里清楚,”三阿哥转头跪正身子,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怀疑,“我就不信希福纳自己有胆子告御状。反正现今四哥被关,我们又在皇阿玛眼前丢尽了颜面。如今谁最得意,谁获利最大,有只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对视了一眼,神情已颇为懊恼。九阿哥还想解释,看见几位小阿哥的神情,想了想又憋了回去。   入夜,恩泽园   小厮引着阿尔松阿进了八阿哥的书房,双方见了礼后,各自入座。   “兄长可是查出是谁背后指使的希福纳了?”八阿哥一边让人给阿尔松阿沏茶一边问道。   “还没有,”阿尔松阿低叹了一声道,“不过,希福纳确实和陌生人接触过,只是对方十分小心,咱们多方打听,就是没办法查清到底是谁的人。”   “会不会是四哥那边的人?”八阿哥接过冯进朝小心递上的热茶。   “不太像,”阿尔松阿也接过茶碗,“咱们的人一直盯着雍亲王府呢。如今雍亲王被圈禁,自身尚且难保,哪会有功夫在希福纳身上使劲。如今,刑部已开始着手调查希福纳的贪污旧案,这一旦查出来,就是掉脑袋的罪!想要劝服希福纳叩阍,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啊。”   “再是不易,那人也做到了,”八阿哥手上一松,茶盖落在茶碗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老九他们怎么样了?都这个时辰了,皇阿玛应该消气了吧?”   “皇上今天确实动了大怒了,”阿尔松阿抿了口热茶道,“微臣刚来时听说,九阿哥他们已经跪了两个多时辰,皇上依然没有宽宥的意思。”   午夜,彩霞园   园子的侧门,九阿哥被人扶着下了马车,园子的管家见到九阿哥站都站不稳的样子,连忙让人去请太医。   “不用了,不用请太医,”九阿哥挥退小厮,扶着管家的手上了奴才们抬来的软轿,“爷受伤的事儿不许往外传!要是谁多嘴,爷回头让人剪了他的舌头!”   “是!”奴才们俯身听令,抬起九阿哥准备往里走。   恰在此时,一辆马车飞驰过来,马夫勒紧马绳,在彩霞园门口堪堪停住。   “主子!主子!”还未等侍卫们上前盘问,天和商号的二掌柜糜仁学已经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车,不顾旁人阻拦,披头散发地扑到了九阿哥脚下,“主子,不好了,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冷静点说!”九阿哥蹙紧眉头,他膝盖痛得厉害,心里也颇为烦躁,这个时候,难不成还有什么更糟糕的事发生?   “回主子,是咱们家的商号,”糜仁学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强自镇定地喘了口气道,“有人放火,烧了咱们家的天和商号!”   “什么?”九阿哥大惊之下站起,膝盖顿时一阵刺痛,整个人晃了三晃,竟然当场晕了过去。   清晨,京郊   杨泰灰头土脸地站在一片断瓦残垣之前,这里是天和商号的仓库,位置偏僻,周围很远才有农家。   看仓库的伙计们都昏昏欲睡时,一伙贼人无声无息地遣到了这附近。当周遭的农家发现这里着了火,火势已然无法抢救,冲天的火苗染红了半个夜空。   仓库里都是价值连城的布匹绸缎,香料茶叶,纵然几个伙计们拼尽了全力抢救,最后也只是杯水车薪,天和商号这一年的收成如今是都化为乌有了。   “掌柜的,忙了一宿了,去歇歇吧,”京里的伙计把杨泰扶到一边,“二掌柜已经去通知主子爷了,甭管是谁做下的,这回一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我知道是谁做的,”杨泰目光深沉,“这京里除了他,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   “掌柜的说的是——”伙计好奇问道。   “吉盛堂的苏大财东啊,”杨泰冷笑了一声,“雍亲王如今都自身难保了,亏得他还有胆子胡作非为!行啊,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倒要看看,他现在还有多少本事!”   雍亲王府,东小院   “这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苏伟坐在书房的榻子上,听傅鼐禀报外头的消息,“我就说万岁爷还是心软了点儿,勒索朝臣这么大的事儿,哪能跪两三个时辰就算了的。”   四阿哥无语地捏了捏眉心,挥手让傅鼐退下,“希福纳的事儿听起来严重,其实闹不出多大风波,皇阿玛不会让皇家颜面有损的。”   “切,”苏伟不屑地别过头,“朝臣又不都是傻子,明眼人早看出是怎么回事儿了。反正这下他们面子里子是都丢光了。”   四阿哥轻笑了一声,从桌上捡起个果子扔给苏伟。   “都没熟,”苏大公公咬了一口,嫌弃地皱了皱鼻子,“等我出去,给你带些好果子回来。”   “又说出去,”四阿哥翻开本书,语气十分无奈,“现在咱们出不去,你就乖乖地呆在爷身边吧。”   “谁说出不去?”苏伟得意地翘了翘眉梢,“你等着吧,自有人请本公公出去。”   西配院   钮祜禄氏果真天天看着诗玥喝药,所幸府里其他东西不多,药材确是足够的。   “程太医的药也是有用,”钮祜禄氏见诗玥放下药碗,忙捡了颗蜜饯递给她,“我看姐姐的脸色好了很多,可惜程太医现在不方便进来,否则还应该再给姐姐把把脉。”   “我哪有那么娇气,本来也不是什么大病,”诗玥把蜜饯含进嘴里,眉眼间带了一丝担心,“现在王爷被圈禁,福晋也病倒了,咱们还是安稳点儿好。”   “唉,”钮祜禄氏低叹一声,一手扯了扯自己的帕子,“也不知万岁爷什么时候能解了王爷的禁足。咱们被圈在府里还不到一个月,这各方各面就都开始敷衍了事了。我自己福薄,呆在哪里都是呆,可弘盼还小,以后要是进宫,我可不想他被人笑话。”   “放心吧,”诗玥安慰地拍了拍钮祜禄氏的手,“王爷一定会想出办法的,咱们王府的孩子都是最有福气的。”   “小主,”两人说话间,絮儿掀帘而入。   “出什么事了?”诗玥见絮儿有些紧张,神情颇为踌躇。   “回小主,”絮儿抿了抿唇,低下头道,“奴婢刚刚听说,顺天府的人来了咱们府上,带走了苏公公。”   东小院   库魁垂首站在屋子中央,将天和商号与吉盛唐的冲突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四阿哥听,包括苏伟不久前做下的惊人决定,火烧天和商号。   四阿哥靠坐在太师椅上,脸色还有些惨白,听了库魁的话,静默了半晌才道,“给爷备好纸笔,爷要给皇阿玛上折。”   “王爷,”傅鼐皱了皱眉,略微踌躇了片刻才道,“希福纳的事儿还未解决,连诚亲王都受了万岁爷责备,此时实在不是复起的好时候啊。属下看苏公公很是胸有成竹的模样,那新任顺天府尹也不是个只会趋炎附势的蠢人,兴许,苏公公真的可以全身而退呢。”   “兴许?”四阿哥一手按了按眉心,嘴角溢出一丝苦笑,“爷可经不起那点儿兴许。这人的胆子都快大破天了,爷要不兜着点儿,他还不把顺天府闹得鸡犬不宁?再说——”   四阿哥放下手,眼神逐渐凌厉,“谁说现在不是个复起的好时候?”   顺天府衙   屠沂是刚刚接任的顺天府尹,原顺天府尹施世纶被调任漕运总督,深得皇上看重。   屠沂自知没有施世纶的才干,但也不想碌碌无为地度过任期。可谁知道刚上任没多久,就让他碰到了这么棘手的一件案子。   后堂里,杨泰带着九阿哥的信物,满脸冰霜。屠沂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又是上茶又是上点心,只求衙差赶快把涉案者带来。   “屠大人,”杨泰把茶碗放到桌上,又在旁边摆了一枚玉牌,屠沂见到上面的字不自觉地低了低头。   “我家主子有言在先,这在京城纵火一事可是决不能姑息的,”杨泰抚着手上的扳指道,“当初,敦郡王一时气急,烧了一间不规矩的酒楼,还被万岁爷罚去了宗人府思过。这一次,我们天和商号无辜受害,要怎么处置那纵火之人,我想屠大人心里应当是有数的。”   “是是是,”屠沂陪着笑,连连拱手,见杨泰神色略有缓和,又试探着道,“只是不知,这纵火之人可留有什么证据?万一对方不承认——”   “世上有哪个犯人会主动承认罪行的?”杨泰打断屠沂的话,声音又冰冷了起来,“屠大人做地方官的时间也不短了,这怎么让犯人认罪,想必是不用人教的。”   “是,是,”屠沂踌躇着应了两声,又抬起头看了杨泰一眼,“可,可是,对方到底是雍亲王府的人啊。这要用刑,下官怕是不好对雍亲王——”   “雍亲王尚在圈禁之中,”杨泰站起身道,“他手下人干出纵火伤人之事,雍亲王也是难辞其咎的!”   “哎哟,”杨泰话音未落,门口便传来一声吆喝,嗓音清亮至极,“是谁这么惦记我家王爷啊?难不成是哪位皇亲贵胄到了顺天府衙了?”   杨泰脸色一沉,屠沂也循声望去。   几个衙差头前领路,身后跟的却不是个畏畏缩缩的犯错奴才。   黄莺补子的太监宫服,腰间缀着羊脂玉配,墨黑的锦缎漆靴还压了云纹。身子挺拔,样貌俊秀,进门后从袖子里掏出块儿帕子擦了擦嘴,见到屠沂未语先笑道,“这就是屠沂屠大人吧,久仰久仰了。咱家早先跟施大人还有几分交情,如今见到屠大人,也是倍感亲切啊。”   “啊,好说,好说,公公太客气了,”屠沂回了礼后,试探地问道,“还不知公公大名——”   “哦,咱家苏培盛,”苏大公公微微低头。   屠沂当即呆愣在当场,对这个人用刑,老天爷真没跟他开玩笑吗?   第354章 送神难   康熙四十八年   六月二十四,顺天府衙   “原来是苏公公啊,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屠沂从一派震惊中回过神来,冲苏伟连连拱手道,“都是下官处事不周,早知此事关乎苏公公,下官就亲自——”   “屠大人!”看不下去的杨泰厉声喝断屠沂的话,冷冷地扬起脸道,“杨某到顺天府来,可不是为了看您如何溜须拍马的!我天和商号遭人蓄意纵火,这堂后的东家,还都等着您的秉公直断呢。”   “是是是,请杨掌柜放心,”屠沂揪着袖口擦了擦额上的冷汗,一边想尽办法左右逢源,一边绞尽脑汁地思考如何度过眼前的危局,“那个,下官冒昧,敢问苏公公,京内的吉盛唐可是苏公公的产业?”   “是啊,”苏伟一派淡然地走到茶桌旁坐下,一手弹了弹袍子上的皱褶,“咱家开这吉盛唐也有些年头了,托各路朋友的福,生意一直都不错。他日屠大人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派人说一声,吉盛唐别的不敢与人比,货品的质量绝对是一等一的。”   “那是,那是,吉盛唐的名声,下官也是如雷贯耳的,”屠沂小心地瞥了一眼杨泰的脸色,又硬生生地咽下口唾沫对苏伟道,“只是,下官听闻,吉盛唐与天和商号素有利益上的冲突,最近有几笔生意更是针锋相对。而昨夜,天和商号位于京郊的仓库,遭人为纵火、损失惨重。几位掌柜都认为吉盛唐的嫌疑最大,不知苏公公——”   屠沂拉长话音,试探地看向那位传说中十分不好惹的苏大公公,却见对方眸光一亮,丝毫不掩饰喜悦神情地一拍巴掌道,“烧得好啊,真是老天开眼,少了那些蝇营狗苟的宵小手段,咱家也能松一口气了。”   “苏培盛!”杨泰眉毛一拧,厉声喝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当我们天和商号是好欺负的吗?”   苏伟微微仰头,看向杨泰的目光带着一丝蔑视,“咱家才要问杨掌柜是什么意思。你们天和商号失火的一事先不论,你一个小小的商人,一无爵位,二无官职,有什么资格在本公公面前大呼小叫的没个体统!”   “哼,”杨泰倒没被苏伟吓住,只冷冷一笑道,“苏公公所谓的体统,在顺天府衙内恐怕没什么用处吧。屠大人今日请苏公公来这儿,可不是喝茶叙旧的。小人虽然身份低微,但作为苦主来衙门告状,是断然没有给嫌犯行礼问安的规矩的。”   “哦?”苏伟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杨泰跟前,“这么说,杨掌柜是打定主意把这纵火犯的名头扣到本公公头上了?”   杨泰嘴角轻弯,不卑不亢地迎上苏伟的目光道,“是也不是,苏公公心里最清楚。”   苏伟状似无意地点点头,转身看向屠沂道,“那屠大人将咱家传唤至此,又是作何打算呢?”   “这——”屠沂一时僵立在原地,左右踟蹰。   杨泰把玩着手中的玉牌,看向屠沂的眼神冰冷而又凶狠。   屠沂后退了半步,干干地咽下口气,最后无奈地冲苏伟低头拱手道,“苏公公,得罪了。”   堂外的衙差闻声而动,手上的锁链随着脚步声哗啦哗啦地响起。   杨泰让到一旁,嘴角戏谑地扬起,他倒想看看,这位名满京城的苏大公公,如今还能使出什么了不得的手段。   “大人,大人,不可啊,”一位常年在顺天府衙供职的文吏跑了进来,冲在座几位匆匆行了礼后,走到屠沂身边耳语了几句。   “这——”屠沂听了文吏的话,眉头一皱又踌躇了起来。   那文吏看了一眼衙差中间悠然自得的苏大公公,使力拽了拽屠沂的衣摆,“大人,小的在京里的时间长,那苏公公的经历不少人都提起过。咱们今日若是有证据,能抓他归案那还好说。这无凭无据的直接上刑,回头敬事房追究起来,咱们的麻烦就大了。”   “屠大人!”眼见快煮熟的鸭子又要飞了,杨泰已然耗尽了最后一点耐心,“今儿杨某是代替谁来的,屠大人心里应该清楚吧。一个没了靠山的太监而已,屠大人是不是太过谨小慎微了?”   屠沂抿紧了嘴唇,文吏的担忧他也明白,可今天这一局,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请杨掌柜放心,下官一定会给杨掌柜一个交代的。”   “大人!”那文吏一脸焦灼,剩下的话还没出口,就被屠沂按住了肩膀。   “苏公公,还请您多多配合,”也好少遭些皮肉之苦,屠沂在心里暗道。   为首的两名衙差闻言率先向前,却在锁链碰到苏伟的袖口时,被人冷声喝断。   “屠大人,您可太让咱家失望了,”苏伟背过手,似乎丝毫没有把接近的衙差放进眼里,“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屠大人只听过我苏培盛的名讳,难道不知我苏培盛的品级吗?”   “什么品级!”杨泰不耐地接过话茬道,“雍亲王如今尚在圈禁之中,苏公公的品级再高又有何用?我劝苏公公还是少做狡辩,尽早配合屠大人调查才是正经!”   苏伟眉毛一扬,挥手推开眼前的衙差,径直走道杨泰身前,“杨掌柜可别太过越俎代庖了,我家王爷出不得门,你家主子不也一样吗?九阿哥身子娇贵,这个时节还是多多休息为好。”   站在一旁的屠沂略略皱了皱眉,忍不住想起近来在朝上又引起风波的希福纳遭勒索一案,九阿哥貌似也卷在其中。   “屠大人,”将杨泰噎的面红脖子粗后,苏伟又转身走到屠沂身旁,“咱家刚才的一番话可不是虚张声势。您不要像某些心怀不轨的小人一样,只把目光放在我家王爷这几日的闭门思过上。其实,像今天这种小事儿,也根本用不着我家王爷出手。屠大人若是有证据,咱家自然接受盘问。可若屠大人存了什么屈打成招的心思,那您可就太小看我苏培盛了。”   “苏公公的意思,下官不是很明白,”屠沂的额头上又开始冒冷汗。   苏伟嘴角一扬,昂首阔步地走到几个衙差跟前,眼神轻飘飘地一扫而过,“屠大人可知,本公公这身黄莺补子的宫服是怎么来的?”   “请苏公公赐教,”屠沂心里咯噔了一下,苏培盛的大名也是借着雍亲王的名头传到他耳朵里的。他知道这位公公在雍亲王跟前屡立奇功,深得重用,但再往细里说,也就懵懵懂懂了。   刚文吏提醒他,苏培盛在宫里也颇有影响力,且是少有的六品太监,莫须有的情况下受了刑责,怕是会遭到敬事房的追究。可一想到九阿哥的逼迫,屠沂也顾不了那许多了。反正敬事房追究起来,九阿哥也不能不闻不问。不过,虽是做了如此决定,在听了苏培盛的一番警告后,屠沂心里又猛然不安了起来。   苏伟摆够了派头,把一干衙差都扫的惊惶不安后,才缓缓开口道,“当年,咱家因伺候王爷有功,得孝懿先皇后赏识,特旨升我为八品总管太监。待圣上亲征噶尔丹时,又因我力战噶尔丹奸细,万岁爷亲自下旨,赐我黄莺补子,晋六品。咱家感念万岁爷与孝毅先皇后的恩德,这一身身宫服都保存得当。今日听闻屠大人要见我,还特意穿了万岁爷赐下的这身。”   说完,苏伟转过身来,冲屠沂浅浅一笑,两手微微伸开道,“怎么?屠大人想扒下本公公这身衣裳不成?”   屠沂猛然一怔,慌忙下拜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杨泰瞪圆了眼睛,恶狠狠地剜了屠沂一刀,转头怒气冲冲地对苏伟道,“苏培盛,你少在这儿危言耸听!即便是先皇后与万岁爷赏赐的又如何?这满天下的官员内宦,哪个不等于是万岁爷赐封的?若如你所说,天子门生犯罪,只消穿了官服就可毫发无损,那还要这大清律例何用?”   苏伟双眼一眯,倒有些想不到地拍了拍手,“杨掌柜真是好口才啊,这么好的才华怎么不走科举取士之路呢?今儿要是一位天子门生站在这儿,我苏培盛也甘愿咽下这口气了。”   “苏公公还是少顾左右而言他吧,”杨泰阴冷着脸,举起手冲几个衙差道,“还等什么?还不把苏公公请下去?”   几个衙差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同看向屠沂。   屠沂此时是完全不知所措,不着头脑,恨不得立刻发了急症,原地昏过去才好。   “杨掌柜,我看你就别为难屠大人了,”苏伟又寻了张椅子坐下,姿态悠闲地端起茶杯道,“时也命也,这让火烧一烧说不定日后生意更好呢。你看我那西来顺,当初只剩一片废墟,现在可是火遍北京城了。”   “你——”杨泰抿紧了嘴唇,不再跟苏伟争辩,转头狠狠地瞪着屠沂道,“屠大人,太过胆小可干不成大事!您当心算计着,算计着,把自己的脑袋都算计丢了!”   屠沂脸色又是一白,人却没有再度后退,“杨掌柜,您也不要太过咄咄逼人了。今儿这案子,不是本官推三阻四不想管,而是缺乏证据!只凭您一句空话,就要将万岁爷和先皇后亲自晋升的六品内监用刑问罪。这事儿别说是在顺天府,就是换到刑部,也是需要三思而后行的。”   “好啊,三思而后行!”杨泰冷然一笑,手中的玉牌啪地拍到了屠沂跟前,“那么,先将嫌犯收押,待集齐证据再行查问,这总不会有所越矩了吧?”   屠沂面色一僵,心中立时猜透了杨泰的意图。看似后退一步,实则殊途同归,待苏培盛进了大牢,这证据与否,也就没多大意义了。   坐在一旁的苏伟,暗暗攥紧了茶碗,他倒是小看了杨泰这个对手。以退为进,一计不行再施一计。屈打成招这一环,把他和屠沂都套住了,可这杨泰却在最关键的时候跳出来了。   “怎么?”杨泰的嘴角溢出一丝冷笑,“这么一桩小事儿,屠大人还真想让我家主子亲自过问?”   屠沂禀住了气息,看了苏伟一眼,苏伟已经放下了茶碗,“自是不敢,苏公公虽然身份特殊,但到底是涉案嫌犯,下官这就——”   “大人!”还是刚才的文吏,又是一脸惊慌的跑入,这次连行礼都没有,直接跪下道,“大人,万岁爷刚刚传旨回京,雍亲王府的禁足,撤消了!”   屠沂一屁股坐到了差点儿翻倒的圆凳上,杨泰瞬时白了脸。   只有苏伟苏大公公,缓缓地吐出口气,松懈了刚刚绷起的神经,懒洋洋地靠回了椅背上,“怎么了?本公公还等着呢,屠大人,不是说要收押我吗?来吧!”   一炷香后,苏伟和杨泰一先一后地走出了顺天府衙的大门。   库魁正好驾着马车赶到了衙门门口,苏伟背着手走在前头,嘴里还哼着小曲儿。   杨泰重重地哼了一声,正想绕开苏伟往自家的马车走去,却被人张口叫住。   “杨掌柜,”苏伟丝毫不顾忌周围来往的行人,嗓门颇响亮地道,“刚刚在衙门里,你诬蔑我吉盛唐烧了你的天和商号,我念在咱们是属同行的份上,不与你计较。不过,咱家到底是穿着补子出来的,杨掌柜也是高门出身,这有些规矩该守还是得守啊。”   杨泰左右看了看围观的行人,强行咽下一口气道,“苏公公这话是什么意思,直说就是,何必拐弯抹角?”   苏伟弯了弯唇角,一手摸了摸身旁的马鬃,“刚刚在府衙内,杨掌柜说,告状的苦主没有向嫌犯行礼的规矩。可是如今,天和商号的案子已经跟我们吉盛唐没有关系了,而你我也安然无恙地走出了顺天府衙。闹出了这么大的乌龙,于公于私,杨掌柜都该给本公公好生地行个吧?”   杨泰一手攥紧了拳,冷漠地看了苏伟一眼后,缓缓躬下身道,“是,是小人孟浪,冒犯了苏公公,还请苏公公大人有大量,原谅小人。”   苏伟冷声一笑,一手扶起了杨泰,在他耳边轻轻道,“杨掌柜放心吧,我苏培盛一贯最大度了。更何况,用不了一天,全京城的同仁们都会知道,天和商号是无论如何都斗不过吉盛唐的!” 第355章 宦官之祸   康熙四十八年   六月二十四,雍亲王府   时近傍晚,东小院外出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奇怪的是路过的侍卫只都大略扫上一眼,便目不斜视地走过。   “苏公公?”   刚贴着墙溜进院内的苏大公公被一声轻唤吓得原地一蹦,待看清来人后才吐出口气道,“是大格格啊,奴才一时没注意。”   茉雅奇浅浅一笑,转头往书房的方向看了看道,“我才从阿玛那里出来。上午听说你被顺天府带走了,我还正担心着呢,结果下午府上就解禁了。刚我还问阿玛,是不是又是苏公公的功劳。”   “哪能啊,大格格太看得起奴才了,”苏伟尴尬地笑了两嗓子,两手有些不安地搓了搓道,“刚刚格格提到奴才,王爷有没有很生气啊?”   “生气?”茉雅奇翘了翘眉梢,“我没看出阿玛有生气啊,只是说苏公公另有事在身,晚上就该回来了,说完还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茶呢。”   “喝,喝茶?”   完了,那就是生气了,喝茶是为了败火啊!   苏伟一时欲哭无泪,耸拉下脑袋,全没了在外头的趾高气昂,像只瞬间泄了气的皮球。   茉雅奇看着好笑,捏着帕子压了压唇角的笑意,“对了,苏公公,阿玛说待圆明园的花卉都开了,要请皇玛法入园饮宴。让我这些日子,也跟着福晋学学安排宴会的事。到时候,若是有什么不周全的,苏公公可得帮我看着些。”   “哦,大格格放心,”苏伟连忙恢复常态,冲茉雅奇拱了拱手道,“奴才一定派人配合好大格格,大格格有什么想法,尽管去做就是了。”   茉雅奇抿唇一笑,冲苏伟低了低头,扶着侍女的手臂走出了东小院。   苏伟目送着茉雅奇离开,仰头望天发了会儿呆,终究长叹一声,认命地走进了四阿哥的书房。   书房里,长桌后的人正站着练大字,听见某人进门,连眉头也未掀一下。   张起麟冲苏伟努了努嘴,默默地退到了屋外。   苏伟垂着脑袋上前,小声地叫了句“主子”。   四阿哥仍然不肯搭理他,手上运笔流畅,精神好似十分集中。   被晾着的苏大公公百无聊赖,毫无诚意地反省了半分钟就开始东张西望,可惜屋子里的东西实在没啥稀奇的,苏大公公巡视了一周,最后把打量的目光放到了四阿哥身上。   啧啧,瞧瞧那眉眼,又黑又亮,瞧瞧那鼻梁,又高又挺,瞧瞧那下巴,棱角分明。哎,到底是自己伺候大的孩子,怎么瞅怎么顺眼。   “咳!”练字的人低咳一声,花痴的苏大公公连忙收敛好视线,低头做认错状。   四阿哥停下笔,看着整张纸上最后一处的墨点,真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真没想到,苏大公公还记得回来!本王还以为,这小小的雍亲王府容不下您这尊大佛了呢!”   “主子这说得哪儿的话,”苏大公公嘴角一咧,狗腿地凑到四阿哥身边,殷勤地换纸磨墨,就差没插根儿尾巴在后头使劲儿地摇了,“都是那天和商号不好,我这不也是想一劳永逸,永绝后患嘛。你看现在朝上的事儿这么多,何必再让这些小鱼小虾添乱呢。”   “哼!”四阿哥重重地冷哼一声,换了只笔在纸上重重点了点,“别以为说些好听的,就能把爷糊弄住了!你明明知道那天和商号背后是老九,还提什么永绝后患?爷早就跟你说过,噶礼一事是爷犯错在先,用不着你给爷出气。今儿皇阿玛要是没解了爷的禁足,你真有把握囫囵个地从顺天府里出来?”   苏伟一时梗在原地,无论如何,他确实小看了那个杨泰。   眼瞅着四阿哥的火气有越烧越旺的趋势,苏大公公毅然放弃了狗腿的谄媚手法,一点一点蹭到某人身边,两手往人腰上一搂,脑袋抵在肩膀上,声音都闷闷的,“别生气了,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这话爷听了太多遍了……”   四阿哥别过头,却没甩开扒在身上的某人,握笔的手松了松,最后还是往笔山上一搁,回过身道,“吃亏了没有?”   埋着脑袋的某人,不可察觉地抖了抖肩膀,沉默了半天才压着嗓子回了一句道,“没有……”   四阿哥眉头皱了皱,把某人下巴一抬,看见的是一张憋笑憋到快抽筋的脸。   “爷是对你太仁慈了是不是!”   “啊哈哈哈……”   苏大公公实在忍不住了,笑得惊天动地之后,捂着帽子转头想跑,被四阿哥逮到,在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两巴掌。   屋子里闹哄了一阵,总算安静了下来。   苏伟盘腿坐到榻子上,把乱糟糟的辫子往脖子上一缠,捡起块儿盘子里的糕点往嘴里塞。   四阿哥坐到苏伟对面,闲闲地往垫子上一靠,“马上就用晚膳了,少吃些点心。”   “我就垫垫肚子,顺天府又不管饭,”苏伟咽下嘴里的奶皮酥饼,又吞了大半杯茶,“刚回来听大格格说,咱们又要准备宴请万岁爷了。今儿万岁爷突然解了咱们王府的禁足,该不会就因为这个吧?”   “宴请只是个由头,爷少不了在折子里请罪认错的,”四阿哥掀眉瞄了苏大公公一眼,“要不是某个胆大包天的惹出事来,爷也没想这样火急火燎地解决。”   苏大公公心虚地摸了摸后脑勺,尴尬地笑了两声道,“啥时候解决不都一样嘛,早点出来还能少遭些罪。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万岁爷这次还挺好说话的。”   “时移事异,”四阿哥端起苏伟喝过的茶碗抿了一口,“勒索希福纳一案,需要个皇子出面主持。毕竟,孰轻孰重,办事的臣子心里都没底。眼下,三哥自己都折进去了,老五、老七又都是个万事不理的,除了爷和老八没有别人了。噶礼一案,皇阿玛虽然对我存了疑影,但是处理这种事儿,爷还是比老八合适。”   苏伟两只手揣在袖子里,低头寻思了半天,脸色又苦了起来,“照你这么说,皇上是不打算把此事轻轻揭过的?解了你的禁足,其实是想借你的手给涉事的皇子们一个教训?”   “到底是勒索朝臣,虽然不能有损皇族颜面,但也不能全然不管不顾。否则,岂不伤了为臣者之心?”四阿哥缓慢地吐出口气,转头看向窗外,“这件差事,爷若办好了,多少能消一消皇阿玛对我的疑心!”   “可这又是件得罪人的活儿啊,”苏伟嘟囔了一句,心里这个憋屈,别人也就算了,十四爷还参合在里头呢。   六月二十八,彩霞园   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敦郡王胤誐,也因为膝盖的伤在家里趴了三天,因听说了九阿哥的商号被烧,才撑着起身,赶到彩霞园看望平白吃了哑巴亏的九哥。   胤禟尚盖着毯子躺在榻子上,膝盖上的瘀肿早已消了,只是心里的火气还烧的正旺。   “九哥,你这样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有什么用啊,”胤誐坐在榻子边上,把玩着手上的白玉扳指,“要我说,与其在心里憋着火,不如大大方方地报复回去。你别看当初我烧了西来顺,被皇阿玛好一顿教训,但咱到底是出了气的,那一把火烧下去,心里别提多舒坦了。”   九阿哥睁开眼,往十阿哥的身上轻轻一瞥,“你就只顾着心里舒坦,上次在畅春园也是,被罚了几次都不长教训。这回四哥被解了禁足,你当他不会跟你秋后算账?”   “算就算,谁还怕他怎地?”十阿哥闷哼了一声,端起桌上的茶碗,“我就看不惯他那副假仁假义的面孔,仗着年纪大一些,整天教训这个教训那个的。其实,谁知道他背后藏了多少腌臜事儿!”   两人正说着,九阿哥的老师秦道然被侍从领入,几人见过礼后,秦道然压低嗓音在九阿哥身旁耳语了几句。   胤禟猛然蹙起了眉头,神色比方才还要难看了几分。   “又出什么事了?”十阿哥见状问道。   “皇阿玛把李进忠他们交给四哥了,”九阿哥一手攥紧了身上的毯子,“怪不得他那么肆无忌惮,原来是把主意打到咱们身上了。”   “那怎么办?李进忠他们会不会把咱们供出来啊?”刚还狂妄自大的敦郡王,这时又手足无措起来,“希福纳也是不要命的四处攀扯,那几个奴才还不知道能不能管好自己的嘴。”   “你瞎担心什么?就是把咱们供出来又怎么样?”九阿哥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外强中干的十阿哥一眼,“咱们就是成了人家的垫脚石,眼瞅着人家在咱们脖子上拉屎撒尿!”   十阿哥有些惶惑地站了起来,九阿哥皱着眉头沉默了半晌,突然冷声一笑,“老十,你认识的三教九流多,帮九哥探探雍亲王府的底儿。咱们不管什么朝野政事,专挖他们府里的腌臜事儿。要花多少银子,九哥双倍给你。”   “咱们兄弟还谈什么银子啊,”十阿哥还有些懵里懵登的,“不过,四哥那人都快跟和尚似的了,府里统共就那么几个家眷,估计挖不出来什么吧。”   九阿哥嘴角一弯,端起炕桌上的茶碗抿了一口,“挖不出来,咱们就给他造几个!”   六月三十,畅春园   四阿哥在畅春园办差,苏伟领着库魁去给四阿哥提膳,刚出了春晖堂,就看见了迎面而来的敬事房总管顾问行。   “顾总管,”苏伟率先行礼,顾问行浅笑着低了低头。   “今儿倒是巧,咱家正有些事儿想询问苏公公,不知苏公公眼下可有工夫?”   “顾总管相请哪能推拒,”苏伟把食盒交给库魁,交代他去给四阿哥提膳,自己跟着顾问行一路行至人烟稀少的娘娘庙。   “这些日子王爷处理的希福纳一案,苏公公想必已耳熟能详了,”顾问行引着苏伟坐到廊下的竹几旁,“这件案子牵涉进了不少内监,其中有很多都是从宫里出去的老人,咱家也因此颇受万岁爷指责啊。”   苏伟眉心动了动,面色倒是平常,“小的明白顾总管的难处,只是,此事着实棘手。在我们王爷插手之前,内务府本以查无实据为由,将一干皇子摘除了嫌犯之列,单单确实了希福纳家人的讹诈罪名。可惜,万岁爷显然并不满意,这才把此事交到了我们王爷手上。不过,朝野上下也都明白,万岁爷虽然想给朝臣一个交代,但也不能有损皇族颜面。这做主子的都不能动,那就只能下面的人遭殃了。顾总管的日子不好过,小的们也是战战兢兢啊。”   顾问行闻言嘴角一翘,“苏公公误会了,咱家担任敬事房总管这么多年,什么责难没经受过。再说,伺候不好主子的奴才,就活该受些教训,能替主子丢了性命,也是他们的福气,”说完,顾问行往苏伟的耳边凑了凑,压下嗓音道,“咱家如今担心的,可不是那几个祸害的问题。苏公公一贯聪明,可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苏伟眨了眨眼睛,一时还未领悟,顾问行叹了一声,坐回身子道,“前朝宦官之祸,从先帝起就一直是当朝者心中的刺,苏公公这回可有数了?”   苏伟原地打了个寒噤,咽下口唾沫道,“不就是几个替主子顶锅的奴才吗?万岁爷不至于想那么多吧?”   “三人成虎,”顾问行两手搓了搓,在竹几上点了点道,“这事儿坏就坏在,当初内务府为了交差,把几个奴才替主子办事,说成了太监教唆小阿哥妄行。就算万岁爷心里清楚事情的真相,但是对外,宦官牟利、教唆皇子总比替皇子顶罪、掩盖事实要好用的多啊。”   苏伟倒抽了口凉气,他倒真的没有想那么多,本以为那几个不老实的太监处死也就处死了,可这真要牵扯到宦官之祸上,那他们这些看热闹的,轻则受罚挨板子,重了说不定就要被杀鸡儆猴了。   “那顾总管有何高见?”苏伟低声问道。   顾问行抿起唇角,看向苏伟的眼神颇为专注,“这件事的牵扯会有多大,其实全看万岁爷怎么想。咱们能做的,只有尽量降低内监在这其中的作用,转移万岁爷的注意。不得不说,若是换了其他王爷接手,咱家都只能听天由命了。可偏偏,接手此案的是雍亲王,这件事的影响能降到多低,就得看苏公公在雍亲王面前的分量了。”   苏伟回到春晖堂时,已过了午膳的时间,四阿哥正在看刑部上交的口供,见到苏伟进了门,随口问道,“顾问行找你问什么了?”   “啊?”苏伟还在发呆,心里踌躇不已,眼见四阿哥看过来,连忙道,“没,没什么,就是那几个涉案的太监,不少都是宫里出去的,他想问问主子打算怎么处置。”   “能怎么处置,”四阿哥又低下头,“既是替主子顶罪,还能留下活口吗?依皇阿玛的意思,除了勒索朝臣,谋取私利,还要定他们个教唆不善之罪,也好让三哥他们撇的更干净些。”   苏伟抿了抿唇,磨蹭着走到四阿哥身后,他明白顾问行的意思,但也忌惮顾问行的话。   四阿哥大可转移重心,把这些太监的罪名固定在贪财谋私上,尽量远离教唆、擅权等敏感问题,多少能减轻其他人的注意力。只要没人拿前朝宦官之祸论事,他们就能免遭池鱼之殃。   但是,顾问行那最后一句话,到底是真有所求,还是意有所指?   这屠刀能不能落下还两说,可若主子真的为他掩下了萧墙之祸,那自己和主子的关系,还能瞒得了顾问行吗? 第356章 观刑   康熙四十八年   七月二日,雍亲王府   西配院内,程太医正为诗玥把脉,絮儿一路小跑着,将苏伟领进了屋门。   “小主,苏公公来了!”絮儿撩开门帘,脸上是掩盖不住的喜色。   诗玥撑起身子,双目霎时间有了光彩,一旁程斌号脉的手微微一顿,诗玥已经收回了手腕,直接披上衣服下了床,“怎么这个时候来?都是絮儿不听话,我知道你正忙着,不想让絮儿打扰你的。”   苏伟进了门,立刻注意到了床边提起药箱的程斌,神情自然一转,弓起身对诗玥道,“王爷这几日虽在刑部忙着政事,但也时时记挂着府内。小主身体不好,今儿听絮儿说了,奴才自然要过来看看,回头也好向王爷交代。”   诗玥面上一怔,这才想起还有外人在,连忙敛了敛神色道,“也是我身子不争气,总是让王爷操心,还劳烦苏公公又跑一趟……”   程斌收拾好药箱,见状上前道,“微臣回去给小主抓药,请小主按时服用,过几日微臣再来给小主请脉。”   “有劳程太医了,”诗玥微微颔首,转头吩咐絮儿道,“去送送程太医。”   “是,”絮儿福了福身,又替程斌撩开帘子,程斌临走时,似乎无意地瞄了苏伟一眼,提着药箱的手微微紧了紧。   “这个程斌的医术如何?”见人出了院门,苏伟与诗玥坐到了圆桌两侧,“絮儿说你这几日身子很不好,我看还是叫丁芪来瞧瞧吧。”   “不用了,”诗玥端起茶壶给苏伟倒茶,“我就是有些惊悸的症状,没什么大毛病。前些日子王府被围禁,后来你又被顺天府带走,我也没什么地方去问,只能担惊受怕地等着。好在你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如今看见你好好的,我这病立时就好了一大半了。”   “欸,”苏伟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就是一些生意上的事,这几日又赶上王爷忙,我都没腾出功夫来知会你一声。你不用担心我,我什么亏都没吃。如今府上的围禁也解了,你就安安心心的养病,想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药,直接去库里拿,回头我就吩咐他们,都挑好的给你用。”   诗玥抿嘴笑了笑,两只手轻轻绞在一起,“我这儿什么都不缺,你也别为我惹人忌讳了,只要你没事儿时记得多来跟我说说话就好。”   七月初六   康熙爷批复了四阿哥的奏折,正式了结了希福纳被敲诈勒索一案。   希福纳家人长命儿等夥同桑格等讹诈希福纳是实,俱著为秋后处斩。希福纳从宽免死,其侵库银九万七千两照数追取入官。   固山贝子胤禟属下太监李进忠,多罗敦郡王胤誐属下太监邓珍、杨茂生,皇十五子胤禑属下太监陶国泰、王国柱、皇十六子胤禄属下太监曹贵德、陶进孝,衣裳库太监苏国用等逐一夹讯,虽讹诈皆虚,但其身为太监,干涉外事往来,教唆小阿哥妄行,殊属凶恶,俱绞立决。   和硕诚亲王属下门人明图、屠巴海,固山贝子胤禟属下门人常有,固山贝子胤禵属下门人雅代达尔布、七十鄂罗与希福纳质对,并无讹诈实迹,俱无庸议。   恩泽园   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聚在书房里,九阿哥、十阿哥的神色都不太好。   八阿哥挥退伺候的奴才们,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两个也别太窝火了,这次的事儿也是八哥思虑不周——”   “不关八哥的事儿,”胤誐打断八阿哥的话道,“都是雍亲王府那个驴蒙虎皮,狗仗人势的,唯恐天下不乱!皇阿玛也是,就不该解了他的禁足,让他跟大哥、二哥作伴去!”   “好了,”八阿哥倒了杯清茶递给胤誐,“四哥既然奉了皇阿玛之命调查希福纳一案,怎么也得做点样子出来。天天上门搜查探问,不过是想给咱们添添堵,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如今,皇阿玛已经定了那几个奴才的死罪,四哥再想折腾,也没有正经由头了。风水轮流转,咱们想出这口气,以后有的是机会。”   “还不只是四哥的问题,”九阿哥一边把玩着茶杯,一边接过话茬道,“刑部虽然把敲诈勒索的罪名全都推给了希福纳的家人和几个涉案的流匪,但为了给群臣一个交代,皇阿玛一句干涉外事往来,就处置了咱们派出去的所有太监。我和胤誐还好,小十五、小十六都尚未建府,一连折了两个大太监,又被皇阿玛公然责备,只怕会因此对咱们多有微词啊。上次在畅春园罚跪,三哥就明里暗里地攀扯八哥,当时我就瞧着胤禑、胤禄的神色都不太对。”   “这点我早有意料,你也不用太担心。不过是两个孩子,闹闹脾气也没什么打紧,”八阿哥低头挽了挽袖口,“现在,我最担心的,是希福纳背后另有其人。侵盗库银此等重罪,如果没有人求情,皇阿玛怎么可能说放过就放过?教唆希福纳告御状,牵连出一众皇子,最后又轻拿轻放,只折进去几个太监。这人到底是谁,做这些事又有什么目的?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九阿哥眼珠微微一转,手上的茶碗轻扣在桌面上,“勒索希福纳一事,虽然牵扯的人多,但咱们也是极其小心的。按理说,除了参与的几个兄弟,应当没有外人知道。那么,依照八哥的推断,这人熟知内情,能抓住希福纳的软肋,九成九就是咱们其中的一个了。”   十阿哥还有些糊涂,听了九阿哥的话,半天才反应过来道,“皇阿玛这次拿太监开刀也算情理之中,只不过教唆小阿哥妄行这话,不仅加重了太监的罪,也打了咱们兄弟的脸。甭管刑部怎么开脱,这受太监蒙骗,驭下不善的帽子是无论如何躲不掉了。倒是三哥和老十四,单单用了两个门人,没支使太监办事,最后竟然撇了个一干二净。这事儿,我就觉得,怎么看怎么奇怪!”   屋里一时沉默了下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九阿哥和十阿哥多少是更怀疑三阿哥一些,但在八阿哥心里,却无论如何绕不过老十四去。   “贝勒爷!”荣平一路小跑进门,小心地看了九阿哥、十阿哥一眼后,俯身禀报道,“九爷、十爷的府上都派了人来,说是刑部着人传雍亲王的话,今日要处置几个太监,让几位做主子的都前往刑部观刑。”   “什么?”胤誐横眉一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他以为他是谁啊?还真拿鸡毛当令箭了——”   “胤誐!”九阿哥打断十阿哥的话,沉下嗓音道,“四哥是奉皇阿玛之命处理此事的,你说话要当心!”   八阿哥瞅了十阿哥一眼后,冲荣平摆了摆手,荣平行礼而下。   “八哥,这次的事儿不能再任由四哥胡来了,”九阿哥转头对八阿哥道,“我们兄弟受点委屈没什么,怕只怕朝中那些见风使舵的大臣。噶礼一事,好不容易灭了灭四哥的气焰。眼下,如若我们再度退却,之前的功夫恐怕都要白费了。”   “就是,”十阿哥一连气儿地拍着桌子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怕了他,他不就是仗着皇阿玛的一句话吗?什么到刑场观刑,摆明了是他狐假虎威!”   八阿哥一手撑着额头,半晌后缓缓地吐出口气,“让门房备车,我跟你们一同去!”   刑部内堂   “但其身为太监,干涉外事往来,教唆小阿哥妄行,殊属凶恶,俱绞立决……”四阿哥看着奏折上的批复,心里突然涌出些不大好的预感。   “主子,”张保躬身走进屋门,“诚亲王和十四爷先到了。”   “嗯,”四阿哥放下奏折,同时压下心中的不安,“你先跟我一起去大牢,苏培盛呢?”   张保抿了抿唇,看了四阿哥一眼后低下头道,“苏公公刚跟着十四爷去了。”   四阿哥手上一顿,重重地哼了一声,抬腿向外走去,张保麻溜地跟在后头。   刑部大牢外   一排刻纹红木椅按着爵位等级排在廊下,最中间的是三阿哥、四阿哥的太师椅。   十四阿哥走进院门,坐到右手边,苏伟跟在后头,见状连忙一溜烟地上前,挤走倒茶的吕瑞,自己动手给十四阿哥斟了一杯淡酒。   “奴才听说十四爷不爱喝茶,特地让人备了新酿的九曲,新入土的刚有了酒味儿,喝着还不上头,您尝尝看。”   苏伟把酒杯递到十四阿哥跟前,十四阿哥偏着眼睛看了看他,伸手接过,“刑部都已经证实,我手底下的两个人并无敲诈之实。四哥不放人不说,还大张旗鼓地把我和三哥一起叫来观刑。这样不给人颜面的立威之举,可不是苏公公敬一杯酒就能轻易了结的。”   “咳,那个,亲兄弟哪有隔夜的仇,”苏伟狗腿地端着酒壶,“您也知道,我们王爷接的就是这么个差事,不办地妥妥的,回头怎么向万岁爷交代啊。这扣着您的人,迟早得还给您,就是万岁爷还没消气,我们王爷做戏也得做全套不是——”   苏伟一大套兄友弟恭论还没有说完,四阿哥已经走进了院门,略带寒霜的目光在苏伟身上轻轻一扫,站在十四爷身后的苏大公公立时后颈一冰,“那个,十四爷,您先坐啊,奴才一会儿再来伺候您。”   “老九、老十都还没来,就劳烦三哥多等一会儿了,”四阿哥走到三阿哥身边坐下,苏伟溜着墙边灰溜溜地站到四阿哥身后。   “我是不急,”三阿哥靠在椅背上,手里把玩着一柄精致的折扇,“在府里呆久了,出来看场好戏也是件乐事。就是担心这演戏的人啊,演的太过太假,到头来砸了自己的场子,输了名声又赔了家当。”   “三哥不用担心,”四阿哥端起茶碗,刮了刮茶末,“这戏台子既然敢搭,自然少不了三五年的真功夫。更何况,这世上也不是什么戏都能砸的,还得看看点这出戏的到底是什么人。”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小英子先一步迈进院内,冲四阿哥一俯身道,“王爷,九爷、十爷来了。还有,八爷也一块来了。”   “哟呵,”四阿哥还未出声,三阿哥一把握住扇柄道,“又一名角儿来了,今儿这出戏真是越来越有看头了。”   四阿哥没有理会三阿哥的话,直接吩咐小英子道,“去给八阿哥添一把椅子。”   “是,”小英子领命而下,苏伟苦着脸无声地叹了口气。   三位阿哥一起走进院门,冲三阿哥、四阿哥一拱手道,“三哥,四哥。”   “老八今儿倒是闲着啊,”三阿哥嘴角一弯道,“咱们来刑部是受罚来了,老八来这儿,难不成是看热闹来了?”   “三哥说的哪里话,”八阿哥把目光转向四阿哥,“希福纳一事都是其家人目无法纪、贪婪无度,三哥和诸位皇弟只是受手下人牵累,无过无罪何来受罚之说?今儿个听说四哥把一众兄弟都叫来了刑部观刑,八弟也是格外好奇,心想是不是三哥和四哥要借此事对弟弟们有所教导,这才特意推了手边的差事,与老九、老十一同前来,还望两位兄长不要嫌弃。”   “老八真是长了一张巧嘴啊,”三阿哥浅笑一声,转头看向四阿哥。   四阿哥默默地饮了一口茶,将茶碗放回桌上,“既然来了,便坐下吧,眼看着午时了,别耽误大家用膳。”   “多谢四哥,”八阿哥复一躬身,带着九阿哥、十阿哥走向座位。   十阿哥走过时,冷冷地瞥了四阿哥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   十五阿哥、十六阿哥紧接着到了大牢外,几个太监被狱卒推着跪在绞刑架前。   绳索掉落,绞架前的人都开始发抖。   “主子救命,”不知是谁第一个出声,原本还瘫软的犯人们突然大力挣扎了起来。   “饶命啊,奴才是冤枉的!”   “放了我,我是听命行事的!”   “王爷!王爷!奴才是替郡王办事的,奴才是冤枉的啊!”   “混账!你给本王闭嘴!”原还悠哉悠哉地坐着看戏的十阿哥,听见太监邓珍的哭嚎,不由自主地慌乱了起来,“来人啊,来人啊,你们还在等什么,赶紧行刑!”   “胤誐!”九阿哥一边抬手按住十阿哥的肩膀,一边瞄向绞刑架前,同样开始挣扎的太监李进忠。   八阿哥握紧椅子的扶手,抬眼看向四阿哥,四阿哥正端着茶碗,慢悠悠地品着热茶。   “四哥——”脸色有些发白的十六阿哥刚想开口,就被四阿哥出声打断。   “让他们喊!什么时候喊完什么时候行刑!”四阿哥缓缓靠向椅背,一手慢慢抚过桌上御笔亲批过的奏章,“无过无罪……看来,还真有人把皇阿玛当成瞎子了!”   八阿哥身上一僵,握着椅子的手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九阿哥转头看向八阿哥,心里蓦然一凉,这一次,他们怕是又走错路了。 第357章 查   康熙四十八年   七月初六,午时三刻   大牢外行刑完毕,几个哭喊了一个上午的太监,如今都同秋末红叶一般,挂在枝头,随风飘荡。   苏伟搓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趁人不注意,把手伸到四阿哥脖子后边取取暖。   “好啦,”四阿哥缓缓起身,一边抚平袍摆,一边看向面色不一的各位皇子,“希福纳一案自此了结,我想皇阿玛的一番苦心,众兄弟也都了解了。至于三哥、胤禟和胤禵手下的几个门人——”   “但凭四哥处置,”九阿哥先一步开口,太监李进忠已死,剩下一个属人留着也是祸害。更何况,四阿哥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这一次,皇阿玛是摆明了要给他们一个教训。   四阿哥微微点头,转身看向三阿哥,三阿哥别过头,先一步走出了院门。   只剩下十四阿哥一个,苏伟有些紧张。察觉到四阿哥的目光,胤禵沉默了半晌,最后还是缓缓拱起手道,“辛苦四哥了……”   “好,”四阿哥双手背向身后,转头吩咐张保道,“让刑部通知宗人府,明图、常有几个在牢中不堪其苦,纷纷染了瘟症,今晨先后暴毙了。”   “是,”张保领命而去。   出了刑部大牢,八阿哥落后了众人一步,九阿哥、十阿哥都先行离去。   四阿哥负手站在外院廊下,八阿哥抿了抿嘴唇后缓步上前,“四哥,今日是胤禩过于鲁莽了。”   四阿哥轻声一笑,摇了摇头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今日一过,在朝臣眼里,八贝勒还是威风凛凛,重情重义。”   “四哥说笑了,”八阿哥微微低头,“是胤禩没有了解到皇阿玛的苦心,只凭一时义气,如今才知是犯了大错。好在,四哥处事公正、不讲私情,想必老九、老十他们已经受了教训,日后绝不敢再胡作非为了。”   “但愿如此吧,”四阿哥转过身,抚了抚袖口向外走去,“我倒是希望,真正受了教训的,不止他们几个。”   八阿哥止步于廊下,看着四阿哥的背影渐行渐远,殷切的神情也逐渐冷却了下来。   从刑部出来,四阿哥和苏伟上了马车。刚看了几个太监被生生吊死,苏伟全身上下还在冒着凉气。   四阿哥靠在车壁上,眉头紧皱,若有所思。苏伟搓了半天胳膊,奇怪地伸手戳了戳一直不说话的四阿哥。   “怎——”   “那天顾问行找你到底说了什么?”   苏伟一时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四阿哥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希福纳的案子牵扯了一堆皇子身边的太监,”四阿哥缓了口气道,“我这心里总是不安稳,皇阿玛到底是怎么想的,顾问行也许能知道些。上次他找你,没有再提其他的事吗?”   “额,这个,”苏伟有些困窘地挠了挠头,“顾总官确实跟我提了什么前明宦官之祸——”   “砰!”   苏伟的话还未说完,眼前的车窗就不翼而飞了,赶车的库魁连忙拉好马绳,不顾路人的目光,一溜烟儿地绝尘而去。   “你,你别生气,”瞒报军情的苏大公公一连起儿地退到车门旁,手里抓了个坐垫挡在胸前,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才小心翼翼道,“我不是故意不说的,我是怕顾问行有意试探。你又不是不知道,顾总管替万岁爷监视着所有宗亲的动向。这整个皇宫里的太监,就属他最难对付了,我实在不敢大意啊。”   “前朝宦官之祸,你知道这是多毒的一根刺吗?”四阿哥不甘心地敲了敲车壁,“如果皇阿玛打算借希福纳一事整肃内监,那就不是吊死六七个太监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畅春园   康熙爷坐在青溪书屋中看书,太监总管顾问行躬身走进,“启禀万岁爷,雍亲王那边都已经办妥了。刑部来禀说,太监们都已服刑,而诚亲王、十四爷手下的几个门人,也因染了瘟症,先后去了。”   “嗯,做得好,干净利落,”康熙爷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牛角钩水晶眼镜,“老九、老十这几日都是什么得行?有没有跑去刑部闹腾的?”   “哪能啊,”顾问行陪着笑,给康熙爷递了一碗热茶,“几位爷都是真心知道错了,今儿上午行刑时,雍亲王把几位爷都请到刑部去了,当着大家的面儿动的手,一点儿没含糊。”   “呵—”康熙爷轻笑了一声,接过茶碗道,“这个老四啊,办事儿也不知像谁。”   “还能像谁,”顾问行把拂尘别到腰带里,替康熙爷捶着腿道,“跟万岁爷的雷厉风行那是一模一样的。”   “恩……”康熙爷咽下一口茶,又想起什么似的晃晃手指道,“也有糊涂的时候。”   “是,不过王爷知错能改,”顾问行接过康熙爷饮尽的茶碗。   康熙爷又捡起榻上的书本,翻了两页后吩咐顾问行道,“老四的园子朕还没去过呢,他上次说都修的有模有样了,你回头挑个日子,朕也去看看。”   “嗻,”顾问行躬下身子,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两圈,见康熙爷没再说话,转头抽出腰间的拂尘,恭恭敬敬地摆到脚旁,俯身跪了下去。   康熙爷一手执着古卷,一手在身侧轻轻敲了敲,双眼微微眯起,似乎看的很投入,完全没有注意到眼前下跪的人。   约摸过去了半个时辰,青溪书屋的内堂一直安安静静。顾问行始终笔直地跪着,神情恭谨,泰然未变。   “行了,”康熙爷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册,拿下鼻梁上的水晶眼镜,看着顾问行轻笑了两声道,“你个老狐狸啊,拿准了朕一时半会儿舍不得动你,你便又替你那些徒子徒孙打算起来了。”   “哪能啊,”顾问行陪着笑,躬身站了起来,身姿一丝不晃,完全不像跪了半个时辰的人,“奴才就是怕老人去得多,新人一时替不上手。王爷贝勒们都是千金之体,回头要是闹出什么毛病来,万岁爷还得跟着操心不是?”   “哼,现在就不操心了?”康熙爷坐起身,由着顾问行服侍着蹬上靴子,“朕就是这几年懒得再大动干戈,否则,那帮不争气的一个个都该教训。”   “是万岁爷舐犊情深,阿哥们迟早会感同身受的,”顾问行一路殷勤地跟在康熙爷后头。   康熙爷迈出屋门,又伸出手指在顾问行眼前摇了摇,“你那摊子事儿还是得捋一捋,不用动血腥,单单让那帮老奴长长记性就好。”   “奴才明白,”顾问行俯下身去。   傍晚,雍亲王府   晚膳时间,在排房担柴的郑七提着小巧的食盒,一路拐进了东路的花农房。   “梅姐儿,梅姐儿在吗?”郑七不敢随意进院门,只好探着头在外面小声招呼。   院里正洗衣裳的婆子们相视一笑,转头替郑七叫了一嗓子。片刻后,一个满脸通红的花裙子姑娘,垂着头绞着手从屋里走了出来。   梅姐儿是专为西配院的小主们打理花草的,经她的手插出来的花瓶总是格外好看。因而年纪轻轻,就在王府的几位小主面前挂了名儿,平日里出入各个院子也比其他人方便很多。   郑七是梅姐儿青梅竹马的表哥,家境贫寒,原来跟着个木匠做学徒,学了几年也出不了师。郑七的老娘惦记他与梅姐儿的情分,怕梅姐儿日后攀了高枝儿,三天两头地到梅姐儿的家诉苦。   梅姐儿一家是都包衣出身,自四阿哥建府就在府里伺候了。梅姐儿又是个念旧的人,觉得郑七为人老实,可以托付终身,遂托父母的人情,勉强给郑七谋了个在排房砍柴的差事。   梅姐儿出了院门,见到郑七是又羞又急,“你怎么又过来了?当初不是跟你说了,你是排房的差事,不能随便进内府来的。”   “我这不是担心你吗?”郑七一脸憨厚地搓了搓脖子,“我知道你平日里忙,肯定没时间吃饭。外院的萧公公人好,赏了我们几道菜,我特意分了些给你送来。你放心,我跟萧公公打过招呼了,他跟岳丈是老交情,只吩咐我不许乱跑,见了你就赶紧回去呢。”   “你,你瞎说什么呢?”梅姐儿又涨红了一张俏脸,“谁是你岳丈啊?让你进府当差,是看在姨母的情分上,你倒好,越发得寸进尺了。”   郑七又憨笑几声,也不辩驳,只把食盒往梅姐儿手里塞。   梅姐儿抿着唇角接过,嗔了郑七一眼转身道,“你赶紧回去吧,我还得给武格格送花儿去呢。”   “你又一个人去西配院送花啊,”郑七一脸心疼,“要不我送你到后院门口吧,那么大一个花瓶多沉啊。”   “不用了,”梅姐儿站上一级台阶,弯起唇角笑了笑,“我都习惯了,再说,武格格院里要的花儿也不是什么珍惜品种。只是几株干枣花插了细颈瓶而已,搬起来一点儿也不沉。”   “这做主子的真奇怪,还有喜欢什么枣花的,”郑七又一脸老实地搓了搓手,“我听排房的老人们说,这武格格以前是王府里最得宠的格格,还是福晋身边的什么大丫鬟?”   “你没事儿听这些做什么?”梅姐儿皱了皱眉,又转身走回郑七跟前,压低嗓音道,“我跟你说啊,这王府可不比其他地方,一句话不小心,就容易掉脑袋的。你知道这东路最里头的暗房,一年要处死多少个奴才吗?那王爷身边的苏公公,平日里无声无息的,一次彻查,府里就要少十几个人。上次,当着我们的面儿生生打死的就有七八个,那暗房外头的地,现在还透着红呢。”   “这么吓人?”郑七缩了缩宽大的肩膀,对着梅姐儿连连摇头道,“我以后再也不瞎听瞎传了。都说这男人没了根儿,性子就会变得格外阴狠,如今听你一说,这做公公的,果然和常人不一样。”   “别又瞎说!”梅姐儿原地跺了跺脚,“王爷平时最看重东小院的几位公公了,尤其是那位苏公公。你哪天要是见到他,千万恭恭敬敬的。别看他也是个奴才,这王府里,他可掌着半个家呢。”   西配院   絮儿领着梅姐儿进了诗玥的屋子,诗玥正和钮祜禄氏坐在榻上说话。   “奴婢给两位格格请安,”梅姐儿把花瓶安置好,俯身给两位小主行礼。   “起来吧,”诗玥弯起嘴角,伸手摸了摸细颈瓶中的花枝,“难得你费了这么多心思,我还以为这个时节看不到枣花了呢。”   梅姐儿腼腆地低了低头,声音轻巧地回道,“知道小主喜欢枣花,奴婢早早就备出来了,一听小主要,就赶紧掸了花蜜,现在放在屋子里正好。”   “瞧瞧,多心灵手巧的人儿啊,”钮祜禄氏笑着从旁道,“我平日里也喜欢她插的瓶,怎么看都比我院子里的手艺好。”   诗玥冲钮祜禄氏笑笑,转头示意絮儿给赏。   絮儿刚拿了荷包递给梅姐儿,钮祜禄氏的贴身侍女慕兰走了进来。   “给两位小主请安。”   “起来吧,”钮祜禄氏拈起一枚盘中的杏脯含进嘴里,“我让你去库里支的金线支回来了吗?”   “回小主,线是拿回来了,”慕兰又往前走了两步,嗓音低了低道,“奴婢去取线时,还听说了一件事儿,今儿下午王爷从刑部回来,不知为何突然发了脾气,召了长史几个彻查府账,查了一下午,结果把东小院的几位公公,连带着咱们后院的柴公公,前院的王公公,一起关进了暗房。就连苏培盛,苏公公都没能例外!”   “你说什么?”诗玥心上一惊,刚刚端起的药碗脱了手,泼了一身的药汁。 第358章 百态   康熙四十八年   七月初六,雍亲王府   掌灯时分,暗房一改往日冷清,屋内灯火通明,屋外人影绰绰。   院门外探头探脑的奴才们,时不时地聚在各个角落,对着投在窗棂上的影子指指点点。   福晋院里   诗瑶打发了报信儿的奴才,快步回了福晋卧房,脸上是掩也掩不住的笑意,“主子,都打听清楚了,不仅苏培盛,连张保、张起麟、王钦,凡是跟着咱们从阿哥所里出来的,几乎都被牵扯了。现在暗房里头是鬼哭狼嚎、哭爹喊娘的,听咱们的人说,那甩鞭子、打板子的声儿,隔着院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福晋正襟坐在软塌上,手里还握着书卷,神情倒不似诗瑶那般明显的幸灾乐祸,只微微疑惑道,“这没头没尾的,王爷怎么突然想起惩治内监了?王府的账目上半年才刚刚查过,没听说有多大纰漏啊。”   “欸,这哪里是账目的事儿啊,”诗瑶上前给福晋敲着小腿,“依奴婢看,王爷是一时开了窍,不打算再重用这帮阉人了。本来嘛,哪个府邸像咱们王府一样,实权都握在一帮太监手里。就像那个苏培盛,仗着自己伺候王爷的年头多,在府里事事都要参上一手。如今,是眼见着连王爷也看不下去了,这才寻个由头,把这帮阳奉阴违的一起料理了。”   福晋垂首思索了片刻,一根手指在书卷上轻敲了敲,“如果我没记错,王爷今天到刑部,就是为了处死几个太监,好像还都是各个皇子身边的。”   “对了,奴婢也想起来了,”诗瑶眼睛一亮,“王爷这些日子忙进忙出的,好像跟诚亲王、十四爷他们都有关系。照主子这样一提,怪不得王爷突然要处置苏培盛他们了,这是怕步其他王爷的后尘吧?”   “太监干涉主子行径,在我朝是大忌,更何况是伺候皇子的,”福晋微微抬头,神情多了几分欣慰,“王爷到底是心明眼亮的,这时候弃了几个奴才,日后在皇上面前也好说话。”   “这朝上的事儿,奴婢可不懂,”诗瑶抿了抿唇角,抬头往福晋身前凑了凑道,“奴婢只知道,这王府里的大事小情,本来就该由王妃做主,长史、属官协理。早前,王爷总念着与苏培盛的主仆情分,咱们不好忤逆。如今,王爷已然明白过来了,主子可不能再犯糊涂了。西配院那头儿,不知有多少眼睛正盯着前头呢。”   翌日,清晨   四阿哥出府办事,身边只跟了几个近身侍卫。门房牵来马车,一个在门口扫地的小太监,快步迎了上去,抢先替四阿哥撩开车帘,躬身行礼道,“王爷请上车”。   四阿哥停下脚步,偏头看了小太监一眼,淡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王爷的话,”小太监倒是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慌忙跪下道,“奴才小祥子,刚进府不久,在杂事处当差。”   “嗯,”四阿哥抬步上车,车帘临放下时,似随口一句道,“今儿你跟着伺候吧。”   “是,谢王爷赏识,”小祥子回话的声音很响亮,人也格外精神起来,跟着车夫坐到了车辕上,殷勤地替四阿哥关好车门。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侍卫统领傅鼐,若有若无地瞥了小祥子一眼,带着一队侍卫跟在了四阿哥的马车两旁。   午时,西配院   凌兮带着年家的手书匆匆而回,年氏听到声音,慌忙起身走出了屋门,“怎么样?家里有什么消息吗?”   “小主别急,”凌兮将手书掏出递到年氏手里,“这是皇上今早发出的上谕,咱们家也是刚刚知道,老爷就连忙让奴婢给您带回来了。”   年氏将手书打开,一览而过,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小主?”凌兮歪了歪头,她并不知道圣谕上说了什么,也不太明白几个太监受罚,自家小姐为何让自己特意回年府一趟。   “皇上晓谕诸大学士,太监等不可假以威权,事发即杀之!朕御极之年,去明代不过二十年……”年氏手持家书,缓缓念道,“主不出,听政大臣官员俱畏惧太监,以致误事。此辈性情与常人异,祗足备宫中使令耳。天下大权,惟一人操之,不可旁落,岂容假之此辈乎?”   年氏念完,轻轻叹了口气,“果然,王爷这几日在刑部忙活的差事,牵扯到了前明宦官之祸。”   凌兮转了转眼珠,眼神突然一亮道,“小主的意思是,王爷是怕受宦官之祸牵累,这才提前处置了苏培盛他们?若果然是这样,那对咱们来说可是件好得不能再好的事了。奴婢就说嘛,那苏培盛再怎样,也不过是个太监,王爷怎会对他动什么真心呢?这以后没了他,凭小主对王爷的情意,用不了多久定然就是王爷心尖尖上的人了!”   凌兮说的激动,年氏却异常平静,手上的书信被折了又折,最后丢进了香炉里,一股火烧成了灰烬。   暗房   最外头的囚室里摆着一溜长凳,太监萧二格、常青、阮禄、杨义、王以诚一人一张,流水的板子噼里啪啦地打下来,旁边连个数数的人都没放。   恩绰坐在一旁的方桌上,悠闲自在地喝茶。外头时不时有人探头探脑地查看,屋里屋外的侍卫都好像没有看到一般,任由他们围着暗房的院子打转。   “诶呦,啊,恩绰老弟!”吃不住疼的萧二格使劲儿撑起脖子,“诶呦,咱们往日处的也不错啊,诶,你,你不能这么做人啊啊!”   兆佳氏恩绰也不说话,只看着萧二格笑了一声,摇着头继续喝茶吃点心。   “你,你,你也吃得下去,唉哟,轻点啊!”萧二格蹬了蹬腿,看着恩绰的眼神都快能吃人了,“三十年河东,啊,三三十年河西!做做人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啊,诶呦——”   “你别喊啦!”挨着萧二格的柴玉扭头瞪了他一眼,小心地挪了挪正挨着打的屁股道,“暗房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吗?咱们在这儿呆了一天一夜了,你还是老实着点儿吧。”   萧二格呲牙裂嘴了半天,最后还是无力地垂下了头,噼里啪啦的板子声又持续了一刻钟,才断断续续停下。   傍晚,西配院   诗玥在卧房里来来回回地走着,满脸焦急神色,手里的帕子被绞得都没了形状,外间才传来絮儿忙乱的脚步声。   “怎么样?王爷回来了吗?”诗玥快步走出屋门,一把抓住絮儿滚烫的手。   “回回来了,”絮儿小脸通红,眼珠在眼眶里转了又转,“奴奴婢看到,王爷带了一个,一个眼生的小太监,进了东小院……”   诗玥一时僵愣在原地,半刻钟后,才勉强缓了心神,“我要去东小院拜见王爷,你先去弘盼那里,就说——”   “小主!”絮儿俯身跪到诗玥身前,“奴婢虽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现在,王府里人人自危,实在不是个给苏公公求情的好时候啊。小主千万要想清楚,千万别干傻事啊。”   “絮儿,你不懂,”诗玥摸了摸絮儿的头,目光飘忽却坚定,“我必须要去,你听我的,先去钮祜禄格格那儿。如果我有事,她最起码能护得住你。”   “不,不行,”絮儿支起身子,直接拦住诗玥的腰,像个孩子般哭得泪流满面,“小主要去,絮儿就陪小主去,絮儿不跟小主分开——”   “这大晚上的是怎么了?谁欺负絮儿了?”屋内主仆情深,钮祜禄氏恰好掀帘而入,“外头连个通报的人都没有,我就直接进来了,姐姐你——”   钮祜禄氏还要询问,诗玥连忙转过身擦干眼角的泪。   “姐姐是怎么了?絮儿又怎么了?”钮祜禄氏急步上前,将诗玥拉到榻上坐下。   “我没事,”诗玥弯腰把絮儿扶了起来,将她推到钮祜禄氏身边,“妹妹知道,我身份卑微,在这后府里也没什么人可以依靠。只有妹妹一人,不计身份地位,真心与我相交,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将絮儿托付给你了。希望妹妹给她安排个安稳的差事,能平安过一生就好。”   “姐姐这说的什么话?”钮祜禄氏一脸愕然,“咱们在后宅好好的,姐姐怎么突然像要交代后事似的。”   “求格格劝劝我家小主吧,”絮儿见诗玥似打定了主意,再顾不得其他,又俯身跪下,“我家小主重情义,因为早先受苏公公恩惠,如今得知东小院的事儿,完全不顾自身安危,非要去找王爷给苏公公求情!”   “什么?姐姐你糊涂啦!”钮祜禄氏赫然起身,“现在满京城都传遍了,万岁爷亲自下旨,不准太监擅权。王爷此举,也是弃车保帅,咱们王府才刚从圈禁中解放出来,决不能再因几个奴才而他生是非了!我知道,姐姐与苏公公有几分交情,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为了王爷,为了咱们王府,姐姐可不能感情用事啊。”   “感情用事?”诗玥抬起头,满眼含泪,“是啊,在这王府里头,怎么能有感情用事的人呢?是我太傻了……”   “姐姐,”钮祜禄氏抓住诗玥的手,却被诗玥轻轻抽离。   “今天,”诗玥站起身,“我是一定要去见王爷的。这后宅的日子孤独漫长,你我好歹相伴几年。如今,我别无所求,只求你在我走之后,帮忙照顾一下絮儿。”   “姐姐!”眼见着诗玥就要出门,钮祜禄氏无奈叹得一声,快步拦住了诗玥的去路 “姐姐,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今天为何一定要冒这趟险。但是,你我姐妹多年,你若有一分信我,就听我的,待在西配院。苏公公他,不会有事的。”   暗房   最里头一间的囚室,只点了一根蜡烛,晃动的火光旁,靠坐了几个人。冰冷的石壁上渗着水珠,地上的干草被打湿了大半。   恩绰带了两个侍卫,一步一步走到囚室外,两张看不清颜色的长凳被摆在了几人跟前。   不知是谁叹了口气,两个侍卫上前架起了两人,厚实的杖子叩在地上,发出一声钝响。   “苏公公,”恩绰绕过行刑的几人,走到靠坐在最里头的苏伟身边,慢慢蹲下,“这石壁上凉,外头给您备了床铺,您先过去歇下吧。”   “不去,”苏伟扭过头,两手往膝盖上一放,“什么时候轮到我,快点招呼吧,用不着整这些虚的。”   恩绰无奈地笑了两声,冲身后的侍卫摆了摆手,噼里啪啦的板子声再次想起。   入夜,暗房外   各院已经下了钥,暗房东北角的假山后头却突兀地出现了两个人影。   傅鼐提了只照了黑纱的灯笼,小心地替四阿哥看着脚下的路,“主子,要不要属下叫醒恩绰,苏公公今日受了罪,这时候应当也没睡呢。”   “不用了,”四阿哥走到暗房窗外,里头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楚,“那人才不会亏了自己呢,身上受了疼,肯定一早就睡下了。”   与此同时,最里头的囚牢中,揉着屁股的张起麟看着呼噜打得震天响的苏大公公,嫉妒得胸口直发闷。   “皇上今日虽然下旨斥责,但毕竟没有明确表明如何处置。或许,只是一次警告,”傅鼐对四阿哥道,“王爷已经大张旗鼓地处置了府内的太监,万岁爷那儿应当不会再追究了吧。”   “皇阿玛没有大开杀戒,确实是不幸中的万幸,”四阿哥低叹了一声,眉头轻轻蹙起,“只是,爷这心里,总是不太安稳。苏培盛跟了爷二十几年,爷倚重他,他也争气,在府里府外都受人追捧。平日里不觉有甚,还以为他合该受这份推崇。只是没想到,这宦官之祸一经提起,爷对他的宠爱,倒成了他的催命符了。”   傅鼐低头沉默了片刻,再抬起头时,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王爷,属下今日跟您说句大不敬的话。”   四阿哥回过头,傅鼐继续道,“在咱们王府里,苏公公确实是个越矩的存在。王爷把苏公公捧得太高,把后宅的主子们放得太低了。即便苏公公不想专权,可在整府人的心里,他苏培盛依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府里有王爷在,苏公公尚可万全,可一旦暴露于人前,尤其是让万岁爷知道了。那苏公公之前的种种功劳,只怕都要变成佞幸蛊惑之举了。”   四阿哥背过双手,隐在黑暗中的脸看不清神色,“那依你看,眼下该如何是好?”。   “王爷心里一定有了打算了,”傅鼐低下头,“眼下,几乎阖府的人都以为王爷处置苏公公等人,是不想因宦官之事再受万岁爷责备,想必府外之人也是如此。或许,这于王爷正是个好机会。让苏公公彻底远离权力纷争,也让王爷,从此再无后顾之忧。”   畅春园,清溪书屋   康熙爷从太后处归来,魏珠跟在其后,伺候着万岁爷拖靴上榻,矮下身低声问道,“时候不早了,万岁爷不如早些歇息?”   “西北刚发来折子,朕看过之后再睡,”康熙爷一手抚了抚额头,让魏珠把烛火挑得再亮一些。   魏珠挑亮了烛台,把桌上的一摞奏章,原封不动地搬到了康熙爷面前。   康熙爷一本一本翻开,直到翻到西北发来得奏章时,手上微微一顿,“魏珠!”   “奴才在,”魏珠敏感地察觉到皇上的情绪有所变化。   “传隆科多。”   “嗻,”魏珠麻利儿行礼,领命而去。   康熙爷一路看着魏珠走出屋门,才缓缓低下头,从刚刚打开的奏章中间,拿出了一根本不该存在于此的红色辫穗儿。   又过了两日,雍亲王府   “哎哟,万祥公公,”郑七拎着食盒刚进排房的后门,就碰上万祥带着几个小太监迎面走来。   “郑七啊,又去送饭啦,”万祥倒还亲和,跟郑七招呼了一声,就往东边去了。   郑七抻着脖子看了看,就见万祥身后的几个小太监都捧着大大小小的行礼包袱。   “别看啦,”柴房的孙老二从屋里走出来,拍了拍郑七的肩膀道,“万祥搬到王爷寝殿后头去住了,这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那个苏公公真出不来啦?”郑七尾随着孙老二进了柴房。   “你以为暗房是什么地方?”孙老二往柴火后头一坐,看起来似乎打算干活,并不想与郑七谈论太多。   郑七眼珠转了转,打开手中的食盒,拎出了一壶酒。   “哎哟,”孙老二的眼睛顿时一亮,两手握住酒壶道,“你小子还真有不少好东西啊,这酒一闻就是好酒。”   “嘿嘿,”郑七笑了两声,看起来万分憨厚,“是特意为您留的,平时多亏您照顾我。”   “你看你这话说的,咱们一个屋檐下呆着,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你啊,”孙老二捧着酒壶不撒手,“这得亏着那帮阉人,这几日府里管的松,要不咱们哪敢随便喝啊。你是不知道,我这肚子里的酒虫啊,都快闹到脑子了。”   “我就知道您老好这口,来,来,我们坐下喝,我这还有一盘炒花生,”郑七招呼着孙老二坐下,两人围着方桌喝了个痛快。   “你当那个没根没底儿的小祥子凭什么得了王爷青眼啊,”不到半个时辰,微醺的孙老二,就敞开了话匣子,“你是没好好瞅瞅他那张小脸,哎呦,那个白净啊,嫩得都能掐出水了!” 第359章 戏   康熙四十八年   七月十一,雍亲王府   暗房外,秋欣往黑乎乎的窗户里眺望了一阵,低声叹了口气,把提来的食盒放到台阶上,冲几个把守的侍卫福了福身,缓步退出院门。   两个西配院的粗使婆子恰好从暗房外经过,见到秋欣迈出院门立刻喳喳呼呼地道,“哟,这不是秋欣姑姑吗?怎么大白日地四处游逛,二格格院里没有差事吗?”   “瞧你的话说的,人家和咱们能一样吗?刚一进府就到了主子身边,天天锦衣玉食地养着,哪用做什么差事啊。”   秋欣瞥了两个婆子一眼,并不想搭理她们,转身往二格格的院子走。   两个婆子自以为戳到了人家的软肋,心里十分得意,一路跟在秋欣后头,指指点点地道,“现在可不是当初了,还以为自己是什么香饽饽呢。不好好伺候格格,整天在外头溜达,也不怕哪天跟她那个二哥落得个一样的下场。”   “诶哟,老姐姐可别替人家操心了。照我看,二格格现在是巴不得她离得越远越好呢。”   “这话怎么说的?进了府的就是奴才,再受宠也是奴才,那把尾巴翘到天上去的,整天狐假虎威的,到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   说话的老婆子特意拔高了嗓音,路旁走过的小丫头们都捂着嘴角,偷偷地瞟上几人一眼。   另一个婆子见状,咧嘴笑了笑道,“老姐姐的话倒是也不假,只不过这奴才办差,也得主子瞧着顺眼不是?当初都以为是块香饽饽,累得二格格在王爷跟前哭一场、闹一场的,跟大格格都险些闹翻了。结果你看现在,什么叫竹篮打水一场空?”   “哟,什么哭一场,闹一场的?这热闹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两个婆子凑做一堆儿聊起了闲话,完全没有注意到前方走着的人,已经停下了脚步,转身向两人而来。   大格格从七月初起就在圆明园准备宴请万岁爷的各项事宜。好不容易抽出空来回府一趟,刚一进门,就从内院侍女的口中听说了苏公公等人被抓进暗房的消息。   “现在都是一个叫万祥的公公在伺候王爷,”小丫头一边扶着大格格往后府走,一边禀报道,“奴婢听说,这几日长史大人还在挑选合适的内监,好像前院后院的大太监都要换人了。大家都说,苏公公他们是肯定出不来了。”   茉雅奇的眸光暗了暗,脚下步子未停,也并没有说话。   大侍女宝笙缓步走到茉雅奇身侧,嗓音轻柔,“ 府里的下人惯会以讹传讹的,苏公公劳苦功高,就算有什么事儿惹了王爷不痛快,也未必就是杀身之祸。”   “一日烟雨一日晴,劳苦功高有时候也未必是好事,”茉雅奇轻轻叹了口气,“更何况,是那样一个人。”   “你个小贱蹄子,敢打你奶奶!”   突兀地一句腌臜话钻进了耳朵,茉雅奇猛地蹙起眉头,循声望去。   “我呸,有什么不敢的,打得就是你!”   不远处的山石旁,秋欣正跟两个婆子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你个不要脸的小东西,你还以为你有个当大总管的哥哥不成?看我今天不撕烂你的嘴!”   “来啊,谁怕你啊!”秋欣一边撸起袖子,一边扬起下巴,“我是二格格院里的掌事姑姑,教训你这个老东西,还用不着请示别人!”   “哎唷,真是主子给你脸了,今天我就抓烂你那身皮!”挨打的婆子被激得心火直冒,挥舞着蒲扇似的大手就要往秋欣身上招呼。   另一个婆子见状不好,慌忙上前拦住,秋欣到底是二格格的人,真跟她动了手,有理也成没理了。   “别拦我!让我撕了这小蹄子!”挨打的婆子一边挣扎,一边指着秋欣叫骂,“你个克夫的扫把星,守了寡还敢进王府!明儿我就回了管事,把你也扔进暗房去,早点把你那个阉人哥哥克死!看谁还给你撑腰!人家二格格都不想留你了,你也不——”   “啪!”   秋欣原地一蹦就又是一巴掌,声音那叫一个清脆,骂人的婆子一句话没说完就被生生噎回了肚子里,两眼一翻,差点没当场厥过去。   不得不说,跟王府里娇养起来的侍女丫头们不同,干农活出身的秋欣,手劲儿奇大,两巴掌下去,那婆子的脸已经肿的跟猪头一样了。   “你你你!”拦人的婆子一时都不知该如何自处了,要不是她拦着,自己的同伴也不至于再挨一巴掌,“苏秋欣,你太嚣张了,你以为这儿是什么地方?”   “这儿是什么地方?这里是雍亲王府,是有规矩的地方!”秋欣使劲甩了甩手腕,向前迈了一步,“刚才是谁说二格格为了我险些跟大格格闹翻的?”   两个婆子对视了一眼,心下惶惶,秋欣又往前走了一步,气势逼人,两个婆子不由自主地开始后退。   “又是谁说二格格在王爷跟前又哭又闹的?”   挨打的婆子磨了磨嘴唇子,半天没吐出半个字 。秋欣扬了扬下巴,那高傲的模样让旁观的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某位深陷暗房的风云人物。   “造谣诋毁,满口污言,对主子不敬,对他人不和,”秋欣步步紧逼,两个婆子已经双腿打颤了,“今儿别说是两巴掌,就是我在这儿生生打死你们,主子都不会追究半句的,不信咱们就试试!”   “秋欣姑姑,我们——”   “打死她!”   拦人的婆子还想说情,一个清脆寒凉的嗓音突兀响起。   “大格格!”   刚还看热闹的众人扑通扑通地跪了一地,侍女宝笙上前一步,扬声开口道,“都没听到大格格的话吗?是谁敢造主子的谣?现在就送到暗房去,别脏了后院的地!”   “是,”几个闻讯而来的侍卫立刻俯身领命。   “大格格!大格格饶命——”骂人的婆子被侍卫堵了嘴当场拖走,拦人的婆子瘫在了原地,软成了一堆烂泥。   茉雅奇抬起头,目中似空无一物,“从今以后,我不想再在府里听到任何诋毁或是挑拨我们兄弟姐妹关系的闲话。若是你们管不好自己的嘴,尽管来告诉我,我可以找人替你们管!再不则,缝上它们,一了百了!都听懂了吗?”   众人闻言频频应是,各个垂着脑袋不敢抬头,直到大格格叫起,才慌乱起身各自散去。   “大格格,”见众人尽皆离去,秋欣才壮着胆子走到茉雅奇身旁,俯身而跪,“奴婢谢大格格做主——”   “我不是替你做主,”茉雅奇打断秋欣的话,“你今天也犯了错,回去把你的所作所为原封不动地禀报给伊尔哈,如何处置由伊尔哈做主。”   “是,”秋欣低下头,“奴婢不懂规矩,如何受罚都是应该的。只是,大格格,奴婢还有一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茉雅奇低头理了理腰间的香囊,“既已进了王府,凡事就该以主子为重。什么事能参合,什么事不能参合,心里要有数。不要因为主子宽仁,就失了做奴才的分寸。”   秋欣身子一颤,自觉听懂了茉雅奇话中的含义,原本满含希望的眼神也渐渐黯淡了下去,“是,是,奴婢明白了……”   “苏公公那儿,”茉雅奇提步向前,没有多看跪在地上的秋欣一眼,“我会尽力的。”   秋欣猛然抬头,带着一脸的不可置信。茉雅奇渐行渐远,秋欣跪在原地,片刻后,毅然抹去脸上的泪水,冲着大格格的背影长叩一首。   “格格这是何必呢?”宝笙扶着茉雅奇走进西配院,“就算格格有心帮苏公公,也不用留言于人前啊。今天处置那婆子的事儿,都够惹人注目了。”   “我既做了,就不怕人说,”茉雅奇面色平和,只有眉心微微隆起,“现在不知有多少人盯着暗房那头呢,一石激起千层浪,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   “格格,”宝笙语气犹豫,踌躇了半天才又道,“您当真要插手苏公公的事吗?苏公公到底为何被落了狱,咱们还不清楚呢。”   “二十多年了,能是为了什么?”茉雅奇目光微颤,“苏公公于我有恩,无论如何,我要试一试。”   晌午,银安殿偏殿   四阿哥与张廷玉坐在一处下棋,张廷玉拈白子,思索片刻后落子道,“照隆科多大人所言,偷看奏章之人该是出自畅春园的侍卫军?”   “棉线质的红色辫穗儿多是侍卫所用,”四阿哥落下一枚黑子,“皇阿玛怕打草惊蛇,现在也没有公开追查。”   “只是一根辫穗儿,真要查起来,涉及的范围可是太大了,”张廷玉端起茶壶,给四阿哥倒上热茶,“再说,也说不准是奏章送上来时,无意中夹进去的。毕竟是西北的奏章,事关军情,来来去去都急得很,有一点疏漏也再正常不过了。”   四阿哥接过茶碗,轻轻抿了一口,“智子疑邻,皇阿玛的疑心已经种下了,这根辫穗儿的来历如何就不重要了。”   张廷玉微微点头,手指在棋子上磨了磨道,“近来,万岁爷的身体也不是很好,西北的局势又紧张,朝上人心不稳啊……”   四阿哥拈起黑子,未曾思索便直接落下,大杀四方,反败为胜,“胜之不武,你又故意相让了。”   张廷玉含笑垂首,四阿哥无奈摇头饮茶。   用过午膳,张廷玉行礼告退,刚出殿门,正碰上王府长史纳穆图迎面而来。   双方匆匆行礼,纳穆图快步进了内殿。傅鼐将张廷玉一路送到王府门口,正看到一群身着内监宫装的人站在侧门旁。   “是敬事房的人啊,”傅鼐缓缓吐出口气。   张廷玉回首看了傅鼐一眼,神情莫测,“皇上刚刚就太监擅权之事下旨,敬事房自然要有所表示,就连宫里的掌事太监都有不少挨板子的。”   “原来如此,”傅鼐微微低头,“王爷近来也惩处了府里擅权的大太监们,想是与万岁爷同心同德之故。”   “王爷一贯是最能体察圣意的,”张廷玉随傅鼐缓步走到台阶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冒出一句道,“王爷近来都住在正院寝殿吗?”   傅鼐一愣,话到嘴边又立时停住,轻咳了一声道,“近来朝上事忙,王爷多在银安殿歇息。”   暗房外   三位敬事房的公公被请到院内坐下,恩绰带人进了暗房。片刻后,十几个披头散发,浑身血污的太监被挨个架出。   “刘副总管,咱们王府的大太监基本都在这儿了,”纳穆图上前一步道,“您是要带人回敬事房,还是——”   “诶,”领头的刘公公打断纳穆图的话,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擦了擦嘴道,“小的们只是代顾总管来传达万岁爷的训导,如今既然王爷已先行领会圣意,我等也不用再多此一举了。”   说完,这刘公公冲纳穆图拱了拱手,缓步走到几个受刑的太监中间。   挨打的太监们被人架着两只胳膊,身上脸上俱都血肉模糊。捂着口鼻的刘公公挨个走过,似乎在仔细辨认什么。纳穆图与恩绰对视了一眼,静静等候在一旁。   刘公公绕着几个人走了一圈,最后停到了中间之人身前,“苏,苏公公?”   苏伟微微动了动,似乎用了颇大气力,才勉强抬起头,“你是?刘保卿!”   苏伟的声音有点大了,站在一旁的恩绰轻咳了一声。   刘保卿皱了皱眉,伸手抚了抚苏伟的散发,露出他沾满血迹的脸,嗓音压地低了又低道,“你怎么会——伤得重吗?”   “额……”战无不胜的苏公公突然有点想哭的冲动,“怎么是你来的啊?”   刘保卿有些疑惑地扬了扬眉,又仔细看了看苏伟的脸,还未说话时,纳穆图突然上前道,“刘公公可要去给王爷请个安?王爷今儿正在府里。”   “自是该给王爷请个安的,”刘保卿后退了一步,又看着苏伟叹了口气,转身带人走出了院门。   受刑的太监们又被带回了暗房,苏伟与张保几个走进了最后一间囚牢。   干净的铺盖上,苏大公公气哄哄地一趴,几个侍卫模样的人赶紧端来热水。   “苏公公,那刘保卿不是你从英华殿里提拔出来的吗?我师父怎么能让他来呢?”张起麟趴到苏伟身边,跟他肩并肩,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这心里怎么这么不舒服呢,咱们是不是白遭罪啦?”   “知道还说!”苏伟猛地抬起脑袋,把满脸鸡血蹭的四处都是,“顾问行那个老不死的,他敢耍我,亏我一向敬重他!你等我出去的,我跟他没完!”   “这顾总管是真的深不可测啊,”靠在一旁的张保缓了口气道,“他到底知道了多少,到底跟万岁爷说了多少,咱们心里都没底儿。之前他找你谈论宦官之祸可能是次试探,今天这出儿说不准也是次试探。咱们以后,还是离他远点儿为好。”   “离远点儿有什么用啊,我才不怕他呢,”苏伟抬起头恨恨地咬着枕头,“伴君如伴虎,我这王爷身边的太监不好当,他那皇上身边的太监就好当了吗?”   入夜   各院都下了钥,暗房的偏门却消无声息地打开了。   恩绰举着烛台,将来人一路引进最里间的囚牢,“傅鼐已经去请丁太医了,苏公公今儿生了气,早早就睡下了。”   “那顾问行果然是只老狐狸啊,怪不得皇阿玛看重他,”昏暗的烛光下露出四阿哥略微苍白的脸。 第360章 个位数   康熙四十八年   七月十一,夜   “王爷请,苏公公就在里头,两位张公公都挪到隔壁睡了,属下就在外面守着,”暗房内,恩绰替四阿哥推开最里间囚牢的木门,将烛台固定好,自己俯身退了出去。四阿哥矮身走进,角落里睡着的人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   “收拾的倒还干净,但到底潮湿闷热了些,”四阿哥伸手在墙壁上摸了摸,眉心深深隆起,“好不容易等来了敬事房的人,这出戏也该收场了。”   “我都被拍死在戏台上了,还收什么收啊,”埋在枕头里的人嗓音闷闷的,“反正老脸都丢光了,你就让我呆在这儿吧。”   四阿哥嗤笑一声,走到苏伟身边坐下。不大的铺盖上,硬挤进了另一个人。苏大公公不满地嘟囔了一声,往旁边蹭了蹭。   “顾问行和梁久功、魏珠可不一样,”四阿哥舒展开修长的双腿,神情也放松了下来,“那是个长期浸淫权力场的人,整个京城所有宗亲的动向都掌控在他手里。皇阿玛可以轻易地让魏珠顶替梁久功,却不会轻易地让任何人顶替顾问行。这么多年不知有多少宗亲贵戚折在他手里,能身在其中而不为其扰,这个顾大总管的城府可不是一般人能估量的。”   “你说谁是一般人?”苏伟猛地抬起头,鼻子危险地耸起,“你是说我比不上他?”   四阿哥愣了愣,伸手摸了摸鼻梁,嘴角不自然地露出一丝丝浅笑。   苏大公公立时不干了,被子一翻,整个人扑到了四阿哥身上,“我都被他当猴耍了,你还变着法地夸他!要不是他神经兮兮地来找我,要不是他莫名其妙地撂下那句话,我哪用呆在这个鬼地方!还有今天,万岁爷下的旨,他竟然只派了刘保卿和两个小太监来!我堂堂六品大太监,就这样抹了一身鸡血,屁股肿得跟馒头一样,满脸眼泪加鼻涕的出去见人了!全让人看到了!现在宫里也肯定都知道了!我的一世英名都没了!我就不该听你的,我就该等敬事房来,乖乖进宫挨板子——”   “好啦,好啦,” 四阿哥从脖子上拽下苏大公公勒上来的两只铁爪,一脸哭笑不得地看着他道,“挨板子还不是一样要肿屁股?能比这样体面到哪儿去?你在府里,好歹能少遭些罪。再说人家顾总管派刘保卿来,说不得也是向你示好呢。”   “你少糊弄我了,我又不傻,他就是故意的,”苏伟晃了晃被四阿哥抓牢的两只手,依然满肚子牢骚,“上次他来找我,说什么这件事成不成,就看我在雍亲王面前的分量了。我当时听他的话音就觉得不对,他肯定是知道什么了,就是一时没证据。要不然咱们府上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就当是为了全你个面子,他也该亲自来看看啊,回头皇上问起,也能有个交代不是?结果人家没来不说,还像模像样地派来个老熟人,好像怕咱们被揭穿似的,让你怨人家都没处怨去。最可恨的是,他还顺带着看了我的笑话!”   “看了就看了,这有什么好笑话的?”四阿哥把抓狂的某人固定在腿上,暗地里深吸了口气, “就像你说的,他没证据。既然没证据,那一切就只能是猜测。顾问行不是个冲动行事的人,手里没有实打实的筹码,没有合适的时机,他是不会拿自己的安危冒险的。再说,爷跟你的这出戏明面上是演给皇阿玛看的,只要皇阿玛信了,顾问行他不信也得信。”   苏伟转了转眼珠,缓缓吐出两口闷气,勉勉强强地认同了四阿哥的话,但想到这几日遭的罪,仍然气嘟嘟地道,“看在他当初把我调到英华殿的份上,这笔账我先跟他记着!”   “好好好,咱们苏公公大人有大量,”四阿哥伸手拍了拍苏伟的脸,神情却蓦地一紧,“怎么脸颊发烫了?你还是把自己闹病了是不是?爷就说让你晚上回去住,你偏不听!”   “我没病,”苏伟把脸一撇,从四阿哥腿上翻下来,往铺盖上一倒,“你抹一身鸡血你也会热的好不好?再说屁股上还涂了发肿的药,现在还滚烫的呢?”   四阿哥一听他这么说,立刻伸手去摸,被苏大公公一个原地打滚躲开了。   “你耍流氓啊,我今天刚被人欺负了。”   四阿哥把脸一沉,伸手去拉苏伟道,“今儿就跟爷回去住,爷让傅鼐把丁芪带到东小院去。”   “我不回去,”苏伟甩开四阿哥的手,扒住自己的铺盖,“兄弟们都在这儿受苦呢,我怎么能一个人回去享福?张保他们可都是实打实地挨了板子的。”   “你当他们是为了谁挨的板子?”四阿哥坐正身子,话头却又是一转,“不过要是没有你,今天他们或许不止挨顿板子那么简单了。”   苏伟转头瞪了四阿哥一眼,回身把枕头抱进怀里。   四阿哥叹得一声,弯下身握住某人的下巴,手指在唇角边轻轻划过,“爷已经让人留手了,要不然哪个奴才能在暗房里挨过这么多天?你要知道,这批太监,跟着爷的时间都太久了,久到知道了很多不该知道的事。他们若是聪明的,心里就都该有个谱,要不是有人让爷牵着念着,他们中有几个能有本事把命留到今天的?”   “切,”胆大包天的苏公公,一巴掌挥开四阿哥的手,直接翻身坐起道,“是啊,谁不知道当初正三所的小阿哥如今是高高在上的雍亲王了?这要换个奴才伺候,连句话都不用说,随便招招手,就有什么小丸子、小圆子的扑上来了。像我们这种老茄子、糙萝卜的,满脸皱纹,干活也不灵便,人家当然不稀罕了!”   “什么小丸子、小圆子的?”四阿哥一脸懵相,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又被苏大公公捧着双手瞪了一眼,“哦,你说的不会是万祥吧?”   苏伟扬起下巴,二郎腿一翘,拉长着嗓音冷冷一哼。   四阿哥抿嘴一笑,摇了摇头道,“怪不得人人都说苏公公是咱们王府的二把手呢,这人都进了暗房了,外面的事儿照样一点儿不落啊。爷是看着万祥有点儿胆子,人也还机灵,留在身边伺候挺合适的。再说,人家叫也是叫小祥子,谁跟你说叫小丸子的?”   “我乐意叫啥就叫啥,”没听到想听的,苏大公公辫子都竖起了半根儿,“就叫小丸子!小丸子小丸子小丸子小丸子——”   暗房外   傅鼐推开角门,将手里的灯笼向后转了转,“丁太医小心脚下,咱们这就到了。”   丁芪往黑漆漆的门上看了一眼,勉强压下心中的不安,跟随傅鼐进了小院。   “丁太医不用担心,受伤的是苏公公,”傅鼐回头看了丁芪一眼,微微笑了笑道,“您也是咱们王府的老人儿了,瞎着进来哑着出去的道理,该是不用我提的。”   “这我明白,统领大人放心,”丁芪扶了扶药箱,低头走了两步,又抬起头道,“苏公公是受了什么伤?伤多久了?这几日可有发热?”   丁芪是正常问诊,傅鼐也很坦白,直言答道,“是挨了板子,不重。今日有些发热,许是用了起血药的缘故。”   丁芪面露恍然,又连忙低下了头,原来还有些不安的心瞬间平稳了下来,“既是用了起血的药,发热也正常。只不过,这患处瘀肿,不利于外伤诊治。恕我多嘴,统领大人知不知道苏公公大体挨了多少板子?我也好着情制些活血散瘀的膏药。”   “这……”傅鼐少有地面露尴尬神色,踌躇了半天,冲丁芪伸出了八个手指。   “八十板!哦,不,十八板?”丁芪又配合地伸出个拳头。   傅鼐瞄了那拳头一眼,苦笑一声道,“是八大板,主要,是为了让药尽快起效……”   “哦,老夫明白,老夫明白,”丁芪扶了扶肩上的药箱,又抹了抹头上的汗珠,“这是入夏了,今儿晚上好像格外闷热。”   入夜,畅春园   九经三事殿内十分安静,笼在灯罩中的红烛都被早早减去了灯芯儿。康熙爷坐在偏殿中练字,只有魏珠一人陪侍在侧。   畅春园这几日宵禁地特别早,外人都道怕影响万岁爷休息。九经三事殿外无声无息地多了三拨巡逻队伍,从这里经过的太监宫女都低着头,快步走过,生怕惹来侍卫的怀疑。   偏殿内燃着醒神香,站在角落的魏珠留神地注意着康熙爷的动作,待一本奏章看完,连忙轻手轻脚地上前斟茶。因怕走路声音太大,鞋底都包上了棉布,屋里静的只有朱砂笔蘸在宣纸上的声音。   “喀喇——”   “谁!”   绝对寂静的环境中,一点儿声音都会被异常放大。魏珠听见康熙爷的喝问,脸都白了一半,疾步走出偏殿查看,却是个不省事儿的小太监在打扫正殿时,碰歪了香炉盖。   “魏,魏公公——”   “闭嘴!”   魏珠恶狠狠地瞪了小太监一眼,小太监哆嗦着瘫在地上。门口的侍卫闻声而入,将地上的人一路拖出了九经三事殿。   重新回到偏殿内,康熙爷正靠在椅背上闭目沉思。魏珠再度轻了轻脚步,上前替康熙爷换了茶,又铺开新的宣纸。   不知是不是因为夜里闷着雨,原本快要凝固的空气突然微微一动,一片树叶缓缓飘落,正正砸在了窗棂上。   “召,胤褆入畅春园,”康熙爷一手落在扶手上,轻轻敲了敲,“朕这几日,总是惦记着他。”   “嗻,”魏珠俯身领命,烛火的影子划过他的脸,尚未露出的神情掩藏在了一片黑暗中。   翌日,雍亲王府   “王爷起喽,”一个说不上陌生还是熟悉的声音自王府寝殿内响起,门口排成行的太监侍女们端着水盆、面巾、冠服鱼贯而入。   四阿哥坐在床边愣了半天,直到奴才们都站到了眼前,这才反应过来是伺候自己的。   “王爷,奴才伺候您穿靴,”万祥弓着腰,把靴子套到四阿哥脚上,见四阿哥没有不适的意思,又小心地站起身,像模像样地唱道,“王爷净面——”   四个小太监排成一溜站到四阿哥跟前,万祥将面巾放在铜盆里沾湿,又弓着身子递到四阿哥跟前。   四阿哥洗了脸,又用布巾擦手,万祥侯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道,“奴才都是跟贾公公、李嬷嬷现学的,做的可能不如前人好,还请王爷不要怪罪。”   四阿哥擦手的动作顿了顿,嘴角蓦地一弯,虽然并未开口,但万祥突然觉得,王爷今天的心情或许还不错。   “王爷更衣——”   蟒袍冠带一件一件上了四阿哥的身,万祥垂首走到衣架边,捧起四阿哥惯常用的方帕,动作却猛然一顿,“哟,这帕子——”   “拿来,”四阿哥默然出声,万祥身上一紧,不敢再细看,忙把帕子递到四阿哥手上。   四阿哥将帕子塞进袖子里,举步迈出殿门,万祥挥退了一帮小太监,慌忙跟上。   “王爷,”傅鼐正等在寝殿门外,见到万祥,连个眼神都没给,只对四阿哥拱手行礼。   万祥有些讪讪地垂下头,他不傻,他清楚地知道,王爷这几个近身侍卫都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爷今儿去书房用早膳,傅鼐伺候着就行了,小丸——”四阿哥话音一顿,有些无奈地暗暗咂了咂嘴,又装模作样地清了下嗓子道,“小祥子不用跟着了,还有,明儿起简单伺候就行了,爷不喜欢那么麻烦。”   “是,是奴才愚笨了,”万祥慌忙俯身。   四阿哥随意地挥了挥手,转身带着傅鼐进了书房。   书房   傅鼐将食盒摆在桌上,回手关紧了门窗。   “是畅春园有消息吗?”四阿哥坐到桌前。   “是,”傅鼐走到四阿哥身边,替四阿哥盛上白粥,“九经三事殿昨晚又死了个小太监。”   “皇阿玛是太过于杯弓蛇影了,”四阿哥舀了一匙白粥放进嘴里,“不过也是奇怪,就一根辫穗儿而已,何至于此呢……”   傅鼐抿了抿唇,没有轻易答话。   四阿哥转头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头道,“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傅鼐身上一紧,片刻后点了点头道,“是,昨晚张灯时分,万岁爷突然传召十四爷,说是这些日子惦记得很。十四爷接了谕旨,连夜搬进了畅春园。”   四阿哥握着粥碗的手蓦地一紧,片刻后又缓缓松开,“不枉胤褆这些日子的辛苦,到底得了皇阿玛的信任了……”   傅鼐没敢再接话,沉默着伺候四阿哥用完早膳。   早膳被撤去,四阿哥的情绪似乎和缓了很多,“庄子上都收拾好了吗?”   “回主子,一早就收拾妥当了,”傅鼐拱手答话。   “那就早点把人带过去,”四阿哥走到桌边,铺开宣纸,“那边离圆明园也近,爷这几日也要搬过去了。”   “是,”傅鼐低头,犹豫了片刻,又抬起头道,“可是,王爷,这突然抓人,又突然放人,还是在敬事房的人走了之后,只怕府里会有猜测啊。”   “爷也知道,”四阿哥涮了涮手上的毛笔,“你看看,寻个什么由头,其实最好——”   “王爷,”守门的侍卫轻轻敲响房门,“启禀王爷,大格格来了。” 第361章 祸起   康熙四十八年   七月十四,雍亲王府   诗瑶迈进内堂时,福晋与弘昀正好用完午膳,“喲,咱们阿哥今日这么乖,连平素不爱吃的山药泥都用了这么多。”   “堂堂男儿郎,怎么好挑食呢,”福晋接了侍女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拍拍弘昀的肩膀道,“行了,去院子里消消食,午后小睡一会儿,下午还得练一篇大字,可不许跟小太监们偷懒。”   “是,额娘也好好休息,”弘昀乖巧地下了桌,拱起手冲福晋揖了揖,由着侍女牵出了内堂。   福晋看着弘昀小大人似的背影,嘴角微微一弯,整个人和煦了不少。   “咱们阿哥真是少有的懂事,谦虚有礼、勤奋聪慧,等日后长大了,也一定是个孝顺孩子,”诗瑶上前,扶着福晋向卧房走。   福晋拿下帕子压了压唇角,神色又清冷了起来,“弘昀是王爷的嫡子,身上的担子比旁人重,光是勤奋孝顺,可还远远不够啊。”   “是奴婢嘴笨,”诗瑶垂下头,替福晋撩开卧房的珠帘,“主子放心吧,有您的悉心教导,咱们阿哥一定是最出色的。”   福晋没有再说话,进了卧房,坐到软榻上,看起了新送来的账本。   诗瑶抿了抿唇,给福晋倒了杯新茶,逡巡了片刻还是小声开口道,“主子,今儿暗房的人都被送走了。听说虽然伤得重,但都还活着。”   “王爷是压根没想要他们的命,否则也不会一直等到敬事房来人了,”福晋的视线没有从账本上移开,语气也异常平淡。   诗瑶还有些不甘心,说话的语气又多了几分怨怼,“还不是大格格多事,否则哪有那么容易就出来的。现在那个万祥都还没在府里站住脚,奴婢是真怕——”   福晋的视线扫过来,诗瑶察觉失言,连忙住了嘴。   “请圣上饮宴的准备千头万绪,也亏得这丫头还有时间操心府里的事。”福晋按了按手中的账本,神情上依然看不出喜怒。   “还不是那个苏培盛暗地里挑唆的,”诗瑶俯下身,替福晋按起了小腿,“大格格到底年轻,总还念着早年的一点恩情。主子这几日事忙,奴婢就没跟您说,这大格格刚一回府,就为了给那个苏秋欣撑腰,当众打杀个婆子,还把在场的奴才好生教训了一通。现在后院的奴才提到大格格,各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要奴婢说,主子当时就不该把请宴的事儿都放权给大格格。”   “那是王爷有心提拔她。毕竟,咱们王府里就这两个女儿,茉雅奇还是长女。我也想着日后她出息了,多少能帮帮咱们弘昀,”福晋翻了翻手上的账本,眉头却微微皱起,“不过,这两个女儿到底不是小孩子了,再过两年说不准就该议亲了。这在王府里还能被宠着纵着,等嫁出去了,可就未必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了。”   诗瑶听了福晋的话,眼珠转了转,随即一笑道,“可不是,要说现在,也该让两位格格好好学学如何为人处事了。只是,李嬷嬷如今身子不好,平时都在家里休养,怕是没有多少精力教导两位格格了。”   “那就再寻两个妥帖人送去,”福晋端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格格们是要嫁出去的,甭管以后嫁到哪儿,总得行止有礼、进退有度,否则自己要受苦不说,还会丢了咱们王府的脸面。”   “还是主子想得周到,”诗瑶起身冲福晋福了福,“奴婢去找两个宫里出来的教导嬷嬷,有背景有资历,就算为了两位格格日后议亲做准备,李侧福晋和宋小主也一定会感激福晋的。”   七月十七,西配院   絮儿耸拉着脑袋迈进院门时,诗玥正焦急地徘徊在门口。   “絮儿——”   “小主!”絮儿抬起头看见诗玥,慌忙上前搀扶,“这大中午的,您怎么也不避避太阳?”   “没事儿,我不热,”诗玥抓住絮儿的手,眼中满是殷切,“你打听的怎么样?苏公公被送到哪座庄子上去了?咱们的包袱什么时候能送过去?”   “那个……”絮儿慢慢低下头,不敢再看诗玥的脸,“府里的人一提到苏公公就像见了鬼似的,平时跟奴婢相熟的几个车夫,现在都扒着那个万公公。奴婢转了好几圈,也没敢跟人开口……”   “小主,是奴婢胆小,是奴婢没用……”絮儿说着,眼眶一红,眼泪落了下来。   诗玥缓缓直起身,脸色有些发白,看向絮儿的眼神却依然温和,“快别哭了,这哪里是你没用,明明是我强人所难了。你不敢轻易跟人提,还不都是为了我好,我心里都明白的。”   “小主,”絮儿哭着抬起头,语气中满是心疼,“我跟了您这么长时间了,虽然很多事情搞不懂,但是我知道,小主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人。奴婢实在不想看见您伤心,奴婢真讨厌自己,总是帮不上小主的忙……”   “傻丫头,”诗玥拿下帕子给絮儿擦眼泪,自己的眼眶却也隐隐泛红,“我有什么好伤心的,今天的结果已经是出乎意料的好了。只是我自己一时想不开,钻了牛角尖,其实不过就是两件衣裳,送不送的能有什么区别呢?快别哭了,咱们晚上吃酱鸭,再向钮祜禄小主要一坛果酿,你不是最爱喝那个吗?苏公公平平安安的出去了,咱们合该庆祝庆祝才是。”   絮儿抽着鼻子点点头,自己又拿袖子擦了擦脸,冲着诗玥傻傻一笑。   七月二十,农庄   宽敞的农户里五脏俱全,窗外绿荫如盖,几根柳枝伸进窗棂,被冰山上的寒气熏得露珠淋淋。   “来来来,再转一圈,”被王府里的人日日念叨的苏大公公此时正盘坐在榻上,手边是镇好的西瓜和一堆闪瞎人眼的金环玉饰。   被打扮一新的圆明园新任总管李英,正满脸不情愿地,顶着瓜皮小帽,穿着一身镶金缀玉的青色长袍,在屋子中央转圈圈。   “誒,好看,好看,咱们小英子这样一打扮绝对是威风八面啊,”不远处趴在圈椅上的张起麟撅着肿大的屁股仍然不忘凑凑热闹。   靠着床柱的张保公公嫌弃地瞪了他一眼。   “师父,这辫子上的玉坠也太重了,”小英子甩了甩一身叮当乱响的挂饰,脸都皱成了一团,“我这样走出去肯定笑死一大片,还能跟人谈什么生意啊?”   “谁让你都带着了?”苏伟捡起片西瓜咬了一大口,“我这不是看看哪几件最称你吗?这在京城里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一个气场。买卖人的气场从哪儿来啊?还不是从穿着上来。就得穿得让人能看出你有钱,又看不出你有多少钱,这样价码才能开得活,买卖才能谈得成。”   小英子低头拽了拽身上的马褂,满脑袋都是问号,“师父,你都从王府里出来了,要谈生意你就自己去嘛,做生意那些弯弯绕我哪搞得清楚。”   “不用你搞清楚,”苏伟晃晃手里的西瓜皮,“让你出去是给为师撑场子的。今时不同往日,这苏培盛的大名在京城里一时半会儿是不顶用了。”   小英子撇撇嘴,苏伟放下西瓜皮,一脸正色道,“但你不同啊,万岁爷近来要驾临圆明园,而你正好刚刚添为圆明园总管。这不仅是王爷对你的信任,更是莫大的荣光啊。在京城里不说横着走,对付几个狗眼看人低的也是足够用了。”   “切,”小英子不屑一哼,一边低头解腰上挂了一串的玉佩,一边嘟嘟囔囔地道,“要不是哪个沉不住气的烧了人家天和商号,现在也不用特意推出去一个撑场子啊,还不是你自己瞎得罪人——”   凑热闹的张公公在旁边噗嗤一声乐,黑了脸的苏大公公一巴掌拍在炕桌上,震得小英子立时闭了嘴,“少给我废话,赶紧穿好了出去练!今儿要是给老子赔了钱,看我不把你活剐了涮锅子!”   傍晚,农庄   刚换了药的太监王朝倾、王以诚并肩趴在凉席上,王府给他们安排的住处在农庄的东北角,一连三间小院,正房厢房都有,几个人住的倒是很宽敞。   王以诚挪了挪肿痛的下半身,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咱们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这顿板子挨得着实莫名其妙。你说,王爷不会就此发配了咱们,让咱们在这儿悲惨终老吧?”   “想什么呢?”王朝倾闲闲地哼了两句小曲儿,“咱们要是被发配来的,还能住上这么宽敞的屋子?你当庄子里的管事都是傻的啊,他们耳目聪灵着呢。”   “道理我是明白,”王以诚又皱了皱眉,“可我这心里总是悬得慌。当初咱们被押进暗房,我可是当真以为王爷是不满咱们这批内监在王府里掌权过重了,想卸磨杀驴啊。如今虽说是活着出来了,可咱们还有没有那个命能重回王爷身边伺候,真是谁也说不准啊。”   “你呀,把心放在肚子里,”王朝倾抬手拍了拍王以诚的肩膀,又顺着门缝指了指屋外那最大的一间院子,“看见没,只要那位主儿还在,咱们迟早能回去的。”   翌日,雍亲王府   辰时,万祥打着哈欠走进了东路的大厨房。   来送柴的郑七正好从偏门而入,看见万祥连忙弓着身子上前打招呼,“奴才请万公公安,万公公昨晚儿这是当差了?这个时候才用早饭,真是太辛苦了。”   “呵呵,好你个郑七啊,这在府里当了几天差,嘴皮子倒是油滑了,”万祥指着郑七笑了两声,来回动了动酸疼的肩膀,“昨儿晚上给王爷值夜 ,我这腰酸的哟。”   郑七眼珠一转,又上前两步道,“奴才会两手松骨,要不您坐下,让奴才给您按一按?”   “诶,这个好,”万祥坐到廊下的木椅上,郑七倒似真有几分本事,几下就按得万祥整个人放松了下来。   “万公公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了,这筋骨按起来紧得很,您平时可得多注意休息啊,”郑七边按边道。   万祥长长地吐出口气,嗓音软了又软,“王爷身边哪离得了人哦,我这白天得盯着,晚上也得伺候着,别说休息了,连喝口茶的时间都没有。”   “晚上还得伺候啊,”郑七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又貌似憨厚地笑了两声,“咱们王爷真是勤谨,这白天晚上的都在前头忙,也没见往后院去几次,要不然,万公公也不至于如此辛苦。”   “主子的事儿,咱们可不好议论,”万祥闭上眼睛,似乎十分享受。   郑七咽了口唾沫,看了看万祥的神情,亦未再开口。   七月二十五,畅春园   天色浓黑,寝殿内两根灯架都罩了厚纱,一丝丝烛光只能脚下照亮巴掌大的地方。   魏珠靠坐在阴暗的墙角昏昏欲睡,康熙爷独自躺在龙床上,眉目紧闭,却睡得不甚安稳……   “主少国疑,顺治爷留下的江山如今都要靠老祖宗了。”   “玄烨,抬起头来,这是你的天下,是你的担子!”   “皇上,苏克萨哈心怀奸诈、久蓄异志、欺藐幼主、不愿归政,所犯罪行整整二十四款,此等大奸大恶之人,实该凌迟处死,诛除九族!”   “吴三桂径行反叛,背累朝豢养之恩,逞一旦鸱张之势,横行凶逆,涂炭生灵,理法难容,神人共愤!”   “万岁爷,皇后已仙去,请您节哀。”   “这里是汉人的天下,清狗坐不稳这大好江山的,你们迟早都要滚回关北去!”   “皇阿玛,什么是太子啊?师父不曾教导儿臣如何当太子,儿臣怕自己让皇阿玛失望。”   “皇阿玛,胤褆愿随军北征,替大清踏平准噶尔!”   “皇上,太子不可废,索额图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大清的长治久安啊。”   “皇上,八贝勒贤能勤俭,天纵奇才,臣等愿举八贝勒理政!”   “皇阿玛,你可知,儿子的痛……”   皇阿玛!皇上!   梦中的脸变得苍白可怕,随着一声声呼号,那不再是胤礽的脸,也不是胤褆的,所有熟悉的、亲近的感觉瞬时间褪去。   “皇阿玛,你老了……”   “谁!”床上的人猛然坐起,靠在墙角的魏珠一个激灵瞬间清醒。   “万岁爷,万岁爷您怎么了?”   康熙爷呆坐在床上,胸口上上下下地起伏。魏珠小心地卷起床帐,看着康熙爷惊魂未定,一时也不敢多加询问。   半晌后,   “什么时辰了?”康熙爷转头看向窗外,窗外还一片黑暗。   “回万岁爷,才过三更,”魏珠垂首,“您这些日子总是睡得不安稳,等会儿天亮了,还是叫个太医来看看吧。”   “梁九功现在在哪儿?叫他来伺候,”康熙爷依然转着头,好似没有听到魏珠的话。   魏珠身子微微一僵,万岁爷的脾气越来越怪,也不知今晚又梦到了什么,竟突然要见许久没到御前伺候的梁九功。   “是,奴才这就去宣,”魏珠领命离去,坐在床上的康熙爷慢慢弓起了身子,远远看去,竟好似一位耄耋老人。   午夜,雍亲王府   寂静无声的夜,只有巡逻的侍卫偶尔走过。福晋的院子早已熄了廊下的灯笼,守着茶房炉子的小太监靠着墙壁,微微打起了酣。   “喵——”不知何处响起了一声猫叫,茶房的小太监吧唧吧唧嘴,头一歪又睡了过去。   一个披着斗篷的黑影轻手轻脚地从茶房前经过,福晋院子的角门被人慢慢打开。   “你还真来了,”开门的是在福晋院里洒扫的侍女元草,门外站着的赫然是排房砍柴的郑七。   “我买通了后院的门房,现在正是侍卫交班的时候,”郑七咧嘴一笑,黑暗中一双小眼睛闪着精光,全不见白天时的憨厚老实。   “你还挺能耐的,”元草不自觉地捏了捏斗篷的风帽,探头出门左右看了看,“你办事儿可得小心点儿,别回头扯了我出去。”   “你放心吧,”郑七白了白眼珠,“这些日子王府里本来就乱,谁有工夫管咱们这些小人物啊。诶,别废话了,东西拿来没有?”   “拿来了,拿来了,”元草从袖子里掏出一叠纸,“福晋那儿的原本我可不敢拿,这是我偷着抄来的,只有近两年的,别的都存进库房了。”   “咳,两年就行,两年就够了,”郑七一把抢过那叠纸,借着月光看了两页,脸上的笑越发诡异,“太好了,这下小爷可发了,回头看谁还敢瞧不起我!”   “你小点儿声,”元草捅了郑七一把,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东西给你了,你答应我的——”   “放心,放心,”郑七把一叠纸小心地塞进怀里,又从袖子里掏出了另一叠,“数数吧,这可是你扫地扫一辈子都挣不来的。”   元草抿了抿唇角,神情有一些紧张,翻看银票的手都有些微微发抖,“我我跟你说,就这一次,下次可千万别找我了。你就是跟别人说,我也不会承认的,福晋院里没人知道我识字。”   “哎呀,你瞎担心什么?”郑七舔着嘴唇,伸手扫了一把元草的下巴,“不过是两张后院小主侍寝的记录,就算丢了又能出多大的麻烦?这要真是会掉脑袋的差事,我自己也不会干啊。” 第362章 如隔三秋   康熙四十八年   七月二十二,畅春园   夜凉如水,当梁九功迈进九经三事殿的门槛时,只能借着门外映进的一点月光,勉强看清站在龙椅前的模糊身影。   “万岁爷,现在时辰还早呢。” 梁九功慢步走到康熙爷身后,颔首垂肩,没有一句多言,就像曾经无数个夜晚,他陪着那位少年帝王,在午夜无人时,没有任何目的的穿过一道道阴森的宫门。   康熙爷披着外袍,背负双手,站在龙椅前两步远的地方,微微昂着头,“朕,今夜梦到了很多人,有让朕敬佩的,也有让朕痛恨的。只可惜,这些人,如今都不在了。”   “万岁爷得天庇佑,”梁九功低下头,语气沉稳,“这路越走越高,人自然也越来越少。”   康熙爷转过头,眼神中闪过一丝寞然,“现下天也热了,咸福宫那头,你多注意着点儿。”   “万岁爷放心,”梁九功提了提手上的拂尘,面上看不出一丝惊讶。   殿中二人尚在说话,门外又一队巡逻侍卫提着灯笼踏步而过。   “这几天,隆科多大人调换了畅春园多处巡守,万岁爷身边应当干净许多了,”梁九功尾随康熙爷,一步一步走到大殿门外,“只不过,汉军旗人员混杂,若想彻底调理清楚,怕还要多费些时日。”   康熙爷站在九经三事殿外的台阶上,远远望去,增加了三倍的巡逻侍卫,像是一条条摇头摆尾的火龙,似要将整座畅春园燃烧殆尽。   “让他们把人都撤了吧。”   “万岁爷?”这次,梁九功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诧异。   康熙爷转身往偏殿的方向走去,梁九功跟了两步,又猛然停住,却还是听到了一句不知该不该听到的话,“朕,还没有老……”   七月二十五,雍亲王府   诗玥的小院一如往常的安静,程斌被小太监带进门时,絮儿正在院内浇花。   “程太医今儿来得巧,”絮儿放下手中的木勺,将程斌引往屋内,“我们小主这几天都睡不好觉,今早起,嗓子又不大舒服。还好您来了,要不小主都不让我们请大夫。”   程斌几步迈上台阶,到了屋门前才堪堪停住脚步,低下头等待絮儿通报。   “程太医来啦,”程斌被絮儿带进内堂时,诗玥正收起绣架上的丝线,起身对程斌歉然一笑,“絮儿肯定又跟您念叨我了,其实都是些小毛病,实在不该总劳烦程太医。”   “小主说的哪里话,”程斌放下药箱,从中拿出脉枕,“给小主们诊病是微臣的职责,再说,病无小病,小主身子有亏,真的该好好调养。”   “就是,”絮儿接过诗玥手里的丝线,嘴唇微微嘟起,“昨晚咳了大半宿,今天还不肯看大夫呢。程太医都说您该好好调养,偏还不肯安心歇着——”   “行了,你哪儿那么多唠叨!”诗玥嗔怪地瞪了絮儿一眼,浅笑着吩咐道,“去给程太医倒杯茶吧,少在这里告我的状了。”   絮儿冲诗玥吐了吐舌头,捧起茶壶泡茶去了。   程斌一直没说话,安静地把着诗玥的脉象,眉头却微微蹙起,“小主这几日又思虑过重了,肺脉不畅,中元有损,这时日长了,会落下病根的。”   诗玥有些惭愧地低下头,嘴角微微抿起,“是我自己不争气,白费程太医的一番苦心了。”   “小主折煞微臣了,”程斌收起脉枕,从药箱中拿出针裹子,“针刺有些疼,小主权且忍一忍。待肺脉通了,再配以服药,效果会更好。”   “劳烦程太医了,”诗玥微微垂目,银针落在手臂几处,带着轻微的刺痛。   程斌站起身,向诗玥身前弯了弯,温热的呼吸与银针的冰寒一同落在耳后,诗玥不禁轻轻一颤。   程斌快速退开,似乎也有些窘迫,拱起手冲诗玥揖了揖。   诗玥看见程斌微红的脸颊,僵硬的动作,却莫名地想笑,无奈身上有针,不敢随意躲避,只能正对着手足无措的程太医,闷笑出声。   听见诗玥的笑声,程斌微微一愣,随即也跟着笑了起来。清俊的脸庞带点些尴尬的羞涩,竟也显出几分憨实来。   絮儿捧着茶壶走进房门时,着实被两人笑的一脸莫名其妙,在门口呆了一会儿,见小主不是在笑她,才磨蹭着上前道,“小主中午想吃什么?今天天热,要不让厨房下些凉面来?”   “凉面要配着王致和的豆腐乳才好吃,”诗玥经刚才一笑,精神竟似好了很多,“你去坛子里舀几块儿,一会儿也给程太医带点儿回去。”   “豆腐乳啊,”絮儿有些发愁地挠了挠头,“咱们院里的都吃干净了,最近也没人送了。要不,奴婢一会儿去大厨房问问,说不准他们那儿还有。”   诗玥一愣,突然想起了什么,神情又晦涩了起来,“算了,大厨房那儿,估计更不会有了。今儿中午,还是吃些简单的吧。”   “是,”絮儿看出了诗玥的失望,自己也有些落寞,耸拉着脑袋退了出去。   程斌看着絮儿离开,又回头看了看诗玥的神情,暗暗记上了心。   入夜,农庄   夜里的农家要比王公府邸安静得多,除了田里的蛐蛐声,就只有偶然响起的几声犬吠。   苏伟就在这一片祥和的宁静之夜,搬着小马扎,孤独地往院子当中一坐,托起腮帮子看月亮。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厢房的屋门吱呀地响了一声,走出一个酸溜溜的人。   苏伟搓了搓一胳膊的鸡皮疙瘩,扁着眼睛往张起麟身上一瞥,瓮声瓮气地道,“没想到你还挺有文化,没事儿就拽几句酸词儿,难不成你还惦记着考个状元?”   “嘿嘿,考状元这辈子是不可能了, ”张起麟也拎了个小马扎往苏伟身边一坐,“不过跟着王爷和苏公公大展宏图一番,回头光宗耀祖、衣锦还乡,还是相当有希望的。”   “切,你还是先想想怎么活得长点儿吧,”苏伟百无聊赖地捡起根木棍在地上划拉,“就像梁九功、顾问行那种精到骨子里的人,都没有底气说什么光宗耀祖、衣锦还乡的话。咱们这种小蚂蚱,还是务实点的好。”   “誒,他们哪能和您苏公公比啊。在王爷心里,可从没把您当过奴才,”张起麟装模作样地撞了苏伟一下,眉头往上动了动,“这两天无精打采的,说话都没精气神了,跟兄弟说句实话,是不是想王爷了?”   苏伟回头瞪了张起麟一眼,把手里的木棍一撅两半,气哼哼地拎起小马扎准备回屋睡觉了。   “嘿,”张起麟轻笑一声,讨人嫌地长出口气,拉着戏音唱了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七月二十八,京城闻风阁   一大早,苏伟的马车就停到了闻风阁大门旁,小英子穿金戴银地被打扮一新,一条乌黑的大辫子,中间都缠了金丝儿。   “师父,咱们可得快点儿,”刚一下马车,小英子就急躁地团团转,“今儿是王爷、福晋去圆明园的日子,下月初一就要迎接圣驾了。虽说该准备的都准备了,但主子们过去,我这当总管的总不能不在啊。”   “哎呀,你露个面就走,不会耽误时辰的,”苏伟把小英子里里外外地检查了一圈儿,“今儿这瑞升祥可是京畿一地数一数二的老牌庄家,咱们月锦绣要是接了这单生意,明年一年的嚼头都够了。你可得听师父的话,把场子撑下来,天和商号的杨泰今天也会来,咱们输人不输阵,你要是给我临场掉链子,小心我把你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师父,”小英子搓了搓发寒的脖颈,有些心有余悸地嘟囔道,“您最近怎么越来越暴躁了?我听以前的师父说,这人一老了,脾气秉性就容易不受控制,就跟女人怀孕时是一样的——”   “你给我闭嘴!”苏大财东扁了眼睛,在小英子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好好整整衣服,跟我进去!”   “是,”小英子努了努嘴,使劲拽了拽身上的马褂,跟在苏伟后头往闻风阁内走。   “哟,这不是苏大财东吗?没想到,今儿还能见着您啊。”   苏伟闭了闭眼,把一口气沉进肚子里,兴许自己真到了更年期了,怎么突然这么想打人呢?   “杨掌柜,好久不见,”苏伟笑颜如花,两手悠闲地背在身后,“怎么?天和商号的库房修好啦?那个故意纵火之人,找到了吗?”   “不劳苏财东惦记,”杨泰抿了抿嘴唇,也是强压火气。他在顺天府吃了苏培盛的大亏,回了天和商号,又被九阿哥一顿斥责,面子里子都丢光了。吉盛唐还专和天和商号抢生意。好不容易听说苏培盛被雍亲王踢出了王府,怎么如今,他又光明正大地在京城里出现了?   “只是杨某好奇,这京城的几间铺子,如今还是苏财东说了算吗?”   苏伟一脸奇怪,看着杨泰的眼神好像在看白痴,“你都叫我财东了,当然是我说了算。我们王爷知人善任,赏罚分明。我苏培盛虽说有罪在身,但好歹有几分真本事,这生意上的事儿,杨掌柜日后怕还要与我打交道。”   “哼,”杨泰冷声一哼,微笑着转头看向闻风阁门内一人,“福掌柜可听清了?这月锦绣的财东,如今可是个戴罪之身。瑞升祥的老师傅名满京城,可不要因被某些人牵累,得罪了京城的达官显贵啊。”   “多谢杨掌柜提醒,”门内之人走出,却是个矮矮胖胖的老者,老者向苏伟拱了拱手,微笑着介绍道,“老夫福锦,是瑞升祥的大掌柜,因东家南下采买,一时未归,不得已替瑞升祥与两位贵人见面,还请苏财东不要见怪。”   “福掌柜客气,”苏伟瞥了一眼杨泰,微笑着给福掌柜回礼,“苏某如今也只是个为主子办事的普通奴才,不比杨掌柜金贵,称不上什么贵人。我们月锦绣新开不久,能得瑞升祥提见,已是三生有幸,可不敢妄自托大。”   “唷,这话竟出自苏公公之口,可是千载难逢,难得一见啊,”杨泰低头搓了搓手,脸上闪过一丝嘲讽,“福掌柜可别看苏财东如今说得漂亮,等回头人家那身黄莺补子一穿,您就得低头行礼了。那还不是要银子就得给银子,要衣裳就得给衣裳!”   苏伟噗嗤一声乐,上前两步,靠着杨泰的耳边道,“杨掌柜这是记仇了?是,上次你我从顺天府出来,我是让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向我躬身行了礼。可说穿了,也是你诬蔑吉盛唐在先。那么大个屎盆子扣下来,你杨掌柜只是弯了弯腰,已经够便宜了吧?怎么今天还倒打一耙呢?”   “苏培盛,”杨泰已然冷下脸,看向苏伟的眼神都仿佛淬了毒,“你还以为你是深受雍亲王重用的苏大公公呢?现在京城里,谁还肯卖你的面子?咱们今天是谈生意,可不是单耍耍嘴皮子的。刚刚福掌柜已经跟我敲定了价钱,很可惜,您今日怕是要白跑一趟了。”   “只是敲定了价钱,还没有签订契书吧?”苏伟放轻了嗓音,杨泰的脸色却变了一变。   “唉,亏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呢,”苏伟佯装失望地叹了口气,“这在京城里做生意,可跟别处不一样。财东的面子值几个钱啊?人家看的,是你背后的人!李公公,请吧。”   “咳咳,”杨泰神情一顿,只见马车旁又走出一人,串了金丝儿的辫穗儿,上好的锦缎长袍,腰间是沁了血的羊脂古玉,这人年纪倒不大,看起来还有点眼熟。   “这是李英,李公公,”苏伟没理会杨泰的眼神,直接转身向福锦介绍道,“是咱们雍亲王府圆明园大总管,这京里的生意,虽说还得苏某操劳,但大事小情的也都得过了李公公的眼了。今儿特意介绍福掌柜与李公公认识,以示我们月锦绣的诚意。一会儿李公公还得赶回圆明园去,毕竟下月初一,万岁爷要亲临圆明园饮宴,李公公也是贵人事忙啊。”   福锦微微一愣,随即立马反应了过来,慌忙拱起手道,“原来是李公公啊,失敬失敬。”   “好说,好说,”小英子像模像样地回了礼,又冲杨泰挺了挺胸膛,“咱家这些日子比较忙,生意上的事儿还是交给苏公公,福掌柜有什么条件尽管跟苏公公提,我们王爷对京中的生意往来还是颇为看重的。”   福锦抿紧了唇,偷偷地瞧了一眼杨泰。瑞升祥在宫里也是有人脉的,未必就怕了这些皇子皇孙。   不过,比起杨泰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苏培盛虽说身份特殊,但在京城的生意场中似乎名声更好。   只要不参合什么下作手段,苏培盛是很少以身份压人的,开价买卖都按生意场的规矩来,京里的老铺子都乐意跟他合作。   这次要是苏培盛不出事,瑞升祥的东家还是首肯月锦绣的。   “福掌柜,这生意与谁做,还是得看谁的条件最称东家的心意,”苏伟笑眯眯地走到福锦身边,“我们吉盛唐一向按规矩办事,月锦绣更不敢托大。这条件,我们诚心诚意地开,您要满意了,咱们一拍即合,您要不满意,咱们互不埋怨。您看如何?”   “福掌柜!”杨泰眉目一拧,眼神像刀子一样,狠狠地刮过二人,“咱们可是敲定了价格的,姓苏的不过带来一个总管太监,您要需要,我们天和商号也有的是。”   福锦眉头一皱,本来还有些犹豫,此时却是满心不快了,“杨掌柜不要太小看我们瑞升祥了,我们老东家是给太皇太后做过衣裳的。”   杨泰一时语塞,只见福锦转身,冲苏培盛一摆手道,“苏公公请。”   这场生意谈得苏伟很是开心,中间气走了杨泰,又给月锦绣定了大单,眼看着大笔银票就要飞进荷包,苏大公公是笑的眼底都开花了。   从闻风阁走出来,苏伟与福锦再三道别,各自上了马车。   “李公公一早牵了快马走了,”库魁给苏伟放下车帘,“临走时还说,您给的那身行头,全当报酬了。”   “那可是上百年的羊脂古玉!”苏伟唰地掀开帘子,露出半颗头来,“他从哪个门走了,咱们去追!”   “这时候估计都快到了,咱们追不上了,”库魁无奈,又把苏大公公塞回马车,正准备赶路,却突听一阵锣响。   “咣,咣,咣——” “十三声,苏公公,一共十三声!”库魁猛地瞪大眼睛。   车门被人一把推开,库魁还没反应过来,车里的人已经一溜烟地奔向了人群。   “是雍亲王的仪仗!”人群中有人高喊。   “亲王驾临,大小文武官吏军民人等退避!”   持锣人一路引着仪仗而来。   闻风阁所在之地离市集很近,这里人口众多,大家熙熙攘攘地挤到街道两旁,争先恐后地踮起脚去看那金灿灿的吾仗立瓜,宽敞精致的银顶黄盖红帏软轿。   “前面那是雍亲王,后面那是雍亲王妃吧。”   苏伟被挤在人群中,听见身旁的人议论纷纷。   “听说皇上要驾临雍亲王的圆明园了,今日雍亲王就是要去圆明园准备迎驾的。”   “我说嘛,平日里也没见这么大的阵仗,这是要显摆给人家看呢。”   苏伟翻了个白眼,用力挤到人群前,踮起脚尖,往四阿哥的轿子里看。   只可惜,那轿帘挡得严实,什么也看不到。   “亲王驾临,大小文武官吏军民人等退避!”   仪仗走到了众人跟前,不知是护持的队伍太过壮观,还是雍亲王在民间威信日盛,前头看热闹的百姓,开始纷纷下跪。   “王爷千岁——”   “王爷万安——”   百姓的喊声不齐,但声势浩大,跪下的人也越来越多。   苏伟站在人群中,怔怔地看着四阿哥的车架,有些想上前,却又觉得自己可笑,惶然不安间,被人一把拽倒,膝盖在地上磕出了“咚”的一声。   四阿哥双眼微阖,端坐在软轿中,不知为何,心上却猛然一震。   “傅鼐!”   “王爷,”傅鼐走到四阿哥的软轿旁。   “让持锣人喊起,不要叫百姓胡乱跪了,”四阿哥轻吐口气,“爷这心里不大舒坦。”   “是,”傅鼐领命,疾步而去。   福晋的软轿中,弘昀阿哥正趴在轿窗前,透着一点点缝隙,看着外面成群跪倒的百姓。   福晋慈爱地摸了摸弘昀的毛发,嗓音轻柔却沉稳地道,“弘昀,你好好看清楚,这就是你的阿玛,这就是咱们大清的王爷。你要好好努力,日后要像你阿玛一样,做个百姓敬仰的好王爷,不,或许——”   福晋没有继续说下去,弘昀抬头看了自家额娘一会儿,又转头看向窗外。   持锣人的叫起没有起多大作用,百姓依然跪倒一片,高呼千岁。   好在,四阿哥的仪仗逐渐加快了速度,百姓没用跪多久,街上就空了下来。   “苏公公!”   库魁穿过逐渐散去的人群,终于发现还跪在地上的苏伟。   “苏公公,您这是怎么了?”库魁见苏伟脸色发白,急得直冒冷汗。   “我的腿,”苏伟扶住膝盖,面上却还是懵懵的,不知为何,摔得是膝盖,疼得却是胸口。   傍晚,苏伟回到农庄时,天已经黑了。   库魁白天时把苏伟背到了医馆,好在没伤到筋骨,只是膝盖上青了一大片。   马车刚停到农庄前,张起麟、张保就迎了上来。   “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不是一大早就谈生意吗?小英子今儿表现的怎么样?那个瑞升祥——”   张起麟像个倒豆子的竹筒,没完没了地问话,直到车门打开,库魁架着苏伟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   “这是怎么了?”张起麟最先大惊失色,“生意没谈成跟人打起来了?这是谁胆子那么大,他不要命了!”   苏伟一把推开咋咋呼呼的张起麟,也不叫人搀扶,自己一瘸一拐地进了院门。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张保回身问库魁。   库魁叹了口气,琢磨了下言语,压低嗓音道,“生意谈得倒是挺顺利,只是要回来时,恰巧碰到了王爷的仪仗。苏公公跑去看,被人群推倒了,结果好像也没能看到王爷。本来这次从府里出来,苏公公心里就难受,今日又有这一遭,只怕——”   “咳,”张起麟轻声一咳,打断了库魁的担忧。   库魁抬起头,这才发现,张起麟和张保似乎都没有太过担心的样子,   “你们——”   “你转头看看,”张保指了指小院。库魁转过头,却见本该黑着的正屋,已经亮起了一盏灯烛。   苏伟忍着膝盖的痛,一边嫌弃自己的矫情,一边又禁不住地难过,推开屋门时都没注意屋内的变化。   “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啊?”   靠窗的木榻上斜倚了一个人,手里一卷书册,闲闲的嗓音。   进屋的人突然愣住,炕桌上的一点烛火,瞬间晃花了他的眼。 第363章 小别之后   康熙四十八年   七月二十八,农庄   时近傍晚,天色渐黑,屋内已看不大清东西。炕桌上燃着孩儿臂粗细的红烛,看着亮眼,却照不出多远。   苏伟进门半天,还是有些呆愣愣的,站在阴影处,盯着那张烛火映出的半边脸看了半天,硬是没敢上前。   四阿哥放下书册抬起头,颇为奇怪,“怎么不过来?爷可是一直等着你,连晚膳都没吃。”   “啊……”   苏伟恍恍惚惚地应了一声,两只手在身上蹭了蹭,也不知为何,竟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那,那,我叫人去给你备饭,你你你想吃什么?这里是乡下地方,也没什么好吃的,我又不知道你要过来——”   眼见着刚进了屋的人,竟又要转身出去,四阿哥眉头一蹙,“站着别动!”   “啊?”   门前的人一手扶着门把,再度僵住,眼睁睁地瞧着榻上的人起了身,穿了鞋,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主——”   人已到跟前,苏伟总算看清了那张脸,心一落地,话却未能叫出口,眼前突然天地倒转。   四阿哥扬了扬眉,嘴角露出一丝颇好看的笑,苏伟一手搂着四阿哥的肩,脸红的快要没处放了,眼珠东瞄西瞄地就是不敢往四阿哥脸上看。   “今天倒是听话,”四阿哥满意地赞了一声,将人一路横抱进了卧房。   红木朱漆雕花大床,比东小院那张还要宽出一个半身子来,平时苏伟自己睡,晚上甭管怎么滚,都滚不到地上去。   柔软的被褥往背上一触,四阿哥的身子压了上来,心已化成了水的苏大公公却猛然清醒了两分。   “等等等等等一下!”   四阿哥的肩膀被一只手使力撑住,苏伟无视四阿哥不满的神情,挺着一张涨红的脸,猛喘了两口气道,“你你今天不是该去圆明园吗?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呢?我早晨明明看见你的仪仗啦!”   “你看见爷的仪仗了?”四阿哥扬了扬眉梢,把抵在肩上的手,慢慢按在了床铺上,“那你看见我了吗?”   苏伟脸上一僵,双睫微微垂下,“没,没有,你那轿子挡得太严实了……”   “爷就说嘛,”四阿哥低下身,微凉的嘴唇在苏伟耳边轻轻划过,“爷今天这一路,得了百姓山呼千岁,跪礼相送——”   苏伟身子微微一颤,被压在脸侧的手轻轻蜷了蜷。   “可是,爷的心里,就是生不出半点儿喜悦……”   四阿哥的呼吸渐重,嘴上也用了力。   苏伟跟着挣了挣,衣领却偏到一旁,灼热的呼吸顺着敞开的衣襟飘过胸口,带走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爷心里不安,也觉得孤单……”   四阿哥的唇从一边滑到另一边,对于此刻在他身下的人,他有着任谁也想不出的万分耐心。   倒是一直被撩拨的苏大公公,面红耳赤地蹬掉了靴子,抬手环住了身上的人。   四阿哥轻笑了一声,在苏伟唇上一咬,手也顺着袍摆滑进了里衣中,“原是因着有些人不在,那般的场景,爷竟然也意兴阑珊了。”   苏伟被人捏了短处,嘴里抑制不住地喘息。四阿哥将他抱得更紧,仿佛要嵌进了身子里。   两唇相扣,唇齿相依,屋内除了一盏灯烛偶尔爆出的火花声,就只剩了甜腻的水渍声。   平时以坚实著称的红木大床在一声呻吟后,开始微微晃动。   床帐脱了绳扣掩去一室春光,只是还偶有一两声低喘和轻微的哭腔断断续续地传出。   红鸾帐内,挨着床褥的人半咬着唇,一手死死抠在身上之人的背脊上,挂在身上的锦袍早已被揉搓的辨不出形状。   洁白的亵裤顺着无力的双腿慢慢滑下,到了脚踝处,被崩起的脚尖勾住,晃了三晃才掉落在地上。   四阿哥动着下身,眼里是苏伟发红的脸,这人总是先用力地忍,死死咬着嘴唇,就是不出声。但到了后来,嘴唇咬不动了,眼神也迷离了,嗓子里就会抑制不住的低泣,那声音能把人撩拨的忘记一切。   四阿哥又压了压身子,提起苏伟的一条腿,成功找到触之愉悦的机关,用力一撞。   苏伟摹地瞪大眼睛,牙齿上的气力一松,一声吟泣出口,吓得他慌忙地想捂住嘴,可身上的却没有给他机会。   红木大床越动越快,吱呀的声音越来越大,床上的人再也抑制不住,从呻吟变成了求饶,伸出的手被环到肩上,整个人又被提起了床铺,坐到那人腿上,身下也更为契合,更为深入。   上上下下不知多久,出了一身细汗的苏伟被四阿哥翻过身重新按在床铺上,眼中都开始放了烟花,连求饶都喊不出了,只模糊听到,四阿哥在他耳边说,“这个夜,还很长……”   农家屋外   夜色已深,傅鼐攥着马鞭在二院门外来来回回地走,时不时抻着脖子往还亮着一点烛光的窗口望去。   刚烧了一大锅热水的张起麟,拎着茶壶从小院厨房里走出,看见傅鼐焦躁的好似热锅上的蚂蚁,连忙迎了上去道,“我这刚煮好的水,你也别着急了,到我们屋里歇歇吧。”   “怎么能不急呢?”傅鼐晃了晃手上的马鞭,眉头都皱成了一团,“我们出了京就往这儿来了,连圆明园都没进,福晋那头跟着个空仪仗走了一路,这今晚再不回,明天福晋问起来可怎么好啊。”   “多大的事儿,王爷还不兴有点急差?”张起麟拎着茶壶,一脸悠闲,“你就听我的,该歇就歇,该睡就睡,王爷今晚是一准儿走不了啦。人家屋里正热乎着呢,你在这儿就算把地转出窟窿来,也是于事无补啊。”   “可——”傅鼐怀着仅有的一点希望,指了指窗口道,“那不是还亮着灯吗?兴许我再等一等,王爷就出来了。”   “哎哟,我的大兄弟啊,”张起麟同情一笑,腾出只手来拍了拍傅鼐的肩膀道,“就因为现在还没人熄灯,那屋里才是热火朝天呐。你这媳妇都娶了的人,还不明白这种事儿吗?”   傅鼐干干地抿了抿嘴,手上的马鞭无力地垂下,最终抬起手冲张起麟拱了拱道,“那今晚就打扰几位公公了。”   “哎唷,这算什么打扰啊,”张起麟开了院门,带着傅鼐往厢房走,“我们这房子多得是,被褥都新换的,你们且安心歇下,明天早点儿起就是了。”   这一夜,小院的人似乎都睡得很沉。   只是天快亮时,四阿哥叫了热水。早有准备的两位张公公抬了木桶进屋,卧房里灯火通明了起来,四阿哥也在这时,才发现苏伟那条惨不忍睹的腿。   农庄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趴在床上酣睡的苏大公公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腿到底折腾了多少人。   早早就起床的傅大统领,来来回回地找了两个大夫,四个正骨师傅,抓了三服药,最后眼看着天又要黑了,四阿哥才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   傍晚时分清醒过来的苏大公公,对着自己涂了三四层膏药的腿无语了半天,最后干掉了半盆小米粥,倒头又睡了过去。   八月初一,彩霞园   晌午时分,门房领了十阿哥进门,九阿哥正提了温好的酒出来,“我就知道你今儿会来,早早吩咐厨房烤了羊肉,咱们兄弟今天也借人家的光好好乐一乐。”   十阿哥倒是出乎意料地淡定,神秘兮兮地冲九阿哥一笑道,“弟弟今日确实是来找九哥乐一乐的,不过,倒是用不着借人家的光。”   “哦?”九阿哥眉梢一扬,笑着把酒壶放下,“今儿皇阿玛驾临圆明园饮宴,四哥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从京城出来就带着仪仗。我昨儿听说都直替他臊的慌,难不成你不是为这事儿来的?”   “嘿嘿,九哥以往最是了解我,不过今天,你可真猜错了,”十阿哥横刀立马地往九阿哥身前一坐,从袖子里掏出一沓纸,递到九阿哥眼前,“看看吧,这才是咱们那位四哥,最大的笑料!”   恩泽园   八阿哥与鄂伦岱漫步在水榭边,手中也拿了一叠文稿,嘴角却是微微扬起,“还是王鸿绪大人有先见之明啊,这明史稿一旦呈上去,官复原职就是指日可待了。当初因为群臣保奏一事,连累王大人被削官去职,我这心里着实不好受啊。”   “贝勒爷心系下属,实是臣等之福,”鄂伦岱背了手,面上也带着笑意,“其实王大人早先就有准备,去职之后便暗中带走了明史余稿,经这几年的填补润色,明史全卷已经初成。之所以选择此时呈上,也是为了助贝勒爷一力,灭灭某些人的风头。”   八阿哥浅笑一声,将手中的文稿轻轻抹平,“倒是让王大人为胤禩费心了,皇阿玛给的风头,也不是咱们想灭就能灭的。不过,王大人还是挑了个好时候,我听说,蒙养斋那边已经将新编的历法、算学呈给了皇阿玛。”   “哦?”鄂伦岱眉梢一扬,神情略变,“贝勒爷不提,微臣倒真疏忽了诚亲王这头,自打他接手主持蒙养斋算学馆,这几年一直沉溺于编写新历,臣还以为他已经放弃了朝上的权力纷争呢。”   “三哥这个人啊,”八阿哥缓缓地吐出口气,“他没有四哥的成算,没有大哥、二哥的势力,撞了几回南墙,也算学了乖。不过,他可不是个甘于舞文弄墨的闲人雅士,这人是个真正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主。主持蒙养斋,身边聚集了大批文人儒士,即便一时在朝上不显,只要有股东风,他就能借势而起。而这次的新历算学,也算他们多年的大成之作了,只要过了皇阿玛的眼,日后说不准就是千秋之功啊。”   “原来如此,”鄂伦岱低了低头,“也是臣等疏忽了,不过贝勒爷放心,咱们有明史在手,怎么也不会在诚亲王前落了下乘的。倒是雍亲王和十四爷那儿,微臣还有些担心,今日万岁爷驾临圆明园,也是十四爷陪同前往的。这对兄弟,如今倒成了皇上眼中的红人了。”   “四哥和老十四嘛……”八阿哥轻笑一声,将鄂伦岱引进凉亭内坐下,“前些日子,皇阿玛突然加强了畅春园守备,隆科多又里里外外地清查了良久,咱们安插的人马也多少损失了些。估摸着是皇阿玛的疑心病又犯了,老十四就是那时候进的畅春园,看起来,皇阿玛倒确实信得过他。至于四哥嘛,在皇阿玛那儿就难说了。不过,我目前唯一能肯定的是,他和老十四一时半会儿还栓不到一根绳上。”   太监冯进朝端了热茶与茶点过来,替两人满了茶,兀自退到凉亭下静候。   “贝勒爷心里有成算,微臣就放心了,”鄂伦岱端起茶碗,刮了刮茶末,“今时不同往日,无论是诚亲王、雍亲王还是十四爷,都远不复昔日旧太子和大阿哥的背景实力。只要他们不懂联手,贝勒爷在众皇子间就可说是胜券在握的。”   “欸,这话我可担不起,”八阿哥嘴角溢出一丝苦笑,语气中颇为无奈,“皇阿玛对我一向不喜,佟兄也是知道的,若真等到那一天——”   “若真等到那一天,”鄂伦岱接过八阿哥的话,双眼微微眯起,“万岁爷身体抱恙,未必能另立明主,为了我大清的万里江山,臣等自然要择贤而拥。”   八阿哥眸色一深,对鄂伦岱的话只浅浅一笑,低头端起茶碗轻吹了吹,慢慢饮下。   彩霞园   桌上的羊肉已经凉了,九阿哥的视线还没从那几张上移开。   十阿哥等了又等,终是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探过头冲九阿哥道,“你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当初是怎么说的,挖不出来腌臜事儿,造也要给他造一个。如今,现成的马脚等咱们抓,你管他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九阿哥啧了一声,抬起头晃晃手上的两张纸,神情有些复杂,“只是几张妾侍陪寝的单子,放到外边真假难辨,就算咱们找人把话传出去,又有多少人会信呢?”   “哈,九哥这就外行了,”十阿哥扬着下巴往椅背上靠了靠,“这偌大的北京城,多少公门府邸,多少闷在宅子里的妇人仆婢,又有多少整天无所事事的纨绔无赖?听腻了戏腔,看厌了杂耍,平日里最稀罕的不就是这些王公贵戚内府的新鲜事儿吗?”九阿哥听着翘起了一边的嘴角,十阿哥端起酒杯一口饮下,说话的嗓音又往下压了压,“越是腌臜的,越是让人难以置信的,这说出去的人才越有面儿,越有影响力,听着的人也才越有兴趣,越有想法。一个人传一个人,一千人传一千人,到最后,这不是真的也传成真的了。”   十阿哥话音一落,九阿哥似乎长出口气,“既是如此,那便着人安排吧。雍亲王府这些年来进进出出的仆从可是不少,若你说的都是真的,这底下伺候的人怎么可能没想法呢?堂堂一个王爷,就算不恋美妾,身边总也该有两个伺候床笫之事的丫头。这几个月都不到后院一趟,夜夜和几个太监单独住在花园别院里,听着也不像话。”   “可不是这个理儿,”十阿哥一声嗤笑,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听了手下人禀报,连我都有点怀疑了。就那个苏培盛,在京城里都赶上半个主子尊贵了,朝上朝下多少大臣见到他都得上杆子巴结。倒是四哥,成亲这么多年,子嗣也不繁盛。”   九阿哥的神色一变,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沉默了半晌后才开口道,“这次的事儿,咱们两人知道就好,八哥那儿,就先别知会了。”   “这是为何?”十阿哥有点不能接受,他还想以此事到八哥面前邀功呢。   “八哥一向重视贤名,这种传人私隐之事的行径,他怕是不能认同,”九阿哥低下头,一手在酒杯上轻轻抚过。   “哦,这倒也是,”十阿哥不疑有他,话音一落,就高兴起来,招呼奴才上新烤的羊肉,与九阿哥举杯对饮起来。   傍晚,圆明园   康熙爷在圆明园中游玩了一天,中午又用了一顿颇有农家风情的午膳,食材都是菜圃里四阿哥亲手种出来的,心情非常不错,临到要走时,赏了四阿哥十二袋菜种花籽,还吩咐他下次再有收成时,往御膳房里送一些。   四阿哥应了,与福晋一起一路将康熙爷送到大门外。因孩子们都还小,怕冲撞了万岁爷,四阿哥和福晋身边只带了一个弘昀,其他人都在二门外远远地行礼恭送。   圆明园与畅春园相距甚近,康熙爷也未带仪仗,只坐了朱盖黄帏马车,由十四爷带着两队侍卫亲自护送。   四阿哥上前勒紧马缰,康熙爷一脚踩着马凳上车,却在无意间一回头时站在了原地。   众人心上几乎同时一紧,十四阿哥已经一手按在了刀柄上,四阿哥转过头顺着康熙爷的目光看过去,提起来的心瞬间落了地。   不远处的院墙后,一座高耸的假山上,冒出两颗毛茸茸的脑袋。   第364章 护仆   康熙四十八年   八月初一,圆明园   万岁爷启程在即,几乎没人注意到,二门内行礼恭送的队伍中少了两个小小的身影。   “主子,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院墙下,小书子仰头看着着实不算矮的假山,胖乎乎的脸都皱成了一团, “这要被发现了,王爷和福晋肯定会生主子的气的。您忘了咱们出来时,格格是怎么嘱咐的吗?您不能总干这些危险的事儿,万一掉下来摔着怎么办?再说,小书子很怕疼的,现在师祖也不在,师父又很忙,万一要挨板子——”   “唉哟,你怎么这么啰嗦!”弘盼转过头,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你放心,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甭管是摔下来还是被发现,都不会让你替我挨打的。再说,阿玛也未必会罚我,我就是想看看皇玛法长什么样子嘛。今儿一天就请了两次安,还都离得那么远,只有弘昀被福晋领到前头去了。我好不容易能见一次皇玛法,下次都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我听府里的老太监说,皇玛法是个特别了不起,特别威风的人,会打仗,还抓了很多奸臣,是咱们大清最英武的皇帝了!”   弘盼越说越激动,话到一半,已经撸起袖子准备往假山上爬了。   小书子努了努嘴,虽然心里怕的要死,但看见自家主子兴奋的模样,到底没有劝到最后。   两个小小的身影一先一后地爬上了假山,稍胖的那个一边费力地举起小短腿,一边小心翼翼地看护着头上的小阿哥,圆嘟嘟的脸很快就沁出了一层汗珠。   假山上,两人刚一冒头,就引起了康熙爷的注意。   眼见着一身明黄色龙袍的人站在不远处,直直地往假山上看来。弘盼整个人激动地好似快要被煮熟的螃蟹,头顶上都升腾着滚滚热气,“皇玛法!皇玛法!弘盼来送您了——”   小书子的眼睛瞬间瞪到了铜铃大,弘盼阿哥已经兴奋到不能自已,全然不顾被人发现的危险,冲着康熙爷使劲儿地挥舞着手臂。   “主子!主子!当心被人看到!”   小书子伸手去拦,脚下却突然一滑,慌忙抱住身前的石头,勉勉强强才稳住身体,却见下头的人已经尽数朝他们看了过来。   四阿哥的神情尚有些尴尬,康熙爷却是一笑,笑意直达眼底。伴驾诸人也随之放松了下来,侍卫们都收了就要出鞘的刀剑,回到自己的位置站好。   只有一直牵着弘昀的雍亲王妃,颔眉垂首间敛去了唇边的笑意。   “请皇阿玛恕罪,”四阿哥向康熙爷躬身,“弘盼是个淘气孩子,儿臣平日里对他也是疏于管教了。”   康熙爷并未急着上车,仍然站在马凳上,说话的语气中多了一丝温和,“弘盼,是继弘晖之后的那个孩子吧?”   “是,弘盼在家行二,”四阿哥低头,心中虽然有些酸涩,却并未多做他想。   倒是恭候在一旁的福晋,牵着弘昀的手无形中又紧了紧。弘昀吃疼,抬起头看了看自家额娘,终是没敢开口。   “那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朕刚才看着,身体倒是比一般孩子壮实,”康熙爷背负双手,像是与四阿哥聊家常,说完又抬起头看向假山,“赶紧去个人把他们接下来吧,一会儿摔着可怎么好?”   “是,奴才这就去,”站在众人身后的侍卫统领傅鼐,忙带了两人转身而去。   “让皇阿玛操心了,”四阿哥行了礼,上前替康熙爷撩开车帘。   康熙爷弯腰上车,临要关门时还嘱咐了两句道,“弘盼是来送朕的,你回头不许罚他。只告诉他,皇玛法说了,不许再爬那么高,太危险了。”   “是,”四阿哥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怔忪,但好在很快调整了过来,“儿臣替弘盼谢皇阿玛关心。”   康熙爷笑了一声,冲四阿哥挥了挥手。   车门关上,十四阿哥走到四阿哥身边,两张有七八分肖似的脸孔面对面。   十四阿哥浅浅一笑,向四阿哥微微低头,说话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四哥好生安歇,弟弟护送皇阿玛回去了。”   “一路小心,”四阿哥拍了拍马背,往后退了两步。   十四阿哥把马缰交给赶车的侍卫,自己上了马,目不斜视地一挥手,护持圣驾的队伍开始缓缓前行。   “儿臣恭送皇阿玛,”四阿哥带着身后一众人等再次俯身行礼。   待銮驾走远,四阿哥抬起头时,十四阿哥坐在马上的背影已经看不大清楚了。   二门内,   弘盼垂着脑袋跟在傅鼐身后,刚刚出了一小片林子,就见到了迎面而来的阿玛、福晋。   茉雅奇紧抿着唇,站在福晋身后,冲弘盼连连使眼色。   弘盼带着小书子小跑了两步,赶到众人跟前跪下,俯身叩头道,“阿玛,弘盼来认错了,请阿玛责罚。”   四阿哥皱了眉,停住脚步,打量的眼神在两张汗津津的小脸上慢慢扫过。   李英站在主子们身侧,看了一眼不让人省心的徒弟,心里暗暗叫苦。   万祥嘴角翘了翘,一手拽了拽衣袖,身板都挺直了不少。   弘盼使劲地垂着头,刚才的兴奋一消失,现在也知道怕了,两只小手在膝盖上握得死紧。小书子更是害怕,牙关都在打哆嗦。   弘盼察觉了小书子的恐惧,想起自己刚才的誓言,硬是撑起胆子,稍稍侧了侧身,企图替小书子挡住众人的注意。   四阿哥看到了弘盼的小动作,眉梢微微扬起,一手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开口的语气却是柔和了不少,“你这错倒是认得勤,可怎么屡教不改呢?上次带着弘昀去爬假山的事,你都忘了?”   “儿子没忘,”弘盼抬起头,小脸有些急慌,“所所以这次,我我我谁都没带,自己爬上去的。”   完全搞错了重点又有点健忘的弘盼阿哥,一派童真。   站在茉雅奇身边的伊尔哈,听了这话,一时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全然没注意前头福晋的脸色已经越来越冷了。   弘盼见二姐笑他,还有些委屈,乌黑的小手在膝盖上蹭了又蹭。   茉雅奇在伊尔哈的手背上拧了一下,让她止住笑,自己偷瞄了一眼福晋的脸色,略想了想还是抢先一步上前道,“阿玛,弘盼年纪还小,这爬上爬下的出了一身汗,不如先让他回去换身衣服,等晚上您再好好教训他。”   “是啊,”伊尔哈强忍住笑意,脸色还有些绯红,“这小子贪吃,阿玛就罚他一个月不许吃点心,回头肯定不会忘了。”   “二姐——”   一听不让吃点心,小阿哥眼圈都红了。   跪在一边的小书子连忙扯了扯弘盼的衣角,偷偷地咽了口唾沫,只要不挨打,忍一个月就忍一个月吧。   “行了,”四阿哥瞪了还委屈的弘盼一眼,嘴角溢出一丝笑意,“看在你两个姐姐都为你求情的份上,回去好好反省吧。下次再往高的地方爬,当心阿玛打断你的腿!”   “是,弘盼再不敢了,”小阿哥眼睛一亮,叩头都叩得十分欢快。   “等一下,”眼见着弘盼就要爬起来往回跑,福晋脸色一沉,冷冰冰地开了口,“弘盼年纪小淘气,王爷不追究也是理所应当。可这主子见天地往高处爬,难不成当奴才的都是死的吗?这次是安生地下来了,皇阿玛也没追究,下次若是摔着了,惹出什么事了,又该谁来负责呢?”   “那依福晋的意思?”四阿哥背过双手,脸上也看不出喜怒。   李英心道不好,就见福晋摸了摸弘昀阿哥的头,嗓音轻飘飘地道,“妾身是王府主母,弘盼和弘昀在妾身眼前都是一样的。刚刚看见他站在假山上,妾身这颗心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王爷平时忙于政事,对孩子们多少疏忽了些,妾身少不得要多费些心。现在钮钴禄氏又不在,这么大的事儿,哪是一句反省就能轻易揭过的?否则别说弘盼记不记得住,就是下面这些奴才,有多少能记在心里的?”   小书子身子一凛,嘴唇也跟着哆嗦起来,“奴奴才知错了,奴才知错了……”   “光知错可没用,你得记住才行,”诗瑶上前了一步,冲身后的婆子使了个眼色。   “不许动小书子!”   两个婆子一上前,弘盼立时原地炸毛,一把搂过小书子,语气也不复刚才的乖巧,“不关他的事,他是去拦我的!是我不听话,要罚就罚我!”   “弘盼!”   茉雅奇狠瞪了弘盼一眼,示意他不要插手,免得把事情越闹越大。   弘盼却是不听,不大的身子死死护着怀里的小太监,一双虽然湿润却颇有威慑力的眼睛瞪得两个婆子迟迟不敢上前。   诗瑶冲两个婆子狠狠一挥手,两个婆子都缩了肩膀,却还是迟疑地站在原地。   四阿哥看着眼前的一幕,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一直没有开口。   李英也是着了急,再顾不得规矩,几步走到人前跪下,“请王爷开恩,请王妃开恩,都是奴才教导不善,小书子年纪小,弘盼阿哥也离不得人,就让奴才代小书子受罚吧。”   “李公公好大的面子,”说话的是诗瑶,她见王爷一直没说话,以为自家王妃占了上风,开起口来也没多少忌讳了,“你以为你是谁?一个圆明园总管当到王妃头上了吗?小书子撺掇主子淘气,让弘盼阿哥落到那么危险的环境里。这样的弥天大错,哪里有你出面讨价还价的份儿?真不知你这没规没矩的行径是从谁那里学来的!”   “不是小书子撺掇我的!是我自己要去的!你少在福晋跟前儿瞎说!”弘盼扯着脖子冲诗瑶喊。   “弘盼阿哥,”诗瑶脸色一变,竟转头冲弘盼去了,“奴婢可是为了您好,您看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为了维护一个太监——”   “诗瑶!”茉雅奇冷声一呵,打断了诗瑶接下去的话,余下的声音被压进嗓子里,好像带了冰碴儿,“这里也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诗瑶下意识地去看福晋的脸色,却见福晋看向她的眼神早已没有了宽和。   “主子,”诗瑶跪到了路边。   福晋看也没看她一眼,冷冰冰地道,“去林子里自己掌嘴,没我的话,不准停下。”   诗瑶身子一抖,眼圈也红了,抿着唇叩了个头,自己往林子里去了。   连诗瑶也受了罚,李英心里也有了准备,只能存着最后的希望看向四阿哥。   “奴奴才不用师父代徒弟受过,”小书子白着脸,嘴唇被咬的通红,他小心地挣脱开弘盼的胳膊,自己冲王爷、福晋磕了两个头,“是奴才没有好好规劝主子,奴才甘愿受罚。”   “小书子……”弘盼又红了眼眶,看着小书子哆嗦着匍匐在地上,干脆一转身连滚带爬地扑到了四阿哥脚下,“阿玛,阿玛,你救救小书子吧!都是弘盼的错,是弘盼不肯听他的话——”   四阿哥抬手握住弘盼满是泪水的脸,眼中流过一丝莫名的情绪。   林子那头已经响起诗瑶掌嘴的声音,福晋转头看向四阿哥。   “罢了,”   片刻后,四阿哥嘴角微微一弯,看向弘盼的眼神满是慈爱,“你皇玛法临走时说了,你是去送他的,不许阿玛罚你。但你皇玛法也叮嘱阿玛告诉你,以后可不许再往假山上爬了,太危险了,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弘盼擦着鼻子,连连点头。   “王爷?”福晋眉头一蹙,那不过是皇上的一句随语,难不成还要真当成圣旨?   “小书子确实有错,”四阿哥拉着弘盼起身,“但他到底是个孩子,让人知道雍亲王府用一个孩子立规矩,本王的脸面还往哪儿放?”   “这——”福晋还想说话,却被四阿哥出声打断。   “而且,小书子也算弘盼的人,皇阿玛已经有言在先,不许处罚弘盼。”   福晋摒住了气息,脸色霎时间变得苍白,诗瑶掌嘴的声音还没有停下,只是那巴掌声,现在好像打在了福晋脸上。   四阿哥看了福晋一眼,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小英子!”   “奴才在,”李英还跪在原处,听见四阿哥叫他,立马应声。   “身为圆明园总管,今日皇阿玛驾临,却给本王闹出了这么大的笑话!一会儿自己去恩绰那儿领四十个板子,罚俸半年!”   “是,奴才领罚!”李英俯下身去,不敢抬头,心里却长长地舒了口气。   “弘盼回去反省,小书子先记下一顿板子,日后再有错,数罪并罚!”   “是,奴才谢王爷开恩,”小书子哆嗦了半天,此时身子都软了,说话也没有力气了。   四阿哥长长地吐出口气,不再理会其他人,带着傅鼐几个往青晏阁去了。   见阿玛走了,茉雅奇、伊尔哈也紧忙带着弘盼、弘时向福晋告退。   侍女诗环扶了福晋往住处走,这时候也没人去管还在掌嘴的诗瑶了,“主子别生气,怪只怪万岁爷留了话下来。王爷改头去处罚李公公,也是为了维护主子的颜面……”   福晋没说话,牵着弘昀的手也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   弘昀愣愣地站在原地,他有点儿想跟着长姐他们去看看弘盼,可一想起自己额娘苍白的脸色,最终也是没有转身,跟着额娘回了一方楼。   入夜,   苏伟盘腿坐在炕桌旁,手下哗啦啦地打着算盘。一盘绿豆糕、一盘枣泥饼摆在茶壶边,刚切完的西瓜上还叠着冰块儿,盛在白色的镂花瓷碗里,将盛夏的暑气驱的一丝不剩。   除了正屋这点烛光,其他房间都早早地熄了灯,离了王府,这一帮子老太监,日子过的着实是舒坦极了。   也因此,四阿哥的马车停到二院门口时,连带着傅鼐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了。他得赶紧把这帮人精遣送回王府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才是好兄弟。   屋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苏伟回过头去,见到进来的人,脱口就是一句,“你怎么又来了?”   四阿哥的脸色瞬间铁青了一半,苏大公公见状不好,连忙换了个萨摩表情,讨好地把人拽到榻上,又是捏肩又是捶腿,把西瓜夹起来,籽儿都挑净了,小心地喂进嘴里,这才算是把人伺候舒服了。   四阿哥靠在垫子上,舒坦地吐了口气。苏伟替人捏着小腿,见气消得差不多了,才小心地问道,“今儿一切都顺利吗?皇上还满意吗?”   “皇阿玛倒很是高兴,午膳也用了不少,”四阿哥轻阖着双眼,“菜圃那儿皇阿玛呆的最久,还让我下次有收成时,给宫里也送去些。”   “那就好,我就说皇上应当不至于嫌弃,”苏伟又瞄了四阿哥一眼,“府里还有什么事吗?你怎么大半夜的跑过来了?”   “爷觉得累,想看看你,”四阿哥一手落在额头上,眉头微微皱起,竟真是累极的模样。   “那你先歇着,”苏伟不再追问,直接下了榻穿上鞋,“我去厨房给你下碗热汤面,南酱园刚送来的酱菜,伴着面可好吃了。”   四阿哥微微睁开眼,看着苏伟一溜烟地出了屋子,外头黑漆漆的院子立马有了光亮,不知怎的,沉压压的心里竟也跟着亮堂了许多。   苏伟在厨房下面,傅鼐闻声走了过来,将白天的事一一告诉了他。   夜色如水,四阿哥吃完了面,在苏伟腿上躺下,两眼放空地看着天花板。   “你要是困,就先去睡吧,”苏伟翻了翻账本,“我还有最后一笔,算完就过去。”   “爷不困,”四阿哥伸手捏了捏苏伟的腰,缓缓吐出口气,“你都不问问爷吗?”   “傅鼐都跟我说了,”苏伟磨了磨墨,“一点小事,犯不着生气。阿哥们都还不懂事,等回头你把他们都带到前院来教导,慢慢就好了。”   “哪有那么容易,”四阿哥微微弯起嘴角,心里还是安稳了不少。   “放心吧,你不行,还有我呢,”苏大公公又牛掰起来,在一组赔本的买卖上画了个大大的叉。   四阿哥轻笑一声,闭了眼半天没说话,在苏伟以为他要睡着了的时候,突然幽幽开口,“你说,爷小的时候,是不是连弘盼都不如啊。”   苏伟一愣,低下头去,四阿哥还是没有睁开眼,“爷今天想起了你在承乾宫挨打那次,爷怎么就不敢扑过去抱着你呢?”   苏伟脸孔一红,满脑袋都是粉红泡泡,嘟囔了半天‘都是那么久的事儿了,还提他干嘛,’却见四阿哥紧皱着眉头,好像还真想不开了,遂吃吃一笑道,“你怎么和弘盼比啊?弘盼有一个疼爱儿子的阿玛,有一个天天记挂他的额娘,有两个关心他的姐姐,还有两个亲如手足的兄弟。他有底气反抗,有底气去保护想保护的东西。而那时候,咱们有什么啊?一点点关心垂询都是老天赏下的福分,年纪那么小就得跟人斗,跟天斗,一不小心连命都差点赔进去。那时候,你和我能抓在手里的,好像只有彼此了。”   苏伟被自己说的都有些感动了,见四阿哥没吭声,遂打算趁热打铁,“所以,这有家人和没家人到底是不一样的。当然,你们家是特殊了些。但,你像十四爷,那是和你有着嫡亲血脉的兄弟啊,那以后就可能是你的依靠,你的臂膀啊,你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就跟自己的兄弟起了隔阂,做兄长的多少该让着弟弟一些,你说是不是?”   苏伟说到激动处又低下头,结果迎着他的,是一张酣睡的帅气容颜。   “喂!”   “喂,你听没听我说话啊?”   “喂,起来,咱们还没说你打了我徒弟的事儿呢!别装睡!”   睡着的人被捏住鼻子,不满地翻了个身。片刻后,脸上又湿湿痒痒得厉害,随手挥了挥,没挥走。   算了,这个季节的蚊子,就是这么烦人。 第365章 流言四起   康熙四十八年   八月初一,圆明园   夜色已深,挨了板子的新任圆明园总管孤零零地趴在床铺上。肿起的屁股疼得厉害,纵使涂了药,也没法入睡,只能干巴巴地等着天亮。   “唉,今儿要是师父在就好了,一准儿不会闹成这样。”   床上的人望着黑乎乎的窗口兀自叹气,“我该看好弘盼阿哥的,这顾头不顾腚的毛病怎么就改不好呢?”   “师父——”   房门吱呀一响,打断了李大总管的自怨自艾,一个不大的身影端着托盘,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   “小书子?”李英抬起头,随即眉心一皱,“不是告诉你,不让你过来的吗?”   小书子愣在原地,垂下脑袋,手里的托盘上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鸡蛋粥。也不知这三更半夜的,他是从哪里求来的。   李英心里一软,无声地叹了口气,“好了,好了,进来吧。”   鸡蛋粥里切着肉丁,熬得很是软烂,李英刚挨了板子本来没什么胃口,但被小书子期冀地眼光一看,到底硬着头皮喝了下去。   还别说,胃里有了东西,身体就舒服了很多,好像肿起的屁股也没那么疼了。   “今儿的事儿,你好好跟我说说,”李英重新趴回枕头上,摆出一副严师的面孔,唬得小书子一愣一愣的。   “你以往也不是个不懂事儿的,谁给你的胆子陪着阿哥爬假山的啊?万岁爷临园这么大的事儿,就算劝不住,也总可以遣人给我带个信儿吧?”   小书子把粥碗好好摆在托盘里,头垂的有些低,“事发突然,我来不及多想——”   “来不及多想!”李英横眉一竖,一巴掌拍在床铺上,连带着受伤的臀部也跟着一抖,“你糊弄谁呢?你和弘盼阿哥是在二门内行完礼偷偷跑出去的,后头就站着大格格、二格格,你要是有一点劝阻的心思,怎么会来不及?”   小书子肩膀一缩,不敢再去看师父的眼睛,磨磨蹭蹭了半天,才搓着衣角道,“师父不知道,我家主子特别崇敬万岁爷,知道这回万岁爷会到圆明园来,激动的好几天没睡着。可谁知道,好不容易盼人来了,自己却被拦得远远的,连个正脸都没照着。这眼看着万岁爷要走了,主子就急了,带着我从队伍里溜了出来。我也寻思着,让主子看上一眼也好,看一眼就偿了心愿,省得日后惦记着。”   “哟,”李英眼睛一瞪,把小书子上上下下地瞄了一通,“我还真没看出来,你倒是个知道全心为主子着想的。怎么,出了东小院,翅膀就硬了,你眼里除了弘盼阿哥,再没别人了是不是?”   小书子被李英吼得一愣,眼眶霎时间就红了起来。   这一下,李英心里也不舒服了,到底就这么一个徒弟,小书子对他如何,他心里还是有数的,“不是师父想责备你,是你今天这事儿办的太糊涂了。这王府里上有王爷下有福晋,咱们做奴才的,忠心护主是没错,但也不能只顾着主子一个人的心思啊。你要知道,今儿迎接万岁爷的一切安排,都是王爷、王妃经过深思熟虑的。弘昀阿哥是王爷的嫡子,身份最合适,由他伴驾,旁人不会多嘴,万岁爷也不会多想。你倒好,由着弘盼阿哥闹了这么一出,王爷、王妃的苦心全白费了。”   “可——”小书子一张口,眼泪就稀里哗啦地往下落,自己揪了袖子狠狠擦了两把,强压着呜咽声道,“可我就是弘盼阿哥的奴才啊,我就只认这一个主子,我不由着他谁由着他……”   “什么叫你就只认这一个主子!”   李英一指头戳在小书子额头上, “王爷、王妃不是你的主子吗?这话谁教你的?他不想要脑袋了是不是?”   “师祖教的……”   小书子嘴角一瘪,小英子瞬间呆滞。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老实的徒弟到底被教坏了!   八月初四   三阿哥代蒙养斋向圣上呈递了《律历渊源》整稿。此一书分为天文、算学、乐理三部分。   其中主讲算学的《数理精蕴》一部分,不仅收录了各朝各代的传统数学著作,更整合了大量西方学术。是大清开国以来,影响最大、最全面的算学著作。   康熙爷看了稿子很开怀,原本算学馆就选了很多八旗子弟研学算法。有了《律历渊源》一书,学子们不用再摸着石头过河,授学也能更加系统。   三阿哥因此得了不少赏赐,康熙爷更是把算学馆教导八旗子弟的任务一并交给了他。   如此没用几天,朝上朝下,诚亲王的风头很快超过了刚刚迎驾的雍亲王。   八月十日,圆明园   九经三事殿外,诸皇子的随侍太监三三两两地侯在偏门两侧。   希福纳一案后,敬事房派人到各个皇子府邸惩处了一批宫内出去的内监,十四阿哥的大太监吕瑞也没能幸免,在慎行司挨了五十大板,回府后躺了半个多月才能下床。   十四爷身边早已有了新人伺候,但吕瑞是个不轻易服输的。趁着十四爷回贝子府办事,自己收拾了小包裹,全不顾别人的冷嘲热讽愣是往马车旁一蹲。   待得十四爷出门,看见吕瑞也是一愣。   吕瑞站起身行了礼,摆出一副狗皮膏药的模样,任十四爷打量。   十四爷嗤笑一声,语气倒很是随和,一手打了帘子,一手拍了吕瑞一巴掌,“行了,跟着吧。”   吕瑞屁颠屁颠地跟着十四爷到了畅春园,等到九经三事殿群臣议事时,才猛然发现,殿外站着的内监中,竟然没几张熟脸了。   “吕公公!”   十三阿哥的近身太监邓玉算是跟吕瑞最为熟识的了,见着吕瑞跟着十四爷一同来了畅春园,面上也是一喜,连忙迎了上去。   “诶哟,邓公公,小弟可算见到熟人了,”吕瑞拉了邓玉,两人撤到了众人身后,“我昨儿才跟着主子从京里出来,在炕铺上熬了一个月,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呢。”   “唉,都不容易,”邓玉跟着低叹了一声,把下巴往人堆儿那一扬道,“咱们今儿还能站在这儿说话,已经是祖上积德了。”   吕瑞在人群中扫了一圈,眉头微微皱起,“换了这么多人啊,连五爷、七爷身边的人都换啦!”   邓玉在一旁叹气点头,吕瑞却突然一愣,“诶,不对啊,苏公公那帮人呢?四爷今天没来吗?”   “早来啦,”邓玉的话音里都带了丧气,连瞅也不愿瞅地往人堆儿里一指,“那个油头粉面的小子就是,叫什么万祥的,最近都是他跟着雍亲王。”   吕瑞瞪大了眼睛,顺着邓玉的手直直看去,果然是个白嫩嫩的,油头粉面的小太监。看年纪也就是二十一二岁,身上的宫服虽然没有补子,但料子也是上乘的,站在一群新人中也是颇为扎眼的。   “这,这——”吕瑞转过头来,一脸的不可置信,“这不可能吧,你你别告诉我,苏公公也被,也被——”   “苏公公倒是没到慎行司遭刑,”邓玉压低了嗓音,凑到吕瑞耳边道,“我听说,苏公公那帮人是被王爷惩处了,在王府就受了刑,打得都没个人样了。敬事房本想带人进宫,结果到了雍亲王府一看,连人都没领,直接就走了。”   “啊?”吕瑞辫子都竖起了半根,他怎么也不愿相信,邓玉说的苏公公,是他认识的那个跋扈嚣张,威风八面,在小太监间被引为传奇的苏大总管——苏培盛。   “那那现在呢?”   “说是给扔到庄子上,自生自灭去了,现在雍亲王府里,都是那一帮新起来的小太监伺候,”邓玉说着,心里也越加不好受,当初十三阿哥被关在热河行宫时,苏公公可是帮了他们大忙的。   “这位就是吕瑞吕公公吧?”   吕瑞与邓玉正欷歔时,万祥走到了两人身旁,“小弟万祥,今儿是第一次见面,给吕公公问个安。”   “恩,好说,万公公客气了,”吕瑞虚抱了拳,冲万祥随意拱了拱,他是不乐意搭理这毛都没找齐的小子的,就像那帮昨天还骑在他脖子上拉屎的小畜生,给个机会就蹬鼻子上脸。   万祥倒会看人脸色,见这刚回来的吕公公似不爱搭理他,又转身冲邓玉抱了抱手道,“邓公公,什么时候跟十三爷来圆明园,小弟一定好好招待您。”   “多谢万公公了,”邓玉也是假假一笑,话音里都带了嘲讽,“咱家跟圆明园总管李公公还是有几分交情的,不敢劳烦万公公。”   万祥脸色一僵,自知热脸贴了冷屁股,可惜他是没有当初那位苏公公的底气的,也不敢把话呛回去,遂只能收了满脸笑,转身又回了那帮新人堆儿里。   吕瑞冷哼了一声,冲那帮新来的小太监翻了个白眼儿。   这时,离两人不远的树下头,伺候几个小阿哥的太监聚在一处,对着万祥的背影开始指指点点,几句闲言碎语断断续续地传进了吕瑞和邓玉的耳朵里。   “是他吧?”   “好像就是他……”   “肯定是他,你看那水灵灵的样子。”   “哎哟,什么水灵,说的我汗毛都起来了。”   “怎么不是水灵?我跟你说,那……的就喜欢这样的……”   吕瑞和邓玉对视了一眼,犹疑地转过头。   那几个小太监还没注意到被人盯上了,仍然凑着耳朵,说得兴起。   “欸,那以前那个苏公公——”   “估摸着也是,现在不行了,年纪太大了……”   “嘿,我就说嘛,一个太监,再被主子重用能重用到哪儿去!”   “嘘,都小点儿声,我跟你们说啊,我一个亲戚曾在王爷当差……那个小院啊,除了王爷,就是苏培盛他们几个,连个侍女都没有……”   “喂!你们——”   终于听明白了前因后果,吕瑞、邓玉都是面色一白。   邓玉当时就想上前喝止,却被吕瑞一把抓住。   “这里是九经三事殿外,你不想要命啦!”   “可——”邓玉还想上前,殿内却传来响动,参与议事的朝臣、阿哥先后出了殿门。   邓玉、吕瑞连忙迎上去,那几个小太监也各自接了主子,消散在人群里。   四阿哥带着万祥出了畅春园,马车早已侯在了大门外。万祥原想上前替四阿哥撩起车帘,却被傅鼐抢先了一步。   傅鼐掀开车帘,冲四阿哥微微点了点头,四阿哥径直上了马车,车帘被严严实实地挡了回去。   车夫甩开马鞭,马车缓缓前行,只是今日,这马车行进的速度好像比往日慢了一些。   车内,隆科多向四阿哥低头行礼。   四阿哥摆了摆手,斜着身子往车壁上一靠,“这几日怎么样?我今天见皇阿玛的神色,倒比之前好了不少。”   “万岁爷的情绪确实大有好转,”隆科多微微垂首,“这些日子都没有再追究辫穗的事儿,畅春园里增加的防守也都一一撤下了。十四爷几乎日日伴在万岁爷身侧,这几天诚亲王借着编书之事,也常常进出九经三事殿。”   “三哥也是真沉得住气,”四阿哥翘起嘴角,神色莫测,“为了在皇阿玛跟前露个脸,能埋在书堆里五年、六年不抬头。当初那本《古今图书集成》是,如今这本《律历渊源》又是。”   “诚亲王这次确实在书稿中得了实惠,”隆科多抬起头,面色沉静,“算学馆里挑选了大量八旗子弟,皇上又把教导算学的任务交给了他。从前,诚亲王一直被大阿哥、二阿哥压制,没有什么培养势力的机会。可是如今,万岁爷亲手把诚亲王推到了八旗子弟面前。是有意还是无意我们尚且不清楚,可是诚亲王那儿,是绝不可能不做任何行动的。”   四阿哥微微点头,话音里却并不沉重,“你分析的我明白,我之前也如此担心过。不过,就在前两日,我听人说,王鸿绪进京了。”   “王鸿绪?那个群臣保奏八阿哥一事中,被罢免官职的王鸿绪?”隆科多倒是记得这个人,他是铁铁的八爷党,深得八阿哥信任。   “没错,”四阿哥从怀里掏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双手,“这个王鸿绪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当初他免官回乡,可不是空手回去的。”   “难道,是那本明史?”隆科多双眼一亮,“当初万岁爷责令他编修明史,一直未有完稿。如今他突然回京,该是明史初成了!”   “是啊,”四阿哥轻声一笑,神情淡薄,“若无意外,用不了几天,就该轮到老八得意了。王鸿绪是难得的文臣学士,皇阿玛也很重视他的学问。他若官复原职,三哥再想在蒙养斋里一手遮天,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看来,这事儿又是八阿哥一手安排的了,”隆科多面色微沉,“这几年,八阿哥的势力是越来越大了。”   四阿哥没出声,面上依然看不出神情。   隆科多抿了抿唇,略一思索后,终于沉声道,“当初,微臣安排畅春园汛守一事时,王爷设计先透露了消息出去。八阿哥果然咬钩,安插了不少人在万岁爷身边。这次的辫穗儿一事,刚好是老天爷帮忙。万岁爷的疑惧暴露无遗,而八阿哥如今也是甚嚣尘上。王爷何不再行安排一番,让万岁爷彻底拔了八阿哥这根刺?”   “现在,还不是时候吧,”四阿哥略略垂眉,“皇阿玛只是略有疑心,要消很快也就消了。老八那儿也不是傻子,若咱们贸然动手,只怕引火烧身啊。”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隆科多压低了嗓音,“八阿哥会安插如此多的人手进畅春园,恐怕是早有不臣之心了,王爷又何必多有顾虑呢?咱们只要替万岁爷戳破一张纸,这已然消了的疑惧很快就会再次膨胀起来。到时,微臣只要稍稍一抬手,八阿哥的安排就会全然暴露在万岁爷跟前。”   “你的意思是?”四阿哥偏头看向隆科多,“让本王设计,陷害老八?”   “胜者为王败者寇,”隆科多放缓了语速,“万岁爷已经体力不济,若哪天山陵突崩,王爷能有几分胜算?”   四阿哥垂下头,面上尚有犹疑,“如你所说,本王与老八的较量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皇阿玛现今已然平静,就算本王有所筹划,他老人家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这就要看,王爷肯不肯狠下心了,”隆科多双眼微眯,嘴角露出一丝冷意。   入夜,农庄   “不行!绝对不行!”苏伟听了四阿哥与隆科多的对话,惊得辫子都竖起来了,“弑君弑父,那是人干的事儿吗?就算八阿哥要干,咱们也不能干!”   “不是要真干,”四阿哥的语气有些虚,盘腿坐在榻子上,也不敢看苏伟的表情,“当初我让隆科多特意放风出去,也是想让老八自己咬钩。想等到恰当的时机,再揭露给皇阿玛。只是如今,老八的势力确实发展的太快,江南已经是他的掌中之物了,朝上半数以上的宗亲都站在他那一边,朝臣也是闻风倒。而皇阿玛——爷怕等不到自己与老八旗鼓相当那一天。”   “怎么等不到?能等到的,”苏伟焦躁地原地转圈,“你听我的,按照你自己的步骤来,不要受人蛊惑。你想想,万一皇上真因为你的计策,出了什么事,哪怕是伤了身子,回头就算让你坐上那个位置了,你能安心吗?你能坐得稳吗?天下人不都是傻子,总有那骨头硬的能敲鼓的文人会给你记上一笔的!等到你老了,那就是你的梦魇,会让你夜夜不能安枕,会让你后悔一辈子的!”   四阿哥抬起头,正碰上苏伟那双涨的通红的双眼,嘴角突然一翘,“爷就知道,你不会同意的。所以,爷也没有答应。”   转眼间,中秋降至   茉雅奇和伊尔哈又承了四阿哥的令,安排中秋事宜。   这天,用过午膳,茉雅奇就带着宝笙出门,准备去看看牡丹亭摆饰的如何了。   宝笙给茉雅奇撑着竹伞,盛夏的太阳很大,更何况又刚过午时。宝笙看着茉雅奇额头上的细汗,不禁有些心疼,“格格也真是的,何必这大午间的出来,没得惹了一身汗。”   “就中午时清净,”茉雅奇拿下帕子擦了擦额角,“福晋派来的嬷嬷扰人的很,想做什么事都伸不开手。”   宝笙面上一暗,垂下头,自那次大格格为苏公公求情后,福晋待他们大格格就不大一样了,没过几日又送来个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处处管着两位格格,也不知打得是什么主意。   “阿玛事忙,苏公公也离了府,现在内内外外一片混乱,我也不想再跟福晋有什么正面冲突,”茉雅奇继续道,“全当养了一只聒噪的鹦鹉吧,平时你别太理会她。”   “是,”宝笙含笑点头,她们家大格格是越来越有皇室风范了。   两人说笑着,一路到了牡丹亭,因是最热的午间时候,干活儿的奴婢们也都躲在阴凉处休息。   茉雅奇也没让人惊扰她们,自己带着宝笙四下观看。   躲凉的婆子们没注意到有人来,兀自捂着嘴角,唧唧喳喳地议论着什么。   茉雅奇逐渐靠近,婢女们谈论的内容也慢慢传进了她的耳里。   “我听前院洒扫的奴才说了,这些日子都是那个万祥公公伺候……”   “也不怪外边传成了那样,就别说万祥了,就是以前的苏公公,长的也是颇清俊呢。”   “嘻嘻嘻,别提那个了,王爷都看不上了……”   “诶哟,我就可怜后院的小主们,白长了那副身子,还不如那断了根的呢——”   茉雅奇面色一白,大太阳下,身子都是一晃。   宝笙慌忙扶紧大格格的手臂,面上一冷,大声呵斥道,“混账!我看你们都不想活了!” 第366章 中伤   康熙四十八年   八月十三,圆明园   过了午间,梅姐儿提了修剪花枝的工具往牡丹亭走,同行的是一直对她照顾有加的王婆子。   两人走在树荫下头,身旁是后湖的水,一阵阵微风吹过,带来些许凉意,使人格外舒爽。只是不知为何,梅姐儿却一直没什么精神,整个人看起来蔫蔫的。   王婆子与梅姐儿的家里是旧友,都算雍亲王府的老人儿,对梅姐儿也分外喜欢,这孩子干活儿踏实,还心灵手巧,一手侍弄花草的本事,格外受主子们看重。   因此看着梅姐儿近来常常发愣的样子,王婆子也是着实担心。   “你最近是怎么了?可是这些日子差事太多,累着了?”   梅姐儿转头看向王婆子,抿着嘴唇勉强地笑了笑,“没有,只是近来天气太闷,夜里睡不好……”   “你这丫头啊,什么事儿都憋在心里,”王婆子叹了一声,倒是没打算刨根问底儿,转了话题道,“我听你娘说,你跟郑七的事儿还在拖着呐。这过了中秋,离年底也不算远了,我看后院的几个小主都喜欢你,你不如去求个恩典,赶紧把事儿办了吧。”   梅姐儿提着木箱的手一抖,箱子里的小铲、花剪碰成一团。   王婆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心中莫名一闪,“难不成,是那郑七出什么幺蛾子了?”   梅姐儿的眼眶霎时通红,脸上却满是厌恶的神色,好像想起了什么恶心人的画面,“婆婆别操心了,我跟郑七完了,等中秋过后,我就回家跟爹娘说,让他们托人把郑七的差事收了,以后我走我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   王婆子一脸愕然,明明之前在王府时,这两人还如胶似漆的好呢,怎么一转眼就要各走各路了?   “梅姐儿啊,这事儿——”   王婆子还待要再问,迎面却陡然走来一队人,马褂腰刀,步履匆匆。   待看到为首的人,王婆子和梅姐儿忙退到树下,恨不得整个人都隐在阴影里才好。   带队的兆佳氏恩绰目光冷然地扫了两人一眼,径直走过。几个不敢抬头的小厮、婆子被侍卫们押在中间,一边走一打着哆嗦。   “这是又怎么了?”看着一行人走远,王婆子搓了搓胳膊,“都离了王府了,暗房这些煞神怎么还不消停?撵走了一帮府里的老人儿,你看这些日子都乱成什么样了?”   “暗房的人一动,一般就不是小事儿,”梅姐儿蹙了蹙眉,又往那几个被抓的奴才身上瞅了几眼,“我怎么看着,都像是在牡丹亭做事的啊?今儿上午不都还好好的吗?”   竹阔楼   茉雅奇站在一排竹制的多宝阁前,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   宝笙刚听了丫头们的回话,端了果盘进屋,见到大格格沉思的模样,小心翼翼地上前道,“格格,牡丹亭的奴才都被关起来了,这事儿怕是瞒不得福晋了。”   茉雅奇深吸了口气,手里的帕子被捏成了一团,“阿玛那边派人去问了吗?”   “去了,李公公亲自去的,”宝笙抿了抿唇,嗓音压的很低,“这事儿,说到底不过是奴才间的几句闲话。格格不如直接交给福晋算了,一会儿要是让旁人传到福晋耳里,又不知那边会怎么想了。”   茉雅奇转过身来,一时犹疑不定,不是她真的想越过福晋,抢什么管事权。而是这起子传言的内容,让她不得不想到某个人,自从那人被莫名关进暗房开始,府里的一切事态都开始变得奇怪起来。   “还是该先告诉阿玛,”茉雅奇垂下头,“这传言传的太过突兀,还是由阿玛亲自解决为好。福晋那儿,能拖得一时算一时吧。等阿玛得了消息,应该会尽快赶回来的。”   “大格格——”   宝笙刚要应是,外头帘子一掀,又进来一人,正是福晋调来的教养嬷嬷之一费佳氏。   “大格格,这园子里是怎么了?三五个丫鬟在外头跑来跑去的,让外人看了像什么话?”费佳氏把一脸褶子拧成一团,腰背挺得直直的,“您还未到定亲的年纪,凡是当以闺中事宜为先,行止要有理有矩。更何况您是皇家出身,这一举一动都关系着皇家的颜面。您别看那些普通人家的女子都学什么营家主事的能耐,那都是下贱人的本事。您日后出嫁,光陪嫁的管事嬷嬷就有十几二十个,凡事都不用您操心,您只要事宗庙,礼夫婿,敬顺天家就足够了。可不能像那些自诩高门的深宅妇人似的,整天跟上上下下勾心斗角。这要传出什么丑话来,王爷福晋都得跟着丢脸——”   “嬷嬷这话说得才是丢了规矩吧,”宝笙柳眉一竖,曾经伺候过一任公主的她,最厌恶那套天家女儿都该立地成佛的说教,“我们格格是李嬷嬷教养起来的,李嬷嬷可是王爷的奶嬷嬷,您说这话,把李嬷嬷和王爷置于何地了?把我们格格置于何地了?”   “哟,你这丫头脾性还挺大,”费佳氏是一点没把宝笙放在眼里,她从宫里出来,教养过几任公主,娘家在朝上也是有人的,这进了雍亲王府,有时都觉得委屈了自己,“教导阿哥的嬷嬷和教导格格的嬷嬷可是不一样的。李嬷嬷教导格格立身立命,奴婢教导格格识规识矩。当然,格格要是不喜奴婢的教导方式,奴婢也不敢强求,这就回了福晋去。”   “站住!”   费佳氏作势转身,一直沉默的茉雅奇却猛然冷下了脸孔,“嬷嬷当真好大的架势啊,我这小小的屋脊确实容不下您这尊大佛了。”   费佳氏有些愕然,刚转回身,又听大格格沉下嗓音道,“不过,您哪天都可以走,唯独今天不行。今天没有我的话,您不可以迈出竹阔楼一步!”   “大格格这是何意?”费佳氏瞪大了眼睛,“奴婢可是宫里出来的,您以为您一句话就能关得住我?”   说完,也不理茉雅奇的反应,转身就往外走,却不想只几步路就能看到的竹园大门,被几个一连严色的粗壮婆子挡的严严实实的。门后一个瘦高的太监,一把拉了费佳氏的领子,将她刚想大叫的嘴塞得死死的。   茉雅奇坐在榻上,一手按着太阳穴,都懒得再看费佳氏一眼,只随意地挥了挥手,福安向茉雅奇行了礼,将兀自挣扎不休的费佳氏一路拖进了后院。   小英子找到四阿哥时,四阿哥正和十三阿哥一起从畅春园出来。   刚从大格格那儿得了消息的李英,脑子里也是一片轰然。他最先想到的是要全速通知师父,让他赶快跑,但等到临出了园子,他又生生换了方向,师父不会扔下王爷不管的,所以这事儿还是得先告诉王爷。   “奴才给王爷请安,给十三阿哥请安,”李英到了四阿哥跟前,表现的倒还算镇定。   十三阿哥随和地点了点头。四阿哥抬手叫起,他看出了小英子隐藏的紧张神色,知道肯定是出了事。   “这几日府里事多,四哥就先回去了,”四阿哥转身对十三阿哥道。   十三阿哥微微点头,冲四阿哥拱了拱手,“四哥慢走。”   两人分了手,各自上了马车,十三阿哥的随侍太监邓玉回头看了突然出现的李英一眼,眉头皱了皱。   马车驶向了官道,坐在车里的十三阿哥突然叫了邓玉上车,邓玉心里咯噔了一下。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十三阿哥手里稳稳地端着茶碗,整个人分外沉静,“爷注意到你刚才看那个太监的眼神了,那个太监出现的奇怪,圆明园离畅春园也不远,若不是大事,犯不着堵到畅春园门口去。”   邓玉抿了抿发干的嘴唇,踌躇了片刻,将那天九经三事殿外,自己与吕瑞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十三阿哥。   “你说什么?”十三阿哥手里的茶碗落到了马车里,随着马车的颠簸洒了一地的茶水,“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奴才,奴才以为只是些闲话,听过就算了,”邓玉缩起肩膀,搓了搓手,“今儿突然看到李英公公,不知为何就想起了那天的事儿。或许,是奴才胡思乱想了,未必就因为那件事儿吧。”   “宠妄佞幸,狎弄内监……”十三阿哥的脸色变得苍白,“当初二哥和那个哈哈珠子的事儿,恐怕至今都还是皇阿玛心中的一根刺。如今换了四哥,那样腌臜的话,要是让皇阿玛知道了——”   十三阿哥不敢再往深处去想,一手抠在车窗上,青筋直露,“一定又是八哥那帮人的毒计,真是下作!”   傍晚,   圆明园单独辟出来的刑房中,鞭子声和哀嚎声不断。李英捧着圆明园所有人员的名册,任由这帮奴才肆意攀咬,这次就算把府里的人都折进去,他也得把那传言的源头给找出来!   清晏阁内,四阿哥坐在书桌后头,一手撑着额头,双眼微阖。万祥战战兢兢地侯在门口,他知道了园子里兴起的流言,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也没什么心思去主动伺候主子了。   傅鼐由外归来,进门后先瞥了一眼万祥,示意他屋外侯着去,万祥缩着肩膀走出屋门,小腿肚子都开始打颤了。   “王爷,奴才派去打听的人回来了,”傅鼐站在屋子中央,微微低头,“外面确实也有了这些闲话,目前传的多广,还不甚清楚,但好像多是些纨绔公子,或者闲差仆婢,这些人本来就好以讹传讹,如今是说什么的都有。不过,大家的注意力似乎多放在了万祥身上,苏公公那儿倒没多少人提起。”   四阿哥缓缓睁眼,神色倒是颇为平静,“你暗中抽调几个人,看着农庄附近。再派人去京里查一查,把那些杂七杂八的流言汇集在一起,看能不能查出什么线索。”   “是,”傅鼐低头领命,末了脸色阴沉地看了一眼门外,回过头压下嗓子对四阿哥道,“王爷,这则流言若是有人故意安排的,只怕迟早会传到万岁爷的耳朵里。有二阿哥的前车之鉴,王爷不如早做应对。”   四阿哥微微垂目,将神色隐在阴影里,“这事儿本王自有打算,你不用多管。另外,农庄那头看牢些,园子里的事儿别让他们知道。”   傅鼐心思细腻,自然知道这个“他们”主要指代的谁,是以低头领命,行礼告退。   这几日天气闷热,福晋常犯头痛的毛病,晚上休息的也很早。   牡丹亭出了事,园子里的奴才一个个的被带走,早早就熄了灯的一方楼,是到了午夜时分,才得了消息。   “是王爷不让惊动福晋的,”诗瑶一边伺候着福晋穿衣,一边辛苦解释,“福晋近来辛苦,王爷也知道,从大格格那得了消息,就直接从畅春园赶回来了。现在传瞎话的奴才都被关了刑房,恩绰他们正在挨个刑讯,相信用不了一天,就能查出谣言的出处了,福晋也不用太过忧心。”   “你说,府里的奴才是传言王爷和那个万祥?”福晋披了斗篷,转过头来看向诗瑶,“那万祥现在怎样了?王爷处置他了吗?”   诗瑶一愣,给福晋整理衣襟的手微微抖了抖,“没有,好像还在王爷身边伺候呢,”说完这句,诗瑶又使力咬了一下唇,话音重重地对福晋道,“主子可别听那些奴才乱说乱传的话,咱们王爷这才刚处置了一批老太监,怎么可能有那种癖好呢?都是府里的奴才日子过得太安生了,等这次的事儿过了,福晋可得好好调教调教他们!”   “未必就都是奴才们闲来生事,”福晋紧蹙秀眉,扶着诗瑶的手臂向外走,“我得问问王爷,若是有人故意设计陷害,咱们王府也得赶紧出个章程才是。”   圆明园热闹了一夜,刑房虽查出了谣言的源头,却没什么大用。   谣言出于府外,被京里的公子哥和在各宫门府邸当差的仆役们当成了饭后闲聊的谈资。   本来,自朝廷禁止官员嫖娼后,京里好男风的人家也不算少见。一些心里痒痒的,家里有权又有势的,挑戏班子里的美角儿,或干脆让人南下,专找细皮嫩肉,娇小好看的男孩儿关在院子里养起来。只要不闹出大事来,大家也都心照不宣,越是地位尊崇的府门,底下这种腌臜事儿掩的越多。   可是,这种大家见怪不怪的话题,突然被安在了一贯行事公正,作风高洁,府里清净的连个妾侍争宠的传闻都没有的雍亲王身上,就犹如刚烧开的油锅里被滴入了一滴水,瞬间油花四溅。越是纯白无垢的人,大家越乐意猜测他污浊的一面。   不过,虽说四阿哥预料到了这起谣言没那容易被压制下去,但是谣言的传播速度还是超出了众人的想象。   十五月圆,康熙爷在畅春园设宴。   四阿哥一路走至自己的座位,察觉到了朝臣间不少异样的目光。   宴席进行至一半,心情大好的十阿哥已经微醺,趁着康熙爷中途离席,随手抓了一个送酒的小太监,遥遥指着四阿哥大声道,“快,快去给我四哥倒酒,爷看你这小脸溜光水滑的,说不准人家一时兴起,你就是雍亲王府的下一位总管太监了——”   “十哥!”胤祥忍不住出声喝止了胤誐的无状言行,“这是朝宴,十哥说话要注意分寸!”   “嗤,”十阿哥眼睛一眯,扬起下巴对着胤祥,“你是个什么东西?凭你也敢来教训我!哦,对了,你是四哥身后的一条狗嘛。哎哟,看我们老十三这腰条,说不准——”   “十哥,”这回换了胤禵出声,他声音不大,语气中似乎还带着调侃,“这话要是让皇阿玛听到了,您恐怕又得住进宗人府去了。”   “老十,你喝醉了,”一直沉默的八阿哥看了一眼四阿哥的方向,冷声出言,“让奴才带你下去醒醒酒,别一会儿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冲撞了皇阿玛。”   胤誐到底还残存了理智,见到八阿哥也开口了,兀自吧唧了两下嘴,由着奴才搀扶着,摇摇晃晃地往池边去了。   “胤祥,你别见怪,”八阿哥见胤誐走了,转身对十三阿哥道,“胤誐一喝酒,说话就不过脑子,等他清醒了,八哥替你教训他。”   十三阿哥脸孔还有些发白,但神色倒还平静,举起酒杯冲八阿哥道,“胤祥不会和醉酒的人一般见识的,多谢八哥了。”   八阿哥低头,与十三阿哥共饮了一杯,回过头来时,轻飘飘地瞥了一直没说话的九阿哥一眼,嘴角的笑意渐渐敛了去。   时至午夜,圆月高挂在半空中,畅春园的宴席慢慢散了。   喝了不少酒的四阿哥,神智却分外清醒,他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有些想念此时不在身边的人。   “王爷,属下扶您回圆明园吧,”傅鼐瞪了整天缩着肩膀,连四阿哥站不稳了都没看到的万祥一眼,自己上前搀扶住了四阿哥。   几人慢慢走出人群,傅鼐压低了嗓音道,“属下这两天派去京里的人回报说,流言传的十分迅速,似乎是有人故意在推波助澜。今儿看十阿哥的言辞,属下估计跟八阿哥一伙脱不开关系。”   四阿哥没说话,只是垂头走路,也不知听没听到。   “王爷请留步,”两个提着灯笼的太监拦住了四阿哥一行,为首的大太监魏珠,冲四阿哥略一躬身后道,“王爷,万岁爷在清溪书屋等着您呢。”   万祥跟傅鼐都是脸色一变,万祥腿上一软,差点跌倒。   四阿哥倒是沉得住气,吩咐傅鼐原地等候,自己带了几乎连步子都迈不开的万祥,磕磕绊绊地跟着魏珠往清溪书屋去了。   午夜,农庄   在床上已经躺了一个多时辰的苏伟,不知为何,就是睡不着,胸膛里好像着了一团火,把整个人烧的燥热异常。   “怎么回事啊?”苏伟一把推开身上的被子,干脆翻身坐起,想了想,又披了件衣裳,蹬了靴子,推门走到了院里。   不远处的树梢上,树枝发出沙沙的响声,苏伟往那个方向看了看,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什么,自己搬了个小马扎坐到了灯笼下。   “苏公公怎么出来了?”盯梢的侍卫躲在树后,对这位传说中的大太监,他是一点不敢马虎。   “估计是天气太热吧,”蹲在树上的人悄声答道,“出来也好,万一今晚来了消息,咱们说不准要连夜带人离京呢。”   清溪书屋   四阿哥走进内堂时,康熙爷正坐在龙案后头,手里的朱砂笔还没放下,屋子里头点着若干盏红烛,十分明亮。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四阿哥下跪行礼,“时辰不早了,今儿又是中秋,皇阿玛怎么不早些休息?”   康熙爷抬起头看向四阿哥,脸上还带着牛角勾水晶眼镜,神情平静,眼里也看不出任何情绪,只略过四阿哥的脸,冲四阿哥身后挥了挥手。   四阿哥身上一僵,忽听身后一连串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万祥的一声惊叫和刚喊了一半的王爷救命。   “皇阿玛!”四阿哥猛然抬起头,眼神似十分急迫,“请皇阿玛高抬贵手,万祥不能杀!”   屋子里陡然陷入了一片沉寂,伺候在万岁爷身侧的魏珠都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   门外被人塞住了嘴的万祥,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被人一路拖到了台阶下。   康熙爷静静地看着四阿哥,眼中的淡然平静,渐渐蜕化成了一汪没有波澜的寒潭死水。 第367章 傲骨   康熙四十八年   八月十五,清溪书屋   “皇阿玛恕罪!”   四阿哥为万祥求了情,也不敢再直视康熙爷的眼睛,只得慢慢垂下头,“儿臣知道,皇阿玛因外界流言,为儿臣费了不少心。可是儿臣,不愿仅因他人之言低头,只是几句闲言碎语,儿臣就要杀人已证清白,那儿臣这个王爷,做的也实在太没骨气了。”   四阿哥话音落下,屋子里的气氛似乎陡然一转,一直提着小心的魏珠,也跟着悄悄吐出口气。   康熙爷的神情看似没多大变化,只是不再一动不动地盯着四阿哥看,转而拿起了桌上的棉布,慢慢擦起了眼镜,“朕知道你一向傲气,可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闲言碎语看起来不上大雅之堂,实际上却是最能伤人的利器。”   “儿臣明白,”四阿哥脊背稍松,语气却依然坚定,“不过,儿臣相信,谣言止于智者。更何况,儿臣也不认为杀了几个太监,就能止住这些污言秽语。只怕到时,儿臣会落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名头,反倒正中了某些人的下怀。”   康熙爷擦眼镜的动作顿了顿,眉眼稍抬,“哦?你是在怀疑什么?”   “空口无凭,儿臣什么也不敢怀疑,”四阿哥抿了抿唇角,脸色似乎也跟着苍白了两分,“万祥只是个奴才,死不足惜。可是此时杀了他,几乎就等同于儿臣认下了狭弄内监的污名。儿臣不愿背此污名,遂斗胆请皇阿玛开恩。”   康熙爷放下了手里的棉布,微微眯起的眼睛在四阿哥的脸上慢慢扫过,让人看不出是审视,还是在思考什么。   四阿哥镇定不动,颔首垂目,康熙爷看了半晌,终慢慢缓下口气,“罢了,本来就是你自己的事,朕相信你能以皇家声誉为重,不会真的做出——让皇阿玛失望的事来。”   康熙爷的话末语气深沉,四阿哥慌忙叩首,握在拳里的指尖深深刺进掌心里,让他的声音稳了又稳,“多谢皇阿玛体谅,儿臣,绝不敢有负圣恩。”   八月十八,农庄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   小二院里,苏伟立在屋子中央,双手环胸,一脸正气凛然地质问着甫一进屋就懒在了榻子上的四阿哥。   四阿哥也是好笑,一手撑着头,嘴角微微翘起,“巴彦是年初才进的王府,一身飞檐走壁的好本事。爷也真是好奇,咱们苏大公公是怎么发现的,竟还拿棍子给捅了下来。那孩子年纪小,从树上摔下来就受了打击,现在还闷闷不乐呢。”   “你少转移话题,”苏伟眉毛一竖,把立在一旁的棍子拿起来在手上挥了挥,“莫名其妙地派一堆人来监视我,有大门不走,偏在树上蹲着。我用棍子去捅,已经够仁慈的了。你赶紧给我从实招来,到底出什么事儿了?监视我不说,还不让出门,是不是你干什么坏事了?”   “我干坏事?”虽然是苏大公公先发制人,但四阿哥在气势上完全是后来居上的,“是谁刚一出了王府,就跟老九的手下对上的?上次被人告到顺天府的事儿,你是一转眼就忘了吗?这宦官之祸的风波还没过,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你送出王府,你倒好,一转眼又到人家跟前惹是生非去了。你是怕别人不知道,你苏大公公在京里仍然是威风八面吗?这要让一些小人注意到了,你当他们不会到敬事房去告上一状?到时候,敬事房再派人来,只怕就不是进慎行司挨几下板子的问题了吧。”   四阿哥的一番问话,端的是有理有据,刚还气势凛然的苏大公公,顿时心虚了八分,“哪,哪有那么严重?我都是打着小英子的名号去的,他是新人,没多少人注意。”   四阿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苏伟立马把棍子扔了,头垂地低低的做认错状。   不过显然,久经沙场的雍亲王不吃这套,“既然是打着小英子的名号,那就让小英子去办吧。最近,京里风声还紧,你就老老实实地呆在庄子里,哪儿都不许去!”   “啊!再商量商量行不行?”地上的人几步爬上榻,紧紧挨着四阿哥的腿坐下,“月锦绣刚刚签了笔大生意,上万两的买卖啊。小英子还年轻,哪里会跟那些老狐狸打交道。再说,他还得忙着圆明园的事儿呢。”   “没得商量,”四阿哥眯起眼睛,面上露出些疲倦,语气却依然不容拒绝,“爷会留下巴彦他们看着你,要是敢先斩后奏,看爷怎么罚你!”   “暴君一个,还讲不讲理了……”   苏伟气呼呼地嘟囔了两声,再回头去看四阿哥时,又猛然涌出些心疼,“是不是朝上的事儿太多了?还是府里不安稳?要不,你先把王钦他们带回去吧,他们没有我们几个惹眼,多些老人坐镇,福晋和纳穆图管起事来还能更周全些。”   “再等些日子吧,现在还不是时候,”四阿哥闭了双眼,攥上苏伟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数过去,“爷也是这些日子才发现,你跟在爷身边这么多年,不只是爷恋着你,府里的大小人事也都跟着依赖你,依赖你带着的那些人。你就好像咱们王府里的定海神针,好好地立在那儿时,大家都各司其职,这一旦挪了位置,下头的魑魅魍魉就都活分起来了。旁的不说,纳穆图是咱们王府的长史,有官职在身,都震慑不住府里那股子妖气。爷也想借这次机会,给他些锻炼的时间,否则,这长史的位置,爷就得思量思量了。”   “这也不能全怪纳穆图,”被夸奖的苏公公还有些沾沾自喜,“你刚建府时,怕惹万岁爷忌讳,选的奴才都是不避亲的。虽说这几年,经过几次清洗,但是一人牵着一家,根子都还在那儿呢。纳穆图即便是长史,也不得不顾着各个小主的颜面,各个家族的势力,难免放不开手脚。我看,还是得让福晋立起来,她身份正好。你也不要总避讳这,避讳那的,我可是听小英子说,你把府里不少事项都交给大格格了。这大格格毕竟还是个孩子,你用个孩子把福晋架在那儿,让人家怎么想?”   “我看茉雅奇做事倒比福晋还稳妥些,”四阿哥嗓音闲闲的,两眼也未睁开,“爷不是故意架空福晋,只是怕给了她大权,会让她的性子更加执拗,弘昀还未成年,爷总是不太放心……”   入夜,彩霞园   太监冯进朝称夜进了侧福晋嘉仪的小院,侍女绣香把门窗都关得紧紧的,又留了信任的奴才在外头看守,才放心带着冯进朝进了内厅。   “你说的都是真的?”嘉仪一手按在梳妆台上,满脸都是掩盖不住的喜色,绣香站在一旁,脸色却是白了又白。   “千真万确,”冯进朝弯着腰,嗓音压地低低的,“奴才因着小主提拔,最近在贝勒爷跟前很是得脸。那荣平在慎行司挨了板子,贝勒爷也不怎么叫他伺候了。最近都是奴才跟着贝勒爷去畅春园议事,在九经三事殿外头,听其他阿哥的太监说的。那苏培盛不止挨了雍亲王责罚,还被扔到了庄子上。现在,雍亲王跟前最得脸的,是一个叫万祥的公公。最近,还有传言,说那个叫万祥的,跟雍亲王有一腿呢。”   “这真是老天有眼啊,”嘉仪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吐出。   冯进朝有些微诧,好奇地问了句,“小主跟那个苏公公有过节吗?哦,对了,奴才听人说,小主曾在雍亲王府里呆过。”   嘉仪瞬间冷下脸色,冯进朝自知失言,慌忙垂下头去。绣香冲他摆了摆手,冯进朝连忙行礼告退。   “绣香,你看,老天爷还是眷顾我的,”待屋里只剩了主仆二人,嘉仪回身拽了绣香的手道,“没了那个苏培盛,雍亲王也自顾不暇,我终于不用再日日担惊受怕了。现在福晋不中用,贝勒爷也只宠爱我一人,只要日后,我把弘旺捏在手里,这偌大的八爷府,迟早是我的。”   “小主,”绣香强撑了精神,提醒嘉仪道,“咱们还是得小心谨慎些,贝勒爷的身子如今也未调养好。咱们当初做的事儿,还不知雍亲王府里有多少人知道。就是福晋那儿,估计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绣香的话警醒了嘉仪,看起来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实则仍然是危机重重。贝勒爷的病,就是嘉仪的催魂符,随时随地都可能要了她的命。   “我到底,该怎么走出这副困局……”嘉仪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沉沉夜色,陷入了无尽愁绪。   八月二十日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驶出畅春园,李氏、年氏倒是少有地坐在一辆马车上。   两人都穿了侧福晋的冠服,心里也随着马车的颠簸七上八下。   年氏倒比李氏还镇定些,李氏心里是真有些发慌,连连看了年氏几眼,还是忍不住地先开口道,“你说,德妃娘娘召咱们觐见,是不是为了万祥那码事儿啊?这要真为了那码事儿,召福晋一人就行啦,还捎上咱们做什么啊?”   “娘娘的心思,我怎么知道?”年氏不想与李氏多说,心里对德妃却是多少有些不满的。连皇上都没有追究,她这样大张旗鼓地召见,又算什么?   “反正都是些瞎传的胡言乱语,福晋心里自当有数的,咱们跟着她说就是。”   “那是自然,”李氏捏着手里的帕子扇了扇,末了又有些埋怨地道,“王爷也真是的,做什么现在还留着那个万祥?左了,在万岁爷那儿也证了清白了,回头把人悄没声地处理了不就得了?现在眼瞅这谣言越传越广了,等底下的百姓嘴一张,可就不是那么好闭上的了。那个万祥活着一天,外头的流言还不知要传成什么样。要依我说,王爷实在不必为了争那一口气,白白受这么多委屈。”   “姐姐说得有理,不过,王爷可能还是有自己的打算吧,”年氏垂下头,默默敛去眼中的失意。   她不得不承认,李氏的话其实也是她心中所想。她不相信,王爷会真的因为争一口气,而做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决定,之所以坚持不杀万祥,其实还是为了那个人吧。   只要万祥还活着,就等于为那人竖起了一面盾牌,他活得越长,这面盾牌就越结实。可以让那人活的更恣意一些,更安全一些,哪怕射向这面盾牌的箭,其实都等同于射向了王爷自己。   闻风阁   苏伟也是一大早地出了农庄,到达闻风阁时,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了。   库魁替苏伟打开车门,眉头都皱成了一团。   苏伟瞥他一眼,啧啧了两声道,“干嘛愁眉不展的,本财东今天可是请你来听曲儿的,新进京的戏班子,别人花钱都听不到。”   “奴才消受不起,”库魁声音闷闷的,“您前天还答应王爷好好呆在庄子里呢,一转眼就偷跑出来了。巴彦他们也是可怜,吃了那么多泻药,也不知啥时候能缓过来。”   “哎唷,你放心吧,”苏伟拍拍库魁的肩膀,领他往闻风阁里走,“等这笔买卖谈下来,我一定好好补偿他们,也好好补偿你。”   “我不用补偿,少挨几下板子就行了……”库魁嘟囔两声,还是认命地跟在苏伟后头,进了闻风阁。   今儿是苏伟跟瑞升祥的东家正式见面的日子,上次代表东家来的福掌柜先到了一步,看到苏伟的马车忙迎了出来,“苏大财东来得早啊,我们东家先往铺子去了,一会儿就到。”   “不急,不急,”苏伟笑着摆摆手,跟随福锦进了二楼的包厢,“我也是听说京里来了新的戏班子,特意早点过来开开眼。”   “苏财东也是一位雅士啊,”福锦笑着应道,“这戏班子的班主跟我们东家是故友,这次也是我们东家特意拜托老友,格外在闻风阁开一场,以补上次对苏财东的失约之过啊。”   福锦一语双关,既提了上次瑞升祥许财东南下采买失约,未露面之事,也提了福锦私下与杨泰先合订了价格之事。   苏伟不欲与福掌柜多生纠葛,笑着拱了拱手道,“许财东实在太客气了,苏某今日可要大饱眼福了。”   福锦很是感激苏伟的大度,忙叫了小二上茶水、点心。那头许财东还未到,戏班子也还在准备。闻风阁大厅的台子上,是一个年纪不大的说书人正在讲京城的新奇异事。   苏伟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心情愉悦地听着。   那说书人讲了一段,端起碗喝了口茶,茶碗放下,手里小鼓一敲,眉眼都生动了起来,“今儿小的再给各位爷来一段新鲜的,请诸君听一听,什么叫银安殿上小相公销魂瘦骨,金銮阶下痴贤王为卿一怒!” 第368章 杀人   康熙四十八年   八月二十,圆明园   待从畅春园回来,福晋与年氏、李氏面色都不好,平白在德妃宫里吃了一通教训,各个心里都不甚舒服。   年氏才回了住处,就叫了采兮道,“万祥今儿跟王爷出去了吗?”   “没有,”采兮低头答道,“王爷今儿就带了侍卫出去,万公公应该还在清晏阁呢。”   “小主,”凌兮知道年氏的想法,忍不住出声道,“王爷有令在先,福晋都没有动作,小主还是——”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年氏打断了凌兮的劝说,继续吩咐采兮道,“把万祥带来见我,尽量不要惊动旁人!”   “是,”采兮领命而退,留下心里七上八下的凌兮,陪在面无表情的年氏身旁。   一刻钟后,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年氏站起身,门外进来的却不是万祥。   “兆佳氏恩绰给侧福晋请安,”恩绰止步于门槛外,俯身拱手。   “恩绰大人来此,是为了——”年氏没有把话说完,抬眼望去,恩绰的身后,没有万祥,也没有采兮。   “属下奉命监护万祥公公的一应事宜,听说小主有事传唤,特来此代为转达,还请小主谅解。”   年氏轻笑一声,半晌后摇了摇头,“罢了,采兮是奉我的命令才出去的,劳烦大人把她放回来吧。”   “属下自是不敢为难采兮姑娘的,”恩绰言罢俯首,行礼而退。   凌兮暗自吐出口气,年氏一手撑了额头,有些懊恼,又自觉深深的无力。   另一头,恩绰回了清晏阁,让人放了采兮,也是偷偷松了口气。对方是侧福晋,王爷又不在圆明园,若年格格执意要杀万祥,他还真不知自己能不能坚持到最后。   时辰已近傍晚,送膳的小太监进了万祥的房间,片刻后竟惊叫着跑了出来,“不好了!不好了!大人,大人,万公公,他他跑了!”   自打九经三事殿后,王爷在圆明园里也下了铁令,不许任何人伤害万公公,还特意指派了恩绰看护万祥,以防他遭遇不测。   虽说恩绰跟傅鼐他们一样,都不太明白王爷的用心,但总是保着万祥活了下来。   可时至如今,这送膳的小太监竟然告诉他,万祥跑了!万祥又不是个傻子,他应该知道,现在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比清晏阁更加安全。   “他不会跑的,”恩绰镇定下来,吩咐其余的侍卫道,“你们分头,去福晋那儿、后院的各位小主那儿,还有两位格格那儿,务必找到万祥,把他平安带回来!”   “是,”众人领命而去,恩绰咬着牙,又把万祥的屋子里里外外地搜了一遍。   衣裳铺盖都没少,只有钱匣子空了,难不成,他真的跑了?   “恩绰!”   这边恩绰还在沉思,那边屋门被人猛地推开,一个人影扑了进来。   “巴彦?”恩绰心里咯噔了一下,“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去庄子上了吗?”   “别提了,”巴彦捂着肚子,脸孔苍白,“苏公公甩了我们,带着库魁进京了。这眼瞅着天要黑了,都还没回来,我觉得不好,赶紧过来找你,可别出什么事儿了。”   “是出事了……”恩绰缓缓睁大了眼睛,一个念头在心底呼之欲出,“坏了,不会是苏公公吧?”   “什么,什么是苏公公?”巴彦话还没说清楚,肚子里就是叽里咕噜一阵,“诶哟,不行了,我要去茅房!”   圆明园刑房   “李公公,你看,就是这几张纸。昨儿个京里送来的,虽说是手抄的,但是被人传的有鼻子有眼儿,也不知跟福晋那儿的案档有没有关系。”   李氏的兄长李涵,如今也是王府的六品管领,自打出了谣言的事儿后,就协助恩绰和小英子在京里调查。   “有没有关系,要到福晋那儿对一对才行,”小英子翻看了几张纸,眉头深深皱起,“这和咱们府上的案档还真有些像,难不成真是福晋——”   “李公公!”   小英子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一头冲进来的恩绰打断,“苏公公,苏公公是不是回来了?”   “我师父?”小英子翘起眉梢,“不可能啊,我师父不是在庄子上吗?”   “李公公,你可别骗我,”恩绰脸色煞白,“刚刚巴彦回来了,他说苏公公带着人偷偷进京了,到现在都没回来。而我刚刚去了一趟年小主那儿,一回来万祥就不见了!”   荒郊   距离圆明园不远,有一片荒园,不知是谁在这里栽了两排葡萄架,葡萄结的虽然不大,但酸酸甜甜的很是好吃。   两排葡萄架中央,竖着一座残破的二层小楼,就在傍晚时分,几个太监宫服的身影,出现在了二层小楼前。   “唔唔唔唔……”万祥瞪大双眼,手脚被缚,嘴里也塞了布条。   苏伟缓步走到万祥身前,慢慢蹲下,“你也是个无辜的人,只可惜了,老老实实地做事儿多好,干什么非往王爷跟前凑呢?你以为伺候王爷是个威风的活儿,其实一不小心,这刀就架在脖子上了。”   “呜呜呜……”万祥瘫软在地上,眼眶通红地瞪着跟前的人,而那人手上正握了一把尖刀。   “苏公公,还是我来吧,”库魁走上前,拿过苏伟手中的刀,这个时候,他是没什么工夫去担心王爷的雷霆之怒了。   小书子躲在二层小楼的门柱后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门外的一切。   “你放心,看在你是因我而死的份上,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家人的,”苏伟伸出手,抹了抹万祥脸上的眼泪,手心里一片濡湿,“动手吧。”   “唔唔呜呜——”   站都站不起来的万祥只能拼命地往后挪蹭,他不该一时糊涂,信了那小胖子的话,自己出了圆明园,现在落在这帮人手里,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库魁动手向来利落,全不顾万祥的挣扎恳求,一手拽过万祥的衣领,手上的尖刀高高扬起。   “住手!”   紧急时刻,竟让出府寻找的恩绰和小英子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小英子只道苏伟爱吃这里的酸葡萄,这才一路带着恩绰找了过来。   “库魁公公,你不要冲动,万祥不能杀,”恩绰几步跑过来,夺下了库魁手里的刀,尾随的侍卫也都冲了过来,将万祥护在中央。   苏伟的视线在众人中间扫了一圈,最后落到了小英子身上。   小英子身上一寒,磕磕巴巴地对苏伟道,“是,是王爷下的令,万祥,万祥还有用。”   “确实如此,”恩绰接过小英子的话,“我们已经派人通知王爷了,王爷应该快回来了,苏公公有话还是先跟王爷说吧。”   “哦,这样啊,”苏伟嘴角带出一丝轻笑,脸上倒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依两位所说,王爷不回来,今日咱家就要不了这小太监的命了?”   人家也伺候王爷不少日子了,怎么在你嘴里就成了小太监了?不少人在心里腹诽着,却不敢轻易宣之于口。   “你凭什么!苏培盛!今日死的应该是你!”刚刚被解了束缚的万祥,脸孔都涨的通红,可怜他若不是胆子太小,此时真想直接冲过去,踩烂那老太监的脸,“你也不看看你现在是什么身份?还自称咱家?等我回禀了王爷,一定将你五马分尸!”   “万公公!”小英子一声厉呵,脸色也沉了下来,“你安静些吧,现在没你说话的份儿!”   “李公公,”万祥瞪圆了眼睛,脖颈上青筋都暴了出来,“我看你是想徇私舞弊,维护你自己的师父吧!今天的事,我一定会原原本本的告诉王爷的!”   “万公公,今日的事我也会原原本本的告诉王爷的,”恩绰冷下嗓音开口道,“包括你带着银子私自跑出圆明园一事!”   万祥一愣,心下又没了底气,恩绰转头对苏伟道,“苏公公,兄弟也是奉命办事,还请苏公公见谅。今日,我必须带着万祥离开。”   苏伟眯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人各个如临大敌的模样,竟是轻轻一笑,“好吧,你们走吧,我们就两个人,想拦也拦不住啊。”   库魁听了苏伟的话,也后退了一步。   恩绰与小英子对视了一眼,冲苏伟拱了拱手,招了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地架了万祥往回走。   此时,躲在门柱后头的小书子,心头却是紧紧的,他看到了,师祖背在身后的手,正拿着一支乌黑乌黑的……   恩绰与小英子还没走出几步,前方又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四阿哥带着傅鼐匆匆而来,把马车护卫都远远甩在了后头。   “怎么回事?”   “王爷,我们——”   “小心!”   恩绰的话还未说完,傅鼐突然看到了什么,只可惜,他的提醒来得太晚,众人还未及反应,身后就是一声炸响。   四溅的血沫与灰尘霎时间迷住了众人的眼,待众人再次能看清眼前的事物时,只有万祥瞪大的眼珠,和轰然倒下的身体。   “苏培盛!”   这好像是四阿哥第一次如此大声的,如此严厉的呼喝一个太监的名字。   苏伟淡然地收回火枪,其实他还想潇洒地吹一吹枪口,只是那火药味太过呛人,呛得他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要回府!”苏伟听见,自己这样对四阿哥说。   只是现场几乎没有人给他回应,所有人都还呆站在原地,距离万祥最近的几个侍卫,腿肚子都开始打哆嗦,腰间的弯刀在刀鞘里晃来晃去,发出吭吭的声响。   苏伟皱起眉头,一步一步走向四阿哥,他手下是有准数的,离得不远,这时候的枪也没有穿透的威力,不会打到别人的,为什么他们都怕成这样?   “我要回府,”苏伟走到四阿哥跟前,直视着他的眼,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四阿哥的目光在苏伟脸上扫过,苏伟却越来越看不清他的神色,他生气了吧,一定是生气了……   眼前的人似乎开始后怕,原本挺直的肩膀慢慢垂了下去。   入秋的夜间,风已有些凉,从这人的额间吹过,竟带起了几根银发。   四阿哥的眼前蓦地一晃,抬起来的手抚上了那人的脸,一片湿意。   “好,爷带你回府!” 第369章 火气   康熙四十八年   八月二十,圆明园   入夜,一方楼里早早熄了外头的大灯,只有福晋的卧房亮着一点烛火。   福晋换了寝衣,坐到梳妆台前,由着诗瑶松了头发,轻按了半刻肩膀,这才缓缓吐出口气。   “主子今儿真是劳累了,”诗瑶面上带着心疼,“也不知那德妃娘娘是怎么想的,一股流言罢了,万岁爷都不追究了,她还巴巴地召您和两位侧福晋过去。平时都没看她对咱们王爷有多上心,偏这时候又显出她来了。”   “行了,这话是该你说的吗?”福晋神情闲适,语气中却也听不出对诗瑶的责备,“我是猜不出那位的想法,但是今儿有一句话,她倒是说对了,那个万祥留不得。在万岁爷面前说几句硬气话就罢了,这回过头来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让人念一句‘此地无银三百两’总比‘果然如此’要好吧。留下那个万祥,就等于留下个靶子,老百姓哪会分辨什么是非啊,只管怎么热闹怎么说。”   诗瑶恍惚地点头,福晋揉了揉眉心,面上又有些困惑,“按理说,王爷处事不该如此顽固啊?怎么如今,倒争上这口气了?我倒是理解王爷在皇上面前替万祥求情的举动,无非是做给外人看的。只是,这都回到家里了,无声无息地料理了不就得了?难不成,万岁爷还会再一再二地追究一个太监的下落吗?”   “王爷想什么,奴婢是猜不透的,”诗瑶转身给福晋倒了杯茶,“只是王爷有令在先,主子现在,还是别逆着王爷的意思吧。倒是刑房那头,不知查的如何了,主子可得多多过问,别又让一些小心思的人抢了功劳去。”   “你呀,”福晋接过茶碗,嗔了诗瑶一眼,轻摇了摇头。   “福晋!福晋!”   这边诗瑶还待开口,那头诗环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这是怎么了?福晋都要睡了,”诗瑶皱着眉头,有些嫌弃地扶了满头大汗的诗环一把。   诗环却好似压根没注意到诗瑶这个人,只把一双圆杏眼瞪着,直愣愣地瞅着福晋道,“福晋,那个苏培盛!苏公公回来了!”   清晏阁   苏伟坐在四阿哥的紫檀木镂空雕花大床上,手里捧着青绿色的海瓷碗,把一碗安神药汤,咕咚咕咚地咽了个干净。   四阿哥坐在床边的木凳上,见苏伟喝完了,自然接过药碗,把人扶着躺下,“你好好的睡,爷陪着你,什么都不要想了,有事咱们明早再说。”   “嗯,”苏伟乖乖应了,再说不出其他的话。   他满脑子都是蜜蜂的嗡嗡声,也不知是不是乱开枪的后遗症,身上也是一阵一阵地冒冷汗。闭上眼睛,他刻意地避开头脑中万祥倒下的画面,只当自己是射了一只鸟,或做了一场梦。   四阿哥坐在床边,握着苏伟的手,见他高高起伏的胸膛慢慢平缓了下去,这才长长吐出口气。   傅鼐领了库魁、小英子进来,四阿哥冲三人摆摆手,一行退出了卧房。   四阿哥坐到榻上,叫了库魁到跟前,一边捏着眉心,一边问道,“今天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一五一十地讲给我听。”   “是,”库魁恭敬地垂首,“今儿上午,奴才陪着苏公公偷偷离了庄子,午间赶到了京城闻风阁。比预定的时间早了一会儿,奴才和苏公公就在闻风阁喝茶听书。谁知道,那说书的,新编了一段王爷和太监的香艳故事,博得了满堂彩。苏公公是越听脸色越不好,那说书的话里话外也都在指摘咱们王府。最后,苏公公怒而起身,书也没听完,生意也没谈,直接带着奴才奔了王府,从王府门房那儿打听出了事情经过。本来,奴才是想劝苏公公先回庄子上的,可是苏公公不肯,愣是带着奴才快马加鞭地赶来了圆明园。傍晚时分,苏公公偷着找到了小书子,让他欺骗万祥,说是后院小主要杀他。万祥胆子小,没一会儿就自己跑出了清晏阁。再后来的事儿,王爷就都知道了。”   库魁交代的老实,四阿哥也只能无力叹气,他知道瞒不了苏伟太久,但总还存着几丝侥幸。上次苏伟发现了他派去的侍卫,自己还硬绕了月锦绣和天和商号的冲突来瞒天过海,结果没想到才过了两天,就被那人发现个彻彻底底。   傅鼐见状,小心上前道,“王爷,苏公公大动肝火,估计也是了解到了王爷的苦心。百姓最好热闹,也最易忘记。如今,外头的注意力大都在万祥的身上,似乎也只有除了他,这股流言才有消散的余地。王爷固然情深意重,可苏公公也不是寡情之人啊。您这一番安排,苏公公虽得了平安,但这心里,大体是不甚舒坦的。”   “爷也是后怕啊,”四阿哥的嗓音低沉,“希福纳一案引出了宦官专权,皇阿玛下令整饬,虽未伤及人命,但谁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有下一次。送苏培盛出府,扶持万祥,都是为了以防万一。如今看来,还好有此先见,否则,这次的风波,就真要轮到爷的人成为众矢之的了。”   小英子听出四阿哥的画外音,似乎依然不打算让师父回府,心里也是纠结万分,“王爷,小英子跟了师父多年,比谁都希望师父能一生平安顺遂。可是,小英子也了解师父的性子,师父把王爷看得比谁都重。万祥或许能护得了师父的平安,可是他护不了王爷啊。有万祥在,王爷就是众矢之的。您舍不得师父,师父更舍不得您啊。今天,师父在闻风阁听了那说书的胡言乱语,都不知心里会疼成什么样子。说到底,那万祥,也是个太监啊。”   四阿哥的身体猛然一紧,小英子的话是正正地戳在了他的心窝上。   两人这段感情,纵然真实动人,甜蜜万分,可在世人眼里到底是决决不容于世的。不合礼法,混乱人伦,若有一天大白于天下,或许会比前太子与哈哈珠子的感情更让人不齿。肮脏、污秽、羞辱,逃不脱的阴影。两人都不敢将这层事实剖白人前,只能你瞒着我,我瞒着你。   可是如今,由人及己,这层伤疤被血淋淋地揭开。四阿哥可以想象,在苏伟听到那段皇廷艳事被人人作为笑料消遣时,定然心如刀绞。自己的深情有一天会成为伤害对方的利器,却不能后悔,不容后退,姑且只剩了满心满肺的疼……   “还有一事,”小英子从袖中掏出了那两张记档,递到了四阿哥眼前,“这是京里送来的,这两天在那些纨绔公子手里传的正热乎呢。虽然奴才还没来得及到福晋处求证,可单看那记法体例,倒确实像咱们王府的东西。”   四阿哥随手一翻,眉头立时皱了起来。   小英子继续道,“王爷,如今咱们王府里秋黄不接的厉害,总有那利欲熏心的蠢蠢欲动。现在外头流言满天飞,您又要忙于政事,依奴才浅见,还是让师父回来镇场吧。”   “李公公说的对啊,”从刚才一直沉默的库魁,也压低嗓音小心道,“奴才蠢笨,一时也搞不清楚王爷的打算。只是,在奴才心里,苏公公是最最聪慧大胆、果断机智的。苏公公陪在王爷身边这么多年,慎行司都是几进几出,身上的补子都是先皇后和万岁爷亲自下旨加封的。若是连他都需要远避府外,处处受人维护,那奴才们,就连废物都不如了。”   库魁的话音落下,一直主张把苏培盛送离京城的傅鼐,瞧了瞧四阿哥的神色,默默地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四阿哥缓缓地吐出口气,撑直身子,“罢了,你们先下去吧,爷要好好想一想。”   “是,”三人行礼告退。   这一夜,注定了圆明园的很多人都无法入眠。   年氏躺在空旷的雕花大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凌兮靠坐在床下,闭着眼睛,昏昏欲睡。   “唉……”一声幽幽的叹息,从帐子中传出。   凌兮猛地一点头,从昏睡中惊醒,“小主,你还没睡吗?”   “清晏阁的灯都熄了吗?”年氏没有回答凌兮的话,只问了傻傻的一句。   “早早就熄了,”凌兮的嗓音低了低,“小主别想太多了,苏培盛那儿还说不准是怎么回事儿呢?”   “是我自己没用,”年氏轻轻的念了一声,翻过身,面朝着床里,枕畔渐渐湿润,“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点期盼……”   “小主,”凌兮掀开帐子,小心地拍抚着年氏的手臂,“您对王爷一片真心,王爷不是薄情人,您的好,他一定都记着呢。”   清晨,好似来的很快。   四阿哥睡在苏伟旁边,这一夜倒是安然无梦。待再睁开眼时,枕旁的人已经坐了起来,手里正捏着小英子昨晚递上来的两张记档。   “这都是昨天京里才送来的,小英子还没来得及去福晋院里求证呢,”四阿哥坐起身,一手把苏伟揽到怀里。   “如果这两张纸是真的,那这起事件就不是意外,而是人为了,”苏伟抓着记档的手无形中紧了又紧,“又是八阿哥他们搞的鬼是不是?是看万岁爷驾临圆明园了,这才抓着这些私隐来寻你的晦气!”   四阿哥一声轻笑,伸手捏捏苏伟的下巴,“左了就是那些人了,如今是什么下作手段都肯用了。”   苏伟抿了抿嘴,一把打开四阿哥的手,翻身就要下床。   “做什么去?现在时辰还早呢,”四阿哥伸手拽住苏伟的胳膊,“咱们俩还有事没交代清楚呢吧?”   “交代什么?”苏伟冷着脸回过头道,“我现在已经回了圆明园了,你还想反悔怎么着?”   四阿哥碰了钉子,只能苦苦一笑,很没底气地低声道,“爷都是为了你好……”   “我谢谢您嘞,”苏公公是满肚子气没处发,现在就像去找个人打一顿,“奴才还有事要办,王爷没睡醒,就再来个回笼觉吧。”   “等一下,”四阿哥手上的劲儿没松,神情莫名有些虚,“还有一件事儿,爷还没告诉你。”   “还有什么事儿?”苏伟一屁股坐回床上,眼睛都瞪大了一圈。   四阿哥抿了抿嘴角,安抚地拍了拍苏伟的背,“那个,万祥,还活着。”   “什么!!!”   白做了一夜噩梦的苏公公,一口气堵在胸口上,差点儿当场憋过去。   “你昨天那枪打得倒是威风,”四阿哥重把苏伟搂回怀里,抚着前胸替他顺气,“就是准头有点儿差,只擦破了手臂,打在了地上,还把一个侍卫的鞋尖烧了个窟窿。现在万祥和那个侍卫都在炕上养着呢。”   “我我我瞄准了啊,”听到自己真的差点打到别人,苏伟也满是心惊,“那侍卫怎么样了?脚还能用吗?”   “两人都没事儿,”四阿哥浅笑着安抚,“就是吓得不轻。火药的威力实在是惊人,别说万祥了,就是傅鼐都惊出了一身冷汗。也就你,端着那么硬实的家伙,真要开枪时,倒一点不含糊。”   苏伟有些羞臊,甩了一把威风,结果还打歪了,“肯定是太长时间没用,手感都偏了,以后我要好好练一练。对了,那个万祥——”   “万祥不能杀,”四阿哥打断苏伟的话,苏伟一听立时又急了起来。   “你先听我说,”四阿哥按住苏伟的肩膀,神情也严肃了很多,“是我错估了形势,没做好准备,就把你送出了王府。如今你回来了,咱们决不能再犯相同的错误。更何况,眼下万祥不只是你的挡箭牌这一个作用了。你想想,雍亲王府传出了丑闻,原本被赶到庄子上的太监又重新受到重用,外边的人会怎么推论?这王爷和奴才的风流韵事,若是演化成了两个太监的争权夺利,就成了没什么新意的老黄历了。老百姓失了兴趣,这流言才会真正的止住势头。若只是杀了万祥,那这流言的矛头很可能会转向别人。到时,别说爷脱不了身,连你都会被牵连进来。”   四阿哥的话确实有理,虽然苏伟心里还存着疙瘩,但想了想还是没有反驳。   看着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人,四阿哥的心里也是没来由的心疼,“爷知道你也不忍心杀人,万祥虽然有点儿野心,但到底没犯大错。昨儿个爷看见你流着泪收枪,这心里真跟刀割似的。”   “我,我那是,被烟呛的!”苏大公公梗着脖子抬起头,要说他在大庭广众流眼泪,那是决不能承认的。   “苏公公回来了!”   早膳时间刚过,这一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圆明园。奴才间,有的高兴,也有的脚底生寒。   没到午时,原本跟着苏公公的老太监,都被接回了圆明园。随着万祥被提起来的一干小太监,几乎转眼间,就被架空了权利。   小英子从一大早,就跟狗尾巴似的,甩也甩不掉地跟在苏伟身后。苏伟懒得理他,他也不嫌烦,端茶送水的,极尽讨好之能事。   一方楼   福晋午膳吃的少,临到下午,连点心也没用。诗瑶让小丫头时时传递着外头的消息,越听越是气愤。   “这姓苏的是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诗瑶不敢跟福晋抱怨,只能攥着帕子到外间,与诗环念叨,“王爷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出了这么点儿事,就把苏培盛给招回来了,这不是打咱们福晋的脸吗?难不成,王爷自己传出那些难听话,还是咱们福晋的错了!”   “嘘!”诗环拉了诗瑶的手,神情很是紧张,“姐姐可小点儿声吧,福晋在里间睡着呢。”   “我就是气不过,”诗瑶恨恨地跺了跺脚,“那个万祥也是不争气,早知道,当初就该划了他的脸!”   “瞧姐姐说的,”诗环把嗓音压得低了又低,“姐姐难不成还真信外头那些话啊,万祥就是长的再好,王爷还能对一个太监感兴趣不成?”   诗瑶一时语滞,话出了口,竟连自己也疑惑起来。   好在诗环也没有探究到底的意思,只扒着窗口往外瞅了瞅道,“今儿个府里可是人人自危啊,听说苏公公回来以后,又一批奴才被逮进暗房里去了。”   “凭他逞能去吧,话赶话传出来的东西,他能查出来什么?”   可偏是赶巧,诗瑶的话音刚落,一个小丫头跑了进来。   “姑姑!姑姑!不好了!”   “咋咋呼呼的干什么?”诗瑶把眉毛一拧,“福晋可在里头歇着呢!”   小丫头一缩脖子,满面惊慌,“是,是苏公公,苏公公往咱们这儿来了!”   任诗瑶对苏培盛再是不屑,听了这话,身上也是一紧。   “怎么查到咱们这儿来了?”诗环当即慌张了起来,“要不要告诉福晋,也不知那苏培盛打得什么主意?”   诗瑶强自镇定下来,一手拦住诗环道,“别扰的福晋又头痛起来,不过一个太监,咱们还怕他吗?走,跟我出去看看,他想干什么?”   苏伟带着人刚走到了一方楼外,就见诗瑶、诗环领了一堆婆子走了出来。   “两位姑姑好啊,”苏伟浅浅一点头,倒没了往日的绅士态度。   诗瑶冷冷一哼,抬起下巴道,“苏公公真是有日子没见了,怎么今天回来,也不早早地来给福晋请个安?”   “是奴才回来的太匆忙,”苏伟弯起嘴角,却看不出多少笑意,“要给福晋请安,当然得把自己梳理干净。可巧衣服都在庄子上,这才刚刚取了来。这就请姑姑们通禀一声,苏培盛来给福晋问安了。”   “还真是不巧,”诗环虚虚地看了苏伟一眼,“福晋身体不大舒爽,现下正睡得沉,苏公公还是晚些再来吧。”   “这恐怕不行,”苏伟的声音变得冷硬,“外头的流言沸反盈天,拖得一天,对王爷的名誉伤得越重。奴才现下查出些线索,需要向福晋禀报,还请姑姑通融一下吧,相信福晋也是处处以王爷为重的。”   “苏公公这话说得可要逼死人了,”诗瑶绷起脸颊,硬是咽不下那口气,“我们福晋为了那污糟事,夜夜不能安枕,这些日子是殚精竭虑地调查处理。苏公公这一回来,白捡个大功劳不说,还拿捏着福晋对王爷的一片心,对我们苦苦相逼。怎么?苏公公出了一趟府,这身价竟还水涨船高了不成?”   诗瑶说得兴起,苏伟却渐渐没了耐心,自从他在闻风阁听了那说书人满口的荤段子,这压在心里的一口气就一直没有真正地抒发出去,如今他也是懒得再和这些满肚子小心思的人慢慢磨蹭了。   “听两位姑姑的意思,大体是不愿替咱家通报福晋了,”苏伟慢慢抬起一只手,轻轻挥了挥,“既然如此,就别怪苏培盛不讲情面了。来人啊,请诗瑶、诗环两位姑姑,到刑房里坐一坐。”   八爷府   王鸿绪向圣上呈递明史全稿,被重新启用,充任《诗经传说汇纂》及《省方盛典》总裁官。   阿尔松阿带着王鸿绪到了承恩园通报这一喜讯,八阿哥自是喜不自胜,吩咐奴才们摆宴,替王大学士庆祝。   “微臣这几年,多承贝勒爷不弃,多有照顾,”席上,王鸿绪端起酒杯,谢八阿哥道,“如今,能以此残躯再为贝勒爷效力,实为臣之所幸。”   “王大人太客气了,”八阿哥面露愧色地道,“当初,王大人也是为了在皇阿玛跟前保举我,才会丢官去职。每每想起,胤禩都尤为惭愧。”   “贝勒爷折煞微臣了,那都是微臣应该做的,”王鸿绪执起酒壶,替八阿哥斟酒,“如今看京中形势,贝勒爷依然是承继大位的最好人选。诚亲王那儿,贝勒爷不用太过担心了,属下也在蒙养斋任职,绝不会让三阿哥尽收人心的。”   “这事儿交给王大人,自然是最合适的,”阿尔松阿从旁道,“这些日子,雍亲王那儿倒是热闹得很。不才依稀得了消息,好像是九爷、十爷动的手。”   “老九、老十也是胡闹,”八阿哥垂首倒酒,面上似乎看不出什么神情,“我这几日腾出功夫来,也得好好说说他们。传人私隐之事,实在太过下作。更何况,如此所为,可能会损害皇家声誉。若是让皇阿玛知道了,只怕又要吃不了兜着走。”   阿尔松阿与王鸿绪对视了一眼,略沉了沉嗓音道,“雍亲王的事儿,咱们权且不去管。只是,这些流言,倒是提醒了微臣们一件事儿。贝勒爷如今,成亲已久,这子嗣上也未免太过单薄了些。”   八阿哥手上一顿,两滴酒水沿着杯沿落到了桌上。   第370章 以牙还牙   八月二十一, 一方楼   时近傍晚,福晋在额头的一阵阵抽痛中醒来,轻揉着眉角起身,却发现屋子里似乎格外的安静。   “来人,”福晋披着外裳走出内厅,也不知为何, 外间竟是连烛灯都没有点, “人都野哪儿去了?诗瑶!”   “福晋!”屋外磕磕绊绊地跑进两个人, 却是另一个大侍女诗珑和顶了诗玥的书瑾。   “怎么是你们俩?”福晋皱了皱眉, 说话的语气带了些疑惑, “诗瑶和诗环呢?我不是吩咐了诗瑶在外间理账吗?”   诗珑和书瑾对视了一眼, 一时都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两人支吾了半晌, 最终还是诗珑一咬牙, 实话实说道, “回福晋,诗瑶、诗环两位姐姐被苏公公带走快两个时辰了,一直都没有消息。您睡得沉, 奴婢们也不敢打扰您……”   “什么!”福晋瞪大了双眼,眉心又一阵刺痛,“苏培盛他好大的胆子!”   “请福晋息怒,”书瑾跟着跪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让人看不见神情,“苏公公本来是来求见您的,可是因着您午睡,两位姑姑不肯通报。苏公公好像因为什么事儿很着急,就说问两位姑姑也是一样的,这才叫人把两位姑姑带走了。”   跪在一旁的诗珑嘴角一挑,偷着往书瑾的脸上瞅了一眼,这话怎么听着,好像把错都归在诗瑶和诗环身上了?   只可惜,福晋并未太受书瑾的话影响,堪堪咽下一口气,回卧房换了衣服,带着诗珑、书瑾就要亲自往刑房去。   另一边,刑房里   诗瑶、诗环好生地坐在一对儿老爷椅上,手边还摆着新鲜的瓜果和冒着香气的牛乳茶。   只可惜,这本来十分诱人食欲的甜蜜气味,和刑房内某种腥臊的湿气混合在一起,入了口鼻,只会引人作呕。   诗瑶、诗环都惨白着脸,若不是紧紧抠着老爷椅的扶手,整个身子都快瘫软到了地上。   就在她们两人正前方,一个十字的刑架竖立在墙边,一个看似十分普通的,带着几分书卷气的中年人被绑在刑架上。   行刑的过程一般都是大同小异,蘸了盐水的鞭子,烫红的烙铁,生着铁锈的长钉,缠着麻绳的夹棍……   只是,苏公公有特别吩咐,不能太伤筋骨,尤其不能废了嗓子。   是以行刑的恩绰颇费了一番功夫,新削出来的竹签儿,巴掌长,比缝衣裳的银针稍粗些,将十指的指甲挨个拔出,沿着里面的细嫩肉慢慢插入。   中年人的嘴巴被布条塞得十分牢固,想喊也喊不出来,额头上、脖子上都是青筋暴涨,本来苍白的脸色瞬间红的能滴出血来。   诗瑶、诗环定定地坐在椅子上,看得并不十分清楚,但那人探出个诡异弧度的脖子和快脱了眼眶的眼珠子,已然让两个姑娘家吓破了胆子。   二十多根竹签儿钉进去,那中年人已经几昏几醒,他就是个说书的手艺人,跟闻风阁的掌柜有点儿远亲。平日里接触的达官显贵多了,内心有些小自负。这回受了人家的银子,也没觉得编个香艳的段子有什么了不起。   毕竟那谣言都已经在京城里传开了,他不过是个凑时兴的,谁会跟他过不去?   只是,没想到啊……   “喂!”恩绰上前拍拍那人的脸,“怎么样,还能受得住不?”   中年人疯狂摇头,他说,他什么都说,一个普通人哪能熬得住刑,现在就是让他骂自己祖宗十八代,他都不会有一丝犹豫的。   恩绰回头看向身后的苏大公公,此时,苏公公正两手一窝,坐在小马扎上昏昏欲睡。   “看来,我们苏公公还不是很满意,”恩绰重新转回头,看着那中年人浅浅一笑,“谁让你倒霉呢?说谁的故事不好,偏说我们王爷的。”   “唔唔唔,唔唔,唔唔……”   又一股腥臊味自那男人裤裆里传出,从被抓来到现在,他已经尿了三次了。   苏伟捏住鼻子,搬着小马扎坐远了些。他身后的诗瑶、诗环这时已经连椅子都坐不住了。   竹阔楼   茉雅奇坐在榻子上喝茶,宝笙挨在脚榻边理着绣线。屋内的烛火忽地一闪,门帘被人掀开一角。   “二格格,”宝笙矮身一看,嘴角立刻露出了笑意,“您怎么还偷偷摸摸地进来?刚儿我们格格还想过去叫您呢。”   “那姐姐怎么不去呢?”伊尔哈小嘴一噘,掀开帘子进门,脸上满是委屈,“我都快被那个马氏折腾死了,姐姐倒好,竟会偷闲,管你的那个嬷嬷呢?”   茉雅奇端茶的手一顿,转头看向宝笙,宝笙虚虚一笑,“还在后院呢,这两天府里事多,把她放出来,一准儿又要闹到福晋那儿去。”   “还是放出来吧,”茉雅奇把茶碗放到桌上,捏着帕子擦了擦唇角,“如今苏公公回来了,福晋应该也没什么精力理会码事儿了。”   “后院!”伊尔哈两眼一瞪,嘴角哆嗦了半天道,“姐,长姐,你你不会把——”   “我把她关起来了,”茉雅奇笑着拉伊尔哈坐下,“也是那个费佳氏没眼力见儿,府里都焦头烂额了,还站在我面前夸夸其谈的。要不是看在福晋面子上,我就让人把她也送进刑房去了。”   “啊,”伊尔哈尚有些恍惚,“那那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把马氏一起关进去多好。”   屋内主仆俱是一笑,茉雅奇无奈地刮了伊尔哈鼻梁一下,“你呀,还当是什么好事呢?等回头福晋追究起来,你想和我一起受罚啊?”   “对啊,到底是福晋送的人呢,”伊尔哈反应过来,又十分担心,“那还是赶紧把人放出来吧,姐姐好好安抚她一下,别把事情闹大了。”   茉雅奇点点头,示意宝笙去放人,宝笙会意,麻利地掀帘子出去了。   两姐妹又在屋子里说了一会儿体己话,眼见着蜡烛都烧矮了一截儿,出去的宝笙却迟迟不见回来。   “怎么回事儿?” 茉雅奇皱了皱眉。   “一准儿是那个费佳氏闹起来了,”伊尔哈断定了,起身要去看。   门外却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茉雅奇拉住伊尔哈,门帘被猛地一掀,宝笙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地道,“不不好了,大格格,费佳氏,费佳氏她死了!”   一方楼   福晋领着诗珑、书瑾刚迈出大门,张保、张起麟带着一干老太监就迎了上来。   “奴才们给福晋请安!”   福晋站在台阶上,眼前呼啦啦地跪了一片,“怎么?你们是来给本王妃示威的?”   “哎哟,王妃这话不是要奴才们的命吗?”张起麟抬起头,满脸谄媚,“奴才们刚一回府,收拾妥当就来给您请安了。正赶上您歇息,奴才们不敢打扰,这才一直在门外等着的。”   “是吗?”福晋走下台阶,高傲的眼神在一众奴才中巡视了一圈,声音冷冰冰地道,“那我怎么看着,好像少了一人啊。”   “回王妃的话,”张保低头禀报,“苏公公有要事在身,午后来没见着福晋,只好先去办事了。奴才这儿,还有苏公公要交给福晋的东西,请福晋过目。”   张保从袖子里掏出了两张纸,跪着呈给了福晋。   福晋接过,粗粗一看,脸色猛然沉了下去。   “后院的记档一向在王妃这儿保管的,”张保说话的声音很小,“王妃和王爷一向举案齐眉、伉俪情深。这记档若是假的还好,若是真的,王妃可就被一帮奴才连累了。诗瑶、诗环两位姑姑总管福晋院里的杂事,底下有奴才手头不干净,她二人难辞其咎。苏公公也是担心王妃心软,这才先一步把人带走,一来便于查清事情真相,二来也是彰显王妃心性。相信王妃知道事情缘由,必会以王爷为重,以王府声誉为重。”   张保的话说到这儿,几乎等于没有给福晋任何选择的权利,福晋甚至连追究苏培盛目中无人的理由都没有。   不过,此时福晋也没有心思再去追究苏培盛了,她手里捏着这两张纸似有千斤重,坠得手腕子都疼。   竹阔楼   关着费佳氏的屋子漆黑一片,怕惊动了人的宝笙连灯笼都没拎,只捂了一盏烛台,将两位格格带到了门外。   太监福安跟在茉雅奇身后,他又瘦又高,还会些功夫,但其实年纪不大。当日,就是他把费佳氏一路拖到后院关起来的,那婆子不是个使劳力的,被他随手扔进门内,半天都没爬起来。   宝笙走到床边,看了两位格格一眼,刚才她劝了半天,两位格格还是坚持要亲眼看看。   宝笙无奈,只得把床帐卷起,将手中的烛台往前递了递。费佳氏青紫的脸庞在烛火下一映,竟好似随时要睁开眼一般。   “啊——”伊尔哈尖叫一声,闪身躲到了茉雅奇身后。   茉雅奇被惊出了一身冷汗,鼻端又似乎萦绕着什么异味,当即胃里一酸,干呕了起来。   “格格,”宝笙忙扶了两人出去,又让福安在门外守着,暂时不要惊动任何人。   “格格,我看那费佳氏似有隐疾在身的,”宝笙将两人搀进内堂,又换上热茶,“这几天府里事忙,奴才们各个战战兢兢。也是奴婢懈怠了,只交代了每日送饭送水给她,都没腾出时间去看看。”   茉雅奇呆坐在软榻上,手里捧着茶杯,也感觉不出是否烫手。她也处置过几个奴才,只把人往刑房里一送,生死都有人料理。   可是,这次的费佳氏却和以往不同。一来,她并未犯下大错。二来,她是福晋送来的教养嬷嬷,等同于茉雅奇的半个师父。茉雅奇是十分敬重李嬷嬷的,对于这位新来的嬷嬷,她虽然厌烦,但多少还是存着敬意的。   只是没想到,如今这人,竟然就因为她的一个命令,白白死在了她的后院里。   “姐姐,你没事儿吧?”伊尔哈坐到茉雅奇身旁,握住茉雅奇的手,“你别怕,这事儿不能都怪姐姐的。回头,就算福晋要追究,伊尔哈跟你一块儿受罚。”   刑房   天已经黑了,又一轮刑罚过去,那中年人已经连抬脑袋的力气都没有了。   苏伟靠着墙边眯了一觉,等到屋里没了声音,才磨磨蹭蹭地睁开眼睛。   “怎么样?两位姑姑,”苏伟径直走到诗瑶、诗环面前,这时两人已经离了老爷椅,在地上挤做一团,脸上的脂粉混着眼泪鼻涕,此时是完全看不出颜色了。   “我这人呢,平时还是很怜香惜玉的,”苏伟蹲到诗瑶身边,“今天,本来是不想为难两位姑姑的。只是两位姑姑的态度,实在是太让咱家失望了。你们满心以为,拖着时间,福晋就会来救你们。可你们看看,这时候,福晋连晚膳都用过了。”   “你你你到底想干什么?”诗瑶往后蹭了蹭,一手使劲地攥着诗环的袖子,“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我们从来都没说过王爷的坏话,那些事儿跟我们没有关系!”   “我没说跟你们有关系啊,”苏伟一脸无辜,“我只是想让你们配合调查,问几个问题。是你们一味地拒绝,满口大道理,我说东你们就说西,非把我和福晋摆在对立面上。我也是实在没办法,这一下午,让你们两个坐椅子,我只能坐个小马扎。哎,你们知不知道,我就是伺候王爷的时候,都没做过这么长时间的小马扎。”   “苏公公,”围观的恩绰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把手里的铁刷往盘子里一扔,靠着墙边喘口气道,“您赶紧办正事儿吧,这边这人也快顶不住了。”   一方楼   福晋坐在正堂中间,院里站满了奴才。这次福晋来圆明园,因着先头万岁爷驾临,后头又有中秋家宴,是以能带的奴才都带来了。   能接触到后院记档的,最起码得是能进得了屋子的,其中绝大部分,都在这间院子里了。   诗珑和书瑾站在屋檐下,一圈一圈地环顾着院中的各色脸孔,“福晋的意思你们应该都知道了,今儿晚上要是查不出个所以然来,福晋也保不住你们。如今,就连诗瑶、诗环都进了刑房,你们以为,自己还能逃得过吗?”   奴才们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两股战战。   站在其中的元草,此时是把头低得不能再低了。她很害怕,心里不住地骂那个死鬼郑七。说什么以后他养着她,不让她再干扫地的活儿,让她也能被一帮丫头伺候。   她是被那些银票迷昏了头,先是把记档偷抄了给他,后连自己的身子都给了他。现在倒好,别说当什么少夫人了,眼瞅着连命都要赔进去了!   同一时间,圆明园各处   一个个笑里藏刀的老太监向园子里的奴才们传达了苏公公的意思,“凡是参与其中的,只要主动承认错误,一律罪减一等。没有参与其中,但知道内情的,现在说出来,功劳一件,大大有赏。不过,若是被旁人抢了先,你该说的没有说,回头追究起来,一律按同犯处置。”   一个注定不眠的夜晚,奴才们围拢在一起,拼命回忆身边的人和事,只要有一点点怪异的地方,立马上报,生怕最后莫名变成了同犯。   而花房的梅姐儿,此时正是天人交战。   她想起了郑七的突然发迹,想起了郑七曾经有意无意地向她打听府内的各种情况,想起了郑七和元草的□□。如今,郑七还在京城雍亲王府,不知是否听说了京里的谣言,会不会就此逃跑。   可是,就让她这样把郑七供出去吗?他们毕竟是曾谈婚论嫁过的,她和郑七是青梅竹马,自幼定情,就连她的父母——   父母……   “张公公,”梅姐儿张口叫住了张保,她不能不顾自己的父母,如果她因为包庇郑七被处死,那谁为她的父母养老送终呢?   “姑娘有话要说?”张保站在梅姐儿跟前。   “是,”梅姐儿重重地点了点头。   刑房   诗瑶、诗环起到的杀鸡儆猴作用,如今已经发挥到了极致。苏伟知道福晋已经开始彻查,遂也不再为难两个姑娘,让人把她们领出去,洗漱干净,待福晋那头查出个结果,再照例处置就是。   此时,说书人也被从刑架放了下来,恩绰把他嘴里的布条一拿掉,他就大张着麻木的嘴,连滚带爬地扑到苏伟脚下。   吓得苏伟还以为这人失心疯了,要咬他,连连退了好几步。   那人只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唔唔”了半天,才含含混混地道,“我都说,我都说,大人要问什么我都说。我不是故意说雍亲王的坏话的,是有人买通我的,也是个说书的,我们都叫他吴老六……”   “行了行了行了,”苏伟一脸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谁说我要问你问题了,你怎么这么没耐心呢,听人把话说完行不行?”   苏伟往地上一蹲,掏出块手帕擦了擦那人一嘴的血沫子,“我今儿请你来啊,是要请你说书的。”   “大人,大人,您绕了小人吧……”   说书人压根不信苏伟说的话,还什么请来说书的,有他这么请的吗?“小人不说书了,不说书了,这辈子都不说了……”   “不说书了?”   苏大公公刚才还柔情似蜜的脸色瞬间一变,好像转眼就化成了随时能要人命的阎王爷,“那你还活着干嘛?来人啊!”   “等,等一下,”   那说书人眼看着两个侍卫真朝他来了,连忙改口,“小人说,小人说,您让小人说什么小人就说什么!”   “这就对了嘛,”苏大公公又高兴了,一边给这人擦脸,一边絮絮叨叨地道,“不止你要说,整个京城的说书人都要说,我连名字都替你们想好了……”   “请,请大人赐教,”说书人一阵一阵地打着哆嗦,那刮在他脸皮上的帕子好像比刚才的铁刷还要坚硬。   “就叫,”苏伟撑起下巴,脸上带着笑,却让人不寒而栗,“家有凶妻似老虎,可怜贝勒成公公!”   作者有话要说:  小苏子有点儿变态了……   两段书名,“银安殿上小相公销魂瘦骨,金銮阶下痴贤王为卿一怒!”“家有凶妻似老虎,可怜贝勒成公公!”   好吧,请大家原谅小苏子的文学涵养,毕竟人家是现代来的,白话一点儿老百姓才能看得懂啊。   上一个书名有没有人没看懂的,把你们的手举起来~ 第371章 闪亮登场   康熙四十八年   八月二十二, 雍亲王府   一大清早,诗玥刚刚换下寝衣,坐到梳妆台前,就见絮儿一阵风似的,撩开帘子卷进了屋门。   “一大早的,又做什么去了?这样风风火火的。”   诗玥的言辞间, 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絮儿也是一贯大胆, 顺了两口气后, 上前替诗玥挽起秀发, “小主不要怪絮儿莽撞, 絮儿今天本想赶个早去给您领燕窝的, 哪想刚到了前院, 就见一帮子人进了排房, 挨个屋的搜,把不少奴才都赶到了院子里。”   诗玥眉心一皱,透着铜镜看向絮儿通红的脸庞道, “是圆明园派来的人吗?为什么要搜排房?”   “听说还是因为京里传的那些谣言,”絮儿小心地看了一眼诗玥的神色,嗓音又轻了轻,“谣言的源头查出来了,这根儿还是在咱们王府里。”   “我估摸着也是,”诗玥应了一声,拿在手上的珍珠耳坠又放回了盒子里,“好在,苏公公先一步出了王府,有那万祥顶在前头,总不至于有人为难他……”   絮儿听了诗玥的话,脸色微变,嘴唇抿了片刻,慢慢低下头道,“那个,小主,我听前头的人说,这次回府抓人的命令,就是苏公公下的。”   “什么?”诗玥愕然回头,紧盯着絮儿一字一句道,“苏公公回圆明园了?”   絮儿抬眼,轻轻点了点头,“是……”   圆明园,清晏阁   张保端了水盆小心地进了内堂,正赶上四阿哥一边系着腰带,一边走出卧房。   “时辰不早了,爷直接去畅春园,你往车里放些点心,爷在路上吃吧,”四阿哥一边接过布巾,一边吩咐道。   “主子放心,奴才一早就备下了,”张保服侍着四阿哥洗漱,屋里还没什么动静,估计床上那位还没醒呢,“福晋那头儿也已经查出来了,是一个叫元草的丫头,偷偷抄了两页记档。现在人已经关了起来,就等着王爷发落。”   “让福晋自己处置吧,”四阿哥清了口,提步往外走,张保连忙跟上。   马车停在后湖对岸,四阿哥还没上船,就听后边一连串地,“等等我!”   “苏公公?”张保伸手扶住急慌慌跑来的苏伟,“今儿我跟爷去就行,你昨晚都没怎么睡。”   “不,我也去,”苏伟一手拎着帽子,一手扶着还没系好的衣裳,两只眼睛都还通红的。   四阿哥看了只是叹气,放轻了嗓音道,“今儿朝会也不知开到什么时候,一会儿你要是挺不住了,就先回来,不许硬撑,知道吗?”   “嗯,”苏公公从鼻子里应了一声,顺带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九经三事殿外   吕瑞与邓玉又聚在一处,太监们的风言风语断断续续传入两人的耳朵。   吕瑞踮起脚往远处瞅了瞅,放低声音对邓玉道,“雍亲王今儿来的晚啊,不过也难怪,这京里京外的流言传的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听说,京里的几大酒楼茶馆,都拿这事儿给食客们做消遣呢。”   “这京里的闲人也是多,”邓玉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他们家十三爷最近因为这事儿,没少跟人起冲突,“这是雍亲王隐忍不发呢,真要哪天追究起来,那些人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话是这么说,”吕瑞卷起袖子在耳边扇了扇,“可也有道是,法不责众啊。这事儿要真想处理干净了,可不容易呢。”   邓玉跟着叹了口气,两人也是一番感慨,正说着话,道边的奴才突然小小地骚动了起来。   “怎么回事?”吕瑞跟邓玉挪出树荫底下,却见不远处,雍亲王一行正往九经三事殿来。   不过,引起太监们骚动的倒不是那位流言缠身的四王爷,而是紧跟在他身后的,一身黄莺补子的六品大太监——苏培盛!   “苏苏苏苏……”吕瑞指着那个站在台阶下,正俯身恭送雍亲王的熟悉人影,一向牙尖嘴利的人此时竟也说不出话来了。   倒是邓玉还镇定些,硬生生地咽下口唾沫后,忍着胸口的疼痛道,“张保,张公公也来了。”   这边,苏伟送四阿哥进了九经三事殿,自己正了正衣领,理了理袖口,把很久没拿过的香檀木拂尘往胳膊上一搭,迎着各色目光,悠悠然地转头道,“哟,这脸生的不少啊。”   “哎唷,苏公公!”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吕瑞和邓玉,几乎是小跑着迎了上去,“苏公公,可是有日子没见着您了,兄弟们还以为,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苏伟把一边嘴角翘上了天,“不过几个小杂碎,日子太无聊,拨弄着玩玩罢了。只是咱家这一时偷懒,倒给了某些宵小可趁之机。我们王爷平日忙于政事,懒得理会他们,他们倒好,不知收敛不说,净干些下贱人爱干的事儿!”   苏伟的话说的宜浅宜深,旁人听了不觉有甚,只那几个被满是嘲讽的目光,刺得后背发凉的太监有些受不住了。   十阿哥的近身太监任诚,以前都是跟在几个大太监后头,见到那一身皇赐补子的苏大公公,头也不敢多抬。如今新人替了旧人,在敦郡王身边露个脸,自觉身价不同了。被话里话外这么一激,头一个窜了出来。   “不过是白捡了个大便宜的弃子,如今倒真有脸面当着人说些个大话。雍亲王手下要是没有能用的太监,何不跟我家主子说一声,我们郡王府别的没有,十几二十个太监还是能挪出来的。”   任城的话一出口,周围的人都有些诧异,他这话不单是针对苏培盛,连雍亲王都给骂进去了。   不过,众人没想到的是,那苏公公倒没有当庭发火,只一手掏了掏耳朵,满脸困惑地道,“这青天白日的,还是在九经三事殿外头,怎么总有狗在叫啊?”   “你——”任城抬手一指,一时怒火中烧。   好在九阿哥的近身太监何玉柱一把拉住他,冲他摇了摇头,这是在九经三事殿外头,谁闹起来都讨不了好。   这边两人还在面对着面,那边苏公公已是一声嗤笑,“还真是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狗啊,都随了主子三分样。只可惜,这做狗也有做不好的,捡人家剩下的屎吃,还吃不干净。”   饶是何玉柱沉得住气,也当场被这话怼得满脸涨红。看热闹的小太监们此时难免有对号入座的,只是初一领会这位传说的杀伤力,连下场沾沾水都不敢了。   苏伟又不屑地哼了一声,把下巴一扬,对在场众人道,“今儿借这个机会,有些话咱家先说在前头。我苏培盛一向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更不是某个只会溜须拍马的软脚虾。这些日子,九经三事殿外头,可是够热闹的。”   说到这儿,苏伟话音一顿,嗓音都好像带了冰碴,“不过,这热闹,到今天,该结束了。否则,咱家会很苦恼,这脸生的太多了,等手上沾了血,怕连名字都分不清……”   气场这个东西,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可是它的影响力,有时候能远远超过人的理智。就像苏伟此时此地的这番话,现场几乎没有人能理智的去分析它的可行性,单单丢掉思考的能力,只剩了让身子一阵阵发寒的恐惧。   任城、何玉柱对视了一眼,虽然满心的不甘,但他们到底没有胆子在九经三事殿外闹出什么风波来,最后只能恨恨地闭上了嘴巴。   吕瑞则是瞪大了眼睛盯着苏培盛,满脸都开始放光,不愧是他敬仰了那么久的人物,看看这话说的,多有威力,多有气势,要不是场合不合适,他真想当场拍手叫好。   苏伟带着吕瑞几个避到了树荫下,一众小太监也都各归各位。   无独有偶,此时此刻,苏培盛的强势回归,在众太监间掀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雍亲王府的权力更迭,苏培盛与万祥的明争暗斗,引发了小太监们的各种猜测。   朝会结束时,四阿哥刚走下台阶,就敏感地察觉了气氛的转变,心知肯定是那人的功劳,心里有些甜蜜还有些担忧。   苏伟迎上四阿哥,话还未出口,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帮小太监还是没经验,根本没激起他的斗志,在树底下站了一会儿,他就又困了。   圆明园,一方楼   福晋的卧房里此时是一片愁云惨淡,诗瑶、诗环跪在地上,哭的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连最起码的矜持都顾及不了了。   “主子,主子,奴婢从小在您身边伺候,您可不能赶奴婢走啊,”诗瑶爬上脚榻,握住福晋的手,“您把奴才贬做小丫头也行,粗实丫头也行,奴婢不要去庄子上,奴婢离不开您啊。”   “奴婢奴婢也是,请福晋开开恩吧,”诗环跟着向前爬了两步,“奴婢们是实在没想到有人能偷抄记档啊,都是那个元草见钱眼开,奴婢们只是一时大意,请福晋高抬贵手吧……”   福晋脸色苍白,坐在榻子上身子都微微佝偻了起来,她拿下帕子,一点一点替诗瑶拭去脸上的泪水,“我也不想赶你们走啊,只是情势不由人。我还得为弘昀着想,只能委屈你们了。”   “福晋……”诗瑶几近崩溃,福晋的手都被她攥出了红痕。   候在一旁的书瑾见状,连忙上前隔开了诗瑶,“姐姐这就不懂事了,福晋送你们去庄子上也是为了你们好,否则王爷真要追究起来,两位姐姐恐怕连命都保不住了。   “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诗瑶扯着脖子冲书瑾嘶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想在福晋身边挣个脸面,你还不够格!”   “我够不够格,不是姐姐说了算的,”书瑾轻飘飘地瞥了诗瑶一眼,满脸不屑,“来人啊,这都什么时候了,该送两位姐姐启程了。”   福晋闭上眼睛,不再去听诗瑶、诗环的哭喊,几个粗使婆子进了卧房,将两人一前一后地架了出去。   书瑾走到福晋身边,替她轻轻按揉着太阳穴,“主子也别太忧心了,庄子上的条件也不差,两位姐姐都是成了家的,如今能夫妻团聚,尽享天伦之乐,也是美事一件啊。”   福晋并未睁眼,半晌后才慢慢吐出口气。   只可惜,这厢一方楼才清净下来,又有门房的丫头进屋禀报,大格格的教养嬷嬷费佳氏,死在了竹阔楼。   茉雅奇被带进一方楼时,只觉得周身的空气都是冷的,她还没从无尽的自责中走出来,只觉得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都是错的。   福晋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手边的茶碗也是一点热乎气都没有。   茉雅奇行了礼,规矩地站在屋子当中,福晋早从下人那里知道了前因后果,此时却是一句话也不说,只沉默地看着手上的玳瑁护甲。   诗珑端着茶壶走进屋门,一边斜眼觑着茉雅奇,一边替福晋换了新茶,“费佳氏家里,恐不能一直瞒着。她家也不是普通包衣,有功名在身,更教养了几位公主,这真要追究起来,福晋怕又要头痛了。”   “都是女儿的错,”茉雅奇抿起嘴角,红着眼睛跪到地上,“福晋处罚我吧,都是茉雅奇做事莽撞,是茉雅奇给福晋添麻烦了。”   “人都死了,我罚你做什么,”福晋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赶紧起来吧,地上凉,别折腾病了。”   诗珑听了这话,转身去扶茉雅奇,茉雅奇还想认错,诗珑却不肯放手,硬是把茉雅奇拽了起来,“格格就别给福晋添乱了,特地给您请回来的教养嬷嬷,您说关就关,说罚就罚。现在人死了,您又是哭,又是跪的,能顶什么用呢?”   茉雅奇看了福晋一眼,低头去擦眼泪,强忍着呜咽道,“女儿以后不敢了,以后一定听福晋和教养嬷嬷的话……”   “行了,”福晋把茶碗往桌上一放,发出了不大不小的一声脆响,“到底是条人命,你这大小姐也是做得久了,先回去面壁思过吧,费佳氏那头我再想办法。”   “是,多谢福晋,”茉雅奇低头俯身,紧抿着嘴唇不让眼泪落下,见福晋摆了摆手,才退出了一方楼。   接下来的几天,在苏大公公的闪亮登场后,京里京外的流言竟真的有了转移方向的势头。与此同时,各茶楼、酒馆渐渐兴起的新段子,正慢慢酝酿成一轮新的舆论风波。   同是这几日,圆明园清晏阁内多少有些不知羞臊了,大白天的,床上的帐子就平白无故地落了下去,只要王爷在家,苏大公公的衣裳一天能换好几次。   “啊,恩,你也不嫌累……”   被抱起来的苏伟连抬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下身的感觉又热又麻,每一次动作,都带起一股电流,顺着脊椎往上窜,又在髋骨周围一阵阵逡巡。   四阿哥就那样埋在人的身体里,把人抱到屏风后头,惹得苏伟连连颤抖,那不成器的小东西再一次的吐出了不少精华来。   浴桶里的水还冒着热乎气儿,两人一坐进去,就掀起了一圈圈水纹。   “哈啊,你慢点儿……”   粗重的呼吸就在耳旁,腰侧被人死死搂住,两人紧紧贴在一起。   可能是坐姿太过敏感,抑或水流的进出加重了冲击。苏伟的脑中猛然爆起的烟花,一次比一次灿烂,一次比一次激烈。他已然控制不住脱口而出的呻吟,只能堪堪攀住四阿哥的肩,忍受着他越来越快的动作。   四阿哥是只想把怀里的人嵌进身体里去,这些日子连番的波折惊吓,当真是触到了他的底线。以至于,此时此刻,他只有不断地在对方的身体里进出,体会那种紧致,那种温度,才能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八月二十八   没羞没臊的日子过了六七天,四阿哥终是被叫去了内阁。   苏大公公感叹自己被这么折腾还能好好地活着实在是不容易,当下决定吃顿好的,最好拉上几天肚子,以免有人一回来就暴露本性。   只可惜,老天总是不愿顺从人心的,大红汤的锅子刚被端上桌,张起麟就一阵风地卷进了屋门,“苏公公,新鲜事儿啊,有人来砸场子了。”   “啥?”苏伟看了张起麟一眼,又回头看了一眼还没开的红汤锅底,咬咬牙,决定先去看傻逼。   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费佳氏的夫家和娘家,两伙人抬了一具臭气熏天的尸体,倒还知道些分寸,没敢在圆明园大门外闹,挑了一处人少的偏门,披麻戴孝地就往地上一坐,倒还真有几分孝子贤孙,不畏强权的模样。   第372章 破   康熙四十八年   八月二十八, 圆明园   苏伟在赶到偏门的路上,听张起麟讲诉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这才知道大格格被禁足好几天了,福晋那儿对费佳氏的家里是又安抚,又劝慰的,结果没把事情摆平不说, 反倒招来一堆麻烦。   “你说这福晋也是的, ”饶是张起麟一张好嘴, 这时候也难免埋怨两句, “平时做事也没这样糊涂啊, 大格格心里本来就难受, 还让人闹到家里来了, 唉!”   苏伟脸色越发深沉, 两人刚走到偏门旁, 一股恶臭就参着闷热的风迎面吹来。   费佳氏的亲娘温都氏也是在宫里当过差的,生了三儿两女,晚年也算过上了老夫人的日子。只是小儿子的仕途不顺, 家里上上下下打点,花去了不少银子。   等到费佳氏的尸体被送回了家,温都氏难受了两天,心里就打起了小算盘,一开始还不敢贸然行动,但后来看着王爷府接二连三地送来安葬银,各式丧仪,这胆子就大了起来。联合了费佳氏的夫家,打算借这个机会,从中捞些好处。   在偏门外坐了半个多时辰,头上顶着个硕大的太阳,老太太险些要支撑不住了,这才见到远远的走来两个宫服料子颇精致的公公。   “我的孩子哟,你快睁眼看看吧,你怎么忍心让额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呐——”   见着老太太又哭嚎了起来,一直等在门口的纳穆图,连忙回头,正正是苏大公公到了。   与苏培盛四目相对,纳穆图多少有些惭愧。不是他拿这几个无赖没办法,而是福晋和大格格参与其中,他一时拿不准福晋的意图,夹在中间着实不敢妄下决断。   “苏公公,”纳穆图迎上前,苏伟冲他略一点头,从袖子里掏出块帕子捂住口鼻,慢悠悠地迈出门槛。   “这位公公——”   费佳氏的丈夫刚想开口,却见迎面而来的人抬手轻轻一挥。   “动手!”   张起麟站在后头,扬声一令,十几个侍卫手拿长棍,一连串地跑了出来,将几人团团围住。   “这这这是干什么?”   温都氏手忙脚乱地护住身边的小孙孙,一改刚才的悲痛万分,扯着嗓子冲苏伟喊道,“这光天化日的,你们还想杀人灭口吗?”   苏伟被老太太吼的一声“嗤”笑,上好的锦帕遮住大半张脸,单单露出来的双眼微微上挑,配上白生生的手腕,冷不丁看去,竟别有一股子诱人风情。   只可惜,这诱人的场景只停留在那人开口的前一刻,下一秒钟,苏伟蹲下身,抬手拍拍温都氏怀里的小孙儿,话音里都带着冷笑,“老太太,您是活得太长了让脑子里长了霉,还是从娘胎起压根儿就没长脑子啊?”   “我?我我——”   温都氏一句话没说利索,苏伟已经不耐烦地站起了身。   “给你们两条路走,一,你们自己抬着费佳氏,哪来的回哪儿去;二,我让人帮你们抬,不过,到时候就不只是费佳氏了……”   说完,苏伟又弯下腰,摸了摸温都氏小孙子的头,一脸可惜,“还这么小啊,乖乖在家读书多好,这往郊外扔一个晚上,还不得让野狗掏个干净啊?”   见苏大公公的目光看过来,张起麟格外配合地尖声大笑,吓得孩子嘴角一瘪,当场哭嚎了起来。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温都氏一把搂住小孙子,满是褶子的脸上一阵哆嗦,“老身好歹在宫里伺候过几任主子,今儿你们要不给我女儿个说法,我就宁可豁出这张老脸去,让宫里给我们做主!”   “哎哟哟,老太太好大的派头啊,”   苏伟轻笑一声,俯下身去,正对着温都氏的脸,“当初你女儿进府时,也是端得这副气势,可惜啊,如今也就剩副恶臭的皮囊了。”   “你——”温都氏一口老气憋在胸口里,支支吾吾了半天,硬是指着自己的女儿道,“反正,我女儿不能就这么死了!”   “死都死了,你还指望她能给你长出银子来?”苏伟直起身,嘴角轻轻勾起,“费佳氏到底是因为什么死的,你们比谁都清楚。不过我们王府向来处事公正,既然你们执意要讨个说法,那我好不好推却,就让让宗人府来验验尸,也不白费你们这一番功夫。”   温都氏与费佳氏的丈夫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打起了鼓,费佳氏身有隐疾,这次出事,身上也没有外伤,真要验尸,他们怕是站不住脚。   “这位公公,”费佳氏的丈夫上前两步,冲苏伟深深一揖,“小人的妻子在宫里当差多年,一直安然无恙。这才进了王府没几天,突然暴毙,家人也是一时难以接受。内子到底因何而死,只消公公告知其中缘由,小人一家定不会多做纠缠。”   “费佳氏是因突发急病而死,”苏伟背过双手,“你还想知道什么缘由?”   “公公——”   “你若不相信,尽管找宗人府来验尸,”苏伟打断对方的话,反正他是一点不担心,他说费佳氏是死于急病,她就必须是死于急病。   “小人自然相信公公所说,”费佳氏的丈夫低下头,眼色略深了深,“只是小人的女儿也才生产,天天派人来要接她额娘过去,谁知道,这进一趟王府就——”   “呵,”苏伟冷声一笑,不屑的神情溢于言表,“你也知道心疼女儿啊,我们王爷的大格格如今可还在病床上躺着呢。亏得你们敢公然抬着尸体来王府兴师问罪,我倒想问问你,一个身患隐疾的奴才,隐瞒自身病情进王府当差,如今惊吓到了主子,这等罪责又该由谁来承担呢?”   “这——”   费佳氏的丈夫一时惊愕,随后冷汗直冒,他是被那老不死的忽悠的失了心智了,如今一脚踏上悬崖,差点连后路都没了,“是是是内子办事糊涂,小人也是最近才知道,不不不,小人也是听公公说了——”   “罢了,反正人是死了。也就是我们王妃处事宽仁,给你们送回了尸身,还赏赐了丧仪。这要让我们王爷知道了,费佳氏现在就该挫骨扬灰,被扔到乱葬岗上喂狗!”   “误会,公公,都是误会,”费佳氏的丈夫一连串地俯首,“是内子处事大意,是小人们办事糊涂,一时被伤痛蒙蔽,公公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小人们一般见识。小人们这就走,这就走!”   温都氏本来还不甘心,但见女婿看向自己的目光已经越发深沉,只得咽下满腔愤慨,跟着下人们起身,准备抬了费佳氏往回走。   “等等,”苏伟理了理袖口,脸上满是惊奇,“怎么,你们就这么走了?本公公可是午膳都没吃,跟你们在这儿白费了半天口舌。你们当这里是你们家后院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王府的侍卫听了苏伟的话,还围在四周,费佳氏的丈夫一脸郁结,温都氏此时却成了闷嘴儿葫芦。   “是小人们不懂事儿了,”费佳氏的丈夫狠了狠劲儿,从袖子里掏出了两张银票,“还请公公笑纳。”   “切,”苏伟把头瞥向一边,“我看还是叫宗人府来吧,看你们老太太的模样,大概仍是心有不甘吧。”   “岳母!”   温都氏被女婿一瞪,怀里的小孙子还抽搭了两下,这才不情不愿地掏出个荷包,添到了银票上。   苏伟垫了垫那荷包,虽然还是不太满意,但也不想多浪费时间,“也罢,既然闹得还不算大,咱家也不想太强人所难。只是你们这一身白衣白裤的,在我们园子周围转来转去,回头旁人问起来——”   “公公放心,”费佳氏的丈夫慌忙接过话头,“小人们绝不敢说王府半句坏话!是王妃宽宏仁慈,赏下丧仪,小人们特意来叩谢恩赐,回头要给王爷王妃立长生牌位的,”   “还算你会办事,”苏伟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转身进了园门,“让人把门口用艾叶好好扫一扫,别沾了秽气!”   “是,”守门的奴才们应了,麻利地行动起来。温都氏一行,也慌忙抬了费佳氏,冷汗津津地快步离去。   苏伟一行走到了后湖旁,张起麟还在数那几锭银子,“嘿,一百六十多两,这费佳氏还真有点儿家底儿——”   “把银子给福晋送去!”   张起麟一时愣在了原地,“苏公公——”   “给福晋送去,”苏伟低头理了理衣摆,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   “这不大好吧?”张起麟小心翼翼地道。   “没什么不好的,”苏伟清了一下嗓子,低头上船,“既然都不把我当好人,维持这表面上的功夫也没什么意思了。”   傍晚,   伊尔哈一脸愁容地进了李氏的卧房,“额娘,你跟福晋求求情,解了长姐的禁足呗,长姐这几天都瘦了一圈了。”   “福晋哪会听我的啊,”李氏这次跟年氏一起进了圆明园,虽然正碰上多事之秋,但也比闷在王府里好了不知多少倍,“福晋也是准备给茉雅奇一个教训,让她以后收敛点儿。你呀,就别多管闲事了。”   “长姐犯什么错了?不就关了一个教养嬷嬷吗?那个嬷嬷是自己生病死的,谁能预料到啊?”伊尔哈气嘟嘟地往李氏身旁一坐,“等哪天那个马氏惹了我,我也把她关后院去!”   “你可少给额娘惹事吧,”李氏一个指头点在伊尔哈额头上,“福晋忌讳茉雅奇,哪是因为那个嬷嬷啊,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伊尔哈见自己额娘说了一半又不说了,急得晃晃李氏的胳膊,“额娘,你怎么不把话说完啊?”   “哎呀,没什么好说的,”李氏转开头,继续去挑一个花瓶里的花枝,“无非就是茉雅奇管的事儿多了呗,她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呢。禁足都还好说,你没看那费佳氏的家里都闹到圆明园来了?福晋就是在给茉雅奇一个下马威,咱们啊,都少参合。”   “这叫什么事儿啊,”伊尔哈气不过,一把拽下个花骨朵,扯的稀碎。   “小主,”侍女喜儿进了屋门,又给伊尔哈行了礼,“偏门那儿传来消息,费佳氏那伙人,被苏公公给打发了。”   “还是苏公公厉害,”伊尔哈一拍巴掌,原地蹦起来,小跑着往外去了,“我去跟长姐说一声!”   “你慢点儿!”李氏皱着眉头嘱咐,眼看着伊尔哈一溜烟地跑远了,“这孩子——”   “小主,还有一事,”喜儿凑近了,李氏转过头,喜儿压低嗓音道,“苏公公从那伙儿人手里要来了不少银子,都让张公公给福晋送去了。”   “什么?”李氏一脸惊讶,末了有些不可置信地坐回了榻上,“苏培盛这是要打福晋的脸啊。我就说他之前被赶出府,绝对是有内情的,否则他不会有这么大的底气。”   喜儿的脸上还有些不解,李氏坐了一会儿,又轻轻叹了口气,“唉,这王府里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入夜,恩泽园   灯火通明的八爷书房,冯进朝缩着脖子,竭尽全力地把自己藏进花瓶旁的阴影里。   八阿哥一人站在书桌后,僵直着身子,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发呆。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冯进朝不知在心里念了多少句,“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八阿哥那头终于有了动静,他先是一只手拄在了桌子上,然后另一只手按在了一摞书册上。   片刻后,   “砰——啪——”   桌上的东西被一股脑扫到了地上,从来面色沉稳,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八贝勒,此时狰狞的好似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扫光了桌子上的东西还不够,他又转身去扫书架上的书册,多宝阁上的花瓶摆设。   冯进朝缩在角落里一动不敢动,他生怕下一秒,化成恶鬼的贝勒爷会把他生吞活剥了。   书房里乒乒乓乓的响动延续了半个多时辰,桌椅倒地的声音中隐隐夹杂着男人的嘶吼。   窗外长廊的柱子后面,两个女子的身影隐藏在黑暗中。   “他回来了……”嘉怡望着那扇窗里闪动不停的烛光,眼球都在微微抖动,“我就知道,他不会放过咱们的。”   “小主?”绣香还有些不太理解。   “是苏培盛!那个阴魂不散的阉人!”嘉怡咬牙切齿地转过头,“一定是他,特意散播这种谣言,他是想要咱们的命!”   “小主,不一定就是他,”绣香垂下头,睫毛在脸上盖出一片阴影,“再说,奴婢听说,那谣言是直指福晋的,说福晋是什么母老虎。”   “那是他还想利用咱们,”嘉怡再度看向书房的窗户,“贝勒爷这次是要备受打击了,他的那些忠臣义士,也不知会剩下多少。” 第373章 选择   康熙四十八年   八月二十八, 圆明园   夜,四阿哥从外归来,一路往梧桐院的路上,听张起麟讲述了白天的种种闹事。乐-文-   “苏公公也是生了大气了,”张起麟晃晃手里的灯笼,“毕竟, 这中间是大格格平白受了委屈……”   四阿哥低低地叹了口气, 夜幕深沉, 旁人也看不清他的脸色, “眼瞅着入秋了, 让福晋他们准备准备, 天凉一些, 就回京去吧。”   “是, ”张保、张起麟一同应声, 借着不远处渐亮的灯火,默默交换了眼色。   进了梧桐院,苏大公公正躺在一棵最茂盛的梧桐树下, 翘着二郎腿喝茶。   “这世上就没有比你更会享受的,”四阿哥挥退其他奴才,走到躺椅旁站住,“给爷腾腾地方。”   苏伟瘪了瘪嘴,勉强往一边蹭了蹭,他也是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才有闲情逸致躺在这儿望天的。   四阿哥矮身躺下,把身边的人又挤了挤,自然伸出胳膊给人做了枕头,仰望着漫天星辰,这才长长舒出口气,“边境不太平啊,最近准噶尔部动作频频,策妄阿拉布坦的野心怕是藏不了多久了。”   “又要打仗了啊,”苏伟想起了一些模糊的历史片段,眼神闪了闪,“皇上还会派皇子上战场吗?”   “这个谁也说不好,”四阿哥垂下眼帘,手指在身上轻点了点,“当初,皇阿玛让大哥涉及军权,是为与二哥相互制衡。如今,东宫空悬,若再有皇子领兵,估计就是皇阿玛有意铺就的青云之梯了。”   “那也未必,”苏伟侧过身,瞧了一眼四阿哥的莫测神情,松了松语气道,“打仗又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更何况,那随军一走,离京城就是万里之遥了。”   四阿哥抿了抿唇,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一手划了划苏伟的耳朵,转了话题道,“明儿个,你去好好劝劝茉雅奇吧,那孩子心思重,对自己要求也高,这次的事儿,她怕是一时半会想不开。”   苏伟抬眉瞪了四阿哥一眼,说话的嗓音有些闷闷的,“大格格都病了,应该你亲自去的……”   四阿哥转而一笑,抬手在苏伟的脸上拍了拍,“乖,你知道爷是为了你,也是为了茉雅奇。”   苏伟哼了一声,转过头去,给四阿哥留下个毛茸茸的后脑勺。   翌日,一方楼   书瑾本该一大早接替诗珑的差,不过今天,她却特意来的晚了些,从清晏阁那边得了消息,才提着早膳慢腾腾地进了门。   诗珑不怎么待见书瑾,放在平日,绝对要当面斥责一番,只是今日不同,任她也不敢多生事端,只暗暗剜了书瑾一眼,给福晋行了礼,就默默退下了。   书瑾把食盒放到圆桌上,收拢起散落在一旁的银票,小心地走到软榻旁,“福晋,用早膳吧。”   软榻上的人没有动,搭在身上的毛毯缓缓起伏,朝向窗口的脸庞,透着与年纪不相符合的苍白憔悴。   书瑾两手并在身前,捏在手里的锦帕微微晃了晃,“福晋,奴婢早上去提膳时听说,王爷临出门时,吩咐了苏公公去探望大格格,让大格格好好休养身体。”   背着身的福晋轻轻一动,书瑾缓步上前,替福晋掀开毛毯,“大格格是个心思重的姑娘,如今病榻缠身,可怜王爷事忙,都不能亲自去看一看。”   福晋搭着书瑾的手臂,慢慢坐起,书瑾仍然不急不缓,捡了一件外袍披到福晋肩上,“奴婢手笨,比不得前几位姐姐伺候福晋的时间长,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福晋可得多多提点奴婢。”   福晋没有说话,起了身,走到圆桌旁,书瑾摆了膳,替福晋盛了碗白粥,“说起来,那个万祥,王爷还一直没处置呢。要奴婢说,也是王爷宽宏,要不是他,王爷也犯不着朝令夕改。不过,苏公公到底是个有本事的人,一回来就抓了那个郑七,给咱们王府清了个大害虫呢。”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福晋端起粥碗,手里的汤匙轻轻舀了舀,“如今,我身边只剩了你和诗珑,咱们主仆间,也犯不着拐弯抹角了。”   “是,是奴婢聒噪了,”书瑾福了福身,小心地觑了一眼福晋的神色,“奴婢头脑简单,想事情想得也不深入。只是,奴婢心疼福晋,听说了昨天的事,奴婢更是为福晋担心。从前,诗瑶、诗环几位姐姐是如何规劝福晋的,奴婢不清楚,但是奴婢知道,福晋一直忧思重重,不只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弘昀阿哥。”   福晋偏头,看向书瑾,书瑾继续道,“奴婢不懂争宠分权那些事儿,奴婢只知道,这王府是王爷和福晋的。王爷主外,福晋主内,只有内外相合,咱们王府才能兴盛。如今,王爷讳言缠身,内外不安,不得已自食其言,召回了苏培盛。眼下,那苏培盛就代表着王爷的脸面,他行事漂亮,王爷面上就能好看几分。王爷面上好看了,咱们王府才能挽回些失去的声誉。福晋纵使受了委屈,也不好在这时跟苏培盛过不去啊。他要猖狂,就让他猖狂去吧,您看今天,王爷心里还是有数的。您不为自己,也得为弘昀阿哥想想。王府名誉受损,王爷心里头不舒坦,对您,对弘昀阿哥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啊。”   书瑾一番话下来,福晋只静静地听着,拿在手里的汤匙,却是一次也没有放进嘴里。   书瑾说完,心下也有些没底,只能低垂着头,静等着福晋发落。   窗外,丫头清扫落叶的声音渐行渐远,福晋碗里的粥也慢慢没了热气。   书瑾的额头开始渗出细汗,不知时间过了一刻还是两刻,福晋终于放下了粥碗,“让人挑些燕窝阿胶,午时,你陪我去竹阔楼看看。”   “是,”书瑾面上一喜,弯起嘴角轻巧一福,“粥都凉了,奴婢去给您热一热。”   出了正堂,诗珑正在偏厅里监督小丫头们整理账册,如今雍亲王府的内外账目,都由长史交给福晋过目。福晋被架空这些年,好不容易得些实权,院里的丫头们是各个如临大敌。   书瑾瞥了一眼屋子里气势汹汹的诗珑,那架势似乎更盛诗瑶从前。“哼,一群蠢货!”书瑾露出满脸不屑,仰首走出屋外。   竹阔楼   苏伟被宝笙接进屋内时,茉雅奇正靠坐在床头,脸色倒是还不错,只是人没什么精神。   “奴才苏培盛,给大格格请安了,”苏伟矮身打千儿,被茉雅奇虚虚扶起。   “苏公公跟我还客气什么,”茉雅奇弯了弯嘴角,指着宝笙给苏伟搬了个木凳,“从公公回府,我还没跟您照过面呢。”   “是奴才疏忽了,”苏伟坐到木凳上,脸色也有些歉疚,“前头劳大格格求情,奴才才能保下一条命,如今又牵连了大格格,奴才这心里——”   “公公不要这么说,这根本是两件事,”茉雅奇低下头,两只手在被子上绞在一起,“是我自己办事太糊涂,平白害了一条无辜的人命。福晋说的没错,我是大小姐当得太久了……”   “大格格,”苏伟下意识地想开口劝慰,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这个时代,这种背景,注定了他眼前的小姑娘,要承受常人无法承受之重。   茉雅奇低垂着头,鼻端渐渐酸涩,眼泪盈满眼眶,却迟迟不肯落下。她是雍亲王府的大格格,是一干弟弟妹妹的长姐,她不该委屈,不该软弱,不该这么没有骨气的掉眼泪……   床上的姑娘蜷起膝盖,抵住额头,瘦弱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豆大的泪珠砸在被子上,被压在嗓子里的呜咽一声大过一声。   苏伟还坐在木凳上,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时,好像弘晖阿哥还活着……   茉雅奇哭了有一炷香的时间,身边的人一直没有说话,但她能感受到他的眼神,有人陪伴,压在心底的情绪才有发泄的闸口。   “让公公见笑了,”茉雅奇再抬起头时,鼻头都红红的,有些害羞,又有些气恼。   苏伟抿起嘴角,语气满满疼惜,“格格都还未出嫁,哭几声怕什么,就是他日出阁,也是该哭哭,该笑笑。咱们雍亲王府的姑娘,到哪儿都不能受窝囊气。”   茉雅奇轻笑出声,一手抹了抹眼泪,虽然心情稍许放松,但胸膛里依然沉甸甸的。   “格格放不下这次的事,奴才能理解,”苏伟沉下嗓音,“只是,格格生于皇家,手中自来握有无数人的生命,像这次的事,日后只怕会更多。”   茉雅奇沉静下来,两手环住自己,苏伟继续道,“很多时候,格格会不得已地面临选择,个人与家族,牺牲与利益。无论格格愿不愿意,您都必须去做。这次也一样,您若没有及时控制住费佳氏,让她走漏了消息,谣言一事也许不会这么快平息。到那时,或许会有更多人受到牵连,丢掉性命。”   茉雅奇没有说话,苏伟低叹一声,“当然,这并不是说,费佳氏就是该死。但是格格要知道,绝大多数的选择,是无法辨明对错的。您选择了一方,必然要舍去另一方。获取收获的同时,也要承担失去的痛苦。您敢于去承担那份痛苦,才说明您是真的长大了。”   茉雅奇转头看向苏伟,眼神中满是彷徨,“那苏公公是怎么做的?如果无论怎么选择都会痛苦,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格格错了,”苏伟笑笑,“选择带来的可不只是痛苦,还有满足和幸福。像是弹劾贪官的御史,他为百姓谋福利,为朝廷立功勋,虽然可能会让某位母亲忍受丧子之痛,让某个孩子终生无依无靠,但他总该是无怨无悔的。人这一辈子,想无愧于天地很难,但无愧于本心还是很容易的。格格只要记得,自己做的每一次选择,是为了保护想保护的人,为了更多无辜的生命,那么遭受的所有痛苦,就都是值得的。”   苏伟从茉雅奇的房间里走出时,宝笙急忙忙地赶上来,给苏伟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全福礼,“多亏苏公公了,大格格好几日都没好好吃饭,奴婢真怕——”   “放心吧,”苏伟扶起宝笙,回头瞅了一眼屋里,“大格格是最坚强不过的,她很快就能走出来了。”   “恩,”宝笙重重地点了点头,头前儿地替苏伟撩开帘子,“奴婢送公公出去。”   “姐姐,宝笙姐姐!”   苏伟刚走出门,又有小丫头跑了过来,“福晋过来了,还带了好多东西。”   宝笙一愣,有些迟疑地看了苏伟一眼。苏伟却是抿了抿唇角,举步迎了上去。   福晋也没想到,刚走到竹阔楼,又碰上了苏培盛。   “奴才给福晋请安,”苏伟行了一礼,面上却一丝笑意也无,“王爷事忙,特意吩咐奴才来探望大格格。早知福晋心里也惦记着,奴才就不用越俎代庖了。”   福晋脚步一顿,跟在身后的书瑾身子也是一僵。她虽然才混到贴身侍女的位置,但也见过苏培盛不少次,他这样夹枪带棒地与福晋对话,好像还是头一回。   “苏培盛,你是不是离开王府太久,不知规矩为何物了?”福晋僵直着脊背,说话的嗓音冰寒无比。   苏伟轻笑一声,让在场的丫头太监们都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福晋费心,奴才虽然年纪大了,但时时不敢忘了自己的本分。否则,王爷也不会召奴才回来了,您说是不是?”   “放肆!”福晋面色一沉,刚要发落,袖口就被身旁的书瑾偷着拽了拽。   “苏公公,”书瑾抢上前一步,冲苏伟眯了眯眼,“你说话也太过莽撞了,平白惹了福晋不高兴,还不赶紧谢罪?”   苏伟瞥了书瑾一眼,却没有理会这搭到眼下的台阶,“大格格莫名生了场病,好好的姑娘家瘦的脱了形。王爷这几天实在太忙,否则一定要带到身边,好生照料的。奴才不知福晋有多少空闲,若实在没工夫,奴才就应王爷的令,进京接宋小主来,不知福晋以为如何呢?”   福晋绷着脸僵持在原地,半天都没吭声,书瑾见状,又偷偷扯了扯福晋的衣袖。   “大格格我们福晋自会照顾,不劳苏公公跑这一趟了,”书瑾看了一眼福晋的神色,硬着头皮接话道,“还请苏公公转达,让王爷放心,我们福晋把库里最好的药材都搬来竹阔楼了,一定替大格格调理好身体。”   “那就好……”苏伟最后看了一眼福晋,随意地弯了弯膝盖,转身扬长而去。   九月初一,彩霞园   胤誐拨开碍事的引路太监,一路脚底生风地赶到水榭旁。   胤禟坐在亭子里,这时候也是连茶都懒得招待了,见到胤誐,只低低的叹了口气。   “你别光叹气啊,”胤誐气急败坏地往胤禟对面一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四哥那儿没伤筋没动骨的不说,怎么莫名其妙地牵连到八哥身上去了?”   “你问我我问谁啊,”胤禟抬起头看了胤誐一眼,莫名地有些心虚,“不用说,肯定是四哥那边动的手脚……”   “那,那八哥怎么说?”胤誐探头到胤禟眼下,“咱们也是为了出口气,可不是针对八哥的,八哥应该不会生咱们的气吧?”   胤禟抿起嘴角,沉默了片刻,转过话头道,“现在先别想这些了,赶紧想法子压下京里的流言才是真的。”   “我知道,我派人调查过了,多是从酒楼茶馆里传出来的,”胤誐有些焦躁地甩甩袖子,“就是这嘴对嘴的事儿实在不好压,你说八哥也是,成亲这么长时间了,就那么一儿一女,连四哥都比不过——”   说到这儿,胤誐又是一愣,片刻后一脸愕然地转过头道,“九哥,八哥这事儿,不会是真的吧?”   “瞎说什么呢!”胤禟把眉毛一瞪,眼珠在眼眶里转了转,又慢慢垂下眼帘道,“出去可不许瞎说!咱俩,说不准,已经把八哥得罪了……”   九月初三,圆明园   天还没亮,梧桐院里异常安静。加宽的雕花木床上,苏公公把一只腿扔在四阿哥身上,睡得云里雾里。   四阿哥睫毛轻抖,快到他起床的时间了,只是怀里的人睡得太过安逸,惹得他也不时地犯起了懒床的毛病。   不过,这一天,显然不是个赖床的好时机。四阿哥还未完全睁眼,就听见了窗外不同于以往的,略有急促的脚步声。   张保推开卧房的门时,四阿哥已经坐了起来,“出什么事了?”   “四川送来的,”张保呈上手里捏着的竹筒,四阿哥接过时,手指轻微抖了抖。   “是年羹尧送来的?”苏伟迷迷糊糊地坐起身,一时也看不清信上写了什么。   四阿哥嘴唇轻抿,看了信后,手慢慢落到被子上,“准噶尔入侵哈密,川陕可能要动兵了!” 第374章 战   康熙四十八年   九月初四, 圆明园   一大清早,天还没亮透,九经三事殿内就热闹了起来。   准噶尔侵袭哈密,策妄阿拉布坦用心难测,边关形势未明,在京的朝臣们也拿不出个准主意。有主战的, 自然也有主和的, 双方各有道理, 一时僵持不下。   四阿哥站在宗亲头里, 内心的主意也在被朝臣的各式言论左右, 他下意识地抬头去看高坐在龙椅上的人, 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康熙爷似乎有些疲倦, 身体微微佝偻着, 两手揣在袖里, 随意地置于身前。四阿哥看不清康熙爷的神情,心里却涌起一阵阵失落,春来冬去, 转眼间,大清与噶尔丹的最后一战,已经是十三年前了。   “皇上,哈密地处北疆,如今又眼看着入秋,此时贸然开战,只怕于我军不利啊。”   “刘大人错了,哈密处于新疆与甘肃交界处,当初圣上御驾亲征,多次击败准噶尔,咱们才能拿到哈密的控制权,如今我大清兵强马壮,区区严寒又怕得了什么?若不将策妄阿拉布坦一举击溃,难保他日不会再出一个噶尔丹!”   “我大清兵强马壮是没错,可哈密草木并不繁盛,驻军也不甚充足,若要与准噶尔开战,急需大举调兵。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食需要时日筹措不说,就是马草也得从其他地方调运,待我军整备完毕,只怕准噶尔已占领哈密,正预备瓮中捉鳖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打仗哪有事事完备的?依照这位大人所言,我大清将士怕这个怕那个,难不成只等人家一路打上门来,直接亮白旗完事儿吗?”   “几位大人不要冲动,”兵部尚书萧永藻站出队列,冲康熙爷拱了拱手道,“启禀圣上,依微臣愚见,是战是和还要等边关具体消息传来。如今,肃州总兵官路振声已带兵往哈密支援,臣想有噶尔丹大败在前,策妄阿拉布坦也不敢贸然行动。”   康熙爷没有说话,吏部尚书富宁安紧接着站了出来,“臣不同意萧大人的看法,兵贵神速,无论策妄阿拉布坦打得什么主意,他的野心都昭然若揭。噶尔丹兵败后,策妄阿拉布坦大力发展准噶尔各部,每年都要消耗大量战马兵器,尤其近几年更是屡屡屯兵。此次无论是策妄阿拉布坦有意试探,还是企图掀起战事,我大清都必须强硬回击,否则定会给贼寇可趁之机。”   “富大人的担心有道理,可是战事一起,百姓必然要受到牵连,”萧永藻略略抬头,口气深沉,“若想安抚民心,势必要出师有名,策妄阿拉布坦不是只会纸上谈兵的黄口小儿,他突然发难,只怕事出有因。若咱们贸然行动,只怕到时反中了他挑拨人心的计谋。”   “萧大人所言有理啊,”不同意开战的几位大人立刻出言附和,“今年甘肃雨水也少,这正赶上秋收的时候,大举迁兵扰民不说,军粮也不好争购。”   “是啊,是啊,而且不止哈密,策妄阿拉布坦一动,甘肃、青海都得严密防守,各地只怕左支右绌,这调兵也不好调啊。依臣愚见,还是先和策妄阿拉布坦谈判,尽量将其牵制在哈密一带,待得明年开春,再行筹谋。”   朝臣都惯会见风使舵,加上大清已经有十余年没有大型战事,九经三事殿的臣子们也没了当年的豪气,如今眼看主和一派似要压过主战一派,本来还没决策的竟也纷纷开始附议。   四阿哥皱紧了眉头,一手在袖中越攥越紧,按理说,涉及军务,他们身为皇子的还是不要太过干涉为好。只是眼下这种一面倒的态势,着实让他失望。皇阿玛为何一直不表态,难道真的要割肉放血,再把准噶尔喂肥,喂壮吗?   “皇阿玛,”四阿哥提步站出,说话的嗓音在喉咙里轻轻颤抖,“边关形势紧急,准噶尔已经踏足我大清领土,到底是战是和,还请皇阿玛决策!”   “还请圣上决策!”在场朝臣纷纷跟随四阿哥,俯下身去。   高高在上的龙椅中,一直沉默的人影,终于动了动,衣料交错的声音伴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叹,说话的人好像很是淡漠,但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的掷地有声!   “兵源不足,就一百一千的凑,肃州不够,还有西安,西安不够,还有青海。粮草不足,就一粒米一粒米的征,让甘肃各州府大开库门,让川陕备足车马,有天府之地,江南米乡,难不成还能饿死我大清将士?侵袭我大清边关,掳掠我大清百姓,朕派天兵征讨,无需巧立名目!当年噶尔丹是怎么兵败乌兰布通的,今年策妄阿拉布坦就该怎么血洒哈密!”   “万岁爷英明,臣愿请战!”   富宁安第一个站出来,被康熙爷的话震出一腔热血的朝臣,纷纷跪倒,九经三事殿内的形势,顷刻间天翻地覆。   “万岁爷英明,臣等自愧不如!”   四阿哥与众人一起跪在台阶下,胸中有一股激烈的情绪正在左突右冲。就在刚刚,他还把那高高在上的人,看做英雄迟暮,可是转眼间,那个他仰视了一生的人,又站在了一个他无法企及的高度。   决策既下,康熙爷当朝令诸议政大臣会同理藩院大臣,速议章程,尽快呈奏。   九经三事殿偏殿开始了不眠不休的忙碌,四阿哥虽然很想参与,但他心里明白,自己适才已经很沉不住气了,这时候皇阿玛不说话,他们还是退避三舍为好。   苏伟等在九经三事殿外,见四阿哥好不容易走了出来,连忙迎了上去,“怎么样?我听刚才出来的大臣们说,真要开战了?”   “嗯,”四阿哥还有些激动,脸孔都微微泛红,“我本来以为,十多年过去了,皇阿玛会——”   苏伟眨眨眼,四阿哥却没有继续把话说完,只偏了偏头,压下嗓音道,“无论这几年,皇阿玛如何对待我们这些儿女,都不妨碍,他是一位让万民敬仰的帝王。”   苏伟平白冒起一身鸡皮疙瘩,对眼前这人的盲目崇拜是既无奈,又心疼。   另一头,心虚的胤禟、胤誐从九经三事殿出来,就恨不得缩在墙边的阴影里走。   虽然这两天,京里的谣言并没有越传越盛的趋势,但总归没能彻底弹压下去。今早在九经三事殿外头,他们就听到了几个人的小声议论。   本来,胤誐还想出面去教训教训那几个碎嘴子,结果还没开口,就见八阿哥远远而来,两人一时心慌,急忙躲进了殿里。   “九哥,十哥,”突然响在背后的人声,着实吓了胤禟、胤誐一跳。   “胤禵啊,小点儿声,”胤禟一把把十四阿哥拽到身边,还前前后后地看了两圈,“你瞧见八哥没有?他是不是在后面?”   “没瞧见啊,我刚和小十八他们说话来着,”胤禵一脸好奇,“你们俩这是怎么了?是在躲八哥吗?”   “没有,”胤誐下意识地否定,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是,京里最近有些流言,你听说了没有?”   “你说的是哪起啊?”胤禵弯了弯唇角,“是四哥的,还是八哥的?”   “胤禟、胤誐——”心虚的两人还没来得及跟十四阿哥解释,背后就传来最不想听的那个声音。   八阿哥还是一派闲适的神情,走到几人跟前,冲十四阿哥笑笑道,“刚还想找你呢,一会儿一起到八哥那儿坐一坐?”   “不了,我今日府里还有事,他日再去叨扰八哥,”十四阿哥冲八阿哥拱了拱手,略带戏谑的眼神扫过胤禟、胤誐两人,自己转身走了。   “八,八哥,”胤誐磕磕巴巴地叫了一声,拿余光冲胤禟使劲使眼色,胤禟却只是笑,笑的脸都快抽筋了。   “这几日怎么都没见你们两个?”八阿哥却是神情坦然,似乎完全没注意到眼前两人的紧张,“我让人备了酒菜,今儿就到我那园子去喝一杯吧。”   胤禟、胤誐自是不敢拒绝,尴尬地笑着跟在八阿哥身后,往承恩园去了。   雍亲王府   程斌迈进西配院时,远远地就看见了一只花花绿绿的蝴蝶风筝,高高地飞在武小主院子的上头。   随着一步步走近,院子里悦耳的笑语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   “小主,再放高一点儿,再放高一点儿。”   “不能再放了,这风筝竹骨太软,线长了会掉下来的。”   “嘻嘻,是小主把风筝做的太丑了,不好意思放得太高吧。”   “谁说我的风筝丑了,我就喜欢花花绿绿的。听说王爷还是个孩子时,苏公公就做了个奇丑的风筝,后来在御花园飞的很高呢。”   “这不还是丑嘛,小主也承认自己做的风筝丑了吧。”   “你个臭絮儿,敢笑我——”   院子里主仆两人笑闹成一团,看门的婆子也跟着看热闹,待程斌都走到门口了,这才发觉来了人。   “程太医屋里请。”   程斌被请进内堂时,诗玥已经收拾妥当,只是双颊还微微泛红,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显得人精神又灵秀,程斌看了一眼就慌忙低下了头。   “程太医快坐,”诗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刚刚让程太医看笑话了。”   “这有什么,多活动些对小主的身体也好,”程斌低下头拿出脉诊,替诗玥把起了脉。   少顷,程斌抬起手,又看了看诗玥的脸色,“小主这些日子郁结之症好了很多,可见上次的药方还是起了作用的。”   诗玥眼神微闪,不知想起了什么,微微弯起唇角,点了点头。   “一会儿我再帮小主添上两味药,毕竟身体有亏,还是多调养一阵为好,”程斌又道。   “麻烦程太医了,”诗玥扣紧袖口,看着程斌打开药箱,收起脉诊,又有些迟疑地停滞了片刻。   “有什么事吗,程太医?”诗玥偏过头,有些奇怪。   程斌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踟蹰了片刻,慢腾腾地从药箱里拿出了一只密封的陶罐。   “这是——”   “是王致和的豆腐乳,”程斌的嗓音有些低,眼神也有些闪烁,“可能比不上府里供上的,但也是南酱园的老师傅做的,小主要是不嫌弃,就收下这坛吧。平日能多用些饭,对小主的身体也好。”   诗玥和站在门边的絮儿都有些诧异,絮儿直觉有些不妥,但一时也挑不出理来。   倒是诗玥直爽,只略顿了顿,就大方地接过陶罐道,“那就多谢程太医了,我这些天还真惦记着呢。正好,我这儿新做了些桂花糕,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会儿让絮儿也给你包一些去。”   “那就,多谢小主了,”程斌站起身,跟诗玥告辞离去,接过那包桂花糕,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翌日,   不眠不休的九经三事殿偏殿终于议出了第一批应战章程,很快经康熙爷批复,又八百里加急发往边关。   圆明园梧桐院内,四阿哥也很快收到了消息,张廷玉尾随其至与四阿哥商议,苏伟像模像样地接过奏章,给在场几人诵读。   “发西安满洲兵三千,总督标下营兵二千,甘肃提督标下兵亦酌量派出,星急前去救应。再行文青海左翼及喀尔喀、扎萨克等各令防备。西安满洲兵,令将军席柱与副都统一员带领。总督标下兵,令副将一员带领。甘肃提督亦令带领标下兵。俱于文到三日内启行!兵马钱粮令西安巡抚永泰沿途料理。此三处兵应派大臣一员,前往调遣。”   四阿哥皱了皱眉,苏伟瞅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张廷玉,继续道,“西宁、嘉峪关两路各设驿站,派笔帖式坐台。西宁、青海等处事务,令侍卫阿齐图等暂驻西宁料理。现今甘肃兵丁俱调出接应,调凉州兵一半至甘肃要路防守。再,策妄阿喇布坦现侵哈密,未必不至喀尔喀地方。应派大臣一员前往传谕喀尔喀,并厄鲁特王策零旺布、公多尔济色卜腾、茅海、辉特公罗卜藏等各令预备。”   奏章念完,苏大公公满眼金星,张廷玉倒是有条有理,逐一分析道,“此次调兵,确实过于分散,应该也是为了各地驻防。看起来,皇上确实十分担心策妄阿拉布坦是有备而来,不只是哈密,而是从各个关卡,先后发难。”   “准噶尔要大范围在边境调兵,我们总不能一点儿风声都不知道,”四阿哥向后靠到椅背上,“我更倾向于,这是一次试探。”   “可是,这种试探实在不像准噶尔的作战风格,”张廷玉也有些困惑,“准噶尔以骑兵为主,一向讲究出其不意,速战速决。贸然试探,只会暴露他们的兵力部署。而且,如果真的惹怒了当今圣上,大兵进举准噶尔,只怕策妄阿拉布坦会更加被动。不过,若此举不是试探,又没有其他部署,那么准噶尔的目标就只能是哈密,这却也说不过去。哈密不算水草丰美的地方,定居的百姓也少,根本没什么好抢夺的。准噶尔冒着重重风险而来,不是得不偿失吗?”   张廷玉的分析十分有理,四阿哥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毕竟眼前哈密的情报还是太少,“无论这次准噶尔的目的是什么,都说明策妄阿拉布坦这个人绝不是个简单人物。皇阿玛决策果断,希望真的能重创准噶尔,最起码可以破坏一些他们的计划。”   当天,随着军报发往边关的,还有皇上亲自下旨,派去甘肃统筹一切兵丁粮草的御用大臣——富宁安。   入夜,富宁安偷着来到圆明园,因为军情紧急,他第二天就得出发赶去甘肃。四阿哥当晚,写了一封亲笔信,交给富宁安收藏。   此次哈密一战,因情况特殊,兵丁粮草都临时从各地征调,领兵的人想要兵贵神速,需得各方极力配合。   四阿哥的信,就是交给年羹尧的。年羹尧如今时任四川巡抚,又可参赞军务,有他的配合,富宁安此行势必能事半功倍。   “这封信务必收好了,千万不能落到别人的手上,”四阿哥亲自把富宁安送到圆明园偏门旁。   富宁安把信放到胸口,俯身冲四阿哥深深一揖道,“王爷殷切之情,微臣谨记于心。请王爷放心,微臣定不辜负王爷期望。”   四阿哥双手扶起富宁安,语气略沉,“此次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本王祝公一切顺利,大胜而归。”   哈密的战事让朝廷上下格外紧张,一连几天,八百里加急的军折一封接着一封地传出京城。   不过,这一切,貌似都引不起苏大公公的多少兴趣。此时,他正站在奴才房外,等着万祥哆哆嗦嗦地迈出门槛。   苏伟眯起眼睛,一边盯着万祥一边对身旁的张起麟道,“不是说就擦破点儿皮吗?我看他这样,怎么好像骨头都断成几截了?”   “诶,还不是被您的气势吓的嘛,”张起麟捅了捅苏伟,一脸和蔼地迎上前去,“我说万公公啊,这里头的事儿,张保都给你交代清楚了吧?”   “清楚了,清楚了,”万祥连连点头,下巴都磕到胸口上了,“小的一定听话,请各位公公放心。”   “欸,不是让你听话,”张起麟拍了拍万祥的肩膀,竖着下巴冲苏伟指了指道,“瞧见没?是让你学着他。他有多嚣张,你日后就得有多嚣张。”   入夜,承恩园   偏僻的小院内,亮着一点烛火。八阿哥最信任的两个侍卫守在门口,就连冯进朝都不允许进入伺候。   铺了新床褥的雕花木床旁,乌拉那拉氏嘉怡哆嗦着身子,瘫在地上。   八阿哥手里拿着一壶酒,脸颊微红,眼神却十分清明。   嘉怡紧抿着嘴唇,不让呜咽声从喉咙里泄出,此时此刻,她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八阿哥又仰头喝了一口酒,抬起手攥住了嘉怡的下巴,“你听到外头的流言了吧,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嘉怡疯狂的摇头,眼泪从眼眶里飞速流出。而八阿哥的神情,却越发冷峻,“你如果没猜到,那你哭什么?”   嘉怡怔愣在原地,八阿哥冷哼一声,甩开她的身子,“躺到床上去,你是爷的侧福晋,也该给爷生个孩子。”   嘉怡瞪大了双眼,脑中却是一片空白,身体支配了她,自动地爬上了床,褪去了衣衫,躲进了松软的嫣红锦被中。   八阿哥还坐在床边喝酒,嘉怡紧紧抓住被沿,卡住的头脑开始慢慢转动,或许,或许八阿哥已经治好了,或许他压根就是装的……   “呼——”   床里的人瞬间僵硬了身体,屋内陷入了一片黑暗。   这处小院建在高大的假山后头,周围都是将近百年的老树,一到晚上,假山的阴影笼在小院上空,密密麻麻的枝桠将月光层层盘剥,能照进窗子的,只有薄如轻纱的虚虚一层。   嘉怡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床边,他听到了靴子落地的声音,听到了衣裳落到脚榻的声音,听到了有人爬上床的声音……   可是,她就是看不清人……   作者有话要说:  娃娃在微博上发了雍亲王府的历史地图,和娃娃手绘版小苏子地图,嘻哈哈,大家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看跟大家想象的一样不一样,搜四眼娃娃小屋就行了。   苏伟念的奏章是节选自清圣祖实录,我理了理前后话,让大家看得清楚一点儿,之前也有几段康熙爷的发言和奏章是节选自清圣祖实录或者清史稿,不过都是情节必需品,否则内文就都成空话了。   大家不要一眼都不瞄就直接略过去啊,娃娃辛辛苦苦一年一年看过来的,真的,有的原句都不是人话。   以后我要做一个注重版权的孩纸,凡是有引用的地方,都得标出来。   另外,我觉得我好对不起八爷啊啊啊!!!! 第375章 军权   康熙四十八年,   九月十八,畅春园外   十四爷上了萧永藻的马车,小厮打量着旁边无人,将马车停到了一条偏僻的小路上。   “这是西安将军席柱的回信,”萧永藻从袖子里掏出信纸递给了十四阿哥,“虽然没有明确表明态度, 但这字里行间显然也不愿处处矮人一头。富宁安虽说承皇命统领三军, 但这几年在边关作威作福惯了的将领, 谁愿意把到手的功劳白白分一半给别人?”   “富宁安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胤禵将信纸折起, 丢进燃着香的熏炉里, “朝堂上一派劝和之声, 只有他敢公然出来叫战。从侍卫历官一路做到吏部尚书, 皇阿玛对他的赏识, 在整座朝堂也算少有。”   萧永藻略略点头,转而又道,“富宁安得皇上重视, 于我们而言,也是个大好机会。十四爷想要沾手边关兵权,这是个最好的时机。如席柱之人,尚未卷入皇子之争,在京也急需势力周旋。微臣与其略有交情,只消几次来往,定能为十四爷揽下这位大将。”   “如此甚好,”十四阿哥扬起嘴角,冲萧永藻拱了拱手道,“胤禵此番就仰仗采芝兄了。”   九经三事殿外   胤禟走下台阶时,正看到远去的四阿哥背影,旁的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倒是跟在四阿哥身后的太监,让他眉头一蹙。   “主子,咱们是直接回园子,还是到十爷那儿坐坐?”何玉柱迎上前,小心探问。   胤禟指了指走远的一行人,疑惑地道,“怎么回事?不是说四哥把那个苏培盛又招回来了吗?”   “咳,谁知道呢,”何玉柱弓着腰,甩了甩手里的拂尘,“今早就是这个万祥跟来的,还是那副见人就笑嘻嘻的模样。旁人问他前些日子去哪儿了,还推说病了,那个同来的张公公就在一边冷哼。奴才看着,雍亲王府这底下可是乌糟糟一团呢。”   胤禟眉目轻拧,片刻后,嘴角却溢出一丝笑意,“你们都是做太监的,闲时跟那个苏培盛多接触接触。好歹也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在四哥身边这么多年,如今沦落得跟个毛头小子争风头,心里合该憋了许多闷气吧。”   何玉柱眼珠一转,随即便明白了九阿哥话中的意思,沉着嗓子低下头道,“可不是,头几次见那苏公公来,话里话外可不把万祥放在眼里了。偏任诚爱拔尖儿耍泼,得罪了苏培盛,奴才也该找个时间代他去道个歉。”   圆明园,朗吟阁   年氏病了,夜起发了高烧后,一度昏迷不醒。偏丁芪这些日子都在京里伺候,凌兮几个丫头只好一大早去求了福晋,请了就近庄子的大夫来。   等四阿哥上朝回来,年氏仍然烧的迷迷糊糊。四阿哥得了信儿,一边让人去请太医,一边亲自到朗吟阁探望。   凌兮伺候在年氏床旁,见了四阿哥就抹眼泪,“王爷可算来了,小主一直迷迷糊糊地叫着您。我们喂药也喂不进去,喂水也喂不进去。请来的大夫都束手无策,求王爷赶紧看看小主吧,奴婢们真怕,真怕小主她——”   “胡说什么呢?”跟来的张起麟压低了嗓音斥责了凌兮一声,“不就是场风寒吗?侧福晋福大命大,一准儿平平安安地度过来。你们当丫头的只管好好伺候就是,见人就哭天抹泪的也不怕忌讳!”   凌兮抿了嘴不敢再说话,四阿哥走到床边坐下,见年氏果然烧的双颊通红,鬓旁都是细汗。   采兮端了新熬好的药进来,一脸为难地跟凌兮道,“大夫说,这药午时之前务必喂进去的,可小主喂什么吐什么,咱们该怎么办啊?”   “喂不进也要喂啊,”凌兮抹了两把眼泪,端起那药碗,跟采兮两人把年氏扶起来。   那药汤苦涩异常,常人闻起来都要皱眉。年氏烧得嘴唇发干,胃里更是一阵阵翻腾,那黏溺的药汁刚入了口,就引得一阵干呕。   “小主——”   “让本王来,”凌兮又要掉眼泪,却听得王爷开了口。   四阿哥接过药碗,起身坐到床头,扶着年氏靠在自己怀里,一手舀了药汁喂到年氏嘴旁,“慕筠,把药喝了。”   年氏迷蒙中,好似听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声音,拼尽了力气睁开眼睛,竟真看到了四阿哥的面孔。   “王爷?”年氏沙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只觉自己是在做梦,“王爷,真的是你吗?”   “慕筠,你病了,”四阿哥神态平常,语气却很柔和,“听话,把药吃了。”   年氏怔怔地看了四阿哥半天,时冷时热的身子终于察觉到了丝丝暖意,“是,是,妾身这就吃药……”   见年氏真的低头把汤匙中的药汁咽了下去,凌兮、采兮都高兴地双手合十,直念佛祖保佑。   四阿哥喂完了一碗药,年氏已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凌兮替年氏掖好被子,小心翼翼地走到四阿哥身边,“奴婢斗胆,能不能请王爷多留一晚。我们小主的病起起伏伏的一直不太稳定,奴婢担心,一会儿小主又会恶化起来……”   张起麟有些异样地瞄了凌兮一眼,又转头去看四阿哥。   后者倒是没什么异议的样子,直接吩咐张起麟道,“去清晏阁把爷要看的书拿来。”   “是,”张起麟俯身,掩去面上的讶异,转身往外走时,心里却是揣揣的不大舒服。   清晏阁   苏伟正在跟小英子检查新入府的奴才名册,远远看见张起麟磨磨蹭蹭地走进来,心里已然有了几分猜测。   张起麟慢腾腾地挪进了房门,瞅了头都没抬的苏大公公片刻,压了压嗓子道,“那个,王爷说,要他这些日子看的书。”   小英子翻着册子的手蓦地一顿,苏伟却是泰然地晃了晃脖子,撑着桌子站起身,“我去拿。”   偏厅里剩了小英子和张起麟,两人眼观鼻、鼻观心地静默了片刻,各自别过头。   苏伟一人进了四阿哥的书房,书桌上堆着几摞边关的军折,最底下才压了两本书。   清晏阁的书房比较开阔,精雕细刻的窗外是摇摇摆摆的杨柳枝,午后的阳光透过枝桠的缝隙映进室内,在长长的书桌上留下一点点暗影。   苏伟低垂着头,一手按着那堆军报,慢慢抽出本书,脸上的神情不知怎的落下了一片阴影,半晌后,空旷的室内响起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在那堆军折中间,还夹着四川刚送来的请安信,问王爷安,问王妃安,问侧福晋安……   张起麟带着书回了朗吟阁,苏伟重新坐到偏厅。一直捧着名册的小英子,此时却像吞了块儿还热着的年糕,吐吐不出来,咽咽不下去。   苏伟翻了翻手里的本子,人却明显的不在状态,屋内的气氛诡异了半晌,苏伟突然道,“小英子,你说师父是不是真的老了?”   “没有!”小英子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对,嗓门都比平常大了两分,“师父还像以前那么年轻,不,比以前更年轻,更精神!”   苏伟转头看了小英子一眼,脸上满是无奈,“你那脑袋瓜里寻思什么呢?我说的不是长相,是心!”   李英一脸茫然,苏伟叹了口气,抬手拿起笔,一边在册子上写画,一边念叨,“这人年轻时,总是踌躇满志,无所畏惧的。可一旦上了年纪,就难免畏首畏尾,想东想西。少时能立下宏愿,待成熟了却满心惶恐。我有时候真的怕,待到九九八十一难过了,取得真经的,却不是唐僧本人了。”   这一夜,朗吟阁内的烛火没有熄灭。   年氏的病情果然又在午夜反复了两次,好在有畅春园伺候的太医在,及时稳住了病况。   四阿哥在夜里又喂了年氏一碗药,待到年氏睡着后,自己带了书,在外间的榻上歇了。   等到天亮时,年氏身上的热度才总算退了下去。   九月二十三,边关传来捷报。   “策妄阿喇布坦带二千兵前来,被哈密回子额敏、并游击潘至善等领二百缘旗兵,尽行击败,杀九十人,生擒三人!”   康熙爷大喜,即令胡土克图,速遣人前往策妄阿喇布坦处,颁诏云,“大清至圣皇帝,大沛仁恩,欲天下共享太平。尔无故发兵,被驻扎哈密二百缘旗兵尽行击败,今既败北,如何度日?何不速遣使至皇帝前,跪请伏罪,尔若不如此恳求,必加天讨,众生灵亦遭涂炭!”   此役之后,朝堂上下备受鼓舞。   康熙爷与朝臣商议后,决定备三路兵马,由噶斯路、哈密吐鲁番。喀尔喀三个方向围剿准噶尔。   不过,考虑到路途遥远,运饷殊难,期间行止,需要随时相机而行,不可预订,遂还需详审踌度,仔细谋划。   承恩园   自哈密之役起,京里明里暗里送信的差人就没断过,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八爷府的。   阿尔松阿与纳兰揆叙聚到八阿哥的书房里,来信的人是早与八阿哥有所接触的甘肃巡抚绰奇。   “这富宁安还真是不可小看啊,”阿尔松阿将看过的信件递给纳兰揆叙,“他到边关也不过数日,据绰奇所言,兵营的一应事宜已经安排的有模有样。”   “如今还只是个开始,”纳兰揆叙的目光还停留在信纸上,“现在聚集哈密的兵丁还只是少数,若真如万岁爷所言,要齐聚三路兵马,最少也有三四万人。”   八阿哥在边关的形势图上敲了敲,接言道,“届时,不只有富宁安,皇阿玛恐怕会让费扬古也动一动。这两人,都是块儿难啃的骨头,皇阿玛把兵权交到这两人手里,估计也是有所防范。”   “这点贝勒爷不用担心,”阿尔松阿向椅背上靠了靠,“费扬古带兵多年,我们或许啃不动。但富宁安到底是独木一根,若没有了皇上的支持,他在边关是立不住脚的。咱们只要握住甘肃、川陕的地方势力,就等于握住了军权的命脉,没马没粮,谁肯给他打仗呢?”   “这话没错,”纳兰揆叙将信纸扔进火盆中,接过话茬道,“这次与准噶尔交战,正是贝勒爷扩展势力的大好时机。有了富宁安这个靶子,不只是一个甘肃巡抚,就是甘肃提督师懿德,川陕总督鄂海,咱们都可以争取过来。” 第376章 对与错   康熙四十八年   九月二十三, 承恩园   “这个鄂海据说与齐世武的关系不浅,”八阿哥端起冯进朝新送上的热茶,轻轻吹了吹,“当初,二哥被废,齐世武、托合齐先后因罪入狱, 甘肃、川陕的官员都被大量清洗, 只有这人奇迹似的留了下来, 皇阿玛竟然还放心把川陕交给他, 显然是个会见风使舵的人物。”   阿尔松阿将唇一抿, 轻轻笑了笑道, “贝勒爷不必担心, 越是这种趋利避害的人, 咱们控制起来越容易。不过施舍些甜头, 让人知道,这朝堂之上,能真正使他得益的唯有贝勒爷, 他定然乖乖听从。待得日后,贝勒爷若不属意他,再想法夺了他的权柄就是,那齐世武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吗?”   “这些事儿如今也说得早了些,”八阿哥放下茶碗,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去边关统筹兵丁粮草,照理说,皇子的身份更为便利。可你们也看见了,皇阿玛是宁可派个名不见经传的吏部尚书去,也不愿我们这些儿子接触到一点兵权。如此,那东宫的位置,最后到底会属于谁,谁也拿不准啊。”   阿尔松阿端起茶碗轻抿了一口,弯了弯嘴角道,“圣心难测,不过,事在人为。万岁爷子嗣繁盛,于咱们大清来说,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说起了子嗣,阿尔松阿与纳兰揆叙对视了一眼,纳兰揆叙接过话头道,“微臣家里,有两个侄女正当好年纪,微臣看贝勒爷后院空虚,不知贝勒爷可愿多两人伺候。日后,能为贝勒爷繁衍子嗣,也是微臣家的荣幸。”   “多谢纳兰兄一片好意,”八阿哥面色不变,只轻笑了笑道,“不过,总不好委屈纳兰家的女儿,没名没分地呆在我的府邸。如今,正值多事之秋,皇阿玛疑心又重,胤禩实在不敢因一点私事坏了咱们的大计。”   纳兰揆叙也是一怔,与阿尔松阿对视了一眼,也不再坚持。   不过,八阿哥心里清楚,纳兰揆叙的试探只是一块儿敲门砖,紧接而来的将是铺天盖地的猜测与怀疑。   傍晚   嘉怡缩在层层软帐中,将自己抱成一团,外间任何一点声音,都能让她毛骨悚然。   “小主,”绣香端着托盘,掀开软帐,躲在角落里的嘉怡立时惊叫出声。   “小主,别怕,是我,”绣香不敢贸然上前,只等嘉怡平静下来,才慢慢放下托盘道,“小主,您吃点儿东西吧,这些都是我自己做的,都是你爱吃的。”   嘉怡连连摇头,苍白着一张脸指了指外面道,“是不是有人来了?是不是又有人来带我走了?你快去帮我拦着,就说我病了,病的快死了,快去!”   “小主,没有人,”绣香握住嘉怡冰凉的手指,心疼的直冒眼泪,“贝勒爷午后就出去了,今儿晚上园子里就咱们俩。小主你别怕,吃点儿东西,咱们好好睡一觉。”   “不,我不睡,”嘉怡避开绣香递来的碗筷,整个人还是丢了魂儿似的,“我饿病了就好了,饿出毛病来,就不会带我走了……”   “小主,”绣香有些崩溃地跪到床边,“您这到底是怎么了?这几天,到底出什么事儿了?贝勒爷日日把您带去那个小院,还不让人跟着,到底想干什么?”   嘉怡猛地瞪大了眼睛,双手捂住耳朵,疯了一样的使劲摇头,“不,不能说!谁都不能告诉,什么事都没有,什么事都没有!”   “侧福晋——”   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嘉怡惊叫了一声,一头钻进了被褥里。   绣香抹了把脸,端着一点没动的托盘走到了门外。   冯进朝冲绣香笑了笑,弯腰打了个千儿道,“绣香姑姑,贝勒爷叫侧福晋过去呢,劳您通报一声呗。”   “侧福晋病了,”绣香把手里的托盘往冯进朝怀里一塞,“现在一点东西都吃不下,我正准备找大夫来呢,要不冯公公帮我跑一趟吧?”   “这——”冯进朝抻着脖子往屋里看了看,面露难色地道,“贝勒爷那头还等着呢,要不然,先叫侧福晋过去,奴才再去找大夫?”   “冯进朝!”绣香柳眉一瞪,不大的人气势却不小,“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怎么有今天的了?要不是我们小主,贝勒爷身边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你自己有什么把柄,自己不知道吗?”   冯进朝被吼的一愣,面上随即阴沉了下来。绣香却不惧她,一双眼里满是不屑。   照理说,冯进朝如今已是贝勒爷身边的红人,全不用如此缩手缩脚。可偏偏,他确实落了把柄捏在那位侧福晋手上,一想到那侧福晋曾经的手段,涌到嘴边的怒气,又堪堪咽了下去。   “绣香姑姑这是哪儿的话,奴才不也是奉命行事吗?”冯进朝勾出一嘴的贱笑,放软了语气道,“要不这样,我先去回了贝勒爷,看贝勒爷如何吩咐?”   绣香扬着下巴,没再咄咄逼人,反手拎了个包袱出来,递给冯进朝道,“过几日就是我哥哥的生日了,我呆在园子里也回不了京,你派个人给我送到京西平安面馆去。”   “行,您放心,”冯进朝干脆地接过包袱,冲绣香俯了俯身,转头向八阿哥复命去了。   绣香佯装沉稳地关了屋门,转过身整个人就恍若瘫了一半。她瞧了一眼床上还捂在被子里的人影,默默祈祷包袱里的东西不要被人发现。   十月初,圆明园   福晋带着李氏和几个孩子先行回了京城,只有年氏因身子还未好利索,留在了圆明园休养。   清晏阁内,年氏与四阿哥对坐着下棋,年氏棋艺不错,有时也能赢上一子半子。   两人下至黄昏,年氏起身告辞,四阿哥让张起麟去送送,年氏躬身回绝,自己带着丫头,慢悠悠地走出了清晏阁。   凌兮扶着年氏往船边走,一边走一边偷觑着年氏的脸色,时不时还捂着嘴角轻笑两声。   年氏被笑的脸孔发红,转身拧了凌兮一把,悄声道,“你个坏丫头,再笑我,把你扔湖里去!”   “小主好不讲道理,”凌兮把秀眉一瞪,一点儿都不怕年氏佯装的怒气,理直气壮地道,“奴婢是看小主脸色好,人面桃花相映红,是替小主开心,小主怎地还不让人笑?”   “你还说!”年氏愈加羞恼,一路跟凌兮嬉闹地上了船。   送走了年氏,四阿哥一人到了梧桐院。   苏伟刚吃过了晚饭,还没来得及撤下碗筷,见得四阿哥进来,苏伟站起身道,“你吃了没?没吃我让小英子去准备。”   “不用了,”四阿哥拉住苏伟的手,把他拉到桌前,陪自己坐下,“爷吃你剩下的就行。”   苏伟有些怔然,看着四阿哥就着他剩了一半的饭碗,挑着盘里的菜吃,突然有些心疼。   “别把自己逼太紧了,”苏伟垂着脑袋,说话的嗓音低低的,“人非圣贤,也不是万能的,各人有各人的命嘛。真做错了什么,大不了以后还呗。再说,很多事本来就分不出对错来。你不心疼自己,我还心疼呢。”   四阿哥没有说话,只夹菜的动作慢了慢,片刻后又埋头吃起了碗里的饭。   “多吃点儿,”苏伟伸手在四阿哥的胳膊上掐了掐,“你都瘦了,你看看。再这样,以后弓都拉不起来了,我瞧着小书子如今肉都比你多……”   那边苏大公公念念叨叨,这头四阿哥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饭,喝了杯茶清口。   “我看弘盼阿哥天天早起还学你打两套拳呢,你最近倒是忙得什么都顾不上了,这人还是得多锻炼身体,你看你隔胳膊都软——”   下巴被人一把捏住,苏伟险些咬了舌头。   四阿哥弯起嘴角,凑到苏伟耳边,“爷可还没吃饱呢!”   苏大公公眼睛一瞪,准备往外移动的腿还没来得及行动,整个人天地倒转。   “我刚吃完饭!”被人扛到肩上的苏某人蹬着腿大吼,“你肩膀顶到我的胃了!”   四阿哥走到卧房,把人往床上一丢,苏伟手脚并用地爬到床里,讨好一笑道,“以后都不说你软了,好不好?”   床帐放下,床里的人被人拽着脚踝,压到身下,腰带被抽掉,外袍被扯开,雪白的里衣中伸进了一只点火的手。   “都老皮老骨的了,有啥好摸的啊?”苏伟一边躲着四阿哥的手,一边把自己蜷起来。   偏那人不放过他,硬是把身子展开,扯掉他身上最后一点屏障,让两人肌肤相贴,赤裸着传递热度。   “就比爷大几岁而已,天天说自己老,”四阿哥惩罚似的把手沿着腰窝向下伸,狠狠拧了一把。   苏伟身子一颤,没抑制住喉咙中溢出的呻吟,被四阿哥握了那两丘馒头狠狠压向自己。   小腹上有什么灼热的东西蹭着,自己那根长势不太好的也被人肆意揉捏,搭在床边的脚趾紧紧绷着,一会儿又泄气似的耸拉下去。   “别再,别再揉了,”贴着床褥的人抵住在他身上撒火的人的肩膀,两条白生生的腿带着点儿羞怯,慢慢缠上那人的腰。   雕花木床应声而动,床上的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慢慢融合、相连,沉重的呼吸在彼此耳边胶着着,一声重过一声,慢慢地带了哭腔,带了绵密的甜腻。   十月初四,边关传来奏报,据称,准噶尔来侵哈密之故,是因去年喀尔喀擒其阿尔泰打牲一人、杀一人,其贸易之人又为哈密人阻截,为此,欲蹂躏哈密。   康熙爷一边再度遣使,晓谕策妄阿拉布坦天兵之威,一边秘密通晓俄罗斯边界地方楚库拜姓城头目,令其加意防守边界,如有策妄阿喇布坦之人投向起处,即宜收留。   十月中旬,哈密已聚集了一万士兵,康熙爷下旨将肃州等地的二百万担粮食送往哈密。   然让人没有预料到的是,没过几天,甘肃巡抚绰奇题报,甘肃兰州等十八处旱灾,百姓流离失所,颗粒无收。 第377章 落水   康熙四十八年   十月二十,圆明园   晨光熹微,梧桐院内一片静谧。张保掐着四阿哥醒来的时辰,打了热水,脚步轻巧地进了正堂外间。   卧房内,四阿哥睁开眼睛,苏伟睡得还沉,脑袋枕了他大半个胸膛,两条腿都翘在床尾。   四阿哥废了好半天劲,把沉睡中的苏爷爷挪回枕头上,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掖好被子,又在嘴边亲了亲,这才依依不舍的下床。   院子里,张起麟也起的颇早,正吩咐人给王爷叫膳,就见年氏带着几个侍女远远而来。   “奴才给侧福晋请安,”张起麟迎到院外,俯身行礼,“侧福晋这一大早过来,是想——”   年氏侧身,手搭到侍女提着的食盒上,“我让小厨房熬了一晚上的乳鸽汤,想着王爷应该也没用早膳,就特意带了过来。不知王爷起了没有……”   说着话,年氏就想越过张起麟往院内走,不想张起麟后退两步,又正正拦在年氏身前。   年氏脸色微变,张起麟却依然垂首带笑,语气谄媚地道,“侧福晋真是处处惦记着王爷,怪不得王爷一向最看重您。现下还不知王爷是否起身,让奴才先去禀报一声,还请小主略等片刻。”   搀扶年氏的凌兮,左右看了看,略带不满地道,“公公难不成让我们小主在院门外等着?这一大早上,霜寒露重的,我们小主的身子才刚好——”   “凌兮!”年氏打断了侍女的话,意味不明的眼神在张起麟脸上轻轻飘过,“张公公也是照规矩办事,就劳公公跑一趟了。”   张起麟只是笑,听了年氏的话,连连应诺,转身进了院门。   不是他非要把年氏拦在院外,是他实在不敢放人进门。   梧桐院的屋子建的空阔,卧房和外间只有一排竹栏相隔。夏日里是清风习习、凉爽舒适,可也着实不挡光。   他在东小院伺候了那么久,每次见到那过完一夜的旖旎风景,都禁不住的脸红心跳。这万一要让旁人瞥到了,那还了得!   这厢四阿哥已经换完了衣服,张起麟垂首走进屋门,“主子,年小主带了乳鸽汤过来,奴才没敢让进门,您看这早膳——”   “摆在清晏阁吧,”四阿哥低头理了理朝珠,“你先带她们过去,别让冻着了。”   “是,”张起麟俯身应诺,行礼而退。   张保替四阿哥系好了腰带,压低嗓音道,“昨儿苏公公还说今天要陪您去畅春园的,您看,要不要奴才去叫一声?”   “不用了,你和张起麟跟着就是,让他睡着吧,”四阿哥往卧房内看了一眼,带着张保出了屋门。   清晏阁内的早膳用的也颇为和谐,年氏从头到尾都没提过侯在梧桐院外的事。   用完早膳,四阿哥特意让人暖了手炉给年氏捧着,两人带着奴才一起往湖边走去。   刚走到柳荫下,船上就出来一个人,正是早上赖床的苏大公公。   四阿哥略微皱了皱眉,往那人冻红的耳朵上看了看,心里不大舒服。   苏伟给两人行了礼,年氏微微垂头,跟随四阿哥上了船。   后湖上的船并不大,多是江南乌篷船的样式,见着苏培盛已经等在了船上,张保、张起麟便没有上船,只有凌兮跟在了年氏后头。   秋日的湖面还是带着微微凉意的,乌篷两边都放了帘子。凌兮陪着年氏坐在篷下,时不时看着与苏培盛一起站在船头的四阿哥,轻轻握握年氏的手。   船头,被四阿哥的视线扫射地莫名其妙的苏大公公,默默往旁边侧了侧身,他刚刚吃了三个热乎乎的烤土豆,现在胃里有些涨,想打嗝……   乌篷船一路行至湖中央,本来不远的距离,合该一切顺利。但任谁也没想到,原本十分安静的船篷里,竟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苏伟离得近,一把掀开帘子,年氏与凌兮都缩在角落里,迎面的船帮上竟然缓缓游下一条蛇来。   “小主快出来!”另一头摇船的船夫,也掀开帘子,让年氏跟凌兮退至船尾,又回头拿了竹竿来,准备把蛇挑出去。   苏伟乍看见那么长一条爬行动物,也是浑身起鸡皮疙瘩,见船夫来挑蛇,连忙帮着把两侧的竹帘都拉起来。   竹竿往蛇中间一串,还未抬起来,那蛇已经嘶着舌头,在杆上缠了好几缠。挑蛇的船夫经验也是不够,竹竿一头猛地一沉,竟控制不好手下的方向,眼看着就往苏公公的脸上甩过去了。   危急时刻,四阿哥一把拉过苏伟,两人连退几步,几乎跌在船帮上。   船随之猛地一摇,船夫手上更失了准头,蛇没甩出去不说,竹竿也脱了手。   眼看着那蛇又顺着篷顶往船尾爬了过来,年氏与凌兮顿时尖声大叫。   船夫一边要打蛇,一边又要控制在湖里打起了旋儿的船,一时手忙脚乱。   苏伟当即爬起来,钻过船篷,跑向船尾。四阿哥捡起水里飘着的竹竿,又去挑船篷上的蛇。   小小的乌篷船在湖面上左右摇摆,年氏与凌兮都穿的花盆底儿,大惊失色下更是站也站不住。   这个年头,有身份的女人掉进水里,伤了身子事小,失了仪态就是大事了。   而摇船的奴才是万万不敢随意拉扯小主的,好在苏伟的动作快,在两个女人眼看要跌下船时,慌忙拉住了她们。   全没了重心的两个人一股气儿都坠在了苏伟的胳膊上,那头四阿哥在船夫的帮助下总算挑起了狡猾的长虫,向远远的湖面猛地一甩。   船上又是一震,苏伟一口银牙咬在了腮帮子上,手下一股猛劲儿将年氏与凌兮都甩上了船,自己却重心一歪,翻身跌进了湖里。   “哎哟,苏公公!”   船夫是一惊未过,又来一惊。   年氏与凌兮跌在船底,连头还没来得及抬,就听船尾又是“噗通”一声。   “王爷!”   这边另说跌进湖里的苏大公公,因胳膊用劲儿用得狠了,一时游不起来,正打算换个舒服的姿势漂一会儿,就听那头船夫跟年氏大喊大叫了起来。   这一喊叫不要紧,正在湖边巡逻的侍卫和刚刚发现船上不太对劲的张保、张起麟他们都一连串地往湖里跳。   苏伟侧头一看,他家四爷正奋力朝他游过来,因朝服太重,姿势也不是很标准,一时还游不太快。   这还了得?苏伟顿时目瞪口呆。   一个堂堂王爷为了救一个太监,冒着生命危险往湖里跳。   这要让人发现了,他还能有命在吗?   当下,苏大公公也不敢偷懒了,随意换了个狗刨的姿势,飞快地朝他家王爷扑腾了过去,边扑腾还边喊道,“快来人呐,王爷落水啦,来人救人呐!”   许是苏伟的喊声太有震撼力,一时情急的四阿哥猛然清醒了过来,当下停止了动作。任由伴着一串水花扑腾过来的苏大公公,把他连推带举地弄上了船。   被苏公公这神来一笔一搅合,连跟着跳下船的船夫,也搞不清王爷是失足落水的,还是自己跳下去的了。   只有年氏,捂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在替王爷又是披衣裳,又是捧暖炉的时候,顺着王爷时不时投去的目光,往苏培盛身上扫一眼,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畅春园   九经三事殿议政,因甘肃大旱,康熙爷下旨,赈济饥民之事较之征剿策妄阿喇布坦更为紧要,甘肃所属州县所有粮仓开仓散赈,至明年麦秋之后停止。   而边关所需军粮,由川陕总督鄂海,调本省仓内米麦运至甘肃巡抚绰奇处,再由绰奇送至哈密。   下朝后,康熙爷留了几位亲信大臣在偏殿议事,圆明园来人禀报,魏珠得了消息,在康熙爷耳边低语了几句。   康熙爷坐在龙案后头久久不语,屋内几个大臣都开始你看我、我看你后,康熙爷似乎才缓过神来,端起碗茶喝了两口道,“胤禛这孩子啊,别看平时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其实总有让朕操心的地方。自打出宫建府,这大病小灾的就没断过……”   自打太子爷被废,大臣们都很少见到万岁爷念叨某位阿哥的样子了,遂一个个洗耳恭听的样子。   康熙爷叹了口气继续道,“你们说啊,就圆明园那么大个地方,有多少水?这一早晨就又是蛇咬,又是落湖的,朕听得都心惊肉跳的。”   魏珠见状,陪着小心道,“万岁爷放心,王爷一点儿事没有,就是一条跑上船的水蛇,估摸受了些惊吓,圆明园那头已经宣了御医了。”   “多派几个御医过去,”康熙爷一脸□□心的模样,“这几天本来就冷,别回头又着了风寒。”   “是是是,”魏珠俯身应诺,垂首退了下去。   屋内几个大臣,眼观鼻、鼻观心,心里都偷偷打起了小算盘。   圆明园   因着丁芪不在,四阿哥也不敢让其他太医给苏伟诊脉,只能一边自己应付着,一边让庄子上雇来的大夫给苏伟看诊。   太医给四阿哥开了一堆驱寒养气的补药,四阿哥都让熬了两幅,自己又急忙赶到梧桐院去看苏伟的状况。   庄子上来的大夫是个实惠人儿,给苏大公公看诊的结果是——有些积食。开了张促消化的方子就走了,苏大公公没让熬,极其嫌弃地把方子扔进了火盆里。   “一会儿还是跟爷一起喝碗驱寒的药,”四阿哥坐在床边,伸手在苏伟额头上摸了摸,“你在那水里泡的时间长,爷摸着你有些发热了。”   “是你手太冷,”苏伟一把抓下四阿哥的手,自己在被子里往床中间挪了挪道,“你也上来捂一会儿,一会儿就热乎了。”   四阿哥又在苏伟脸上摸了摸,最后还是脱了靴子,跟苏伟一起躺到了床上。   “我让张保他们去水里抓蛇了,”苏伟侧过身道,“船夫说那是水蛇,本身没毒,攻击性也不强,我想应该不是人为的。不过,后湖里头都得下网捞一捞了,说不定不止那一条。”   四阿哥在被子里抓过苏伟的手,轻轻捏了捏,“爷的脑子里面,一直闪过你跌下湖那一瞬间的画面,心里好像被抽空了一块儿似的,现在还补不起来……”   苏伟支起身子,半趴着看了四阿哥一会儿,突然扑过去,把四阿哥一搂,“现在补起来了吗?”   四阿哥心口一热,半晌后轻轻一笑,“再抱一会儿!”   “好!”   张起麟端着药碗,候在门口,一边寻思着如何开口送药,一边在心里暗暗为自己叫好,他就说嘛,这个门是能随随便便进的吗!   十月二十三,圆明园   苏伟收到了王致和南酱园辗转送来的信,信是平安面馆的掌柜,也就是绣香的兄长借着买酱菜的掩护,暗中送到南酱园的。   南酱园一直想将信交到苏伟手上,可惜苏伟和一帮老太监自离了王府后还没回去过。王府新换上来的一帮小太监,南酱园的人也不熟悉,所以信一直压在掌柜手里。   这次还是苏伟派库魁回京收账,这才辗转送到了苏伟手上。   绣香的哥哥识字不多,信也写的潦草,大体的意思是,绣香跟随侧福晋出京,很长时间没有消息,前几日突然拖人送来一堆绣品,说是为了给哥哥庆祝生辰,绣香哥哥的生辰早已过完,遂觉得十分蹊跷,特意详细查看了那堆绣品,发现其中两方帕子有些奇怪。   苏伟拿出那两方帕子看,一方帕子上,绣了几根折断的桃花枝,一地的花瓣洒在碎石堆里。   这是绣香曾经与苏伟约定的求救暗号,一地残枝代表她们遇到了危险。   而另一方帕子上,绣了一支金簪被困在一个黑洞洞的屋子里。   金簪代表的应该是嘉怡,难道是嘉怡被囚禁起来了?   苏伟一时得不到确切的答案,但绣香她们确实遇到了困难是肯定的。   嘉怡如今的身份,在八阿哥身边很有用,苏伟并不想放弃,他必须想办法,尽快查出八爷府后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十月末   众人都随康熙爷回了京城。   雍亲王府内,太监们明面上分成了两股势力。年轻的巴望着万祥,年老的还是以苏公公马首是瞻。   只有东小院清楚,这王府里,其实从头到尾,仍然只有一个苏培盛。   十一月初一   苏伟从吉盛堂出来,迎面正碰上两张熟脸。   “哟,这不是何公公和任公公吗?”苏伟眉角一翘,两只手往身后一背,端的是目中无人。   任诚脸色一沉,还未待发作,就被何玉柱抢先压了过去,“苏公公安好,小弟两个听说苏公公营下的吉盛堂,那是客满为患,今儿是特地来开开眼的。”   “好说,好说,”苏伟咧嘴一笑,“比起那个什么天和商号是要好上那么一些,但是也还称不上客满为患。”   何玉柱的眼角抽了抽,强保持住风度,指了指不远处的酒楼道,“不知苏公公可否赏个脸,今儿既碰上了,就让小弟招待您一回?”   苏伟往那酒楼看了看,打量的目光从何玉柱的脸上慢慢扫过,片刻后,干脆点头道,“好啊,既然何公公盛情难却,苏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378章 无间道   康熙四十八年   十一月初一, 迎宾酒楼   一行三人进了酒楼,何玉柱叫人开了最好的包厢, 定了十二两一桌的席面,酒都是现挖出来的七十年陈酿,又吩咐小二去临街的卤肉铺子拎了二斤压锅底儿的酱牛肉回来,可说是样样周全,给足了苏大公公面子。   苏伟见此情形, 也不得不稍稍放下些架子, 接了何玉柱倒上的酒,举杯与二人共饮。   何玉柱与任诚都是一饮而尽,苏伟眼珠一转, 仍只是沾了沾唇。   酒杯一放下, 任诚又黑了脸,何玉柱却是毫不在意的模样, 一边给苏大公公布菜,一边歉笑着道,“今儿这酒席还是仓促了些, 待他日小弟悉心筹备一番,再好好宴请苏公公一次,届时多请几位兄弟来作陪,还望苏公公不吝赏光。”   “何公公太客气了,哪能总让你破费呢,”苏伟吃着那酱牛肉倒颇为受用,心里寻思着一会儿自己也买点儿给四阿哥带回去, “兄弟们想聚聚,尽管到西来顺就是,咱家做东。”   “哎唷,小的可一直馋着西来顺的羊汤锅呢,”何玉柱一脸喜不自胜的模样,看得任诚都直撇嘴,“不过,小弟请苏公公是小弟的一片诚意,苏公公要摆宴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咱们这随侍主子的,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也合该多多来往嘛。”   苏伟眉头一挑,手在酒杯上轻轻蹭了蹭,嘴角微微弯起,“何公公说得有理,都是做奴才的,常来常往些,日后也好有个照应。”   “可不是嘛,”何玉柱一脸被说到心坎里的感动神情,转头冲着任诚道,“咱们就说这次敬事房出的动静,折进去多少人呐。这俗话说得好,伴君如伴虎。做奴才的,哪个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像你我之流,好不容易混到了主子跟前儿,再不好好跟苏公公取取经,说不准哪天就走上前人的老路啦!”   任诚倒是被何玉柱忽悠地一愣一愣的,苏伟却只是笑,“何公公太过高看苏某了,咱家不过是跟着主子的年头多些,仰赖主子宽宏罢了。”   “诶,苏公公的大名这宫里宫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何玉柱翘起个大拇指,眼眉挑了挑道,“就是万岁爷身边的梁公公、顾公公,提起您来那也是赞不绝口。至于咱们这小一辈的太监,自打进宫来,哪个不是听着您的传奇长起来的?”   “那是,那是,”坐在一旁的任诚,被何玉柱随手一拍,也紧跟着附和道,“我以前跟着师父时,就总听他讲起苏公公的事儿。苏公公不仅伺候主子伺候的好,在边疆还勇斗敌军细作,被万岁爷亲自下旨晋升,这可是宫里哪位公公都没有过的殊荣啊,小弟们都是打心眼里佩服您。”   “何止万岁爷亲自下旨啊,”何玉柱一边给两人倒酒,一边继续替苏大公公追忆往昔,“当初阿哥所里,四阿哥跟六阿哥同患疟疾,那要是没有苏公公……”   这一顿饭吃到最后,包厢里的三个人已经快要搂成一团了。   苏大公公红着脸,大着舌头,一手搭着何玉柱的肩膀,一手指着自己道,“我,苏培盛,那是白手起家!跟着,就是那个,我们家主子,一路摸爬滚打,九死一生啊!容易吗?你们说,我容易吗?”   “哎唷,苏爷爷,”何玉柱握住苏伟的手,一双眼睛饱含热泪,“您不容易,咱们都不容易!但是,说真的,小弟心疼您……咱们不管主子间什么关系啊,说句真心话,小弟我,心疼您啊!”   “诶,别说这些没用的,”同样大着舌头的任诚挥开这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仰头指天道,“只要苏公公一句话!那个万什么的,他算个屁!”   任诚的话音一落,半趴在桌上的何玉柱有那么一瞬间僵硬了一下,可当他再度抬起头时,迎面对上苏培盛的醉脸,两人又嘿嘿地傻笑了起来。   苏伟冲任诚摆了摆手,嘴里啧啧了两声,“不过一个跳梁小丑,谁把他放在眼里啊……咱家是谁?咱家是苏培盛!我穿上这一身补子时,那个,那个万祥!还在吃奶呢!”   “嗯,不提他,不提他!”何玉柱抓着酒壶又给两人倒酒,“提那么个人,扫兴!来,咱们继续喝,来,苏公公……”   酒过三巡,包厢里的三人都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被随从扶上马车时还拽着对方的手,依依惜别了半天,约好改日一定再聚,才各自离去。   早等在马车上的库魁,看到完好无损的苏大公公这才略微松了口气,忙沏了浓茶给苏伟解酒。   苏伟上了马车,眼中就恢复了三分清明,接过茶碗,猛灌了一大口,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苏公公,”库魁又沾湿了布巾给苏伟擦脸,神情满是疑惑,“这何玉柱跟任诚是打的什么鬼主意啊?怎么突然来找您喝酒了?刚才要不是吉盛堂的杜掌柜拉着我,我就带人冲进去了。”   “嗯,还好你没带人冲进去,”苏伟打了个酒嗝,往垫子上一靠,“这两人是来跟我套近乎来了,估摸着是他们背后的哪位主子想要拉拢我吧。”   “拉拢您?!”库魁一脸见了白痴的表情,有些不敢相信。   “自然是我,”苏伟抬手在库魁肩膀上拍了拍,“你要知道,现在在外人眼里,我是个被主子厌弃过,甚至赶出王府的老太监。正所谓,一代新人换旧人,咱们本来想培植个万祥,分散分散旁人的注意力,如今这一遭,也算个意外之喜了。”   “可是,”库魁总觉得有些不妥,“这事儿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啊,万一让人发现您是假意投诚——”   “诶,不管那么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苏伟用力挤挤眼睛,神情有些倦怠,“反正是送上门来的机会,咱们就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呗。”   “哦,”库魁看出苏伟已经有些坚持不住了,遂也不再多问,替他整整靠垫道,“您先睡会儿吧,等到了府门我再叫您。”   “嗯……等一下,”苏大公公又猛然想起了什么事,无奈脑中已经一团浆糊,推开车窗吹了半天冷风,刚好看见一个卖胭脂的走货郎蹲在路边吃饭,随手一指道,“我想起来了,临街有一家卖胭脂的很好吃,咱们去买两斤给主子尝尝。对了,跟伙计说,要压锅底儿的哟!”   说完也不等库魁反应,捏着兰花指挽了个鬓边花的苏大公公就仰头一靠,睡死了过去。   傍晚,雍亲王府   苏伟再次清醒过来时,身上盖着毯子,躺在软榻里侧,四阿哥就坐在他身边,正俯首在炕桌上写着什么。   榻里的人轻轻一动,四阿哥就停了笔,转过头来,见苏伟睁了眼睛,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道,“醒啦,头疼不疼?”   苏伟筋筋鼻子,慢腾腾地坐起来,脑子里虽然还是沉闷闷的,但身上很舒爽,显然有人已经给他擦过身子,换过衣服了,“不怎么疼,就是有些沉。”   “吃点儿东西,去床上睡吧,”四阿哥拽过毯子把苏伟包严实,“喝了那么多酒,回来都不省人事了,下次再不许这样了,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出点事怎么办?!”   “不会出事的,”苏伟嘟囔了一声,打算转移话题,遂抻着脖子往炕桌上瞅了瞅道,“你写什么呢?今儿边关有什么消息吗?”   “鄂海发了奏章回来了,”四阿哥冷哼了一声,“说是甘肃存仓米麦及现在可供采买的米石,已尽够赈灾及配给兵丁。又庄浪、西宁、巩昌三处,有旧贮粟米四万余石,将此米运送三万石至甘州,再与甘肃存仓之麦一起,陆续运至军前,相兼支给,军需有余。若从邻省运送,路远费多,请行停止①。皇阿玛已经应下,现在回折已经在路上了。”   “那,”苏伟皱了皱眉,盘着腿往四阿哥身边凑了凑道,“甘肃的存粮到底够不够啊?”   “看地方呈上来的记录确实是够的,”四阿哥把一本册子摊开给苏伟看,“不过,各地方府库亏空已不是一年两年了,甘肃这几年频频大旱,收成能有多少。我估摸着,不少粮仓都是样子货,最后肯定还得从老百姓身上扒。”   “都已经大旱了,再扒要死多少人啊,”苏伟皱皱眉,“那个鄂海最不是东西了,摆明了拿捏富大人嘛,川陕的存粮怎么也要比甘肃强些,这么推三阻四的,他就是想趁机分一杯羹!”   四阿哥轻轻叹了口气,又拿起笔蘸了蘸墨,“富宁安到边关统筹兵丁粮饷,对于这种局面,应该是早有准备的。我这就书信一封,让年羹尧先筹措一批粮草,若是边关有需要,直接从四川调过去。甘肃的存粮还是要以赈灾为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果皇阿玛追究,富宁安可以把责任担下来。皇阿玛心里也有数,不会为难他的。”   苏伟认同地点点头,看着四阿哥写信,四阿哥却一直没忘被人岔过去的话题,瞥了一眼装乖巧的苏大公公道,“我都听库魁说了,老九、老十身边那两个公公,你以后不许再接触。就是老九打了拉拢你的算盘,老八可不糊涂,这事儿太危险,你给爷到此为止。”   “那我不是白喝那么多酒啦!”苏伟眼睛一瞪,伸手拉了拉四阿哥的袖子,“我会见机行事的,我又不傻,不会太深入其中的。再说,那个何玉柱很能沉得住气,今天一天都在跟我打马虎眼,他们到底打了什么主意,现在都还不能肯定呢。你再让我接触接触,起码搞清楚他们的目的再决定嘛。”   四阿哥看了看那牵在袖子上的手,嘴角微微勾起,“苏大公公定下的事,估计本王爷再怎么反对,都是于事无补的吧。”   “那哪能呢,”苏大公公嘴角一咧,拽着毯子舒服地往四阿哥身上一靠,“宫里宫外的人都知道,我一向最听话了……”   翌日,   一大清早,萧二格到东小院外给苏伟送来了消息。   “咱们的人在八爷府外守了四五天,总算逮到了那姓冯的影子,跟您提供的消息一样,那姓冯的果然在外头支了个院子,大的小的都有!”   “地址查出来了?”苏伟低头挽起袖口。   “查出来了,”萧二格凑到苏伟耳边,“在大栅栏那一带,别看人多眼杂,但干的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反倒不惹人怀疑。”   “好,把人看起来,等下次冯进朝出门,咱们去逮个活的!”   “好嘞,”萧二格利落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张起麟凑上前,有些担心地道,“这事儿靠不靠谱啊,说到底,八爷府那位侧福晋对咱们还是心存着芥蒂的。”   “不怕她心存芥蒂,大家都是互相利用罢了,”苏伟看向仅一墙之隔的八爷府,“嘉怡在八爷府的作用不小,决不能轻易放弃。那个冯进朝,是她一手培养起来的,这个把柄,既然她能用,咱们自然也能用。”   日上三竿,苏伟准备出门,却在东花园的拱门旁碰到了正巧寻过来的侍女凌兮。   “苏公公安好,”凌兮冲苏伟欠了欠身,“我们家小主在那边的亭子里弹琴,凑巧看见苏公公经过,想跟苏公公说说话。”   苏伟看了一眼不远处坐在亭子里的年氏,轻轻点了点头,跟随凌兮走到了凉亭旁。   “奴才苏培盛给侧福晋请安。”   “苏公公请起,”年氏侧对着苏伟,脸也没有转过来,两手都按在古琴上,“耽误苏公公办事了,只是苏公公平日里事忙,若不是恰巧遇上,我也不好贸然打扰。”   “侧福晋太客气了,”苏伟低下头,“侧福晋有事要吩咐,只管派人来传唤一声就是。”   “并非是什么吩咐,”年氏看了凌兮一眼,凌兮上前,递给苏伟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上次险些落水,多亏苏公公出手相救。这些是我的一点心意,苏公公先收下吧。”   “这——”苏伟犹豫了片刻,抬头正碰上凌兮略带祈求的视线,遂伸手接过,“奴才多谢侧福晋赏赐。”   年氏轻拨了一根琴弦,脸色隐藏在一片阴影里,“我还有一件事,想问问苏公公。”   “侧福晋请讲——”   年氏缓缓咽下口气,一旁的凌兮却莫名有些紧张。   “你为什么要救我?”   这话一出口,亭子里平白卷起一阵风,若不是年氏转过头来,苏伟都以为自己刚才是不是幻听了。   “那个,保护主子,本来就是奴才该做的啊,”一脑袋问号的苏公公,实在不知年氏有什么用意,寻思了半天,只好试探地回答了这么一句。   年氏听了,神情似乎没什么变化,重新转回头,轻轻抚摸起琴弦,“那就多谢苏公公了,苏公公去办自己的事吧。”   “嗻……”苏大公公应了一声,莫名觉得有些心虚,遂赶忙揣着沉甸甸的荷包告退了。   凌兮看着苏培盛走远,对自家主子更为担心,待转过身来正要上前时,却愕然发现,年氏哭了……   一滴滴泪珠砸在琴弦上,摔得四零八落。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年氏的人设跟诗玥差不多,只不过她求的比诗玥多些,所以大家总会讨厌她。   三个人的感情之路上,最悲哀的,不是有个情敌,而是你把人家当敌人,人家压根没把你放在眼里啊。   ①该奏章引用自康熙起居注“议政大臣等议覆、四川陕西总督鄂海疏言……应如所请。从之” 第379章 翩翩少年郎   康熙四十八年   十一月初五, 京城   大栅栏附近,一处隐蔽的胡同口,冯进朝一路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 塞给车夫一块碎银子,自己按了按瓜皮小帽, 躬身进了一处暗门。   少见地,暗门子的老妈妈没有迎出来, 屋内有低低的说话声, 大概又是哪个恩客临门。   冯进朝也没心思去理会他人, 自己顺着墙边的一条小路穿到了后院,打开后院墙角的木门, 外面赫然是一条三角暗巷。   暗巷没有其他出口, 只连着一间独门独户的小院。冯进朝依稀听到了院内有孩子的讲话声, 本来一直紧张的神色瞬间放松了下来。   “月娟,宝儿,开门!”   院内的说话声骤然停止, 冯进朝等了片刻, 漆黑的木门被人缓缓打开。   “老爷,”开门的是伺候人的刘婆子。   冯进朝没有理会她,直接穿门而入, 两把锃亮的银刀随后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们是什么人?!”   “老爷!”   一个长相颇秀气的年轻妇人搂着个五六岁的男孩被推到他面前。   冯进朝睚眦欲裂,“宝儿,月娟,你们别怕!”   架在肩膀上的银刀被震地一晃, 冯进朝抻着脖子,冲挟持人质的几个人喊道,“你们这些不长眼的狗东西!知不知道爷爷是谁?识相的,赶紧放了她们娘俩!否则,爷爷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院内的持刀众人都没有什么反应,反是一直开着门的堂屋内,传来两声轻笑,“真是看不出来啊,冯公公还是个痴情的人物。”   冯进朝辨认出了声音的主人,一时瞪圆了眼睛。   苏伟从屋子里走出来,一身锦缎长袍,藏青色抹金边斗篷,刻着“雍”字的玉牌在腰间慢慢晃着,嘴角还噙着笑,“咱家过来前,还想着会不会是个误会,没想到啊……”   饶有意味的眼神瞟过冯进朝的下半身,苏伟缓步走到搂着孩子的妇人跟前,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啊,这要领到敬事房去——”   “苏培盛!”   冯进朝几乎忘了自己还压在人家的手里,就要一个猛子扑过去,把孩子抢回来时,两只胳膊被人一扭,整个人跪到了地上。   苏伟的神情蓦地冷了下来,转身凝视着冯进朝道,“冯公公,好歹也是个伺候皇阿哥的,你不会到现在都没搞清楚自己的处境吧?   冯进朝被当头泼了冷水,这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抬起头道,“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只是个太监,就算被捅到敬事房去,也追究不到八阿哥身上。而且,我到八阿哥身边的时间尚短,八阿哥对我也不是完全信任,朝政上的事儿我是一点都接触不到啊!”   苏伟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回身走到门槛处坐下,“冯公公想多了,咱家今日找你,不过是跟你通个气罢了。你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本公公心里清楚的很。其实,想当初如果没有咱家的安排,冯公公也没那么好的机会到八爷跟前露脸。”   冯进朝一脸不解,“你什么意思?”   苏伟歪了歪头,“冯公公就不好奇,一个藏了这么深的秘密,本公公是怎么发现的吗?”   冯进朝神情恍惑,一点点线索在脑中慢慢勾连,半晌后,才突然反应过来,愕然抬头道,“侧福晋是你们的人!”   苏伟慢慢勾起唇角,“冯公公不也是我们的人吗?今天是新仆见正主,所以冯公公不用太过担心,只要你好好配合,咱家是不会为难贵夫人和孩子的。”   冯进朝的视线在月娟和宝儿的脸上慢慢滑过,继而又重重地落在苏伟身上,“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不是什么大事,”苏伟低头拍了拍靴子上的浮尘,“最近侧福晋在贵府可还好啊?”   冯进朝抿了抿嘴唇,眼神有一丝闪烁,“专房之宠,深得贝勒爷看重,只是身子有些差。”   苏伟手上的动作一顿,半边脸色隐藏在了一片阴影里,“库魁!”   一直站在门旁的库魁一点头,冲压着妇人和孩子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娘——”   孩子被侍卫单独拉到了一旁,银亮的刀光随之一闪,冯进朝顿时大叫道,“住手!住手!我说,我什么都说!”   侍卫在库魁的示意下停了手,孩子又被带回了母亲身边。   苏伟直起身,懒洋洋地道,“冯公公,你可别考验咱家的耐性。咱家知道,你们冯家人丁单薄,你为了这个孩子几乎把命搭进去。咱家不是那种没有人情味儿的人,也不乐意平白毁去别人的幸福。但是,咱家可不是专干亏本买卖的蠢货,这笔生意要是没有赚头,就别怪咱家心狠手辣了……”   冯进朝脸色苍白,一头冷汗,听了苏伟的话,只频频点头,“小的知道了,小的明白了,小的绝不敢再跟苏公公耍心眼了。”   苏伟欣慰地点点头,冯进朝继续道,“只是,侧福晋的事儿,您也别怪小的说不清楚,实在是小的也一头雾水啊。本来一切都好好的,贝勒爷不怎么往后院去。就是前一阵子不知为什么,突然对侧福晋热络起来了。在承恩园时,常跟侧福晋在花园过夜,也不让奴才跟着伺候,院子外头都有人把守着,小的想打听也打听不出来。但是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侧福晋就开始不对劲起来了,天天神神叨叨的,精神变得奇差。我去接过几次侧福晋,她好像很怕到花园去的样子,还两天一小病,三天一大病的。回到王府这些天也是,贝勒爷常把侧福晋叫到前院去,而且还吩咐说,侧福晋要休养身体,不许旁人打扰,也不许随意出门。”   苏伟站起身,眉头深锁,在原地逡巡了片刻,转头对冯进朝道,“你帮我安排一下,我要见绣香一面。”   “这,”冯进朝面露难色,“侧福晋那儿看得很紧啊,小的怕——”   苏伟眉毛一拧,冯进朝当即咽下了一肚子的推脱之词,“是,小的回去想办法,一定尽快安排。”   “嗯,”苏伟蹭了蹭鼻头,慢慢吐出口气,“你这处院子倒是个好地方,有消息就传到这儿来吧,我会派人盯着的。”   “是,”冯进朝低头。   苏伟走到冯进朝身前,放轻了嗓音,“至于你的家眷——”   冯进朝抬起头,苏伟弯了弯唇角,“你也别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毕竟咱们合作的时间还不长。”   “苏公公!”   “诶,”苏伟打断冯进朝的恳求,“你放心,我不会为难她们的,我会给她们找个妥帖的地方安置,让人好生照顾,每月再让人带你去看她们一次。只要你办事牢靠,就算哪天折进去了,也不用担心她们母子的生活,我会保她们一辈子吃用无忧。当然,如果哪天你立了大功,一朝改头换面,带着妻子、孩子远离是非,平稳一生也不是不可能的。”   苏伟的最后一句话许是真的打动了冯进朝,后者抿了抿唇,坚定了神色,拱手下拜道,“小的一定听从苏公公的吩咐,全心全意为雍亲王办事!”   傍晚,东花园   钮祜禄氏与诗玥相携在花园里散步,石子路两旁铺了层厚厚的秋叶,金黄的色泽映在夕阳的余晖下,透着几丝温暖和绚烂。   “我就说这时候该出来走走吧,”钮祜禄氏搭着慕兰的手臂,微微侧身对诗玥道,“偏姐姐就爱憋在西配院里。等再过几天,天气凉了,想出来活泛活泛都不成了。”   诗玥闻言轻笑,看着四周的景色,心情也舒畅不少,“每每走到这里,都能闻到一股枣子的香气,想是东小院后头的枣树已然成熟了。”   “可不是,我就说这味道怎么馋人的紧呢,”钮祜禄氏站到亭子的台阶上,往东小院眺望道,“也不知王爷回没回来,咱们去摘几颗枣子应该不打紧吧。”   诗玥心上一紧,不动声色地道,“去那儿摘什么,闻着香实际上又酸又涩。你要想吃我那儿还有不少呢,回头做了枣泥糕给你送去。”   钮祜禄氏回过头来,冲诗玥轻轻一笑,“我就一说,哪能真跑去摘呢。倒是姐姐惦记我,我可等着你的枣泥糕啦。”   诗玥弯了弯唇角,拉了钮祜禄氏的手,两人往花园门口走。   此时天已渐黑,迎面过来几盏灯笼,诗玥、钮祜禄氏都停下了脚步。   中间的人看到不远处的两位小主,率先迎了过来,“奴才苏培盛给两位小主请安。”   晃动的烛火下,映出一位清贵挺拔的男子身影,钮祜禄氏与诗玥都是眼前一亮。   钮祜禄氏轻笑一声,掩着帕子先道,“苏公公这身打扮,说是位富家公子都委屈了,简直像那些话本里走出来的翩翩少年郎。打眼一看,我都认不出来了。”   诗玥跟着脸色一红,微微低下了头,牵了牵钮祜禄氏的衣袖道,“别瞎说了,苏公公肯定是有差事在身。你这么打趣,让人听到了像什么话。”   钮祜禄氏浅笑着低下头,苏伟尴尬地弯了弯腰道,“两位小主见笑了,奴才也是怕出去办事丢了王爷的脸面。都这么大的年纪了,可当不起小主们的夸赞。”   “苏公公年纪正当时呢,”诗玥抬起头,晶亮的眼神落到苏伟的脸上,又连忙移开,“苏公公这样穿,确实很好看……”   “都聊什么呢?”四阿哥一路穿过雕花拱门,看见苏伟几人,就迎了上来。   “妾身给王爷请安。”   “起来吧。”   诗玥与钮祜禄氏一同下拜,听了四阿哥叫起,缓缓起身,再度抬头时,正好看到一缕专注的目光落到苏培盛身上。   四阿哥有几分不舍移开视线,但对面两人已经看了过来,遂微微偏头道,“都这么晚了,还在园子里乱逛,当心着了凉。”   “多谢王爷挂怀,”钮祜禄氏垂下头,“我们也正要回去了,只是恰巧碰到苏公公。平日里甚少看到苏公公这样打扮,一时新奇,打趣了几句。”   “哦?”四阿哥又将视线放回苏伟身上,一侧嘴角轻轻勾起,“怎么打趣的?”   苏伟耳根有些发热,想瞪四阿哥一眼又不敢,只能偷偷拽拽自己的斗篷,想把自己裹得严实点。   钮祜禄氏轻笑一声,抿着唇角道,“就说苏公公打扮的好呗,跟着王爷的时间久了,沾着王爷身上的贵气,这出了府门,说是个富家少爷都觉得亏了呢。”   “是吗?”四阿哥将眼前的人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那探寻的目光,好像都带了透视的功能,苏伟放低了手里的灯笼,试图遮掩红成了螃蟹壳的脸。   “恩,确实好看,”带着点低笑的嗓音柔柔地蹭过苏伟的耳畔,苏大公公默默咬住了嘴唇,裹了又裹的斗篷里面,好像烧开了一锅水,快要冒热气了。   “天色不早了,妾身们先告退了,王爷也早点歇息吧,”诗玥出声,带着钮祜禄氏一起行了礼,两人秉身而退。   临出园门时,诗玥偷着转头,看了一眼远去的灯火。   苏公公手里的灯笼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四阿哥手里,两人似是一先一后,其实距离并不远,四阿哥只要稍稍偏头,就能看到那个人。   东小院   两人进了屋,苏大公公的一肚子火立时发作起来,把斗篷一甩,就伸手去掐四阿哥的脖子。   被四阿哥单手制服,连搂带抱地拽到了榻上,心满意足地在腰上、屁股上摸了两把道,“嗯,是好看,腰也掐得好,回头让师傅照这样子多做两身。”   “做什么衣服啊,我有正事儿呢,”苏伟甩开四阿哥耍流氓的手,一路爬到榻子里侧,“在外头忙了一天,着急回来跟你汇报情况呢,你倒好,当着人面欺负我!”   “这怎么能是欺负呢,”四阿哥松了袖口,脱下朝服,弯着唇角坐到苏伟身边,“确实好看嘛,这好衣裳也要架子搭。咱们苏公公天生丽质,改明儿穿上这身到日精门外溜达一圈,管保那些朝里的年轻后生,都被你比下去!”   苏公公有些飘飘然,在脑中畅想了一番,冷下脸道,“穿这身进宫,我不想活了吗?不说这些废话了,我今天可逮着冯进朝了!”   “老八身边那个太监?”四阿哥靠到垫子上,“他告诉你嘉怡出了什么事了?”   “说的不清楚,”苏伟正了正神色,又俯身到四阿哥耳边,“不过,我怀疑……”   四阿哥眉目一冷,“混淆皇家血脉?不可能吧。这要被发现了,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现在还不能肯定,”苏伟也有些不敢确信,“还得等我见到绣香再说。”   “老八这个人……”四阿哥皱了皱眉,“如果,这次的传闻真的对他造成了相当大的压力,说不准,他真的会铤而走险!”   十一月中旬,哈密   “大人,四川来信了!”   门人胡卜将信呈递给富宁安,富宁安匆匆拆开,看过一遍后才慢慢吐出口气,“年大人已经开始筹粮,如果一切顺利,月末应该就能调往边关。”   “大人不用过于忧心,”胡卜给富宁安递上热茶道,“咱们先前调来的粮食已尽够过冬使用了,如今策妄阿拉布坦远遁,照京里的意思,总不至于让咱们冰天雪地时出兵。”   “过冬的粮食是够了,可带兵打仗不能只看眼前,”富宁安的手在地形图上敲了敲,“待到入冬,哈密周遭便一片荒芜,不管用骆驼还是用马,运粮都是难上加难。届时冬去春来,粮草见底,再现调粮食过来,士兵不是要挨饿?万一准噶尔初春时偷袭,咱们就更加被动了。更何况,现在甘肃大小官员与我都不是一条心,调粮调兵都是一波三折,我不能不提前考虑。”   “大人思虑周详,是属下目光浅薄了,”胡卜拱手道。   富宁安抬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将刚收到的信扔进了火盆里,起身出了营帐。   胡卜走到火盆前,信纸已经烧成了灰烬。   第380章 钓鱼   康熙四十八年   十一月十七,八爷府   八福晋端坐在屏风后头, 何焯垂手站在房屋中央。金环立在八福晋身侧, 看着主子越来越白的脸, 心下隐隐担忧起来。   “还请福晋多做思虑, 微臣也是迫不得已, ”何焯低下头, “边关新起战事,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贝勒爷这时候遭臣下质疑,无疑是雪上加霜。危急时刻, 只有福晋能助贝勒爷一臂之力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贝勒爷苦心经营多年, 不能因为几句流言就功亏一篑啊。”   八福晋两只手绞着手绢, 嘴唇紧紧抿着,半晌后才轻声道, “你的意思, 是让我独自担下这起言祸的后果……是贝勒爷吩咐你的吗?”   何焯微微掀眉, 一屏之隔, 他看不到八福晋的神情,“自然不是,臣下是瞒着贝勒爷来见福晋的。实在是, 这些日子贝勒爷承受了太多的非议。本来,边关动兵正是咱们八爷府渗透兵权的最好时机。可是如今,就因为那些传言, 贝勒爷是处处掣肘。福晋一向与贝勒爷同心同德,臣下冒死,敢情福晋出面,替贝勒爷铲去这个障碍。事后,何焯愿任凭福晋处置。”   “你一心一意都为了贝勒爷着想,我有什么好处置你的,”八福晋轻轻叹了口气,“只是,你确定我这么做,就可以转移那些流言的矛头吗?”   “是,”何焯重重地应了一声,“不知福晋可曾听说,在贝勒爷之前,一直深陷谣言的是雍亲王。坊间都在传他宠幸一个叫万祥的公公,连宫里都得了消息。臣下一直好奇雍亲王会如何处理此事,没想到他非但没有把那个万祥杀了以证清白,反而又重用了另一个已经被赶出王府的老太监。这下,皇阿哥狭弄内监的戏码变成了两个太监的争权夺利。无论这件事情的发展是否偶然,雍亲王现在都已彻底摆脱了流言的困扰。如今,贝勒爷也是骑虎难下,臣下思虑再三,也只有先效仿雍亲王之事,暂且压下民间的流言,尽量消除影响。待他日,贝勒爷再得几儿几女,臣子们心中的疑窦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八福晋掐了掐掌心,整个人看起来越发单薄,金环看得着急,可又不敢随便开口。   半晌后,八福晋沙哑着嗓子道,“好,给我几天时间,我寻个法子出来。届时,再与你商议。”   “福晋深明大义,臣下感激不尽,”何焯达到了此行的目的,没有再多留,俯身告退了。   待何焯出了屋子,金环才急慌慌地上前道,“主子不会真打算听那个何焯的话吧。他让您把贝勒爷子嗣稀少的罪过都揽到自己身上,还让您把自己不能生育的消息散播出去。这回头,贝勒爷是不遭人作践了,可是您怎么办啊?这年头年尾的进宫串门,咱们得遭人多少白眼啊?万一皇上那头怪罪下来,那主子您——”   “这也是没法子的,”八福晋靠着软榻上的小桌,一张明艳的脸庞好似被抽干了水分的牡丹,徒留表象,毫无生气,“咱们府上的孩子太少,跟我本来就有关系。像何焯说的,谣言初起时,矛头是指向我的。只是不知怎么传着传着,就传出了贝勒爷不举的消息来。说起来,还是我连累了他,我不能让他背上那样不堪的名头,我该为此事付出代价……”   “这怎么能怪您呢?”金环跪到八福晋脚旁,心疼地直抹眼泪,“这两年,贝勒爷一味宠着那个乌拉那拉氏,她一样生不出孩子,怎么不见她去替贝勒爷出头呢?主子本来就受尽了委屈,如今还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不行,”金环一把握住八福晋的手,“主子,咱们去找国公爷商量商量吧,国公爷一定不会让您以身范险的。您不能只听那个何焯的胡言乱语,他连贝勒爷都没有知会,说不定咱们可以想出更好的解决方法呢?”   八福晋微微抿唇,注视着金环焦躁的神色,轻轻摇了摇头,“找舅舅也是一样的,我不想再给娘家添麻烦了。至于贝勒爷,他知与不知,我都是要那么做的……”   雍亲王府   天气渐寒,钮祜禄氏让丫头挑了些朴素耐用的料子,准备给弘盼身边的奴才们多添两件冬衣。   “小书子那件你找人格外做,”钮祜禄氏看了那几匹料子后,吩咐慕兰道,“多絮些棉花,做得厚实些,膝盖里头缝两块儿软乎皮子。料子倒不用太名贵,但也别寒酸了。”   “奴婢明白,”慕兰应下,抬起头小心询问道,“小主这番苦心,还是为着那苏公公?”   “我不是为了他,是为了弘盼,”钮祜禄氏转身坐到梳妆台前,瞧着铜镜中的自己,似笑非笑道,“我还记得当初,嬷嬷知道我被指给了四阿哥,特意提前帮我梳理了进府后要面临的各种状况。福晋性子高傲,看起来是个严厉的。李氏、宋氏进府时间长,又各有一女,与王爷该颇有情分。最得宠的武氏,身份低微,或许会使些阴损招数……我是战战兢兢啊,初进府的那段时日,几乎夜夜不能安枕。只是没想到,时至今日,嬷嬷的那些推理猜测几乎一个都没对上。我要面对的,却是一个我从没想过的境况。”   “小主,”慕兰听得懵懵懂懂,但还是上前道,“奴婢是猜不透小主的心思。但是,王爷跟前也不是就苏培盛一个啦。那个万祥,如今也混的风生水起的,府前府后不少人投奔他呢。小主又何必只执着一个苏公公呢,说到底,他还是被王爷赶出去过。万一王爷哪天又想起来……”   钮祜禄氏一声轻笑,扭过身来看向慕兰,“你呀,哪里都好,就是不知道多用用脑子。你想想咱们那天在御花园见到苏培盛的情景,他像是一个被主子厌弃过的奴才吗?”   入夜,万籁俱寂   诗玥从床上坐起,絮儿还窝在榻上熟睡着。窗外的月光并不算很亮,但地上凝了霜,倒似引来一汪深潭,银月一映,波光粼粼。   推开屋门,外头的灯笼也都熄了。诗玥披了一件白色封毛的斗篷,走到台阶处坐下,仰起头,呆呆地看着夜空。   自那日御花园偶遇,诗玥的心便像平静的湖水上卷起了一阵漩涡。   她本以为自己是无欲无求的,本以为自己可以习惯一辈子的等待,一辈子的旁观。   可就在那一天,她临走时的一眼,一切的自欺欺人都被瞬间瓦解了。   那凭空卷起的漩涡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可控制,将她的自持、理智一点点绞碎,一点点吞噬。   诗玥有些恐惧的抱紧自己,她害怕那些陌生的情绪,害怕自己不断的遐想。   那个人不会是自己的,永远不会是!   “小主?”絮儿走出屋门,见到台阶上的诗玥,又连忙冲回屋里,捡了条厚实的毛毯将人从头到脚包住,“小主,您怎么大晚上的坐在这儿啊,咱们赶紧回屋吧,当心着凉。”   诗玥配合地起身,跟随絮儿回了卧房。   絮儿把诗玥扶到床上,灌了汤婆子,又热了姜汤,见诗玥的脸色重新红润了起来,这才稍稍放了心,“小主这些日子总是睡不好,算起来程太医也该来了,到时候再让他给小主开几幅安神的药。”   诗玥靠在床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听了絮儿的话,倒好似回过神道,“程太医一直对咱们多有照顾,咱们也该回些礼。我记得前院刚送来不少好墨,放着也是放着,你挑几条,回头送给程太医。”   “是,”絮儿低头应下,看着诗玥慢慢阖了眼睛,暗暗叹了口气。   十一月二十二,东小院   苏伟收到了何玉柱私下里送来的邀请函。   四阿哥把邀请函拍到桌上,两眼危险地眯成一条缝,“不能带张保就算了,连库魁也不带,你当爷真管不了你了是不是?”   “不是,”苏大公公谄媚一笑,手快地将邀请函塞回袖子里,“我在吉盛堂的商队里挑了人了,两个都是会功夫的,你不用担心。再说,我要是带咱们府里的人去赴约,何玉柱他们怎么对我放下戒心啊。”   四阿哥垂下眼睛,似乎被苏伟说动了些,“吉盛堂还挺藏龙卧虎的啊,现在会功夫的伙计那么好找吗?”   “哪儿啊,”苏大公公一屁股倚到四阿哥跟前,“赶巧儿王大哥进京,我都是跟他借的。不是走南闯北的商队里练出来的,哪能各个带功夫呢。不过,王大哥说了,这两人都是他亲自带出来的,头脑可机灵了,上次他们——”   “咳!”   缩在帘子外头的张起麟莫名地咳了一声,还想夸夸其谈的苏大财东突然有点冷。   察觉到冷气的源头后,苏伟默默地往旁边蹭了蹭,“那啥,甭管怎么说,还是咱们府里的侍卫厉害些,就是情况特殊,要不我哪用麻烦外人呢,嘿,嘿嘿……”   这边苏公公还没嘿嘿完,那头靠在榻上的四阿哥突然动了。   苏伟下意识地一缩脖子,四阿哥却没搭理他,径直蹬了靴子,往书房走了。   “主子……”苏公公有些委屈,甩着脚丫子在后头跟着。   出了屋门,张起麟已经缩到了墙角的花瓶后头,基本看不见了。   苏伟一路跟着四阿哥到了书房,看四阿哥开了多宝阁下头的柜子,拿出来一个木盒。   “什么啊?”   四阿哥把木盒递给苏伟,苏伟还有些愣愣的。   盒子打开,苏大公公蓦地瞪大眼睛。   “这是一个传教士孝敬的,比之前的都要好,火药压进膛内自动分为三股,可一次连开三枪。准头、射程都强上不少,爷本来打算过完年再给你的……”   苏大财东两眼当下化成心形,哼唧着上前,给了四阿哥一个大大的熊抱。   四阿哥美人投怀,神情却不是十分满意,一手掐了苏伟的后脖颈,嘴角微微勾起道,“这枪先让你拿去摆摆威风,等你回来了,咱们再好好算算你那位王大哥的帐!”   十一月二十五,小芳洞   苏伟也是第一次来到小芳洞这个地方,之前只听说京城的一些暗门子,藏了美女佳肴,却只对私客开房。旁人即便寻到了门槛,主人也不会开门招待,想要一亲芳泽或者品尝美味,都只能托人引荐。   小芳洞就是这样一处暗宅,何玉柱也是被老一辈的太监带到了这里,如今也成了位大主顾。   跟随何玉柱一起来的,还有九爷府、十爷府的另几位内监,任诚也在其中。   趁着苏培盛还没到,几个太监围着何玉柱商量对策,任诚是满脸不解,看着何玉柱设下的局道,“主子们不是想拉拢那个苏培盛吗?上次您还一直给他带高帽来着,怎么这次竟出难题啊。”   “诶,”何玉柱一脸高深,摆摆手挥退侍女道,“这垂钓之道,不能只拼蛮力,要有紧有松才能卸去对方的力气。上次咱们的马屁拍的够响了,这次再不拿出些本事来,就该让人瞧轻了!”   苏伟坐着马车到了小芳洞的门外,门口站了一位妙龄少女。   少女见到苏伟下车,连忙上前盈盈一拜,“小女柳叶见过苏大人。”   “柳叶?”苏伟掀眉瞅了那姑娘一眼,那姑娘立刻羞红了脸,提步上前替苏伟推开院门。   院内香风阵阵,各色衣衫,各色美人。   何玉柱带着其他内监,快步迎上来,冲苏伟一躬身道,“多谢苏公公赏光,今日一定要玩的尽兴。”   苏伟眉目一转,浅笑着进入,两个随从紧跟在后。   “来,柳叶,好好伺候苏公公,”何玉柱把苏伟领到凉亭里坐下,又招来那位爱脸红的姑娘,随后小声对苏伟道,“苏公公别嫌弃,这是个雏儿,生涩是生涩了些,但是干净又听话,是这儿老妈妈的压箱货,兄弟特地给您留的。”   何玉柱说着话,又一个人走上前来,举着酒杯对苏伟道,“小弟王德全,久闻苏公公大名,今日一见实乃三生有幸。这一杯,小弟先干为敬!”   苏伟眼睛一眯,看着王德全脖子一仰咽下一杯酒,一脸殷切地盯着自己,半晌后,脸色渐僵。   “苏公公,您这是什么意思?”   苏伟轻笑一声,全程无视柳叶手中的酒杯,说话的语气里满是轻蔑,“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跟本公公喝酒的。咱家年纪大了,太普通的名字,记不住……” 第381章 钓鱼台   康熙四十八年   十一月二十五,小芳洞   假山旁的凉亭中, 苏大公公悠闲地坐在铺了锦垫的石凳上。挨在一旁的女妓柳叶, 端着酒壶略显尴尬地看了一眼站在台阶上的王德全。   “苏公公未免太瞧不起人了吧, ”王德全黑着脸, 一步一步走上凉亭, “小弟也跟了九爷近十年了, 不是只有您一人资历深、阅历厚的。兄弟们敬着您有几分真本事,您好歹也顾念顾念兄弟们的颜面,总这样一味托大,恐怕不合时宜吧?”   苏伟微微掀眉, 嘴角勾出一抹轻笑,“时宜?你若真懂得什么叫时宜, 也不会跟了主子近十年, 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太监了。”   “你——”   “诶,”何玉柱伸手拦住正要发怒的王德全, 转头陪着笑对苏伟道, “苏公公怕是对我们九爷府了解的不多, 王公公虽说不总跟着主子在外活动, 但实际上是我们王府的总管之一。平日里事忙,兄弟是请也请不出来的,今儿还是听说苏公公会来, 这才破天荒地赏光。”   王德全哼了一声,头都扬起了半寸,何玉柱貌似颇为难地继续道, “王公公平日里对苏公公是十分佩服的,这酒也是王公公诚心诚意敬的。苏公公您看……要不,您就屈尊一把?也算给小弟一个面子。”   “面子?”苏伟一声轻笑,回手拿过柳叶捧着的酒壶往石桌上一钝,“你们也真是奇怪,好好的面子不自己揣着,非得一个个到我这儿来要。我今日肯来这暗门子,已经给出不少面子了。各位,还是见好就收吧。”   何玉柱一愣,立马笑着圆场道,“那是,那是,众兄弟能聚上一场,本就不易,更何况苏公公还大驾光临。今日大家就该乐乐呵呵的,都随意,随意……”   说完,何玉柱伸手去拉王德全,却不想后者突然甩开他,将手里一直攥着的酒杯朝苏伟掷去。   酒杯已空,并不重,但两人的距离很近,苏伟又是坐着的,所以那酒杯直朝苏伟的面门飞去。   电光火石之即,一把短刀出现在众人眼前,酒杯被击飞,落到地上时,正好碎成两半。   何玉柱和王德全都愣在原地,出手的随从几步上前,一把将王德全掼在地上,短刀微微一侧,寒光闪过,院子里响起一片惊叫。   “齐六,”苏大公公极度慵懒地喊了一声,名叫齐六的随从堪堪收回刀锋,王德全只觉颈间一片寒凉,竟两眼一闭,晕死过去。   苏伟一声轻嗤,转头看向似乎才回过神的何玉柱道,“连点皮都没破,就这种胆量,竟然还能做个总管,真是奇也怪哉……”   何玉柱一时语窒,胸口憋闷异常,王德全本是他安排来给苏培盛一个下马威的。谁知道这东西这么没出息,任务没完成不说,还把自己人的脸都给丢光了!   “让苏公公见笑了,”何玉柱强自镇定下来,让人把王德全扶下去,又偷着给柳叶使了个眼色。   柳叶软着腰肢,半攀上苏伟的肩膀,一手端过碗茶道,“苏爷既然不喜欢喝酒,那让小女敬您碗茶可好?”   苏伟看向那碗茶似乎并没有伸手的意思,柳叶在苏伟耳边轻声道,“爷就可怜可怜我吧,妈妈在一旁看着呢,柳叶不想挨打……”   苏伟有些诧异,顺着柳叶的视线看去,倒确实在墙边看到个打扮富贵的老婆子。   茶碗被接过,柳叶顿时松了口气,又捡了几块糕点放在苏伟手边的碟子里。   何玉柱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各个都招呼了一通,又走回亭子里,看着苏伟身后的两个随从,坐下身道,“苏公公身边真是藏龙卧虎啊,不知这两位兄弟是——”   “噢,他们都是我商队里的伙计,”苏伟端着茶碗,轻轻刮着茶沫,“走南闯北久了,练出不少真功夫,我见人还老实,就留在身边听用了。”   “原来如此,”何玉柱一脸恍然,想起什么似的道,“正巧今日咱们这儿也来了几位会功夫的兄弟,不如大家添个彩头,让他们比划几局如何?”   苏伟凝眉一时未回应,齐六从旁拱手道,“属下愿下场切磋一番,请主人放心,属下绝不会给您丢脸。”   “好,真不愧是苏公公的人,”何玉柱一脸豪气干云,抬手一挥,亭子下走来两名身材魁梧,一身粗衣的男子。   “还请苏公公不要见笑,这二位是我们府里粗使的仆役,虽然出身贫贱,但一把子力气,平日也跟侍卫们学了些拳脚,今日就在苏公公面前献丑一番了。”   苏伟瞅了一眼齐六,齐六冲他躬了躬身,挽起袍子下了凉亭。   两方摆开架势,有婢子端了圆盘出来,绕院子一周集了不少彩头,最后婢子上了凉亭。   何玉柱看着苏伟笑了笑,从袖子里掏出了两个金锭,“一百两黄金,给各位兄弟助助兴,”   院子里响起了不少抽气声,苏伟勾了勾唇角,向身后看了一眼,众目睽睽之下,婢子的圆盘上多了一摞银票。   “我没有随身带金子的习惯,嫌坠得慌,”苏大公公悠闲地品了口茶,“两千两银票,昨天刚赢的,今儿正好给兄弟们提提气。”   院中一片静默,婢子的圆盘上不知聚集了多少双发绿的眼睛。   何玉柱一口老痰哽在喉咙里,噎了半天才干干地道,“苏公公,真是财大气粗啊……”   “好说,好说,”苏伟把茶碗一放,随手一挥道,“赶紧开始吧!”   齐六与其中一名仆役缠斗在了一起,双方飞沙走石,腿脚互搏,连斗了数十招,齐六渐渐处于下风。   苏伟眯起眼睛,何玉柱暗暗弯起嘴角。   对方带来的人,根本不是什么粗使仆役,一看就是经过特殊训练的,齐六这种刀头滚血过来的人,都无法占到任何便宜。   很快,齐六落败,院子里响起一片掌声。   苏伟一脸淡然,跟着众人鼓掌,齐六倒有些受打击,回到亭子里,跪到苏伟跟前,“属下没用,请主子责罚!”   “起来吧,”苏伟冲齐六笑笑,“不过是场游戏,输些银子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没错没错,”何玉柱也回过身来,满脸意味深长的笑,嘴上却仍然趋奉道,“这位兄弟也是颇有身手的,刚才那一番比试,看得真是过瘾啊。不知另一位——”   “马五就算了,”苏伟打断何玉柱的话,“他就是腿脚快,谈不上什么功夫。”   一直站在苏伟身侧的马五冲何玉柱垂了垂手,何玉柱笑了笑,倒也没坚持,转身让人把彩头端给了那名仆役。   院中,莺歌燕舞之声又起,何玉柱亲自给苏伟布菜倒酒,苏伟笑着受了,在柳叶的伺候下,还真的用了不少。   酒过三巡,院中摆起了细颈瓶,众人玩起了投壶。只是不知是谁出的馊主意,投壶不中,就要扒一件陪酒女的衣裳。   院中顿时嬉笑声与尖叫声四起,苏伟皱了皱眉,不耐地闭上眼睛。   一旁的柳叶见状,又给苏伟倒了杯浓茶,轻轻推到他身边,“苏爷要是难受的紧,不如进屋子里歇一会儿,柳叶去厨房给您要一碗醒酒汤。”   “不用了,”苏伟敲了敲额头,端起茶碗喝了,睁开眼睛时就见柳叶眼巴巴地瞅着她,“你是哪里人?怎么会沦落到这里呢?”   “小女是河南人,”柳叶抿着唇角低下头,“家乡闹饥荒,跟着哥哥嫂嫂进京投靠亲人,可是没被收留……后来,就被卖到了这儿。”   “被你哥哥?”苏伟皱起眉头。   “是,”柳叶苦涩地笑了笑,“我来时年纪还小,婆婆就一直留着我了,只是今年……”   苏伟了然,心里却不大舒服,再抬起头时,院子里又是一阵阵尖叫。   正在此时,之前那两个身材魁梧的仆役醉醺醺地走上了凉亭,开始拉扯柳叶,“过来,跟爷下去!陪爷玩玩!”   “不行,我,苏爷?!”   柳叶被拽起,未及苏伟开口,那二人就将柳叶拉出了亭子。   苏伟站起身,柳叶被推到细颈瓶前,瑟缩着肩膀,手里被塞了箭杆,周围都是起哄声。   柳叶又往苏伟的方向看了看,神情凄惶而无助。   “投啊!赶紧投!不投,我可扒你衣裳啦!”跟齐六比武的仆役嬉笑着作势上前。   柳叶尖叫一躲,手中的箭枝也跟着飞了出去,却正正落在了花瓶前头。   “没进!那可别怪我们不客气啦!”   两个仆役带着几个太监一拥而上,柳叶一阵尖叫,衣领被人一把撕开,露出一片香肩。   “砰!”   火药味四起,一只花瓶被凭空崩成了碎片。   混乱的院中安静了一瞬,下一秒众人四散奔逃。   院子中间整个空了下来,微醺的何玉柱这时才看清站在院中的人。   苏伟端着沉甸甸的火枪,正对着之前与齐六比武的仆役胸口。   饶是何玉柱离得不近,他似乎也能看到那仆役额头上渗出的层层汗珠。   另一个会武的仆人正要上前,却被一直沉默的马五当头拦住。   马五给人的感觉与齐六不同,他不主动露面时,就像一个随时能消失的隐形人,哪怕就站在离你三步远的地方,你也很难注意到他。   可是,当他锋芒外露,不再着意隐藏自己时,整个人就像一把久未出鞘的宝剑,银光闪烁下,杀气四溢!   也正是这种时刻,何玉柱和那两个受过特殊训练的仆从才真正意识到,马五的实力绝对在齐六之上!   “苏公公,你想干什么?”指望不上同伴的仆役,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黑洞洞的火枪口,“你要是不满意我赢了你的彩头,那我退给你就是了。”   “呵,”苏伟一声冷笑,语气却出乎意料的和善,“你做什么这么害怕啊?你难道不知道,火枪开过一次后要重新压上火药才能继续使用的吗?”   这话一出口,在场的人都松了口气,那仆役更是瞬间就傲了起来,“我说苏公公,咱们出来玩就得能玩得起,能玩得开!您看您这也不知是为了几张银票,还是为了一个妓女——”   “砰!”   一股热风擦着那仆役的手臂飞了出去,又一只花瓶碎成了粉末。   刚还高谈论阔的高手仆从,呆立在原地。   苏伟嗅嗅鼻子,突然闻到一股腥臊,再定睛一看,那人两腿之间流下了一滩水渍。   “咦——”苏大公公嫌弃地连退好几步,捏紧鼻子冲远处的何玉柱道,“这就是你们家的高手啊,你们那儿就没有个胆子再大点儿的啊。”   何玉柱还愣愣地站在原地,苏伟环顾一周,被各种呆滞的神情逗得一乐,“行啦,有那么惊奇吗?咱家的火枪确实高端了些,不用次次重添火药。刚才,就是跟大家开了个玩笑,投壶有什么好玩的,真刀真枪的才有意思嘛。”   还在凉亭前的何玉柱一个激灵,勉强回过神来,忙又重新招呼大家,该吃吃该喝喝。只是这一次,没有人敢再放浪形骸。院子里的妓女也都收敛了习性,穿好了衣服,乖巧地敬酒夹菜。   何玉柱把苏伟迎回亭子里,得救的柳叶也跟了过来,看着苏伟的神情感激地无以复加。   “苏公公,您别见怪,是小弟安排不善,”何玉柱倒了新茶,轻轻放到苏伟手边,“那两个不长眼的奴才,小弟一会儿就交给您,随您处置!”   “何公公啊,”苏伟微阖了双眼,嗓音慵懒沙哑,“咱家在这紫禁城里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了,你在我身上花了这么大的力气,怎么就不好好了解了解我呢?”   何玉柱一时心虚,“苏公公,这是何意啊?”   苏伟叹了口气,看向何玉柱的眼神就像看个不懂事的孩子,“何公公以为,我苏培盛现在最缺的是什么呢?金钱?权势?”   “苏公公深受雍亲王看重,又深谙经商之道,”何玉柱渐渐理解苏伟的意思,有些悔不当初,“金钱、权势,您都不缺!”   “那你凭什么以为那几个跳梁小丑就能震慑地住我?”苏伟低头把玩起了手上的扳指。   何玉柱站起身,冲苏伟深深一躬,“是小弟糊涂,是小弟愚蠢,还请苏公公大人有大量——”   “诶,”苏伟打断何玉柱的话,嘴角微微勾起道,“今儿这局我既然来了,就已经表示了我的诚意,我又怎么会怪何公公呢?”   “诚意?”何玉柱感觉自己有些跟不上苏培盛的思路。   苏伟悄然一笑,“何公公到底是为何接近我,你我心知肚明。咱家若是一味不懂变通,今日就不会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和你站在一起了。”   “苏公公?!”何玉柱回过神来,定睛看向苏伟。   苏伟却没有为何玉柱直接答疑解惑,而是转了话题道,“何公公知道我苏培盛,是凭什么本事一路走到今天的吗?”   何玉柱摇了摇头,苏伟嘴角一弯道,“因为咱家一直比别人看得远,看得多。”   “苏公公远见卓识,小弟惭愧不如。”   苏伟摇了摇头,走到凉亭边,看向院墙外,“你还是不懂,咱们这些伺候皇子的太监,若无法看得远、看得多,就会把路走绝,待到死期将临时,再想回头,可就来不及了!”   “苏公公的意思是——”何玉柱有些疑惑。   “人啊,不能一条路走到黑,多给自己备条后路,就等于多给自己留了条生机,”苏伟转过身,拍了拍何玉柱的胸脯,“这话,不止对应我,你也一样!”   傍晚,雍亲王府   晚膳已摆上多时,四阿哥却一直没动筷。   张起麟有些焦急地在门口张望着,终于,天快黑透时,远远地看见一串灯笼径直往院门而来。   “回来了,回来了!”张起麟几步奔到书房,对站在多宝阁前的四阿哥道,“王爷,苏公公回来了,奴才就说肯定没事儿的。”   四阿哥回过头来,神情轻松了不少,语气却一样严厉,“大早上出去,现在才回来,看爷怎么收拾他!”   正说着,苏公公进门了。   确切地说,是苏公公被架着进门了。   “主子,”库魁咽了口唾沫,“苏公公喝的有点多……”   四阿哥脸色一寒,几步上前,不想还没接到人,就闻到一股呛人的胭脂味。   天公作霉,喝多的人正好在此时打了个酒嗝,昏沉沉地睁开眼睛,看见四阿哥就笑地没心没肺,“啊哈,主主子,我,我给柳叶赎身了!”   第382章 醋桶   康熙四十八年   十一月二十五,雍亲王府   傍晚, 原本安静的东小院突然忙碌了起来。   茶房里热气熏天, 一边用大锅烧着热水, 一边煮着暖胃的鸡汤和解酒茶。   库魁捧着那只他专用的巨大木桶, 蹲在茶房外头显得十分可怜。   更可怜的是被迫留在内厅等候传唤的张保和张起麟, 面对卧房门帘上投出的两道张牙舞爪的人影, 恨不得把脑袋插进花瓶里。   而此时,已然分不清敌我的醉猫苏大公公,成功被四爷武力制服,按在了软榻上。   “来人啊, 救命啊,非礼啊!”   卧房里一阵杀猪似的嚎叫, 两位张公公都掩面而立, 尴尬地无所遁形。   一炷香后,门帘猛地掀开, 卷成一团的锦缎长袍, 纯白里衣, 连带着还没穿上几天的黑色云纹短靴被一股脑地扔了出来。   “拿去烧了!”   “是!”   二张公公几乎同时扑过去, 张保手快把几件衣服都揽在了怀里,张起麟慢上一步,好歹也捡了只靴子。   两人迅速退出屋门, 正赶上一路苦着脸,提着水桶而来的库魁,顿时心有戚戚焉。   卧房内, 被扒了个精光的苏公公,倒在榻子上,两眼泪汪汪地咬着毯子边儿,自娱自乐地扮演着被夺去清白的失足少女。   四阿哥绕着屋子来回走了两圈,闻着那人身上还未散去的胭脂香气,头顶都要冒烟了。   “主子,”好巧不巧,在四阿哥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时,库魁到了,颤着声立在帘子外头,“奴才提热水来了。”   四阿哥堪堪咽下一口闷气,瞪了一眼榻子上毫无自觉的某人一眼,沙哑着嗓子道,“进来吧!”   “是,”库魁低垂着头,一路绕到屏风后头,把热水添进浴桶里,“主子,温度刚好,可以沐浴了。”   “恩,你出去吧,”四阿哥慢慢撸起一只袖子,凝视着软榻的双眼泛起了寒光。   库魁压根不敢抬头,提着木桶,飞速消失在门外。   还倒在毯子里的苏伟乐呵呵地一摆手,细着嗓子道,“大爷,再来啊!”   火盆中的木炭“啪”地爆出个小巧的火花,四阿哥的头上则是岩浆涌动。   “啊——”   天地倒转,眼前一花,自己就到了水里,酒醉的苏公公一时半刻还无法理解。   四阿哥捞出湿漉漉的布巾,拽起苏伟的一条胳膊就开始擦,结果没控制好力道,两下过去,白嫩的胳膊上就出现了一条红印。   苏大公公立刻大呼小叫了起来,指着自己的胳膊,直斥四阿哥的暴行。   四阿哥也是一愣,看着那条红印,心头的怒火顿时被一阵疼惜压去了大半。   天色已晚,各房都亮起了烛火。   一直吵吵闹闹的东小院逐渐安静了下来,火光闪烁中,屏风后头一阵悉悉索索,藏青色的长袍搭在了衣架上,还冒着热气的木桶中,迈进了另一个人。   苏伟垂着脑袋,戳着水泡,嘴里嘟嘟囔囔。   四阿哥坐下后,把人搂到怀里,捏着下巴,看着那一双带了红血丝的眼睛,口气不自觉地放软,“怎么样?清醒了没有啊?”   苏伟眨巴眨巴眼睛,身子一软,趴到人怀里,在四阿哥耳边,小小声地嘟囔着,“他们拿了我两千两银票,也不知道还礼,一点规矩都不懂……”   四阿哥咬牙,搭在浴桶边缘的手都不自觉地往里抠了抠,“你那么心疼银子,怎么还舍得给人赎身呢?”   “唉,”苏伟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话音里还带着浓浓的醉意,“其实,你并不了解真正的我,人家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哦?是吗?”四阿哥气极反笑,把手伸进水里,慢慢掰开那人的腿。   “你干什么?!”   等两人的姿势已变成一上一下时,迟钝的苏大公公才反应过来。可惜,貌似来不及了……   “让爷看看,你怎么怜香惜玉啊?”   四阿哥微一挺身,水波一阵浮动,苏伟的瞳孔随之放大,脱口而出的呻吟带着点点吃痛。   让本来循序渐进的四爷,一时恍神,手上的力道消失,屏风后顿时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叫。   醉酒的人脸色酡红,看起来愈加委屈。   四阿哥强忍欲望,在柔软温热的深处静候了片刻,感受到怀中的人慢慢放松下来,这才缓缓开始动作。   夜色渐浓,浴桶中的热气已然散尽,但交叠的两人却是浑身滚烫。   被压在木桶边缘的苏伟,耳边尽是四阿哥粗重的呼吸,胳膊上的红印早已不见,但脖颈和胸前都布满了红色的小点。   张开的双腿,承受着一阵重过一阵的冲击,尾椎的酥麻沿着脊背不断上窜。   可怜,喝了很多酒的人,空有一身睡意,却无法沉眠,一旦闭上眼睛,无法压抑的快感似乎就能将整个人燃烧殆尽。   最终,害怕苏伟着凉的四阿哥,还是把人抱出了木桶。   两人转战床榻,红鸾帐下,春宵一晚。   翌日,清早   书瑾拿了一封请帖,进了福晋的卧房。   诗珑正在为福晋梳妆,见到书瑾进入,颇不耐地翻了个白眼。   书瑾没有理会她,向福晋揖了揖道,“门房送来了请帖,是八福晋下的。”   “哦?”福晋略感差异,接过请帖一看,八福晋要在八爷府的花园举办赏梅宴,几乎遍请京城内的宗亲贵妇。   “这倒是件奇事,”福晋敛起眉心,“自打嘉怡做了侧福晋,八福晋都很少到人前了。这怎么突然大张旗鼓地办起宴会来了?”   书瑾试探上前,小心建议,“福晋,要不要问问王爷?”   福晋看了书瑾一眼,将请帖慢慢放到梳妆台上,“这个时辰王爷应该去上朝了,你去东小院知会一声,等王爷回来了,就说我有事求见。”   “是,”书瑾行了礼,领命而去。   剩下诗珑狠狠地剜了书瑾的背影一眼,转过头对福晋道,“福晋,你没发现这个书瑾,总是处处显着她的聪明。而且,一心攀着前院!现在是还没有她出头的机会,这要真让她在王爷面前露个脸,她心里还能有您这个主子吗?”   福晋抬头瞄了一眼镜中的诗珑,微微弯了弯唇角,“聪明人有聪明人的好处,忠诚人有忠诚人的好处。我的身边,如今也只剩下你们了。你呀,就别总乌眼鸡似的盯着她了。”   诗珑抿了抿唇,满心不甘地垂下了头。   午时,东小院   外间的饭香一阵一阵的传进卧房,饿了一上午的苏大公公,这才悠悠醒转。昨夜的事,都在脑中凝成了一团浆糊,但身上的痕迹却是分分明明,清清楚楚的。   张起麟听到了屋内的响动,掀开门帘走了进来,“苏公公,醒啦?午饭都准备好了。”   苏伟皱着一张脸,忍着各个关节的酸痛,咬牙切齿地爬下了床,“我昨天都醉的人事不省了,你们也不说劝着点儿!对着一具挺尸,他怎么下得去手!”   张起麟是皮糙肉厚,听了这话也不觉得害臊,直接笑着道,“您是以为自己人事不省了,兄弟们可被您折腾的不轻啊。”   “啊?”苏伟在屏风里绕了一圈,没找到自己的衣服,又走出来道,“我不就是喝醉了吗?难不成,我耍酒疯了?”   “嘿哟,”张起麟两手一捧,老神在在地道,“要是耍酒疯就好了,您那一字一句,说的可都是清清楚楚啊。再加上那一身扑鼻而来的胭脂香气,王爷的脸都黑得跟锅底似的啦!”   苏伟僵在屏风前头,干干地咽了口唾沫道,“我都说什么了?”   “具体的我也没听清楚太多,”张起麟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袖口,“你要想知道,可以去问问库魁。当时我在门口,就听见什么,柳叶啊,赎身啊,美人在怀啊……”   “停停停!”苏伟已经能想象出昨晚自己经历的惨状,瞬间觉得现在这点小痛都是捡了大便宜了,“我为柳叶赎身,是为了钓着何玉柱他们,你们怎么就不帮我解释解释呢?”   张起麟一听这话,立刻不愿意了,“我倒想解释来着,谁知道什么情况啊!你要是带我一起去,我还能干看着王爷发火吗?”   “行了,行了,”苏伟摆摆手,又满屋子绕圈找衣服,外袍沾了酒味儿不能穿就算了,怎么连靴子都不见了?   “甭找啦,”张起麟闲闲地道,“昨晚王爷让我们都拿去烧掉啦。”   “啥?那双靴子最起码值十两银子啊!”苏大公公心里直流血,“昨天一连气花了两千多两,今天靴子又没了……你们这帮败家子,他说烧就真烧啊!”   张起麟冲天翻了个白眼,连搭理都懒得搭理了。   库魁一路小跑着进屋,就见苏大公公一脸欲哭无泪地坐在床榻上,连衣裳都还没换。   “苏公公,大栅栏那头送来的密信!”   苏伟一下回过精神,接过库魁手上的信,三下五下拆开,匆匆一览。   “怎么,是不是冯进朝送来的?”张起麟问道。   苏伟看完,把信扔进火盆里,“是,冯进朝说,下月初一,八爷府举办赏梅宴。咱们府内的女眷应该也接了帖子,叫我想办法跟着去,他会安排我和绣香见面。”   “你又自己去啊,”张起麟不太放心道,“这回可是进八爷府,万一出了事,福晋她们能保你吗?”   “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苏伟瞪了张起麟一眼,转头对库魁道,“去门房问问,看看都给谁送了帖子了。”   库魁点头应下,匆忙出去了。   张起麟却是不依不饶道,“换个人去也是一样的,再让小院给冯进朝留个信儿呗。进八爷府可不是件小事,更何况,你这名头在外面本来就惹人注意。万一让八贝勒发现了,你跟着女眷去参见赏梅宴,能对你没有怀疑吗?”   “道理我都明白,”苏伟又从柜子里翻出双靴子穿上,“不过,这件事可大可小,我要不亲自去,就怕绣香她们不说实话。你放心,我跟着女眷去花园,不会碰上八阿哥的。就算碰上了,他也不能平白针对我一个太监啊。”   “谁针对太监啊?”四阿哥的声音响起,人已迈进了内堂。   “主子!”刚还自作主张的苏大公公,瞬间化作呆萌忠犬,一连气儿地冲出卧房屋内,挤开贴身伺候的张保,自己接过四阿哥解下的斗篷,无形的尾巴在后头疯狂摇动。   跟出来的张起麟,与张保站到一处,一起对毫无原则的苏某人,给予深深鄙视。   四阿哥换了朝服,坐到圆桌前,苏伟颠颠儿地盛了鸡汤,双手递到四阿哥跟前,“主子快尝尝,这鸡汤闻着可香呢。”   “恩,”四阿哥喝了两口,神态舒缓。   正当苏伟暗暗松了口气时,四阿哥突然转头,微笑着看向苏伟道,“昨晚某人回来时,闻着也可香了呢。”   “我,我那也是为了办正事啊,”看软的没用,苏公公终于挺了挺胸脯,“在阿哥中间多留几个豁口,关键时候,说不定能起大用呢。我为那个柳叶赎身,也是为了大局着想,得让何玉柱他们觉得,多少能抓住我一些弱点。要不,人家哪肯上钩啊。”   四阿哥冷哼一声,放下汤匙,“你把那个柳叶安排在哪儿了?”   “安排到我那个在京里学习的兄长那儿了,”苏伟按按自己的肚子,“先吃饭好不好?我都饿了。”   四阿哥瞥了苏伟一眼,闷哼一声,最后还是拿起筷子,“昨天喝了那么多酒,今天别吃荤的了,多喝点儿白粥!”   十一月末,川陕总督府   “好一个年羹尧!”   川陕总督鄂海把手下送来的信重重地拍在桌上,“皇上都已经同意由甘肃自己配给粮食了,他竟然还敢私自筹粮,与那个富宁安暗中勾结!”   “大人,”门人巴彦上前道,“如果年羹尧筹粮不是自作主张,那么说明甘肃的存粮可能确实不够。富宁安统领大军,深得皇上信任,如果是他越级向年羹尧求助。回头皇上追查起来,恐怕年羹尧不但无过,反而有功啊。”   “哼,”鄂海冷笑一声,“那也得等富宁安打了胜仗再说!到边关来,就得守边关的规矩。我与准噶尔的部队多次正面较量,那个富宁安要是一个识情识趣的,自然知道该怎么办。想要独揽功勋,独掌大权,好啊,我就看他一个区区文官,在面临准噶尔大军时,还能高傲到哪儿去!”   “那,年羹尧那儿……”巴彦问道。   “你即刻带队人马,”鄂海扬起下巴,“去官道上拦住运粮队伍!我就不信,他一个小小四川巡抚,真敢不把我这个总督放在眼里。”   “属下明白,”巴彦垂首领命,只是再抬起头时,眉宇间还有丝踌躇,“不过,大人,据胡卜送来的消息,富宁安之所以向年羹尧求助,好像与雍亲王有关啊。” 第383章 面壁   康熙四十八年   十一月二十七, 雍亲王府   四阿哥与福晋坐在内厅榻上,福晋仍是一脸愕然,有些不确信地看着四阿哥道, “王爷是说,让我带着苏培盛他们一起去?”   四阿哥瞄了一眼身后装鹌鹑的某人, 转头看向福晋道,“老八府里突然设宴, 所图一定不简单, 你们女眷也不好随身带着侍卫。有苏培盛他们, 遇事总好过几个侍女。另外,还有一事, 我要托福晋去办。”   “什么事, 王爷请说, ”福晋微微颔首。   四阿哥一手放在炕桌上,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你知道八爷府近些年来, 为什么一直不再有子嗣出生吗?”   福晋愣了愣, 想起不久前的传言,随即眼神一闪,“王爷是说, 八贝勒他真的不能人事了?”   四阿哥没有回答,只弯了弯唇角道,“爷最近得了消息,你那位侄女的身子不太好。你既到了八爷府, 怎么也该去看看她。她既日日得老八宠幸,说不定还真有了好消息呢。”   福晋一时微怔,敛眉沉思了片刻,背脊突然一寒,“八贝勒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吧?”   “关乎权势争夺,人心名望,”四阿哥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没有什么是老八不敢干的。更何况,就算事发,无非搭上几条人命,丢些颜面罢了,谁又有真凭实据能证实他的胡作非为呢?”   福晋一脸怅然,无数个念头在心间滚过后,终是下定决心探问道,“王爷,对那个位置是是志在必得吗?”   四阿哥手上一顿,回头看了福晋一眼,“不是志在必得,是形势所迫。若二哥还在朝上,爷或许还可退上一退,但是如今……爷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孩子们的以后着想。你也清楚,自弘晖离去,咱们与胤禩,可就是不死不休了!”   猛然听到弘晖的名字,福晋心里也是一痛,随即明白过来,当下低头道,“请王爷放心,妾身一定与王爷同心同德。”   “福晋向来晓情识礼,本王没什么不放心的,”四阿哥抿了口茶,将茶碗放下,“福晋不需以身涉险,只要顺理成章地提上两句,其他的交给他们去做。”   “是,妾身明白,”福晋郑重起身,向四阿哥一揖。   傍晚,东小院   “年羹尧那边已经筹足了粮草,算起来这几日就要送入甘肃境内了,”书房内,四阿哥把边关奏报递给张廷玉。   张廷玉双手接过,细看了一番,“还是王爷有远见卓识,知道富大人此去必定坎坷重重。现在好歹有年大人帮衬,不至于一到任就被人架空了权柄。”   “本王对富宁安和年羹尧的能力还是信得过的,”四阿哥起身负手走到书架前,“不过,策妄阿拉布坦这次针对哈密的行动,还是让我颇为不安。只希望边关能宁定一些,不要外部虎视眈眈,内部还横生枝节。”   “这只怕是难啊,”张廷玉轻叹了口气,“西北军政大权,京城不知有多少势力觊觎。八贝勒那边,估计早已从中渗透了,王爷也得多做防备才是啊。”   四阿哥默然点头,缓步走至窗前道,“江南如何?”   “府库亏空依旧,”张廷玉压了压嗓音,走到四阿哥身后,“据臣观刑部信报推断,两淮盐政和江宁、苏州两地织造都有巨额亏空。新任两江总督查弼纳并没有任何弹劾奏折呈上,反而与曹李两家相交甚欢。只怕真如王爷所料,这位新任两江总督也是八贝勒的人。”   “曹禺已死,曹李两家还能靠当初那点情分糊弄皇阿玛多久?”四阿哥引张廷玉走到榻边坐下。   张廷玉道,“皇上也是念曹李两家多次接驾,花费巨大。据说噶礼曾经上折密奏弹劾,但都被皇上压下了。估计,八贝勒也是拿捏着这个软处,让曹李两家靠向了他。”   四阿哥冷声一笑,端起茶碗轻抿了一口道,“曹寅、李煦多年轮任两淮盐政,还监管江宁、苏州两地织造,肥差美缺,哪个不是富得满肚子流油?这一笔笔巨额亏空,真都是迎驾造成的?我就不信,皇阿玛心里没有一笔账。只不过,如今皇阿玛施行宽政,不欲多加追究罢了。老八想借这两家的势,可不算是个万全的法子。更何况,本王也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让他掌控江南!”   入夜,   四阿哥留张廷玉用过晚膳后,张廷玉告退。   四阿哥走进内厅,张保俯身向四阿哥行礼,身边还站着面壁的苏公公一枚。   “他吃过没有?”四阿哥坐到榻上,斜斜地瞥了苏伟一眼。   “吃过了,”张保老实答道,“都按您的吩咐,面着墙吃的,吃了两碗饭呢。”   四阿哥一声轻笑,往榻子上一靠,闲闲地出声道,“这胃口还挺好啊……”   苏伟偷偷剜了张保一眼,继续面墙做鹌鹑状。   “让茶房做几样点心,爷今天想吃点儿甜口的,”四阿哥语气温柔,目的就不太单纯了。   苏伟撇了撇嘴,早就知道要来这套,他现在正撑着呢,不稀罕点心。   张保瞄了苏公公一眼,心领神会而去,不到半个时辰,一盘盘还冒着热气的点心就端上来了。   “奶皮酥饼,过油后刚晾凉的,您看这酥皮,二十二层叠在一起,还不如一张宣纸厚呢,”端盘子的张起麟来跟着凑热闹,“清蒸桂花糕,您尝尝,酿了一秋的桂花馅儿,那罐子打开叫一香啊。”   面着墙的人咽了口唾沫,这边两位张公公继续,“枣泥儿豆沙云片糕,新来的江南厨子做的,弘盼阿哥天天晚上都得吃一盘。刚出锅的银丝卷儿,上面细细地撒了层蜜糖。还有芝麻凉糕,芸豆饼儿,油炸小麻花儿……”   “行啦!”   面壁的人猛地回头,二张公公迅速撤到门外。   “主子——”苏大公公委屈极了,硬憋出两汪眼泪往四阿哥身边一挤,“我错了,我不该总是自作主张。不该以身犯险,不该不和你商量,你别生气了,我以后不敢了……”   话没说完,一只手就往盘子里去了,被四阿哥“啪”地打开,“让你吃了吗?继续说!”   苏伟眼巴巴地看着爆起酥皮儿的小烧饼,晶晶亮亮的银丝卷儿,又重重地咽了口唾沫,“我以后都听话,主子让干嘛就干嘛,主子不让干嘛就不干嘛。”   “这话听着真耳熟啊,”四阿哥还是那副闲闲的样子,“苏大公公都跟本王保证过多少次了?这次要不是本王得了消息,你就偷摸地换了小太监的衣服,跟福晋到八爷府去了,是吧?”   “那儿哪能呢,我只是一时没想好怎么跟主子说,”苏伟笑的异常心虚,“再说,我就是去见见绣香,又是跟福晋去的。一堆女眷在花园赏梅,八阿哥又不方便在场,其他人也犯不着为难我一个太……”   苏公公的声音戛然而止,四阿哥的眼神冷至冰点。   “王爷,东西拿来了。”   门外突然传来库魁的声音,苏伟暗暗松了口气。   “进来吧,”四阿哥坐起身,把袍摆郑重一放。   苏伟莫名紧张,惴惴地站起身,一时连肚子里的馋虫都忘记闹腾了。   库魁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苏伟抻脖子去看,竟是一打银票!   四阿哥拿起那打银票,在两眼冒光的苏大公公眼前晃了晃,“五千两银子,想要吗?”   “想!”   刚花了两千两的苏财东,现在见到银子就好像见到了上辈子的亲人!   “可惜啊,不能给你……”   四阿哥把银子重放回托盘上,冲库魁挥了挥手,“虽然,这本来就是你的银子!”   库魁端着托盘向门外退去,苏伟看着那一打渐渐远去的银票,突然有了不太好的预感,“什什么意思啊?”   “这是我让库魁去你的那几间铺子里,挨家提的,”四阿哥一脸悠然,“作为惩罚,五千两,爷回头拿去赏人用了!”   东小院里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   门外的二张公公极有默契地堵住了耳朵。   果不其然,下一秒,一声翻天覆地的怒吼伴着一个矫健的身影飞速向早早跑出了门的库魁追去。   还在内厅的四阿哥冷哼一声,捡了块儿不那么甜的点心狠狠咬了一口,“不让你疼一次,就不知道长记性!”   十一月二十九,川陕总督府   奉命去堵截粮草的巴彦,行色匆匆地赶回了总督府,刚一进大厅,就冲鄂海一拱手道,“大人,属下白跑一趟,年羹尧早有准备,压根没走川甘交界,而是借道青海额鲁特,直接把粮草送进了甘肃!”   “什么?”鄂海一拍桌案站了起来,“这个年羹尧!这是摆明了要跟本督作对了!”   “大人,现在动气也于事无补,”巴彦凑到鄂海跟前,“大人要防止姓年的恶人先告状啊,如果年羹尧和富宁安背后是雍亲王,那咱们可就被动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鄂海皱起眉头。   巴彦叹了口气,“自打太子被废,您在京城连个递话的人都没有。您想,万岁爷要是追究起来,雍亲王肯定偏帮年羹尧和富宁安啊。到时,明知大军粮草不济,作为驻守边关的封疆大吏却袖手旁观,万岁爷还不把火气都撒到您头上!”   “让甘肃自己调配粮草,那是皇上也应准的了,”鄂海强撑着道,“我不过是奉命行事,要追究也得先拿甘肃那帮官员开刀!”   “唉哟,您忘了?”巴彦走到鄂海身后,“甘肃巡抚绰奇,之前还暗中联系过您,话里话外不离八贝勒。那人明显也是有靠山的,这事儿论到底儿,还是只有您孤家寡人一个啊!”   “京中形势复杂,连太子都能被废,雍亲王、八贝勒又有哪个能靠得住的?”鄂海沉下脸色,“当年,皇上没有因为齐世武而迁怒于我,反而一直委以重用。与我关键时刻脱离太子一派,一直保持中立有很大关系。如今,储位未定,皇上对诸多皇子都怀有猜忌之心,这种时候我就更不能贸然站队了。否则,只怕非但不能自保,反而引火烧身啊。”   “我明白大人的顾虑,”巴彦压低了嗓音,“可是,时不我待啊,万岁爷到底不年轻了。依属下愚见,雍亲王、八贝勒之间的水太深,大人不去参合也罢。但是,有一位皇子,既得万岁爷欣赏,又与雍亲王、八贝勒都有特殊情谊。您要是靠拢他,不但今后有人替您在京中说话,而且,无论将来谁继承大位,您都不会有性命之忧啊。”   “哦?”鄂海眯起眼睛,略一思索后恍然道,“你是说,十四爷?”   “正是,”巴彦一拱手,从袖中掏出了一封信,“这是西安将军席柱,托属下转交给大人的。”   十二月初一   福晋带着茉雅奇、伊尔哈一同往八爷府赴宴,苏伟一身六品太监补服,声势浩大地跟在后头。   张起麟是一脸兴奋,从进了八爷府就是一副没进过城的乡下人模样,看得苏伟直想把他踹出去。   “我就说张保、库魁跟着就行了,你来干什么?”   “我来保护你啊,”张起麟拍拍胸脯,“他们俩来纯属壮声势的,还能真跟人动手不成?这要真出个意外,还得看兄弟的。”   “你别给我丢人,我就谢天谢地了,”苏伟瞪了张起麟一眼,“又不是没见过房子,这比咱们王府差远了!”   “我是新鲜嘛,”张起麟乐呵呵道,“兄弟坤宁宫都呆过,还真就没来过八爷府呢,好几次我都想扒咱们墙根,往这边瞧瞧了。”   前头八福晋已经迎了出来,见到四福晋,立刻停下脚步,恭敬一福道,“妾身给王妃见礼了。”   “弟妹客气了,”四福晋笑着上前,拉过八福晋的手,“咱们这么年的妯娌了,何必如此见外呢。”   “四嫂说的是,”八福晋起身,见到四福晋身后的两位格格,立马一脸惊讶道,“这就是四哥的两位千金吧,好一阵没见,如今都是大姑娘了,这模样长得真好,一个比一个俊俏。”   四福晋笑着让茉雅奇、伊尔哈上前,两位格格齐齐一福道,“见过八婶婶。”   “好,好,”八福晋笑嫣如花,回头让丫头拿了两个荷包过来,给了两位格格一人一个,“八婶婶的一点小心意,以后多过来陪八婶婶说说话。”   两位格格道了谢,一行人进了后花园。   园中已聚集了多位宗亲贵妇,但三福晋没有来,所有人以四王妃为尊,大家见了礼,就在花阁中落座。   花阁内挡了卷帘,布置了很多火盆,伴着阁外的梅花香气,颇有几分置身花海之感。   八福晋又让人上了各色梅花糕点,大家打趣说话,一时倒也热闹。   苏伟与一众奴才站在花阁外,张起麟也不再玩笑,环顾了花园一周后,捅了捅苏伟。   苏伟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冯进朝正站在一片假山之后。   第384章 接头   康熙四十八年   十二月初一, 八爷府   热闹的花阁中, 八福晋对茉雅奇和伊尔哈似乎格外殷勤,频频往两人的碟子里夹添各式糕点。得知伊尔哈喜食咸酥, 又特意让厨房添了蛋黄肉粽和花生酥糖来。   一旁坐着的九福晋董鄂氏, 端着茶碗温和道,“怎么不见八哥府上的小格格、小阿哥?算起来, 弘旺也两岁多了,该会走了吧?”   “会了会了, 就是最近有点儿伤寒,这么冷的天也不好往外抱, ”八福晋叹了口气, 一副很是操心的模样,“宁楚格的身子就更弱了,但凡见点儿风, 总得头疼脑热个十天半月的。这府里的孩子本来就少, 我是一点不敢大意啊。”   八福晋这话让在场不少人都微微一愣,八福晋却一脸泰然,微笑着低头饮茶。   倒是敦郡王妃,出自漠南蒙古阿霸垓部的博尔济吉特氏,毫不顾忌地直言道, “八嫂既然这么喜欢孩子, 怎么不多生几个呢?八哥成亲这么久,府里的孩子也确实少了些。”   博尔济吉特氏出身高贵,父亲是扎萨克多罗郡王乌尔彰噶喇普。平时在皇亲妯娌中说话就没什么忌讳, 旁人听了也只能一笑置之。   八福晋同样,似乎并不惊异,反而十分自然地叹口气道,“弟妹以为八嫂不想吗?只是,我这身子……”   八福晋抚上小腹,神情怅然,花阁内的女眷瞬间明白了大半。   八福晋又摇了摇头道,“贝勒爷体贴,一直顾念我身子不好,处处包容。加之,我初嫁进府时,年轻气盛,不懂为皇家开枝散叶的道理,一味耍小性子。这两年,后府人少,肚子也不争气,贝勒爷又总在朝上,可不就耽误到现在了嘛。”   八福晋满目忧愁,一众女眷倒都心有戚戚然地安慰起她来。   四福晋没有说话,低头默默饮茶,心下对于八爷府此次设宴的目的,已有了大概猜测。   “我这次请各位嫂嫂弟妹来啊,就是有事相求,”八福晋抬起一张笑脸道,“哪家有适合的姑娘,可别藏着掖着。我们府上现在就求多子多福,等回头抬进来,我保准儿一个个好吃好喝地供着……”   众人都被八福晋逗得一笑,八福晋捏着帕子掩着嘴角的笑意坐下,落到膝上的指尖狠狠却刺进了掌心!   “弟妹对八弟是真真用心了,”四福晋一脸感慨,端起茶碗轻轻刮着茶沫道,“说起来,我那个侄女就不争气了,进府这么多年,白白封个侧福晋,也没见能为你分忧。”   “四嫂这说的哪里话,”八福晋弯了弯唇角,“嘉怡再能干不过了,我身子不好,都是她打理后府,贝勒爷都常常夸赞她呢。”   “哦?”四福晋翘起眉梢,“那她倒还出息了些。我这个做姑姑的,跟她也是有日子没见了。今儿既然到了府里,也不好不闻不问。不知弟妹可否行个方便,带我去看看她?”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合该她来给四嫂请安的,”八福晋派了个侍女去叫人,回头对四福晋道,“嘉怡贵为侧福晋,本也该出来陪客的。只是她近来身体也不好,一直在房中休养,我就没让人打扰她。”   “哪就那么娇弱了,一准儿是躲懒呢,偏你还惯着她,”四福晋嗔了八福晋一句,有意无意地瞄了一眼还站在花阁外的苏培盛。   叫人的小侍女很快回来,身后却没有跟着旁人。   八福晋正要询问,小侍女就俯身在八福晋耳旁,低语了几句。   四福晋沉静地饮茶,好似没有看到两人的交谈。   八福晋听了小侍女的话,面露困惑,却来不及细想,只能一脸歉意地对四福晋道,“这事儿弄得,真是对不住四嫂,都是我没把嘉怡照顾好。”   “怎么了?”四福晋抬起头,“难不成,真病得挺重?”   “倒不是病得重,”八福晋捏着帕子在手里绕来绕去,“是受了湿寒,身上出了疹子。嘉怡说怕把病气过给您,不好叫您去看她,说等他日身子好了,再去给您请安。”   “这出了疹子可不是小事,”四福晋皱了皱眉,“我们是亲姑侄,哪能到了门口都不去看看?这样吧,还是劳动弟妹,带我去瞅瞅她,看她没事,我回头也好像家里交代。”   “这——”八福晋一时语窒,偏头看了刚才的侍女一眼,那侍女偷着冲她摇了摇头。   “怎么?”四福晋微微扬起眉梢,“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不是,”八福晋勉强笑了笑,脑中转了几转又开口道,“也是弟妹的私心,到底是我请您来的。这您要真过了病气,回头弟妹怎么向四哥和贝勒爷交代啊?”   “这话也是,”一旁的九福晋跟着帮腔道,“四嫂贵为亲王王妃,身份贵重,还是小心一些好。”   四福晋看似一脸为难,犹豫了半天,终究叹了口气道,“那也罢,我今天是来做客的,总不好给主家添麻烦。这样吧,让下人代我去看看,也替我问候一声。”   八福晋略一怔,四福晋已经侧身对书瑾道,“你带两个人,跟八福晋的婢女一起去看看嘉怡。就说今日不方便,我改日再去瞧她,让她先养好身体。”   “是,”书瑾福了福身,先一步走到花阁边等候。   此时,八福晋已不好再出言拒绝,否则太过引人怀疑,只好示意刚才的侍女带书瑾去嘉怡的院子。   嘉怡的小院离花阁并不算远,布置也十分得当,只是外头站了几个高大的婆子,显得有些突兀。   侍女走到一个婆子跟前,又小声耳语了几句。   婆子顿时一脸为难,侍女也是没办法道,“福晋都应下了,你们就带她进去看看吧。”   几个婆子对视了一眼,最终还是不敢完全违逆福晋的意思,带着书瑾进了嘉怡的房间。   “哟,这不是苏公公和张公公吗?”   冯进朝穿过花园拱门而来,看到院门外的苏培盛和张起麟似乎十分惊讶。   “是冯公公啊,”张起麟弯了弯嘴角,“今儿咱家跟苏公公是跟随王妃过府饮宴来的,王妃惦记着贵府侧福晋,让我们陪同侍女过来看看。”   “那哪能让两位公公干站着等呢?”冯进朝上前两步,指了指不远处的假山,“那边有亭子,两位公公跟我过去歇歇脚吧。”   “那敢情好,”张起麟拱起手,“有劳冯公公了。”   “客气,客气,”冯进朝头前引路,将两人带进了假山。   三拐五拐,一堆山石中间出现个空洞,冯进朝压低了嗓音道,“苏公公可快着点儿,这里不安全。”   “放心吧,”苏伟没跟冯进朝废话,直接钻进了山洞。   绣香正躲在山石后头,手里的帕子团了又团,等见到苏伟进来,眼圈霎时就红了,“苏公公,我可算见到您了!”   “绣香,”苏伟扶住扑到跟前的小丫头,放轻了嗓音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不是你们遇到了什么危险?”   绣香用力点了点头,泪珠连串地往下掉,“之前在京外园子里的时候,贝勒爷就总莫名其妙地把小主带到了一个单独的小院里,还不让人跟着。小主每次回来都很害怕,我问她什么,她也不说。直到我们回了京里,贝勒爷让人把我们院子严密看了起来,不许随意进出。小主的精神很差,离不开我,我就也留在了院子里。可谁知道,谁知道……”   “绣香,冷静些,慢慢说,”苏伟放缓了语气。   绣香勉强自己镇定下来,继续道,“每晚贝勒爷过来,都是外头熄灯以后,身后还带着一个披着斗篷的男人。我因为被关在厢房里,也看不清那人长什么样。但是,那个男人总是在小主房里,呆到半夜才出来。等到第二天,我去伺候小主,小主身上就都是行房过后的痕迹。再后来,就有府里的大夫过来,给小主诊脉,开的又都是养身坐胎的药。可是,苏公公你也知道,贝勒爷他明明——”   “我知道,”虽然一开始的想法被证实,但苏伟的心里还是十分诧异,八阿哥竟当真做出了这种胆大包天之事!   “这些日子,我和小主都怕极了,”绣香垂下头,嗓音带着丝丝颤抖,“我们想了各种办法,泡冷水澡,偷吃寒凉的食物。可是,贝勒爷的人看得实在太紧,我们连一点药都没办法弄到……”   “这样不行,绣香,”苏伟叹了口气,面上带了些许不忍,“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嘉怡小主一直怀不上孩子,八阿哥会怎么办?”   绣香有一瞬的怔愣,抬起头时仍然不太明白,“可,可,混淆皇室血脉,是欺君杀头的大罪啊。”   “但小主在怀孕期间,最起码是安全的,”苏伟抿紧嘴唇,“八阿哥那个人,做事一向心狠手辣,干净利落。如果,他认定嘉怡小主怀不上孩子,那她就失去了唯一的利用价值。到时,为了隐瞒真相,小主会是第一个被灭口的人。”   绣香倒抽了一口冷气,整个人瞬间摇摇欲坠,“那,我们怎么办啊?”   苏伟皱紧眉头,在原地走了两圈,“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嘉怡小主顺利怀上孩子。不管是谁的,最起码可以拖延一段时间。在这段期间,我会尽快安排,让你带着家人逃出京城!”   绣香扭紧手帕,身子绷成了一条直线,好半天才颤抖着嗓音道,“苏公公的意思是,我们小主她,必死无疑了?”   “我们会想想其他办法的,但是,”苏伟顿了顿,“凡事有因才有果,嘉怡小主走到今天,与她曾经做过的事有很大关系。她能坐上侧福晋,高高在上这些年,已经是额外收获了。人,总要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的。”   绣香抱紧了手臂,慢慢蹲到山石底下,面色万分凄怆。   苏伟叹了口气,蹲到绣香身前,“现在最起码还有十个月的时间,事情不到最后,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绣香抬起头,眼中满是茫然。   “或许,”苏伟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堪堪把话咽下。   “算了,听我的,为了暂时保住你和小主的命,不能再做伤害小主身子的事。至于其他的,我会想办法。如果还有什么事,你就偷着传信给冯进朝,他会送消息给我的。”   嘉怡的卧房   书瑾站在嘉怡的床边,已经细细地把出疹子后的饮食、用药、休息等注意事项都说了一遍。   陪同书瑾进门的婆子脸上越来越不耐烦,书瑾仍然不急不缓地道,“我们王妃一直惦记着您呢,就是今天不好给八福晋添麻烦,否则一定得过来亲自看看您。”   “帮我谢谢姑母,是嘉怡没用,让她操心了,”嘉怡靠在床头,脸色倒还好,人却没什么精神,“等我身子好了,一定去给姑母请安。”   “都是一家人,王妃就是惦记您的身子,”书瑾笑着道,“奴婢还记得,王妃没出嫁时跟您额娘关系最好了,现在大夫人不在了,王妃自然得替大夫人照顾您。不知,侧福晋最近有没有跟娘家联系,王妃她啊——”   “这位姑娘!”那婆子终于忍无可忍道,“我们侧福晋病着呢,也不好总这么跟你说话。姑娘既然看过了,不如就请吧。”   书瑾偏头看了那婆子一眼,眼神轻蔑,“我是奉王妃跟八福晋之命,来看侧福晋的。不把话说清楚了,一会儿你去替我复命啊?”   “你——”   那婆子刚要发火,院门外突然走进一队侍卫。   另一个婆子上前跟侍卫说了话,那侍卫脸色陡然一变,婆子立马慌慌张张地跑进了卧房。   “姑娘请出来吧,不要再打扰我们侧福晋休息了!”   书瑾抿了抿唇,往窗外看了一眼,打头的侍卫正阴狠地盯着屋内。   “梁统领,我们把那姑娘带出来了。”   两个婆子把书瑾领到一个侍卫跟前,立刻夹着尾巴退回了屋内。   姓梁的统领将书瑾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皱起眉头道,“姑娘是奉王妃之命来的?”   “是,是八福晋派了侍女带我来的,”书瑾仰着头,态度十分高傲。   梁统领两眼微眯,转头看了看院门,“姑娘没有带旁人一起?”   书瑾秀眉一蹙,嗓音微冷,“这位大人是在查问我吗?我奉王妃之命来看王妃的侄女,怎么?是触犯哪条律法了,还是犯了贝勒府什么忌讳了?”   “姑娘言重了,”梁统领也算不卑不亢,“只是,这里是贝勒府,我等职责所在,不得不多问几句!”   书瑾一声冷笑,仰首要走出院门,却被梁统领抢先一步,拦在了院门口。   “你们想干什么?”书瑾皱起眉头道。   姓梁的统领慢慢勾起唇角,“姑娘不要紧张,我说了,我们是职责所在,只是想多问几句……”   梁统领微一摆头,几个侍卫绕到了书瑾背后。   “哟,这是相中我们书瑾姑娘还是怎么了?”   一声笑语在院外响起,紧绷着身子的书瑾无声无息地吐了口气。   梁统领猛一皱眉,冯进朝一脸茫然地走进了院门,“这是怎么回事啊,梁统领?这可是雍亲王妃的侍女,今儿是福晋请王妃来的,你可别给福晋惹事啊!”   正说着,苏伟挤进了几个侍卫中间,站到了书瑾旁边,“今儿还好我们跟着书瑾姑娘过来了,否则你们这儿还要来一出霸王硬上弓啊?”   “苏公公,瞎说什么呢?”   书瑾嗔了苏伟一眼,“人家把咱们当贼防呢?好像王妃派咱们到他们后院,是要来偷什么东西似的!”   “哦?”苏大公公眼睛一眯,缓步走到那位侍卫统领跟前,“那咱们,可得好好说道说道了!”   第385章 扣押   康熙四十八年   十二月初一, 八爷府   嘉怡小主的院内, 苏伟微笑着上前,“敢问这位大人, 姓甚名谁, 官居何位啊?”   “我们统领姓什么叫什么,轮得着你一个太监过问吗?”一个膀大腰圆的侍卫, 抢上前一步,粗着嗓子道。   苏伟眉头一皱, 对面的梁统领已将那名侍卫喝退,回头冲苏伟一拱手道, “卑职梁毅, 二等侍卫,官居四品,暂任贝勒府侍卫统领。兄弟们都是粗人出身, 说话不懂规矩, 还请苏公公不要见怪。”   苏伟眉毛一挑,眼中有些讶异,“你认识我?”   梁毅笑了一声,“苏公公的大名,满京城谁不知道啊, 卑职跟随贝勒爷进宫, 见过苏公公几次。”   “咱家倒是认得八爷府的司仪长伊哈齐,对梁统领反而没什么印象,”苏伟温和浅笑, 话说得随意,却让跟随梁毅的几人都变了脸色。   梁毅本人倒似没怎么在意,“伊哈齐多跟随在贝勒爷身边,卑职主要守卫贝勒府的安全。”   “噢,怪不得呢,”苏大公公轻声一笑,刚刚粗声喝问的侍卫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既是如此,那咱家倒要请教请教梁统领了,”苏伟背着手在原地转了一圈后停下,抬起头看向梁毅,“我们王妃的贴身侍女犯了什么过错,梁统领要这样兴师动众地为难一个姑娘家?”   梁毅收敛眉目,略一沉吟,冲苏伟一笑,“苏公公可能误会了,卑职哪敢为难王妃的下人啊?只是,我等奉命保护侧福晋的安全,照规矩,所有进出这间院子的人,都要简单问几句话。职责所在,这才冲撞了姑娘。”   “哦?”苏伟眉毛一挑,两眼眯起,“这王公府邸之中,怎需如此严防死守?难不成——”   苏伟话音一顿,再开口时,已是一脸正色,“我们王妃侄女的病,其实是另有蹊跷?”   “苏公公这话就不对了,”梁毅并未表现出心虚,反是抿唇一笑,“这里是八贝勒府,这屋里住的是贝勒爷的侧福晋。侧福晋出嫁前确是王妃的侄女,可是如今,侧福晋已是贝勒府的人了。”   梁毅瞥了一眼话锋逼人的苏大公公,言语中也多了一丝试探,“贝勒爷只是担心侧福晋的身子,卑职们也是依照规矩办事。更何况,苏公公以为,堂堂贝勒府后宅能有什么蹊跷呢?”   “咱家也只是随意一说,”苏伟扯了扯唇角,“八爷府上人丁简单,八福晋更是难得的精明人,想是不会有什么争风吃醋的污糟事的?”   梁毅无形中松了口气,低下头,“请苏公公放心,贝勒爷一向是最疼爱侧福晋的……”   “那就好,”眼前的是个聪明人,也是个胆子大的,几句话就把嘉怡的事赖到后宅女眷的兴风作浪上,完全不怕得罪八福晋。   苏伟也不想把绣香暴露出来,干脆默认,转头看了书瑾一眼道,“既是简单问话,梁统领就在这儿问吧。咱家还要赶紧带书瑾回去,王妃那儿可还担心着呢。”   梁毅的目光重落到书瑾身上,神情却没有放松,“在这儿问话,怕打扰侧福晋休息,不如劳苏公公和书瑾姑娘跟卑职走一趟,一会儿卑职自会送二位回花阁。”   “梁统领,”冯进朝压低嗓音,走到梁毅身边,“这样不好吧,他们可是跟着雍亲王妃来的,你多番为难,不是等于公然折福晋的面子吗?”   梁毅瞥了冯进朝一眼,完全没搭理他,继续看向苏培盛,“苏公公意下如何?”   苏伟瞄了一眼院外,理了理袖子道,“既然梁统领都这样说了,咱家也不好推却,就随梁统领走一趟吧。”   “多谢苏公公,”梁毅一摆手,苏伟头一个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嘉怡的院子。   “统领?”刚才那粗壮的侍卫凑到梁毅身边。   梁毅往远处荷花池的方向看了一眼,伸手在脖子上轻轻一抹!侍卫低头退下。   书瑾跟在苏伟身后,心里十分不安,“苏公公……”   “放心,”苏伟弯起唇角,走路大摇大摆,看起来似乎毫无戒心。   一行人出了嘉怡的小院,绕过花阁,走上了一条抄手游廊。   不远处就是通往河池的月洞门,跟在梁毅身边的几名侍卫,开始向苏伟、书瑾两人接近!   “苏培盛!”   一个清亮悦耳的声音响起,茉雅奇和伊尔哈带着一串丫鬟穿过月洞门而来。   “奴才给两位格格请安!”苏伟俯身行礼。   书瑾眼前一亮,跟着一福。   梁毅顾不得惊讶,连退几步,带着侍卫们躬身。   两位格格没搭理那一帮侍卫,径直走到苏伟和书瑾跟前,“你们两个是躲去哪里偷懒耍滑啦?在别人府里也敢四处乱跑,我看你们是都皮子紧了!”   “哎唷,这事儿奴才可冤枉了,”苏伟皱起一张脸,连着上前几步,回头指着梁毅道,“格格明鉴,都是这位统领大人,非要带奴才两个去问话!您说,奴才和书瑾就是奉命替王妃去看看侧福晋的,有什么好问的啊!可无论奴才怎么说,他们就是不松口,奴才也没办法不是?”   眼看着翻脸比翻书还快的苏大公公,饶是一直很镇定的梁统领也半天没反应过来。   茉雅奇却是全然不想多做理会的模样,扫也没扫梁毅一眼,直接牵着伊尔哈向前走道,“额娘等着你们回话呢,还不快走!”   “嗻,”苏伟利落应下,带着书瑾埋首跟到两位格格身后。   一应侍卫一时都不知作何处置,梁毅总是不放心进了嘉怡屋子的书瑾,最后硬着头皮拦到茉雅奇身前,“请格格恕罪,卑职还——”   “放肆!”   茉雅奇脸色一寒,都没准梁毅说完话,“你是什么身份?敢拦到本格格身前!”   苏大公公立时欠欠地凑到大格格身旁,“回格格,这人是个二等侍卫,四品武官,在贝勒府看后院的!”   梁毅脸色一变,一直勉力维持的风度瞬间摇摇欲坠。   茉雅奇轻声一笑,态度再高傲不过,“区区一个四品武官,明目张胆地扣押我们王府的奴才。本格格不欲与你计较,你倒得寸进尺,踩到本格格头上来了!”   “格格恕罪,卑职绝没有违抗格格的意思,”梁毅俯身拱手,“只是卑职奉命保护侧福晋的安全,照规矩理当问书瑾姑娘几句话,并不会耽误太多时间。还请格格大人有大量,问完话卑职定会向王妃请罪。”   茉雅奇秀眉一挑,看向梁毅的眼神带了一丝讶异,“你的意思是,本格格今天带不走这两个奴才了?”   梁毅一愣,嘴唇轻抿。   伊尔哈在一旁笑了一声,神态更像个少不更事的小姑娘,“真是个天大的笑话,我们姐妹二人用得着跟你们一帮奴才讲道理吗?我才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今儿我们就要带着苏公公走!有胆子,你就拦一下试试!”   梁毅也是没想到,自己几句争辩,竟反而挑起了这两位格格的泼辣性子。他一直以为雍亲王府出来的格格会是温柔端庄,贤良淑德的呢。   茉雅奇也是全不管那几个一脸怒气却不得不缩手缩脚的侍卫,直接走到梁毅跟前,梁毅不得不后退两步,垂下身子。   “做奴才的,守规矩是好事。”茉雅奇两手并在身前,目视前方,姿态大气,“不过,伺候皇家人,只知道守规矩可是远远不够的。”   梁毅没敢应声,茉雅奇偏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微冷,“除了规矩,你还得懂得尊卑!”   梁毅低头,茉雅奇轻声一笑,“本格格是雍亲王的女儿,正统的皇家血脉。别说你一个小小的四品武官,在我们王府,就是正三品的一等侍卫都没有敢到我面前逞能的!也就是八叔待下属宽仁,否则,就凭你今天的举动,本格格早就让你人头落地了!”   梁毅身上也是一颤,自觉被两个年级不大的小姑娘唬住,十分丢人。但偏偏这两个姑娘真真是雍亲王的掌上明珠,想到那位冷口冷面的王爷,梁毅并不觉得这位大格格的话有多夸张。   茉雅奇没再搭理这一班侍卫,由侍女扶着,与伊尔哈一起,带着苏伟、书瑾施施然地往花园去了。   “统领,怎么办啊?”几个侍卫不由担忧起来,要让贝勒爷知道雍亲王府的人进了侧福晋的屋子,还完完整整地走出去了,他们几个的脑袋怕就都要保不住了。   “能怎么办?”梁毅皱起眉头,“你们能去把人抢回来吗?”   没人敢应声,梁毅慢慢吐出口气,“好在,有婆子全程跟着那个丫头,侧福晋应当搞不了什么小动作!今天的事儿,我去院子里打招呼,你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是,”几个侍卫应下,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可是,福晋那儿若是先跟贝勒爷说了……”   “就说那丫头只在窗外问了几句就是了,”梁毅沉下脸色,看向一行人远去的背影,目光却颇为玩味儿,“苏培盛,果然名不虚传啊……”   一行人走到了花阁附近,书瑾跟着两位格格去回话。   张起麟从草丛里溜出来,拍着胸脯道,“可是吓坏我了,还好有冯进朝偷着指路,我才能先一步带着两个格格去荷花池。怎么,他们还真想大白天地杀人灭口啊?”   “你以为呢?”苏伟冷哼一声,“这么大的事儿,依八阿哥那个性子,自然是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了。今儿是没惊动到他,否则,就算两个格格出面,我和书瑾怕也是九死一生啊。”   “既然你明知道有危险,干嘛非得来这一趟啊?”张起麟一脸不可理解,只觉头痛至极。   “你别小看嘉怡小主这枚棋子,”苏伟瞥了张起麟一眼,“必要时,说不准能扭转乾坤呢。”   张公公“切”了一声,跟着苏伟回了花阁。   过了晌午,众人都准备告辞。   四福晋也不欲久留,带着两位格格,先一步回了雍亲王府。   进了府门,福晋把苏伟叫到身边,“你得到消息了?怎么样?”   苏伟抿了抿唇,沉吟片刻,冲福晋点了点头。   福晋脸色一白,差点站立不住。   书瑾紧忙扶住她,苏伟知道福晋在担心什么,压着嗓音道,“嘉怡小主的双亲已经亡故,福晋若担心娘家,让家人远离八爷府就是了。但此事可大可小,没有万全证据的情况下,福晋可千万不能向人透露。”   “我明白事情的轻重,”福晋定了定神,“你去向王爷复命吧。”   “是,”苏伟行了礼,俯身告退。   傍晚,东小院   听了事情的经过,四阿哥反常地沉默。   苏伟凑上去,坐到四阿哥身边,“我一直以为八阿哥虽然心机深沉,手段毒辣,但应该还是有几分傲骨的。没想到,他真的能做出这种事!”   “涉及军权之争,”四阿哥敲了敲炕桌,“看老八急切的表现,肯定是在向边关渗透时频频碰壁。他已然不顾脸面身份了,这个时候,只要给他个孩子,多大的屈辱,他都能承受。”   苏伟哼了一声,从桌上拿了块儿烧饼自顾自地吃。   四阿哥斜着眼睛看过来,苏大公公往后蹭了蹭道,“你又要干嘛?我告诉你,我铺子里没银子了!”   四阿哥嘴角一勾,长臂一揽,把人拽到怀里,“本王也是奇怪,怎么苏大公公到哪里都能有美人投怀呢?”   苏伟一个怔愣,随即反应过来,“你说绣香?张起麟那个大叛徒!”   “爷身边难得有几个忠心人了,”四阿哥的语气凉凉的,“也不知是不是平时赏银给的少了,一个个都敢欺上瞒下。”   “谁瞒你了,上次我送她那手绢,你不是都看——”后知后觉的苏公公看到瞬间化身黑脸包公的雍亲王,抬手给了自己一小巴掌,让你嘴欠!   四阿哥冷哼一声,踹开炕桌躺到榻上。   苏公公赶忙拽了毯子过来,凑到四阿哥身边躺下,在四阿哥胸前摸了一会儿,掏出条手帕。   用了一年,绣线都磨秃了,苏伟砸了咂嘴,抬起头看向四阿哥道,“回头我再给你绣一条,你——”   四阿哥垂下眼帘,苏伟又往人身上贴了贴,“你把那五千两还给我好不好?”   十二月初四,四川巡抚衙门   由外归来的年羹尧看到正堂端坐的川陕总督鄂海,唇角微勾,“不知总督大人驾临,下官有失远迎了。”   “年大人客气,”鄂海一手落到桌面上,语气意味深长,“本督知道年大人近来十分操劳,怕你没时间顾及四川政务,这才特地前来探看。”   “多谢总督大人关怀,”年羹尧不卑不亢,语气平和,“有同僚们帮衬,川地百姓也富足平安,衙门里并无堆积公务,还请总督大人放心。”   “是吗?”鄂海翘起眉梢,“可本督怎么听说,年大人强制征粮,导致民怨沸腾,百姓叫苦连天啊?”   “官府绝无强制征粮之事,府库充粮,也都是按市价收购,大人一定是有所误会,”年羹尧沉稳答道。   鄂海轻笑一声,把一本奏折放到了桌上,“本督已经写好了奏章,川地多位地方官吏向本督反应,年巡抚不顾民生,以添充粮饷的名义低价征粮,导致百姓怨声载道。如今,边关正有战事,若是民间不安,岂不是给朝廷雪上加霜?本督奉劝年巡抚,今后做事,还是多视己身,思前想后为好!” 第386章 某王赢余   康熙四十八年   十二月初四, 四川巡抚衙门   鄂海一番连敲带打, 端的是义正言辞,高高在上。只等着年羹尧来低头认错, 苦苦哀求。让他狠狠吃一次教训, 以后只能对自己俯首帖耳,再不敢擅作主张, 胡作非为。才不枉他这川陕大都督,白受了这么久的闲言碎语和窝囊气!   但是, 事实总不如人意。   在年羹尧看了那本“人证物证”齐全的奏章后,并没有露出任何让鄂海欣喜的恐惧和惊慌, 反而是淡淡一笑道, “全然不提边关粮饷吃紧,富大人急需地方支援,而一味诬赖下官私征粮草, 不顾百姓民生。这样一封避重就轻, 以虚掩实的奏章,不免有欺君之嫌吧?”   鄂海一怔,随即重重一哼道,“西北所需粮草,尽由甘肃调配。我日前已经具表圣上, 圣上也已批复。就算边关有所急需, 要求川陕支援,涉及军政,也该由总督衙门下令。哪里需要你一个小小的巡抚, 私下征粮供应?你与那富宁安摆明就是沆瀣一气,想借此揽功夺权,图谋不轨!待我表明圣上,查清你二人的目的和幕后主使,看你还像不像现在这样嘴硬!”   年羹尧双眼一眯,望着鄂海摇了摇头道,“总督大人真是铁嘴一张啊。富大人到了边关后,遣兵调粮处处掣肘。眼看着边关将士来年开春就要断粮,甘肃巡抚绰奇一味拖延,总督大人则是不管不问。下官顾念大局,不得已出手相帮,不敢征调府库粮草,只好在民间购粮,竟反而成了图谋不轨!怎么,大人以为,若是明年兵败,万岁爷不会下旨详查吗?”   “详查?”鄂海轻声一笑,“查什么?查甘肃的粮库为何十室九空?还是查富宁安一介文臣为何不会带兵?本督遵从圣旨,安抚百姓,看守边关,可没有收到甘肃巡抚的任何求助文书。万岁爷就算要降罪,也降不到本督头上来。倒是你,身为地方官吏,擅自与边关统帅勾连,私囤粮草。再加上,与京中权贵的互通往来!本督只写这封奏折都是轻的,待他日富宁安兵败,本督再上折一封,别说是你,就是你在京城的靠山,也别想置身事外!”   “什么靠山?大人是否误会下官刚才说过的话了?”年羹尧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下官虽然在四川任居要职,但到底是大人麾下。下官所谓的顾念大局,可不是顾念边关战事,而是为了顾念川陕,顾念大人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鄂海一时没反应过来。   年羹尧叹了口气,冲门口的亲信挥了挥手,片刻后,亲信端了一本账簿进门,送到了鄂海跟前。   鄂海瞥了年羹尧一眼,认定他是在耍什么花招,接过账簿,粗粗一看,心底却猛然一惊!   “你——”   “大人镇定!”年羹尧及时按住窜起来的鄂海,冲屋子里的其他人摆了摆手。   亲信们退下,年羹尧才安抚地拍了拍鄂海的肩膀,“大人放心,这账簿只有下官看过,事关川陕两地,下官不会自掘坟墓的。”   “你,你怎么知道?”   鄂海捏紧了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虽然此时他更想捏碎年羹尧的骨头,但是他知道,眼下这种情况,他必须忍!   年羹尧抿嘴一笑,退回了茶桌旁,缓缓坐下,“下官只是突然想了解一下各地方府库的基本情况,派人下去走访了一圈罢了。没想到,走访上来的结果跟平时上报的数目,差额如此巨大。其实,万岁爷现在施行宽政,各省府库都有此情况,也没什么好惊奇的。但不妙就不妙在,边关正有战事,准噶尔又是万岁爷的一块儿心病。如今他只图哈密还好,若是哪天绕到青海,或剑指西藏。咱们川陕要粮粮没有,要钱钱没有,甚至连个府库为何如此空虚的名目都找不出来,岂不是自找死路吗?”   鄂海的脸色越发苍白,那本账目已被他捏成了一团,“那依年大人的意思,你我该当如何?”   “查缺补漏,挪东墙补西墙是必不可免的了,至于这府库空虚的名目,”年羹尧顿了顿,“现在不是就有现成的吗?”   鄂海转过头,年羹尧冲他勾了勾唇角,“下官刚送走的这批粮食,已跟富大人说好,多添些中途耗损,就能额外加上三成,而且只是动动笔的事儿。为了支援边关战事,川陕府库大开,就算有些许差异,想是万岁爷也不会多加追究的。”   鄂海静坐片刻,沉思了半晌,之前的戾气慢慢消于无形,“那,甘肃那边?”   “他们不懂抓住时机,只贪图蝇头小利,这也怪不得咱们啊,”年羹尧的口气懒了下来,“再说,总督大人跟甘肃那边的关系,也谈不上多亲密,不是吗?”   “是,是,”鄂海点了点头,气势又矮去了半分,“本督鼠目寸光,听信小人谗言,年大人处处为大局着想,怎会有什么强自征粮之事!待本督回去,一定好好教训那些乱言诬陷的小人,替年大人出口恶气!”   “总督大人太客气了,”年羹尧端起茶碗,轻轻刮了刮茶沫,“川省的地方官僚本就在下官的管辖范围内,他们胡言造次也是下官之过,就不劳大人费心了。说起来,总督大人日理万机,军事繁忙,这四川的大事小情,从今以后,还是尽数交给下官处理为好。也免得总督大人分身乏术,过于操劳,您说呢?”   鄂海神色一紧,年羹尧仍是一脸浅笑。   鄂海在边关多年,势力庞大,加之手握军政大权,常用各种手段加大对四川、陕西的地方控制,两地的巡抚都深受桎梏,常常被他架空。   不过,眼下风水轮流转,年羹尧手里握着川陕两地府库空虚的证据,抓住了鄂海的软肋。以此为要挟,让他自动放弃对四川的掌控,而年羹尧又有参赞军务之权,鄂海一旦答应,这个川陕总督的位置就等于让出了一半!   “怎么,大人?您是对下官的办事能力有所怀疑?”年羹尧语调轻扬。   鄂海眉心紧锁,此时,他再心不甘情不愿,也没办法吐出半个不字,“怎么会?年大人之能,本督心服口服。”   “能得总督大人赞扬,也是下官之幸,”年羹尧微微低头。   “既然如此,四川就全全委托给年大人了,”鄂海把手里的账册往桌上轻轻一拍,“至于其他事——”   “请大人放心,”年羹尧拿过那本已经没了样子的账目,往火盆里一扔,“只要总督大人相信下官,下官自然与大人同心同德。”   京城,   腊八节过了没多久,原本关于八阿哥不能人事的流言渐渐转变势头。   八福晋的任性善妒,无法受孕,成了让八阿哥子嗣稀少的罪魁祸首。   连宫里都得了消息,贵妃佟佳氏将八福晋宣进了宫里,连一向不出门的惠妃都不得不出面,好好敲打了八福晋一番。   雍亲王府   十三阿哥的福晋兆佳氏来给王妃请安,因十三阿哥一向与四阿哥亲厚,兆佳氏的父亲马尔汉又归顺了四阿哥,兆佳氏对四福晋也是非常亲切和敬重。   “这两天宫里宫外这个热闹,都在议论八哥和八嫂的事儿,我听说源头还是出自八嫂自己的嘴,”兆佳氏与四福晋坐在软榻上,“八爷府办赏梅宴的那天,我因府里有事耽搁没去上,四嫂去了吧,可听见八嫂说什么了?”   四福晋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郭络罗氏这个人啊,也是让人难以琢磨。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她不能怀孕的事,胤禩因为她不再纳妾的事,一箩筐地都抖了出来。现在,矛头都指向了她,胤禩倒是落得个专情重情的好名声。”   “我看啊,八嫂九成九就是故意的,”兆佳氏低头抿了口茶,“我听十三爷说,八哥因为这起流言,在朝上朝下受了不少阻碍。估计,八嫂办赏梅宴,就是想用自己给八哥解围。现在倒好,她成了整个皇宫的笑话了,牺牲也真够大的。”   “有失必有得,”四福晋摇了摇头,“甭管郭络罗氏怎么想,对于胤禩来说,说不准是再值得不过的了……”   八爷府   八福晋走过花园,树丛后传出几声轻笑。   八福晋脚步一顿,侍女金环铁青着脸上前,“好大的胆子,你们都不想要命了是不是?”   树丛后的人影动了动,一个鹅黄色衣裙的女孩儿先走了出来,给八福晋行了礼,“妾身跟姐妹几个在这里赏景,怎么福晋的丫头这么没大没小?我们好歹也是正经秀女出身,是贵妃赏赐给贝勒爷的,再怎样也轮不到一个丫头随意训斥吧?”   “你们——”金环又要发火,被八福晋抬手制止。   “既然进了八爷府,就要守八爷府的规矩,别天天把贵妃挂在嘴边,你们要是犯了错,贵妃也救不了你们!”八福晋嗓音深沉,却好似没什么气力,“一个个都是大好的年纪,有精神都用在贝勒爷身上吧。”   说完,八福晋转身离开。   金环气愤地跺了跺脚,狠狠瞪了几个态度傲慢的秀女一眼,小跑着跟上了八福晋。   “主子也太好性儿了,这几个秀女都不知是怎么选上来的,一个个张扬跋扈,无礼至极,好几次都不把主子放在眼里。主子就应该好好收拾收拾她们!”   “行了,”八福晋打断金环的话,慢慢叹了口气,“由着她们吧,现在比起我,她们或许更有用……”   “主子,”金环想劝些什么,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   八福晋轻摇了摇头,主仆两人沿着石子路又走了一段,前面就是嘉怡的小院了。   “主子来这儿做什么?”金环不解,“这个侧福晋也不知是得了什么病了,天天这么严防死守的,偏贝勒爷还总来看她!”   八福晋双眼微眯,嘉怡的院子里站着好几个高大的婆子,梁毅正带着侍卫绕着院子巡逻,“这种阵仗,不是嘉怡自己能做出来的。贝勒爷他到底瞒了我什么?”   十二月十三,户部   一大早,户部办事衙门竟意外地热闹。   户部侍郎章世坚一脸不可置信地指着库门外一个异常显眼的木头箱子道,“这这这是谁干的?”   “回大人,”司库有些踟蹰地低下头,吞吞吐吐了半天道,“是李郎中大人搬来的。”   “又是他!”   章世坚一脚踹到木头箱子上,却不想那箱子格外结实,纹丝没动不说,还踹麻了他半条腿。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搬开!”章侍郎大吼道,一口气没喘上来,胸口憋得直疼。   “是是是,”司库连忙叫了几个差役过来,打算搬箱子。   “诶,你们干嘛?”   偏巧这时,一个让户部众人一听就开始头疼的声音突然响起。   一身五品官服,年纪不大的青年好像刚如厕回来,衣裳都没整理好就直接扑到了箱子上,摆出一副与箱子共存亡的架势道,“谁敢搬我的箱子!”   “李郎中!你这到底是要干什么?”章世坚怒吼,“你不怕掉脑袋,别连累我们行不行?”   “谁连累你们了?”男子一脸无辜,“我这也是为了办差嘛。是你说的,敦郡王要每一千两入库,征收十两库平银。那每天这么多税银入库,我哪数的过来?立个箱子在这儿,来一车,扔十两,来一车,扔十两,回头往敦郡王府一送,多省事儿啊。”   “谁说敦郡王要收库平银啦!”   章世坚差点儿直接厥过去,“你少胡说八道了!我跟你说,你再这么胡作非为下去,小心我告诉尚书大人,撤你的职!”   “诶,你怎么能说完话就不承认呢?”   姓李的郎中又搂了搂怀里的箱子,“你要这么说的话,那我以后可就不留那十两银子了。回头万一有哪位皇亲国戚朝你要,你可别又诬赖我连累你!”   “你,你——”   章世坚被憋得无话可说,连连指着这位特立独行的李郎中道,“你就好心当作驴肝肺吧,这要让敦郡王知道了,你回头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胤誐又干什么好事了?”   一个沉稳内敛却颇有气势的声音突然响起。   章世坚一怔,眼睛蓦地瞪大,姓李的郎中还有些茫然,就见章世坚猛地转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微臣给雍亲王请安!”   其余官员随之俯身行礼,只有李郎中呆呆愣愣的,被司库拽了一把,才反应过来躬下身去。   四阿哥没有理会这帮人,绕过章世坚走到了那只木箱面前,之间偌大的一个箱子,顶端开了一个方口,箱子前方用朱漆刷了歪歪扭扭的四个大字——“某王赢余!”   “这是?”四阿哥眯起双眼。   “啊,这是——”章世坚想抢先回答,不想被人后来居上。   “是敦郡王要收的库平银,”姓李的郎中直白道,“说是每入库一千两,加收十两,收完都送到他家去!”   章世坚两眼一黑,当场晕了过去。   四阿哥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盯着那个胆大包天的五品郎中道,“你叫什么名字?”   司库有些担心地看了李朗中一眼,对方却全然没有任何危险意识,随意拽了拽自己的官府,冲堂堂王爷一拱手道,“微臣姓李,单名一个卫字!” 第387章 赖账   康熙四十八年   十二月十三, 雍亲王府   东小院内, 程太医被絮儿领进内堂。   诗玥正靠在软榻上做手筒子,屋里被火盆熏得暖暖的, 带着一股清淡的果香。看见程斌进门, 诗玥和煦一笑,“程太医来了, 快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多谢小主,”程斌拱手行礼。   絮儿麻利地搬来了圆凳, 又跑去沏了壶新茶,端到程斌面前, “这可是我们小主自己做的人参红枣茶, 程太医要是来得晚了,可就享不到这口福了。”   “偏你话多,”诗玥嗔了絮儿一眼, 絮儿笑着吐吐舌头, 退到门口守着去了。   “小主血虚气瘀,冬日用些人参正好进补。只是也不宜用太多,三日二两即可,”程斌端着茶碗殷殷嘱咐道。   “多谢太医提醒,我会注意的, ”诗玥微微颔首, 见程斌用完茶,便将手放到了脉枕上。   程斌两指轻叩,静默了一会儿, 眉头渐渐蹙起,“小主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夜里常辗转难眠,胸口闷痛?”   诗玥有一瞬间的怔忪,在见到程斌探寻的目光后,虚虚一笑道,“只是睡不好罢了,应该没什么大事吧?”   程斌低下头,神情有些沉闷,“小主自来身体就不好,多是由于思虑过多,不得排遣之至。私以为,为病者,当先顺己身,而后从药。大夫虽然能医病,但医不了人。若是小主自己不把身体当回事儿,那再多的药方,再名贵的药材都是于事无补的。大夫的一番苦心,也就付诸东流了。”   诗玥察觉到了程斌的置气,心中莫名一暖,却又无来由地伤心,“是我让程太医费心了,一点亏血亏气的小毛病,本不该这般麻烦程太医的——”   “我不怕麻烦!”程斌突兀开口,诗玥一愣,两者四目相对,一时都僵在了原地。   程斌最先反应过来,急忙收回视线,从圆凳上站起,冲诗玥一拱手道,“是微臣失礼了,还请小主不要见怪。”   诗玥低下头,有些无措地团了团手上的帕子,沉了沉呼吸道,“程太医也是关怀病人,医者仁心,有什么好责怪的呢?你我相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需这般客套。”   程斌微微抬头,看了低眉颔首的诗玥一眼,又俯了俯身,坐回圆凳上,“微臣平日里来往于王公府邸,像小主这样的病人也多有接触。虽说表面上看都是些小毛病,但日积月累下来,往往损心耗体。一旦大病突至,被耗空的身体根本没有抵抗的能力,轻则折损寿元,重则就……”   程斌没有把话说完,又垂下了头,“小主年纪尚轻,仍然有大好的时光。人生短短数十年,小主还有很多事没经历过,很多美景没欣赏过,如若因为不注意保养身子而白白困囿于病榻之上,不是很可惜吗?”   “程太医说得有理,”诗玥垂下眼帘,“只是,再好的景致,再美妙的经历,没有一个真心人与你共享,又有什么意思呢?我日日呆在这花团锦簇的雍亲王府里,却过得一天比一天寂寥,我不敢去想,不敢去盼。心中起了一点点涟漪,都会让我恐惧。我不敢去设想以后的生活,我怕有一天我无法再控制自己的心,会使自己变成一个可怕的人,带着一个可怕的念想,成为当初我最讨厌的模样。”   “小主不会的,”程斌抿了抿唇,嘴角轻轻弯起,“虽然,我不懂小主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是,小主不是一个会去伤害别人的人,更变不成一个可怕的人。在我第一次见到小主时,就觉得小主与其他的高门内眷不同,您是一个简单纯白的人,直爽坦荡、善良温暖。这段时间接触下来,微臣更信以为然。这也是为什么微臣不忍小主如此郁结于心的原因,小主不忍心伤害别人,却会反过来伤害自己。”   “我哪有那么好,”诗玥的笑容略有些羞涩,“程太医太过高看我了。我只是个普通女人,会嫉妒,会埋怨,说不准哪天就会因为这些无法排解的情绪做出伤害别人的事。”   “如果,”程斌顿了顿,抬起头,“如果小主不敢相信自己,需要一个人分担,需要一个人倾诉,那程斌,随时愿意!”   诗玥有些惊讶,抬起头时,只见程斌正襟危坐,脸上的神情分外严肃。让人无法想象他是如何用那副正儿八经的样子,说出那样一句容易引起误会的话来的。   但是,诗玥觉得心里很温暖,很踏实,“谢谢你,程太……,程斌!”   傍晚,东小院   苏公公还没回来,内厅里却有一位不是很受欢迎的客人。   四阿哥坐在榻上看书,在他前方不远处的圆桌旁,坐了一个官服穿得七扭八歪,正对着满桌美食大快朵颐的年轻人。   张起麟站在门口,一脸惨不忍睹,眼看这人刚干掉一碗冬瓜虾仁羹,又毫不见外地端起了那盅炖了一整天的八珍乳鸽汤,顿时怒火中烧。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张起麟朝张保胳膊上狠狠捅了两下,“那八珍汤用了八味名贵补品啊,鹿茸都是打牲乌拉处刚送来的,王爷都还没吃上一口呢!”   “你问我我问谁去啊,”张保倒是一派淡然,“反正是王爷带回来的人,本来要等苏公公一起用晚膳的。结果这人进屋看见那桌饭,肚子就开始叫。王爷听了半天,实在不忍心就让他先吃了。放心吧,我吩咐膳房那边做新的了,一会儿苏公公回来就把这桌撤下去。”   “那乳鸽汤可是炖了一整天的,我特意让厨房准备的!”张起麟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如果王爷没在屋里坐着,他一准儿冲上去把这人打出去!   “户部没有公厨吗?你这是饿了多久了?”四阿哥掀眉看了李卫一眼,手上还捏着书卷。   “我上一顿是昨天晚上了,还是司库偷偷给我带的馒头,”李卫撕了只鸡腿,啃得不亦乐乎,“没办法,箱子立起来后,我根本不敢离开。你也看到了,今天去个茅厕的功夫,就差点让人搬走。”   “一个哗众取宠的木箱,你以为能起多大作用啊?”四阿哥低头,又翻了一卷书页,“如果被胤誐知道,拆了它只是一句话的事。仅凭你一人之力,无异于以卵击石,你一个小小的郎中得罪了郡王,在朝廷官场还能有你的容身之地吗?”   “为什么不能有?”李卫端着饭碗转过身,“他一个堂堂郡王,公然把朝廷府库的银子放进自己荷包里,朝廷都能有他的容身之地,为什么不能有我的?就因为你们都是皇亲国戚,沾了好祖宗的光,就能忽视大清律法,不顾百姓死活,随意贪赃敛财?”   四阿哥眉头一皱,还没开口,门外传来个清亮的声音。   “我回来啦,主子呢?”   苏伟迈进屋门,弹了弹靴子上的残雪,一抬头就看到掀开帘子的张起麟冲他一顿张牙舞爪。   四阿哥转过头,对李卫淡然道,“本王想让你见的人回来了,你看是不是你要找的吧?”   李卫一脸茫然地看向门口,正好苏伟捧着斗篷走进内堂。   “是你!”   刚进门的苏大公公被猛地蹦起来的年轻人吓了一跳,还没等反应过来,对方已经几步奔到了他的面前!   “苏伟!我找你找了好久了,飘香居的掌柜换了,我又不知道你家在哪儿,白白打听了好久,结果一点消息都没打听到!”   “找我?”苏伟愣了半天,“咱们认识吗?”   “你不记得了?我是李卫啊!”年轻人一脸兴奋,“七年前,你在飘香居买了我们商队的生丝啊!”   “啊!”苏大公公瞬间醍醐灌顶,“八百两!”   四阿哥在一旁扶额,天真的李大人还在频频点头。   苏大公公却瞬间纠结了起来,那八百两他是要,还是要,还是要呢?   “咳咳,”四阿哥清了清喉咙,“李卫现在是户部郎中,今天爷去户部办事时碰到他的。想着你们应该是旧相识,就把他带回来了。”   “是啊,王爷说带我去见一个我一定很想见的人,我当时还以为是敦郡王呢,”李卫拍了拍肚子,笑得没心没肺。   “敦郡王?”苏伟皱了皱眉,“你为什么想见敦郡王?”   “去开开眼界啊,我想想看这人的脸皮是不是厚到能敲鼓了,才能这么光明正大地贪污户部的银子!”   苏伟一头雾水,转身看向他家主子。   四阿哥嘴角一勾,语气闲闲地道,“这位李朗中大人在户部立了个箱子,专门放胤誐要求加收的库平银,然后在外面写了某王嬴余四个大字,爷到户部时,他正跟户部侍郎撒泼呢!”   “这怎么能叫撒泼呢,我那是以不变应万变,”李大人是一点尊卑概念都没有,顶了四阿哥一句,又转头打量了苏伟一圈道,“怪不得我怎么都找不到你呢,原来你是雍亲王府的人啊?你是干什么的?你不会也是什么皇亲国戚吧?”   “我不是皇亲国戚,”苏伟咧了咧嘴,“我是专门伺候皇亲国戚的。”   “伺候皇亲国戚的?”李卫抵着下巴想了一会儿,“侍卫?门客?还是什么家奴?”   “非也非也,”苏大公公摇了摇头,“咱家是雍亲王的贴身大太监,官级六品,人称苏培盛大总管!”   屋内一阵沉默。   李卫一脸不可置信,一对儿黑眼珠飘啊飘啊飘到了苏伟的下半身,说话的声音总算不那么吊儿郎当的了,反而带了点儿颤抖,“你,你,你当了太监?”   苏伟脸一沉,扬起下巴道,“怎么着,你瞧不起太监啊?我告诉你,别说你一个小小的户部郎中,就是你们户部尚书,见到我也不敢随便大声的!”   李卫抿了抿唇,脸上渐渐露出几分悲伤,“不会是因为你当初高价买了我们的生丝,结果血本无归,家破人亡,最后不得不卖身王府,以致自绝——”   “停!”苏伟举起手,“咱家八岁就进宫了,你才家破人亡、血本无归了呢!对了,正好你提起当初那笔买卖了,当时咱家看你们可怜,高价入手了你们的货品。如今,你也是堂堂户部郎中了,八百两折一半,还我四百两!”   “开什么玩笑?”   李大人的变脸速度完全不输苏大公公,眼角刚挤出来的泪珠还没干透,人已经又是副市侩模样,“当初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情我愿,皆大欢喜的。哪有过了七年又来讲价,还让人退钱的道理?”   “哟呵,你这么说是想不认账了?”苏大公公两腿一叉,“做人应该知恩图报,饮水思源你懂不懂?当初咱家是雪中送炭,你们那批生丝市价值多少你不清楚吗?现在,本大公公缺钱,到你结草衔环的时候了。”   李卫极具讽刺意义地看了一眼从头到尾没把视线从书上移开的雍亲王,又转头面向苏伟,两手一摊,“不好意思,一根草叶都没有,衔不了环!”   “啥意思?”苏伟瞪大眼珠。   李卫嘿嘿一笑,“我把家产都拿来捐官了,现在别说四百两银子了,四十两都拿不出来。”   “一个郎中能用多少银子?你们家不是世代从商吗?”苏大公公无法相信自己被人赖账赖的这么干脆的事实。   “我父母早逝,家底儿早没有多少了,”李卫揉揉肚子,他还没太吃饱,“前些年我走南闯北挣了一些,可后来学人家考科举耽误了几年。最后看科举实在是没戏,就变卖家产捐官啦。你知道一个兵部员外郎要花多少银子吗?我为了能捞一个有实职的,把老家的宅子都给卖了。可是兵部那头还是容不下我,我呆了一年,就把我撵到户部来了。不过还好尚书大人给了我一个看库的差事,就是没想到干了没几天,又碰上一堆糟心事儿!”   “你现在,最好还是赶紧想想那个某王嬴余要怎么办吧?”   一直没抬头的四阿哥终于开口道,“我估计胤誐这时候已经得到消息了。”   “我才不怕他呢,”李卫回身坐到圆桌边,捡起刚才没吃完的鸡腿继续啃,“他是郡王,你是亲王,他难不成还敢打到这里来啊?”   “你等等!”苏伟脸色一变,几步走到桌旁,“你自己惹的祸,跟我家主子有什么关系啊?你还打算赖这儿不走了是怎么的?”   “我呆在这儿有什么关系啊,”李卫颇为义正言辞,“再说,敦郡王是你主子的弟弟,当兄长的连弟弟都管不好,难道不该承担责任吗?”   “我靠!那敦郡王还是万岁爷的儿子呢,”苏大公公嗓门一扬,往窗外一指,“有能耐你上宫里去跟万岁爷说啊!”   “你以为我不想?我是进不了宫,我要是能进,我早去告状了!”   李卫吃下最后一口鸡肉,愤然起身,却不是对着苏伟,而是对着四阿哥道,”你要是不想管,我也没办法,谁让大清跟你们家的姓呢?但是,我告诉你,我也不会就此罢休的!阎王可怕,小鬼也难缠!除非敦郡王杀了我,否则我就装疯耍赖到底!把一个堂堂郡王贪污府库银两的事闹得满天下都知道,到时候看你们怎么跟百姓交代!” 第388章 冷心冷情   康熙四十八年   十二月十五, 八爷府   傍晚, 八福晋端了鸡汤,走进八阿哥的书房。   八阿哥停下笔,抬起头道, “福晋身子不好,就不要见天儿地为我操劳了。”   “不过是一碗鸡汤罢了,怎么称得上操劳呢?”八福晋把汤碗放到桌边,“朝廷上的事固然重要,爷也不能不顾及自己的身体啊。”   “福晋说的是, 是爷总让福晋操心了, ”八阿哥端起汤碗轻轻吹了吹, 慢慢喝下。   八福晋坐到一旁的软榻上,看着八阿哥喝完鸡汤, 迟疑了片刻,试探道,“贵妃娘娘赐进府的秀女在府里也呆了一阵了, 爷看着要是喜欢,就多让她们伺候伺候吧。省得回头贵妃问起来, 又有人乱嚼舌根。”   八阿哥动作一顿, 把碗轻轻放到桌上, “爷就是因为那些乱嚼舌头的人, 不得不受了贵妃的赏赐,如今爷也不爱看那几个女人。福晋就拘着她们点儿,别让她们四处扰乱就是了。”   八福晋红唇微抿, 低眉静默了一会儿,又抬起头道,“那,爷能不能告诉妾身,乌拉那拉氏这些日子是怎么了?”   八阿哥脸色一沉,还未开口,又听八福晋道,“妾身知道,爷可能要怪妾身,明知不该问的,还硬要参合。但是,妾身到底是爷的妻子,是八爷府的福晋啊。这座府邸的任何人,都不会比妾身更关心贝勒爷,也不会比妾身更愿意与爷同心同德。不管以前因为妾身的不懂事,做了多少让爷失望的事。但是,妾身对您的心从来都是天地可鉴的。您若真的有难言之隐,需要在府里安排什么,交给妾身,不是比交给一群侍卫嬷嬷要可靠得多吗?”   八阿哥抬眼看向八福晋,那眼神里充满了打量犹疑的目光。   八福晋心里一痛,干脆起身,跪到地上。   屋里沉默了良久,八福晋的膝盖都开始微微发痛,一直坐在书桌后的八阿哥才慢慢起身,走到八福晋面前,亲手扶起了她。   “爷……”八福晋眼眶微红。   八阿哥坐到软榻上,扶着八福晋的手慢慢开始用力,八福晋吃痛,却强忍着没有出声。   “福晋,是真的不知道吗?”八阿哥的嗓音略带些沙哑。   八福晋愣了愣,“什么?您说乌拉那拉氏吗?您派人看着不许人进,虽然妾身很想知道,但妾身并没有贸然打听。”   “我说的并不是她,”八阿哥沉吟着抬头,“我说的是,为什么弘旺出生后的这两年,爷再没有过其他子嗣!”   八福晋一脸茫然,与八阿哥四目相对了良久,脑中突然一恍,“不会是——”   话没出口,八福晋的身子就是一软。   八阿哥没有扶住她,任由她跌在了自己脚边,“不,不会的,怎么会呢?弘旺和宁楚格不是都顺顺当当的出生了吗?一定是因为这几年府里人少,我们的肚子又都不争气。毛氏和张氏她们——”   八福晋话音一顿,瞬间想起了什么,“是张氏对不对?是张氏那次害了爷?!爷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杀了她?”   “杀了她有什么用?”   八阿哥站起身,慢慢走到窗边,话音里已经听不出任何情绪,“更何况,爷不认为张氏有那个胆子和理由敢来害我。幕后主使到底是谁,爷到今天也没有万全的把握。”   八福晋呆了呆,突然有些不可置信地,缓缓踱到八阿哥身后,“贝勒爷,不会怀疑过妾身吧?”   八阿哥轻轻吐了口气,“福晋、嘉怡、张氏,爷都怀疑过。毕竟你们三个都参与其中,而福晋和嘉怡显然要比张氏有动机,有能力得多。”   八福晋脸色瞬间一白,“贝勒爷怎么能怀疑我呢?我们是夫妻啊!就算妾身善妒争宠,就算妾身不是个温厚宽宏的福晋!但是,妾身对您的心意从来都是一片赤诚,妾身是宁可伤害自己,也不会伤害您的啊!”   八阿哥转过身,神情冷淡,八福晋的哭诉于他而言,并没有任何触动。   但是,八福晋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后宅的事交给谁都不如交给她稳妥。   “爷在那一刻,确实是谁都不敢信了,”仿若适才的冷漠都是错觉,八阿哥温柔地执起八福晋的手,“但是,这两年福晋对我的付出,让我慢慢醒悟了过来。不过,爷如今已经是这个样子,日后恐怕还要连累你……”   “不!”八福晋投进八阿哥的怀抱,两手紧紧环着他的腰,“无论发生什么事,妾身都会陪在贝勒爷身边。爷放心,我知道怎么看守后宅了,我不会再让任何人说贝勒爷的闲话,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八阿哥轻轻摸了摸八福晋的发髻,语气中满是无奈和苦涩,“如今,爷深受流言困扰,无论当初的事是谁做的,爷现在都顾不得了!爷需要一个孩子,一颗给朝臣宗亲、地方官吏、天下百姓的定心丸!”   八福晋一震,旋即明白了八阿哥的打算,心脏随之狂跳起来,“可是,会不会太冒险了?谋害爷的背后主使还没有抓到,万一让他把消息泄露出去,就像这次的流言一样!那万岁爷会不会追查?”   “追查又如何?”八阿哥眯起眼睛,“谁能当面承认曾经毒害我,使我不能再诞育子嗣?就算皇阿玛真信了某些人的一面之词,还有嘉怡和刘鹤挡在前面。大夫没有告诉我实情,我又怎知孩子会不是我的?”   八福晋低下头,抿紧唇角,沉吟了片刻后,眼神坚定地抬起头道,“爷放心,妾身明白该怎么做了?嘉怡因为当初雍亲王瘟疫一事,与乌拉那拉氏基本已经没有了来往,她确实是最好的人选。我会尽快让她怀上孩子的。”   “有福晋相助,爷也能松一口气了,”八阿哥安抚地握了握八福晋的手,“不过,福晋也不用太担心,皇阿玛已经年老,爷筹谋了这么多年,不会只做一手准备的!”   “禀报贝勒爷!”门外传来冯进朝的声音,“九爷、十爷到府外了!”   “让他们直接到书房来!”八阿哥沉声道。   冯进朝领命而去,八福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冲八阿哥福了福身,“妾身就先告退了,爷也早些休息。”   八阿哥点头,八福晋出了屋门,金环迎上来,“福晋——”   八福晋脚下一软,险些跌倒,被金环堪堪扶住,“福晋,您这是怎么了?”   八福晋连连摇头,拽住金环的手臂,一路往后院疾行而去!   “八哥!”   十阿哥还没进门就开始嚷嚷,“八哥,你快给我评评理!我的面子让一个户部郎中放在脚底下踩,结果九哥愣不让我去找他算账!”   “算什么帐啊,那人在四哥府里呢!”九阿哥跟在后头,一脸恨铁不成钢。   “到底怎么回事啊?”八阿哥迎出来,把两人带进屋里,让冯进朝上了茶,“都喝口茶顺顺气,慢慢说。”   “就是户部一个小郎中,在库房外公然立了一个刻着某王嬴余的箱子!现在户部的人都在对我议论纷纷!”十阿哥一口灌下一碗茶,“结果,我还没找那个小郎中算账呢,他就跑到四哥府里去了!我看就是四哥指使的!他就是为了让我难堪!”   “是四哥指使的又怎么样?”   九阿哥往桌子上拍了一下,转头对八阿哥道,“八哥,你是不知道胤誐干了件多蠢的事儿!他下令让户部每一千两入库,收十两库平银!这库平银虽然是暗收,但平时用于各部日常开销,皇阿玛也是默许的。结果,胤誐倒好,大笔加收库平银不说,还一两都没给户部留,全都让人送进他府里去了!你说,这事儿要是捅出来,户部的官员哪一个能站在胤誐这边?人家一分好处没捞着,还得为他背个疏忽职守,贪赃枉法的罪名!现在,他还想去找那个郎中麻烦!那个郎中都进了四哥的府邸了,他这过去一闹,不等于找死吗?”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胤誐愤愤然地道,“什么事儿他胤禛都插一杠子!收库平银怎么了?户部哪个官员干净了?我就收那么点儿银子,凭什么还得分给他们?这天下是姓爱新觉罗的!国库里的银子,我想拿就拿,让皇阿玛知道,也不过斥责一番,还能杀了我不成啊?”   “胤誐!”八阿哥突然一声怒喝,胤誐顿时收声。   “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八阿哥嗓音沉到最低,“边关战事将起,各地府库亏空,国库里的银子本来就不多,这场仗还不知道要打多久!你现在去动户部的银子,你当皇阿玛真舍不得杀你吗?!”   胤誐嘴唇蠕动了两下,到底没敢再说话。   八阿哥瞪了他一眼,转身站起,“如今是多事之秋,也是最关键的时刻。若是平时便罢了,现在,你还是给我老实点儿好!否则,真要出了什么事儿,别怪八哥不念兄弟情分!” 第389章 雪与梅   康熙四十八年   十二月十七, 四爷府   东花园里, 宝笙扶着大格格来看梅花。   大格格穿了一身鹅黄透粉的百花穿蝶氅衣,外面罩着纯白的斗篷,白绒绒的封毛笼在脸下, 高贵中透着少女的娇嫩可爱。   “格格,你快看,那片白梅开得多好!”   宝笙指着不远处的梅树,主仆两人心情都难得的轻松,边走边看, 时不时留下一串笑声。   忽然, 一阵磕磕绊绊的读书声从林子里传来。   宝笙连忙拉住茉雅奇要往回走, 茉雅奇走了两步,却忽然停下, 仔细听了起来!   “为官必明势也,上心易变,下意莫, 莫什么?上好之勿?不认识!上言之勿信。官者忌……唉,怎么这么多不认识的!”   茉雅奇一声轻笑, 林子里的人猛地站了起来, 几步走到树后, “没听过人读书啊, 你笑什——”   话噎到一半,李卫才看清林外的人,顿时呆立在原地!   宝笙慌忙挡到两人中间, 大声冲李卫道,“哪里来的登徒子?你看什么看?”   茉雅奇侧过身去,李卫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拱手弯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个姑娘家!我就是在这儿看会儿书,我不是坏人!”   “什么姑娘家!”   宝笙瞪了不知轻重的男子一眼,“这是我们王府的大格格!你是哪里来的没规矩的小子!没人带着就敢自己进花园!”   “我,我真不知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李卫也是头一回这么惊惶无措,本来满是鬼点子的脑袋里,现在都是那个女孩儿俏丽的模样。整个人像是快要蒸熟的螃蟹,除了不断道歉,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了。   “你,你等着进暗房吧,当我们王府是什么地方?我现在就叫侍卫来……”   “宝笙!”   茉雅奇及时拦住了侍女,微微低着头道,“这位公子应该是阿玛的客人吧,咱们也是无意中撞上的,别为难人家。”   说完,茉雅奇冲李卫轻福了一礼,李卫一揖到地,半天没起来。   茉雅奇又抿唇一笑,轻声道,“天气这么冷,公子要读书怎么不到屋里去啊?”   “啊?”李卫摸了摸后脑勺,下巴死死抵着胸口,生怕再对人家无礼,磕磕巴巴了半天道,“我,我一读书就,就犯困。实在没办法了,出来读,冻着点儿,还能清醒些。”   这话一说完,茉雅奇忙用手绢捂住嘴,连宝笙都忍不住笑了。   李卫立刻又慌了手脚,直在心里暗骂自己,什么时候说实话不好?这个时候怎么不知道给人家留点儿好印象?!   “好了,大格格,咱们赶紧离开这儿吧,”宝笙还是怕茉雅奇受影响,忙扶着茉雅奇往回走。   茉雅奇走了几步,忽又按住宝笙的手,侧了侧身,面对一树寒梅,温言朗诵道,“为官必明势也。上心易变,下意莫执。上好之勿驳,上言之勿信。官者忌孤,智者忌名,忠者忌直。察微而趋之,无患焉;知大而顺之,无凶焉。”   李卫一时征愣,茉雅奇轻轻一笑,“公子刚读过的书!”   “啊?!”李卫反应过来,慌忙冲茉雅奇拱手一揖,“多谢格格教导!”   茉雅奇用帕子掩了掩嘴角,扶着宝笙的手臂缓步离开了。   留下被蒸熟的李郎中,一个人痴痴地在雪地里站了良久。   十二月二十,早朝后   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一起从日精门出来,正碰上迎面而来的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   胤誐走在八阿哥身后,看到四阿哥就冷冷一哼,把脸别到一旁。   胤禟瞪了他一眼,偷着拽了拽他的袖子。   八阿哥冲四阿哥轻低了低头道,“这几日总是碰不上四哥,听说四哥常在六部走动?”   “边关尚有战事,又临近年尾,本王也是为皇阿玛分忧,”四阿哥看起来并不想跟胤禩几个交谈,一边说一边就要往前走。   “四哥留步,”八阿哥赶到四哥身后,“前些日子,户部出了件笑话,四哥也应当知晓了吧?”   四阿哥悠然转身,轻蔑而锐利的眼神在胤誐脸上刮过,“某王嬴余吗?现在差不多是整个朝廷的笑话了吧!”   “你——”胤誐又想上前,被胤禟一把拉住。   胤禟走到四阿哥跟前,拱了拱手道,“四哥是知道胤誐的,一贯做事不长脑子,户部那个郎中也是小题大做。胤誐把库平银算好份例,已经送回户部了,还请四哥手下留情,饶他一次。”   “诶!”八阿哥拦了胤禟一把,“你这么说,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四哥要想告老十的状,怎么也不会拖到今天。毕竟事关皇家颜面,就是皇阿玛,大概也不希望这种事在京城传得人尽皆知。”   四阿哥轻飘飘地看向八阿哥,嘴角一侧勾起,“你这擅自揣摩人心的毛病,估计这一辈子都好不了了。是谁告诉你,我没跟皇阿玛说过的?”   八阿哥一时征愣,胤誐脸色一白,几步窜到四阿哥身前!   胤祥慌忙挡到两人中间,“十哥,你想干什么?”   四阿哥神情淡然,一步未退。   八阿哥冷声呵斥道,“胤誐,注意点儿,这里是皇宫!”   胤誐满脸愤怒,对着四阿哥瞪了半天眼睛,最后还是被胤禟拉了回去!   四阿哥一声冷笑,又瞥了胤誐一眼道,“若不是皇阿玛在为边关战事操心,你当我会替你保守秘密?不想被皇阿玛责怪,以后就别竟做那些给皇家丢人现眼的事!”   胤誐的脸一时憋得通红,但好歹四阿哥是确实没有跟皇阿玛说,九阿哥胤禟冲四阿哥拱了拱手。   四阿哥冷哼一声,扫了胤禩一眼,直接转头走了。   “我迟早要让他好看!”胤誐捏紧了拳头,冲四阿哥的背影狠狠晃了晃!   入夜,   苏伟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翻了个身,枕边却空荡荡的。   四阿哥独自坐在书房里,桌子上放着准噶尔的行军图。   苏伟捧着被子走过来时,四阿哥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苏伟瞅了一眼那张行军图,撇了撇嘴,把棉被盖到四阿哥身上。   四阿哥眼珠动了动,缓慢睁开眼,“你拿个这么重的被子往爷身上盖,是怕爷醒不过来吗?”   “就是要让你醒过来,”苏大公公借坡下驴,“要睡去床上睡嘛,这地图又跑不了,明天再看呗!”   “明天爷还要去吏部一趟,皇阿玛要找人去山西买马,需要个合适的人选,”四阿哥喘了口气,坐起身,捏了捏眉心,“爷也就晚上有空闲,能安静下来想一想了。”   “现在不是休战吗?”   苏伟又往桌子上抻了抻脑袋,“边关都冰天雪地的了,又打不起来,你现在看什么行军图啊?”   “爷看的不是战时行军图,”四阿哥敲了敲那张图纸,“爷就是奇怪准噶尔突然进攻哈密的理由。”   “理由?之前不是说因为喀尔喀擒其阿尔泰打牲一人,杀一人,准噶尔的贸易商队又被哈密人阻截,这才想屠戮哈密报复的吗?”苏伟不解道。   四阿哥轻声一笑,摇了摇头,“策妄阿拉布坦可不是个只凭一时气愤,冲动做事的人。说他为了一点私仇,突然跟大清开战,我怎么都不能相信。”   “那皇上不是也信了吗?”苏伟拄着下巴趴到桌子上。   “皇阿玛与准噶尔打了一辈子,在他眼里,策妄阿拉布坦如今就跟噶尔丹一样,狼子野心,觊觎大清的大好河山!所以,这个理由也只是个冠冕堂皇的出师之名罢了,是不是真实的都不重要,”四阿哥道。   “那很正常啊,”苏伟想了想,“我也觉得就是想跟大清打架了呗,寻个理由好出兵,要不容易丧失军心啊。”   “可是,”四阿哥在行军图上点了点,“为什么要打哈密呢?”   “哎呀,”苏大公公不耐烦地挠挠额头,“都大半夜的了,睡觉吧!你白天就忙得不行,晚上又不休息,你想跟那些老朝官一样,用脑袋炒菜吗?”   四阿哥一脸奇异地抬起头,“用脑袋炒菜?什么意思啊?”   苏伟抿了抿嘴角,突然一笑,伸手摸了摸四阿哥的额头,“晚上不睡觉,头皮会出油啊。你看那些老朝官,帽子一拿,头上油亮亮的,太阳要是大点儿,不就可以直接炒菜了吗?”   四阿哥脸一黑,伸手在苏伟腰上狠狠一掐。   苏伟尖叫一声,大笑着跑向卧房,“你不好好睡觉,回头半月头就变成圆月头啦!到时候,别怪我嫌弃你!”   四阿哥一路跟上去,两人一顿折腾,从地上折腾到床上。帐子一放,挡住一室春宵!   年关临近,苏大财东各处算账,忙的要死。   偏雍亲王异常没眼力见儿,非拉着苏大财东陪他上朝!   上了马车,苏伟还气呼呼的,“先拿了我五千两银子,现在又不让我去理账,敢情你不用挣钱!”   “苏大公公,你好歹也是个本王的贴身内监,一连半个月都不陪本王出去一次,你觉得合适吗?”四阿哥斜靠在车壁上,两眼悠闲地眯着。   “你又不是没有人陪!”苏伟踢了四阿哥靴子一脚,“要不你把那五千两还我,我天天哪儿也不去,就跟着你。”   “早寻思什么去了?”四阿哥两手一揣,眼睛一闭,“银子都花光了,想要也没有了!”   马车突然原地一震,吓了压车的张起麟一跳,车夫还笑呵呵地安慰他,“苏公公一来,连马都欢实了。”   张公公无语凝噎……   马车走出长街,绕到皇城脚下,周围的马车渐渐多了起来。   大部分见到雍亲王府的马车都自动避开,车夫也赶得随性!   不想,意外突发,一辆异常朴素的青盖皂帷马车在退后时,突然一顿!   拉车的马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猛地扬起马蹄,一声长嘶,飞快地冲向了四阿哥的马车! 第390章 惊马   康熙四十八年   十二月二十六, 皇城脚下   十三阿哥的马车上, 邓玉倒了杯热茶递给胤祥,“爷,喝口茶暖暖, 今日朝会又不知要开到几时呐。”   “边关陈兵,山东又有旱情,皇阿玛自己也是不得休息啊,”胤祥轻叹了口气,接过茶碗抿了一口, “最近四哥也忙得很, 今儿我还得再陪他去趟吏部。”   “雍亲王一向是最倚重爷的, ”邓玉提着茶壶又给十三阿哥添了些,“奴才看着, 王爷对您,倒比对十四爷更亲近些。”   胤祥眉心一蹙,抬头瞪了邓玉一眼, “这话不要乱说!胤禵是四哥嫡亲的弟弟,四哥对他自然要更加爱护些的。”   “是是是, 奴才失言了, ”邓玉哂笑一下, 自打嘴巴。   胤祥摇了摇头, 又低头抿了口茶,向外望了望道,“今儿怎么走得这么慢啊?”   邓玉忙把车窗推开些, 往前看了看道,“王爷的马车正在前面呐,想是上朝的大人们都赶到一块儿了,出了长街就好了。”   胤祥点头,手上的茶盖还未叩到茶碗上,突听外间一声巨响,伴着不少仆役的尖叫和车马的嘶鸣!   “哎呀,王爷!”邓玉一声惊叫。   “怎么回事?”胤祥一把推开另一侧的车窗,只见长街尽头一片混乱!   最宽大的那辆朱盖黄帷马车,因马匹受惊,正频频后倾,眼看就要翻倒!   “四哥!”   胤祥匆忙下车,带着侍卫赶了过去!   护卫马车的傅鼐几人正拼命拉住马缰。   车夫和张起麟都被撞到了地上,要不是就地一滚,刚才那一瞬间就变成马蹄下的肉泥了。   马车中,苏伟和四阿哥都被晃动的车架摇得七荤八素!   四阿哥把苏伟搂在怀里,好在车壁四周都铺了软垫,两人暂时还没受什么伤。   不过,苏大公公不太听话,一直想要往外窜!   四阿哥抱紧了他,把他护在自己和垫子中间,压低了嗓音怒道,“你给我老实点儿!”   “马匹都惊了,我得去压车!”苏伟挣扎着想要起身,又被四阿哥按了回去!   “你会压什么车?交给傅鼐他们——”   正说着,马车又猛地一晃,拉车的马高高扬起马蹄,围在四周的侍卫好几个都被踹翻在地。   苏伟借着四阿哥一时使不上力,推开他,连滚带爬地冲到了车门前!   “苏公公!”   张起麟第一个看到推开车门的苏培盛,急得脸红脖子粗,要不是车夫拉着他,他当即就冲上去了!   “你们快想办法啊,都不想要脑袋啦!你放开我!苏公公,你小心啊——”   苏伟一把拉住马缰,一脚抵住车门,企图稳下马匹不停打转的脚步。   却不想,马匹受惊过重,根本不听指令,苏伟被马头狠狠一甩,险些飞出马车!   四阿哥就地一撑,一手拽住了苏伟的胳膊,将他整个扯回了车厢!   与此同时,拉车的马一声长嘶,车辕一处断裂,绳子崩开,马车被整个横着拉了出去!   在场的人无不惊叫出声,众侍卫冲上前,企图以人挡车!   危急时刻,一个身材高大,却一身文官官服的人从人群里冲了出来!   崩落的绳子被他一把抓住,不知这人使了多大的力气,那惊马紊乱的脚步竟也随之一顿!   这人大喝一声,凌空翻身上马,马匹一声长嘶,被他以绳代缰,绕过脖子狠狠一勒!   扬起的马蹄半途落下,受惊过度的马喷出一口浊气,眼睛瞪大,在原地左冲右突了半天,都没能把身上的人甩下去,最后狠狠踱了两下蹄子,安静了下来。   张起麟、傅鼐和一众侍卫都有种瞬间再世为人的感觉,没等车门被推开,就一窝蜂地围了过去!   “四哥!”   胤祥跑到车门前,四阿哥被傅鼐扶了下来,跟在后头的苏公公,额头撞青了一块儿,但好在没什么大事儿。   “我没事,没受什么伤,”四阿哥拍了一下胤祥的肩膀,回头看了一眼揉脑袋的苏伟,又把目光落到了刚从马背上下来的壮汉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四阿哥问道。   “回王爷,”壮汉拱手行礼,“微臣四川候补道,岳钟琪!”   “岳钟琪?”四阿哥略一思索,“你跟四川前任提督岳升龙可有关系?”   “回王爷,岳升龙正是家父,”岳钟琪答道。   四阿哥恍然,“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今天本王能安然无恙,也是多亏了你了。”   “微臣惭愧,”岳钟琪垂首。   四阿哥点了点头,“改日,本王邀你到王府一叙,万勿推辞。”   “微臣不敢,谢王爷垂询,”岳钟琪又给四阿哥行了礼,人也不居功,恭敬退下。   “四哥,还是叫太医来看看吧,”胤祥不放心地道,“你坐我的车回府,我进宫去跟皇阿玛说一声。”   “是啊,王爷,咱们先回府吧,”张起麟也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四阿哥回头看了一眼还在揉脑袋的苏伟,点点头道,“那本王先回府,胤祥,你一会儿下朝再来找我。”   “是,”胤祥应下,送四阿哥上了自己的车,看着车马驶出人流,这才松了口气。   “爷!”   邓玉急匆匆地跑到胤祥身后,“刚那辆青帏小车截住了,可车上没有人啊,也看不出是哪家的。”   胤祥沉下脸,“我就说皇城脚下,怎么会有这么不小心的事。车上没有痕迹,肯定是有人故意安排的。”   “那咱们怎么办?要不要奴才再派人四处打听打听?”邓玉问道。   “打听出来也就是个小鱼小虾,”胤祥沉吟了片刻,冷哼了一声,“走,先进宫!”   雍亲王府   东小院内,张保、张起麟把来探望的福晋、小主们都拦在了外头。   内堂中,丁芪正给苏大公公擦药膏。   “王爷放心,撞得并不重。只是一层淤血,擦了药膏,几天就好了,”丁芪放下药瓶,又给苏伟缠了一层没啥必要缠的纱布。   四阿哥不轻不重地吐了口气,丁芪给两人检查完身体,俯身告退。   “今儿的事儿十有八九又是十阿哥干的!”   苏伟拿起块儿红豆糕塞进嘴里,“我就说不要管李卫那个臭小子了!现在倒好,他安生地回吏部当差了,咱们倒是撞上煞神了!”   “胤誐做事是越来越不懂收敛了!”   四阿哥仰头喝了口茶,伸手摸了摸苏伟头上的纱布,“李卫有一句话是对的,弟弟做错事,我这个做兄长的,是不能不负责任的!”   “你不要太过火啊!”   苏伟躲开四阿哥的手,两腿往榻子上一盘,“吏部那事儿闹大了太丢人,万岁爷恐怕不会愿意让你一直追究的。要不——”   苏大公公想了想,突然坏坏一笑,“要不用我的法子吧,找个没人的晚上,给十阿哥罩个麻袋!然后,嘿嘿……”   四阿哥无奈摇头,把茶碗放下,“爷得让胤誐知道,有些事,他做不得!有些人,他惹不起!”   乾清宫,偏殿   康熙爷靠在龙榻上,胤祥站在屋子中央。   “人怎么样了?太医过去看了吗?”   “回皇上,雍亲王府已经宣了太医了,应该是没什么大碍的,”魏珠从旁道。   “怎么好好的会惊了马呢?”康熙爷转头看向胤祥。   “回皇阿玛,是有人故意去撞四哥的车架的,”胤祥拱手道,“事情一出,儿臣立刻就让手下去追那辆马车了,追到时车上一个人也没有。奇怪的是,没有人不说,甚至没有任何车上用具,想要追查都无从查起!所以,儿臣怀疑,那压根就是一辆早就安排好,专门为了行刺四哥的空车!”   康熙爷皱起眉头,沉吟了片刻,吩咐魏珠道,“你一会儿去库里取些朕用的雪参给老四送去,让他这几日好好休养,先别上朝了。”   “是,”魏珠领命而去。   “皇阿玛,那这件事是否要交给宗人府查办?儿臣想——”   “罢了,”康熙爷打断十三阿哥的话,“胤禛既然没事儿,就不要大动干戈了。现在朝里事多,没必要因为一起意外,引得朝野惊动。”   “可是,皇阿玛——”   “朕累了!”康熙爷阖了眼睛,摆明了不想再提。   胤祥十分替四哥委屈,在原地僵持了片刻,最后,还是不得不行礼告退。   出了日精门,胤祥正碰上吊儿郎当地晃悠来的十阿哥胤誐。   “哟,胤祥,给四哥跑腿去啦?”胤誐眉梢一翘,下巴一扬,“怎么?我听说皇阿玛就赏给四哥两根雪参,连多问一句都懒得问啊?”   胤祥抿紧嘴唇,面上却没有太大变化,“十哥的消息够灵通的啊,皇阿玛刚赐下东西,你就知道了。是这魏公公的口风不严,还是十哥的耳朵,长到乾清宫去了?”   胤誐一愣,随即狠狠“呸”了一声,“你是个什么东西?少阴阳怪气地跟我说话!你那个四哥就是赖着早生了几年,一开始还死扒着承乾宫不放!你更是个寄人篱下的可怜虫,你那个额娘,皇阿玛估计连名字都不记得了!” 第391章 侍疾   康熙四十八年   十二月二十六, 日精门外   胤誐话没说完, 胤祥的脸色已经猛地一沉!   邓玉一把拉住攥着拳头就要上前的十三阿哥,冲他连连摇头。   胤誐眉毛一挑,嘲讽一笑道, “怎么?你还想跟我动手啊?来啊,让我看看咱们的小十三弟到底有多大本事!”   胤祥嘴唇抿的死紧,邓玉拽着他的手臂,一刻也不敢松懈,“爷, 这里是日精门啊。咱们快走吧, 四王爷还等着您呢。”   “是啊, 赶紧着去吧,”胤誐绕着胤祥转了一圈, 头凑到他脸旁道,“听说那位吓得不轻,估计连床都起不来了, 你赶紧去伺候人家拉屎拉尿吧!”   胤祥蓦地转头,胤誐仍是那副洋洋得意的小人模样。   “十哥, ”胤祥沉下嗓音, 嘴角却多了一丝冷笑, “我本来以为, 十哥只是个性率直,做事冲动,虽然生母贵为贵妃, 但对兄弟们,却是没有任何门户之见的。所以,才能跟八哥,如此亲近……”   胤誐一愣,胤祥勾起唇角,“却原来,是我异想天开了。在十哥心里,我和八哥这种自小寄居在东西六宫的,不过都是可怜虫而已!”   “你胡说什么?!”胤誐愕然转身,“我,我什么时候说过八哥了?”   “什么时候说过,十哥心里最清楚!”   胤祥不再搭理胤誐,仰首向前,“我要去看望四哥了,十哥保重吧……”   雍亲王府,东小院   茉雅奇坐在四阿哥床前,看着四阿哥喝她亲手熬的安神汤。   “今儿听说阿玛出事了,我和伊尔哈都要吓死了,偏张起麟又不让我们进!”茉雅奇还有些气闷闷的。   四阿哥喝完了汤,弯唇笑了笑,“太医在诊脉,人多了不方便。再说,阿玛又没什么事。”   “那听起来也很悬啊,”茉雅奇又抬头看了看包着纱布的苏伟,“今天又多亏苏公公了吧?”   苏伟讪笑了两声,被四阿哥瞪了一眼,“他就是个没本事还硬逞能的,今天要不是有人及时制住了惊马,你们苏公公现在就在床上躺着了。”   茉雅奇低头笑了笑,“阿玛以后出门可一定要小心,多带些护卫,车夫也得挑好的。等十五过后,我们跟着福晋去上香,到时一定要给阿玛求道护身符来。”   “好,你和伊尔哈求来的护身符,一定最是灵验……”四阿哥微笑。   茉雅奇收拾了汤碗,带着宝笙告退,苏伟一路把大格格送出了院门。   茉雅奇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问道,“苏公公,那位之前寄住在咱们王府的李公子是什么人啊?”   “李公子?”苏伟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是李卫,“哦,他是个户部的小郎中。王爷看他办事挺,挺有勇气的,有心提拔他。”   想起那被坑掉的八百两银子,苏伟就对这位未来的名臣没啥好感。   “哦,”茉雅奇微微低头,没再多说什么,冲苏伟笑了笑,转身走了。   苏伟还有些莫名其妙,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突然惊觉不对!   大格格好好的,提李卫那个臭小子干什么?   午时,乾清宫   文渊阁大学士李光地奉召前来,康熙爷想起了早上的事,心里越发憋闷,“这些年,朕对胤誐处处优待,破格赐他郡王爵位,又为他定下了身份高贵的博尔济吉特氏。说到底,朕也是念在遏必隆的辅政之功,念在孝昭,念在他亲生额娘温僖的份儿上。”   李光地垂首静听,康熙爷眼神一寒,“可他倒好,白长了年纪,白长了脑袋!整天净做些愚不可及,让朕丢尽脸面的事!”   “皇上息怒,”李光地微微躬身,“敦郡王只是孩子心性未去,人还是耿直的。”   “耿直?”康熙爷往桌案上一拍,“你没看他今天做了什么好事?在皇城脚下,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他想要干什么?他想要弑兄!”   “万岁爷言重了,”李光地放轻了口气,“马车相撞,最多就是受伤,哪会出人命呢?郡王爷应该就是想出口气,他即便再不懂事,也应该知道杀人就要偿命。更何况,对方还是他的兄长,还是皇家的嫡亲血脉。”   “哼!”康熙爷往椅背上一靠,“朕就是怕,他都没长那颗能想到后果的脑袋!只知道一味争强斗狠,刚愎自用……”   “郡王爷确实需要管束,”李光地抿了抿嘴角,“不过,如今朝上并不安稳,郡王又身牵钮祜禄氏跟博尔济吉特氏,万岁爷还是得三思才好啊。就是,雍亲王难免要受些委屈,不知王爷能不能忍下这口气。”   “胤禛也是个直性子的,”康熙爷叹了口气,“这次,他替胤誐瞒下了户部的丑事,已然是在为皇族颜面考虑了。结果,又因为胤誐的鲁莽险些吃了大亏!如今,他就是忍不下这口气,朕也怪不得他。”   “万岁爷!”   两人正说着,梁九功端了热茶,躬身而入,“万岁爷,李大人,喝碗茶,歇一歇吧。”   “有劳梁公公了,”李光地接过托盘,亲自奉茶给还在生气的康熙爷。   梁九功却没有适时退下,踟蹰地站在原地。   康熙爷看了他一眼,沉声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回禀万岁爷,”梁九功弯下腰,“雍亲王派了人来跟万岁爷请示,说是身上感觉不好,不能下床,想让——”   梁九功顿了顿,康熙爷皱起眉头。   “想让敦郡王和十三阿哥,前去王府侍疾。”   梁九功说完,康熙爷和李光地都是一愣。他们没想到,四阿哥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但是,无论怎么说,侍疾的由头,总比让康熙爷公然给胤誐定罪要好得多太多。   康熙爷微微弯了弯唇角,与李光地对视了一眼,“胤禛是兄长,做弟弟的去侍疾也应该。让老九也去,什么时候胤禛的身子好了,什么时候再让他们回府!”   “嗻!”梁九功领命而下。   傍晚,雍亲王府   苏大公公顶着头上的一圈纱布,兴致冲冲地等在王府大门外。   张起麟看着苏伟走来走去,时不时蹦跶两下,都跟着心惊胆战,“苏公公,有我们几个等着就行了。您还受着伤呢,王爷直叫您回去歇着呢。”   “我不!”苏伟扬起下巴,一对儿眼睛都在闪闪发亮,“这么经典的场景,我怎么能不亲自在场呢?”   一想到九阿哥、十阿哥要亲自来伺候他们家主子吃喝拉撒睡,苏大公公就兴奋的难以自持,“我一会儿还得指导他们呢,这奴才也是不好当的,伺候我们主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张起麟无奈捂脸,不知道为何,他有点儿同情起九阿哥、十阿哥来了。   “来了,来了!”   库魁先看到两位阿哥的车马,连忙指了给苏大公公看。   苏伟当即撸胳膊挽袖子,一脸奸笑地看着两辆马车停到王府门前!   太监何玉柱和任城先下了马车,九阿哥、十阿哥随后。   苏伟迎上前,弯腰打千儿,笑意盈盈地道,“奴才给两位爷请安了,我们主子一直念着您二位呢。住处奴才都给您收拾出来了,快请进吧。”   十阿哥冷冷一哼,被九阿哥一瞪,到底没敢又出什么幺蛾子,只是一张脸黑得好似锅底灰了。   两人往里走,何玉柱、任城等一干太监却被拦在了门外。   “这是什么意思?”十阿哥赫然转头。   “哦,”苏伟赶忙迎上前,一脸歉意地道,“真是对不住二位爷,我们主子受了惊吓,不想让府里人太多。这不,奴才们都得分批进府伺候了。不过,二位爷不用担心,奴才会安排专人伺候您两位的,两位爷就请放心侍疾吧。”   “我放你娘的狗——”   “胤誐!”   胤禟打断胤誐的骂声,口气也很是不好,“来给四哥侍疾是皇阿玛下的旨,你想抗旨吗?!”   胤誐抿近嘴唇,胸口上上下下地起伏了半天,愤然转身!   苏大公公长长地吐出口气,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跟着舒爽了。   正院寝殿   四阿哥靠坐在床头,手里还捧着户部的账簿。   胤誐、胤禟站在床边,一脸的敢怒不敢言。   十三阿哥坐在软榻上,苏大公公站在一边,两人一边吃杏肉,一边看戏,这个悠闲啊。   “咳咳,”四阿哥咳了两声,伸出手。   胤禟、胤誐面面相觑,苏伟把脸一团,万分嫌弃地端了茶,递给两位完全不懂看人脸色的阿哥,“我们王爷要喝茶了。”   胤誐眉头一拧,“你不会端过去啊?”   四阿哥眉梢一挑,胤禟狠狠撞了一下胤誐!   皇阿玛都明说了,什么时候四阿哥的病好了,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府,现在还硬着头皮顶撞,不是自讨苦吃吗?   胤禟伸手接过茶碗,几步走到床边,深吸了口气,弯腰奉茶道,“四哥,喝茶。”   “恩,乖!”四阿哥接过茶碗,顺口夸了一句。   还在吃杏肉的十三阿哥“噗嗤”一声笑,杏核差点卡在喉咙里!   苏大公公跑去给十三阿哥拍背,看着九阿哥奉茶,还十分不满意,你看那动作,一点儿不专业! 第392章 孝悌   康熙四十九年   正月初,   这一年的年关, 朝宴上的气氛多少诡异了些。雍亲王因受了惊吓,在府里休养,万岁爷下旨让九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前去侍疾。   朝宴上一下少了四位皇子, 而其中两位与八阿哥走得最近,不禁让朝臣们又开始浮想联翩。   正月初五,康熙爷久违地下旨大封六宫,沉寂已久的后宫也由此小小地震荡了一番。   庶妃博尔济吉特氏被册为宣妃,七阿哥淳郡王生母成嫔戴佳氏被册为成妃, 和嫔瓜尔佳氏被册为和妃, 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十八阿哥生母贵人王氏被册为密嫔, 十七阿哥生母庶妃陈氏被册为勤嫔,十二阿哥生母庶妃万琉哈氏被册为定嫔。   正月初九, 承乾宫   新得晋封的嫔妃们到承乾宫给贵妃请安,四妃中宜妃、德妃、荣妃也应请而来。   因着四阿哥的事儿,宜妃见到德妃自然是没好脸的, 两人甫一落座,就开始呛声, “也不知胤禛的身子好些了没, 我见这做额娘的倒是清闲的紧。”   德妃微微勾了勾唇角, 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 “不过是被只路过的畜生惊到了,皇上又赐药,又让人去侍疾的, 哪里还需要本宫操心啊。”   宜妃冷哼了一声,往椅背上一靠,“胤禛这个亲王做的也是金贵,让同为皇嗣的兄弟们入府侍疾,也不知担不担得起这份福气?”   “福气是皇上给的,”德妃品了茶,将茶碗放下,“只要皇上认为他担得起就行了。”   “几位姐姐来的倒是早,”贵妃佟佳氏从内室走了出来。   三妃起身行了礼,一直没说话的荣妃看着佟佳氏的脸色道,“娘娘这些日子是不是太劳累了?看着人单薄了许多。”   佟佳氏笑笑,扶着浣月的手臂坐到正中的红檀远山刻宝座上。   转眼间,佟佳氏叶若进宫已有二十年,入主承乾宫也有八年了,她再不是当初那个日日彷徨不安的小姑娘。   手掌东西六宫,平衡四妃势力,管束汹涌如潮的新宠,叶若这些年的手段已不比当年的孝懿先皇后差上多少了。   “年关后宫事多,又恰逢嫔妃晋位,这几日是都没有睡好,”佟佳氏微笑着回答道。   荣妃轻叹了口气,“娘娘得多注意身子才是啊,宫里的事能交给下人去做的,还是交给下人去做吧。”   “姐姐说的是,”佟佳氏应了一声,让侍女们上了茶点,又转头问德妃道,“四阿哥的身子可好些了?我这儿有些上好的冬参,姐姐看要用得到,就给四阿哥拿去一些。”   “多谢娘娘关怀,”德妃微低了低头,“这些日子皇上已经赏下好些东西了,回头要是还缺什么,再跟娘娘开口。”   佟佳氏一脸欣慰地点点头,浣月上前一步道,“娘娘,宣妃、成妃、和妃她们都到了。”   “那就快让进来吧,”佟佳氏摆了摆手。   正门的帘子被掀起,三妃站在最前,之后是密嫔、勤嫔、定嫔。   四起四落,大礼行完,贵妃就让人添了座位。   宜妃瞥了一眼坐在她手下的成妃,轻轻哼了一声道,“这真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啊,只可惜今天惠妃没有来,否则我还真想看看她的表情呢。”   成妃抿紧了嘴唇没有说话。   佟佳氏看了两人一眼,也没多做理会,转头跟宣妃、和妃说起话来。   密嫔、勤嫔低语了一阵,两人站起了身,先跟贵妃行了礼,然后转头对德妃道,“不知四阿哥近来身体如何了,妾身们也是被孩子们闹得没办法。胤礼、胤衸都闹着要去看四哥,妾身们怕他们去了只会添乱,反而耽误四阿哥休养,只好先来问问德妃娘娘。”   “哟,”宜妃眉梢一扬,上下打量了密嫔、勤嫔一番,“没想到老四还挺得小皇子们的喜欢的,一年到头也不见他往阿哥所里去一趟,怎么一个个这么殷勤呢?”   “不是殷勤,”密嫔转头对宜妃笑笑,“胤衸上次被四阿哥救了之后,就见天地围着他四哥转。也难得四阿哥不嫌他小孩子秉性,时不时地提点教导,要不是四阿哥事忙,妾身还真想他能多到雍亲王府里走走呢。”   “孩子们亲近是好事儿,”德妃温和地道,“胤禛只是受了些惊吓,有胤禟、胤誐几个兄弟照顾着,现在恢复得不错。胤礼、胤衸既然都迁到阿哥所里这么长时间了,有事就让他们自己派人去说,不用这般小心见外。”   “是,多谢德妃娘娘,”密嫔、勤嫔跟德妃行了礼,又坐回自己的位置。   宜妃眉目转了转,突又勾起嘴角道,“这胤禛也是奇怪,上禀万岁爷,让胤誐、胤祥前去侍疾,怎么偏偏把自己的生身兄弟给落下了呢?这些日子,胤禵去没去看过他四哥啊?”   “胤禵那贪玩的性子,”德妃捏着手帕,压了压唇角,“他四哥最是了解他了,平时玩的时候有他,这个时候,他去还不如让小十八去呢,好歹能跟着说话逗逗趣儿。”   “十四阿哥一向最得皇上看重了,”佟佳氏笑了笑道,“也就德妃姐姐,还把人家当个不懂事的孩子看。”   众妃都跟着笑笑,宜妃轻嗤了一声,扭过头去。   半个上午过去,众人起身告辞,浣月扶着佟佳氏回了寝殿。   “奴婢给您松松头发,您这几日可是太劳累了。”   佟佳氏坐到梳妆镜前,摘去长长的护甲,摸了摸自己的眼角,“自打进宫以来,哪一日不累啊。我还真是佩服宜妃,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斗掉一个又一个。到现在,还是那么有精神。”   “宜妃娘娘就是那个性子,”浣月笑笑,解开佟佳氏的发髻,“也亏着后宫有她和德妃互相制衡着,让娘娘省了不少心思。”   “后宫的女人,什么制衡不制衡的,”佟佳氏轻轻叹了口气,“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   浣月眸光一闪,手上的动作轻轻一顿,没等佟佳氏发觉就立刻笑了笑道,“家里刚给娘娘送来了上好的阿胶,我看倒比内务府的还好。想是,‘有心人’为您特别寻来的,一会儿奴婢给您煮碗阿胶粥来。”   佟佳氏轻轻掀眉,透过铜镜看了看浣月的脸,“既是家里送来的,就好好料理吧。做些阿胶酒,这时候正好喝。”   “是,”浣月福了福身,又轻轻理起了佟佳氏的一头秀发。   雍亲王府,   两个小太监提着食盒刚迈进四阿哥的寝殿,就听到内堂里一阵不太情愿的读书声。   “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足以有临也;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   四阿哥靠在软榻上,微阖着眼,一根手指在腿上轻轻敲着,看起来十分惬意。   十阿哥站在屋子当中,举着一本《中庸》,读得咬牙切齿,脸孔发青。   九阿哥坐在一旁,看看胤誐的神色,又看看四阿哥的表现,一时气愤填膺,一时又如坐针毡。   “几位爷,用膳吧,”苏伟在外间指挥小太监们摆好了桌子,掀开门帘,露出一张笑意满满的脸。   十阿哥把手一垂,重重地吐了口气。   四阿哥这才睁开眼睛,慵懒地往起坐了坐,“爷身子乏累,就在这儿吃吧。”   “你——”胤誐刚想说话,又被胤禟一把拽到了身后。   “我伺候四哥吃饭,你去外面吃吧!”   胤誐蠕动了两下嘴唇,闷哼了一声,大步走了出去。   饭菜被摆上炕桌,苏大公公恭恭敬敬地给九阿哥递上筷子。   胤禟目光沉了沉,仍是什么话都没有说,执起筷子给四阿哥夹了颗酥肉丸子。   “王爷!”   正在此时,侍卫统领傅鼐走进了内堂。   九阿哥连忙直起身,手里的筷子往下压了压。   傅鼐只看了九阿哥一眼,就冲四阿哥拱了拱手道,“八贝勒来给王爷问安了,现正在门外。”   “哦?”四阿哥抬起头,打量的视线有意无意地放到了九阿哥脸上,“既然来了,就让进来吧。本王也还没用完膳,叫上老八一起正好。”   九阿哥抿紧了嘴唇,傅鼐领命而去。   不消片刻,八阿哥被傅鼐领了进来,在外头吃饭的十阿哥也跟进了门。   八阿哥一迈进内堂,就看见了正给四阿哥盛汤的九阿哥,立马快步走了过去,抢过了九阿哥手里的汤碗。   四阿哥眉头一蹙,却并未发火,只轻笑了一声道,“老八这是几顿没吃了,见到饭碗,连礼仪规矩都忘了?”   八阿哥神情未变,冲四阿哥低了低头,“八弟是来看望四哥的,四哥身体抱恙,做弟弟的理应侍候。”   说完,八阿哥向前,拿起了汤勺。   “八哥——”   九阿哥、十阿哥面上都是一变,八阿哥动作未停,给四阿哥盛完了汤,恭恭敬敬地奉上,“四哥,请用膳。”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这幕放到党争里,是四爷的敲山震虎和八爷的拉拢人心。   可是放到宫斗剧里,四爷妥妥就是一嚣张跋扈的奸妃啊,九阿哥就是受尽欺负的小白菊,八阿哥是出来维护姐妹的玛丽苏,啊哈哈哈哈…… 第393章 岳钟琪   康熙四十九年   正月初九, 雍亲王府   看着弯下腰去的八阿哥,十阿哥气得牙关紧咬,九阿哥也是眸光微颤。   苏伟站在四阿哥身后, 眉头皱了皱,手边微微发痒, 低头一看,忽地心生一计。   “等一下!”   眼看四阿哥就要伸出手, 苏大公公一个闪身挤到了八阿哥身前。   八阿哥还没来得及反应, 汤碗就被人抢走了。   “这碗里怎么有虫子啊?”苏大公公语出惊人, 饶是四阿哥也一时愣在了原地。   苏伟回身拿起筷子,当着众人的面, 夹起了一只硕大的蠹鱼!   “这帮该死的奴才, ”苏大公公恶狠狠地朝门口瞪了一眼, 回身跪到地上,“主子恕罪,是奴才疏忽了, 奴才这就下去领罚!”   “四哥——”   四阿哥抬起手, 制止了八阿哥还未出口的辩解,“怪不得你,是这帮奴才做事不尽心。   八阿哥脸色一僵, 四阿哥这么说,就等于说他故意把虫子盛进汤碗了,刚刚的一番动作被这么一搅合,已全然变味了。   四阿哥没有多理会八阿哥的神情, 径直转头道,“来人啊!”   张保、张起麟快步走进屋内,“把这桌菜都撤下去,涉事的奴才一人五十大板!”   “嗻!”两位张公公领命而去。   四阿哥的视线又落到还跪着的苏公公身上,“念在你刚才发现的及时,扣你半年的工俸,看以后还敢不敢马虎大意。”   “奴才不敢了,谢王爷开恩,”苏伟俯身叩头,暗地里瘪了瘪嘴,又扣他的钱!   炕桌上的饭菜被撤掉,八阿哥已失去了最佳的辩解时机,这时候只能哑巴吃黄连了。   四阿哥倒是大度地挥了挥手,“行了,都坐下吧,一会儿都一起用些。”   “是,”三个阿哥应了,各有心思地坐到了椅子上。   午时过去,八阿哥告辞,九阿哥、十阿哥也回了住处。   苏伟在外头溜达了一圈,关了房间的门,和四阿哥一起躺到了软榻上,“今天好悬吧,差点又让八阿哥沽名钓誉一把!”   “他不过是担心爷趁机拉拢老九、老十而已,”四阿哥抬手捏了捏苏伟的耳唇,被人一把打开,“你也真是胡闹,那么大个蠹鱼,怎么可能出现在爷的汤碗里?当着人面动手脚,你也不怕被人抓住!”   “那我想不到别的办法啦,”苏大公公摊手,末了又颇得意地道,“眼看八阿哥把戏做足了,正好有只蠹鱼在我手边爬,要不是我急中生智,你就又白给别人做嫁衣了。这八阿哥也真够狠的,不仅对别人下得去手,对自己也下得去手。”   四阿哥笑了一声,把人拽过来刚想好好亲近亲近,门外又有人禀报道,“岳钟琪岳大人递了拜帖来了。”   “岳钟琪?”苏伟从四阿哥怀里爬起来,赶紧整了整衣衫,“就是那天救咱们的那个壮汉?”   “嗯,”四阿哥点了点头,下榻蹬靴,“他是岳升龙的儿子,岳升龙早年战功赫赫,是难得的领兵名将,只是后来因母逝请辞。如今,岳钟琪出仕,却只任个四川候补道,实在有些可惜。如果他真是个有才干的,爷也想好好提拔提拔他。”   岳钟琪被带进正院书房,四阿哥一身藏青蟒袍,亲自站在门口迎接他。   “王爷!”岳钟琪一见,慌忙走了几步,跪在院子中央。   “钟琪快起,”四阿哥走下台阶扶起他,“本王受你救命之恩,哪能再让你跪啊?”   “微臣只是做了应该做的,请王爷不要再提了,”岳钟琪虽然个子大,但气质温厚,进退有礼。   四阿哥十分欣赏,两人进了书房,分宾主而坐。   四阿哥向岳钟琪问了很多川地的风土民情,岳钟琪见识广博,都一一应答。   当得知岳升龙已于一年前故去,四阿哥也唏嘘了一番,随后对岳钟琪道,“皇阿玛日理万机,对臣下难免顾及不周。你是名门之后,既入仕途总不能只捐个候补的位置。你且安心等候,六部若有好的职缺,本王一定第一个向皇阿玛举荐你。”   “不,”岳升龙慌忙摇头,话一出口,又深觉冒犯,连忙起身冲四阿哥拱了拱手道,“王爷容禀,钟琪进京并非为了得荫父亲功勋,在京谋职。而是想……”   岳钟琪停顿了一下,再度抬起头眼中很是坚定,“微臣自幼喜爱军事,如今边关战事又起。微臣想弃文从武,驻守边疆!”   “这……”   四阿哥倒是没想到这一点,思索了片刻问道,“那你是想去甘肃?或者想去哈密军前?”   “不,微臣想留在四川!”   四阿哥又一次感到讶异,“为什么?川地现在并无敌寇,武将方面又很充盈。”   岳钟琪抿了抿唇,似乎犹豫再三,最后压低了嗓音对四阿哥道,“王爷请恕钟琪狂妄,钟琪敢断言,今年年中,川陕边境,必起战事!”   傍晚,   四阿哥又在对着行军图沉思,苏伟抠着石榴,满屋绕了一圈道,“那个岳钟琪也真敢说,西藏如果真出了大事,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啊?”   “藏地地处险要,来往不易,商队都很难行进,消息本来就不好递出,”四阿哥打开本空的奏章,拿起笔又迟迟不肯落下,“当初,第巴桑结嘉措隐瞒五世达赖去世的消息长达十五年,要不是皇阿玛亲征噶尔丹,还不知道要被隐瞒多久。如果,策妄阿拉布坦真的派兵攻进了藏地,那他一定会严守各个关卡,别说消息,就是一直苍蝇都飞不出来。”   苏伟嚼了嚼嘴里的石榴子儿,他是知道西藏一定有场仗要打的,但好像没这么早吧。   “岳钟琪也只是凭经验推断,”四阿哥盯着那本空白的奏章,慢慢吐了口气,“但爷多少是认同他的,策妄阿拉布坦突然进攻哈密,本来就很是奇怪。但如果是声东击西,那就一切都能解释的通了。他用一小股兵引起大清的警觉,当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甘肃哈密时,他的人马就能消无声息地进入西藏了。”   “那怎么办?”苏伟走到桌边,“你不会想凭着一个候补道员的猜测,就上折给万岁爷吧?让人贻笑大方还是小事儿,回头让万岁爷以为你有什么企图可怎么好?”   “爷也不知道,”四阿哥靠在椅背上,抹了抹额头,“如今看来,爷也只能先去信,让年羹尧想办法派人潜进藏地。等拿到了真实可靠的消息,再由皇阿玛决断了。”   “那岳钟琪呢?”苏伟问道。   “爷依他的意思,”四阿哥在行军图上点了点,“让他先在四川松潘镇做个中军游击,正好离年羹尧也近些。这也等于,给爷多长了只眼睛……”   翌日,   十六阿哥胤禄、十七阿哥胤礼、十八阿哥胤衸一同来到雍亲王府探望四阿哥。   马车刚在王府门口停下,十四阿哥的车架也迎面而来。   双方下了马车,各自见礼,苏伟亲自在门口迎接。   不想才过了十岁生日,还一团孩子气的十八阿哥见到十四阿哥胤禵,竟颇为不悦,肉嘟嘟的下巴一扬,撇着十四阿哥道,“四哥都病了这么久了,我在宫里急得不行,十四哥倒好,建府在外,离得又近,都不说常来看看。”   胤禵眉梢一挑,还没说话,十六阿哥连忙把十八阿哥拽到身边,狠狠瞪了他一眼,笑着对十四阿哥道,“胤衸年纪小,被额娘宠坏了,十四哥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   “他才不是大人呢!”胤衸跳着脚道,“连宫里的娘娘都知道,他不跟自己亲哥亲近,整天跟着八哥胡混,根本亲疏不分!”   “胤衸!”胤禄回头呵斥了十八阿哥。   小小的人儿被吼得一愣,仍是气呼呼地不认错,转头上了台阶,径自往里走去,边走边嘟囔,“那么好的亲哥不要,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苏伟挠挠脑袋,把其余阿哥迎进府内,十四阿哥倒是没真跟十八阿哥计较,但是脸色也不大好。   寝殿内,胤衸挤在四阿哥身边,叽叽喳喳地恨不得把这些天所有经历的事儿都跟四阿哥分享一遍。   胤礼温和地笑,站在四阿哥的榻边,偶尔回一句四阿哥的问话。   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坐在茶桌旁,时不时瞥一眼候着茶的十阿哥和九阿哥,两人一起憋着坏笑。   “胤禵!”四阿哥叫了十四阿哥一声。   十四阿哥走到榻边,四阿哥抬头看他,态度还算亲和,“额娘这些日子怎么样了?身体可还好?”   “四哥放心,额娘身体康健,就是有些替四哥担心,”十四阿哥答得很标准,苏伟在一旁轻轻叹了口气。   四阿哥微微垂眸,神情倒也没有什么变化,“你回去跟额娘说,我一切都好,让她太过操心,多注意自己的身子。”   “是,”胤禵低头应下。   四阿哥沉吟片刻,一手在毯子上轻扣了扣,“听说你最近常往兵部走,我这些日子没上朝,不知道边关形势是否有什么变化?”   “现在哈密也是冰天雪地,准噶尔倒还算安静,”十四阿哥停顿了片刻,突然想起了什么,眸光微微闪了闪,“就是富宁安快马递折进京,向皇阿玛禀报说粮草运抵不及时,眼看就要入春,边关如今急需米豆。”   四阿哥眉头一皱,年羹尧送去的粮食十二月就已进甘肃,怎么会到现在还没运抵边关呢?   第394章 兄弟相亲   康熙四十九年   正月初十, 雍亲王府   用过午膳,胤禵就向四阿哥告辞了。   出了正院,十六阿哥胤禄远远地追了上来, “十四哥!”   “你怎么出来了?”胤禵放慢了脚步,“你不等胤礼、胤衸了?”   “他们两个今晚都不想走了, ”胤禄无奈地笑了笑,“我先回宫, 过几日再来接他们。”   胤禵嘴角一扬, “胤衸一向最得皇阿玛宠爱, 乾清宫都能随意出入。倒是到了四哥这儿,像个乖顺的孩子了。”   “唉, 胤衸就是这么个性子, ”胤禄偷瞄了胤禵一眼, 小心地解释道,“十四哥可别跟胤衸一般见识啊,他没有恶意的。就是之前北巡遇刺的时候, 四哥救了他, 他把四哥当英雄,又崇拜又敬爱的。你平日里说他什么,他都不往心里去, 就是不能说四哥一点儿不好。上次因为四哥受罚的事儿,还跟十哥闹了一大通呢。加上,他跟我十五哥一直闹不愉快,瞧着十四哥跟四哥是亲兄弟, 就总有些羡慕似的,见到你就忘了平日里的规矩了。”   “大家都是皇阿玛的儿子,谁和谁是亲兄弟哪用分的那么清啊?”胤禵态度很随和,“我不会跟个十岁的孩子过不去的,更何况我也挺喜欢胤衸的性子的。”   “还是十四哥大度,”胤禄笑笑,十阿哥现在看到胤衸还直翻白眼仁呢。   “对了,皇阿玛有没有说,你们兄弟几个什么时候建府?”十四阿哥想起来问道,“胤衸还太小,可你和十五弟都成亲几年了,也该搬出阿哥所了。”   “皇阿玛还没有这个意思,”胤禄轻叹了口气,随后不在意地道,“可能得等胤礼成亲后吧,我听说皇阿玛有意给胤礼指婚了。”   “胤礼才过十四,怎么着也得明年,”胤禵和胤禄走出了府门,有随从牵了马车过来。   “这样吧,”胤禵回过头道,“当初,你十五哥也在永和宫养过一段时间。如果密嫔娘娘不方便向皇阿玛进言,我让我额娘去说。阿哥所人多地窄,合该早些搬出去,否则等有了子嗣,不是更不方便了吗?”   “可是,不会太麻烦德妃娘娘吗?”胤禄有些受宠若惊,心下却十分欣喜,如果这话真由德妃娘娘去提了,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这有什么麻烦的,都是自家兄弟,不用这么见外,”胤禵上了马车,冲胤禄挥挥手,“赶紧回宫去吧,我这两天进宫就和额娘说一声。”   “那就多谢十四哥了,”胤禄冲胤禵拱了拱手,亲自目送胤禵的马车离开。   正院内殿   用完午膳,四阿哥让人送胤礼去客房休息,胤衸不肯走,就赖在四阿哥的软榻上,睡起了午觉。   苏伟悄没声儿地给十八阿哥盖上了毯子,看人睡得熟,还偷偷戳了戳人家鼓囊囊的腮帮子。   “你对爷的兄弟倒是一个比一个好,”四阿哥坐在一边,拿着书看的也不用心,“胤禵、胤祥也就罢了,小十七、小十八跟爷差那么多岁,你也当个小祖宗似的供着。”   “都是跟你亲近的孩子嘛,”苏伟把火盆往稍远的地方挪了挪,“以后这都是你的助力,用谁比用嫡亲的兄弟可靠啊?”   这话一出口,四阿哥就轻哼了一声,苏大公公立马就不高兴了。   “不是我说,你对十四爷就不能再自然点儿,再亲切点儿吗?”   四阿哥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你还让爷怎么亲切?今天爷说过一句重话吗?我‘病’了这么久,胤衸都知道想尽办法来看我,再看爷这位亲兄弟呢?”   四阿哥摇着头,垂下眼帘,“你呀,心也别太偏了。胤禵,不是胤祥,更不是胤祚……”   苏伟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十八阿哥,十八阿哥睡得还很沉,打着小小的呼噜。   “你是以为十四爷不关心你,所以才没有赶着来看你?”   苏大公公搬了个小圆凳来,坐到四阿哥面前,“是,十四爷是有自己的野心,有自己的打算。但你要说他对你完全不关心,那你就太看不透你这个弟弟了。”   四阿哥还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苏伟撇撇嘴,“我问你啊,换个方向思考,如果这次是十四阿哥假装生病,故意让十阿哥去给他侍疾。你知道消息后,会急不可耐地赶着去看他吗?”   四阿哥愣了愣,看了苏伟一眼没说话。   苏大公公心累地叹了口气,“不会对不对?因为你明知道他是装的,又不是真的病的起来不了。那你既然都不会去看你的亲弟弟,凭什么要求十四阿哥赶着来看你?再说,十四阿哥这不是来了吗?真要换个位置,你说不定压根不会去。”   “我,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因为啊?”苏伟直接打断四阿哥的话,满脸的恨铁不成钢,“我跟你说,你跟十四阿哥处不来,根本不是你们两个之间有什么问题……”   苏伟端起四阿哥的茶碗,仰头喝了一大口,一脸无奈地道,“是因为你们两个太像了!你不要拿十三阿哥或者六阿哥作比较,他们谁都没有十四阿哥像你。”   四阿哥下意识地想反驳,可嘴一张竟然找不到任何理由。   苏大公公放下茶碗,嫌弃地站起身,“一个个都死要面子,犟的跟驴似的,还贼有主意,贼有野心。这六阿哥要是还在,现在肯定也被你们两个愁死了……”   四阿哥被憋得嗓子直冒烟,却偏偏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苏伟重又坐回榻子上,给十八阿哥掖了掖被角,“今儿十八阿哥碰上十四爷还埋怨他不来看你呢,那口气里满满的气愤和嫉妒。估计,还是因为当初北巡被十五阿哥抛下的事儿,让十八阿哥心里有了芥蒂。其实,你和十四爷就算各有各的目的,但总归没有互相暗算过,十四爷就算和八爷走得近了些,也没有真的正面跟你作对啊。两兄弟嘛,感情再好也有打架的时候。不是我偏心,你是做兄长的,六阿哥都不在了,就这么一个嫡亲的弟弟。你就迁就点儿,包容点儿,别等真伤了感情,以后后悔都来不及了。”   “行了,行了,爷知道了,”四阿哥放柔了嗓音,他最看不得苏伟这幅恨不得替他把十年后的心都操了的样子,心里暖的一塌糊涂,“爷下次见到胤禵,就问他冷不冷,饿不饿,身上的衣服暖不暖,住的房子够不够大,行了吧?”   苏伟撇了撇嘴,有些人竟说得话听,等真碰上了,这些话打死他都说不出来!   “对了,不是说十七阿哥要议亲了吗?”   苏伟转头看向四阿哥道,“今儿我看十七阿哥谦和有礼的,跟你也亲近。你也打听打听,看万岁爷是有意哪家姑娘了。”   “改天爷让人去问问贵妃娘娘,”四阿哥轻吐了口气,“胤礼的生母也刚晋了嫔位,亲事不会太差的。不过,爷也想他们几个小的,最好不要和朝中权贵有太多牵扯,免得以后被卷进那些乱七八糟的党争里。”   正月的雍亲王府着实热闹了一阵,等到了十五前夕,四阿哥便让九阿哥、十阿哥都回了自己府邸,也派人把十七阿哥、十八阿哥送回了宫里。   十五过完,四阿哥收到了富宁安的信,知道四川运到的粮食,现在落到了甘肃巡抚绰奇的手中。   绰奇以边路难行,需要合适的向导为由,一边公然把粮食扣在自己手里,一边企图把亲信安插进大军中。   富宁安强硬地拒绝了所有人事调遣,绰奇不断上折进京,自说自话,实则在不断拖延,不肯运粮。   张廷玉被连夜召进王府,四阿哥让他帮忙起草奏折,准备弹劾甘肃巡抚绰奇。   张廷玉却有些犹豫,想了想,对异常气愤的四阿哥道,“绰奇此举虽有延误军情之嫌,但现在毕竟还没有开战,富大人手下粮食也暂且够用。更何况,绰奇寻找稳妥向导一事,也是连番向万岁爷禀报了的。王爷如果贸然上奏弹劾,手中又没有绰奇企图插手军事的证据,到时让人反告诬赖事小,要是让万岁爷怀疑,您与边关大将有什么私下勾连,岂不是要坏了大事吗?”   四阿哥也是一时被绰奇等人不顾大局的小人行径,气昏了头,待到张廷玉一说,人才冷静了下来,“可是,也不能任由他们如此延误下去啊?富宁安是边关守将,如果战事失败,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他要战前屯粮,是明智之举,怎奈有这些奸佞小人处处使绊子,本王在京里,总要助他一臂之力才好。”   “王爷言之有理,”张廷玉拱了拱手,“微臣以为,王爷不是不能弹劾绰奇,只是需要换一种方法。既能让万岁爷明了富大人此时进退两难的境地,又不会让万岁爷把富大人和王爷联想到一起!” 第395章 煽风点火   康熙四十九年   乾清宫   十五过完, 四阿哥就进了宫,给康熙爷请安。   九阿哥、十阿哥从雍亲王府出来后,都很是安静, 在十五家宴上,也一句不得体的话都没说, 康熙爷为此对四阿哥很是满意。   “见你身子好了,皇阿玛也就放心了, ”康熙爷难得地从龙案后站起身, “走, 跟皇阿玛到御花园走走。”   “是,”四阿哥低头应下, 跟着康熙爷出了乾清宫。   在外等候的张起麟见到万岁爷连忙跪下行礼, 不知是不是错觉, 张起麟总觉得,万岁爷似乎特意看了他一眼。   父子俩从日精门外的甬道上慢慢走向御花园,这对四阿哥来说, 也是异常稀少的经历。   “户部的事, 朕都听说了,”康熙爷的嗓音沉了沉,“胤誐是越来越荒唐, 这次也算给他个教训。你是懂大局的,现在满蒙的关系不能乱,否则策妄阿拉布坦就更有可乘之机了。”   “儿臣明白,”四阿哥低了低头, “儿臣也没有跟胤誐太过认真,毕竟不算大事——”   “算大事!”康熙爷重重地道,“不孝不悌,如果换成别人,朕一定为你做这个主。”   “儿臣知道皇阿玛的良苦用心,”四阿哥微微垂眸,想起了之前李卫的话和他家苏公公的操心操肺,“胤誐是儿臣的弟弟,儿臣做兄长的,也该担负管教之责。”   康熙爷似乎有些错愕,他转头看了四阿哥一眼,眼神中多了些思考。   父子之间沉默了片刻,四阿哥试探开口道,“不知皇阿玛可曾听说,儿臣的马车出事时,是蒙一勇士搭救才侥幸没有受伤的。”   “朕听说了,”康熙爷点点头,“怎样赏赐都凭你,给他在京里某个职位也是可以的。”   “儿臣起先也是这么想的,”四阿哥停顿了一下,“不过,皇阿玛可知,这人是谁的儿子?”   康熙爷转过头,四阿哥轻笑了一下道,“皇阿玛应该还记得当年与皇阿玛一起征讨噶尔丹的将军岳升龙吧?救儿臣的人,就是他的儿子岳钟琪。”   “岳升龙的儿子?”康熙爷也是吃了一惊,随后异常感慨,“那可是当初,朕最得意的一员大将啊。有传言他是南宋岳飞岳元帅嗣下一脉,随朕亲征噶尔丹后,一直驻守四川。后来,以病执意乞休,入籍四川,朕就再也没见过他。没想到,救你的人竟然会是他的儿子!”   “是啊,儿臣也十分惊奇,”四阿哥弯起嘴角,“不过,岳钟琪当真不损其父声名,人有功夫,也不高傲,救了儿臣也不居功。儿臣本想禀明皇阿玛,给他某一高位,可是他执意弃文从武,要随其父驻守四川。”   “哦?既要从军,为何不去哈密啊?”康熙爷有些不解。   “岳升龙去世不久,岳钟琪还是戴孝之身,”四阿哥道,“儿臣就让兵部安排他暂任个中军游击了,等他出了孝期,再由皇阿玛擢迁吧。”   “这样也好,”康熙爷点了点头,“等到哈密真的起了战事,他若有其父的领兵之才,自不会埋没了他。”   “儿臣也有日子没上朝了,之前听胤禵说,富宁安上折埋怨边关粮草不足,不知这些日子皇阿玛可有安排了?是不是因甘肃干旱,粮食上出了缺漏?”四阿哥看似猜测般地问道。   康熙爷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川陕总督鄂海此前上折说,他筹措了一批粮草以补边关紧缺。只是如今,粮草送进了甘肃,因边关冰冻,普通路径难行,送粮十分艰难。绰奇上折说,他一直找不到熟悉边路的向导,只能尽量争取在雪消前把粮食送到。富宁安手里的粮,暂时能支撑到开春,目前看来,还没有什么大问题。”   “那就好,儿臣就是担心边关粮草不足,会造成军心浮动。如今,边关守将都能协同互助,策妄阿拉布坦也不过是蚍蜉撼树罢了,”四阿哥的语气很自然,“皇阿玛之前指派富宁安时,儿臣还担心他一介文臣,会带不好兵。如今看来,除了过分小心一点,倒也处处妥当,不愧是被皇阿玛看重的人。”   “在边关领兵,多加小心是应该的,”康熙爷皱了皱眉,“粮食不尽早运到,策妄阿拉布坦一旦有所行动,我军就被动了。这个绰奇也不知在做些什么,一批粮草迟迟运不出去!”   “既是路途难行,绰奇大概也是怕运粮队在中途出问题吧,”四阿哥想了想道,“晚一些,总要比直接丢粮损粮好得多,毕竟现在筹措粮草也不宜。之前说甘肃本身的存粮已尽够大军使用,如今又要川陕帮助筹措。儿臣想,之前甘肃大旱,恐怕府库还是受了一些影响。”   康熙爷轻吐了口气,脸色却越加难看,“如果,府库存粮真的难以支应了,就该尽早上报朝廷。这批粮草要是在甘肃运出的,早在冰封前就运抵哈密了,哪还会有现在这种捉襟见肘的状态?这个绰奇是怕朕下旨怪罪,先是欺上瞒下,后又胆怯拖延。只怕,他是想让朕另辟路径运粮,他好昧下这批米豆,以补甘肃的亏空!”   “这,应当不会吧……”   四阿哥看起来有些不敢相信,“如此岂不是要延误军情?绰奇也是老臣了,他应该知道,皇阿玛对边关之事有多在意,哪能如此糊涂办事呢?”   “就是老臣,才养出了他们胆大包天的性子!”   康熙爷对此十分嗤之以鼻,“如此不顾大局,真以为天高皇帝远,朕就奈何不了他们了?”   “绰奇在甘肃居职多年,如今又恰逢战事,皇阿玛为了边关安定,恐怕还真不宜动他,”四阿哥皱眉沉思了片刻,“依儿臣愚见,皇阿玛稍加提醒即可,绰奇久居要职,也颇有建树,想是很快就会明白皇阿玛的意思的。倒是富宁安那儿,怕还是初来乍到,与边关守将有些隔阂,皇阿玛不如再派一个人助他一臂之力,也省得真的爆发战事时,再出什么纰漏。”   “富宁安是朕钦点大将!”康熙爷的嗓音蓦地严肃起来,“他的话就代表着朕的话,难不成朕想打一场胜仗,还需要对一帮老奸臣奴颜婢膝?”   四阿哥身上一紧,慌忙停下脚步,拱手弯腰,“是儿臣失言了。儿臣久在朝野,沾染了一身官场习气,实在愧对皇阿玛的教导。”   康熙爷转头看了四阿哥一眼,两手负于背后,声音很快恢复了正常,“这也不能怪你,你的担心不无道理。但是,事关边境安定,朕,是不能向任何人后退一步的!”   正月下旬,   万岁爷下旨申饬甘肃巡抚绰奇,办事不利,延误军机,降三级原职留任,并严令边关粮草必须在半月中送到,日后再有类似行径,严惩不贷!   十四爷府   萧永藻送来了西安将军席柱的信件,十四阿哥拆信一览后,神情立马严肃了起来,“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就说鄂海怎么会突然给边关筹粮呢。原来,真是年羹尧干的。”   “年羹尧?”萧永藻接过信件也看了一遍,“这么说,是雍亲王指使的了?”   “九成九,”十四阿哥手里还拿着酒壶,眼中却十分清明,“只是不知道,四哥是有意拉拢富宁安,特意让年羹尧帮他。还是,富宁安根本就是四哥的人!”   “如果是后者,”萧永藻把信捏在手心,“那就太可怕了!”   十四阿哥垂下眼帘,没有说话,萧永藻又看了一遍信后,轻吐了口气道,“不过,依席柱将军的意思,川陕总督鄂海是有意靠向咱们了。只是,鄂海这人生性多疑,又因当初太子之事,对与皇子结党分外慎重,贝子爷还得再加把火才行啊。”   十四阿哥仰头喝了口酒,在屋里转了一圈,“这把火要怎么加,我还得好好想一想。”   八爷府   鄂伦岱、阿尔松阿等人都聚在了八阿哥的书房里。   八阿哥让何焯起草了给绰奇的信件,“无论如何,让他在十天内,把粮食送到富宁安手上,这段时间就保持安静,不要再跟富宁安对着干了。”   “好好的,皇上怎么对绰奇动了这么大的气?”阿尔松阿皱了皱眉,“是不是有人故意煽风点火了?边关又不是现在就缺粮,耽误一阵竟然就牵扯上延误军机了。”   “四哥这段时间刚回内朝,”八阿哥站在书桌前,轻轻转着笔架上的毛笔,“据绰奇来信说,那批粮是年羹尧绕到青海送进甘肃的,跟鄂海本来没什么关系。只是不知道,后来年羹尧和鄂海达成了什么协议,鄂海竟然出面,说是自己给边关筹的粮。”   “这么看来,雍亲王的手已经伸进边关了,”鄂伦岱沉了沉嗓音道,“就是不知,现在的富宁安和鄂海,到底是不是雍亲王的人。”   “派人去查!”八阿哥眯起眼睛,“尤其是富宁安!如果让皇阿玛知道,他派出去的手脚已经成了四哥的左膀右臂,那京里的这出戏可就有意思了。”   “话倒是没错,只是这件事要查起来,恐怕没那么容易,”纳兰揆叙意味深长地道,“如今,雍亲王无论是在皇上面前,还是在朝臣面前,都是风头无量。现在不少朝臣随风倒,而贝勒爷,因此前流言,多少受了些影响。依微臣浅见,咱们还是得想个法子,先下手为强总比坐享其成要可靠得多啊。”   “理是这么个理,可雍亲王如今不比从前,”阿尔松阿开口道,“不管做什么事都异常谨慎小心,想要从他的身上下手,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那就不从他身上下手,”八阿哥端起一碗茶,嘴角慢慢扬起,“不知我那二哥,如今在咸福宫呆得如何?” 第396章 盐课   康熙四十九年   二月初九, 四川   巡抚衙门后院,年羹尧站在一盆老松前,仔细地松着盆土。   胡期恒候在一旁, 脸带微笑,“雍亲王行事果然有张有弛, 绰奇这一把是栽了。如今,粮食已经平安运抵边关, 富宁安大人对兄长也十分感激。”   “他最感激的还是京里的那位, ”年羹尧直起身, 扑了扑手上的灰尘,“眼下川陕甘都成了京里博弈的筹码, 绰奇即便连降三级, 但原职留任, 仍是众人眼里的香饽饽,登他门的人可是不少。”   “依小弟看,这绰奇恐怕早已与京里的某位有联系了, ”胡期恒如今经年羹尧推介出任夔州巡抚, 人很通达,各处的消息都掌握不少,“他手底下的人经常进出各将领官员的府邸, 人情来往颇多,看起来倒似替某位在边关筹集势力。”   “他敢公然扣下运往边关的军粮,说是背后没人指使,我也不信, ”年羹尧转过身,带着胡期恒在廊下慢慢走,“倒是鄂海,因当年太子的事,眼下倒成了最干净的。你平时多留意些,看他和哪方势力接触最多。”   “兄长放心,”胡期恒低了低头,复又想起什么道,“兄长不试着拉拢拉拢鄂海吗?雍亲王在京里位高权重,在地方也颇有民意,鄂海又有把柄握在兄长手中,未必不肯就范。兄长若能将鄂海也拉拢到雍亲王旗下,这川陕甘边境就等同于半个握在咱们的手中了。”   年羹尧闻言轻声一笑,摇了摇头,“我跟鄂海不可能呆在同一阵营,我容不下他,他也容不下我。不说我手里握着他的把柄,数次跟他正面相抗,单就这川陕一界,也不需要第二个说了算的人。”   胡期恒沉思了一下,轻轻点头,“那,富宁安那边会不会?毕竟,雍亲王是肯定想在西北扎下根基的。”   “你不了解京里的那位,”年羹尧转头望向墙外,“那是个走一步,会想百步的人。像鄂海这样外强中干的,就算手中势力再大,对他来说,都是不值得一用的。”   京城,闻风阁   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秦淮小曲儿,苏大财东一身绸缎长袍,黑色貂皮小帽,辫子上缀着上好的羊脂白玉,脸色红润润的,整个人像是娇养多年的富家少爷,皮白肤嫩的好像浑身都冒着光。此时,正一边品着茶,一边跟着戏子哼着小调儿,摇头晃脑地看起来好不自在。   只是,同桌而坐的两位掌柜就有些噤若寒蝉了,眼前这人看起来越平易近人,他们心里就越没底。这两人都是刚进京的,正是跟吉盛堂合作贩盐的吴记二掌柜吴雪松和隆盛商号掌柜余嘉。   吉盛堂的掌柜杜宏,账房慕辞和琴师尹胜容也来作陪,这两日都跟着苏伟出来混的张起麟,一脸看热闹的神情,左顾右盼的很是兴奋。   一曲完毕,苏伟叫了小二来打了赏,房间里的气氛微微一松,余嘉抿了抿发干的嘴唇,试探地道,“不知,财东看没看我们呈上的账册?”   “看了,”苏伟咬了口红豆糕,顺了口茶,“比往年少了三四成的进项,你们两家加一起才将将五万两。我还好奇,去年一年江南的老百姓都不吃盐了吗?”   “苏财东,这真不能怪我们啊,”吴雪松有些叫屈地道,“去年一年,不光我们,两淮所有盐商都跟着出了血本了。两淮盐运使司拼了命地征税、征银,想尽办法从我们荷包里掏银子。为了不让上方注意,还不准盐商提价,再加上盐帮从中作梗,这一年下来,盐商们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盐运使司?”苏伟靠着椅背,一手在桌上轻敲了敲,“曹寅去世后,两淮盐务如今是归李煦管吧?”   “是,”余嘉应道,“这曹李两家本就是姻亲,世代交好,又深得皇上宠爱。这两江一地的肥缺都被这两家占着,曹寅活着时,与李煦分任江宁、苏州织造,又奉旨十年轮管两淮盐课。曹寅死后,江宁织造由其子曹颙接任,两淮盐课还是把持在曹李两家手中。平时,盐商们就处心积虑讨好这两家人。可是谁知,去年不知为何,盐运使司又狮子大张口,盐商们都跟着亏损不少。”   苏伟眼光暗了暗,沉默了片刻,叹口气道,“上头的事也不能埋怨你们,不过,王爷在京里多少只眼睛看着,我也不能让你们打着他的名头在外办事。吃些亏就吃些亏吧,反正,他们吞了多少,迟早都得给吐出来的!”   “财东说的是,”余嘉拱手道,“一切当以王爷为先,我们不会在外面乱说话的,请财东放心。”   “两位掌柜都是明理的人,”苏伟勾了下唇角,转头对慕辞道,“一会儿你跟着两位掌柜回去,帮我清一清账目,回头我再派人去扬州看看。两位掌柜手下生意太多,咱们也得帮衬帮衬才是。”   “是,”慕辞轻轻低头。   余嘉和吴雪松都暗自咽了口唾沫,他们就知道,这位一贯一毛不拔的公公,不会那么轻易让他们占便宜的!   慕辞和尹胜容送了两位掌柜离开,一直面色和蔼的苏大公公终于挂不住那一脸虚伪的笑了。   “他奶奶的,敢贪你爷爷的钱!”   包房的饭桌被拍的一震,张起麟眼看着桌上好好的一盘糕饼被他家苏公公捏成了粉末。   杜宏摸了摸鼻子,想了想小心翼翼道,“这两位掌柜纵然会有些小动作,但肯定也不敢贪那么多。小人听最近进京的商队说过,两淮盐市确实有些怨声载道的。”   “你们家财东说的可不是那两个掌柜,”张起麟咧咧嘴,“他说的是盐运使司。”   苏大公公重重地哼了一声,杜宏这才了然,不过转念一想他家财东的身份,不把一个盐运使司放在眼里,也是情有可原的。   八爷府   嘉怡脸色苍白地靠在床头,绣香站在一旁,两手攥着帕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给嘉怡号脉的太医。   这太医姓王,是八阿哥特地传唤来的。如果,她家小主真的有了,那这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朝野。   “恭喜小主,”绣香一愣,王太医站起身,冲嘉怡躬身一揖,“小主有了贝勒爷的子嗣了。”   嘉怡放在棉被上的手狠狠一攥,嘴角抽搐半天,却摆不出任何高兴的神情。   还是绣香先反应过来,挡住了王太医的视线,“还请太医将小主保胎的事项都跟奴婢讲一讲,我们家小主身子一直很弱……”   嘉怡呆呆地坐在床上良久,没等回绣香,却等来了八福晋。   八福晋走进嘉怡的卧房,金环回身就关上了屋门。   “刚刚奴才们来报信儿了,我已经派人快马去通知贝勒爷了,”八福晋一脸浅笑地坐到床边,“既已怀了,就不要想太多。母凭子贵,这孩子一旦生下来,你侧福晋的位置一定更加牢固。”   嘉怡盯着八福晋的脸,已经凹陷下去的眼睛没有半点光彩。   八福晋也不想多刺激她,凡事还要以大局为重,“我不多留了,你需要什么,就尽管派人去库里取。只要你把这个孩子安生地生下来,万事都好说。”   绣香端着药碗走进房间,八福晋站起身,“好好服侍你们主子吧,有事随时去找我,我过几日再来瞧你们。”   “是,”绣香低下头,八福晋扶着金环的手臂走出了房间。   “小主……”绣香走到床前,看着嘉怡形如枯槁的脸,心里越发不好受,“小主,还有八个月呢,咱们一定有机会的。您先把身子养好,奴婢再去想想办法。”   傍晚,雍亲王府   东小院,四阿哥靠在榻上,看着户部的税务卷册,屋内一片寂静。   炕桌上的灯花一闪、两闪后,看书一贯讲究专心的雍亲王,终于忍受不住了。   “曹李两家现在有皇阿玛护着,不是爷不想动,是动不了,”四阿哥放下书,一脸无奈地看着苏伟,“当初曹寅死时,留下一大笔亏空,皇阿玛还把曹家人和李煦留在盐课,就是让他们想办法补上那个窟窿。他们没从百姓身上下手,从一本万利的盐商身上下手,也算有些底线,皇阿玛不会治他们的罪的。”   “你确定只是补窟窿吗?”苏伟皱起鼻子,“他们这么一来,一年得捞多少钱啊?皇上那儿明面过的欠款才三十几万两,要真是为了补窟窿,这么一年能补好几个了。”   “许还是有别的用途吧,”四阿哥倒是不甚在意,“你也知道,曹李如今跟老八走得近,他们远在江南,帮衬不了老八什么,只能以财力支持了。”   这么一说,苏公公更生气了,“都是当阿哥的,怎么人家有现成的荷包,就你没有呢?”   “爷一贯最讨厌贪污受贿,你又不是不知道,”四阿哥闲闲地翻了两页书,“下头的孝敬只收个心意便罢了,倒是有递上来取之不尽的金库的。只是,爷都没要。”   苏大公公从鼻子里喷出口浊气,四阿哥笑笑,两条腿在一起碰了碰,“你放心,曹李两家贪了你多少,你都记着,爷回头一定让他们加倍还给你。” 第397章 穷   康熙四十九年   二月十二, 雍亲王府   福晋倚在自己卧室的榻上,弘昀正在外面读书,还带着稚气的声音, 念起晦涩难懂的古文却很有模有样。   书瑾脚步匆匆地迈进房门,冲弘昀揖了揖, 径直进了卧房,“福晋, 八爷府有消息了。”   微阖着眼的福晋猛地睁开眼睛, 书瑾往前凑了两步, 低声道,“嘉怡小姐确实有喜了, 已经一个多月了。”   福晋一时怔忡, 有些晕眩, 书瑾忙扶着她慢慢坐起,“苏公公那日说的没错,她做什么跟福晋都是没有关系的了。反正, 咱们乌喇那拉氏跟她也没什么来往了, 福晋不必过于忧心。”   “虽是个不成器的,但到底还有一层血缘在,”福晋轻叹了口气, “当初是我做主送她进的八爷府,她后来的种种,我多少要付些责任。现在想来,或许在她害王爷染上时疫那次, 就该直接送她走的,也省得现在,落得个说不定要遗累亲族的滔天大罪在身上。”   “应该不会牵连过多吧,”书瑾替福晋揉着太阳穴,“嘉怡小姐的阿玛和额娘不是都不在了吗?”   “混淆皇室血脉,可不是一般的罪名,”福晋微微低下头,“如若事发,恐怕八阿哥会把所有的罪过都推到嘉怡身上,到时要怎么处置,就端看宫里的态度了。”   “那,”书瑾迟疑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福晋道,“主子要不要先与家里通个气?”   福晋轻抚着指甲的手微微一顿,“时也命也,这种时候,我不能冒那么大的风险,一切要以雍亲王府的前程为重。”   书瑾暗中松了口气,垂下头道,“是奴婢愚笨了,还是福晋想得周全。”   福晋没有再说话,只静静地望向房门外,那里,弘昀阿哥的读书声还在继续……   翌日,一大清早   一辆简朴的马车停在雍亲王府的偏门,站在马车旁的正是一身青袍的文士戴铎。   戴铎自从被小英子用药吓过一次后,一改以往的张扬,在王府里做些文书的差事,韬光养晦了好几年。   而今,王爷突然下令,要调戴铎往江南,任桐庐县县令。   “戴先生,”傅鼐从院门内走出来,戴铎连忙拱手行礼。   “戴先生客气了,”傅鼐递给戴铎一个小包袱,“王爷对戴先生的学识能力一直是很看重的,这次的机会,还望戴先生能好好把握,不要让王爷失望。”   “是,是,”戴铎连连点头,复又小心问道,“王爷有没有什么话交代?”   “王爷没有什么特别吩咐,”傅鼐弯了弯嘴角,“只是希望戴先生能多听、多看,多为百姓做事。”   戴铎略一沉吟,躬下身道,“戴铎明白了,定不负王爷赏识之恩。”   东小院   四阿哥正侧身撑着头,看着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枕边人。   苏大公公时不时咂咂嘴,丝毫没有要起床伺候人的觉悟。   四阿哥看了一会儿,凑过头去,朝人下巴上啃了一口。   “唔,”某人吃痛,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身上的人不怀好意地笑,起床气很大的掀开他,翻过身抱着枕头继续睡。   “今儿跟爷进宫吧,”四阿哥坐起身,没顾及轻重地朝苏伟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苏伟“哎呦”一声彻底清醒了过来,四阿哥这才想起,人家还带着“伤”呢。   “拍疼了?”四阿哥想掀开棉被看看,被苏大公公气呼呼地按住。   “一跟你进宫就没好事儿,马车才刚修好呢,你还是让我在家呆着吧,”苏伟复又趴回枕头上,“库里都要见底儿了,我还得法子变银子出来呢。”   “好,不敢耽搁苏财东赚银子,”四阿哥隔着棉被给苏伟揉了揉,“你那刚进项的五万两,爷拿去用啦?”   “啥!”   苏大公公一个翻身坐起,“你不是刚提走一万两吗?都花哪儿去了?”   四阿哥一脸无辜,“让人办事总得给点儿赏赐吧,赏罚分明人家才会敬畏你啊。再说,如今边关用兵,富宁安也是用银子的时候。要不然,现在的军营早已是老八的天下了。”   “所以说,”苏财东一脸绝望,“我是要跟握着织造和盐运使司的曹李两家打对台吗?人家八阿哥有取之不尽的宝藏,我只有那么几间干巴铺子!”   “爷最近手头也有些紧,没办法,”四阿哥伸手在苏伟脸上摸摸,“当初你要银子,爷可是连账本都给你了,你不能过河拆桥吧。”   “少来了,”苏伟撇撇嘴,“那时候你有好几本呢,当我不知道?”   “可是现在都没了,”四阿哥满脸真诚,“没办法,爷要扩张势力,不管做什么,拉拢谁,这银子都是少不了的。”   苏大公公捂住胸口,胸中一阵钝痛,“给你三万两,你给我留点儿,我还要进货的。等我把账收回来,再给你补。”   “好,”四阿哥很爽快地拍了拍苏公公的肩膀,“爷一会儿让张保来取银票,你再睡会儿吧。”   “我哪还睡得着啊……”苏伟仰面一躺,一脸生无可恋。   吃完早饭,苏伟正对着账本发呆,张起麟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苏公公?”   “干什么?”苏伟百无聊赖地应了一声,一只手还撑着下巴。   “那个,”张起麟搓了搓两只手,“账房让我来问问你,这入夏的衣裳,今年要做几身?”   苏伟眉头一皱,“这我怎么知道,去问福晋啊,照往年的做呗。”   “可是,”张起麟犹豫了一下,苏伟突然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账面上的银子,好像不太够了,”张起麟咧了咧嘴,“今年庄子上的收成都不大好,王爷也没再往府里拿银子,所以……”   吉盛唐   苏大财东直愣愣地盯着桌上仅剩一万两的银票,杜宏坐在他对面,都不敢伸手了。   “财东不用太在意,这银子嘛,赚了就是拿来花的。”   想着还有几批生丝等着付账,杜掌柜毅然决然地战胜了恐惧,一把抓起银票,“财东放心,我这就给本家写信,让东家他们送银子来,这两年咱们在蒙古的收益是一年比一年好了。”   “远水解不了近渴啊,”苏伟把着额头,往桌上一靠,“王大哥走之前还说,商队要再往大扩一扩呢,我也没想到今年会这么紧手。”   “这做生意嘛,一时倒不开都是正常的,”杜宏往前凑了凑,“要不然,咱们找人先借一借,再把账收一收,怎么都能撑过这一阵。”   “现在也只能这样了,”苏大财东长叹了口气,“没想到,我苏培盛叱咤京城这么多年,到头来竟然要管人借钱!”   “谁要借钱啊?”门口传来一声轻笑。   屋内的人看过去,尹胜容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苏伟撇撇嘴,“你们那琴行看起来很闲啊。”   “诶,财东,”杜宏小声地对苏伟道,“尹琴师的琴行现在在京里很有名头呢,不少达官显贵都爱往那儿去。”   苏伟哼了一声,尹胜容扬着下巴走到他身边,“我可是来给你介绍生意的,说不定能帮你解决燃眉之急呢。不过,如果你不愿意的话——”   “什么生意?”   旁观的杜掌柜十分惊异于苏大财东的变脸速度,现在他正捧着茶,乖巧地给人捏着肩呢。   “算你识相,” 尹胜容翘了翘嘴角,“说起来,这生意,我估计也只有你敢接。”   “哦?”苏伟眨眨眼,“什么生意?”   尹胜容转过头,语气意味深长,“宫里的生意……”   二月中旬   天气已渐暖,准噶尔还未有异动,但边关已经进入了戒备状态。   而就在此时,边关右卫将军费扬固突然上奏,因旧疾复发,无法处理事物,怕耽误军情,请求解任。   万岁爷应允,下令将右卫等处兵,交与散秩大臣祁里德,额驸格勒尔等共同管理,又令都统穆赛驰驿前往,总理军务。   本来,这只能算一次平常的军事调动。但是,万岁爷在圣旨上的最后一句话,让众皇子权臣心中起了一阵波澜。   康熙爷明道,待大军进兵时,会另派大将军给与印信。   咸安宫   李佳氏端着茶碗走进书房时,二阿哥正站在书案后练字。   这一阵,二阿哥的身体好了很多,不再像以前一样单薄多病,人看起来似乎也精神了不少。   李佳氏很欣慰,纵然这一放小小的天地分外狭窄逼仄,但终究,没有真的将他们逼入死路。   “呲——”   莫名地一声响,让李佳氏一愣,她快步走到桌前,只见好好的一张大字最后划开了一道口子。   “这纸,”李佳氏抬手一摸,眼眶顿时红了起来。   “无碍的,”胤礽温和地笑笑,修长的手指在破口处按了按,勉强补上了最后一笔,“也是我下笔太重了。”   李佳氏抿紧嘴唇,刻意避开了那支用旧的毛笔,强弯起嘴角道,“爷喝碗茶吧,是弘皙送来的呢。他知道您爱喝新茶,刚得了赏就托了人送来的。”   “不要总让弘皙惦记着我,”胤礽用布巾净了净手,端起茶碗闻了闻茶香,“他自己过得舒心就好,让人告诉他,我们这儿什么都不缺。”   “爷放心吧,我早交代过了,”李佳氏笑笑,“就是那孩子一贯孝顺,送罐茶而已,也是他的一片心意。”   二阿哥抿起嘴角点了点头,低头饮了口茶,“福晋的身子这几日好些了没有?太医有再来看过吗?”   “看过了,”李佳氏温和地道,在咸安宫相依为命这么久,她和福晋石氏之间的隔阂也慢慢消于无形了,“福晋就是身子虚,太医开了些养身的药,我见这几日人精神多了。等天气再暖和一点儿,大概也就能好了。”   “那就好,”胤礽饮尽一碗茶,慢慢走到窗边,“又快到春天了,不知什么时候会下第一场雨……” 第398章 李延禧   康熙四十九年   二月二十, 闻风阁   苏伟带着杜宏, 尹胜容早一步到了包房,今儿个闻风阁倒很清静, 几个人一路走上来都没见到其他客人。   “你给我介绍的人到底什么来路啊?”苏伟心里有些打鼓, “如果真跟宫里有关系,我应该是认识的。”   “一会儿见了你就知道了, ”尹胜容悠哉悠哉地品着新茶,“人家特意交代不让我随意透露的。反正, 肯定是笔好买卖就是了。”   “但愿吧,”苏伟往椅背上一靠, 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   尹胜容眉梢一挑, 把茶碗放到桌上道,“我说,我来来去去给你介绍多少生意了?这次要是也成了, 你是不是也该给我拿出点儿诚意来了?”   苏大财东两眼一眯, 上下打量了尹胜容一番,还没等说话,杜宏抢着先开口道,“对对对,尹琴师对咱们吉盛堂的生意一直多有照顾。也是小的疏忽, 财东都吩咐过, 早该给尹琴师封个大红包了。等回头……”   “哼,”尹胜容下巴一扬,直接打断了杜宏的话, “真当我稀罕你们几两银子啊,本公子要是想要银子,多少人巴巴等着给我送呢。”   “这,”杜宏为难地看向自家财东大人。   苏伟目光一沉,嗓音直接压到了喉咙底儿,“你不是还在惦记我家主子吧?我可早警告过你了,你要敢动歪心思,别怪我不讲兄弟情分!”   “哟,现在硬气了?”尹胜容往扶手上一歪,眉心的红痣越发鲜艳,“是谁之前哭着喊着要借银子来着?”   苏伟脸色一紧,还未说话,又被尹胜容打断。   “行啦,”尹胜容理了理自己的袍摆,嘴角微微勾起,“你还真当我那么不识趣儿?你别忘了,我可是名利场中混出来的,我看的比谁都清楚。”   苏伟没有理会尹胜容的意有所指,梗着脖子,两眼目视前方。   尹胜容又笑了笑道,“不过,我也不是白给人办事的,我相中你手底下的生意了。之前给你介绍买卖的辛苦费就算我的股筹,你回去算算,以后赚了银子要给我多少分红。”   “你不是不缺银子吗?”苏伟转过头,满脸不甘愿。   尹胜容轻哼了一声,翘起二郎腿,“谁会嫌银子多啊?再说,我一贯最喜欢押宝了。你手底下这只盅,要是押对了,可是会一飞冲天的……”   “叩叩——”   房门被人敲响,屋里的人停下对话,门外传来了小二的声音,“几位客官,你们要等的人来了。”   “快请进,”苏伟应了一声,跟着杜宏、尹胜容站起身。   房门一开,走进个年逾四十,却很精神的中年男人。   “唉哟,果然是苏公公,小人给您请安了。”   中年男人几步窜到苏伟跟前,拱着手朝苏伟连拜了好几下,苏伟连忙扶起他。   “你是……”苏伟把眼前的脸在脑子里过了好几圈,突然想起道,“你是庆丰司的吧?”   中年男人立时面色一喜,直冲苏伟竖大拇指道,“苏公公好记性,怪不得这么受王爷看重呢。苏公公记得没错,小人是庆丰司郎中李延禧。”   “哦,李大人请坐,”苏伟一边请李延禧坐下,一边暗中提高了警惕,“庆丰司隶属内务府,掌牛羊畜牧事务,吃的都是天家饭,怎么出来找私商做生意了?”   “嗨,”李延禧一脸倒霉样地叹了口气,“今天既然碰到的是苏公公,那小人也不绕圈子了。苏公公知道,这内务府看着光鲜,实则里面是一滩浑水啊。庆丰司虽然只是个管牛羊畜生的,但手底下流经的也都是货真价实的东西。可怜小人位卑言轻,一来一去的账面上自己都做不得主,被人是左扒一层,右扒一层。现在倒好,光有个数目,没有实在东西了。”   苏伟轻轻晃了晃搭在扶手上的腕子,想了一会儿道,“你的意思,是从我这儿进牛皮羊皮,补庆丰司的窟窿?”   “不算是窟窿,”李延禧讨好地笑了笑,“要是补窟窿,小人也不敢找您啊。这不边关打仗,兵部需要不少给养,内务府想借这个机会,既能在万岁爷面前露露脸,又能给账面做的再好看点儿。这才特意拨了银子下来,让我们出来采买的,回头就都说是各司自产的,反正送到边关也没人查,只要东西经用就行。”   苏伟蹙了蹙眉,又转头打量了李延禧一番,对方就只是笑。   “苏公公放心,小的糊弄谁也不敢糊弄您啊,”李延禧一脸诚恳,“跟您交个实底儿吧,这买卖不是没人敢做,是小人不敢随便找其他人啊。这万一东西有问题,头一个掉脑袋的不就是我吗?”   苏伟抿了抿唇,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你能找到本公公头上,胆子倒是蛮大的。你应该知道,咱家这些生意背后,站的到底是谁。”   “是是是,小人自然知道,”李延禧又冲苏伟拱了拱手,“小人对雍亲王一向敬仰有加。只是,王爷身份高贵,小人都不敢近身。今天,小人就把自己这条小命交到苏公公手里了,但凡苏公公有什么吩咐,小人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一番忠心表的,尹胜容都暗地里撇了撇嘴,苏大财东面上倒没什么变化,平静地喝完了一碗茶,在李延禧已经有些焦躁的注视下,慢慢吐了口气,“什么价儿啊?”   李延禧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拿出采买册子,“主要是牛皮、羊皮,狐皮、貂皮也要些,但相比起来,数目就少了。您看看,上面是数目,下面是小的给您拟的价位,您要是不满意,咱们再重新商量。”   苏大公公悠哉地接过册子,飘忽的视线往上一放,两只眼睛顿时冒出了绿光。   李延禧还好,暂时没看出什么不妥。   旁观的杜宏和尹胜容却深知这位苏大财东的习性,看起来,这笔生意是相当的有赚头啊。   雍亲王府   絮儿一步一蹭地迈进小院,正在院中浇花的诗玥见到她,连忙迎了上去,“怎么样,见到苏公公了吗?靴子给他了吗?他很久没过来了,我都不知道那尺寸还合不合脚。”   絮儿背着一只手,抬头看了诗玥一眼,慢慢把背后的东西挪到了身前,“奴婢没见到苏公公,见到张保公公了。张公公说,苏公公新作的靴子两个箱子都放不下了,让我还是拿回来的好……”   诗玥有一瞬间的怔愣,鼻端莫名酸了酸。   絮儿慌忙扶住她,语气中满是自责,“都是奴婢不好,奴婢就该等苏公公回来的。要是碰到的是苏公公,苏公公一定会收下的,也一定会过来看小主的……”   “没关系的,”诗玥打断了絮儿的话,冲她温和一笑,“张公公也是为了咱们好,我送东西去本来就容易遭闲话,是我自己总忍不住。靴子就不送了,你拿到你屋里去烧了吧,省的以后招事儿。”   “啊?”   絮儿吃惊了一下,忙把靴子抱进怀里,“这靴子小主做了多长时间啊,用的都是最好的料子。这个月,库里送来的本来就不多,烧了太可惜了。”   “留着又有什么用呢,”诗玥轻吐了口气,转身朝屋里走去,“烧了吧,烧了清净……”   傍晚,东花园   苏大公公难得地陪着四阿哥到花园里走走,眼看着打春,花园里不少枝条都冒出了绿芽。   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山,四阿哥让张保他们远远地守着,只和苏伟两个人在园子里溜达。   “一转眼,咱们搬到这王府也十来年了,”四阿哥背着手,看着四周的花草,“就是不知道,日后还能在这里住多久。”   苏伟偏头看了一眼四阿哥,“我是宁愿一直住在这儿的,虽然看起来不大,但最起码门都是开着的。”   四阿哥轻声一笑,“爷要真像你这么想,只怕用不了多长时间,这些开着的门都要变成关着的了。昔日的毓庆宫、直郡王府,哪个不是雕栏画栋,门庭若市啊?”   “嘁,”苏大公公努了努嘴,“反正你总有话对付我,我就活该担惊受怕,奔波劳苦的命!”   “这不是有人把银子送上门了吗?”四阿哥停下脚步,两人站在一处假山前头,“你放心,内务府的事儿爷会派人去查查的。那个李延禧,爷之前也听说过,他找了不少人在我面前引荐,只是爷嫌他没有什么出色政绩,一直没搭理。现在看来,他知道找上你,还是有几分头脑的。”   “这人拍马屁是一绝,”苏伟翘了翘眉梢,想了一会儿,莫名很高兴,“你不知道,内务府开出的价格要比民间高好几倍,他们通过这个差额来平账面。这笔买卖要真成了,咱们短时间就不用担心银子的问题了。”   四阿哥却没有被苏伟高清的情绪所影响,反而紧缩起了眉头,“现在真是地方也贪,京里也贪,宫里也贪,民间也贪。再这样下去,我大清的国库,迟早要被掏光了。” 第399章 隔阂   康熙四十九年   二月二十七, 四川   年羹尧接过手下递来的信, 展开一览,眉头渐渐蹙起。   胡期恒站在一旁, 静候了片刻, 小心问道,“是京里又有什么吩咐了?还是出了什么变故?”   年羹尧垂下眉眼, 手在信上轻弹了弹,“王爷让我派人秘密潜入藏地, 看策妄阿拉布坦是否有意侵藏。他怀疑,准噶尔此次入侵哈密, 其实是项庄舞剑, 意在沛公。”   “这,”胡期恒犹豫了一下,“兄长之前不是也曾有此疑虑吗?只是, 我们贸然入藏, 若让居心叵测之人发现了,恐后患无穷啊。”   “王爷说事态紧急,现在顾不了那许多了,”年羹尧走到书桌后头,将信纸递给了胡期恒, “你看这信上的语气, 几乎是笃定准噶尔已经有所动作了。”   胡期恒展开信纸,仔细看了一遍,面露疑惑, “京城距边关何止千里之遥,王爷能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呢。莫不是富宁安那边?”   年羹尧摇了摇头,“富宁安本就是边关重将,若是他有了消息,大可以直接派人打探,哪用绕到我这里来多此一举。”   “那依兄长看,”胡期恒迟疑了片刻,“王爷在边关,还有其他的眼睛?”   年羹尧拿起笔的手微微停了停,“我倒是听说,岳家那个儿子,这几日刚从京城领了调令。”   “岳钟琪?”胡期恒面色一变,“这家人有功勋在身,之前到兄长这里请求调职,兄长都没应下。怎么如今,竟直接上京了?”   “非但上京,还让他得偿所愿了,”年羹尧写好给边关属下的令信,塞进了信封里,“虽然只是在松潘镇做个中军游击,但到底入了实职。只要边关一有战事,凭岳升龙当年的影响力,他受到重用是迟早的事。”   胡期恒脸色凝重了起来,沉吟了片刻,抬起头道,“这样一个人,若真是京里那位有意放在咱们身边的,那兄长可要多留心了。就像您之前说的,雍亲王是个走一步想百步的人,这样深沉的心思,兄长务必要为自己、为年家的未来多考虑考虑啊。”   三月初一,京城   荣丰酒楼最深处的包厢中,鄂伦岱一脸笑意地将一只檀木锦盒推到了进京述职的原山西布政使噶什图面前。   “佟大人这太客气了,”噶什图年近半百,身材精瘦,蓄着山羊胡,一笑起来眼仁都缩成了芝麻大小,“你我同朝为官,在下怎么好随意收你的礼呢?”   “欸,”鄂伦岱抬手拍了拍噶什图的肩膀,替他掀开了盒盖,一盒硕大圆润的珍珠泛着白光,噶什图的老脸都跟着润泽了起来。   “这么大的礼哪能是我送的啊,”鄂伦岱微微笑了笑,“这是八贝勒念及噶什图大人劳苦功高,又好不容易回京一次,特意让我带来犒劳您的。”   “诶哟,”噶什图伸手在盒子里捻起颗珍珠细细地摩挲着,“贝勒爷可真是体念下情,用心良苦。佟大人放心,在下一定竭尽全力为贝勒爷办事,绝不辜负贝勒爷的一番信任。”   “那是自然,贝勒爷对噶什图大人可是万分倚重啊,”鄂伦岱拿起茶壶给噶什图倒了杯热茶,“这次,大人由山西布政使擢升陕西巡抚,又正逢边关战事,可谓手握重权。贝勒爷急于在边关立下脚跟,只无奈行伍之人大都不懂变通,一直没有太大的进展。好在,噶什图大人明理通达,日后可就多多仰赖您了。”   “好说,好说,”噶什图应了两声,手中的珍珠却落回了盒子里,“其实,想在边关打开局面不难。我任山西布政使这几年,与行伍之人也多有来往。当兵的嘛,都是糙汉子,战事一开,头就别在了腰带上。这所求所想的,也不过两点,一是军功,二嘛,就是银子。”   鄂伦岱看着噶什图意有所指地在檀木锦盒上敲了敲,嘴角随即一弯道,“银子的事大人不用挂心,贝勒爷是天之骄子,深受群臣拥护。只要大人认真为贝勒爷办事,这银子要多少有多少。”   三月初春,京里还有些凉意,皇太后身子不适,康熙爷特意奉皇太后至畅春园休养。   京里的一众皇子也都跟随到了京郊,圆明园一直有小英子打理着,也不用多准备什么。   四阿哥带了后院女眷和一众孩子一起到了圆明园,苏伟因为忙于跟庆丰司的生意,暂时留在了京中。   傍晚,朗吟阁   年氏坐在梳妆镜前,盯着镜中装扮一新的人,心里却像是开了一个无底洞。   自从后湖遇蛇那一次,一连几个月,年氏都呆在自己的院子里。她忘不了那一天的种种情景,忘不了四阿哥没有丝毫犹豫地跳下后湖的样子,忘不了苏培盛站在她面前仍然一脸坦然地说,救她是一个奴才的本分。   年氏闭上眼睛,涌到心头的却是一阵阵冷笑——奴才?这是多么讽刺的一句话啊。   凌兮攥着手帕站了一会儿,踟蹰地走上前,小声道,“小主,天都晚了,咱们还是早些过去吧,别一会儿王爷再歇下了。”   年氏睁开眼,微抿红唇,扶着梳妆台慢慢站了起来,却不想迈开脚步,“凌兮,我必须要去吗?”   凌兮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上前握住年氏的手,“小主,奴婢知道您心里苦。可是,二爷的信快马加鞭地送进京来,您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二爷他本来心就野,现在好不容易靠拢了王爷,您要是不让他安下心来,他又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来呢。到时,小主不是更左右为难了吗?”   “是,你说得对,”年氏垂下眼帘,鼻端慢慢泛起酸涩,“这些年,也是我矫情起来了。本来,我嫁进雍亲王府,就是父亲为了安抚王爷和二哥的工具。我本就不该贪恋那么多,本就不该生出那许多妄想……”   “小主……”凌兮还想再劝,却被年氏摇着头打断。   “罢了,我就简简单单一点儿,”年氏深吸了口气,转身往外走,“看在我们年家为王爷尽心尽力的份儿上,王爷总该给我个孩子吧。”   后湖边儿上   絮儿陪着一脸黯然的诗玥慢慢沿着堤岸走,絮儿想尽办法想哄自家小主高兴。无奈,诗玥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小主,你看这湖水多清啊,”絮儿摇摇诗玥的手臂,“咱们去问问李公公,看看湖里能不能钓鱼。”   “算了,不要给人添麻烦,”诗玥勉强冲絮儿笑了笑,“咱们能来一次圆明园也不容易,这么大个地方还不够咱们逛的吗?”   “也是,那奴婢再陪小主去菜圃看看,听说那儿有王爷亲自种的菜呢……”絮儿话没说完,年氏一行提着灯笼款款而来。   “是年侧福晋,”诗玥看清了头里的人,带着絮儿走到路边,刚想行礼就被年氏叫起了,“都是自家姐妹,又没外人,不必这般客套。”   “给侧福晋行礼是应该的,”诗玥浅笑着抬起头,借着月光和影影绰绰的灯火,注意到了年氏的精心装扮,“侧福晋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去王爷那儿,”年氏徐徐一笑,“妹妹也要过去吗?那不如咱们同乘一船吧?”   “不,我只是出来走走的,”诗玥垂下头,掩去了脸上的神情,“侧福晋先行一步吧,别让王爷久等了。”   年氏没有再说其他,轻轻点了点头,扶着凌兮的手臂往船上去了。   “小主,咱们真不过去看看啊?”见人都走光了,絮儿小声地问了一句。   诗玥抿了抿唇,眼中出现了一丝犹豫,但又很快被深深重重的浓雾所掩盖,“走吧,我们回去……”   梧桐书院外,月露柳梢头   小英子面对着直视而来的年氏,胸中一阵打鼓,到嘴边的话琢磨了半天,还是小心翼翼地道,“侧福晋还是来得晚了些,今儿王爷有些劳累,早早就睡下了。”   “胡说!”凌兮两眼一瞪,“大厨房刚送饭不久,王爷哪能这么早就歇下?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当个圆明园总管,就以为我们主子奈何不了你了是不是?”   “诶哟,这是哪儿的话啊,”小英子真是一肚子冤屈没处诉,只得又转头对年氏道,“侧福晋您可得相信奴才啊。奴才绝不敢随意糊弄您的,奴才都是奉命办事。您说王爷现在都歇下了,奴才要是让您进去——”   “张保呢?”年氏没有理会小英子的啰里啰嗦,语气冷淡地直接问了一句。   小英子一愣,下意识地编了一句瞎话,“张保公公也睡了,今晚不是他的班儿——”   “那张起麟呢?”年氏蹙起秀眉,“我不敢打扰王爷休息,但是这两个奴才我要见一见,总可以吧?”   小英子一时语窒,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反应。   年氏打量了小英子片刻,心中已经了然,“王爷不在园子里,是不是?”   小英子砸了咂嘴,最后心下一横,垂下头道,“王爷有事儿出门了,不想惊动主子们。侧福晋放心,明儿一早,王爷就回来了。” 第400章 玉兰花   康熙四十九年   三月初九, 清晨   天还没有大亮,窗外突然一声鸡鸣,睡地正香的苏大公公猛地睁开眼,瞪着眼前还睡得很沉的人发了会儿呆, 突然想起了什么。   “快醒醒, 快醒醒!”   苏伟一个飞扑趴到四阿哥身上,两手捏住他的脸一顿乱扯,“上朝要来不及了,赶紧起来!”   四阿哥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眼还没睁开就两手一环把人圈在了身前,“跟爷一块儿走吧,京里的事儿让别人去帮你张罗。”   “不行——”   苏伟从四阿哥的怀里挣扎出来,拽着四阿哥的胳膊硬把人拉了起来,“快点儿洗漱更衣,我去叫张保他们,你们还得赶到畅春园去呢,再不出发就要晚了!”   没等苏伟下床,门外传来了有些慌乱的脚步声, “主子起了吗?奴才该死, 奴才睡过头了。主子, 咱们得走了!”   “快快快!”苏大公公利落地蹦到地上,一边准备朝服, 一边打开门接过水盆。   等到他转身回来, 四阿哥才磨磨蹭蹭地挪到床边, 靴子刚穿了一半。   “哎呀,你要急死人了,”苏伟放下水盆,抢上前去帮四阿哥蹬靴子,“赶紧清醒清醒,你要这幅德行去上朝,非闹出笑话来不可!”   “你真没良心,”四阿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爷要不是忙了一天,大半夜地赶来看你,哪能困成这样?你看张保、张起麟都起来晚了。”   “所以说啊,”苏伟从地上窜起来,投湿了毛巾递给四阿哥,“我这几天也忙,你就别赶着过来了。又不是多长时间没见了,搞得肉麻兮兮的。”   四阿哥低头把脸捂进毛巾里,深深吸了口冰凉湿润的空气,给了苏大公公三字评语,“没良心……”   圆明园   这一次,雍亲王府的女眷都得以跟着王爷来了圆明园。   李氏带着郭氏住在田字房,南邻小湖,东毗水田,景色宜人,也算平息了一些李氏对年氏独得恩宠的心气儿。   诗玥和钮祜禄氏住在五福堂,距离年氏的朗吟阁很近。耿氏和宋氏住在田字房北面的翠扶楼,地方也很大,周遭静谧清凉。   一大清早,絮儿提了早膳回来,诗玥正趴在窗台上,看着院子里正笨手笨脚地给一株玉兰松土的弘盼发笑。   “小主,”絮儿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音,一边打开食盒一边小声道,“奴婢在厨房看见了年侧福晋身边的采兮,她正央着厨房的师傅给侧福晋做虾仁蛋羹呢。说是侧福晋胃口不好,早膳用不下去。”   “这几日天气闷,胃口不好有什么奇怪的,”诗玥侧头拄着下巴,只在看到小书子经过时,脸上的神情略微变了变。   “哪儿啊,小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絮儿把早膳摆好,走到窗边扶起诗玥,“奴婢可听厨房的小丫头们背后里议论了,说是年侧福晋昨儿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可是等到了梧桐院,连门都没进去,灰溜溜地就回来了。这一晚上,朗吟阁的烛火都没灭。”   “这些嘴碎的啊,”诗玥坐到桌旁,抬头看了絮儿一眼,“你可不许在外面跟人瞎说,这话听到就算了,要是传出事儿来,我可不管你。”   “是,奴婢知道,”絮儿讨巧地吐吐舌头,给诗玥盛上清粥,“小主多用些吧,这粥是里熬了新鲜的花瓣呢。”   “武额娘!”   背后传来弘盼的声音,诗玥回过头,弘盼正攀在窗台上,手里拿着一朵盛开的玉兰花,“这个送给你!”   十四爷府,傍晚   十四阿哥贴身侍卫沈武快步走进书房,十四阿哥冲正磨墨的吕瑞挥了挥手,吕瑞忙行了礼躬身而退。   “怎么样?查到什么了?”十四阿哥沉声问道。   “回主子,”沈武拱了拱手,“八贝勒府原来延请的大夫刘鹤确实已经查不到踪迹了。他家里空无一人,邻居都不知道这家人到底去哪儿了,据说失踪前,一点征兆都没有。”   “那,那个王太医呢?”十四阿哥轻敲了敲椅子扶手。   “回主子,奴才觉得王太医并不像个知情人,”沈武顿了顿继续道,“奴才找了很多人,旁敲侧击地在那个王太医身上打探,可他并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就像是照顾普通有孕的主子一样,被人问起也大大方方的回答,真的不像是隐瞒什么秘密的人。”   “哦?”十四阿哥支起了下巴,一边眉梢轻翘了翘,“若这么说,那就真的只有一种可能了。”   “主子的意思是,”沈武沉默了片刻,突然想到了什么,“不会吧,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要杀头也得有证据啊,”十四阿哥直起身,“害他不能人道的自然不可能主动站出来,剩下的估计就是那个刘鹤和那个侧福晋了!”   “刘鹤估计已经被灭口了,”沈武想了想,压低了嗓音,“主子是想从那个侧福晋下手?”   十四阿哥慢慢弯起嘴角,没有说话。   京里的三月宁静祥和,边关的形势却渐有金鼓之声。   三月下旬,冰雪初融,准噶尔一队小兵,突袭噶斯口,意欲盗取马场马匹。虽被官兵及时发现,击败遁去,但也造成了一定损失。   富宁安在与边关守将商议之后,上折康熙帝,请求分兵两路,主动袭击策妄阿拉布坦边界及吐鲁番、乌鲁木齐等处。   康熙爷允旨,即正式授尚书富宁安为将军,给予印信;并令总督额伦特前往驻兵之处,与富宁安会同商议料理。同时,遣总兵官王以谦管辖驻扎西宁之满洲兵、绿旗兵;遣延绥总兵官李耀带兵驻扎肃州,以防敌人来犯。   至此,边关大军一动,朝中风起云涌。   四月初三   四阿哥收到了年羹尧的来信,经其着意打探:早在去年,准噶尔大策凌敦多布奉命率领远征军要征讨哈萨克,可在经过叶尔羌,抵阿里克休整时,突然声称要护送拉藏汗之子丹衷及其妻策旺阿喇布坦之女博托洛克归藏,并助拉藏汗与卜鲁克巴人作战。   大军在阿里克改变路线,一路奔和田,越过昆仑山,已于今年二月穿过乌巴什山脉西部的克里野拉大山,驻扎在申扎县一带。   拉藏汗得到消息,已派遣其次子苏尔扎带领部分人马去迎接丹衷及其妻博托洛克归藏。   “这——”张廷玉看完了年羹尧的来信,脸色已经大变,“王爷推断的没错,策妄阿拉布坦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远征军一路从阿里克,越昆仑、走玉龙穿行至藏地边境,怎么可能只是为了护送噶勒丹丹衷呢?拉藏汗这是把老虎引到了床边,还尤不自知啊。”   四阿哥一手敲了敲额头,轻轻叹了口气,“我已经让人快马加鞭给富宁安送信了,准噶尔入藏的消息,从他那里传进京中最为合适。只是不知,皇阿玛会如何处置。”   “驰援西藏,并不是一件易事……”张廷玉想了想道,“此前,由于第巴桑结嘉措隐瞒五世达赖圆寂的消息,我们扶持了固始汗的曾孙拉藏汗,也因此认同拉藏汗,废弃了桑结嘉措选定的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只是,微臣听闻,藏地百姓仍然认为仓央嘉措才是真正的六世,并不认同拉藏汗后来选定的阿旺伊西嘉措。三大寺的僧人早已经找到了仓央嘉措的转世灵通,只是万岁爷下旨,将灵童暂时安置在了西宁塔尔寺。也由此,藏地百姓对我清廷多有微词。倒是策妄阿拉布坦,因之前与第巴桑结嘉措多有勾连,倒借着这个时机,在藏地博得了颇多好感。”   “你说的没错,这也是本王所担心的,”四阿哥站起身,走到窗边,“只是,无论如何不能让准噶尔长期占据西藏,准噶尔的势力一旦壮大,必然不断骚扰我大清边境。青海形势也复杂,和硕特部的几大首领都各有野心。拉藏汗活着还好,拉藏汗若是被杀,像是罗卜藏丹津那几部必然要以重建和硕特汗国的名义再兴战火。到时,皇阿玛这些年在青海、西藏下的苦心就都白费了。”   “王爷言之有理,”张廷玉沉吟了片刻,拱起手道,“如此推断,西南用兵也是迟早的事。年羹尧如今权掌四川,也颇受皇上看重,等到八贝勒他们得到消息,难免会把主意打到他头上,王爷可得多对这个人下些功夫啊。”   四阿哥立足窗前,目光悠长而深远。   吉盛堂   最后一车货物被装走,苏伟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   “哎哟,”李延禧又一脸谄笑地凑上来,捏着袖子替苏大公公直扇呼,“苏公公办事真是名不虚传,小的之前都还含糊,怕太慢又怕东西不好。如今一看,您苏公公不止为主子办事牢靠,这做买卖也是一把抓啊。小的下次有事儿,还得来麻烦您。”   “李大人不必客气,”苏伟坐到石桌旁,示意李延禧也坐下,“做生意嘛,你买我卖,两厢情愿才能互惠互利。走的都是银子,哪里提的上麻烦呢。”   “是是是,苏公公言之有理,”李延禧陪着笑,从小厮那里接过一只木盒,轻放到石桌上,“这是补齐的尾款,请苏公公点点。”   苏伟扬了扬手,慕辞走过来取走了木盒。   “还有,”李延禧又从袖子里掏出了几张银票,放到了苏伟手边,“这是小的一点心意,以后王爷那儿,还有赖苏公公多多提携了。”   苏伟斜着眼睛,往银票上瞟了一眼,过一会又瞟了一眼,最后干脆一摆手站起身道,“银子就算了,我们家王爷看重的都是能办事的人。只要你尽心尽力,王爷自然不会视而不见的。”   李延禧忙起身,拿起银票还想上前,苏大公公却已经摇摇晃晃地出门去了。   入夜,梧桐院   四阿哥正坐在榻上看书,小英子磨磨蹭蹭地走了进来,“奴才给王爷请安。”   “有事吗?”四阿哥垂着头,手指在书页上轻轻滑过。   “那个,”小英子搓了搓手,“年侧福晋来了,要见您。”   四阿哥抬起头,往窗外看了看,“天色都深了,就说爷已经歇下了,让人送她回去。”   “啊?可是,”小英子困窘地挠挠脑袋,“前些日子,您没在园子里的时候,年侧福晋就来过,吃过一次闭门羹了。现在,不少奴才私下里乱传,这几天年侧福晋胃口都不太好,昨儿还找大夫来着。再这样下去,奴才怕……”   四阿哥掀眉看了小英子一眼,沉默了片刻开口道,“让她进来吧,再让茶房做些夜宵送过来,就说本王饿了。”   “是,”小英子弯腰打千儿,利落地下去了。   留下四阿哥一人,面对着空空的屋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401章 贺寿   康熙四十九年   圆明园,夜色如水   年氏恭谨地坐在圆桌旁, 陪着四阿哥用了一顿夜宵。   “王爷一定是白日里太过忙碌了, 吃食上肯定都马虎了, ”年氏看了一眼都空了的粥碗和两大碟小烧饼,“这夜里东西吃多了总不大好,王爷平时可得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政事繁杂, 爷也是顾得了东, 顾不了西, ”四阿哥直了直背,偷偷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今天天气还不错, 陪爷出去转转,消消食吧。”   “是, ”年氏起身,朝四阿哥轻轻一福,跟在四阿哥身后, 出了梧桐院。   月色正好, 两人走到湖边。   四阿哥背着手, 身姿笔挺, 年氏跟在一旁, 手里捏着帕子。侍女、奴才们都识趣儿地跟远了一些, 只有小苏子有些着急。   “这些日子, 边关形势复杂, 你二哥政绩突出, 表现颇得皇阿玛夸赞,也算给你们年家争光了。”   年氏低下头,眼底眸光闪动,“我二哥那个人冲动又粗心,还是多亏王爷提拔才能有今天的成就。”   四阿哥回头看了年氏一眼,语气没有变化,却让年氏周身微凉,“你二哥与你还一直有书信来往吗?近些天,他可提到什么了?”   年氏捏着帕子的手蓦然一紧,面上却没有表现出什么,“二哥会时不时地送信回家,询问父兄和我们姐妹的状况,有时也会有只言片语连些川地的山货一起送来。最近,倒是没有再派人回京了,想是太忙了吧。”   四阿哥轻轻一笑,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去,“爷倒是没想到,年羹尧还是个知道顾家的人。他最近为爷办了两件大事,说起来,爷也该好好奖赏他。”   “二哥为王爷办事是应该的,哪里需要奖赏呢,”年氏赶了两步到四阿哥身边,“只要王爷别嫌他办事粗心大意就好。再说,这些年,我们年家已经深受王爷提携照顾之情了,万不能再受王爷赏赐的。”   “欸,一码归一码,年羹尧办事确实尽心,”四阿哥埋头想了一会儿,转头看向年氏道,“爷记得年羹尧的长子年熙,如今也有五六岁了吧。”   “是,年熙今年六岁整,”年氏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四阿哥点点头,转过身道,“皇阿玛近来有意让各府的孩子们入宫读书,统一由朝中的大学士教导。等弘昀再大一些,就让年熙回京来陪着他一起入宫吧,以后年熙也能有个好前程。”   年氏眸光一亮,慌忙俯下身去,“这真是莫大的荣宠,妾身替年家,替二哥多谢王爷了。”   “起来吧,”四阿哥一手扶起年氏,抬头看了看天色,“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不等年氏开口,四阿哥转身离开了,年氏愣了片刻,只得行礼恭送。   四月初十   领军在外的富宁安辗转收到了四阿哥的信,展开一看,眉头顿时皱成了一团。   其亲信贾源见状,小心询问道,“可是京里出了什么事?王爷轻易不会给您传信的。”   富宁安把信递给贾源,重重地叹了口气,“王爷说他得到了准确消息,准噶尔大策凌敦多布已经带远征军往西藏去了。这些日子,策妄阿拉布坦是在给咱们玩声东击西的戏码。”   “这,”贾源也是一时慌了手脚,“这咱们怎么办啊?大军还要继续开拔吗?”   富宁安敛眉思索了片刻,在帐子里走了两圈道,“王爷让我想办法把消息传进京去,这件事儿不能跟王爷扯上关系。大军还要继续向前,想办法抓住几个哨兵,把这消息套进他们进嘴里!”   “是,”贾源急忙领命而去。   富宁安看了看手里的信,正要丢进火盆,帐外突然传来几个副将的声音,就转而塞进了一堆军事图里。   京里的四月,小雨连天   皇上带着太后和一众嫔妃住在畅春园,皇宫里格外沉闷。   这一日的傍晚,咸安宫内却突然吵嚷了起来。   废太子妃石氏,久缠病榻,本来近些日子好不容易有了些起色,可不知为何,这天傍晚竟又发起了高热。   李佳氏带着两个宫女守在石氏身边,一边给她换着帕子,一边让人去宣太医。   二阿哥得知了消息,赶到了后殿,李佳氏连忙走出门,将二阿哥拦在了门外。   “爷还是别进去了,福晋的病还不清楚是什么原因。爷的身体也不好,万一再过了病气,福晋在病中也不能安心啊。”   胤礽有些焦躁,他绕开李佳氏,又往门口走了几步,可临走到门前,突然想起了平日里石氏对他的疏离。或许,他的出现对于石氏的身体起不了什么好的作用吧。   想到这儿,胤礽退了回来。   李佳氏见状,上前握住了胤礽的手,“爷放心,妾身已经让门口的守卫去宣太医了,福晋不会有事的。”   胤礽点了点头,长叹了口气,“你好好照顾她,爷去前院等着,太医看完了,让人告诉爷一声。”   “爷放心吧,”李佳氏轻轻福了福,微笑地看着二阿哥穿过了后院长廊,眉头才猛地皱了起来。   宫女水秀慌忙走到李佳氏身边,压低了嗓音道,“小主,咱们怎么办啊?那宣太医的侍卫愣说太医院没有空闲太医了,让咱们等着。”   “真是混账,”李佳氏把手里的帕子使劲团了团,“走,带我过去!我就不信,一个小小的侍卫还真能骑到咱们头上来了!”   “小主,不行啊,”水秀拉住李佳氏的袖子,“那侍卫蛮横的紧,您不能去,万一吃亏了怎么办?奴婢看这样,太医院前些日子送来的药还有几副,咱们再煎了给福晋吃吃看,说不定明儿个就好了呢。何必今天去找那个晦气呢?再说,这几天宫里能做主的基本都没在,咱们要是出了事儿,都不知道找谁说理去。您就听奴婢的,暂时先忍一忍吧。”   李佳氏抿紧了嘴唇,先看了看前院,又看了看福晋的屋子,最终狠叹了口气,转身进房去了。   入夜,八爷府   一声惊雷,嘉怡尖叫一声,从床上猛地坐起。   绣香慌忙从榻上爬下来,奔到床边,“小主,小主别怕,绣香在这儿……”   嘉怡喘着粗气,大滴的汗珠从苍白的脸上滑下,她呆呆地看了绣香一会儿,手慢慢放到了自己的小腹上,“我,我刚刚梦到,有一帮人闯进来,把我按在床上,用,用刀割开了我的肚子!那个孩子,满身是血地被拽出来,还在冲我笑,冲我不停地笑!”   “小主,别说了,”绣香忙揽住嘉怡,轻轻拍抚着她的背,“那些都是假的,都是梦,小主不会有事的,绣香会保护你的。”   “绣香……”嘉怡哭着拽住绣香的衣服,“我不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好怕,我不想死!”   “小主,我们再想办法,一定有其他办法的,”绣香也抹了抹眼角的泪,“实在不行,我们就偷着逃走,我去想想办法,去找两套洗衣婆子的衣服。现在,外面看着我们的人少了不少,或许,或许我们可以逃出去!”   “真的吗?”嘉怡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绣香,“那,那我还需要准备什么?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就,就这几天,”绣香使劲搓了搓脸,“我们记下侍卫交班的时间,我再去探探路。等时机到了,小主就叫洗衣婆子过来,咱们支开其他人,把婆子打晕,换上她的衣服逃出去!”   “好,好,”嘉怡重重地点了点头,一片暗沉的双眸中,终于有了一点光亮。   四月十三,康熙爷启程巡幸塞外,令十阿哥、十二阿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十七阿哥、十八阿哥伴驾。   众妃都回了皇宫,四阿哥带着好不容易闲下来的苏大公公与福晋和几个孩子一起也先回了京城。   四月十六是德妃五十岁的寿辰,四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都携带家眷进宫给德妃贺寿。   德妃喜笑颜开,给几个孩子都发了大红封。皇上虽然未在京中,但也一早派人送了东西回来。   弘昀被德妃叫到身边,来来回回看了几个遍后对四福晋道,“这个孩子你教导的好,一看就学识礼仪皆足,有嫡子的样儿。”   “多谢额娘夸赞,”四福晋笑着起身,福了福身,“他啊,就是在您面前装乖巧呢,其实在府里可淘气了。”   四福晋话音刚落,那边带着一群小孩子的弘盼闹哄哄地碰倒了一只花瓶。   “弘盼!”   四福晋脸色一沉,四阿哥看过来,德妃连忙摆摆手道,“小孩子嘛,碰倒了就碰倒了,不打紧。”   四阿哥轻咳了一声,四福晋没有再说话,福了一礼坐了下去。   “弘明,弘明过来!”德妃朝十四福晋身旁的男孩儿招了招手,弘明是十四阿哥的嫡子,也是次子,今年已六岁,比弘昀还大了一岁。   弘明走到德妃身边,也恭敬地行了一礼,“孙儿祝祖母长命百岁,寿比南山。”   “好,好,真是乖孩子,”德妃乐得两眼笑眯眯地,抓着弘明的手给他介绍弘昀道,“这是你四伯伯家的弘昀弟弟,以后你们一起进宫读书,要互相照顾。”   “额娘,让孩子们入宫读书的事儿算定下来了吗?”完颜氏开口问道。   “皇上临走前,已经让人把懋勤殿收拾出来了,”德妃抓着两个孩子的手,“当初啊,胤祥和胤禵就是在懋勤殿读的书,皇上一直想让皇子们聚在一起读书了。这回啊,你们这几个孩子连着你们几个小叔就都在一起进学了。”   永和宫正殿外   苏伟呆在阴凉处,看着弘盼、弘时和其余几个小阿哥跑跑闹闹地玩,心里却不大舒服。   康熙爷要设统一书房,放到下面,却只有嫡子能入。   本来,四阿哥是不太在意嫡庶之分的,在他们府里,弘昀有什么,弘盼和弘时就都有。   只有福晋,对弘昀格外严厉些,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孩子们仍然没有什么明确意识。   可是,如今宫里的书房一立,这嫡庶的差别就明明白白地放到了孩子们面前了。   苏伟拄着下巴,苦恼地叹了口气,当爹的还没争完,这眼看着要轮到孩子了。   “苏公公!”   弘盼突然凑到苏伟身边,把苏伟叫的一愣。   “哎哟,我的小主子们,你们怎么玩的一身灰啊?”   苏伟连忙起身,给弘盼、弘时前前后后地打扫了一番,“这是在宫里,不是在咱们王府,太淘气会被你们阿玛骂的。”   “阿玛才不会骂我的,就是——”弘盼撅撅嘴没有说下去,转而拉拉苏伟的袖子道,“苏公公,阿玛是不是在这里长大的啊?阿玛当初住在哪个房间,你能带我们去看看吗?” 第402章 谁输谁赢   康熙四十九年   四月十六,永和宫   苏伟被弘盼问的一愣, 无数个答案在脑袋里划过, 最后干涩地笑了笑道,“苏公公年纪大了, 记不清了。反正, 你们阿玛很小就搬去阿哥所了,苏公公也一直跟着住在阿哥所里来着。”   “啊?那阿玛不跟额娘住在一起啊?”弘盼皱起脸,“那太可怜了, 要是我,我一定会想我额娘的。”   “阿哥们都是男子汉,哪能一直呆在额娘身边啊?”   苏伟蹲下替弘盼拽了拽皱皱巴巴的袍摆, “回头啊, 等王爷腾出空来, 你们两个也都得搬到单独的院子里去住了。王爷已经给你们找了知识渊博的老师,到时就得好好学习, 可不能再去西配院粘着额娘们了。”   “那,弘昀就不跟我们一起了吧?”弘盼垂下头, 踢了踢脚下, “我知道,他要进宫,跟叔叔伯伯家的孩子做兄弟了。”   “这话怎么说的呢?”苏伟一愣, 连忙纠正道, “不管弘昀阿哥以后在哪儿读书, 他都是你们嫡亲的兄弟啊, 叔叔伯伯的孩子们到底差了一层呢。你们才是最亲的,以后要守望相助,互相照顾的。”   “福晋都不让弘昀哥哥跟我们玩,他以后会照顾我们吗?”一向有些拘谨的弘时竟也开口说了一句让苏伟不知怎么回答的话。   “当然会,”苏伟抿了抿嘴唇,拍了拍弘时的小胳膊,“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再说,福晋只是想让弘昀阿哥变得更优秀,以后更有出息,这样以后就能给你们阿玛争光,也能处处保护你们了。”   “我是哥哥,我不用弘昀保护,”弘盼狠劲儿拍了拍自己的小胸口,“我来保护弟弟们,以后我也给阿玛争光!”   “几位小阿哥!”   清菊适时走了出来,“快进殿入席吧,娘娘叫你们呢。”   苏伟站起身来,看着小阿哥们跟着清菊进了饭厅,轻轻叹了口气。   过了晌午,宴席用完,德妃也有些累了,几位阿哥陆续告退。   三位福晋照例带着孩子们去了承乾宫给贵妃请安,十三阿哥因府中有事先行了一步,四阿哥随后也出了永和宫。   因万岁爷不在,宫中还是很清净的,苏伟多少有点儿心事重重,路上也没跟四阿哥多说话。   两人刚过景仁宫,一个小太监突然冲了出来,“王爷!王爷救命!”   苏伟被吓了一跳,慌忙护到四阿哥身前,小太监却径直扑通一跪,红着一双眼睛道,“王爷救命,奴才是从咸安宫过来的!”   四阿哥一愣,按下苏伟的胳膊,上前一步道,“咸安宫怎么了?”   “回王爷,是福晋病了,”小太监胡乱地蹭了蹭头上的汗,“福晋这几天不知怎么了,越病越重,之前太医院送来的药根本不管用。咸安宫的主子们想请别的太医,可侍卫不给通传。奴才听说,二阿哥急的不行,已经好几天吃不下东西了。可偏偏,万岁爷又没在宫里。奴才平日里深受二阿哥恩惠,今天去送东西时才得了消息,奴才本想去承乾宫求见贵妃娘娘的,可又怕连门都进不去。没想到在这里能够碰见王爷,求王爷救救二福晋,帮帮咸安宫吧!”   四阿哥眉头一皱,与苏伟对视了一眼,又转头看向那个小太监道,“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句句实话,奴才绝不敢撒谎!”   小太监抬起头,一脸坚定,“王爷要是不信,可以跟奴才去咸安宫看看,奴才要是有半句虚言,任凭王爷发落!”   四阿哥凝眉沉思了片刻,苏伟偷着拽了拽四阿哥的袖子。   “行了,你起来吧,”四阿哥叹口气道,“本王一会儿会派人去咸安宫查看情况的,如果事实确实如你所说,本王一定秉公办理。二哥如今虽然被幽禁咸安宫,但皇阿玛早有旨意,咸安宫一应用项类比皇子,不得有所怠慢。”   “王爷英明!王爷英明!奴才多谢王爷大恩!”   小太监又连冲四阿哥磕了三个响头,这才抹着眼泪起身告退了。   四阿哥带着苏伟出了皇宫,吩咐傅鼐带着他的腰牌去了咸安宫。   两人上了马车,苏伟看出四阿哥的心情有些沉重。   “宫里的事嘛,都是这样的,”苏伟拍了拍四阿哥的手背,“等万岁爷回来就好了。万岁爷要是知道咸安宫受了委屈,说不定还会下旨安抚呢,到时就没有哪个奴才敢这么肆意妄为了。”   “一道圣旨又能顶多久呢?”四阿哥长叹口气,“二哥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从小就是金贵无比的身份,一直被皇阿玛宠爱着长大。可是这些年……奴才们肆意妄为还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点一滴的,无穷无尽的磋磨。”   傍晚,东小院   傅鼐从宫内回来,向四阿哥禀报了咸安宫的情况,“二福晋确实病得很重,咸安宫能用的药已经都用尽了。守门的侍卫嚣张跋扈,一心想从二阿哥身上捞些好处,硬是拖着不肯宣太医。二阿哥一直担心福晋的病情,这些日子跟着伤了不少神。如今,咸安宫前后都得靠李佳氏小主一人撑着。”   四阿哥面色沉郁,傅鼐继续道,“奴才用您的腰牌宣了太医,一位姓贺的太医进了咸安宫,奴才离开时,已经开出药方来了。另外,奴才也传您的令,让侍卫处换掉了咸安宫的守门侍卫,将其押解宗人府,待万岁爷回京后再行处置。”   “嗯,做得很好,”四阿哥闭着眼睛,抚了抚额头,挥手让傅鼐退下。   “先别伤神了,”苏伟端着果盘进了书房,“二阿哥不是那么软弱的人,这么长时间不是都挺过来了吗?再说,让你这一通下马威,宫里能收敛不少。”   “眼下来看,也是只能如此了,”四阿哥睁开眼睛,从果盘里捡了颗葡萄吃。   “我还有事要问你,”苏伟趴到桌子上,挡住四阿哥展开的宣纸,“万岁爷设书房那件事儿,是只能去一个嫡子吗?咱们府上三个阿哥都一样大,能不能跟万岁爷说说,让他们仨一块儿去呗。”   四阿哥眉毛一挑,嘴角都扬了起来,“你以为宫里的书房是咱们自家开的啊?你也不算算各府加起来,再加上宫里的小阿哥,一共要多少孩子啊。只有嫡子能去就是好的了,再说,在府里学也是一样的,爷一定给弘盼、弘时找个学贯古今的好老师。”   “哎呀,不是老师的问题,”苏伟有些无力,“咱们府上三个孩子的感情多好啊,现在年纪也都不大,非要弄个嫡庶有别出来。我一想到当初大阿哥、二阿哥你来我往,非要斗得你死我活的场面,心里就害怕。”   “大哥、二哥的情况还是不一样的,毕竟东宫之位,实在有太多人觊觎了,”四阿哥沉吟了一会儿,又轻摇了摇头道,“不过,有些事也是实在无法避免的,谁让他们生在皇家呢?”   四月十七   边关大军已经开向乌鲁木齐,富宁安治军严谨,每晚睡觉前,都要到各个营帐检查一圈。   贾源陪着富宁安走完了军营,两人回到将军营帐时,已经过了二更了。   “将军早些休息吧,这些日子您够累的了,”贾源把茶端到了富宁安的铺位边,富宁安却仍然朝书桌走了过去。   “现在战事吃紧,我怎么能随意懈怠呢?”富宁安把手伸进一堆军事图里,本想找一张出来看看,却突然想起了什么。   “将军?”贾源看着富宁安突然把军事图都倒了出来,从中在寻找着什么。   “将军,您在找什么?”贾源走过去问道。   “信,”富宁安打开一张张军事图,本来很显眼的信封却迟迟没有找到,“王爷送来的信,我当时放进这堆军事图里了。”   “什么?”贾源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跟着一通翻找,军事图里没有,两人又找了帐子里的其他地方。   按理说,大军每次拔营,将军的东西都是固定几个箱子装的。原样放进去,再原样拿出来,尤其是书桌上的,等闲人是不敢乱动的。   “将军,真的没有啊?”贾源连铺盖底下都看了,脸色有些发白,“不会让人拿走了吧?”   富宁安手上一顿,嘴角狠狠抿起,“事情不好了,马上派人进京!”   四月十九,八爷府   “侧福晋,奴才把衣服给您送来了!”洗衣婆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绣香打开门,接过托盘,猛咽了口唾沫后冲婆子道,“你先等一会儿,侧福晋要先看看衣服。”   “是是是,应该的,”婆子一脸谄笑,谁不知这后院的侧福晋如今是整座贝勒府的香饽饽了,为着她肚子里的那个,贝勒爷把自己的亲卫都派到了她的院外。   时间过了一会儿,绣香掀帘走出,“你跟我进去一趟吧,侧福晋有话要问你。”   “哎哟,是不是衣服上有什么不妥啊?”婆子一下很是紧张,“那,那要不让奴婢拿回去重新洗吧。奴才洗的时候,真的是很注意的啊——”   “行了!”绣香打断婆子的话,“侧福晋是见你活儿干得好,是要赏你!”   听闻要拿赏,婆子乐的眼睛都冒光了,连忙跟着绣香进了卧房。   嘉怡靠在软榻上,下身盖着毯子,人看着精神倒还不错,“这些天的衣服清洗的都不错,我近来有孕,皮肤越来越娇嫩,最怕衣服不干净,你倒是让我省了不少心。”   “哎哟,这奴婢哪敢居功啊。小主的差事如今都是府里顶顶的大事儿,奴婢可不敢怠慢,”洗衣婆子连连摇手,陪笑着道。   “既是做得好了,就合该赏赐。绣香——”   绣香端着托盘,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这是新酿的玫瑰露,侧福晋特意赏下来的。”   “哟,”那婆子连忙站起身,端了那琉璃碗,看了看里面红艳艳的花瓣,却始终没有动作。   “玫瑰露放久了就不新鲜了,”绣香攥了攥手中的帕子,“婆婆就在这儿喝了吧。”   “这个……”那婆子竟然迟疑起来,把碗重新放到托盘里,转而对嘉怡道,“侧福晋是想毒晕我,然后换了我的衣裳出去?”   屋内主仆两人一时都愣住,洗衣婆子却还是那副讨好地笑,“侧福晋真是被吓糊涂了,您好歹在这贝勒府的后院呆了那么多年,您真以为就凭老奴这一身粗布衣服,就能瞒得过那些侍卫的眼睛了?就算瞒得过了,小主又打算怎么走到大门去呢?就算让您走出了大门,您又能去哪儿呢?没有路引文信,您连京城的城门都走不出去,这呆在京里,又有谁愿意收留您呢?”   嘉怡捏紧了盖在身上的毯子,抿着唇角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那个婆子道,“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   洗衣婆子咧嘴笑了笑,转身向门外看了看,压低嗓音道,“奴婢是谁,小主不用管。小主就知道,奴婢是来给您送活路的就行了。”   “什么活路?”嘉怡两眼轻动了动,“你不是让我诬告八爷什么吧?就算拿我做人证,事情闹出来,我同样会被灭口。毕竟,比起皇子来,我这条命都还不如只蛐蛐儿。   “欸,小主误会了,”婆子又往前走了走,“奴婢给您送的活路,可是实实在在的活路。只要小主成功了,以后就永远不用担心,有人会伤您的性命了。”   嘉怡沉默地看向洗衣婆子,洗衣婆子弯起嘴角道,“说起来,现在要取您性命的就是贝勒爷,造成这一切的根源也是贝勒爷。您有没有想过,如果贝勒爷哪天不在这个世上了,您的所有恐惧和惊慌不是都不存在了吗?八福晋没有子嗣,独木难支,毛氏、张氏又不足为惧,这偌大的贝勒府,日后还能由谁做主呢?”   嘉怡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随即又暗沉了下去,“纸上谈兵,你说的容易。我现在怎么靠近贝勒爷?就算靠近了,我又能怎么办?只要我有一点异样的举动,他肯定会立刻加大防范,别说对他动手了,我就是想动这个孩子,自己都没有办法。”   “小主,您糊涂啊,”婆子凑到软榻边,拍了拍嘉怡的肚子,“您这不就是身在宝山而不知吗?您想想,贝勒爷为了您这个孩子,冒了多大风险,费了多少工夫,花了多少精力和时间?您现在怀着他,就等同于捧着个易碎的珍宝,除非情势紧急,否则贝勒爷是不会轻易放弃的。您有了这个法宝,还愁没理由接近贝勒爷吗?”   入夜,八爷府书房   何焯进了屋门,冲八阿哥一礼、   “先生快起吧,跟我不必这么客气,”八阿哥站起身,涮了涮毛笔,“宫里传来消息了吗?鱼儿可是咬勾了?”   “贝勒爷神机妙算,”何焯躬下身,“雍亲王不止派人给咸安宫请了太医,还吩咐侍卫处,调换了咸安宫附近的守卫。等过些时日事发,雍亲王再怎样巧舌如簧,这次也是百口莫辩了。”   “不要小看我那个四哥,”八阿哥把毛笔挂到笔架上,拿起旁边的布巾擦了擦手,“单用二哥做筏子就想要彻底除掉他,只能是痴人说梦,最关键的刀锋还在边关。我就不信,皇阿玛会任由边关重兵落到一个皇子手里。”   “可是,边关还迟迟没有传来消息,”何焯有些担心,“四川有个年羹尧是铁板钉钉的四爷党了,如今若再有个富宁安,只怕雍亲王在边关的实力已经不容小觑了。”   “他的实力越大,暴露的危险也就越大,”八阿哥绕出书桌,走到多宝格前,手在一只翡翠如意上慢慢滑过,“说到底,谁强谁胜还是由皇阿玛来决定的。这几日我要出京祭祀生母诞辰,边关若有消息,立刻飞马赶来报我。”   “是,贝勒爷放心,”何焯拱手领命。   四月二十   边关连传捷报,富宁安已经率军袭击了策妄阿拉布坦边境,至乌鲁木齐地方,拏获哨探数十名。其中回子阿都呼里供称,策妄阿喇布坦令伊寨桑都噶尔、参都克策零敦多布、托布齐等带领远征军六千兵,于去年由阿里克路往西进发,声称要帮助拉藏汗与卜鲁克巴人作战。   此消息一传回京城,立刻掀起一片哗然。   朝中有人认为,拉藏汗是私下里与准噶尔勾结了,其真正目的,还是大清的万里河山。   也有人认为,策妄阿拉布坦派兵远征,真正目的就是西藏,他们想利用西藏的地理优势,东山再起,雄踞大清西南。   也有一部分人,观点是和万岁爷一致的。   康熙帝认为,目前还不清楚策凌敦多布到底是去帮拉藏汗的,还是去侵占西藏的。   如果,准噶尔真与西藏勾结,那么他们所图的,很可能是和硕特汗国的另一大本营——青海!   据此,康熙爷即下调令,将将军额伦特撤回,带兵仍驻守西宁。西宁总兵官王以谦、侍读学士查礼浑等在松潘镇预备。提督康泰、主事巴特麻等时刻秘密遣人往青海地方侦探信息。若得实信,一面速行奏闻,一面彼此知会各相机而行。   四月二十三   八阿哥带着福晋和嘉怡前往景陵祭奠良妃诞辰。   马车上,嘉怡独自一乘,四周被侍卫密密麻麻地包围着。   八福晋与八阿哥坐在前头的马车里,时不时探头出去,看一看嘉怡的马车。   “爷也真是的,干嘛带嘉怡出来啊,要是出什么事可怎么办?”八福晋满满的不放心,“让我在府里看着她就是了,这一路舟车劳顿的,我还怕她身子撑不住。”   “她自己跟我说想出来走走,”八阿哥靠在软垫上看着书,“太医总说她气血瘀滞,对胎儿不好,出来走走兴许能缓解些。左了,也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总不能翻出天去。”   “那也得小心些,”八福晋放下窗棂,转头看了八阿哥一眼道,“我看她还是打着讨好贝勒爷的主意,好能多保几天命吧。”   “能把孩子生下来,就已经是她蓦大的福分了,”八阿哥低头翻了一页书,“谁让她一开始,就是一枚被人扔掉的弃子呢。”   八福晋抿了抿唇,勉强扯出笑容垂下头,心里却不知怎的,有些兔死狐悲的感伤。   入夜,雍亲王府   苏伟搬出很久没用的跳棋棋盘想找四阿哥下 。   四阿哥还在研究西藏、青海各方势力的关系,任苏大公公把棋盘从左边搬到右边,又从右边搬到左边,仍是不抬头。   最后,苏伟砰地一声,把棋盘压在了四阿哥的一堆书上。   四阿哥顿时惊叫一声,“都给爷压坏了,这里面有孤本呢!”   “我不管什么孤本!”苏伟扯着脖子,一手把棋盘拍地啪啪响,“我现在很孤独,我要下棋!”   “爷今儿不是忙吗?”四阿哥慢慢把棋盘推开了些,“这样,你去找张保他们下,或者去找弘盼他们下,让爷看会儿书啊,乖!”   “他们都下的不好,我棋瘾上来了,你必须跟我下!”苏大公公一把抢走四阿哥手上的书,随手就扔到了窗外,“你再敷衍我,我就把你这些孤本都扔进荷花池里去!”   窗外,张起麟跑去捡回书,重新坐到张保身边。   两人靠着石头,看着月亮,听着屋内一对儿祖宗吵架,小日子过得也是十分有滋有味儿。   只是,这样和谐的气氛没人知道还能持续多久,由甘肃同往京城的官道上,一匹匹快马正带着巨大的危险,一步步接近京城!   翌日,八阿哥一行到达景陵,八福晋和嘉怡都被安排在了行宫中。   嘉怡的住处四周仍然被严密把守,但八阿哥并不限制嘉怡的行动,允许她在行宫内四处走一走。   傍晚,何焯亲自赶到了景陵,将刚送来的边关急信放到了八阿哥手里。   八阿哥匆忙展开一看,脸上的神情慢慢复杂了起来,“富宁安,竟然真的是四哥的人!他们是什么时候联系上的,四哥手里到底还有多少没有显露出来的筹码?”   “贝勒爷不必过于紧张,”何焯从袖子里掏出另一封信,递给了八阿哥,“这是胡卜偷出来的一封雍亲王写给富宁安的信,您知道吗?策妄阿拉布坦平出兵西藏的消息竟然是雍亲王传给富宁安的!”   八阿哥闻言一愣,打开信快速一览,两眼蓦地亮了起来,“好啊,好啊!我这四哥真是胆大包天,私结党羽,勾连外族,通敌叛国……这一下,我看他还能怎么翻身?!”   四月二十八,雍亲王府   四阿哥晚了三天才收到富宁安发来的消息,一切貌似都晚了。   苏伟有些不能接受,“不就是一封信吗?就说咱们从四川得到了准噶尔派兵的消息,怕皇上怀疑,才绕道富宁安的呗。康熙爷要治你的罪,总得有点儿证据吧。”   “证据会有人替皇阿玛准备好的,”四阿哥的嗓音十分沙哑,“如果信真的在老八手里,他一定会咬紧了我私下与外族勾结。否则没办法解释连边境守将都不知道的消息,我却提前知道了。年羹尧是我的人,如今又加了富宁安,皇阿玛若是再信了我真的私下联系准噶尔或者西藏,肯定会认为我图谋不轨,为了篡权夺位,不惜引狼入室。有这种意图的皇子,那真是死一百次都不足惜了。”   四阿哥闭上眼睛,仰头靠到椅背上,苏伟还想说什么,想了想又咽了回去。   门外,候着消息的张保、张起麟和小英子见到苏伟出来了,连忙迎上前。   “怎么样?”“这事儿严重吗?”“王爷有没有对策?”   苏伟一一摇了摇头,自己也有些脱力地坐到了台阶上。虽然他是穿越来的,但是事到如今,很多事情都改变了,他真的不敢完全确定,四阿哥到底能不能登上皇位。   太阳升起又落下,四阿哥在书房静坐了一天,最终还是准备上书,向康熙爷陈述大体实情。至于会不会被信任,被原谅,四阿哥完全没有把握。   四阿哥在书房里写奏折,苏伟揪着鞭子在院子里左右乱转。   小英子、张保、张起麟都看着他,终于在月亮马上要下山时,苏大公公有了决定。   翌日清晨,两匹快马一同出了京城,一匹赶往康熙爷目前驻跸的遥亭,一匹赶往景陵。   快马出城后,四阿哥选出一队贴身侍卫,由恩绰和佳晖领队,护送福晋和几个孩子们前往圆明园。   只是,四阿哥要求,他们这一路要走的很慢很慢。路上必须在几个庄子里分别住上几天。如果京里一旦有风吹草动,立刻转道将福晋和孩子们送出关外。   福晋也是在留宿京郊大农庄的第一晚才察觉出不对的,但是她没办法丢下几个孩子,丢下弘辉,思索再三,只能听从王爷的安排。   在与此同时,在苏大公公的安排下,小英子被推上了快马,飞奔去圆明园给几个小主送路引文信。   如果王爷获罪,几个小主可带些盘缠,化妆成普通民妇,一路逃出京去。   张保被派去通知十三阿哥避祸,张起麟去了吉盛堂、西来顺等几家铺子,让伙计们都暂时休业。   安排好一切,静谧的雍亲王府里,似乎只剩下了最开始的两个人。   苏伟搬出跳棋棋盘,四阿哥冲着他无奈地笑。   两人坐在大枣树下,品着茶,吃着点心,没有什么话,只是你一子我一子地从天黑下到了天亮。   四月三十,景陵   八阿哥在行宫猎苑,设下捕鸟陷阱,没想到一气儿竟然缠住了两只海东青。   八阿哥大喜,令下人将两只海东青打扫干净,好生喂养,准备第二天让人来带着他的大礼,一起送到康熙爷面前。   傍晚,嘉怡坐在梳妆台前,透过模糊的铜镜,摸了摸自己已然沧桑的脸。   在她的手旁,一个打开的锦盒中放着一枚金丝镶红宝戒指,看起来熠熠生辉,十分好看。   一会儿,她就要带上这枚戒指,给八阿哥送上一碗,她亲手熬制的,香气四溢的鸡丝粥!   绣香站在门旁,偷着抹了抹眼泪,端着热水出了房门。   还没等她走到茶房,换盆新水来,一个人突然打开了一扇角窗,冲她招了招手。   绣香一愣,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小心地走进了那间空房,“冯公公?”   冯进朝嘘了一声,把前后窗子都检查了一遍,才从袖子里掏出封信递给绣香,“雍王府来的,给你家小主的,看完赶紧烧掉。我不能在这儿多留,等事情做完,你找个姓胡的花匠,我提前跟他说好了,他能送你离开。”   “那,那我们小主呢?”绣香还没有来得及看信,但她能从冯进朝的交代中猜出这次的事一定不简单。   “哎哟,咱们自己顾着自己就行了,你还有时间惦记什么小主?”   冯进朝弹了绣香一下,几步走到门边,临出门时又回头嘱咐了一句道,“别忘了,姓胡的花匠啊。他只能救你,救不了你家小主!”   绣香嘴角一抿,眼眶蓦地红了起来。   冯进朝径直出了屋子,若无其事地左右看看,向八阿哥那儿去了。   绣香哭了一会儿,擦干眼泪,打开了信封,信纸上只有一行字,“若有急信送进八爷手中,速毒杀之,母子皆可平安!” 第403章 毒   康熙四十九年   四月三十日, 夜   雕花拱门前, 一身华服的嘉怡转身接过绣香手里的托盘。   “小主……”绣香抿紧嘴唇, 眼中泪光莹莹。   嘉怡抬头冲绣香笑笑, 装扮精致的脸庞已看不出任何惊恐和紧张, “你不用在这儿等我了, 早点回去吧。”   “不,”绣香慌乱地摇了摇头, “我就在这儿, 我就在这儿等小主出来。”   嘉怡微弯了弯嘴角, 没有再说什么,缓步转身走进了八阿哥就寝的院落。   八阿哥正站在院中,端着鸟食碗逗弄着那两只被关在笼子里的海东青。   候在一旁的冯进朝看到走进来的嘉怡,垂在身侧的手暗暗攥了攥,“主子, 侧福晋来了。”   八阿哥侧过头看了躬身行礼的嘉怡一眼, 语气悠然地道,“这么晚了,怎么不好好地在屋子里休息?”   嘉怡偷瞄了八阿哥一眼, 垂下眼帘道, “妾身睡了一天了,听丫头们说爷才打猎回来, 怕您没好好用膳, 特地让厨房煮了鸡丝粥给您。”   “嗯, 你有心了, ”八阿哥难得地好心情,一边喂着海东青,一边让冯进朝把托盘接了过去,“皇阿玛这几日在边塞巡幸,爷打算带你们去汤泉行宫住几日,一边等待圣驾回銮,一边也让你们散散心。”   “爷思虑周到,能跟着爷出京走走,是妾身的福气,”嘉怡低下头,态度恭谨。   一旁端着鸡丝粥的冯进朝,不自觉地吞了口唾沫。   “爷,这粥都凉了,”嘉怡往前走了一步,语气中似乎多了一丝羞怯,“让妾身服侍您用膳,好吗?”   八阿哥缓慢地直起身,转头看向嘉怡。   嘉怡脸孔微微泛红,精致打扮的妆容配着艳丽的钗环,两只手无意识地缠绕着手帕,饶是眼中满含秋波似乎也掩盖不去她心中的惊恐和慌乱。   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企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八阿哥并没有往别处想,他不在乎嘉怡心里在想什么,只在乎她能不能顺利把孩子生下来。   “也好,这晚上寒气重,你也陪我一块儿用吧,”八阿哥放下了鸟食碗,神情温厚。   嘉怡浅浅一笑,微福了福身,跟在八阿哥身后进了房间。   冯进朝把一瓮鸡丝粥端到桌上,嘉怡亲自给八阿哥盛了一碗,又给自己盛了一碗。   “嗯,这粥熬得刚刚好,”嘉怡先喝了一勺,抬头冲八阿哥笑笑,“很香呢,爷快尝尝。”   见嘉怡先喝了,八阿哥不疑有他,果真也端起碗来喝了一口。   看到这一幕,嘉怡慢慢弯起嘴角,手边的红宝石戒指闪着微光,映着她嘴边的笑,看起来很是满足。   “主子!”   门口突然传来侍卫的声音,八阿哥还没来得及喝下第二口,就放下了粥碗,“怎么了?”   “何焯大人求见,”侍卫在门外禀报。   八阿哥面上一喜,当即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爷!”嘉怡惊慌之下叫了一声,八阿哥却连头都没有回。   “这可怎么办啊?”冯进朝着慌地窜到嘉怡身边,“这就喝了一口,药效能够吗?”   “我不知道……”   嘉怡脸色惨白,眼中已有些失神,她缓慢地回头看了一眼八阿哥没吃完的那碗粥,指甲在掌心狠狠刺了刺,“把这里收拾了,别让人查出来。”   “这——”冯进朝还想说什么,脑袋里却已经是一团浆糊了。   眼见嘉怡歪歪斜斜地走了出去,冯进朝也不敢再耽搁,拿起八阿哥没吃完的那碗粥,正想着要怎么处理才能一保万全呢,院子里突然传来两声鸟叫。   京城,雍亲王府   静谧的东小院内,傅鼐安静地等在门外。   卧房的烛火轻轻抖了抖,四阿哥开门走了出来。   “都准备好了吗?”   “请王爷放心,”傅鼐低下头,“都是属下亲自挑的人,对苏公公也熟悉,一准儿能把苏公公安全送到关外。”   “你也跟着去,”四阿哥回身坐到椅子上,“这人的聪明劲儿你不是不知道,交给你爷还能放心些,换了旁人肯定让他糊弄的团团转。你去亲自把他送到关外,等到京里事情平定再回来。”   “这,”傅鼐犹疑了一下,“属下要是也走了,王爷有事怎么办?还是让属下留在京里吧,万岁爷真要落罪下来,属下还能帮王爷跑跑腿儿。”   “你帮我把他照顾好就行了,其他的事,本王自有计较,”四阿哥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时辰不早了,你进去把他背到车上。趁着药劲儿没过,拿着本王的令牌,今晚就出京!”   傅鼐还想再说什么,但话到嘴边,终究没敢说出口,只得跪下身去,给四阿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卧房的门被推开,傅鼐走了进去。   四阿哥坐在厅外,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他年纪渐长,阅历渐长,可不知为什么,一旦涉及到他心尖上的那个人,所有的涵养能力就都不管用了。   此时此刻,他竟然连送那人一程的勇气都没有了。   “苏,苏公公!”   卧房中傅鼐一声惊叫,四阿哥错愕地站起身,几步奔到房门前。   床榻前,傅鼐正惊恐地看着那只黑洞洞的枪口,双手无意识地举在身体两侧,脸上满是冤枉和紧张,“苏公公,兄弟是奉命办事,一切都是王爷的决定,我也没办法啊。您可小心点儿这火筒子,这玩意儿有时候不好使,一旦自己冒火,属下的脑袋可就不能要了!”   苏伟一手撑着床沿,一手还举着火枪对着傅鼐,见到四阿哥进来了,才从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好了,别闹了,”四阿哥也吃不住苏伟怎么就醒了,心里一时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样,酸甜苦辣都有了,“傅鼐,你先出去吧。”   “是,是,”傅鼐连忙点了点头,逃命地从枪口底下撤了出来,一溜烟地退出了房间。   苏伟瞪了四阿哥一眼,把火枪放进床里的盒子中,两腿一盘坐在了床榻中央。   四阿哥慢慢走到床边,苏伟别开了头,一肚子闷气都挂到了脸上。   四阿哥本想再说说什么“我也是为你好”的话,可话到了嘴边,却兀自笑了笑。   这句话,这么多年来,他似乎跟这个人说了很多次了。   “你还好意思笑!”   苏伟等了半天没等到人的表态,气不住转过头来道,“这都多少年了?你怎么还这么自以为是?我告诉你,要走要留,本公公自己决定,不用你操心!”   四阿哥低下头,看起来似乎在反省。   苏大公公气呼呼地喘了两口气,一想到自己刚才费劲巴力地换酒,还偷偷怀疑自己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气就更不打一处来了,“你还挺长出息的,还知道给人下药了?你怎么不一下毒死我?把我关进棺材里,埋到地底下,就不用特地派人看着了!”   四阿哥终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苏伟一时瞪大眼睛,看着某人那不断抖动的肩膀,一股怒火腾地燃烧了起来,“你给我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了,你去别的地方睡!”   翌日   由红绸包裹的两只大铁笼子被搬上了马车,八阿哥站在行宫大殿前,看着一行车马出了宫门,一路往北疾驰而去。   “贝勒爷,”何焯走到八阿哥身边,压低嗓音道,“您何不亲自把那封信送去?雍亲王有结党营私,通敌叛国之嫌,这罪名要是落下了,您可就立功了。”   八阿哥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我可不就近凑那个热闹,这真龙发起威来,谁知道会烧到谁啊?我就在汤泉等着,看我是先等来皇阿玛,还是先等来负荆请罪的四哥。”   “贝勒爷说的倒也对,”何焯轻点了点头,“就算这通敌的罪名有些牵强,就凭雍亲王跟富宁安过往亲密这一条,也足够让万岁爷忌讳的了。”   八阿哥扬起嘴角,语气中多了不少得意,“如今看来,咱们在咸安宫设下那一局,可能根本用不到了。我也是真没想到,我那一贯谨慎的四哥,竟然,呃!”   “贝勒爷!”   八阿哥突然捂住腹部,脸色瞬间苍白了下来,何焯忙扶住他,“贝勒爷,你这是怎么了?微臣让人去找大夫!”   “别去,”八阿哥一手拽住何焯,“这种时候,我不想旁生枝节。只是有些腹痛,忍忍就过去了。你赶紧安排一下,我们今天下午就起程去汤泉!”   行宫偏院   绣香气喘吁吁地跑进房间,嘉怡连忙迎了上来,“怎么样了,前面有什么消息吗?”   绣香拍了拍胸口,扶住嘉怡的手臂道,“冯公公被派去给皇上送礼品了,我没见到他人。不过,我偷着打听了一下,贝勒爷今天精神很好,没听说有什么毛病。何大人现在正在外面张罗呢,让咱们都把东西收拾好,下午就起程去汤泉了。”   “这就好,这就好,”嘉怡缓了两口气,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戒指,“这次是药量不够,下次就不会了。只要他们没能提前发现,我们就还有机会!” 第404章 决议   康熙四十九年   五月初一, 圆明园   牡丹亭中, 年氏听了小英子的话, 脸色蓦然一变,“这是什么话?我们都是雍亲王府的人, 合该与王爷共进退, 你要我们往哪里走?”   小英子一脸为难,看了一眼坐在旁边, 神情各异的李氏、宋氏几个,搓了搓手掌道,“奴才也是奉命行事, 王爷不想让各位小主平白搭了性命。这文信路引就是不得已的最后一条路, 小主们还是收起来以防万一的好。”   “那孩子们呢?”钮祜禄氏有些情急, “王爷对孩子们有什么安排?”   “请小主放心, ”小英子垂了垂手, “格格、阿哥们都跟福晋在一起呢, 现在正在来圆明园的路上。如果情势真有不好, 侍卫们会拼死把小主子们送到关外的。”   几个孩子的额娘都多多少少松了口气。   李氏攥了攥手中的帕子, 依然有些无法相信,“小英子, 这次的事情真的有那么严重吗?王爷毕竟是皇上的亲子, 宫里还有德妃娘娘, 就算王爷真的有错, 何至于就危及性命啊?”   “是啊, ”耿氏接言道, “当初太子被废,直郡王被降罪,不也就是夺爵拘禁而已吗?咱们王爷一向受万岁爷看重,再大的罪过,也总有缓和的余地吧?”   “这,凡事都有万一,”小英子犹疑了一下,低下头,“详情奴才也不清楚,但此次确实很严重。王爷自己也不敢作准,这才做了两手安排。如果,真的满门落罪,还请小主们多多保重。”   牡丹亭内一时沉寂,巨大的恐慌悬在梁上,所有人的心里都在上下翻沉。   诗玥垂着头,一直没有说话,相较其他人,她的心情倒是异常平静。反正,依那个人的性子,在这种时候,是决不会离开雍亲王府半步的。既是如此,她也没什么好焦虑的了……   雍亲王府   四阿哥在书房内缓缓踱着步子,傅鼐与张廷玉候在一旁,眼看天色又要晚了,都不禁有些着急。   “主子,”傅鼐上前一步,试探地道,“要不要属下再加派府内巡逻的人手?或者,让长史清点一下王府中的人数?八贝勒如果有意栽赃王爷,最有可能的就是在咱们王府内动手脚了。”   四阿哥停下脚步,慢慢摇了摇头,“本王已经将陈情折送往驾前,老八是否得到了那封信,皇阿玛又是否看到了那封信,我还都不能确定。此时,本王身边有任何动静,都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也都瞒不过皇阿玛的眼睛。”   “那,”张廷玉沉吟了片刻,放轻嗓音道,“要不要暗中知会隆科多一声?他现在伴驾北巡,又手握京城门防。如果真有个万一,王爷也能多个选择。”   四阿哥凝起眉头,心中微动,不得不说,张廷玉的提议确实是个很大的保障。   但是,这个筹码一动,四阿哥就等于翻了底盘,如果被人察觉,他这么多年的心血就很有可能付诸东流了。   是稳妥为先,还是豪赌一场?   四阿哥心中的天平在左右摇摆,他停在书桌前,手指轻轻抚过白瓷的笔筒,半晌后眼中蓦然一定,“不能动!”   张廷玉抬起头,四阿哥收回了手,深吸了口气,“隆科多那儿不能动,也不要告诉他。无论他能做什么,现在都不是时候。”   入夜,东小院   四阿哥与苏伟并排躺在床上,屋内很安静,但两个人却都没有入睡。   “你说,”四阿哥在一片沉寂中先开了口,“皇阿玛会怀疑我吗?”   “怀疑你什么?”苏伟侧过头,看向黑暗中四阿哥的轮廓。   “怀疑我为了夺嫡争位,私通外族,通敌叛国,”四阿哥盯着黑乎乎的床顶,心底像被开了一个大洞,“我虽然有意大位,但我并非只是贪慕权力,我想让皇阿玛知道,我有能力继承大清江山,我有能力让大清更加强盛,我有能力让百姓过上更加富足的日子。我不敢想象,如果皇阿玛真把我看成了一个为达目的,不惜牺牲家国利益,甘愿引狼入室的蠢人,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说穿了,你就是害怕万岁爷不信任你呗,”苏伟回过头,枕到自己的胳膊上,“其实,我不觉得皇上就会因为那一封信,因为八贝勒添油加醋的几句话,就能随便定你的罪。无论怎么说,你的初衷都是好的。你要不是为了大清着想,何必冒着可能被人发现的危险,绕道富宁安也要把准噶尔进犯西藏的消息传进京里呢?”   四阿哥有些惊讶,转身看向苏伟,苏伟扬着下巴继续道,“万岁爷跟准噶尔打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打败了一个噶尔丹,结果又来了一个策妄阿拉布坦。青海和西藏好不容易安稳了几年,这回又跟准噶尔搅合在了一起。我想啊,现在没人比万岁爷更想把准噶尔彻底打趴下了。只要八阿哥拿不出确确实实的证据,你就是为朝廷立了大功,哪怕方法不太对,顶多功过相抵。这通敌叛国的帽子哪有那么好扣的?万岁爷又不是个傻子。”   “又胡说,”四阿哥随手拍了苏伟一巴掌,嘴角却轻轻扬起,“不过嘛,分析的倒还挺透彻。”   苏大公公洋洋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四阿哥抓起苏伟的手指捏了捏,目光又深沉了些许,“爷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当初皇阿玛派富宁安到边关主持大局,目的就是防止兵权旁落。而我这次,到底是触了皇阿玛的逆鳞了……”   五月初二   四阿哥在书房里泡了一天,与张廷玉和前兵部尚书马尔汉共同起草了一份边关形势详情分析的奏章,准备快马送到驾前。   苏伟还在等待着冯进朝的消息,虽然他明白,让嘉怡毒杀八阿哥几乎是一项不可能的任务。   但是,只要嘉怡能掀起一点风浪,就能给八阿哥的行动添加一丝阻碍。到时,他家王爷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筹谋了。   而八阿哥一行,还在前往汤泉行宫的路上。   不过,这一路,八阿哥并没有闲着,何焯帮他写好的各封密信,不断由一匹匹快马送往京城。   嘉怡坐在自己的马车里,透过车窗的缝隙,能看到不停疾驰而去的人影。   “这一定是出事了,”绣香坐在嘉怡身边,把温好的茶放在她手里,“京里传来的信上提到了什么送进八爷手上的急信。结果,咱们刚到景陵,何大人就随后追了过来,现在又这样忙忙碌碌的,肯定跟那封急信有关系。”   “不用说,一定是贝勒爷拿到了那位什么把柄,这才急着想杀人灭口,”嘉怡低下头,轻轻扣了扣茶盖,“只是,我还有些奇怪,那天那个洗衣婆子到底是什么人?京里的消息是冯进朝带来的,没道理再用一个洗衣婆子啊?但是,她如果不是那边的人,那她又怎么好像很了解我似的?知道我很惊慌,知道我很恐惧,甚至知道我们想要逃跑?”   绣香一时也没法解答,拧着眉毛想了一会儿,突然神色一紧道,“那个婆子不会是谁派来试探咱们的吧?会不会是有谁大概猜到了咱们府里发生的事,但不能确定,所以特意派那个婆子来套小主的话的?。”   “会吗?”嘉怡看了绣香一眼,垂眸沉思了片刻,一手慢慢覆到自己的小腹上,“这样也好,越多的人跟他不对付,我越是开心……”   五月初三   冯进朝跟着送鹰的队伍,到达了銮驾驻跸的遥亭。   由红纱包裹着的笼子被抬下马车,冯进朝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他身边,八贝勒的亲随捧着放置奏章的锦盒,跟着来接的太监,先一步进了大营。   冯进朝知道,此行这两只海东青并不是重头戏,那位亲随身上带的奏章和信件才是八贝勒派他们跑这一趟的主要目的。   “这位公公,”检查完车马的侍卫走了过来,“万岁爷还没有传唤,您先到棚子里等一等,歇歇脚吧。”   “哦,好,有劳啦,”冯进朝勉强扯了扯嘴角,只求赶快交了笼子,把那两只已经半死不活的鸟送出去,自己好能溜之大吉。   午时,   大学士李光地被传召进了皇帐,康熙爷正垂首坐在龙案后,神色阴沉。从旁侍候的魏珠佝偻着身子,几乎要把自己缩进帐内的阴影里了。   “微臣李光地叩见万岁爷!”   李光地作势要跪,康熙爷及时抬头,挥了挥手道,“别行礼了,过来看看!”   李光地是伴驾老臣,也没有那么多忌讳,依言上前,康熙爷把手头的奏章和书信递给了他。   皇帐内沉默了片刻,李光地把奏章和书信重新放到了龙案上。   康熙爷抬头冲魏珠摆了摆手,魏珠忙行礼而下。   “你怎么看?”康熙爷轻敲了敲那封书信。   “臣,”李光地犹疑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康熙爷的神色,“臣不敢说,单凭一封信,实在难下推断。”   康熙爷冷笑了一声,扶着案头站起了身,“有什么难下推断的?边关战事将起,正是这帮狼崽子们插手兵权的好时机。只不过,老八那副心思都用在笼络人心,哗世取名上了。倒是这老四,韬光养晦、暗度陈仓,真是让朕大开眼界啊!” 第405章 大树   康熙四十九年   五月初三, 遥亭   皇帐内,康熙爷起身走到卷起帘子的窗前, 李光地又瞥了一眼被扔在案上的奏章,微微拱手道, “微臣倒是以为, 万岁爷不必太过忧虑。皇子相争, 朝臣有所倚靠也属正常。富宁安是您钦点的边关统帅, 自赴任以来, 表现优异,领兵有方, 从来没让您失望过。微臣相信,在大是大非面前, 像富宁安这样有真才实学的人,自然会以圣意为先、大局为重。更何况, 单凭一封信,也实在说明不了什么。边关形势复杂,只怕各方势力都有渗透,雍亲王若真能一手遮天, 也不必如此偷偷摸摸了。”   “你这话说得倒老实, ”康熙爷抚了抚额头, 转过身来道, “朕当初硬是把富宁安派去了边关, 为的就是避免这些狼崽子们手伸得太长。结果, 反倒称了他们的意。如今, 准噶尔又有异动,西藏、青海都让朕头疼万分,偏他们还要来凑这个热闹!”   “万岁爷还是忧心拉藏汗与策妄阿拉布坦联手?”李光地一手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拉藏汗这些年在西藏的统治并不顺利,如果没有我清廷在背后支持,他恐怕早被第巴的势力或者青海诸台吉给吞了。微臣并不认为,他会因为一点蝇头小利或者策妄阿拉布坦的几句空话,就自毁长城,反过来与我大清为敌。”   “拉藏汗或许没这个胆子,”康熙爷在皇帐里慢慢踱着步子,“但不代表别人没有,桑结嘉措虽然死了,但第巴的势力已经形成,现任的六世达赖又不能服众,只怕拉藏汗要被人里应外合坑了都不知道。”   李光地闻言,微微点了点头,“万岁爷言之有理,现在只能等赫寿传消息回来,一切才能作准。不过,川陕甘云几省都该准备起来了。准噶尔的远征军尚且不足为虑,微臣也是担心青海诸台吉中会有一些野心勃勃之士,借此兴风作浪。”   “这正是朕最为担心的,”康熙爷停下脚步,叹了口气,“虽然察罕托罗海会盟后,青海诸台吉已经归顺我大清,但他们内部依然有不少蠢蠢欲动之士。尤其在达什巴图尔死后,他那个继承爵位的儿子罗卜藏丹津就是个不安分的主。当初,如果不是察罕丹津几部一方面亲近我大清,一方面厌恶达什巴图尔的庶出身份,就很有可能受罗卜藏丹津的撺掇,另立格桑嘉措为六世,公开违背朕的旨意了。朕之所以下旨让格桑嘉措暂时移居西宁塔尔寺,也是为了防止像罗卜藏丹津那样的野心人士,利用灵童的特殊身份,私下里向西藏和青海他部渗透自己的势力。大清的边境,决不能再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和硕特汗国了。朕必须把西藏和青海彻底收归到大清的版图之内!”   “万岁爷深谋远虑,”李光地拱手行了一礼,“其实,此次准噶尔异动也未必就是件坏事啊。”   康熙爷转头看了李光地一眼,李光地翘了翘花白的胡子,笑了笑道,“微臣是不是猜中万岁爷的心思了?”   “你这个老狐狸啊,”康熙爷用手指点了点李光地,嘴角微微弯起,“朕是有意借着这次变故,彻底将西藏和青海收入囊中。赫寿虽然入藏多年,但始终没有多少实权,拉藏汗借着六世达赖的手,始终把持着西藏的军政大权。至于青海,诸台吉的实力也过于强大,朕不能一直任由他们另立小朝廷。”   “不过,”康熙爷顿了一下,面色又沉重了起来,“这些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是千头万绪,难如登天啊。”   “蜀道要一步一步走,良田要一厘一厘耕,”李光地面语气和煦,态度高洁,“万岁爷亲政至今,这天都登了多少次了。当初是怎么平的台湾和云南,今天就怎么平青海和西藏。老臣对于万岁爷的能力,是一丁点的怀疑都生不出来。”   康熙爷轻笑了一下,回头瞥了一眼李光地,“你我都要成老棺材瓤子了,还能与过去比吗?你这老狐狸就话说得好听,是谁一本一本的往朕的案头递乞休的折子的?反正,你是一点不知道心疼朕,眼看朕这朝廷里一个旧人都要找不到了,还硬要离京远去。”   “诶哟,我的万岁爷,”李光地弯了弯腰,“老臣可比您虚长十二岁呢,过了今年,老臣就是正正的古稀之年了。这老身子老骨的实在是不顶用了,要不是怕身在其位不能谋其政,反让主子失望,老臣也不愿离了您啊。”   “行了,朕现在正是左支右绌的时候,你就再辛苦几年,”康熙爷走到帐壁的地图前,手指在川陕一带点了点,“你知不知道现在川陕甘都是什么情况?你也总往福建去,对于江南几省也该有些了解吧?”   “万岁爷是说,”李光地停顿了一下,放轻了嗓音道,“各地府库的亏空?”   康熙爷抿了抿唇,叹了口气,“之前只哈密那一处,粮食的运给就百般不顺。年初的粮食还是从四川调运过去的。朕暗地里派人去查,才得知甘肃的亏空比朕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而这种情况,也不止甘肃一省,四川、陕西都是十库九空,只有一本被百般修饰掩藏的假账。这次,边关要动兵,粮草的问题还有够让朕头痛呢。”   李光地轻低了低头,语气也有些无奈,“万岁爷这些年施行仁政,对地方多有宽宥,这银粮的亏空实在是不可避免的。”   “大清根基不稳,朕也是没有办法,”康熙爷转不过身来,把双手背到身后,“早些年,朕南征北讨,百姓不安,朝廷也几番动荡。想要让万民休养生息,让群臣各司其职,朕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臣明白,”李光地弯腰拱手,“万岁爷一片苦心,为的都是大清的基业。”   “如今,这根是扎下去了,”康熙爷垂下头,慢慢走到龙案前,“可是这养起来的蛀虫,也快把树干掏光了。晋卿啊,朕就是再不服老,也不得不承认,朕怕是没有那个时间,再去为大清刮骨疗毒,革弊除奸了……”   李光地抬起头,康熙爷的目光已经落到了八阿哥送来的那本奏折上。   銮驾大营外   眼看,天色越来越晚,一直等在亭子里的冯进朝没来由的一阵心焦。   “这位公公,喝点茶水吧,”守门的侍卫对冯进朝倒是很客气,特意让人送来了吃食和水。   冯进朝勉强撑着笑,接过茶碗,向侍卫询问道,“平时给万岁爷递折子需要多长时间啊?我们主子那位亲随进去都好几个时辰了,这眼看着天都要黑了。”   “公公不必着急,”侍卫很平常地道,“万岁爷日理万机,等多长时间的都有。一会儿看着天黑了,我进去禀报一下总管大人,在外围给你们安排个帐子,住一晚再赶路回去吧。”   “不,不用了,”冯进朝又想起了那两只海东青,后背湿了一大片,“我们回去又不带什么东西,赶夜路也无碍的,主子还等着回信儿呢。”   “公公给贝勒爷办事还真是尽心,”侍卫笑了笑,正要给冯进朝再倒一碗茶,大营里突然走出一队人。   “都谁是替八贝勒送东西的人?”为首的侍卫长凌厉的眼神往亭子里一扫,冯进朝顿觉周身一冷。   “都抓起来!”侍卫长大手一挥,瞬间瘫软的冯进朝被两个侍卫一架,跟着其他人一起,一路向大营里拖去。   入夜,汤泉行宫   八阿哥站在窗前,看着雾气淼淼的窗外,嘴角噙着一丝浅笑。   何焯缓步走进了房门,临到八阿哥身后,拱了拱手道,“回禀贝勒爷,要送到鄂伦岱大人府上的信也已经发出去了,相信用不了几天,京城那边就都准备好了。只要万岁爷下旨彻查,该有的证据一个都不会少的。”   八阿哥嘴角一弯,两眼享受地眯成一条缝,“可惜,我人在京外,看不到我那四哥届时会作何反应。这几年,我跟他斗的,也着实是辛苦。”   “微臣先恭喜贝勒爷了,”何焯躬了躬身,“算起时间,今天冯进朝他们就该到达遥亭了。”   “是啊,”八阿哥仰头看向窗外,“皇阿玛应该怎么也想不到,他精心挑选的大军统帅竟然是四哥的幕下之臣吧。当初,皇阿玛力排众议,硬要让富宁安驻守边关,也不过是因为他身家清白,没有卷入皇子之争。可是没想到,这一举竟然是等于把现成的唐僧肉送到了四哥嘴边。”   “如今边关形势复杂,然富宁安已熟悉甘肃一带军情,”何焯略皱了皱眉道,“微臣只怕,即便雍亲王受了惩处,富宁安的位置却依然无法撼动。”   “这样才好,”八阿哥抿嘴一笑,眉头却猛然一抽,“皇阿玛越是两难,就越不得不借用他人的势力。想要平衡四哥在边关的掌控,非得要一个……”   八阿哥的声音越来越小,何焯觉得奇怪,抬头看去,只见八阿哥紧捂着腹部,一手抵在墙上,脸色已经苍白如纸。   “贝勒爷,您这是怎么了?”   何焯上前扶住已要站立不住的八阿哥,转头向外大喊道,“来人啊,快去找大夫,快!” 第406章 海东青   康熙四十九年   五月初四, 清晨   京城,雍亲王府   四阿哥在一片朦胧的光线中猛然睁开眼睛, 帐外已经有了光亮,睡在身边的人还抱着枕头, 打着呼噜。   四阿哥深深地吸了口气, 慢慢从床上坐起, 梦里的情景已经模糊, 但若有若无的惊恐还围绕在他的四周。   “主子, 您醒啦?”张起麟端着脸盆,轻手轻脚地走进了门。   “什么时辰了?”四阿哥低头捏了捏眉心。   “刚过卯时, ”张起麟把脸盆放到架子上,“您昨天歇的晚, 还是再睡一会儿吧。”   “睡不着了,”四阿哥转头去看丝毫没有被影响睡眠质量的苏大公公, 嘴角微微弯了弯,“爷倒是不如人家心态宽和,不管多大的事儿,从不耽误吃喝。”   “嗨, 苏公公本来就异于常人, ”张起麟跟着笑笑, “这跟苏公公在一起久了, 奴才们都快练得没心没肺了。”   “你才没心没肺呢!”还闭着眼睛的某人, 气哼哼地插了句嘴。   四阿哥抬手拍拍他的脸, 浅笑着道, “怎么不睡了?爷刚才看你还打呼噜呢。”   “你们两个在人耳边嘟嘟囔囔的,谁还睡得着啊?”   苏伟翻过身,拍开四阿哥的手,“一大早上的,又不用上朝,起那么早干什么?”   “爷睡不安稳,”四阿哥倒也诚实,转头问张起麟道,“有没有什么消息送进府里来?”   “哦,别的没有,”张起麟答话道,“就是萧二格一大早就到院子外头来等苏公公了。”   “什么!”苏伟一个猛子从床上蹦起来,“你怎么不早说?”   “你把衣服穿好再出去,”四阿哥拽了苏大公公一把,可惜没拦住。   苏伟拖着布鞋,随手捞了件袍子披在身上,一溜烟地冲出了门。   “哎哟,苏公公!”   萧二格显然也等了一阵了,见到苏伟风风火火地跑了出来,忙不得地把信递了过去,“天刚亮时送来的,您快看看吧。”   苏伟拆开信封,果然是冯进朝传来的消息。   张起麟跟在后头,观察着苏伟的表情,小心问道,“怎么样,苏公公?成了吗?”   苏伟皱了皱眉,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成倒是没成,说是只喝了一口,恐怕不当什么事儿。不过——”   “不过什么?”   张起麟还想再问,苏伟却有些茫然地转过身,慢慢向院内走去,“海东青……”   “什么海东青?”张起麟听到了苏伟念叨的话,有些好奇。   “冯进朝在信上说,他不敢随意处理那剩下的半碗粥,情急之下喂给了八阿哥打来的两只海东青。”苏伟低头捏了捏那封信。   “嗨,那算什么事儿啊,”张起麟很不以为然,“咱们给备下的药本来症状就不显,那种打猎来的鸟,一时养不好死了很正常。冯进朝这么处理,挺周全的。”   “可那两只海东青是要送到皇上跟前的……”   苏伟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停下了脚步,“不会那么巧吧,难不成真让我撞上了?”   “撞上什么了?”四阿哥正好从屋内走了出来,“你又得了什么消息了?这么风风火火的。”   苏伟紧走几步,把信塞到四阿哥手里,“你看,你看,那两只海东青会不会出问题?”   四阿哥一脸不解,打开信看了一遍,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海东青本来就不易驯服,这种猎捕来的,在路上死了很正常。皇阿玛就算生气,顶多也就责怪几句,不会把胤禩怎么样的。”   苏伟抿了抿嘴,眼珠在眼眶里转了转,突然冲四阿哥一笑道,“那我跟你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四阿哥扬起眉梢。   “赌皇上会不会因为这两只海东青惩处八阿哥,”苏伟咧开嘴,“我就说万岁爷会生大气,八阿哥这一次会跌得很惨。”   四阿哥有些诧异,上上下下看了苏伟一遍,最后欣然点头道,“行啊,爷跟你赌。不过,你要是输了,拿什么赔给我?”   “你想要什么都行!”苏大公公高傲地一昂头。   “说话算话,”四阿哥弯起嘴角,“那爷要是输了,你想要什么?”   “我……”苏伟抵唇想了半天,“我想要银子,可是你现在比我还穷。”   旁观的张公公慌忙垂下头,拼命止住汹涌而来的笑意。   苏伟偏头瞪了他一眼,苦恼地发现,自己一时半会儿竟然想不出自己缺什么,“你就先答应我一件事吧,以后我想出来了,再告诉你。”   “好,击掌为誓,”四阿哥笑着举起手,苏伟蹦过去,“啪”地一拍。   “对了,”苏伟又想起件事,转头对张起麟道,“让咱们的人尽快赶到汤泉去,冯进朝给绣香安排了出路,你们去迎一迎,尽早把那姑娘送走,省得被连累。”   “啊?”张起麟愣了一下,偷着瞄了一眼某位面无表情的王爷,干笑着应了一声,“好,你放心。”   汤泉行宫   这一夜,整个行宫都灯火通明,天还没亮,八阿哥的住处外已经人来人往了。   几乎一夜没睡的八福晋,在外间焦躁地来回踱着步子,金环让小丫头又送走了一位大夫,赶着过来扶住八福晋道,“主子坐下歇会儿吧,贝勒爷还没醒,您要是再病倒了,让奴婢们怎么办啊?”   “咱们连贝勒爷得了什么病都没弄清楚,我哪里坐得住啊,”八福晋攥紧了手里的帕子,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刚才那大夫怎么说?他有没有什么确保的法子?”   金环抿了下嘴,有些忐忑地垂下头道,“汤泉这儿没有驻守的太医,这些临时找上来的也都没什么本事。一个个都说开个方子试一试,贝勒爷到底得了什么病,没一个能说准的。依奴婢看,咱们还是回京吧,好歹京里有太医,药材也充足。”   “回京?”八福晋向前走了一步,内心十分纠结,“你去找何焯大人来,我有些事要问问他。”   “是,”金环应下,忙往外去了。   八福晋走进卧房,八阿哥躺在床上,脸色泛青,双眼紧闭。   八福晋遣退了下人,独自坐到床边,紧紧握住八阿哥的手,“爷,你快醒过来吧。如果上天垂怜,我愿意代替您来受这份罪……”   行宫偏院   绣香看了一眼门口的侍卫,拎着食盒进了院门。   正堂屋内,嘉怡坐在中间的宽椅上,见到绣香进门,脸上的神情依然木木的,“怎么样?他死了吗?”   绣香无端地打了个寒颤,把食盒放到了一边,“福晋还在找大夫,奴婢出去也有人跟着,就没敢往那边凑。”   嘉怡低下头,摸了摸她特意找出来的那对儿,她从前一直舍不得带的红宝镯子,轻轻笑了笑道,“那便罢了,我就知道,老天爷是不会可怜我这种人的。”   “小主……”绣香抿了抿唇,眼眶微红,“小主,您也不要太担心了,未必就是因为那一口粥。兴许,只是贝勒爷生病了呢,没人会赖到小主头上的。”   嘉怡慢慢地摇了摇头,纤细的手指放到了自己的小腹上,“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受够这样的日子了,我不想再担惊受怕……”   “小主!”绣香跪到嘉怡身前,握住嘉怡的手,“您千万不能放弃,我们还有机会的。冯公公还没有回来,等他回来,我再去求求他,还有那个洗衣婆子!八阿哥本身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老天爷也不会一直保佑他的!”   嘉怡低下头,定定地看着绣香的脸,另一只手慢慢覆到了绣香的手背上,“绣香,我现在除了你,好像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绣香抿紧唇,眼泪噙在眼眶里。   嘉怡把绣香的手握到胸前,茫然的眼中带着最后的一点点期冀,“你不会也抛下我的,对不对?我知道我不算个好主子,但是我真的不想一个人。我会怕,绣香,我害怕……”   “小主,”绣香直起身,慢慢抱住嘉怡,“您别怕,无论发生什么事,绣香都会陪在您身边的。”   京外粮庄   伊尔哈捧着盘果子走进茉雅奇的房间,一边往窗外瞅一边疑惑地道,“长姐,外面那些侍卫怎么看起来一个个如临大敌的?”   茉雅奇也向外看了看,眉头轻轻蹙起,“我也不清楚,这次出来本就很奇怪。说是去圆明园,结果这一路都走到京外来了。我想,福晋肯定是瞒了咱们什么。”   “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伊尔哈坐到茉雅奇身边,粉嫩的小脸也皱了起来,“我这几天总睡不好,心里不安稳,我想阿玛了,我想回京。”   “今晚我们一起睡吧,”茉雅奇握住伊尔哈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长姐!长姐!”   外间传来弘盼的声音,门口的丫头尚且来不及掀开帘子,气喘吁吁的弘盼就带着小书子莽莽撞撞地冲了进来,“长姐,不,不好了!”   “你缓口气再说话,”茉雅奇把弘盼拉到椅子上坐下,又让丫头给他倒了茶,“什么事这样惊慌失措的,都没个正经主子的样儿了。”   “出大事了!”弘盼咽了半碗茶,脸还红红的,“我在福晋窗户下面听到的,阿玛要把咱们送到关外去!” 第407章 长女   康熙四十九年   五月初四, 京外粮庄   “关外?”伊尔哈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好好的,阿玛为什么要送咱们去关外?”   “你是不是听错了?”茉雅奇也转头问弘盼道, “福晋是跟谁说的话?”   “我没听错,”弘盼直了直后背, “我今天去给福晋请安,福晋脸色就不大好看。我出来时, 帘子刚放下,我就听到诗珑跟福晋说了一句‘要不要告诉几位小主子’。我觉得奇怪, 从福晋屋里出来后, 我就绕到后窗下面, 偷听了一会儿,小书子也在旁边,不信你们问他。”   茉雅奇和伊尔哈一同看向小书子, 小书子有些紧张地搓了搓胖胖的手指, 吭哧了半天道,“奴才听得也不是很清楚, 但福晋确实是说,要先把阿哥、格格们送到关外。不过,也说是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屋里的书瑾姑姑还劝福晋宽心, 说不会有那么严重的。”   “严重, 万不得已……”茉雅奇皱起眉头, 心中猛地一跳, “难不成是阿玛出事了?!”   “出事?出什么事啊?”伊尔哈还没反应过来, 茉雅奇已经霍然起身,快步朝外走去。   “诶,长姐,等等我们啊!”   伊尔哈和弘盼紧追着茉雅奇出了房门,茉雅奇一路急行,到了福晋的住处外,小丫头要进去通报,却被茉雅奇一把推开。   “福晋!”   茉雅奇径直走进了内堂,福晋刚端起诗珑送来的参汤,门帘就被忽地掀开。   “怎么这么没规矩!”   福晋抬起头,眉心顿时皱成一团,“谁准你们随便闯进来的?”   伊尔哈和弘盼都有些瑟缩,往茉雅奇身后躲了躲。   茉雅奇深吸了口气,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给福晋行了一礼,“是女儿冒失,实在是情急所迫,请福晋原谅。”   福晋轻缓了口气,把汤碗放到了一旁,“什么事急成这个样子?说吧。”   “女儿想问,”茉雅奇直起身,两手并在身前,“我们为什么迟迟不入圆明园,反而绕道京外?阿玛在京里,是不是出事了?”   福晋眉心一动,抬头看向茉雅奇,“是谁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茉雅奇身后的弘盼又缩了缩脑袋,茉雅奇径直道,“是女儿自己猜出来的,咱们已经在庄子上留了好几天了,女儿实在不能不怀疑。”   “放肆!”   福晋脸色一紧,“大人做下的决定,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来怀疑了?让你们留在这儿,就是你们阿玛的安排。你们只要安生地在庄子上呆着,其余的事用不着你们操心!”   “是啊,大格格,”候在一旁的诗珑也开口道,“您看福晋这几日身体本来就不好,格格就不要多问了。王爷和福晋做什么,还不都是为了小阿哥和小格格们着想?”   茉雅奇冷冷地瞥了诗珑一眼,转头对福晋道,“茉雅奇不敢质疑阿玛和福晋的决定,也有感阿玛和福晋的苦心。但是,为人子女的理应与父母共进退,女儿是雍亲王府的长女,决不能在阿玛蒙难的时候独善其身。请福晋开恩,准许女儿回京!”   “啊?那我们也要回京!”   “福晋让我们也跟着长姐回京吧!”   弘盼和伊尔哈听了,都跟在后面嚷嚷了起来。   福晋皱紧眉头,心里烦躁的紧。其实,她这几日何尝没有动过回京的念头?   她是堂堂雍亲王妃,雷霆雨露都该与雍亲王府一同承受。如若王爷真的落罪,她独自逃离,注定颠沛一生不说,只怕连娘家都要受到连累。   可是,她也深知,里通外族是何等的大罪!   如果坐实,雍亲王府的下场可能会比前太子或者直郡王府惨烈百倍。她并不怕死,也不怕下半生吃尽苦头。   可是,她还有弘昀,王府里这几个孩子年纪也一个比一个小。   就算皇上不会赶尽杀绝,背上那样的罪名,又没了父母的庇佑,他们的后半生会过的如何凄惨?   “够了!”   福晋一巴掌拍到炕桌上,“你们没听到我说的话吗?一个两个在这里大呼小叫的,平时的规矩都学到哪儿去了?”   “福晋——”茉雅奇还想再说,却被福晋抬手制止。   “茉雅奇,你既是长姐,就该给弟弟妹妹们做个榜样!带着他们回去闭门思过!再这样胡闹,我就找人好好给你们提提筋骨!”   茉雅奇抿了抿唇,伊尔哈在后面拽了拽她。   姐弟三人磨蹭了一会儿,见福晋的态度没有丝毫缓和,只得暂时退了出去。   傍晚,汤泉行宫   何焯带着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大夫从八阿哥的卧房走了出来。   八福晋见状,连忙迎了上去,“怎么样了?”   “福晋放心,”何焯拱了拱手,“贝勒爷吐出了淤血,人也清醒了很多,大夫说只要继续服药,就不会有大碍了。”   “真的?”八福晋面上一喜,转头问那位老大夫道,“那我们贝勒爷是患了什么病啊?以后需不需要注意些什么?”   “回禀贵人,”老大夫弯了弯腰,“贝勒爷不是患病,是中毒啊。”   “什么?”八福晋一脸震惊,“你能确定?”   “是,”老大夫垂下头,“这毒很猛烈,但药性不显,明显是经人仔细研配过的。若不是老夫行医多年,对毒理有些研究,很可能也看不出贝勒爷是中了毒。不过,贝勒爷服下的毒量很少,所以没能伤及性命。但是,多少也伤到了脏腑,这一阵务必修心养身,在毒素被全部排除前,万不能触动肝火,过分劳神。”   八福晋两手攥着帕子,指尖都刺破了绢帛,“我知道了,这几日还要多劳大夫看顾贝勒爷。金环,带大夫下去休息。”   “是,”金环应下,上前带着老大夫退出了屋子。   “竟然又有人毒害贝勒爷,这一次我一定要抓住他!”八福晋抿紧嘴唇,双眼含怒地看向窗外。   “回想起来,”何焯向前走了一步,“微臣第一次发现贝勒爷腹痛时还是在启程来汤泉的当天,贝勒爷不肯让微臣找大夫,硬是忍了下去。”   “果真如此,这毒八成是吃食上来的。出京以后,能接近贝勒爷身边的,也不过那么几个人,”八福晋深吸了口气,“我就一个一个查,等我抓到他,非把他碎尸万段不可!”   入夜,雍亲王府   四阿哥和苏伟并排躺在床上,窗外有些起风,窗户咧咧地响,但屋内很宁静。   “老八不会单单只给皇阿玛送去两只海东青的,那封信一定是到他手上了,”四阿哥枕着一只胳膊,仰望着床顶,“算起时间,皇阿玛应该也看到那封信了。”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苏伟晃荡着一只腿,拍了拍四阿哥的手,“就算万岁爷生气了,大不了也就是再圈禁一阵。咱们又不是没被圈禁过,忍一忍就过去了。”   “你倒是心宽,”四阿哥扬了扬嘴角,转头看向苏伟,“那万一,皇阿玛真的以通敌叛国定了爷的罪,你会怎么样?”   “我?”苏大公公皱起眉头,佯装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转头义正言辞道,“我会跑掉!”   “什么?!”   四阿哥圆目一瞪,拍床而起。   苏伟连忙往后滚,可惜晚了太多步,人被压到身下,衣服都被撩起来,腰间的软肉被人又捏又摸的,本来气氛祥和的卧房内,顿时一阵暧昧的嬉笑声。   守在门外的张起麟,认命地从台阶上站起来,他得让茶房烧上两大锅水,免得后半夜不够用。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京里京外都是暗波涌动。   銮驾已经启程离开遥亭,但去送海东青的冯进朝一行人却迟迟未归。   呆在汤泉休养的八阿哥,在等过一天又一天后,渐渐觉出不太对劲来。   京城中,雍亲王府大门紧闭,谢绝宾客,一阵莫名的不安慢慢在朝野里蔓延开来。   汤泉行宫   绣香提着食盒正往嘉怡的住处走,刚穿过一座雕花拱门,路旁突然窜出一个人来。   “姑娘别怕,”来人拦住绣香的去路,“我姓胡,是个花匠,冯公公应该跟你提起过我吧?”   “胡,花匠?”绣香想起了冯进朝的话,“啊,我记得,冯公公跟我说过。”   “那太好了,”老胡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嗓音对绣香道,“姑娘,咱们今晚就走吧。京里来人了,让我抓紧把你送出去呢。”   “今晚?”绣香有些怔愣,“你说京里来人了,来的是谁啊?”   “还能是谁,来救你的人呗,”老胡脸上有些急躁,“这几天福晋在查什么,你不是不知道吧?跟贝勒爷出京的人本来就少,查到你们是迟早的事儿。你听我一句劝,什么都不用收拾,今晚咱们在西苑的花房见。”   “可是,”绣香攥紧食盒的把柄,“我们小主怎么办啊?”   “唉哟,”老胡原地跺了跺脚,“咱们能把自己的命保住就不错了,你还担心那么多干什么啊?这是上头开恩,要不谁会惦记几个奴才啊?姑娘,你可别不识好歹,回头人家不管你了,你连哭都没处哭去!”   绣香抿了抿唇,眼角的泪水顺着脸庞滴了几滴,半晌后才慢慢点了点头。 第408章 蠢   康熙四十九年   五月十一,皇帐大营   魏珠弓着身子走到龙案前, 将手里的折子恭敬地递了上去, “回禀万岁爷, 八阿哥派来的人,该问的都问过了, 这是隆科多大人呈递上来的。”   “放下吧, ”康熙爷没有抬头, “去宣大学士李光地,朕有事要寻他商议。”   “嗻,”魏珠领命而下。   康熙爷又批复了两本奏章,放下笔时, 视线才落到魏珠送来的折子上。   李光地走进皇帐时,正赶上康熙爷一声长叹, 心里多少也有了些猜测。   “连日赶路本就辛苦,万岁爷操劳政事也要注意身体啊,”李光地走到龙案前,倒了一碗热茶递到康熙爷手上。   “上至京城, 下至边关,如今都热闹得很,”康熙爷掀起茶盖, 轻轻刮去茶沫, “朕倒是想好好歇一歇, 只是没那个机会啊。”   李光地闻言, 眉头轻动, “是京里传来消息了?”   “用不着什么消息,”康熙爷嘴角翘了翘,往自己刚放到一边的奏章上瞥了一眼道,“老八那点心思,那些能耐,朕猜也猜得出。臭虫坑里滚着蜜,后面不知跟了多少闻香的。朕有时候也想,要是让他坐到了朕这个位置上,他还不供出整个大清来,把那些蛀虫一个个养的肥头大耳的?”   “万岁爷这话言重了,”李光地笑着打哈哈,“八贝勒是贤名在外,受人追捧,但也是仰赖万岁爷的教导,哪能真就任人摆布呢?世人多少都要为五斗米折些腰,淡泊明志那是圣人才有的境界。毕竟,皇亲贵胄间,能像雍亲王那样做事不留余地,不讲情面的实在是少数。”   康熙爷偏头扫了李光地一眼,李光地只是微微笑着,垂着头。   “老四做事,确实杀伐果决。他送来的两本折子,朕先后都看了。他是一贯顾及大局,于军事敏锐,于民生细谨。只是——”   康熙爷的声音顿了顿,“只是,他的心思太深了。朕有时看他,反而不如看胤禩透彻。更何况……”   康熙爷的话音又停了下来,李光地等了一会儿,微微掀眉。康熙爷却没有继续把话说下去,“罢了,让魏珠进来,朕要传旨回京!”   十四爷府   “信?”十四阿哥转头看向萧永藻,“四哥写给富宁安的?”   “是,”萧永藻将门人送来的消息递给十四阿哥,“信的内容还不清楚,但一定十分紧要,否则,京里那些跟随八爷的权贵也不会如此闻风而动。这几天各路人马,四处调动,虽然有所遮掩,但也着实热闹的紧啊。”   十四阿哥轻轻蹙眉,转身走到窗前,“那四哥那儿呢?有什么动静吗?”   “这事儿也是奇了,微臣这些天一直盯着雍亲王府,但是还真没发现什么异常,”萧永藻慢步走到十四阿哥身后,“也不知是雍亲王压根不知情,还是准备束手就擒了?”   “一动有时候不如一静,”十四阿哥推开窗户,望向远处的朱墙黄瓦,“我不信四哥会束手就擒。倒是八哥,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事儿他也不是第一次干了。皇阿玛那儿,你多派人盯着些,不管那封信中写的什么,最关键的还是皇阿玛的态度。”   “十四爷放心,微臣明白,”萧永藻拱手而退。   汤泉行宫   八阿哥披着衣服靠在窗边的榻上,八福晋端着新熬好的汤药走了进来,“爷,吃药吧。这两天雨气重,我一会儿让奴婢把您的床好好烘一烘。”   “冯进朝他们回来了吗?”八阿哥看着窗外,没有回头。   八福晋微微一顿,踟蹰了片刻,轻轻坐到榻边,“也许真是碰上什么事给耽误了,爷的身体刚恢复些,不要太劳神了……”   “派去打听消息的人也没回来?”八阿哥的嗓音有些轻,却仍然没有看向八福晋。   “是,”八福晋嗫嚅着应了,捧着药碗的手有些轻微地发抖,“大夫说,爷身体里的余毒还没清,这段时间一定要静心养气。不管发生什么事,爷都要以自己的身体为重啊。”   八阿哥轻笑一声,似是带着满满的自嘲,转身接过八福晋递来的药碗,神情慢慢冰冷了下去,“偏院那边,你都查清楚了?”   “是,”八福晋低下头,“其实,跟爷猜测的差不多,那日厨房里有个小杂役正好看到了,只是看的不真切,也没想到她有那个胆子。”   八阿哥捻着汤匙,冷硬的脸孔映在清苦的药汤中,“愚蠢,我真是太愚蠢了。自以为所有的事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实际上却连只小老鼠都没能握住……”   “爷,这怎么能怪您呢?她的背后一定是有人指使的,”八福晋攥了攥手中的帕子,“等她把孩子生下来,我一定——”   “不用了,”八阿哥打断了八福晋的话,仰头将一碗药汤喝尽,“不用等她生下孩子了,今晚就送她走吧。”   五月十四,清晨   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车汇集到进京的人流中,只是临到城门口,车里的人却手忙脚乱了起来。   “还没有找到吗?”茉雅奇盯着宝笙把整个包袱翻了个遍。   宝笙也白了脸,几乎是带着哭腔地对茉雅奇道,“格格,咱们走得急,看来是真没带。没有印信,咱们进不了城的,要不还是回去吧?”   “不行,”茉雅奇想也不想地打断了宝笙的话,“都到城门口了,我怎么也要回去看阿玛一眼!”   “格格,”赶车的福安靠向车门道,“皇上出巡,城门的检查比以往更严了。您身份尊贵,那些守门的都是粗人,万一出什么事,奴才们就是万死也难以抵偿啊。”   “是啊,格格,咱们回吧。”   宝笙拽住茉雅奇的胳膊,茉雅奇抿紧嘴唇,心里异常难过。她已经在庄子上住了十多天了,阿玛一点消息都没有,福晋又什么都不肯说。她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担心。一连做了几晚的噩梦,看着同样不安的伊尔哈和弘盼,她最终决定不能再等下去了。   她没有告诉伊尔哈和弘盼,因为她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对还是错,只带着宝笙和太监福安趁夜偷偷地跑出了庄子。只是没想到,临到京城门口了,竟然因为忘带了印信而不得门入。   “这几辆驾到那边去!”   “都躲开,让户部的马车先走!”   车窗外一阵喧哗声,茉雅奇还没有做出决定,福安就迫于人流把马车赶到了路边。   “李郎中,直隶的粮车都到了,您看看……”   “这数目对吗?你们铺了那么厚的干草,给我缺斤少两是吧?”   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传进茉雅奇的耳中,她猛然想起了什么,轻轻掀开车窗看了一眼。   这厢李卫正对着账册清数粮车,一个轻悠悠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李大人?李大人?”   李卫抬头望去,却见不远处的一辆马车车窗被掀起了一条缝隙,露出了一双灵秀的眼睛。   李卫疑惑地走了过去,待到车前,看清唤他的人,顿时一惊,“大,大格格?”   “李大人,你能帮帮我吗?”茉雅奇抿紧嘴唇,“我出来的急,没有带印信,你能送我进城吗?”   李卫有些诧异,但他只前后看了两眼,并没有多问,“大格格放心,我带着你们跟着户部的粮车一起进城!”   “多谢你了,”茉雅奇总算松了口气,嘴角微微扬起。   李卫也莫名地跟着开心,替茉雅奇掩好车窗,自己跳上车辕代福安赶车。   临到城门口,有侍卫见了上前道,“李大人,这马车也是户部的吗?”   李卫眉毛一翘,上下打量了那侍卫一番道,“你瞎啊,这是我自己的车!你当我天天到城门口来溜腿啊,没驾马车我不累死了?”   “哦哦,对不住了,”那侍卫也是不想招惹李卫这样的人,连连后退了两步道,“李大人请吧。”   李卫哼了一声,扬起马鞭,跟在户部粮车的后头,晃晃悠悠地进了城门。   马车临到长街,便跟户部的车流分开,李卫一路把茉雅奇送到了雍亲王府的大门口。   “多谢你了,李大人,”茉雅奇被扶下马车,诚心诚意地冲李卫福了一礼。   李卫连忙还礼,且连连摆手道,“大格格不要太客气了,只是举手之劳罢了。您赶紧入府歇着吧,我看您进门我就走。”   茉雅奇直起身,脸颊带了些红润。福安已经叫开了门,门房见是大格格,都慌忙迎了出来。   “李大人慢走,”茉雅奇冲李卫低了低头,被宝笙扶着走上了台阶。   “大格格!”   李卫出言叫住了就要进门的茉雅奇,茉雅奇回头看向他,李卫清了清嗓子,坦然背诵道,“‘为官必明势也。上心易变,下意莫执。上好之勿驳,上言之勿信。官者忌孤,智者忌名,忠者忌直。察微而趋之,无患焉;知大而顺之,无凶焉。’这段我记住了,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茉雅奇抿嘴一笑,“李大人是少有的聪明人,只要肯用心学,一定能记住的。” 第409章 密旨   康熙四十九年   五月十四, 东小院   无所事事的苏大公公正抱着棋盘骚扰潜心研究边关形势的雍亲王。   门外张起麟一溜烟地跑了进来, 进门礼都没行全就气喘吁吁地道, “王爷, 大格格回来了!”   茉雅奇走进东花园的时候,四阿哥和苏伟也迎了出来。   “阿玛!”茉雅奇见到四阿哥, 眼眶顿时一红,人直接往地上一跪哭着道, “女儿偷着跑回来的, 请阿玛责罚。”   “快起来,”四阿哥扶起茉雅奇,替她擦了擦眼泪道, “怎么能偷着跑回来呢?福晋不知道吗?”   茉雅奇抿着嘴唇摇了摇头,“我担心阿玛出事,没有听福晋的话。我留了纸条在房间里, 我就是想回来看看阿玛到底怎么了。”   “你呀, 怎么跟弘盼似的了?”四阿哥也是心疼,一边叫人快马去通知福晋,一边把茉雅奇领回了东小院。   宝笙服侍茉雅奇换了衣服,苏伟端着厨房新送来的点心和安神汤走进了卧房。   “苏公公, ”茉雅奇靠在榻上, 盖着毯子, 人看起来精神了很多。   “大格格先吃点儿点心垫垫肚子, 奴才让厨房炖着鸡汤呢, ”苏伟把安神汤送到了茉雅奇手里, “这一路上肯定累坏了吧?舟车劳顿的,一会儿用完膳,晚上早点儿休息。”   “苏公公,阿玛会不会生我的气啊?宝笙和福安都是被我逼着出来的,阿玛不会责罚他们吧?”茉雅奇捧着汤碗,心下又开始担心起来。   “大格格放心吧,有奴才在呢,不会让他们受重罚的,”苏伟冲茉雅奇笑了笑,却没能让茉雅奇宽心。   “那就还是要罚了?”茉雅奇皱起眉头,“是我自己任性,阿玛要罚,罚我一个人就好了。”   “大格格,”苏伟软言劝慰道,“您是一片孝心,但宝笙和福安到底有做的不周到的地方。您年纪小,又是女孩儿家,这一路上要是出了什么事,不是要了您阿玛和额娘的命吗?奴才知道您心疼他们两个,可是您当初做下这个决定时,就没有想到这个后果吗?”   “我--”茉雅奇一时语窒。   苏伟弯了弯嘴角继续道,“所以说,您既然做了这个决定,就得承担这个后果。宝笙和福安也一样,既然决定跟从您,就得担负起由此带来的结果。”   “苏公公说的没错,格格,您不用担心我们,我和福安不怕受罚的,”宝笙从旁开口道。   “到底是我连累了你们,”茉雅奇拉住宝笙的手,“你们本可以不配合我的,帮我就意味着违背了福晋……”   “我们是格格的奴才,当然要以格格为主,”宝笙偷着觑了苏大公公一眼,笑笑道,“再说,有苏公公珠玉在前,奴婢们心里多少都有些底气。”   “啊?”苏伟一脸茫然地抬起头。   “阖府里谁不知道,”宝笙压了压嗓音,刻意逗着茉雅奇道,“苏公公从来只认王爷一个主子,为了王爷连宫里的娘娘都敢违背。我们这些小一辈的,有样学样总不会错。”   茉雅奇扑哧一声乐了出来,苏伟只能傻傻地跟着笑笑。   “四处闹得鸡飞狗跳的,心情倒是还挺好,”四阿哥掀帘走了进来,宝笙和茉雅奇忙敛了笑意,剩下苏伟一个人冲四阿哥一顿挤眼睛。   “福晋一早派人一路追你,刚刚也到了府门口了,”四阿哥坐到茉雅奇身边,“我让他们回去报信了,福晋那头肯定担心死了,你这次可是太任性了。”   “女儿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茉雅奇垂下头,一脸内疚。   苏伟又狠狠瞪了四阿哥两眼,四阿哥转头看向宝笙,“茉雅奇现在需要人伺候,你和福安的板子暂且记着。日后再有这种事,你们的脑袋也不用要了!”   “是,奴婢知错,”宝笙慌忙跪下叩头。   “行了,出去吧,”四阿哥摆了摆手,宝笙带着两个小丫头退出了屋门。   苏伟左右看看,捡起汤匙塞到茉雅奇手里,“格格,先把安神汤喝了,一会儿放凉了该苦了。”   茉雅奇接过汤匙,偷着看了四阿哥一眼,四阿哥轻叹口气道,“赶紧喝了吧,喝完好好睡一觉。”   “是,谢谢阿玛,”茉雅奇弯起嘴角,知道阿玛没有生她的气,也不欲过多追究,心里轻松了很多,端起安神汤慢慢喝尽了。   “听门房说,是李卫送你回来的?”四阿哥问道。   “是,”茉雅奇放下汤碗,“女儿出来的急,没有带印信,还好在城门口碰到了李大人,是他送我进城的。”   “办事这么毛躁,还敢偷着跑出来,”四阿哥眉头刚要皱起,榻下的黑缎金靴就被人踹了一脚,“算了,既然回来了,就先在府里歇着。”   茉雅奇轻轻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禁不住问道,“阿玛,府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啊?真的严重到必须送我们去关外吗?”   “你们怎么知道?”四阿哥眉梢微翘,“是福晋说的?”   “不是,”茉雅奇抿了抿嘴唇,低下头,“是我们不小心听到的……”   “是弘盼吧?”知子莫若父,四阿哥转头瞄了苏伟一眼,苏大公公一脸无辜。   “我们不是故意的……”茉雅奇讨巧地笑了笑,“我们实在是太担心阿玛了,伊尔哈和弘盼也好几天没睡好觉了,弘昀、弘时我们都没敢告诉。阿玛,到底出了什么事啊?我们一家人一起承担不行吗?”   茉雅奇的话让四阿哥稍稍愣了愣,沉默了一会儿,他似是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这些事是大人的事,你们还是孩子,不要跟着瞎操心。让你们在庄子上暂住,也是阿玛为了以防万一,其实未必就有那么严重。你既然都回来了,就先——”   “主子!”   门外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打断了四阿哥的话。   傅鼐出现在卧房门口,神情有些紧张,“主子,圣旨到了!”   银安殿前   “……太后圣躬违和,朕心中挂念,着四皇子胤禛、九皇子胤禟、十皇子胤誐、十四皇子胤禵往东庄行宫迎驾,即日起行,不得迁延……”   “儿臣接旨,”四阿哥俯身行礼,心中的石头却仍然悬在半空。   果不其然,魏珠将圣旨递到四阿哥手上后,又压低了声音道,“奴才这儿还有一封密旨,圣上嘱咐要亲手交给王爷,王爷就自行拆看吧。”   四阿哥眉心微动,依样接过。   苏伟跟着起身,送魏珠一行出门,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的。   护送魏珠回京传旨的人不少,苏伟找不到机会跟魏珠单独说话,只能堆着一脸假笑,将魏珠送到二门外,“魏公公今日有公事在身,咱家就不多留了,魏公公慢走。”   “苏公公客气了 ,”魏珠转过身,低头回礼。   苏伟跟着俯身,两人挨得近了,魏珠在苏伟耳边道了声,“放心……”   送走了传旨的队伍,苏伟急不可耐地跑回了银安殿。   四阿哥一个人坐在殿前的台阶上,两手摊着那封密旨。   苏伟凑过去看,黄色的卷轴上没有奉天承运,没有皇帝诏曰,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大字,“下不为例”。   傍晚,九爷府   “九哥!”   十阿哥甩开通报的奴才,火急火燎地冲进了九阿哥的书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好不容易等到皇阿玛传旨回京,结果竟然只是让咱们跟着四哥去接驾?那咱们这些天做的准备不都白费了吗?”   “你冷静一些,”九阿哥瞪了走了一头汗的十阿哥一眼,“事情没到最后,咱们谁都拿不准。许是皇阿玛不想在京里闹出太大的动静,才要把咱们都调去东庄的。”   “那,咱们要不要把准备好的证据都带上?”   十阿哥上前一步,九阿哥拿起扇子,当头就是一下,“你能不能多动动脑子啊?皇阿玛什么都没说,我们就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把证据都带上,你怕皇阿玛猜不出我们有意栽赃嫁祸吗?”   “他本来也不干净……”十阿哥揉着脑袋,还有些不甘心,但也没处好反驳,“八哥人还在汤泉,要不要写封信通知他也到东庄去?万一有什么事,咱们还可以在一起商量商量。”   “不用,”九阿哥转过身,透过窗户看着外面越来越暗的天色,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还是那句话,事情没到最后,一切小心为上。”   入夜,东小院   张罗好明早出京的车马,苏大公公长舒一口气,爬上床往枕头上一趴,“你看,我就说不会有事的吧。”   四阿哥放下手里的书,跟着躺下,往苏伟身上扯了扯被子,“明天跟老九、老十他们一块儿走,估计得有不少打听消息的。”   “你放心,”苏伟磨蹭着转过身来,拍了拍胸脯,“有我在呢,四两拨千斤,谁也别想套出半句准话去。”   四阿哥轻声一笑,抬手捏了捏苏伟的脸,“茉雅奇那头也都准备好了?其实她一个姑娘家,还是呆在府里稳妥。”   “稳妥什么稳妥?”苏伟转头瞪了四阿哥一眼,“大格格因为担心你,这一路上冒了多大的风险啊。才回来一天,就把她自己留府里了,回头让人怎么说?再说,姑娘家出门的机会本来就不多,现在有阿玛陪着,就该四处看看。更何况,东庄也不远,又累不到哪儿去。”   “行了,行了,爷又不是没答应,”四阿哥打断某公公的唠唠叨叨,隔着被子拍了拍他道,“茉雅奇是难得的有担当,有魄力。她又是爷的长女,她的夫婿爷日后一定慎之又慎。”   “格格们都还小呢,嫁人这事儿不着急,”苏伟握着被子边,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张欠他八百两的脸。   翌日清晨   因要尽速赶往东庄,苏伟起的也很早,府里的车马都已备好。苏伟正绕着队伍来回检查,萧二格悄没声地跟了上来。   “有事啊?”苏伟转头问他,“对了,派去汤泉的人回来了吗?人送出去了没有?”   “这个,”萧二格抿了抿嘴唇,磨蹭了半天,从袖子里掏出封信,递给了苏伟,“这是绣香姑娘,托下头的人带给您的。” 第410章 平安结   康熙四十一年   五月十五   清晨的阳光还未露出暖意, 奉旨迎驾的队伍已经驶上了官道。   一身大太监宫服的苏公公靠坐在一辆拉满行李的马车上, 慢慢拆开了那封萧二格转交给他的信。   信上的字体很稚嫩, 像是个初入学堂的孩子,却写得很用心, 很工整:   “敬启苏公公大安,婢女绣香今临别斗胆书信一封, 谢苏公公真心相救之恩。婢女自幼贫贱, 得主子庇佑,不愁衣食,不受冤打。如今主子将遭逢大难,实不能弃主而去, 只得辜负苏公公一片苦心。再谢苏公公大恩,今生能与苏公公相遇, 已是绣香几世修不来的福气。人死已矣, 若得菩萨垂怜, 愿化佛前香塔, 祈佑苏公公一生康宁,万事顺遂……”   信到最后,纸张已有些褶皱,最后几个字晕成了一团,再看不清写的是什么了。   苏伟心里发紧, 捏着信纸, 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舒服些。   “苏公公, 您没事儿吧?”   同来的萧二格见苏伟看完了信, 小心地走到马车旁边,人没能救出来,他也有些心虚。   苏伟轻轻摇了摇头,晃了晃信封,从里面倒出来一枚小巧精致的平安结。   “这姑娘也是有情有义之人,可惜了……”萧二格跟着叹了口气。   苏伟把平安结收进袖中,沉默了半晌,低声问道,“后事都处理好了吗?”   “您放心,尸身都装殓了。等绣香姑娘的家人安顿好了,就派人送过去,”萧二格回答道。   苏伟点了点头,又看了看那封信,长长地叹了口气。   “苏公公——”   何玉柱从九阿哥的队伍里赶上来时,苏伟正要往四阿哥的马车走。   “何公公,”苏伟停下脚步,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苏公公,有日子没见了,”何玉柱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太监,都拎着食盒,“这是我们主子让奴才给王爷和大格格送来的,都是新鲜的点心,连夜让膳房赶出来的。这一路上都搁炭炉上热着,这时候吃正好。”   “还是九爷惦记着,我们格格正要吃点心呢,”苏伟朝队伍里招了招手,萧二格带人跑过来接过了食盒。   “何公公可要去给我们王爷请个安?”苏伟继而问道。   何玉柱连忙晃了晃手道,“奴才不敢打扰王爷,苏公公代为转达就是。”   苏伟点了点头,扬手让萧二格把点心给王爷和大格格送了过去。   何玉柱左右看了看,打发了跟着自己的两个小太监,陪着苏伟走在马车边,放轻了嗓音道,“苏公公这阵子怎么深居简出的?小的往西来顺去,见好几家店面都关门了,可是苏公公遇上什么麻烦了?”   苏伟轻笑一声,故作高深地道,“做生意难免有走背字的时候,算不上什么麻烦,关几家店不过是让手里更活络一些罢了。你也知道,咱们这些伺候皇主子的,一个不小心脑袋可能就搬家了。这荷包里沉一些,做起事来总能多些底气。”   一番话说的何玉柱一头雾水,但有一件事他听明白了,这位苏大公公貌似是缺银子了。   “嗨,苏公公也真是见外,”何玉柱笑了笑,“不过一句话的事儿,您派人来说一声不就得了?西来顺那么好的买卖哪能说关就关呢?”   苏伟斜眼瞥了何玉柱一秒,轻舔了一下嘴唇道,“何公公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咱家也是逼不得已啊……”   何玉柱翘了翘眉梢,直觉苏培盛这未说完的话一定万分重要,遂忙缓了两步,交待了小太监几句。   那小太监得了何玉柱的吩咐,一溜烟地往回跑,苏伟只当没看到,依然不缓不慢地走着,跟何玉柱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小太监的动作很快,回来的时候手里又多了一个食盒。   何玉柱把食盒接过来,递到了苏伟手中,压低了嗓音道,“只当兄弟孝敬的,下次再有什么事,苏公公可不能再把小弟当外人了。”   苏伟抿了抿嘴唇,跟何玉柱对视了片刻,笑着接过了食盒,“何公公真是太客气了。”   “诶,咱们之间的交情不说这个,”何玉柱拍了拍苏伟的手,嗓音又低了三分,“这些日子,雍亲王府似乎也闭门谢客,我们主子就是好奇,王爷都在府里忙些什么?”   苏伟歪了歪嘴角,晃晃手里的食盒道,“我们王爷在忙什么,九阿哥应该比谁都清楚啊。”   何玉柱眉心微皱,“这话是怎么说的?”   苏伟晃了晃手里的拂尘,“你我都心知肚明,何必装傻呢?我就是奇怪,你看当初直郡王与太子斗得你死我活,为的都是自己。这九爷处处身先士卒,怎么都是给别人做嫁衣呢?”   何玉柱沉默了一会儿,脸色渐渐暗沉,“苏公公,小弟当你是兄弟,您可别当小弟是傻瓜啊?”   苏伟轻笑一声,又晃了晃手里的食盒,“我要当你是傻瓜,就不费这些口舌了。还记得当初在小芳洞,我都跟你说过什么吗?”   何玉柱眼神微动,没有接茬。   苏伟弯了弯嘴角,凑到何玉柱耳边,“咱们做奴才的,总要多长几个心眼儿。九爷本事是不小,可这八爷的心思……”   苏伟没有把话说完,只是意味深长地直起身,拍了拍何玉柱的肩膀,“小心为上吧。”   迎驾的队伍一路急行,到了傍晚直接越过热河,到了莺图地方才扎营休息。   苏伟一整天都没闲着,打发了好几拨各路心思的人,最能沉得住气的还属十四阿哥的近身太监吕瑞。   眼看天色见黑,苏伟安排好了茉雅奇的吃住,刚从帐子里出来,吕瑞才拎着酒壶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   “苏公公,还没吃饭吧?到我那吃点儿现成的吧?”   苏伟瞥了吕瑞拎着的酒壶一眼,嘴角一撇道,“不用了,我吃过了。你也悠着点儿吧,跟着主子在外头还敢喝酒啊?”   “唉,”吕瑞长叹了口气,上前一把揽住苏伟的肩膀小声道,“您是不知道,小弟最近清闲得很,主子身边根本用不着我。府里那些个不长脑子的猴崽子,没事儿都敢跟我呲个牙了。”   苏伟眉梢一扬,有些疑惑,“十四爷身边是有新人了?我没见什么生面孔啊。”   “是有新人,不过不是咱们这个新人,”吕瑞砸吧了两下嘴,靠到苏伟耳边,“最近府里新进个小主,我们爷正新鲜着呢。那位主儿也跋扈,爷身边的事儿都让她大包大揽了,连带着她的奴才都在正院里进进出出的。这次奉旨出京,她也非要央着来,你是没见我们走时福晋的表情,等这次回去啊,府里有的闹呢。”   苏伟皱了皱眉,想了想还是提醒了两句道,“你也别太大意了,主子身边哪能没自己人呢,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您放心,”吕瑞拍了拍胸脯,“小弟又不傻,且盯着呢。也就是今天见到您了,想着咱们挺长时间没见了,惦记着过来找您说说话。”   苏伟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向吕瑞道,“你小子就别跟我转弯抹角了,如果是十四爷想问什么,你直接问就是了。能说的,我一定说。不能说的,十四爷大可以自己去问王爷。”   吕瑞抿抿嘴角,吐出口气一乐道,“得嘞,我就知道不该跟苏公公耍心眼儿。”   苏伟哼了一声,吕瑞笑了笑,“说到底,我家主子也是担心王爷。万岁爷突然传一众皇子接驾,王爷前一阵儿又一直闭门不出,九爷、十爷好像都在计划什么。我家主子近来跟八爷走得也不近了,很多事儿想打听都打听不到。”   “打听不到才是好事儿,”苏伟抖了抖袖子,“八爷、九爷那一帮,各个都不是好相与的。十四爷就应该多到我们我们王爷跟前走动走动,这些事儿想要知道,问我们王爷不是比四处打听要方便的多吗?”   “嗨,我家主子您还不了解,”吕瑞也是满脸无奈,“他就算想问,也撂不下脸来登门啊。再说,王爷平日也严肃,我家主子最听不得教训了。”   苏伟想了想,也只能跟着叹了口气,“这次的事儿,我不能多说。反正,你回去劝着十四爷,千万别胡乱站队,当心引火烧身,知道了吗?”   吕瑞眨巴眨巴眼睛,虽然还是一头雾水,但也知道问不出什么了,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   入夜   苏伟躺在他特质的床铺里,盯着黑黢黢的帐布,虽然身体极累,却一直难以入眠。   四阿哥睡在临时搭起的暖炕上,均匀的呼吸声是帐子里仅有的声音。   苏伟躺了一会儿,实在难受,还是披着衣服坐了起来。   “怎么了?是不是地上太凉了?”四阿哥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带着一点儿沙哑。   “不是,垫了两层褥子,很厚了,”苏伟低着头,从衣服里摸出了那枚平安结。   四阿哥等了一会儿,没再听到苏伟说话,干脆摸索着从炕上下来,走到了苏伟的地铺边上,“挪一挪,给爷让个地儿!” 第411章 毙鹰事件   康熙四十一年   五月十五,   黑漆漆的营帐里一阵悉悉索索的棉被摩擦声后再度安静了下来。   四阿哥搂着苏伟枕在枕头上, 顺着苏伟的手,摸到了那枚平安结。   “绣香是无辜的……”苏伟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捏了捏四阿哥的掌心, “你知道吗?如果是以前的我, 一个活生生的人因为我丧了命, 我可能会自己把自己逼疯的。”   “那不能怪你, 她也不是因为你丧的命, ”四阿哥握住苏伟的手,“我知道你一向心软,这种事以后你都不要管了,交给我就好。”   “不,”苏伟轻轻地吐了口气, “我不是以前那个苏伟了。该我做的, 我一定要做, 否则我会失去的更多。”   四阿哥没有说话, 只是转过身,把人抱得更紧。   翌日,圆明园   得了消息的福晋带着几个孩子早早到了圆明园,一直悬着心的年氏等人也早早等在了门口。   几个孩子下了马车, 也顾不上礼节, 都奔着自己的额娘去了。   福晋蹙了蹙眉到底没说什么, 免了大家的礼就径直回去休息了。   弘盼抓着钮祜禄氏的手, 亲近了一通后,满是羡慕地提起了茉雅奇,“额娘,阿玛带着大姐姐去接皇玛法了,我也好想去啊。”   这话一落,李氏几个都看向了宋氏,茉雅奇跟着王爷去接驾的消息,圆明园也一早就知道了。   李氏攥着伊尔哈的手,瞪着宋氏的眼睛都快冒出火花了,“宋姐姐真是好福气啊,教出个这么胆大的女儿,孤身一人跑回京城,这一路上不知得吃多少苦呢。”   宋氏团了团手里的帕子,却没有跟李氏针锋相对,只清了清嗓子道,“茉雅奇只是太过担心王爷了而已,王爷肯定也训斥过她了。”   “这话说的,”李氏冷哼了一声,“好像其他的孩子都不担心他们阿玛似的。要我说,真要回京怎么也该是几个男孩子啊。茉雅奇一个女孩儿,回了京城又能怎么样呢?没得给王爷添乱罢了。”   “行了,”年氏适时制止了李氏和宋氏的对话,“孩子们都小,王爷疼他们都来不及,哪舍得让他们冒险?茉雅奇的事,王爷、福晋自会处置。几个孩子都累了,赶紧回去歇着吧。”   年氏、耿氏带着弘时最先走了,李氏拉着伊尔哈也转身回了住处,钮祜禄氏和诗玥带着弘盼走在最后。   “你跟额娘和武娘娘说说,”钮祜禄氏握了握弘盼的小胖手,“你大姐姐是怎么跑回京城的?你们什么时候知道京里可能出事了的?”   弘盼抿了抿嘴角,看了看钮祜禄氏,又看了看诗玥,“大姐姐会被惩罚吗?是不是又是我说漏嘴了?”   “不是,”诗玥笑了笑,捏着帕子给弘盼擦了擦额角,“我们昨天就知道你大姐姐回京的事了。别听你额娘乱问,你大姐姐一片孝心,王爷和福晋都不会怪罪她的。”   “小傻瓜,”钮祜禄氏拍了拍自己儿子的头,“你大姐姐走的时候你们知不知道啊?”   弘盼摇了摇头,“是我偷偷听到福晋和丫头的对话,告诉大姐姐的。大姐姐去问福晋,福晋不肯说,我们就很担心。大姐姐一直安慰我们,说不会有事的。结果没想到,昨天我去给福晋请安时才听书瑾说,大姐姐自己走了。”   “你呀,我就知道这里面有你的事儿!”钮祜禄氏狠狠戳了戳弘盼的额头,“等你阿玛回来收拾你吧,谁给你的胆子去听福晋说话的啊?”   “好啦,孩子才刚回来,”诗玥挡住钮祜禄氏的手,把弘盼拉到怀里,“茉雅奇也真是胆大,不过她到底是知道轻重的,没有带着弟弟妹妹们一起冒险。”   “可不是嘛,王爷本来就更看重茉雅奇这个长女,”钮祜禄氏笑了笑道,“这一次虽说有错,但也是孝心可鉴。看王爷带茉雅奇一起去接驾就知道了,咱们王府这位大格格,日后的前程肯定差不了。”   诗玥也认同地点了点头,那边弘盼的肚子咕噜噜地响了起来,两人连忙笑着带他回去用膳。   待人都走远了,一个一身杏黄色衣裙的小丫头才从草丛后面钻了出来。   五月十八   接驾的队伍紧赶慢赶地进了东庄,也只比銮驾早了半天。   营帐刚扎好,苏伟就赶忙给四阿哥换了朝服。   “我跟张保、张起麟都在外面等着,万一有不好,我们就立刻通知隆科多,”苏伟给四阿哥系上最后一颗盘扣,本来一直很淡定的他,不知为什么,临到最后竟突然紧张了起来。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四阿哥拍了拍苏伟的手,“皇阿玛既然已经下了密旨,肯定不会出尔反尔的。顶多就是训斥几句,大不了罚跪禁足而已。你们都安生地等在外面就行了,这时候有什么动静恐怕都逃不过皇阿玛的眼睛。”   苏伟努努嘴,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跟着四阿哥一路进了皇帐大营。   临到皇帐前,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和一众陪同皇上出巡的小阿哥陆续都到了。   守在门口的魏珠见人来齐了,进账禀报了一声,接着就让守门的奴才撩开了帐帘。   四阿哥为首,带着一众皇子走进了皇帐,帐帘临放下时,苏伟往前走了几步,正好看到了摆在大帐中间,被红布蒙住的木笼子。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众皇子下跪行了大礼,康熙爷坐在龙案后,大学士李光地带着几个老臣分列两旁。   “都起来吧,”康熙爷抬了抬手,目光放到了四阿哥身上,“老四几个一路赶过来,也都累极了吧?”   “谢皇阿玛关怀,儿臣们轻车简从,一路顺行,并不算劳累,”四阿哥代几人回答道。   “那就好,”康熙爷点了点头,似心无余力地指了指摆在中间的笼子道,“既然还不累,就都过去看看吧。”   九阿哥和十阿哥对视了一眼,十四阿哥也有些茫然地看向了四阿哥,却发现他这位四哥似乎并不十分惊讶。   魏珠走上前,当着众皇子大臣的面,掀开了笼子上的红布,皇帐中顿时一阵议论声。   “这,这是大不敬啊,”礼部侍郎当先站了出来,“在皇上面前怎可如此不顾忌讳?魏公公,还不让人拉走!”   “等一等,”康熙爷挥退了魏珠,一手撑在下巴上,“老四,你看这事怎么办?”   被点了名的四阿哥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先绕着笼子走了一圈才抬起头问道,“皇阿玛,这海东青莫不是谁献给您的?”   “是啊,”康熙爷的神情很平静,“是朕的好儿子,你们的好兄弟,爱新觉罗胤禩!”   皇帐中猛然安静了下来,九阿哥跟十阿哥都一脸震惊,十阿哥想要上前,却被九阿哥一个眼神定在了原地。   笼子里的两只海东青都膘肥体壮,羽毛丰满,虽然不算珍贵物什,但也本应是十分讨喜的礼物。当然,前提是在活着的情况下!   如今,笼子里的两只大鸟都耸拉着脑袋,被绑缚的翅膀和双脚让他们竖立在笼子中央,嘴角滴落的血已经染红了胸前的白羽,笼子底部满是干涸的呕吐物。   这两只海东青,不仅是死的,而且是被毒死的!   四阿哥沉吟了片刻,上前一步拱手道,“皇阿玛,胤禩献上此物确有大不敬之嫌。但儿臣细想,胤禩平白献上两只死鹰,又实无道理。观这两只海东青的死状似乎是中了什么毒,会不会是喂食的奴才不小心,掺了什么进去?”   “王爷,皇上已经拷问过送鹰来的奴才了,”李光地从旁开口道,“这两只海东青都有专门训鹰的人喂食,奴才不经打,如果真是他们干的,早就承认了。”   “可是,”四阿哥没有把话说死,转过头一脸为难地俯下身道,“回皇阿玛,儿臣确实想不通……”   “没什么想不通的,”康熙爷抬起手,不轻不重地往龙案上一拍,皇帐内一片死寂,“胤禩其人,朕早有所防备!”   低垂着头的九阿哥、十阿哥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   康熙爷站起身,隐含在嗓音中的愤怒此时才表露出来,“朕逡巡塞外,胤禩既出京祭祀生母。事毕,理应趋赴行在!其却胆大妄为,于朕驻跸遥亭次日。遣人太监一名、亲随人一名,携毙鹰两架请安,更甚言伊在汤泉等候,不敬君父,藐视朕躬!”   “朕因愤怒,心悸几危,”康熙爷负手走到了九阿哥跟前,“胤禩系辛者库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听相面人张明德之言,觅人谋杀二阿哥,举国皆知。伊杀害二阿哥,未必念及朕躬也!朕前患病,诸大臣保奏八阿哥理政。朕甚无奈,将不可册立之胤礽放出。数载之内,极其郁闷!然,胤禩仍望遂其心愿,与乱臣贼子等结成党羽,密行险奸!”   臣子中一阵抽气声,康熙爷冷眼扫过去,神情越加冷峻,“朕深知其不孝不义之情形,即将所遣太监冯进朝等逐一夹讯!伊已将党羽鄂伦岱、阿灵阿等尽皆供出。自此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 第412章 变迁   康熙四十九年   五月十八, 东庄   极度安静的皇帐外,一声惊雷划破天空。不知什么时候被乌云遮去的光线, 让皇帐内一片昏暗。   垂手立在众人之前的四阿哥, 此时却异常的淡然和平静。他能听到胤禟和胤誐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能感觉到伴驾的臣子间渐渐蔓延开来的不安和惊恐。   “朕,深恐日后,”康熙爷的声音有形无形地飘向了一众皇子,“有形同狗彘之阿哥,仰赖其恩,为之兴兵构难,逼朕逊位而另立胤禩者!若果如此,朕惟有含怒而殁已!”   “儿臣等惶恐!”众皇子慌忙跪地叩首, 胤禟将头压得低低的, 胤誐在他身前, 两腿都开始微微打颤。   康熙爷背起双手, 并没有叫起,“朕今次,特谕尔等,众阿哥俱当念朕慈恩,遵朕之上谕,始合子臣之理。不然, 朕日后临终时, 必有将朕之身置乾清宫, 而尔等执刃争夺之事也。胤禩因不得立为皇太子, 恨朕切骨。伊之党羽,亦皆如此!二阿哥悖逆,屡失人心,而胤禩则屡结人心。此人之险,实百倍于二阿哥也!”   雷霆接至,昏暗的皇帐被一道闪电照亮,伴驾的朝臣们随之下跪聆讯。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场雨过后,夺储之争的局面将彻底翻盘!   皇帐的大帘被掀开,一干太监打着伞上前。   被苏培盛一番模棱两可的言语搅得心烦意乱的何玉柱,一看到自家主子苍白的脸色,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九哥!”   十阿哥甩开撑伞的太监,几步赶上九阿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九阿哥狠狠一瞪。   “什么都别问,老实回你的帐子去!”   十阿哥僵在原地,九阿哥绕开他,飞快地走了。   四阿哥出来的晚了一些,苏伟迎上去,宽大的油纸伞挡住两人的头顶,四阿哥冲身边的人浅浅一笑。   入夜   被关在马鹏的冯进朝背靠着栅栏,身上血迹斑斑。   “过来,吃饭了!”   送饭的兵卒把两只海碗放到地上,“今天有人关照你,能吃顿好的就抓紧吧!”   冯进朝身上一抖,慢慢抬起头,兵卒转身出了马棚,雨还没停,夜里的风特别冷。   冯进朝拖着脚镣,费劲地挪到了还冒着热气的饭菜旁。两只海碗里装着满满的米饭和过油的烧肉,他费力地捧起时,大滴大滴的泪水砸在手背上。   这也许是他活着的最后一顿饭了,无论皇上要怎么处置八阿哥,他都是必死的那个。   无助的呜咽声伴着不断的咀嚼声,冯进朝连筷子都没有用,整张嘴都被塞得满满的,直到一个异物突兀地出现在口腔里。   吐出那个蜡丸,冯进朝还有些诧异,但是当他打开,这冰冷的雨夜终于给这个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施舍了一点儿奢侈的温暖。   四阿哥大帐   苏伟跟萧二格说完了话,走进帐子,四阿哥已经脱了靴子,坐在暖炕上。   “你让人去看冯进朝了?”四阿哥捧着书,没有抬头,但一猜一个准儿。   苏伟撇撇嘴,倒了碗茶捧在手里,“他为我办事,我照顾他的家人,当初都说好的。现在他脑袋肯定是保不住了,我让人捎句话给他,让他放心,也算仁至义尽了。”   “你呀,”四阿哥的语气很轻,抬起头,拍了拍身边的床褥,“过来坐着,这帐子厚,外面看不到的。”   苏伟磨蹭了一会儿,走到炕边坐下,“这两天可得警醒着点儿,我刚在外面看见不少人在咱们这周围转悠呢。大格格那儿一个晚膳就收了十六盒点心,那些大臣也真是见风使舵,都不怕现在这么明晃晃地站队让皇上知道!”   “皇阿玛这一招是太出乎人意料,估计现在很多人都懵着呢,”四阿哥侧身躺下,一手撑在枕头上,一手在苏伟的腰上摸了摸,“倒是你,跟爷说说,你是怎么笃定皇阿玛一定会因为那两只海东青怪罪胤禩的?”   苏伟愣了一下,挠了挠头,“就,就是那么猜的呗。正所谓旁观者清,我说不定比你们这些皇阿哥更了解万岁爷呢。”   “哦?”四阿哥撑起上半身,眉梢微扬,苏大公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按在了暖炕上。   “你干什么?”苏伟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你疯了,外面会看到的!”   四阿哥嘴角一弯,一只手已经伸进了撩起的袍摆下,“放心吧,外面罩了暗布,一点光都不透,爷也让傅鼐他们守在四周了,没人敢接近的。”   苏伟还瞪着眼睛,胸前的扣子已经被扯开,鼻尖相触,四阿哥的眼睛熠熠生光,“你说得对,这些日子咱们得警醒点儿,关着门,做我们自己的事就好……”   “唔——”苏大公公来不及发表意见,嘴就被堵上了。   绵长而甜蜜的吻,相互纠缠的肢体,被扔在地上的雪白里衣,夹杂着越来越抑制不住的呻吟。   这一夜,苏伟比往常要被动,却也比往常要投入,像是梦魇一样缠绕在他心头的愧疚和沉重,也随着一阵阵窜上脊椎的快感被暂时忘却。   苏伟睡了一个好觉,再度睁开眼时,四阿哥已经前往皇帐与万岁爷商议边关军事。   张起麟提着热水壶走进来,见苏伟明显精神了很多,也放下了心,“大格格那儿派人来问好几次了,王爷忙着政事,要不咱们陪着格格在营帐附近走走吧?”   “这附近有个咱们王府的猎园,昨儿个我跟王爷说了,”苏伟投湿了布巾擦了擦脸,“你让傅鼐先派队人去,等大格格那收拾好了,咱们再一起过去。”   “好嘞,”张起麟放下水壶,正要往出走,又想起什么折了回来,“对了,我刚才听说,传旨的太监已经往热河去了。用不上两天,八阿哥就该接到圣谕了。”   “路都是人自己走的,”苏伟轻吐了口气,擦干了手上的水珠,布巾落到铜盆里,溅起了一片水花,“是好是坏也得自己兜着!”   苏伟带了一队侍卫护着茉雅奇,到了东庄附近的猎园。   茉雅奇也换了骑装,尽兴地玩了一天,临到天黑时,还猎到了一头野鹿。   “这野鹿动作灵活,最不好打,”苏伟帮着兴奋的茉雅奇把野鹿装上车,“等回到大营,奴才就让人料理了,王爷今晚有口福了,能吃到大格格亲手打的猎物。”   “那我能给皇玛法也送一点儿吗?”茉雅奇小脸红扑扑的,“还有几个叔叔,这鹿这么大,应该够分吧?”   “够了,够了,您就放心吧,”苏伟笑着应道。   茉雅奇抿着嘴唇想了一会儿,压低了些嗓音对苏伟道,“那这鹿皮给我留下来吧,我听说用鹿皮给手筒子做衬里最好了。”   “您要皮子从府里的内库拿呗,”苏伟拍了拍绑在车上的鹿身,“这鹿一看年岁就大,皮子不一定软和,不适合姑娘们用。”   “我……”茉雅奇踟蹰了一下,冲苏伟笑笑,“没事儿,您就给我留下来吧,我自己打到的,意义不一样嘛。”   “那也好,”苏伟也没太深究,“我让人给您剥下来,好好熏一熏再给您送去。”   “好,谢谢苏公公,”茉雅奇扬起嘴角,两只眼睛微微发亮。   入夜,整座随驾大营都安静了下来。   吕瑞引着一个人趁黑走到十四阿哥的暖帐前,左右看了看,掀开了帐帘。   十四阿哥席地而坐,身前摆着低矮的茶桌,一旁暖炉上的水看起来刚刚烧开。   “十四爷知道我会来?”   阿尔松阿解下披在身上的黑色斗篷,吕瑞伸手接过,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帐外。   “我什么都不知道,”十四阿哥很随意地笑了笑,指了指桌前的垫子让阿尔松阿坐下,“只是巴望着有个人来跟我喝喝茶,这两天实在太闷了。”   阿尔松阿弯了弯嘴角,坐到茶桌前,“我记得十四爷不爱喝茶啊,要不是这次情况特殊,微臣一定带几坛好酒来。”   “大人客气了,”十四阿哥提起水壶,先润湿了茶具,“阿灵阿大人刚刚去世,我哪能让戴孝之人随意饮酒呢?咱们就喝喝这清茶吧,我这个人并不乐意死守什么原则规矩,时移世易,人随事迁,短短几十年,何苦为难自己呢?”   “十四爷说的正是道理,”阿尔松阿浅浅一笑,“微臣一向就尊重十四爷为人,虽说九爷、十爷平日里看起来跟八爷更近些,但到底没有自己的主张,更没那个本事。如今一朝雷霆落,家父又驾鹤西去,微臣战战兢兢,真是不知如何自处啊。”   “大人太过谦虚了,”十四阿哥转了转冒着热气的茶碗,“不说大人才华卓绝,单说令祖这一脉的实力雄厚,只要您有心再择佳木,那整个林子里的树,哪一棵会拒绝呢?”   “哦?”阿尔松阿扬起眉梢,一手按在了十四阿哥的手背上,“那,十四爷呢?” 第413章 温度   康熙四十九年   五月二十一, 热河行宫   大雨初至,暗沉沉的天空下, 冰冷空旷的大殿前, 一个僵硬的身影笔直地跪着。   硕大的雨珠伴着雷霆照亮了那张曾经最意气风发的脸,也照亮了他身前那道晕开了团团墨迹的谕旨。   很奇怪,在接过圣旨的那一瞬间,胤禩以为自己会崩溃,会痛到不可自抑,会失去所有的感觉和理智,会发狂地大笑,会沉浸到一片黑暗中,再也不愿醒过来。   但事实上, 他很清醒, 很平静, 他能感觉到雨水带来的冰冷, 能感觉到膝盖的疼痛。他甚至理智地告诉自己,传旨太监还没有离开,他的戏还没有谢幕!   八福晋被丫鬟搀扶到偏殿里,双眼失神,脸色苍白的可怕。   传旨的太监还在一边干等着,还是何焯最先反应过来, 安排几个太监暂时住下, 八阿哥的请罪折回头还要请他们带到御前。   “福晋, ”何焯进到偏殿时, 外面的雨下的更大了,“皇上勒令咱们即刻回京,最晚明天就得动身了。贝勒爷还在外面跪着,这时候您不能再慌了手脚啊,阖府的人可都巴望着您呢。”   八福晋呆呆地坐着,听了何焯的话,才缓慢地抬起头,透过偏殿的窗,还能看到八阿哥已经有些微微摇晃的身影,她的眼前又霎时模糊了起来。   皇上公然下旨斥责,言辞甚重,无论缘由如何,这一番跪省是必不可少的,也因而虽然天降大雨,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替八阿哥撑一把伞。   八福晋摇晃着起身,推开过来搀扶的丫鬟,蹒跚着走到门外,雨丝很快将她的衣衫打湿,她却没敢走到八阿哥的身边,只是远远地站着。   八阿哥跪在一片雨帘中,眼前的景象越推越远,他极度清醒的思维终于开始混沌,周围的一切都渐渐朦胧起来。   他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缩在一个冰冷陌生的房间里,他看见一个女人决绝离去的背影,他看见一张张面无表情却时刻紧盯着他的脸。   “胤禩,从今天起,惠妃娘娘才是你的额娘……”   “这孩子以后要是能有大阿哥一分的出息,嫔妾就别无所求了……”   “胤禩过来,到皇阿玛这来……”   “朕深知其不孝不义之情形……”   “贝勒爷,良妃娘娘殁了……”   “自此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   眼前蓦然一红,耳中嗡鸣一片,一直挺立的身影砸在雨水中。   冰冷的岩石,冰冷的身体,他像是被扔进了千年寒潭中,无论如何挣扎,都没有人向他伸出一只带着温度的手。   他是孤独的,从始至终,他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五月二十三,銮驾驻跸老牛河地方   传旨太监带着八阿哥的请罪折回呈康熙爷,又遭康熙爷训斥,直言此人党羽甚恶,阴险已极,又提及八阿哥曾经有包庇罪人雅奇布等行径,着实无可怨艾。   九阿哥、十阿哥这几日一直闷在车上。   十阿哥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为何他们忙碌了这些天,该出事的一点事都没有,反倒是背后掌握一切的八哥,竟一夜之间被皇阿玛弃如敝屣。   九阿哥比十阿哥想得多些,但也更为惊恐紧张。他不能不把皇阿玛这些日子对八哥的厌恶,与八哥打算对付四哥的行动联系起来。如果两者确实相关,那很有可能说明,在皇阿玛心中,四哥已经是离那个位置最近的人了。   四阿哥这几天一直陪伴在康熙爷左右,边关形势的复杂还远超他之前的想象。康熙爷明白地告诉四阿哥,他要借这个机会,在青海、西藏下一盘大棋。   没过几天,朝廷接到青海亲王罗卜藏丹津疏报,策妄阿拉布坦属下策零敦多布等,领兵三千来西藏,欲灭拉藏汗。拉藏整兵迎敌,交战数次,两无胜负。策零敦多布等之兵,自远路冲雪前来,士卒冻馁,马驼倒毙,沿途食人犬,俱徒步而行。三千兵内,厄鲁特之兵少,吴梁海之兵多。到者只二千五百,其余五百兵丁,皆疲极不能同到。   依照罗卜藏丹津的奏报,情况似乎与康熙爷预料的差不多,策妄阿拉布坦的远征军千里奔袭,兵马疲敝。   “西藏之地,达赖喇嘛所蓄粮饷颇多,器械亦备,且西藏人众守法。策妄阿喇布坦无故欲毁教占藏,必引民愤,”康熙爷束手于袖中,带着四阿哥在大营里慢慢走着,“他那两千五百兵,待到拉萨近前,可能两千都剩不下,朕不信这样一支队伍能攻克拉萨。”   “儿臣也这般想,”四阿哥沉了沉嗓音,微微皱眉,“不过,儿臣并不太相信罗卜藏丹津其人。”   康熙爷微微偏头,看了四阿哥一眼,“你是说,他会在奏报里有所隐瞒?”   “儿臣只是有些怀疑,”四阿哥没有把话说的太死,“当初,青海诸台吉企图另立六世达赖时,这个罗卜藏丹津似乎就在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没错,”康熙爷回过头,又慢慢向前走,“此人野心勃勃,迟早是个祸害。不过,这个人的野心,此时也正当用。他既然对西藏有所企图,朕就成全他。”   “皇阿玛的意思是——”四阿哥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康熙爷轻轻弯了弯嘴角,“策妄阿拉布坦的远征军虽然兵力不支,但其撤兵而回,亦无生路,或因情急,恣行侵掠,不可不属意防备。朕打算,令青海台吉等就近领兵前往征缴。令内大臣公策旺诺尔布、将军额伦特、侍卫阿齐图等,统兵驻扎青海形胜之地加以防范。朕亦知悉富宁安,时刻哨探,以备事变。”   “这是什么意思啊?”   马车上,苏伟听了四阿哥的转述,还是有些不太明白。   “皇阿玛是想借这个机会,让朝廷内臣带兵进驻青海,”四阿哥拿出边势图给苏伟看,“青海诸台吉虽然已归顺大清,但实际上仍牢牢把持着青海内政。皇阿玛一直想要削减青海几大台吉的势力,加大对青海的控制,但不敢妄动。”   “是怕像撤藩那样?”苏伟问道。   四阿哥点了点头,“顾实汗死去多年,和硕特内部蠢蠢欲动,像是罗卜藏丹津那种人,怕是做梦都想重建和硕特汗国。如果让他们挑到了把柄,很可能以此为由,重燃硝烟。青海、西藏与三藩还不一样,当地形势太复杂,又山高水远,真要打起来,必定劳民伤财。这一次,准噶尔入侵西藏,罗卜藏丹津大概又打着从中分一杯羹的主意。皇阿玛便打算顺水推舟,由他带兵入藏,让额伦特等人借机进驻青海。”   “有够麻烦的,”苏伟听得头大,刚想推开车窗透透气,傅鼐就纵马到了车边。   “王爷,万岁爷刚刚传旨回京,令宗人府即日停给八阿哥和贝勒延绶的银米俸禄。”   “延绶?”四阿哥轻皱眉头,“是他上折给胤禩求情了?”   “属下还未打听到,”傅鼐压了压嗓音,“不过,万岁爷有指八阿哥和贝勒延绶行止卑污,懒惰懈责,这才下旨停俸。”   “知道了,”四阿哥轻轻点头,苏伟放下了车窗。   “延绶是温良郡王的儿子吧?”苏伟倒是记得这个人,“温良郡王去世后,他承了爵位,后来因犯错被降为贝勒。这人在京里的名声就不怎么样,八阿哥为了拉拢宗亲,还真是什么人都交。”   “皇阿玛估计也是因为这个生气的吧,”四阿哥一手拄在车窗上,垫着额头,“不过,胤禩能拉拢到温良郡王一脉,也是他的能耐。温良郡王是肃武亲王豪格的第五子,先帝追谥肃武亲王后,他家的族人也多受重用。胤禩平日里就好结交权贵,这次天降雷霆,还不知有多少水面下的漩涡要露出头来呢。”   京外官道   八阿哥的马车越走越慢,几个奴才端着水盆上上下下地跑了一路,八福晋终是禁不住,推开车门叫停了行进的队伍。   “福晋,”何焯纵马赶上来,“再坚持一下吧,咱们离京城不远了。”   “不行,贝勒爷烧的厉害,”八福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必须找地方停下来,再走下去,我怕他身子撑不住了。”   何焯顺着门缝看了一眼,躺在软褥上的八阿哥眉头紧皱,脸颊烧的通红,人也失去了意识。   “前面离畅春园不远了,”何焯往远处看了看,“咱们先到路傍园歇下,太后现在正在畅春园中,随行的太医也应该都在。”   “那就好,先把贝勒爷安顿下来,我去求太后,”八福晋不敢有丝毫耽搁,赶紧着关上了车门,令队伍转头往路傍园行去。   康熙爷的谕旨虽一早就传回了京城,但太后倒也没有因此为难八福晋,直接指了两名太医,前往路傍园为八阿哥诊病。   八阿哥之前余毒未清,接旨后又在大雨里跪了两个时辰,受了很重的风寒,加上一路颠簸,到了路傍园时,人已经气息微弱,昏迷不醒了。   好在太后指来的两名太医多少有些真才实学,忙活了一晚上,终于在天亮前,让八阿哥暂时退去了高热。 第414章 停俸   康熙四十九年   路傍园   金环端着药碗走进屋内时, 八福晋正守在八阿哥的床前,连续几天的奔波劳苦,让八福晋整个瘦了一圈, 两边脸颊都凹陷了下去。   “主子, 贝勒爷有奴婢们看着, 您好歹歇一会儿吧, ”金环把药碗递到八福晋手上,脸上满是心疼,“您身子本来就不好, 这几天您都没好好合过眼。”   “我没事, ”八福晋吹了吹碗里的药, 一匙匙喂到八阿哥嘴边, “两个太医都安顿下了?太后那边有没有派人来问话?”   “晚膳时来过一次,胡太医过去回话了,太后又让人送了不少药材, ”金环扫了软榻, 捧了被子出来铺好, “主子过来歇一歇吧,奴婢看着贝勒爷。”   八福晋喂完了药, 试了试八阿哥额上的温度, 总算暂时放了心。   金环走过来,扶着八福晋起身, 八福晋却是脚下一软, 差点儿又跌回了床头。   “福晋!”金环吓得脸色发白, “奴婢去叫太医来!”   “不用,”八福晋一把按住金环,“我只是有些累了,没大碍的。贝勒爷还没醒,别横生枝节了。”   “可是——”金环还想再劝,八福晋已经扶着她的手臂站了起来。   “你多看着点儿贝勒爷,要是再发热了,赶紧叫醒我。”   “是,”金环踌躇着应了,把八福晋扶到软榻上躺下,轻轻叹了口气。   圆明园   年氏刚用过早膳,侍女采兮快步走进屋内。   “怎么样了?京里有消息了吗?”年氏已经知道皇上下旨斥责八阿哥,八阿哥这些日子就要返京了。   “有消息了,”采兮给年氏行了礼,“八贝勒回来是回来了,但是没有进京,在畅春园的路傍园住下了。”   “怎么住到畅春园去了?”年氏很是疑惑,“皇上不是勒令他直接回京吗?”   “听说是病了,”采兮答道,“病的好像还很重,昨晚太后亲自指了太医过去,路傍园一整晚都有人进进出出的。”   “这病的倒挺是时候,”年氏看着铜镜,扶了扶头上的玉钗,“跟着八贝勒在路傍园的还有谁啊?我记得八贝勒离京时,福晋那个侄女也是跟着的吧?”   “这个下面人倒没仔细打听,但是应该都在一起的吧,”采兮上前替年氏理了理发髻,“奴婢记得那位侧福晋不是还怀孕了吗?之前咱们福晋还送过红礼呢。”   “这可辛苦八福晋了,”年氏轻笑了一声,“一个卧病在床,一个还怀着孕,他们府里历来人丁单薄,这时候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   “还是咱们王爷厉害,”采兮扬起嘴角,“奴婢之前都吓坏了,生怕府里出事呢。谁想到,王爷这一去全身而退不说,反是八阿哥成了落汤鸡了。奴婢听说,这些天福晋那收的拜帖,理都理不过来了。”   “王爷没回来,福晋也用不着搭理那些人,”年氏捡起对儿珍珠耳环看了看,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回头问道,“这几天李氏、钮祜禄氏她们怎么样,没再阴阳怪气地说道大格格了吧?”   “钮祜禄氏小主倒没什么动静,李侧福晋那张嘴,您还不知道吗?”采兮一脸无奈,“她在别人跟前倒还收敛,一遇到宋小主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说到底,还是因着二格格吧。”   “唉,”年氏跟着叹了口气,“也是,谁愿意让自己的女儿扶蒙啊?茉雅奇表现的越出色,李氏的心里恐怕就越没底。这时间一长,只怕两个孩子之间,都要生出龃龉来了。”   竹阔楼   伊尔哈趴在窗前,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的柳条。   一身杏黄色衣裙的侍女兰桃端着盘核桃酥走进了屋门,兰桃原本是洒扫庭院的粗实丫头,因为踢得一手好毽子,被伊尔哈看中,赐了兰桃的名字带在身边,平时很得伊尔哈喜欢。   “格格,膳房新做了核桃酥,现在正可口呢,您快来尝尝,”兰桃把核桃酥放在炕桌上,嗓音都带着清甜。   伊尔哈缓缓吐出口气,没精打采地转过身,“我不想吃,先放着吧。”   “格格怎么了?”兰桃歪过头,“谁惹格格生气了?奴婢去教训他!”   伊尔哈噗嗤一乐,上前点了点兰桃的额头,“你还真什么话都敢说啊,是我额娘惹了我,你去教训她啊。”   “啊?”兰桃蓦地瞪大眼睛,抬手挠了挠耳朵,又默默垂下脑袋,“这个,奴婢不敢……”   伊尔哈又被逗得一乐,郁闷的心情总算好了一些,“行啦,我这几天挨骂也挨习惯了,没什么好生气的。”   “又是因为大格格啊?”兰桃小心翼翼地问道。   伊尔哈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我知道额娘担心什么,可我不想跟长姐争。要是阿玛真让我去扶蒙,我去就是了……”   “格格……”   兰桃抿了抿唇,停顿了片刻,走到伊尔哈身边,“格格不用害怕,以后不管格格嫁到哪里,奴婢都跟着您。谁要敢欺负格格,奴婢就跟他拼命!”   伊尔哈弯起嘴角笑了笑,从桌上捡了块核桃酥,掰了一半分给了兰桃。   午时,路傍园   八福晋在一阵噩梦中惊醒,虽然难得地睡了几个时辰,但是头昏沉的厉害,更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金环倒了碗热茶放到榻边,扶着八福晋慢慢坐了起来,“奴婢让人准备午膳了,贝勒爷上午都很好,睡得很沉,也一直没发热。”   “一会儿再叫太医过来看看,”八福晋就着金环的手喝了两口茶,心悸的感觉还没有退去,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福晋!”太监荣平出现在卧房门口,脸上是藏不住的惊慌,“万岁爷又传旨回来了!”   八福晋一把攥紧身上的毛毯,将心底涌上来的寒意生生压了下去,“扶我更衣!”   满朝的宗亲权贵没有几个是单靠宗人府的俸禄生活的,皇子府邸更不把那几千两银子放在眼里。但是,领着这份俸禄代表着你身份的高低,有名无实本就是个笑话,更何况是万岁爷亲自下旨停俸。   八福晋接过圣旨时,有那么一瞬间竟宁愿是降爵拘禁,哪怕终身不能出王府一步,也总比如此遭人耻笑的好。   然而,停俸还不是全部,刑部同时接到皇上谕旨,翰林何焯深受皇恩,却不知感激,屡将今时文章比之万历末年文章,又与八阿哥往来密切,暗中为潘耒之子夤缘,罪应正法。但念其稍能记诵,从宽免死。著将伊官衔并进士、举人一同革去,遣其在修书处行走。如不悛改,著该管官员,即行参奏!   看着被刑部官员押走的何焯,手里还捏着圣旨的八福晋,终是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又过了几日,銮驾一路行至密云县,八阿哥病体沉重的消息终于被送到了驾前。   十阿哥按耐不住,一路闯进九阿哥的帐篷。   九阿哥围着桌案来回走了几圈,最后硬是道,“这时候咱们不能说话,皇阿玛明摆着知道咱们跟八哥走得近,这时候要再不知避讳,只怕帮不上忙,反而给八哥添乱了。”   “可是,八哥都病了,”十阿哥摸了摸头上的汗,“我问了来送信的人,八哥是真的病的很重,八嫂也起不来床了,他们那儿连个能主事的人都没有了!”   “那我有什么办法?!”   九阿哥停下脚步,语气中又是气愤,又是无奈,“皇阿玛现在对八哥是横看竖看都看不顺眼,前几天延绶的下场你也看到了,你以为咱们两个能比他好到哪儿去吗?”   “那也不能就这么呆着吧,”十阿哥猛拍了桌案一巴掌,却突然灵机一动,“对了,让胤禵去吧。他年纪小,皇阿玛又一直那么宠他。更何况,他也不是第一次给八哥求情了,上次皇阿玛连刀都抽出来了,不也没把他怎么样吗?”   九阿哥沉吟半晌,最后一点头道,“我去跟老十四说!”   十四阿哥大帐   胤禵看着找上门来的九阿哥,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九哥真是太看得起胤禵了,上次替八哥求情,我被四哥打得皮开肉绽。那时候我年纪还小,皇阿玛只罚了我二十杖。现在已经五年过去了,我再重蹈覆辙,皇阿玛还不得扒了我的皮啊?”   “我知道这事儿难为十四弟了,”九阿哥深吸了口气,盘腿坐到桌案对面,“但是,不是让你去给八哥求情,只是让皇阿玛赐个恩典,好歹让咱们去看看八哥啊。八哥这次病的是真重,他那府里又没什么主事的人。你就看在他往日待你不薄的份儿上,帮帮哥哥们吧。我和老十实在不好开口,皇阿玛肯定一早就知道我们走得近了。”   “我和八哥的交往也不浅啊,你没见这些天我也不敢往皇阿玛的身边跑吗?”十四阿哥皱起眉头,轻叹口气,随手抽出了别在腰间的匕首,来回把玩着,“这次的事也着实奇怪,我到现在都不明白皇阿玛为什么突然对八哥那么生气。”   “皇阿玛在想什么,咱们哪猜得出啊,”九阿哥跟着感慨了一声,没敢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九哥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咱们兄弟一场,总不能——”   九阿哥的声音蓦地一顿,半途停了下来。十四阿哥转过头,顺着九阿哥的视线看向了自己手中的匕首。   “怎么了,九哥?”十四阿哥嘴角噙着一抹笑,人看起来与往日无异,却让九阿哥寒了半颗心。   那把匕首他认得,做工精细,造价不菲,只是以前他看到时,是别在八阿哥的亲信之一阿尔松阿的腰上的。 第415章 又见新人   康熙四十九年   五月三十日,密云行宫   晌午时分, 苏大公公少有地走进了正忙得热火朝天的膳房, 还未开口说话, 随驾的司膳太监庞仁就腆着肚子, 堆着满脸笑地迎了上来。   “哎哟, 苏公公, 真是稀客啊。怎么?王爷这两天可是吃的有什么不满意的?还是惦记起哪口了?刚下面进上来两头小牛,还未足月呢,要不午间再给王爷添到嫩笋牛肉?王爷喜欢吃辣的还是喜欢吃酸的?”   “不用麻烦, 我们王爷不挑这些,”苏伟闪身避开一连串的的唾沫星子,随手挥了挥鼻端的油烟气道,“我是为我们格格的鹿皮来的, 交给你们好几天了, 剥干净了没啊?”   “干净了,干净了,”庞仁连连点头, 冲不远处的一个小太监挥了挥手, 小太监忙跑去取了, “小的特地让人细剥了几遍, 又浆了好几晚, 本想找人熏好再给大格格送去的。”   “熏就不麻烦你们了, 你们给我剥好就行, ”苏伟跟着庞仁走到窗旁的方桌坐下。   庞仁特意提了壶新茶给苏伟倒上,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苏公公太客气了。您平时有什么吩咐,尽管派人来说一声。小的们别的能耐没有,这吃食上总能尽点儿心的。”   苏伟笑笑没说话,端起茶碗来轻抿了一口,那边端着鹿皮的小太监刚进门,门外又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   “哎哟,梁公公!”   看见随后进门的人,庞仁紧忙放下茶壶,小跑着迎了过去,“您怎么亲自过来了?皇上那儿有什么吩咐?”   “万岁爷留了王爷和几位大人用膳,不用开席,只做些可口小菜就行,”梁九功吩咐的简单,但庞仁一点不敢懈怠,压着火的几个冷灶都跟着忙了起来。   梁九功转身朝窗边走来,苏伟起身相迎,“好几日未见梁公公了,这些天皇帐里忙得紧吧?”   “可不是,”梁九功走到方桌旁,拉着苏伟一起坐下,“万岁爷忙于政事,这一路上都没睡几个囫囵觉。好在有王爷分忧,这几日我见万岁爷的眉宇间总算清爽了些。”   “那就好,我们王爷也是时时记挂着万岁爷的身体,就怕自己帮不上万岁爷的忙,”苏伟提起茶壶,给梁九功倒了碗热茶。   梁九功轻抚着茶碗,抬头端详了苏伟一会儿道,“我见这次出京,王爷身边仍然是你们这一班老人伺候着。说起来,那个万祥呢?去年不是还很得王爷喜欢吗?”   苏伟端茶的动作略略一僵,他一时猜不出梁九功这样问的用意,脑海中瞬间划过了无数个想法,又被他很快否决。   最后,苏伟将手里的茶碗不轻不重地一放,选了个看似最合情理的反应,“梁公公怎么想起问他了?王爷是个念旧的人,用惯了的人不爱换,这也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有福气。”   苏伟语气有些微妙,梁九功很快反应过来,连连摆手道,“苏公公别误会,咱家和那个万祥可没什么交情。今儿有这样一问,说句不好意思的,是为着咱家的一个后生。”   “后生?”苏伟轻蹙了蹙眉,“我们府里有梁公公的亲戚吗?”   梁九功低头一笑,“现在没有,但很快会有了。顾总管那边已经点好了人,等回了京就给王爷府上送去。说起来,王爷府上这些年也没添多少人,几个阿哥、格格都大了,身边哪能没有几个趁手的奴才呢?”   “顾总管想得真是周道,”苏伟翘了翘嘴角,一脸皮笑肉不笑,“那梁公公的后生是想到王爷身边伺候了?”   梁九功没有直言,只是轻叹了口气道,“那孩子也是随了我的眼缘,跟我又是本家,进宫不久就认了我做干爹。虽说咱们这样的人,这辈子是注定无后而终了,但我多少还巴望着百年之后能有个人在清明、重阳给烧些纸钱,所以对他格外上心些。另外,那孩子实在不是个机灵的,也没伺候过正经主子。进了王府,任凭苏公公怎样调教,只是看在我这张老脸的份上,别让他把小命丢了就是了。”   “梁公公这话可是太让小弟无地自容了,”苏伟咧开嘴,笑的很是无奈,“那万祥如今也是好好地呆在王府里呢,我苏培盛要是个不能容人的,身边哪来这帮老伙计啊?”   “咱家就是相信苏公公的为人,否则决不会来凑这个热闹,”梁九功话里有话,苏伟挑了挑眉,也没有戳破。   “那孩子就拜托苏公公了,”梁九功站了起来,冲苏伟拱了拱手,苏伟俯身回礼,送梁九功出门。   临到门口,梁九功又转回头道,“也不知八贝勒的身体如何了,太医院的折子今早送到了御前,皇上多少有些担心啊。”   苏伟微微一愣,梁九功已转身离去。   傍晚   不少朝臣进进出出的内殿总算安静了下来,四阿哥帮着康熙爷理好桌案上的奏章,正准备行礼告退时,康熙爷出声叫住了他。   “老八病得这几日,派人回去看过没有?”   这话问的有些奇怪,但四阿哥没敢多做迟疑,老实低头答道,“尚未遣人去看。”   “应该派人去看看,”康熙爷的语气很轻,视线一直落在手中的奏章上,似乎只是随口一提。   四阿哥心中有些惶惑,但还是垂手应道,“是。”   行宫后苑   苏伟跟张保、张起麟几个聚在一起,听了苏伟的话,连萧二格都皱起眉道,“前头这些大臣没事儿随风倒也就罢了,怎么连敬事房都来参合一脚?”   “要只是借机奉承巴结那倒还好,就怕目的不纯,背后藏了不知多少双眼睛呢,”张起麟冷哼了一声,转头看向苏伟,“梁九功的干儿子你打算怎么办?总不能真送到王爷身边吧?”   “目前看来,咱们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苏伟揉了揉发干的眼睛,无奈地叹了口气,“梁九功的面子必须给,别看现在魏珠在万岁爷跟前得脸,但万岁爷真正相信的,还是梁九功和顾问行这两只老狐狸。更何况,以我对梁九功的了解,他这凭空而降的干儿子,恐怕没那么简单啊……”   “苏公公,”库魁推门进来,冲苏伟摆摆手道,“王爷回来了,正找您呢。”   苏伟走进四阿哥的卧房,四阿哥正在屏风后头更衣。   “晚膳用了吗?我让人给你煮碗小馄饨吧,”苏伟摘下帽子,走到屏风后,接过四阿哥的手,帮他系上便服的扣子。   “爷不饿,”四阿哥抬手摸摸苏伟的脸,心底有种莫名的情绪在发酵,“不知道为什么,皇阿玛刚才突然问我有没有派人回去看过胤禩。”   苏伟愣了一下,抬头看向四阿哥,“今儿我在膳房碰到梁九功了,他也跟我提八阿哥的病来着。看起来,万岁爷是有些担心八阿哥了吧。”   四阿哥没有说话,表情有些呆滞。   苏伟歪了歪头,抬手捅了四阿哥一把,“当爹的担心儿子的病,有那么难理解吗?更何况,这病八成还是因为挨爹的骂才得的。万岁爷也是人,他再心狠手辣,对你们这些不省心的儿子,到底也没有赶尽杀绝吧?”   四阿哥抿了抿嘴角,跟着苏伟走到榻边坐下。   苏伟倒了碗热茶递给四阿哥,“我觉得,今儿梁九功是有意提醒咱们的。万岁爷担心,你又是做兄长的,合该出个头。这次诚亲王没有来,八阿哥那边除了一个福晋,连个主事的都没有。那帮太医是什么货色,满京城谁不知道啊。”   四阿哥又沉默了良久,端起茶碗来抿了一口,“皇阿玛想让我出这个头,怕还是惦记着给胤禩寻个保障吧。我要是应承下来了,就得想方设法保住胤禩这条命了。”   苏伟一时愣住,想了一会儿又莫名地觉得胆寒,“你说八阿哥这次生病,会不会跟嘉怡下的药有关系啊?”   四阿哥抬眼看了看苏伟,一只手在膝盖上敲了敲,“有没有关系,去看看就知道了……”   在密云县的这几天,四阿哥派人快马回京探望八阿哥,回来时带的消息却不大好。八阿哥的病一直起起伏伏,至今还起不来床,而一直勉力支撑的八福晋竟然也病倒了。如今,路傍园里全靠太后派去的两个嬷嬷主持大局。   四阿哥带着消息禀报万岁爷,奏请先行回京探视,康熙爷允准。   苏伟麻利地收拾好东西,一队人送大格格直接去圆明园,一队人跟着四阿哥快马赶回京城。   十阿哥得了消息时,四阿哥已经启程了,他又跑去九阿哥的帐里闹,被九阿哥赶了出去。   六月四日,四阿哥一行赶到了路傍园。   苏伟跟着四阿哥下了马车,辅一进门,便有些诧异,他多少想象了一下如今八爷门前的萧索景象,但怎样也没想到竟会死寂寥落至此。   路傍园好歹是畅春园的附园,平日也有专人搭理,一草一木都带着皇家园林的气势。   但也不知是奴才们怕打扰了八阿哥的休养,还是有意渎职,苏伟跟在四阿哥身后一路走过来,只见四处都是枯死的盆景,盛着莲花的石缸都开始泛出臭气。门房报了雍亲王到,各处的守差奴才才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有些竟还衣衫不整的。   等到进了后院,环境才算稍好了些,荣平领着几个一看就是八爷府的人迎过来,给四阿哥行了礼,恭敬道,“王爷一路辛苦,奴才这就让人给您准备午膳。”   “不用了,”四阿哥脚步未停,“先去看看你们主子。” 第416章 和谐   康熙四十九年   六月四日,路傍园   “贝勒爷伤寒之症颇重, 隐有咳血之状, 只怕已伤了肺脉, ”胡太医垂首在四阿哥身侧禀报道, “若王爷允准, 微臣即下重药, 先去了寒症,再依体状调养,或许可保贝勒爷无虞。”   “或许?”四阿哥斜了胡太医一眼, “老八病了这许多天,你们左看右看,现在就只能给本王一句‘或许’?”   胡太医没敢答话,只低垂着头站着。   四阿哥回身端起茶碗, 轻轻刮去茶沫, “本王不管你们下重药还是轻药,我只看结果。结果好,你们两个就带着赏赐回去继续伺候太后;结果不好, 你们这辈子就呆在胤禩身边。他去哪儿你们就得去哪儿, 明白吗?”   胡太医身子一紧, 慌忙下拜, “是, 是, 微臣明白。”   这边胡太医还没有起身, 床榻里突然一响, 一直守在门口的荣平赶紧跑了过去,却是一直昏昏沉沉的八阿哥醒了。   “贝勒爷,喝点儿水,润润喉咙,”荣平把八阿哥扶起来,喂了几口温水。   四阿哥缓步走到床边,正迎上八阿哥那双浑浊无神的眼睛。   “四哥来啦,”胤禩的嗓音很虚弱,脸上的肌肉都有些僵,颤抖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扯了扯嘴角,“四哥看我如今,是像大哥多一些,还是像二哥多一些?”   四阿哥凛然而立,神情未变,“大哥执着权势,二哥执着人情,你谁也不像,你只执着你自己。”   “呵……”胤禩轻声一笑,带着胸口极速喘动,半晌才缓和了些许,“那四哥呢?四哥执着什么?”   四阿哥微微偏头,视线飘向窗外,“我与你们都不同。”   “是吗?”胤禩面带嘲讽,“四哥是光风霁月,阳春白雪?”   “当然不是,”四阿哥重又转过头,弯下身,与胤禩四目相对,“权势、人情、自己,我都要!”   胤禩嘴唇微动,四阿哥已然直起身,“你好生养着吧,皇阿玛既遣我来这里,无论如何我也得保住你这条小命。哪怕你想死,也得等我把你治好了再死。”   路傍园前院   苏伟翘着二郎腿坐在长廊下,院子里站着一溜的小太监、小宫女。   路傍园的管事丁中偷闲去喝了顿小酒,刚进门就被人告知雍亲王来了,而那位一听名字就很不好惹的苏大公公正在前院等他,一身的酒气顿时化作冷汗将整件宫服浸得透湿。   照理说,丁中进宫的年头也不短了,能混到路傍园管事的位置也是有几分脑子的。只是,在路傍园这种偏院呆久了,总难免生出几分懈怠的心思来。   好不容易盼来位主子,还是个刚被皇上公然下旨斥责的主儿。前面被皇上如此责备的皇子,一个囚在咸安宫里,一个囚在原直郡王府里,这辈子恐怕都难见天日了。   丁中越想越来气,偏那位八福晋还跋扈的紧,一进路傍园就把他们使唤的团团转,他愈加不想淌这趟浑水了。所以那边八福晋一病,他就撇着嘴把手里的差事一扔,出外寻开心去了。只是没想到,本来以为要被放弃的病秧子竟招来位正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丁中缩着脖子小跑到廊下时,两条腿已经抖得像筛子了。   “苏,苏公公,”丁中狠狠咽了口唾沫,眼睛瞄到院子里的一干手下,顿时提着嗓子喊道,“你们这帮天杀的懒蛋玩意儿,一个没看住就敢给我偷奸耍滑!今儿是苏公公在这儿,要不我——”   “行了,”苏伟眼睛一斜,看得丁中又一哆嗦,“少在咱家面前装腔作势的。”   “是,是,是,小的不敢,”丁中不住地弯腰点头,额上的汗都顺着下巴滴到了地上。   “你们平日里是怎么干活的,咱家并不关心,”苏伟站起身,走到栏杆前,伸手抹了一把灰扑扑的柱子,“只是这一阵儿,我们王爷在这儿,咱家不想看到任何腌臜东西脏了我们王爷的眼……”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丁中连连应下,挥着手让奴才们赶紧散开打扫。   苏伟掏出条手帕擦了擦手,也不想多搭理丁中,径自转身往后院而去。   丁中一路目送着苏伟离开,这才腾出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跟丁中相熟的老太监此时凑上前来,压着嗓音道,“不是说,雍亲王与八贝勒一向不和吗?怎么看起来倒像挺上心似的?”   “你懂什么,”丁中缓了口粗气,“现在的八贝勒就是颗烫手山芋,雍亲王要么不管,既然管了就不能让任何人说出个‘不’字来。”   傍晚   八阿哥喝了药后就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四阿哥倒是尽职,一下午都卧在榻子上看书。   说来也怪,四阿哥跟八阿哥只差了三岁,虽不同母,但到底都是康熙爷的血脉,三十几年来却从没有如此宁静和平地同处一室过。   这一幕让提着食盒进门的苏伟都略微愣了愣,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主子,吃饭吧。”   苏伟把食盒放到榻上,四阿哥帮着他收拾好了炕桌,把几碟小菜并一碗粥拿了出来。   “我去厨房看了看,食材都不怎么新鲜了,强挑出这些。”   苏伟还有些埋怨,四阿哥却不觉得有什么打紧,只压低了嗓音问道,“你吃了吗?”   “吃了,”苏伟背着八阿哥的床铺,冲四阿哥咧咧嘴角,这屋里到底还有一个人,两人不能太随便。   四阿哥端着粥碗,就着小菜吃的很慢,苏伟时不时地挑块儿鸡肉放到他碗里。   不是正经的侍膳,举止动作十分默契自然。   两人都不觉得有什么,却不知在外人眼里,这一幕总是有些过分和谐了。   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八阿哥,正歪着头,紧蹙着眉,将一切看在眼底。   翌日   八阿哥又突然发起了高烧,又吐又泄地折腾了一上午。   四阿哥迫不得已,又想拟折递往御前,谁想刚提起笔,康熙爷的谕旨又一次到了路傍园外。   只不过,这一次的圣谕却不是针对八阿哥的,四阿哥接过圣旨后,跟着跪在后头的苏伟都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声。   谕旨很简单,康熙爷说四阿哥随驾在外,却因担心八阿哥的病置护驾之事不顾,奏请先回,看视胤禩;观此关切之意,亦疑似党庇胤禩;胤禩医药之事,即著四阿哥全权料理。   传旨的太监一走,苏伟就忍不住了,满屋子团团转了一圈,最后一脚蹬在墙上,“万岁爷这锅甩的也太快了吧,敢情是你自己想回来探视八阿哥的啊?我就没见过这么两面三刀的人!两个都是儿子,他好意思拿一个保另一个吗?”   “行啦,咱们不早就预料到了吗?”四阿哥倒是泰然,“只要胤禩留下一条命,等皇阿玛到了京城,我再推了就是。”   “就怕跟狗屁膏药似的,沾上就拿不下来了,”苏伟嘟囔着坐到茶桌旁。   “不会的,”四阿哥收好了圣旨,缓步走到窗前,“爷如今,跟胤禩的身价不同了。”   圆明园   茉雅奇一路上走得并不急,比四阿哥还晚了一天到圆明园。   人刚下马车,弘盼就带着小书子一路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大姐姐,大姐姐!”   茉雅奇站定,一张娇艳的面容宛若春中桃李,出去了一趟,整个人都跟着精神了不少。   “慢点儿跑,”茉雅奇接住弘盼,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额上的汗。   “大姐姐,你都去哪了?阿玛呢?没跟你一起回来啊?”弘盼抓着茉雅奇的袖子,嘴里连珠炮似的问道。   “没有,阿玛有事,过几天才来圆明园呢,”茉雅奇领着弘盼往福晋那儿走,“放心吧,一切都过去了,等阿玛回来,你再亲自去问他。”   “那就好,我就怕阿玛被皇玛法责罚,”弘盼小大人似的皱了皱鼻子,忽又想起什么使劲拽了拽茉雅奇的手,“大姐姐,你太不讲义气了,走也不带着我,我也想跟阿玛出去玩呢。”   茉雅奇轻声一笑,拍了拍弘盼的头道,“大姐姐是偷着回京,都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哪敢带着你啊。你看一会儿,说不准还要被福晋责罚呢。”   “唔,”弘盼眨了眨眼睛,又开始担心起茉雅奇了,“福晋最近心情确实不大好,大姐姐一会儿先跟福晋请罪吧。要是福晋罚你,我就去找额娘来替你求情。”   “不用啦,”茉雅奇笑了笑,忽又左右看了看,有些奇怪道,“伊尔哈呢?她不知道我回来吗?”   “知道啊,”弘盼也跟着左右看了看,“傅鼐先派人回来知会了,二姐姐应该也知道啦。咦,她怎么没出来呢?”   傍晚,京城   太医院里到了下职时间,贺太医跟同僚拱手作别后,走出太医院的大门。   丁芪正是晚职,与贺太医迎面而过时,稍停了停道,“贺太医今儿又进宫去了吧?咸安宫那位怎么样了?”   贺孟俯与丁芪也算有几分投缘,随即停下脚步,摇了摇头道,“还是那样,拖一日算一日吧。我见那位福晋跟二阿哥也没有几分情分,估计闷在那宫里也是白白遭罪。”   “唉,这倒也是,咱们也就尽人事听天命了,”丁芪跟贺孟俯感慨了两句,两人又作别各自而去。   贺孟俯出了太医院前的巷子,没有走平时回家的路,反而拐去了街市,上了一辆不打眼的青帏小车。 第417章 嫉妒   康熙四十九年   六月五日,圆明园   茉雅奇从福晋那儿出来, 刚过了晌午, 好在傅鼐带了阿玛的话回来,福晋虽然生气, 却也没太过苛责她。   宝笙多多少少松了口气,扶着茉雅奇慢悠悠地走回竹阔楼,刚到门前,正迎上夸着个竹篮准备出门的兰桃。   “兰桃, ”茉雅奇笑着叫住眼前的小丫头,“你们家格格呢?”   “大格格, ”兰桃后退了一步,冲茉雅奇福了福,神情却莫名地带了些疏离,“我们格格在侧福晋那儿呢, 最近侧福晋心情不好,我们格格得时常陪着。”   “李额娘怎么了?是因为担心阿玛吗?”茉雅奇一时倒没想太多。   兰桃抿了抿嘴角, 抬眉挑了茉雅奇一眼,嗓音有些闷闷的, “大体是吧,侧福晋自己担心,又出不了园子, 偏我们格格老实, 不如大格格会打算——”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宝笙反应慢了一些, 才听出这丫头话音里竟夹枪带棒的, “谁给你的胆子?规矩都忘——”   “长姐!”宝笙话未说完,几人身后传来一声清亮的呼唤。   茉雅奇转过头,就见伊尔哈扬着笑脸,三步并两步朝她跑了过来,“我可从额娘那儿溜出来了,本来还想去大门那儿迎你呢,结果秋欣说你肯定已经回来了。”   “慢些跑,”茉雅奇忙伸手扶住伊尔哈,“我一早就到了,先去了福晋那儿。刚才碰到兰桃,知道你去了李额娘那儿了。”   “唉,我额娘最近又总看我不顺眼,天天把我闷在她屋里一会儿背书,一会儿绣鸳鸯的,我都快烦死了,”伊尔哈挽住茉雅奇的胳膊,两人肩并着肩往屋里走,“长姐这一路上都去哪儿了?外面好不好玩?你快给我讲讲……”   宝笙跟在茉雅奇身后,又瞥了一眼低下头的兰桃,终是没有再继续追究。   秋欣随后而来,看了看走进堂屋的两位格格,用手点了点兰桃的额头,轻轻叹了口气。   六月十日,路傍园   “侧福晋小产而亡可不是件小事啊,”苏伟与荣平同坐在前院厢房屋檐下。   荣平如今是八阿哥身边最有资历的大太监了,之前荣安死后,他着实嚣张了一阵,可惜后来在慎行司走了一遭,差事便被冯进朝顶了去。而今,他虽重得重用,人却变得木讷了很多,跟苏伟说话也多少带着些拘谨。   “事情都是福晋料理的,小弟知道的也不多。后来贝勒爷又出了事,侧福晋的棺椁也没能带回来。”   “这嘉怡主子可是我们王妃的亲侄女啊,”苏伟又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如今一尸两命,还迟迟不能入土为安,回头我们王妃娘家知道了,你们府上也不好交代吧。”   “小弟也是担心,”荣平有些焦灼地挠了挠耳朵,“贝勒爷的身体迟迟不见好转,福晋也缠绵病榻,我一个奴才更做不得主。如今这事儿,恐怕还得劳请苏公公跟王爷禀明一声。”   苏伟皱了皱眉,一手在膝盖上轻敲了敲,“照理说,这事儿由我们王爷知会礼部和宗人府也使得。八福晋既然病了,我们王妃也和该帮衬一把。只是,这嘉怡小主出京时都好好的,肚子里还揣着个宝贝疙瘩,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这事儿若是背后还藏着什么内情,咱家可是不愿意沾这一身腥的。”   “唉哟,苏公公您想多了,”荣平苦着脸道,“侧福晋小产时,我们贝勒爷正病着呢,大家都忙得焦头烂额的,这时候任谁也没工夫动旁的心思啊。想是也因为贝勒爷突然病倒,侧福晋受了些惊吓,加之伺候的奴才们疏忽,这才……我们福晋也是动了大气的,一连打杀了七八个奴才。侧福晋这一胎本就金贵,贝勒爷都不放心让她单独留在京里,谁能想到会出这种事呢。”   苏伟抿了抿嘴角,眼中有一瞬的闪神,又很快遮掩了过去,“事情简单就好,只不过我们王妃那里,总少不得要多问问的。”   “那是,那是,应该的,”荣平连连点头。   偏殿内堂   丁芪走进门内,冲四阿哥行了礼,四阿哥放下手里的书卷,丁芪低声道,“微臣刚给八贝勒把了脉,已然查不出余毒迹象了。不过,从八贝勒的身体来看,胃经亏损,元气虚耗,确实是受过毒素影响。如今余毒已除,但伤了的底子,是一时半刻补不回来了。再加上,提逢巨变,急怒攻心,权等于是病上加病。胡太医他们眼下是无暇再关心此病由何而起了,这次若是调养不好,日后八贝勒只怕要药石不离,久缠病榻了。”   “爷不关心他日后如何,”四阿哥的嗓音很冷淡,“皇阿玛就快回京了,爷不想一直在他这里耽搁。”   “微臣明白,”丁芪拱手俯身,“微臣心里已有了大体方子,定让八贝勒在这几日就有所‘起色’。”   苏伟推门而入,正好丁芪也大都禀报完了,两人互相见了礼,丁芪就垂首退了出去。   “怎么样?丁芪查出来了吗?”苏伟走到四阿哥身边坐下。   “八九不离十,不过余毒已经清了,其他太医也不会没事找事的,”四阿哥也算松了口气,他多少害怕嘉怡的事会牵连到苏伟身上。   “刚荣平跟我提了嘉怡的事,八阿哥和八福晋动手挺干净利落的,事后都推到嘉怡小产上了。现在看来,八阿哥是不打算把自己中毒的事捅出来了,”苏伟一手撑起下巴,“我就说嘉怡这条线是笔稳赚的买卖,就算没有万岁爷突然大发雷霆,这次他也落不着好去。”   “还是太危险了,”四阿哥向后靠了靠,轻轻叹了口气,“老八瞒下中毒的事儿,多少还是因为嘉怡肚子里的孩子。如今他是打落牙齿和血吞,一边免除了不必要的麻烦,一边也是全然剥去了面子里子,这样血淋淋地摊在人前,只不定还真能在皇阿玛那儿捞到一线生机。”   六月中旬,銮驾已驻跸汤泉。一连病了多日的八阿哥也终于有了些起色。   雍亲王这段时间一直都住在路傍园内,除了诚亲王来过两次,路傍园一直异常安静。   纵然外界尽知雍亲王与八阿哥积怨已久,但路傍园内却没有众人想象的剑拔弩张。   八阿哥由一开始还略带尖锐的态度,慢慢变得沉默,在每日很少的清醒时间里,大都是静静地看着进进出出的人。   没人知道八阿哥在想什么,很多近身伺候的奴才都以为八阿哥已然万念俱灰,自暴自弃了。只有八阿哥自己清楚,他的思绪从来没有执着在那位于他已然没有了半分情分的君父身上。比起未来会如何,他现在更想摸清楚的是那个跟他斗了多年,却似乎从来没有彻底了解过的对手。   幼时对于这位四哥的记忆,一直都是很模糊的。很可能是因为,那时的胤禩,眼中只有高不可攀的太子和永远压的他喘不过来气的大阿哥胤褆。   但是,在胤禩的潜意识里,这位四哥除了曾经养在承乾宫外,跟他是没有多大区别的。德妃受宠前,也不过是个宫女,就算受封为妃,还是一样要不回自己的儿子。以至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小阿哥们暗地里都说不清四阿哥到底是哪个宫的孩子。   长大后,四阿哥也并不得皇阿玛的格外看重,皇子中间亲近他的也少,连亲弟弟胤禵都不愿意往他身边凑。哪怕看起来再尊贵,在一开始的夺嫡之争中,也不过是太子和直郡王用来博弈的棋子而已。   这种潜意识里的印象,哪怕是跟四阿哥斗了这么多年以后,一直都还深深影响着胤禩。他从未觉得自己比这个人缺少什么,他们应该是一种人,一种可怜人!   可是,就在这短短的半月里,在他极少的清醒的时间里,他看到了一个跟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人!   这个人会笑,会眼带温柔,会在一举一动中充斥着强烈的自信与自得。那种骄傲和信仰不是来源于他们同样的血脉,不是来源于亲王的爵位,而是因为另一道目光,另一个人的陪伴。   这种几乎是直觉的感触很奇异的没能给胤禩带来发现秘密的震惊和窃喜,却给他带来了几乎吞噬理智的强烈恨意和无法忽视的惊恐。   他在无数次沉睡中,回到了独自跪在行宫大殿前的那天,他全身冰冷的像是石头。   他本以为自己的心应该也已经硬如顽石,应该已经感觉不到任何温度。可是,他却没办法拒绝那种赤裸裸的寒冷,冷到骨髓,冷到他每个关节都开始碎裂。   就在这无休无止的痛苦中,他抬起头,看到的却是远方撑起来的大大的雨伞,看到的是温暖的暖阳,看到的是本该跟他一起呆在冷雨里的人,一脸同情地望向他。   凭什么?!   那股刺入心头的恨意像是跗骨之蛆,带着噩梦中的痛苦和寒冷让清醒过来的胤禩几乎失去冷静思考的能力。   这本该是场最冷酷无情的战争,战场的土地应该铺满沾着鲜血的刀锋!   就是尊贵如太子,如大阿哥,也都得赤着脚走在这片土地上,每个走过的人都必须鲜血淋漓,都必须割肉喂鹰,没有人可以例外,也从来没有人能够例外! 第418章 试探   康熙四十九年   六月二十日, 路傍园   一大清早, 用过早膳,苏伟照例要跟着四阿哥到八阿哥那儿过问过问病情。   这几日天气已经渐渐热了起来,八阿哥的屋子满是药气,又不能随意开窗,苏伟都不大乐意让四阿哥过去。   “一会儿咱们问两句就出来吧, ”苏伟走在四阿哥手侧, 小声地嘟囔着,“我这几天看八阿哥的表情都死气沉沉的, 我真怕他再受刺激过度了, 突然发疯什么的。”   “满屋子那么多人呢, 爷总要把该问的都问了,”四阿哥微微偏了偏头, 看着苏伟一脸担心的模样就想笑, “他一个病了那么长时间的人, 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就是真的发疯了, 又能怎么样?再说, 胤禩那个人,不会就这么轻易认输的。”   “切,”苏伟不屑地撇撇嘴,“硬撑着有什么用啊, 到最后还不是自讨苦吃, 这做人就得学会知足, 知足者常乐懂不?”   四阿哥又笑了一声,临到门前,有奴才撩开帘子。   四阿哥和苏伟走进卧房时,倒是临时吓了一跳。原本该躺在床上的八阿哥,眼下竟靠坐在窗前的软榻上,两人走进门时,他正转过头来。   “怎么坐到这儿了?不是说怕着风吗?”四阿哥皱了皱眉,转头看向一边候着的胡太医。   胡太医连忙拱手道,“贝勒爷今天精神很好,微臣已经让人将窗缝封上了,该是无碍的。”   “四哥不必忧心,”八阿哥开了口,嗓音微微有些哑,“是我自己要坐在这儿的,躺了这么多天,白天夜里都分不清了。在这儿坐坐,能看看外面的景色,好歹觉得自己还活着。”   “你不要胡思乱想了,丁芪说你的身体已经好很多了,”四阿哥坐到榻边的圈椅上,“你这病就是思绪上来的,为着身子着想,还是多多静心为好。”   “静心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就太难了……”八阿哥感慨着,又咳了两声。   苏伟站在四阿哥身边,微微垂着头,虽然他一直想让四阿哥尽可能远离手足相残的局面,尽可能的拥有更多的兄弟亲人,可对于八阿哥,他是一点同情心都生不出来。   不只是因为过往理都理不请的恩怨,更是因为他彻底认清了眼前这个人。与十四阿哥,与前太子,甚至与直郡王都不同,这位八贝勒爷是一条真正的,冷血无情的毒蛇。没有任何温度能软化他的獠牙,想要从他的口下逃生,就只有踩住他的七寸,断了他的筋骨!   “咳咳……”一连串的咳嗽声打断了苏伟的思绪,他再抬起头时,八阿哥已经咳得脸颊发红。   “主子,”荣平扶住八阿哥,轻拍他的背。   八阿哥指了指外面,哑着嗓子道,“去给我倒碗梨水来。”   “是,”荣平应了,匆匆走出屋门。   八阿哥按着身前的毯子,抬头冲四阿哥笑了笑,忽又抬起手冲苏伟道,“劳烦苏公公帮把手,扶我回床上躺一躺。”   屋子里一时静默下来,四阿哥的眼眸中不自觉地闪过一道寒光,胡太医还没反应过来,苏伟已经一步上前,正正挡住了四阿哥的神情。   “贝勒爷折煞奴才了,什么劳烦不劳烦的,”说着,苏伟挪开炕桌,搀住八阿哥的手臂,扶着他下了软榻。   彼时,四阿哥的神情已经恢复了正常,只是微不可闻地呼了口气。端了梨水进来的荣平,也赶忙上前帮了把手,将八阿哥搀回了床上。   “老八这身子还是虚,以后还是少下地吧,”四阿哥也站了起来,窗外的光亮透过窗棱映到他的脸上,“皇阿玛也快回京了,你这身子也得争点儿气了。”   八阿哥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靠在床头弯了弯腰,嘴角似还带着笑意,“是,让四哥费心了。”   七月初三   銮驾已准备启程回京,四阿哥上奏请将八阿哥先行移回府上,因八阿哥居住之路傍园,乃皇父经由之御路,所关非细,理应移回。   康熙爷没有明确批复,只全权交由四阿哥决定。诸皇子大都没有异议,只有九阿哥激切拦阻,只因八阿哥病情甚笃,恐移往家中,会有不测。   最终,四阿哥还是将八阿哥一路送回了京城贝勒府。好在丁芪医术确实了得,八阿哥的身体足以撑到了京城。   康熙爷即行下旨,命固山贝子苏努、舅舅佟国维、大学士马齐、领侍卫内大臣公阿尔松阿、鄂伦岱、侯巴浑德同往看视胤禩,并同四阿哥多方延医,竭力调治。   因八阿哥本就涉嫌结党营私,康熙爷又如此指定一批宗亲权贵前往探视,敲打之意尤甚,不少与八阿哥有过来往的朝臣都开始惴惴不安。   四阿哥则在此时急流勇退,特上折自请,以素不谙医药,既已送胤禩到家,便无可料理之事为由,彻底推掉了八阿哥这颗烫手山芋。   八爷府   八阿哥回来了几天,府邸倒还热闹,因有圣谕在先,鄂伦岱几人倒是光明正大地来来往往。   与纳兰揆叙和阿尔松阿的态度不同,鄂伦岱对待八阿哥倒是一如既往的亲厚。   “贝勒爷也不用想太多,如今这形势,大家都是走一步看一步,”鄂伦岱接过八阿哥的药碗放到一边,“其他几位大人就算心思活络,也不敢公然倒戈,大家都是同一条船过来的,雍亲王是什么人他们都清楚。”   “我并不担心这些,”八阿哥靠在软枕上,整个人瘦得厉害,虽然看起来精神不错,但那形销骨立的样子,活像烧到了最后的红烛,“说句让兄长笑话的,接到圣谕后,我反而松了口气。执着了大半辈子,能提前知道结局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鄂伦岱抿住嘴角,沉默了片刻,终开口道,“贝勒爷能想开最好,只是如今,贝勒爷也得为以后做打算了。不管万岁爷此时是怎么想的,未来那个位置上都决不能是雍亲王。”   “兄长放心吧,胤禩心里有数,”八阿哥仰头看向床顶,眼中闪着点点光亮,“咸安宫那头没有停下吧?”   鄂伦岱顿了顿,轻轻点了点头,“贺孟俯一直在宫里来回着呢,当初虽说有了那封信,微臣却也担心事有变故,一直没有让他撤出来。”   “兄长想得周到,那封信如今已经是一张白纸了,”八阿哥满是自嘲地笑了一声,“不过,咸安宫的事隔得也有些久了,正好现在有我搭个由头,你再给他加一把火,让四哥也多往里头参合参合。边关战事将起,无论如何,要把咱们这位雍亲王绊在京里才行!”   鄂伦岱沉吟片刻,明白了八阿哥的意思,抿嘴一笑道,“贝勒爷放心吧,微臣一定安排好。”   七月初十,皇上抵达畅春园后,亲俸太后回京。四阿哥也遣人将四福晋等接回了王府。   苏伟这几天都很忙,除了要料理府内积压的琐事,还要常往几家铺子跑。吉盛堂这半年在蒙古又吞并了两支商队,经营地区几乎涵盖科布多,乌里雅苏台和内蒙各旗,旗下已有骆驼两千多只。由王相卿亲自率领的有三百只骆驼的大型商队,最远到达过中俄边境。比之前期的不断投入,如今吉盛堂的蒙古总号终于开始大额盈利了。   苏大财东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几万两的银子投进去,终于等到回头钱了。他打算再具体细化一下吉盛堂的进货渠道,与几家晋商定下长期供货合约,也为吉盛堂在蒙古的继续壮大做好准备。   同时,庆丰司的李延禧又找上了苏伟,给月锦绣也下了比大单。月锦绣这一阵跟瑞升祥合作的很默契,手上的单子不少,苏伟也打算借此再扩一扩绸缎庄的规模。   七月十四   一连忙了七八天,苏伟几乎是拖着步子回到的雍亲王府,刚一进东花园的门,张起麟就一阵风地跑了过来。   “怎么了这是?”苏伟拽下脑袋上的帽子,拿在手里呼扇着。   “诶哟,你怎么才回来?敬事房送的人今儿都到啦,”张起麟皱着一张脸,表情看起来竟格外不安。   苏伟有些诧异,“到了就到了呗,之前不都安排好了吗?小英子在圆明园等着呢,先都送过去,等咱们这边都查清了底细再说。”   “我不是担心这个,”张起麟有些焦躁地搓了搓手,“你还记得梁九功跟你提的那个干儿子吧,叫七喜儿的。”   “我记得,”苏伟一脸无所谓,“让他先留在府里,有咱们几个看着,怕什么?”   “怕什么?”张起麟一跺脚,抓着苏伟就往东路排房走,“我领你去看看,你就知道我怕什么了。”   “哎呀,我累啊,”苏伟抱怨着,挣了几下没挣开,还是被张起麟一路拖到了排房。   两人到了排房时,萧二格刚安排好了小太监们的住处,“苏公公回来啦。”   同样是一脸的不安,苏伟皱着眉瞥了几眼萧二格,就被他领到了最外头的一间矮房。   “到底是梁公公的干儿子,只让他和两个相熟的小太监单独住在这儿,”萧二格跟苏伟解释了一声,回身敲了一下门。   苏伟还是懒懒的,直到门里有了动静,紧闭的木门被人缓缓拉开。 第419章 审美   康熙四十九年   七月十四   当苏伟终于见到众人嘴里的七喜儿时, 他才知道为什么张起麟与萧二格会那样的不安。   “七喜儿见过几位公公,”门内的人似乎还有些张皇, 迈出门槛的动作都有些僵硬, 但却丝毫挡不住那张格外俊丽面孔的光彩和韵致。   这个人绝对不应该是个太监,有那样一张脸,净身的场子都不应该收下他。但是, 他却实实在在地站在众人跟前了,还带着个梁九功干儿子的特殊身份。   苏伟有些恍惚,不光是因为梁九功赤裸裸地别有用心, 还因为眼前这个人的眉眼轮廓和一身的温雅气质, 竟让他不自觉地想起一位已经故去多年的旧人。   “苏公公?苏公公!”   萧二格捅了一把发呆的苏伟,苏伟猛地回过神来, 沉了口气, 冲七喜儿招了招手道, “你跟咱家去走一走,咱家有事要问问你。”   “是,”七喜儿拘谨地一躬身,倒是丝毫不自持与梁九功的关系,垂着头跟着苏伟往东花园走去。   这一路上,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七喜儿的脸上, 但碍于苏大公公就在旁边, 没有一个人敢凑上前。七喜儿把头垂得越来越低, 待到进了东花园的门时, 帽子都快掉下来了。   苏伟偏头看了他一眼, 轻咳了一声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了,”七喜儿的嗓音很有少年感,几乎听不出是净过身的。   “几岁进的宫?”苏伟继续问道。   “十三岁,”七喜儿偷着抬眼看向苏伟,正好迎上苏伟的视线,又连忙垂下头去。   “是谁送你进宫的?”   “我舅舅,”七喜儿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眶有些发红,“我父母都去世了,本来是进京来投靠舅舅的,他在净身场子里给人止血包扎,认识很多人。我跟着他在净身场子里做了一阵子杂事,后来,就给送进了宫里……”   苏伟沉默了片刻,脑中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你进宫之后,都在哪儿当过差,伺候过哪位主子没有?”   “在寿安宫,只跟两个老太监在一起,没伺候过主子,”七喜儿答得很小心,话音里透着局促不安。   “你和梁公公是怎么认识的?”苏伟微微挑了挑眉。   “干爹来寿安宫办事,我帮他找了些旧书,”七喜儿低头摸了摸身上料子要比旁人好很多的蓝袍,“干爹说我跟他有缘,就收了我做干儿子……”   苏伟抿住嘴角,几个猜测在脑中逐一划过,七喜儿在一旁站了半天,终是忍不住微微抬头,小声问道,“您就是苏培盛,苏公公吗?”   苏伟转身看向他,点了点头,“你认识我?”   “我听干爹提起过您,在寿安宫,几位老公公也经常说起您的,”七喜儿把两只手攥在一起,用力咽了口唾沫,“七喜儿天生脑子笨,也没学过什么规矩,以后要是犯了错……”   “放心吧,”苏伟轻笑一声,抬手放到七喜儿的肩膀上,“梁公公的面子满京城里有几个敢不买啊,咱家自然会对你多加看顾的。”   七喜儿的身体陡然一僵,肩上微微用力的手还没有拿掉,背后突然响起人声!   “这时候才回来,怎么还站在这儿?”   低沉的嗓音听不出任何明显的情绪,七喜儿的心脏却开始狂跳,低下头只能看到印在脚边的黑影,膝盖就蓦地一软。   苏伟被七喜儿的扑通一跪吓了一跳,转身迎上刚从东小院里出来的四阿哥,稍稍一躬身道,“给主子请安,敬事房送了新人来,奴才正带着人在院子里熟悉熟悉。”   四阿哥微微皱眉,扫了跪伏在地上的人一眼,语气略有不满,“这种事儿交给别人去做就是了,跟爷回屋!”   “是是是,”苏伟浅笑着答应,几步走到四阿哥身边。   四阿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临要转身时才想起地上还跪着一个,“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七喜儿,”七喜儿的气息都开始急促,身体僵成一团。   “抬起头来,”四阿哥的语气很淡。   伏在地上的七喜儿慢慢攥紧拳头,身体稍直,傍晚的最后一点霞光映在那张逐渐扬起的脸上。   苏伟清楚地听到,一直跟在四阿哥身边的傅鼐蓦地倒抽了口气。   四阿哥却是什么都没说,连叫起都没叫,竟径直转身走了。   …… ……   傍晚的余晖散去,东小院的正屋内堂里烛火爆开,发出啪地一声响。   四阿哥靠坐在榻子里侧,手里捏着书卷,看得似乎很投入。   苏伟坐在榻子边,百无聊赖地磕了一盘葵花籽儿,最后实在忍不住,拿脚在四阿哥腿上蹭了蹭,“你觉得那个七喜儿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四阿哥的视线仍然停在手里的书页上。   苏伟不耐烦,上前一把抢过书,“别跟我装糊涂,我就不信你一点儿想法都没有!”   “要什么想法?”四阿哥抬起头,“某人大晚上的不回自己屋,领着人家满园子乱逛,回头还来问我有什么想法?”   苏伟瞪着眼睛愣了半天,竟莫名有点儿心虚,“我,我那是有话要问,再说——”   苏大公公想到什么蓦地一停,顿时不忿起来,“诶,不对啊,人那是摆明冲着你来的。再说我一个太监,我能有什么想法?”   “你是在这儿故意给我声东击西是不是?”苏伟两手环胸,扬了扬下巴,“今儿可连傅鼐都差点没把持住,不是我夸张,七喜儿那张漂亮脸蛋说是折煞众人也不为过吧?”   “漂亮?”   四阿哥皱起眉,把面前的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个遍,又沉思了良久,最后默默摇了摇头,“我没看出来。”   “怎么可能?”   苏伟嘴角一歪,满脸不以为然地挥手,然挥到了一半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真不觉得他长得很好看啊?”   四阿哥冷静摇头。   苏大公公慌了,他咬着手指死命回忆过去这几十年,他家王爷从小豆丁长到人高马大,似乎除了他,真的没有再对任何美好的人或事物表现出欣赏的态度。   他还记得当初宋氏、李氏、福晋先后嫁进正三所时,四阿哥跟他讨论的也永远都是这些人为人处世的态度,背后的心思欲望,从来没有美丑一说。   完蛋了,一直自诩是一个出色培养者的苏大公公在这一刻深切地认识到,他辛辛苦苦陪伴长大的四阿哥,很可能患有严重的审美缺陷!   “恐怕是因为爷之前跟万祥传的那些谣言,”四阿哥从苏伟手里拽回书,对于苏大公公莫名其妙的悲痛眼神视若无睹,“爷现在没有时间应付那些,明天你就把人送回去。”   “好歹也是梁公公的干儿子啊,”苏伟抽了两下鼻子,语气有些蔫蔫的。   “爷还用不着买一个太监的帐,”四阿哥重新翻开书,“念在他曾经帮过咱们,这次的事儿爷也不跟他计较。你告诉他,让他把心思都用到正地方去!”   苏伟瘪瘪嘴,往四阿哥腿边靠了靠,“本来我也没想真留下这人的,只是今天看到他,我突然有点儿想法……”   四阿哥蓦然抬头,眼寒如冰。   “诶呀,不是那个想法!”苏伟受不了地拍了四阿哥一巴掌,“你今儿看清他长得样子了吗?没觉得他眉眼间像一个人吗?”   “像谁?”四阿哥的声音还有些沉闷。   苏伟放在四阿哥腿上的手轻划了划,“像以前毓庆宫的那位啊,太子爷的哈哈珠子,富察徳柱!”   四阿哥一时愣住了,半天没说话,苏伟砸吧砸吧嘴继续道,“我今天问过他了,他是四年前进的宫。算算日子,正是太子复出理政那年!”   四阿哥低下头沉思了片刻,慢慢摇了摇头,“即便如此,也不过是颗废棋了,留着他又有什么用呢?”   “废不废棋也得看在谁的手里啊,当初嘉怡不也是颗废棋吗?”苏伟拄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当初挑中他的那些人,现在看他进了雍亲王府,可能无动于衷吗?再说,梁九功那个人,做事不可能这么简单的。眼下我对那个七喜儿,可是好奇的紧啊。”   翌日,雍亲王府里出了件不小的稀奇事,四阿哥跟前最得脸的苏大公公,既李英之后过了十八年,终于收了第二个徒弟。   敬事房   苏伟一大早陪着四阿哥进宫,抽时间到了趟敬事房。   刘保卿将苏伟迎进自己的屋里,细心关上门后,从一堆账目里抽出几张纸,递到了苏伟手里,“时间紧,查的不细。不过我看顾总馆这次给你们挑的人,大体都还是干净的,没查出什么有问题的。”   “没问题才吓人呢,”苏伟翻看了一遍,抬起头问道,“那个七喜儿呢?你对他了解多少?”   “我只见过他一次,还是跟着梁公公来的,”刘保卿压了压嗓音,“宫里不少人传是梁九功私下里养的玩物。不过我查了他进宫的记档,干干净净的,进宫之后就一直呆在寿安宫里。像梁九功那种人,真要玩,也不可能这么荒唐,寿安宫可是孝康先太后曾经的居所。”   苏伟微蹙起眉,还要再问时,门外一阵脚步声。   “刘公公,内务府送的药材到了,”门外有小太监敲了敲门道。   “让张海带人送御药房去,”刘保卿吩咐了一声。   苏伟转而问道,“宫里这是谁病了?”   “是当今太后,”刘保卿坐回苏伟面前,“病了有一阵了,我之前听太医院的小安子说,怕是过不了今夏了。” 第420章 现代版四爷与小苏子3   顶层套房   苏伟穿着浴袍从浴室里出来时,艾祎倒是还乖巧地坐在沙发上。   苏伟拿着毛巾擦着自己的头发, 人洗了澡, 也精神了很多, 情绪也跟着平稳了。   “我帮你把头发吹干吧, ”艾祎起身去拿了吹风机。   苏伟踌躇了一下,还是坐到了软凳上。   艾祎的动作很轻, 吹风机开的也不大,苏伟倒还挺享受, 刚才那么一折腾, 他都有些累了。   “那个方麒是怎么惹到你了?”   艾祎想起刚才大厅里的一幕,不禁莞尔, 不论是在哪个时空, 他的苏伟都是个决不让人白白占便宜的主儿。   “我们是被个小人给坑了,那个方麒不分青后皂白随便欺负人!我和大壮辛辛苦苦创立这个公司,吃了多少苦,凭什么他说给压死就压死啊?不就是个富二代吗,有什么了不起, 要是没他那个爹——”   苏伟骂到中间, 突然想起他身后这个,貌似也是个富二代。   艾祎轻笑一声,还没开口为自己辩驳一下,门铃就响了。   艾祎本以为是管家送衣服来了,看也没看直接打开了门。   “祖母?!”   看到门外的老太太,艾祎一时愣在了当场。   艾梦在后面冲老哥双手合十拜了拜, 艾家老太太倒是大方,直接绕过孙子,进了房间,“我来看看你的朋友。”   苏伟还在摆弄吹风机,听到有人说话,这才猛地站起身。   艾祎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连忙挡到苏伟身前,“祖母,人家还没换好衣服呢,我先送您下去吧。”   艾家老太太眉毛一拧,瞪着艾祎道,“怎么,你还怕你亲奶奶吃了你的朋友啊?”   苏伟这时候连忙走出艾祎身后,冲艾家老太太鞠了躬,“老太太好,今天给您添麻烦了,真是对不起。”   “诶,又不是你的错,”艾家老太太倒是很和蔼,只是打量苏伟的眼神有点儿奇怪。   艾祎生怕自家祖母吓到苏伟,想出声制止,又不知如何开口,转头冲艾梦使了使眼色,艾梦干脆抬头望天。   “你叫苏伟是吧?”艾家老太太从艾梦那里知道了苏伟的名字,一脸亲切地拉着苏伟坐到了沙发上,“你今年多大啦?”   “我今年二十七了,”苏伟已经紧张的快要感觉不到自己的舌头了。   “二十七就自己开公司啦,也是不容易啊,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祖母,”艾祎扯住艾家老太太的胳膊,“您就算要查户口也得换个时候吧,下边客人可都还等着您呢。”   “等就等呗,我就是随便问问。”   艾家老太太明显还不想走,艾祎却是受不了了,当即架起老太太的胳膊,跟着李叔一起把老太太推到了门口,“祖母,你先下去,我们马上就下来啊。”   “诶,我还没问完呢,你等我再问问。小伟啊,你老家是哪儿的啊?”   苏伟已然一脸茫然,只能借着缝隙跟老太太告别,两伙人正僵持着呢,拐角处的电梯门打开,一个人走了过来。   “老太太,艾祎……”   吴文彤一身浅红色连衣裙,妆容精致,含情脉脉的眼神正落到艾祎的脸上。   艾家老太太轻咳了一声,艾梦也有些尴尬,而这其中,脸色变化最大的却是刚才一直在状况之外的苏伟。   不是因为吴文彤的视线,或是周围人的表情,而是因为这位吴家大小姐的长相。   年侧福晋……   苏伟突然有点儿想笑,一旁的艾祎正要解释什么,眼前的人已经一溜烟地跑出了房门。   “小伟!”   不顾后面人的呼喊,苏伟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离开这里,离开那个人!   他不是胤禛,他也不想再做苏培盛了!   “小伟,你连衣服都没换!”   后面的人声让苏伟脚下一顿,也正是这一顿,艾祎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放开我!我不用你管!”苏伟开始疯狂地挣扎,对着面前的人拳打脚踢。   “你听我解释,先跟我回去!”艾祎是无论如何都不放手。   苏伟越来越气恼,那莫名其妙的二十多年就像座突然出现的大山,将他压的无法呼吸,如今这座大山融成岩浆,从情绪的崩裂口毁天灭地地涌了出来,“解释个屁!上辈子你一大堆老婆,这辈子你还想一堆老婆!不好意思,小爷不想伺候了!你他妈的离我远点儿!”   “我什么时候一大堆老婆了?!”艾祎眼眶涨红,“我心里只有你!从上辈子到这辈子,我心里都只有一个你!”   “你当我瞎了!你妹妹的眼神,你奶奶的眼神,你以为我没看到吗?”苏伟甩手给了艾祎一巴掌,“我不管你要跟谁在一起!不管你们这些富二代有多少特权,你少他妈招惹我!我告诉你,我苏伟不是好惹的——”   “我跟她什么都没有!”   艾祎打断苏伟的话,苏伟却不想再听,抬起一脚踹到艾祎腿上。   艾祎不肯再让,人也跟着激动了起来,一把把苏伟掼到墙上,“我再说一遍,我跟她什么都没有!我曾经对她另眼相看,只是因为她是我梦里出现过的人!只是因为她是我可能找到你的唯一希望!我从小到大被迫接受了无数次的心理治疗,我无数次从失去你的噩梦中惊醒!我每天告诉自己我不是个疯子,你是真实存在的,你在等着我!现在我找到你了,我抓住你了,我不会再放手了,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   苏伟被艾祎的一番话彻底惊呆在了原地,直到他整个被艾祎抱起,踹开一个房间的门,人才瞬间惊醒过来。   “你干什么?你说好不碰我的!”   柔软的床垫往下一沉,苏伟再想逃跑却来不及了。 第421章 女儿心   康熙四十九年   七月二十, 西配院   苏伟带着七喜儿给两位格格送内务府新供上来的绸缎,刚从大格格院里出来, 就碰上了相携而来的钮祜禄氏和武氏诗玥。   “奴才给两位小主请安。”   “苏公公今儿怎么闲着?”   钮祜禄氏轻摇小扇, 语中带笑地停下脚步,视线却蓦地一凝,“哟, 这小太监就是苏公公新收的徒弟吧?这小模样长的,可是把路旁新开的杜鹃都比下去了。”   七喜儿脸上一白,慌忙垂下头去。   “不就是个小太监嘛, 年纪小, 长的俊俏些罢了,”诗玥不动声色地拽了一下钮祜禄氏的衣袖, 抬起头微笑着冲苏伟道, “苏公公是给两位格格送东西来的吧?我们还要去东花园逛逛, 就不耽误苏公公办差了。”   “奴才恭送两位小主,”苏伟倒也没多做解释,借坡下驴,躬身行礼。   钮钴禄氏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转身跟诗玥出了西配院的偏门。   “你怎么回事啊?”   离的西配院远了些,诗玥先开了口, 言语间有些不大高兴, “咱们不是都说好了, 不参合苏公公的事吗?”   “姐姐干什么生气啊?”钮钴禄氏倒是坦然, “我只不过是一时没忍住罢了。他苏培盛伺候王爷二十几年, 厥功至伟,只要王爷没说话,这满府里的人不也就只能发发牢骚嘛。”   “这话是什么意思?”诗玥闻言,眉头一蹙,“苏公公是什么样的人,妹妹心里不清楚吗?难不成你也跟那些碎嘴的奴才一样,认为苏公公是想在王爷身边安排第二个‘万祥’了?”   “我可没有这样说,”钮钴禄氏转过头,注意到了诗玥的神色,立马转了一个态度,亲切地拉住诗玥的手道,“姐姐别往心里去啊,妹妹又不是刚进府的人,能不知道苏公公是什么样的人吗?刚才就是一时没忍住,嘴痒痒跟苏公公开了个玩笑,你看苏公公不也一直乐呵呵的吗?再说,万祥和七喜儿都是个什么东西啊,我就是不信苏公公,还能不信王爷吗?”   诗玥直觉心里沉闷,但也多少被钮钴禄氏说服了些,就算她对苏培盛收七喜儿为徒这件事有些什么想法,但府里到底还有王爷呢。   二格格院里,伊尔哈带着兰桃一蹦一跳地从堂屋里出来,见着苏伟就笑嘻嘻地迎上前道,“苏公公给我送什么好东西来了?我可好一阵没见到苏公公了。”   苏伟也笑着见礼,让小太监们把几箱东西放下,挨个打开,“内务府新送来的绸缎,具是颜色鲜亮的,王爷说了,都先可两位格格用。奴才特意给您挑来的,都是您平素最喜欢的花样。”   “我看看,我看看,”伊尔哈赶紧凑到几口箱子前,看了几匹,果然都是她喜欢的样式,“苏公公才是真真的理解我,前阵子额娘给我做衣裳,挑的都是闷沉沉的颜色,还总说我是大姑娘了,穿着都要端庄,可我一点儿都不喜欢。”   “侧福晋也是关心格格,不过格格年纪还小呢,王爷都跟奴才说过,可要多留格格几年呢。”   “苏公公……”伊尔哈娇气地叫了一声,也多了些小女孩的娇羞样子,绕着几口木箱又转了几圈,视线落到了七喜儿身上。   只不过,吸引伊尔哈的倒不是七喜儿的长相,而是他手里抱着的盒子,“那盒子里是什么?”   “喔,这是王爷这次迎驾受赏,特意给二格格留下的,”苏伟把盒子捧到伊尔哈跟前,小巧的木盒一打开,只见一只白生生的玉兔,瞪着红润的眼珠,在午后的光芒下闪着莹润的光泽,乍一看去竟真像活着似的。   伊尔哈喜出望外,小心地捧出玉兔,上好的玉料微微发凉,浑然天成,仔细看去,那一双红眼竟是玉质中自然形成的,可见天工造化,鬼斧神工。   苏伟见伊尔哈是真心喜欢,心里也十分高兴,“王爷平时都不好这些金银玉石,只是见蒙古王公进献的这只玉兔,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二格格,这才特意向万岁爷讨来的。”   “还是阿玛惦记我……”伊尔哈低头捧着兔子,这话一出口,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   苏伟倒是暗暗松了口气,只当没看见二格格委屈的模样,笑吟吟地道,“王爷就这么两个掌上明珠,能不惦记着吗?就是这玉兔没有第二只了,要不两位格格一人一只,还能多凑个趣儿。”   伊尔哈听了扑哧一乐,随手抹去眼角的泪珠,抬起头道,“长姐才不喜欢这些小孩子玩意儿呢,我一会儿捧去给长姐看,她肯定又说我孩子气。”   苏伟也跟着笑,又陪着伊尔哈说了会儿话,才带着人退出了西配院。   秋欣隔着半晌追上了苏伟,七喜儿倒是会看眼色,跟苏伟告了礼,往排房去了。   苏秋欣进王府也有大半年了,苏伟没有看错她,苏家小妹着实是个聪明、识大体的人,规矩学的也快。到了二格格身边,虽说因为年纪大些,不算二格格最近身的奴婢,但也一直很得二格格倚重。如今,苏秋欣担着二格格院里的掌事姑姑,就是精明如李氏那样的人,也从来挑不出她的错处。   “二哥,”秋欣挽住苏伟的手臂,有些担忧的目光还落在七喜儿的背影上,“你怎么好好的收他为徒了?最近府里有些传闲话的,传的可难听了。”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苏伟闲闲地砸吧砸吧嘴,“这府里又到时候归置归置了,不过也好,赶巧着敬事房送了新人来,正好杀鸡给猴看。”   秋欣还是有些不放心,但想了想却也没有再多问,“你刚刚才走,二格格就兴冲冲地带着玉兔跑去大格格那儿了。我看这一下,二格格心里的委屈才算完全放下。之前,我真是有些担心,二格格性子虽开朗,但也到了多思多想的年纪了。”   “你担心的对,”苏伟轻吐了口气,“以后有这种事儿,还得及时告诉我。这王府里不比普通人家,本来就人情凉薄,好不容易有几个亲近的兄弟姐妹,没道理因为这些芝麻谷子的小事儿闹得生了隔阂。”   “小妹明白,”秋欣应了,又抬头仔细端详了苏伟一阵,突然一笑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二哥为什么能这么多年来都独得王爷恩宠了,这阖府里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像二哥这样全心全意地为王爷着想了。”   苏伟愣了愣,低头浅浅一笑。   东小院   今天四阿哥倒是少有地刚过晌午便回了王府,苏伟甫一进门时都有些惊讶,“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四阿哥正坐在圆桌旁用膳,见到苏伟进门,张起麟便麻溜地退了出去。   “皇阿玛在朝上发了火,今天未及议事,就都退出来了,”四阿哥捡了个牛肉烧饼递到苏伟手上。   苏伟咬着烧饼坐到四阿哥身边,“是边关又出事了?”   “罗卜藏丹津迟迟不肯出兵援藏,其他台吉也都再三推诿,”四阿哥叹着气摇了摇头,“皇阿玛本想要借此机会遣兵入驻青海,眼下看来,是实现不了了。拉藏汗那边还不知是什么情况,如果准噶尔的远征军迟迟消灭不了,川陕就得出兵了。”   这一仗迟早是要打的,否则十四阿哥的大将军王就不知从何而来了。苏伟在心里想着,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跟四阿哥说,他的那一点历史知识,从来都是模模糊糊,许多事说出来估计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刚才干什么去了?”四阿哥没注意苏伟在想什么,只随意问道。   “给二格格送兔子去了,”苏伟盛了半碗丝瓜汤喝,“我就说二格格会喜欢的,看见那玉兔子,眼圈都红了。”   四阿哥夹菜的手微微停了停,苏伟抬头瞥了他一眼,“知道你这个阿玛做的有多不称职了吧?自己闺女喜欢什么都搞不清楚!”   “爷现在是太忙了……”   “等你不忙的时候,孩子都长大了!”   “那不是还有你吗?”四阿哥完美甩锅,冲皱着眉头的苏大公公微微一笑。   入夜,咸安宫   淡淡的药气弥漫在二福晋的卧房里,二阿哥走进来时,太医贺孟俯刚为二福晋石氏把过脉。   “微臣给二阿哥请安。”   “太医请起,”二阿哥紧走了两步,同时按下了要起身行礼的石氏,“福晋病还未好,不要这么多礼了。”   “是,”石氏声音很轻,脸孔有些病态的发红,人倒是还算精神。   “福晋的身体怎么样了?”二阿哥向贺孟俯询问道。   “二阿哥放心,福晋的身体已经大有好转,只是病的时间久了,还需要多加调养。”   二阿哥轻轻点头,侧身拍了拍福晋的手背道,“福晋不要思虑太多,凡事以你自己的身子为主。等过些日子,宫里事情不多了,我向皇阿玛求个恩典,让你的娘家人进宫来看看你。”   “多谢爷惦记,”石氏眼眶微微发红,握住二阿哥的手,两人虽然素来感情淡薄,甚至曾经起过争执,但如今相依相伴在这深宫里,再大的恩怨也都渐成了过往云烟。   “我知道近来太后身体不好,”二阿哥安抚过福晋,又转头对贺孟俯道,“太医院一定也很忙,但是福晋的身体久病不愈,我实在放心不下。这一阵就只能多多辛苦贺太医了。”   “二阿哥言过了,这本就是微臣的分内之事,”贺孟俯向二阿哥拱手行了礼,起身告退,“微臣这就回太医院抓药,过三日微臣再来为二福晋请脉。”   “贺太医慢走……”   贺孟俯垂下头,躬身退出房门,临转身时眼中的光芒微微暗了暗。 第422章 圆满?   康熙四十九年   七月末   太后病情渐重, 皇上这些日子也体力不支,常常脚背浮肿,精神困乏。   边关的形势不容有失, 几位阿哥都常住宫里, 四阿哥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一些边关送来的折子,康熙爷只大略看看就交给了四阿哥。   八阿哥尚且圈禁府中,雍亲王在朝上的位置已渐渐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 若说储位已定,倒也还是早了些。不少大臣看着常伴在康熙爷左右的十四阿哥, 又都有些含糊。   永和宫   清菊端着一碗血燕莲藕轻手轻脚地进了德妃的寝殿,德妃午时小睡也刚醒, 由着宫女扶起来, 接过清菊递来的燕窝。   “这是内务府新送上来的, 留给咱们宫里的都是最大盏的。去取东西的小太监说啊, 宜妃娘娘宫里的都快把眼睛翻上天去了。”   “不就几盏燕窝, 让下头的不许四处张扬, ”德妃靠着软枕,精心调养的身体仍然不见老态,“回头你让人多炖几盅, 给胤禛、胤禵几个送去。”   “是, ”清菊微笑着应了,摇着小扇坐到软榻边, “这些日子娘娘常在宁寿宫侍疾, 人也都清瘦了。要奴婢说, 还是尽早把四福晋、十四福晋都召进宫来吧,多少也能给娘娘帮把手。”   “不急,宫里这么多人呢,伺候的过来,”德妃微微扬起头,轻轻吐了口气,“听说礼部那边已经备下寿材了,估计也用不了多少时日了。”   “娘娘这是心疼儿媳妇了?”清菊讨巧地笑了笑,“要不是眼下时候不好,真该把小主子们也接进宫来,好好热闹热闹。如今这满京城里,谁还有娘娘圆满啊?”   清菊话中有话,德妃抬起头,用手点了点她,清菊仍只是笑。   “什么圆满啊……”德妃转头看向窗外,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殆尽,“本宫现在才是真真地走在刀刃上,哪一步走差了,这刀说不准就要割到心头了!”   午时,慎行司   无论苏伟来过多少次,一进那扇漆黑的大门,他都不自觉地浑身发寒。   焦进朝一路小跑地迎出来,见到苏伟就一记大力金刚掌,把苏伟拍了一个趔趄,“你小子可是不讲义气啊,都多久没来看兄弟了。”   “你这破地方,我皮痒了才想来呢,”苏伟跟着焦进朝进门,脚还未落地,就听到了一声尖叫。   “唉,我都习惯了,”焦进朝回头冲苏伟一笑,“这要哪天没人在我耳边嚎,我晚上估计都睡不着觉。”   苏伟咧咧嘴,进了焦进朝的小屋,焦进朝关了门,给他倒了碗凉茶,“你让我查的事有眉目了,这还真亏我这暗牢里关了几个老油子,宫里大事小情没有他们不知道的。”   “怎么说?”苏伟端着茶碗慢慢抿着。   “跟你猜测的差不多,”焦进朝坐到苏伟对面,“七喜儿是被一个宫里的老太监要进宫的,那太监姓郭,年纪很大,以前伺候过孝诚仁先皇后呢。只不过,这郭老太监在七喜儿进宫后没多久就去世了。据那几个老油子说,这事儿本来很隐秘的,郭老太监都没有跟七喜儿正面接触过,直接就把人安排进了寿安宫,只有净身厂的一位总管知道人是他要的。那几个老油子也是在吃喝打诨时,无意听那位总管说漏嘴的。”   苏伟皱起眉头,他本想查出七喜儿背后到底是哪些人,可如今线索却断到一个老太监这里了,“那老太监还有相熟的人吗?他死之前又是在哪儿当差的?”   “在御花园,管着一帮粗使的奴才,”焦进朝似知道苏伟要问什么,压了压嗓音凑近他道,“虽说这老太监人是死了,不过,我也查出些眉目。他生前跟翊坤宫走得近,宜妃娘娘似乎刚入宫时得他帮衬过,对这郭老太监一直很关照。”   “宜妃娘娘?”苏伟这下心里敞亮了,既然牵扯到了翊坤宫,那恐怕跟九阿哥就分不开了。   在太子复出理政时,找了一个跟徳柱有五六分相像的人进宫,想要做什么,几乎不用猜测了。只恐怕是,这计划还未来得及进行,就被一系列的变故耽搁了,太子彻底被废,七喜儿就成了弃子。   “不过,不管这七喜儿是谁的人啊,”焦进朝想了想道,“就他那张脸,放到哪里都不是好事儿。这几年要不是梁九功护着,说不定要闹出多大的乱子来呢。也不知道眼下这梁九功打得什么主意,愣是把人送到你眼皮子底下去了。”   “放心吧,知道些底细,我心里好歹能有点儿谱,”苏伟靠到椅背上,揉了揉太阳穴,虽然他仍猜不出梁九功此举的用意,但照着七喜儿这复杂的身份背景,总不至于只是个礼物或者试探。复杂的东西苏伟不怕,他怕的恰恰是那最简单的原因。   傍晚,   苏伟陪着四阿哥睡在乾清宫偏殿,因在宫里,两人也不敢太放肆。苏伟就拽着厚厚的铺盖,睡在四阿哥床前的脚榻上,好在大夏天的,本来也不凉。   四阿哥盯着床帐顶,一直闭不上眼睛。   苏伟听着四阿哥不甚均匀的呼吸,从床下伸了只手上去,钻进四阿哥的被窝,被四阿哥轻笑着一把抓住。   “你别又挑着爷,爷兴致来了,可不管这是不是在宫里。”   苏伟哼了一声,想要抽回手,却被四阿哥牢牢抓着。   “白天忙了一天了,晚上就别瞎想了。不就边关那点儿事嘛,又不是打不起,有什么好担心的?”   “爷不是在担心边关的事,”四阿哥摩挲着苏伟的手,沿着那熟悉的纹路,摸过每一根手指,“爷是在担心皇阿玛,你今天没看到,皇阿玛几乎连路都不能走了,身上浮肿的特别厉害。太医诊脉开药,张嘴闭嘴却仍是含含糊糊的,我见皇阿玛的样子,似乎都没什么兴趣追问了。”   “万岁爷年过半百,又日理万机,身体吃不消是肯定的,”苏伟说着,难免想到了历史上的雍正爷,心里也开始不舒服,“要我说,皇帝有什么好当的,挨那么多累,一不小心还背一身骂名。”   四阿哥轻声一笑,又使劲攥了攥苏伟的手,“那要是人人都不当皇帝,天下还不乱成一锅粥了?再劳累也总得有人担着,天家得享天下人的富贵,自然也得为天下人负责。”   苏伟撇撇嘴,想了半天还是不服气道,“反正,你以后不管怎样都不能不顾自己的身体,你要是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活活累病了,我才不伺候你呢!”   “还反了你了?”   四阿哥半撑起身子探出床外,伸手去拧苏伟的脸,被苏伟挡开。两人笑着玩闹了一阵,外间夜深才各自睡去。   翌日,朝中又出了件大事。   乾清宫内,四阿哥捡起康熙爷扔到地上的折子,满脸担心地看着好半天才平静下来的万岁爷。   “发到内阁处置,”康熙爷抬起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还有之前王掞送来的密奏,一并发回去!”   “皇阿玛息怒,儿臣这就去办,”四阿哥拱手告退,临出门时见康熙爷的脸上恢复了些许红润,才稍稍放下了心。   陈嘉猷等八名御史共同上折,公然请立储君,康熙爷大怒,连同早先大学士王掞谈及立储的密奏一起发到了内阁议处。   朝中大臣也一时惶惑,不少人问及雍亲王的意思,四阿哥干脆以身份不便为由,直接甩手走人。   立储一事实在太过敏感,尤其在八阿哥被圈禁,雍亲王成了独一份的时候。   偏巧现在朝中宫里诸事繁杂,四阿哥连回府避避风头都不能。苏伟正满屋子乱转,替四阿哥担心呢,外面小太监到门外传话说,有人想见他。   苏伟觉得奇怪,跟着小太监出了日精门,没想到倒是个脸熟的人。   “小的给苏公公请安,”来找她的也是个小太监,苏伟上次见他,他正四处替咸安宫的福晋求太医。   咸安宫?   苏伟不知为什么,心里莫名地有些不舒服,只是突兀地觉得,最近他和四阿哥跟咸安宫的牵扯似乎有些多了。   “你来找咱家是有什么事吗?”苏伟叫起小太监,仔细看了看他的脸。   “是,是,”那小太监缩了缩脖子,“奴才也是想不出其他法子了,突然听说王爷和苏公公在宫里,这才大着胆子过来……”   “是咸安宫出事了?”苏伟蹙眉问道。   “不,不是出事,”小太监搓了搓手,“二福晋的身体最近恢复的不错,只是需要补品滋养。但是,但是咸安宫里……”   小太监没有把话说完,苏伟就明白了,二阿哥被废,久禁深宫,内务府那些人自然不会怎么上心了。如今二福晋久病,单靠那点份例,咸安宫内怕是早就左支右绌了。   “你放心吧,咱家会跟王爷禀报的。”苏伟开口道。   小太监眼睛一亮,一连气儿地冲苏伟鞠了好几个躬,“多谢苏公公,多谢苏公公!”   “罢了,罢了,”苏伟转身想走,临要提步时,又猛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第423章 老不正经   康熙四十九年   八月初二, 八爷府   九阿哥被小太监带进八阿哥卧房时,八阿哥正靠在软榻上,看见他就笑着招了招手。   九阿哥却是一时心头酸涩,低头用力眨了眨眼睛才缓步上前,“这几日太后身体越发不好了,一直想来探望八哥,偏是离不了宫。”   “我都听人说了,”八阿哥吩咐小太监去倒茶,神态很温和, “眼下我这府上不同以往,宫里又事多, 你们本也不该过来的。”   “八哥病了这么久, 我和胤誐都十分惦记,”胤禟坐到八阿哥对面,深深叹了口气, “尤其听到皇阿玛令四哥先行回京料理八哥的病时,胤誐差点就按耐不住了。可是我生怕再惹皇阿玛生气, 会更加迁怒八哥,这才硬压下了他。”   “你做得对, 胤誐总是太过鲁莽, ”八阿哥轻轻点头,嘴角微翘, “再说, 有皇阿玛的旨意在前, 四哥也不敢真的把我怎么样。”   “看到八哥如今平安,我也总算放心了些……”   九阿哥低下头,神情有些沉重。   八阿哥蹙了蹙眉,开口问道,“怎么了?可是在宫里,有人给你们气受了?”   九阿哥勉强笑了笑,摇了摇头。   八阿哥端起茶碗,轻叹了一声,“那就好,八哥就怕因为自己连累到你们。如今四哥在皇阿玛跟前最得脸,朝上朝下肯定什么风言风语都有。”   “八哥不用担心,四哥也不过是一时得意,再说——”   九阿哥踟蹰了一下,抬眉看了一眼八阿哥的表情。   八阿哥冲他笑了笑,“咱们兄弟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九阿哥抿住嘴,深吸了口气道,“是胤禵,朝中不少人在往他身边靠,尤其是曾经与四哥结过怨的,很多都是——”   “是咱们这一系的,”八阿哥接下了九阿哥的话,神情却没有多大变化。   九阿哥仍是忧心忡忡,“就连阿尔松阿,纳兰揆叙一些人都在蠢蠢欲动,宗亲里这一股力量,若是全被他们带偏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八阿哥轻笑一声,偏头看向窗外,“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我能顶了大哥的旗,今天自然有人能顶我的旗。胤禵,在我意料之中。”   “可是——”   胤禟还想说什么,却被八阿哥抬手制止了。   “八哥知道你的心思,但眼下是形势不由人。胤禵,是个好选择,我的路走不下去了,不如就借他的路!”   胤禟一时怔愣,八阿哥悠然地靠向软垫,“凡事没到最后一刻,谁都不能下定论。当初,大哥输了,二哥也没有赢。如今,我输了,四哥就能赢了吗?”   晌午十分,紫禁城   日精门外人来人往,到了用午膳的时间,小太监们提着食盒进进出出。   偏殿里,四阿哥走进内厅时,苏伟已经将饭食摆好,正踮着脚歪着头往窗外看。   “看什么呢?”四阿哥也是累极了,这一上午眼睛就没从奏折上移开过。   苏伟转回身,走到四阿哥身后,替他捏着肩膀,“我刚从御膳房回来,看到王掞大学士正跪在日精门外呢,现在外头正热,我真怕他一会儿厥过去。”   “皇阿玛那儿应该得信了,不会让他跪太久的,”四阿哥抻了抻腰背,拿起筷子,“他也是倒霉,要是没有陈嘉猷他们公然上书请求立储,他那封密奏估计也不会再被翻出来。皇阿玛还是很欣赏王掞的才能学识的,现在也不过是用他杀鸡儆猴罢了。”   “那内阁现在怎么说?”苏伟还记得皇上把陈嘉猷等八名御史的奏章和王掞的密折一同发到了内阁议处。   “还能怎么说?从严从重……”   四阿哥有些轻蔑地摇了摇头,“现在的内阁污糟的很,还有几个人敢说句良心话的?王掞在朝上这么多年,积怨的人家也不少,他那些平日里的死对头,这时候都巴不得赶尽杀绝呢。”   苏伟自是明白四阿哥对如今朝廷的现状早有了种种不满,但眼下也只能跟着叹息一声,转而换了话题道,“咸安宫那边到底要不要跟万岁爷提一提啊?咱们不能总私下送东西去吧?我看要实在不行,还是请贵妃出面。”   “再等一等吧,现在宫里事多,”四阿哥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匆匆吃了半碗饭,就放下了筷子,“边关的奏章接连传来,西藏的形势怕是不好,我这几天估计都腾不出空来。福晋回头就要进宫,你多帮着往永和宫跑跑,这时候别让那些翘了尾巴的奴才跟着坏事。”   “我知道,你不用担心这些,”苏伟抬手抹了把四阿哥头上的汗,心里多少有些心疼,正要让门外的小太监再端碗新镇的酸梅汤来,就被人捏住下巴,在嘴上啃了一口。   “爷这些日子虽然忙,却也不觉得累,就是总有些事儿让爷心里痒痒的。”   苏伟还有些茫然,四阿哥已经站起了身,挽在腰上的手稍稍往下,在那骶骨上一拍,苏大公公脸上唰地一红,四阿哥笑着走出了门。   “不害臊……不要脸……老不正经的!”   某人心里抓狂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了皇宫内忙碌的午后中。   傍晚,   十四阿哥从康熙爷的寝殿内退了出来,刚走到懋勤殿近旁,阿尔松阿悄无声息地尾随而至。   “听说,午膳后,万岁爷传了王掞觐见?”   “皇阿玛免了王掞的重责,”十四阿哥的神情掩在廊下的阴影里,“两人在殿内谈了很久,没人知道说了什么。”   阿尔松阿眉头一蹙,稍敛了敛气息道,“微臣听说,王掞的密奏中,似乎提到了密建皇储一说。”   “密建皇储?”十四阿哥脚下一顿,转过头。   “是,”阿尔松阿面带忧色,“自太子被废后,朝上关于如何立储的议论就一直没有停歇过。当初先帝爷突然离世,当今圣上就是由先帝遗诏册立为皇太子,进而登基为帝的。是以,朝上不少老臣都逐渐动了效仿前朝的想法。像王掞这样密奏进谏的,也许还有很多人。”   十四阿哥一时没有言语,皱紧眉心,缓步走到廊柱旁。   阿尔松阿又上前两步,压低嗓音道,“万岁爷这些年一直不肯再立太子,估计也是不想再重蹈当年的覆辙。为了以防哪位皇子又走上二阿哥的老路,秘密立储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是,万岁爷若真动了这个心思,咱们日后行事岂不就等同于盲人摸象了?”   十四阿哥沉默良久,两眼望着远处的红墙黄瓦,一只手在廊柱上慢慢划出一道浅痕,“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说是密建皇储,实则总要有人做见证吧?”   阿尔松阿眉头一动,十四阿哥抿紧薄唇,嗓音清幽,“先找人接触王掞,暂时不要打草惊蛇。我们手里的筹码还太轻,镇不住场,等我拿下了边关军权,彻底掌握了八哥的势力,这满朝上下也就没有什么能瞒得住我的秘密了!”   一连几日的闷热,天气终于开始微微转凉。   四福晋从宁寿宫里走出来时,守门的宫女连忙提灯上前,渐圆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宫墙之上,整座皇宫似乎都浸润在一片碧莹莹的光辉中。   诗珑扶着四福晋的手臂,一直忍不住翘起的嘴角终是带了一声轻笑,“奴婢刚才瞧着宜妃娘娘的样子可真是滑稽,如今都什么时候了,还摆出辈分来给人看呢”   四福晋偏头扫了诗珑一眼,诗珑抿了抿嘴,见福晋没有开口,想了想又压低了嗓音道,“奴婢这几天都听去提膳的小丫头们说了,如今御膳房啊,除了乾清宫和宁寿宫,就紧着咱们王爷和永和宫啦——”   “胡说!”   四福晋一声短促的呵斥,冰冷的眸子一扫,诗珑身上一抖,忙缩起脖子,垂下头。   “这种话再让我从你的嘴里听到,你就给我自己滚到慎行司去,知道了没有?”   “是,是,奴婢不敢了,”诗珑连连俯身,脸孔吓得发白。   四福晋却也没有再责备她,只缓步向前走着,视线穿过一处处宫门,再拐过一个夹角,前方不远处就要到坤宁宫了。   八月初八   一个平凡的早晨,一个众人早有预料的日子,终于随着一个老人咽下的最后一口气姗姗来迟。   报信的跑进乾清宫时,四阿哥正捧着一叠奏折坐在龙榻前。   太后殡天,这些日子一直脚背肿胀,难于行走的万岁爷被几个皇子架着上了软轿,一路奔至宁寿宫门前。   早前侍疾的女眷们已经跪在了宫殿门前,哀哭声四起。   康熙爷步履蹒跚地进了宫门,四阿哥扶着他的胳膊,自己的手被攥的生疼。   当今太后是皇帝嫡母,四阿哥并不知道自己的皇阿玛与这位皇祖母有多深的感情,但康熙帝对这位母后皇太后的恭敬孝顺却是举朝皆知的。   如今,四阿哥离着康熙爷最近,他感受着那双已经有些干枯并微微颤抖的手,心里一阵阵酸涩。   他的皇阿玛老了,人老多情,人老多惧。   岁月的流逝,就是一朝之君也无法抗衡。 第424章 徒弟   康熙四十九年   八月初八   太后大丧,皇上持孝服、割辫以祭, 下旨举哀二十七日。每日定时哭灵, 京城内外一片哀泣之声。   苏伟跟着四阿哥前前后后的忙乎, 每逢大丧, 做奴才的都是最辛苦的。   这一年的中秋, 宫里也没有庆祝, 只是晚膳时,多给了几块儿果仁月饼。   说起来,这一次八阿哥倒是捡了些便宜,除了出殡那天,八阿哥和福晋都是在府里祭奠的。就是大阿哥、二阿哥,皇上也没令他们亲自送上太后一程。   这一忙碌,日子倒是过的很快,八月末时,太后丧期未过, 边关却送来了拉藏汗亲自书写的求援书。   事实与康熙爷之前预料的相差甚远, 策妄阿拉布坦的远征军并未在西藏陷入苦战,反而一路高歌猛进, 拉藏汗派人向大清求援时, 策凌敦多布已经带人攻进了招地。   军情紧急, 四阿哥带着主战一派全力支持大清出兵, 十四阿哥这一次也跟四阿哥站在了一起。   康熙爷没有再多耽误, 一连十几封圣旨发往边关。   “令西宁、松潘、打箭炉、噶斯等处各预备兵马, 并土司杨如松属下兵丁一同前往。”   “现今青海王、台吉等派兵六千与九月二十日起程。”   “令侍卫色楞、侍读学士查礼浑带兵至青海地方, 会同青海王、台吉等商酌行事。”   “青海王、台吉等发兵去后,伊等家口无人看守。行文国公策旺诺尔布、总督额伦特与青海王、台吉等妥议,屯兵形胜之处,用心守护。”   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边关军事调动频繁,康熙爷索性把粮草的问题一股脑地扔给了四阿哥。   苏伟在知道四阿哥又接了这么一个如同烫手山芋的差事后,气得差点要心肌梗塞了。现在满朝上下,但凡有点脑子的,谁不知道各地的银粮府库大多都只剩了个名不副实的数字而已。   不过,四阿哥倒也算早有准备。   年羹尧日前用来威胁川陕总督鄂海的账簿一早就被送进了京城,川陕两地目前的实际银粮数目,四阿哥是一清二楚。   九月十二,京城一片秋意。   从十四爷府驶出的马车,压过一地落叶,最终停在了八爷府后头的暗巷里。   八阿哥的身体还在调养,鄂伦岱、阿尔松阿等人还在“奉旨”为八阿哥延医问药。   十四阿哥自是不止一次地走进八爷府,但从来没有哪次,他走的这么稳健,这么从容。   八阿哥坐在前院的正堂内,一身简素的衣袍,脸色还有些苍白,但却一直面带笑意。   大开的房门外,十四阿哥缓步而来。   八阿哥率先起身,其余人也一并跟着站了起来。   “八哥,”临到门前时,十四阿哥紧走了两步,伸手搀住了八阿哥的手臂,“八哥身子才刚好,这时候应该在床上歇着。”   “无碍的,又不是什么大毛病,”八阿哥温和地笑笑,转头指了指屋子里的几个人道,“今日难得几个堂兄弟都来了,咱们正好说说话。”   胤禵的眼睛往屋内一瞥,顿时微微一闪,今日来的人虽然大都在他意料之内,但也有几个着实让他吃惊。   爱新觉罗保泰,已逝裕亲王福全之子,现已承袭裕亲王的爵位,平日在兄弟子侄中最得康熙爷关怀。   爱新觉罗满都护,已逝恭亲王常宁之子,现袭贝勒爵,在宗人府供职。   爱新觉罗延信,温良郡王第三子,其兄长贝勒延绶,之前因为八阿哥求情,被皇上停了银俸,今日倒没有来。   人都说八阿哥最得宗亲权贵支持,但在众人眼中的最多还是阿灵阿、鄂伦岱等一些人。   胤禵虽然一直都清楚,八阿哥手里一定还有未露端倪的筹码,但到没有亲眼瞧见那天,总还有些含糊。   直到今时今日,八阿哥看似万分坦诚地递出了手里的这面大旗,十四阿哥却有些不敢轻易接了。   他到底小看了他的这位八哥,就算走上了当初直郡王的老路,他却并没有真正的丢盔弃甲。   “咱们也好些日子没跟十四弟见了,”说话间,裕亲王保泰与贝勒满都护一起走到了门前,“这些日子,十四弟常伴在万岁爷身边,真是想亲近都找不到机会。”   “几位堂兄不也成日里忙着自己的差事,毕竟皇阿玛对兄长们都格外倚重,”胤禵笑着,心头的不安被狠狠压下,他一路十八弯都过了,这最后一道坎就是再深,他也要迈过去!   傍晚,雍亲王府   西配院里,诗玥站在窗前,全不顾已然微冷的夜风,直直地巴望着大门外。   絮儿小心地迈进房间,有些不忍地看了自家小主一眼,上前两步道,“小主别等了,奴婢刚听扫地的丫头说,苏公公给两位小格格送完东西就走了……”   诗玥身体微微一晃,有些恍惚地转过头。   絮儿抿住嘴角,搀扶起诗玥的手臂,“王爷刚从宫里回来了,东小院正忙着呢。”   “是吗……”诗玥低下头,声音微弱的似乎连她自己都听不真切了,“上次他回来好像还是半个多月前……”   絮儿没有接话,她一时拿不准小主说的是王爷,还是……   “小主,别想这些了,您晚上想用点什么?”絮儿摆出副笑脸,扶着诗玥坐到榻子上,“膳房最近都没什么新鲜的吃食,我看程太医上次送来的腌鱼倒是不错。我到小厨房给您蒸了,再熬些小米粥,炒几道小青菜,你看好不好?”   “再加道烧鹅,并盘八珍卤烩,”门外一道清亮的声音加了进来。   诗玥倒是不怎么惊讶,苦涩的脸上勉强泛起了一点笑意,“你现在进我这门,是连个通报的都不用了。”   钮祜禄氏进了门,笑的嘴角弯弯的,让身后两个侍女把拎来的食盒摆到桌上,“我家里送来了不少山珍,这不想着跟姐姐一块尝个鲜嘛,你倒还嫌弃我。”   “我哪能嫌弃你啊,早盼着你来呢,”诗玥拉着钮祜禄氏坐下。   絮儿见自家小主总算有了笑模样,也暂时放下了心,“两位小主先坐着,奴婢去小厨房吩咐吩咐去。”   “快去吧,”钮祜禄氏也不跟诗玥多客气,兀自倒了热茶捧在手里。   絮儿利落地出了屋门,钮祜禄氏感慨地道,“絮儿这丫头也是越来越长进了,记得我刚入府时,还是个毛头愣脑的呢。”   “我不指望她多长进,”诗玥轻轻叹了口气,“常伴在身边的,只要是个心地醇厚的就好。”   “那怎么行?”钮祜禄氏拧起眉毛,“咱们身边总还得有几个伶俐,会办事的。我见姐姐这些年也就重用絮儿一个,人总归是少了些。这回新进府的太监们,姐姐不如再挑几个好的。”   诗玥拿起旁边的绣绷,抚了抚上面的图样,“我这院里也没什么差事,要那么多人做什么?”   钮祜禄氏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把抢过诗玥手里的绣品,“姐姐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咱们王府日后是个什么前程,姐姐难道一点都不知道吗?”   “什么前程?”诗玥仍是没太反应过来,这王府是翻天还是覆地,于她来说不都只是这小小的一片天吗?   钮祜禄氏直接被诗玥的反应逗笑了,她伸出一根指头,点了点地下道,“姐姐没发觉,近来咱们脚边都热闹得紧吗?不说别人,就说我家里,几百年没见过面的远亲戚、旧邻居的一个个都跟哈巴狗儿似的赶都赶不走。人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眼下,可不就应在这儿了吗?”   诗玥一时愣住,钮祜禄氏的笑容在她眼前放大,又逐渐变得漆黑,“你是说?不,万岁爷还正当盛年呢,哪能就——”   “诶呀,”钮祜禄氏一把按住诗玥的手,“这事儿要做不得准,我也不会跟姐姐说啊。如今太医院里,可是整天焦头烂额的。你没见着咱们王爷是越来越忙了吗?”   “可,可是,”诗玥总是下意识地拒绝相信,“皇上有那么多皇子。”   “那又怎样?”钮祜禄氏收回视线,打量着诗玥绣到一半的手帕,“咱们王爷是厚积薄发,八贝勒被万岁爷一顿贬斥,如今满朝里,谁还能与咱们王爷平分秋色?姐姐是没听说,这次太后去世,咱们福晋在宫里,可都比得上几位娘娘尊贵了。那些常年侍奉皇主子的奴才,哪个不人精似的?”   诗玥的脚底蓦地窜起一股凉意,她下意识地垂下头,眼前走马观花地闪过那一座座森严的宫殿,那一堵堵高高的宫墙,原本微微酸涩的心,此时却宛如沉进了古井深潭,再看不到一点光亮。   入夜   七喜儿跟着苏伟走出暗房,单薄的身躯在夜风中瑟瑟发抖,苏伟转头看去,才发现他背脊湿了一大片。   “早知你这么胆小,今儿就不让你来了,”苏伟把两手揣进袖子里,“夜里风凉,赶紧回去把衣裳换了吧。”   “不,不用,我送师父回去,”七喜儿抹了一把头上的细汗,把手里的灯笼又举得高了些。   苏伟摇了摇头,也没强求他,“这杀鸡儆猴的戏码在哪座府邸都是常事儿,你也得尽快习惯才好。近来,京里京外关于咱们王爷的风言风语太多了,咱家实在没那个精力再逐一归束这些只会添乱的奴才。”   “师父,师父做得对……”七喜儿使劲揉了揉眼睛,强迫自己忘掉那条刚刚掉在地上的血淋淋的舌头。   “行啦,你年纪小,不习惯也正常,”走到东花园门前,苏伟拿过了七喜儿手上的灯笼,“赶紧回去吧,睡前喝碗姜汤,别再着了凉。”   “是……”七喜儿抽着鼻子答应了,给苏伟行了礼,“师父慢走。”   苏伟提着灯笼走进了东花园,没走几步,路旁就窜出个人来,见到苏伟立马亮出了大白牙。   “师父,”小英子抻着脑袋往花园门外瞅了瞅,“那个就是我的小师弟啊?师父当初对我怎么没那么体贴?”   “人家没你欠揍,”苏伟白了小英子一眼,任他把灯笼抢过去,“现在也是当总管的人了,别没事儿就蹦蹦哒哒的。”   “哪有蹦跶?我是太想师父了,一直在这等你来着,”小英子是没大没小地冲苏伟努努嘴,“王爷都念叨你好一阵了,好不容易从宫里回来,您也不说多歇一歇?”   “我倒是想歇了,”苏伟仰头抻了个大大的懒腰,“近来我得常跟着王爷往宫里去,叫你回来,是让你多盯着府里些。”   小英子停住了脚步,苏伟轻抚了抚卷起的衣袖,“这花还没开,就什么蛾子苍蝇的都粘上来了。之前给你送去的那些人可不是白送的,这回都多给你师父长几只眼睛!” 第425章 沉住气   康熙四十九年   九月十二,入夜   苏伟打发了跟前跟后的小英子,自己回了东小院,迈进屋门时,四阿哥正卧在榻子上,难得地闭目省神。   苏伟绕到屏风后头换衣服,四阿哥听见声音,仍闭着眼道,“晚饭吃了没?爷让茶房给你留了鸡汤。”   “我吃了点心,不觉得饿,”换了常服出来,苏伟又拖拉着鞋往外走,临过榻子时被睁开眼的四阿哥一把捞到怀里。   “好容易回来的,又要跑去哪儿?”   “我去叫库魁烧洗澡水!!!”   苏伟在四阿哥怀里一顿挣吧,无奈四阿哥不想放人。   “水都热着呢,喊一声就行了,”四阿哥把人拽到榻子上,“爷都好几天没亲近了,一会儿再洗。”   苏伟电光火石间捂住那张凑近的嘴,满脸嫌弃地道,“我刚割了一人的舌头,断了一人的腿,现在口鼻里都是血腥味儿,你离我远点儿!”   四阿哥顿在半空中,跟身下的人僵持了一会儿,无奈起身,“暗房里的事儿让恩绰和纳穆图去做就是了,你何必跟着操心呢?”   “纳穆图是长史,有官职在身,这种事,他哪放得开手啊?”苏伟推开窗子,叫了库魁一声,库魁应了,很快就提了热水过来。   屋子里升腾起水汽,四阿哥一手撑着头,侧躺在软榻上,看着屏风后头影影绰绰的身子,虽说一时欲望难纾,但好像也别有一番风趣。   “爷看你叫了小英子回来,这阵子府里的动静是不是太大了?”   苏伟把自己整个沉进水里,舒坦地吐了口气,“京里都传成那样了,府里的动静能不大吗?现在一个门房都敢收一百两的孝敬银子了,再不管管,回头还不反了天去?”   “天家富贵,万人之上,谁能不惦记着……”   四阿哥在一片氤氲水汽中慢慢勾起唇角,“爷这些日子在宫里,看着皇阿玛调兵遣将。那些让朝臣宗亲挣破头的功名利禄,在乾清宫里,只不过费了一点朱砂罢了。”   苏伟在浴桶里哗啦啦地转过身,有屏风隔着,他看不清四阿哥的脸,但他能看到四阿哥的心。   一个天下,举手可得,在那样高的地方呆久了,再沉稳的心恐怕都要动摇了。   苏伟不禁想到,从八阿哥出事起,康熙爷几乎就毫不掩饰地把四阿哥拉进了政治权利的中心,边关军事,地方民政,一股脑地摊在了四阿哥面前,最近甚至把兵马粮草的大事也交到了四阿哥的手上。   这样赤裸裸地抬举看重,是真的力不从心、无人可用,还是另有目的?   屏风后的水声渐渐小了,四阿哥还在软榻上躺着,微阖着双眼。   他听到了那人在水中起身,听到了窸窸窣窣的穿衣声,这些天一直压在心底的火苗簇簇地跳动起来。   踢踢踏踏的脚步由远及近,四阿哥勾起唇角,慢慢睁开眼睛——   “哗——”   兜头而下的冷水像是一盆寒冰,将一簇燃烧的正旺的火焰灭了个干干净净。   四阿哥几乎是下意识地原地弹起,带着一脸还在流淌的水迹不可置信地瞪向还拎着水桶的人。   苏大公公老神在在地放下水桶,刚刚洗完澡的脸庞泛着粉嫩,“怎么样?清醒了吗?”   被浇了个透心凉的人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下身某个一直勃发的部位此时也彻底软了下去,心里难免有了怒气,“你是疯了吗?真以为爷舍不得打你?!”   “你打啊!”   苏大公公的气势从来不输人,“你这还没迈上金銮殿呢,尾巴都要翘上天了。有种也给我定个午门斩首,让满天下的人看看雍亲王是不是真的要当皇上了?!”   四阿哥一时愣住,呆呆地看着苏伟,屋内的烛火啪啪地爆出火花。   榻上的人拧紧眉毛,湿透了的衣服贴到身上,被窗缝透进来的小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寒颤。   今晚东小院是库魁值守,本以为送了热水进去,暂时就没什么事了。没想到,半个时辰没过,苏大公公就打开了门,让库魁去准备姜汤。   好在姜汤是随时都备着的,库魁很快从茶房端了两碗来,躬身进入内室时,屋里异常的安静。   苏伟走过来接过姜汤,库魁觉得奇怪,壮着胆子在临出门时往四阿哥的方向瞄了一眼。这一瞄不要紧,吓得他差点儿绊在门槛上。   坐在软榻上的人明显一身水迹,上半身完全湿透,绑着辫子的白玉结都粘在了衣服上。   这是闹别扭了?那水不会是苏公公泼的吧?可是这屋里只有两个人,如果不是苏公公,总不能是王爷自己吧?   库魁不敢往细里想,只暗暗决定,一会儿把张保、张起麟都叫起来,今晚要随时待命。   不过,出乎意料地,这一夜的东小院很平静。   张保、张起麟跟着库魁在台阶上蹲了一宿,卧房内没多久就熄灭的烛火却再没亮起来。   翌日清晨,黑着眼圈的三位公公亲自摆膳,几个人探头探脑地看了半天。换了朝服的四阿哥和苏大公公像往常一样,一前一后地从卧房内走了出来。   “今天也不用带什么了,爷晚上还是回府里来住。”   四阿哥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异样,拎着帽子的苏公公看起来也很正常。   “咸安宫的事儿该跟万岁爷提提了,咱们不好总送东西去。”   “就是一些补品,没大碍的……”   两人一起坐到桌旁,张起麟连忙盛了粥递到两人手边。   苏伟抬头看了一眼,被几个人的脸色吓了一跳,“你们昨晚都干什么了?怎么一个个都跟没睡醒似的?”   “没有,没有,都是张保呼噜打得太响了,”张起麟跟着赔笑,莫名躺枪的张保公公在后面偷着剐了他一眼。   苏伟一脸不明所以,继续吃着自己的饭。   张起麟又给王爷布菜,舀了一勺姜丝炒鹌鹑,“这鹌鹑正嫩的时候,王爷多吃点儿。”   舀起的勺子还没落到碟里,桌上的人突然惊天动地的一声,“阿嚏——”   “王爷恕罪!”   张起麟手一抖,菜掉到了地上,三位公公立时跪了一地。   苏伟叼着烧饼一脸茫然,四阿哥用帕子擦了擦鼻子,随意地甩甩手道,“行了,不用你们伺候了,都出去吧。”   听着那明显的鼻音,三位辈分都不低的公公交换了一下眼神,临退出门时都狠狠瞪了某罪魁祸首一眼。   “这都怎么了?”苏大公公很是无辜。   “不是谁都像苏公公那么大胆子的,”四阿哥自己盛了半碟姜丝鹌鹑,慢慢地嚼着。   “一会儿找太医开副驱寒的药吧,”苏伟喝了一大口粥,完全没有反省的意思,“不就淋了点水嘛,真是越来越娇气了。”   早朝后,乾清宫   兵部左侍郎励廷仪正向万岁爷上禀边关军情,“月前,西宁粮草调补充足后,西宁、青海驻防的满洲兵、绿营兵、督标兵及土司兵已组成救援西藏的大军。侍卫色楞与侍读学士査礼浑率领二千五百人,朝拜图岭方向,奔木鲁乌苏出发。总督额伦特和内大臣策旺诺尔布率领四千五百人, 朝库库赛岭方向,奔木鲁乌苏出发。提督康泰也奉命,与总督额伦特相约而行,率领所属一千人经打箭炉,奔察木多而去。”   “藏地情况复杂,如此兵分两路,会不会有所不妥?”大学士马齐从旁轻言道。   康熙爷皱了皱眉,视线在军事图上扫过几遍,最后道,“即便策凌敦多布入藏后取了几次小胜,他的人马一定也是疲敝已极。额仑特、色愣带近一万人入藏,应当不会有什么万一。”   马齐低头颔首,其他大臣也不再多言,毕竟准噶尔的远征军只区区两千人,清军一万大军难不成还会吃了败仗吗?   到了中午,臣子们都行礼告退,康熙爷也累了,魏珠扶着他到榻上歇着。   “老四今儿怎么没见着?去户部了?”   “阿,没有,”魏珠给康熙爷倒了茶,“王爷一直在偏殿呢,本来想过来伺候。可刚刚太医给诊了脉,说是着了风寒。”   “怎么好好的又着了风寒?”康熙爷皱起眉,“严不严重啊?”   “不严重,”魏珠陪着笑,“只是有些流涕发热,太医已经给熬了药。王爷怕给万岁爷过了病气,今儿就没敢过来。”   康熙爷敛眉沉思了片刻,又往偏殿的方向看了看,终是放轻了嗓音道,“罢了,既是病了,就让他回去歇着吧。在自己府里,怎么也能舒坦些。”   “嗻,”魏珠领了命,躬身退了出去。   晌午,十四阿哥带着提膳的太监进了万岁爷寝殿,万岁爷午时小睡了一会儿,刚刚起身。   胤禵扶着康熙爷下了床,给披了外袍,“皇阿玛这几日总算能多睡些了,气色看着也好多了。”   “许是天气凉了,不觉得那么燥得慌了,”康熙爷坐到膳桌旁,“胤禵也坐下,陪着皇阿玛吃点儿。”   “儿臣正饿着呢,”十四阿哥笑笑,坐到康熙爷身边,“刚听魏公公说,四哥回府去了?”   “胤禛着了凉,估摸也是这阵子太累了,”康熙爷轻轻叹口气,让侍膳的公公给胤禵夹了块儿卤汁豆腐,“你也要多跟你四哥学学,别的不说,处理政事务必要细心谨慎,更要高瞻远瞩。”   胤禵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四哥做事一向周全的,儿臣天生就马虎大意,额娘也总教训我。”   “你倒老实,知道问题就要改,不能总莽莽撞撞的……”   “是,”胤禵笑着应了,哄着康熙爷又多用了半碗小米粥。   “眼下边关已经出兵,皇阿玛也可以暂时歇歇了。”   用完午膳,胤禵扶着康熙爷起身,两人慢慢走到殿外。   “你觉得这场仗我们肯定能赢吗?”   “儿臣……”胤禵踌躇了一下,康熙爷转头看了他一眼。   “儿臣拿不准,”胤禵低下头,“照理说,策妄阿拉布坦派到西藏的远征军不过两三千人,长途跋涉下应该兵马疲敝。可是,从拉藏汗传出的求援书来看,我们可能小看了准噶尔军队的战斗力。另外,儿臣也担心,西藏内部势力分化,一旦有兵马投靠了策凌敦多布,事情就不好办了。”   “没错,你在军事战略上的眼光,要比那些只知道纸上谈兵的酸儒老臣强得多。”   康熙爷赞许地点点头,慢慢踱到廊柱旁,向远处看去,“其实,朕心里清楚得很,这次入藏的几千兵马,八成是回不来了……” 第426章 龙图公案   康熙四十九年   九月末,京城渐渐凉了下来。   四阿哥披了件赭色云纹斗篷, 与隆科多慢慢走在王府东花园的石子路上。   “援藏大军已开拔数日, 再用不了多久, 军报就会频频传达京城,”隆科多微微抬头, 从他的方向只能稍稍看到四阿哥的侧脸,“微臣听闻, 万岁爷近来常犯眼疾, 朝臣递上的奏章都需旁人替读。如今十四爷常伴万岁爷身边,六部章事皆有涉猎, 如此下去, 微臣只怕形势会对王爷不利。”   “老八那边有什么动静吗?”四阿哥没有直接回应隆科多的话, 脚下的步伐缓慢而沉稳。   “八阿哥一直深居简出,出入府邸的仍然是阿尔松阿一行人,尚且看不出异样,”隆科多低头答道。   四阿哥轻轻呼出口气,驻足在竹林旁的凉亭里, 视线望向远处的高墙,“本王暂时不能回朝,你多盯着些朝上的动静,有什么情况及时来报。”   “王爷,”隆科多有些不能理解, “如今正是万岁爷重用王爷的时候, 十四阿哥羽翼未丰, 八阿哥已经不成气候。王爷此时急流勇退,岂不等于错失大好良机吗?”   四阿哥双眼微眯,一手轻轻抚到亭柱上,一条四爪盘龙正欲待飞升,“确实是大好良机,正如鱼在砧板上,鲜嫩肥美,触手可得。却不知,有没有那个命吃到嘴里……”   “王爷——”   隆科多正欲再说,四阿哥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他,“本王已有计算,无需多言了。若边关动向有变,本王自会回朝。”   “是……”隆科多犹疑了一下,还是俯下了身。   雍亲王府西侧门   宝笙打发了门房,提着篮子快步走进了府门。   萧二格正带人四处巡看,好巧不巧撞到了宝笙面前,“宝笙姑姑,今儿个出去啦?”   “啊?是,”宝笙提着篮子的手微微一抖,又很快恢复了正常,“回家了一趟,大格格允准了的。”   萧二格眉头一动,宝笙的异样没能逃过他的眼睛,“姑姑带的什么啊?近来府里查的严,刚可给门房看过了?”   “当然看过了,不过给丫头们带些街里巷里的小零嘴儿,两位格格也能尝个新鲜,”宝笙到底不是普通侍女,气势很快摆了出来,“怎么?萧公公还想再搜一遍不成?”   “唉哟,姑姑说的哪里的话,”萧二格陪着笑,脚下却没让,“您也知道,这些日子府里不安宁,苏公公撂了话下来,外头的东西除了过了明账的一律不准往府里送。昨儿个李侧福晋娘家送来的山货都给原封不动的送回去了,咱们底下的也只能听命办事不是?”   宝笙捏紧了手里的篮子,看向萧二格的眼神有些冰冷,“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过给格格带些吃食,放到市集上都换不了两块布头,哪就犯了忌讳了?”   “姑姑别生气,小的又不是那个意思,”萧二格继续赔笑,“只是门房平日里怠慢,您这篮子东西虽不值钱,多少也得做个记录。您看要不您把东西先交给我,等记录完我再给您送去,或者您多担待些,在此地稍等片刻?”   “哪就那么麻烦了?就是一篮子小玩意儿,刚门房也看过了!”   宝笙不想退步,脸上也带了怒意,无奈萧二格一脸笑容,寸步不让。   “姑姑别为难小的了,不过记个名目,小的们日后好向上头交差。”   萧二格一边说着,一边头轻轻一摆。   跟着萧二格的两个小太监一左一右靠向了宝笙,其中一个眼疾手快地一把掀开了篮子上的红布。   宝笙脚步一顿,但脸色微变,篮子里几个纸包,有的带着油渍,有的泛着香甜。   “这是牛肉脯,这是山楂干……”宝笙斜眼瞧着萧二格,语气里满是嘲讽,“虽说闻着有些滋味儿,但到底是上不了大雅之堂的玩意儿。不过给格格们见个新鲜,回头还是得便宜那些下等的奴才!”   一直带着笑的萧二格,听了这话,嘴角终是忍不住抽了抽,“小的这就让人记下来,麻烦姑姑了。”   一旁的小太监跑着去拿纸笔,萧二格冲宝笙咧咧嘴角,正在心里腹诽自己的多此一举,眼光突然瞄到了篮子底下的微微凸起。   “你干什么?!”   宝笙一巴掌拍开萧二格伸向篮子的手,“这是要给格格们吃的!谁给你的胆子伸手来碰!”   萧二格一直维持的笑脸此时终于绷不住了,“姑姑今儿可太埋汰咱们了,说到底小的们都是奉命行事。姑姑那篮子底下还藏了什么,您趁早自己拿出来。看在大格格的面儿上,小的们可不想跟您动粗!”   “你放肆!”   宝笙脸上一白,一只手死死护住篮子,“我是大格格的近身婢女,这府里还轮不上你来跟我训话!想要动粗?你敢动一下试试!”   “哟,这是怎么了?”   这边正剑拔弩张的时候,侧福晋李氏带着几个婢女从一侧甬道绕了过来,“老远的就听到你们几个大呼小叫的,真当这府里没主子了?”   “给侧福晋请安!”   宝笙和萧二格一干人立时俯身行礼,宝笙按在篮子上的手开始微微发抖。   “怎么回事?”   李氏缓步走到几人跟前,面向萧二格问道。   “回侧福晋,”萧二格瞥了宝笙一眼,口里还是留了余地,“宝笙出府带了吃食给格格,按规矩,不能带进府里。奴才想接过来,可宝笙不大愿意。”   李氏扬起下巴,语气很是不耐,“我当多大个事儿呢,如今连我娘家人送的东西都进不了府,你一个奴婢倒仗起势来了。把东西给萧二格,别在这儿闹闹腾腾的了!”   “是……”   宝笙不敢忤逆李氏,福了福身,声音很低。   萧二格转身接过篮子,注意到了宝笙格外殷切的眼神。   “等一下!”   李氏的声音很突兀,萧二格与宝笙俱是一怔。   不知怎地,萧二格直觉,今天自己这事儿怕是办错了。   “把篮子里的东西都倒出来,我看看!”   李氏的声音有些放轻,却让人颇为胆寒。   宝笙抿紧了嘴,轻轻掀开最上面的红布。   “侧福晋让你把东西都倒出来!听不懂吗?”   这次开口的是李氏的大侍女喜儿。   事到如今,任谁都能猜出宝笙的篮子里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了。   萧二格的心脏也开始跟着狂跳,他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之前把事儿想岔了。   他一直认为是篮子里的东西是宝笙自己动的什么歪脑筋,却忘了宝笙很可能是去给大格格办事的。姑娘家要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这时候让人扒出来,不是要人命吗?   眼看着宝笙伸向篮子底下的手都微微露出了青筋,萧二格的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李氏拧着眉头看着,最底下的红布被慢慢揭开。   “等一下!”   下意识的惊恐让萧二格一把按住了宝笙,李氏还未等说话,背后突然一声,“奴才给侧福晋请安!”   李氏一愣,与几个侍女转身,正是苏大公公。   “苏公公快起。”   “谢侧福晋,”苏伟起身,微微弯腰,“奴才正要给侧福晋送山菌去呢,都是打牲乌拉处刚送来的,午间炖个鸡汤最好。”   “有劳苏公公了,”李氏心知这又是再给昨天自己娘家的东西被送走的事儿找补,但面对苏培盛,她却是有气也不能发,“正好苏公公来了,看看宝笙这丫头在搞什么鬼吧。好好的,把府里弄得乌烟瘴气的。”   “是,都是奴才们不懂事儿,让侧福晋费心了,”苏伟弯着腰上前,视线从未落到萧二格和宝笙身上,径自拿过宝笙手里的篮子,将东西通通倒在了地上。   除了几个油包,红布下面只有两个剪纸人,看粗制滥造的样子像是庙会摊子上买的。   “茉雅奇如今都多大了,怎么还贪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李氏剜了宝笙一眼,到底也没追究到底。   送走了李氏,苏伟带着萧二格和宝笙到了最近的藏经楼。   萧二格看了宝笙一眼,从怀里掏出了两本书。   这两本装订粗糙的话本才是那篮子下面藏着的真正的东西,苏伟把两本书翻开看了看,倒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只是《龙图公案》的残本,其实就是后世《三侠五义》的前身,讲的是包公断案的故事。   这书苏伟在四阿哥的书房看过全本,不过市面上确实少有,对于闺中人来说几乎同于禁书了。   “是大格格要看的?”苏伟抬头看向宝笙。   宝笙犹疑了一下,缓慢地点了点头。   “大格格怎么会想起看这种书?”苏伟微皱起眉,“就算想看,也不用这般偷偷摸摸的。《龙图公案》虽然不适合女孩儿们看,但并不是什么坏书,王爷也一向不限制格格们读书的。”   宝笙抿着嘴唇,踌躇了半天也没说话。   苏伟又低头翻开了那两本残本,在书中间发现了很多批注,临到最后一页,终于看到个让他惊讶的名字,“李卫?!” 第427章 情深不已   康熙四十九年   十月初四, 八爷府   八福晋走进八阿哥的书房时,八阿哥正站在大开的窗前。傍晚的余荫映在他的脸上,让人看不清神色。   “爷?”   八福晋捡起椅子上的长衫,刚要搭到八阿哥的肩上, 八阿哥蓦然转头。   泛着寒光的眼睛在那一刹那间像是藏了一条吐着信子,随时准备攻击的毒蛇!   八福晋一声抽气,下意识地脚下一退, 花盆底儿一歪差点摔倒。   八阿哥的眼神在瞬间恢复了正常, 连忙伸手扶了福晋一把,“小心啊,平时在府里也不用拘着规矩, 这花盆底儿不穿也罢。”   “多谢爷惦记, 是妾身自己不小心。”   八福晋撑起笑容, 稳妥地站好, 将手里的长衫披到了八阿哥的肩上,“眼下已经入秋了,爷的身体才刚好,可别又吹着风了。”   “我是看今儿的天气好,”八阿哥转身关上了窗户,与福晋携手走到软榻边坐下,“让小舅舅安排的人怎么样了?”   “一早就安排好了, ”八福晋倒了杯热茶放到八阿哥手边,“小舅舅说了,都是些京里有名的混子, 平时就什么腌臜事儿都干,绑票勒索也不是头一回了。”   “这次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八阿哥轻轻抿着茶水,“我让府卫乔装帮他们一把,人别伤着,只关着就好。”   八福晋听着很是好奇,想了想还是坐到八阿哥身边询问道,“爷怎么想起绑一个太监来啦?就是能拷问出什么,没有真凭实据,也做不得数啊。”   “爷不想拷问什么,”八阿哥嘴角微弯,面上的笑意却让人胆寒,“爷只是好奇,好奇而已……”   傍晚,雍亲王府   苏伟到了西配院,被一早就等在门口的絮儿手忙脚乱地引进自家小主的院子里。   “前阵儿才刚好,怎么又病了?”   苏伟一边跟着絮儿进了堂屋,一边问道,“是不是那个程斌的医术不大靠谱?不行还是叫丁芪来看看。”   “不用的,”絮儿未及回答,诗玥自己挑了帘子出来,“只是身子虚,没什么大毛病,我找你来是想跟你说说话。”   苏伟愣了一下,絮儿冲两人行了礼,躬身退出了屋门。   “坐吧,我一早就备下茶了,”诗玥似乎有些拘谨,垂眸与苏伟一起坐到了堂屋正中的宽背椅上。   “是有什么事吗?”苏伟瞧出了诗玥的不对劲,说话的嗓音又轻了轻。   诗玥紧抿着嘴唇,捏着帕子的手愈发用力,“最近,府里的传言很多,我也听了些。起初没多想,可是……”   苏伟眉目微动,“都是些爱乱嚼舌根子的,我已经收拾了一批了,你不用太在意。”   “我不是在乎那些风言风语,”诗玥微蹙眉心,“我是怕,怕……”   诗玥没有继续说下去,苏伟心里却已经猜出了大概,“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无论什么话,你直接问就是了。”   诗玥缓慢地抬起头,眸光微微闪动,“王爷他,是真的要当皇帝了吗?”   紧闭的门扉外呼地刮过一阵冷风,守在门口的絮儿紧了紧衣衫,回头看了一眼屋内摇动的烛影。   苏伟一只手臂搭在茶桌上,手指轻轻拂过桌面,“万岁爷尚在,一切还不能下定论。不过……”   苏伟犹疑了一下,诗玥的脸色又白了一分,“成事在天,谋事在人。”   桌上的烛火一阵闪动,半晌爆出一颗火花,诗玥低垂着头,单薄的身子在烛影下更显纤细。   苏伟给了诗玥一个近乎肯定的答案。这样的问题,若是换一个人问,他是决不会如此直白地回答的。   “诗玥,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苏伟沉下气息,“但是,你还有选择的机会。”   诗玥惶惑地抬起头,看向苏伟的眼神在一瞬间有了一丝光芒。   “如果你不想入宫,我可以安排你远离京城,”苏伟压低了嗓音,“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你可以换一个全新的身份,不用再做雍亲王府的武格格。日后,你同样可以嫁人生子,过自由自在的小日子。”   诗玥看向苏伟的眼神,又慢慢变得苍凉,“我走了,那你呢?”   苏伟怔了一下,诗玥的嘴唇微微颤抖,“你还要跟着王爷进宫吗?日后都在那个死气沉沉的宫殿里住?”   “在王府里,你和王爷的事多少还能隐瞒一二。等到了皇宫里,多少双眼睛看着,多少只耳朵时时刻刻地支着。一旦让人知道了,后果会是什么?”   苏伟垂下眼睛没有吭声,诗玥的话音里却已经带了哭腔,“我们一起走吧!”   搭在桌上的手被人一把握住,说话的人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们一起离开这儿!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陪着你!我伺候你!”   “诗玥——”   苏伟打断了诗玥的话,缓缓抽出了自己被握住的手,“你好好为自己打算,不用担心我。你知道,我不会离开的。”   诗玥怔在原地,眼泪无声无息地顺着脸庞滑下。   苏伟站起身,冲她浅浅一笑,“这几天你再考虑考虑,考虑好了,让絮儿来找我。”   “苏培盛!”   苏伟转身的瞬间,诗玥喊了出来,那声音有些尖利,却让人心底一酸。   “你不能留下来,你会死的,会死的!”   诗玥扑到了苏伟的背上,紧抱住了他的腰,“我知道,我永远比不上他,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喜欢我!可是,我好害怕,我怕你出事,怕你有危险,怕他保不住你啊……”   “诗玥……”   苏伟有很多话想说,却深知,此时任何的言语都没有了说服力。   他只能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背后的低泣声越来越弱,等待着紧箍在他腰上的手,缓缓垂下。   “诗玥,你是个好姑娘,”苏伟转过身,面对着那张挂满泪痕的脸,“以后你会遇到更好的人的。”   诗玥默默地看了苏伟片刻,嘴角慢慢溢出一丝苦涩的笑,“谢谢你……”   一句谢包含千言万语,苏伟没有再说什么,只在一片温暖的烛火里转身而去。   入夜   大格格院里还亮着灯,宝笙打发了送信儿的小丫头,回身走进了内堂。   茉雅奇正坐在软榻上发呆,手里的书卷半天都没能翻过一页。   “格格,咱们歇下吧,”宝笙小心走到茉雅奇身侧,“刚丫头来说,苏公公从武小主那儿出来就回东小院了,压根没想往咱们这儿来。”   “苏公公走了?”茉雅奇蹙起眉头,心情有些莫名地酸涩,“过去这些天了,苏公公好像也没有告诉阿玛。”   “格格多虑了,”宝笙接过茉雅奇手里的书,“又不是什么大事,充其量是格格知恩图报罢了。再说,苏公公一向疼爱您,哪会私下里向王爷告状呢?”   “可这毕竟犯了男女大防,”茉雅奇低下头,“要是那天真被当众发现,我就给阿玛丢大人了。”   “都是奴婢办事不牢靠,”宝笙说着就要跪,茉雅奇连忙扶住她。   “这哪能怪你呢,是我自己不好,”茉雅奇抿紧嘴唇,“苏公公不过来,大体也是想让我自己想清楚吧。”   “格格……”宝笙想劝什么,话到嘴边却又不好开口了。   “我不能给阿玛添麻烦,不能让雍亲王府丢脸,”茉雅奇的视线落到软榻旁的屉子上,“宝笙,你帮我把东西烧了吧。”   “格格!”   宝笙有些诧异,想要劝阻,茉雅奇却已决绝地起身,往卧房走去。   深夜,东小院   四阿哥处理完一堆事物,走进卧房时,苏公公已经面朝里侧躺下了。   “今儿怎么睡这么早?”   四阿哥上了床,拉开被子把人搂到怀里,“是不是这几天太累了?”   苏伟半阖着眼睛,捏了捏四阿哥搭在他腰上的手臂,“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什么事?”四阿哥亲了亲苏伟的耳尖,把人搂得更紧了一点儿。   “在一切尘埃落定前,给诗玥换个新身份,送她离开京城。”   四阿哥眉头一动,把怀里的人扳过来,看着他的脸,“是诗玥跟你提的?”   “没有,”苏伟有些发蔫儿,“但总不能耽误人姑娘家一辈子吧?以后你一旦登基,再想送人走可就不容易了。”   四阿哥静静地看了苏伟片刻,点了点头,“总归是咱们亏欠人家的,虽说有些风险,但也不是不行。不过,你确定诗玥愿意吗?”   “怎么不愿意?”苏伟瞪了四阿哥一眼,“诗玥不是那种贪恋荣华富贵的人!”   四阿哥没有反驳,只是淡淡一笑。   苏公公有些生气,闷哼一声,转过头去睡觉,不理那人了。   四阿哥盯着那毛茸茸的后脑勺,听着他逐渐平稳的呼吸声,内心有些淡淡的无奈。   诗玥当然不贪恋荣华富贵,但她贪恋的却是这雍亲王府里比荣华富贵更难得到的东西。 第428章 异变   康熙四十九年   十月初七   苏伟一大早就到吉盛堂收账, 最近他手里的进项很多,遂打算在直隶周边再开几家分号。   慕辞和吉盛堂的掌柜杜宏都出京去选址考察了,最近苏伟不得不常往吉盛堂跑。   巴彦带着王府的几个侍卫平日里就跟着苏公公满京里走,也不穿侍卫服, 都是一身简单的白色云纹长袍,脚底黑色短靴。   苏伟迈进吉盛堂的大门,巴彦几个就或坐或站地守在门口。   吉盛堂的大门正开在西堂子胡同口, 离隆福寺街也近, 平时来往的行人不少。街角多了几个驻足停留的人,也没引起什么注意。   一身黑青色短打的赵祥抵着墙根往吉盛堂门口瞄了几眼,转身向身后一个一身藏青色长衫的人道, “梁统领, 他没带几个人, 你看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梁毅眯了眯眼, 仔细打量了一番吉盛堂门口的几个人,“不能冲动行事,那几个恐怕都是王府侍卫。”   “啊?不能吧?”赵祥又回头去看,“不就一个太监嘛,出入还能都带侍卫?我看顶天就是几个门房啥的,王府的侍卫可是都有品级的。”   “你以为这是个普通太监?”梁毅瞪了赵祥一眼,当初雍亲王妃到他们府上饮宴, 因他看守当时的侧福晋,还跟这位苏大公公起过冲突。   当时,他就知道, 这人决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苏伟一直忙到中午,才摸着瘪瘪的肚子出了吉盛堂的大门,“今儿府里没事儿,咱哥几个去淮舫居打打牙祭吧。”   其他几个侍卫都跟着笑,只有巴彦皱了皱眉,“今儿还是早些回府吧。”   巴彦往街口看了看,那里此时只有一个卖烧饼的大爷在自己摊子上忙活,“我总觉得今天不大对劲,早些回府为好。”   苏伟有些莫名其妙,跟着巴彦左右看了看,“能有什么不对劲啊,今儿好不容易倒出空来。”   “是啊,巴彦别扫兴嘛。”   另几个侍卫都跟着张罗,“咱们可是好久没跟着苏公公享享口福了。”   “行了,听我的!”   巴彦打断几人的唠叨,“走,咱们回府!”   苏伟鼓鼓腮帮子,倒是也没说什么,巴彦虽然年纪小,但办事很牢靠,四阿哥对他也十分重用。   几个人上了马车,一路都走得正街大道,巴彦时不时地往后瞄几眼,却是什么也没发现。   十月初十   还在家里歇着的四阿哥刚坐到早膳桌前,宫里就来了两位公公,二话不说就急匆匆地传雍亲王入宫。   苏伟一边让人给四阿哥准备朝服,一边跟两位公公打听原委。   两位公公知道的也不详细,但听说是边关有急报传来。   既是公事,苏伟就不担心了,让张保装了一盒子糕点,送久未上朝的四阿哥出门。   “不知边关是个什么情况,若事有紧急,爷晚上怕就不能回来了。”   “吉盛堂那边忙完,我就进宫换张保的班。”   苏伟自是明白四阿哥的意思,这人年纪越大,越爱跟人黏糊了。   四阿哥只是笑,抬手捏了捏苏伟的耳唇,又在嘴上啄了一口,才转身走出了房门。   车驾自是不敢耽误,一路送四阿哥进了宫,才到了日精门门口,四阿哥就从迎来的张廷玉那里知道,果真是入藏大军传回了军报。   侍卫阿齐图疏奏:“臣于九月二十五日,统兵至柴达木地方,遇见伊打木扎布等带领拉藏汗之子苏尔扎之妻,自招地败回。其告称准噶尔兵来至达穆地方,与我土伯特兵交战数次,彼此伤损甚多。七月初旬,厄鲁特之噶隆沙克都尔扎布叛归准噶尔,将小招献降。我土伯特兵众由此解散!台吉那木扎尔等在布达拉北城,开门投顺,准噶尔兵众拥入!八月二十七日,苏尔扎率兵三十人,冲围而出,被其擒获,拉藏汗被围身亡!今西藏已失,苏尔扎之妻等,投恳垂救,望陛下圣裁!”   军报一出,朝野震动,谁也没想到,当朝廷接到拉藏汗的求援书时,西藏其实已落入准噶尔之手,拉藏汗更是在突围中被刺身亡!   如此一来,边关形势大变,如果准噶尔已经控制了藏地全境,那近一万的援藏大军,几乎就等于泥牛入海,自身难保了。   送走了四阿哥的苏大公公,吃完了早饭,收拾停当,又带着巴彦几个往吉盛堂去了。   巴彦这些日子总有些莫名地风声鹤唳的意思,但具体因为什么,连他自己也没弄明白。   苏伟初起还有些小心,一连几天下来,也只当他是神经过敏了。   忙活了一上午后,苏大财东应约去闻风阁吃饭,请他的是新入京的商号泰丰和,本家在江南一带很有势力,苏伟也是看中了他的背景,应下了这次的邀请。   闻风阁是一如以往的门庭若市,苏伟几人被带到二楼,还能听到楼下的喧闹声。   “你们几个再开一桌,叫几道好菜,看看戏,歇歇脚,”苏伟转身对巴彦几人道。   “不用了,我们还是守在包厢外头,”巴彦依然是不放心的样子。   “有库魁跟着我呢,”苏伟对这孩子都无奈了,不知道是不是上次自己给他下巴豆留了什么后遗症,“再说你们几个往包厢外头一戳,一个个人高马大的,人商号掌柜怎么放心跟我谈生意啊?”   巴彦一脸纠结,还是库魁拍拍他,“放心吧,有我呢。你们就在隔壁,能出什么事儿啊?”   巴彦皱了皱眉,又左右看了看,他依然没有搞清楚到底是什么导致他如此不安。但王爷也吩咐过,出门在外,他们还是要听苏公公的调遣。   “行了,快去吧,”苏伟随意地摆摆手,带着库魁威风堂堂地走进了已经订好的包厢。   泰丰和的掌柜还没有到,巴彦带着另外几个侍卫在隔壁包厢又开了一桌,为了以防万一,连包厢的门都没有关。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小二又领了两个人上来,看穿着打扮应该就是那泰丰和的掌柜。两人进了隔壁包厢,很快响起了双方寒暄的对话声。   巴彦总算稍稍放心了些,小二又端来了酒菜,几个人都简单吃了点儿,酒并不敢碰。   很快,一楼天井的戏台上拉开了大幕,咿咿呀呀的唱戏声掩盖了隔壁包厢的各种动静。   巴彦时不时地往门外看一眼,他这里并不能直接看到隔壁包厢的门,但是上下楼梯的人他都能看到。   不知是不是楼下开戏的原因,时不时有穿着戏服的人上楼来,取些唱戏用的家伙事儿再下楼去。   小二来送茶,巴彦还问了一声,才知道这伙戏班子来的太急,东西没能都收拾到后台去,还有些堆在二楼的杂物间里。   就在此时,又一伙人画着大花脸上楼来,不一会儿又抬了一只颇大的木头箱子出来。   小二正好倒完茶走出去,见到他们还皱眉道,“东西都一起拿下去,你们上上下下的影响客人吃饭了!”   “是是是,”几个人慌里慌张地点头,脚步匆匆地下楼。   一直盯着他们的巴彦,猛地皱起眉头,那股深深的不安感又涌了上来,是刚才那最后一个人,最后那张花脸——   “不好了!”   巴彦猛地站起来,把同桌的几个人都吓了一跳。   “又怎么了?”其他人正要问,巴彦已经一股风似的冲向了隔壁包厢。   紧闭的木门被人一脚踹开,另几个侍卫紧跟着赶了过来,待看清屋内的景象,几个人都是一惊!   库魁歪着脑袋倒在桌子下面,而本该在这间包厢里的另外三个人,此时都已不见了踪影。   “怎么会这样?”几个侍卫都呆愣在了原地。   “是那几个花脸!”   巴彦咬牙切齿地转身冲了出去,是他大意了,他明明感觉到了,这几天频频出现在他们身边的同一张脸!   有时是个过路人,有时是个摊贩,有时又像个车夫!   那个人一直在观察他们,在策划着这件事,而他明明察觉了,却依然让他发生了!   皇宫,内阁   四阿哥正与一般大臣,商议着援藏大军接下来的行进路线,端着茶碗的手却不知为何一抖,刚刚倒上的茶水全洒了出来,手腕上立时一片红印!   “哎哟,王爷!”   周遭的大臣跟伺候的奴才都手忙脚乱地帮着擦拭,又有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去叫太医。   “行了,本王没事!”四阿哥抽回自己的手,眉头皱成一团,“都歇歇吧,一会儿再议。”   “是,”众大臣退到一旁,小太监们也不敢再近前。   四阿哥从桌后走到外间窗前,张保拿着沾湿的布巾走过来,将烫伤的手腕暂且包上,“王爷是不是累了?一会儿太医来再把把脉吧。”   四阿哥凝视着窗外,太阳还高高挂在空中,早晨临走时,苏伟跟他说过,吉盛堂那边忙完,就进宫来换班的。   可他为什么,总觉得心慌呢? 第429章 骂战   康熙四十九年   十月初十   苏伟清醒过来时, 窗外透进来的光已经一片昏黄。   “快要天黑了吗……”   苏伟迷迷糊糊地想着,他早上时还跟四阿哥说好了,吉盛堂忙完后就进宫陪他的。   “看来这flag真不能随便立啊……”   苏伟嘟囔着扶着墙角颤颤悠悠地站起来,劫持他的人似乎不认为他有独立逃跑的能力, 也没有把他绑在原地。   其实,被装进箱子时,苏伟还没有昏过去, 他只是浑身无力, 喊不出声音。   不知道那些人在他的饭菜里下了什么药,现在他全身还是软绵绵的。   好不容易挪到那扇狭小的窗子前,苏伟垫了半天脚才勉勉强强看到外面一片荒地。   看来, 那些人是把他带出京城了。   关着苏伟的屋子是一间四四方方的低矮茅草屋, 屋子里只有一张木桌, 两条长椅算是家具, 墙角堆着一些干草,紧闭的木门旁放着一桶清水。   苏伟在窗前站了一会儿,也没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就慢慢挪到了木桌旁坐下。   好在被绑票之前,他吃了不少东西,摸摸一时半会还不会打鸣的肚子,苏大公公很是欣慰。   窗外的光线越来越灰暗, 苏伟撑着下巴,靠着桌子,眼皮都开始打架了, 一直十分安静的门外,终于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真是一帮磨磨唧唧的绑匪……”   苏大公公不屑地撇撇嘴,木门被由外打开,两个端着烛台的人走了进来。   苏伟懒洋洋地抬起头,上下瞄了两人几眼,“苏某没见过二位啊,哪路的人啊?”   “哼,苏公公不认识我们,我们可是久仰大名了,”把烛台往桌上一放,还是一身短打的赵祥冷冷一哼。   “哦,原来是官家的啊,”苏伟嘲讽一笑,直接被戳了身份的赵祥半天才反应过来。   “你个没根儿的阉王八,少在这儿耍滑头!我告诉你,你今天死到临头了,识相地赶紧给我们跪下磕头,我们说不定还能留你一个全尸!”   苏伟闻言一声嗤笑,像看智障一样瞧着一脚踩在椅子上的赵祥,“你这种脑子,你娘是怎么忍心把你生下来的?你家那位主子也是个人才,估计满肚子的油水都长到胆子上了,要不怎么有勇气把你放出来办事的啊?”   “我——”   赵祥要出嘴的话卡到一半儿,就见悠哉地坐在他前头的人,冲他晃了晃中指,“太监本来就是没有全尸的,下次你再要威胁人的时候,过过脑子再说话。”   “你!”   赵祥一张老脸憋到通红,指了苏伟半天,扬手就要打。   苏伟可没有等人动手再还手的习惯,赵祥的巴掌还没落下来,他已经抄起烛台照着赵祥的脑袋就是一拍!   只可惜,他药劲还没过,力气不大,只是烛台里的灯油全甩到了赵祥的脸上。   “唉哟,唉哟,”赵祥触电一样的往后退,脸上被灯油烫出了几道红疤。   “他妈的!”   一直站在后面的人见赵祥吃亏,就要上前,只可惜步子还没迈出多远,门口又出现一人,“都给我住手,主子的话都忘了吗?”   “哟呵呵……”   苏伟扶着桌子重新坐下,翘着二郎腿,瞅着门口那隐在阴影里的人,“这是哪家的牧羊犬出来撵牲口了?你家主子就那么见不得人吗?”   门口的人明显一僵,半晌才冷笑一声道,“苏公公尽管快活口舌,我家主子并无意为难,只想让苏公公在这里小住几天。”   苏伟眉头一皱,门口的人冲赵祥两人摆摆手,那两人愤恨地瞪了苏伟一眼,不甘不愿地走出了屋门。   木门被重新锁上,外面又没了声息,苏伟在桌边坐了一会儿,再次走到窗前。   一轮明月高挂天边,四阿哥还在内阁。西藏局势大变,援藏大军是进是退,大臣们各持己见。   而此时内阁外,刚刚进宫的张起麟和张保已经急成了一锅粥。   “不行了,再不告诉王爷,咱们俩怕连小命都保不住了!”张起麟作势就要往里冲,又被张保一把拉住。   “你疯了?满屋子都是大臣,你怎么跟王爷说啊?”   “可这天都黑了!”   张起麟急的直跺脚,“苏公公是被人绑走的啊,谁知道那些人打什么主意?”   “就是不知道那些人打什么主意,咱们才不能轻举妄动啊。”   张保往内阁里看了看,又压低了嗓音道,“现在正是朝事紧急的时候,王爷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呢。”   张起麟身上一紧,他也知道事情轻重,在脑海里天人交战半天,终究没有走进内阁的门槛。   此时的宫外,   傅鼐和巴彦已经带人围住了闻风阁,闻风阁的掌柜、伙计、小二以及那个戏班都被挨个拖进临时的刑房里问话。   巴彦还带人去找了那个泰丰和的掌柜,只可惜,他们在京里的铺面还没有开张,进京的几人更是全部消失了。   一夜过去,傅鼐和巴彦除了问出戏班的副班主莫名失踪的消息,再没有得到任何一点有用的线索。   “天亮了……”   傅鼐站在闻风阁的大门旁,眉头紧锁。   巴彦耸拉着脑袋走到他身后,“是我的责任,是我把苏公公看丢了。等王爷知道了消息,我就进宫领罪去。”   “你领罪有什么用?”   傅鼐回头瞪了巴彦一眼,一肚子的愤懑让他几乎咬破嘴唇,“苏公公要是不能平安回来,把咱们整个侍卫队搭进去都于事无补!到时,只怕整个北京城都要变天了!”   皇宫   大臣们在内阁商议了一夜,各自把写好的章程捧在手里,只等早朝圣上裁决。   四阿哥也终于得了空,让小太监们打开大门,揉着酸痛的肩膀迈出了门槛。   台阶下,张保、张起麟都侯在那里,却唯独没看到那个他一直惦记的人。   “不是说好忙完就进宫的吗?”   四阿哥在心里腹诽,眉头已经微微皱起。   眼看着四阿哥缓慢走下台阶,脸色已有些深沉,张起麟的腿肚子就开始哆嗦。   张保暗自里捅了他一把,先迎到四阿哥跟前,一会儿还要上早朝,这时候还不能露馅儿。   “王爷,早膳去偏殿用,还是去德妃娘娘那儿?”   四阿哥瞄了张保一眼,又看了看张起麟,张起麟低垂着头,就差把脖子缩到领子底下了。   “苏培盛呢?”   四阿哥的声音有一丝沙哑,却半点不容置疑。   张保抿了抿嘴唇,话到了喉咙口,却不知该怎么答。   四阿哥若是没问,他还可以推脱。可四阿哥问了,他要是撒谎,那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了。   “王爷,”张保还没开口,张起麟倒先禁不住了,“这里不方便,您先到偏殿吧。”   四阿哥的眉头蓦地一紧,昨晚烫伤的手腕突然猛烈地疼痛起来!   郊外,茅草屋   养精蓄锐了一夜的苏大公公,从一堆干草里爬起来,揉揉酸痛的腰,他不打算再守株待兔了。   “喂!外头那两个蠢货!”   木门被咚咚敲响,“你们只管抓人,不管养人的啊?咱家饿了,拿饭来!”   在院子里守了一夜的赵祥原地吐了口唾沫,恨恨地看了木门一眼,一声不吭。   “你们都哑巴啦?”   苏伟舀了一勺木桶里的清水润润喉咙,“还是脑子烧坏啦?”   “你们小时候肯定没读过书吧?”   “肯定没读过,要不孔圣人都被你们气活了。”   “你们娘亲是不是不好意思送你们去读书啊?”   “估计也是先生不肯收吧……”   “我他妈的!”   赵祥的同伴先受不了了,抄起个木棍就要往门口走。   赵祥赶忙拉住他,冲他使了使眼色。   梁毅就在不远的地方站着,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两个。   “真他妈的窝囊……”赵祥和他的同伴互骂了一声,又不得不坐回原来的地方。   他们二人并不是八爷府的人,也不是梁毅的属下。   两人都是安郡王小儿子吴尔占的跟班,平日里就跟着吴尔占满京城的为非作歹。   按辈分来说,八阿哥和八福晋还都得管吴尔占叫一声小舅舅。   “他妈的,怎么揽了这么一糟心的差事?”赵祥的同伴还在碎碎念。   赵祥也是无奈,毕竟上头吩咐了,让他们务必要听从梁统领的指挥。   木门内的声音还在继续,而且听起来还精神满满的。   “我有个问题很疑惑啊,像你们这么笨的人,真的是人和人生的吗?”   “其实,你们应该问问你们的父母,说不定是猪圈里捡来的呢。”   “毕竟,人和猪的区别有时候没有人和人的区别大。”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猪一直都是猪,而人有时候不是人……”   “我他妈受不了啦!”   赵祥一直安抚的同伴唰地站了起来,转身冲不远处的梁毅大喊道,“梁统领,这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梁毅猛地瞪圆了眼睛,屋内的声音随之一静。   片刻后,木门内传出一声清冷的笑,“梁毅,你家主子的阳痿好了吗?” 第430章 镇定?   康熙四十九年   十月十一, 内阁偏殿   时辰已经不早了,要上朝的大臣们都赶向了乾清宫。   张起麟跪在冷硬的地砖上,听着窗外越来越稀少的人声,胸腔里的心跳已宛如擂鼓。   四阿哥还坐在窗前的软椅上, 身姿笔直,窗外映进来的阳光在他的身侧照出一道暗影,显得整间宫殿都十分昏暗。   同样跪在地上有一刻钟的张保, 终是先忍不住开了口, “主子,奴才知道您现在一定心急如焚。可是,眼下您身在宫中, 一举一动都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不管您多么焦急, 您都不能冲动啊。这万一要让其他人察觉了, 别说救苏公公, 只怕咱们王府都要保不住了。”   “是啊,主子,张保说的没错,”张起麟擦擦额头上的冷汗,跟着进言道,“劫持苏公公的人,到底什么目的, 咱们还不知道呢。依奴才看,苏公公也未必就有危险。再说,苏公公是多聪明的人啊, 那帮绑匪撞到他手里,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张保、张起麟一连串的劝解之后,四阿哥依然不发一语,整个人面无表情地淹没在晨光里,宛如一座木刻的雕像。   上朝的时辰眼看就要到了,两位张公公此时都宛如热锅上的蚂蚁。   “求主子以大局为重,求主子以自身安危为重……”张保也顾不得其他了,脱下帽子,一个头接一个头地磕在地上。   张起麟也想不出其他办法来,只能效仿张保,两人比着磕头,昏暗的宫殿里一时只能听到“砰、砰”的撞地声。   四阿哥慢慢闭上眼睛,烧伤的手腕现在已经感觉不到痛了。确切的说,他从听到苏伟被人劫走,生死不知后,就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   窗外一声鸟鸣略过屋檐,树叶上的露珠慢慢滑落。   不知是不是错觉,不远不近的地方突然一声枪响,四阿哥猛然睁开了眼睛!   两位张公公也听到了这一声,随即反应过来,内阁离宫中的火器房并不远。   “主子!”   张保最先注意到了缓慢站起来的四阿哥。   两位张公公也顾不上青紫的额头,都赶忙爬起来上前。   四阿哥站起了身,眼中好不容易有了几点光芒,“张保带着我的令牌出宫,告诉傅鼐先从吉盛堂查,如果不是苏培盛生意上的对手,那就是朝里的人了。”   “是,”张保双手接过令牌,片刻不敢耽搁,径直躬身而退。   “我们去上朝,”四阿哥看着眼前的一片虚空,刚要迈步,天地突然一转!   “主子!”   张起麟眼疾手快地扶住四阿哥,四阿哥却是站也站不住,撑着张起麟的手臂,才勉强挪回了软榻上。   此时,日精门外   朝上的大臣宗亲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时不时地往甬道尽头扫上两眼。   胤祥左右看了看,没有找到他四哥,想了想,还是走到了众人视线的聚焦处。   “八哥身体大好了?”   八阿哥很长时间没上朝了,今天突然出现在宫里,不免让很多人惊讶。   不过,近些日子,万岁爷与八阿哥的关系确实缓和了不少。   不知是不是太后去世的关系,万岁爷不久前下旨恢复了八阿哥的银俸,还派了内臣去关心八阿哥的身体状况。   “多谢十三弟惦记,”八阿哥还是一如往常的面上带笑,“这阵子恢复了一些,今儿趁着精神还不错,进宫来向皇阿玛谢恩的。”   十三阿哥客气点头,一旁的十阿哥又看不下去了,阴阳怪气地道,“要真关心兄弟,没事儿就去府上看看。要是压根不关心,又何必在人前装模作样?”   “胤誐!”八阿哥瞪了十阿哥一眼,十阿哥撇撇嘴不再吭声。   胤祥也懒得去跟十阿哥分辨,正想转头走开,八阿哥又突然问道,“今儿怎么没见到四哥?”   “四哥昨天在内阁忙了一夜,估计要耽误一会儿。”   胤祥打量了几眼八阿哥的神情,八阿哥却并没有显出什么情绪,只轻巧地点了点头。   早朝时间到,众宗亲大臣鱼贯走入日精门,十三阿哥却仍然没有看到四阿哥。   太监鸣鞭后,康熙爷端坐在龙椅上,视线一路扫到乾清门外,“怎么没见到老四啊?”   昨晚还与四阿哥一起在内阁商议军政的朝臣此时也都有些懵,胤祥刚想迈出一步,先替四阿哥寻个理由,门外就传来了一串脚步声。   四阿哥脚步稳健地走进了朝堂,冲康熙爷叩头行礼,“请皇阿玛降罪,儿臣一时贪睡耽误了时辰,险些误了朝会。”   大学士马齐见状从朝臣中走出,冲康熙爷一拱手道,“启禀圣上,雍亲王昨夜整夜都在内阁与朝臣议事,只怕力有不逮,这早晨才耽误了时辰。”   “是啊,皇阿玛,”胤祥也站出来道,“四哥病体初愈,辅一回朝就一夜未睡,身体上肯定有些吃不消,还请皇阿玛不要追究了吧?”   “臣子误朝实在有失体统,哪能说不追究就不追究了呢?”   “就是,昨晚在内阁有多少大人呢,又不是只雍亲王一个……”   朝臣间有了反对的声音,也有跟随马齐和十三阿哥一起求情的,乾清门内顿时热闹了起来。   康熙爷微微皱眉,扫视一圈后,轻咳了一声,大殿内立时安静了下来。   “好了,胤禛起来吧,”康熙爷摆摆手,显然全没有追究的意思。   四阿哥谢恩后起身,站回了自己的位置。   一道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到了四阿哥的脸上,四阿哥转头看去,正对上八阿哥微笑的眉眼。   郊外茅草屋   重物落地的声音伴随着一阵呛咳。   苏伟捂着被猛踹一脚的肚子跌在了墙角,赵祥二人欢呼着叫喊,却被梁毅回头狠狠一瞪。   苏伟一声嗤笑,满脸的淤青都没挡住他面上浓浓的嘲讽,“八阿哥也是黔驴技穷了,费那么大力气绑架我一个奴才不说,手底下的人还都这么白痴!”   梁毅面上一黑,上前又是一脚,苏伟侧身护住头脸,肩膀一阵剧痛。   “苏公公,我的耐心可是快耗尽了,劝您还是省省力气吧,”梁毅咬牙切齿地道。   “嘴长在我脸上,我愿意说什么说什么,”苏伟撑着胳膊靠到墙上,“你们主子都不敢杀我,我还用得着怕你们几个狗腿子?”   梁毅眼冷如冰,狠瞪着苏伟道,“谁说我们主子不敢杀你?不杀你不过因为你还有用罢了!”   苏伟眉眼微动,面上没露出多少神情,心底却翻起了滔天巨浪。   八阿哥抓到他,却没有刑囚他,没有逼问他,只是简单地关着他,已经让他十分不安了。   如今从梁毅这儿透出的信息,他几乎可以肯定,八阿哥抓他并不是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有关四阿哥的消息,反而很可能是想直接利用他作为对付四阿哥的筹码。   这说明什么,这是不是说明八阿哥已经知道了?   苏伟皱紧眉头,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身下的稻草。   梁毅见苏伟不再吭声,以为他终于怕了,这才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走出了茅草屋。   京城,   四阿哥好不容易从皇宫脱身而出时,已经到了下午。   巴彦和傅鼐的行动很快,带着王府侍卫几乎排除了所有苏大公公在生意上的对手。   “几个铺子的掌柜都说,苏公公这两年在京里的名声很好,几乎没什么死对头,更想不出来哪家会干出绑架苏公公这种事的。”傅鼐对刚刚回到王府的四阿哥禀报道。   四阿哥站在软榻前,视线落在炕桌上的果盘里,一时竟然有些怔怔的。   傅鼐又想说话,却被张起麟抬手制止。   两人等了片刻,四阿哥才缓慢地坐到软榻上,从果盘里捡了个白水梨握在手里,“既然不是生意上的,那就是朝里的了。”   “王爷怀疑?”傅鼐上前一步。   四阿哥握着白梨的手猛然用劲,果肉横飞,“胤禩!”   郊外茅草屋   时间很快到了傍晚,低矮的茅草屋里又是一片昏暗。   苏伟靠在墙边,身上四处都在隐隐作痛。窗外偶尔传来梁毅几人的对话声,苏伟仔细听了听,都没什么有用的消息。   “不知道京里怎么样了……”   苏伟揉揉肿痛的肩膀,此时他已经没办法再像昨天那么镇定了,“张保他们能稳住胤禛吧。他应该能镇定下来,干大事的人嘛,可不能太冲动……”   自言自语了良久,窗外突然传来了马蹄声。   苏伟一下清醒过来,侧耳细听。   来的是一辆马车,停在了离茅草屋不远的地方,梁毅似乎是跑着过去的。   苏伟已经有了猜测,却还是不太敢相信,但很快他听到了赵祥几人的“给八阿哥请安”。   “哼,还真看得起我这个小人物啊……”   苏伟“呸”地一声吐掉一根稻草,撑着胳膊又往上坐了坐。   冰冷的墙面传来坚实的触感,木门被人由外打开。   梁毅端着烛台走在前面,披着斗篷、面色仍然有些虚白的八阿哥随后而入。 第431章 命   康熙四十九年   十月十一, 傍晚   闪烁的烛火让昏暗的草屋内明亮了一些,苏伟撑着墙面,踉跄地站起,冲八阿哥微一俯身, “奴才身体不便,不能给贝勒爷行大礼了,还请贝勒爷恕罪。”   八阿哥眉心微皱, 侧头看了一眼梁毅, 梁毅垂下了头。   “是这帮奴才不懂事了……”   八阿哥缓步走到木桌旁坐下,“苏公公也是我们这帮皇子身边的老公公了,哪能随便动用私刑呢?”   苏伟敷衍一笑, 心道:这人真不会说话, 你他娘的才老呢!   “多谢贝勒爷宽宥, ”苏伟露出一副憨厚的样子, 指了指木桌旁的另一条长凳,脸上带了些乞求的意味。   “苏公公过来坐吧,”八阿哥嘴角含笑,倒是意外的宽容大度。   苏伟连忙挪着步子蹭过去,他腰上挨了好几脚,现下看起来走路都十分费劲了。   梁毅将烛台放到了木桌上,又提来了茶壶, 给八阿哥倒了碗热茶。   “主子,山野之地也没什么好水,您将就着暖暖身子吧。”   八阿哥微微点头, 又扬手让梁毅给苏伟也倒了一碗。   苏大公公是不跟他客气的,径直接过茶碗,热乎乎地灌了大半碗下去。   “公公身体可有大碍?”   八阿哥翘眉看着苏伟,眉眼间满是打量。   “没事儿,没事儿,奴才这皮糙肉厚的,怎敢劳烦贝勒爷操心?”   苏伟放下茶碗,笑的一脸谄媚。   “不过,贝勒爷既然屈尊来这儿一趟,奴才也就斗胆问一声。”   苏伟咽了口唾沫,肩膀微微缩起,“不知到底奴才犯了什么错,惹怒了贝勒爷?贝勒爷想要惩治奴才,知会慎行司一声便罢了,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呢?”   “苏公公多虑了,”八阿哥端起茶碗轻抿了一口,“不说苏公公行事一向周全,就是真的犯了错——”   八阿哥抬起头,冲苏伟淡淡一笑,“我这个做弟弟的,也不能对兄长护佑了这么多年的心上人动怒啊。”   “!!!”   八阿哥的话犹如一道晴空霹雳,吓傻了守在一旁的梁毅,也彻底浇灭了苏伟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什么心上人?贝勒爷,您别吓唬奴才。之前跟我们王爷传那些乱七八糟流言的,是个叫万祥的,不是奴才啊!”苏伟瞪圆了一双眼睛,满脸的惊恐和不可置信。   八阿哥却应声一乐,将手里的茶碗慢慢放回桌上,“苏公公的反应真是奇绝,一句话就将自己和四哥都摘个干净。看来,我今天这一趟倒真是跑对了。否则,仅凭梁毅他们几个,哪里会是苏公公的对手啊。”   苏伟盯了老神在在的八阿哥半晌,脸上的惊恐如潮水般缓缓退去,“贝勒爷真会说笑,如今满身伤的可只有奴才一个人。”   梁毅此时是半生也不敢吭了,只能偷偷地向后退一步,再退一步。   “别的也就罢了,”苏伟扬起头,话语里也再无谄媚之意,“左了,奴才已经落到了贝勒爷手里。只是,贝勒爷想利用奴才牵扯王爷,不说这个点子已经老掉牙了,单说奴才一个又老又丑的太监,我们王爷想要什么样的没有?就凭您空口白牙的一句话,谁会相信呢?”   八阿哥微微眯眼,嘴角仍带着浅笑,“苏公公是想知道本王手里有没有证据吧?”   苏伟没说话,八阿哥却笑的越发开怀,“真是妙啊,怪不得四哥这般放不开手。本贝勒日常从不把奴才放在眼里,毕竟他们只会奴颜婢膝,谄媚奉承,能有一个稍会办事,懂些眼色的已属不易。像苏公公这般的,只怕是可遇而不可求了。”   “贝勒爷谬赞了,”苏伟垂下眉梢,“奴才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太监,跟着我们王爷时也才十岁,什么都不会干。能有今天这过得去的模样,那是我们王爷教导的好。毕竟——”   苏伟斜着眼睛觑了一眼梁毅,又看回八阿哥,“什么样的地里长什么样的庄稼,这茅坑修的再人模人样,也是开不出花儿来的。”   “你!”   梁毅已是极度压低了自己的存在感,没想到还是被人当了刀,既埋汰了他,更侮辱了八阿哥。   饶是八阿哥一直云淡风轻,胸有成竹,此时也不得不因这句过于直白低俗的话,稍稍变了脸色,“苏公公尽可逞一时口舌之快。我估摸着再不过半个时辰,你我要等的人就该来了。”   苏伟抠在茶碗边上的手越发泛白,窗外最后一点余晖也渐渐退去,桌上简陋的烛台下滴满了蜡油。   “看来,贝勒爷费了这番功夫,是打定了主意要排一场大戏了!”   八阿哥笑而不答,苏伟又往窗外看了看,“不知哪个有幸做今晚的看客呢?”   八阿哥弯起唇角,“大学士李光地今天正好由直隶回京,算算时间,该过官道了。”   “好人选啊,”苏伟咂摸咂摸嘴,“万岁爷最信任的人,也是朝里少有的不站任何皇子的重臣。不过,李大学士也不是个爱嚼舌根的人,更遑论这种三流班子的戏码!”   八阿哥轻声一笑,“苏公公放心,这戏不好看不要紧,最主要的是四哥的一片情深!”   “说起来,我自己都觉得惊异,”八阿哥上下打量了苏伟一番,“我那个一贯眼高于顶,城府极深的四哥,竟然会为了身边的一个太监,甘冒被人算计的大险,亲自带人出京!”   苏伟抿紧了嘴唇,听着八阿哥带着嘲讽的笑音。   “当属下来报时,我还不敢相信。派了人几次确认,才最终肯定,”八阿哥向前矮了矮头,离得苏伟近了些,“我之所以先甩开他,早一步到这里,就是想看看,你这样一个太监,到底什么地方入了他的眼?”   苏伟没有说话,八阿哥却又凑得近了些。   “宗亲权贵中,好狭弄貌美小童的不少。就是当初二哥,不也因一个哈哈珠子,闹得满城风雨?不过,若真论起来,我这四哥,才是真叫人开眼!”   苏伟下巴一痛,被迫仰起头,直视八阿哥的双眼。   “一个又老又丑的太监,竟然被当成了心头宝,为了寻人,不惜以身犯险!整个王府的美人,都只能在这个太监不在府中时,才能得承雨露,怀上孩子。如此情深意重,若让皇阿玛知道了,若让满朝大臣,天下百姓听说了,我们爱新觉罗的脸,怕是要丢回关外去了!”   八阿哥说完,就要甩开捏着苏伟下巴的手,却被苏伟一把抓住!   “丢脸?这些捕风捉影的推断就要丢脸,那八阿哥堂堂一个皇子,不能人道,却暗地里借种,让一个野男人爬了自己女人的床,事后又杀人灭口!这要传出去,岂不能让爱新觉罗家的老祖宗都从棺材里爬出来?!”   话如惊雷,劈的已经恨不能割了耳朵的梁毅,瞬间就窜到了茅屋的墙角。   而被苏伟抓住手的八阿哥,原还得意洋洋的脸,现在已经黑入夜中雨幕,丁点光亮都看不见了。   “你怎么会知道?”八阿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在问。   这回轮到苏大公公笑了,他贴到八阿哥耳边,带着些戏谑,“奴才当然知道了,您那玩意儿用的药,还是奴才找人配的呢。”   怒火冲冠,苏伟还未来得及抽身,脖子已经被人一把掐住,砰地按到了桌子上。   梁毅此时是没有任何上前的胆子了,也不关心八阿哥会不会直接掐死苏培盛,其实掐死他最好,最好当今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苏伟抓着八阿哥的手腕,拼命扑腾,八阿哥的力气不小,他似乎都能听到自己的颈骨在吱吱作响。   眼旁的斜光里,苏伟看到了梁毅默默地转头冲墙,他一只手扣住八阿哥的手腕,一只手向旁边摸去。   “砰!”   “磅——”   梁毅被两声闷响震地回过头时,眼前的情况已经乾坤倒转!   本来看起来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苏培盛,此时竟然把八阿哥按在了地上,八阿哥脸上还有被什么东西砸到的青紫,而翻倒的烛台正好落在了一旁的稻草堆上,火光噌地窜了起来。   “住手!”   梁毅好不容易从一连串的震惊中醒过神来,正要冲上前,苏伟已经勒住了八阿哥的脖子,把一块碎碗片抵在了八阿哥的脖子上。   木桌跟着被踹倒,苏伟拖着八阿哥向后,在一片火光中大喊,“不许过来!还想要你们主子的命,就都给我滚出去!”   “你疯啦!你放开贝勒爷!”   “着火了,你先放人!”   门外的随从此时也都冲了进来,可是狭小的茅屋里已经窜起了火舌,众人眼前很快一片黑烟。   “都出去!”   苏伟执拗地勒着八阿哥站在茅屋最里侧的墙角,梁毅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只有苏伟站的半圆里,没有铺满稻草!   苏伟手里的碎碗片已经割破了八阿哥的脖子,鲜血几乎沾湿苏伟的衣袖。而八阿哥似乎因为刚才被砸的狠了,竟然昏了过去。   眼看着茅屋内的火势越来越大,梁毅深知不能再耽误,“好,我们出去!我们退远些!你赶紧带着贝勒爷出来!我们保证不抓你!”   烟尘里梁毅也看不清苏伟的神情,但他也不敢贸然上前,生怕那只颤抖的手真的扎进八阿哥的脖子里。   火势绕柱而上,茅屋的房顶瞬间被点燃。   梁毅和随从们退出茅屋,慌乱冲屋内大喊,“快出来!房子要塌了!苏培盛!”   已经被烟尘弥漫的屋内,苏伟剧烈的咳嗽,可仍然紧紧勒着八阿哥。   八阿哥恍惚恢复些意识,沙哑着开口道,“你,咳,你是为了保他,咳咳,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第432章 声音   康熙四十九年   十月十一, 夜   官道上,一队人马疾行而过,马蹄扬起的灰尘将一地月辉砸得稀碎。   “王爷,咱们已经从车辙印消失的地方跑出很远了, ”巴彦纵马到四阿哥身旁,“这一路都没有痕迹,八阿哥说不定是从哪条小路下官道了。”   “老八已经有所警觉, 不会那么轻易给我们留下线索的。”   四阿哥脸色绷紧, 身下的马儿不安地来回跺了跺蹄子,“让一队人从这儿开始挨条小路找,剩下的人再往前走一走!”   “是!”   “主子, ”傅鼐解下自己的水袋递到四阿哥跟前, “跑了一路了, 您也喝口水吧。”   四阿哥接过水袋, 翻身下了马,傅鼐紧忙跟上,两人一路走到官道旁,面对着一望无际的黑茫茫的苍野。   “主子,您别太担心,”傅鼐压低了声音,“八阿哥费尽周章地绑了苏公公, 总是要有所图谋,不会轻易伤了苏公公的性命的。”   四阿哥轻轻摇了摇头,水袋拎在手里, 却迟迟没有打开,“你不了解,你不知道他有多聪明……”   傅鼐一时没明白四阿哥的意思,还未想清楚,一旁正在搜寻车辙印的侍卫们突然骚动了起来。   “王爷,王爷你快看!”   巴彦指着黑黢黢的田野里冲四阿哥高喊。   四阿哥循声望去,却只见一片漆黑中,突兀地亮起了一团火光!   青帏小车在官道上晃悠悠地走着,大学士李光地斜靠着车壁,昏昏欲睡。   已近古稀之年的他,对于这种连夜赶路的行程实在有些吃不消,但无奈万岁爷等得及,他也不敢耽误。   人正半梦半醒间,车外突然传来一阵疾驰而过的马蹄声,听起来人数还不少。   “这是怎么了?”   李光地推开车窗,问护车的兵士。   兵士向不远处看了看,回道,“回禀大人,似是田野间起了火,刚不知是什么人奔着去了,看起来倒像是京里的。”   李光地皱了皱眉,京城重地,天子脚下,任何一点小事都可能酿成大祸。   “派人去看看!”   “是!”   狭窄泥泞的田间小路上掠起一阵疾风。   四阿哥一马当先,黑色的斗篷翻飞在空中,时不时扫落一些路旁横溢斜出的枝杈。   傅鼐等人紧随其后,一路提心吊胆,高喊着王爷小心,却始终无法追到四阿哥前头。   而四阿哥此时,已然听不进任何声音了,他的眼中只剩了那一团正熊熊燃烧的烈火。   快一些!再快一些!   马鞭高高扬起,马蹄几乎踏空,那一团火球终于越来越近!   四阿哥模糊地看到火光前的几个人影,内心犹如擂鼓般轰鸣。   座下的马儿几个纵跃,铺天的热浪霎时间滚滚而来。   四阿哥还未勒住马缰,就听到一个男人近乎凄厉的叫喊——“苏培盛!”   像是一场擂鼓盛宴的最后一锤,整个天空都随之阴暗,四阿哥耳中一片嗡鸣!   伴随着火中木料的垮塌,房梁整个掉了下来,原就破烂的茅屋,连最后一面墙都没剩下,全体砸进了火堆里。   “主子!”   紧接着赶来的傅鼐,几乎是飞扑下马,堪堪接住了直直地从马上跌下来的四阿哥。   “苏公公?苏公公呢?”   巴彦晚了一步,见傅鼐接住了四阿哥,转身一把薅起了瘫在地上的梁毅,“苏公公在哪儿?你们把苏公公绑哪儿去了?”   梁毅直愣愣地看着巴彦,任巴彦又捶又打地摇晃了半天,愣是一声不吭。   巴彦怒而扔下梁毅,又转身去抓旁人。   可这帮跪在火前的侍卫一个个却都失了魂似的,被巴彦揪着问了好几个,才有一个,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向了那还在燃烧的废墟!   巴彦整个人呆在了原地,傅鼐不敢置信地垂下了头。   跌下马的四阿哥半靠在傅鼐身上,此时却挣扎着要站起来。   “主子……”   傅鼐搀扶着四阿哥,想要张口劝说,却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我要杀了你们!”   巴彦红着眼眶,唰地抽出了刀。   梁毅却半点也不反抗,只看着巴彦大笑,“杀吧!杀吧!反正我们都要死,在这里死还痛快些!”   “巴彦!”   在巴彦真的要挥刀时,傅鼐喝住了他。   站起身的四阿哥,推开傅鼐的搀扶,一步一步地走向梁毅。   “为什么会起火?”四阿哥的脸孔被火光映得通红,可嘴唇却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梁毅仰着头,看着四阿哥已经没有了任何表情的脸色,想起了他在茅屋里听到的话。   “是苏培盛,”梁毅声音沙哑,他紧紧盯着四阿哥的眼睛,像是垂死挣扎的囚徒,企图从最后的一点报复中寻找快感,“是他自己找死!是他打翻了烛台,点燃了茅屋!他挟持了我们主子,不许我们救人!现在他死了!他们都死了!我们也要死了!”   “你说什么?”傅鼐瞪大了眼睛,“八阿哥也在里面?!!”   “哈哈,在里面!都在里面!哈哈哈——”   梁毅发狂地大笑,两眼凸起,双手乱挥,人竟似已经半疯了!   “主子!”   傅鼐有些急躁,他深知八阿哥若是命丧于此,那今夜的事儿怕就要捅破天了。此时最好的方法就是趁无人发现前,杀人灭口,迅速回京,与八阿哥的死彻底撇清关系。   可偏偏,眼下的四阿哥已然痛彻心扉,根本什么话都听不进了。   “怎么办?”巴彦也是手足无措。   “主子,”傅鼐环顾了一周,冒着凉意的目光从那几个八阿哥的侍卫身上一一扫过,“主子,请您节哀。您就念在苏公公一心护您的份儿上,先跟属下们离开这里吧。”   “是啊,王爷,”巴彦紧忙接着道,“这周围都是荒草,要是风吹起来,只怕火势还要扩大,您在这里太危险了!”   “是啊,王爷安全为重……”   “王爷,我们先护您离开吧。”   侍卫们劝说的声音此起彼伏,可四阿哥却全然没有反应。   旁人不知道的是,这些杂乱的人声传进四阿哥的耳里时,已伴着那灼人的火焰全慢慢变做了细碎的呢喃。   有些像是那人坐在软榻上,一边咔嚓咔嚓地咬着白梨,一边与他念叨着满府的杂事。   有些像是柔软的床褥中,一阵阵传入耳里的小小呼噜声,总带着些咂摸,好像梦里也有无数的话要说。   有些像是这些年来他听过无数遍的唠叨,永远从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俏皮话儿,带着毫不遮掩的笑,带着他可能永远也再得不到的情。   跳腾的火苗在眼里越来越烫,那炙人的温度一路烫到心里,像是谁端着红透的烙铁,狠狠地戳进那心窝的最软处,截留了所有热血,再带着筋肉连根拔出!   “主子!”   见四阿哥久劝不语,傅鼐只能当先跪下,几个头磕下去,待要再劝,抬起身时,却愣住了。   四阿哥不知什么时候微微拱起了背,一只手抵在胸口,像是在忍受着什么剧烈的痛苦。而那张隐在阴影中的脸,却在无声无息里慢慢滑过一道道泪泽。   傅鼐惶恐地垂下头,临到嘴边的劝说,最后都咽回了肚子里。   “王爷!王爷!”   突兀的唤声,让傅鼐、巴彦俱是一惊。   傅鼐慌张的站起,眼见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几个护卫的兵士扶下了一位胡须花白的人。   “李大人!”傅鼐脸色瞬间惨白。   “一帮糊涂东西,这火都烧成这样了,怎么还不护着王爷离开?”李光地疾言厉色,一把推开上前的傅鼐,几步走到四阿哥身边。   “王爷,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是千金之躯,万不能以身犯险!”   说完,李光地也不管四阿哥有没有反应,直指着傅鼐几人道,“快!把王爷架走!这晚风已经起了,一会儿要转了风向,光这浓烟就能呛死人了!”   “是,是,”傅鼐左右看了看,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只能先听李光地的,示意几个侍卫一起架住四阿哥。   “等等!”四阿哥突然开了口。   傅鼐有些着急,“主子,先别说了,咱们必须得离开这儿了!”   “不!你们听!”四阿哥按住傅鼐的手,双眼都跟着亮了起来,“有声音,有声音!”   众人跟着凝神听,一时一动不敢动。   可惜,听了半晌,除了噼里啪啦的木材燃烧声,就只有越来越大的风声。   “主子,您听岔了……”   傅鼐有些不忍,但也实在不能耽误了,火场的浓烟已经开始往他们的方向飘了,“咱们快走吧!”   “不!我听到了!我听到了!”   四阿哥神情有些恍惚,却执拗地厉害。   傅鼐把心一横,示意几个侍卫上手,今天就是来硬的,也要把四阿哥带走!   “等一下!”   这次出声的却是李光地,李大人虽已老眼昏花,可耳朵却一点也不聋,“是有什么声音……”   众人再一次安静下来,又一阵微风吹过,将浓烟吹得散了些,火场的噼啪声也跟着小了些。   一段断断续续、飘飘渺渺的歌声就在这时若隐若现地传进了众人的耳朵!   “……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走啊走啊走啊走啊,走过了多少年华……”   齐膝深的荒草里,灰头土脸的苏大公公一边唱着走调的歌,一边死命地拖着半死不拉活的八阿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   走出了多远,走了有多久,苏伟自己也记不清了。他只知道自己决不能再被梁毅那帮人抓住,决不能再落到八阿哥手里。   能走出多远就要走出多远,四阿哥会来救他的。 第433章 谢谢你   康熙四十九年   十月十一, 夜   “苏公公——”   已经起风的田野里,众人散开呈伞状,一路往歌声传来的方向寻去。   傅鼐护在四阿哥身边,让两个侍卫举着火把, 田野里沟壑嶙峋,又四处烟尘弥漫,实在是不好走。   “主子, 您慢点儿, 听声音咱们离得不远了,”巴彦赶过来道。   “赶紧去找!不用管我!”四阿哥呼吸急促,“他一定是受伤了, 不为了强提精神, 不会冒着风险唱歌的!”   另一边, 苏伟的歌声已经越来越弱, 他的身体几乎到了崩溃的临界点。   从火场里逃出来,他和八阿哥一样都吸入了大量的烟尘,加上之前被打的外伤,现在整个人还能动,完全是靠着意志力在苦苦支撑。   “死沉死沉的……”   苏伟原地打了个晃,把八阿哥随意地甩在了地上,“我不管了, 呼,就把你扔这儿了,我要先——”   打着旋儿的腿没迈出去, 苏伟上身一歪,直接绊倒在了田埂里。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苏伟趴在地上,半边脸都埋在了荒草里,苦撑的身体一旦倒下,便再难爬起来了。   “胤禛,我……”   苏伟的双眼渐渐模糊,“我真的坚持不住了……”   “苏伟!”   “苏公公!”   凌乱的脚步,晃动的火光,一个向他飞速扑来的影子。   这是苏伟临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官道上   李光地等在马车前,遥遥地望着远处的黑黢黢的田野。   随从候在李光地身后,禁不住地往另一头,被傅鼐留下的人看住的几个失魂落魄的侍卫处看了看,转头小声对李光地道,“大人,雍亲王这回是——”   “闭嘴,”李光地直截了当地打断了随从的话,全程目不斜视。   随从缩了缩脖子,后退一步,也不敢再四处乱瞄。   一个多时辰过去,一直等在小路尽头的人,终于看到了一连串的火光。   李光地紧走了两步,死死地盯着快马而来的众人,终于在临近时,看到了两个趴在马背上的人。   “李大人安心吧,”傅鼐最先道,“贝勒爷无事,是我们苏公公救了他。”   “那就好,那就好,”李光地长舒一口气。   四阿哥骑在马背上,虽看起来疲累,但精神倒似乎好了很多,“老八受了伤,我们要先行回京,大人晚一步慢慢走吧。”   “是是是,”李光地连连点头,“王爷不用顾念老臣,八阿哥的身体要紧。”   四阿哥颔首,转头看向眼中有了一些光亮的八爷府的几个侍卫,“胤禩在京里好端端的,为何会被贼人劫持至此?”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疯疯癫癫的梁毅只是瞅着地上的杂草傻笑。   “要不是我府里的奴才舍命相救,今天你们主子恐怕就有性命之忧了。”四阿哥声音冰冷,那几个侍卫此时才发觉不对,却也为时已晚,“身在其位,却不谋其职。护主不利,险酿大祸,该死!”   四阿哥话音一落,一片银刀出鞘的光亮就闪过了众人的脸庞。   “这!”   李光地的随从有些吃惊,可话未出口,就被李光地挥手制止!   手起刀落,官道上猛地飘起一阵血腥味儿!   李光地却是全程脸色未变,到了最后也只微笑着向四阿哥行礼,目送一行人快马离开。   晨光熹微,两辆马车先后驶进了城门。   头一辆车里,热水,纱布,几个人忙得不可开交。   四阿哥把苏伟抱在怀里,用沾湿的软巾一点一点擦去他脸上的灰尘。   “属下已经让人先去请丁太医了,苏公公身上都是外伤,肯定没大碍的,”巴彦小心地说道。   四阿哥的目光停留在苏伟青了一块儿的额角上,眼神阴寒的厉害。   “主子,李大人那儿——”   傅鼐还是有些不放心,“李光地是万岁爷的心腹,他这一晚上也不知道听了多少。”   “他不会说的,”四阿哥试了试苏伟额头的温度,眉头皱了又皱,“李光地不是简单人物,他从来都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今晚苏伟救了胤禩,所有人都看到了。别说李光地,就是胤禩醒了,他又能说什么?”   四阿哥冷哼一声,“为了证明本王有龙阳之好,大费周章地绑架一个太监?最后自己还反被这个太监给救了?如此荒诞无稽的戏码,他丢的起这个脸,皇阿玛可丢不起。”   “咳咳咳——”   一阵猛地咳嗽,打断了四阿哥的话,也让一直陷入昏迷的苏伟短暂地睁开了眼睛。   “没事了,没事了,”四阿哥连忙拍抚苏伟的背,又端了温水慢慢喂了他一口。   苏伟迷糊地半睁着眼睛,视线在四阿哥脸上对焦了好一会儿。   四阿哥把人又抱的紧了些,看着他灰扑扑的脸蛋,强扯出一个笑道,“是爷,爷找到你了。咱们马上要到家了,什么事儿都没有了,放心睡吧。”   苏伟张口想说什么,可喉咙里发不出声音来,咂摸咂摸嘴唇,最后还是放弃地往四阿哥怀里一靠,没一会儿就彻头彻尾地昏睡了过去。   抱着怀里的人,听着那渐渐平稳的呼吸声,四阿哥这一天一夜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此时才慢慢落了地。   雍亲王府   一大清早,西配院内陆续有了响动。   年氏的院子最先开了大门,采兮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径直进了年氏的卧房。   凌兮正伺候着年氏梳妆,见到采兮不免皱眉道,“怎么又慌里慌张的?惊到主子怎么办?”   “是不是王爷回来了?”年氏倒没有责怪采兮,她更关心前院的动静,“昨天王爷调走了一波侍卫,一整夜都没回府,我正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呢。”   “回主子,确实是王爷回来了,”采兮冲年氏福了福,“不过,不知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事。奴婢在膳房碰到东小院的人,一会儿来要姜汤,一会儿来要米粥,俱都是匆匆忙忙的。奴婢到前院留意打听了一下,今儿一大早,丁芪太医就到了,一直等在东小院来着。”   “什么?”年氏蓦地一惊,“难不成是王爷受伤了?你可见到王爷的人了?”   采兮忙摇了摇头,“只知道是王爷回府了,大概是偏门回来的,奴婢也没敢多问。”   年氏秀眉紧蹙,一手捏着桌上的金钗,拿了又放,放了又拿,“不行,我得去东小院看看。”   “小主,”凌兮忙按住年氏的肩膀,“咱们还是先打听清楚。王爷的脾性您了解,要是不想声张,咱们这样贸贸然的过去,反倒惹人厌了。”   年氏抿紧嘴唇,强按耐住焦躁不安的心,思量片刻道,“也好,你让人去东花园等着,看看丁芪什么时候出来。”   “是。”   东小院   “王爷放心,”丁芪为苏伟把完了脉,站起身对坐在床边的四阿哥拱手道,“苏公公的身体并无大碍,外伤只是皮肉伤,内里虽吸了烟气,但好歹没伤了肺脉。微臣开几个方子,调养半月,即可痊愈。”   “那便好,”四阿哥轻点了点头,视线勉强从苏伟的脸上移开,“这几日你就多在府里伺候吧,等苏培盛好得差不多了,再回太医院。”   “是,”丁芪垂头应了,俯身退出屋门。   傅鼐随后而进,看了一眼还闭着眼睛的苏公公,悄声对四阿哥道,“主子,奴才已经把八阿哥送回贝勒府了。那几个侍卫的尸首也都送到宗人府了。不过,其中有两个并不是八阿哥府上的人。属下请示,是否要追查?”   “不必了,”四阿哥给苏伟掖了掖被子,“你去内阁回一声,就说本王身体不舒服,这几日不上朝了。”   “这——”傅鼐有些犹豫,毕竟这阶段正是西南战事的紧要时期,万岁爷身边都离不了四阿哥。   “去回就是,”四阿哥径直道。   傅鼐也不敢再多纠结,只好俯身领命。   傅鼐退出去没一会儿,一直沉睡的苏大公公,总算姗姗来迟地睁开了眼睛。   “醒啦?”四阿哥伸手摸了摸苏伟的额头,“丁芪让人炖了山梨汁,清肺最好,爷扶你起来喝一碗好不好?”   苏伟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然后老大爷似的伸出了手。   四阿哥轻笑,坐到床的另一头,扶着苏伟起身,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苏伟就着四阿哥的手,一勺一勺地喝着温热微甘的山梨汁,火辣辣地肺部和喉咙终于慢慢褪去了灼痛。   “八,八阿哥他——”   好不容易能说话了,苏伟连忙问出最担心的事。   “他没事,”四阿哥忙打断他,“丁芪说你暂时不能说太多话,就别担心那么多了。爷已经让人送他回府了,昨晚的事儿他不敢多说。”   苏伟冲四阿哥点点头,听话地不再开口,喝完了山梨汁,又乖乖地躺回了床上。   四阿哥还是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   苏伟眨巴眨巴眼睛,慢慢握住四阿哥的手,轻轻拍了拍……   羽过石痕,风拂冰裂!   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中崩碎,带着彻骨贯心的惊恐。   他和他之间,似乎原就不需要任何言语。   四阿哥的眼睛在那瞬间变得炽热而模糊,他只能俯下身,贴到那人耳边,隐去那不能为外人道的脆弱。   “谢谢你……”   “谢谢你,苏伟……”   苏伟一下一下抚摸着那宽阔的背,像是抚慰那个曾经一无所有的孩子。   “谢谢你还活着……”   苏伟听到,四阿哥这样低低的说。 第434章 吵架   康熙四十九年   十月十四,雍亲王府   傍晚时分, 东小院里十分热闹。   李英带着小书子围在苏伟床边, 张起麟也凑在门旁。   在床上躺了两天, 苏大公公除了嗓子还哑些, 人已经完全恢复了精神。   “太解气了,师父!”   小英子激动地一拍巴掌, “您就该再多给那八阿哥几拳,让他一天到晚净跟咱们作对!”   张起麟立在旁边笑嘻嘻道,“这八阿哥也是白长了一副聪明脑子, 那自以为是的毛病怎么总也改不了。”   “得亏他有这毛病, ”苏伟端起床头的茶碗润了润喉咙,“要不是他压根没把我一个太监放在眼里, 又见我身上有伤, 哪能放心自己过来动手啊?可他也不想想, 是谁在府里一病几个月,这才刚下了床。本公公就是挨了梁毅几脚,撂倒他还是很轻松的。”   苏大公公得意洋洋,张起麟一脸无奈, 正巧四阿哥由外归来,脚步极轻地迈进了内堂。   “可是,”听得一头雾水的小书子,压根搞不清前因后果,只是觉得异常惊心,“师祖这样还是很吓人啊, 那火都烧起来了,要不是屋里的墙恰巧有一块儿只钉了层薄薄的木板,您怎么逃出去呢?”   ……   …… ……   房间里静默了几秒,床上自鸣得意的人愣了愣,被周遭的目光一瞄,干脆破罐破摔道,“诶呀,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很多时候,见机行事、随机应变也是一种天赋!”   “让自己身处险境的天赋吗?”   四阿哥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张起麟脖颈一凉,这才发现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两个人!   “王爷!”   屋内的太监除了床上那位,齐齐跪了一地。   张起麟偷着狠狠剜了跟着王爷的张保一眼,张保公公很是冤枉,他从进门就想尽办法提醒屋内的人,可是王爷挡在他前面,他除了脚步落重一点,也不敢再做其他的了。   “什么话啊,又不是我让八阿哥绑架的我,”苏大公公完全没感受到屋内诡异的气氛,兀自捧着茶碗润着喉咙。   四阿哥望着床上的人,脸上的神情却眼见着越来越阴沉,“你们都出去!”   “是,”屋内的人一起应了,李英拽着依然一脸懵的小书子跟着两位张公公极速逃出房门。   “你今儿回来的倒早,朝上怎么样了?有没有人提郊外的事儿?”   苏伟老神在在地放下茶碗,等了半天没听到回答,一抬头,才发现某人的神色貌似不大对。   “你怎么了?朝上有事儿?”   “小书子的话……”   四阿哥缓步走到床边,“这几天我一直就想问你,你那日到底是怎么和老八从火场里逃出来的?梁毅说过,那茅屋的火是你放的。刚刚听小书子那么一提,你来告诉爷,你是早就知道,那房子的墙有一块儿只钉了木板吗?”   苏大公公眨巴着眼睛,漆黑的眼球在眼眶里左晃一下右晃一下……   “哎呀,事儿都过去了,再说——”   “回答我!”   床上的人一僵,似乎有些被吓到,想吼回去又有些心虚,只能胡乱扯扯盖在腿上的被子。   “那种时候,也没什么多余的选择啊。我只想火起了,屋里乱起来,才有机会逃跑。而且,我也没想到,一盏小油灯,火势会起的那么快……”   苏伟的声音越来越小,四阿哥胸膛上的起伏却越来越大。   “你别生气嘛。”   苏大公公屈尊降贵地从床上爬起来,跪在床边想去搂四阿哥的脖子,却被四阿哥连退两步躲开。   “你压根就没想活着逃出来是不是?你压根就没打算拖延时间等我去救你!”   “怎么会?我看起来像活够了吗?”   苏伟跪在床沿,喉咙此时又痛了起来,“只是那个时候,人哪还能想那么多?八阿哥都知道我们的事了——”   “他知道又能怎样?!!”   四阿哥声如洪钟,外面企图探听情况的二张公公,俱吓得一蹦。   “你吼什么吼?!”   苏大公公终是忍不住了,“我好不容易逃出来的!你不夸我,还怪我!”   “你逃出来是你本意吗?你就不该把自己置于那种危险的情境下!万一那座茅屋没有那块儿木板呢?万一你发现那个缺口的时间稍微晚一点呢?!”   “哪有那么多万一?我逃出来了就是逃出来了!”   “你根本没有保护好自己的想法!你根本就不在乎!”   “你放屁!”   “砰!!!”重物落地的声音。   俱张起麟临场推测,大概是床头摆着的珐琅彩描金木盒。   张保瞪了他一眼,两位张公公还没想好要不要进去,堂屋的门已被人一脚踹开!   四阿哥怒气冲冲,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东小院。   “主子!”   张保冲张起麟打了个手势,慌忙跟了上去。   屋内还传来苏公公沙哑的嘶吼,“你走吧!你走了就别回来!谁稀罕!老子还不愿意在这儿待呢!混蛋!王八蛋——”   “唉哟,我的祖宗!”   张起麟忙冲进屋子,七手八脚地关好门窗,“您再让人听见了啊,这又是怎么了?”   “听见就听见!”   苏伟在床上气的直蹦,枕头被子一股脑地扔到地上,刚才那盒子明显也是他摔的,“让人来砍我的头吧!他不是说我不想活了吗?”   “您看您说的,王爷还不是担心您吗?”   张起麟一边捡东西,一边安抚床上快要气炸的人,“您是不知道,王爷乍一知道您失踪了,魂都差点儿没了。您说您这一把火,跟王爷也就前后脚——”   “那能一样吗?那能一样吗?”   苏伟也顾不得喉咙的刺痛了,“要不是我先逃出来,回头让李光地看到他一个堂堂王爷大老远的跑出京城只为救一个太监!你以为这事儿会这么容易过去吗?”   “是是是,”张起麟把东西搁到一边,拽着苏伟的手企图让他坐下,“您的功劳咱们都看在眼里的,可是您得知道,王爷那是宁肯今天被万岁爷压去问罪,也不愿您有一点闪失啊。”   “我用不着他心疼,我就活该被火烧死……”   苏伟说着说着眼眶也红了,但好歹被张起麟拽着坐到了床上,“他还说我不在乎他,我要不是为了他,我、我喉咙还疼着呢,他一点良心都没有!”   “好好好,”张起麟赶忙又倒了杯温水给委屈的不行的苏大公公,心里腹诽的直翻白眼。这两位年纪加起来都要过百了,这吵起架来比那新婚的小夫妻还让人头疼。   另一头,张保跟着四阿哥一路到了王府正院,遣走了其他奴才,又连忙给倒了碗清火的凉茶。   四阿哥往书桌后一坐,随手翻开桌上的折子,却看不到两行就摔到一边,脸黑的都能当碳用了。   张保小心翼翼地把茶放到四阿哥手边,放轻了声音道,“王爷您这是何苦呢?您不是不知道,苏公公是满心满肺地全为了您着想啊。”   四阿哥一语不发,细看下手指都在发抖,显然怒气未消。   张保只得继续道,“奴才知道,您是后怕,您是气苏公公不懂得保护自己。可是,您想想,那种情况下,苏公公也不知道八阿哥留了什么后手,他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再说了,苏公公若真有弃您不顾之心,也不会愣是拖着个大活人从火场里跑出那么远了。您只看苏公公当时全身的伤,仅凭一口气撑了一路,就该知道他有多惦记您,有多想再回到您身边啊。”   四阿哥胡乱翻着奏章的手总算停了停,张保微微松了口气,却听四阿哥哑着嗓子道,“你们根本不了解他,他那时就是存了死志的!从他打定主意放火,到他劫持老八!若不是天可怜见,让那面墙先破了一块儿……”   “主子,”张保还想再劝,却被四阿哥扬手打断。   “从前就是这样!为了这府里的孩子女眷,为了爷的名望声誉,他不惜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推入险地!”   “无论我怎么嘱咐,无论我怎么承诺,他就是从来不分轻重,从来不留余地……”   四阿哥嘴唇直颤抖,张保也微微明白了些。   屋内静默了半晌,四阿哥扶着背椅把手站了起来。   “说到底,”窗外夕阳西斜,映的屋内人影子细长,“他就是从未相信过……”   同一时刻,鸡飞狗跳的雍亲王府旁,沉寂了好几天的八爷府也喧闹了起来。   八阿哥从郊外回来就一直昏迷,八福晋招来了一批又一批太医,总算在今天傍晚等到了八阿哥的苏醒。   却没想到,醒来的八阿哥,却仿佛失了心智。   “那个太监呢?那个阉人呢?!!”   “爷!爷!”   八福晋企图扶住走路还跌跌撞撞地八阿哥,“您的伤还没好,您不能下床啊。”   “苏培盛!苏培盛你给我滚出来!”   八阿哥双目圆睁,满屋子的乱走乱撞,“我要杀了你!我今天要活活剐了你!”   “贝勒爷,”   金环端着药碗想上前,却被一把薅住领子。   “谁派你来的?是不是那个太监!是他让你来给本贝勒下毒的,是不是?”   “贝勒爷,奴婢没有啊,奴婢不敢!”   金环惊慌失措,连人带药碗被狠狠掼了个跟头!   八福晋紧忙拽住还在发疯的八阿哥,大声吩咐金环道,“快去找太医来!看看贝勒爷是不是被魇住了!”   “是,是!”金环匆忙退了出去。 第435章 从未相信   康熙四十九年   十月十四,夜   苏伟躺在东小院的床上, 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自己觉得委屈, 却又莫名其妙地心虚, 再看身旁空空的床铺,这气就更不打一处来了。   “切, 不回来拉倒!”   床上的人恨恨地把脑袋一蒙,半晌又伸出手来,把身旁的另一只枕头拽进了被子里。   同一时刻, 正院卧房也熄了蜡烛。   张保侯在床边, 看着床帐里一动不动的人影,心下也颇为无奈。   苏公公到底从未相信什么?四阿哥没有说出口。   但跟着两人这么多年, 张保也大概能猜到。   到底身份天差地别, 纵然情比金坚, 但聪明如苏伟,从始至终,就没把两份感情放在完全对等的位置上。   我可以为你的一切牺牲自己,却从不曾指望你为我丢掉一切。   翌日, 清晨   年氏坐在梳妆镜前,听了凌兮的禀告,眉心微蹙,“王爷是自己在前院过的夜?”   “是,”凌兮点点头,“只张保公公伺候的。”   “那, 东小院呢?”年氏略微迟疑了一下。   “也没什么动静,”凌兮往门口看了看,转头压了压嗓音道,“外面是说苏公公在郊外救了八阿哥,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咱们也不知道。王爷特地调了侍卫出去,按理说,苏公公该得赏赐的。可自从回府,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事关前朝,咱们不便打听,”年氏低头绕了绕手中的帕子,“王爷这个时辰该起了,去让小厨房做些好消化的点心,咱们给王爷送去。”   “是,”凌兮应声而去。   日上三竿,东小院   昨晚也不知几时睡着的,苏大公公醒过来时,外面太阳已经老高了。   身上还有些淤青,嗓子倒不太疼了。   苏伟咳嗽了两声,有点儿无力地坐了起来。   “师父,”小英子听见动静走了进来,“您可起了,大厨房都开始准备午膳了。”   苏伟懒洋洋地不想动弹,小英子沾湿了手巾递给他。   “王爷昨晚在前院睡的,今儿一大早就被召进宫了,”也不管床上的人搭不搭理他,小英子是一边收拾屋子一边唠叨,“年侧福晋还特意做了点心去前院,可惜压根没见到人。听说,边关战事激烈,战报雪片似的刮进京城。王爷这一进宫,都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府呢……”   “七喜儿怎么样了?”   “张保公公还跟我说啊,啊?”小英子愣了一下,看向床铺,才发现自家师父在问他话,“哦,还是那样啊,挺乖的。这几天,您没给他派差事,他就呆在自己屋里。昨儿个想来伺候您来着,被我给回了。”   “多盯着他点儿,”苏伟垂着头,盯着被面,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小英子抿了抿嘴,暗暗给自己壮了壮胆,往床边凑了凑道,“师父,您就别跟王爷置气了。王爷这些日子这么辛苦,为了您都好几天没睡好觉了。”   “谁有功夫跟他置气?”   苏伟扑腾往床上一倒,“我还是个病人呢,别打搅我休息。”   十月十八,十四爷府   鄂伦岱、阿尔松阿两人共同来拜访十四阿哥。   胤禵招待两人坐下,让人上了茶,“听闻八哥身体不适,不知近来怎么样了?”   “唉,八爷府如今闭门谢客,我们也无法前去探望,尚不知详情,”鄂伦岱颇有些担心,“只是看府上之人的态度,怕是不大好啊。”   “八贝勒的身体一直没有好全,如今闭府休养也不奇怪,“阿尔松阿继而道,“只是,日前京郊遇袭之事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贝勒爷好好的跑到京外去做什么?怎么又和雍亲王府的太监搅在一起了?万岁爷虽说下旨彻查,可眼见着是查不出什么来了,倒白让雍亲王得个兄友弟恭的贤名。”   “雍亲王身边那个苏培盛不是个简单人物,京里多少事都有他的影子,”鄂伦岱眯了眯眼,“这次我只怕是八贝勒被他们主仆算计了,白白吃了个哑巴亏。”   十四阿哥低头刮着茶沫,良久才道,“八哥如今闭门谢客,怕也是有难言之隐。京郊的事,有李光地旁证,皇阿玛也不大想细究。眼下,西藏军情紧急,八哥不出声,咱们也没必要在这些事上浪费精力了。”   “十四爷说的倒是,现今还是边关之事最为重要,”阿尔松阿点头应和。   “拉藏汗已死,照这些日子的战报看,西藏怕是没那么容易收回,”鄂伦岱接着道,“若要再遣军入藏,京里怕就要派人去了。边关军权,那是实打实的朝廷命脉,咱们可不能再错过这个机会。”   “好在,”阿尔松阿顿了顿,“八爷早早埋了一步棋,若是边关有变,随时可以发动。”   八爷府   被贬去修书处的何焯,趁着休沐,偷偷地到八爷府来探望八阿哥。   一直闭门谢客的八福晋,听说是何焯来了,倒是赶紧让人开了角门。   何焯被一路领进八阿哥的卧房,见到双眼通红的八福晋和昏迷不醒的八阿哥一时甚为惊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福晋?”   何焯皱紧了眉,“外面都传是雍亲王的人救了八阿哥,可八阿哥怎么变成如今这幅样子了?”   “何大人不知,眼下都还是好的,”八福晋声音呜咽,“贝勒爷之前让人去绑了一个雍亲王府的太监,叫苏培盛的。”   “什么?”何焯瞪大了眼睛。   八福晋轻叹口气,继续道,“我也不知贝勒爷在计划什么,只是将人绑了后,扔在京郊的茅屋里。第二天,贝勒爷便带人去了那儿。我原以为,一个太监,能有多大的事儿。贝勒爷虽然大病初愈,但身边也跟了好些个侍卫,便没有多加阻拦。”   “谁知道,”八福晋攥紧了手中的帕子,“不过一个晚上,八阿哥便被雍亲王府的人抬了回来。我们府上的侍卫、小厮一个未留,全都成了尸首,还被雍亲王直接送去了宗人府。不止如此,竟还说是苏培盛救了我们家爷。”   “我召了太医给贝勒爷诊病,也不知是受了什么惊吓,”八福晋抹了抹眼角的泪珠,“贝勒爷一醒过来,人就失了神志,喊着叫着要杀了苏培盛。谁也不认识,总说有人要下毒害他。我生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也不敢让太医一直守在这儿。结果,都这些天了,贝勒爷就是一直不见好。”   “这,”何焯又看了一眼床榻上面如死灰的八阿哥,“这样可不行,贝勒爷的病必须得治,现在正是紧要关头。太医不能用,那就用民间的!”   雍亲王府   四阿哥已经连续几天没回府了,在府里养的快长蘑菇的苏大公公越来越暴躁。   “师父,”小英子尾巴似的坠在苏伟身后,“您身子才刚好,之前又出了事儿,这时候出府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我乐意出就出!”苏伟换了常服,带着瓜皮小帽,黑着脸背着手,从王府角门出来时,把门外趴着的花猫都吓了一跳。   “苏公公!”   倒是有人不怕的,苏伟才迈出门槛,一个灰扑扑的人影就窜了出来。   “干嘛的?”小英子一个健步窜上前,后面跟着的侍卫唰地拔出半把刀。   “好了!”   苏大公公一把拍开眼前人的爪子,冲身后挥了挥,“认识的,把刀都收起来!”   “苏公公,我可算等到你了,”来人吸了吸鼻子,倒是带了几分可怜样。   “我说李卫,”苏伟扬了扬脖子,“胆子不小啊,咱家都还没去找你呢,你倒是敢先找上门来!”   “我李卫行得正坐得直,有什么敢不敢的?”李卫倒是一贯的混不吝,伸手就把苏伟往旁边拽,“我有点儿事要问问您,问完了,我安心了,随您怎么处置。”   苏伟哼了一声,倒是跟着他走到了墙根底下,避开了其他人。   “我就问一句,”李卫冲苏伟竖了根手指,“听您的语气,您肯定也是知道什么了。我就问您,大格格好好的吧?”   愤怒的小火苗噌地窜了起来,苏伟抬手就给了李卫头上一下,“你倒是也敢问,我们大格格可是金尊玉贵养起来的。你瞅瞅你眼下的模样!我告诉你,你给我收起那些肮脏的小心思!要不然,我可不管你以后怎么样,当下就撕了你去喂猪!”   苏伟的话多少有些奇怪,可心里着急的李卫也没心思想那么多了,“是,是我不好,可我跟大格格什么都没有啊。你们可别污蔑她啊。她是不是受委屈了?是不是挨罚了?这些天一点消息没有,我就猜到肯定出事了。”   “你还猜到!你能猜到你还敢!”苏伟恨得牙痒痒,“我们王府的事儿不用你操心,你以后给我离大格格远点儿!”   “不行!”   李卫脖子一梗,差点没把苏伟气过去,“我怎么也得确认大格格没事儿了再走。”   “大格格是我们王爷的掌上明珠,她能有什么事儿?”苏伟咬的牙龈咯吱咯吱响,“我们府里的姑娘也都快到说亲的年纪了,你小子别妄想癞蛤蟆能吃到天鹅肉!”   “怎么不能?”   苏伟刚回过身,身后的癞蛤蟆就开口了。   “他日功成名就,李卫定求皇上赐婚!”   自家精心呵护的玉白菜眼看着被猪盯上了。   苏大公公怒上心头,脱下靴子,回身就要扔,背后的人却已一溜烟地跑远了。 第436章 叛逆期   康熙四十九年   十月二十,紫禁城   由东华门进宫, 过了金水河, 沿着南墙根儿一路快至午门时, 便能看到内阁了。   大开的院门时有阁臣和跑腿儿的小太监进进出出, 一部分快步往乾清宫去,一部分出了紫禁城往其他衙门去。   内阁后院则安静很多, 近些日子都单独辟出来给雍亲王处理政事用。雍亲王除了每日晌午往乾清宫伴驾,大多时候都呆在这里。   正屋的门半敞着,西里间由一扇屏风隔着, 门外只有张保、张起麟两位公公伺候, 旁人要进来都得先等回报。   不过,这日午后还是特殊些, 守在后院门外的小太监难得地见到了张起麟的面儿, 忙迎上去道, “张公公,可是王爷有什么需要?您吩咐一声,奴才替您去。”   “不用,不用, ”张起麟闲适地挥了挥手,“好容易能松口气了,咱家也出去遛遛腿儿。”   小太监有些不明所以,张起麟也懒得解释,只嘴里哼着小曲儿,一步三晃地往外头去了。   极度安静的西里间, 原本连个伺候笔墨的人都没有。   四阿哥独自坐在书桌后,手里的笔提在纸上,笔尖的墨却已经半干了。   “你还要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多久?!”   凉凉的声音吹过红木翠竹的屏风,让躲在雕花门洞后的人倏地一僵。   四阿哥垂下眼睑,又换了只笔,门洞后的人才磨磨蹭蹭地探出了半个身子。   “既然来了,有话就直说,爷忙得很,也懒得跟你吵。”   四阿哥提笔蘸墨,落笔却没有痕迹,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砚台里的墨水都凝了。   苏伟扁扁嘴,紧了两步迈到桌前,替四阿哥磨起了墨。   四阿哥冷哼了一声,像是不大领情,把笔一放,眼眉一台,正要说话,却又愣住了。   眼前的人瞧着还算精神,可下巴微尖,两颊少肉,衬得一双眼睛又圆又大。   …… ……   “小英子!”   突兀地一声怒吼,吓得门外跟张保两人正听动静的李英原地一蹦。   “完了,完了,我就知道……”   小英子使劲甩了两下手,哭丧着脸猫着腰快步进了房门,“奴才给王爷请安。”   “安个屁!”   一只紫檀错银笔筒“砰”地砸到李英跟前,可怜的小英子抖似筛糠。   “你就是这么伺候你师父的?!”   四阿哥越看那双大眼睛越闹心,“给我滚回王府去领四十个板子!”   “奴才知错,奴才知错,”小英子连连叩头,心里叫苦连天。   “唉哟,我不是好好的嘛,罚小英子干什么?”   苏大公公收到了徒弟的求救信号,伸手拽了拽四阿哥袖口,“府里那么多事儿呢,正是用人的时候……”   某人小意温柔,四阿哥虽气不打一处来,却也颇受用,“回去领十个板子,减半年份例!”   “是!是!”   桌上的奏章被大力拍开,小英子忙抓住机会,一路匍匐了出去。   苏大公公收回手,继续立在桌旁,默不作声地研着墨,少有地乖巧安静。   日头渐渐西斜,张保懒得再搭理受惊过度的小英子,只抻着脖子望着半敞的院门。   终于,张起麟大公公,迈着悠闲的小方步,提着食盒姗姗来迟。   静谧的房屋内,四阿哥神情专注,张保提着食盒进门时,脚跟儿都是翘起来的。   张起麟虽然去时磨蹭,回来时却是不敢耽搁的,食盒内的点心还冒着热气儿。   桂花豆沙的糯米饼,夹着核桃碎的牛乳饽饽,鲜羊肉馅儿的小饺子。   张保没敢多说话,把点心摆到了桌上,就小心退了出去。   四阿哥一直专注在奏章上的精神随之停了停,侧头看了看桌上的点心,声音微微轻了轻道,“那牛乳饽饽宫里做的不错,你多吃几块儿。”   磨墨的人慢慢停下,迟疑了一会儿,伸手捡了块儿点心。   小动物似的咀嚼声,带着点儿小心翼翼和暗暗的满足,像是软毛刷子慢慢扫过人的耳旁。   四阿哥的笔触顿了顿,耳边的声音却总也忽视不掉。眼前的字明明认识,却怎么也不进脑子。   “啪”地一声。   笔杆落到了桌上,四阿哥认命似的重重叹了口气。   跟着一愣的苏大公公,嘴里的饽饽还没咽下去,眼前就是乾坤一转,整个人落到个异常熟悉的怀抱里。   “你疯了,这里可是——”   苏伟正要一个鲤鱼打挺,却又被重重按了回去。   “门外有人守着呢,谁能看到?”   四阿哥揽着苏伟的腰,把他固定在自己腿上,看他吃的鼓起来的腮帮子,瘦削的下巴,又是无奈,又是心疼。   “这才几天,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   苏伟顺着四阿哥的视线摸了摸自己的脸,跟着又有些委屈,“你跟我生气,又不回府。我吃不好,睡不好,身上还有伤,不掉肉才怪!”   四阿哥一时词穷,憋了半晌,苦笑道,“我不是跟你生气。”   苏大公公满脸不解,明明就是找碴吵架,吵完还不回家,现在又不承认了,难不成叛逆期到了?   “好了,好了,”四阿哥也不知怎么解释,以两人的情分,现在看倒好似他矫情了,“是我的错,我跟你道歉。回头叫丁芪来看看,开几幅滋补的方子,可别落下病根了。”   苏伟打鼻子里哼一声,三两口把手里的牛乳饽饽解决了,心里却是得意极了。大丈夫就得能屈能伸,在四阿哥这儿,就没他苏大公公搞不定的!   傍晚,西配院   因着诗玥这几日胃口不好,絮儿亲自去了大厨房,悄悄打点了银子,要了好几道大师傅的拿手菜。回来时,晚风微凉,却见内堂的窗开着,自家主子正坐在窗口。   “小主!”   絮儿匆忙跑进屋,“您怎么坐在这儿了啊,病还没好呢。”   “我没事儿,”诗玥勉强冲絮儿笑笑,由着她手忙脚乱地把窗户关好,“只是一时胸口闷,想透透气。”   “那等明天,太阳出来了,奴婢陪您到花园里走走。”   絮儿把食盒提到桌前,“今天我让大师傅添了好几道菜呢,都是您爱吃的。就是王爷回来的巧,大厨房忙起来了,还有道老鸭汤没做。”   “王爷回来了?”诗玥稍稍抬了抬头,“王爷可好几日没回府了。”   “可不是,少说得有六七日了吧,”絮儿一边摆放着碗筷,一边随口说道,“不过苏公公今日进宫了,晚上跟王爷一起回来的。看样子还是苏公公劝得动王爷,再怎么勤勉,也得注意……”   絮儿摆完碗筷抬起头时,注意到了诗玥愈加落寞的神情,慌忙止住了话头,“小主,奴婢瞎听人说的。您快来用饭吧,一会儿菜就凉了。”   诗玥缓缓抬起头,扯了扯嘴角,“难得这么多好吃的,我记得库里还有几坛枣花酿,去取出来,咱们今晚喝了吧。”   “啊?”絮儿有些懵,“可是您还吃着药呢,程太医特别嘱咐过的,不能喝酒。”   “没事儿的,我难得有这个兴致,”诗玥坐到圆桌旁,拉了拉絮儿的手,“好絮儿,就当陪我消遣消遣,大不了明天停一天药就是了。”   “那……”   絮儿犹豫了一会儿,终还是想让小主高兴高兴,到底应了下来。   入夜   宝笙端了热水走进大格格卧房,茉雅奇靠在软榻上,手里攥着半开的书册,人却望着窗棂上的月影发呆。   宝笙暗暗摇了摇头,假装没发现地随口道,“这些日子二格格也不过来玩了,听人说又被李侧福晋拘起来学规矩了。”   茉雅奇晃了晃神,勉强应了句道,“李额娘也是为伊尔哈好。”   宝笙不再多嘴,沾湿了布巾递给茉雅奇,“奴婢服侍格格梳洗吧,夜里看太多书对眼睛不好。”   茉雅奇轻点了点头,正要下榻,外堂的门却响了,小丫鬟快步走进来,冲茉雅奇福了福道,“大格格,苏公公来了,说要求见您。”   茉雅奇猛地一愣,身上竟有些发凉。   宝笙忙扶住她,小声安慰道,“苏公公挑这时候过来,肯定也是怕惊动了别人。再说,都过了这么多天了,要出事早出事了。”   茉雅奇抿了抿嘴唇,深深吸了口气,冲小丫鬟道,“请苏公公进来吧。”   “是,”小丫鬟领命而去。   片刻后,苏伟便跟着小丫鬟进了屋子。   “奴才给大格格请安,”苏伟俯身行礼,“今儿回来的晚,打扰大格格休息了。”   “苏公公快起来吧,宝笙给苏公公搬个凳子,”茉雅奇还是有些紧张,眼眶都微微发红。   “是,”宝笙搬了圆凳放到软榻旁,与茉雅奇对视一眼后微微欠身道,“奴婢去给苏公公倒茶,苏公公慢坐。”   宝笙带着小丫鬟退出了房间,屋里只剩下了茉雅奇和苏培盛两人。   空气有些凝固,茉雅奇不敢去看苏培盛的脸,只攥着手帕,低垂着头。   倒是苏大公公没什么避讳,这孩子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此时的心情当真五味杂陈。   两人俱沉默了半晌,还是苏伟先开了口,“奴才前日出门时,碰到了李卫。” 第437章 军报   康熙四十九年   十月二十,西配院   苏伟话音刚落, 茉雅奇肩膀一动, 抬起了头。   苏伟见状, 实在按耐不住, 深吸一口气道,“大格格不是真看中他了吧?那泥腿子哪里好了?您是金枝玉叶, 咱们以后想找什么样的找不到。”   茉雅奇一时语窒,反映了半天才明白过来,脸霎时变得通红, “苏公公说什么呢?我跟他, 我跟他,就是略微熟悉些。哪里有什么看, 看不看中的?”   “我就说嘛, ”苏伟一拍膝盖, “就是那臭小子自作多情!你放心大格格,回头奴才就让他彻底死了这份心!再敢纠缠不休,看我不让人打断他的--”   “苏公公!”   茉雅奇一下打断苏伟的话,随即又有些惶恐地低下了头, 手里攥着的帕子上已经洇湿了一团水渍。   情形至此,身为过来人的苏大公公也没什么不明白的了。   低叹一声,苏伟放轻了嗓音道,“那李卫虽说没什么学问,人也拧了点儿,但也算有些胆气的人。”   茉雅奇抬起头, 含着泪珠的眼睛里只剩了那么一点希冀,看得苏伟一阵心疼。   “王爷还想多留大格格几年呢,那李卫年纪也不大,这世间上的事谁也说不准的。”   苏伟不想把话说绝对了,在他前世的记忆里,李卫并没有尚公主。不过,历史上,雍正爷的女儿好像也只有一个活了下来。他这只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过来的蝴蝶,已经不知道扇歪了多少故事线了。   苏伟的话模棱两可,但还是给了茉雅奇极大的安慰,这些天一直悬在半空的心也总算落了下来,“谢谢你,苏公公。”   “大格格日后若想再联系李卫,就让宝笙来找奴才吧,”苏伟继续道,“奴才给大格格做这个信差,总比别人靠谱些。”   “不,不用了,”让苏伟意外的是,茉雅奇竟然摇头拒绝了,“苏公公,我这几天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我很感激你,让我有了一点希望,整个王府,除了你再不会有人这么对我说了。我也承认,我确实对李卫,很不一样……”   “但是,我是爱新觉罗家的女儿,”茉雅奇弯起嘴角,眼中虽然含泪却很坚定,“我有必须要承担的责任。我不想让阿玛为难,更不想让伊尔哈受苦。我不会再想李卫了,更不会再跟他有所牵扯。也请你帮我转告他,希望他早日觅得佳人,早日功成名就……”   “大格格……”苏伟还想说些什么,却因为种种的不确定,最终都没有说出口。   他不知道当初雍正爷的女儿有没有扶蒙,也不确定四阿哥登基后,是不是真的能把两位格格都留在京城。   随着四阿哥一步一步接近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也许所有人,都会越来越身不由己。   翌日,   一大清早,程斌刚到太医院丁个卯,就被急急请到了雍亲王府。   絮儿站在东小院门前迎到程斌时,眼泪都快下来了,“程太医,你总算来了,我们小主昨儿半夜就起了高烧,整个人都烧糊涂了。”   “什么?”程斌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你们没有按时吃药?”   “吃了,”絮儿胡乱抹了把眼泪,“只是小主这几日心情越发不好,昨晚突然想要喝酒。我劝不住,小主喝得多了些,半夜吐了两次,后来就发热了。”   “真是胡闹!”程斌也管不了哭唧唧的絮儿了,几步进了院子,径直走入了诗玥的卧房。   “小主,程太医来了,”絮儿急忙跟进来,钻进帐子里替诗玥盖好被子,这才撩起了床帐。   诗玥烧的脸颊通红,人已经完全不清醒了,嘴里呢喃着含混的话,谁也听不清说的什么。   “先得把高热退下来,”程斌拟好了方子递给絮儿,“把药煎出来,再多打几盆热水,我给小主施针排汗去热,沾湿的床褥衣衫都得及时换下来。”   “是是是,”絮儿一边着人去抓药,一边让人烧热水,整座小院都忙碌了起来。   程斌跪坐在床前,替诗玥用针,屋内一时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程斌的针术在太医院也是颇有些名声的,几次运针后,诗玥似乎清醒了些。   “苏……”   原本含混不清的话语里偶能蹦出一两个能听懂的词,程斌也没太在意,一边帮诗玥擦着脸庞的汗,一边继续施针。   “苏……”诗玥微微睁开了眼睛。   “小主,你醒了?”程斌往床头靠了靠,拿着布巾的手落在了床沿。   “别走!”诗玥似乎猛然惊到了,一把抓住了程斌的手。   “小主?”程斌有些吃惊,却没有挣开。   “别走,别走,”诗玥脸色苍白,嘴唇微微抖动着,“就一会儿,就陪我一会儿……”   此时,程斌已经明白,这话必然不是对他说的,“小主,你病了。”   刻意忽略心中的失落,程斌慢慢拿开了诗玥的手,“等汗排出来,就会舒服一些了。”   “为什么……”床上的人似乎又糊涂了起来,“为什么要我离开……”   程斌摇了摇头,银针在手中轻轻捻动。   “苏培盛……”   异常专注的人猛地抬起头!   床上的人微睁着双眼,迷蒙地看着床顶,“为什么不要我,苏培盛……”   十一月初三,   深秋已至,京城越发寒冷。   边疆军报原本雪片般飞进京城,但最近却三四天都没有消息了。   四阿哥依然每天内阁、乾清宫的两处跑,康熙爷的眼睛越发不好了,常常让四阿哥诵读奏章给他听。   八阿哥依然闭门谢客,对外只说身体不好,旧病复发,需要调养。八福晋将整座八贝勒府严防死守的跟皇宫一样,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日精门外   苏伟跟张保寻了处避风的地方待着,没待多久,就见魏珠带着一大帮小太监,架势极大地走了过来。   “哟,魏公公,”苏伟先一步行了礼,魏珠也迎了两步。   “苏公公可是辛苦了,今儿的天可不缓和啊。”   “咳,伺候主子的哪有那么娇贵?”苏伟笑了笑,“魏公公这是去哪儿啊,怎么带了这么多人?”   “去趟内务府,乾清宫得准备冬供了,”魏珠倒也没瞒着。   “这么早?”苏伟有些诧异。   魏珠上前了两步,靠近苏伟压了压嗓音道,“万岁爷近来体寒怕冷,早些备好炭火地龙,这都是太医吩咐的。”   苏伟恍然,冲魏珠拱了拱手,让到路旁。   谁知,魏珠还没迈步,不远处的甬道上就飞奔过来两个小太监。   两人一路风驰电掣,临进日精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却连停都没停,直往乾清宫而去,竟是半点规矩都不顾了。   “这是怎么了?”张保很是奇怪。   苏伟与魏珠对视一眼,心下了然,“怕是西藏的军报到了!”   乾清宫   冰冷的大殿内,纵然已经聚集了很多亲贵阁臣,却仍然显得那么空旷。   康熙爷高坐在龙椅上,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抚着膝盖。   大臣们三三两两的聚集在一起,有低声交谈的,有蹙眉摇头的。   而四阿哥站在众人之前,手里正是那封八百里加急的边疆军报。   援藏大军原本兵分两路入藏,侍卫色楞与侍读学士査礼浑率领二千五百人,朝拜图岭方向,奔木鲁乌苏出发。总督额伦特和内大臣策旺诺尔布率领四千五百人,朝库库赛岭方向,奔木鲁乌苏出发。四川提督康泰也奉命,与总督额伦特相约而行,率领所属一千人经打箭炉,奔察木多。   据前几封军报称,侍卫色楞率领的清军,越拜图岭,孤军深入哈喇乌苏时,台吉卓里克图之子博音马松、台吉丹津绰音达克、沙克扎宰桑等人突然来降,色愣收容了他们。博音马松等人将色楞之军带至哈喇乌苏安营,并称准噶尔军队向当地居民勒索口粮,谋击清军,趁他们尚未准备之机,进兵剿灭为宜。   于是,侍卫色楞将全军分为三队前进,路遇准噶尔一支小分队。色楞分路夹击,将其击败,并一路追逐至那曲一带。   而总督额伦特的军队,在越过库库赛岭,抵达齐诺郭尔安扎营时遭到准噶尔军队的袭击。此时,色楞派沙克扎宰桑等人来,希望额伦特速赴哈喇乌苏会师。于是, 额伦特自齐诺郭尔拔营,渡哈喇乌苏,在那曲一带与侍卫色楞会师。   谁知,这一次会师,竟然是策凌敦多布的精心策划。   博音马松、沙克扎宰桑等人都是诈降,他们一步一步将色楞和额仑特的两路大军引进了那曲一代的准噶尔包围圈里,在京城收到这最后一封军报时,策凌敦多布的大军已经将这六千余人团团围住。   总督额伦特远征时,沿途未设兵站,留守木鲁乌苏的副都统宗查布的少数军队无力往援,内大臣策旺诺尔布所领一千多人,早已被都噶尔和托布齐宰桑的军队所挡住,也不敢向前解围。   待京城收到这封军报时,这六千余人恐怕已所剩无几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现代番外和被锁章节可直接去我微博找链接看,不用回复关键词了 第438章 暗潮   康熙四十九年   十一月初三,乾清宫   “皇上, ”群臣议论后, 大学士王掞首先行礼启奏, “此次入藏, 我军败绩已定。六千余人,怕是全军覆没。微臣斗胆, 请万岁就此罢兵,令将士退守边陲,切勿再行冒进。”   “微臣附议, ”兵部尚书逊柱上前一步道, “西藏民情复杂,地形艰险, 我军孤军深入, 人疲马倦, 实在不易行军。更何况,如今拉藏汗已然亡故,策凌敦多布在藏地站稳了脚跟,不仅占领了大小昭寺, 更控制了拉萨城,几乎等于掌握了西藏全境,我军再行进入无异于羊入虎口,只怕损失会更加惨重。”   本就不愿再行战事的一众老臣闻此都纷纷附和,大殿内一时竟是罢兵休战之声。   “胤禛,你怎么看?”康熙爷声音低沉, 听不出情绪。   四阿哥从军报上移开目光,拱手俯身道,“依儿臣想,策凌敦多布能在藏地横行若此,与此前联合第巴桑结嘉措脱不开关系。当初,拉藏汗得朝廷扶持,为了对付桑结嘉措,不惜废黜了原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另立了益西嘉措。可是,黄教信众大多并不承认益西嘉措的正统身份,拉萨三大寺的上层喇嘛们更是公开反对。黄教在藏地影响深远,于民间几乎占据着统治地位。我军受拉藏汗援请,自然不得民众支持。这一问题若不得解决,再贸然进军,只怕会旧事重演。”   “四哥未免太畏首畏尾了!”   十四阿哥突兀地站了出来,“皇阿玛,儿臣认为,此次我军虽然战败,却也并不是一无所获。西藏的真实情况我们已经有所掌握,策凌敦多布经此一役也必然要休养生息。而准噶尔的主力一直被富宁安等牵制在漠北,此时正是我大清一举平藏的好机会。若是一拖再拖,让策凌敦多布缓过神来,只怕会就此扎根藏地,成为我朝又一大隐患。”   “十四贝勒的话有理,”此时已升任文华殿大学士的萧永藻同上前一步道,“策凌敦多布率军入藏,本就是一步险棋,若是让他成功占据西藏,与策妄阿拉布坦南北相协,互为犄角,那我大清势必更加被动,准噶尔恐会就此卷土重来,边关只怕又要连番动荡了。”   主战派依言都站了出来,与主和派你一言我一语,整座大殿都喧闹了起来。   “行了!”   康熙爷轻叹口气,缓慢起身,“今日就议到这里,先回去吧。”   众臣恭送万岁,乾清宫大殿一时又安静了下来。   外面的天阴云密布,像是一块儿巨大的黑色毡布,无声无息间就笼罩住了整座京城。   回府的马车上,四阿哥与十三阿哥同坐。   “胤禵今日倒是很胸有成竹的样子,”胤祥尚有些担心,“只是皇阿玛那儿还看不出是什么意思。四哥以为,皇阿玛会继续用兵吗?”   “皇阿玛在对准噶尔的问题上,一向十分果决。更何况,这次还牵扯西藏、青海两地的安宁。”   四阿哥捏了捏抽痛的眉心,“只不过,眼下形势复杂,皇阿玛若想再出兵,必须想办法缓和与黄教的矛盾,让藏地民众看到朝廷的诚意。像胤禵那样,一味用强,只会适得其反。”   雍亲王府   吃过午饭的苏大公公,难得闲情逸致地满府溜达,一路到了东路的排房,就往七喜儿的住处走去。   因七喜儿与梁九功的关系,加上那张与德柱轮廓相似的脸,苏伟对他一直保持着疑心。   不过,这孩子倒是意外的老实听话,自从进府以来就从没擅自出去过,苏伟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让干就什么都不干。   而且,从不在主子面前耍尖儿卖乖,每次碰到府里的各位主子都一副恨不得把脑袋插进脖子里的模样。别人冲他说话大声一点都能吓他一蹦,胆子小的让苏伟想找他毛病都找不出来。   但是,这兴许也只是表面现象,毕竟他进府还不到半年。当初,小英子刚到他身边时也是傻乖傻乖的,跟了他没两年,就蹦蹦哒哒的跟个猴儿似的了。   这样想着,苏伟已经走到了排房外侧,没几步就看到了正坐在门槛上搓衣服的七喜儿。   “怎么这时候洗上衣服了?”   “师父!”   七喜儿又被突然开口的苏伟吓了一跳,想要站起来,可是满手胰子沫。   “好了好了,”苏伟连忙摆摆手,从旁边拖了个小马扎坐到了七喜儿对面,“师父没什么事,就是过来溜溜弯儿。”   “噢,师父是该多歇歇的,您平常太劳累了,”七喜儿可见的有些紧张,重新捞起盆子里的衣服开始搓。   苏伟往那件深蓝色的太监服上使劲看了看,只看见几个颜色已经极淡的小点儿。   “大厨房的师父在做鸭血汤,我过去时没看见,溅到身上了,”七喜儿一边努力地搓着衣服,一边向苏伟解释道。   “嗐,就那么一点儿,差不多就得了,这衣裳也不在主子面前穿,”苏大公公很不在意地道。   七喜儿难得地露了点儿笑模样,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愣,“对了,师父,你坐着,我给你倒茶!”   说完,也不等苏伟回答,七喜儿就带着一手胰子沫,甩的四处都是水,转进房里倒茶去了。   片刻后,苏伟捧着湿漉漉的茶杯,有些哭笑不得地品尝着徒弟的孝心。   “行了,”好不容易喝完那碗凉不凉,热不热的茶,苏大公公慢悠悠地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为师回去了,你这几日先跟着你师兄,帮他往圆明园跑跑腿儿。”   “是,”七喜儿似乎有些没想到差事来的这么突然,连忙站起来给苏伟打千儿。   无奈的苏大公公往后躲了躲,跟这傻徒弟摆摆手,赶紧转身走了。   午后的太阳劲头有些不足,苏伟瞄着一路上石砖缝里蔫嗒嗒的小草,在快出排房时,无意地转身看了看。   七喜儿的房子被笼罩在阴影里,他坐在门槛上此时已看不到神情,只是两只手还伸在盆子里,似乎还在搓着那件带着血点儿的衣服。   入夜   整座王府都安静了下来,连东小院都早早熄了灯,只四福晋的院里还亮着。   暖着火盆的西里间,有特意辟出来的小书房,弘昀坐在书桌后头,摇头晃脑地念着本唐诗文选。   诗珑挑了新的蜡烛给弘昀换上,看着小小的阿哥,一边念着书一边偷偷地打着哈欠,多少有些心疼。   东间内堂,福晋也没有睡,靠在软榻上,细听着弘昀的读书声。   “主子,”诗珑小心地迈进内堂,“弘昀阿哥已念了快半个时辰了,今天下午又练了大字,奴婢看府里哪位阿哥也不如咱们阿哥勤谨。今儿都这么晚了,不如让阿哥早些睡吧。”   “还不过戌时,哪就那么累了?”   福晋往东里间看了看,声音放轻了些,“你不懂,年关过后,弘昀就得进宫读书了。到时,各世家子弟聚在一起,咱们雍亲王府的嫡子难不成要屈居人后吗?”   诗珑抿了抿嘴,想了想又微微笑道,“如今咱们王爷可是万岁爷跟前的红人,日日参政议政,手握大权,宫里宫外谁不敬着?咱们阿哥就算进了宫,那也——”   “那就更要努力了,”福晋干脆打断诗珑的话,“王爷的面子不能在弘昀身上丢了。更何况……”   福晋的话没有说完,只是嘴角弯了弯,随即又严肃了起来,“这府里哪个孩子都能懒怠,只弘昀不行。他生在这个位置,就要担起这个责任!”   翌日,东小院   苏伟打着哈欠,帮着四阿哥穿戴朝服,“这几天,乾清宫里肯定大的小的争论不断,你也控制着点儿,别跟人直接冲突。”   四阿哥有些讶异,抬眼看向苏伟,“这话真不像咱家苏公公说出来的,您老人家也有怕事儿的一天啊?”   “我这不是怕事儿,”苏伟抬起头,磕了四阿哥下巴一下,“我这是怕麻烦。你想啊,边关打了败仗,折了那么多兵将,万岁爷不定多心疼呢。这时候下面不给想办法就算了,还整天吵吵吵的,万一哪下憋火了,让你们集体连坐怎么办?”   四阿哥一声轻笑,摇了摇头,“要能让皇阿玛撒撒火儿,连坐也就连坐了。再说,吵也吵不了几天了,我估摸着下一封军报很快就会到。援藏大军的最后战果一出,皇阿玛即刻就会下旨。到那时,京城里才是真正的腥风血雨。”   八爷府   不顾侍卫阻拦,硬是闯进府门的九阿哥,被八福晋正正堵在了堂门前。   “八嫂!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九阿哥怒气冲冲,“八哥是想以后任人鱼肉吗?是要把这么多年打下的势力全部拱手于人吗?”   “九爷,”八福晋嗓音沙哑,面容憔悴,可目光却含着最后一丝坚定,“不是我不想让,是我不能让。你是我们爷最好的兄弟,若不是有口难言,我今天绝不会这样挡在这儿的。”   “八嫂!”胤禟几乎气急败坏,“八哥到底怎么了?!”   八福晋身体颤抖,扶着门框的手,深深嵌进了木屑里,“我们爷,我们爷他……”   “胤禟……”   身后突兀传来的声音,虽然极度衰弱,却让门口的两人俱是一震。   “爷!”   猛地转过身的八福晋一脸不可置信,扶着八阿哥的何焯却是满面喜色,“福晋,大夫的法子成了!” 第439章 撕破脸   康熙四十九年   十一月初八,   众臣从乾清宫出来已近晌午, 战与不战的争论仍在继续, 万岁爷却始终不着一语。   不过, 今日雍亲王上了一道奏章, 提及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格桑嘉措尚居住在西宁附近的塔尔寺,如今拉藏汗已死, 为了安抚黄教徒众,应尽早将其接出,送往西藏坐床。   万岁爷虽也没有马上同意, 却颇为赞赏, 夸奖四阿哥熟悉边情,懂民心所向。   言至于此, 大臣们也大概猜出了万岁爷的心意。   乾清宫外   “看来, 皇上还是没打算放弃用兵……”   几个大臣跟着兵部尚书逊柱, 边走边议论。   “雍亲王今日的奏呈,也是拿准了万岁的意图,想要送灵童入藏,不大举兴兵怎么可能?”   “亏咱们还以为雍亲王不像十四阿哥那样力主平藏呢……”   “雍亲王虽行事谨慎, 在战事上倒也颇为果决,”已年过六十的逊柱望着前方与十三阿哥同行的四阿哥,轻轻拈了拈短须,“思虑周全,见解独到,雍亲王在处理边事上, 倒与万岁爷十分相似……”   跟随的几位大臣互相看了看,面上都有些讶异。   逊柱也是一位老臣了,从笔帖式到户部郎中、内阁学士,最后擢升兵部尚书,一直十分受康熙爷重用。平时为人恪谨,甚至有些古板,进言上奏时连得罪万岁爷都不怕,更不用说各位皇子了。   这次对西藏用兵,逊柱就一直反对。本以为他定对雍亲王有所不满的,谁知竟是如此欣赏的态度。   “不过,雍亲王确实越来越得圣心了。”   一位大臣话中有话地感慨了一句,其他人正要附和,走向日精门的朝臣中却突然有些许骚动。   因为不是大朝会,被召来乾清宫的只有一少部分朝臣宗亲。四阿哥身份最为高贵,自是走在众人之前,待他突然停了脚步,众人便也都跟着停了下来。   “原是四哥啊,这般的阵仗,我刚才差点看错了。”   大开的日精门外,胤禩一身素锦蟒袍,身后跟着面色不明的胤禟。   “你年纪不大,眼力倒是跟不上了。到底是皇子,也该多保养保养身体。否则,出门一副未老先衰的模样,让外人看了笑话。”   “多谢四哥关心,胤禩有皇阿玛的福祉庇佑,又有四哥的日日照抚,肯定会安然无恙的。”   “希望如此,”四阿哥微微抬头,“本王自是希望你,活的越久越好。”   “四哥……”   这两人太过剑拔弩张,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日精门前,周围的人吃惊归吃惊却不敢出声。只有胤祥,不得不轻唤了一声,他实在是怕惊动了皇阿玛。   好在,四阿哥没有完全失去理智。听到了胤祥的提醒,便提步走出了日精门,众人连忙跟上,出了门便赶紧散开。   胤祥也想和四阿哥一起快速离开,却不想,刚与八阿哥错身而过时,对方却突然微微偏头,面带浅笑地问了一句,“四哥,苏公公可好?”   四阿哥猛地止住了步子,八阿哥脸上却是笑意更胜,“本贝勒得苏公公相救,总得有所表示啊。不过,苏公公自幼跟在四哥身边,深受宠幸,怕是不缺银钱之物吧?”   “八贝勒,”   梁九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日精门内,恰到好处地结束了越来越让人紧张的对话,“万岁爷宣您和九阿哥进去呢。”   八阿哥收回冲着四阿哥的笑脸,对梁九功微微点了点头,与胤禟一起进了日精门。   “四哥?”胤祥十分不解四阿哥的频频失态,对八阿哥今天这尤为尖锐的态度也异常奇怪。   “走吧,出宫,”四阿哥什么也没有说,径直往宫外走去。   咸安宫   贺孟俯为二福晋把完脉,微微欠身道,“福晋安心吧,您身体已经没大碍了。只是切记,不要大悲大喜,更不能随意动怒。”   “我记得了,多谢贺太医,”石氏面色红润,人也精神了不少。   “微臣再给您开一服补身的房子,天马上要凉了,您多吃几服,今年冬天就不会遭罪了。”   石氏点头,小丫头们拿来了笔墨,贺孟俯站在桌前写完了药方。   李佳氏从外间进来,又一遍谢过,嘱咐丫头们送太医离开。   贺孟俯到了前院,二阿哥胤礽正好从屋里走了出来,“辛苦贺太医了。”   “二阿哥折煞微臣了,”贺孟俯行了一礼 ,跟随小丫头往偏门走去。   出了咸安宫,有守卫例行检查,其中一个摸到贺孟俯腰带时,提了一嘴,“贺太医,您这腰带溅上墨汁了。”   “啊?”贺孟俯愣了一下,连忙蹭了蹭,温厚地笑笑道,“刚写药方时不小心蹭到的,没事没事。”   紫禁城外   八阿哥没在乾清宫待太久,万岁爷问了他的身体,关怀了几句就让他回去歇着了。   胤禟去了宜妃宫里,八阿哥在日精门前站了一会儿,就带着太监荣平出了皇宫。   马车一路往八爷府行去,行至半路,却被人截了下来。   傅鼐带着几个人给胤禩行了礼,躬身敬道,“我们王爷在清月阁喝茶,想请贝勒爷过去。”   “主子?”荣平小心地看向八阿哥,“您身体不好,还是别去了吧。”   八爷府的侍卫们戒备在马车旁边,随时警惕着傅鼐几人。   傅鼐倒是很放松的样子,一副我们王爷只是想请您喝茶的表情。   八阿哥轻笑一声,冲侍卫们摆了摆手,“既是四哥相请,哪有不去的道理?”   “主子!”荣平还想再劝,八阿哥却是不听了。   马车跟着傅鼐一行,停到了清月阁后头。   一个侍卫得了荣平的暗示,正想悄悄溜走,却正被巴彦堵个正着,“哎,兄弟哪儿去啊?你们主子在这儿,可得保护好了。别像上次在京郊似的,能落个全尸都是上头开恩了。”   清月阁二楼   四阿哥已经清了场,八阿哥上来时,整个二楼只有四阿哥一个人,连个伺候的奴才都没有。   “四哥不是请我来喝茶吗?”   八阿哥坐到桌前,摸了摸冰凉的茶碗,“我这身子可喝不了凉茶……”   “砰——”   茶碗连带茶壶被扫落到地上,八阿哥还未反应过来,衣服领子就被人拎了起来。   “别给我摆你那副恶心的假模假样!”   四阿哥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你知道吗,胤禩?我很后悔,当初弘辉死的时候,我就该杀了你!”   “哈哈哈……”八阿哥被揪着衣领按在桌子上,人却笑的很开心,“杀了我?你有那个本事吗?我告诉你,胤禛,我从没输给你,我是输给了命!”   四阿哥松开了手,让八阿哥站了起来,两人似乎是头一次面对面地站的这么近。   “我也是真的没有想到,”八阿哥的笑容充满玩味儿,“一个太监,一个又老又丑的,连男人都不是的怪物,竟然成了你最大的弱点!”   “太监?”四阿哥微微眯眼,嘴角也弯了起来,“他是太监,你不也是吗?”   八阿哥脸色微变,四阿哥紧跟着“啊”了一声,“你应该也知道了,你这幅中看不中用的身体,就是托那个太监的福。他甚至都没用我帮什么忙。几个女人,一瓶药,就彻底废了你!”   空气凝结,八阿哥的脸色青白异变,“那又怎样?左了,我已经被皇阿玛驱逐了!人到了谷底,连死都不怕,我还怕什么?”   “倒是你,”八阿哥又上前一步,贴着四阿哥的脸,轻轻问了一句,“你怕不怕?”   “不要逼我,胤禩,”四阿哥此时倒似乎沉静下来了,“人只有在拥有的时候才会怕失去。可要是失去了,那就真的什么都不怕了。”   四阿哥抬起一只手,按在了八阿哥脖子上,冰冷的气息飘过他的耳畔,“你不会想看到我什么都不怕的那一天的。相信我,胤禩,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两人各自退了一步,八阿哥看着四阿哥,突然莞尔,“虽然,我不想让你坐上那个位置。可我也真想看看,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你必须亲手终结这个弱点。”   一楼大厅里,四王府和八爷府的人相对而坐,虽然暂时安稳,但都竖着耳朵,听着楼上的动静。   刚才茶壶摔碎时,荣平几个人就想冲上去,却被傅鼐硬生生拦下来了。   楼上再没有异常的动静,荣平几个才勉强坐了回去。   又等了片刻,众人都有些焦躁了,傅鼐安抚地冲大家笑笑,“没关系的,只是喝茶聊天,两位皇子,能出——”   “乒——”“乓——”   傅鼐话没说完,整座茶馆都震动了起来,两伙人这下谁都顾不得谁了,争相冲上了二楼。   正中央的桌子被掀翻了,撞到了放着茶壶的柜子,长嘴铁茶壶落到了地上,又扫落了几只茶碗。   八阿哥摔在墙角,被荣平几个扶着才站起了起来。   四阿哥腰撞到了一处桌子,嘴角被不知什么东西划破了,泛着青,还露了血丝。   八阿哥被人你扶着,看着四阿哥直笑,“这是苏培盛欠我的,我不找他,找你也一样!”   雍亲王府   受了伤的四阿哥被傅鼐硬扶上了马车,一路加鞭快马地赶回了王爷府。   苏大公公得知了消息,从库房飞奔回了东小院,还没进门就从被吓傻了的巴彦那儿得知了大概情况。   等进了门,看见嘴角泛青,刚刚上过药的四阿哥,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竟然跟人打架!”   苏大公公叉着腰,指着不发一语的四阿哥,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而且还打输了!” 第440章 潇湘   康熙四十九年   十一月初八, 东小院   “嘶——”   冰枕刚一触上皮肤, 四阿哥就禁不住倒吸口气。   苏大公公眼睛一翻,手上的动作却轻了又轻。   四阿哥哼哼了两声, 还是忍不住强调了一句,“爷才没输,就是没跟一个废物认真罢了。你没看胤禩那个样子,又瘦又干,比上次病时还憔悴。爷要真跟他动了手,非出人命不可。”   “你怕出人命,还去找人打架!”   苏伟真是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上不去、下下不来, “又不是十多岁的小伙子了!你们这闹一出,他那个病歪歪的样子,万岁爷知道了又不会罚他, 到时候咱们不是白吃亏吗?”   “皇阿玛顶多斥责两句,不会怎么责罚我的,”四阿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左了爷跟他也是不死不休了,何必还假惺惺的装着兄友弟恭?趁早扯破脸, 真刀真枪的打对台, 也少使那些下三滥的手段。”   “你想得倒美,”苏伟皱着眉头,又拿开冰枕看了看,“现在正是西藏用兵的时候, 八阿哥一病几个月都没动静,这时候爬出来了,总不可能只专来跟你打一架的吧?”   “他也定是盯着边关兵权来的。这次援藏大军被埋伏,与侍卫色楞和总督额仑特各自领兵,配合不当也有很大关系。色楞孤军深入,额仑特几次想与他会师都错过了,结果被策凌敦多布的人钻了空子。这次再要出兵,皇阿玛一定会选一名统帅。”   苏伟拿着冰枕的手蓦地一僵,有些不大确定地问道,“像是封个大将军什么的?”   “应该吧,”四阿哥语气不确定,但神情却是胸有成竹的,“不过老八那副身子骨,再怎么折腾,皇阿玛也不会派他去的。”   苏伟咽了口唾沫,没再接话,冰枕又按了半晌,四阿哥的嘴角却仍然是乌青一片。   “这么长时间都不消肿,到底拿什么打的啊?”苏大公公怒气冲天。   “茶碗……”   四阿哥有点心虚地碰了碰伤处,“嘶,我一时没注意,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把茶碗摸在手里的。对了,他还说这是你欠他的,在我这儿找回来了。”   苏伟瞪大眼睛,这才想起来在京郊茅草屋时,他被八阿哥按在桌子上,就从旁边摸过来只茶碗,狠狠砸到了八阿哥脸上。   “我当时就该砸死他!”苏伟看着四阿哥的脸,心疼的要命,“这要是破相了可怎么办啊?”   十一月十一   四阿哥在家里躲了两天,嘴角的伤总算看不太出来了,这才又紧着进了宫。   苏大公公气哼哼地派萧二格、巴彦四处打听八爷府的消息。   之前在京郊那么一闹,他养了好几天的伤,而被他砸了头、割了脖子、又拖着走了那么远的八阿哥则闭门谢客了好久。这次刚一出府,就上赶着招惹了四阿哥,两人竟还动了手。   平时一贯虚头巴脑,装模作样的人突然变了性子,苏大公公觉得这里面一定藏着什么猫腻!   巴彦一路从太医院打听到了宗人府,可惜什么风声都没听到。八爷府这次的保密工作做得十分周全,曾经去过八爷府的太医都被封了口,问什么都不清楚。   倒是萧二格,脑子一贯激灵,另辟蹊径反倒找到些让人惊奇的线索。   “我就知道,八爷府虽然打点了太医院,但是太医出差的记录可都还保留着。八阿哥确实是病了,但太医却没有留多久。你想,八阿哥要治病,却不能用太医,那就必得找民间的大夫了。”   萧二格把手里的果子扔到桌上,往苏伟跟前儿凑了凑,“可民间的大夫可不像太医们那样短舌头,请了他们之后,要想继续保密,就得把事情做绝了。”   苏伟瞬间明白了,萧二格有些感慨地摇了摇头,“我也是运气好,派人到京郊随意一打听,就打听到一位最近失了踪的大夫。那大夫有些特别,故而在民间颇有名声,他一失踪,消息传得分外快。”   “有什么特别?”苏伟问道。   萧二格瞬间神秘起来,压低了嗓音道,“都说那大夫只治鬼病!最善鬼门十三针!”   苏伟一下瞪圆眼睛,脖颈都跟冒出了凉气,“八阿哥撞鬼了?不会是跟我在京郊的时候吧?我要不要也找人看看!”   “哎唷,”萧二格装了苏伟胳膊一下,“您有王爷护着,什么鬼怪敢近身啊?再说,我跟丁芪打听了,说是鬼病,其实就是癔症、疯病。老百姓不懂,传得邪乎罢了。”   “癔症、疯病?”   苏大公公转了转眼珠子,“怪不得性情都变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后遗症什么的……”   萧二格突然觉得背上凉凉的,默默地往旁边撤了一步。   中午,西配院   程斌走进诗玥房里时,步履迟缓。进了门,行了礼,也不再多念叨什么,只是默默把脉。   诗玥坐在榻子上,观察了程斌一会儿,见他收回了手,便开口道,“你最近是怎么了?到我这里少言少语的,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不,不是,”程斌还有些怔然,抬起头看了诗玥一眼,又慌忙垂了下去,“微臣去嘱咐絮儿煎药,您上次大病的这一场,还需要好好调养。”   “程斌!”   程斌转头这一刻,诗玥叫住了他,“我以为,我可以直呼你的名字,我们就是朋友了。”   程斌迟疑地转过身,诗玥却冲他淡然一笑,“也许,是我想多了。你不用以此为负担,就当我没说过。”   “不!”   程斌又是一刻的迟疑,但是这次,他下定了决心,“我一直,一直当小主是朋友。”   “叫我诗玥吧,”诗玥笑了笑,“就私下里。”   “诗玥……”   程斌脸孔微红,诗玥终是松了口气,“那我们是朋友了,有话我就直接问了。这些天,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程斌一句话停在嘴边,他实在不知道,说出来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可是,诗玥坦诚又充满信任的目光,让他实在没办法拒绝,“我听到了一些,不该听到的。在,在你发烧,神智不太清楚的时候。”   诗玥身上一僵,手指不自觉地扣紧了桌沿儿,“你听到了什么?”   程斌垂下头,没有注意到诗玥瞬间迸发出的冰冷,只是叹口气道,“我听到了苏培盛的名字,听到你念着他……”   “不过你放心,”程斌猛地抬起头,“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哪怕被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一句不会说的!”   空气在无声中缓和下来,诗玥的身体微微放松,“谢谢你,程斌。不过,你也不用多想。我和苏公公的事,王爷他知道。”   “啊?”程斌诧然。   诗玥笑了笑,“你忘了,我以前只是个侍女,做侍女时我就心仪苏公公了。后来,一次偶然,我救了王爷。王爷念我的功劳,才给了我位份,荫封了我的家人。我以前的一切,他自然也都清楚。”   “可是,”程斌有些想不通。   “苏公公为人清正,待我也只有朋友之谊。至于王爷,只是为了还我的恩情……”   诗玥说的很淡然,她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对程斌也就没有必要全然隐瞒。   程斌这面却是明白了,他没有再怀疑其他的。   只是想起那次给诗玥把脉时,苏培盛突然到来,那温润的手腕下竟莫名地有了力量。   想起诗玥曾对他说过的话,她的恐惧,她的担心,她无法排遣的愁绪。   程斌的心里,有一丝酸涩,但更多的是怜惜。   十一月十五,咸安宫   深夜,明月高挂,月辉洒落下来,映得窗棂上影影绰绰,十分幽静雅致。   胤礽坐在窗前,描着一副丹青。   圆月、故人、一盘棋、两只竹垫,和着清风、柳林和一块儿胖胖的石墩。   李佳氏与端着茶碗的侍女一起走到门口,侍女正要开口,却被李佳氏制止了。   屋内很静谧,胤礽画的很专心,他的表情是那么的温暖和煦,像是沉浸在不知过了多久的美好回忆里,让人不舍得去打扰他。   红烛又燃了半寸,胤礽终于提起了笔,小心地吹了吹,又细细地端详了起来。   李佳氏接过侍女手中的茶碗,轻声走进房门,“爷是画了幅好画吧,这么开心?”   胤礽抬起头,目光有一瞬间的怔忪,但又很快恢复了平静,“是啊,难得画的这么顺。”   李佳氏把茶碗放到胤礽手边,也探头去看那副画,却又有些奇怪,“这画里怎么就一个人啊?一盘棋,两只竹垫,有两个人才圆满啊。”   “是有两个人的,”胤礽浅笑,目光再次落到画上,“只不过,一人在画里,一人在画外……”   翌日   李佳氏来替胤礽收拾书房,看见了还铺在书桌上的那副画,只不过,画上比昨晚多了一行诗。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李佳氏对着那副画站了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一人在画里,一人在画外……”   “可是又有谁知道,画外的人也在别人的画里呢……”   窗外旭日初升,不知哪里飞来的鸟,落在咸安宫的屋檐上,吱吱喳喳地叫了起来。   李佳氏苦笑着摇了摇头,找来了一只长匣,将画卷好放了进去,收在了书架上。 第441章 矾书案   康熙四十九年   十一月二十, 乾清宫   时至深秋, 万物萧瑟。   康熙爷负手立于窗前,眼中尽是衰败之景。   “边关的消息, 应该就快到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万岁爷合该比老臣更想的开些才是,”大学士李光地侍奉在侧,“万岁爷当年北征噶尔丹时,不也是如此吗?”   “人老了……”   康熙爷长叹口气,复又自嘲地笑了笑,“朕现在可没有当初亲自统兵的精力和能耐了。”   “皇上是一国天子,征战沙场本就该是武将的事。”   “可这些武将, 各个好大喜功,争强好胜,”康熙爷转过身, 神情已经冰冷了下来,“额仑特和色楞本该合围策凌敦多布。可这一路上,两人竟互不相让, 各自为政。色楞更是孤军深入,一路连兵站都不设, 头尾不顾, 轻信他人。”   “这几年朝廷安稳,边境也难逢重大战事,武将们多少有些懈怠。策凌敦多布跋山涉水进了西藏,谁也没想到, 他真的能站稳脚跟。色楞与额仑特只怕都没把这伙敌人放在眼里,也错估了藏地的复杂。”   “朕看他们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康熙爷重重地哼了一声,“朕派他们镇守边关,是让他们保家卫国,不是让他们去争名夺利的。”   “自古以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万岁爷这次若想再度出兵入藏,务必要派一位能镇得住这些老油条的统帅才行。”   “统帅……”   康熙爷念叨了一句,对李光地倒也没有隐瞒,“朕也想过了,这次与当初策妄阿拉布坦侵扰哈密不同,朝廷已经吃了败仗,西藏已落入敌手。朕不能再单单指派一位大臣去平事了。不管川陕边关养了多少土皇帝,朕都得让人敲碎了这块儿硬骨头!”   “那,万岁爷心里定是有属意的人选了,”李光地心里也大概猜得出,却也没有明确说出来。   “启奏皇上,”梁九功适时走进了内殿,“辅国公阿布兰有急事求见圣上。”   “阿布兰?”康熙爷与李光地对视了一眼。   李光地想了想道,“阿布兰近来不是轮值看守咸安宫吗?”   永和宫   十四阿哥与德妃坐在内殿,手里端着茶碗,却半天没喝上一口。   德妃最是了解儿子,任他发愣半晌,终于想起要喝茶时,才开口道,“清菊,却给胤禵换杯新茶。”   “是,”清菊笑了笑,拿过十四阿哥的茶碗,“阿哥先坐着,奴婢去去就来。”   清菊出了屋子,殿内就剩了母子两人。   “说吧,今儿来额娘这儿,总不是来发愣的吧?”   “什么都瞒不过额娘,”十四阿哥笑的有些复杂,“四哥这些日子常来给额娘请安吗?”   “每月初一、十五总要过来的,府里也常送东西来,额娘也不指望别的,有这份心就好。”   “如今,四哥在皇阿玛面前很受重用,”十四阿哥抿起嘴角,“朝臣对他,也都很尊敬……”   “额娘知道,”德妃靠在软榻上,神色很平静,“但额娘更关心你怎么想。”   “你自小在额娘身边长大,是额娘这些年仅剩的慰藉了。额娘失去过很多孩子,你四哥刚一出生就被抱到了承乾宫,你六哥早亡,温宪自幼在太后身边长大,如今也离世了……”   “额娘,是儿子不好,让额娘伤心了。”   十四阿哥垂下了头,“可是,儿子不甘心,儿子不比别人差。所有人都在争,难道只因他是我的亲兄长,我就得退避三舍吗?”   “亲人反目,兄弟阋墙,这对天下所有母亲来说,都是最残忍的!”   德妃嘴唇微抖,脸色越发苍白,“可是,我也知道,额娘劝不住你,更劝不住你四哥。”   “额娘,”十四阿哥往前坐了坐,企图与德妃靠得更近些,“儿子不会要求您做什么的。儿子只想您不要参与进我与四哥的争斗。反正,无论我与四哥谁赢了,您都是高高在上的太后。”   “太后?”德妃笑了,笑容里满是苦涩,“孝惠先太后病重时,额娘与其他嫔妃一起侍疾。万岁爷何等贤孝,对待嫡母犹胜亲母。可是,孝惠先太后这些年,又何曾真正地开怀过?年纪尚轻时,她还惦念一些权势。可后来,人也老了,头发也白了,每日里除了青灯古佛,再无他事。日子过得像一团死水,这宫里的嫔妃、孩子又有哪一个与她真的相关?哪怕再高高在上又如何?这样的日子,过得不如一个死人。”   “额娘……”十四阿哥有些不忍开口,“我害怕您受到伤害。”   “你小看额娘了,”德妃擦去眼角的一点湿润,脸孔又恢复了平静,“额娘在宫里活了大半辈子,什么苦没经历过?什么疼痛没忍受过?在这座死城里,要想活的有声有色,就要学会争取,学会割舍。”   外间突然一阵吵闹,清菊快步走了进来,“娘娘,十四阿哥,咸安宫那边好像出事了。”   咸安宫   “你们去后殿!你们去库房!”   “快!动作都快点!”   “翻仔细一些,每本书、每张纸都不能放过!”   正殿堂上,二阿哥坐在中间的木椅中,面上无悲无喜,双眼清冷地看向门外,无视了周遭的一切。   李佳氏站在二阿哥身边,身前的小丫头护着她,她不肯去里间躲着,她不放心二阿哥一个人在这里。   突然闯入的侍卫,说是奉了皇命,二阿哥心怀不轨,私与外臣勾连,开始大肆查抄咸安宫,搜寻所谓的证据。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李佳氏几乎是咬着牙道,“这咸安宫被封的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他们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罢了!”   二阿哥的书房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动静,李佳氏咬紧了嘴唇,看着那些粗手粗脚的侍卫把二阿哥的藏书、手稿、画卷一堆一堆地抱出来,扔在院子里。   “画卷!”李佳氏突然想到了什么,也恰在此时,一个侍卫抱着一只长匣走了出来。   “你放下!”   李佳氏正要上前,却被二阿哥抬手抓住。   “由他去吧……”   长匣被打开,画卷被人随手一展,接着落到了泥土翻飞的石砖上。   咸安宫后院   二福晋石氏与侍女玉沁躲在卧室里,看着外面一众侍卫在库房进进出出。   “也不知这是又怎么了?咱们见天儿呆在咸安宫里,能有什么事儿呢?”石氏捂着胸口,有些喘不上来气。   玉沁从桌上端起一碗药,走到石氏身后,“福晋先把药喝了吧。”   “这时候还喝什么药啊?”   石氏急的直跺脚,“不行,我也得去前院看看,万一爷那儿有什么事怎么办?”   “福晋还是别过去的好,”玉沁仍然端着药,“奴婢听说了,是二阿哥利用给福晋看病的太医,与外臣偷偷联系。”   “你说什么?”石氏转过头,胸前开始剧烈起伏,“二爷他,不,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此事是千真万确的!”   “你怎么知道?”   石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们才闯进来,你一直跟我在一起,连前院都没去过,你从哪里听来的?”   玉沁没有说话,向外头看了一眼,又举起了药碗,“福晋,您该吃药了……”   咸安宫前院   院子中央,跪着一个人。   咸安宫里上上下下对这个人都非常熟悉,只因这几个月他常常出入于此。   “贺太医,”侍卫首领苏布礼手里拿着一根皮质马鞭,拍了拍贺孟俯的脸,当着二阿哥的面就直言问道,“您还是招了吧?二阿哥是怎么安排你传书给镇国公普奇的?传了多少次?书信里都写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贺孟俯好像已经吓傻了,只摇着头道,“我只是个传信的,信都是用矾水写的,表面什么都看不出来。我这几个月都是把信藏在腰带里,混过搜查,传了几次,我也记不清了。”   “你胡说!”   李佳氏忍无可忍,“我们只是找你来给福晋诊病的,哪里来的书信?!”   “记不清了?”   苏布礼并没有理会李佳氏的问话,而是直起身,直接周围两人示意了一下,“那我们就让太医好好想一想。”   尖锐刺耳的哀嚎声瞬间响彻咸安宫的上空,李佳氏被吓得闭上了眼睛,与小丫鬟缩成了一团。   二阿哥仍是面无表情,冷酷地看着受刑的贺孟俯,哪怕那血淋淋的场面,其实是专门做给他看的。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贺孟俯哀嚎着,“我只是给主子办事!当初雍亲王安排我来咸安宫,我也只是以为给福晋看病的——”   二阿哥眼眸一动,面若冰霜。   傍晚,雍亲王府   四阿哥与小苏子用完了晚膳,正在东花园里遛弯。   “八阿哥这些日子又没动静了,我都打听的差不多了,他肯定是得了癔症!”苏伟颇有点得意洋洋。   “没想到我在京郊一顿折腾还有意外收获,癔症可不好治,就算现在好了,哪天一受刺激说不定就复发了。”   “你可别去招惹他,”四阿哥一下就听出了苏伟的弦外之音,“胤禩不像从前那般多思多想,小心翼翼了。你真惹毛了他,他也不一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才不怕他,再说也是他先招惹我的!”苏大公公死鸭子嘴硬。   四阿哥抬手想弹他脑门,花园门口却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傅鼐走得最快,到了四阿哥身边一俯身道,“王爷,宫里派了一队侍卫来,让您马上进宫!”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晋江币竟然没送出去,我以为我写的很明显呢。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殿下,德柱要走了,愿您一生康宁……”画中间的人是徳柱,提的诗是徳柱死前念的诗。   “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编不出来。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但是,别废了我的手脚,我以后还想伺候殿下呢。”小初子姓林,画里的柳林。后来被小苏子救了,但太子以为他死了。   “殿下,秋收时农家虽然忙得紧,但是田地里金黄金黄的,晚上做梦梦到都会笑醒。殿下以后心情不好了,就到田野边去走走,那儿的天肯定不是四四方方的。”   太子微微弯起嘴角,眯着眼睛看着胖小初子道,“我记着了,小墩子。”   画里胖胖的石墩,小墩子,也就是胖小初子。   一个是太子的爱人,剩下两个是太子会记得,感怀的人。   猜四爷、八爷、小苏子,还有七喜儿的…… 第442章 封锁   康熙四十九年   十二月二十, 永和宫   天色已经擦黑, 德妃寝殿亮起了烛火。清菊由外而入,步履很快却又很平稳, “娘娘,四阿哥进宫了。”   “去乾清宫了?”   “没有,让人带去了延庆殿,门口有侍卫守着,只准进不准出。”   “看来皇上真是生了大气了,”德妃摘下耳环,又让侍女卸去妆发,“给本宫拿件斗篷来, 咱们去乾清宫一趟。”   “娘娘!”   清菊有些吃惊,“咱们现在去,不是正撞在万岁爷气头上吗?您知道的, 凡事一旦牵扯上咸安宫那位,就等于在万岁爷心口上捅刀子啊。”   “老四突然被召进宫关了起来,我这个额娘怎么能不闻不问呢?不管怎么说, 本宫都得走这一趟的。”   德妃换了一身素裙,披了斗篷, 看起来尤为清减, 临出门时嘱咐清菊道,“你把邱海叫着,老四进了延庆殿,身边怕是没人伺候。一会儿本宫求了万岁爷, 把邱海送进去。”   “是,”清菊连忙应下。   邱海是永和宫太监总管李勤之的徒弟,年纪不大,最善体察主子的心意,头脑也很机灵,平时在德妃身前颇为得力。   乾清宫   康熙爷沉默着坐在书案后,桌前还摆着贺孟俯的供词。   梁九功小心地走入殿内,悄声禀报道,“四王爷已经进了延庆殿了,路上奴才也问过。贺孟俯确实是四王爷派去咸安宫的,但只为给二福晋治病,传书一事从不知晓。”   “至于雍亲王府的人平时与咸安宫的来往,大多是送些补品吃食,中间都经守卫搜查过,也都有记档。”   梁九功说着,将守卫送来的记档,放到了康熙爷面前。   “咸安宫日日被人把守着,老四是怎么知道石氏生病的?又是谁准他给咸安宫送东西的?”   “奴才有罪,”梁九功连忙跪下,他虽奉命把雍亲王送去延庆殿,可也没敢真的审问,这些细节自然答不上来。   “让顾问行去给朕调查清楚!”   “是,”梁九功忙叩头而去。   魏珠接着走进来,向康熙爷俯身行礼道,“皇上,德妃娘娘来了,一定要求见您。”   康熙爷的目光扫到那本记档上,声音越发冰冷,“让她进来吧。”   “是。”   片刻后,魏珠引了德妃进了内殿。   “臣妾给万岁爷请安,”德妃直接行了跪礼。   “你倒是来的快,”康熙爷语气很不好,“看看你儿子都干了什么?”   厚厚的记档被甩到地上,德妃身上一颤,没敢去捡。   “他是嫌我这个阿玛亏待他的二哥了?”   “胤礽就是拘禁在咸安宫,领的也是阿哥的份例。福晋生病了自有守卫去找太医,什么时候轮到他来多管闲事了?”   “万岁恕罪,”德妃俯身叩首,“胤禛决没有越俎代庖的心思,这孩子只是禀性过于恪正,有时做事难免迂腐。只怕是念及往日的兄弟情谊,才对咸安宫诸多照抚。”   “迂腐?”   康熙爷看了德妃一眼,神情莫名,“你倒是给他找了个好理由啊。”   德妃脸上都是紧张与担心,只不断叩首,“请皇上恕罪。”   “罢了,”康熙爷转过身,看向窗外,“胤礽的事到底跟老四有没有关系,还不能确定。这期间,就先让他在延庆殿住着,好好静静心吧!”   “皇上!”   德妃向前膝行了两步,面容哀戚,“延庆殿荒僻,平时也少人打扫。胤禛就一个人住里面,臣妾实在不放心。求皇上开恩,哪怕让臣妾送个人进去,多少照看他些。”   康熙爷应了德妃的请求,德妃也不便多留,很快退出了乾清宫。   清菊就等在日精门外,见德妃出来了,连忙迎上前去,“娘娘,怎么样了?”   “万岁爷生气是生气,但可没气昏了头,只是生气胤禛跟咸安宫来往过密罢了。”   “那,娘娘想怎么办?”   “先让邱海去延庆殿,”德妃转身往宫门看了一眼,“趁宫门还没下钥,让人秘密去雍亲王府送信,让长史马上调查二阿哥传书的事。告诉他们,胤禛被胤礽连累,囚禁在延庆殿,不调查清楚此事,皇上那边就不好交代了。”   “是,奴婢明白了。”清菊俯首。   德妃轻吐了口气,又往延庆殿的方向看了看,“多送几床棉被,再加几篓银炭,这时候天凉,别让那孩子生病了。”   入夜,咸安宫   侍卫们在咸安宫折腾了一整天,几乎所有的奴才都受了刑,有的什么都没说,有的为了少挨打,一顿胡编乱造。   但好在,没有万岁爷的旨意,谁都不敢动咸安宫的主子们。   等到宫门下了钥,侍卫们终于退了出去。   李佳氏望着满院的狼藉,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那堆书稿前,捡捡看还有什么能用的。   二阿哥画的画被压在了一堆狼藉下面,李佳氏找到时,已经沾满了泥土,满是折痕。   李佳氏掏出手帕,徒劳地擦着,一遍又一遍,直到手腕被握住,手里的画被拿走。   “爷……”   二阿哥看着那副画,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   片刻后,一点火光,在黑暗中亮起。   “走水啦!”   正走在去咸安宫路上的魏珠,听到这一声,猛地抬起头。   只见咸安宫上方,火光冲天!   “快!快救人!二阿哥!”   此时,魏珠已完全顾不上自己的安危了,不要命似的冲向了咸安宫。   延庆殿   四阿哥坐在一片漆黑的宫殿里,在进宫这一路上,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二阿哥利用他派去给福晋诊病的太医,传书给镇国公普奇,被辅国公阿布兰告发。   贺孟俯受刑后,供出是雍亲王派他去咸安宫的。他认为二阿哥让他传书,也是雍亲王的意思,因惧怕雍亲王的威势,所以不得不听从。   一人之言,自然治不了两位皇子的罪。更何况,四阿哥实在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可是,万岁爷仍然生气了,未听四阿哥一句解释,直接将他关进了这座空荡荡的宫殿里。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烛火照亮了殿内。   “王爷,”邱海带着几个小太监,抬了一堆东西进来,“德妃主子让奴才来伺候您了。这屋里冷,奴才这就把炭盆生起来。”   “额娘让你来的?”四阿哥仍坐在原来的位置。   “是,德妃主子一听说您被关进了这里,立马去乾清宫给您求情了。担心您一个人在这儿,没人伺候,特意求了万岁爷让奴才过来。”邱海殷切地解释道。   “让额娘担心了……”   “王爷不用忧心,这些日子奴才伺候您。不管您有什么吩咐,奴才都--”   “走水了!外头走水了!”   殿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四阿哥几步冲到门口,朝火光冲起的方向看去,“糟了,是咸安宫!”   雍亲王府   苏伟在东小院里急的团团转,四阿哥被御前侍卫带走,他们派人四处打听缘由,竟没一个知道的!   “宫里这次把事情封锁的很严,”傅鼐也是很急躁,“肯定是大事,要不然不会一点儿消息透不出来的。”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就不信了!”   苏伟说完就要往外走,傅鼐还没来得及拦住,张起麟一路跑了进来,“有消息了,宫里传消息出来了!”   苏伟一把抽过张起麟手里的信,傅鼐也赶紧凑过去看。   “是永和宫送出来的,费了好大的周折,纳穆图大人才一接到就送过来了。”张起麟解释道。   “竟是因为二阿哥?”傅鼐有些吃惊   苏伟皱起眉头,反复读着信上的话。   “消息来源能确定吗?”傅鼐转头问道。   “能,”张起麟点头,“纳穆图大人认识的,确实是德妃娘娘的人。”   “那我马上派人去查!就算贺孟俯、普奇都关起来了,他们身边也一定有人知道!”   “等一下!”   苏伟叫住了傅鼐,又把信上的话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然后随手撕成碎片,撒进了荷池里。   “苏公公?”   “我们不查,什么都不查!”   苏伟转身坐到台阶上,下巴一杵,看起了天。   深夜,咸安宫   大火过后,院子里漆黑一片,旁边的建筑倒没怎么受影响,只熏黑了两面墙。   魏珠喘着粗气,接过小太监递来的布巾,狠狠擦了把脸。   正堂内,二阿哥安稳地坐着,看着院子里累瘫的人,脸上竟带着笑。   “我说阿哥,”魏珠挪着步子蹭到二阿哥面前,“您是疯了吗?哪有您这么烧书的?这万岁爷要是怪罪下来--”   “怎样?”   胤礽没让魏珠把话说完,“我本来就是个疯子啊!皇阿玛对外面不都这么说的吗?胤礽得了疯病,举止怪异,不堪为帝,如今不是正应了他的话吗?”   “二阿哥!”   魏珠急的直跺脚,“这事儿虽说听起来大,但也就是个太医的一面之词,证据就是一封矾水写的信,您不认不就得了?”   “为什么不认?”   胤礽一脸奇怪地看向魏珠,“就是我干的啊,是我让贺孟俯传的信!信上的字都是我写的,你就去这么告诉皇阿玛!我,胤礽,违抗圣旨,私结大臣,图谋不轨。”   “二阿哥!二阿哥!”   恰在此时,福晋的侍女玉沁竟然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她身上还有受刑的伤,两只手都血迹斑斑的,“二阿哥,不好了,您快去后院看看吧,福晋好像不行了!”   胤礽的脸上有一瞬间的动容,但又很快被巨大的嘲讽掩盖了下去,“你们看,我就说,是我干的……” 第443章 许诺   康熙四十九年   十一月二十, 咸安宫   “二阿哥……”   魏珠试探地上前了一步,他是真有些怕了。   “去吧, 去找太医来!”   二阿哥负手走到廊下,仰望着满天星空, “福晋的病一直用药拖着,根本没有好全。有她一直病着,贺孟俯才能常来咸安宫。如今东窗事发了,本阿哥自然不会再留她。她死了,一切才能烟消云散……”   “可, 可是——”   魏珠又不傻, 哪有人犯了事儿后自己上赶着承认的?即便二阿哥这么说了,他也不敢真认定就是二阿哥做的。   “去, 叫太医来!”   小太监应声而去,眼下谁说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证据。   雍亲王府, 东小院   “怎么能什么都不查呢?”纳穆图得了消息, 匆匆赶来。   傅鼐摇了摇头,冲他示意了一下坐在台阶上的人,“苏公公的意思, 不准府上的人妄动。”   “可再不动就晚啦!”   纳穆图几步冲到苏伟跟前, “苏公公, 德妃娘娘派来送信的人态度十分急切。虽说万岁爷下旨封了消息,但背后指使这一切的人,一定会想尽办法毁灭证据的。咱们要是拖到明天, 可能就什么都找不到了!”   “你要找到什么?”   苏伟掀起眉毛,“找到其他伪造的书信,证明它们不是太子写的?还是找贺孟俯或普奇的下人,逼他们承认,是自家主子企图陷害两位皇子?”   “可以找那个小太监啊,”张起麟突然从旁开口道,“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当初是一个小太监向王爷求助的,找到他,最起码能把咱们王爷摘出来啊。”   “一个相貌平平的小太监,在偌大的紫禁城里怎么找?再说,人家有备而来,你能找到的,估计就是一副骨头架子!”   “那,难道咱们就在这儿干等着?王爷可是都被关起来了!德妃娘娘千叮咛万嘱咐,让咱们一定要把事情调查清楚的!”   “没什么好调查的!”   苏伟噌地站了起来,“这事儿清楚得很,咸安宫怎么样,咱们统统不知道!至于咱们王爷,最多就是同情心泛滥,关怀一下犯了错的兄长而已。”   苏大公公昂着脑袋走到院子中央,语气相当不可一世,“如今,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咱们王爷离那个位置就差两步台阶了!除非脑子出问题了,才会去帮一个已经废掉的太子复出!”   “万岁爷生气,那就关两天,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等消息一散开,王爷自然就出来了。谁还能因为王爷给他二嫂找个大夫看病,就治他的罪?”   “可是,”纳穆图还是觉得不妥,“永和宫那边——”   “就是永和宫的话才不能听!”   整座小院一下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了院子正当中的苏大公公。   “行了,今儿都散了吧……”   苏伟的语气突又淡然了下来,“这两天看好门户,谁都不许出去!放走了一个,本公公就拿管事儿的脑袋顶上去!”   院子里都是了解苏培盛为人的,自然也知道他话里的分量。   傅鼐和纳穆图虽然都有官职在身,但心里也都清楚,在这王府里,他们这身官服可能还不如苏公公的一个喷嚏。   其余人都退出了东小院,张起麟才小心翼翼地凑到苏伟身边,“天儿也黑了,要不咱们——”   “艹!”   苏大公公惊天动地的一声骂娘,连带踹翻了一盆长了十多年的矮子松!   “这他妈贪上的什么父母?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张起麟本来想要去扶那盆异常金贵的矮子松,一听这话连忙去捂苏培盛的嘴,“我的祖宗啊,你疯了,这要让人听到,您能直接上刑场了!”   “上刑场就上刑场!”   苏伟实在没什么东西可撒气的,挣开张起麟,就冲到那矮子松上一顿乱踩,“养不好那么多孩子就别生!生一个关一个,生一个关一个,他妈的还没完没了了!”   “都是你肚子里出来的,从来都不知道一碗水端平!”   “那个就是个宝,我们家的就成草了!”   “艹!谁稀罕!反正也不是你养大的!”   张起麟也分不清楚他是在骂‘父亲’,还是在骂‘母亲’了,实在拦不住人,就只能冲到门口去望风,好在东小院是个禁地,平时也没什么人敢往近处凑。   咸安宫,后院   二福晋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睛,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似乎马上就要倒不上气来了。   李佳氏陪着太医守在床边,手里的帕子已经干了,人只能靠着床柱,勉强站着。   太医诊完了脉,又冲玉沁要了二福晋这几天用过的药渣,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几遍后,才到外间冲二阿哥、魏珠拱手道,“福晋的病实为虚症,根儿在肝腑。根据药渣来看,确实不大对症,福晋本就肝弱,这药里还添加了土三七、溪黄草,少量吃还看不出来。一旦过量,加上福晋情绪起伏,肝火旺盛,就会催发埋在身体里的药性,造成肝胆一脉堵塞受损。”   “那能看出来是用药一直拖着不使病体痊愈吗?”魏珠问道。   “这,药渣只有三天的,尚不能确认,虚症本就不好彻底医治。”   魏珠皱起眉头,敲了敲脑袋,又转头看向玉沁道,“福晋病情加重前,可否说了什么?”   “福晋,福晋说,”玉沁偷着看了二阿哥一眼,似有些惧怕。   “实话实说,要不咱家这就送你去慎行司!”魏珠呵斥了一句。   “是,是,本来奴婢跟福晋一直在后院屋里呆着。那些侍卫搜查库房时,也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什么,突然喊了一声‘为何不同我相商此等事,这下我等不能生矣’,人便昏过去了。”   “哼,你倒记得清楚,”李佳氏从福晋卧房里走了出来,“福晋晕倒时,身边只有你一个,自是随便你说什么了。”   “奴奴婢没有说谎,魏公公,奴婢真的没有说谎,”玉沁流着泪,连连叩头。   二阿哥却是全然没有把这一幕放在眼里,见太医、李佳氏都出来了,便独自起身,进了二福晋的卧房。   二福晋仍是躺在床上,面无血色,气喘的很不均匀,看起来非常痛苦。   二阿哥坐到了床边,握住了二福晋的手,“是爷害了你……夫妻一场,没让你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临要走了,还要受这么大的苦……”   二福晋的手突然一动,一根手指颤抖着,在二阿哥的手心慢慢划动起来。   手指无力,划动的很慢,但二阿哥感觉到了,那依稀是个“玉”字。   “爷知道了,”二阿哥抿住嘴角,原本冷漠的眼神越发阴寒,“爷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但爷不会让他们如愿的!”   二福晋的手指不再动,二阿哥轻拍了拍她的手,“婉泽,你放心去吧。等再过几年,咱们都到了地下,你再好好跟我算一算今生这笔糊涂账。”   二福晋胸前的起伏缓和了不少,眼角渐渐滑落了一颗泪珠。   “我这辈子,欠了太多人。”   二阿哥牵起二福晋的手,一如他们成亲那一天,“从前,我以为自己能担起整个天下。后来才发现,我连一份情都担不起。我负了妻子儿女,负了父母亲师,负了自己,负了他……”   二阿哥突地笑了,看着二福晋的脸,就像某个下午,两个人在闲话家常,“也不知道,我下辈子还不还得完。不过没关系,如果还不完,还有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   二福晋的嘴角似乎弯了弯,整个人都随之舒缓了下来,胸口不再起伏,头微微侧偏,手掌从二阿哥的手心里慢慢滑落,伴随着床前的一滴泪和窗外漫天的雨……   这一夜,过得尤其漫长。天亮时,宫里扯起了白帆。   万岁爷停朝三日,此时,京里还甚少有人知道昨夜宫里发生了什么。   雍亲王府,东小院   此时王府内还算安静,后院的主子们都以为雍亲王是进宫理政,像往常一样太过忙碌,没能回府罢了。   苏伟自是一夜没睡,一大早天没亮,就坐到了窗户前,看外面淅淅沥沥的雨。   小英子也起了个大早,让厨房煮了粥,提了过来。   “你说,宫里不会忘了派人去延庆殿伺候吧?那破宫殿我去过,平常就没什么人,肯定阴冷阴冷的。”   “师父你放心吧,谁敢怠慢咱们王爷啊,再说还有德妃娘娘呢。”   “别提她!”   苏大公公此时是一点规矩体统都不记得了。   小英子吐吐舌头,暗暗警告自己,千万不能什么都跟师父学,会掉脑袋的。   “师父,喝点粥吧,今儿万一有什么事儿,还得您顶着呢。”   苏伟倒是听话,没用小英子再劝,径自爬下了榻子,坐到桌前。   “苏公公!”   张保来的也是不凑巧,但也没法子,“宫里来人了!”   “谁?”苏伟抬起头。   “顾问行!”   顾问行不是大张旗鼓来的,一身便装,带了几个随从。   苏伟迎到偏门时,顾问行正悠然地站在雨伞下,欣赏着东花园的雨中景致。   “顾公公,小的们不懂事,怎能让您在这儿站着?”苏伟扯着笑脸,走了过去。   “苏公公客气了,”顾问行转过身,“咱家今儿是来办事的,咱们就不讲虚礼了。”   “顾公公是有差事在身啊,”苏伟一脸惊讶,“有什么需要小的帮忙的,您尽管吩咐。”   顾问行歪过头,盯了苏伟片刻,笑了笑道,“苏公公可是聪明的过了,德妃娘娘的信,难道你们府上没收到吗?” 第444章 败局   康熙四十九年   十一月二十一, 雍亲王府   “信倒是没有,德妃娘娘只派人传了话来, 我们王爷突然被宣进宫里,连个伺候的都不让带, 府里自然着急啊。好在德妃娘娘派了人来,府里的大小主子们得了消息,这才安稳下来。”   面对顾问行的诘问,苏伟回答的很是顺当。   “不过,这事儿真论起来, 我们王爷也是无辜啊, 谁知道二阿哥心里头是怎么想的。再说,咸安宫一天天被围的跟铁桶似的, 那么多守卫竟然看不住一个太医,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那依苏公公的意思,这事儿跟雍亲王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了?”顾问行眯起眼睛。   “也不能说没关系吧, ”苏伟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 “我们王爷多少有点儿耳根子软,听人说了咸安宫缺太医,二福晋病的很厉害, 就让人多问了几句, 谁知道招了这么个祸头子出来。”   “听人说的?听谁说的?”顾问行问道。   “一个小太监, 路边洒扫的,我随口问过名字,叫小果子还是小栗子来着。说是二福晋病了, 吃了太医院送来的药不管用,想找别的太医可侍卫不给通传。”   “我们王爷平时就最看不得这种事儿了,只是碍于看管咸安宫的都是宗亲,又不想让皇上为这种小事儿操心,这才让人去叫了太医,连雍亲王府的名都没避讳,就是想让那帮狗仗人势的东西知道知道,二阿哥即便犯了天大的错,没有万岁爷的旨意,那也是正正经经的皇子,不是谁都能随便欺负的。”   “这么说,王爷倒是为了皇族的颜面着想?”   “那当然,”苏大公公理直气壮,“我们王爷最是维护皇族的体面了,再说,二阿哥仍领着皇子的份例,这也是万岁爷的旨意。”   “苏公公言之有理……”   顾问行笑着点头,“不过,那个路边洒扫的小太监现在何处,苏公公可知道吗?”   “小的又不在宫里当差,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太监,小的上哪儿知道去啊。”   “那苏公公这话,咱家可不好回给万岁爷了。”   顾问行背着手,狐狸一样的眼睛盯的人背后直发凉。   给苏伟举着伞的小英子,和跟在一旁的张保都暗暗有些着急。   “这有什么难的?”   苏大公公突地咧开嘴角,“虽说那小太监找不到了,但奴才有没有说谎,顾公公调一下太医院的记档,再顺便查一查咸安宫的库房和账簿不就都知道了?”   没等顾问行开口,苏伟紧接着解释道,“这事儿看起来是我们王爷派去的太医替二阿哥做了不应当的事。可根儿不在我们王爷手里啊。是咸安宫的看守不称职,才生出这许多事端的!”   “他们要是老老实实地替二福晋叫太医,老老实实地供应该供应的补品吃食,我们王爷怎么会参合进去?那太医院送药后,到我们派贺孟俯过去前,咸安宫还有没有去过太医一查就知道了。咸安宫平素的补品供给是不是缺了,顾公公到咸安宫库房一看便知。”   “总不能,我们王爷为了派一个太医去给二阿哥传信,把整座咸安宫的守卫都给买通了吧。要是买通了守卫,直接让守卫传信就是了,何必还找什么太医呢?”   乾清宫   “就是这样,”顾问行俯身向康熙爷禀报道,“咸安宫看守渎职是实,内务府官员也有克扣咸安宫用度的情况。奴才特意去咸安宫看了,连二阿哥用的宣纸都是最次一等的。咸安宫的库房几乎没什么上品的皮料,屋里的摆设也都十分陈旧……”   “荒唐!”   万岁爷把手里的奏折往桌上一拍,顾问行和一旁伺候的魏珠都连忙跪到地上。   “朕让宗亲轮值咸安宫,就是怕出这等欺上瞒下,奴大欺主的事来!结果,还真的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   “万岁爷息怒,”顾问行叩首道,“依眼下的情形,雍亲王与二阿哥合谋的情况基本是不可能的。那就看二阿哥与贺孟俯——”   “二阿哥承认了,”魏珠接过话道,“二阿哥昨晚就认下了,说就是他指使贺孟俯传书给普奇的,还为此故意拖延福晋的病,只为贺孟俯能常去咸安宫,其中并没有提到旁人。”   “万岁爷,”顾问行直起身,“二福晋病故,宫内宫外的消息封锁不了多久。此事若是传开了,只怕有损皇室威严啊。”   中午,延庆殿   四阿哥满宫殿转了一圈,实在找不到事情可干,最后只好拿了本佛经看。   邱海在宫殿门口,扒着门缝看了半晌,脚步匆匆地跑回屋里,“王爷,这一夜过去了,外面都不知怎么样了。奴才刚才看了,现在外头轮值的侍卫,以前在永和宫当过差。您有没有什么话要传,奴才帮您递出去。”   四阿哥抬头看向邱海,邱海立刻严阵以待。   “你闭嘴,本王要看书。”   …… ……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四阿哥仍是很淡定的样子,邱海却有些急了。   “吱呀——”   殿外的门被人推开,邱海连忙跑到门口去看,“梁公公,您怎么来了?”   梁九功冲邱海嘘了一声,亲自提着食盒,进了内殿。   四阿哥连头都没有抬,似乎什么都不关心。   梁九功打开食盒,把里面还冒着热气的几样小菜,伴着鸡蛋粥摆到了桌上。   “王爷,用午膳吧。”   四阿哥这才勉强给了梁九功一个眼神,梁九功笑呵呵地道,“这都是万岁爷中午吃着好的,特意让御膳房给您做的。”   一旁想帮忙没帮上的邱海,听到这话,身上蓦地一抖。   “多谢皇阿玛,”四阿哥起身向窗外虚行了一礼。   “王爷别担心,万岁爷都查清楚了,二阿哥传书一事与您没有关系。”   梁九功把汤匙递到四阿哥手里,“万岁爷停朝三日,您就在这儿再住两天。虽说,您为二福晋请太医是好心,但总归有违圣意。这咸安宫的事儿,您以后还是少插手的好。”   “昨晚是咸安宫着了火吧?二哥怎么样了?”   梁九功有些尴尬,但还是笑了笑道,“您放心,二阿哥没事儿。只是,二福晋昨晚,病故了。”   四阿哥拿着汤匙的手停了停,半晌后,叹了口气。   傍晚,雍亲王府   苏伟在东小院里来回地转圈圈,转的小英子头都晕了,张起麟这才小跑了进来。   “打听出来了,那魏珠真是手黑,一笔要了咱们三千两银子!”   “怎么样了?”苏大公公此时已没工夫心疼银子了。   “没事儿了,”张起麟大吐了口气道,“顾总管都查清楚了,咸安宫看守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干净的。而二阿哥那边是直接认了,压根没攀扯咱们王爷。”   “那太好了,”小英子高兴地一拍巴掌,“那王爷什么时候能回府?”   “魏珠说还得住两天,”张起麟也有些无奈,“万岁爷也得找个台阶下不是?”   “这事儿就这么完了?”苏伟却是完全没有放松的样子。   “完了还不好?”   小英子一脸不明白,“都是师父聪明,想个旁证的办法就把咱们王爷撇清了,二阿哥那边又没牵扯咱们,可不就完了吗?”   “这么容易就撇清的事儿,为什么要下这么大力气来做?”苏伟心里越发不安了,“不可能是为了二阿哥啊……”   入夜,八爷府   胤禟颇为急躁地走进八阿哥的书房,“二哥直接自己认下了,顾问行一通调查,四哥是一点嫌疑都没有了,那咱们不是失败了吗?”   “这本来就是个注定的败局,”八阿哥修剪着一盆翠绿的矮子松,“就算二哥不承认,贺孟俯咬死了四哥,皇阿玛最终也不会相信的。没有动机,帮二哥对他也没有任何好处,四哥又不傻。”   “那,”胤禟惊愕地瞪大眼睛,“咱们安排了这么久是为了什么?宫里传来消息说,四哥顶多再关两天就出来了,这能有什么用啊?”   “两天?两天就足够了……”八阿哥弯起嘴角。   十一月二十三   翰林院检讨朱天保奏请复立胤礽为皇太子。   折子被送到御前时,刚擢升为领侍卫内大臣的阿尔松阿正在御前。   康熙爷捧着折子看了良久,怒从心起。   朱天保奏折中称,二阿哥虽然疾废,但其过失皆由左右小人诱导之故,若能派遣巨儒名臣为之羽翼,左右佞幸尽皆罢斥,则定能日益贤德。储位重大,不可轻易移至,恐有藩臣傍为觊觎,则天家骨肉之祸,有不可胜言者。   其中,还以汉武帝与戾太子的关系比之康熙爷与二阿哥的关系。当年,汉武帝误信谎言,以为太子刘据要谋反,发兵镇压,刘据兵败逃亡,最终因拒绝被捕受辱而自杀。   阿尔松阿从旁听了折子的内容,俯身拱手道,“只怕是为了异日的恩宠,另有图谋吧。”   刚出了矾书案一事,胤礽的供认不讳,本就让万岁爷异常不满。   这本奏折此时出现,就像泼到火堆上的一斗油。   “召朱天保进宫!” 第445章 变故   康熙四十九年   十一月二十三, 乾清宫   朱天保跪在殿内,得知自己触犯天颜,人已抖似筛糠。   康熙爷端坐在龙椅上,面容严肃,声音冰冷, “你在奏章中口口声声称二阿哥仁孝,朕问你,你是从何得知?”   朱天保哆嗦地直起身,拱手道, “微臣父亲曾在御前行走,常常与微臣提起, 故而闻之。”   “你父亲在御前时,二阿哥尚无疾病,学问弓马、处政理事皆尚可一观。但其发病后,诸事不省, 举动乖张。在朕前, 多次胡言乱语, 辱骂宗亲,行为肆意。你又可曾知道?”   “臣实不知,冒昧陈奏,实该万死!”朱天保叩头请罪。   “你在奏折中, 一再声称二阿哥如今是圣而益圣、贤而益贤。朕问你,你又是从何而知?”   “此皆,臣父从看守之人处听闻来的……”   朱天保伏低着身体, 豆大的汗珠砸到地上。   “那看守之人何名?”   康熙爷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臣不知……”   “放肆!”圣怒威吓,声音在殿内回响。   朱天保连连叩头,脸上已不知是泪还是汗,混着往下淌,“微臣该死,微臣该死……”   午时,雍亲王府   “啊?什么?”   刚刚听说了二阿哥矾水传书一事的张廷玉,到了雍亲王府,才从傅鼐处得知,雍亲王竟然也裹挟其中了。   “此事颇为怪异啊,”张廷玉原地转了两圈,“苏公公是对的,以不变应万变。出了这样的事,万岁爷的眼睛一定时时刻刻盯着雍亲王府呢。”   “正是如此,若我们当真动手毁灭证据,或掩盖真相,只怕反而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傅鼐道。   “好在苏公公机灵,转天就在顾问行那儿,把事情都推到了咸安宫轮值的守卫身上,彻底把王爷撇清了。”纳穆图接过话茬道。   “可是,到底是谁策划了这件事呢?难道真的是二阿哥做的?”   张廷玉也想不大通了,“这本来就是一步坏棋啊,王爷他没有动机,这事儿根本站不住脚……”   “长史大人!”   守门的侍卫跑了进来,冲屋内几位大人拱了拱手,“有人送到门房一封信,盖了王爷的印信,是指明给大人的。”   “给我,”纳穆图连忙接过信,有这印信的一般都是王爷的亲信。   “这是——”纳穆图扫过信中内容,顿时一惊,“是隆科多让人送来的,万岁爷下旨锁拿了朱都纳和戴保!”   “朱都纳?那不是常赉的岳父吗?”傅鼐最先反应过来,“他犯什么事了?”   张廷玉没等纳穆图回答,接过信看了起来,“糟了!果然有后手!朱天保上奏复立太子,皇上震怒,朱天保供出其父和戴保是主使。”   “常赉与我是同时入雍亲王府的,王爷所属镶白旗事务大都由他处理。朱都纳是他岳父,戴保是他连襟,朱天保是他小舅子,这事常赉脱不了身了,王爷怕又要牵连其中了!”   十四爷府   “朱天保那个呆子,经不住万岁爷几句喝问,就把他父亲朱都纳、戴保都供出来了。万岁爷已经下令,将二人立刻锁拿,交由大臣严审。”阿尔松阿面带笑意地道。   “还是八爷了解万岁爷的脾性,凡事只要牵扯到二阿哥和储位,那自然是雷霆震怒。”鄂伦岱端起茶碗,轻刮了刮茶沫。   “八哥是想通过常赉牵扯到四哥身上?可绕这么大一个弯儿,就是把常赉扯进去了,皇阿玛就会相信是四哥在背后操纵吗?这与矾书案一样,四哥同样并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凡事最怕巧合啊,”阿尔松阿压低了嗓音,“先是矾书案,后是朱天保,矾书案彻底绝了二阿哥复出之路,而朱天保明面是复立太子,实则是又把立储推到了台前。此事一出,九卿必要重提册立东宫一事。此时又正是边关用兵之时,东宫册立有利安抚民心,可谓上佳时机。十四爷以为,万岁爷还会那般笃定,这些事都与雍亲王无关吗?”   十四阿哥垂下头,看着茶碗里泛起的波纹,半晌没有言语。   傍晚,雍亲王府的马车停到了宫门外。   苏伟和张起麟、张保下了车,一路往延庆殿走去。   “我说,苏公公……”   张起麟还是没有放弃,“不是兄弟要跟你抢功啊,我觉得你还是呆在外头的比较好。咱们都知道,王爷这次恐怕没那么容易出来。你不放心,我和张保进去就是了。您留在王府里,出了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啊。你像这次咸安宫的事儿,要是没你,咱们就扯王爷后腿了。”   “这回人家已经把屎泼到门口了,现在做什么都来不及了。与其在外面担惊受怕,我宁可跟王爷一起呆在延庆殿!”   苏伟下午就从傅鼐那儿听到了朱天保的事,猜都不用猜,这就是后招了。   可偏偏,他们此时什么都不能做,天知道万岁爷是否还盯着四阿哥的人。就算能做,也一切都晚了,谁也没想到八阿哥九曲十八弯的脑子,能动到那种地方去。   今天,本来是雍亲王能从延庆殿出来的一天。可是,下午刑部已经从朱都纳和戴保嘴里得到了常赉的名字。   常赉与另一位被牵扯出来的前内阁学士金宝,同被锁拿。   苏伟干脆放弃了,打了个包袱带着张保、张起麟就进了宫。   “拿不出证据,就算王爷有嫌疑又怎么样?不就是被猜忌嘛,又不是没猜忌过,大不了今年过年,我们就在延庆殿过了!”   苏大公公很是想得开,张保、张起麟倒是快愁死了。   到了延庆殿门口,守门的侍卫似乎还没得到消息,通报了一声,就开了大门。   三天没见,四阿哥倒是没变什么样子,看到苏伟在门口时,还笑了笑。   邱海蔫蔫的跟在后面,平白关了三天,什么事儿都没干成。   “奴才参见王爷!”   苏伟与二张公公同时行礼,四阿哥摆了摆手。   “王爷早日回府歇息吧,奴才也回永和宫复命了,”邱海向四阿哥一打千儿道。   “等一下!”   苏大公公这两天听到永和宫三个字,就偏头痛,此时看到这个邱海是从未有过的不顺眼。   “我们王爷的青白玉龙纹佩怎么没了?劳烦邱海公公到殿里找找吧。”   邱海呆呆地左右看了看,他怎么不记得雍亲王身上有什么玉佩来着?   “怎么着?”   苏伟歪了歪脖子,“难不成这玉佩不在殿里?在邱海公公身上?”   一旁看守的侍卫听了,都上前了两步,偷主子东西这还了得?   “没,没有啊,”邱海此时人单影只,孤立无援,“奴才去找,奴才现在就去找!”   邱海冲进了殿里,苏大公公炸起的毛还没平复下去。   四阿哥弯了弯嘴角,轻声说道,“行了,咱们走吧。”   “王爷!”   四阿哥一行没及转身,梁九功又远远而来,“万岁爷有旨,令王爷在延庆殿修身养性,研读农本,以备来年春祭。”   “春祭?那得立春呢!”   张起麟瞪大了眼睛,被一旁的张保狠狠捅了一下。   梁九功瞥了这两人一眼,没有说话,“王爷需要什么,可让人从府里送来,也可留两位奴才伺候。不过,王爷需得日日食素,沐浴静心,这荤食和一些杂书就不能动了。”   苏伟站在一旁,没有吭声,不过张起麟能听到他咬牙的动静。   四阿哥有些怔愣,转头往乾清宫的方向看了看,又回头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苏伟,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儿臣,领旨谢恩……”   入夜,永和宫   “娘娘,这事儿成了!”   清菊躬身在榻子旁道,“十四阿哥让人送了消息来,四阿哥想要恢复自由得明年立春了。到时,边关的战事早就结束了。说不准,咱们十四阿哥都已入主东宫了呢。”   “别胡说!”   德妃颇严厉地瞪了清菊一眼,清菊连忙闭紧嘴。   “胤禵能领兵立功就好……”   德妃端起炕桌上的茶碗,刮了刮茶沫后,又放了下来,“这次的事,不像是胤禵策划的,算计的太深,连万岁爷的心思都算计在了里面。不管是咸安宫,还是那个朱天保,都不会是一日之功,这个谋划的人有些过于可怕了。”   “十四阿哥,最近跟八阿哥走得近……”清菊轻声提了一句。   德妃长叹了口气,“胤禩手里确实有可借助的力量,可是与这种人合作,当真是与虎谋皮啊。”   “反正,八阿哥已经被万岁爷彻底否定了。他又与四阿哥是死敌,如今也就只能支持咱们十四阿哥了。”清菊道。   德妃垂下眼帘,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看向清菊,“本宫这么做,对胤禛,是不是太不公平了些?”   “娘娘怎么会这么想呢?如今这情景是最好的啊,四阿哥虽然暂时被关在了延庆殿,但总算不会与十四阿哥争得头破血流了。两兄弟,总要有一个吃亏一些的嘛。以后,咱们十四阿哥继了位,自然不会亏待他的兄长的。娘娘也不用面对兄弟阋墙的局面。两者相害取其轻,四阿哥仁孝,日后总会想明白的。”   德妃摇了摇头,抿了口微苦的茶水,“你还不了解胤禛,他不会这么轻易认命的……”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登基时间提前了十年,所以很多历史事件都让我改了。   历史上,矾书案时二福晋没有死,不过她确实喊了那句为何不与我相商。   朱天保奏请复立太子,也是矾书案的几年后了,不过康熙爷在审问朱天保时也确实提到了矾书案。我为了情节冲突,把他们放到了一起,扣到了八阿哥的头上。   不过,朱天保确实是常赉的小舅子,我就是没查到这个常赉是不是雍亲王府的常赉,就当是吧,就这么任性。 第446章 兜兜转转   康熙四十九年   十一月二十三,夜   延庆殿再度关紧了大门, 静悄悄的内殿里没有亮起一点烛火, 四阿哥独自坐在床上,面对着黑黢黢的墙壁。   苏伟走到门口时,只能借着背后的一点月光, 看到床上一个模糊的影子。   想起来可笑, 兜兜转转近三十年, 这空荡荡的宫殿里, 似乎又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四阿哥把自己沉浸在黑暗中,其实什么也没想, 也不知自己要想什么。   是一次次的舍弃?还是一次次的怀疑?   但若细究起来,不曾拥有又何来舍弃?不曾相信又何来怀疑?   反正, 他从不是那唯一的一个,甚至可能都不算那重要中的一个……   身后坐下了一个人, 一双手臂环上了他的腰。   四阿哥摸了摸身前交叠的手,带着淡淡的暖。   虽然看不到, 但这双手的每一丝纹路,他都是那么的熟悉。   “爷没事儿……”   四阿哥捏了捏这人的手指尖,还想哄哄他, 就感觉到了背上的一丝潮意。   在这静谧的黑暗里, 有人抵在他的背上, 替他哭,替他疼……   偏殿里   抻着脖子往外看的邱海,被人一巴掌拍到床边。   “你!”   本想发作, 可对上那张冷冰冰的脸,瞬间没了胆子。   “好好收拾东西!瞎看什么?”   张保把脚下的箱子踢到邱海跟前,“把这殿里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装进去,窗台、地砖都抹干净了!”   邱海满肚子怨气无处发,要不是那混不吝的姓苏的非让他找什么玉佩,他怎么可能还留在这里?   这下好了,一下没来得及出去,再想出去得明年立春了!   眼下,雍亲王虽说等同囚禁,但也是打着春祭的由头,还是名正言顺的王爷。   而这一同留下来伺候的苏培盛与张保,眼瞅着就都不是好相与的。   邱海越想越愁,这接下来的两个多月,日子该怎么过啊?   张保把邱海关在偏殿里,独自烧了热水,等在正殿门口。   夜色愈加浓重,殿里终于有了动静。   “张保,掌灯!”   “嗻!”张保应得分外嘹亮。   大红的蜡烛照亮了殿内,床上的人一个眼睛鼻子都红通通的,一个看起来很正常,只是脱了外面的袍子。   “打盆热水进来。”四阿哥吩咐道。   “是。”   苏伟有点不大好意思,转过头面对着帐里,头靠着床柱。   四阿哥把外袍扔到脚下,回身抓起苏伟的手,使劲揉了揉,“爷还没输呢,你看着吧,这世上没人能让爷认输。”   苏伟看了四阿哥一眼,抓着他的手爬过去,搂着脖子把人抱住。   四阿哥揽着怀里的人,鼻息间净是熟悉的味道。   所有的伤口都在被平复,所有的无力都被驱逐。   反正,在这将近三十年的光景里,自己从来也只有他,从来也只需要他。   八爷府   “一天,两天,三天!”   八阿哥把三枚棋子摆到棋盘上,“我就说嘛,足够用了……”   “八哥就是厉害,”胤禟笑着道,“这下等四哥出来,西藏的事他可完全插不上手了。”   “出来?”八阿哥抬头看了胤禟一眼,“他怎么还能出来?谁准他出来?”   “八哥?”   八阿哥轻笑了一声,拿起一枚棋子,悬在棋盘上,“你忘了那句话了?”   “趁他病,要他命!”   “咣啷”一声,棋子砸在了棋盘上。   雍亲王府   福晋院里灯火通明,王府女眷都聚在了这里,也都刚从纳穆图这儿得知了王爷被暂关延庆殿的消息。   “王爷他现在怎么样了?我们能不能去看看他?”年氏心下急切,说话也急了些。   “侧福晋放心,王爷安好,”刚从宫里回来的张起麟道,“万岁爷的旨意是,王爷要为春祭修身养性,不能接见女眷。”   “王爷好好的,怎么会和咸安宫的事儿扯到一起去?”福晋紧皱眉头,“常赉怎么样了?他会不会胡说什么?”   “请福晋安心,常赉大人是王爷心腹,必不会无中生有的。”   纳穆图回答道,“眼下,万岁爷既下了旨,还请福晋安抚好府内诸人。在王爷出来前,务必不能出事了。”   “我知道,”福晋长叹了口气,“你们也回禀王爷,不用担心王府,孩子们我也会格外照顾的。”   “王爷身边,现在是谁在伺候?”李氏问道。   “回侧福晋,苏公公和张保公公留在了延庆殿,”张起麟答道。   在场众人,闻之脸色各异。   出了福晋院里,诸位小主皆是郁色沉沉,谁都没工夫搭理谁了。   “王爷怎么会和二阿哥的事儿牵扯到一起?”年氏对身边的凌兮道,“我不信王爷会那么糊涂,这里面肯定有隐情。”   “小主写封信,让家里人帮着查查不就知道了?”   “也好,”年氏轻叹了口气,“希望王爷能安然无恙,早日脱困。”   翌日,清晨   邱海从房间里出来,打了个哈欠,抻了个懒腰,就看到了一张笑呵呵的脸。   “苏公公!”   “邱公公,早上好啊,”苏伟一脚踩在廊下的栏杆上,一手拎着帽子,看起来很没形象。   “王爷,起了?”邱海试探着问了一句。   “还没呢,”苏伟晃荡着手里的帽子,“咱家正犯愁,一会儿王爷起来吃什么。”   “御膳房会来送早膳的,”邱海好歹在这儿呆了三天了,“咱们在院里等着就是了。”   “等着?”   苏伟大眼睛一瞪,“御膳房平日里就马马虎虎的,他们随便送来的东西还能吃?”   “可王爷前三天都是这么吃的啊,”邱海很是无辜。   “那是前三天,难道以后都要这么对付着吗?万一把王爷饿瘦了怎么办?”   “那,那苏公公的意思是——”   “你来想办法!”   苏大公公很是任性,“咱家会提前一天给你写好菜单的,你去准备就行了。”   “我我怎么准备啊?”   邱海一急起来,嘴都不好使了,“苏公公,您不能不讲理啊,小的跟你们一样,都是被关在这里的啊。”   “你不是有门路吗?”   苏伟一条腿站累了,终于放弃了流氓的姿势,坐到了栏杆上,“咱家相信你会想出办法的。既然咱们三个都留下伺候王爷了,那把王爷伺候好才是最重要的。我想,你的主子也会认同这一点的,你说呢?”   邱海抿住嘴,心里依然狂叫着拒绝。   但看看近处明显蛮不讲理的苏培盛,再看看院子里挥舞着鸡毛掸子,好像随时要打人的张保,最后还是点下了头。   日精门外   大臣们得知雍亲王暂居延庆殿的消息,私下里议论纷纷。   谁也不信,万岁爷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让雍亲王为了春祭,去闭关修行。   “看来,万岁爷是不可能让雍亲王去边关主持大局了。”   “这么一来,最有可能的怕就是十四爷了。”   “我听说,万岁爷因为朱天保奏请复立太子的事震怒,抓了一位雍亲王的属臣,雍亲王怕就是被这事儿牵连的。”   胤祥与张廷玉站在一起,心下也十分着急,“等议完事,我就去觐见皇阿玛,就算要关,也不能关在延庆殿啊。”   “十三阿哥万万不可啊,”张廷玉规劝道,“眼下万岁爷正在气头上,您去了反而惹万岁不快。”   “可我怎么能放心啊?”   胤祥紧皱眉头,“延庆殿地处偏僻,只有两处开在雨花阁角落和太极殿角落的小门,真要出了什么事,外面都注意不到!”   “万岁爷派了侍卫守着,没人敢轻举妄动,这里毕竟是皇宫……”   群臣的议论声突然减弱,胤祥转过身,朝对面看去。   十四阿哥与几位大臣正一起向日精门走来。   “朝臣都是望风而动的,十四阿哥如今也到了风头正盛的时候了。”张廷玉感慨了一句道。   午时,延庆殿   张起麟从雍亲王府送了很多四阿哥平时爱看的书来,苏伟把正殿的西间打扫出来,给四阿哥做了书房。   既然不用处理政务,四阿哥也是难得清闲。不过,他还是打算按照皇阿玛的圣旨,摘抄几册农本,用于明年祭祀。   苏伟提着食盒进来,邱海不负众望,叫来的膳食都很精致。   四阿哥依照圣旨只能吃素,所以苏伟摆出来的盘子除了蔬菜,就是鸡蛋、豆腐。   四阿哥对于吃食一向不怎么挑的,但也能看出来,这些绝不是御膳房做出来的。   “邱海找的人,应该是永和宫小厨房的手艺。”   苏伟也没瞒着,四阿哥看起来也不是很在乎。   两人坐到桌边,苏伟就瞪着大眼睛,看着四阿哥一勺豆腐,一筷子青菜的夹。   “你怎么不吃?吃不下?”   四阿哥知道苏伟是无肉不欢的,要真让他跟自己吃两个月素,估计会疯掉。   “你想吃肉吗?”苏伟凑近四阿哥,悄咪咪问道。   四阿哥抽了抽鼻子,突然闻到了一股烧鸡味儿!   “你不会——”   “嘘!”   苏伟连忙打了个手势,“不是只有邱海有路子的,本公公在宫里也不是白混的!”   说完,苏伟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一只油汪汪的大烧鸡就包在里面。   “给张保藏两只翅膀,剩下的咱俩一人一半!” 第447章 有毒   康熙四十九年   十一月末   因康熙爷责问朱天保、锁拿朱都纳、戴保等人一事, 东宫册立又被推到众人眼前。   加之圣躬违和, 国体不安, 九卿遂缮摺具奏, 言:“臣等仰见圣心, 注念国本, 已非一朝一夕。伏愿皇上遂行乾断,四海臣民, 莫不欢慰。现今题奏之事, 即可命皇太子在皇上左右, 禀承皇上指示,赞襄办理。待圣躬大安,再亲政务……”   康熙爷看了奏章,召九卿入宫,喻:“自去年春夏之交, 朕体不安,留心调养, 渐已痊愈, 以为从此便可平复。自热河来京,心中沉闷, 又值皇太后大事,总无暇调治, 以致身体不安者七十余日。朕自幼颇能耐病,是以起居照常,仍办理政务。今颜色稍复, 精神亦增,特谕尔等知之。”   “尔等今日为立皇太子之事来奏,前胤礽为皇太子时,一切礼仪皆索额图所定。服用仪仗等物,皆逾越礼制,竟与朕所用相等。致二阿哥心性改移,行事悖乱。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名不正则言不顺。今于未立皇太子之前,当预将礼仪议定!尔等会同礼部,将明代会典、及汉唐宋以来典礼,查核详议具奏。”   这次康熙爷提到册立太子之事态度未再如先前一样强硬,但仍然以礼制不正为由,暂行罢议。   十二月初一,延庆殿   焦进朝拎了个草篮子,拐到雨花阁小门,冲两名守卫拱了拱手。   早已被打点过的守卫,此时自是当什么都没看见,自顾自地走远了些。   焦进朝上前敲了敲门,门被推开道小缝,苏伟正等在那儿。   “今儿来得晚了些,慎行司事儿多。”   焦进朝一边说着,一边从篮子里掏出两个大油包递给苏伟。   “闻风阁的老牛肉,淮舫居的糖醋排骨,都是你点名要的。”   “唉,人出不去,热热也将就了,谁让我就馋这口……”   苏大公公乐呵呵地把油包揣进怀里,完全不管那鼓囊囊的前胸是多么的容易让人误会。   “哎,我昨晚听说,万岁爷又让人抓了莘泰和齐世,”焦进朝靠在门上,压低了嗓音,“就因为这两人平素与朱都纳父子经常来往,现在看起来啊,这事儿还真不能善了。”   “咸安宫在万岁爷眼里就是一个火药桶,谁碰一下都要爆炸,”苏伟撇撇嘴,“反正我们王爷也被牵扯进来了,随他们去吧。常赉家世优渥,只要没真的参与,也不会受多重的处罚的。”   “可我听说,”焦进朝往苏伟身后看了看,见没人注意才开口道,“眼下正是西藏用兵的紧要关头,皇上要派人去边关主持大局,现在那些大臣们都围着十四阿哥呢。”   “谁说去边关主持大局就是好事儿了?那些大臣惯会见风使舵的,”苏大公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冲焦进朝挥挥手,“我要回去了,王爷那儿还等着我伺候呢。”   “快去吧,过两天我来给你送老铺子的猪蹄儿。”   大门关上,提着水桶的邱海也刚从屋子里出来。   苏伟瞄了他一眼,没搭理他,邱海盯着苏伟那鼓囊囊的胸口,默默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这苏培盛和张保倒是没在饮食上亏了他,御膳房送来的饭几乎都给了他。   可那都是纯素啊,半点荤腥儿都不见。   他也不是那些偏僻宫殿的小太监,平日里在永和宫跟着师父,那也是每天三菜一汤的。   西间书房   苏伟走进来时,四阿哥正站着写大字。   “又让人送了什么好东西啊?肚子都鼓出来了。”   苏伟嘻嘻笑着,把油包拿出来收到了里间,“等会儿中午热热吃,我最近最馋淮舫居的糖醋排骨了。”   “你也别太嚣张了,当心哪天真让人发现了,”四阿哥并不是很担心,但还是提了一嘴。   “我让焦进朝晚两天再来了,”苏伟溜达到桌边,趴到桌上,看四阿哥写字,“我最多也就能挺两天。”   四阿哥笑了一声,笔下却没抖,很顺利地写完了最后一笔,“咱们不会真在这儿呆到立春的,就算皇阿玛不发话,爷也会想办法的。”   苏伟抬头,看看四阿哥的脸,有些小心地问道,“你还是想去边关吗?”   四阿哥没有说话,片刻后,点了点头,“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   “可现在也不算乱世啊,”苏伟直起身,“去了边关,什么时候能回来都不知道。万一京里有什么事儿,想往回赶都来不及……”   四阿哥看了苏伟一会儿,似乎权衡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边关兵权至为重要,这仗要是打赢了,能在军中立下不少威信。”   “那不是还有年羹尧吗?”   苏伟冲四阿哥眨眨眼睛,“实在不行还有那个岳钟琪呢。就算皇子去了,还能真上阵打仗啊。只要他们立下功勋,掌握了兵权,跟你亲自去,也差不了多少嘛。”   四阿哥这回倒是没有反驳,只是想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问道,“你是不想让爷去边关?担心爷会碰到危险?”   苏伟愣了一下,旋即郑重地点了点头。   反正,他总不能说,不是不想让你去,而是你压根去不了吧。   十二月初三,永和宫   “哎哟,小主子们,可小心些啊,别摔了!”   永和宫里难得的热闹,十四阿哥与福晋带着几个孩子一起进宫来请安。   “来,来,弘明、弘春带着弟弟们到祖母这儿来!”   德妃看到孙儿们很开心,十四阿哥如今四个儿子,两个是福晋生的,两个是侧福晋生的,最小的弘暟也已经四岁了。   “祖母……”   孩子们靠过来,德妃挨个给他们发点心,然后让清菊带到了另一个屋子去玩。   “可吵着额娘了吧?平时在府里也少拘着他们,一个比一个淘气。”完颜氏笑着道。   “都是男孩子嘛,”德妃端起碗茶抿了一口,“等过完年,弘春、弘明就都到年纪了,一起送进宫来吧。加上老四家的弘昀、弘盼几个,懋勤殿那边本宫早早让人打点好。”   “都要送进来吗?”完颜氏脸色一变,“不是说,只是嫡子吗?”   德妃抬头看了完颜氏一眼,脸色没怎么变,声音却冷了不少,“皇上现在最忌什么嫡子、长子的,既然说到了年纪就能进懋勤殿读书,那自然就都送进来。”   完颜氏垂下头,没有再开口,十四阿哥也没有为她说话。   这两年,完颜氏与十四阿哥的关系越发疏远,一来因完颜氏是个直性子,说话总是戳人心窝子,二来也因完颜氏的娘家与四阿哥走得近。   十四阿哥反倒更宠爱另外两个侧福晋,连新进府的格格也比完颜氏更与十四阿哥亲近些。   “好了,你们夫妻间的事,额娘不爱参合。”   德妃也多少知道些十四阿哥府上的情况,遂也转头对十四阿哥道,“不过,你心里得有数,这嫡子就是嫡子,福晋就是福晋。无论你宠爱哪个,府里的上下尊卑可不能乱了。”   “是,儿臣知道,”十四阿哥低下头。   从永和宫出来,胤禵让完颜氏带着孩子们先回了府,自己则带着吕瑞想再去趟乾清宫。   谁知刚从永和宫前的甬道拐出来,吕瑞就看见了一道颇眼熟的人影一闪而过。   “哎,那不是八阿哥府上的荣泰吗?”   十四阿哥脚下一顿,看向吕瑞,“你说谁?”   “八阿哥府上的太监,平常跟着荣平,奴才见过几次。这人腿有点跛,所以记得很清楚。”   “八哥这些日子甚少入宫的……”   十四阿哥皱皱眉头,猛地想起了什么,“不好,你赶紧跟上去,看看他想干什么!”   “是,”吕瑞脑子机灵,腿脚也利索,麻溜地跟上了那个跛子。   傍晚,延庆殿   守卫打开了偏门,提了两个食盒进来,邱海耸拉着脑袋走过去,接过御膳房送来的晚饭。   “唉,又是豆腐,豆腐!”   邱海蹲在台阶上,看着食盒里每天都不大变样的菜,心里酸涩极了。   内殿里   四阿哥和苏伟就着永和宫送来的精致小菜,吃着热气腾腾的酱牛肉和糖醋排骨,就连在外间守着的张保碗里也是油汪汪的。   突然,   “啊——”   苏公公一块排骨没夹住掉到了地上,顿时火冒三丈。   “那个白痴喊什么?把自己馋傻了吗?”   张保放下碗赶紧跑过去看,邱海已经连滚带爬地往正殿来了。   “怎么了?”   “有有有,有毒!”   两个食盒的盘子底下都被塞了纸条,写的很寒酸,只有四个字——别吃有毒!   入夜   八爷府后门十分萧瑟,门口点了两个大灯笼,却很少有人经过。   一匹马一路疾驰过来,到了门口,叩了叩门,然后扔下个巨大的黑色布袋。   门房听到声音,打开门时,门口已经没有了人,只剩个布袋。   书房里,八阿哥还没有睡,得了消息的荣平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爷,荣泰,死了……”   八阿哥倒好像没怎么吃惊的样子,平淡地抬起头道,“知道是谁干的吗?”   荣平把布袋里的纸条递到了八阿哥手上。   “下不为例!”   这四个字写的很有笔力,字体八阿哥也熟悉。   “哼,不愧是兄弟俩,一个比一个让人恶心……”   纸条被烧掉,八阿哥继续低头看起了书,“告诉宫里的人,计划顺利,一切照旧。” 第448章 行刺   康熙四十九年   十二月初八, 雍亲王府   诗玥站在窗前, 看着外面飘飘落落的雪花,心情很是沉郁。   “姐姐这是怎么了?脸色又这么不好。”   钮祜禄氏被絮儿引进内堂,看见诗玥便摇了摇头,“你这大半年里十天有八天都病着,有什么事可别都放在心里了。”   “我只是,担心王爷, ”诗玥转过身, 与钮祜禄氏一起坐到榻子上,“这眼看着天气越来越冷了,也不知延庆殿有没有地龙,屋里的炭火好不好用。还有冬天的衣裳、棉被——”   “哎唷, 姐姐你可别操心了……”   钮祜禄氏自顾自倒起热茶来喝,“福晋她们见天地往宫里送东西呢,还能让王爷冷着、饿着?再说,万岁爷明面上是让咱们王爷准备明年春祭的, 可没说是关起来了。宫里的人也不敢轻易怠慢啊, 要是真病了,下头的人还能好过?”   “说是这么说……”   诗玥手放在茶杯上, 她的心压根儿没放在众星捧月的主子爷身上, 此时自然也放不下来。   “王爷的事儿咱们也插不上手, ”钮祜禄氏拍了拍诗玥的手臂,“倒是弘盼那儿,姐姐可得帮我想想辙了。”   “弘盼怎么了?”   “还不是年后去懋勤殿读书的事儿, ”钮祜禄氏压了压嗓子,“德妃娘娘送来不少东西给弘昀和弘盼,说是年后进宫时用。”   “这么说,弘盼也可以进宫读书了?”诗玥听见这话倒是很高兴。   钮祜禄氏轻叹口气,“德妃娘娘既是这个意思,那就说明宫里不拘着嫡子、庶子的,只要到了年纪都能去,更何况还是咱们雍亲王府的孩子。”   “那这是好事儿啊,你干什么唉声叹气的?”   “还不是福晋嘛,”钮祜禄氏一甩手里的帕子,“我今儿去领赏的时候,你是没看见福晋的表情,她是一心一意地以为只有他们家弘昀能进宫的。还有啊,王爷之前许了年侧福晋,让年家的年熙给弘昀做哈哈珠子。福晋也是一百个不愿意,只想把自己家里那几个小的配给弘昀。反正啊,一团乱麻!”   “不就是去读个书嘛,哪里有这么多心思在上头?”   诗玥听了心里也跟着烦,“再说,眼下王爷还关在宫里呢,福晋就是心里再不满,这时候也不好发作啊,那不是给王爷添堵吗?”   “谁说不是呢,可你也知道福晋,那是一贯把孩子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年熙的事倒还好说,咱们弘盼啊,如今是成了她的眼中钉了。”   诗玥凝眉想了一会儿,推了推钮祜禄氏道,“你也别太担心,福晋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宫里既然都有这个意思了,她还能生拦着弘盼不成?”   “女人为了孩子什么做不出来?我是越想越愁的慌,”钮祜禄氏重重地叹了口气。   年氏院里   凌兮进了内堂,年氏正在画画。   “小主,家里都准备好了,您看是年关前把孙少爷接过来,还是年关后?”   “年关后吧,”年氏停下了手中的笔,“王爷还没回来,福晋也不大高兴,年熙年纪也小,让家里再好好教教他,进了王府,可不能太淘气了。”   “是,”凌兮福了福,“王府里有小主,孙少爷也好歹有人照应。要说福晋也真是的,咱们年家的少爷做个哈哈珠子难道还能亏了弘昀阿哥不成?平白摆副臭脸给人看。”   “福晋那臭脸可不是摆给咱们看的,”年氏点点凌兮的额头,“有人就想看咱们府上闹得鸡飞狗跳呢,不做出个样子来,谁知道后面还有什么恶心人的事儿?”   凌兮愣了愣,不大明白,“小主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你当永和宫好好的,给弘昀、弘盼送东西来做什么?咱们王府还能没几样能拿得出手的文房四宝吗?”   “小主是说?”凌兮突然觉得背上凉凉的。   “都是女人,又都是有孩子的,”年氏走到窗边,“福晋大概最了解德妃心里在想什么了。索性就由着她,让宫里来的人看个够,回去她们也好复命。咱们王府也能安生地过个年。”   福晋院里   书瑾给福晋按着额头,看着福晋紧皱的眉心总算慢慢舒展开了,才轻声开口道,“主子真是辛苦了,要奴婢说,主子不如闭门谢客,装病躲过这个年关就好了。”   “不能躲啊,王爷如今被禁在延庆殿,过完年弘昀又要入宫了。我再在年关时躲起来,那弘昀进宫后如何立足啊?”   “福晋说得对,是奴婢想得简单了……”   福晋重又闭上眼睛,太阳穴还是一抽一抽地疼,“当初以为,弘昀进了懋勤殿,能时不时地得万岁爷教导,宫里又有永和宫帮着照看,是件再好不过的事。可如今看来,咱们靠不得任何人啊。弘昀进宫,方方面面都得预防好,我可是不放心把孩子托付给永和宫那位了!”   “到底是咱们王爷的亲额娘,这颜面上总得过得去的,主子也不用太担心,”书瑾安慰道。   “颜面上?你别忘了,十四爷家的孩子也有两个要入宫的。到时候,一边当心肝宝贝照看着,一边只顾颜面上。真要出了事,想喊冤都没处喊去。”   福晋拉了拉身上盖着的毛毯,恍惚间又想起了弘辉没了的时候,“这几年,我也总想着,咱们王爷就是命不好。这要是孝毅先皇后活着,咱们王府何至于如此啊?”   “主子想得太多了……”   书瑾给福晋换上软枕,“您歇息一会儿,奴婢去小厨房给您熬碗鸡汤。”   “去告诉钮祜禄氏,”福晋仍是闭着眼睛,“弘盼先不用挑伴读,等王爷回来时再说吧。”   “是,”书瑾愣了一下,随即福了福身。   傍晚,延庆殿   宫里送来了腊八粥,不过没人敢喝。   邱海躲在角落里,苏伟看他一眼,人就抖一下。最后张保实在看不下去了,让他滚回房间里了。   “苏公公,你说上次的事能是谁干的啊?又是谁给咱们写的纸条呢?”   “想害咱们的不少,能在宫里动手的也就那么几个,”苏伟抻抻懒腰,“那纸条嘛,我心里也有数。那笔破字儿我见过,是十四阿哥身边的吕瑞。”   “十四阿哥?”   苏伟蹲在台阶上抻着脖子,往窗户里看了看,长叹了口气,“孩子还是好孩子的,就是没长在个健康的家庭里。”   张保身上一凉,没敢再问下去。   两人正说着话,雨花阁那边突然传来诵经的声音。   “今儿是腊八,宫里肯定办了法会,”苏伟掏掏耳朵,这诵经声和木鱼声倒是大得很。   “往年没听说办这么大的法会啊,”张保也觉得有点儿吵了,两人齐齐往屋里走去。   这时候,延庆殿的门外,到了守卫交接的时间。   “这法会也不知要办几天,要天天这样咱们睡个懒觉都不行了,”苏伟走到四阿哥的书房里坐到软榻上。   四阿哥倒似没怎么被影响,手里还拿着书,“明年是大整年,今年宫里办大法会也是正常的。”   “谁——”张保突然一声呵斥,让书房里的两个人俱是一惊。   苏伟连忙起身向外看去,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五个人。想是趁着诵经声越来越大时进来的,屋里的人都没发觉。   “微臣太医院吏贾宏,这是太医余善信,”为首的人冲屋内弯了弯腰,“微臣等受十四爷之命为王爷诊平安脉,还请王爷准许一见。”   “十四阿哥?”张保回头看向四阿哥和苏伟。   苏伟走到窗前,仔细看着院内的人,为首的两个是太医,后面的三个似乎是跟进来的侍卫。   “难道是十四阿哥不放心之前有人投毒的事,所以……”   张保也有些不太确定。   “王爷,臣等不能多留,可否容臣入内?”   贾宏又高喊了一声,没听到任何回应,墙外的诵经声依然此起彼伏,两处偏门此时都紧紧关闭着。   “动手!一个不留!”   银光在院中划过,一直躲在偏殿的邱海借着窗户看到了那寒光闪闪的刀刃,瞬间捂住了差点喊出声的嘴,一步一步往后退去。   “砰!”   正殿大门被人一脚踹开,当先走进来的贾宏却是脚下一滑,摔在了油腻腻的地面上。   “嗨!”   模糊的黑暗里有人跟他们打了声招呼,一只黑洞洞的枪管指向了沾了一身油的贾宏。   雨花阁   大小僧众聚在佛堂里,木鱼敲得叮当响,不停诵念的佛经声盖过了满天飘落的大雪。   八阿哥和九阿哥就坐在雨花阁的偏殿里,听着那声声佛号,八阿哥的表情很享受,九阿哥却有些坐立不安。   “八哥,咱们还是走吧,这要是让人看到就糟了。”   “怕什么?有我呢,”八阿哥冲九阿哥笑了笑。   “可是,皇阿玛要是怀疑——”   “怀疑又怎样?”   八阿哥举着酒壶冲延庆殿的方向敬了敬,“他俩要是死了,皇阿玛难道还能再让一个儿子赔命?他要是没死,大不了圈禁削爵,我怕什么。”   九阿哥是一句没听懂,不知道为什么八阿哥一会儿‘他俩’,一会儿‘他’的。反正自从上次病好以后,他就觉得八哥的精神不太正常了。   “二哥都敢火烧咸安宫呢,一个是疯,两个也是疯嘛。”   八阿哥正笑嘻嘻地说着醉话,雨花阁里的两个人就看见延庆殿上空,飘起了黑烟。 第449章 猪油哪来的   康熙四十九年   十二月初八   “走水啦——”   不知事儿的小太监沿着雨花阁外的石子路一路从延庆殿喊到惠风亭。   喊得雨花阁内的僧众们, 都不知道是先去救火,还是先念经了。   九阿哥远远望着飘着黑烟的延庆殿屋顶, 一颗心就像是落在了烧红的烙铁上, 怎么翻都难受得紧。   “八哥,你说四哥他们会不会——”   九阿哥话没说完, 转头去看八阿哥时, 却突地发现八阿哥额头上青筋直冒,一张脸狰狞的十分吓人。   “八哥, 你怎么了?”   八阿哥一只手将酒壶捏的铮铮作响, 突出的瞳孔里似乎映出了漫天的大火, “是他,一定又是他!”   延庆殿   赶来救火的水龙队没能进得了院子, 几队侍卫已经将院子内外牢牢把住, 任何人都不得出入。   “咳咳咳……”   “咳咳……”   偏殿里的几个人,除了逃过一劫的邱海, 另外三个都被烟呛的很厉害。   已经第二次被烟熏的苏伟,这次很有韧劲,一边吞着清肺的药汤, 一边挣扎着对四阿哥道, “我, 咳咳, 我要是早知道你安排了人,我就不开那一枪了。”   “不是爷的人,”四阿哥强压着嗓子里的不适, “是皇阿玛的人,这里到底是紫禁城……”   苏伟抻着脖子往外瞅了瞅,院里的侍卫倒是有几个常在御前的。   “回禀王爷,”御前侍卫熬格走进屋内,向四阿哥一俯身道,“火已经扑灭了,房屋并没有太大损伤。五个刺客皆一早身服剧毒,如今都已经咽气了。”   四阿哥没有太吃惊,摆摆手道,“你去禀告皇阿玛吧,要怎么查由皇阿玛决定。”   “是,微臣会留一队侍卫在外巡查,王爷请放心,”熬格拱了拱手道。   当晚,乾清宫   四阿哥自被关进延庆殿后首次面圣。可惜,为的不是给自己开脱,而是差点着起来的大火。   “不到一个月,宫里着了两次火!”   康熙爷背着手满屋子的转悠,“你们是不是都觉得关错了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朕不敢再重责你们?”   四阿哥垂下头,“皇阿玛,儿臣不是有意纵火的,实在是面对刺客时太过慌乱,打翻了烛台才起火的。”   “打翻了烛台?”   康熙爷几步走到四阿哥跟前,低头看着他,“延庆殿的烛台里放的是猪油?那满地的猪油味儿,所有侍卫都闻到了!你还跟朕说是烛台!是不是要朕治你个欺君之罪啊?”   “皇阿玛恕罪,”四阿哥跪地,心下却有些无力,他不是故意说谎的,实在是——   “猪油是儿臣让奴才们泼到门口的,只为了拖延时间。奴才也不知道附近还有皇阿玛的人看守。没想到后头烛台打翻,直接点燃了刺客的衣服,这才着起了火……”   “哼,你倒是会随机应变,”康熙爷的话都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   “朕就不问你,让你修身养性的延庆殿里为什么会有猪油了……”   四阿哥再度垂下头,一声不敢吭。   “朕就问问你,你以为这次策划行刺你的会是谁?”   四阿哥沉默了片刻,吐出了两个字,“胤禩……”   延庆殿   苏伟很是担心被独自宣去乾清宫的四阿哥,虽然嗓子还疼着,但也顾不得受寒,就巴巴地站在廊下,看着院门。   “放心吧,咱们王爷才是受害者,万岁爷再怎么怀疑,难道还能另行处罚不成?”张保从屋里走出来,给苏伟披了件外袍。   “我倒不担心万岁爷还怀不怀疑,我就是怕咱们放火的事儿会被怪在主子身上。”   “诶,是您放的火,不是咱们!”   张保对于此事,坚定地保持着亲兄弟明算账的态度。   “我又不是故意的……”   “其实,我也很好奇,”张保想了想道,“那个贾宏已经踩了猪油摔在地上了,您拿着火枪打下一个进屋的人就可以了,干什么还打贾宏啊?”   “你说的倒轻巧,”苏大公公一提这事儿就来气,“我最近没有时间练枪,手法偏冷!那么紧急的情况,我肯定挑好打的打啊。那地上躺着的,总比站着的目标大吧。”   “可您还是打偏了啊,要是直接打在衣服上,也不至于蹦出那么大的火星子。您是打在了地上,这才擦出了火,点着了满地的猪油和贾宏的衣服啊。”   “我就说我最近手法不行了,”苏伟很是委屈,非常委屈,“那个贾宏也是,一点生活常识都没有。你身上着火了,就地一滚不就得了,他偏爬起来满院子跑,要不能那么大烟吗?把水龙队都给招来了。其实除了那块儿地砖,也没烧着什么。”   “是啊,”张保无语望天,“就是侍卫进来的时候,满屋子的猪油渣的味道,也不知道御前的那几个会不会像万岁爷禀报。”   “还白瞎了我的猪油了呢,我还想炒饭吃呢……”   苏伟拢了拢袍子,继续盯着紧闭的院门。   乾清宫   四阿哥在地上跪了一炷香的时间,腿都有些麻了。   康熙爷才背着手,发了话,“既然,延庆殿还没有被你整个烧掉。你就给朕回去安生住着!”   “收起你那些歪歪心思,没到立春时,不准出来!”   “是,”四阿哥俯下身,只要不问他猪油哪来的,住到立春就住到立春吧。   “还有,”康熙爷走回到四阿哥跟前,“朕会让熬格把延庆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你们的吃食都从朕这儿送过去。别让朕再发现什么小动作,别说猪油了,香油都不许有,知道了吗?”   “是,”四阿哥也是感觉自己从未有过的乖顺,心里一点叛逆的想法都没有了。   康熙爷终于满意了这个说什么是什么的儿子,最后还给了允许丁芪自由出入延庆殿的旨意,以方便给四阿哥诊平安脉。   “朕希望你在延庆殿不是胡混日子,能真正明白朕的苦心,才不枉你这两个月的修行。”   “是……”   翌日,永和宫   清菊快步走进内堂,德妃连忙站了起来,“老四怎么样了?受伤了吗?”   “没有,娘娘放心,”清菊忙扶着德妃坐下,“王爷昨晚被皇上召去了乾清宫,人都好好的,一点儿事没有。”   “那些刺客呢?查清楚是谁派去得了吗?”   清菊摇了摇头,“据说那几个刺客都事先就服好了毒,被抓到时都已经救不回来了。熬格把事情始末报给了万岁爷,万岁爷让大理寺调查,但估计也查不出什么来。敢做这种事的,肯定什么痕迹都抹光了。”   “会是谁做的?胤禩吗?”   德妃转头看向窗外,“不会是胤禵的,胤禵不会这么做的。”   “肯定不会是十四阿哥的,娘娘不要担心了。”   清菊蹲到德妃脚旁,替她轻轻锤起了腿,“现在,延庆殿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任谁也不敢再去行刺了。”   “你说,”德妃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昨晚是熬格把事情报给的万岁爷?”   “是,”清菊点了点头,“延庆殿出事的时候,也是熬格带人最先赶到的。”   “这么说,万岁爷是让熬格在暗中看护着延庆殿?”   清菊的手慢了下来,德妃的脸色却越来越白……   延庆殿   四阿哥和苏伟坐在饭桌前,看着满桌子的素菜。   “没有鱼丸,也没有鸡腿,没有猪蹄儿,也没有牛肉……”   苏伟举着筷子挨个戳,最后四阿哥实在受不了了,按住了他的手。   “这都是御膳,做的很精致,你尝尝,不比荤菜差。”   “再精致也是素的!”   苏大公公完全不吃那套,“这种天气,这种时节,就该来个热腾腾的羊肉锅子,配上我们南酱园的豆腐乳,最新鲜的酸菜汤,吃完了再下点小馄饨——”   “好了,”四阿哥夹起块儿豆皮炒蛋塞进苏伟的嘴里,勉强堵住了那满腔的抱怨。   “再忍忍,时间过得很快的,等咱们出去了,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万岁爷也真是奇怪,”苏伟几口把鸡蛋咽了下去,“要关就关呗,非关在这儿,非让吃素!那大阿哥、二阿哥哪个不比咱们犯的错严重啊,凭什么他们还领着份例,还能吃香的、喝辣的?”   “爷也不知道,”四阿哥端着饭碗,轻摇了摇头,“有时候觉得皇阿玛敏感多疑、喜怒无常,但有时候又觉得皇阿玛做什么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走一步算百步,这可能就是圣心难测吧。”   十二月十五   西藏战事的最后一封军报,姗姗来迟。   色楞与额仑特所率六千余人,被策凌敦多布团团包围,额仑特下令垒起石头墙,抵挡敌军进攻,等待清军来援。策凌敦多布围而不攻,半月过去,大军粮尽水竭,最后皆成了准噶尔和藏军的刀下亡魂。   四川提督康泰所率一千人,经打箭炉进入藏地。但未能与额伦特等会师,在拉西附近,被黑帽喇嘛诱杀。所部死伤惨重,所剩五百多人被准噶尔军队截获。   至此,大清首次进军西藏的两路军马,全军覆没! 第450章 鬼面疮   康熙四十九年   十二月十六, 永和宫   十四阿哥来给德妃请安,德妃拉着他的手, 一起坐到内殿软榻上。   “怎么样了?你皇阿玛那儿有出兵的意思了吗?”   “军报刚刚到京,皇阿玛还在与阁臣商议,儿子也是刚从乾清宫出来的, ”十四阿哥端起茶碗,大饮了一口。   “额娘放心吧, 儿子刚写了西南边地军策呈上去, 皇阿玛看了之后,很认同我的想法。”   “真的吗?那就好啊……”   德妃犹有些惊疑未定的样子,听了胤禵的话,方才冷静了一些, “你在军事上的才能额娘并不担心,只是你皇阿玛身边, 总得要有几个能为你说话的。额娘想过了, 还是借助乌雅氏的人脉, 联络几位阁臣。若你皇阿玛真要遣人去边关,也好能替你举荐。”   “这是做什么?”   胤禵有些奇怪, “额娘,您身在后宫,可不好过多干涉政事啊。”   “额娘不是要干涉政事,”德妃有些焦急,“额娘是替你担心,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要是错过了, 下次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额娘担心什么?如今皇子间还有谁比儿子更合适?”   胤禵是异常的胸有成竹,“三哥整天泡在书馆里,四哥如今被关在延庆殿,五哥、七哥都不宜远行,八哥就更不用说了。这次边关战事与以往不同,朝廷已经吃了败仗,儿臣想皇阿玛不会再只派一位大臣或是普通宗亲前去了。否则,难免会再发生色楞与额仑特被分而划之,逐个击破的惨事。”   “话是这么说没错,”德妃心下还是难安,“可额娘就怕,你皇阿玛心里还是有意你四哥的。”   “额娘为什么这么说?”   “腊八那天,延庆殿失火,你四哥遭刺客行刺……”   “我知道,我事后去问过,好在四哥无事,”胤禵想到这件事,脸色又不大好了。   “可你知不知道?”德妃抬起头看向十四阿哥,“延庆殿出事那天,是熬格最先带人赶到的。”   “熬格?”   “是,眼下也是熬格带队看守延庆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德妃的声音不由重了些。   “你四哥没有出事,额娘也万分庆幸。可是,你皇阿玛当初竟然暗中派了熬格去保护延庆殿,这些年除了咸安宫那位,还有哪位皇子有这份殊荣啊?”   胤禵沉默下来,低下了头。   德妃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不是额娘杞人忧天,你四哥这些年最得你皇阿玛看重。所以,这次边关之行,怕是你唯一的机会了。只有你立下军功,在军中竖立威信,待你回来时,才有筹码跟你四哥一搏啊。”   “儿子知道了,”十四阿哥深吸了一口气,“额娘放心吧,我一定会抓住这次机会的。”   延庆殿外   “请十三阿哥恕罪,”熬格仍是一副铁面无私的表情,“皇上有旨,任何人不能打扰雍亲王清修,阿哥还是请回吧。”   胤祥一脸欲言又止,往延庆殿的大门看了几眼,终是没再为难守门的侍卫。   只不过,这边十三阿哥刚一转身,那边一个灵巧的身影就贴着墙根,一溜儿往延庆殿的大门跑去。   熬格三步并作两步,赶着那人刚一够到门环时,就拽着后领子拖了回来。   “熬格!你敢拽本阿哥的衣服!我回头就告诉皇阿玛!”   “熬格是依照皇命办事,还请十八阿哥见谅。”   “胤衸!”胤祥这才看清,原来是小十八。   “十三哥,”胤衸哭丧着脸跑到胤祥面前,“那个石头脸也难为你了是不是?我这几天都来了七八趟了,他就是不让我进去!”   “算了,”胤祥扶着胤衸的肩膀往外走,“皇阿玛有旨在先,他们也没办法。”   “可我想看看四哥怎么样了,”胤衸又回头瞪了熬格一眼,“听说那晚来了五个刺客呢!虽然都说四哥没事,但我没见到人,放不下心啊。”   “十三哥,胤衸!”   十七阿哥胤礼从路旁走了过来,胤衸一看到他,就拉下了脸。   “你怎么那么不讲义气啊?说好兵分两路的,你人跑哪里去了?”   胤礼不好意思地冲胤衸笑了笑,“我去了,只是没跑两步就被侍卫抓到了,想喊你来着,可你跑的太快了。”   胤衸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气又恼。   胤祥被他们两个逗得不行,正要转身时,腿上却突然一阵巨痛。   “嘶——”   胤祥一时疼痛难忍,弯下了腰。   “十三哥!”   胤衸连忙扶住胤祥,胤礼也忙走了过来。   “十三哥,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伤到了吗?”胤礼问道。   “是不是熬格他们?我找他们算账去!”   “哎,十八阿哥留步,”一直跟着胤祥的邓玉连忙拦住胤衸,“那些侍卫哪儿敢啊?是我们主子腿上的旧伤,这些天就一直疼着。”   “什么旧伤这么严重啊?”胤礼扶着胤祥一点一点走到雨花阁的亭子里坐下。   “没事儿,只是刚才不小心碰到了,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胤祥疼的满脸是汗,然后冲邓玉摇了摇头。   邓玉咬了咬嘴唇,没敢再说话。   “几位阿哥安好,”也是凑巧,前来给四阿哥诊平安脉的丁芪正好路过雨花阁。   “丁太医,”胤衸一看丁芪,连忙拽他过来,“你快给我十三哥看看,刚才都疼得不行了。”   “不用了,”胤祥忙出言拒绝,“我这是旧伤,多少太医都看过了。丁太医是来给四哥诊脉的吧?快进去吧。”   丁芪被十八阿哥拉着,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胤衸才不管胤祥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呢,他一向直言快语,“人都在这儿了,也不差这一会儿,十三哥就让他看看吧。丁芪的医术在太医院都是顶尖儿的,万一他有办法呢。”   “也是啊,”胤礼也从旁帮腔道,“十三哥就让丁太医看看吧,若是真碰到了伤口,让太医重新上个药也是好的啊。”   丁芪是看惯了各种病症的,见了十三阿哥为难的表情,便上前一步道,“不如十三阿哥跟微臣到偏殿内检查一下吧,外面尘土多,天气又冷,也省得污了伤口。”   “对对对,咱们去偏殿,”胤衸直接替几人决定了,随后一指几个伺候的太监道,“你们赶紧去生炭盆,打热水,把屋子暖起来!”   胤祥是真的不想让外人见到他的伤口,但此情此景下,他也实在不好推却了。   进了雨花阁偏殿,丁芪倒是借了个人多不好清理伤口的理由,把胤礼、胤衸都留到了外间。   胤祥多少松了口气,邓玉帮胤祥卷起了裤腿儿,露出了伤处。   饶是丁芪大伤小伤见了不少,刚一看到十三阿哥的伤处时,也是一惊。   只见绕着膝盖一圈儿,上下皆是毒疮,虽然疮面已经上过药,但不少还是破裂流脓,惨不忍睹。   “这,这,”丁芪凑到近处细看了看,“这是溃血之症啊,一定是阿哥当初受了外伤,伤口没有处理好才会留下毒血在肌理。只是,哪位太医能如此疏忽啊?”   “当初的事,也是阴差阳错……”   胤祥很随和地笑了笑,“就劳丁太医帮我处理一下,我回府休养一阵就好了。”   “可,可这去表不去理,日后会经常复发的。”   丁芪深知这种毒疮的危害,“时间越久,毒血会生的越多。日后,阿哥这条腿……”   “我知道,”胤祥没让丁芪再说下去,“很多太医都跟我说过了,我也看开了。生死有命,丁太医不必多想。”   丁芪心里也不大好受,一边拿出药粉,一边说道,“阿哥这毒疮复发时,一定不能碰水,衣服都要保持干燥,尽量也不要走路,更不能过于劳累。阿哥若能保持身体健壮,精力旺盛,或许可抑制毒血的蔓延。可若身体有了病况,过于虚弱,毒疮就会发的更厉害,到时就危险了。”   “我记住了,多谢太医提醒。”   胤祥仍是微微笑着,只有一旁伺候的邓玉,面带哀伤。   延庆殿   丁芪给四阿哥诊着脉,苏伟坐在一旁,翻着他的药箱。   “傅鼐大人让微臣带话给您,昨日西藏的军报已经到京,两路军马无一幸免,就连四川提督康泰所率的一千人,也被黑帽喇嘛诱杀,无一生还。”   “早就料到的事,”四阿哥轻叹了口气,“最迟过了年关,皇阿玛就要派人去边关了……”   “别想那些事儿了,咱们现在自身难保呢。”   苏大公公这几日很没精神,“我说丁芪,咱们认识的日子也不短了,你怎么跟咱家一点默契都没有呢。”   丁芪干笑了两声,从苏伟怀里抢回了自己的药箱,“外面看的紧,小的是什么都不敢带,生怕惹怒了御前的人,下回连小人也不能进来了。”   苏伟鼓起腮帮子,不再搭理他。   丁芪又向四阿哥道,“对了,王爷,微臣刚才经过雨花阁碰到了十三阿哥、十七阿哥和十八阿哥,想都是来看望王爷的,只是都没能进门。”   “本王知道,”四阿哥靠在椅背上,“小十八这几天总过来,每次都要大呼小叫一阵。你下次再见到他,跟他说不许再过来了,闹得人不得安生。”   丁芪低了低头,随即又道,“只是,微臣刚才正好碰上了十三阿哥的旧患复发,替十三阿哥检查了伤口。”   “胤祥的腿伤又复发了?”四阿哥眉头一紧,苏伟也连忙凑了过来。   “怎么样?严重吗?”苏伟问道。   丁芪斟酌了一下,直言道,“病情很不好,眼下看还没什么。只是那溃血之症,如今已演变成了毒疮,藏于十三阿哥的体内。去毒拔毒的药物皆无法根治,时间长了,毒血蔓延至肺腑,十三阿哥恐怕不仅会不良于行,还会伤及寿数。”   “没有其他的医治方法吗?”四阿哥问道,“或者民间有没有善于治疗这种毒疮的人?”   “微臣就是来自于民间,这种毒疮又称鬼面疮,会治的人有,但是很少……”   丁芪想了想,忽然拍手道,“对了,微臣之前听说,京郊有一位擅长鬼门十三针的大夫,曾治愈过鬼面疮。” 第451章 大将军王   康熙四十九年   十二月十六,延庆殿   “老天保佑, 老天保佑……”   苏伟一边念叨着, 一边满屋子转悠, “早知道会这样, 当初我就不那么刺激八阿哥了。他要是不疯,也不会去抓那个大夫了!”   “时也命也,你又不能未卜先知,怎么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四阿哥靠在椅背上, 按了按眉心,“爷已经让丁芪传话给府里了, 让他们务必找到那个大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八阿哥一定会杀人灭口的,现在只能盼着八阿哥的病还没有好全。这样, 或许那个大夫还能留下一条小命!”   “希望如此吧……”四阿哥仰头靠向椅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十二月二十, 雍亲王府   大格格院里,伊尔哈趴在炕桌上,神情郁郁,“阿玛真的要立春时才能回府啊, 那咱们这个年关是不是都见不到阿玛了?”   茉雅奇点了点头, 视线微微往下垂了垂,“福晋说,阿玛为了明年春祭必须在宫里修行,恐怕要吃很多苦呢。”   “啊?”   伊尔哈哭丧着脸直起身, “阿玛平日里忙来忙去就够辛苦了,为什么不让别人去准备那什么春祭啊?万一把阿玛累出病来怎么办?”   “是皇玛法下的旨,谁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茉雅奇的声音有些无力。   “还是弘昀和弘盼好,”伊尔哈又趴回了桌子上,“他们年关后就能进宫读书了,到时候不仅可以看到阿玛,还能看到皇玛法呢。”   “是啊。”   茉雅奇抬头看了看自己的书柜,笑容有些苦涩,“谁让他们是男孩子呢?能读书,能入朝,能出门。咱们女孩子就只能呆在家里,等着长大,等着嫁人……”   “嫁人啊……”   伊尔哈彷佛想到了什么,却没有再开口。   “最近李额娘都在拘着你学什么?你好久都没到我这里来玩了。”   “学的多着呢,礼仪规矩,女红刺绣,驭下治家,还要我背很多官宦世家的名册,简直是赶鸭子上架,我一个都记不住!”   茉雅奇笑了一声,把自己前几天绣好的荷包递给伊尔哈,“给,我加了陈皮、白术,还有粗粒的海盐,冬天去湿驱寒最好了,你一个我一个。”   “谢谢大姐姐!”   伊尔哈笑嘻嘻地接过,赶紧美美地挂在腰上,“时候不早了,一会儿我额娘又要四处找我了,我就先回去了。”   “好,把斗篷披严实了,别着凉了。”   茉雅奇起身,一路把伊尔哈送出了屋子。   出了茉雅奇的院门,伊尔哈摘下了腰间的荷包,递给了身边伺候的兰桃,“你帮我收着吧,免得一会儿额娘看见了念叨。”   “是,”兰桃把荷包塞进了袖子里,“小主,奴婢不明白,侧福晋不是告诉您王爷是被关起来了吗?您为什么不告诉大格格呢?”   “你以为大姐姐不知道吗?”   伊尔哈走到路边,在扫起的落雪上印了个脚印儿,“只不过大家都装傻罢了。自己装傻,以为别人也傻……”   “二格格?”   “算了,”伊尔哈从雪里走出来蹦了蹦,“额娘不是天天都说我傻吗?那就当我真傻好了。”   诗玥院里   钮祜禄氏又一大早来找诗玥,却从头到尾没说几句话。   诗玥把跟着钮祜禄氏一起来的弘盼哄到卧室里睡觉,让小书子陪着他,自己走到外间,陪着发呆的钮祜禄氏。   眼看着天色见黑了,诗玥扯了扯钮祜禄氏的衣袖,“行了,王爷还没回来,什么都做不得准的。”   “有什么做不得准的?”   钮祜禄氏深吸了口气,“不让弘盼带伴读,福晋的意思已经很明了了。哪怕你能进宫,你也就是个嫡子的陪衬。王爷那边我也打听了,弘昀的哈哈珠子一早就拟好名字了,弘盼的怕是连个影儿都还没有呢。”   “话不能这么说,弘昀怎么说也是嫡子。再说,王爷那儿也从没亏待过弘盼或者弘时啊。真要安排哈哈珠子的时候,还能忘了弘盼不成?”   “我现在都不敢想哈哈珠子的事儿了!”   钮祜禄氏转过身正对着诗玥,一脸的气愤,“你想想,进宫跟一帮皇子、皇孙一起读书,身边连个正经的伴读都没有,只能带个小太监!你让弘盼怎么立足?那些皇阿哥们会怎么看他?”   诗玥低头想了想,又抬起头道,“左了,立春时王爷就能出来了。到时候,咱们宁可得罪福晋,也要请王爷给弘盼指个伴读。王爷不是那么偏心的人,他不会不管弘盼的。”   “怎么就不偏心了?”   钮祜禄氏是气在心头,什么话都不忌讳了,“当初我就看出来了,弘辉阿哥走得早,弘盼一出生就被当个替代品,整座府里都当个宝贝宠着。结果,没几个月,弘昀一出生,我们这个替代品就没用了。天天被福晋防鬼一样防着,淘气一些也不行,胆子大些也不行,反正处处都得比他的弘昀差。你说这些,哪样王爷没看在眼里?他管了吗?他多问一句了吗?”   “行了,行了,”诗玥连忙捂住钮祜禄氏的嘴,“你小点儿声,孩子在屋里睡着呢!”   诗玥卧房里,   躺在床上的弘盼,本该睡着,此时却瞪着一双大眼睛,与趴在床边的小书子,脸对着脸。   “主子,你别怕。就算没有伴读,小书子也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弘盼咧咧嘴,伸手捏了捏小书子的脸蛋,“我不怕,我额娘都说我胆子大了。”   “我以前听我师父说过,”小书子晃了晃脑袋,“王爷小时候也会被人欺负,我师祖那时候就可厉害了,连太医都敢骂。要是在宫里有人欺负主子,我也会拼命的。”   “你傻不傻,我才不会让人欺负呢。”   弘盼拉了拉身上的被子,只留个脑袋在外面,“我就是觉得奇怪,我以前一直以为弘昀和弘时一样,都是我弟弟。我是哥哥,我要保护他们。可是,周围的人,包括我额娘,都在说弘昀是嫡子,是不一样的。他比我尊贵,比我重要,阿玛也会更喜欢他。”   “才不是呢!”   小书子有些气愤,“就因为弘昀阿哥是福晋生的就尊贵了?那王爷也不是皇后生的啊。”   “嘘——”   弘盼一个爆栗敲在小书子头上,“你怎么什么话都敢说啊?苏公公现在可不在府里,要是被人听见了,你就得挨板子了!”   “挨板子我也不怕,”小书子鼓起胖嘟嘟的脸颊,“反正,在小书子心里,主子最重要,主子最尊贵,我就认你一个主子!”   弘盼终究受不了地笑了,伸手揉了揉小书子的脑袋,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外间里,诗玥安抚着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钮祜禄氏。   “你可一直是个最聪明清醒的,如今是怎么了?”   诗玥倒了碗清火的茶放到钮祜禄氏手边,“要说王爷对弘昀、弘盼有所偏心,你可是太能钻牛角尖儿了。弘盼哪次闯祸,王爷没给兜着啊?就是上次在圆明园差点冲撞了皇上,王爷都没舍得罚他。至于弘昀,我说了,他到底是嫡子。于公于私,总得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否则,让外人知道了,也难堵悠悠之口啊。”   钮祜禄氏长呼出口气,端起茶碗喝了几口。   诗玥见她总算听进去了,也是松了口气,“咱们就等到王爷出来就成了,你也别东想西想的。再说,那是去宫里读书,又不是去牢里,都在万岁爷的眼皮子底下,谁敢闹事啊?”   钮祜禄氏轻点了点头,拄着下巴,转过脑袋看向诗玥。   想起自己这一天的闹腾和失态,两个脸对脸的人都笑了起来。   “你啊,人家都是为母则刚,我看你是为母则乱。”   “姐姐就笑我吧。”   钮祜禄氏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目光看向弘盼睡着的卧房,“时间过得真快啊,现在这样的日子,还能有几年呢?”   这一年的年关,京城过得很平淡。   康熙爷在年节之前又病了,太医嘱咐静养,因而宫里的年节都办得十分简单。   四阿哥与苏公公,最终真的在延庆殿里过了一个年。   虽然没有肉,没有炮仗,没有新衣裳,但过得也算不错。   两人围着炉火一起守夜,在紫禁城的上空,看到了一点点烟火。   康熙五十年,一月初七   万岁爷力排众议,决定第二次出兵西藏。   圣旨晓谕九卿,命皇十四子固山贝子胤禵,为抚远大将军。   各地调兵分三路发往边关,往西安一路为第一起,往宁夏一路为第二起,往宣府、大同沿边一路为第三起。抚远大将军胤禵带领第三路兵,于二月初一启程,驻扎西宁。   翌日,康熙爷又晓谕议政大臣等,十四阿哥既授为大将军领兵前去,其纛即用正黄旗之纛,照依王纛式样。又令诸王各选护卫三员,贝勒、贝子各选护卫二员,公爵等各选护卫一员随十四阿哥前往效力。   此旨意一下,举朝哗然。   正黄旗之纛,王纛式样,宗亲皆遣人跟随,虽无正式封号,但已称大将军王。   一月初十,延庆殿外   十四阿哥走到雨花阁时,御前侍卫亦行大礼。   “我要见四哥一面,劳烦通报。”   熬格微微顿了顿,仍是上前拱手道,“回大将军王,臣等奉圣上旨意看守延庆殿,不准任何人打扰雍亲王修行。大将军王若想进去,还需得请来万岁爷口谕才行。”   “我只是见四哥一面,说上几句话就走,你把门打开,我站在这儿说也可以。”   “这——”熬格面露难色。   “你要说什么?”   胤衸从雨花阁亭子后头走了出来,“怎么?封了大将军王,春风得意,还得特地跑到四哥这儿来炫耀一通?”   “胤衸!”   胤禵听了这话脸色自然不好,“我虚长你十三岁,如今亦有官职在身,是谁准你这么跟我说话的?”   “怎么了?我也得下跪称你一声大将军王吗?”   胤衸是从小被康熙爷宠大的,年已十岁,却还是被康熙爷当个孩子看着,在宫里常常横冲直撞,除了雍亲王,谁也不怕。   “你年纪小,皇阿玛宠着你。可你毕竟是个皇子,最起码的礼仪尊卑总要懂得。”   “懂不懂用你管?你懂礼仪尊卑吗?”   十四阿哥脸色蓦地一变,“来人啊!”   “胤禵!”   一个众人都熟悉的声音,制止了所有正要动作的侍卫。   “四哥!”   这下熬格抓不住十八阿哥了,胤衸一路飞跑,一头扑进了四阿哥怀里。   四阿哥就站在延庆殿门后,一脸淡然地看着门外的一切。 第452章 亲情   康熙五十年   一月初十, 延庆殿   一门之隔, 两兄弟相对而立。   胤禵不自觉地向前走了一步, 熬格连忙伸出手臂拦住。   胤禛虽然被关了一个多月, 但样子没怎么变化。   一身青色带云纹的长袍, 腰间藏蓝色万字纹腰带,腰带上只悬了一块儿羊脂玉牌, 穿的简单素雅, 却气势依然。   “你倒是出息了,”胤禛恍若没看见胤禵那一身越了仪制的蟒服,反是推着胤衸的额头道,“你要是把小十八送进宗人府, 那也算为皇阿玛做了件好事。”   “四哥——”   十八阿哥委屈极了, 无形的尾巴在屁股后头疯狂摇晃。   “我要去西宁了!”   十四阿哥直视着四阿哥,一字一顿地道, “我会打赢这场仗的,我一定能替大清夺回西藏!”   “打仗靠得可不光是志气,”四阿哥抬起头, “川陕情况复杂,有时候人事比军事更重要。”   “我奉天子之命带兵, 绝不会再让那些老臣凌驾于军令之上!”   四阿哥微微点头, 十八阿哥在旁边鼻孔朝天地“切”了一声。   “那就去吧。”   四阿哥没有众人想象的情绪激动, “皇阿玛信任你,大军交到了你手上,不要辜负了朝廷就好。”   十四阿哥站在那里, 凝视着门内的人,没有再开口。   熬格见时机差不多了,向两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喂,你们干什么?四哥!”   胤衸被架了起来拖到门外,四阿哥转过身,给众人留下了一个逐渐远去的背影。   延庆殿的大门重新关了起来。   吕瑞小心地走到十四阿哥身边,声音放的极轻,“主子,咱们回吧?”   十四阿哥还有些怔怔地,脚步挪动起来十分缓慢,似乎带了些失落。   “喂!你——”   胤衸倒是依然底气十足,不依不饶,“你现在满意了吗?平白显摆了一通,四哥根本不放在心上!”   胤禵停下脚步,盯着胤衸的脸,不动声色。   小十八被十四阿哥盯得有些后背发毛,磕磕巴巴地道,“你看我干什么?你又想叫人啊?你叫啊,你就算真把我送去了宗人府,我也不怕。”   “送你去宗人府有什么意思啊?”   十四阿哥抬起一只手,胤衸连忙护住自己的脑袋,逗得十四阿哥一笑,“我算是明白了,我这个哥哥往日当得也算合格,从来也没欺负过你。怎么十八弟一见我就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原来,根儿在这儿啊。”   “什么根儿?”胤衸怕他敲自己脑袋,仍是牢牢地捂住。   “里面那位啊,”胤禵指了指一墙之隔的延庆殿。   胤衸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胤禵又是一乐,弯下身子,对着他胖乎乎的小脸道,“不过可惜啊,你再怎么往这儿跑,往这儿奔,里面那位始终跟你也不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   胤衸瞪大了眼睛,眼眶突地就红了。   胤禵更开心了,“甭管这宫里宫外的人怎么想,你四哥的嫡亲兄弟从头到尾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我!”   “你坏蛋!”胤衸一个拳头挥到胤禵身上,转头就跑。   胤禵笑嘻嘻地直起身子,高声喊道,“跑慢点儿,别摔了!你俩亲哥都在懋勤殿呢!”   远处依稀传来胤衸摔倒后,大喊大叫的声音。   胤禵笑的开怀,终是叫了吕瑞,转身往宫外去了。   傍晚,   四阿哥坐在书房里抄着农本,苏伟捧着两个刚烤熟的地瓜走了进来。   “现在天儿冷,你要烤地瓜就在屋里烤,跑去外面再着了凉。”   “用捡的树枝在雪地里烤才好吃,在炭盆里总一股碳灰味儿,”苏伟掰开一个,放到四阿哥手边。   四阿哥抄完了手下这页,倒真放下笔吃起了地瓜,“嗯,是不错。”   苏伟凑过来趴到桌上,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四阿哥。   “又这么看着爷干什么?爷可没处给你找肉吃啊。”   “我觉得,”苏伟一手拄着下巴,“你最近心情很不错。除了十三阿哥旧伤一事,哪怕知道了十四阿哥受封大将军王,都没怎么太过失落。”   “木已成舟,失落有什么用?”   四阿哥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凡事应该向前看,不是你教给爷的吗?”   “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   苏伟翘了翘眉毛,“我来猜猜,你心情变好是在咱们遇刺之后。所以,是因为你看到了熬格,知道了万岁爷没有不管咱们,是不是?”   “还有,这两天弟弟们的频频探望,也让你开心了不少,我说的对吧?”   四阿哥盯着苏伟得意的小模样,嘴角也弯起来道,“你还漏了最重要的一点。”   “我知道,我知道,”苏大公公很不要脸地拍拍胸脯,“我当然是最重要的。”   四阿哥笑着低下头,继续掰着烤得嫩黄的地瓜吃。   苏伟不疾不徐地舒出口气,看向四阿哥的目光分外柔和,“这样就好了,我就说嘛,你还是和当年一样的。”   “什么当年?”   “我们刚见面的时候啊,”苏伟冲四阿哥比划了两下,“小小的,软软的,心里也——”   四阿哥猛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朝苏伟走去。   苏大公公很怂地把话憋了回去,一步一步倒退到榻子边。   眼看着人要压上来了,赶忙抵住他,“你你你要干什么啊?万岁爷让你清修,只能吃素!”   “再说,天还没黑呢,邱海还在外面……”   “爷也没要干什么啊。”   四阿哥拉住苏伟的手,让他笔直地站在自己身前,然后伸出手,在两个人的头顶,比划出了一道向下倾斜的直线。   “你说谁小小的呢?”   苏大公公微微抬头,看到四阿哥放在自己头顶,却刚到他鼻尖的手。   一颗脆弱的男子汉之心,嘎嘣一声,碎了。   一月十三,雍亲王府   凌兮一路小跑进了年氏的卧房,脸上的喜色遮都遮不住,“小主,大喜啊!”   “怎么了?”年氏从梳妆镜前转过身,“是王爷被提前放出来了?”   “不是,是二少爷!”   凌兮忙把手中的信递到年氏手上。   康熙爷今晨晓谕议政大臣等,“四川巡抚年羹尧自军兴以来办事明敏,能度量西去大军所用粮草,米粮接济殊属可嘉。今军机紧要,将年羹尧授为四川总督,领督兵之责,全粮草重任。”   “二哥晋位四川总督了!”   年氏面露笑意,“这下王爷能放心许多了。就算不能亲去边关,有我二哥在,总能多为王爷分担一些。”   “可不是,二少爷步步高升,以后小主在王府里也不可同日而语了。”   “这话说的不对,”年氏把信撕碎,洒进了炭盆里,“二哥是二哥,我是我。”   中午,八爷府   外面日头高照,八阿哥的卧室里却黑成了一片。   八阿哥光裸着上半身,坐在榻子上,一个瘦高瘦高的男人,手拈长针,一针一针落下去。   八福晋站在卧房门口,冰天雪地里,冷汗却浸透了衣领。   半个多时辰过去,男人终于将长针一根根抽出,一滴滴黑红的血,顺着八阿哥的身体落到雪白的帕子上。   “怎么样了?”八福晋见男人收了针,连忙走了进去。   “福晋放心,贝勒爷暂时无事了。”   “暂时?”   八阿哥睁开了眼,偏头看向那个男人,“爷最近最讨厌听见这个词!再给你半月时间,若还是治不好,爷就拿你去喂后院的锦鲤!”   “是,是,”男人连连点头,擦着汗,退出了房间。   “刘大夫,这边请。”   荣平早等在外面,见到刘槐吓白的脸,忙安慰道,“刘大夫不用怕,我们贝勒爷也是被这病缠的,说话才暴戾了些。只要您将贝勒爷的病治好,让贝勒爷恢复如初,我们是肯定不会为难您的。”   “是,是,”刘槐弓着身子,看起来异常老实。   九阿哥来到八爷府时,八阿哥已经好模好样地坐在书房里了。   只是,胤禟在走近八阿哥时,总时不时地闻到一股药味儿。   “八哥,你听说了吗?皇阿玛刚下旨擢升年羹尧为四川总督了。”   “年羹尧在四川经营多年了,本来就是四川巡抚,又参赞军务。皇阿玛提拔他,也属正常。”八阿哥坐在棋盘前,摆着棋谱。   “而且,老十四这一去,代天巡狩,皇阿玛也未必完全放心。”   “胤禵这些日子可风光了。”   胤禟一提到这事儿,就长叹了口气,“小小年纪,得封高爵。就是朝中元老,见了他都得称一句大将军王。礼部这些日子,正为他的出征仪式忙的昏天黑地。听宫里的人说,皇阿玛要在太和殿为他颁授敕印。”   八阿哥捏着棋子,一步一步地放到棋盘上,“这就对了,别忘了这就是我们的目的。胤禵离皇位越近,延庆殿那位离皇位就越远。左了他们是亲兄弟,咱们就等着看,他日兄弟反目、血溅七步的好戏吧。”   胤禟眉头轻皱,看向八阿哥的目光不自觉地带了些打量。   八阿哥看起来很正常,可仔细观察下的胤禟,突然发现,八阿哥捏着棋子的手在微微发抖! 第453章 大军开拔   康熙五十年   一月二十日, 乾清宫   今天是宫里难得的热闹日子。   乾清宫西庑, 懋勤殿洒扫一新,正门大开。   辰时三刻, 一辆又一辆马车,停到了东华门外。   “小主子们, 都慢点儿,咱们再等等, 人齐了咱们一起进去。”   魏珠今儿是揽了个上好的差事,话没说几句,各府的荷包就把袖子都塞满了。   清一水儿的小萝卜头站在一处, 你打量我一眼, 我打量你一眼, 大都不说话,只有少数几个活泼的,爱在人群里窜。   “弘昌!弘昌!”   弘盼打一下车就看到了离得不远的十三阿哥家的弘昌, 连忙疯狂摆手。   弘昌有心往这边凑凑, 无奈身边人太多, 只好也冲弘盼挥了挥手。   那边十四阿哥家的弘春、弘明站在一处。   弘春已经九岁, 进宫要与十八阿哥等几个叔叔辈的一齐读书,自然不愿跟那些六七岁的小孩子待在一处。   弘明是十四阿哥的嫡子,但额娘近来与阿玛关系不好,他与弘春也不亲,见到弘盼、弘昀几个就想过去,却被弘春给拽住了。   魏珠算了算人数, 见都到齐了,便招呼了两声,头前引路,带着一帮小皇孙进了紫禁城。   近些日子,一直缠绵病榻的康熙爷,今儿难得地精神了许多,早早就等在了乾清宫的台阶上。   “来了,来了,”梁九功先看到了一帮小主子们,忙把手里的铜镀金嵌珐琅望远镜递到康熙爷手上。   康熙爷看见一帮小孩子就笑,“打头那个是弘方吧?”   “是啊,大阿哥家的弘方,今儿八岁了,年前进宫给您请过安的。”   “这孩子长得壮实啊。那他旁边那个,是老三家的?”   “是啊,是诚亲王家的弘景,九岁了。”   没用康熙爷再问,梁九功就指着后面几个道,“那是雍亲王家的弘盼阿哥、弘昀阿哥和弘时阿哥。”   “再后头是恒亲王家的弘昂阿哥,今年也七岁了。九阿哥家的弘晸,今年六岁,个头最高那个是十四阿哥家的弘春……”   “好啊,好啊,”康熙爷看得很欢喜,“孩子们都长得好,你看看,家里教的也都好。”   “那是,这都是正正经经的皇家血脉,都是万岁爷嫡亲的孙儿啊。”梁九功笑着道。   “可不是,今儿中午就在乾清宫摆宴,叫这帮小崽子来吃。”   “嗻,奴才这就吩咐下去,”梁九功打了个千儿道。   那边,小阿哥们终于进了日精门。   一进门,眼尖的弘盼就看到了远远地站在乾清宫大殿外面的人。   “皇玛法!”   他这一声叫不要紧,其他小阿哥具是一惊,接着都连忙下跪行礼。   弘盼还在原地冲康熙爷挥手,被弘昀和弘时两边一拉,才踉跄地跪下。   康熙爷眼看着一帮小豆丁跪成一片,是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能冲他们摆手,叫都赶紧起来去读书。   “你疯啦?干什么大喊大叫的?”   弘昀站起来,敏锐地感觉到了周遭汇聚而来的打量目光,心里不禁气闷。   额娘千叮咛万嘱咐,要他进宫以后,务必处处小心谨慎,不能丢雍亲王府的脸。可结果,弘盼这一嗓子,把一切都给毁了。   弘盼倒不觉得丢人,被弘昀吼了也不生气,只是摸了摸后脑勺,干干地傻笑了两声。   一月二十二日,延庆殿   四阿哥抄农本抄的累了,走出殿门想透透气,就看到空旷的院子里,一边支了个筐,一边蹲着三个人。   “王爷!”   “嘘——”   邱海见到四阿哥出来了,正想行礼,就被苏大公公一巴掌按在了地上。   只听一阵“扑楞楞”的声音落在院子里,四阿哥转头看去,两只胖乎乎的麻雀落在了那只竹筐的不远处。   竹筐被一根棍支着,筐下撒着小米,棍上拴着棉线。而此时,棉线的一头就在苏伟手里。   四阿哥也站在殿门前不动了。   那两只麻雀左转一下头,右转一下头,原地蹦了两三下。终于,开始往筐底下移动。   棉线一头的三个人屏住了呼吸,苏伟无声地拉紧了手中的线头。   麻雀先吃了竹筐外面零散的小米,然后,往筐底下伸了伸脑袋。   苏伟和张保都攥紧了拳头,趴在地上的邱海也绷住了下巴。   突然,“砰”地一声!   伴随着一阵尖叫,麻雀扬长而去。   院门被人推开,熬格在四个人、八只眼睛的注视下,正气凛然地走了进来。   “启禀王爷,已近立春,万岁爷说,您把剩余的农本抄完,即可自行离宫了。”   墙角还蹲着的三个人唰地站了起来。   四阿哥瞥了他们一眼,淡然地道,“本王知道了,还差半本,抄完我会去向皇阿玛复命的。”   “是,微臣告退。”   “怎么,怎么还差半本啊?”   苏伟一路小跑跟上四阿哥,“你都抄了那么多了,是个意思就行了。”   “胤禵二月初一出征,”四阿哥走回屋子里,“爷出去怕又要生出事端,再说皇阿玛明明让我呆到立春的,怎么又突然反悔了呢?”   “万岁爷是想试试你,到底还想不想去边关啊?”苏伟想了想道。   “爷既然没赶上,那就算了。”   四阿哥重又坐到书桌后,“就是可怜某个人,还得挺上个八九天了。”   苏大公公长叹一口气,耸拉下脑袋,“早知道,刚才就让熬格赔我的烤麻雀了……”   一月二十五,八爷府   又是一轮针刺,八阿哥的脸色白的几乎透明了,身上血珠滚着汗水,连身下的垫子都浸湿了。   八福晋在旁边看的直打颤,见刘槐收了最后一针,就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我家爷治好?为什么我家爷的身体反而越来越虚弱了?”   “福晋,鬼门十三针本就极耗患者体力,身体健壮的倒还好,可贝勒爷是大病初愈,身体底子也不好……”   刘槐垂下头,“这癔症又是发自心病,病根不除,只凭针术是治标不治本的。福晋,小人不是在世华佗,真的已经尽力了。”   “病根……”   八福晋看向床上的八阿哥,脑海里回想起了八阿哥初次发疯的那天。   “苏培盛!”   刘槐从八阿哥卧房里走出来,跟着小太监回了自己住的屋子。   屋子里,一个粗使的小厮正在打扫,见刘槐进来了,就低了一下头道,“大夫,衣服都给您洗干净了。您仔细看一下,小的先出去了。”   领路的小太监也退出了屋子,刘槐在木桌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向了那堆叠在床头的衣裳。   一月二十六日   万岁爷再次下旨,命四川总督年羹尧,仍管理四川巡抚事务。原川陕总督鄂海,为陕西总督。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到了大军开拔之日。   二月初一这天早上,胤禵一身戎服,铠甲披肩,在永和宫里向德妃告别。   “好,好,”德妃看着胤禵,眼眶泛红,“我儿仪表堂堂,英武不凡,自有大将风范!”   “额娘,”胤禵掀袍下跪,向德妃叩首道,“儿子谢额娘多年辛勤养育,谢额娘一直周全保护,谢额娘从来为儿子沥尽心血。”   “好孩子,快起来。”   德妃起身扶起十四阿哥,眼泪已经顺着眼角滑下,“你这一去,是山高水远,路途艰辛。边关又条件恶劣,上了战场更是生死之间。额娘不求别的,只求你能平安归来。”   “额娘,”十四阿哥双手扶住德妃,“您放心,儿子决不会让您失望的!”   “娘娘,十四爷,时辰快到了,”清菊走到门口,小心提醒了一句。   十四阿哥后退一步,向德妃拱手道,“万望额娘保重身体,待儿子凯旋归来!”   “好,”德妃虽眼含泪珠,但仍面带笑意,“额娘一定等着你!”   辰时,太和殿   军旗烈烈,号角声声。   四位内阁大臣立于大殿之上,随大将军出征的王贝子公等以下,俱戎服齐集在大殿之下。   不随军出征的王公贝勒,并二品以上大臣,俱蟒服侯于午门之外。   胤禵一步一步走上太和殿,跪受敕印,而后向乾清宫谢恩行礼。   敕印授完,胤禵出午门,骑马出承天门,由德胜门出了皇城。   诸王、贝勒、贝子、公等,并二品以上大臣,俱一路送大将军至列兵处。   胤禵下马,望阙叩首行礼,而后仪仗先行。   擂鼓号角声后,胤禵重新上马,最后看了一眼紫禁城的方向,手一扬,大军闻动。   延庆殿   太和殿的礼乐号角声,从辰时就未停过,而今终于安静了下来。   四阿哥静静地站在窗口,看着远处的红墙金瓦。   苏伟走到他身边,抓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四阿哥回握住他,神情稍稍黯然,“爷本来已不想边关之事了,只是今早听到这号角之声,难免有些遗憾。”   “我懂,”苏伟晃了晃四阿哥的手臂。   “万岁爷已经下旨,封胡必尔汗格桑嘉措为弘法觉众第六世达赖喇嘛。待大军准备完毕,就要送其入藏坐床,执掌黄教。这是你上的奏折,就算你没去边关,这场战争里也一定有你的功劳。”   四阿哥低头笑了笑,抓着苏伟的手又捏了捏。   两人一起看向窗外,天空不知何时,残云尽退,碧蓝如洗。 第454章 邱海   康熙五十年   二月初三, 傍晚   邱海在自己的屋子里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情不自禁地哼着小曲儿。   明天, 就在明天!雍亲王上交了所有摘抄的农本后,他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邱海不愿去回想自己是怎么度过这暗无天日的两个多月的。   他只希望自己以后能永远不要再见到雍亲王府的人, 尤其是那位姓苏的公公, 听到名字都要有多远走多远!   “邱海——”   屋门被人“砰”地一声推开,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邱海深吸了一口气, 硬憋出个谄媚的笑容,转过身道, “苏公公,您老人家怎么过来了?”   “咱家来看看你啊。”   苏大公公在屋子里左瞅瞅, 右瞅瞅, 最后一屁股坐到了邱海的床上, “毕竟, 明天咱们就要分开了。相处了这两个月,咱家还真有点舍不得。”   “唉哟, 苏公公玩笑了。”   邱海丝毫不觉得惊喜,只觉得后背直冒凉气。   “小的是个粗笨的, 没办好什么事儿, 也没伺候好主子。等这回回了永和宫, 小的就自己领罚去。”   “欸,好好的领什么罚啊?”   苏伟往邱海身边凑了凑,“咱家是这么想的, 左了你也跟着王爷这么久了,不如就跟你师父说一声,让咱家把你带去雍亲王府得了。”   “啊?不是,苏公公!”   “当然,”苏伟没给邱海拒接的机会,“咱们做太监的,在宫里伺候主子,多少威风些。你要是不愿意去,咱家也不勉强。”   “不不不,当然不是。小的能伺候王爷,那是小的上辈子的福分!只不过,小的真的是在永和宫呆惯了……”   邱海抹了抹头上的汗,“而且,而且德妃娘娘那儿还有需要小的办得差事呢。小的真的是不能离宫啊。苏公公,还请您谅解一二,小的就是个奴才,什么本事都没有。”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苏伟扬着下巴,“咱家也是一片好意啊,这不是怕你交不了差嘛。”   “什么,什么交不了差?”   苏大公公两条腿往凳子上一踩,一手拄起了下巴,“就别装了,你那点儿小心思,咱家刚一进延庆殿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小的不明白苏公公的话……”   邱海这时候倒是坚挺起来了,“小的就是娘娘派来伺候王爷的。您知道,王爷刚进延庆殿时,身边一个奴才都没有。要不是娘娘惦记着,这延庆殿里又冷又潮,王爷不知要遭多大的罪呢。”   “哟,”苏伟啧啧了两声,“没看出来啊,你还是个挺忠心护主的。”   邱海抿住嘴,没有接茬。   “不过,眼下你的主子可不在这儿,没人救得了你。”   苏大公公低下头,慢慢理起了袖口。   邱海身上的汗毛唰地竖了起来,像是为了印证苏培盛的话,紧闭的屋门上,映出了张保慢慢走近的身影。   “苏公公!”   邱海踉跄地后退几步,抵住了墙根,“小的再不济,也是永和宫的人啊!我们家的娘娘可是王爷的生母!”   “你做的事跟德妃娘娘有什么关系啊?”   苏伟歪了歪脖子,“你放心,德妃娘娘会好好的,以后也会母慈子孝,颐养天年。不过,你可能就看不到了。”   “苏公公——”   邱海这下挺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倒,“小的什么都没有干成啊,您来了以后,小的连院子都很少去啊。”   “是吗?可是,你还是传了不少消息出去吧。要不,咱们早先时候的精致饭食都是从哪里来的?”   “那是小的遵照您的指示做的啊!”   邱海觉得自己要冤死了,“小的什么都不知道,说的也就是王爷吃喝拉撒的事儿啊。小的对天发誓,要是有一句假话,就让小的下辈子还当太监!”   苏伟两眼一瞪,险些笑出声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朴实纯真的誓言。   “好吧,咱家暂且相信你。那你也再跟咱家说说,一开始你跟王爷进了延庆殿,身上带了什么任务啊?”   邱海哭丧的气息一下子止住了,呜咽了半天,刚吐出了半个“没”字,就被苏大公公的一个眼神吓了回去。   “奴,奴才就是,要随时听候王爷吩咐,帮王爷向外传递消息,告诉王爷外面有我们的人,让王爷可以放心……”   屋子里突兀地沉默了下来,邱海跪在原地,不敢抬头,但仍能感觉到那突然四散的冷意。   “苏,苏公公?”   邱海又等了一会儿,见苏培盛一直没有回应,才大着胆子抬起头。   苏伟还坐在那儿,两只手搭在膝盖上,脸被掩在了阴影里。   “王爷什么都没吩咐,奴才也什么都没做成!”   邱海捏着自己的宫服下摆,“苏公公,您就看在那天遇刺时,小的还帮着灭火的份儿上,给小的一条生路吧。”   苏伟不长不短地吐了口气,转过头看向邱海,“想要生路也简单,听话就行了。”   “小的听话,小的肯定听话,”邱海把脑袋点的像小鸡啄米似的。   “咱家不管你这两个月在延庆殿里听到过什么,看到过什么,回去永和宫后都给我忘干净了!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咱家想,你心里应该很清楚。”   “清楚,清楚,奴才什么都不知道。”   事实上,邱海被吓破了胆子,确实也没看到过什么。   “以后,咱家会派人定时联系你。永和宫有什么动静,你要老老实实地交代。要是咱家知道,有什么你该知道却刻意隐瞒的,别怪咱家不顾咱们这两个月同甘共苦的情分!”   邱海面露难色,极为恐慌的眼神看了看苏伟,又看了看门外。   半晌后,终是认命地点了点头,“是,小的明白了。”   “明白就好,”苏伟站了起来,走到邱海身前去,“你也别以为,回了永和宫,就天高任鸟飞了。延庆殿遭遇刺客的事,大理寺还没破案呢。你说,咱家要是作证,你与刺客私通——”   “小的不会的!小的应了苏公公,以后一定为苏公公马首是瞻!”   “这就对了。”   苏大公公终是笑了,亲手扶起了邱海,还替他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你放心,咱家从来都是一个赏罚分明的人,跟着咱家办事,你绝对亏不了。”   邱海还愣着,汗湿的手掌里就被塞进了一块儿沉甸甸的东西。   苏公公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走出去了。   邱海才傻傻地举起了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枚亮闪闪的,在烛光底下直晃眼的大金锭!   翌日,清晨   延庆殿的大门终于正式打开,跟在四阿哥身后的苏公公,深深地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   “王爷,微臣回去复命了,”熬格上前一步,拱手行礼道。   “辛苦你了,”四阿哥应了一声。   熬格带队离开,苏伟凑到四阿哥身边,“咱们去哪儿?先回府吗?还是去乾清宫?”   四阿哥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天空,“先去永和宫吧。”   出延庆殿这种事儿,不宜太过高调,所以苏伟也没让外头的侍卫透漏消息给任何人。免得十八阿哥他们又跑来,闹得满宫皆知。   所以,雍亲王这一路走向永和宫,路上碰到的奴才都是一惊,然后才下跪行礼。   到了永和宫外,邱海先行一步,进去通报。   没用一会儿,清菊就急匆匆地走了出来,见到雍亲王忙上前行礼,“奴婢给王爷请安了,不知您今日出来,要不奴婢肯定早早就等在外面了。   “无碍的,额娘起了吗?”   四阿哥跟着清菊迈进了永和宫的大门。   “一大早就起了,您在延庆殿静修,也没有消息,十四爷又出征了。娘娘这些日子,精神都不大好呢。”   一行人到了德妃的寝殿外面,德妃竟是披了斗篷亲自等在了门口。   “哟,娘娘,您怎么出来了?”   清菊忙上前扶住德妃,四阿哥俯身行礼。   “儿子给额娘请安,让额娘担心了。”   “可算出来了,快来给额娘看看。”   德妃快步走下台阶,牵住四阿哥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   “可是瘦了,上次遇刺可有伤到哪儿?那些奴才都是怎么伺候的!”   “额娘放心吧,儿子没事。”   四阿哥略略地弯了弯嘴角,“皇阿玛让儿子静修,自是要清瘦一些的,身体倒是轻快了不少。”   “那还好,额娘如今见到你好生地站在眼前了,这一直悬着的心才算放回肚子里。”   “娘娘,王爷,”一旁站着的清菊,上前一步道,“这外头冷,咱们还是进屋说吧。”   “对对,你看我这记性!”   德妃忙牵了四阿哥往屋里走,“你去吩咐小厨房,胤禛这阵子一直吃素,该吃些好的了。但也别太油腻了,都做得精致可口些。”   “是,娘娘就放心吧,”清菊一派喜气,替德妃和四阿哥撩了帘子,就忙去小厨房吩咐了。   苏伟和张保本来侯在外头,见暂时不用伺候了,张保就让苏伟先跟着邱海去了后院偏殿。   “苏公公,您想吃什么?我让小太监去提。”   邱海一想起能吃肉了,现在也开始两眼冒光了。   “哟,这不是苏公公吗?”   “师父!”   来人正是永和宫太监总管李勤之,邱海的师父。   苏伟瞥了一眼有些肝颤的邱海,上前一步,随意地拱了拱手,“李公公,好久不见。” 第455章 祈福   康熙五十年   二月初四, 永和宫   李勤之把苏伟迎进了自己住的屋子,嘱咐小太监们提了颇丰盛的早膳来。   “不知王爷今日出宫,一时有些仓促,苏公公就只当是顿便饭了, ”李勤之比苏伟大了整十岁, 也是宫里积年的老太监了。   不过, 虽说是永和宫太监总管,却也只位七品, 在苏培盛面前自是不能托大。   “李总管太客气了,咱们做奴才的, 能填饱肚子就行,哪来那么多要求?”   苏大公公说是这么说, 手底下可是没客气,先来两口羊肉火烧, 再喝上一碗热乎乎的鸡丝山药粥,旁边搭的小素三针, 那是连看都没看一眼。   邱海可怜兮兮地站在旁边,他的身份还不能上桌,只能干看着流口水。   李勤之呵呵笑着, 又给苏伟倒了杯去腻的茶, “我这徒弟临时受命去伺候王爷,我也没来得及交代几句,这孩子平时也不是个机灵的,也不知帮没帮上苏公公的忙。”   “邱海办事倒还勤谨, ”苏公公喝着粥,点着头。   “不过,脑子确实不大聪明。”   刚想替徒弟谦虚一下的李勤之,半口气差点没提上来,被噎得连连咳了两声。   邱海则低下头,一声不敢吭。   “不过,我们王爷也不是个难伺候的,会听吩咐就行了,也不用他自己瞎动什么歪脑筋。”   苏伟抬起头,冲李勤之扬了一下下巴,“你说是吧,李总管?”   李勤之愣了一下,随即马上反应过来,连连点头道,“那是自然,做奴才的听话才是紧要的嘛。”   苏大公公嘴角一咧,低头继续吃饭。   李勤之暗中瞥了邱海一眼,抿了抿微微发干的嘴唇,“王爷在延庆殿这一住就是两个多月,我们主子是天天念叨着。如今这总算出来了,王爷合该多进进宫,陪陪娘娘才是啊。”   “主子的事儿,哪里有奴才置喙的余地?”   苏伟连眉毛都懒得掀,“再说,我们王爷一贯孝顺的。娘娘要是想着了,派人去叫一声也就是了。”   “那是,那是……”   李勤之这下更加摸不准苏培盛的脉了,之前雍亲王出事时,德妃娘娘急于替十四爷出手,很多手段都没加掩饰。   雍亲王到底意没意识到永和宫的目的,或者意识到了有什么想法,眼下永和宫也是两眼一抹黑。   李勤之本想从苏培盛的态度上,套出些眉目来。   可如今,人家这四两拨千斤的回答愣是让他一点头绪都没摸到。   永和宫后殿里,四阿哥与德妃娘娘也吃了一顿十分“和谐”的早膳。   对于之前的事,德妃只说自己听闻四阿哥被咸安宫连累,一时情急,只想让四阿哥赶紧脱身,没做细想。   四阿哥则一直饱含歉疚,让德妃宽心,保重身体,不要再为自己耗费精神了。   一顿母慈子孝的早饭用完,四阿哥向德妃行礼告退。   从永和宫出来,苏伟让张保先回了王府。反正他吃饱了,可以陪着四阿哥到别处去。   “咱们现在去哪儿?乾清宫吗?”   四阿哥在永和宫门前站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咱们去承乾宫。”   永和宫内   清菊让下人收拾了桌子,扶着德妃在屋子里慢慢走着。   “娘娘,奴婢看王爷还是和往常一样,该是没怎么在意的。”   “胤禵封了大将军,带兵去了边关,胤禛怎么会不在意?”   德妃眉头紧蹙,“只是在本宫这儿,还不愿意发作罢了。至于本宫做的事,本宫认了,他要埋怨,要生气,本宫也只能担着。”   “娘娘不要这样想,”清菊放轻嗓音安慰着,“您是王爷的亲额娘,哪有儿子跟额娘生气的?就算一时有了不满,时间一长也就过去了。”   德妃轻轻摇了摇头,眉宇间愁绪未减,“其实,本宫倒宁愿他大发一场脾气。要是换做胤禵,哪怕是把屋顶掀翻了,也是一定要在我这儿问出答案的。”   “只有胤禛,”德妃转头看向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心思深沉的让我这个做额娘的都摸不透……”   “娘娘!”   两人正说着,李勤之从外头疾走了进来。   “娘娘,王爷从咱们这儿出去,没有回府也没有去乾清宫,反是——”   李勤之顿了一下,低下了头,“反是去了承乾宫。”   德妃一惊,眼前旋即一阵眩晕。   “娘娘!”   承乾宫   孝毅先皇后的画像前,浣月将点好的香递到了四阿哥手中。   “王爷有心了,”佟佳氏叶若站在四阿哥身后,看着画像里端庄大气的女人,“姐姐在天上,也一定时时惦记着王爷。”   四阿哥俯身叩首,将手上的香插进香炉里。   “如今贵妃身居高位,在后宫也算游刃有余。犹记得皇额娘临终时,让我们彼此照抚。回想起来,倒也真让人唏嘘。”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王爷有需要,本宫都愿为王爷尽一臂之力。”   “贵妃客气了,”四阿哥起了身,“佟国维告老,虽说隆科多和鄂伦岱还位极人臣。但这两年,佟佳氏终归不再一如曾经般显赫。本王知道,这与贵妃的暗中操持,是分不开的。”   “任何一个世家大族,若是不懂得急流勇退,最后的结局都是大厦倾颓。”   佟佳氏叶若引着四阿哥走回正殿,“我父亲太过追逐权势,被佟佳一门的显赫遮住了双眼。如今却也好了,他再想折腾也折腾不动了。听家里人说,他最近身体不好,与鄂伦岱等人的来往也不得不减少了许多。”   “那就好,”四阿哥坐到了佟佳氏下手,“佟国维与本王到底有所渊源,看在皇额娘的份儿上,本王也不愿与他直接对立。更何况,他也是隆科多的父亲,本王如今仰仗隆科多,对佟佳氏更要厚待三分。”   “哥哥能得王爷仰仗是他的福气,”佟佳氏微微笑道,“虽然近来朝上都在疯传十四阿哥有望大统,但本宫相信哥哥不会和他们一样浅薄的。王爷的政事、军事才能是有目共睹的,没人比王爷更适合那个位置。”   永和宫   德妃犯起了头风,被清菊和李勤之扶到了软榻上躺着,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娘娘,”清菊端了安神汤来,跪到脚榻上,“您别往心里去,王爷许是一时兴起。毕竟,佟佳氏如今是后宫之首,王爷刚从延庆殿出来,去拜会一下也是理所应当的。”   “什么理所应当?”德妃的眼眶都在泛红,“他要是回府后,换了蟒服玉带,正式进宫给佟佳氏请安,本宫哪会说一个‘不’字?如今,刚从延庆殿出来,连乾清宫都还没去,就去了承乾宫,这让宫里的人知道了怎么想?”   “孝毅活着时,本宫都要在她之后。如今她死了,本宫却还要跟那个后进宫的佟佳氏相提并论吗?”   “娘娘——”   “这么多年过去了,好不容易,宫里鲜少人再提胤禛幼时被养在承乾宫的事了。本宫成了他名正言顺的额娘。可现在,他这么一去,当初的事岂不又要被抛到人前?本宫这个额娘当了这么多年,竟还不如一个死人?”   “娘娘,您这是钻牛角尖了。”   清菊赶紧捏着帕子给德妃擦去额头上沁出的汗,“如今虽说是贵妃掌宫,可您在这东西六宫里才是最受尊敬的。加上,咱们十四爷又刚封了大将军,这满宫里谁不仰望着咱们永和宫啊?哪个嘴碎的敢乱传咱们的瞎话,他不要命了吗?”   “人家明面上不传,背地里难道会说好听的吗?再说,还有宜妃呢。”   德妃按住眉心,忍过头顶那一阵阵抽痛,“胤禛是真知道本宫的软肋在哪儿,这刀子都是朝最痛的地方扎。刚才,本宫还说他凡事隐忍,不愿在本宫面前显露。可这刚一出门,就反手给了本宫一巴掌。他这是在告诉本宫,他什么都知道了,但是他不在乎。反正,他也从没把本宫真的当成他的额娘!”   四阿哥带着苏伟从承乾宫出来,计算着时间,万岁爷也该见完阁臣了。   苏伟刚才在承乾宫听过四阿哥与贵妃的对话,心下也有点感慨,“我觉得贵妃娘娘也变了好多,当初她刚进宫时,就是个胆小怯懦的小姑娘。如今谈论起朝中大事,都头头是道了。”   “佟佳氏的人,哪怕不是真的,也是佟国维府上长大的,”四阿哥低头理了理袖口,“她与隆科多的关系始终是个隐患。”   “隆科多这两年不正宠着他府上的一个小妾吗?他与贵妃娘娘也没多少机会见面吧?”   “若是真放在心里的人,十几年光景又怎样?”四阿哥转头看了苏伟一眼。   苏大公公默默地往旁边蹭了蹭,压了压嗓子道,“本公公明年就四十岁了,不吃你这肉麻兮兮的一套!”   乾清宫   四阿哥跪在地上,康熙爷坐在书案后,把手里的奏章看完了,才拿掉了鼻梁上的牛角勾水晶眼镜。   “农本都抄完了?”   “抄完了,”四阿哥低着头。   “觉得苦吗?”   “不觉得苦。”   “过两天就是春祭了,你既抄了那么多农本,那你告诉朕,春祭是用来做什么的?”   “皇阿玛每年在延庆殿九叩迎春,是为百姓祈福。”   “为百姓祈福,可这百姓的福祉,从来都不是祈来的……”   康熙爷捡了桌案上的几本奏折,扔到了四阿哥脚下,“看看吧,黄河大水,西北却连年大旱。百姓没有了土地房屋,没有了粮食衣物,又何来的福祉可祈啊?” 第456章 回府   康熙五十年   二月初四,雍亲王府   四阿哥回了王府, 直接到了正院。   府里的大小主子们听说了, 自然一窝蜂地赶来请安。   “王爷没事真是太好了!”   福晋坐在首位另一侧,很是长舒了口气, “这些日子府里真是战战兢兢, 生怕皇阿玛那儿再行责怪。”   “这两个月也辛苦福晋了,”四阿哥端起茶碗轻抿了一口,“府里安之若素,本王在宫里也放心些。”   “这都是妾身该做的,王爷不在, 保护好府内上下是妾身的责任。”   福晋微笑着应了一句,眼中难掩光彩。   钮祜禄氏脸色却不大好,暗暗瞥了福晋一眼。   年氏的目光一直在四阿哥身上流连着,见福晋说完了话, 才开口道, “王爷好似消瘦了许多,想是吃了不少苦。妾身在前几日才知道,王爷在宫中还险些遇刺, 可有受伤了?”   “是啊,”李氏也连忙开口道,“我们听到消息时, 可要吓死了,王爷没事吧?”   “本王无事,只是些宵小之辈罢了, 直接就被宫里的侍卫格杀了。没有伤到人,都放心吧。”   “那,查出是谁指使的了吗?”耿氏小心问道。   “大理寺还在查,只是刺客已经伏诛,大体是没有结果了。”四阿哥把茶碗放回桌上。   “那王爷这阵子可要小心些,出门多带些侍卫吧。”年氏很不放心地道。   “本王已经让傅鼐安排好了。”四阿哥回道。   “阿玛——”   屋门外,两位小格格,披着斗篷匆匆而来。   胤禛看到女儿们也面露微笑,茉雅奇、伊尔哈一先一后进了屋子,冲屋里的长辈们行了礼,就围到了阿玛身边。   “阿玛,您可回来了……”   伊尔哈拉着四阿哥的袖子,眼眶都红通通的,“伊尔哈天天梦到您。我知道那个清修可苦了,我怕您冷着,怕您吃不好,怕您生病。”   “可不是嘛,”李氏在旁笑着道,“这孩子啊,这两个月见天儿地念叨着王爷,晚上睡觉都一惊一乍的。”   四阿哥握了握伊尔哈暖呼呼的小手,“放心吧,阿玛不是回来了吗?你看阿玛是不是好好的?没有冷着,也没有生病。”   “可还是瘦了,瘦了好多……”伊尔哈说着说着就抹起了眼泪。   “唉哟,好了好了,”李氏一见着,连忙把伊尔哈捞到自己身边,“快别哭了,一会儿脸哭花了,让你阿玛笑话。”   四阿哥笑了一声,转头看向一直站在自己身边,没说话的茉雅奇。   茉雅奇一直盯着阿玛看,见到阿玛回头,怔了一下,向后退了一步,深深福了一礼,“阿玛平安回来就好,女儿见到您就安心了。”   “好,咱们茉雅奇是大姑娘了,”四阿哥很欣慰。   宋氏在下边也跟着弯了弯嘴角。   “这是男孩子们都没在,一会儿弘昀几个回来了,见到王爷,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样呢?”钮祜禄氏笑着接了一句。   “弘昀、弘盼和弘时在宫里读书也快半月了,如今功课都怎么样?懋勤殿的老师们可说过什么?”四阿哥问道。   “王爷放心吧,”福晋最先开口,“弘昀功课上进,常常得师父们夸奖。弘盼就是淘气些,弘时老实也用功,功课总做到深夜。”   耿氏浅笑了一下,低下了头。   钮祜禄氏倒是一脸淡然,“王爷知道的,弘盼就是那个性子。淘气是淘气了些,可也不能全怪他。整座懋勤殿,只有他没有伴读,一休息时可不满屋子乱转?”   东小院   苏伟没跟四阿哥呆在正院,倒不是他躲懒,实在是身体有碍。   小英子拿着药碗和热水进了屋子,苏大公公正捂着肚子瘫在床上。   “师父您也真是的,吃了两个多月素,总要调理一下,哪能一下子就放开了吃啊?”   “我哪里放开吃了?我是控制又控制的!”   苏伟觉得自己委屈极了,“我要是放开了吃,我就叫两个酱肘子啃了!”   “好在您是回府才发作,”小英子努力憋着笑,把药丸倒在自家不着调的师父手上,“这要是在宫里,如个厕可要人命了。”   “你少给我幸灾乐祸啊,小心为师削你!”苏伟一口吞了药丸,又腿软地趴回了床上。   “这两个月府里怎么样啊?小阿哥们都进宫读书了,有什么麻烦没有?”   “麻烦倒没有。不过弘盼阿哥那儿,一直没有伴读呢。”   小英子趴到床边,“弘时阿哥是耿小主的娘家人,弘昀阿哥是年家的孙少爷,就弘盼阿哥空着呢。”   “这倒没事儿,主子早就安排好人了。只是想着直接派了哈哈珠子算了,谁知出了这事儿,倒是给耽误了。”   “可钮祜禄小主很不高兴呢,这些日子与福晋也一直拧巴着。”小英子道。   “福晋也是,”苏伟捂着肚子哼唧了一声,“反正不是正式的,先给指一个不就得了?进了宫,没有伴读在身边确实不方便。”   “福晋怕也不高兴吧?”   小英子小心地说了一句,“原本不是都以为只有嫡子进宫的吗?永和宫还特意送了信儿来,听说福晋当时神情就不好。不过好在没有闹起来,就是伴读这事儿,让钮祜禄小主不乐意了。”   苏伟把脑袋埋在枕头里,闷了好半天,才换个姿势叹了口气,“算了,等派了哈哈珠子,正式辟了院子,说不定就好了。”   正院   “弘盼的伴读,爷一早就选好了。”   四阿哥沉声道,“正好,这回连着哈哈珠子和伺候的奴才一起配齐了,再单独修整三间院子出来。”   这话一出口,福晋、钮祜禄氏连带耿氏都变了神色。   年氏从旁安抚道,“也是了,三个小阿哥年纪也都差不多了。反正都是在咱们府里,单独辟出来住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就是啊,”李氏也开口道,“这茉雅奇和伊尔哈两个女儿家,都单独住多久了。现在啊,不找人都不乐意到我那儿去。自己住一个院子自己说了算,不知多自在呢。”   “既然如此,王爷做主就是了……”   福晋开了口,钮祜禄氏和耿氏也不好再说什么。   傍晚,东小院   陪着一堆孩子在正院用了饭,回到东小院时,四阿哥这一天也是乏得紧了。   苏伟闹了一下午肚子,这时候终于安静了,趴在床上半点也不想动弹。   “舒服一些了吗?”   四阿哥上了床,拍了拍他的背,“要是还难受,就叫丁芪来看看,别硬挺着。”   “就是吃的太油,不至于看大夫,下午吃了药,现在已经好多了。”   苏伟从枕头上蹭到四阿哥旁边,“万岁爷又给你留什么难题了?我看你回府的一路上都皱着眉头。”   “你不是一直在肚子疼吗?还有功夫注意爷的表情?”四阿哥有些好笑地问道。   “我疼得不行,只能靠看着你转移注意力啊,”苏大公公很直白。   四阿哥嘴角翘了又翘,最后还是凑到苏伟脸庞,亲了亲,“皇阿玛让我看了黄河大水和西北大旱的折子,让我想办法为民解忧。”   “这可是大事啊,”苏伟一下瞪大眼睛,“这关乎多少人命啊。”   “是啊,”四阿哥深吸了一口气,“这事儿可不比边关的事儿小。只是我有些奇怪,黄河大水是多年之患,皇阿玛一直在疏通河道,修建水渠,治理黄河。至于西北大旱,也不是一日之功就能缓和的,皇阿玛为什么会把这两件事一起丢给我?”   “那万岁爷原话是怎么说的?”苏伟支起下巴问道。   “皇阿玛说我既然抄了那么多农本,那知不知道春祭是用来做什么的。我回了说为百姓祈福,皇阿玛就把奏折扔给了我,说黄河大水、西北大旱,百姓无福可祈,让我回来想办法。”   苏伟眨眨眼睛,从来到尾地顺了一遍康熙爷的话,“农本,春祭,祈福……”   突然,“我知道了!”   四阿哥被苏伟一拍,转头看向他。   “是粮食啊!”   苏大公公灵机一动,“不管是黄河大水、西北大旱,都是天灾,天灾难防。眼下天灾已经发生了,那老百姓最关心的当然是吃饱肚子啊。”   苏伟拍了拍自己折腾了一下午的肚子,突然有点心虚。   “没错……”   四阿哥一下想明白了,“仓廪是否丰足,是否够灾民安身立命,这才是最紧要的!”   八爷府   八阿哥早早地休息了,八福晋悄声地掩好床帐,缓步走出了八阿哥的卧房。   “主子,”侍女金环靠上来,扶着八福晋在院子里走,“宫里传来消息了,雍亲王今天从延庆殿出来了!”   “真的?”八福晋猛地转过头,“那个苏培盛呢?”   “自然是跟着雍亲王的,现在应该已经回府了,”金环答道。   “好,”八福晋嗓音冰寒,“他既然出了宫,咱们就不怕没有机会!”   “福晋,”金环有些担心,“上次贝勒爷也是……”   金环没有说下去,转而道,“咱们还是跟贝勒爷商量商量吧?”   “不,用不着商量!”   八福晋走到一根廊柱旁,一只手扶在了柱子上,尖尖的指甲嵌进了朱漆里。   “一个奴才,本福晋还怕他不成?”   “不管他对贝勒爷做了什么,只要他死了,贝勒爷就什么心病都没了!” 第457章 仓廪   康熙五十年   二月初四, 东小院   夜色已深, 四阿哥躺在床上, 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粮食……仓廪……”   四阿哥满脑子都是康熙爷留给他的难题, 枕边的人似乎已经睡熟了,呼吸很均匀。   四阿哥偷偷地掀开被子,打算起床去书房, 连夜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   谁知, 这边四阿哥刚一起身,貌似已经熟睡的人就扔了只胳膊过来。   “年轻人不要总熬夜,会早衰的……”   说完, 不老实的手掌隔着被子拍了拍某个不可言说的地方,然后泥鳅一样的滑到床里去了。   四阿哥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看了看床里的人, 又看了看书房,最后默默地躺回了床上。   “也就是你今天肚子疼, 要不爷一定让你知道知道谁早衰!”   翌日   福晋起的很早, 诗珑进来时,已经由丫头伺候着, 坐在梳妆镜前了。   “王爷出门了吗?”   “没有,看今儿的时辰还没叫早膳,想是不去宫里了。”诗珑给福晋端来了清口的茶。   “这样也好, 才从延庆殿出来,也该多休息几天。”福晋接过茶杯,清了口。   “王爷不是还要单独辟院子出来给小阿哥们住吗?这几日也正好安排上了。”   “是啊, ”福晋看向镜子,“当初弘晖才五岁就自己住到了三进院儿,如今弘昀也六岁了……”   “主子别伤心,弘晖阿哥一定在天上保佑咱们呢。您看,如今咱们弘昀阿哥也该是住在三进院儿的,一会儿奴婢去看看,缺什么少什么的好早点备上。”   “王爷还没发话,眼下和当初可不一样了……”   福晋摆弄着桌上的几只珠钗,“当初满王府只有弘晖一个,既是嫡又是长,他的身份是早早就定下的。三进院儿在正路,王爷书房的正后方,住在那儿就是形同世子了。”   “那又怎样?就算现在有了弘盼、弘时两位阿哥,可咱们弘昀阿哥还是王爷唯一的嫡子啊。”   诗珑一脸不服气,“奴婢听说,诚亲王、恒亲王府上今年都立了世子。诚亲王府上就是嫡福晋生的弘晟阿哥。恒亲王府的世子虽说是侧福晋生的,可那是因为恒亲王妃压根就没有生育。咱们弘昀阿哥是年纪太小,否则今年也该被立为世子了。”   “行了,”福晋打断诗珑的话,“还没影的事儿,说那么多做什么?”   诗珑垂下头,闭紧嘴。   福晋的视线飘向窗外,出了她们的院子,再往前就是三进院儿了。   “去挑几个趁手的奴才先备着吧,等哈哈珠子们都进了府,弘昀那儿且缺着人呢。”   “是,”诗珑连忙应了。   西配院   “武额娘!”弘盼一路小跑进了诗玥的院子。   诗玥正好迎出来,“慢点儿跑,别摔了!”   弘盼气喘吁吁地上了台阶,拽住诗玥的手,“武额娘,你帮我去跟阿玛说说吧。我不想跟额娘分开,我不想自己出去住!”   “你这猴崽子,平时皮的快上天了,这时候倒撒起娇来了。”钮祜禄氏落后一脚进了诗玥的院子。   “傻孩子,单独辟院子也是在咱们王府里,你想你额娘随时都能到西配院来,怕什么呢?”   诗玥弯下腰,给弘盼擦了擦额角的汗。   “可我自己住一个院子,多孤单啊,晚上都静悄悄的,”弘盼拧着小脸,看起来苦恼死了。   “不是你自己住一个院子,你阿玛给你配了很多哈哈珠子呢。”   诗玥揉揉弘盼的脑袋,“到时候一帮男孩儿围着你,陪你读书,陪你骑马射箭,不好吗?”   “是吗?那是像弘昀、弘时的伴读一样吗?”弘盼眼睛亮亮的,眼看着高兴起来了。   钮祜禄氏在后面瞪了他一眼,“是,是,到时候你就不会记得额娘了。天天有人陪你疯、陪你闹,你哪还会记得回西配院来看额娘和你武额娘啊。”   “我会记得的,我肯定常常回来看额娘和武额娘的!”弘盼捏着小拳头,一脸正色。   “你呀,就别逗他了。要单独辟院子住,得准备多少东西呢,我看耿氏那儿都忙翻了天了。”   “嗨,有什么好准备的?把他用惯的东西搬过去就是了。王爷让人收拾院子,肯定是样样都齐全的。”   钮祜禄氏很悠闲,拉着诗玥和弘盼进了屋子。   “我现在,就想知道王爷会安排哪几间院子?咱们西路前头的院子可空了四五间呢,要是就跟咱们西配院隔一下,那不就一道门的事儿吗?”   “东小院还没消息,咱们怎么知道呢?”诗玥拿了桌上的点心给弘盼,弘盼拿着点心去跟外头的小书子分了。   钮祜禄氏坐到软榻上,一手撑着额头,“你说,弘昀阿哥会住进弘晖阿哥以前的院子吗?”   诗玥提起茶壶的手顿了一下,“弘昀阿哥是嫡子,要搬进正院去也不奇怪。”   “这要只关以后世子的封立嘛,那弘昀阿哥搬进去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毕竟,各王府的世子还都是以嫡长为先的。可要是……”   钮祜禄氏没继续说下去,但诗玥也明白了。   “现在的情形可是瞬息万变啊,”钮祜禄氏转头看向窗外,“我就不信福晋会没有自己的想法。”   东小院   四阿哥一大早起来就开始写奏折,苏大公公则让人去买了新鲜的牛肉脯,瘫在软榻上嚼的不亦乐乎。   “昨天还闹肚子呢,今天可当心点儿。”四阿哥头也没抬地道。   “放心吧,我胃肠好着呢,”苏伟拍拍肚子,“对了,给三位阿哥配院子的事儿你想好了没?选在哪儿?”   “就在东路挑三间出来吧,让浣洗房什么的挪到西路去。”   苏伟点点头,心下也没多想什么,“那个擅长鬼门十三针的大夫有线索了吗?八阿哥这阵子又没动静了,该不是又病了吧?”   “你倒是会猜,”四阿哥抬头看了他一眼,“傅鼐好不容易派人潜进了八爷府,倒是找到那个大夫了。只是他们府上看得太严,想把人带出来十分不易。不过好在,老八的病时好时不好的,那个大夫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   “那也不能拖着啊,夜长梦多,”苏伟拍拍膝盖,“得想点办法赶紧把人弄出来。”   四阿哥面容一冷,抬起头正色道,“爷可警告你啊,不许你再去接近胤禩!什么办法也不许想!爷都交给傅鼐来办了,你就给我老实地呆在爷身边,哪儿也不许去!”   “啊,为什么?”   苏大公公眉毛一竖,“我都陪你关了两个多月了,现在好不容易放出来了,你还想把我关在府里啊?”   “延庆殿的刺客都还没找到呢,爷不放心。”   四阿哥重又提起笔,不管苏伟怎么哼唧都不搭理他了。   “八阿哥都病成那个模样了,他还能怎么样?我再不去吉盛堂、西来顺走走,回头银子让人掏空了都不知道!”   苏伟见耍赖没用了,就蹭到四阿哥身边,开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回头多带侍卫还不行吗?你让巴彦跟着我,让库魁也跟着我,我保证不去危险的地方!”   四阿哥被磨得实在没办法了,停下笔看了看自己写好的奏折,“你就乖一点儿,等爷把奏折呈上去,带你在京畿附近好好逛逛。”   “做什么去啊?”苏伟问道。   “爷想去看看京畿各地的粮仓,”四阿哥向后靠到椅背上,“皇阿玛既然想让爷查勘粮食,爷心里总要有些实数。亲自去看看是最好的了,各地官粮的存储和支取都存在弊端,有时候一点小毛病,就可能造成大量的粮食发霉浪费,也会给各地贪官污吏从中谋取暴利的机会。”   “爷去看一看,若能想出办法来,增强各地仓廪的管束,再逢灾年,各地最起码能多调出些粮食来,灾民也能少挨些饿……”   二月初八   康熙爷看了雍亲王的奏章,当即下旨著雍亲王带领恒亲王世子弘昇,工部尚书孙渣齐,步军统领隆科多等,查勘京畿、通州两地粮仓。   虽然都在京城附近,但四阿哥要清理各地仓廪账册,所以打算在通州多住几天。   苏伟急急备好行李,当天下午就跟着四阿哥出了京城。   弘昇今年已经十六岁,做事还算沉稳,但多少也有些稚气,从接到圣旨到被雍亲王派来的人催着出城,整个人都还懵懵的。   “伯父,”弘昇骑着马到了四阿哥马车旁。   苏伟从里面推开车窗,四阿哥问道,“怎么了?”   “咱们怎么启程的这么急啊?您不是要在通州住两天的吗?何不明天一早再出发呢?”   四阿哥轻笑一声,“等到明天,本王查勘京畿粮仓的旨意就要传开了。到时候再去,只怕咱们什么都看不到了。”   “那,隆科多大人他们?”   弘昇注意到,圣旨上的隆科多和工部尚书孙渣齐并没有与他们一起上路。   “本王让他们先去京畿北仓了,等咱们从通州回来,再去与他们会和。”   “原来是这样,弘昇懂了……”   小世子给四阿哥拱手行了一礼,自觉地放慢马速,跟在四阿哥的车驾后面。   “都是京畿附近的官仓,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吧?”苏伟有些不敢相信。   四阿哥笑了一下,“京畿附近的官粮还要负责八旗子弟的支用,碎帐多,麻烦更多。每人手头上露那么一点,就够养出一窝蛀虫来了。” 第458章 通州   康熙五十年   二月初八, 雍亲王府   福晋坐在内堂软榻上,脸色带了些许冷硬。   诗珑往内里探了探头, 又缩回了门外,冲着书瑾道, “今儿合该你伺候的, 弘昀阿哥的东西收拾完了, 就赶紧进去吧。”   书瑾把西里间的几册孤本单独收进一个箱子里, 抬起头看向诗珑道,“怎么?前几日主子高兴, 姐姐就见天儿地围着主子转。如今主子有心事了, 姐姐倒是一避三尺远了?我估摸着,弘昀阿哥这事儿, 姐姐在主子面前, 也没少发表高论吧?”   “我说什么用你管?”诗珑两眼一瞪, “你到底去不去?你要不去,我回头就告诉主子去!”   “我自然是要去的。”   书瑾把木箱一关, 上好了锁头, “我可不像某人, 一张嘴都不过脑子。从来只知道溜须拍马、胡说八道。除了做点杂事,对主子那是一点实在用处都没有。”   “你!”   诗珑想发作却不敢大声,书瑾自是看都懒得看她一眼,兀自往内堂去了。   福晋不知在沉思着什么,书瑾端了碗茶放到她手边,才缓过神来。   “主子是还在想弘昀阿哥的事儿吗?”书瑾小心问道。   “王爷在东路辟了三间院子给他们住, 一人四个哈哈珠子,无一人特殊。”   福晋轻叹了口气,“虽说,我早也想到了,毕竟眼下形势不同。若王爷真有那一天,这府内阿哥的地位,可就关乎国体了。可是,弘昀毕竟是我唯一的孩子,是咱们王府唯一的嫡子。我总是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弘昀就和当初弘晖一样,在王爷心里是最特殊的。”   “福晋这样想是人之常情,”书瑾安慰道。   “但福晋也无须过于忧虑啊。您也说了,形势不同了。咱们也不必在这个时候去争那份特殊。您看看当初在万岁爷面前最特殊的那位,如今又是个什么下场?咱们来日方长,只要弘昀阿哥争气,那该是咱们的迟早是咱们的。”   “是啊……”   福晋轻抿了一口茶,眼神清明了很多,“你说得对,咱们来日方长……”   通州   雍亲王一行人,一路紧赶慢赶,到了通州城门时还未到申时。   “伯父,咱们是先去府衙安顿,还是先去仓场?”弘昇纵马到雍亲王车驾旁问道。   “先去仓场,”四阿哥是一点也不想耽搁。   车队重新启程,苏伟一脸兴奋地推开车窗往外看。   通州是京杭大运河的最北端,有护城河绕城一周,漕运码头遍布北运河两岸,一路人声、车声、叫卖声,热闹的紧。   四阿哥这次过来,也算轻装简行,并未带出行仪仗,坐的马车除了宽敞些,外面也看不出什么来。   不过车队后面,跟了高头大马的两队护卫,周围人也下意识地觉得这车上的肯定不是普通人。   马车沿着城墙走东门大街,正是城墙外沿着运河最热闹的一条街。运河上大船小船林立,除了漕运专门的两处皇粮码头,一些停放商船的小码头更显热闹。   “我晚上要出来玩,晚上我们一起出来看看好不好?”   苏大公公闻着马车外时不时飘来的香味儿,看着大街两侧让人眼花缭乱的小摊贩,直有跳车的冲动。   四阿哥只是宠溺地笑,“爷晚上怕是要查账,让傅鼐他们陪你出来逛吧。”   “苏公公这是第一次来通州吧?”   傅鼐也在马车上,看着苏伟道,“通州夜里有专门的集市,在鼓楼一带,咱们现在还没进城呢,等到了旧城更热闹。”   “是吗?是吗?”苏伟在马车上已经快要待不住了,“这里有什么好吃的?我们晚上去下馆子!”   “通州离京城近,吃食其实差不多。只是挨着运河,商船多,新鲜玩意儿多。对了,一定要去燃灯塔看看,就在前面不远了。”   “去啊,去啊,”苏伟转身拽住四阿哥的袖子,“你说陪我出来逛的,你先把账本收上来,明天再看。”   “夜长梦多,你等等爷,查完了账,爷再带你去看燃灯塔。”   “好,”苏大公公也晓得公事为先,“那我今晚先吃夜市!”   马车从东门进了城,通州的新城、旧城由一条水渠分开,东门进城后就挨着这条水渠,过桥往南走就是新城了。   通州设有两座国仓,西仓和中仓,两仓都在新城,西仓占地最大,将近五百亩,有上千座储粮室。   马车过了利通桥,到了新城西大街,没走多远就能看到数不清的粮储仓在高高的围墙里露出尖顶。   “这里就是中仓了,”傅鼐指着车窗外,“西仓还要再远一点,占地比这里还要大,仓场总署就在西仓南面。”   苏伟扒着车窗看,通州新城远不如旧城热闹,街上行人不多,但运粮的大车却很多。等马车过了大红牌楼,离着西仓近了,空气里都有一股淡淡的酒糟味儿。   “这阵子天气潮湿,怕是又坏了不少粮食,”傅鼐心有戚戚然地道。   马车转过大红牌楼,上了新城南街,却走不动了,前头车马仪仗把路上堵得死死的。   有护卫纵马而来,冲着马车前的侍卫叫喊道,“哪里来的胆子?在南街还不下马?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护着雍亲王车驾的侍卫没吭声,车内的傅鼐正想下车,被四阿哥按住了。   “弘昇!”   “伯父,”弘昇来到车窗边。   “让他们主子来见我!”   “是。”   弘昇纵马上前,几个侍卫护到他身边,“你们主子是谁?报上名来!”   “大胆!凭你们也敢问我家主人名讳?赶紧下马让路,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哟,好大的官威啊。”   弘昇扬了扬下巴,“你去问问你家主人,雍亲王到了这儿,用不用给他下马让路?”   “雍亲王?”过来问话的护卫也愣了。   他们守的是国仓,这里的粮食供给的不乏八旗子弟、宗亲权贵。可无论是哪里,想要顺利地拿到新鲜粮米,仓场总署上下哪里不得打点到了?是以,虽是天子近旁,他们却不觉得怕谁。   不过,这正儿八经的皇子皇孙,却是另一个概念了。那漕运码头上每天精心筛选,百里挑一的精米都是乘着大车,专给这些皇主子的,那是一点都马虎不得的。   护卫再看这一群虽未着官服,却气势昂然的车马侍卫,顿时有些心虚了。   “你,你们最好不要胡编乱造!我现在就去回禀!”   那护卫纵马去了前方的车驾旁,苏伟抻着脖子从窗缝里看。   “就一看粮食的嘛,哪里来的这么大架子?”   “苏公公有所不知了,通州两仓不仅供应京畿附近军粮,还有俸粮。兵部、吏部都得卖他们面子。咱们镶白旗的粮食份例也从这儿走,跟仓场总督搞不好关系,他给你陈米掺新米,上面的人不好交代,下面的人也要吃苦头了。”   苏伟一直跟在四阿哥身边,从未吃过陈米,府里粮庄上的新米都吃不完,更不用说每年四阿哥领的俸米了。王府里吃不完的米,他都及时折价卖给米铺了,就怕放陈了浪费。   那边,等护卫禀报完,一直坐在马车里的官员终于露了脸。等到远远看见骑在马上的弘昇,脸色蓦地一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这边来了。   “微臣阿齐鼐见过王爷,见过世子!”   傅鼐这回推开了车门,下了马车。   阿齐鼐年近花甲,留了一缕羊尾胡,长得干瘦,脸色却很红润,偷着抬头看了一眼,马车中央坐着的正是他进京述职时,在乾清宫大殿上见过的雍亲王。   “老臣该死,不知王爷驾临,冲撞了王爷车驾,请王爷降罪!”   苏伟坐在马车侧壁,车门一开,那股酒糟味儿更浓了,下意识筋了筋鼻子。   “仓场总督阿齐鼐?”   “是,老臣现任仓场总督,年前进京述职时,与王爷碰过面。”   “本王奉旨而来,查勘通州两仓,”四阿哥嗓音深沉。   阿齐鼐身体一僵,额头上眼见地留了冷汗下来,“王爷,王爷辛苦。只是,今日时辰已经不早了,不如让微臣先设宴款待,王爷就暂且歇在舍下,等明日再——”   “就今天去,”四阿哥打断了阿齐鼐的话,“现在就去西仓!”   阿齐鼐僵在原地!   “弘昇,你带人去仓场总署接过近三年所有底账,一本不许遗漏。”   “王爷——”   阿齐鼐想出声阻止,车旁的傅鼐“唰”地一声拔出佩刀,“总督大人是想抗旨吗?”   苏伟看着车下抖似筛糠的总督大人,长叹了口气道,“我觉得,我今晚去不了夜市了。”   雍亲王的车驾重新上路,一路行到了西仓西门。   西仓西门是专用于漕运官员进出的,南门是用来收纳漕粮,北门则是用来支放漕粮的。   阿齐鼐这一路跟着傅鼐随行车驾,脸似黑灰。   等到了西仓门口,正好坐粮厅厅丞李彰善走了出来,见到阿齐鼐颇为奇怪,“大人,您怎么过来了?您放心,石坝运来的新米都藏在后头了,上面盖了草垫,谁都看不……”   阿齐鼐冲李彰善连连使眼色,可惜,李彰善领会的太晚了…… 第459章 国仓   康熙五十年   二月初八, 通州   “雍亲王!”   马车的车门被打开,李彰善这才看到车内的人, 双腿一软就跪到了地上。   车上的人走了下来,赤金黑底儿的云纹靴在李彰善眼前停下, 李彰善闭紧了双眼, 两条小腿肚子都开始发抖。   但, 眼前的云纹靴并没有停留多久,很快就越过了他,径直往西仓大门而去。   车旁的侍卫伸腿踹了李彰善一脚,冲他一摆手道, “还不快跟上去!”   “是,是, ”李彰善不敢马虎, 赶紧爬起来, 踉踉跄跄地跟上了已经走进西仓大门的队伍。   进了西仓,溜着墙根儿是一排供运丁、守军、司官休息的排房,靠着西门的正前方是一座议会厅,议会厅后就是宽阔的围场, 围场上都是露天存放在草围里的粮食,围场四周就是上千座的仓廒了。   走过了议会厅, 酒糟的味儿已经不怎么重了, 更难闻的是米粮腐烂的糜朽味儿。   “王爷恕罪,”阿齐鼐抹着满头的冷汗,弓着腰跟在四阿哥身旁, “这些日子雨多潮湿,围场上的粮食难免腐烂,我们已经在尽力清除了。”   “这些粮食为何都露囤在围场?仓廒里已经都满了吗?”四阿哥嗓音深沉,让人听不出情绪。   “回王爷,目前西仓空置的仓廒只余四座,剩下的大都是没支放完的,只要有仓廒一空出,我们肯定是马上运粮填补的。”阿齐鼐说的一脸诚恳。   “那中仓和南仓呢?”   “回王爷,”李彰善紧跑了两步,躬下身子道,“中仓空廒只余三座,只等新米到了,立刻填满。南仓地方小,空廒是一座也没有。这也是这两年物阜民丰,漕运发达之故,微臣等仰赖——”   “去仓廒看看!”   四阿哥没让李彰善把溜须拍马的话说完,径直走向距离围场最近的一座粮仓。   仓廒的门被打开,一股浓烈的米酒味儿传了出来!   整座仓廒只装了一小半的粮食,而这小半粮食大都已经变色了,角落里的甚至已经发黑了。   阿齐鼐被转过头来的雍亲王一盯,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道,“王爷,这座仓廒里只支放了大部分粮食,剩下的长久无人支取,只能暂时存放着。您知道,甭管是吏部还是兵部,都不想要陈米,每次都要开新廒,微臣也是没办法。”   阿齐鼐一张老脸倒是不红不白的,跟在四阿哥身边的苏公公都要有骂人的冲动了。   这年节里不知多少人吃不上饭呢,这边米都快酿成酒了,竟然还这么放着?   四阿哥倒是沉得住气,什么都没说,继续往下一个粮仓走去。   阿齐鼐与李彰善暗地里交换了几个眼神,但无奈都摸不透雍亲王的心思,只能暂且走一步看一步了。   又一座仓廒被打开,这座的粮食倒是剩了不少,成色也尚且新鲜。   阿齐鼐刚舒了口气,就见跟着雍亲王的几个侍卫走进了仓内。   “诶——”   心中有鬼的两个粮官都阻拦未及,就见两个侍卫将一整筐的粮食倒在了地上。   苏伟蓦地瞪大眼睛,新米盖旧米!   “王爷!”   阿齐鼐这下兜不住了,跟李彰善一起跪到地上,“王爷饶命啊,微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王爷饶命……”   四阿哥仍是什么都没说,带着人又向下一座仓廒走去。   等到弘昇收拢好了底账,从仓场总署赶到西仓时,四阿哥已经让人打开了十多座仓廒。   倒是也有五六座仓廒是完好的,能够正常支放、收取,就算有些粮米放的时间久了,成色也尚都可以。   不过,这剩下的,就具是让人胆寒的场景了。   有的一整座仓廒的陈米皆以变色,有的只剩了几筐,养了一窝窝的老鼠,这新米掺旧米的更是不在少数。   弘昇跟着四阿哥看了几座,脸色已经铁青的说不出话来了。   眼看着,天色渐暗,四阿哥没有再看下去,转而走向围场。   围场的粮垛中新运来的粮食倒是不少,傅鼐还带人在几座仓廒间的空地上,找到了阿齐鼐、李彰善一伙人单独藏起来的精米。   这一天的西仓之行,可谓收获颇丰,阿齐鼐与李彰善已经解释不出什么了,只能跟在后头,拼命讨饶。   “伯父,咱们要怎么办?”   弘昇一脸气愤,“让侄子压他们回京吧,这仓场总署的官员一个都跑不了!”   “不急,”四阿哥的声音仍是淡淡的,“待咱们查过帐再说。”   “傅鼐!”   “王爷,”傅鼐应声上前。   “你分人在西仓看守,剩下的跟本王去中仓。”   “是。”   “王爷!”   阿齐鼐就差磕死在砖路上了,“天都已经黑了,您是千金之体啊,还是明天再看吧。”   可惜,他哭的很惨,但没人搭理。   四阿哥跟苏伟再度上了马车,待车门关上了,四阿哥才仰头靠在软垫上,长叹了口气。   苏伟不知说什么,只能伸手拽拽他的袖子。   “这是国仓啊,天子脚下,都城近旁。”   四阿哥抬手捏了捏眉心,“各地的官仓是个什么样子,爷连想都不敢想了。百姓辛苦一年,种粮纳捐。最后,却都落到了一帮老鼠嘴里!”   马车很快到了中仓,哪怕这时候中仓已经得了消息,但是几百座仓廒的问题,哪是一两个时辰就能掩盖的。   与西仓几乎没有任何不同,新米无处囤放,最后有一大半莫名其妙地变成了陈米,然后陈米掺新米。   看着已经跪了满地的仓场总署,坐粮厅的官员们,四阿哥一直没有下发处置,又贪黑最后去了一趟新建不久的南仓。   等从南仓出来,已经时至午夜。   通州知府也已得了信儿,早早地等在外头了。通州三仓的事儿说到底,他这个知府也逃脱不了干系。   四阿哥带着苏伟,傅鼐一行人去了府衙居住,仓场的官员们只能胆战心惊地暂且回了家。   路上,弘昇有些焦躁,在四阿哥的车架旁一直絮絮叨叨的,“伯父,咱们就是不押解他们回京,也该都关起来啊。就这么让他们走了,回头跑了怎么办?就算跑不掉,也等于是给了他们上折陈情的机会。万一让他们找到理由,逃脱了惩处,那咱们不是白忙一场了吗?”   “咱们到通州是来勘察仓场的,不是来考察吏治的,”四阿哥隔着车窗,一手撑在软枕上,微微闭着眼睛,“本王会把仓场的情况如实汇报给你皇玛法,要如何处置,由他老人家决定。”   “可,”弘昇下意识地觉得不妥,但话头刚一出口,又慌忙咽了回去。   他差点犯了大不敬之罪,怎么能怀疑当今圣上会纵容那些贪官污吏呢?   马车到了通州府衙,通州知府已经让人清空了后院,专门给雍亲王及弘昇世子居住。   傅鼐带人巡查了周围,将整座后院团团围住。   苏伟已经困得直打哈欠了,与四阿哥草草吃了晚膳,就爬上了床。   四阿哥却睡不着,对着弘昇带回来的一大堆底账,眉头皱的死紧。   “要查账也得明天再查啊,都这么晚了,赶紧睡觉!”   苏大公公很不满地拍着床板,硬是逼着四阿哥吹了蜡烛,躺上了床。   府衙内很快一片寂静,仓场总署里却是灯火通明。   “怎么办啊,大人?”   四五个参与其中的司官都看着阿齐鼐,上面要清算下来,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阿齐鼐坐在首位,白天的仓皇此时都已消失不见了,干瘦的脸上,一双眼睛像极了仓廒里那些快成了精的老鼠。   “实在不行,拼了吧,大人!”   李彰善白着一张脸,拳头握的死紧,“雍亲王只带了一队侍卫,连仪仗都没有,通州城里天天人进人出的那么多,谁会记得?眼下圣旨都还没到通州,是咱们下手的最好机会!”   “你疯了吧?那可是皇子!”旁边一位司官,像是看傻子似的看着李彰善。   “真要在通州出了什么事,咱们一个都活不了!”   “谁说是在通州出事的?”   李彰善瞪了回去,“只要人不知鬼不觉地运出城去,回头赖在谁脑袋上不行?法不责众,万岁爷想要追究,也得有证据啊。”   利字当头,几个深陷其中的官员在见了雍亲王后,都觉得脖颈发凉。此时被李彰善一煽动,竟然就有些心动了。   “大人,你怎么看?”其中一个看向阿齐鼐。   阿齐鼐捋着羊尾胡,闭目沉思了片刻,双眼一睁道,“时不待我,留不留得这条命,就是今晚了!”   看守国仓的守卫和平时跟随运粮船的运丁,很多都与仓场官员有内部关系。   那四五个司官听了阿齐鼐和李彰善的命令,立刻各自去调人了。   大家约着丑时三刻动手,阿齐鼐则承诺会说服通州知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等司官们都出了门,李彰善一改适才的激动和恐慌,沉静地走到阿齐鼐身边,“大人,会不会有危险啊?”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阿齐鼐看着那些焦急远去之人的背影,轻轻吐了口气,“咱们这次能不能安全脱身,可就靠他们了。” 第460章 杀与救   康熙五十年   二月初八, 通州府衙   丑时三刻,街上已经没有了行人,府衙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清水洗刷过的石板路上, 微微反着光。   远处的打更人拎着竹梆子,打着哈欠, 拐进一处窄巷里。   天上的月亮躲在云层后, 慢慢的透出点微光来。   云朵渐移, 远处梆子敲响, 由远及近, 丑正时分。   石板路上静谧的水面猛地溅起水花, 在夜幕的遮掩下,几队黑衣黑面的人直奔府衙而来!   而通州府衙的大门, 不知什么时候, 错开了一道黑漆漆的缝隙。   “快!”   “先把后门堵住!”   西仓司官之一的赵进福,也是一身黑衣,饶是脸上的布巾已经湿透, 双眼仍布满凶光。   他与阿齐鼐不同, 在西仓做司官已经快十年了,与几家大型商号关系密切, 西仓的众多粮米都是从他这儿流出去的。   新米出去,旧米进来,这一出一进,漏在他手上的最少也要几千两。   家里宽宅大院, 仆人遍地。要真被查起来,那巨额脏银,怕是株连九族都抵不了。   其余卷进来的司官虽没有赵进福严重,但个顶个的也都是要脑袋的罪。   平时管着底账的蔡越,前前后后替西仓、中仓平了多少帐,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当初,新米换旧米就是他提出来的,不仅不容易被发现,账面上也好做。每一笔出去,他这杆笔头子自然也少不了好处。   剩下的,还有在各部来支放粮食时,收取贿赂,甚至故意为难,索要回银的。   在任上,许还被人巴结着。可这要下了狱,估计得有不少来落井下石的。到时候就算不是死罪,出来也就剩半条命了。   这几个人也是怒从心头起,恶自胆边生。   谁知道雍亲王会搞突然袭击这一套,若是早有消息,他们也不至于被动若此。   加上,雍亲王在外一贯是个冷血直断的形象,那从来不近人情的名声,让他们谁也不敢心存侥幸。   在这个时候,听了李彰善的话,就像在走投无路时,看见了一处断崖。   虽然知道爬上去很可能会摔死,但也总比被直接送上断头台要强得多。   赵进福头一个带人冲进了后院,他已打定了主意,今晚不管是谁,皇子也好,世子也好,手起刀落!   大不了之后带着全家逃往关外,总比直接押解进京要强。   可是,很诡异的,几队人马先后冲进了府衙后院,却一个看守的侍卫都没看到。   四周静悄悄的,所有的屋子都黑着灯,整座府衙就像一只在夜里张开了大口的恶兽,正等着将他们一口吞下!   “糟了!”   赵进福脸色一白,转身就要往出跑,原本黑着的院子上方却猛地亮起了一圈火把!   此时,府衙门外,远远看见火光的阿齐鼐和李彰善,带着另一伙人冲了过来。   “保护王爷!保护世子!”   这伙人马的动静颇大,阿齐鼐更是一马当前,头一个冲进了府衙大门。   没有冲杀声,没有尖叫声,甚至听不到刀兵相交的撞击声。   阿齐鼐一路冲进了府衙后院,才猛然发现,自己是多么的尴尬。   府衙早已被数不清的兵士包围,火把的照耀下,弓箭都拉满了弦。   赵进福、蔡越等人连刀都没来得及拔,就弃甲投降了。   雍亲王带着弘昇和自己的一干人等,站在灯火大亮的后厅台阶上。   这里面有一个阿齐鼐之前没怎么见过的生面孔,但那身官服和腰间的令牌,他却认得,九门提督隆科多。   “微臣来迟,让王爷和世子受惊了,请王爷恕罪!”   阿齐鼐和李彰善又齐齐跪在了台阶下面。   苏伟站在四阿哥后面,偷偷打了个哈欠,这两个人一天跪了太多次了,他都看腻了。   “你们是来救人的?”弘昇扬起下巴,一脸的不相信。   “是,是。臣等收到消息时,赵进福这伙歹人已经出发了!”李彰善开口道。   “微臣马上调齐护兵赶来,谁知晚了一步,还好有提督大人看守,否则微臣万死难辞其咎!”阿齐鼐又俯身向隆科多拜了拜。   “放屁!”   远处已经被绑起来的赵进福等人听到了阿齐鼐和李彰善的话,这时才反应过来。   他们根本就是被人利用了,李彰善忽悠他们来刺杀雍亲王,随后与阿齐鼐一起来救人。不仅可以立功抵罪,在一片混乱时,说不定还可以杀了他们灭口。   到时,无论多大的罪,在救了皇子这一条上,都可以酌情赦免了。   “明明是你唆使的我们!”   “李彰善,你个乌龟儿子的,老子饶不了你!”   几个司官冲着阿齐鼐和李彰善大喊大叫。   赵进福几乎咬碎了后槽牙,他虽然官职不高,但在通州呆了多年,送走了几位上官,谁知竟然会折在这儿!   “阿齐鼐,你想独善其身,做梦!”   赵进福恶狠狠地道,又跟着回头看向身后的蔡越,“蔡越,把你的账本都呈上去,阿齐鼐吞了多少,让雍亲王看看!”   蔡越脸色一变,竟是低下头不说话了。   “蔡越,你!”   此时,蔡越的心里也是天人交战。拿出账本,纵然可以拉阿齐鼐下水,可也坐实了他做假账的事。   可要是不拿出来,他手里握着的就不止阿齐鼐一个人的把柄,还有仓场总署上几任总督的账目。这是一把双刃剑,能杀他,但或许也能救他。   阿齐鼐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幕,俯身拱手向雍亲王道:“王爷,微臣深知犯下大罪。您要如何处置,微臣都自甘领受。但微臣有一事,要向王爷陈明。”   “你说,”四阿哥脸色平淡,似乎这一晚上的刀光剑影,都只是一出他早就预料过的闹剧。   “通州三仓的弊病在微臣刚到任时,就上折禀明过万岁爷了。中仓、西仓一度常年亏空,微臣到任时,底账上有大量不清账目。微臣就此连上几道奏折,可都被万岁爷驳回了。各部亏空不追旧责,万岁爷宽以待人,微臣只能接过这偌大的窟窿,想尽办法拆东墙补西墙。”   “可是,这粮食不是能凭空变出来的,仓场的沉疴旧症也不是微臣一人就能改变的。微臣知道,新米换旧米,耸人听闻。但王爷可知?一斤新米可折算三斤陈米。若非如此,黄河大水,各地闹灾,漕粮被各处截留,国仓早就空了,哪还能养活这满京的八旗子弟?”   “胡说八道!”弘昇听得心下惊诧,忍不住出声喝止。   阿齐鼐垂下了头,不再言语,台阶上的雍亲王抬头看了看黑压压的天空。   “王爷?”   隆科多上前了一步,“微臣先把这些刺客压下去了。”   “去吧,把人看好了。”   四阿哥低头看向阿齐鼐和李彰善,“你们两个既然是来救人的,那也算有功,今夜就先回去休息吧,一切待到明日再说。”   “是,是,臣等不打扰王爷休息了。”   阿齐鼐和李彰善起了身,那边被士兵压下去的赵进福等人还兀自喝骂不休。   “伯父,就这么放他们走啦?”弘昇满脸的不甘心。   “能抓住这些已经不错了,你年纪小,做事不要太贪心。”   四阿哥拍了拍弘昇的肩膀,带着苏公公走回了自己住的堂屋。   弘昇还站在原地,远远看着自己这位四伯的背影,心头的感觉有些复杂。   他一边异常敬佩这位伯父的深谋远虑,隆科多埋伏在府衙周围的事,他还是大半夜的被从床上叫起来时才知道的。   另一边又有些恐惧,这一天从京城到通州,他这位四伯几乎没有说过几句话,但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中。   翌日,清晨   外面的鸟叫声刚响起来还没有一炷香的时间,李彰善就脚步匆匆地走进了阿齐鼐的住处。   阿齐鼐自是一夜没睡,李彰善拿着手里的信,脸色白的可怕,“京里来消息了,京仓都被控制住了,也是步军统领的人马。”   “这下可不好办了,万岁爷这次,难道真要拿京通粮仓开刀了?”   “咱们怎么办啊,大人?”   李彰善擦了擦脸上的汗,“都说雍亲王之前为准备春祭,在延庆殿清修了两个多月。谁知这刚出来没两天,竟然就接了个这么大的差事。”   阿齐鼐拿出信封里的另一张信纸。   “雍亲王这人一贯是针扎不穿,水泼不进的,京里的人也很难摸到他的喜好……”   阿齐鼐看着手上的信,脸上的神情微微变了些,“不过,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什么办法?”李彰善问道。   “你还记得一直跟在雍亲王身后的,那个身穿靛青色长袍的人吗?”   “记得,”李彰善仔细回忆了一下,“看起来不像是侍卫,但身份很高的样子,跟随雍亲王的侍卫都对那个人很尊敬。”   “如果我没猜错,”阿齐鼐原地走了两步,“那个人应该就是雍亲王身边最得宠的大太监,苏培盛!”   “太监?”李彰善有些吃惊,“那个人看起来不像太监啊。”   “信上说,雍亲王这次来通州,是带着那位苏公公一起来的。”   阿齐鼐笃定地道,“传闻这位苏公公很得雍亲王看重,若是能从他这儿开个口子,也许,咱们就能在雍亲王手下讨条活路了。” 第461章 规制   康熙五十年   二月初九, 通州府衙   “苏公公?”   苏伟刚打茅房出来, 眼前就横插出一人来。   这人不是旁人, 就是昨晚扰人清梦之一的李彰善。   苏伟回头看了看茅房,又低头看了看自己, 总觉得有点别扭。   “你, 认识咱家?”   “唉哟, 苏公公的大名满京城谁不知道啊?”   李彰善笑的一脸谄媚, “小人也常往京里去,听过苏公公的不少事迹呢。”   苏伟对这一套溜须拍马的功夫早就免疫了,虚虚地应了一声, 就往前院走。   “苏公公, 您这是要出去啊?”李彰善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是啊,王爷今天忙着查账, 跟前不用人伺候,咱家就打算去出去走走。”   “那正好啊, ”李彰善双眼一亮,“要说这通州城,没人比小人更熟悉了。今天就让小人做个东,带苏公公在这城里好好逛逛?”   苏伟转头看向李彰善,李彰善立马一脸的殷切挚诚……   …… ……   城北码头   “师傅, 这小鱼干怎么卖?”   “半斤二十个铜板, 都是新鲜的河鱼晒的,好吃着呢。”   “给我来两斤!”   “好嘞。”   苏公公开心地接过包好的鱼干,巴彦在后面递了一串铜板过去。   李彰善在旁边干干地陪着笑, 他荷包里装的都是真金白银,今天连银票都带了不少,还真就没带铜板。   这位传闻中的苏大公公,在通州城里已经逛了一上午了。买了四个烤红薯,两包大顺斋的糖火烧,三小罐酱豆腐,一包西洋糖块儿,在路边吃了七八串烤鱼,再加上刚才的小鱼干,统共连五两银子都没花上。   李彰善是揣了几千两银子在身上的,可惜愣是没找到用武之地。   “誒?”   前面还在四处乱走的苏大公公突然停了下来,站在一艘正在卸货的商船前头,盯着两块儿五颜六色的玻璃看。   “有门儿!”   李彰善认识那五颜六色的玻璃,都是徽商运来的洋玩意儿,据说那些长得怪模怪样的洋人喜欢用这种玻璃做窗户。   “苏公公,您看上了?”   苏伟被突然窜上来的李彰善吓了一跳,又回头看了看码头上停着的,商号颇眼熟的船。   “啊,挺好看的……”   “掌柜的——船上的人呢?”   李彰善立马开足了马力,冲着船里一通喊叫,“赶紧出来,有生意了!”   “什么生意?京里这时候就来接货了?”   船里走出来的人,一派沉稳的徽商派头,但在看到码头上的人时,突然一愣,“诶,苏——”   “快过来!把这两块儿洋玩意儿给我包起来!一会儿给我送到通州府衙去!”   李彰善一连气儿地道,生怕身边这位祖宗突然改主意了。   吴雪松在船上站了一会儿,有点呆愣愣地走了下来,“财东,这位是您的朋友?”   “财东……”   李彰善一时没能理解,有些惶惑地看向身旁的人。   苏大公公眨了眨眼睛,“这位是通州坐粮厅的官员,今天陪我出来逛逛的。他既然喜欢这两块儿玻璃,你就卖给他吧,给打个九六折,也算替我谢谢他今天的招待了。”   “啊?”   李彰善突然觉得不大对劲儿,“不是,苏公公,这是我——”   “这位大人,一共二百两。”   吴雪松笑呵呵地隔在了两人中间,“既然我们财东给您打了折,小的再给您抹个零头,就算一百九十两。您看您是现银,还是汇票?”   两块儿玻璃卖了二百两,不愧是徽商!   苏大财东暗暗给吴雪松比了个大拇指,然后带着一众偷偷憋笑的侍卫,继续往前走了。   涌动的人群里,几个停在小吃摊前的人影,收敛了看向码头的视线,默默地汇进了人流。   片刻后,就消失无踪了。   傍晚,通州府衙   逛了一整天的苏大公公,终于收拢了通州所有的小吃和特产,然后大包小裹地回了府衙。   看账看了一天的雍亲王,正在书桌后,仰着头,敲着眉心。   “还知道回来?怎么不干脆住在外头了?”   “嘻嘻……”苏伟傻笑,贿赂给雍亲王一包小鱼干。   “我是考察场地,通州水运发达,我也想在这里开家分号。”   “又是赚钱赚钱,你那脑子里除了银子,估计也剩不下什么了。”雍亲王气哼哼地嚼着小鱼干。   “人家赚的都是正经八百的银子,又不是贪污来的。”   苏伟趴到书桌上,给四阿哥倒了杯茶,“那个李彰善今天可跟了我一天呢,我要是手软一点,这千八百两银子轻轻松松就进荷包了。”   “他们倒是聪明,”四阿哥冷笑一声,“阿齐鼐一边认罪,一边想尽办法在本王这里讨好。他刚上任时给皇阿玛上的折子,如今倒成了他的免死金牌了。皇阿玛宽以待下,如今这个局面,真是让人头疼的很啊。”   “你不是跟弘昇说过,咱们是来勘察仓场的,又不是来整饬吏治的。反正你如实禀报给万岁爷就是了。”   苏伟掏出块儿水果糖塞进四阿哥嘴里,“能抓了那些预谋刺杀的,已经算咱们赚的了。”   “是啊,”四阿哥闭上眼睛,“皇阿玛现在更关心的,应该是各地仓场能不能稳定地调出粮食,而不是其中生出了多少蛀虫。”   二月十二日   乾清宫收到了通州送来的奏章。   和硕雍亲王胤禛疏言:“臣等遵上谕,查勘通州西、中、南三仓,共三百七十六廒。除支放已空者七廒外,院内露囤四百六十一围……”   “……内未经支放好米二百七十六廒,已经支放尚剩米一半者四十八廒。又有变色之米,七成以下,不可久贮。其中,尚有余剩之米过半者,四十五廒。”   “因此变色之米占留廒内,致新米不得归廒,而多入露囤,被雨蒸潮,易致霉烂。请遣部院大臣一员,同仓场总督阿齐鼐,先将此变色之米,照减价例,悉行出卖。则陈米之廒既空,而露囤之新米亦得归入廒内。”   “嗣后诸王以下,领米时,务各按仓廒支领!俟此廒已空,再放别廒!倘仍强开新廒,遗剩半廒者,则该仓监督即报仓场总督题参,将领米官员交刑部严加议处!”   “放米时,每旗派参领一员,监视约束。如该监督不将好米给与,而搀杂变色之米,勒令支领。亦许领米官员,呈告仓场总督,将该监督题参,交刑部严加议处。”   “查定例,支领米石,限两月领完!若有无故拖延者,即停止给与。如系仓廒监督拖延不放,亦即将该监督交刑部议处。”   “又据仓场总督阿齐鼐云,每仓监督更替之时,常有与上任监督互相责难之举。起因常是上任监督任内之米,或米色霉变,或额数有亏,新监督势难接受。因此,该将此等有亏额之旧监督题参,仍令其留仓监放,待来日查明追赔、治罪等后,再行更替。”   “各仓由于保存不善,常有霉变、变色之米。每有七成以下陈米,当行文直隶巡抚,派各属州县,设法运走,俟来春出卖,于民间大有裨益。”   “此外又有抵给仓役工价之米,堆积廒外,霉烂成灰,原不在数内。现恐有不肖之徒,将此搀杂充数,铺垫廒底,亦未可定。请赐予耕种之民,听其量力运出,以肥田亩有益。若其中尚有成色之米,仍行减价出卖。”   “如此,则仓无混占之廒,地无委弃之粟矣……”   康熙爷看了奏章,眉目间的皱褶似乎平缓了很多,朱砂笔落在奏章下面,只写了两个字,“依议!”   雍亲王一本洋洋洒洒的奏折,将整个通州变了个天。   日后,新米及时入廒,陈米及时发放,变色之米会被直隶各县随时拉走。再想要买进卖出,从中谋利,就是难上加难了。   每仓监督不仅要受提领之人监视,还要与下任接班之人交接清楚账目,否则就会被留任处罚。   而阿齐鼐、李彰善等人,虽然暂时未被收押,可他们的账目在被四阿哥清剿后,是漏了个巨大无比的窟窿。在下一任来接班前,要是补不上,就得拿他们的脑袋去堵了。   被关起来的赵进福、蔡越等人,已经被移交刑部,意图刺杀皇子,罪名当诛。   虽然,蔡越手里还有积年的陈账,自以为能要挟别人,救出自己。   但是,看守的官员很直白地告诉他,万岁爷说了,旧责不追。   当晚,蔡越就被卷在了席子里,扔到了京郊的乱葬岗。   二月十三日,大运河北岸   四阿哥很遵守诺言地带着苏伟来看燃灯塔了。   苏伟站在那砖木结构的,八角型的佛塔下,很有感触。   其实,上辈子,他在北京见过燃灯塔。   他记得当时身边一个正在带旅游团的导游说,康熙十八年时,京城地震,燃灯塔塔身倾塌,被人发现了一颗佛牙和数百粒舍利。   不过,他穿越过来时是康熙十九年,没经历过那场地震。   “这塔里真的有舍利吗?”苏伟回身去问四阿哥。   四阿哥摇了摇头,“不知道,该是有的吧。这塔十多年前重修的,咱们也没注意过啊。”   “那我回去找人问问。”   苏伟仰头看着塔上的铃铛,有一点熟悉,有一点陌生。   他其实,有一点点想家了……   “烤红薯啦,烤土豆……”   不远处突然传来叫卖声,眼眶发热的苏伟不想被四阿哥看到,连忙转身,奔向那个推着车子的老头。   “我去买地瓜,昨天吃的可好吃了。”   “你慢点跑!”四阿哥有点无奈。   跟随的侍卫没敢凑得太近,看见苏公公跑到老头身边,巴彦几个人才往那边靠。   卖地瓜的老头给苏伟称起了烤熟的地瓜。   苏伟搓着手,眼巴巴地看着,丝毫没有注意到,一对儿过路的行人,正好停在了他的背后。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的奏折部分,引用的康熙起居注。 第462章 伤   康熙五十年   二月十三, 雍亲王府   诗玥坐在软榻上, 穿针引线地赶着篮子里的五副手套。   絮儿一边帮诗玥烫软皮子,一边嘟嘟囔囔地道, “钮祜禄小主也真是的,弘盼阿哥要学射箭也不早说,什么事儿都临到眼前了才开始忙叨。加上那几个哈哈珠子,这又是手套, 又是护腕的,小主都跟着熬了两宿了。”   “容月不一贯这个性子嘛, 再说咱们也没经验啊, 本以为用库里做好的就行了。哪知道尺寸太不合适, 弘盼才带了一天手掌就磨出血泡来了。”   诗玥将烫软的皮子缝在每只手套的掌心处, 针脚都码的极细。   “小主也别太仔细了,当心眼睛!”   絮儿去倒了杯茶来,放在诗玥手边。   “就是点针线活,没事儿的。”   诗玥将最后一针缝完,伸手去拿剪刀,“苏公公跟王爷去通州好几天了, 也不知道……”   “啊!”   诗玥的惊叫伴随着茶杯落地的声音,将正背着身收茶叶的絮儿吓了一跳。   “小主, 你怎么了?伤到了吗?”絮儿几步跑到软榻旁。   诗玥捧着被针扎到的手指,眼睛却凝固在了摔碎的茶碗上。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是个小小的意外,她却突然被一股巨大的不安感笼罩了。   通州, 大运河北岸   这本来该是一个很普通的下午,对于苏伟和胤禛来说,可能只会记得倒映在运河河面上的燃灯塔和那几个香糯可口的烤红薯。   但,胤禛不知道的是,这个看似平凡的下午,会在之后的若干年,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他的噩梦里。   运河里的水布满了铁锈味儿,背后的燃灯塔漆黑一片。   他这一生最重要的那个人,就站在他的前面,就那么几步远的距离。   他就看着他捧着刚称好的红薯转过身,看着他踉跄地走了几步。   然后伴随着不知哪里传来的尖叫,跪倒在地……   通州宝仁堂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巴彦用这一辈子最快的速度,将趴在马背上的大夫一路拽进了宝仁堂后院,这已经是今天第三个大夫了。   傅鼐以保护王爷的名义,让雍亲王府的侍卫彻底封死了宝仁堂,连隆科多都只能等在外面。   大夫被拽进宝仁堂掌柜的临时收拾出来的病室时,都不知道到底是谁受伤了,只以为是京里来的,极重要的人物,比通州知府还要大的人物。   病室里加上宝仁堂坐堂的大夫,已经有三位大夫了。   屋子中央的木床上,伤者趴在一堆褥子里,背后腰间血红一片,一把刀柄漆黑的匕首还森然地竖在那里。   不远处的椅子上,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儿,两只手上沾满了干涸的血迹。   新来的大夫不敢耽误,净了手就走到木床边,查看起伤口。   两处刀伤,一个在右边腰侧,一个在左边肋骨间。   刀插得很深,右边腰侧的伤口可以看出,伤者在被袭击的一刻,有了一个闪避的动作。   这一刀很险,要是直着插进去,恐怕就要伤到内脏了。   “右边的匕首当时就被拔出去了,伤者大量失血,但所幸处理得当,没有危机生命,现在问题在左侧肋骨间留下的匕首。”   宝仁堂的大夫对新来的大夫道,“匕首下端移动困难,可能伤了骨头,卡住了刀刃,要是强行拔出,创口会相当大,谁也没有这个把握。如果划破了血管,或者伤到了内脏,那就救不了了。”   “刘大夫,您已经是通州最好的外伤大夫了,您有没有什么办法?”另一位大夫问新来的大夫道。   刘大夫摇了摇头,压了压嗓音道,“伤处太深,已入腹部,割肉取刀也太过凶险,老夫这辈子都没处理过这样的伤啊。”   几个大夫连连叹气,等在门口的巴彦和傅鼐已经要火烧眉毛了。   “去京里找丁芪的人走了没有?”傅鼐问巴彦道。   “早就走了,一路飞马,这时候估计都快到了。”   “那就好,希望丁太医能有办法……”   傅鼐偷着看了坐在室内的王爷一眼,心脏已经快跳出嗓子眼了。   如果苏公公这把救不过来了,那他家主子……   “咳,咳咳……”   木床上的人突然咳了起来。   胤禛几乎是下意识地扑到了床边。   “胤禛……”   “我在这儿!爷在这儿……”   四阿哥抓住苏伟的手,强扯住一抹笑来,“没事儿了啊,咱们到医馆了,大夫们都在呢,爷已经让人去京里找丁芪了,他也快到了。”   “疼……”   “爷知道,爷让人给你抓药,吃了药就不疼了,乖啊,爷陪着你……”   满是血迹的手轻轻抚过苏伟的额头,苏伟挣扎着睁开眼睛。   “你别怕,我不会死的……”   “爷知道,爷不会让你死的,绝不会……”   四阿哥低下头,额头抵住苏伟的手,全身都在禁不住地颤抖。   在他一片漆黑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弱弱的、小小的,就像二十九年前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孩子,无力地跪在巨大的,他一辈子都未曾真心感念过的佛像前,用自己的一切一遍一遍地祈求着爱人的平安。   胤禛这一生虽然经历过数不清的波折,但没有哪一刻,让他像今天这样无助。   在燃灯塔下,他看着那两个人停在了苏伟身后,他伸出了手,却什么都没来得及阻止,苏伟倒下,他才扑了过去。   那一柄触目惊心的匕首,一个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   四阿哥只能在一片混乱中,拼命去堵。   苏伟的血是温热的,从他的手指间流出去,就好像这人从来朝气蓬勃的生命力正在他的手指间一点一点溜走。   巴彦和傅鼐冲了过来,他们脱下衣服,帮他堵住伤口。   他以为他终于看不到苏伟的血了,可他手底下的衣服却一点一点的湿润起来。   苏伟一直没有声音,他不停的叫他,却听不到任何回应。   进了宝仁堂,宝仁堂的大夫、伙计听了傅鼐的话,跪了一地。他却什么都不想说,也不记得该说什么。   被抬上木床的苏伟终于有了声音,他在不停的喊疼,疼的满头是汗,疼的哀泣不已。   四阿哥呆呆地站在一旁。   原来,从始至终,他仍然什么都不能做,他仍然护不了他。   京城,雍亲王府   丁芪今天来给府里的小主子们把平安脉,快到傍晚时才完事儿。   从东路出来,还没来得及去给福晋请安,丁芪就见张起麟、张保两个一路风风火火地朝他跑了过来。   “快!快走!”   张保一把拉起丁芪,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给。   “你们干什么啊?”丁芪也被吓到了,“我还没去福晋那儿请安呢。”   “要出人命了,没工夫请安了!”   到了前院,张起麟冲萧二格一打手势,那边马已经准备好了。   “这是去哪儿啊,我不会骑马啊!”   “我带你,你赶紧上去!”张保不由分手就把丁芪往马上推。   “哎呀!你们把话说清楚啊,是不是王爷出事了?是病了还是伤了?先跟我说清楚!”   丁芪倒是执拗起来,愣是不上马。   张保都打算动粗了,还是张起麟给拦了下来。   他左右看了看,压下嗓音道,“不是王爷,是苏公公!刚去通州的侍卫飞马回来报的,王爷让你马上去通州!”   “是苏公公病了?什么病?”   “不是病,是被人刺伤了!”张保拍拍脑袋,“对了,侍卫说了,一把匕首插在肋骨里,拔不出来,通州最好的外伤大夫都没办法。”   “外伤!我也不擅长外伤啊!”   丁芪瞪大眼睛,原地转了两圈,“如果外伤大夫都不敢拔,只能说明刀入的太深了,怕伤了脏腑。”   “是,是那么说的,你有没有办法啊?京里谁能治这种伤?”   张起麟只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这苏公公要是救不回来了,那他们王爷会怎么样?王府会怎么样?   他连想都不敢去想……   “这种外伤,怕是要开腹啊,”丁芪凝思了片刻,周围的人都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有了!”   也是丁芪涉猎广泛,对医科各种门类都很感兴趣,进了太医院,他更像如鱼得水,眼界比以往更为宽泛了。   “你们知道洪若翰吗?”   “谁?大夫吗?”张起麟也没听过这个人。   “不是,是个西洋传教士,”丁芪想起自己在太医院看过的病例,“万岁爷当初身患疟疾,宫里多少太医束手无策,是这个西洋传教士向万岁爷上供了一种药,叫金鸡纳霜,药到病除。”   “那这个人现在在哪儿?还在京城吗?”张保问道。   “他现在不在京城了,但是他第二次来时带了七八位传教士。我听说其中有一个叫马丁的,是个西洋大夫,曾经为骨折的人开刀接骨。”   “你是说这个人能治苏公公的伤?”张起麟有些不相信这些外来的洋人。   “如果他不能治,那满京城里也就没人能治了。”丁芪很笃定。   “可是,咱们怎么请得动传教士啊?”   张起麟回身看向张保,苏公公受伤这种事不能宣扬啊。   张保凝眉思索了片刻,一拍手道,“去请十三阿哥!” 第463章 回家   康熙五十年   二月十三, 十三爷府   “被行刺?”   十三阿哥听了邓玉的回报,一时被吓得不轻, “那四哥呢?四哥怎么样了?”   “王爷无事, ”邓玉回道,“听来报的张保公公说,是苏培盛受了刀伤, 很严重。王爷让人快马来京请丁太医, 不过丁太医说,苏培盛的刀伤怕只有一个洋人大夫能治。”   十三阿哥轻吐了口气, “你让张保进来,爷有话问他。”   “是, ”邓玉领命下去了,片刻后带着张保、张起麟进了十三阿哥的书房。   十三阿哥还在养病,靠在木制的摇椅上,盖着薄毯, 精神倒还不错。   张保、张起麟给十三阿哥行了礼,脸色都有些发白。   “你们确定四哥无事吗?刺客有没有抓到?”   两位张公公连连摇头, “进京的侍卫只说了要太医, 别的没有交代。”   十三阿哥微微皱眉,“难不成又是那些粮官?四哥这一去, 确实是断了太多人的饭碗了……”   “十三阿哥!”   张保实在等不及了,哪怕越了规矩,还是冒然地开了口,“奴才们是想请您——”   “我知道了, ”十三阿哥看了看窗外,“明早我就让人拿着牌子去礼部要人,你们放心吧。”   张保与张起麟对视了一眼,脸上的神情更加慌乱了。   张起麟牙一咬,心一横,扑通一声跪下道,“奴才斗胆,请十三阿哥现在就派人,苏公公那儿怕是等不到明早了,奴才们实在是没法子了。”   张保也跟着跪下叩首道,“哪怕十三阿哥要治奴才们的罪,也请十三阿哥看在雍亲王的份儿上,先派人去礼部吧,奴才们求您了……”   邓玉站在一边,有点目瞪口呆。   他是了解雍亲王府的这两位张公公的,虽然他们二位在苏公公耀眼的光环下多少有些低调。   但任谁都知道,这两位张公公办事那是一向谨慎小心,妥帖细致的。其实从某方面来说,比那个总吓人一跳的苏公公靠谱多了。   可今天,这贸然的请求,犹如逼宫的劲头,实在是有违规矩,也不符合这两人平时办事的风格啊。   十三阿哥也有些惊讶,在他眼里,苏培盛是最得四哥看重,被刺伤了到京里叫太医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哪怕要颇费周折地去礼部找一个传教士,十三阿哥也应了。可这大晚上的硬让他派人去敲礼部的大门,是不是有点过了?   张起麟等了半天,没听到十三阿哥说话,心下焦急,终是忍不住地抬起头道,“十三阿哥,不是奴才们仅因一点私交特意夸大其词来逼迫您的。实在是通州来的人很急,王爷的命令也很急。您若不信,事后尽可向王爷求证。奴才们的话若有一点儿欺上瞒下,您可以随时摘了奴才们的脑袋!”   张起麟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胤祥终于有些相信了。   回想起苏培盛在四哥跟前的种种,十三阿哥终于觉得,他不能再把这事儿只当一个奴才的事儿来办了。   “邓玉!”   “奴才在!”   邓玉拿了十三阿哥的令牌,与张保、张起麟飞速赶往礼部。   虽然时辰已过,邓玉还是敲开了礼部的大门,跟留守的两个大臣求问了马丁的去处。   结果,也是老天不开眼,这个马丁前几天还在京里呢,这两天却跑到京郊去做什么研究了。   “怎么办?”邓玉回头看向张保、张起麟。   “还有半个时辰关城门,还来得及!”   “哎!”   邓玉来不及叫住一路朝城门飞奔而去的二张公公,左右一权衡还是先回了十三爷府,向十三阿哥回报。   十三阿哥这时也着急了起来,想了想,调来了一队侍卫,让他们出城去协助张保、张起麟。   “只要找到人,立刻快马送到通州!”   “是,”侍卫们领命而去。   十三阿哥转头看向窗外,眉心却越锁越深。   通州宝仁堂   病室里灯火通明,却压抑非常。   苏伟背上的刀没人敢动,虽然没伤到内脏,也没大量流血,但此时人已经发起了高烧。   大夫们聚在门口,想走走不了,进去却也没有其他办法。   所有人都知道,这刀在身体里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谁也拿不准木床上的人还能挺多久。   四阿哥就守在床前,紧握着苏伟的手。   苏伟有时昏迷,有时清醒。   四阿哥一直小声地跟他说着话,一眼不错地紧盯着他酡红的脸。   此时此刻,威风八面的雍亲王已经没有力气再去逼迫大夫,甚至也没有力气再去催促叫太医的侍卫了。   他连最基本的皇子形象都忘记了,膝盖落在灰扑扑的地上,裤子、靴子上都是灰尘,外袍脏污一片,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再能符合那高贵的身份。   夜色越来越深,亥时的梆子声被敲响,通州的城门已经下钥了。   虽然,傅鼐早让人到城门口去等着了,只要京里的人一到,立马开角门入城。   可眼看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该来的人却始终没来!   “再派人去!跑死了马也得把太医带回来!”   巴彦蹲在门槛上,嗓音干的让人听了都跟着疼,“已经去了三波人了,现在京城的城门都关了,再派人去也没用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连个太医都带不回来!”傅鼐气得发疯,回身一脚踹飞一只瓦罐。   瓦罐滚到街上,正好停在了刚下马的隆科多面前。   “提督大人,”傅鼐强自冷静下来,上前了一步,巴彦也站了起来。   “我要见王爷,”隆科多神情冷淡,似乎根本没把傅鼐等人放在眼里。   傅鼐却是一步不让,扬起头道,“王爷已经休息了,提督大人明早再来吧。”   “王爷要休息怎么不回府衙?”隆科多微微偏头,“住在这里,不怕隔墙有耳吗?”   傅鼐眼神一闪,“多谢提督大人提醒,小人会为王爷守好门户的。”   隆科多冷哼了一声,抬头向宝仁堂内看了一眼,却也没再为难傅鼐等人,转身上马走了。   时至午夜   苏伟的体温大幅上升,人突然开始抽搐 。   大夫们听到四阿哥的惊叫,涌进屋内。   四阿哥七魂去了三魄,不知被谁拽到了旁边,踉跄地靠着墙壁,双眼失魂地看着被大夫们围在中间,却已经没有了任何声响的人。   “别这样,苏伟,我害怕……”   靠在墙上的人慢慢滑坐到地上,膝盖蜷了起来,脏兮兮的脸上划过两道泪痕。   那狼狈的模样,没人能再把他与刚刚一封奏折,就断了通州粮官贪腐之路的铁血王爷联系到一起。   就是屋内的大夫,此时此刻都还没有弄清楚这个一直守在伤者身边的人到底是谁。   苏伟的衣服被用剪刀剪开,背后的伤口随着他的不断抽搐,再度涌出鲜血。   四阿哥紧紧攥住自己的手臂,低下了头,他不敢再去看那鲜红浓稠的血。   压抑不住的痛苦声音从喉咙里溢出,他只能不断地念着那个名字,祈求一切能祈求的。   “我怕了,我真的害怕……”   “苏伟,求求你,别离开我……”   一片漆黑的世界里,苏伟迷茫地向前走着。   他好像看到了很多画面,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   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光,高耸入云的钢筋水泥,穿梭在路上的汽车,熟悉的、让他怀念的一张张脸孔。   苏伟向着那一切走过去,他确实有些想家了……   “苏伟!”   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苏伟猛地停住了脚步。   他转过了身,一个小小的孩子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看不清脸,但他知道那是谁。   “苏伟,我害怕……”   “胤禛?”   苏伟朝那个小小的孩子跑了过去,可周围的一切突然开始飞速变幻。   “胤禛!”   苏伟害怕了,他抓不到那个孩子,但他能感受到缠绕在对方身上的那股排山倒海般的恐惧。   苏伟用尽全力地跑着,眼前的孩子一点一点长大了,可他的样子却不像自己记忆般的冷静淡然,他是那么的痛苦,那么的惊慌。   “放我回去!我要陪着他——”   一直跑不出这片黑暗的人愤怒了!   他朝眼前的人猛地扑了过去,三十年了,有这个人的地方才是他的家!   “稳定下来了!稳定下来了!”   围着苏伟的大夫们齐齐松了口气,苏伟不断抽搐的身体慢慢平静了下来。   四阿哥连滚带爬地扑到床前,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岸边的一根稻草,再度紧紧握住那只慢慢回暖的手。   子时已过,丑时三刻,天亮前最黑暗的时辰。   傅鼐和巴彦都无力地坐在宝仁堂的门槛上,二月的夜晚还是很冷,后院的每一点动静,都带着一股冷风钻进他们的衣领。   “这一夜怎么这么长啊?什么时候才会天亮啊?”巴彦的声音沙哑而无力。   傅鼐没有回答他,因为他也不知道,天还会不会亮。   突然,   “哒哒……哒哒……”   “什么声音?”巴彦猛地抬起头。   傅鼐扶着门框,慢慢地站起。   “哒哒,哒哒,哒哒……”   “是马蹄声!”巴彦冲向路口。   漆黑的石板路上,一串火光迎面而来!   “我们找到大夫了!我们找到大夫了!”   张起麟的声音叫醒了整座昏昏沉沉的宝仁堂。   一连串的高头大马停到宝仁堂前。   张保、张起麟下了马,拽着丁芪和一头棕发的马丁冲进了大门! 第464章 隐瞒   康熙五十年   二月十四, 通州宝仁堂   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天空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寂静有序的病室里,漂浮着艾草与酒精混合的味道。   马丁和丁芪配合的很默契, 其他的大夫此时都伸不上手,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   终于, “当啷”一声, 刀柄漆黑的匕首被扔进了白瓷的大盘子里。   围在木床边的所有人,这时才不约而同地吐了口气。   马丁给苏伟背后的两处刀伤都进行了消毒和缝合, 然后就是太医院独家秘制的金疮药, 对愈合伤口非常有好处。   苏伟还在发烧,但热度尚且维持在可控范围内。   丁芪开了清毒散热的方子,宝仁堂的药材很齐全, 方子一拿出去,当即就开始抓药煎煮。   病室外   张保、张起麟陪着自家王爷等在门口。   昨晚上, 刚一进宝仁堂时, 四阿哥的样子,连张保、张起麟都吓到了。   苏公公出了事,四阿哥一定是失魂落魄、惊恐万分的,他们本来也有心理准备。   可当真的看到那个跪在木床前, 一身脏污,满脸泪痕的人时,饶是跟了雍亲王也有二十几年了,这两位公公仍然傻在了原地。   后来,还是丁芪先进了屋子, 去扶四阿哥,他们两个才清醒过来。   好说歹说地哄劝,四阿哥都不肯从病床前离开一步。   最后,丁芪告诉四阿哥,要取出苏公公背上的刀,必须整个切开伤口。那把匕首插得太深,可能要直达腹部。   在这之前,整座病室都要消毒。否则,一点点灰尘进了苏公公的肚子里,都会要了苏公公的命。   四阿哥不是很相信那个传教士大夫,听说要用这么危险的办法,更是抗拒。   关键时刻,一直昏沉沉的苏公公却短暂地清醒了。   他告诉四阿哥,相信那个洋人,那个洋人能救他。   马丁进了病室,大夫们配合他用艾草、土薄荷和酒精给整间病室消毒。   四阿哥退到了门外,见到马丁拿出那些银光闪闪的刀具时,整个人都是一抖。   张保连忙关上了病室的门,去找了件厚实的披风给四阿哥披到了肩上。   张起麟搬来了凳子和火盆,又让人煮了姜汤。   四阿哥这个时候倒很好伺候,让他坐在那里,他就坐在那里,让他捧着手炉,他就捧着手炉。   张起麟端了煮好的姜汤给他,他也接着,只是不知道往嘴里喝。   大夫们要了几盆热水进去,病室的门就再也没开过,外面的人都不知道里面的情景。   等到了早晨,丁芪递了方子出来,才奢侈地告诉了他们一声,刀已经取出来了。   四阿哥一直没有变过的表情,这时候终于动了,他扬起了头,闭上了眼睛。   张保、张起麟也跟着长舒口气,只觉得压在他们头顶的那座大山,终于往旁边挪动挪动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病室的大门打开。   带着白帽子的马丁走了出来,也像模像样地给四阿哥行了一礼。   “怎么样?”四阿哥的嗓音哑的厉害,但听起来总算有了人气儿。   “王爷请放心,短刀已经取了出来。刀刃卡在了肋骨间,但很幸运的,没对骨头造成太大伤害,也避开了大血管。现在,只要伤口不进一步感染,不产生其他的并发症,是不会危及生命的。”   张保、张起麟在后面连连拍胸口,拜谢所有路过的菩萨、大神。   四阿哥闭上眼睛,拳头抵在嘴边,颤抖了很久,终于慢慢沉静了下来……   等他再度睁开眼睛时,周遭的几个人,除了本身就不熟悉雍亲王的马丁外,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他们熟悉的雍亲王,终于回来了。   京城,十三阿哥府   这一晚过去,十三阿哥也没怎么睡。从回来禀报的侍卫那里,他知道马丁已经被找到了。   “苏培盛……”   十三阿哥在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一个个想法在心里闪过,又一个个被他扑灭。   十三福晋兆佳氏得知十三阿哥起床后也没有用早膳,担心他的身体,就赶过来看他。   进了十三阿哥书房时,见十三阿哥满地乱走,连忙去扶着他,“爷,您这是怎么了?腿上的伤还没好呢,小心再碰到。”   “我没事,”胤祥挥挥手,眉目间满是愁绪。   突然,他想起来,兆佳氏的弟弟恩绰一直在雍亲王府供职,也很受四哥重用。   “福晋,恩绰在四哥府里做事,有没有跟你提过苏培盛?”   “苏公公?”   兆佳氏有些不明就里,不过还是仔细想了想道,“恩绰现在很少提雍亲王府的事的,毕竟他是四哥的近身侍卫嘛。不过,他以前给四哥做哈哈珠子时,倒是提过苏公公几次。都是些孩子气的话,说四阿哥对苏公公有多好,他们犯了错找苏公公求救,总是能有办法什么的。”   十三阿哥长叹了口气,坐到了木椅上,“我现在只希望自己是杞人忧天啊,否则……”   “爷是怎么了?妾身听说昨晚四哥府上的奴才来过了,是不是四哥出什么事了?”   十三阿哥摇了摇头,脑中却突然灵机一动,“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要是四哥出事了的话……”   兆佳氏有些茫然,十三阿哥猛然起身,“我得去趟通州!”   “什么?”   兆佳氏一愣,“那怎么行啊?爷你身上还有伤呢。”   “管不了那么多了,”十三阿哥转头向外走去。   “邓玉!”   “奴才在!”   “给我安排马车,对了,还有一件事让你去办!”   “主子吩咐,”邓玉走到十三阿哥跟前一俯身。   “把爷赶去通州的消息让人散出去。就说爷走得很急,连去宫里禀报一声都没来得及,知道了吗?”   “是,”邓玉利落地应了。他给主子办事,一向不问为什么。   通州宝仁堂   快到中午了,洗漱一新的四阿哥,再度进了病室。   苏伟还在沉沉睡着,四阿哥找了个椅子,在离着木床一尺远的地方坐下了。   他怕自己身上有什么灰尘,会感染苏伟的伤口。   苏伟脸色红红的,但不是昨晚那种深沉的酡红了,微微带点粉色。   也不知道是不是做了噩梦,睫毛一动一动的。   四阿哥静静地看着他,好像两人之间有了什么无形的联系,他能感觉到苏伟身上渐趋平和的气息和缓缓安稳下来的脉搏。   在这种静谧安宁的气氛里,四阿哥看着那个终于又回到他身边的人,双眼也慢慢沉重了起来。   等张起麟端了午膳走进来时,床上、床边的两个人睡得都很沉。   傍晚,京城   已经被九门提督的人看了五六天的海运八仓和本裕仓,今天突然有了些骚动。   本来,通州三仓的事情一出,京仓这边就分了两派。   因地处天子脚下,京仓倒还不敢像通州一样,直接用新米换旧米。   海运八仓主要供给八旗子弟和各旗包衣,所以粮官贪的最多的就是各旗的贿银。哪部孝敬的银子多,哪部领米时走的流程就少,领的也最新鲜。   只不过,眼下依照通州例,领米的日后都带监督之责,放米不能再随意拖延,想要再取贿银就是难上加难了。   因着通州的粮官除了那几个脑子不好的,意图行刺的被处置了外,其他粮官都暂时未被追责。   所以,京仓的粮官有一部分打算直接上折请罪,愿意递交罚银,请求宽大处理。   但也有一部分,因着背靠大树,与八旗宗亲的关系盘根错节,打算负隅顽抗。   因此一直注意着雍亲王的动静,打算在他来勘察京仓时,先给个下马威。   不过,今天通州传来的消息却有些奇怪了。   说是雍亲王遇刺,近身的大太监苏培盛重伤,雍亲王府的侍卫封锁了一间医馆。   雍亲王昨晚还派人进京,让十三阿哥代为请大夫。   而十三阿哥昨天半夜就派人去了礼部找一个洋人大夫,之后又派了侍卫出城,今天更是亲自赶去通州了。   “这么大的动静,怎么可能是为了一个太监?”   粮官们聚在一起,本裕仓的仓廒监督之一卓洛,消息最灵通,人也很狡诈,“我估摸着,什么太监受伤了?恐怕是雍亲王自己受伤了吧。”   “可是,雍亲王要是受了伤,为何要瞒着啊?”另一个仓廒监督不太理解。   “这可是行刺皇子的大罪,传进京城,让万岁爷知道了,通州那帮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卓洛扬了扬眉毛,“雍亲王可是刚从延庆殿里出来,说是准备什么春祭,可其实是因为犯错被万岁爷关起来了!”   “这个我也听说了,”另一粮官达兰泰跟着道。   他跟卓洛一样,家里都是宗亲,一个仓廒监督的活儿就是用来圈着他们这些八旗纨绔的。不仅能四处吹嘘吹嘘,还能弄不少银子,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可确也是个轻松好干的肥差。   “雍亲王在延庆殿差点儿被人烧死,万岁爷都没让他出来。现在十四阿哥封了大将军王,在外头领兵,多威风?他这个做哥哥的能不着急?”   卓洛分析的头头是道,“受了伤还瞒着,只怕是不想让万岁爷知道。这要是露出消息了,这勘察京仓的活儿恐怕又要派给别人了。”   “那就好办了!”   达兰泰一拍巴掌道,“雍亲王不想宣扬,咱们替他宣扬啊。事情闹大了,雍亲王就得回来养伤,咱们这一次说不定就逃过一劫了。” 第465章 见到你很高兴   康熙五十年   二月十四,通州宝仁堂   雍亲王遇刺的消息昨天傍晚就已经传遍了通州。   阿齐鼐、李彰善等人是又惊又怕, 宝仁堂被雍亲王府的侍卫围的死死的, 一个大夫、一个大夫地叫进去, 却一个都没有出来。   要真如传言所说, 是雍亲王身边的太监受了伤,那倒还好。   可要是雍亲王自己受了伤, 好不容易暂时保住脑袋的阿齐鼐等人, 又开始觉得脖颈凉飕飕的了。   这与之前, 他们利用赵进福等人策划的救主立功行动可不同,一切都在不可控的范围里。   阿齐鼐怎么也想不通, 赵进福他们都被抓了,通州还有谁会动手?   此时, 宝仁堂仍然被雍亲王府的侍卫封锁的严严实实的。   阿齐鼐也见不到雍亲王,只能听些边边角角的传言, 说是那位苏公公受伤了。   可若只是一个太监受伤, 为何闹出这么大动静呢?   阿齐鼐与李彰善都等在离宝仁堂不远的茶馆里,从昨晚到现在, 他们数次求见雍亲王,却都被傅鼐等人挡了回来。   “这事儿怪了啊, 王爷为什么到现在也不肯见我们?”李彰善焦躁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遇刺的情况咱们一点不清楚,回头圣上要是责问下来,咱们岂不和赵进福他们一个下场了?”   阿齐鼐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之前唆使赵进福等人行刺,是为了救主立功。谁知道功没立上, 雍亲王竟然真的遇刺了。   赵进福等人刚被押解进京,之前行刺的事虽然没因赵进福等人的几句供词就牵连到他们两人身上。可雍亲王那里,信与不信的,他们就没把握了。   若是雍亲王想借这次机会,将他和李彰善一并处理了,那他们两人真是有冤也无处诉了。   “不行!”   想到这儿,阿齐鼐自觉不能再坐以待毙了,“今天咱们说什么也要见到王爷!”   宝仁堂外   得知苏公公的伤暂时没大碍了,傅鼐和巴彦也终于松了口气。   阿齐鼐带着李彰善再次来到宝仁堂门口,这次却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模样了。身后跟了不少兵士,看起来颇有些来者不善的架势。   傅鼐仍是守着门,巴彦带着侍卫护在一旁。   “王爷在休息,两位大人还是回府等候吧。”傅鼐不卑不亢地道。   “统领大人,”阿齐鼐向前了一步,“我等并非要搅扰王爷休息,只是昨日遇刺至今,我等实在担心王爷的安全。就请统领大人通报一下,臣等给王爷请个安,即刻就出,绝不拖延。”   “总督大人,傅某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王爷在休息,任何人不得打扰。王爷若想要见你们,自会派人去找,大人们回府等候就是了。”   “傅统领,我们已经从昨晚等到现在了!”   李彰善从旁开口道,“这里到底是通州的地界,王爷遇刺,又是在刚查完通州三仓之后,总不能一直让我们做瞎子、聋子吧?再说,王爷就算不见我们,那通州巡抚总该见一见啊。王爷是被谁行刺的,行刺后是否受伤,巡抚大人总有权利过问吧?”   被推出来的通州巡抚,这时候也是赶鸭子上架了,冲傅鼐拱拱手道,“王爷屡次遇刺,本就有卑职失职之过。如今,王爷千金贵体,屈居在一间医馆之中,卑职实在不能放心。就请统领大人通融通融,让卑职见一见王爷。卑职一定倾尽全通州之力,替王爷抓出背后主使之人。”   “不必了,王爷遇刺,自有宗人府、大理寺过问,巡抚大人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傅鼐也是不想跟这些人啰嗦了,“王爷在通州两次遇刺,傅某身负王爷安全,请恕不能信赖各位大人,请回吧。”   “傅统领既然如此不通情面,也别怪我等冒犯了。”   阿齐鼐手一挥,嗓音压沉,“单凭傅统领一面之词,我等又怎知,是不是统领大人以权谋私,为怕担责,故意隐藏王爷伤情?为了王爷安全着想,我等今日务必要亲眼见到王爷。”   “你敢!”   王府侍卫涌到门前,手扶刀柄。   阿齐鼐的人向前围拢,不让分毫。   突然,一阵马蹄嘶鸣。   又一队侍卫护着一辆马车,停到了宝仁堂门口。   阿齐鼐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着太监宫服的人蹦下了车,拿出了一只脚凳。   车门被打开,太监扶着一个人下了马车。   “十三阿哥!”   傅鼐最先反应过来,俯身下拜。   阿齐鼐这时才想起来,这又是一位皇子啊。   “微臣阿齐鼐给十三阿哥请安。”   胤祥一路赶来,腿上又疼了起来,脸色也有些苍白,但走路却是稳的,只有扶着他的邓玉感到些轻微的颤抖。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十三阿哥一路视若无人地走到两方对峙的人马中间,原本剑拔弩张的双方此时都不敢抬头了。   “我四哥在通州呆了这才几天?你们这是天子近旁,还是梁山水寨啊?”   “是卑职管理无方,让王爷身陷险境,卑职罪该万死!”   通州巡抚一头叩在地上,声音都带了哭腔。   “看出来了,”十三阿哥说话轻飘飘的,却隐隐含着让人不敢直视的压力,“你这个巡抚就是个摆设,几个粮官都敢带人在大街上公然寻衅了?”   “十三阿哥,”阿齐鼐连忙颤着声解释道,“并非微臣带人闹事。实在是王爷遇刺后,一直不见人,微臣实在担心。”   “担心就该上报京里,怎么也轮不上你带人跟雍亲王府的侍卫动手!”   胤祥瞥了阿齐鼐一眼,阿齐鼐身上顿时一僵。   “是是是,微臣一时糊涂,请十三阿哥恕罪……”   “你们都回去吧,没事儿别再到这儿来转悠,”胤祥不再搭理他们,提步走进了宝仁堂。   傅鼐没敢拦十三阿哥,心里多少也知道,现在拦也没用了。   胤祥一路走到后院,正碰到张起麟从病室里出来,见到十三阿哥他也吓了一跳。   “奴才给十三阿哥请安。”   “起来吧,”胤祥这时声音才放轻了些,“苏公公怎么样了?”   “多亏十三阿哥及时相助,马丁大夫医术了得,苏公公眼下已没大碍了。”   “我四哥呢?”胤祥问道。   张起麟迟疑了一下,还没想出理由,胤祥就直接绕过了他。   “十三阿哥!”   胤祥没理会张起麟,直接走到了病室门口,轻轻推开了一道门缝。   病床上,一个人趴着,一动不动。   病床旁,他四哥坐在椅子上,一手撑着头,身上盖着毯子,看起来睡得很沉。   张起麟赶上来,此时再怎么想理由,似乎都是多余的了。   胤祥没有看多久,很快合上了门。   “十三阿哥……”张起麟想说点什么,可偏偏脑子里一片空白。   胤祥却摇了摇头,举步走进了旁边的厢房,什么也没问。   四阿哥在马丁和丁芪进来给苏伟检查时醒了过来。   一直侯在门口的张起麟连忙也走进来,低声向四阿哥禀报道,“王爷,十三阿哥来了,正在厢房休息呢。”   四阿哥眉头动了动,倒也没有太过惊讶,他的目光很快又放回了苏伟身上。   “王爷放心吧,苏公公的脉搏现在很稳定,体热也维持住了,”丁芪向四阿哥道。   四阿哥点了点头,站起身走到病床前,凑近看了看苏伟红扑扑的脸,嘴角总算有了点儿笑意。   厢房里   十三阿哥坐在窗口,听见房门被人推开,才转过了头。   “四哥……”   “不用起来,”四阿哥径直走进来,让张起麟搬了张椅子到十三阿哥对面,跟他一起在窗口坐下。   十三阿哥这时才就近看到四阿哥的脸,双眼浮肿着,那种深重的疲惫是他从来没见过的。   “四哥昨晚都没睡吧?”   四阿哥点了点头,接过张起麟递来的茶,喝了一口。   张起麟叫着邓玉,一起退出了屋门,守在了外头。   十三阿哥有一肚子话想问,可等真的和四阿哥面对面了,却一句也问不出来了。   “刺客抓到了吗?苏公公他,是为了四哥才受伤的吗?”   想了想,胤祥还是问到了刺客身上。其他的,四哥不说的话,他也不想再问了。   提起刺客,四阿哥的眼神陡然冰冷了起来,“刺客一个跳到运河里逃了,一个在被抓捕的时候自尽了。”   “会是谁动的手?通州这些人吗?”十三阿哥还是首先怀疑到那些粮官身上。   四阿哥轻摇了摇头,“他们不是为了我来的,从一开始,他们的目标就是苏培盛。”   “苏公公?”胤祥有些惊讶,“苏公公的仇家?”   四阿哥苦笑了一声,“他哪有什么仇家啊?就是有,也是从我身上算的。”   胤祥思索了一下,“那也有可能是那些粮官,毕竟刺杀皇子罪过太大。也许针对苏公公,只是个下马威,或是报复?”   “是有这个可能,”四阿哥低下头,“不过还有一个人,更有可能。”   “谁?”   四阿哥转头看向窗外,漆黑的眸子里有火光在闪动,“胤禩!”   入夜   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在房檐上。   宝仁堂的病室里,一直趴在木床上的人,在烛光闪动下轻轻动了动。   正坐在病床前,跟丁芪学习把脉的马丁,转过了头。   就见一堆软垫里,一双漆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你……”   “Hi,nice to meet you!” 第466章 活蹦乱跳   康熙五十年   二月十五, 通州宝仁堂   苏公公醒了, 虽然人还在床上,但整个医馆都跟着热闹了起来。   病室里, 四阿哥坐在床头,手拿着扇子,在苏伟背上轻轻扇着。   苏大公公拧着眉毛, 在不大的木床上一会儿往左蹭蹭,一会儿往右挪挪。   “你别总乱动, 再弄裂了伤口!”   “我难受——”   苏伟脸还有些红,嗓门却很大,“背上火辣辣的疼, 一直趴着都快踹不上气了!”   “爷给你扇扇, 你多忍一会儿,丁芪已经在煎药了。”   “吃了也没用, 就是疼!”   昨晚刚醒过来时,背上的麻药劲儿还没过,苏伟在床上趴着,总体还算舒坦。   等跟马丁鸡同鸭讲了半天后,疼劲儿才慢慢窜上来。好不容易吃了药睡到了天亮,两处刀口就开始比着劲儿的疼了。   “马丁说怎么也要疼上两天的,等伤口长一长就好了。”   四阿哥坐在旁边,也没什么其他办法,只能由着苏伟折腾。   “那个刺客抓到了没?让傅鼐赶紧派人去找!等抓到他,我一定要在身上戳一百零八个窟窿!”   苏伟揪着身下的软垫, 眼下他是看谁都不太顺眼。   “已经去找了,你就别操心了,爷一准儿给你出这口气!”   四阿哥捏捏苏伟的手,看着床上不老实的人,虽然有些心疼,但却也心安了不少。   前两天一直生死未卜的人,到了眼下,才真真切切地回到了他身边。   “药来了,药来了,”张起麟一路小跑进了病室。   苏大公公一闻药味儿,就一头埋进了垫子里。   “不许耍赖,吃了药就不用这么难受了,”四阿哥照着苏伟后脑勺拍了一巴掌。   苏伟这才哼哼唧唧地抬起头,看着张起麟笑眯眯地把药喂到他嘴边。   “我想吃猪蹄儿!”   “您歇歇吧,这两天您顶多吃碗蛋花粥。”   张起麟喂药喂得很熟练,苏公公吞药吞的很痛苦。   四阿哥站在一旁看着笑,抬起头时发现十三阿哥正一脸凝重地站在门口。   厢房   丁芪已经等在屋子里了,见到四阿哥、十三阿哥一起进来,连忙上前道,“王爷,您可三思啊。最近天气转暖,伤口本就容易感染,您这——”   “行了,本王晓得事情轻重,”四阿哥面色淡然,抬手让张保褪去了外衣。   “四哥!”   十三阿哥也有些犹豫了,“这未必就是个好主意,也许是我太敏感了,京里面……”   “我不能再冒任何风险!”   四阿哥凝视着十三阿哥,十三阿哥抿了抿嘴唇,最后低下了头。   同在屋子里伺候的张保,见四阿哥卷起了衣袖,有些微颤地端起了一旁的托盘。   托盘里,是一把刀柄漆黑的匕首。   四阿哥拿起了那把匕首,银亮的刀刃在眼前闪着光影。   这是那把差点要了苏伟命的匕首,四阿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选它。   病室内   苏伟喝完了药,趴在床上百无聊赖。   张起麟坐在他旁边,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也是凑巧,那天小英子去了圆明园,要不然他一听说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肯定当场又哭又嚎……”   “十三阿哥是不是知道了?”   苏伟仰着头看着病室的木门,突兀地问了一句。   张起麟一顿,随即有些心虚,“也是我和张保考虑不周,可那时实在没别的法子了。我们去十三爷府求助的时候,就觉得大体瞒不住了。”   苏伟垂下了头,“这么一闹,得怎么收场啊?万一惊动了宫里……”   “王爷会想办法的,”张起麟打断了苏伟的话,“现在最紧要的是您得赶快好起来。您没看我们刚来宝仁堂时,王爷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和张保都快吓死了。”   苏伟往软垫上一趴,长长地叹了口气。   丁芪的药还是管用,苏伟背上没那么疼了,折腾了一上午后,精力也消耗的差不多了,趴在软垫上,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再醒过来时,窗外的阳光已经微微偏西了。   苏伟睁眼没有看到张起麟,就在垫子上蹭着转过头,果然就看见了坐在另一侧的四阿哥。   四阿哥靠在椅背上,右手撑着额头,闭着眼睛,不知怎么的嘴唇有些发白。   苏伟盯着四阿哥看,看了一会儿,就往四阿哥那边挪了挪,伸手去拽四阿哥的袖子。   四阿哥一下就醒了,右手抓住了苏伟的手腕,左手慢慢垂了下去。   “怎么了?背上又疼了?”   苏伟抽回了手,还是盯着四阿哥的脸看。   “干嘛这么看着爷?”   四阿哥低头看看自己,衣裳都是刚换的,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啊。   “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四阿哥冲苏伟笑笑,“只是这两天连累带吓,脸色自然好不到哪儿去。现在你醒了,爷晚上也能好好睡一觉了,明早就好了。”   “可你中午出去时,还没这样呢!”   苏大公公撑着胳膊,扬起了头,“你骗我,到底怎么了?”   “爷这不是好好的吗?”   四阿哥也是惊奇,“爷就去跟胤祥说了说京里的事,能怎么样?爷连医馆都没出。”   苏伟还是不信,眼神从上到下打量着。   四阿哥大大方方地坐着,一副任你打量,问心无愧的样子。   苏伟打量了两圈,慢慢趴回了软垫上。   四阿哥笑了,往苏伟跟前凑了凑,右手伸上去摸了摸苏伟后脑勺,“爷说没事儿就没事儿,你这瞎操心的毛病啊……”   苏大公公眼睛一眯,抬手就往四阿哥左臂上一抓。   “嘶——”   四阿哥猛地一躲,苏伟整个人差点弹起来,“你受伤了?你受伤了是不是?”   “你别动!”   四阿哥连忙按住床上惊慌失措的人,“只是一点小伤,都包扎好了,没事了。”   “你怎么会受伤呢?”   苏伟像只砧板上的鱼,左右翻动着身子,不停地弹着尾巴,“刺客跟到医馆里来了?傅鼐干什么吃的!”   “不是,不是刺客!”   四阿哥安抚地按住苏伟的肩膀,话到嘴边却先笑了起来,“爷怕你闻到药味儿,特地穿了两件里衣,这都能让你看出来?外面的人没一个发现的。”   “你废话!你左手不能动了,我瞎了我看不出来!”   苏伟气得想咬人,“到底怎么能弄的!”   “是爷自己伤的……”   四阿哥坐回椅子上,嘴角还带着笑,“伤在上臂了,不耽误什么,没几天就好了。”   苏伟总算不折腾了,愣愣地看了四阿哥一会儿,眼眶开始泛红。   “不许哭……”   四阿哥擒住苏伟的下巴,亲了一口,“这点小伤能让你平平安安地回到爷身边,真是比什么都值了。你不知道爷这两天,是怎么从地狱爬回人间的。有了这点身体上的疼,爷才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了。”   苏伟眨巴眨巴眼睛,硬把涌到鼻梁的酸涩感压了回去,“可是,医馆里这么多人呢,能瞒得住吗?”   “两次遇刺,只要本王在通州受伤的事坐实了,通州这里的证词就再也不会被人采信了,包括那些粮官和这医馆里的大夫。”   四阿哥恢复了一如往常的从容和自信,看得苏公公心里麻酥酥的。   “至于那个马丁嘛,作为传教士,他不会参与到这些事情里来的。其他人,也不敢对当初洪若翰带来的人下手。”   “马丁的医术很了不得啊,让他给十三阿哥看看,”苏伟突然想道。   “胤祥过来那天就让马丁看过了,可惜法兰西也没有能治这种毒疮的药,马丁也没有办法。”   “法兰西……”苏伟又想到自己暴殄天物的英语水平了。   二月十六,雍亲王府   “小主!打听清楚了!”   凌兮快步走进屋内,年氏连忙从榻子上站了起来。   “怎么样?通州到底出了什么事?”   凌兮迟疑了一下,两手扶住年氏,“是王爷去看燃灯塔时,又遭遇了刺客。听说不仅是苏公公,王爷自己也受了伤,十三阿哥最先得了消息,都没来得及进宫禀报一声,就先赶去通州了。”   年氏脚下一软,好在被凌兮一扶,才坐回了软榻上。   “小主,你别担心,有十三阿哥在,一定不会让王爷有事的。”   凌兮安慰着年氏,转而又问道,“小主要不要去告诉福晋一声,福晋可以进宫,禀报给万岁爷和德妃娘娘。”   年氏脸色苍白的厉害,一手扶着胸口,强自镇定了片刻,摇了摇头道,“王爷受了伤,只遣人回来秘密叫太医,不肯进宫禀报,只怕是因为勘察粮仓的事还未完,咱们不能扯这个后腿。”   “可是如今,京里已经传起了雍亲王受伤的消息了,恐怕瞒不了宫里多久了吧?”   “王爷心里也该是有数的……”   年氏深吸了一口气,“你让人偷偷去通州看看,只要王爷没有大碍,剩下的咱们也只能静观其变了。”   二月十八,本裕仓   卓洛、阿兰泰等一帮粮官聚在仓场总署,叫了席面,吃着酒,乐得开心。   “还是两位哥哥有办法,现在满京城都传着雍亲王受伤的消息。”   一个仓廒监督举着酒杯道,“这下估计再用不了几天,万岁爷就该召雍亲王回京了。”   “嘿嘿,这也是老天开眼,谁让咱们这位王爷专爱干断人财路的事呢!”   卓洛喝的有些多了,“这就是报应啊。行刺的那些家伙也都是有种的。来,咱们敬他们!”   屋里热闹哄哄地举起酒杯,一个守卫却突然推开了门,闯了进来。   “大人,不好了!”   “干什么,慌慌张张的?”达兰泰怒喝道。   “雍雍亲王!”   守卫指着门外,磕磕巴巴了半天,才说完整,“雍亲王到门口了!” 第467章 回京   康熙五十年   二月十八, 雍亲王府   “小主!”   絮儿一路小跑进了屋子,“苏公公回来了!”   “真的?”   诗玥猛地站了起来, 差点没站住,“他怎么样?王爷呢,他们一起回来的吗?”   “没有, 听说王爷先去了京里的粮仓。”   絮儿伸手扶住诗玥,“马车从东花园偏门进的府,府里都传苏公公回来了, 可还没见到人呢。”   “从偏门进来的?”诗玥手心渐凉, “还坐了马车?看来他是真的受伤了!”   “小主别担心,苏公公能回来,身上肯定是没大碍的, ”絮儿连忙安抚道。   “在通州耽误了这么多天, 回来时还坐着马车进府, 怎么会没大碍呢?”诗玥眉心紧蹙,手里的帕子都团成了一团。   “我想去看看他……”   “小主!”絮儿抓住诗玥的手,“眼下府里的人肯定都盯着东小院呢,王爷也还没回来, 您可不好往东小院去。左了,苏公公都回来了, 咱们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诗玥眼眶泛红, 有些执拗地看了窗外好一会儿,才困顿地坐回了榻子上。   福晋院里   “王爷去了本裕仓?”福晋从书瑾哪里得了前院的消息。   “是,”书瑾福了福身, “奴婢问过张起麟公公了,王爷从通州就直接奔本裕仓去了。身上的伤并无大碍,所以只有苏公公一人回了府。”   福晋轻轻点了点头,“这次勘察京通粮仓,对于王爷,本就是一个难得的机会。王爷没有就此错过,也是好事一件。”   “主子说的是,”书瑾稍一琢磨,又道,“主子,那苏公公那儿?”   “苏培盛是为了救王爷受的伤?”   “那倒没听说,但应该跟王爷也有关系吧,”书瑾揣摩道。   福晋眉头轻动了动,低下头继续看起了诗册,“既不是立功受的伤,那有什么好特殊的?王爷让人送他回来,还给他看了太医,已经是府里头一份了。”   “是,”书瑾低下头,没再说什么。   本裕仓   一众粮官手忙脚乱地涌出仓场总署的大门,为首的卓洛、阿兰泰踉跄地下了台阶,跪到雍亲王的车驾前。   站在车门前的张保,手里拂尘一甩,伸手打开了车门。   卓洛仗着酒劲儿,偷偷抬头看了一眼,雍亲王踩着脚凳下了车,一步一步走得很稳,人也很精神,脸色红润,从外观上看不出任何伤处。   难不成,雍亲王没有受伤?通州那一遭是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   卓洛想不通,察觉到雍亲王看过来的眼神,连忙垂下了头。   “你们的仓场总督呢?”雍亲王瞄了一众粮官一眼,声音清清淡淡的。   “回禀王爷,总督大人最近告假在家,身体不适,本裕仓的事暂由卑职代理,”卓洛回禀道。   其实,本裕仓的仓场总督早就被这些宗亲氏族的纨绔架空了,管也管不了,动不动还要受宗亲责难。所以京城海运八仓和本裕仓的历任总督,都是能混就混,任期一满立刻调走。   “派人把你们总督叫来,”雍亲王抬步往仓场内走去,“要是走不了,就让人抬过来!”   一众粮官互相看了看,卓洛冲几个人使了个眼色。   有人去请总督了,也有人去搬救兵了。   既然雍亲王到底还是来了,那也就别怪他们不给皇子颜面了。   勘察本裕仓的仓廒情况,比通州好不到哪儿去。   因为疏于管理,仓廒内霉烂变色的米比比皆是,新米露囤在围场上,很多仓廒只剩半仓陈米,却一直无人支放。   比起通州,本裕仓这些监督还不大敢私下贩卖新米,折换旧米。他们也懒得去经营这些门路,大都是卡着来领米的各部人员,索取贿赂。   各部不愿每次都得上交巨额贿银,有的干脆拖着不领,有的是仓廒这边卡着不放。这样导致陈米放不出去,新米更无法驻屯,整座本裕仓内一片混乱。   仓场总督被叫了来,可惜只会叩头请罪,其他一问三不知。   卓洛、阿兰泰等人全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王爷,不是我等疏于职守,您也看到了,各部不来领米,卑职们也不能挨户去送啊。陈米放不出去,新米只能露囤。再说,您勘察通州之后,卑职们也想整饬来着,这不还没来得及吗?”   卓洛说着话时,嘴里还一股酒气,态度也相当倨傲。   他祖上是舒尔哈齐次子,阿敏一脉的后人,虽然如今世族不显,但地位摆在那儿。   舒尔哈齐是太祖皇帝努尔哈赤的弟弟,其次子阿敏曾是金末四大贝勒之一。虽然太宗皇帝时,阿敏因战败获罪,但六子中有五子被封了爵位,承袭至今。   卓洛如今虽然只是个小小的粮官,但他父亲也是有爵位在身的。   更何况,康熙爷登基后,对待他们这种承袭已久的宗亲都格外优待,养得卓洛这种纨绔,哪怕面对皇子也不诚心敬服。   雍亲王皱了皱眉,没有搭理卓洛的话,转身向仓场总署走去。   这回勘察京仓,四阿哥从户部那儿要了几位笔帖式,还叫上了李卫。   李卫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算账很有天赋,本裕仓的底账整理的相当快,刚到傍晚,近三年的总册就递到了四阿哥手上。   一言以贯之,本裕仓的底账就像一块儿被蛀虫咬的四处是窟窿的破布。   这些来混日子的粮官们,压根连平账都懒得平,要不是四阿哥今日亲眼见到,根本无法相信这竟是京仓的粮帐。   厚厚的账本被拍在桌子上,站成一堆、等的直打哈欠的粮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卓洛出来说了一句。   “王爷息怒,京仓情况复杂,账面上有些错漏是难免的。卑职们以后一定依照通仓之例改过,绝不再任各部拖延。”   “这位监督大人说的好轻松,”李卫从旁道,“底账上这么大一个窟窿,大人就打算轻松揭过了?”   卓洛不想搭理李卫,继续对四阿哥道,“王爷,您是知道的,仓廒监督有的四年一任,有的三年就换,这还不算中间临时调任和擢升贬斥的。每任监督手里的账面都不平,卑职接任之时,账上就有亏额。饶是卑职再细心谨慎,也不能无中生有啊。”   “我们查的是近三年的账!上任的亏额是多少,你倒是把账目拿出来啊!”李卫一语不让。   卓洛瞥了他一眼,却并不搭他的茬,只挺着胸脯,扬着下巴,等雍亲王问话。   四阿哥看着桌上的总账,良久,抬起了头,“本王奉皇命来勘察粮仓,所交账目必须清清楚楚。不管是上任遗留的亏空,还是你们胡乱支放的差额。本王要一份能理清各处责任的账目。”   “王爷,您这就是为难人了……”   达兰泰在一旁道,“本裕仓的账目一直是这样,不知多少年前的亏额了,大家都是拆东墙补西墙的接任下来,您让我们上哪儿去理清责任啊?再说,仓廒里每年霉变溃烂,最后不得不烧掉的米粮不尽其数,我们也总有疏忽的时候。”   “疏忽?”雍亲王眉目轻挑,看向这一众守着国仓的粮官们。   “王爷,他们这是要死不认账啊!”李卫怒目而斥。   “你一小小文吏,说话注意点儿!”卓洛倒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王爷,京仓不比地方官仓,老百姓随意应付应付就是了。京里的都是八旗子弟,氏族宗亲,这一来一往的,哪个都不能得罪。”   卓洛这话说的貌似恳切,但其实话中有话,京仓内的粮官宗亲众多,要真是哪个都不能得罪,那雍亲王这一趟就要白跑了。   “就是,就是……”   其他粮官竟然还有跟着应和的。   傅鼐站在四阿哥身边,看到这一幕,气闷的都差点忍不住了。   通州的粮官虽然倒买倒卖粮米,但总还做个面子功夫。   到了这京仓这里,竟是连表面功夫都不要了。宗亲的身份本来是祖宗留下的荣耀,可到了这些纨绔手里,全变成脸皮了。   “本王再说一句,”四阿哥再度开了口,声音仍旧清清淡淡的,“本王要一份数目明晰,责任清楚的底账!”   卓洛跟达兰泰几个甩甩眼珠子,最后懒洋洋地冲四阿哥一躬身道,“王爷,卑职等真的交不出来,还请王爷恕罪。”   四阿哥的眼神落在一直跪在角落的仓场总督身上,总督一头叩在地上,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好……”   四阿哥倒也是头一回遇上这样无赖的,点了点头,竟然笑了。   卓洛几人心里更为得意了,雍亲王在通州一顿折腾,被人行刺了两次,也没处置了多少人。   可见,就算是皇子又如何?是王爷又如何?   法不责众,更别说,向上倒三代,他们谁不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呢?   “傅鼐……”   雍亲王再次开了口。   得意洋洋的粮官们还在抻着脖子等候。   傅鼐上前一步,俯下了身,“属下在!”   “给本王打——”   “是!”   这话一出口,本来还扬着下巴的粮官们都呆住了。   就见雍亲王弯着嘴角,指向了站在头一个的卓洛,“就从他开始!” 第468章 打   康熙五十年   二月十八, 东小院   苏伟回到王府时,小英子已经早早得了消息, 把后院的卧房都收拾了出来。   马车一路赶到东小院门口,其实苏伟已经可以自己走了,但张起麟、库魁等坚决拒绝, 最后苏大公公还是被抬进了后院。   “慢点,师父,你撑着我!”   小英子见到苏伟背上厚厚的纱布, 眼眶霎时就红了, “师父,我给你加了四层褥子,你看够不够软?”   “够了够了, ”苏伟舒坦地往床上一趴, 这一路也是把他颠的够呛。   “让你师父好好歇一会儿吧, 等会儿府里得了消息,估计有的折腾呢。”张起麟在旁边道。   小英子抹了一把眼睛,“师父,我让厨房给你蒸了虾仁蛋羹, 现在就给你端过来。”   苏伟嗯哼了一声,小英子憋着眼泪出去了。   张起麟倒了杯温水递给床上的苏大公公, “您何必非要跟王爷一块儿回来呢?虽然那个马丁说不至于弄裂了伤口, 但这一路也够遭罪了。”   “就是点皮肉伤,不打紧的。再说,我要是不回来, 难免又有人要盯着通州了。主子都已经挨一刀了,我可不想再节外生枝。”   苏伟一口气干了杯里的水,长长地吐了口气。   “苏公公,”库魁走进了屋内,“钮祜禄氏小主身边的慕兰来了,还给您送了不少补品。”   “你看,”张起麟冲苏伟眨眨眼睛,“我就说嘛,这一下午咱们这儿都消停不了。”   傍晚,本裕仓   仓场总署前方的空地上,已经摆好了长条凳。   雍亲王府的侍卫围城一个圈,傅鼐带着人,连拉带扯地把一众粮官赶出了正堂。   被两人架在中间的卓洛,喊得最大声,“你们要干什么?你们疯了吗?老子是爱新觉罗家的人!”   “王爷!王爷!你不能打我!我是宗亲,你不能随意责打宗亲——”   四阿哥也走出了总署大堂,高高在上地站在台阶上,“本王能不能打,与你们今天挨不挨打,已经没有关系了……”   李卫带着几个笔帖式走了出来,手里捧着厚厚的账册。   “想要不挨打,只有一条路,就是补好你们眼前的底账!”   “你这是屈打成招!我要让我阿玛弹劾你!我要到宗人府去告状——”卓洛被两人架着,已经拖到了长凳跟前。   吓懵的粮官们面面相觑,卓洛眼看着要被按趴下了,脸上的汗也都下来了。   “你会被宗亲联合上奏弹劾的!皇上也不会偏向你的——”   雍亲王神情清淡,看着大喊大叫的卓洛被按上了长凳,只说了一个字,“打——”   “住手!”   也是凑巧,侍卫的板子才扬起来,那边一辆马车就停到了仓场总署门前。   宗人府满洲主事锡辛急匆匆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穿过人群时,瞥了一眼还趴在凳子上的卓洛,然后快步走到了台阶上。   “微臣参见王爷,”锡辛向四阿哥请了安,“王爷,不知这些小辈犯了什么错,让您动了这么大的肝火?”   四阿哥眯起了眼睛,打量起锡辛。   锡辛祖父是和硕庄亲王济尔哈朗,父亲是济尔哈朗最小的儿子,封辅国将军,四年前去世,锡辛因办事还算牢靠,封奉国将军,如今在宗人府供职。   铁帽子王的后裔,锡辛自然是比卓洛、达兰泰那些偏支不显的宗亲要有分量的多。   “王爷,”锡辛见雍亲王没有说话,又弯了弯腰道,“微臣知道您奉命勘察京仓,可本裕仓这里宗亲较多,与其他粮仓到底不同,还请王爷高抬贵手。”   四阿哥轻笑了一声,“你们宗人府的消息倒是很灵通啊,本王这板子可还没打下去呢?”   “王爷恕罪,”锡辛陪着笑道,“就因本裕仓容纳了很多宗亲小辈,微臣平日里常来这里办事。今日也是听说了,想着卓洛他们平日就骄横跋扈惯了,生怕他们会惹怒了王爷。”   “哦?那依你的意思,今日这些人,本王是打不得了?”   “王爷别动怒,这些人有什么地方做错了,您要罚要骂当然都是使得的。只是,宗人府既然管理着宗亲事务,这他们因何受罚,微臣这儿总得有个说法。要不,没法向他们家里交代啊。”   “我们什么错都没犯!”   还被按在椅子上的卓洛挣扎着道,“大人,雍亲王是要屈打成招!本裕仓又不是在我们手里乱的,他非让我们认下账本里的亏额!”   “是啊,是啊……”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王爷非让我们补平账册!”   “这没有的事情,让我们怎么补啊?”   其他粮官见能撑腰的人来了,都纷纷附和卓洛的话。   “你们睁着眼睛说瞎话!当粮官的,不会记账,说出去都能笑掉老百姓大牙!”   李卫跟一众粮官对着吼了起来,“我们王爷只让你们平账,要不是你们平日里贪污受贿,不按时支粮放粮,怎么会平不了账目?明明是你们死不要脸,想要蒙混过关!”   “这里有你什么事啊?”   “有你说话的份吗?”   “都给我闭嘴!”   锡辛怒喝了一声,一帮差点跟李卫动起手的粮官,这才安静了下来。   “王爷,事情的经过,微臣也大概明白了。”   锡辛转过身,柔着嗓子对四阿哥道,“您是奉皇命来勘察京仓的,要问要审,自然都随您。可是,这宗亲不比普通官宦,打是不能随便打的。您这几板子下去不要紧,回头他们家里闹起来,我们宗人府也兜不住啊。万岁爷那儿,您也清楚,这些年对宗亲都是颇为优待的……”   锡辛劝个不住,还围着长条板凳的侍卫们也不知板子是拿是放。   傅鼐左右看了看,也走上了台阶,“王爷?”   雍亲王抬起头,看了看日渐西斜的太阳。   锡辛躬下身,“请王爷高抬贵手吧。”   “天快黑了……”雍亲王皱了皱眉头。   就在众人都以为今晚就要这么过去的时候,只听雍亲王清清淡淡地道,“速战速决,别耽误了本王回府。”   “嗻!”   “王爷!”锡辛没想到自己嘴皮子都磨破了,竟然一点作用没起。   雍亲王压根不想搭理他,转身向大堂内走去。   “王爷!”锡辛急了,上手抓住了雍亲王的左臂!   “大胆!”   傅鼐脸色一变,大呵一声,抬腿就踹了出去。   锡辛被踹倒在地,所有人都震惊地看向了台阶上。   只见雍亲王一手按住左臂,眉心紧蹙,面露隐忍。   “王爷,您没事吧?”傅鼐和张保都赶紧凑了上去。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雍亲王确实受伤了,而且是带伤来查勘粮仓的。   锡辛的脸色瞬间惨白,慌忙爬起来跪到四阿哥身前,“微臣该死,微臣不知王爷身上有伤,请王爷恕罪!”   雍亲王扶着左臂站了一会儿,等到神色恢复正常,仍旧没有搭理锡辛,“继续打!”   “是,”傅鼐应了,走到台阶边上,冲侍卫们一挥手。   板子被高高扬起,重重落下,带着卓洛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锡辛身上一颤,这次却没敢再说什么。   李卫翘着一条腿,嘴角高高扬起,“不想挨打的,赶紧来领账本啊,领得早走得早。别一会儿板子挨身上了再后悔,一遍写不出来还得打第二遍的,想清楚了赶紧行动啊。”   卓洛的哀嚎声响彻半空,这些侍卫们是一点不懂得留手,板板都是实打实的。   那厚墩墩的皮肉击打声,像一根长满倒刺的皮鞭,一鞭一鞭地凌空抽向他们的后背。   再加上,李卫晃荡着账本,在他们面前走过来走过去。没一会儿,就有几个粮官认怂了。   达兰泰他们还左右摇摆着,正挨着打的卓洛受不了了。   “我错了,我认错,我补账!王爷,我补账!”   傅鼐冲侍卫们一摆手,板子停了下来,卓洛哭嚎着从长凳上滑了下来。   几个粮官把他扶到一边,李卫扬着下巴,把账本拍在了他的身上。   达兰泰几人还打算坚持一下,就见傅鼐指着达兰泰道,“他是第二个,拖过来,打!”   达兰泰瞬间腿软了,侍卫们还没走到跟前,就“扑通”跪到了地上,“我错了,我错了,我补账,我也补账……”   还站在门口的锡林看到这一幕,怒其不争的转过了头,他就不该参合进来!   这些宗亲家里纵然都有些势力,但奈何子孙太废物了,真是一群扶不起的刘阿斗!   这一晚,本裕仓的仓场总署尤为热闹。   本来是块儿人见人躲的尤其难啃的骨头,谁知道遇到了比他们更硬的铁腕王爷。   入夜,八爷府   “福晋!”金环在府外得了消息,小跑进屋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怎么了?有消息了?”八福晋从梳妆镜前站了起来。   “是,”金环脸色发白,勉强缓了口气道,“苏培盛今早回雍亲王府了,雍亲王去了本裕仓。”   “什么?”八福晋眼眶通红,“不是说得手了吗?阿林保敢骗我?”   金环连连摇头,“得手是得手了,听说那个苏培盛受了很重的伤,可是被京里的大夫救回来了。”   “废物!”八福晋气极,一手扫落了梳妆台上的金银首饰。   “让阿林保来见我!我就不信了,这次不成,还有下次!”   “什么下次?”屋门外突兀地响起熟悉的声音。   八福晋一惊,转头看去,竟是八阿哥站在她的房门口。 第469章 奉陪到底   康熙五十年   二月十八,八爷府   八福晋做下的事瞒不住了, 金环只能一五一十地都向八阿哥讲了出来。   八阿哥扶着额头, 坐在软榻上, 眉心紧紧蹙成一团。   “阿林保本来以为得手了, 那么深的两刀,肯定救不活了。雍亲王府的侍卫们追赶他们, 阿林保跳下运河, 才侥幸逃脱。谁知道, 通州那边封锁了两三天消息后, 那个苏培盛竟然就这么回来了。”金环讲诉完, 赶紧垂下头,退到了一边。   “是苏培盛受了伤,那为什么京里都在传是雍亲王受了伤?”八阿哥沉声问道。   八福晋轻摇了摇头,“妾身叮嘱过他们, 只对付那个太监。雍亲王身份不一样, 刺杀他怕会引起宫里的注意。”   “你也知道他身份不一样?”   八阿哥抬起头,脸上已显愠怒,“那个阿林保呢?你把他安排在哪儿了?”   “阿林保是妾身的家仆, 事情办完了,妾身就让他到京郊暂避了。”   “到京郊暂避?你没派人看着他?”   八福晋疑惑地摇了摇头, 八阿哥顿时被气笑了。   “你有杀人的胆子, 却没长那个杀人的脑子?”   “阿林保这种人活着跑回来怎么还能留?要是让他落在别人手里,这就是一把现成的架在你脖子上的刀!”   “不就是一个太监吗?”   八福晋还很不服气的样子,“就是阿林保被雍亲王抓住了又怎么样?我不怕他!他还能因为一个太监, 就把我送到宗人府去?”   “送宗人府?”八阿哥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八福晋,“你以为他还会送你去宗人府?他能让你完好地被埋进土里,都是老天开眼了!”   八福晋被吓的一时愣住,八阿哥本来就头疼,现下更是头晕眼花了。   “荣平!”   “主子,”荣平小跑进屋内。   “带人去找到那个阿林保,把人处理干净了!”   “是!”   “爷……”   八福晋赶紧扶住身子发软的八阿哥,让他坐下靠在软榻上。   “是妾身不好,您别生气,妾身以后一定不会这么莽撞了!”   八阿哥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耳边的嘶鸣终于慢慢安静了下来,“爷说过,京郊的事情,爷自己会处理。你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八福晋迟疑了一下,微微抿了抿嘴唇,“妾身不知道您和那个苏培盛在京郊出了什么事。但是,您是在那之后,才染上现在的病的。刘槐说了,想要根治您的病,得去了病根才行。所以,我才……”   八福晋没有说完,再次垂下了头,两只手团着帕子,脸上不知是沮丧还是惊恐。   “以后别干这种事了。”   八阿哥看了八福晋一眼,又别过了头,“爷的事,爷自己会处理。”   “是……”   八福晋没敢抬头,任眼泪掉下来,落在手中的帕子上。   本裕仓   夜色已深,补账没有理账那么迅速,太多的细则和数目需要与往年的账册一一对比。   饶是在板子的威慑下,已经拼了命的去平账的粮官们,忙活了两个时辰,进度还不到一半。   “王爷,”张保实在有些担心雍亲王的身体,“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先回府吧。让李大人带着侍卫们在这儿看着就是了,您身上还有伤呢。”   “是啊,”傅鼐也从旁道,“刚才也不知道碰没碰到伤口,还是得回府叫丁太医来看看才好啊。”   雍亲王还有些犹豫,端起茶碗来轻轻吹了吹,似乎并不放心就这么离开。   张保在心底一琢磨,矮下身轻声道,“苏公公说不定还等着您呢,这从通州一路赶回来,也不知背上的伤碍不碍事。”   四阿哥放下了茶碗,“回府!”   从内堂出来,锡辛竟然还没有走,见到雍亲王赶忙迎上去。   “王爷,您的伤要不要紧啊?微臣实在是罪过,还是让太医来给您看看吧。”   “不用主事大人操心了,我们王府备着太医呢。”傅鼐对这个挨了他一脚的宗人府主事,很没好感。   锡辛没敢跟傅鼐呛声,仍是围着四阿哥转,“王爷,微臣决没有跟您作对的意思,您看微臣也是——”   “行了,”四阿哥一路走到马车前,终于停下了脚步,“本王知道你也是职责所在。”   “多谢王爷!多谢王爷!”   锡辛拱着手连连鞠躬,“王爷,您别怪微臣多嘴。今日这事儿,怕还没完呢。您看屋里那些人,现在是老实了。可等他们各自回了府,那就是另一幅模样了!”   “到时候,只怕宗人府、御前都消停不了。您知道,这家世越不显的宗亲,平日就越爱抱团儿。”   “随他们去吧……”   雍亲王的嗓音仍没什么情绪上的变化,踩着脚凳上了马车,才悠悠地道,“上奏还是弹劾,本王奉陪到底!”   雍亲王府   四阿哥回到王府时,已近午夜了,东小院内很是安静。   事实并没有像张保灵机一动的那样温馨,苏大公公很没有良心地,早早就睡下了。   四阿哥走进卧房时,床上的人还打着小呼噜呢。   丁芪给四阿哥重新包扎了伤口,锡辛那一下并没有很重,伤口也没有裂开。   事实上,没有锡辛,四阿哥也会想办法让人知道他受了伤。   张起麟伺候四阿哥换了寝衣,四阿哥看着帐子里的人影问道,“让马丁看过了吗?伤口有没有问题?”   “王爷放心吧,苏公公的伤口一点没碰到。马丁检查过后,说苏公公的体质很好,伤口恢复的尤其快呢。”   四阿哥点了点头,心里又踏实了很多。   床边上了人,背上的毯子被掀开,苏大公公终于醒了过来。   “你回来了?”   “嗯,”四阿哥摆好枕头,躺下。   苏伟撑着手臂,往他那边挪了挪,看了看四阿哥的伤口,“疼不疼?”   四阿哥笑了一下,“肯定没有你的疼。”   “我现在不怎么疼了……”   苏伟的声音暗哑哑的,“本裕仓怎么样?是不是也一团乱?那些宗亲有没有很难对付?”   “不难对付,一顿板子罢了,”四阿哥微微侧了侧身,拍拍苏伟的背。   “快睡吧,爷明早还得过去,你今天不也累了吗?”   “嗯……”苏伟重新趴下,跟四阿哥脸对着脸。   没一会儿,东小院就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翌日,   凌兮端着早膳进了年氏屋里,“王爷昨晚回来了,只是今天一大早又去本裕仓了。主子要请安,得再等等了。”   “看来本裕仓的事也很麻烦啊,不知道王爷的伤怎么样了,”年氏轻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圆桌边。   凌兮给年氏摆好碗筷,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主子,奴婢听说,昨天东小院可热闹了。除了福晋以外,几乎各个院里都送了东西过去。”   “不过是讨王爷的好罢了,府里人人不都是这样吗?”   年氏舀着碗里的粥,随口回了一句。   凌兮还有些不大理解,试探地问了一声,“那咱们用不用送啊?”   “送什么?东小院什么都不缺……”年氏语气蔫蔫的。   凌兮抿了抿唇,也没敢再多问   诗玥院里   又熬了一夜的诗玥,终于在早膳后,缝好了一个超大的三角型软垫。   “小主,您快休息去吧。”   絮儿接过那个垫子,放到一边,“剩下的奴婢来做,您眼下都泛青了!”   “多塞些棉花进去,里面加点儿皮子,靠起来硬实。”   “知道了,知道了,”絮儿扶着诗玥从榻子上起来,“您快睡一会儿吧,奴婢一定做得好好的,做完就给苏公公送过去。”   诗玥被絮儿按着坐到床上,还是有些不放心地问了一句,“你昨天过去时,他的脸色真的很好吗?你有没有问清楚,他背上的伤有没有危险啊?”   “奴婢问的很清楚,”絮儿蹲下来给诗玥脱了鞋,“苏公公恢复的很好,现在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您就放心吧。”   “刺客刺出来的伤口一定很深,不知道当时有多疼呢……”   诗玥侧身躺到床上,心里还是酸酸的。   过了晌午,大格格带着宝笙往东小院走去。   刚出了西配院的门,正碰上二格格伊尔哈,带着兰桃迎面过来。   “大姐姐!”   “伊尔哈,这是去哪了?”茉雅奇笑着道。   “去福晋那儿了,”伊尔哈走过来扶着茉雅奇的手,也看到了宝笙提着的食盒。   “大姐姐也要去福晋那儿吗?”   “不是,我要去东小院看看苏公公。”茉雅奇回答的很直白。   “看苏公公?”伊尔哈愣了愣,“大姐姐亲自去?”   “是啊,”茉雅奇没觉出什么不对来,“苏公公受了伤,我让宝笙煮了鸡汤,过去看看他。”   “哦……”伊尔哈应了一声,放开了茉雅奇的手,“额娘还等着我呢,我就先回去了。”   “好,”茉雅奇点了点头,看着伊尔哈带着兰桃走进了门。   “二格格这是怎么了?”宝笙也有些奇怪。   茉雅奇看着伊尔哈的背影,摇了摇头,“可能是我们都长大了吧,总觉得姐妹之间离得越来越远了。” 第470章 祭拜三陵   康熙五十年   二月十九,东小院   临近中午时, 李卫跟着傅鼐回了雍亲王府, 四阿哥则转道进了宫。   在东小院混了饭, 李卫就呆在苏伟屋子里扯皮, “你是没看到本裕仓那帮无赖,真的,天桥底下卖艺的都没他们那么厚的脸皮!我是跟着王爷去的,不能丢王爷的脸, 要不我铁定骂的他们三天三夜下不了床!”   “你还不丢王爷的脸呢,”苏伟趴在床上直哼哼,“我都听张保说了, 属你的嗓门大!人户部跟去办事的都没说话。”   “不说话不行啊, 有些话王爷不方便说,就得下面的人代劳。”   李卫坐在桌子边, 边啃个果子边道,“对付这种无赖, 你就不能太规矩。王爷昨天是太威风了, 什么都没有板子好使!一顿板子下来, 我们一晚上该理顺的都理顺了。不想承认自己收受贿银, 拖延放粮的那些,今天也都承认了。”   “李大人还是很有办法的,”张保在一边道,“户部那些大人都说,属李大人算账算得快, 那些人想耍点儿小聪明,都被李大人抓出来了。要不,王爷也不会这么快就能进宫复命了。”   “算他有点本事,好歹也是生意人出身……”   苏大公公目前是不大想承认李卫的那几分能耐的。   “王爷都夸奖我了,我迟早会证明自己的!”   苏伟冲他恶狠狠地抹了抹脖子,张保也不大明白,自去桌边倒了碗温水递给苏伟。   “师父!”   小英子小跑进了屋子,苏伟刚把水含进嘴里。   “大格格来了。”   “噗——”   苏公公一口水喷出来,屋内顿时一片混乱。   张保想先带李卫出去,苏伟却怕他们正好撞上,连连摆手道,“让他进里屋去躲着!”   李卫一听大格格的名字就不想动弹了,奈何张保是练过的,拖着他就往屋里去了。   苏伟气急败坏地吼道,“把他眼睛捂上,不许他偷看!”   大格格被小英子领进屋里时,屋内已经恢复了安静。   “苏公公!”   “大格格,您怎么来了?”   “苏公公,你快别动!”   茉雅奇也没想到苏培盛伤的这么重,人都还不能坐着,隔着里衣也能看到背上厚厚的纱布。   “这么严重啊?现在恢复的怎么样了?”   “没什么事了,只是皮肉伤,”苏伟冲茉雅奇笑笑。   “我昨儿个就想来了,但估摸着昨下午你这儿一定人来人往的,就想还是今天再过来的好。”   茉雅奇让宝笙打开食盒,端出还热着的鸡汤,“我让小厨房熬的,油都撇出去了,快尝尝。”   “多谢大格格了,还是您心疼奴才。”   已经好多天没见荤腥的苏大公公,看到这碗鸡汤,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没想到您跟阿玛去通州这才几天,竟然出了这么多事儿,”茉雅奇秀眉轻蹙,“阿玛的伤不知怎么样了?我都没见到他。”   “大格格放心,王爷的伤没大碍,只是左胳膊上划了一道口子。”苏伟挑着鸡丝儿吃,心里美滋滋的。   “那些人为什么要行刺阿玛呢?阿玛是皇子,他们不怕杀头吗?”茉雅奇的问题还有些天真。   “为了权利和财富呗,杀头固然可怕。但要是冒一次险,就能得一生富贵,很多人都愿意的。”   茉雅奇沉默了下去,多少有些无法想象。   “对了,”苏伟招呼小英子,拿出柜子里的盒子。   “这都是奴才在通州买的特产,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京里也不好见到的。”   五颜六色的小摆饰,味道有些奇怪的西洋糖果,还有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成功转移了茉雅奇的注意力。   “苏公公,通州是什么样子的?和京城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通州虽然离京城近,但是靠近大运河,有很多码头,很热闹的。”   “码头?那有很多船吗?”茉雅奇眼睛亮晶晶的。   “那当然,有官船,有商船。官船都很大,商船小,但是速度快……”   茉雅奇乐呵呵地听着,苏伟把他在通州的见闻统统讲了一遍,末了道,“等有机会,让王爷带着两位格格和小阿哥们一起去看看。”   茉雅奇的笑容收敛了些许,神情间又多了些惆怅,“我和伊尔哈是女孩子,没有那么多机会外出的。走得最远的地方,好像就是上次去找阿玛那次了。下次再要出远门,恐怕就是我出嫁的时候了吧……”   苏伟一时有些心疼,看了看里屋的门,又看了看垂下头的茉雅奇,终是试探地道,“这次王爷勘察京仓,带着李卫一起去了。”   茉雅奇一下抬起了头,苏伟心里又憋屈了,“他干的还不错,王爷挺欣赏他的。”   “是吗?那太好了……”   茉雅奇看起来很高兴,“李卫虽然看起来有些粗枝大叶的,但其实是个忧国忧民的人。他跟着阿玛,也许真的能做些为国为民的好事。”   “嗯,他是干了不少好事儿……”   苏伟暗地里瞪了里屋的方向一眼,又跟茉雅奇扯起了别的。   乾清宫   四阿哥这次亲自上呈了勘察本裕仓的奏章,大体内容跟通州差不多,只是多了仓廒监督人员的更换建议。   “需要更换的监督名册,和各仓差额的赔偿归属,待儿臣勘察完所有京仓后,再一并向皇阿玛禀报。”   康熙爷看完了奏章,点了点头,“就依你的意思办吧。”   “多谢皇阿玛,”四阿哥俯身谢礼。   康熙爷带着银丝牛角勾眼睛,上下打量了四阿哥一番,“受伤了?”   四阿哥一愣,随即点了点头,“一点小伤,皇阿玛勿须挂怀。”   康熙爷哼了一声,“通州就在京城边上,到那儿走一遭,能遇两次刺客。你府上的人,倒是很有能耐嘛。”   “不能全怪他们,儿臣也……”   四阿哥话没说完,猛地愣住了!   府上的人?   指的是谁?   第二次遇刺,对方的真是目标其实是苏伟……   一股无形的冷意窜上四阿哥的背,他强自止住有些发抖的嘴唇,低下头道,“儿臣一定严加管束府里的奴才,不让刺客再有可趁之机。”   康熙爷似乎没有发现四阿哥有什么不对,刚刚的话好像也只是随口一说。   “回去歇着吧,把伤养好。今年是朕登基五十整年,你下个月替朕去趟盛京,在万寿节前,祭拜三陵。”   四阿哥又是一愣,祭拜三陵这种事可比春祭大多了,更何况今年是大整年。   “儿臣领命,”四阿哥也没敢多问,再次俯身。   傍晚,东小院   “祭拜三陵?”苏伟也很是惊喜。   “是,”四阿哥倒没有那么高兴,只是坐在床边,靠着床柱,“皇阿玛还没有正式下旨,只是单独跟我说了一声,下个月才出发。”   “这是好事儿啊,咱们又要出门了!”苏大公公两只星星眼。   “爷可没说一定带你去哦,”四阿哥扬起下巴。   “你不带我一起去,带谁去啊?你就不怕把我自己放在京里,回来就见不到我啦?”   “不许说这种话!”   四阿哥的嗓音一下严肃起来,吓了苏伟一跳。   “我是说我自己跑出去玩,没有别的意思……”   苏伟扯了一下四阿哥的袖子,四阿哥瞪了他一眼。   夜里   四阿哥一个人跪在空荡荡的大殿上,漆黑的前方,有一大团模糊的黑影。   四阿哥看不清那是什么,但是他大概猜到了。   “皇阿玛!皇阿玛!您放了苏培盛吧!”   “都是儿臣的错,儿臣求您了,求您放过他吧……”   四阿哥一边磕着头,一边拼命朝前方爬过去,耳边不断有人在低喃。   好像是在念圣旨,可是四阿哥却听不清那个声音。   “皇阿玛,儿臣什么都不要了,求您了,皇阿玛……”   四阿哥爬上了台阶,扑到了那团黑影身上。   四周突然大亮,他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可是,却不是他的皇阿玛。   “胤禛!”   四阿哥猛地睁开眼睛,眼前一片刺眼的光!   天亮了……   四阿哥瞪着眼睛,看着床顶的花纹,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刚才的梦,像是汹涌而来的潮水,瞬间退了下去,一切的场景都随之模糊了起来。   此时,陕西总督衙门   “这个年羹尧!还真是骑到你老子头上来了!”   已经从川陕总督变为陕西总督的鄂海,恶狠狠地摔了手下送来的信。   西安将军席柱,将信又捡了起来,看了一遍。   “年羹尧想在四川增设本地满洲兵丁?真是狼子野心啊。”   “他先是奏请万岁爷,让自己的心腹占了里唐的边防官,又在打箭炉到里唐间增设十座驿站,所用马匹、兵丁、钱粮都在他的控制之下。如今又想增设四川本地兵丁,他这想要插手边关兵权的心盖都盖不住了!”   “就是让他插手了那又如何?”   席柱弯了弯嘴唇道,“大人别担心,大将军马上就要到西宁了,年羹尧翻不出多大的浪花来。”   “边关军情复杂,大将军年纪尚轻啊……”鄂海低叹了一声,走到了窗边。   二月二十,八爷府   “你说什么?阿林保跑了?”八福晋瞪着前来回报的荣平,还有些不大相信。   “不可能啊,阿林保跟了我们家很多年了,帮我外祖办了很多事呢,他怎么会?”   “好了!”   八阿哥按着额头,“意料之中的事了。那个阿林保不是傻子,动完手听到通州的动静,就知道自己捅了多大的篓子了。他怕你,更怕雍亲王府!”   “那怎么办啊?”八福晋有些慌了,“他不会留在京里吧?也许,也许雍亲王也抓不到他呢?”   “不管做什么事,都不要依赖‘也许’两个字,”八阿哥放下了手。   “爷会让人继续追查阿林保的。至于你,以后都离雍亲王府远点儿。”   八福晋没有说话,只是低下了头。   “放心吧,还有爷呢。”   八阿哥长吐了口气,看向了的窗外,“反正也那么多仇隙了,不差这一遭。” 第471章 欺负   康熙五十年   二月二十八   大将军胤禵行进青海, 驻扎西宁, 待侯各地所调兵马、粮草的到来。   因大军集结一处有所不便,康熙爷下旨令大军兵马分散驻扎于博洛和硕、索洛木和木鲁乌苏三处,喂养马匹, 等候命令。   此时,雍亲王在京城,也已勘察完海运八仓, 向康熙爷复命后,又提交了各处仓廒监督应更替、赔补的情况。   乾清宫   康熙爷拿着那份长长的名单, 从前面看到后面。   梁九功陪在一边,见康熙爷很久没动静,即陪着笑道,“王爷也着实实心眼了些, 杀鸡儆猴就是了,何必一个都不放过呢?现在好了, 那些宗亲可着劲儿的在宗人府闹呢。这几天,弹劾雍亲王的折子都堆成山了。”   “哼, 他们也有脸闹,朕的粮仓都快被他们挖空了……”康熙爷声音冷冷的。   梁九功依然那副笑眯眯的模样, “倒是不敢拿着粮仓的事儿说话,就是捏着王爷打了人的事儿。奴才可都听说了, 王爷这几天勘察海运八仓,哪天板子声都没停过。家里孩子挨了打,受了伤, 那些长辈们能不埋怨吗?”   “他们埋怨?”   康熙爷“啪”地把折子拍在桌上,提起了朱砂笔,“朕的儿子受了伤,朕还没处埋怨去呢!”   长长的名单得了朱批,同时下发的还有对通州行刺的一干人等,秋后立斩的圣谕。就是一时没受牵连的阿齐鼐和李彰善等人,也皆跟着削职贬官。   圣谕下发,宗人府一个下午间就安静了。   万岁爷很多年没这么利落地,下过这么大的杀手了。   哪怕是当初江南科场案,也没死了这么多人啊。   八爷府   鄂伦岱、阿尔松阿也是有一阵子没来八阿哥府上了。   听说八阿哥身体见好,这才又来拜会,也总算是进了门,见到了八阿哥本人。   “贝勒爷看起来还是憔悴的很,是不是府上的大夫医术不精啊?不如还是去太医院请位资格老的太医来看看吧。”   “太医要是能治得好,本贝勒会不看吗?”   八阿哥披着衣服,斜靠在软榻里侧,坐姿、仪态都远不如从前端正,连对鄂伦岱、阿尔松阿的态度也不似以往尊重了。   鄂伦岱与阿尔松阿对视了一眼,情不自禁地向椅子前方挪了挪,“不知道贝勒爷当初在京郊,跟那个苏培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雍亲王又设计陷害贝勒爷了?”   八阿哥抿着嘴一笑,从桌上拿起个果子随手扔着,“谁陷害谁可说不准,反正发生就发生了。左了,爷跟他们府上,总有算不完的旧账就是了。”   鄂伦岱与阿尔松阿又是一愣,八阿哥的话实在奇怪,京郊的事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贝勒爷可听说最近雍亲王勘察京通粮仓的事了?”鄂伦岱识时务地转移了话题。   “这么大的动静,能没听说吗?”   八阿哥停下抛果子的动作,把果子攥在手里,“反正我那个四哥一贯没什么宗亲缘儿,他也不乐意与那些脑满肠肥的家伙有什么交往。所以,得罪宗亲,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损失。”   “雍亲王确实如此,我们也不奇怪。但近来万岁爷,态度却有些让人琢磨不定了。这次宗亲统一上奏弹劾,万岁爷不但没有训斥雍亲王,反而嘉奖了他,还处死了通州那帮意图行刺的粮官。”阿尔松阿有些担心地道。   “有什么好奇怪的?宫里那位不总是一边爱儿,一边杀儿吗?”   八阿哥这话一落,阿尔松阿和鄂伦岱都变了脸色。   “哦,不!我说错了,还没到杀的地步……”   八阿哥竟然还笑了笑,“你们就别费那个心血去揣摩圣意了。宫里宫外这么多人,哪个揣摩成功了?有这个功夫,还是帮胤禵稳住边关局势,收拢军权才是正经。”   “是,贝勒爷言之有理……”   阿尔松阿还愣在椅子上,还是鄂伦岱先反应过来,低声应了一句,“眼下,十四爷已经到了西宁,各路大军正在集结。目前最紧要的,还是十四爷手下那些不听话的人。”   “噶什图如今为陕西巡抚,在巴尔库尔监军,他与陕西总督鄂海,如今都算是咱们的人了。”阿尔松阿接着道。   “让胤禵把噶什图调到他麾下去,他若指挥大军出征,粮草是最紧要的,后面得有个靠得住的自己人。鄂海一直摇摆不定,不能太信任他。”   八阿哥虽然看起来行事风格变化很大,但好在,处事思路还是清晰的。   鄂伦岱和阿尔松阿也算暂时松了口气。   “别忘了防备那个年羹尧,”八阿哥低头捏了捏眉心,“他在边关也已多年了,后边还有雍亲王府那位呢……”   “我们会去信提醒十四爷的,请贝勒爷放心,”鄂伦岱低了低头,也同时注意到了八阿哥紧皱的眉头和越发苍白的脸色。   “贝勒爷是太累了吧?您身体刚刚恢复,我们不该打扰您这么久的。”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犯了病的八阿哥,鄂伦岱和阿尔松阿都有点背后发毛。   两人匆匆地起身行了礼,走出了书房的门。   门外,荣平已经让小太监去叫大夫了,见到两位大人也是一躬身,就紧忙进了屋门。   “八阿哥这到底是得了什么病啊?”   阿尔松阿一边与鄂伦岱往府外走,一边压低声音道。   “谁知道啊,一直瞒着不让外人知晓,估计……”   “哗啦“”一声脆响!   打断了鄂伦岱的话,他们刚刚走出的书房里传出了渗人的咆哮声!   两人不敢再多做停留,快步走出了八爷府。   三月初   养了半个多月的伤,苏大公公终于能下地了。   伤口的缝线也已拆除,虽然又出了点儿血,但内里的皮肉大都长好了。   四阿哥忙完粮仓的事,暂时清闲了下来,看着苏伟每天满屋转,只觉得好笑。   “怎么不张罗着出府了?爷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启程去盛京,你也不嫌府里憋闷了?”   苏伟瞪了他一眼,“刺客都没抓到呢,我哪敢出门啊?买个地瓜都能被捅两刀,这个世界太不安全了。”   “爷已经让人在暗中找了,如今也有点儿线索了,”四阿哥提起那个刺客,脸色也阴沉了起来,“不管他藏到哪里,就是死了,爷也一定要把他挖出来!”   晌午,懋勤殿   读了一上午书的小阿哥们终于迎来了午膳时间。   早就饿的头昏眼花的弘盼,眼巴巴地望着门外。   御膳房提来了小阿哥们的饭食,因着正是苦读上进的年纪,懋勤殿的师父们不许小阿哥们午间吃的太放纵。   一般都是清粥小菜,顶多有点儿卤豆腐或是两块儿酱牛肉。   不过,与其他宗亲家的小孩不同,像弘昀、弘盼他们这些正正经经的皇孙,在宫里都是有后台的。   御膳房送来的算一份,后宫送来的就是另一份了。   懋勤殿的师父们也只能装着看不到。   不过,弘盼这个月基本没怎么吃到永和宫送来的餐食。   因为永和宫每次只提两个食盒来,一个给十四阿哥家的弘春、弘明,一个给他们家的三兄弟,哈哈珠子们都没有份儿。   但让弘盼有些怨念的是,弘春年纪大,不跟他们一起学习,所以那个食盒其实是只给弘明一个人的。等到他们这儿,就得三个人分了。   弘盼觉得自己最大,不能跟两个弟弟抢吃的,尤其弘昀还是嫡子。   所以大部分都进了弘昀的肚子,弘时只吃一点儿,但他胃口小,也不怎么爱吃荤腥,御膳房送来的就差不多够了。   只有弘盼,他是他们三个里食量最大的,每天对着那些清粥白菜,就是全吃进肚子里也不觉得饱。   偏他好面子,不好意思跟别人说,哈哈珠子们也只有御膳房给的那一盘菜,他更不愿意再去分人家的了。   周遭的人里,只有和他一样爱吃的小书子,知道他每天那么一点儿菜根本吃不饱。   小书子想告诉钮祜禄氏,弘盼却不让,他已经长大了,都自己出来住了,哪能回头告诉额娘,自己天天吃不饱啊。   小书子天天看着饿肚子的弘盼,有时还得坚挺着去校场练习骑马射箭,心里是又急又怕。   终于,这天小书子从师父那儿旁敲侧击来一个方法。   他带出了自己所有的月例和过年师祖、师父给的压岁钱,在看着快到晌午时,跑到了懋勤殿后的角门,他不能擅自离开,只能委托别人。   在角门旁边站了一会儿,两个一身蓝色宫服的太监,一先一后地走了过来。   “这位公公!”小书子叫住了那个为首的太监,“小的是懋勤殿伺候弘盼阿哥的。”   两个太监停下了脚步,为首的那个居高临下地看着胖胖的小书子,“是吗,找咱家有什么事啊?”   小书子在袖子里掏啊掏啊,掏出个沉甸甸的银元宝,“麻烦公公了,小的不能离开这儿,您能帮忙跑趟御膳房,要两盘肉菜吗?我们家小阿哥不爱吃素的,御膳房送来的都太清汤清水了。”   “哟呵!”   为首的太监被那块儿银光闪闪的元宝亮瞎了眼睛,“你这小东西挺有家底的啊,一出手就是二十两银子!”   小书子现在也分不太清银子的重量,反正他有很多个,每年过年过节师祖、师父都会给他,他也没什么用。   “麻烦公公了,两道菜就行,有清蒸排骨最好。”   “行啦,”那为首的太监把银元宝接过来,在手里一颠,塞进了自己袖子里,“既然你这么有孝心,咱家就收下了。”   小书子一愣,“那小的要的菜——”   “什么菜?”   为首的太监弯下腰,贴着小书子的脸道,“你看清楚咱家是谁,让我去给你要菜!你这双眼睛是白镶在脑袋上了吗?”   “这位可是咱们御前大太监魏总管的徒弟——德顺公公!现在是雨花阁的管事。”另一位小太监扬着嗓子给小书子介绍道。   小书子没见这人穿着带补子的宫服,自然也没机会认识魏珠的徒弟,人还有些呆呆的,“那,那公公既然不能帮小的忙,就把银子还给小的吧。”   德顺一愣,随即跟后面的小太监大笑了起来,“银子进了别人的口袋,你还想要回去啊?那你现在叫它一声,它要是答应了,咱家就把它还给你。” 第472章 收账   康熙五十年   三月初三, 傍晚   东小院,库魁正挥舞着大扫帚, 清扫着院内的石板路。   那边院门被推开,小书子走了进来。   “小书子过来了?弘盼阿哥下学啦?”   “嗯,”小书子垂着头往院里走。   张起麟站在廊下,拎着水壶浇花, 见到低着头的小书子道, “来找你师父啊?你师父今儿又去圆明园了。”   “我找我师祖……”小书子声音蔫蔫的。   “你师祖在屋里呢,王爷不在,你自己进去吧,”张起麟有些奇怪,但也没多问。   小书子点点头,闷着脑袋进了正堂的屋门。   苏大公公正盘腿儿坐在软榻上看吉盛堂的账本,听见门口的动静, 抬头看去, “小书子,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弘盼阿哥呢?”   小书子垂着头,站在门槛前, 没动地方也没说话。   “怎么了?”苏伟觉出不对劲儿来了, “出什么事了?”   小书子肩膀抖了两下,抬起了头。   胖乎乎的小脸上眼眶通红的,看到榻上的人,嘴一扁,豆大的泪珠就掉下来了, “师祖,我,呜哇——”   小书子的哭声震天动地的,东小院的人都是头一次听到这小胖子哭得这么惨的。   “怎么了这是?到底出什么事了?”   苏伟一时也慌了,连忙下了地,靴子都没穿上,就被小书子扑到了身上。   “师祖,他们欺负我,呜呜,骗我银子,也不帮我去御膳房,呜呜呜……”   “好了好了,”苏大公公拍着自己徒孙的背,听得云里雾里的,“谁欺负你了?跟师祖好好说。”   苏伟在他软榻上坐下,看着眼前哭的直抽搭的小书子,一时又有些想笑。这孩子大概是憋了一路了,等回了府,到了东小院才爆发出来。   在外面听到动静的张起麟和库魁也一脸惊奇地走了进来。   小书子站在苏伟跟前,又抹了半天眼泪才平静了些,只是说话的时候还有些呜呜咽咽的。   “就,就是一个叫德顺的!”   小书子抹了一把鼻涕,“我想找人去御膳房给主子添两道荤菜,师父说,给银子就行。我不能离懋勤殿太远,就在角门那儿等,等到两个太监,也没穿补子,我也不认识,就想请他们帮个忙。”   张起麟、库魁在旁边听着新鲜,都有些想笑。   小书子没注意他们,就看着眼前的师祖,抽搭着继续说。   “结果,那个叫德顺的收了我的银子,就不承认了。说我脑子不好使,也不认识他是谁。”   苏大公公听到这儿,眉头就皱起来了。   “他后面那个说他是魏总管的徒弟,我想叫他把银子还给我。他吓唬我,还说要把我送慎行司去。后来,懋勤殿那边叫人了,我怕给主子添麻烦,就走了。银子也没要回来……”   说到这儿,小书子又委屈了。   “德顺?”苏大公公不大记得这些没名没姓的人。   “魏珠的徒弟,新收的好像,”张起麟在旁边提醒道。   “他奶奶的,魏珠一个貔貅转世的,收的徒弟都他妈属强盗的!敢抢到你爷爷头上来了!”   苏公公很愤怒,转头问靠在他腿上抹眼泪的小书子,“他抢了你多少银子?”   “二十两……”   “咳,咳咳——”那边捧着扫帚的库魁,被自己口水呛到了。   张起麟连同很有身家的苏大公公,都相当震惊地看着一脸无辜可怜相的小书子。   “你用二十两去给弘盼阿哥添两道菜?”众人实在无法接受。   小书子有些扭捏了,他好像也才知道,自己貌似是浪费了点儿,“我不知道宫里要多少银子,我把自己的压岁钱都带上了,但是也就花了一个元宝。”   “你们师徒都太靡费了!你看看孩子让你们教成什么样了?”   张起麟痛心疾首地呵斥以苏培盛为首的师徒三人。   苏伟心里有一点点愧疚,但他觉得主要责任不在他,都是小英子一天到晚想办法诓他的银子,他平时一贯很节省的。   “你别怕,明天师祖就去找魏珠,他徒弟抢了你多少,咱们让他十倍吐出来!”   翌日   魏珠这人有个习惯,不当差的时候,常去闻风阁听戏。   闻风阁也常年留着专给魏公公的包厢。   这天,魏珠带着自己的两个徒弟,一起出来找乐子。等进了闻风阁的包厢时,却发现里面早有人了。   “苏公公?”   “魏公公,好久不见啊。”   苏伟放下茶碗,带着在一旁啃鸡腿儿的小书子,与魏珠见礼。   “今日倒是巧了,”魏珠回了礼,两人同时坐下。   他也是习惯了苏培盛行事风格的人,一点也没惊奇对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包厢里。   跟着魏珠的德顺,本来只能陪着笑伺候在一旁,可是他突然发现,站在桌子对面的小胖子,好像有点儿眼熟。   “这是咱家的两个徒弟,王海,德顺,”魏珠指了指身后的二人。   二人连忙冲苏公公见礼,一是知道苏培盛品极高,二也是看在魏珠对待苏培盛的态度上。   苏伟笑了笑,指了指站在自己手边的小书子,“这是我徒孙,吴书来,平时伺候弘盼小阿哥的。”   “哦,咱家路经懋勤殿时见过,一看就是个懂事的。”   魏珠随口夸了一句,他背后的德顺,冷汗哗一下地就冒了出来。   “魏公公可是夸了你了,快过去吧,”苏伟冲小书子摆了一下头。   小书子很听话,几步走到魏珠身前,打了个千儿,“小书子给魏公公请安。”   “好,乖——”   魏珠没说完话,就见身前的小太监,冲他伸出了手掌。   饶是见多识广,魏珠也在这过分直白的举动前愣了愣。   他转头看向苏培盛,可惜这位苏公公貌似很习以为常,正端着茶碗听戏,听得相当投入。   魏珠暗地里咬咬牙,冲身后的两个徒弟示意了一下。   王海连忙要掏银子,德顺抢先一步递了出去。   不过——   “师祖,没我那个大!”   小书子虽然还分不出银子的重量,但能看出个头大小。   苏培盛悠悠转过头,瞄了小书子手掌里那块儿十两不到的碎银子一眼,然后又看向了魏珠背后的德顺。   “师父!”   德顺扑通一声跪下了。   魏珠此时也觉出不对劲来,皱了皱眉道,“怎么回事?”   “徒弟,徒弟就是……”德顺支支吾吾地,半天也没说出来。   那边苏伟长叹一声,放下茶碗,“魏公公要是缺银子,就跟苏某说嘛。咱们常来常往的,谁跟谁啊。”   说完,苏大公公掏出一叠银票来,往桌上一拍,“何必让徒弟为难一个小孩子呢?区区二十两银子,这要是让旁人看到了,岂不败坏了魏公公的名誉?”   “什么二十两?”   魏珠这时候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你说,你到底干了什么?”   德顺被踹了一脚,也不敢继续隐瞒了,“徒弟就是收了那小太监二十两银子……”   “不是收,是抢!”   小书子梗着脖子道,“我是想拜托你帮忙去御膳房要两道菜的,我又不认识你,你不帮忙就不帮忙呗,抢了我的银子不还给我,还说你是魏公公的徒弟,还要把我送慎行司去!”   小书子的一连串抢白,让魏珠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他是爱财,但他也极看重名声。   能在御前呆这么久,什么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他是最清楚的。   徒弟收点旁人的孝敬无所谓,可你也得分清什么人,什么地方!在懋勤殿外面,抢一个王府里的小太监,还他妈抢到苏培盛头上去了!   这不只是丢脸,这简直是愚蠢至极!   “师父……”德顺还想往魏珠身边蹭,却被魏珠一脚踹出去好远!   “你以后不用再叫咱家师父了,雨花阁的差事也让给别人吧!你既然那么喜欢银子,以后就去内务府当个看库的吧!”   “师父!师父!德顺不敢了,德顺错了,求您了……”   王海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上前捂住德顺的嘴,就把人拖到外面去了。   “让苏公公见笑了……”   魏珠的神情恢复的很快,转眼就笑眯眯地冲小书子招了招手。   小书子再次挪到魏珠身前。   “来,魏公公补给你二十两。”   一锭黄澄澄的金元宝被放到了小书子手上。   小书子在心里比了比,恩,金子比银子值钱,他应该是赚了!   在一旁看到这一幕的苏公公,悠闲地喝着茶水,然后默默地收起了刚才拍在桌子上的银票。   魏珠假装没看到那一幕,转头对小书子道,“日后小主子们需要什么,到交泰殿旁边找个洒扫的小太监吩咐就是了。若是有不肯的,就让他们来找咱家。”   “多谢魏公公!”小书子这下高兴了,以后弘盼阿哥不用饿肚子了。   小书子退到一边,魏珠总算跟苏培盛一起喝起了茶。   “听说,苏公公之前在通州受伤了?如今可大好了?”   “早就恢复了,”苏伟笑笑,“就是让王爷受了伤,实在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该死。”   “唉,刺客这种事儿哪是你防就能防得住的?不过,王爷这京通粮仓的差事,办得实在是漂亮,万岁爷可是满意极了。”   “我们王爷一向忧国忧民,国仓关乎大计,王爷他是半点不敢怠慢的。”   “万岁爷看重的不就是王爷这一点嘛。”魏珠笑呵呵地道。   又过了一个时辰,两人总算应酬完了。   小苏子带着小书子扬长而去,也没提结账的事。   王海一脸不解,跟着魏珠出了闻风阁,上了马车。   “师父,干什么总对苏培盛那么客气?他就是雍亲王身边最得宠的,也比不上您啊。”   “你懂什么?”   魏珠掀开车窗,往外看了看,“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啊……” 第473章 边关   康熙五十年   三月初五,四川总督衙门   一匹快马奔至衙门口, 门房早早上前, 接过马上之人送来的信件, 片刻不敢耽误,速速送进了衙门内。   年羹尧之前在里唐到打箭炉间增设了十座驿站, 驿站间消息互通往来, 四川总督衙门因此得到了藏地、滇地等处更多的消息。   “大人,可是里唐附近有什么异动了?”门人王伟时在旁问道。   年羹尧眉头紧蹙, 神色严峻, “之前,本督就觉得里塘、巴塘、察木多附近形势有变,如今果然来了。”   “达瓦蓝占巴、达瓦喇札木巴、塞卜腾阿住第巴还有一些喇嘛正在私下纠集民众, 他们暗地里占了里唐、巴塘附近很多村寨, 最近声势突然浩大起来, 只怕是要公然造反了!”   “这, 只怕是受了策凌敦多布的蛊惑吧?”王伟时猜测道, “占了里唐、巴塘离咱们和云南可就不远了。”   “本督即可请旨, 派兵镇压, 你让人八百里加急送进京去!”   “送进京?那西宁那边呢?”王伟时试探地问道。   “大军还在集结, 军情紧急,刻不容缓。”   年羹尧走到书案前, “何况,本督这一年在四川已经备足了兵马,只拿下里唐、巴塘的一些藏族头目, 用不着再多从他处调兵。”   王伟时细想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笑道,“大人深谋远虑,这一年一直上奏为四川增置兵马,在里唐周围增设驿站,大人是想由四川带兵入藏吧?”   年羹尧正在书写奏折的手停了停,抬头看向王伟时道,“你错了,不是本督想从四川开道入藏,是圣上有这个想法。否则,本督上奏为四川增添兵丁、粮草时,圣上就不会一一答应了。”   “那也是大人心灵福至啊,与圣上不谋而合。上次援藏大军全军覆没,只因太过轻敌。这次看起来,圣上势在必得啊。”   “打败策凌敦多布本就不是什么难事,难得是安抚住整个藏地。”年羹尧很快写好奏章。   “本督再写一封,你另行派人送到雍亲王府。”   “小人明白,”王伟时低了低头,“只是,如今大将军王风头正盛,大人要想带兵从四川入藏,岂不有争功之险?”   “打仗就是打仗,谁赢了功劳才是谁的!”   年羹尧将两封信交给了王伟时,“十四阿哥竟然有胆来边关带兵,我也想看看,这位皇子到底有多大本事。”   三月初九,西宁   大将军王帐,各路被调来的兵马陆续到了各驻扎处。   胤禵每天要分遣粮草,派人轮送消息,熟悉各位底层武官,约束兵丁行动,还要时刻注意着西藏、青海本地的动向,时刻与京里互通消息,几乎是忙得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   都统延信此次随军出征,在军事上帮了胤禵很多。   虽然,延信的哥哥延绶是实打实的八爷党,在八阿哥被皇上申饬时出面求情,而被革职停俸。   但延信却似乎不怎么打心里信服八阿哥,此次随十四阿哥出征,他更是表示了日后更愿为十四阿哥鞍前马后的意图。   王帐里,胤禵正忙着分派粮草,那边延信快步走了进来。   “将军,外面有百姓聚集闹事,”延信一脸担忧,“我担心又节外生枝,暂时让人安抚住了,只是怕瞒不了多久。”   “因为什么闹事?”胤禵抬头问道。   “还是那个都统胡锡图!”延信很是厌恶这个人,“他纵容属下骚扰百姓,还试图掳走附近牧羊的藏族少女。”   “又是他!”胤禵一把将粮单拍在案几上。   “这一路行军,他敲诈官吏,骚扰百姓,行军时顾头不顾尾,导致大军还未进青海就有了损伤。本王数次申饬,他都不当一回事!如今眼见青海形势紧张,他竟又生出事端来了!”   “是啊,”延信也是一脸愁容,“罗卜藏丹津的势力越来越大,野心也越来越张扬。万岁爷有意送格桑嘉措入藏,更是如了他的意。西藏还没平定,青海可不能再出差错。”   胤禵闭眼思索片刻,再睁开眼时,已下定了决心,“胡锡图不能留了!你马上派人把他绑到王帐来,他手下的兵马暂由你接管!”   “将军真的决定了?”延信还有些犹豫,“胡锡图可是八阿哥的亲信,与阿尔松阿一行也关系密切。要不是有这层关系,他也不至于如此放肆。”   “是又怎么样?”   胤禵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本王已统领大军出征,此时此刻,应该是他们依附本王,而不是本王依靠他们!八哥是有几分能耐,可光凭这几分能耐就想让我当他的傀儡木偶?他未免太会打如意算盘了!”   “可是,将军新调来的噶什图,一样是八阿哥一党的人啊,”延信道。   “噶什图是个见财眼开的人,”胤禵弯了弯嘴角,“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他能为任何人办事。八哥能拉拢得了他,本王自然也能!他来了,总比那个处处碍事的户部侍郎色尔图要强!”   “将军思虑周到,”延信总算是放下心的样子,“属下这就去捉拿胡锡图!”   三月十五   京里收到了年羹尧的八百里加急文书。   康熙爷果然没用大将军再在西宁调兵,而是让年羹尧从四川派兵前往里唐、巴塘等地平定叛乱。   “都统法喇可为主帅,副将还缺一人,众卿可有举荐?”朝堂上,康熙爷问道。   “儿臣有一人可担此重任,”四阿哥很快想到了一个人。   “谁?”   “四川松潘镇中军游击,岳钟琪!”   “岳钟琪乃名将之后,其父岳升龙在随皇阿玛北征噶尔丹时曾立下汗马功劳。如今,他做中军游击已有两年,在军事上亦颇有见地,儿臣相信他能担此重任。”   康熙爷凝眉思索了片刻,点头应道,“好,就以法喇为统帅,岳钟琪为副将,先行进兵平定里唐之乱!”   雍亲王府   从宫里回来,四阿哥也收到了年羹尧送到王府的密信。   “看来,皇阿玛真的是有意从四川遣兵入藏了。”   “要从四川入藏?”苏伟不大明白,“那十四阿哥呢?他不是在西宁吗?”   “兵分两路,一路直抵拉萨,一路送格桑嘉措入藏坐床。皇阿玛让胤禵坐镇青海,只怕有防范罗卜藏丹津一伙人的意思。”   “罗卜藏丹津很不好对付吧?”   苏伟模模糊糊记得,这人貌似也叛乱来着,“十四阿哥在那儿会不会有危险?”   四阿哥瞪了他一眼,“他被封为大将军王,领着三路大军,要是连自己都护不住,那还有什么用?”   “话不能这么说啊,刀剑又不长眼睛,”说着,苏伟又伸手挠了挠后背。   “别挠!”   四阿哥拍掉苏大公公不老实的手,“好不容易结痂了,再碰坏了怎么办?”   “痒……”苏伟皱着眉,又在衣服里蹭蹭。   四阿哥拉着苏伟的手让人坐到自己腿上,伸手轻轻替他拍了拍,“马上就好了,你这伤口要是长不好,爷也不放心带你去盛京。”   “要走了?万岁爷下旨了?”   “就在这两天了,”四阿哥笑笑,“五月就是万寿节了,今年是大整年,宫里估计会大办,爷也得早些回来。”   “会大办吗?”   苏伟有些怀疑,“我可听说万岁爷最近身体很不稳定啊,动不动睡下就醒不过来,好几次把魏珠差点吓死。”   四阿哥微微垂下眼帘,脸色有些难看,“皇阿玛一直不肯好好休息,为了保持清醒,太医院的药调了又调。可是,是药三分毒啊。皇阿玛的眼睛最近也越来越看不清楚了,有时戴着眼镜,都看不清奏折上的字。”   “万岁爷年纪也大了,人总有这个时候的……”   苏伟安慰着四阿哥,又忽然想起来道,“咱们从延庆殿出来,你是不是再没去过永和宫啊?邱海递出消息,德妃娘娘最近头风犯得很重。”   “福晋带着弘昀进宫过,”四阿哥低下头,“不是爷不想去,只怕是她也不愿意见到我。”   “可你现在不去也不行啊。”   苏伟也有些无奈,“在去盛京前,你怎么也得去趟永和宫的。否则,回头德妃娘娘真病倒了,你这三陵怕就祭不成了!”   晌午,懋勤殿   小书子一大早坏了肚子,没能陪弘盼进宫。   替小书子的是另一个太监小信子,当初也是跟小书子一起到弘盼阿哥身边的。   不过,弘盼阿哥不太喜欢做事太过殷勤的小信子,反而更喜欢有些呆头呆脑的小书子。   所以,小信子除了跟小书子日常换班值夜外,一直没什么机会陪在弘盼阿哥身边。   眼下,终于有了机会,小信子得以跟进了宫,简直兴奋坏了。   结果,没到中午时,太过殷勤的他,就被懋勤殿的执事太监派去领笔墨去了。   等到用午膳的时间,弘盼左等右等,自己的小灶都没来。   下午师父要考校射箭,自己要是饿着肚子,只怕到后头就拉不开弓了。   弘盼有些着急,可偏偏大家今天都这么想的,一个个盘子都吃的很干净。   等不了了,弘盼避开师父的视线,偷偷溜了出去。   从懋勤殿出来向右走就是交泰殿,他听小书子说过,找个小太监步子快点儿,还能赶上下午去校场的时间。   弘盼这么计划着,一路沿着屋檐走,结果没走几步,就闻到了一股香味儿。   “好像是烤鸭腿儿啊,”弘盼眼睛都直了,香味儿是从前面一间偏殿的窗户里飘出来的。   弘盼踮着脚走过去,窗户正开着,正里侧是一张圆桌,那片好的鸭腿儿就放在圆桌上。   “主子,早点用膳吧,一会儿您还得去乾清宫请安呢。”   房屋的内门被推开,一个太监跟着一个身枣红色长袍的人走了进来。   “皇玛法近来身体不好,我还是晚点儿再过——”   屋里的人没说完话,就跟窗外瞪着眼睛的弘盼脸对上脸了。   “你是谁?怎么站在那儿?”太监嗓音有些高。   弘盼往后退了退,没搭理那个太监,而是像模像样地冲屋内枣红色长袍的人拱了拱手,“弘晳哥哥,我是弘盼。”   作者有话要说:  弘晳是二阿哥的孩子,一直养在老康身边的。 第474章 用膳   康熙五十年   三月十五   烤鸭腿的味道弥漫在屋子里, 弘晳看着弘盼吃的开心,也跟着开心起来。   “咱们堂兄弟那么多, 你年纪小, 倒能分得清楚。”   “我记性很好的,堂兄弟我都记得。”   弘盼往嘴里塞了一卷鸭饼,“弘晳哥哥是堂兄弟里最大的, 我印象最深。”   弘晳笑了笑, “我不大出宫, 也不往各王府去, 你们这些小堂弟站在一起,我还真有些模糊呢。”   “我们府里很好认的,”弘盼拍拍胸脯, “站的最直的是弘昀,总低着头的是弘时,长得最壮的是我。”   弘盼说的太直白, 连弘晳身后的太监都笑了一声, 弘晳也很开怀,“四皇叔平时总是不苟言笑的, 我还以为会把你们教导的很拘束呢, 没想到你的性子这般爽快。”   “我阿玛是很严肃, 不过只要我功课背得好,我阿玛就不怎么管其他的。我额娘也说,男孩子就该率性一点。”   弘晳倒是很认同地点了点头。   弘盼吃的差不多了,这才有功夫打量打量这间偏殿, “弘熙哥哥,你平时都住在这儿吗?”   “不,我平时住在阿哥所的,”弘晳解释道,“最近因为皇玛法身体不好,我才住到这儿来的。”   “皇玛法生病了吗?”弘盼也有些担心,“我刚进懋勤殿时见过两次皇玛法,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我还以为,懋勤殿离乾清宫那么近,我们能经常见到皇玛法呢。”   “皇玛法国事繁忙,内阁送上来的奏章一批就是一上午,你们自然很难见到他。”   “弘晳哥哥可以经常见到皇玛法吗?”弘盼有些羡慕了,“真好,我最敬仰皇玛法了,可是要见他一面,真是太难了……”   “但是,你可以经常见到你阿玛啊?”   弘晳的声音里多了些落寞,“阿玛和额娘那才是我们最亲的人,不是吗?”   “弘晳哥哥的父亲不是也在宫里吗?你想他可以去见他啊?”   弘盼还不大明白宫里的种种,“我平时想我阿玛了,我就去东小院找他。阿玛要是在忙,我就跟苏公公一块儿玩。阿玛忙完了就会陪我了,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在问我功课。”   弘盼有点儿怨念,却也驱散了弘晳的落寞,“我这阵子都会住在这儿的,你中午要是还吃不好,就来这里找我。”   “真的吗?”弘盼很喜欢这个大自己很多的哥哥,“我武额娘做的枣花饼最好吃,下次我带进宫来,让弘晳哥哥尝尝。”   “好,”弘晳爽快地应了下来。   时辰也差不多了,弘盼起身告辞,吃的肚子饱饱的,心情也美美的。   弘晳站在窗前,看着弘盼走远,脸上洋溢的笑容慢慢暗淡了下来。   太监崔汪也是跟在弘晳身边多年的老太监了,见到弘晳的神情,不禁有些心疼。   “主子不必勉强自己,您一向不愿与这些宗亲王府家的孩子来往的。”   “很多事,不是你不愿意,就可以不做的……”   弘晳没有回头,挺直的背影,与被关在咸安宫的那位,已十分的肖似。   三月十七,永和宫   德妃靠在软榻上,四阿哥坐在一旁,看着丁芪给德妃诊脉。   “听说你去通州又受了伤?”德妃脸色有些发白,但人还算精神。   “额娘让人送去的药膏用了没?是江南叶神医进贡来的,对外伤很有效。”   “多谢额娘,儿子用了,一点小伤,很快就好了。”四阿哥微微低头。   “那就好,以后出门都要小心,不要因为有侍卫在附近,就放松警惕。”   “儿子知道了,以后一定多加注意。”   丁芪终于在这对母子让人窒息的对话里诊完了脉,赶紧躬身禀报道,“娘娘的头风是老毛病了,平时一定要多注意保养,不要吹风,不要轻易动气。微臣再开几副药给娘娘调理调理,相信不日就能缓解了。”   “丁太医的医术,本宫信得过,”德妃冲清菊点了下头。   清菊上前,带着丁芪出去了。   “额娘没事,儿子也放心了。眼下边关形势紧张,胤禵在青海可谓腹背受敌,若是额娘不保养好身体,胤禵怕也不能安心。”   “额娘只是老毛病,没大碍的,胤禵领兵在外,不要让他分心,”德妃低下头,重新戴上了护甲。   四阿哥转开了头,从屋内的门望出去,能透过西暖阁的窗,看见正在跟永和宫小太监聊闲话的苏公公。   三月二十   康熙爷终于颁下谕旨,晓谕诸王大臣,今为朕在位五十年,奏请庆贺而于典礼之大者,并未议及。朕在位五十年,皆祖宗积德阴佑所致。幸而五十年来,一无所失。应先往盛京三陵,行大祭典礼。但朕今年近六旬,身体抱恙,不能亲谒三陵。今遣和硕雍亲王胤禛,固山贝子胤裪,世子弘昇等,恭代告祭。特谕和硕雍亲王胤禛代朕行礼。待万寿节后,朕亲往孝陵,恭行大祭典礼。   谕旨一下,爱坐墙头草的朝臣们,一下又找不到目标了。   有的干脆自暴自弃,反正四爷、十四爷也是一家子的,讨好哪个都一样。   有的自以为众人皆醉我独醒,谁说储位一定就是炽手可热的皇子们了?我看敦郡王就不错。   无头苍蝇一般的朝臣里,也有几个冷静的,围着兵部尚书逊柱,探讨万岁爷心里到底有意与谁。   “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也许这才是万岁爷的目的,”逊柱捋着自己的短须道,“大将军王领兵在外,手握兵权。雍亲王巡查国仓,代天行祭。谁也分不出哪头重来,这么多年,万岁爷一直深谙平衡之道。”   “可是眼下,”其中一个大臣,变了变脸色,冲乾清宫方向示意了一下,“万岁爷可不是十几二十年前了。”   “圣心难测,我等入朝也已多年,万岁爷从来不是不知未雨绸缪的人。我相信,他老人家心里一定有一杆秤。而且,早已放好了筹码。”   三月二十六,   去往盛京的代祭仪仗,终于开出了京城。   不过,这次苏公公上路上的很不开心。他刚相中了通州一家商铺,还没来得及考察场地,就被四阿哥揪上了马车。   雍亲王府的车驾被侍卫护在中央,走在仪仗的正后方,镶白旗的雍字随着马队迎风飘舞着。   等队伍上了官道,马车暂时停了停,等待侍卫们换守防队形。   四阿哥带着苏伟也下了马车,那边十二阿哥胤裪和弘昇朝这里走了过来。   “四哥,”十二阿哥先给四阿哥行了礼,然后是恒亲王世子弘昇。   “胤裪回来了?”四阿哥问了一声。   “是,也是刚刚才回京,”十二阿哥笑着点头。   这位十二阿哥,虽然同是皇子,可却连苏伟也没见过几次。   他是从小由苏麻喇姑抚养长大的,先太皇太后去世后,苏麻喇姑伤心难愈,康熙爷担心苏麻喇姑的身体,特将十二阿哥带到了他身边。   苏麻喇姑虽然是先太皇太后的侍女,但她历经五朝,通晓满蒙文字,曾参与设计大清开国冠服,更是康熙帝的启蒙老师。   所以,满宫里没人敢称呼其原名苏麻喇,都要在后加以姑字,已做尊敬。   苏麻喇姑晚年爱好佛法,胤裪跟在她身边,与宫里的其他阿哥性子迥然不同。   等苏麻喇姑去世后,胤裪常往暂安奉殿祭祀先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姑,祭祀完后,就去各地寺庙研读佛经,顺便溜达溜达,因此常年不在京城。康熙爷也不拘束他,偶尔看他送回京的奏折,还跟他分享分享各地的见闻。   因此,这是那偌大的紫禁城里,难得的性格颇佛系随和的皇子。   “这次祭祀三陵后,弟弟想再往塞北去看看,到时就不和四哥一起回京了。”   “你倒是会找乐子,”四阿哥也对他这番性格习以为常了,“皇阿玛近来身体不好,你也要多回京陪陪他。”   “弟弟知道,去塞北逛一圈就立马回京。”   十二阿哥笑的温厚,四阿哥也不好再强迫他。   守卫换防好了,大家又各自回了各自的马车。   “我很喜欢十二阿哥!”   刚上了马车,苏大公公就真情实感地跟四阿哥感慨了一句。   四阿哥直着眼睛看了他半天,可惜苏大公公又回去算他吉盛堂账本了,压根没发现。   此时,乾清宫   正是用膳的时间,乾清宫偏殿里却难得地传出了笑声。   “皇玛法,你该多吃肉,多吃肉才能有力气,就不会生病了。”   “弘盼!   弘晳眼见着弘盼挑了块儿肥中带瘦的烧牛肉放进了万岁爷的碗里,“皇玛法病着呢,太医嘱咐了,不能吃太油腻的!”   康熙爷乐呵呵地没吱声。   弘盼则是满脸不忿,“那都是那些太医糊弄人的!我上次感染风寒,太医就说让多吃清淡的,多吃清淡的。结果,我喝了四五天粥,喝的越来越没力气。后来,我趁我额娘没注意,偷偷吃了两个大鸡腿!第二天拉了一天肚子,然后病就好了!”   侍膳的太监“扑哧”一声,手一抖,一块儿苦瓜掉在了地上。   “奴才该死!奴才有罪!”   站在桌边的魏珠眉头一皱,冲那太监猛地一摆头,“别碍了主子们的兴致,快出去!”   弘盼呆呆地看着那太监,一路跪着退到了门边,然后爬出了门。   魏珠笑着上前,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伺候几位主子用膳。   “弘盼,”弘晳用胳膊肘碰了碰弘盼,暗暗朝他示意了一下。   弘盼缓过神来,抬头看向康熙爷。   只见他皇玛法正把他夹进碗里那块儿肉,偷偷塞进嘴里。   第475章 祭祀   康熙五十年   三月二十七, 八爷府   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誐同来看望八阿哥。   胤誐这几个月被康熙爷拘着处理正黄旗事务,甚少有时间出来,八阿哥这儿也有一阵没来了。   “八哥你最近这是怎么了?怎么病的比之前还重了?”胤誐见了八阿哥,倒是一点不避讳, 也完全没注意九阿哥向他偷偷使的眼色。   “只是头痛病罢了, 没大碍的,”八阿哥靠在软榻上,望着窗外, 说话的声音都懒洋洋的。   九阿哥拽了十阿哥一下,冲他摇了摇头, “八哥, 四哥昨日已经出城前往盛京了。”   八阿哥轻笑了一声,“代天行祭,这下, 朝廷上那帮大臣又该像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了吧?”   “嘁,不就是个祭礼吗?平白耍通威风罢了, 谁去不一样啊?”胤誐一脸的不屑。   “那怎么能一样?今年是大祭,照例来应该是皇阿玛亲去的。”九阿哥反驳了一句。   胤誐哼了一声, 没再说话。   “八哥, 我刚从宫里得了边关的消息,”九阿哥眉心微蹙,“胤禵在军前处置了胡锡图。”   “什么?”胤誐猛地抬起头,胡锡图是他门下引荐给八阿哥的人,这两年着实帮他们做过不少事。这次派他去军前协助胤禵, 也是因为他深受信任。   八阿哥倒是没怎么吃惊的样子,依然望着窗外问道,“胤禵奏给皇阿玛了?是什么罪名?”   “敲诈地方官员,骚扰百姓,不依军令擅自行动等,”胤禟顿了顿,“皇阿玛削了胡锡图的都统之职,令他仍在军前效力。但他手下的兵士,都已被胤禵交给延信代管了。”   “老十四这是要干什么?胡锡图是什么人他不知道吗?就算惹掉小事儿,又能怎么样?这仗还没打,他就敌我不分了?”胤誐一脸气愤。   八阿哥弯起嘴角,仰头靠在背后的软垫上,“他是大将军王,处置个都统难道还要咱们允许吗?至于谁敌谁友,没走到最后,谁又能说得准呢。”   九阿哥凝眉沉思了片刻,突然抬头道,“八哥,你是说胤禵他——”   “胤禵他从不是个会任人摆布的人,”八阿哥一手轻揉起了太阳穴,“更何况,他和雍亲王府那位可是亲兄弟。我有时都在想,我们选了他,跟选了雍亲王府那位会有多大区别。”   胤誐开始还听不大懂,但听到八阿哥这句话时,却突然明白过来,“八哥,你可别吓我啊,咱们费劲巴力地替胤禵扯了大旗,别到最后他过河拆桥了!”   “这桥是一定要拆的,毕竟过了这桥,他就是君,咱们就是臣了。”八阿哥放下手,坐直身体看向胤禟、胤誐,“只不过,这桥拆了,咱们手里也得留根救命索才行。”   “八哥的意思是?”   “有掣肘就有制衡,”八阿哥低头笑笑,“他们不是亲兄弟吗?这骨血里的刀刃才是最疼的。”   四月初,西南边关   在都统法喇的指挥下,副将岳钟琪率六百精兵,由打箭炉向巴塘、里唐一带进发。   在率军到达里唐后,岳钟琪本想以招抚为主,谁知遭到敌方屡次偷袭,招抚失败。   眼看边关形势越发严峻,岳钟琪决定不再耽搁,打探清楚敌情后,用小股人马,引出叛军首领达瓦喇札木巴、塞卜腾阿住第巴、达哇蓝占巴等,从后剿袭叛军大营,一举击溃叛军三千人。   巴塘叛军头目喀木布第巴,听闻官兵势如破竹,随即降服献户。接着,乍丫、察木多,嚓哇等地的堪布、喋巴、土司等纷纷顺命归降。   在岳钟琪顺利扫荡叛军时,代天行祭的雍亲王一行人也平安到达了盛京。   依照礼部议定,四月十三行大祭礼,雍亲王一行先后祭祀永陵、福陵、昭陵。   这一路下来,祭祀倒还顺利。只是最后一天,从昭陵回盛京行宫的途中,突然下起了暴雨。   祭祀的队伍走在山旁的官道上,地面泥泞不堪,车驾只能靠人往前推着走。   此时,天色已近傍晚,空中一个雷一个雷地劈下来,雨水顺着山坡往下滑,带了不少滚石下来。   苏伟扒开车窗往外看,车身一晃,差点滚出去,好在四阿哥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   “这样不行!雨太大,碰到山体滑坡就糟了!”   苏伟在四阿哥怀里挣扎着坐起来,“咱们得赶紧找个地方避雨!”   “傅鼐!”   四阿哥扬声,傅鼐连忙行到车窗前,“王爷,这里四处荒芜,只能再往前走走,看到锦州地面上会不会有歇脚的地方。”   “让马车往路边让,不要让滚石伤了人!”   “是!”   “王爷!”巴彦纵马从前头赶了过来,“前面有一小支队伍朝咱们来了。”   大雨瓢泼下,巴彦只让了那支队伍为首的人来到雍亲王马车前。   “草民前任锦州佐领,尹泰,叩见雍亲王。”   四阿哥掀开车窗,看见一个披着雨披的老人拿下帽子,跪拜在地上,虽然有些狼狈,但礼节却分毫不错。   “原来是前任锦州佐领?”   “是,”老人弯了弯腰,“草民在前面有一别庒,早前得知王爷要祭祀昭陵,眼见天降大雨,特来此等候。此地荒芜,到锦州还有段路程,王爷不如先到草民别庒暂宿,等明早天晴再走吧。”   “这样也好啊,王爷,”傅鼐在旁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道,“雨下的太大了,前面的路怕会越来越难走了,咱们天黑要是进不了城,夜里就太危险了。”   “那也好,”雍亲王点了点头,“劳烦尹老佐领了。”   “王爷客气,草民在前头带路,”尹泰又行了一礼,自去前方引路。   祭祀的队伍跟随尹泰一行人,下了官道,没多远真到了一处别庒。   别庒不大,前后三进的院子,都是茅草屋,但建的宽阔,别庒周围绿树掩映,很有一副桃园风情。   傅鼐等人不敢怠慢,分派守卫守护四周。   雍亲王一行进了正堂,尹泰连衣服都不及换,连忙让人上了姜汤。   “热水都早早准备好了,只是乡下地方也没什么好吃的,只怕要委屈王爷、贝子和世子了。”   “尹老佐领客气了,碰到如此大雨,我们能寻得一处安身之所已是大幸了,哪还能挑挑拣拣的?”十二阿哥笑着客气道。   给雍亲王准备的房间里,已经放了盛满热水的浴桶,傅鼐自带人守在外面。   “快把湿衣服脱了,看看后面的伤口有没有碰到。”   “没有,没有,早就长好了,碰到也没事儿。”苏伟大大咧咧地,还是被四阿哥拽着,脱了里衣。   “那个尹泰来的也真是时候,要不非得出事儿不可。”   “是个会办事的人,不过也要看看他是否另有目的,”四阿哥检查了苏伟背上的伤口,好在皮肤还嫩的伤疤上没有碰出别的伤口来。   “跟爷一块儿洗洗吧,去去寒,别再病了。”   “就只是洗洗啊,你别想干别的!”苏大公公郑重警告道。   “爷刚祭祀完三陵,这又是在外面,不会有那种心思的,”四阿哥表现的很正直。   雍亲王洗漱完毕,来到正堂时,已经一个时辰以后了。   天色已经黑透,尹泰已让下人准备好了晚膳,外面轮值的侍卫也都喝了姜汤,换了干爽的衣服。   “尹老佐领真是想的周到,我们这么多人,只怕临时到哪里歇脚都会手忙脚乱的。没想到你这别庒上,下人没几个,倒是井然有序的。”十二阿哥颇为惊叹。   “让几位贵人笑话了,”尹泰在雍亲王的强烈要求下,勉强与他们几位同席而坐,“草民一贯重视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家里妻儿老小皆是如此,下人们也都同样要求。时间长了,自是会有些不同。”   “尹老佐领是因何休沐了?”雍亲王问道。   “回王爷,草民是因病祈退的,在任锦州佐领前,草民曾在京就任国子监祭酒,三年期满才调任锦州的。”   “原来曾是国子监祭酒啊,怪不得老先生处处儒士风范,”十二阿哥乐呵呵地道。   “贝子爷见笑了,”尹泰很是谦逊,颇得众人好感。   这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尹泰向雍亲王介绍了很多锦州本地的风俗民况,言谈间也很有见解。   晚膳用完,雍亲王想了想问道,“老先生可有子在京致仕?”   “回禀王爷,草民五子尹继善,正在京准备会试。”   既在准备会试,那就是已经中了举人了,四阿哥点了点头,“当令我见。”   尹泰连忙起身,躬身道,“多谢王爷,若小儿得中进士,一定祈见王爷,能听王爷训导,亦是小儿福气。”   四月十八,京城   回雍亲王府的马车上,弘盼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只木头盒子。   小书子一路盯着弘盼,只知道这盒子是他中午时,从乾清宫抱出来的,却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这阵子,弘盼阿哥总会时不时地跑出去找弘晳阿哥,也经常跟弘晳阿哥一起去陪万岁爷用午膳。   弘盼谁都没跟谁说,小书子嘴巴也很严实。虽然两个人都搞不懂这件事为什么要保密,但还是下意识地觉得,说出去了恐怕会引来很多麻烦。   “主子,你那盒子里到底是什么?”眼看着要到王府了,小书子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弘盼“嘿嘿”笑了两声,冲小书子打开了盒盖。   里面是一只描金绘彩的牡丹龙凤纹青釉底儿笔筒。   不过,让小书子吓了一跳的不是这只笔筒过分夸张的颜色花纹,而是笔筒底部,盖了“供御”的底款。 第476章 笔筒   康熙五十年   四月十八, 马车上   小书子看清木头盒子里的东西, 一时眼睛瞪得老大, “主子, 你,你不会偷来的吧?”   “说什么呢?怎么可能?”   弘盼白了小书子一眼, “这可是御用品,我哪有那么大的胆子?这是皇玛法赐给我的。”   “赐给您的?”小书子还有些不敢相信。   “是啊,我今天看到皇玛法的书桌上摆了这个笔筒,就很喜欢。”   弘盼把笔筒抱了出来,给小书子显摆, “你看,咱们府上很少有颜色和花纹这么漂亮的东西。我平时看着那些青花瓷的, 白釉的早都看腻了。今天中午, 皇玛法见我一直盯着这个笔筒看, 就问我是不是喜欢。我点头了, 皇玛法就赐给我了,他老人家又用他自己那只紫檀木的了。”   “可, 这是御用品啊,宫里和咱们府里都得入账的。”小书子有些苦恼,“王爷又不在,主子要告诉福晋吗?”   “不要告诉福晋, 就是一只笔筒嘛。今天皇玛法赏赐我的时候,也就让魏公公给装了个木头盒子,没说其他的啊。”   “可是, 御赐的东西不比平常,丢失或损坏都要受罚的。更不要说,您这只笔筒还是御用之物了,咱们要是不说,回头被别人发现了,麻烦就更大了!”小书子在管理东西这方面,是师承他师父李英的,比较靠谱。   “那,那还是等阿玛回来吧。”   弘盼多少对福晋有些胆怯,“阿玛没回来前,咱们保护好这只笔筒不就行了吗?”   小书子了解弘盼的担忧,想了想,也跟着点了点头。   马车停到了雍亲王府门旁,三位小阿哥都各自下了车。   弘昀转头看到抱着个木头盒子的弘盼,眉头皱了皱,“你这几天中午怎么总往外跑?额娘说过,咱们在宫里得守宫里的规矩,没事儿不能四处乱逛的。”   “我没有四处乱逛……”弘盼嘟哝了两句,跟着大家进了府门。   “平时出去连哈哈珠子都不带,就带着个小太监,说你不是四处乱逛谁信啊?”   弘昀一肚子埋怨,“咱们可因为你被师父责备过好几次了,你要是再这么顽劣,我可要告诉额娘了!”   “我功课又不差,是师父太严格了。再说,我听苏公公说过,阿玛小时候还被罚过跪呢,咱们被说几次又怎么了?”   “你哪里来的那么多歪理啊?”   弘昀气不打一处来,干脆堵住弘盼,不走了,“那你说,你中午都跑哪儿去了?大家都好好的用膳,怎么就你待不住呢?”   “师父又没说中午不能出去,我出去透透气不行啊?”弘盼也跟着火了。   弘时连忙拦到中间,却一时笨口拙舌的,“两位哥哥,别吵架,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怎么好好说啊?整座懋勤殿属他最多事,额娘天天叮嘱我们不要给王府丢脸,偏他天天找麻烦!”   “谁找麻烦了?我有问题当然要问明白,都像你们一样木木呆呆的就好了?”弘盼火气上来了,是一句也不让的。   “你说谁木木呆呆的?”   “说的就是你!”   弘时拦不住了,一旁伺候的奴才们还没反应过来。   两位小阿哥离得本来就近,弘盼还一手抱着木头盒子,说话时狠狠挺着胸脯,结果被气红了眼的弘昀猛地一推。   “啊!”   弘盼连退几步,被哈哈珠子们扶住,小书子飞身出去捞木头盒子,结果晚了一步。   盒子摔在地上,里面的笔筒“哗啦”一声脆响!   弘盼和小书子同时听到了彼此心碎的声音。   “我的笔筒……”   弘盼冲到木头盒子前,小书子连忙捡起盖子盖住了一盒子的碎片。   “不就是只笔筒吗?”   弘昀此时气也消了,多少有点心虚,“我那儿有都是,你想要什么样的,随便你挑!”   入夜,   钮祜禄氏和诗玥来到了弘盼的小院,见到了正被罚抄写的小祖宗。   “福晋倒会办事,两个孩子一块挨罚,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就是小孩子打架,本来也没多大的事儿,”诗玥走到书桌边,看了看一脸郁闷的弘盼。   “好好的,怎么跟弘昀阿哥打起来了?”诗玥很了解弘盼,他不是个小肚鸡肠的孩子,更不会轻易跟兄弟打架。   “弘昀他整天找我的茬,他自己乐意和那一帮说话假惺惺的孩子在一起玩,就想让我也和他们一样,我才不要呢。”弘盼狠狠拍了拍铺不平的宣纸。   “我以后跟他绝交,再也不跟他说话了!”   钮祜禄氏听到“扑哧”一乐,“你还有那个记性?告诉你多少次了,离弘昀远一点儿,人家伤到、碰到了,咱们可赔不起。偏你不听啊,每次都巴巴地凑上去。”   “好了,你怎么教导孩子呢?”诗玥瞪了钮祜禄氏一眼,伸手摸了摸弘盼的后脑勺。   “弘昀阿哥就是性子拘束了些,心地还是好的。我们从福晋那儿来的时候,他正央着福晋给你挑笔筒呢,说是要赔你个最好的。”   “切,我用不着,”一提笔筒,弘盼更来气了,“我的笔筒他赔不起!”   “哪来的小家子气?”钮祜禄氏有些生气了,“你就一点错没有吗?你到底比弘昀大了几个月呢,真是越长越回去了!”   弘盼一肚子委屈,偏还不能说,重新埋头抄写,因为手抖,在纸上甩出了好几个墨点儿。   两位小阿哥一言不合,打了一架的事儿,因为福晋没有过多追究,很快也就过去了。   不过,在弘盼这儿,可还存着一个天大的坎儿呢。   四月二十三   小书子抱着个木头盒子,一路小跑进了弘盼的房间。   “怎么样?怎么样?快拿出来我看看!”   弘盼几步奔到圆桌旁,看着小书子郑重其事地打开木头盒子,拿出一只五颜六色的笔筒。   …… ……   “怎么这么丑啊?这跟我那只一点都不像!”   弘盼往桌上一趴,这已经是这几天的第四只了。   “不像吗?”   小书子这几天揣着银子,满京城的找笔筒,眼睛都快挑花了,“我觉得颜色很像啊,而且也是牡丹龙凤纹的。”   “你这哪里是牡丹龙凤纹啊?”   弘盼把笔筒上的花对着小书子,“你这根本是一只麻雀、一条长虫和一地喇叭花!”   小书子往那笔筒上瞅瞅,确实跟贡品差了点儿档次,“主子,我都已经去了京城最大的古玩店了,实在找不到一只一模一样的。”   “那我怎么办啊?”   弘盼赖在桌子上,一顿扑腾,“我这两天都不敢出门了,生怕被皇玛法或者弘晳哥哥碰到。”   “要不,咱们还是实话实说吧?”小书子矮下身,看着弘盼的脸,“王爷应该快回来了。”   弘盼在桌子上僵了僵,“我弄坏了御赐的东西,告诉阿玛,阿玛会不会打我啊?”   小书子认真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会!”   四月二十五   代天行祭的雍亲王一行,回到了京城。   进宫向万岁爷复命后,四阿哥带着苏伟也早早地回了王府。   舟车劳顿,两个人都想好好休息休息。   后院的主子们来请过安后,东小院的门就关了起来。   卧房内,映着竹影的屏风后,盛满热水的浴桶,氤氲着暖暖的气息。   一阵阵衣服摩擦的窸窣声,带着点儿不怀好意的笑。   水声微微撩起,呼吸渐渐重了些。   突然,一个身影蹦了出来,胡乱拽了拽身上的衣服,冲屏风后头没露面的人做了个鬼脸。   “本公公不陪你玩了,让你上次折腾我!”   屋门被拉开,屏风后传出一声怒吼,“苏培盛!”   苏大公公志得意满地跑了出来,准备给屋内正欲火焚身的人放一晚上鸽子,就看到院门口,正央求着进门的小书子。   “小书子?你又怎么了?”   “师祖,师祖!”小书子见到苏伟,在院门外蹦哒的像只兔子。   苏伟和张起麟跟着三缄其口、神神秘秘的小书子,一路来到了东花园的假山后头。   弘盼正抱着木头盒子,等在那里。   “弘盼阿哥?”   “苏公公!”弘盼放下盒子,直接扑到苏伟腿上,“你一定要救救我!”   “弘盼阿哥,你这是干什么?”   苏伟赶忙把弘盼扶起来,“到底出什么事了?”   弘盼瘪了瘪嘴,看了看小书子,又回头看了看那只木头盒子……   终于,苏大公公成了第二个,知道了事情全部经过的人。   旁观的张起麟是第三个。   “您在宫里吃不饱,怎么不跟家里说呢?”张起麟最先关注的是这个。   弘盼没说话,低下头,拨了拨脚底下的石子儿。   苏伟没有问,自然也知道是为什么,只是偷着瞪了小书子一眼。   “这打碎了御赐之物,可不是小事儿啊……”   “苏公公,你帮我想想办法吧,”弘盼拽着苏伟的袖子一顿晃,“我保证以后有什么事情都跟家里说,再也不隐瞒了!”   “怎么弘晳阿哥也跟着搅在里头了?”苏伟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苏公公!”   弘盼现在是管不了那些了,“阿玛要罚我也行,可我不想让皇玛法知道,我打碎了他赏赐给我的东西,我怕让他失望。”   苏伟低头看了看弘盼,弯了弯嘴角,“阿哥知道错就好,你放心,苏公公谁都不告诉。虽说是御赐之物,但也是万岁爷随手赏的,没有哪个无聊会来查这东西的。”   “那可不一定,”张起麟在旁边泼冷水,“这东西到底是赏了,回头宫里要是真记了,咱们府上没个东西能对上,长史那边可不好交代。”   “那我们找个一样的顶上不就行了?供御的笔筒,咱们府上也不少,回头就说是王爷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苏伟从木头盒子里拿出笔筒的碎片看了看。   “哟,描金珐琅彩的啊?”   张起麟很识货,“那咱们府上肯定没有,这种瓶子,一样花纹的顶多两只。”   “那另外一只会在哪儿?”苏伟问道。   “内务府啊,”张起麟回答的理所当然,“这种样式的宫里也很少用的,万岁爷也不喜欢太花花绿绿的东西。我估摸要真有另一只,如果没赏人的话,肯定还在内务府呢。”   “内务府……”苏伟低头看着手里的瓷器碎片。   “咱们去内务府找东西那是天方夜谭,但要是王爷嘛,”张起麟顿了顿,冲苏伟一笑,“不就一句话的事儿吗?”   苏大公公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还有些水渍的衣服,又看了看不远处还亮着灯的东小院。   现在,貌似,不是个说这种话的好时机啊…… 第477章 员外郎   康熙五十年   四月二十六, 东小院   清晨,张起麟端着水盆, 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正堂里间的门。   卧房里隐隐有了点儿动静, 张起麟知道,这个时辰王爷也该醒了。   卧房内, 放下的软红帐子里, 一个人哼哼唧唧地趴着, 另一个轻轻揉着他的腰。   “爷要去朝会了, 你再多睡会儿, 今天就别四处去折腾了。”   “你别忘了答应我的事!”趴着的人很坚挺, 见人要下床了, 连忙拉住他。   “爷记得了, 不就一个笔筒嘛,”四阿哥握住苏伟的手亲了亲,“你要什么,爷都给你。”   “别说这种恶心吧啦的话!”   苏大公公唰地抽回自己的手,“像专骗小姑娘的老流氓!”   四阿哥笑了一声, 神清气爽地穿上靴子, 下了床,现在甭管人说他什么, 他都生不起气来。   早朝, 乾清宫   都统法喇与副将岳钟琪,一举击败巴塘、里唐附近的叛军,总督年羹尧遣人安抚了当地百姓。   康熙爷收到军报, 很高兴。   年羹尧同时上奏,言西藏军情叵测,青海形势复杂,四川地处关键,请求做入藏协战准备。   康熙爷允准,这谕旨一下,既意味着将不止青海一路兵马入藏了。   虽然,四川这路兵马也受大将军统领,但两方相隔甚远,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驻扎西宁的大将军势必很难控制四川这一路兵马。   这也就意味着,原本以王旗出征的大将军,权柄必将有所下移。   下朝后,马车上   隆科多得了边关的消息,暗自前来与四阿哥商讨。   “年羹尧这一手确实厉害,既和了万岁爷的心思,又分了大将军的权柄。”   “胤禵在青海带兵并不顺利,罗卜藏丹津那一伙人已经盯上了西藏,”四阿哥靠在车壁的软垫上。   “皇阿玛有意两路出兵,也是担心青海那边出什么意外。”   “策凌敦多布没有被驱逐前,罗卜藏丹津应该没那个胆子。毕竟,准噶尔对青海虎视眈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隆科多对边关的局势也掌握了很多。   “现在,最关键的是怎么助年羹尧一臂之力,若是四川大军抢先攻进了拉萨,拿下了策凌敦多布,那大将军这一次就是十足十的雷声大、雨点小了。饶是平了西藏,他也分不了多少功劳去。”   “边关战况一日多变,能赢才是最紧要的,”四阿哥并不大认同隆科多的说法,“更何况,胤禵在军事上也有自己的主张,未必就会被年羹尧压制。”   “王爷,西藏战事是眼下万岁爷最牵挂的事,您在边关有年羹尧、岳钟琪这样的好棋,可不能白白浪费啊。”   “这一点,本王心里有数……”   四阿哥低下头,端起小桌上的茶碗,慢慢刮去茶沫。   马车到了内务府,雍亲王下了车,自有内务府总管来接。   这时候掌管内务府的是二等阿达哈哈番董殿邦。   董殿邦家里是正黄旗包衣出身,他自己为官还算勤勉,得了二等阿达哈哈番的爵位,如今与海章同管内务府。   “微臣董殿邦给王爷请安。”董殿邦是个大胖子,躬身行礼时都有些费力,但他仍然做的很标准。   “劳烦总管大人了,”雍亲王背着手往内务府里走,“本王今日来,是想托大人寻个东西。”   “王爷您太客气了,您想要什么,派人来吩咐一声就是了。”董殿邦颠颠地跟在后面。   “今日朝会下来,刚好路过,”雍亲王走进内务府大堂,让随行的张起麟拿出了一小包碎瓷片。   “这是……”董殿邦拿着瓷片,仔细辨认了一会儿。   “是一只青釉底儿的珐琅彩笔筒,牡丹龙凤纹图样的,”张起麟开口道。   董殿邦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微臣眼拙,一时记不起库里还有没有了。这样,微臣叫广储司的员外郎来好好辨认辨认,若是有,立马给王爷取来。”   “最好是有,”雍亲王抬起头,神色却不大像刚进来时很随意的模样了,“本王应承下来的事,不好落空。”   董殿邦有些呆滞,“是,是,微臣这就让人去找!”   “大人多费些心吧,既是龙凤纹的,应该有两只才对,”张起麟在一旁提点了一句。   “对对,请王爷放心,瓷器都是广储司员外郎看管的,微臣这就叫他过来。”   雍亲王微微点头,董殿邦忙打发人去请员外郎。   片刻后,一个看起来年近四十的中年人跟着小厮走了进来,这人长得还算俊秀,气度很秉正,只是眉宇间有些暗沉。   “微臣内务府广储司员外郎鄂尔泰,见过雍亲王。”   “嗯,”四阿哥微微点头,免了鄂尔泰的礼。   董殿邦俩忙上前,把碎瓷片塞进鄂尔泰手里,“你赶紧看看,库里还有没有同样纹饰的笔筒了?要是有赶紧给王爷拿来!”   鄂尔泰微微皱眉,抬头看了雍亲王一眼,又低头细看了看那堆碎瓷片。   “这是年节时官窑进上来的描金珐琅彩青釉瓷笔筒,确实是双瓶,其中一只上个月被送进乾清宫了。”   “哎,那另一只呢?”董殿邦是深得为官之道,明白不该问的绝对不问。   “另一只在库房里,”鄂尔泰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董殿邦乐了,“赶紧给王爷取了来,别让王爷多等。”   鄂尔泰却是站住没动,又拨了拨手里的碎瓷片,“王爷要另一只,可有宫里的手谕?”   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僵住了,一直没说话的雍亲王抬起了头。   鄂尔泰后退了一步,完全忽视董殿邦频频闪动的眼光,给雍亲王一躬身道,“王爷,微臣奉命看管广储司瓷库,没有相应的章程,请恕微臣不能随意为您支取。”   “你疯了你!”董殿邦终于忍不住了,咬着牙冲鄂尔泰哼哼。   鄂尔泰仍然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回了这句话,就规矩地站在原地,一副任凭发落的模样。   四阿哥此时倒是很欣赏这人的做派,为官清正,秉公职守,不畏强权,这在看多了京里的一堆蝗虫老鼠后,真显得尤为可贵。   不过,他今天必须得把笔筒拿回去!   “鄂大人是个秉公职守的人,难得,难得……”   雍亲王笑着点了点头,“大人放心,本王今天取了这只笔筒,明天定会让人补上条子,不会让内务府为难的。”   “这是哪儿的话,这种事儿哪用劳烦王爷?”董殿邦一边陪着笑,一边冲鄂尔泰狠狠甩眼色。   “补条子并不合规矩,”鄂尔泰仍是不搭理董殿邦,“内务府已经被左一家右一家的条子补成张四处漏风的渔网了。王爷刚查过京通粮仓,难道没曾想过内务府如今的下情也是大同小异了吗?”   “鄂尔泰!”   董殿邦发了火,“你这个员外郎也不想当了是不是?在王爷面前敢胡说八道!”   “我是不是胡说八道,王爷一查便知!”   鄂尔泰言辞刚正,但是在看向四阿哥时,眼里又多了些失望,“但是,依微臣今日来看,王爷也不会来查了。”   一直跟在旁边的张起麟,从头到尾没敢说话,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位胆子比天大的员外郎,把话中矛头直指到他家王爷身上。   “内务府直属七司三院,专管皇家事务,广储司领银、皮、瓷、缎、衣、茶六库,每年进项何止万两?府府不按份例支取,家家用条子随意支换,这账面上一日比一日大的窟窿理都理都不请。王爷刚刚奉命查过京通粮仓,可知章程混乱,管理不善会造成多大的损失?您身为皇子,该为百官表率,如何能说出补一张条子的话来?”   “鄂尔泰!你好大的胆子!”张起麟都差点被吓住了。   董殿邦冲门口的侍卫一挥手,打算先架走这“疯了”的员外郎。   “放开他!”   头一次被一个不知名的下臣指着鼻子训斥的雍亲王,此时除了耳根有些红,倒也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你说得对,是本王疏于考虑了,内务府的事本王会禀明圣上查处的。”   “王爷?”董殿邦冤死了,就是一个笔筒嘛,早知道他直接去库里找就好了。   “你很有胆量,”雍亲王也没有理会董殿邦,而是走到鄂尔泰跟前,“皇亲以条子在内务府支取用项,是先帝时候的老黄历了,皇阿玛也甚少理会,你还是第一个敢把他说出来的。”   “如果章程制定了却又不能遵守,那这偌大一个内务府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鄂尔泰说的很直白。   雍亲王点了点头,“本王很欣赏你,有时间的话来本王府邸走走吧。”   旁观的董殿邦立时瞪大了眼睛。   鄂尔泰看了雍亲王一眼,却又是低头拱手,“多谢王爷赏识,请恕微臣不能从命。皇子宜毓德春华,不可交结外臣!”   …… ……   内务府的大堂又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中,片刻后,雍亲王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出去。   看清雍亲王神色的张起麟连忙跟了上去,临出门时,还冲鄂尔泰拱了两下手,“这位大人,您真有能耐!咱家佩服,佩服!”   四阿哥头也没回地一气儿上了马车,张起麟跟在外面,左思右想,还是咬着牙上前问了一句。   “主子,那笔筒?”   车上的雍亲王往软垫上一靠,深吸了一口气,“去琉璃厂!” 第478章 苏氏商行   康熙五十年   四月二十六, 东小院   傍晚时分,四阿哥进门已经有一阵了,可东小院仍然陷在一片诡异的寂静里。   苏大公公面无表情地端坐在软榻上,他面前的炕桌上放着三只五颜六色, 花纹奇特的笔筒。   带着笔筒回府的雍亲王很有诚意, 虽然那一只拿不到了,但我给你买了三只,都是琉璃厂最贵的。   知晓一切的张起麟侯在门口, 紧紧地抿着嘴唇,垂着头, 不发出一点声音。   眼瞅着, 一炷香过去了,一直佯装看书的雍亲王终于忍不住了。   “好了, 不就一只笔筒吗?爷的错, 珐琅彩的这个月没有,下个月肯定有,到时候样子随你挑。”   苏大公公挑起一只眼眉,大大的眼睛里满是鄙视。   “你干什么非要那只笔筒啊?华而不实的样子, 有什么好看的?”四阿哥起身, 挪到软榻上。   “你喜欢,爷寻个香檀木的给你?”   苏伟往旁边一侧身, 拎起一只企图摸上他腰的手,往旁边一扔,“对不起, 没有笔筒,本公公坚决不卖身了!今晚你就抱着这三只难看死的笔筒睡吧!”   四阿哥眉头一皱,脸上的神情霎时变了,“张起麟!”   一直在试图缩减存在感的张公公没能成功,还是被无辜地卷入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你告诉本王,到底是谁要这只笔筒?”   苏伟和张起麟神情都是一僵,本来略占下风的雍亲王,转眼间登上了胜利的高地。   张起麟往前蹭了两步,偷偷瞄了瞄榻上的苏公公,没敢立马回话。   四阿哥没听到回答,却也不着急,只盯着眼前莫名有些心虚的人,然后慢慢靠了过去。   苏大公公眼看着那张不怀好意的脸越来越近,腰上的酸疼还提醒着他昨晚的一切。   可是,形势比人强,刚才还势要捍卫清白的人,此时又被人捏住了腰,噙住了唇。片刻后,连衣裳都散开了。   张起麟异常识时务地退出了屋子,并替两人关上了门。   翌日,清晨   弘盼的小院一大早就迎来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笔筒没有找到。   “小主子别担心,这不是公然赏赐的东西,万岁爷不会真的跟您计较的。”   李英安慰着弘盼,“苏公公还托奴才转告您,这做人啊还是得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只想着逃避是行不通的。”   “苏公公是不是挨罚了?”弘盼突然想到什么,“他求我阿玛找笔筒,被我阿玛责罚了吗?”   “这个……”   李英的脸蓦地有点红,“不算挨罚,只是,只是责备了两句而已,小主子不用担心。”   “都是我不好……”   弘盼立刻愧疚了起来,“苏公公说得对,我不能因为害怕就逃避,我今天就去跟皇玛法告罪!”   晌午,   虽然决定下的很坚决,但弘盼到底还是个孩子,走出懋勤殿那一刻,他就害怕了。   “主子?”   小书子紧紧跟在弘盼身后,“您别怕,要是打板子的话,奴才帮您挨。”   “皇玛法不会打我板子的……”   弘盼紧紧抱着装满了碎片的木头盒子,脚下的步子却迈的越来越小。   “小书子,你说皇玛法会不会从此以后都不喜欢我了?”   “他会不会觉得很失望?”   “会不会觉得我是个粗心大意的笨孩子?”   “不会的,主子,”小书子安抚着弘盼,“您主动跟万岁爷认错,万岁爷肯定会原谅你的。”   “可我刚得了赏赐第一天就把它弄碎了……”   弘盼越想越难过,“我是真的很喜欢这只笔筒的……”   “主子!”一旁的小书子突然一愣,“您快看!”   弘盼抬起头,顺着小书子的手指看过去,正看到一身棕红色蟒袍的人。   “阿玛?”   台阶上的人冲弘盼招了招手,原本底气越来越不足的弘盼,突然有了勇气。   “阿玛来了!阿玛是来陪我给皇玛法道歉的!”   弘盼飞起两条小腿,跑上台阶。   小书子笑着站在台阶下,看着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并肩往乾清宫走去。   下午,懋勤殿再度开课的时候,乾清宫传来了谕旨。   弘盼阿哥聪颖可爱、勇气可嘉,特赐描金珐琅彩青釉底儿笔筒一对儿。   傍晚,吉盛堂   最后一笔账目对完,苏伟往椅背上一靠,长吐了口气。   “这两年吉盛堂在蒙古的生意真是蒸蒸日上啊,足见财东当初多有眼光,”杜宏看着账册上白花花的银子,笑的见牙不见眼。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吉盛堂还要做大才行,要成为整个蒙古最大的商队!”   “不止如此,咱们苏氏商行,也要成为京城数一数二的商行!”慕辞在旁边笑着道。   苏伟咧开了嘴,他今年终于决定,将自己商行的生意与吉盛堂在蒙古的生意分开,单独成立一家商号,借由漕运和陆运,纵跨大清南北。   他不仅要涉及茶、丝、盐及各地特产,还要借徽商的渠道,增加与南洋的生意。   未来,他希望可以有一支自己的船队,最好可以建一艘大船,能漂洋过海那种……   “财东?”   杜宏有些不忍心地打断了在做白日梦的苏伟,“余掌柜让人送了信给您。”   “余嘉?”苏伟有一阵子没见到余嘉了,吉盛堂与隆盛商号和吴记做的贩盐生意,日后也要转到苏氏商号来。   余嘉的信写的很简短,但却让苏伟有些摸不着头脑。   “曹李两家在筹银子?”   入夜,雍亲王府   王爷还没回来,福晋院里却是热闹得很。   两只一模一样的木盒摆在屋子中央,弘盼、弘昀垂首立在旁边。   福晋坐在首位,此时看不大清表情,只是手里的茶一会儿端起,一会儿又放下的。   钮祜禄氏坐在一边,要不是诗玥时时按住她,她就要张口了。   “弘盼,”福晋抬起头,“你进乾清宫的事为什么不跟家里人说?” 第479章 复查试卷   康熙五十年   四月二十六, 雍亲王府   福晋院里, 被福晋问了话的弘盼多少有些紧张。   “我, 我就是在皇玛法那儿吃过几次午膳, 弘晳哥哥带我去的, 我没想那么多……”   “弘晳?”福晋眉头微皱,“你在哪里碰到的弘晳?”   “在懋勤殿前面的偏殿里, ”弘盼把头垂得更低了, “弘晳哥哥请我吃了烤鸭腿。”   福晋神色微暗,“让你们进宫是让你们去读书的,不是四处去招猫逗狗的!皇宫是什么地方?下了学就能乱跑吗?”   弘盼微微一抖, 连忙跪了下去, “福晋,弘盼错了,以后不敢了。”   “你们平时在家里都是娇生惯养地长大的,可皇宫不比咱们王府,你们年纪小, 懂得规矩也少,要是哪天真的犯了错, 贻笑大方,咱们王府的颜面要放在哪里?”   弘盼垂下头,不敢吭声。   “你皇玛法确实是赏了你东西,你得皇玛法喜欢,家里也替你高兴,”福晋的语气又柔和了一些, “但是,你瞒着家里,带了御赐之物却保管不妥。这次是你阿玛帮你扛过去了,那下次呢?”   “不会有下次了,”弘盼赶忙抬起头,“我以后一定听话,一定跟家里人说,不会再隐瞒了!”   福晋轻点了点头,“知道错了就好,起来吧,回去让奴才给揉揉膝盖,别跪坏了。”   “多谢福晋,”弘盼叩首行了个礼,从地上站了起来。   钮祜禄氏的面色总算和缓了些,诗玥暗暗松了口气,不用担心她当面跟福晋闹不愉快了。   书瑾得了福晋的示意,带着弘盼、弘昀两位小阿哥下去了,屋子里只剩了一干女主子们。   看起来福晋是有话要说,刚才一直没吭声的年氏、李氏几个,都抬起了头。   “今时不同往日,有些事我想在座各位心里也早有数了。”   福晋重又端起了茶碗,“咱们王府无论上下大小,都该与王爷同气连枝,尤其在这个时候,不好出一点岔子。”   屋子里陡然又安静了很多,福晋微微挑眉,“眼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王府呢,咱们王爷刚代天行祭回来,京里京外传言如沸。这个时候,咱们要是不稳住自己,让有心人钻了空子,扯了王爷的后腿,那就等于把整个王府往火坑里推。”   “福晋说得对,”年氏最先开了口,“眼下形势不同了,虽说前朝的事不干系咱们女人,但咱们心里也得有个数,事事都要谨慎才行。”   李氏跟着点头,但掩盖不住眉眼间飞起的兴奋与得意。   宋氏还有些懵,转头去看耿氏,耿氏却只是温和如初地坐着,丝毫没有吃惊的样子。   诗玥在一旁暗暗拽了拽钮祜禄氏的袖子。   钮祜禄氏抿了抿唇,还是开了口道,“妾身会管束弘盼的,以后决不再让他乱来了。”   福晋轻轻点了点头,“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家都能知晓轻重就最好了,咱们依靠着王爷。王爷好了,咱们才能好,孩子们也才有前程可奔。”   几位小主子的额娘都跟着点头,只有钮祜禄氏微微偏开了眼。   从福晋院里出来,诗玥不得不提醒钮祜禄氏两句。   “你也太沉不住气了,福晋虽说有偏颇之嫌,但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是啊,她多会摆大道理啊,孩子不过得了万岁爷一件赏赐,她把王府的前程都端出来了。”   钮祜禄氏冷哼了一声,“这事儿是出在弘盼身上了,这要是出在弘昀身上,那两件笔筒还不得被她供在墙上?”   诗玥扑哧一乐,“哪有那么夸张?咱们王府每年得多少赏赐啊。福晋就算心里不舒坦,也不过就说两句罢了。皇赏的谕旨都下来了,咱们弘盼还是给府里挣了脸的。”   钮祜禄氏深吸了一口气,脸上也总算有了点笑模样,“这孩子啊,天生就是有福气的。别管福晋再怎么看不惯,轮不到她的就是轮不到。”   入夜,东小院   四阿哥回了王府,从苏伟那儿得知了江南曹李两家在筹措银两的事。   “也是奇了怪了,这两家霸占苏州织造、江宁织造那么多年,又兼管盐务的,怎么还缺银子啊?”   “皇阿玛几次南巡花费巨大,加上这两家也是金山银海的堆砌着,银子自然是有进无出了。”   四阿哥换了衣服,上了软榻,躺到苏伟身边,“曹寅生前就欠下巨额亏空,皇阿玛念及与曹李两家的情分,令李煦兼管盐务,帮他还清。这些年,他们两家又多次请旨挖参,可卖参的银两却大都拖欠着。想也是挪东墙补西墙了吧。”   “如今,皇阿玛有意清查各省亏空,江南的数目一定不小。曹寅已死,李煦一个人,怕是要兜不住了。”   “万岁爷会先清查江南吗?”苏伟歪着头问道。   “应该不会,眼下边关用兵,川陕才是最重要的。”   四阿哥摸了摸鼻子,“这些年,曹李与老八他们来往甚密,老八一伙人四处活动的花费,曹李两家估计承担了不少。眼下又突然筹措银两,只怕与胤禩也分不开关系。”   “你刚祭祀三陵,边关形势又有变化,八阿哥那边估计又要坐不住了,”苏伟侧身,戳戳四阿哥的脸,“咱们总是没有几天清净日子过。”   “爷会给你清净日子的,要不了多久了……”   四阿哥抓住苏伟的手,“只要你别再像在通州时一样吓我,我就什么都不怕。”   “那又不是我想的,我现在出门都不敢离开巴彦三步远,”苏大公公表示自己很惜命。   四阿哥笑了,一个翻身压住了人的手腕,榻上窸窸窣窣一阵,再响起的声音就让人心痒痒了。   五月初,康熙爷谕旨传到四川后,在年羹尧安排下,四川大军集结的非常迅速。   年羹尧几乎没日没夜地输运粮草,亲临校场检验军况。   富宁安把手下得力干将都统噶尔弼派到了年羹尧旗下。   等到了五月中旬,四川已经完全做好了进藏作战的准备。   年羹尧先遣六千兵马给了岳钟琪,岳钟琪在平定巴塘、里唐叛乱后,带六千军马到了察木多,活捉了在逃的蒙古喇藏汗等其他叛军首领。   五月十八,西宁   王帐内,胤禵刚读过四川送来的军报,眉头微微皱在一起。   “这个岳钟琪还真是有两把刷子,”延信从旁道,“就带几百兵马就能平了里唐、巴塘之乱,如今察木多也安稳下来了。年羹尧又派了六千兵马给他,看起来,是想让做进藏先锋了。”   “这人像一把出鞘的利刃,又是握在年羹尧的手上,一个不小心说不定真的能直扎进西藏腹地。”   胤禵按了按眉心,“可咱们却还被罗卜藏丹津牵制着,大军一动就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青海的形势,万岁爷应该也明白,怨不得将军,”延信也跟着叹了口气,“只是可惜,让四川这帮人钻了空子。”   胤禵转头望向窗外,青海的天比京城要清朗很多,看起来更高也更广阔。   “砰!”   胤禵一拳砸到书案上,神情坚定了起来,“与其让罗卜藏丹津成为我的绊脚石,不如把他踩在脚底!他不是想进西藏吗?本将军就成全他!”   五月二十,京城   万岁爷下旨命皇三子和硕诚亲王胤祉,皇四子和硕雍亲王胤禛率大学士王顼龄、原任户部尚书王鸿绪、内阁学士阿克敦、蒋廷锡、庶子王图炳、顺天府府丞连肖堪磨会试,复查会试试卷。   苏伟与四阿哥一起坐在去往礼部的马车上,提到诚亲王,苏伟还有些奇怪,“这两年,诚亲王可是越来越安静了,连八阿哥出事时,他都没个声音。”   “三哥在蒙养斋被王鸿绪搅得一团乱,本想培养的势力没培养起来,反而是被算学馆的杂事绑住了手脚。”   四阿哥弯了弯嘴角,“如今,他再想搅合进来也无从下手了。”   “一滩浑水,要是聪明人就该急流勇退,”苏大公公掀开车窗往外看了看,“这次你也要跟那个王鸿绪共事了,得小心他才行。”   “王鸿绪也算家学渊源,这次还有他兄长大学士王顼龄在,他不敢怎么样的。”   “王鸿绪跟王顼龄关系不好吗?”苏伟问道。   “当初王鸿绪保举老八被惩处,王顼龄是第一个出来撇清关系的,”四阿哥笑笑,“王顼龄也是一代博学名儒了,他们家祖上就是名门世家,一家子的文人学士,清高的很。到了王鸿绪这儿,也算是特例了。”   “那万岁爷这一手安排……”苏大公公眨巴眨巴眼睛,“可有好戏看了!”   到了礼部,一干臣子都在外迎接。   王顼龄为首,已经近七十高龄的老人,仍然很精神,面色红润,胡须花白。   王鸿绪今年也六十有余了,人长得干瘦,站在稍远的地方,看起来与王顼龄父子两个确实并不亲近。   雍亲王下了马车,王顼龄上前一步,俯身行礼,“老臣拜见雍亲王。”   “臣等拜见雍亲王。”   众人行过礼,四阿哥亲自扶起了王顼龄,“本王对会试堪磨原卷的事还不熟悉,这次要多让王老大人费心了。”   “王爷客气了,老臣职责所在,一定尽心尽力。”王顼龄又拱了拱手。   “诚亲王来了!”   人群中有人说了一声,四阿哥远远望去,诚亲王府的马车正缓缓而来。   第480章 惊马   康熙五十年   五月二十, 礼部门外   苏伟站在四阿哥身后, 远远地看着诚亲王府的马车往礼部大门驶来。   诚亲王带的侍卫也不多,只两队人护在马车前后。   礼部对面是太医院和钦天监,中间的弄堂里建了一座马棚, 以供太医和钦天监的官员往返京城各处的。   诚亲王的马车从东长安街拐过来, 刚过了钦天监,苏伟就听到了一声有些尖锐的嘶鸣!   “不好了, 惊马了!”   不知哪里传来一声惊呼, 苏伟就被四阿哥拽着猛地向后退去, 傅鼐带着侍卫们瞬间就围了过来。   礼部大门前被护的严严实实,苏伟只能在人缝里看见一匹黝黑的壮马从弄堂里冲了出来。   正赶上诚亲王的马车到了附近,壮马直奔马车而去,四肢壮硕的马蹄在空中飞舞, 根本没有侍卫敢去硬拦。   “不好了!”   四阿哥也惊了一声。   拉车的马虽然受过训练, 但到底还是畜生, 被惊马一撞,立刻撒开了蹄子,整个身体横甩出去, 连带着马车向一侧翻倒。   “王爷!”   眼看着车壁重重砸在地上, 礼部门口的官员和太医院跟着跑出来的人都吓傻了。   “傅鼐, 快救人!”四阿哥厉声喝道。   “是!”   侍卫们这时候才反应过来, 也顾不得跑开的惊马了,一股脑围上前,打开了车门。   好在隔壁就是太医院, 被撞伤了肩膀,又受了极大惊吓的诚亲王立刻被送到了太医院救治。   今天原本要启贡士的会卷的,可首席的两位王爷刚到就伤了一个,也就没人再提了。   太医院里,诚亲王靠在病榻上,脸色还有些发白。   “三哥,你怎么样了?”四阿哥走进屋内。   “只是挫伤,没大碍的。”   三阿哥皱了皱眉,“今儿真是邪门了,好好的怎么会惊了马呢?”   “那马已经让人制住了,”四阿哥坐到榻边,“我让人去兵部叫了车马司的人来,看看那匹马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你怀疑是人为的?”三阿哥微微扬眉,“是冲你,还是冲我?”   “眼下还不清楚,也许只是意外,”四阿哥没有说的太绝对。   太医院院里   苏伟旁观兵马司的人检查那匹惊了的马。   这匹马此时已经安静了下来,只是偶尔还会烦躁地踏踏蹄子。   兵马司的人细细地检查了马的身体,又看了马的粪便和粮草,均一无所获。   太医院的马伤了诚亲王,太医院判自然是逃脱不了责任的。还有养马的小厮,此时已经跪在了院内,瑟瑟发抖地等候处罚。   苏伟走了过去,这小厮长相普通,穿的很干净,人也不算粗糙。能看出,在太医院养马、套车不是个劳累的活儿。   “你叫什么名字啊?”苏伟走到小厮身边问道。   “奴,奴才小六,”小厮说话时声音都在哆嗦。   “那匹马是你养的?”   “是……”   “马受惊时,你在哪儿?”   “在马棚前面,我想去拉的,可是没拉住。”小六有些焦急地解释道。   “那马为什么会受惊?”苏大公公问道。   “奴才也不清楚,他早上送了陈太医出去,回来时就有些烦躁。我本以为是天太热了,就取了水给他刷了刷毛。”   小六伸手指了指放在墙边的水桶,“我回来放了桶,再回去给马槽加草料时,马就惊了。”   苏伟转头看了看,冲兵马司的人道,“劳烦去检查检查水桶。”   “是,”兵马司的人依言走了过去。   跪在地上的小六哭丧着脸问道,“这位公公,王爷会怎么处置我?我会死吗?”   苏伟低头看了看这很可怜的小厮,“如果只是一场意外,你顶多挨顿板子。如果不是,那就谁都救不了你了。”   小六瘫坐在地上,眼泪鼻涕的糊了一脸。   “苏公公!”   跟着兵马司的巴彦走了过来,“查出来了,果然是水有问题,水桶底儿现在还沾着荨草。”   “荨草?”旁观的一位太医突然开了口,“我们院里有晒干的荨草,就在墙根儿那边。”   众人都跟着太医看过去,晒着荨草的地方就离水桶不远。   “我,我不知道是什么草,”小六连忙解释道,“可能是风吹进桶里的,我根本没有注意过。我不知道这种草会使马发了性子的,我真的不知道!”   “荨草会使皮肤发痒,刷在马身上,怪不得会惊了马,”太医在一旁道。   巴彦走到苏伟身边,“苏公公,您看这是意外,还是……”   苏伟眉头微皱,“这草既然能使皮肤发痒,为什么还要晒在外面,若是吹在人的身上,不是更麻烦吗?”   “这位公公有所不知,这草是晒干的,落在人身上并不会怎样。可要是沾了水,再触及皮肤,就不一样了。”太医如此解释道。   “这位公公,我真是无辜的,求您帮我求求情吧,我不想死……”小六流着泪向苏伟叩头。   “难不成真是意外?”巴彦也有些动摇了。   苏伟看看院里的太医们,又看了看不断磕头的小六,“一切都顺理成章,意不意外也没什么要紧得了。”   事情算是被调查清楚了,小六挨了五十个板子,丢了在太医院的差事。   诚亲王回府休养,复查贡士试卷的事,暂时落在了雍亲王一人肩上。   傍晚,八爷府   八阿哥与何焯正在书房下棋,听了门人送来的回信,八阿哥的眉目间多了几分舒心。   “王鸿绪这些年给诚亲王找了不少麻烦,要不是看在王家身世显赫的份上,诚亲王怕早对王鸿绪动手了。”何焯意有所指地道。   “他哪有那个胆子啊?”   八阿哥不屑地冷笑了一声,“我三哥那种人,也就钻进书堆里,能找到点儿用武之地。偏他还没有自知之明,看到大哥、二哥相继被圈禁,就以为会轮到自己了。折腾这么几年,如今总算消停些了,爷可不想再为他费精神。”   “诚亲王如今回府休养了,明天礼部大概就会启卷了,”何焯落下一枚黑子,“不知雍亲王会不会因此多加防范呢?”   “防范才好,”八阿哥一枚白子正落在关节处,杀了何焯一堆黑子,“他越防范,才越逼真。” 第481章 磨勘   康熙五十年   五月二十一, 礼部   雍亲王带着大学士王顼龄等人, 开启了封存的贡士会卷。   磨勘试卷期间,所有相关人员不能离开礼部后堂, 包括雍亲王在内。   磨勘会试的目的主要是“防弊窦, 正文风。”从考生的试卷以至考试的各个环节,都在磨勘的范围之内。   如果考生的试卷有文体不正, 字句可疑, 全篇抄袭, 朱、墨卷不符, 策文所答非所问等情况,即行斥革。   如有不尊传注, 不避庙讳、御名、至圣讳、誊写用行书、草书, 文中引用后代史实和书名, 抬头不合规定, 或论及本朝臣子人品学问等情况,则罚停殿试一科至三科。   主考官、同考官等也将因情节的轻重,受到罚俸、革职等处分。   因会试磨勘, 针对的都是已取中的贡士,又往往连累考官,以往的磨勘官员大都秉持宽宏的原则,尽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不是过分严重的问题,很少有真的斥革罚科的。   但是今年,主持会试磨勘的是雍亲王, 很多这次取中的举子听说了都暗暗叫苦,生怕自己一百八十拜都拜了,会绊在这最后一个坎儿上。   雍亲王要连续半月呆在礼部,苏伟自然是是跟着的,张保也随同伺候。   磨勘会卷主要两个环节,先阅朱卷,再校队朱卷与墨卷是否相同。   朱卷是考试结束后,由誊录所誊录的学生试卷,之后的阅卷阅的都是朱卷,原卷也就是墨卷,会送到外收掌封存起来。   因雍亲王是主持磨勘会试,并不需要参与阅卷,只有在王顼龄、王鸿绪等人遇到真的有问题的试卷时才由雍亲王亲自裁决。   不过,四阿哥认真,每卷磨勘后,仍然要亲自看一遍,也是想看看这一批取中的举子里有没有惊艳才绝之人。   苏伟平时都陪在四阿哥身边,帮着磨墨。四阿哥独自呆在后堂的里间,这里不仅能休息,还存放了全部从外收掌送来的墨卷。   一连五六天过去,阅卷进行的颇为顺利,没有查出什么太大的问题。   每天阅卷完毕后,后堂都准时上锁,官员们到厢房休息。   雍亲王独自住在礼部后院的存文阁,一天三餐和茶点都有人准时送来。   “再有两三天,应该就差不多了。”   四阿哥靠在软榻上,看着苏伟坐在他旁边用脚拨弄着木盆里的水玩。   “那个王鸿绪倒还算安分,这些日子甚少到你眼前来。”   “有他兄长在,他不敢太出格。”   “那我看着他也总觉得毛毛的。”   苏伟玩够了,用布巾擦擦,把脚缩上榻子。   四阿哥伸手去摸,被踹了一下。   “早点完事儿早好,还是诚亲王享福,在马车里撞了那么一下,休息到现在。”   “都已经启卷了,他也不好再过来了。”   四阿哥一手撑着额头,眼睛还在苏伟白生生的脚腕上打转。   “好在今年没出什么幺蛾子,只要最后双卷校对时不出岔子,这份差事就算平稳过了。”   “朱卷誊录后,不是有对读所校对吗?还会出岔子吗?”苏伟对科举阅卷也多少了解了一些。   “往年有过贿赂誊録书手和对读生的先例,他们往往自成一线,只要你银子给够了,誊录书手会在朱卷上帮你填补答案,对读生校对时会自动隐瞒。另外,他们还有办法,逃过磨勘复查时的校对。”   “那不就等于是一路用银子打点下来的?”   苏大公公皱皱眉,“那还不如直接花钱捐官得了,何必这么麻烦?”   “捐官往往只为虚名,不得重用,总不比科举正途。”   四阿哥轻轻皱眉,“但这种作弊手段一般是在各地乡试时,乡试监管不严,贿赂主考官的事都时常发生。会试就少有了,毕竟在京里,很少有人有那么大的胆子。”   又过了两天,会卷磨勘已经快到尾声了。   苏伟从里间出来,打算去趟茅房,结果正碰上王鸿绪带着试卷过来。   “王大人,”苏伟俯身打千儿。   王鸿绪看都没看苏伟一眼,直觉越过他进了里间的门。   苏大公公在心里冲他翻了个大白眼,转身扬起下巴出去了。   从茅厕出来,苏伟没急着回去,这几天也把他闷坏了,出不去院子,他只能绕着墙根溜达溜达。   从东墙根儿绕过去就是四阿哥呆的里间了,再绕到后面是个小院子,左上方就是存文阁,右上方通往藏书楼,但雕花拱门此时是上了锁的。   苏伟绕到后堂后边,打算从西墙根儿绕回去,结果就看到顺天府丞连肖从藏书楼大门的阴影里走了过来。   “连大人!”   连肖微微一愣,抬头看到苏培盛,又很快恢复了正常,“是苏公公啊,怎么,王爷有事吩咐吗?”   “哦,这倒没有,”苏伟笑笑,“连大人这是干什么去了?藏书楼那边不是锁住了吗?”   连肖脸色未变,浅笑了一下道,“在屋子里待的闷了,四处走走而已。”   “原来是这样,这几天确实够闷的了,”苏伟应对的很自然。   连肖没再多说什么,冲苏伟点了点头,又回后堂了。   苏伟见他走远了,自己往藏书楼前的雕花拱门走去。   门果然还是锁的,从缝隙里看出去,后面空无一人。   “连肖跑来这里干什么?”   苏伟不信他只是在纳凉,又透着缝隙往地下看了看,突然看到一边的草丛里挂着一张残破的长条形的封纸。   苏伟回到后堂里间,王鸿绪已经出去了。   “怎么去了那么久?”四阿哥问道。   “没事儿,遇到连肖了,”苏伟走到桌边帮四阿哥磨墨,眼神却在屋子里乱飘。   那张封纸的样式,他隐约好像在哪儿见过?   六月初一   所有试卷复查完毕,磨勘进行到最后一步,对比朱卷、墨卷是否相同。   这个过程较阅卷要简单的多,速度也很快,到了傍晚,已经对比了一半了。   本以为,只再需一天,校对完毕,会试磨勘就彻底结束了。   没想到,这天下午,双卷校对就出了问题。   “一共两份,朱卷与墨卷皆不尽相同,有大量内容被更正、修改过。”王顼龄像眉头紧锁的雍亲王禀报道。   这可不是小事儿,到了磨勘才发现双卷有异样,那么除了应试的举子,誊录所、对读所,甚至密封试卷的弥封所都将被卷入其中。   在京城,皇帝的眼皮子底下,竟然有人敢在会试里动手脚,这实在是胆大包天。   “今晚连夜校对剩余的,看还有没有出现异样的,”雍亲王冷静命令道。   “是,”王顼龄连忙应了,一干臣子开始加班加点地校对剩余的。   墨卷被一束、一束地锁在不同的木头盒子里,每一束大概二十份卷子。   苏伟侯在四阿哥身边,看着一只只木头盒子打开,盒子自然是密封的,每份卷子也都是被封纸卷起来,塞进密封袋的。   这一夜礼部一直亮着烛火,到快天亮时,终于校对完了所有的试卷。   没有再发现双卷出现异样的特例了,只有那两份。可这两份,也够石破惊天的了。   四阿哥立刻起草奏章,让人紧急送进宫里。   康熙爷得知消息大怒,命雍亲王彻查。   雍亲王没有允许参与磨勘的官员离开,仍令他们住在礼部后堂,不许随意走动。   誊录所、对读所的官员都被传到礼部接受调查。   根据朱卷上的名目,要找到誊录和对读的人很简单,但这几人却坚决不承认,哪怕动了刑,仍然大呼冤枉。   参试的举子一个暂时没在京城,另一个下了顺天府的牢狱,也是什么都不肯承认。   六月初四,礼部   “铁证如山,他们不认也不行!”顺天府丞连肖掷地有声地道。   王顼龄则和缓了很多,冲坐在首位的雍亲王拱拱手道,“事关此届参试举子,王爷还是要慎重。”   “在会试里作弊,还用了这么大胆的方法,只怕是有仗可依,有恃无恐。”王鸿绪浅言道,“王爷还是应该尽早决断,别让有心人钻了空子。”   苏伟站在四阿哥身边,听了这话,暗地里撇了撇嘴。   顺天府丞连肖又上前一步道,“王爷,微臣觉得还是从那个举子下手,朝廷官员身经百战,未必害怕。但是那举子,没见过什么阵仗,吓他一吓,也许就能问出些什么来了。”   “此法不可,”蒋廷锡从旁开口道,“王爷还是应该从内部查清,若是冤枉了那名举子,传出去岂不让天下学子寒了心?”   “两份卷子就摆在这里,谁能冤了他?”连肖很不服气地道。   “难不成是誊录所的好心,自己帮他修改的?”   “未知全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蒋廷锡继续道,“这件事多少有些诡异,谁都知道会试磨勘一定比乡试严格,怎么能用这么冒险的方法?”   “人被名利迷昏了头,什么事干不出来?”王鸿绪轻轻哼了一声,被王顼龄狠狠瞪了一眼。   四阿哥始终没说话,坐在座位上,右手敲着扶手。 第482章 会卷   康熙五十年   六月初七礼部   厢房中,小厮刚送来午间的饭食。   连肖带着外面刚传进来的消息, 小心地进了王鸿绪的房间。   “大人, 雍亲王派人到顺天府大牢, 对那名举子严加看守。不许任何人接近, 也一直没有再行提审,这眼看着又三天过去了。”   王鸿绪眉头微皱, 缓步走到窗前, “雍亲王行事一向谨慎小心, 这次事发突然,怪异点甚多, 只怕他没那么容易走入咱们的圈套。”   “那可如何是好?”   连肖有些焦躁, “时间长了,只怕会生出变故啊。如今那两份原卷可都在雍亲王手里呢,要是被他发现了——”   “不会, ”王鸿绪干脆利落地反驳道,“举子作弊,只能在朱卷上做文章, 没人会想到问题出在墨卷上。更何况,咱们的作假足以乱真, 就算弥封所的人亲自检查, 一时三刻都难以辨明,除非让那个举子亲自来认。可是,他说的话会有人信吗?”   “那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啊?”   连肖总还是不大放心,“夜长梦多, 雍亲王真不是个好糊弄的。”   王鸿绪深吸了一口气,视线穿过窗棂,落到礼部后堂,“既然雍亲王不肯迈出这一步,那咱们就逼他迈出去!”   礼部后堂   里间中,四阿哥还在看各处送来的供词。   王顼龄等人仍在检查其余会卷,生怕会有漏网之鱼。   苏伟站在窗外廊下,从他这里正好能看到里间存放的三百份会卷。朱卷、墨卷相对存放,在几张书案上,堆出了两座小山。   “苏公公,”张保走了过来,冲苏伟意有所指地点了点头。   苏伟回身看向窗内,那两份出了问题的会卷就摆在两座书山的最上方。   “王爷,”王顼龄走进里间,将检查完的会卷存放好,“臣等将三百份会卷再次查检了一番,确认出了问题的只有那两份。”   四阿哥点了点头,“辛苦了,众位大人午后休息休息吧,本王今天去趟顺天府。”   “王爷是打算亲自提审那名举子了?”王顼龄问道。   “没错,”四阿哥微叹了口气,“虽然誊录所、对读所的人都坚决不认罪,但朱卷与墨卷不符,已经是实打实的证据。本王要顾忌天下学子,就更要维护科举的公平。”   “王爷所虑极对,”王顼龄微微躬身,“寒窗苦读十年,一朝中举,榜上登科,是多少学子毕生的心愿。科举不公是动摇国体的大事,虽然,举子身份特殊,但王爷要查清此事,也是势在必行。”   午后,雍亲王离开了礼部,去往顺天府。   磨勘的参与官员各自回了厢房休息,这些天的连续忙碌,多少让人有些疲累。厢房各间都关紧了门,一点声息也无。   王顼龄年纪最大,劳心劳力几日,好容易得了空闲,便在床榻上小睡。   谁知,这一睡就到了傍晚,外面天色已经擦黑。   王图炳没敢打扰父亲休息,眼看天快黑了,才端碗清茶,进了王顼龄的房间。   “什么时辰了?王爷回来了吗?”   “还没有,已过酉时了,想是快回来了,”王图炳把父亲从床上扶下来。   王顼龄眼睛已有些花了,迷迷蒙蒙地向窗外看着,突然看到了一点儿奇怪的亮光。   “那是什么?”   王图炳顺着父亲的手向窗外看去,那一点亮光一跳一跳地陡然扩大!   “火!”   王图炳瞪大了眼睛,从他父亲这房间看出去,正是礼部后堂。   “糟了!”   王顼龄猛地反应过来,“会卷!”   连肖的马车跟在雍亲王的车驾后面,一起返回礼部。   连肖神色不虞,这一下午,雍亲王虽说亲自提审那名举子,却仍然没有用刑。   好生地带进去,又好生地送回了牢里。   提审期间,连肖只能等在外头,连雍亲王问了什么都不知道。   一行车马鸣锣开道,很快驶到了东长安街,六部就在前方不远处。而此时,礼部上空已经升起了团团黑烟。   连肖听到外面的喧哗,推开了车窗,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   车驾停到了礼部门前,王顼龄被人扶着,脸上都是黑灰,却仍然想往里冲。   “王老大人!”   四阿哥下了马车,及时叫住了他。   王顼龄回头看到雍亲王,两行热泪就落了下来,“王爷,老臣无用,老臣无用啊!”   “王老大人,你这是何苦?”四阿哥及时扶住了要跪倒在地的王顼龄。   “王爷,虽然火势发现的早,但后堂疑被人泼了油。火势起的太快,我们没能抢出会卷……”   王炳图扶着自己几欲晕厥的父亲,也是满脸漆黑,双眼哀叹。   “这也不能怪你们,无须自责……”   四阿哥仰头看向飘着黑烟的半空,重重地叹了口气。   “王爷,这摆明了是有人要毁灭证据,故意纵火!”   王鸿绪走了过来,一脸愤怒,“如此大胆,简直骇人听闻!”   “是啊,王爷。咱们前脚刚去了顺天府,他们后脚就敢在礼部放火!那名举子和他背后的人是拿准了王爷的心思,故意视律法于无物啊!”   连肖赶上来,也是满腔怒火。   “王爷今天还坚持以礼待人。可这种人,明摆着是有恃无恐!如此行事,将王爷置于何地,将圣上置于何地啊?”   王顼龄、蒋廷锡等人立在一旁,此时也掩不住愤慨之情了。   一把火烧了三百份会卷,这让同科取中的举子们怎么办?   即便之后正常殿试,这届会试的公正性也必将受后人诟病。   朝廷举行一次科举,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举子一朝登科,又要苦学多少年?   如今只因这一二考试作弊的小人,竟全都毁了。   “王爷,事到如今,您也不须再顾虑太多了……”   王顼龄也终于开了口,“眼下朱卷、墨卷皆毁,若是那名举子还不招,岂不让那些协同作弊的贼人逍遥法外?王爷不能再手下领情了!”   “可是,”蒋廷锡仍然不太赞同,“眼下双卷都不在了,王爷若要再用极刑拷打,岂不有师出无名,屈打成招之嫌?”   “双卷我们都已看过,有与没有也没什么差别。”   连肖接着道,“请王爷严罚那名举子,并将另一名举子立刻抓捕归案!还有誊录所、对读所的官员,若是他们自己不承认,就抓捕他们的同僚、上官!重刑之下,微臣相信,总有能开口的!”   “如此大张旗鼓,只怕会扰的满朝不安啊……”   四阿哥背着双手,脸上似乎仍带着犹豫。   “可是王爷,您如今也没有他法可想了。”   王鸿绪上前了两步,压低声音道,“王爷主持会试磨勘,出了作弊的事,尚未查出其中关窍,却让人在礼部烧掉了三百份会卷。这消息要是传进宫里,万岁爷势必龙颜大怒。届时,王爷若还迟迟交不出这作弊案的主犯从犯,只怕会雷霆加身,于您的名声也是极大的损害啊。”   “王大人这话就难听了,”一直跟在四阿哥身后,没什么动静的苏大公公突然开了口,“我们王爷行事谨慎,事情没查清楚前,不随意对举子用刑,是为了维护朝廷与天下学子的关系,更是顾念万岁爷的一片爱才之心。如此用心良苦,怎会惹得龙颜大怒,又怎会损害名声?”   王鸿绪眉心皱起,打量着这位颇有名气的苏公公,又回头看了看雍亲王,再开口时语气十分倨傲,“本官与王爷商讨的是朝廷大事,苏公公一介内监,还是少开口的好。”   一直没什么大动作的雍亲王闻言,转过了头,眼神异常冰冷,语气里满满的警告,“本王的人,开口还是闭嘴,轮不到他人来置喙!”   王鸿绪被噎的一愣,面色不虞,却也不得不退后一步,拱手道,“请王爷恕罪。”   那边,主持救火的礼部官员跑了出来,向四阿哥行礼道,“启禀王爷,明火已经扑灭,主要起火点就在后堂。纵火之人怕是利用侍卫交班之时翻进了后堂的窗户,又在火起之后趁乱逃出。眼下,微臣还在清查。”   “那,那会卷呢?可还有余剩?”王顼龄慌忙问道。   礼部官员一时犹豫,可看了看雍亲王的神色,还是满眼惋惜地冲王老大人摇了摇头。   王顼龄整个人都跟着一晃,王图炳赶忙扶住他,轻声安慰着。   “快点走!后面跟上!”   礼部大门里,又押了几个人出来,正是之前被暂时扣在礼部审问的誊录所、对读所的人。   “王爷,臣等冤枉啊,王爷!”   “闭嘴!”看守的侍卫十分严厉。   “王爷,不如将这几人送往顺天府大牢吧,微臣一定从他们嘴里抠出东西来!”连肖又再度抢白道。   四阿哥没有搭理他,守卫在旁的傅鼐冲那几个侍卫道,“把人带过来!”   “是!”侍卫们听令而行。   几位下了狱的官员此时已是肝胆俱裂,被带到雍亲王面前,也只会叩头喊冤了。   “王爷,他们就是死鸭子嘴硬。不给点儿厉害的,不会说实话的!”   “连大人!”   苏伟开口,堵住了连肖没完没了的话头,“王爷还没说话呢,您是不是太多嘴了?” 第483章 峰回路转   康熙五十年   六月初七,礼部   连肖也被苏大公公堵了一句, 却不敢呛声。毕竟雍亲王适才的护短行径, 众人都看在眼里。   “王爷, 您当如何?”王顼龄被连番打击, 已快站不住了。   四阿哥扬手,让王炳图带着王老大人到台阶上稍作休息。   “这些天该问你们的也都问过了, 出了什么事, 想必你们心里也都清楚。”四阿哥对着地下跪着的几个人道。   “本王今天, 不再问其他的了,只是让你们想一想, 两位举子的会卷出了问题, 朱卷、墨卷不符。而你们负责誊抄和校对,若是真的没有与举子们合谋作弊,那么这中间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雍亲王这话问的着实奇怪, 不光是跪在地上的人一时摸不清头脑,围观在侧的王家父子和蒋廷锡,阿克敦等人也是面露疑惑。   想了半天, 跪着的几个人中,一个看起来最年轻的, 突然抬头道, “罪臣之前已经看过朱卷,确实是罪臣亲手誊抄的!那么,如果问题不是出在朱卷上,那就是出在墨卷上了!朱卷是真的, 墨卷是假的!”   “胡说八道!”   连肖大喝了一声,“墨卷在校对后就封存了,怎么可能造假?考官阅卷都已朱卷为准,墨卷造假了又有何用?你们不要为了逃避罪责,就在此胡言乱语!”   “是啊,王爷,若是墨卷造假,对举子并没有好处,这于理说不通啊,”蒋廷锡也没怎么想明白。   雍亲王摇了摇头,继续道,“我们先且不管动手之人的目的,只是单纯地想一想,有人调换墨卷,导致朱墨卷不符,可行不可行?”   “墨卷从誊录所出来后,就封存在了外收掌,直到磨勘开始,才被送到礼部。若要调换,那只能是在外收掌或是礼部了。照理来说,不是不可能。”王炳图开口道。   “可是,朱墨卷外皮有各一半的朱印,这印都是暗码,三百份各不相同,暗码原文只有弥封所才有。而墨卷从外收掌送到礼部时,咱们是根据原码对过朱印的,并未发现有对不上的情况。”蒋廷锡跟着分析道。   “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外收掌和弥封所的人勾结,偷出墨卷,利用原码伪造。另一种,就是在磨勘期间,原码、朱墨卷都在礼部,而动手的人就在我们中间……”阿克敦也开了口,却有些胆寒。   王顼龄在此时也缓过了神,他扶着王炳图的手站了起来,“眼下,想必王爷心里已经有了决断。若是王爷怀疑臣等,臣愿接受审讯!”   “父亲!”   王炳图一听立时有些急了,连忙冲雍亲王下跪道,“请王爷体谅父亲年老,小臣愿替父受审!”   “王家不愧一门风骨,本王很是钦佩,”四阿哥偏头看向王鸿绪,“想必王大人也愿意配合吧?”   王鸿绪瞳孔闪烁,人往后退了半步,又将将站住,“王爷若是怀疑,臣等自然愿意。但是,您光凭如此荒谬的猜测,就要审问朝中大员,只怕到了御前,您也难以自圆其说吧?”   “本王何需自圆其说?”雍亲王轻笑了一下,“本王只需要一个结果就够了,能维护科举的公正,损了几个朝廷大员又有何干系呢?”   像是应承雍亲王的话,傅鼐带领的侍卫,慢慢散开围住了礼部大门四周。   顺天府丞连肖率先白了脸,“王爷,您不能这么做!朱墨卷不符,您不先调查举子作弊之事,反而要拿磨勘的官员问罪,这是何道理?”   “是何道理?”   雍亲王转过身,面对着连肖,“本王正好也要问问,你的房间里平白藏了一张会卷的封纸,是何道理?”   “什么?”连肖一时愣住了。   那边苏伟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在场众人都很眼熟的封纸,“这是从连大人房间里搜出来的。”   “这是会卷的封纸!”蒋廷锡走到苏伟跟前查看。   “这怎么可能?”连肖一时有些发慌,“我的房间里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东西!”   “不过一张封纸罢了,”王鸿绪紧接着开口道,“能证明什么呢?会卷三百份,每天拆拆封封,连大人就是不小心带回去一张,又有什么打紧?”   “对,对,”连肖嘴唇有些哆嗦,“可能是不小心夹带回去的,我不是故意的。”   见雍亲王一时没有再开口,王鸿绪又紧接着道,“王爷想证明是墨卷出了错,最好还是拿出直接证据来。否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哪怕王爷刑讯了我们,没有的事就是没有。到时事情传出去,岂不让朝廷内外笑掉大牙?”   “直接的证据……”   蒋廷锡手里捏着那张封纸,转头看向已经没了火光的礼部,“如果朱墨卷还在,哪怕是伪造的再以假乱真,只要让弥封所的人来仔细查验,一定能分辨得出。”   “哼,”王鸿绪轻笑一声,“只可惜,大火一场,一切都灰飞烟灭了。微臣奉劝王爷,还是不要独辟蹊径了,作弊一事是铁板钉钉的,王爷要真想妥善地向万岁爷交代,还是从那名举子身上——”   “谁说没有证据?”苏大公公突然出了声,打断了王鸿绪的话,“蒋大人不是说了嘛,只要让弥封所的人来看看,仿制的再真也能分辨出来。”   “分辨?你拿什么分辨?”连肖脸孔发红,双眼都有些突出了。   苏大公公微微一笑,抬起两只手拍了拍。   礼部大门内再次传来人的脚步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雍亲王府的另一位公公张保,带着几个侍卫,抬了两只大木箱走了出来。   “这是……”王顼龄隐隐有了预感。   张保冲众人欠了欠身,扬手让侍卫打开了箱盖。   “会卷!”   王老大人几乎是整个身子扑了上去,王炳图、蒋廷锡等也连忙围了过去,两只木箱里整整齐齐地码着三百份会卷,朱卷、墨卷一份不缺。   王鸿绪和连肖的脸霎时间一片惨白。   “我们王爷早就觉出事有蹊跷,所以在出门前,就让人在后堂里掉了包,那些被烧掉的不过是一些陈年旧卷而已。”   张保贴心地向众位大臣解释道。   当然,他也没有说出最先发现事有端倪的其实是他们家苏公公,那张封纸也不是在连肖房间发现的,而是在后面藏书楼的院子里。   拿到了封纸,王爷就猜出有人在藏书楼门前偷偷调换会卷,只是一开始也不能确定调换的是朱卷,还是墨卷。   会卷失而复得,磨勘的官员们除了心怀鬼胎的两位,各个兴奋不已。   “王爷,叫弥封所的人来,很快就能查出墨卷是不是真的了。”蒋廷锡道。   雍亲王点了点头,派了侍卫去弥封所叫人。   傍晚时分,心思各异的磨勘官员们在礼部前院大堂里,等到了弥封所的查验结果。   “启禀王爷,这两份墨卷确系伪造的。”   大堂内一时人声静默,被冤枉的誊录所、校对所的官员们几乎是抱头痛哭。   王顼龄等人,虽然之前听了雍亲王的判断,但终是有些怀疑,到最后却没想到真的是墨卷出了问题。   “可,可这到底是为何啊?”   王炳图糊涂了,调换墨卷,那就跟举子作弊没有关系了,目的何在呢?   王顼龄按了按儿子的手,冲他摇了摇头,此时王老大人已然明白了。   此事的目的不在那两名举子,也无关科举的公正,这是一场博弈,一个被精心计算过的陷阱,它的目标从来只有一个——雍亲王。   若是雍亲王没有想到这一层,真的大肆拷问那两名举子,再牵连誊录所、校对所的官员们,不仅会使满朝不安,也会让朝廷在民间丢尽脸面。   而等事情到了最后,只要有人将那两份消失的墨卷呈上来,一切就会真相大白。   到时,雍亲王不仅会成为百姓口中的笑柄,更会变成文武百官和寒门学子间口诛笔伐的对象!   此计之毒,细想之下,实在让人胆寒。   听了弥封所的禀报,雍亲王却一直半闭着眼没有说话。   坐在末位的连肖,已经浑身僵硬,手指连椅子的扶手都要握不住了。   王鸿绪连连冲他使眼色,屋内的空气越来越沉重,再这样下去,只怕雍亲王还没有问,连肖就要招了。   王鸿绪一咬牙,率先开口道,“王爷别忘了,墨卷丢失,也可能是外收掌和弥封所的过失。王爷若要查,可不能有一处放过了。”   刚禀报完的弥封所官员,一听这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王爷明鉴,弥封所在密封所有墨卷后,就再也接触不到任何会卷了。为什么会有人伪造墨卷,臣等真的不知啊。”   “要伪造墨卷,需要你们弥封所的原码,焉知你们之中是否有人与外收掌的人狼狈为奸,偷出墨卷,私下伪造!”王鸿绪义正言辞,吓得堂下之人瑟瑟发抖。   “臣等绝不敢如此,弥封所的原码对应哪份墨卷我们自己都不知道,非得拿到近前,一一对应才是。就算有人狼狈为奸,从外收掌偷出墨卷已是不易,还要拿到弥封所在三百份原码里一个一个对比,岂不太过危险?会试期间,不管是弥封所还是外收掌都是多队巡逻,微臣实在想不到这种事有谁能做到!”   “你想不到,不代表没有……”   “行了,”雍亲王睁开了眼,打断了王鸿绪的话,“是谁做的,本王心里有数,勿须王大人替本王操心。”   王鸿绪嘴角轻微抽搐,坐回椅子上,不再开口。   “连肖!”   “王爷!”连肖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几步膝行到屋子中间,“王爷,微臣——”   “咳咳!”王鸿绪突然重重地咳了两声。   连肖脸色惨白,身子委顿在地上,却一时不再开口了。   雍亲王的目光落到王鸿绪状若无意的脸上,轻轻点了点头,“好,好……” 第484章 郭氏   康熙五十年   六月初七, 礼部大堂   雍亲王收回凝视王鸿绪的目光,高高在上地看向委顿在地的连肖,“本王最后问你一次, 那张封纸到底是怎么回事?”   连肖嘴唇发抖,还未开口,又听那位苏公公在旁道,“连大人可得想清楚了再回答,我们王爷不会再问你第二次了。这次要是答得不好, 下一次,问您的许就是刑部郎官了!”   连肖本要说话, 这一下又生生咽了回去。他在官场拼了大半辈子, 好不容易熬到天子近前, 顺天府丞, 可如今——   “一张封纸, 连大人不是早就说是无意中夹带回去的吗?难不成眼下还能反口?”   王鸿绪瞥了一眼不敢抬头的连肖, “王爷要审要查,交给刑部去办就是。左了事情已经清楚, 举子是无辜的, 会试也无作弊之嫌,王爷当可完满交差了。”   “王大人, 墨卷是在咱们磨勘期间被调换的,是谁动的手都没查清,你叫王爷怎么交差?”蒋廷锡皱着眉道。   “磨勘只为会试是否公正,如今公正已清, 后续的事情自可交与刑部了。”   王鸿绪说着站了起来,冲雍亲王一拱手道,“老臣身体不适,实在不能再留在礼部陪同查案,请容老臣告退归家。”   “放肆!”苏大公公一声清喝,门口把守的侍卫堵住了王鸿绪的去路。   “我家王爷奉旨主持会试磨勘,所有人等皆需听从调配!如今王爷还未发话,王大人就要擅自离去,恕咱家冒昧问上一句,您是要抗旨吗?”   苏公公最后一句问的清清淡淡,却让人后颈发寒。   王鸿绪纵然满脸不愿,却不得不退回脚步,跪到屋子中央,“微臣不敢,请王爷恕罪。”   王顼龄在旁看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还是犹豫着站了起来,冲雍亲王拱了拱手道,“请王爷见谅,老臣虽与其早断了关系,可他毕竟是王氏血脉。如今,又在任《省方盛典》总裁官,颇得万岁爷重用。还请王爷念其修书之人,不懂变通,恕其无礼。”   “王老大人是肱股之臣,有您代为讲情,本王也不欲多做追究,但愿令弟能体念王老大人的一片苦心。”   “多谢王爷。”   雍亲王不再搭理王鸿绪,又一次看向连肖,“看来,连大人是不打算说话了?那也好,本王也不愿浪费时间了。就像王鸿绪大人所说,这之后的事就交给刑部吧。本王相信,刑部的牢房不会比你顺天府的牢房差。”   连肖脸色苍白,嘴唇蠕动,像是有一大堆的话要说。可是,王鸿绪就跪在他旁边,一直冷冰冰地瞥着他。   侍卫将连肖押去了刑部,雍亲王也解了其他官员的禁足,在礼部困了这么多天,大家终于可以各回各家了。   “王爷,您真的不打算再查了吗?”   蒋廷锡尾随着雍亲王到了车架旁,“把人交给刑部,您不怕出什么意外吗?”   “意外是肯定会出的,你看连肖今天的态度就知道了,要是能说他早就说了。”雍亲王一脚踏上了脚凳,“蒋大人也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吧,这件事本王心里已有成算。”   雍亲王上了马车,蒋廷锡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王爷是怎么肯定出问题的是墨卷呢?难道就因为一张封纸吗?”   这位蒋大人还真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苏伟笑了笑跟着四阿哥上了马车。   “本王今日去顺天府,考校了那名举子,”雍亲王斜靠到软垫上,“试卷可以作假,但一个人的学问作不了假。那两份墨卷是被人偷了原卷之后紧急伪造的,他们在朱印上下了功夫,但卷上的内容却过于粗陋了。”   “原来如此,”蒋廷锡终于解了疑惑,后退一步,满脸敬服地冲雍亲王躬身一揖,“王爷足智多谋,这次要不是您,那两名举子真是要蒙受不白之冤了。”   “蒋大人请起,这次能顺利完成磨勘,也要多亏众位大人相助,本王都记在心里了,”雍亲王冲蒋廷锡点了点头。   傅鼐关上了车门,雍亲王的车驾开始向王府驶去。蒋廷锡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着雍亲王的马车离开。   雍亲王又一次圆满完成了万岁爷交与的差事,虽说中间出了些波折。但是,雍亲王力挽狂澜,不仅保住了三百份会卷,还证明了两名举子的清白,维护了这届科举的公正。   被送入刑部的连肖,没用上三天就招供是自己调换与伪造了墨卷,动机是与那两名举子的私仇。   但,刑部尚未来得及调查连肖供词的真伪,连肖就因突发急症,死在了刑部大牢里。   六月中旬   大将军王胤禵上呈奏折,请允准罗卜藏丹津等协同大军进藏,与清军共同清剿准噶尔。并请封都统延信为统帅,统领军队入藏。   这折子一上,让很多大臣疑惑,大将军王此举似乎并不想自己带兵入藏,反而将立功的机会给了延信。   雍亲王府   最近,万岁爷移去了畅春园居住,隆科多随同护卫,借着回京调配侍卫的机会,来给雍亲王请安。   提起了青海发回的奏折,四阿哥却不怎么奇怪。   “罗卜藏丹津对西藏虎视眈眈,对清廷又多加防范,胤禵带着大军驻扎西宁,一定受了罗卜藏丹津很多掣肘。”   “如今,眼见着四川有了第二支进藏的队伍,若是再被罗卜藏丹津牵制着,他这个大将军的总指挥权就要一分为二了。与其受制于人,不如壮士断腕。”   四阿哥想到胤禵的决断,言谈间似乎还有点欣赏,“罗卜藏丹津得以入藏,自然喜不自胜。可是,他马上就会发现,胤禵坐镇青海,等于掐住了他的咽喉。他要是图谋不轨,自己的老巢顷刻之间就要拱手他人了。”   “唯一的缺憾,就是胤禵不能自己带兵了。但是,他居中调度,仍是独一无二的大将军。我估摸着,皇阿玛不日就会让他转移到青海西南,以便同时指挥两路人马。”   “若是如此,那咱们和年羹尧的一番筹谋,不是就白费了吗?”隆科多有些担心。   四阿哥摇了摇头,“到底是太远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年羹尧那边未必肯听胤禵的。但是,胤禵能在这个关头下此决定,皇阿玛一定也是老怀欣慰了。”   傍晚,西配院   因着万岁爷移去了畅春园,雍亲王也决定带家眷去圆明园居住。既方便随时应召,也正好夏天避暑。   西配院的各个院子都忙着收拾东西,李氏这儿也热闹的很。   “主子,您看这两箱笼衣裳是去年的,咱们是带着还是不带?”   “带着吧,到圆明园赏人用也使得。”   “是,”喜儿让人搬了箱笼出去。   李氏转身往屋子里走,却见西边廊下,呆呆站着两个人。   “妹妹这是怎么了?东西收拾好了吗?”   李氏问的正是一直住在她院里的郭氏。   说起来,郭氏进府已有三年了,可连王爷的身都没近过。府里人大多时候,都忘了西配院里还有这么一位主子不是主子,奴才不是奴才的人。   郭氏缓过神来,连忙冲李氏福了福身,只是人好像还愣愣的。   “你放心吧,我问过福晋了,去圆明园有你的份儿,到时候咱们还住在一起就是了。”   “多谢侧福晋,”郭氏深深一礼。   李氏笑着进屋去了,郭氏的脸色立时又暗沉了下来。   “小姐……”侍女立夏伺候在旁,也知道郭氏在烦恼什么。   “王爷最近越来越得皇上看重,府里府外,流言如沸。”郭氏满脸愁容,“若是王爷真有一日荣登大宝,那我该怎么办呢?”   “小姐,”立夏扶住郭氏的手臂,“说到底,王府这几年也没亏待过咱们。这不,去圆明园不是也带着您了吗?至于王爷,就是不近女色,咱们也没办法不是?”   “别的人都无所谓,这西配院的女人,饶是一个个见不到王爷,但也都有名有位。无论王爷去哪里,总有她们的容身之处。可我呢,没名没分,连身子都……”   “到时,只怕会被随便一指,就打发了。”   “不会的,小姐!”立夏连忙安慰道,“您在王府都已经三年了。”   “是啊,三年了……”   郭氏眼眶发红,“一个在王府呆了三年,却没被王爷碰过的女人。就是回归本家,怕都要被打发去尼姑庵了。”   “小姐……”立夏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说了。   当初,她们和沈佳氏一起被德妃娘娘安排给了雍亲王,那个沈佳氏自己作死,倒是累得她们,进不得进,出不得出。   “小姐,实在不行,”立夏压低了嗓音,“咱们还是求求德妃娘娘吧。这两年,您身居府中,跟永和宫也断了联系。可是,王爷一直不怜惜您,咱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啊。”   “王爷与德妃娘娘的关系并不好,上次王爷被圈禁,德妃娘娘的行径怕是彻底惹恼王爷了。”   郭氏紧皱眉心,“我若是与永和宫私下往来,一旦被发现,下场只怕会更惨。”   “小姐,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立夏轻声道。   郭氏抿紧了唇角,向上望着东小院的方向,“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第485章 萨满祭祀   康熙五十年   六月十八,雍亲王府   入夜时分, 王府内十分安静。白日里, 后府的主子们都启程前往圆明园了。   四阿哥与苏伟本来也要一同去,但临时有事耽搁了下来。   府内暗房中, 一个大汗淋漓的人被倒挂在烧着的火炭之上,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王爷, 他该吐的应该都吐出来了。”   恩绰走出暗房, 向坐在门外椅子上的四阿哥禀报道。   “这人名叫阿林保,曾是安亲王府的家奴,通州行刺一事, 他是受八福晋指派,目的只有一个,置苏公公于死地。”   四阿哥手上的茶碗“哐啷”一声落在小桌上, 恩绰下意识的后腿半步, 又赶忙垂下了头。   “阿林保在通州侥幸逃脱,回到京城才知道行刺并没有成功, 他害怕八福晋会杀人灭口, 所以没敢回去复命,自己躲了起来。”   “八福晋,胤禩……”   四阿哥向后靠到椅背上, 双目轻阖, 落在扶手上的指节则慢慢攥出了白筋!   入夜,东小院   苏伟并不知道四阿哥抓到了通州的刺客,只当他是朝上有事, 也没等人回来,早早就睡下了。   四阿哥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子,皱眉看着紧靠床边的冰山,深知这人贪凉的紧,完全不考虑身体。   “张保!”   “王爷,”张保也踮着脚进了四阿哥的卧房。   “把冰块挪远点儿。”   “是,”张保招呼库魁,两人挪开了一缸子的冰。   四阿哥换了寝衣,坐到床边,企图把床上的人挪到里面去。   苏伟皱着眉扭了两下,睁开了眼,“我不睡里面,我要挨着冰块儿……”   “这才六月里,哪有那么热?”四阿哥没法子,自己进了床内。   “你这背上的伤才好,本就伤了元气,不能这么贪凉。 ”   “我又不是姑娘家……”   苏伟嘟囔着把一只腿扔到被子外面,“今年的天气热的太早,这几天又憋着雨,闷死人了。你们这年代又没有空调……”   苏大公公嘴里时常冒出让人听不懂的词儿,四阿哥也不在意,拿起床头的白玉柄扇子,给苏伟轻轻扇着。   苏伟被小风吹着,身上的燥热慢慢退了,懒懒地躺了会一会儿,半睁开眼问道,“朝里是出了什么事儿了?都解决了吗?咱们什么时候去圆明园?”   “没什么大事儿,咱们明天就走,”四阿哥一手撑着头,眼望着窗外,“皇阿玛身体不好,众皇子们都该伴驾才是。本王要去,别人更要去!”   翌日,圆明园   用过早膳,李氏便带着郭氏,绕着后湖开始逛园子。   如今初夏已至,一场新雨后,天气也格外清爽。   “这在府里待久了啊,真是容易闷出毛病来。好在王爷体恤咱们,王府修的再好,也比不上这园子里住的舒坦啊。”   “姐姐说的是,”郭氏浅浅一笑,“咱们王府的圆明园本来建得就别致。”   “嗨,咱们王爷还是简省了不少,要说起园子,”李氏扣着团扇,往郭氏耳边道,“你是没去过畅春园呢,什么叫天家富贵?我也只去过两次,那真真是四季如春,犹胜江南啊。”   “妾身哪有姐姐这么好的福气?能来圆明园,都是祖上积下的福祉了。”郭氏满脸谦卑。   “妹妹何至如此?咱们的福气可不止眼下这些呢,”李氏笑笑,轻扇着团扇继续往前走了。   郭氏眼中的愁绪一闪而过,很快又跟上了李氏的脚步。   两人走过水榭,去了金鱼池,又逛了牡丹亭,等走到菜圃时,郭氏着意留意了一下。   “这里有什么好看的?”   李氏却是不大喜欢这个地方,“除了那几树杏花不错,剩下的都是王爷没事儿种来玩的。”   “这里的稻苗真的都是王爷亲自种的吗?”郭氏貌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应该是吧,”李氏没怎么在意地答道,“王爷爱琢磨那些庄稼地里的事,听说万岁爷也喜欢,每年有新稻子下来,王爷还都往宫里送些呢。”   “万岁爷跟王爷,也是体恤百姓辛苦吧,”郭氏走到李氏身边,又回头看了一眼菜圃。   这里的侍卫并不多,只有一些替王爷打理田地的小厮在。   六月末,   天气渐热,康熙爷的身体却一直不大好。   太医们除了日复一日的开方子,似乎也想不出什么有用的方法来。   还是佟佳贵妃,偶然提了一句,说不如请个萨满师父来。宫里也很久没有办大型的萨满祭祀了。   康熙爷病了太久,多少有些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遂同意了贵妃的意见,将萨满祭礼交给了雍亲王。   雍亲王请了萨满教最有名望的老祭祀,遍邀宗亲权贵,在畅春园西花园举办祭礼。   六月二十八,畅春园   八爷府的马车到了畅春园大门前,小太监们赶紧上来接。   八阿哥,八福晋先后下了马车。   八阿哥脸色还有些苍白,八福晋有些不放心地扶住了他,慢慢向园子里走。   “其实,爷何必跑这一趟呢?您上个折子,让妾身代您来就是了。”   “哼,四哥用给皇阿玛祈福做枪头,爷怎么能不来?再说,最近刘槐的新法子管用了些,爷的病有一阵没犯过了,出来一趟也不打紧的。”   “爷福泽深厚,这病迟早会好的,”八福晋想起八阿哥最近身体的好转,嘴角也不由得弯了弯,“那老祭祀要是真有点本事,回头妾身也请他到咱们府里去跳跳神,说不定真能把爷的病气祛除了。”   午时一刻,祭祀开始,萨满教的祭礼也很繁复,尤其雍亲王要求一切尽善尽美,每一个流程都进行的很慢。   傍晚时分,这一场祭祀终于到了尾声。   西花园的一处空地上,架起了几乎两人高的木柴。   老祭祀穿戴完毕,手拿铜铃飘带,站到了高高的柴堆旁。   雍亲王从座位上起身,走到了脸色越发惨白的八贝勒身边。   “胤禩,祭祀需要两名皇子,代替皇阿玛行拜礼,你与我一同上前吧。”   胤禩瞳孔微扩,他转头看向那堆架起的木柴,当老祭司开始跳动,这堆木柴就会燃起熊熊大火!   “四哥,八哥身体一向不好,还是让弟弟代劳吧。”一旁的胤禟见状,立马站起来道。   “你的生辰八字不和,”四阿哥清清淡淡的拒绝了,又低头看向胤禩,“我让祭司测算过了,只有我与胤禩最合适。”   “四哥,八爷的身体还未好转,他真的难当此重任,”八福晋也顾不得礼仪了,径自站起来道。   四阿哥的目光落到八福晋身上,像是一把浸了毒的匕首,微微冒着寒光。   八福晋有些瑟缩地向后退了半步,八阿哥一把抓住八福晋的手,硬是撑着站了起来,挡住了四阿哥的视线,“为了皇阿玛的身体,胤禩自当领受。”   “八哥!”   八阿哥挥手,打断了胤禟和胤誐的话。   四阿哥嘴角微弯,带着八阿哥一路来到了那堆木柴的近前。   手鼓被敲响,老祭祀踩着鼓点,开始舞动。   祖先从打猎到出征,血溅三尺,踏歌而舞,壮烈异常。   “忽”地一声,火苗应声而起。   八阿哥的呼吸猛地止住,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想转身就跑,可手腕却被人牢牢抓住!   火苗一窜三尺高,八阿哥的胸口开始剧烈起伏。   四阿哥却死死按住他,不让他动弹分毫。火光带来的灼热,将两人的脸颊都烘的极烫。   众人从外圈看去,只能看到两位皇子,笔直地跪在火堆前,为万岁爷祈福。   “让我走,让我走!”   八阿哥企图挣开四阿哥的手,却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他只觉得铺天盖地的热浪席卷而来,将他的口鼻都死死掩住。京郊那一晚的噩梦,正在他的眼前重演。   “你想走?走哪儿去?”四阿哥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热,饶是额头上的汗珠已经顺着脸庞滑到了下巴。   “你怕吗?你也知道怕!”   “你到底,你到底想干什么?”   八阿哥已经快要看不清东西了,巨大的热量带走了太多的水分。他的脑袋里又开始有人在窃窃私语,好不容易逃脱的顽疾,再一次被唤醒了。   “你不知道我想干什么吗?你应该猜得出啊?”四阿哥笑得很得意。   “我今天突然发现,你也不是完全没有心的。你也会担心一个人,也会想去保护一个人啊。”   八阿哥强撑着精神,顺着四阿哥的视线,看向了人群中尤为焦急的那个人。   “不,不是她干的!”   八阿哥攥住了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手,“是我指使她的,我就是要杀了苏培盛!杀了他,你痛苦,我就高兴了……”   “是吗?”眼前的人双眼眯起,却突然笑了。   八阿哥胸如擂鼓,他忍着耳中的巨大轰鸣,想要去抓住四阿哥的领子,想要告诉他,自己才是他的敌人,不关别人的事……   可是,一阵阵黑暗在此时蒙上了八阿哥的眼睛,原本的一切都慢慢跌入黑暗里。   “放水!”   四阿哥还在瞪着软倒在他身前的八阿哥,心里只觉得犹不解恨,却没注意不知什么时候老祭祀的舞蹈已经停了。   一股巨大的水流冲向了火堆,四阿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拖着远离了危险地带。   苏大公公裹挟着一阵风冲了过来,没等四阿哥开口说一句话,就狠狠一巴掌拍了上去!   四阿哥本来就呛了热风,这下竟直接昏了过去。 第486章 疯病   康熙五十年   六月二十八, 畅春园   四阿哥在卧榻上醒来时, 已经时至午夜。   屋子里笼着几支蜡烛,门口有两人的轻声交谈断断续续地传进来。   “还是苏公公机智啊, 这要不是趁人不备,拍晕了咱们王爷, 万岁爷那儿可怎么交代啊?”   “八贝勒这一下折腾的不轻, 太医院几个太医都过去了,现在还没个结果呢。”   “那也是他活该,谁让他生着病都不忘算计咱们王爷……”   “张起麟!”四阿哥哑着嗓子, 忍着胸口的一阵阵刺痛开口叫道。   “哎唷,王爷, 您醒啦?”   张起麟忙撩开帘子, 与丁芪一前一后地进了屋门。   丁芪跪到床旁, 替四阿哥诊脉。   “苏培盛呢?”四阿哥在屋子里来回瞅了好几圈,都没看到想看到的人。   “苏公公还在西花园呢,那又是火, 又是水的, 糟蹋的不轻, 苏公公带人在清理呢。”   “让他清理什么?咳咳……”四阿哥眉头紧皱,“让他回来!”   “是是是,奴才让人去叫。您呛着烟了, 先别说话了,”张起麟安抚住床上的人,见丁芪诊完脉, 忙倒了碗梨汤给四阿哥润肺。   “好在王爷撤离的及时,并没吸进多少烟尘。只是火燃的太大,有些憋住气了。微臣这就给您开副养肺理气的药,用上两三天就大好了。”   “辛苦丁太医了,万岁爷那儿还等着您回话,”张起麟提醒道。   “王爷放心,微臣知道怎么禀告,”丁芪向四阿哥俯了俯身,退出了屋门。   四阿哥头还晕晕的,对于西花园发生的事儿,一时糊里糊涂的。   还是张起麟贴心,没用四阿哥再张口,一五一十地讲诉了出来。   雍亲王府派进八爷府的内应,从刘槐那儿得了消息,八阿哥自打京郊一事之后,就开始畏火,尤其是大火。   四阿哥抓到阿林保之后,便由此设计了萨满祭礼一事。   这件事本来是瞒着苏培盛的,四阿哥不想他替自己担心。今日畅春园祭祀便找了理由,没带苏公公前来。   不过,纸里包不住火,生了怀疑的苏大公公在侍卫巴彦那儿三套两套就把实情套出来了。   听说,四阿哥要抓着八阿哥到火堆面前跪着,苏大公公心跳差点停了。   万一八阿哥发疯,伤了四阿哥呢?万一火势没受控,烧了西花园呢?大火之前,任何一点错漏都是要伤人的!   巴彦他们一开始也没想那么多,毕竟萨满祭祀要用火,肯定都是事先搭好底子的,选用的木材都是极好的,连搭起火堆的形状,所在之地的风向都是要计算好的,从没听说出事过。   但是,被苏大公公这么连唬带吓一通推理,顿时也觉得这计划不大安全了。   巴彦赶着马车把苏培盛送到了畅春园,有雍亲王的腰牌,苏公公也顺利到了西花园。   不过,他来晚了一步,燃起的大火前已经跪下了两位皇子。   搭好的木堆,附近也没有风,烟气都是向上的,暂时还熏不到人。   但是,苏伟看着那火苗后头影影绰绰的人影,还是觉得心惊肉跳。   也是巧,祭祀到了后半段,西花园内起了晚风。   几片树叶被吹了过来,燃起了火星,飘向了人群。   有人惊叫,有人跑动,现场一时乱成一团!   苏大公公瞪大了眼睛,看着火光后的两人已经有一个倒下了。   又一阵风吹来,火势猛地窜起,为防意外有水龙队早等在附近。   苏伟顾不得那么多了,转头冲水龙队喊道,“放水!快放水!起风了!”   其实,火势还尚在控制之内,但起风也是实情。   两个皇子的性命担在肩上,水龙队本来就压力极大,此时看到了人群骚乱,又听到了有人大喊,当即两股水柱冲向了火堆。   被烤的晕里晕气的四阿哥,只注意着眼前的八阿哥,没回过神时就被侍卫拖到了安全地带。   八阿哥也一样被救走,但他的情况严重得多,当八福晋推开众人跑过来时,人已经开始抽搐了。   苏大公公一阵风似的卷到了四阿哥身边,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想掩人耳目,趁大家乱作一团时,一巴掌拍在了四阿哥脑袋上。   四阿哥不负众望地,晕了过去。   “还好您没事儿,”张起麟从前到尾讲完了,卷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万岁爷那边儿也得了信儿,但听说您跟八阿哥都晕了,也没责备什么,只派了太医来。”   四阿哥安静地躺着,眉头微微皱起,听了张起麟的讲诉,半天后才犹豫地开了口,“他,是不是生气了?”   张起麟自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遂陪着笑道,“苏公公担心您担心的不得了,听丁芪再三保证您没事儿才走的。”   张起麟没有直接回答,但四阿哥已经知道了答案,遂翻过身,重重地叹了口气。   九经三事殿   丁芪来回报雍亲王的病情,“启禀万岁爷,王爷身体没有大碍。但是扑了热风,只怕要胸痛一阵。依微臣愚见,还是尽快挪回圆明园,安静休养为宜。”   康熙爷靠在软榻里,脸颊有些病态的酡红,“既然没有大碍,那就挪回圆明园吧。老八那还需要太医,你要是没事了,也过去看看。”   “是,微臣遵旨,”丁芪领了命,俯身告退。   “好好一个祭祀,差点把朕的西花园烧个干净,”康熙爷端起炕桌上的茶碗,慢慢抿了一口。   梁九功伺候在旁,笑着接茬道,“雍亲王办事一向谨慎,倒甚少出这样的纰漏。不过,畅春园草木多,不比宫里,确实容易走水。好在,没酿成大祸。奴才也问过老祭祀了,祭祀说,祭礼完成时火光冲天是好意兆。万岁爷福泽深厚,一定能得上天庇佑。”   “庇佑不庇佑的,朕如今也不怎么在乎了,”康熙爷抬头看向窗外,“这一年年的过着,朕也渐渐觉得乏了……”   “万岁爷,太医院王院判求见。”守门的小太监进来禀报道。   “让他进来吧。”   王院判跟着小太监进了内殿,冲榻上的万岁爷一俯身,“微臣给圣上请安。”   “起来吧,胤禩的身体怎么样了?可是被火伤到了?”   “回万岁爷,”王院判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角,“西花园的火并没有伤到八阿哥,八阿哥吸了些烟尘也不严重……”   “那怎么会病成这样?”康熙爷眉头紧蹙,“朕派了你们一个又一个过去,难道病因还查不出来吗?”   “万岁爷恕罪!”   王院判跪到了地上,“微臣与几名同僚细细研究了八阿哥的脉案,八阿哥的身体是病上加病,亏损的十分严重。然而,这些还都不是最要紧的。如今,八阿哥身染疯疾……”   “你说什么?”万岁爷愕然一声喝问。   王院判匍匐在地,“微臣几经诊察,确实是疯疾无误。八阿哥头痛剧烈,胡言乱语,身体抽搐,连性情都有了变化。可见,身染此病已不是一日两日了。”   “大胆!”   万岁爷一巴掌拍到了桌子上,“如此重病,老八府上竟然敢隐瞒至今!”   “万岁爷息怒,”梁九功连忙上前道,“皇子染了疯病,传出去实在有损国体,八贝勒府上选择隐瞒也是情有可原。如今,最紧要的,还是给八贝勒治病啊。”   康熙爷胸口剧烈起伏,微微阖目沉静了片刻,才开口道,“老八的病可有的治?”   “回禀万岁爷,疯疾并非实病,最要紧的还是病人的心态。臣等只能辅药以调和身体,能不能彻底治愈,还得看贝勒爷的心绪。”   “老八一直是个多思多虑之人,朕就是厌烦他的心性。如今倒好,竟还惹了这样的病……”   康熙爷重重地叹了口气,“你们为胤禩细心调养着吧,若有变化,随时向朕禀报。”   “是,”王院判俯身领命,拱手而退。   从畅春园回圆明园的马车上,四阿哥靠着车壁的软枕,看着坐在车窗旁的人,执拗地只给他留个后脑勺。   “你那么扭着坐,不累吗?”   车窗旁的人不搭理他,也没转回头。   四阿哥抿了抿嘴角,“这下老八别想再隐瞒病情了,皇阿玛一准已经知道了。一个皇子得了疯病,要是传出去,他下半生的前程也就基本断送了。”   “万岁爷不会让消息传出去的,”后脑勺前面传来这句话,听起来硬邦邦的。   “好了,爷跟你认错,”四阿哥坐起来,想拉人,胸口顿时一阵刺痛。   苏伟听到声音,猛地转过头来,“你不要乱动!受着伤呢不知道啊!”   “好,好,不动,不动,”四阿哥连忙乖巧地靠了回去,“只是呛着点儿烟灰,没什么大事儿。”   “哼,我要是去的晚了,还有的你疼呢!”苏大公公把搭在地上的毯子往四阿哥身上一扔。   “你天天警告我离八阿哥远点儿,怎么你自己不长记性呢?那么大的火,要是出个万一怎么办啊?”   “哪里有那么多万一?爷心里有数的。吃了老八这么多暗算,爷总不能不投桃报李啊?”   “你这报李都报到自己身上了……”苏伟还是生气。   四阿哥笑笑,“胤禩在西花园浑身抽搐的样子,围观的宗亲权贵可都看到了。就是皇阿玛压住了疯病的消息,架不住人们会猜,会传啊。他不是喜好算计吗?那就下辈子都困在那张病床上,慢慢算计吧。”   第487章 宣泄   康熙五十年   七月初   康熙帝下旨嘉赏青海各部愿入藏协战之举, 授正蓝旗满洲都统延信为平逆将军, 负责指挥青海一路进藏大军及内外札萨克随从人员,共二万多人, 护送格桑嘉措入藏坐床。   青海一路大军的粮饷事务,则由巡抚噶什图负责。   七月初三,圆明园   隆科多借着为万岁爷传达旨意的差事, 来探望休养的雍亲王。   梧桐院内,张保、李英自觉退到屋外, 守在门口。   “王爷看起来恢复的不错, 微臣也就放心了。”   “舅舅坐吧, 本王本来也无大碍,只是躲个清闲罢了。”四阿哥把手里的书往软榻上的炕桌一扔,指了指对面。   隆科多拱了拱手后,坐到榻边,“西花园的事, 微臣也听说了。恕微臣大胆,王爷这次的计策, 不, 算不上计策, 王爷这次的行动实在太过鲁莽了。”   四阿哥微微垂下的睫毛轻动, 一手搭在膝盖上摇了摇, “只是一时大意罢了,反正老八也没讨到好。”   “王爷的一时大意,不仅让自己陷入危险, 还留下了无穷的后患。”   隆科多话中有话。四阿哥抬起头,神色渐渐阴沉。   “舅舅这话是何意?”   隆科多直视着四阿哥的眼睛,没有丝毫退缩,“西花园一事到底是因为谁,王爷心里应该比微臣更清楚。八贝勒受了刺激,虽然如今起不了床,神智也不清醒了。但狗急跳墙,若真让他一时发疯,说出了什么,王爷又该如何?”   四阿哥的目光陡然阴寒,隆科多却没在意,继续说道,“王爷平日中意于谁,臣等无权过问,也无意干涉。但是,这个人可以伺候王爷,可以陪伴王爷,却绝对不能影响王爷。若是因为他,让王爷丢了一贯的冷静、谨慎。那这个人,就是不应该存在的!”   房门外,张保、李英守着门户,却都不大安逸。   “我师父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这两天,王爷的脸都跟擦了锅底灰似的。”   “行了,别说了,隆科多还……”   “砰!”   张保的话还没说完,屋内就陡然传来了碗盏落地的声响。   房屋内,隆科多从软榻上站了起来,下跪拱手。   “微臣忠言逆耳,但句句发自肺腑,还请王爷仔细思量。”   四阿哥胸口剧烈起伏,手边的茶碗、茶壶都扫到地上去了。   “一派胡言,本王如何行事,不需要别人来教!”   隆科多却不肯就此罢休,仍是抬着头道,“西花园一事,王爷根本只是为了泄愤,您被通州一事的仇怒蒙了眼睛,丧失了清醒。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一个人。如今,八阿哥病重,事情尚可转圜。可若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王爷走错一步,就可能跌入万丈深渊,再难翻身了!”   京城,苏氏商行   苏大财东的新商号已经开始挂牌营业,铺面选在了琉璃厂附近。   前后三进的院子很是宽敞,库房也建的很大,商行最近正在筹建自己的商队,来来往往的全是生意人。   不过,饶是有很多需要忙得杂事,苏大财东却一直提不起精神,算个帐都半天拨不动一颗算盘珠子。   张起麟陪着苏培盛出来,看着苏公公心不在焉的模样,也知道这几天他正在跟王爷闹别扭,一时忍不住,坐到桌边问道,“您这是怎么了?西花园的事儿都已经过去了,王爷也好好的,您为什么总躲着不肯回圆明园呢?”   苏伟把一颗算盘珠子拨上去,又拨下来,好半天也集中不了精神,最后还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你说这次西花园的事,王爷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张起麟皱眉想了一会儿,“王爷抓了阿林保,知道是谁刺杀的您,肯定生气啊。”   “就因为生气?”   苏伟抬起头,“八阿哥跟咱们的仇怨多了去了,哪一次不让人生气?可你见他什么时候做事这么冲动了?”   “想要报复,方法有很多。这样直来直去的,不是他做事的风格。反倒像个没经世事的小伙子,被谁打了一拳,就要加倍打回去,不去计较得失,也不去顾及后果。要是寻常人家也就罢了,可偏偏……”   苏伟重重地叹了口气,两臂一叠,往桌子上一趴,“我知道他是因为我,可就因为这样,才更加可怕!”   “苏公公,”张起麟往前蹭了蹭,放轻了嗓音道,“王爷这次,或许真的是被情绪左右了。可也不是不能理解的,王爷也是人,也需要宣泄。通州的事,您大多时候都在昏迷,没有看到王爷当时的样子。”   “算起来,我和张保也伺候王爷二十多年了。可是,当我们那晚赶到通州的时候,却是真真切切地被王爷吓到了。什么仪表规矩?什么冷静自持?那一晚,如果您醒不过来,我们真的不敢想象王爷会变成什么样子。”   苏伟趴在桌子上,眉目却没有因为张起麟的话而渐渐平和。   七月初五,圆明园   四阿哥在湖心岛上走来走去,周围的景致很怡人,可赏景的人心情却很烦躁。   张保和小英子跟在后面,想说点什么,却又不敢开口。   毕竟,苏大公公已经连续三天,没有回圆明园了。   “王爷,要不咱们去别处看看吧?”张保终于大着胆子提出了建议。   四阿哥止住了脚步,望着不远处空空荡荡的清晏阁,点了点头,“去菜圃看看吧。”   午间,菜圃   日头高照,四阿哥一行走到菜圃外面时,却听到了一连串的女子笑声。   小英子赶上去推开了栅栏门,不远处的草棚下,两个女子一身短打装扮,背上还挂着草帽,正在看手里的稻苗。   “谁在那儿?”张保高声问了一句。   女子回过身,看清来人,紧忙俯身,“妾身郭氏,给王爷请安。”   “奴婢立夏,叩见王爷!”   四阿哥皱了皱眉,缓步走了过去,“你们怎么在这儿?”   郭氏小心地抬了下头,又慌忙垂了下去,“回禀王爷,妾身闲来无事,听说菜圃这里有水田,就过来看看。”   四阿哥坐到草棚下的木椅上,扬了扬手道,“都起来吧,你手里的稻苗是?”   郭氏被立夏扶了起来,人看起来还瑟瑟缩缩的,“妾身家乡是泉州的,这稻苗是妾身家乡的种子培育出来的,妾身想种种试试。”   “给本王看看,”四阿哥伸出手。   “是,”郭氏恭敬地上前,将稻苗呈给了四阿哥。   “你可知,玉泉稻就是以福建山泉稻米的方法种植出来的?”   “妾身略知一些,山泉水寒,是以要加猪毛、鸡毛催的禾苗茂盛,方能早熟。”郭氏垂着头答道。   “嗯,你了解的倒细致,”四阿哥转着手里的稻苗,“既然培育出来了,就种下吧。本王也想看看,泉州的稻米在京里能有几分收成。”   “多谢王爷,妾身一定仔细照顾,”郭氏又福了福身。   四阿哥点了点头,又突然闻得一股淡淡的香气,“这是什么味道?”   郭氏左右看了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吩咐立夏走去了杏花树下,“是妾身酿的杏花酒,时间还不长,但味道很香,也不上头。”   “正好,”四阿哥往椅背上一靠,“本王正想喝酒,就尝尝你的手艺吧。”   傍晚,田字房   李氏正在屋内挑着新送来的绸缎,喜儿眉头紧皱地走进了房门。   “小主,奴婢刚得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李氏瞥了喜儿一眼,“是王爷又出门去了?”   “不是,”喜儿抿紧了嘴唇,“是郭氏。”   “郭氏?”李氏抬起头,“她不是在菜圃忙活那些稻苗吗?”   “是,”喜儿脸上难看了些,“可她在菜圃,遇上了王爷!”   李氏秀眉轻动,却又很快垂下了眼,“那又怎么样?王爷本来就爱往菜圃去,遇上就遇上呗。”   “可是,中午的时候,王爷跟郭氏一起喝了酒,还说了半天话!”   “你说什么?”   李氏猛地抬起头,这下不淡定了,“怎么可能?王爷跟郭氏能说什么话?苏培盛呢?苏培盛在不在?”   “奴婢也不知道王爷跟郭氏都说了什么,但王爷确实喝了酒。苏公公好像一连几日没回来了,听说是去京里办事了。”   “苏培盛不在圆明园……”李氏慢慢地站起了身,透过窗子看出去,天色已经擦黑了。   “那,王爷可曾招幸?”   “这个好像没有,”喜儿说到这儿多少放松了些,“王爷喝过了酒,就带人回湖心岛了。郭氏好像还在菜圃呢,现在也没回来。”   “哼!”李氏面上一冷,“我平日还真小看了这个女人,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一转脸倒把心思动到王爷头上了!”   “主子,那郭氏进府已经三年了,王爷一直像不记得有她这个人似的,她能不着急吗?”   “着急又有什么用?”   李氏冷着脸走到窗边,“咱们王府这轮明月挂了多少年了,凭她怎么折腾去,还能翻出天来?”   “可是,”喜儿走到李氏身边,压了压嗓音道,“王爷惯常连后院都不来的,这回对这个郭氏,倒好像另眼相看的样子呢。”   李氏皱紧了眉头,不自觉地望向了郭氏住的地方。   第488章 交错   康熙五十年   七月初八, 圆明园   朗吟阁内,年氏弹着古琴, 心却不静。   凌兮从外间进来,琴声断然而止。   “王爷又去菜圃了?”   “……是,”凌兮微微顿了顿,福了福身, “王爷这几日午后都会去菜圃坐坐,也都是郭氏侍奉在侧。”   年氏的手指慢慢划过琴弦, 秀眉微蹙, “苏培盛呢?”   “苏公公还没回来……”   凌兮低下头, “听说郭氏在菜圃种了她老家送来的稻谷,王爷派了专人侍弄呢。”   “王爷关心民生,农桑是大事……”年氏拨动了一根琴弦, 余音未绝,却迟迟没有动下一根。   “小主, ”凌兮上前了两步, 小心道, “这说不准是好事儿啊。王爷这些年都不爱亲近女色, 如今说不定想通了。世上哪个男人不贪新鲜的啊?那个郭氏,姿色平平,也没什么本事。她可以引得王爷注意, 小主一定也可以。”   “世上哪个男人不贪新鲜的?”年氏抬起头,看向窗外,“我却不太信。”   “小主, ”凌兮有些焦急,“咱们得抓紧机会啊,如今二少爷在边关很受重用,可小主在王爷这儿,还没有个一子半女的,回头家里问起来——”   “这些年,”年氏直接打断了凌兮的话,“不都是这样过的吗?家里也该习惯了。王爷已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如今看来,是没有再添丁的意愿了。只这么回了家里,也就罢了。”   “可是,要放在以前,小主也是没法子。可眼下,凭什么那个郭氏能贴到王爷身边去啊?”凌兮很为自己主子抱不平。   “这才几天的光景啊,”年氏转回头,又抚弄起了琴弦,“且再等等看吧……”   傍晚,田字房   立夏扶着郭氏从菜圃回来,刚进了门,就看到了居坐在堂内的李氏。   “姐姐还没休息啊?我今天回来晚了。”郭氏向李氏福了福身。   李氏嘴角一弯,扬起下巴看着郭氏,“不晚,这不还没过夜呢吗?”   李氏话里有话,郭氏一时有些局促,“侧福晋是生妾身的气了吗?妾身在这儿给侧福晋赔不是了。”   “哼,不敢,”李氏冷笑着站起身,“这照理说,你也是我房里的人。得了王爷的恩宠,是不是也得向我这半个主子禀告一声啊?”   郭氏一愣,慌忙跪下道,“侧福晋误会了,妾身哪里得了什么恩宠?只是在菜圃侍弄家里送来的稻苗时,让王爷撞见了而已。这几天,妾身也就陪着王爷在菜圃说说话,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李氏柳眉一竖,“你倒摘得干净!菜圃那里人迹罕至的,发生了什么,谁知道啊?王爷天天喝的微醺才回湖心岛,你这个伺候的,可是十分尽心呢。”   “王爷心情不大好,妾身除了倒酒,真的什么都没做,”郭氏眼眶微红,“侧福晋猜度妾身没关系,可别污了王爷的清净啊。”   “你说谁污了王爷的清净?”李氏一听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了,“你当别人都是傻子呢?圆明园这么大,哪里不好呆,偏去菜圃?你打得什么主意,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很。”   郭氏抿紧嘴角,低下了头,没再开口。   李氏冷声一笑,“你要给自己挣个前程,本来也无可厚非。只是,以后少在我面前装出这幅天真无辜的模样来,平白让人看了恶心!”   李氏转身走了,郭氏仍垂着头,立夏紧忙爬起来,扶起郭氏。   “小主别往心里去,侧福晋就是嫉妒您。”   “嫉妒?”郭氏苦笑了一声,仰头看着田字房的天棚,“可我有哪里值得人嫉妒啊?”   七月初十,在外久不归的苏大公公终于回了圆明园。   清晏阁里,小英子像只陀螺似的,围着自己师父不停地转。   “师父,您怎么能这么长时间才回来?你都不担心王爷的吗?你知不知道这几天发生了多少事?”   苏伟盘着腿坐在软榻上,手里百无聊赖地玩着一个花生壳。   “能出什么事?我刚开了新商号,京里要忙活的事多。”   “还什么事?”小英子一脸愤懑,“您知不知道,你再不回来,后院说不定就要多一位主子了!”   梧桐院内   四阿哥隔着窗子望着清晏阁的方向,手里的书握了好长时间了,却是一页也没翻上。   张起麟这些天一直陪着苏培盛在外头,如今回了圆明园,自是赶紧来复命。   “苏公公这些天就待在商号里来着,也没见几个人,说是算账,奴才看账本也没怎么动。”   “苏公公惦记着王爷,在京里还见了丁芪,确定您身体没问题这才安心。”   “奴才这些日子劝着苏公公,其实,苏公公就是害怕西花园的事再发生。奴才都跟苏公公说了,王爷就是一时之气,这事过了,以后再不——”   张起麟的絮絮叨叨还没讲完,就被突然闯进来的库魁打断了。   “王爷,苏公公又走了,这回除了侍卫,连个伺候的都没带!”   “啪——”   厚厚的诗册被重重地拍在炕桌上,屋里的奴才瞬间跪了一地。   四阿哥的手撑在榻沿上,似乎是想要去追,可耽搁了半天,终是坐了回去。   “要走就走,本王还得求着他回来吗?”   入夜,梧桐院里熄了灯。   院门外,张保、张起麟围着哭丧着脸的小英子,具是恨得牙根痒痒。   “我不是故意的,”小英子带着哭腔道,“我寻思说的严重点儿,让我师父赶紧跟王爷和好嘛。谁知道,他说走就走,连解释都不让我解释。”   “你呀,你胆子大到能上天了!”   张保戳着小英子的太阳穴,“王爷心情不好,去菜圃也就是喝点杏花酒,发会儿呆,连话都没跟郭氏说过几句,你敢造王爷的谣,你回头等着挨板子吧!”   “挨板子还是小的,这回跟以往可不同,苏公公这阵子一直没想通,如今又让你来了这么一遭,可不是堵上加堵了!”   张起麟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苏培盛劝回圆明园的啊。   “我,我真没想那么多,”小英子被说的眼眶都红了,“我去想办法,我一定把师父劝回来!”   七月十三,梧桐院   傅鼐送来边关的信件,四阿哥看完后,扔进火盆里烧了。   “青海大军已经整装完毕,四川也准备的差不多了。”   “王爷相信年羹尧和岳钟琪吗?”傅鼐问道。   四阿哥缓步走到窗口,望着窗外的梧桐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傅鼐点了点头,视线落到四阿哥的背影上,“王爷这阵子可是清减了不少。”   四阿哥没有回身,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夏天热,胃口不好罢了。”   过了晌午,四阿哥又到了菜圃,郭氏早早就等在那儿了。   “今儿天热,王爷喝酒只怕苦暑,妾身准备了冰镇的杏花蜜。”   草棚下,郭氏端着蜜汁的碗,坐在木椅上的雍亲王却迟迟没有接。   “王爷?”   郭氏试探地叫了一声,木椅上的人抬起了头。   “王爷恕罪!”   郭氏反应的很快,在看到四阿哥的神情时,就知道自己做错了决定。   “你倒是聪明,”四阿哥向后靠到椅背上,“你也辛苦这么多天了,今儿给你个机会,有什么话要对本王说,就说吧。”   “妾身不敢,妾身只是……”   郭氏犹豫了一下,偷着瞄了四阿哥一眼,“妾身进府已经三年了,只求王爷怜悯。”   “你应当知道,本王一直不给你名分的原因,”四阿哥没有看向郭氏,面朝着虚空。   “是,”郭氏抿了抿嘴唇,“妾身与沈佳氏都是永和宫选上来的,沈佳氏犯了大错,死有余辜。”   “你明白就好,”四阿哥微微阖了双眼。   “可是,可是妾身跟沈佳氏是不一样的!”   郭氏膝行了两步,抓住了木椅的扶手,“妾身只愿余生能安稳度日,不想一辈子受制于人,求王爷开恩!”   京城,苏氏商行   苏大财东手里把着算盘,盯着账本上的数字,一盏茶都凉了,仍旧没能算出一项来。   伙计送来第二壶热茶,被苏伟抬手推开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苏大财东开了尊口。   他的对面,木桌的另一头,坐着一个盯了他一个时辰的木头疙瘩。   烦人的是,这根木头疙瘩,是他从小教到大的徒弟。   “您要是不跟我回圆明园,我就在这儿坐着,”小英子鼓着腮帮子,抢过伙计手里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   “我都跟您解释清楚了,是我胡说八道。您要是不跟我回去,我迟早会被王爷打死的。我想好了,反正死到哪儿都是死。我回头就找根绳子,吊在您家商号门口,看您还怎么做生意!”   苏伟咳嗽一声,差点被气笑了,赶忙倒了碗茶顺顺胸口,“我这么多年是养出只白眼狼来了,胳膊肘往外拐就算了,这流氓无赖的样子从哪儿学的?”   “让您逼出来的!”小英子眼眶红红的,“我就不明白了,多大的事儿啊,这么多年,您跟王爷什么风雨没经历过?如今九九八十一难都过了,您有什么想不开的?” 第489章 开战   康熙五十年   七月十五, 圆明园   五福堂内, 钮祜禄氏挎着一篮新摘的鲜花进了诗玥的屋子。   “今儿天气可真好, 姐姐不出去走走可惜了。”   诗玥坐在软榻上, 勉强抬起头冲钮祜禄氏笑笑。   “姐姐这是怎么了?没精打采的,”钮祜禄氏坐到软榻对面。   “没事儿, 昨晚没睡好罢了,”诗玥垂着头, 理着一团乱麻的丝线。   “是因为那个郭氏吧?”钮祜禄氏拄着下巴, 一手放在炕桌上轻轻敲了敲, “姐姐放心吧,她是永和宫选上来的,就是一时得了王爷青眼, 也越不过谁去。”   诗玥理着丝线的手顿了顿, 没有说话。   钮祜禄氏轻轻笑了笑,“往日里,也没见姐姐对王爷有多上心, 如今倒是瞧出来了, 姐姐心里还是惦记王爷的。”   诗玥嘴角动了动, 轻轻摇了摇头, “也不知什么时候给那个郭氏名分?”   “王爷的心思咱们哪猜得透啊,”钮祜禄氏倒是很想得开,“左不过府里再多一位格格呗,与往常也没什么区别。”   诗玥目光暗了暗,手底下好不容易理好的丝线, 没一会儿又乱成了一团。   傍晚,田字房   立夏扶着郭氏进了门,一连几天去菜圃忙活,主仆两人都累得很。   “也不知道为什么,王爷今天怎么没过来呢?”立夏有些担心,“不会是生小主的气了吧?小主您之前不说的那么直白就好了。”   郭氏轻轻摇了摇头,坐到榻边缓了口气,“王爷是何等聪明的人?既然那样问了,就没有我耍心思的余地了。”   “可是,王爷这两天都不怎么喝酒了,也不跟小主说什么话了,”立夏投湿了布巾,递给郭氏。   “从一开始,王爷也不是为着我那一口酒……”   郭氏净了脸,神情很淡然,“不管是为了什么,老天爷既然给了我这个机会,我就要抓住它。”   “那,王爷会答应小主吗?”立夏还有些不确定。   “我是永和宫选出来的,这是王爷忌讳我的原因,却也是我唯一的价值。”郭氏垂下头,沉默了半晌后,轻叹了口气,“只要王爷日后还需要与德妃娘娘相处,就少不得有用到我的时候。”   立夏怕引得郭氏伤心,没再多嘴,自去倒了杯蜜茶放到郭氏手边,“小主,这蜜茶是冰镇过的,现在喝着正爽口。”   郭氏偏头,看着那白瓷翠花的茶碗,突然问出一句道,“立夏,你说,王爷这些天一直精神不济,恍惚不定的,是在想什么?”   立夏眨了眨眼,慢慢摇了摇头,“王爷的心思,奴婢哪猜得出啊?左不过是什么朝廷大事吧,看王爷的样子,似乎是苦恼极了。”   “朝廷大事吗?”郭氏抚了抚茶碗的边沿儿,“我看着却不像呢……”   入夜,苏氏商行   苏伟好不容易打发了一天比一天闹腾的小英子,疲惫地爬上了自己的床。   商行后院这专门给他留的房间,朝向极好,从床上能看到对面的窗子,窗户透出去,能看到一片夜空。   苏伟静静数着天上的星辰,脑海里却时不时地转过小英子和张起麟的话。   “如今九九八十一难都过了,您有什么想不开的?”   “王爷也是人,也需要宣泄。”   “通州的事,您大多时候都在昏迷,没有看到王爷当时的样子……”   脑子里的话转的多了,苏伟扑通往床上一躺,烦躁地闭上了眼睛。   “着火了!着火了!”   “火?”苏伟睁开眼睛,周围模糊一片,不停有人从他身边跑过。   “我家王爷呢?”苏伟突然想起了四阿哥。   “你看到我家王爷没有?”   “谁看到我家王爷了?”   苏伟企图抓住一个路过的,可那些人都跑的太快,他的手碰不到他们。   “胤禛?胤禛!”   巨大的恐慌笼罩下来,苏伟害怕极了,周遭的烟气却越来越浓,他渐渐地连那些高喊着火的人都看不清了。   “胤禛,你在哪儿?”   “苏培盛!”   呛人的浓烟里,有人出现在不远处,喊着他的名字。   “胤禛?”苏伟顾不上去想别的,朝着那个人影飞奔过去。   “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伤到?”   苏伟跑到跟前,摸着那个身躯,四处检查着有没有伤口,脖子却被突然卡住!   浓烟微微散去,身躯上露出的脸却不是苏伟想看到的那张。   “你去死吧!苏培盛!”   八阿哥狞笑着,额角还带着血迹,手上的力气却越来越大。   苏伟死死扒着那双手,拼命挣扎着。好像回到了京郊的那一夜,也是这么大的火,这么浓的烟……   “不要!”   黑暗里,苏伟猛地睁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着,梦里的窒息感似乎还没有完全褪去。   心里慌得厉害,周遭的安静都好像潜藏着巨大的危险!   苏伟有些发抖地掀开被子,想下床去点亮蜡烛。谁知手往床边一动,就碰到了一个硬硬的身体!   梦里的一幕好似突然变成了现实,床上的人几乎瞬间弹起,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谁?”   一只手隔空伸来,抓住了苏伟的手腕,将他向下一拉。   苏伟还没反应过来,就撞上了那人的胸膛。   “咚,咚,咚……”沉稳的心跳声隔着熟悉的气息传过来,再大的恐惧都随之慢慢湮没。   苏伟闭上了眼睛,听着那平稳的心跳声,张开手狠狠抱紧了那副身体。   一只手放到他的背上,轻轻抚摸着。   “胤禛……”   “嗯。”   “我做噩梦了……”   “不怕,爷在呢。”   翌日,清晨   苏氏商行的伙计们都才刚刚上工,铺面还没开,屋子正在打扫。   一个年纪不大的青年,手里握着跟长绳,慢慢走到了商行大门口。   在屋子里打扫的伙计们瞄了这个青年两眼,却没有谁上前搭话。他们都认识这个人,这个人是他们大财东的徒弟。   小英子一脸英勇就义的表情,抬起头看着高高的门框。   “今天谁都别拦我!劝不回师父,我也没脸见王爷了,我今天就在此了结了!”   “要自杀何必上吊呢?死相难看不说,还费力气,不如直接喝点药省事儿。”   “你懂什么?喝药管什么用?我师父又看——”   小英子话说到一半,突然觉得不太对劲儿,转过身一看,正撞上张保、张起麟两位公公。   “你们怎么来了?”小英子瞪大眼睛,“那王爷身边……”   张起麟一歪头,嘴角一弯,小英子双眸猛地一亮,“是王爷来了!”   苏伟这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外面飞过的麻雀都懒得叫了,屋子里被太阳照得暖烘烘的。   慢慢张开眼睛,眼前是软红的床帐,昨晚的记忆逐渐回笼,苏伟慌忙翻身。   还好,背后一人撑着额头,正看着他。   “胤禛……”   醒了好一会儿的四阿哥,心里正在天人交战。一边想着不能就这么言归于好了,必须让这随便就半个月不回家的人好好长点教训;一边心疼这人昨晚就没睡好,这在外面才几天看着就瘦了一圈。   好不容易等正主醒了,四阿哥还没做出决定,那人就软软地拱进了他的怀里。   “这时候知道撒娇了!”   四阿哥愤愤的,揉了揉怀里人的后脖颈,“这几天是不是都没好好吃饭?”   “吃不下,没胃口……”   苏大公公顺着杆子往上爬,直爬到四阿哥的心尖儿上。   “想吃什么?爷一会儿带你去吃。”   “嗯……”   苏公公回圆明园了,这消息没用半天,全园子的人就都知道了。   田字房里,李氏看到又换了短打装扮准备出门的郭氏笑了笑道,“我劝妹妹今天还是别费劲了,王爷昨儿个就没去,今天恐怕更没工夫了。”   “妾身只是去侍弄稻苗的,姐姐不要多想了,”郭氏冲李氏福了福身,便又带着立夏出门了。   李氏冷哼了一声,看着郭氏慢慢走远,“人正主都回来了,还做梦呢。”   “主子!”   喜儿气喘吁吁地跑进屋内,脸上红了一片。   “干什么急急忙忙的?”李氏皱起了眉。   “是郭氏,”喜儿瘪了瘪嘴,“刚福晋派人来说,王爷给了郭氏格格的名分,已经让人去宗人府报了。”   七月末,康熙帝授年羹尧定西将军印,然年羹尧以暂时无人可接替总督之位为由,上奏将将军印转呈护军统领噶尔弼,并移法喇军驻扎打箭炉,圣上准奏。   八月初,康熙帝下旨令大将军胤禵由西宁转至青海西南的木鲁乌苏驻扎,以便居中调度。   八月十二,康熙帝正是下旨,诏封格桑嘉措为弘法觉众达赖喇嘛,由平逆将军延信护送入藏。   八月十六,圆明园   张廷玉中秋过后来给雍亲王请安,雍亲王请他一起到牡丹亭下棋。   “大将军放弃了亲自带兵入藏的机会,没想到年羹尧也是如此。”   “年羹尧手下不缺将领,”四阿哥拈起棋子,“更何况,他如今身居要职,掌一省大权,如何肯放?”   “微臣听闻年羹尧正与云南争夺里唐、巴塘一带所属,云贵总督蒋陈锡请奏,里唐、巴塘仍隶丽江土知府木兴。年羹尧却言二地为入藏运粮要路,宜属四川,不知皇上会听从谁的。”   “如今藏地之事是首要,”四阿哥落下手中的棋子,“年羹尧很会借机揽权。”   第490章 隔阂   康熙五十年   八月二十五, 四川总督衙门   门人王伟时进了年羹尧的书房,年羹尧正在军事图前静默沉思。   王伟时没敢打扰, 静立在旁。   半晌过后,年羹尧缓过神来,问道, “怎么了?”   “属下听说,丽江土司木兴当真率军前来收复巴塘、里唐了?”   “没错,”年羹尧转过身, 端起桌上的茶碗, “当地番兵作乱时, 云贵总督蒋陈锡装的像个哑巴似的, 如今动乱平复, 他们倒一个个冒出来了。让丽江土司带兵来收,无非是算准我不敢为难这些边族。”   “那大人打算怎么办?”王伟时皱起眉头, “咱们好不容易平定的叛乱, 凭什么让他们占了便宜啊?”   年羹尧冷声一笑,“我不动手,不代表别人会不动手。”   “大人的意思是?”   “本督已书信一封,通知番酋巴桑去拦截木兴, ”年羹尧低头喝了口热茶, “巴桑与木兴一向不和,更不愿自己的地盘隶属木兴管辖,凭他们去斗吧。不管结果是什么,大军一开拔, 万岁爷自会给出决断的。”   王伟时细细一想,嘴角绽开,向年羹尧一躬身道,“总督大人,当真睿智。”   九月初,护送达赖喇嘛的大军到达了木鲁乌苏,大将军胤禵为格桑嘉措举行了欢送大宴。   紧接着,入藏大军正式开拔,平逆将军延信率领青海一路大军,自木鲁乌苏出发,沿着总督额伦特曾经走过的库库赛岭徐徐而进、   九月中旬,康熙爷听从雍亲王建议,封岳钟琪为副将军,辅佐定西将军噶尔弼,带领四川和云南满洲兵、绿营兵及土司兵七千多人,由四川西部的巴尔喀木进藏。命四川总督年羹尧负责办理巴尔喀木一路大军的粮饷事务。   九月二十,圆明园   张廷玉带来了边关的新消息,丽江土司木兴带兵企图收回里唐、巴塘,却在抵达喇皮时,与当地番酋巴桑起了冲突。   木兴一怒之下击杀巴桑,引起民愤,好在四川总督年羹尧及时派兵前往安抚。   年羹尧上奏,里唐、巴塘地处入藏要道,木兴擅自收地,阻碍大军运粮通道,又击杀无辜番酋,引得民生哀怨,祈求圣上严惩木兴,以安民心。   康熙帝当即下旨,抓捕木兴,囚于云南省城。里唐、巴塘仍归四川管辖,勒令云贵总督蒋陈锡不得再行干涉。   “万岁爷处置了木兴,又警告了蒋陈锡,年羹尧这次是彻底收归了两处要地。”张廷玉将奏折呈给了四阿哥。   “以番制番,年羹尧没有亲自对上木兴,而是通过番酋巴桑,将事情闹大,无论最后谁占了便宜,皇阿玛对蒋陈锡都将颇有微词。眼下,西藏未平,云南的大小土司从来也没几个安定的,蒋陈锡在这个时候非要去争夺巴塘、里唐,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四阿哥摇了摇头道。   “巴塘、里唐地理位置敏感,眼下西藏又逢战事,无怪乎蒋陈锡和年羹尧都眼馋这两个地方。”   “边关大吏,不想着安一方社稷,却在争权、争地盘上斗得不可开交,”四阿哥的眉头深深皱起,“他们再争,这些地方,也都是大清的!”   后湖边上   闹着要去划船的弘盼,远远看到弘昀和弘时,连忙飞跑过去。   小书子在后面,跟得气喘吁吁。   “弘昀!弘时!你们要去哪儿啊?我们去划船好不好?”   弘昀停下了脚步,弘时往旁边靠了靠,有些为难地左右看了看。   “我们要去给我额娘请安,”弘昀的脸色不太好看,“怎么?这两天不用去懋勤殿读书,皇玛法也没召去你畅春园陪他用膳?”   弘盼有些拘谨地摇了摇头,“我平时也是跟着弘晳哥哥去的。”   “那你就去找你的弘晳哥哥玩吧。”   弘昀把头往旁边一撇,“我们没你那份福气,腾出空来就得好好读书,书读不好要被师傅骂的。哪像你,把懋勤殿闹得鸡飞狗跳,师傅都不敢责问一声。”   “弘昀?”   弘盼总算听出些不对味儿来,“我们是兄弟啊,我从来没有因为能陪皇玛法吃上几顿饭,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的。我也没有在懋勤殿闹啊,我就是问题多,师傅也说过,有不懂的可以……”   “行了!”   弘昀径直打断了弘盼的话,“我们没时间跟你聊闲篇儿。弘时,我们走!”   “哎,”弘盼还想说什么,弘昀却是半点不由他了。   弘时有些纠结,但左右看了看,还是跟弘盼摆了摆手,快步跟上了弘昀。   弘盼眼眶发红,在原地呆呆地站着。   小书子有些担心,上前轻轻拽了拽他的衣服,“主子,您别难过,弘昀阿哥就是这个脾气,过几天就好了。”   弘盼摇了摇头,有些落寞地转回身,往湖边走去。   那边,弘昀带着弘时越走越快,眼看着快到福晋住的一方楼时,却又停了下来。   “三哥,你怎么了?”弘时上前两步,歪头看了看弘昀。   弘昀却背过身,狠狠擦了一把脸。   “弘昀!”   假山后面走出两个人,弘昀转头一看,却是茉雅奇带着宝笙。   “长姐,”弘昀见到茉雅奇倒是十分恭敬地拱了拱手。   “你们走的这么急,都出了一头的汗了,等会儿进了一方楼,岂不让福晋担心?”   茉雅奇招呼着弘昀、弘时到了湖边的凉亭暂做休息。   宝笙带了弘时去小船上吃点心,留了茉雅奇和弘昀在凉亭里。   “刚才,”茉雅奇看着弘时上了船,开口道,“我听见你和弘盼说的话了。”   弘昀一愣,抬头看向茉雅奇,“长姐觉得是我的错?”   “你说呢?”茉雅奇转过身,“你今天这番话,要是被阿玛听了去,会怎么样?”   弘昀嘴唇轻抖,低下了头,可还是很不服气地道,“弘盼天天说我们是兄弟,可他去乾清宫陪皇玛法用膳,却从来没主动跟我们提过。有皇玛法召他,弘晳陪着他,他就不跟我们一起了。可等到不能去皇玛法身边了,却又跑来找我和弘时陪他玩。他有把我们当兄弟吗?根本就是说一套,做一套!”   “可我怎么听说,”茉雅奇细言细语地道,“弘盼在宫里吃不饱,是因为把永和宫送来的食盒都留给了你和弘时?”   “那,那是因为……”   “还有那只御赐的笔筒,”茉雅奇没容弘昀辩解,“明明是你和弘盼打闹时摔碎的。可弘盼从头到尾都在自己想办法解决,从没想过把你也招出来。”   “我……”   “弘昀,”茉雅奇拉起弘昀的手,让他站到自己跟前,“兄弟是要有福同享,可也要有难同当的。你想着弘盼在皇玛法面前得脸,受了天大的好处,应该与你跟弘时一起分享。可弘盼遭难的时候,你想着跟他一起承担了吗?”   弘昀抿紧了嘴角,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茉雅奇摸了摸弘昀的头,“弘盼做的也许有不对的地方,可他没有坏心。能跟皇玛法一起用膳,固然是件光彩的事,可皇玛法没有明召,弘盼又怎么好私下里四处宣扬呢?”   “长姐……”   弘昀的脸孔渐渐涨红了起来,“对不起,我……”   “你不需要跟长姐说对不起,”茉雅奇冲弘昀笑笑,“去跟弘盼说吧。你们是兄弟,以后心里有什么不舒服的,要多多交流。不要总闷在心里,更不要什么都没想清楚,就随意出言伤害自己最亲的人,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弘昀轻轻点了点头,“长姐放心,我回去就跟弘盼道歉。”   茉雅奇笑了笑,那边弘时从船上下来,两人又一起往一方楼去了。   宝笙陪着茉雅奇站在凉亭里,看着两位小阿哥走远。   “格格也算尽心了,弘昀阿哥是个好孩子,经您一点拨,很快就会想通的。”   “孩子都是好孩子,”茉雅奇秀眉轻蹙,“可弘昀耳根子太软,太容易受人影响了。他本来心性单纯,与兄弟姐妹之间都没什么隔阂。可架不住有人天天在他耳边念叨嫡庶尊卑,念叨前程远景,他才会如此注重得失……”   “格格不要想太多了,现在阿哥们都搬出来自己住了,时间长了,兴许就好了。”   “哪有那么容易啊?”   茉雅奇看着不远处一方楼的瓦檐,“其实,当年弘晖虽然也是如此处境,可心性就坚毅很多。虽然年纪小,但总有自己的主意,要是他还在的话……”   “格格,”宝笙挽住茉雅奇的手臂,“咱们不想那么多了,去牡丹亭看看花吧。”   茉雅奇轻叹了口气,多少有些落寞地点了点头。   湖心岛   苏大公公这几天总算料理完商行的琐事,闲在园子里,百无聊赖时,找人要了鱼竿,到湖边钓鱼去了。   小英子拎着鱼篓,看着自己师父挥舞着鱼竿下水,心里直抽抽。   这后湖的鱼都是观赏用的,所用的鱼苗无一不金贵,平时别说钓了,喂食清水,日日都是有人专门照料的。   可谁让他师父一时兴起要钓鱼呢?被钓上来的也只能认命了。   苏大公公的鱼竿甩的很帅气,但鱼钩落进水里,就跟肉包子打狗似的,一点动静都没了。   苏伟正拄着下巴,坐在湖边犯困,那边一尾小船停到了附近。   船上的人上了岸,左右看看,就径直走到苏伟旁边,坐下了,跟他一样拄起下巴,看起来很愁得慌。   “弘盼阿哥,您怎么来了?来找王爷?”   弘盼摇了摇头,也不说话,盯着水面上的鱼漂,眼眶红红的。   第491章 病重   康熙五十年   九月二十, 圆明园   湖心岛岸边, 看到弘盼阿哥心情不好, 苏公公也顾不上起起落落的鱼竿了。   “怎么了这是?阿哥有心事?”   弘盼垂下拄着下巴手的,转头看向苏培盛, “苏公公, 我是不是做错了?我当初不该随意和弘晳哥哥去乾清宫的。”   苏伟有些讶异, 不大明白地问道,“阿哥怎么突然想起这些了?这事情都过去多久了。”   弘盼有些落寞,“可我惹回了很多麻烦,我当初因为崇敬皇玛法,什么都没想就跟着弘晳哥哥去乾清宫了。其实, 在进宫前,我额娘和福晋都说过的,在宫里不比在家里, 处处都该小心。”   “小心是对的, 但您毕竟还是个孩子, 想不周全也是正常的, ”苏伟眉头微微皱了皱, “是有人因为这事儿责备您了吗?”   弘盼很快地摇了摇头, “我把笔筒打碎了, 还连带着阿玛也要去跟皇玛法告罪。是我做错了, 我应该多想想那么做的后果,不该因为一时高兴,就把什么都忘了……”   “您才六岁啊, 王爷也没有因为这件事责备您不是吗?”苏伟并不大高兴看见这几位小阿哥如此早熟,可仔细一想,身在皇家,好像就没有童年这一说。   “您能及时自省是好事儿,日后就记着了,不会再这么鲁莽了。这人啊,也不是一生下来就什么都知道的,总要出些错,得了教训,才会慢慢长大。”   “嗯,”弘盼闷着声点了点头,眼眶中的微红总算慢慢退了下去。   九月二十三,八爷府   八阿哥的卧房外,八福晋带着金环,端着鸡汤,被几个侍卫拦在了门口。   “福晋把鸡汤交给属下就是了,属下替您送进去。”   八福晋脸色阴沉,怒视着堵门的侍卫,“这里是我家!里面是我的夫君!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福晋,”侍卫低下头,“属下们是奉皇命看守八贝勒的,在八贝勒康复前,除了太医,任何人都不能见。”   “可是,我听下人们说,贝勒爷昨天就已经醒了,不是吗?”   “福晋,贝勒爷还没有完全清醒,请您不要为难属下们了。”   侍卫是一步不让,八福晋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尽,“都快三个月了,皇上说要贝勒爷安心养病,却治了三个月都不见好。你们到底是想干什么?”   侍卫们垂下头,不再说话。   八福晋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脸庞滑下。   三个月了,宫里来的人把整个前院都看守了起来。   说是要给八贝勒治病,却不让任何人探视,连府里的女眷们都不可以。   八福晋被拒之门外多少次了,同在一座府邸里,如今竟是连八贝勒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主子,咱们先回去吧。”   金环小心地扶住八福晋的手臂,生怕她真的跟宫里派来的侍卫起了冲突,“贝勒爷一定不会有事的,眼下府里可都指望着您呢。”   八福晋嘴唇轻抖,盯着那几个看守房门的侍卫,忍了又忍,终是转过了身。   金环扶着八福晋往后院走,刚上了长廊,却见几个侍卫带了个平民装扮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八福晋止住了脚步,看着那个中年男人被带进了八阿哥的卧房。   “金环!”八福晋突然抓住金环的手腕,“刚刚那个进去的男人身上,是不是背了药箱?”   “看起来像是,”金环也不怎么敢确定,“不过,那人不像是太医院的啊。”   九月末   在大军入藏的同时,康熙帝从内外诸扎萨克调遣了大批人马,充实加强了傅尔丹将军指挥的北路阿尔泰驻军。   从北路阿尔泰驻军中调出一万五千人,部署在额尔齐斯以南的布拉干、布鲁尔一带。   又从富宁安将军指挥的西路巴尔库尔驻军一万三千兵中,调出数千人,待命袭击准噶尔汗国的吐鲁番和乌鲁木齐两处,与进藏大军紧密配合,相约进兵。   十月初七,傍晚   四阿哥在畅春园忙碌了一天,回到清晏阁,连晚膳都没用,就歪在榻子上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倒是酣畅,迷迷糊糊要醒时,闻到了点儿窜进鼻尖的香味儿。   “啊——”   有人叫他张嘴,他就张开了嘴,一块鲜嫩的虾肉被喂进了嘴里。   四阿哥满足地嚼着,眼睛却没睁开,手往旁边伸伸,摸到个热乎乎的身体。   “啊——”   见他咽下去了,下一勺又喂到了嘴边。   四阿哥舒服地被投喂着,只觉得这一天的身心俱疲,都在此时被治愈了。   苏大公公盘腿坐在四阿哥身边,就这样很有耐心地喂完了一顿饭。   四阿哥长长地舒了口气,直到漱口的茶水被送到手边,才勉强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人穿着雪白的寝衣,脸庞红润润的,像是刚沐浴过,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让人放松的气息。   “又是处理边关的事吗?这次入藏大军准备充分,总不会再输了吧?”苏伟把炕桌挪到一边,跟四阿哥并排坐着。   “倒不是军队出了什么问题,是皇阿玛最近频频调兵,粮草跟不上了。”   四阿哥长吐了口气,“各地府库亏空,平时倒还能勉强遮掩,这一逢战事,就捉襟见肘了。”   “亏空的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好在今年还没有大灾呢,从别处凑一凑,先挺过去再说呗。”   “也只能如此,”四阿哥苦笑了一声,“倒是四川的粮草准备的很充分,陕西就出大问题了。皇阿玛动了怒,可又不能怎么样呢?我只好上呈让陕西总督鄂海自己去甘州、凉州筹措粮草。”   “鄂海亲自去吗?那陕西督抚的事情怎么办?”苏伟好奇地问道。   “自然是派别人暂管了,”四阿哥的眸色有些深邃,“皇阿玛早对鄂海不满了,这陕西总督的位置他迟早是要让贤的。”   “让给谁?”苏伟突然想到了什么,心里已有了预感。   “皇阿玛已经下旨,让年羹尧兼理四川陕西总督事务。”   苏伟并不吃惊,只是颇感慨地点点头道,“年羹尧如今,真是实打实的封疆大吏了。”   四川总督衙门   “恭喜兄长!贺喜兄长!”   胡期恒得了消息,特地来恭贺年羹尧,“如今手握两府重省,大权在握,又得万岁爷如此看重,他日封侯拜相都是指日可待啊。”   年羹尧笑了笑,带着胡期恒到廊中坐下,“这算什么,西藏战事未平,本督还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   “兄长熟悉边事,用兵如神,只可惜这次未能亲自带领大军,否则哪还有那岳钟琪出风头的机会!”   “欸,”年羹尧抬起手,“岳钟琪是难得的猛将,这次咱们能不能压上青海大军一头,全在他身上了。”   “兄长既如此说,大将军那头可有动作啊?”胡期恒声音放轻了些。   年羹尧轻笑了一下,脸上的神情却并未轻慢,“这位大将军还真不能小看,前后调度,左右逢源,事事办得周全。青海一路大军虽由延信带领,但也一直受他指挥,大战小战打了几场,都没什么伤亡。”   “那兄长可要多加小心啊,那位大将军毕竟是名义上的两路军马统帅,万一他要从中使绊子……”   “使绊子又能怎样?”   年羹尧嘴角轻勾,“如今带兵进藏的人又不是我。京里那位先是安排了岳钟琪,后又让富宁安调来了噶尔弼。本督已全权放手,兵强马壮的一支队伍交到了他们手上,粮草供应不绝。这要是还让人摘了桃子,难道还能怪到本督头上?”   胡期恒双眼一亮,连连拱手道,“兄长高瞻远瞩,小弟真是远远不及啊。”   十月一整月,边关战事奏报,雪片般地飞进京城。   岳钟琪控制察木多后,得知策凌敦多布使当地武装控制了寨桑饶巴三巴桥。   因此时,岳钟琪孤军深入,暂时无法与大军取得联系。在军情紧急的形势下,岳钟琪果断决定突袭寨桑饶巴,夺取三巴桥。   他挑选军中会讲藏语的三十人,着藏服,骑快马,星夜飞驰洛笼宗,先与当地藏族土司三图鼎密秘取得联系,以迅雷之势活捉准噶尔使者金巴等五人,诛杀随从六人。再风驰电挚奔袭饶巴,一举击溃守桥藏军,占领了三巴桥。沿途随叛各藏部落首领,惊闻官兵似神兵天降,六个部落数万户尽皆降顺。   定西将军噶尔弼带领大军及时与岳钟琪会师,彻底占据了饶巴一带。   同一时间,平逆将军延信也顺利护送格桑嘉措越过库库赛岭,到达了哈喇乌苏一带。虽然一路上遭遇了几次堵截,但都没有造成太大伤亡。   转眼间,到了十一月,京城的天气也渐渐冷了下来。   虽然边关捷报频传,但京里的气氛却很沉重。   万岁爷十月底就病倒了,等进了十一月,病情越发沉重。   终于,太医院撑不下去了,向六部报了万岁爷病重的消息。   后宫各位娘娘与一众皇子都到了畅春园侍疾,几个王府的福晋也都随侍在侧。   第492章 祭天   康熙五十年   十一月初三, 畅春园   雍亲王府的马车停到了园门前,小太监上前摆了脚凳,茉雅奇与伊尔哈先后下了车。   “两位格格安好, ”清菊福了福身, “奴婢来接两位格格进去。”   “有劳姑姑了, ”茉雅奇冲清菊点了点头。   两位小格格也是第一次来畅春园,多少有些好奇,但园中气氛肃穆, 却也不敢四处乱看。   “万岁爷在清溪书屋休养, 这几日我们娘娘也住在那儿, 因着四福晋身体不舒服,不得不叫了两位格格过来。格格们也无须做什么,帮衬着娘娘一些就是了。”清菊一边在前头引路, 一边解释道。   “姑姑放心吧,我和伊尔哈一定不会给祖母添乱的。”茉雅奇回道, 伊尔哈也赶紧跟着点了点头。   圆明园   万岁爷病中,嘱咐内阁由雍亲王代为理政,只有西部边关军情及各地重大事项才会被送到御前。   旨意一下, 圆明园不到两天就被海一样的奏章淹没了。   梧桐院内烧着炭盆,内阁的人来来去去的, 好不忙碌。   苏大公公皱着眉头, 看着四阿哥坐在书桌后,一个上午连喝杯茶的功夫都没有。   “苏公公,快到午膳的时间了, ”张起麟凑到苏伟旁边,用手肘捅了捅他,“王爷早上都没用多少……”   “让人添道酸菜锅子,”苏伟往外看了看,“阁臣们的午膳精心着点儿,要是谁有忌口的,就让膳房单做。”   “知道了,您放心吧,这些日子那些大臣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咱们都记得差不多了。”   张起麟出了门,苏伟挪腾到四阿哥身边,“该用午膳了,休息休息吧。”   “让人把饭端到这儿来吧,爷实在腾不出功夫,”四阿哥仍垂着头。   “中午吃锅子,端不过来,”苏大公公仰头望天,“饿着肚子,你下午也集中不了精神。”   “那就晚一会儿再吃……”   “晚一会儿就凉了!”苏伟直接上手抢走了四阿哥的朱砂笔,“奏章是看不完的,你要懂得劳逸结合!”   “爷知道,这不是这几天——”四阿哥抬起头,话没说完,眼前却突然一阵眩晕。   “胤禛!”苏伟眼疾手快地扶住四阿哥   四阿哥把住他的手,闭紧眼睛,忍过了一阵阵眩晕,半天才缓过神来,“没事儿,许就是累着了。”   “你看你,现在就累成这样,以后怎么办啊?”苏大公公气急败坏。   “下午让丁芪来看看,现在马上去休息!”   “好,好,”眼看着苏伟气性上来了,四阿哥赶紧服了软。   用过午膳,丁芪被召了来,好在四阿哥没什么大问题,只是疲惫过度,有些气血两虚。   “微臣开些药膳给王爷用,王爷平日也要注意休息。”   四阿哥点了点头,苏伟站在旁边,尚且气嘟嘟的。   “你前些日子不是去了胤禩府上吗?他的病怎么样了?”   “回王爷,微臣在八贝勒府上没呆几天就被遣了回来。不过,在八爷府上治病的太医这几月都甚少回太医院,想是八贝勒确实病的很重。而且,微臣在八爷府时,万岁爷让人封了院子,不许任何人探病。所以,现在应该甚少有人知道八贝勒的实际病况。”   四阿哥点了点头,“爷也着人留意了,确实打听不出老八到底如何了。你平时在太医院供职,就多为本王留心点儿吧。”   “是,”丁芪拱手领命,退出了屋门。   “还好万岁爷封了八爷府,要不八阿哥犯了病,真传出什么胡话就糟糕了,”苏伟还有些心有余悸。   “疯人疯语罢了,”四阿哥垂下眼帘,手握在茶碗上,“再说,如果皇阿玛没有封府,爷也是不打算给他说话的机会的。”   翌日,畅春园   德妃娘娘伺候万岁爷吃药,带了茉雅奇与伊尔哈进了清溪书屋。   康熙爷所居内殿,本来窗宽明亮,如今却都被纱幔层层遮挡着。   屋里飘散着药味儿与安神香,冷不丁一进去,直让人气闷。   宽大的龙床上,康熙爷也醒了没多久,一个人靠在软枕上,鼻梁架着眼睛,手里还拿着奏章。   “臣妾给圣上请安,到了时辰,您该吃药了。”   茉雅奇、伊尔哈端着药碗、漱口的温水跟在德妃后面行礼,也不敢随意抬头打量床上的人。   “怎么又到时辰了?”龙床上的人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却也是一个寻常老人的说话声。   “圣上别太劳累了,您看折子看太久了,”德妃接过茉雅奇手里的药碗,坐到了龙床上。   “朕自己喝就是,”药碗被接过去,握着汤匙的手却有些颤抖。   德妃垂下了眼帘,安静地等着万岁爷喝完。   一碗药倒是进的快,喝完康熙爷又咳了一阵,把碗递回给了德妃,才看着静立在旁的茉雅奇与伊尔哈道,“这两个丫头,都是老四家的?”   德妃看向茉雅奇,茉雅奇连忙福了福身,“是,皇玛法。孙女茉雅奇给皇玛法请安。”   “孙女伊尔哈,恭祝皇玛法圣体安康。”   “好,好,”康熙爷点了点头,“这孩子们长得是真快,一转眼都出落成大姑娘了。”   “可不是,”德妃笑笑,“改日还得您给指个好人家呢。”   茉雅奇与伊尔哈脸上都是一紧,连忙垂下了头。   康熙爷倒是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又带起了眼镜,拿起了奏章。   德妃识相地站了起来,带着两位小格格行礼告退。   屋子里的药味儿又浓了些,茉雅奇跟在德妃身后,走过那层层纱幔,在要出门时,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很是宽敞的后殿里,奴才们都站的很远。伫立在中间的龙床上,一个单薄瘦削的老人独自靠在那里……   明明屋内的地龙和炭盆都烧的很足,但茉雅奇看着那宽大的床榻上的人,总觉的一阵阵莫名的冷。   十一月初七   平逆将军延信带领的青海一路大军扎营于卜克河畔。半夜,准噶尔军队突然袭击了营盘,杀伤数千名清军后撤走。   随后,在十日、十二日清军又连续遭到准噶尔军队的袭击。   京城,闻风阁   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誐与阿尔松阿、鄂伦岱、纳兰揆叙等人聚在了一起。   “八哥如今也不知如何了,府上被宫里的人看得紧紧的,”胤禟眉头紧皱成一团,“我这心里异常不安,我怕皇阿玛,挺不到胤禵回来了……”   “应该不会吧,”胤誐还是大咧咧的样子,“我昨天还去畅春园请了安,皇阿玛虽然瘦的多,但还算精神。”   “你知道什么?”   胤禟轻叹了口气,“太医院这两年给皇阿玛用的药是越来越重,如今已是加无可加,换无可换了。人看着精神,那都是参汤熊胆吊起来的。”   “臣等也是心急如焚啊,”阿尔松阿接过话茬道,“最近这几天,万岁爷下令加强了畅春园的守备。御前侍卫是三班倒,一时半刻都不离万岁爷身边。”   “如此,咱们也得早做准备了,”纳兰揆叙开口道,“好在,咱们这儿有两位领侍卫内大臣,侍卫处等于有三分之一在咱们手里。”   “三分之一哪里够啊,”鄂伦岱接着道,“众位放心,这几年咱们活动过的人如今该都派上用场了。”   “这就好,若真有天陵崩塌那日,畅春园和皇宫必须得握在咱们手里!”纳兰揆叙语气着重地道。   十一月中旬   岳钟琪再设巧计捉拿了被称为“万人敌”的叛军猛将黑喇嘛,攻下了拉萨门户喇哩。   四川大军是一路高歌猛进,而青海大军却处处受制。   策凌敦多布将主力集中于达木和哈剌乌苏一带,着重对付青海一路大军。   眼看进兵不顺,胤禵有些着急,让人遣信送至喇哩,让四川一路暂时按兵不动,等候与青海大军协同作战。   但是,岳钟琪却很不赞同,他刚攻下喇哩,正是敌军受挫之时,若不速战速决,将丧失这次最好的战机。   岳钟琪私下与定西将军噶尔弼商量,献计招降藏军将领公布。   噶尔弼同意了岳钟琪的意见,没用几天,藏军将领公布果真投降大清。   岳钟琪见此计已成,又向噶尔弼献计发兵拉萨。并提出昼夜兼程,十日之内可以到达拉萨的建议。噶尔弼认为战机来到,便不顾大将军的命令,下令三军火速进兵拉萨,仍命岳钟琪为先锋。   十一月二十,四川一路大军抵达噶尔濯木鲁,强渡过河,攻下敌堡,歼灭准噶尔军,直逼拉萨山城!   转眼快到冬至了,康熙爷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   原本冬至时,万岁爷应当亲自往南郊祭天,但此时已然是不能成行了。   遂万岁爷将祭天一事,又交给了雍亲王。   雍亲王上奏圣躬违和,恳求侍奉左右。   康熙爷谕旨曰,郊祀上天,朕躬不能亲往,特命尔恭代。斋戒大典,必须诚敬严恪,尔为朕虔诚展祀可也。   雍亲王遂遵上谕旨,前往斋所致斋。   斋戒间,雍亲王三次派侍卫太监等,致畅春园侯请圣安。   万岁爷皆传谕旨,朕体稍安。   直到十一月二十四日,冬至前的第二天。 第493章 一个任务   康熙五十年   十一月二十四日,斋所   四阿哥持斋的地方就在天坛, 从斋宫出去, 走不远就能看到圜丘的建筑。   苏伟陪着四阿哥来天坛沐浴斋戒为冬至祭天做准备,也不敢随意四处溜达。   好在每年的祭天都由礼部专门操持, 也不用雍亲王再费心什么。   只是, 畅春园那边, 万岁爷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四阿哥平时是最冷静、最沉稳的性格, 可到了当下, 也是眼见着安不了心了。   一大清早,傅鼐又被派去了畅春园问安,苏伟端着茶水进了屋门。   四阿哥背着手,站在窗前, 祭祀的文典摆在桌上,只翻了还不到一半。   “喝点水吧, 还有两天就冬至了,咱们很快就能回去了。”   四阿哥轻声叹了口气,微微垂下眼帘,“皇阿玛病势沉重, 却不肯让皇子们陪侍在侧。我在想, 是不是让人从京里把二哥、大哥接过去。”   “你怎么会这么想?”苏伟偏头走到四阿哥身侧, “都这么多年了, 他们父子间哪里还有多少情分了?”   “可我总觉得,在皇阿玛心里,二哥曾是他一手培养的继承人, 大哥是他的长子,总是不一样的。”   “再不一样,该关不还是关了?”   苏伟握住四阿哥的手,“万岁爷做皇帝已经五十年了,他早已不是一个普通的父亲,承欢膝下对于他,也许没那么重要。”   四阿哥转过身,看向苏伟,“做皇帝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吗?”   “做皇帝不会,可一个人一生的际遇会。每个人都在不断的做取舍,说是改变了,其实追根究底还是自己决定的。”   四阿哥凝眉看着眼前的人,突然问了一句,“那你相信我吗?你相信我不会改变吗?”   “改变也不是坏事啊,”苏伟笑笑,“你现在跟你小时候也不一样了啊。”   “我不会变的!”四阿哥上前一步,把眼前的人抱进了怀里,“你相信我,我不会变的!”   苏伟抬手摸摸四阿哥的背,四阿哥抱得很紧,紧到双臂会一阵阵轻微的颤抖。   “胤禛,你是不是害怕了?”   四阿哥闭上眼,没有回答,只是执拗地抱紧了怀里的人。   “你不用怕,你会是个好皇帝的,你不会让你的皇阿玛失望的。”   苏伟的语气很笃定,一切还未尘埃落定,他好像就已经看到了结局,但这些话却不是四阿哥最想听到的。   “王爷,”门口传来了张保的声音,“傅鼐大人回来了。”   傅鼐进到屋内,行礼问安后,躬身请雍亲王屏退左右。   其余奴才都出去了,只有苏培盛例外,但傅鼐也见怪不怪了。   “王爷,圣上让属下代传口谕,请王爷即刻秘回畅春园,不要惊动任何人!”   屋内余下的两人皆是一愣,一股大不好的预感瞬间升腾。   “皇阿玛怎么了?为何突然召我回去?”   傅鼐有些迟疑,小心地看了雍亲王一眼,还是垂下头道,“万岁爷只怕要不好了……属下出来时,顾总管特意叮嘱,天坛这边,最好还让人以为您在斋戒,并没有离开,这样才能让人放松警惕,以免中间出什么意外。”   四阿哥面色惨白,竟一时愣在那里,动也不动。   苏伟盯着他,半晌后,见他缓过来些,才拉了拉他的袖子,“冷静下来,之后的事,你千万不能慌乱。”   四阿哥抿紧嘴角,眼眶红了又红,好半天才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带着几个侍卫跟我回去,其余人留在这里。”   “是,”傅鼐领命,赶紧退下了。   四阿哥转头看向苏伟,“你——”   “你放心,我在这儿等你,”苏伟拽住四阿哥的衣袖,轻轻摇了摇,“要是太伤心了,就偷着哭一哭,不要把自己憋坏了。”   “嗯,”四阿哥点了下头,又将人拉进怀里,使劲抱了一把,“等我,等我来接你!”   畅春园   四阿哥到了畅春园时,天色已经擦黑,梁九功等在偏门,将雍亲王一路引到了九经三事殿。   “皇阿玛怎么在这儿?”四阿哥不解,“皇阿玛不是应该在寝殿休息吗?”   “王爷进去吧,”梁九功停在了殿门前,“万岁爷执意来此,奴才们也没有办法。”   四阿哥转头看向九经三事殿的大门,门内黑黢黢的,并没有亮灯,许是怕人注意,这一路上的奴才估计也都被梁九功遣开了。   九经三事殿是畅春园的正殿,为圣上驻跸畅春园时的临朝礼仪之所,地位超然,堪比紫禁城的太和殿、乾清宫。   四阿哥迈进门,稍稍站了一会儿,才适应了殿内的黑暗。模糊的黑影里,高高在上的龙椅上,坐着一个人。   四阿哥有些踌躇,但还是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皇阿玛?儿臣参加皇阿玛。”   “胤禛……”   康熙帝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略微沙哑了些,“走上来……”   四阿哥一愣,看了看眼前的玉阶,又抬头看了看龙椅上的人,“皇阿玛?”   “上来!”   康熙爷的声音严厉了一些,四阿哥犹豫了片刻,终是抬起了腿……   迈上了这走上龙椅的最后几阶,四阿哥停住了脚步。   此时,他看清了龙椅上的人,过分干瘦的身体,紧靠着龙椅一侧,一手环在那硬邦邦的龙头上,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勉强支撑住。   “皇阿玛,您身体不好,实在不该——”   “过来,”龙椅上的人向四阿哥伸出了一只手。   四阿哥迟疑地上前,握住了那只有些干枯的手。   “坐下……”   “皇阿玛!”四阿哥猛地后退了一步。   “皇阿玛,儿臣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   康熙爷放下手,突然笑了笑,拍了拍身边的空位,“你们这些孩子,不都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坐在这儿吗?如今,朕终于要退位让贤了。”   “皇阿玛,您只是病了……”   “别再哄朕了,”康熙爷环抱着那只龙头,转过身去,有些不耐烦地吐了口气,“这些话,朕这一辈子听得太多了。”   四阿哥垂下头,没敢答话。   “五十年了……”   康熙爷感慨一声,微微仰头,像是透过眼前这一片朦胧的黑暗,看到了流逝的长河,“朕还记得第一次坐到这张椅子上的情景,那时候,朕才是真正的害怕……”   “皇阿玛幼时登基,却终能稳定朝堂,励精图治,是几朝几代都少有的精明天子,无论是朝堂内外,还是天下万民,无不感佩。”   康熙爷轻笑了一声,声音里却带了不小的讽刺,“功在当下,过在千秋……”   四阿哥一时惊诧,疑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康熙爷转头看向四阿哥,嘴角轻弯,“等你坐上这个位置,有一天,你会明白朕的意思的。”   “皇阿玛……”四阿哥稍稍向后退了一步。   “朕也没有想到,时至今日,会是你站在朕的面前,”康熙爷放开那只龙头,稍稍坐正了些。   “但是,你会是一个明君的,朕相信。”   四阿哥微微低头,康熙爷向殿外看了看,“你知道,朕今日为何将你秘密召回吗?”   四阿哥摇了摇头。   “朕要让你办一件事,你若是办成了,朕即刻下诏,立你为太子!他日朕去,你就是名正言顺的新君!不管是胤禵,还是胤禩,无人能非议你一句。任何人敢反对你,那就是不忠不孝,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四阿哥抬起头,康熙爷继续道,“可若你要办不成,朕便不会为你留下任何明诏。虽然,朕清楚,如今的形势,皇子里已无人能与你抗衡。但你也要知道,没有朕的明诏,你的继位终将为人诟病。待你登基后,你走的每一步,都将顾虑重重,困难重重!”   “你要切切实实地想好了,再回答朕。”   “皇阿玛要让儿臣办什么事?”四阿哥眉头轻皱,“皇阿玛若有旨意,尽管吩咐儿臣就是了。”   “哼,”康熙爷撇过头,“朕让你办的事,实在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你只要应下,也就只需一句话。”   “是什么事?”四阿哥垂在身侧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还请皇阿玛明示。”   “朕要让你,”康熙爷扶着龙椅,向前探了探身子,“杀一个人!”   入夜,斋所   苏伟站在窗前,看着夜幕上繁星点点。   张起麟拎着食盒走进屋内,笑了笑道,“咱们身处的地方真不合适,想喝酒都没法喝,我勉强在厨房找了几道还算能吃的菜,咱们对付对付吧。”   “王爷现在应该到畅春园了吧?万岁爷会对他说什么?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哎呀,王爷是吉人自有天相,您就别瞎操心了,”张起麟把菜摆到桌上,又开始摆筷子。   “再说,咱们王爷准备了那么久,等的不就是今天嘛。”   “我知道,”苏伟转回身,往窗边的凳子上一坐,“可我就是忍不住瞎想。我错了,我当时跟他一起走就好了。”   “您不能走啊,您一走,天坛的人估计很快就能猜到王爷离开了?”   张起麟走到窗边去拽苏伟,“来吧,虽然没有酒,但咱们今天也要好好吃一顿。”   “苏公公!”   窗外突然响起一声招呼,屋内苏伟跟张起麟都是一愣。   “御前来人了,请您出去呢!”   “怎么这个时候就来人了?”张起麟一脸懵。   “我出去看看吧,”苏伟站起身,往外走,他就怕是四阿哥那儿真出了什么问题。   “不能出去!”   苏伟刚走到门前,张保一个闪身窜进了门。   “来的是顾问行,我看情况好像不大对!”   第494章 对立   康熙五十年   十一月二十四, 畅春园   漆黑空旷的大殿内,半轮银月透过殿门, 映在冰冷的地砖上。   四阿哥身陷在一片黑暗中,凝视着那双异常浑浊却映着点点寒光的眼睛。   “皇阿玛,想让儿臣杀谁?”   “苏培盛, ”康熙爷微微扬起头,“你身边的那个太监!”   空气中, 一根紧绷的弓弦应声而断!   “带着他的人头来见朕!朕即刻下诏, 你明日就是大清朝名正言顺的储君了!”   天坛斋所   “顾问行?”   苏伟微微皱眉, “王爷刚回畅春园, 他来天坛干什么?”   “不知道干什么, 但肯定来者不善!”张保一脸紧张, “他带了不少人, 架势很大,又指名要见你!”   “不会是王爷那边真出什么事儿了吧?”张起麟也开始担心了, “但这也太快了!”   “不行,我出去看看!”   “苏公公!”   张保想拦, 却没能拦住。苏伟钻了个空,跑出了门。   “你们要干什么!”   也是凑巧,苏伟这边刚出了屋子, 那边院门就被人踹开了!守门的侍卫被制服, 跪在地上,脖子上架了长刀!   苏伟停下了脚步,站在院子中央, 看着顾问行带着两个小太监,慢腾腾地走了进来。   此时,巴彦也带着其他侍卫跑了出来,护在苏伟身前。   “顾总管,”苏伟推开巴彦的手臂,走到人前,“您这明刀明枪的阵仗闯天坛怕是不妥吧?万一惊扰了天上的神仙,岂不要惹出大祸了?”   顾问行嘴角一勾,轻笑着道,“奉旨而来,不得已为之,想是上天也不会怪罪的。”   “奉旨?”   “是啊,”顾问行长袖一摆,指着屋内道,“苏公公,请吧。”   畅春园,九经三事殿   “为什么?”   四阿哥仍是死死盯着黑暗中康熙爷的眼睛,问出这一句话,都好似耗尽了他全身的力量。   耳边巨大的轰鸣声,伴着数不清的呓语,就像某个晚上被他遗忘的噩梦,在这漆黑一片的空旷大殿上,又一次将他生生拖向了地狱!   “为什么?皇阿玛,苏培盛他只是个--”   “只是个奴才?”康熙爷咳嗽了两声,打断了四阿哥的话。   “一个能影响主子情绪,能改变主子性情的奴才?一个能让你从此不近女色,痴恋成狂的奴才?”   四阿哥愣在了原地,康熙爷猛地伸出一只手,狠狠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可知道,朕有多少次可以直接下旨赐死?之所以一次次放过,就是不想见你再步你二哥的后尘!”   “你若只是钟意他,想他在身边伺候着,朕就依你了也无妨。可是,胤禛,你太放肆了……”   四阿哥脚步踉跄,双目圆睁,他想起了西花园的大火,想起了通州的刺杀,想起了从前的种种……   “一个帝王,”康熙爷死死捏住了四阿哥的手臂,不许他后退一步,“你的一切都只能奉献给江山社稷,它们不属于你自己,更不能属于别人!既然这段孽缘你自己断不了,今天朕就来帮你断!”   天坛斋所   “苏公公,不能进去!”   张保抢上一步,站出来道,“顾总管,王爷不在,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不敢擅接圣旨!”   顾问行笑脸一收,转眼间就冷漠了下来,“咱家是按照万岁爷的旨意办事,没人有置喙的余地!就是王爷在,今天也是一样的。”   话说到此,顾问行是冲着谁来的,巴彦等人也明白了。   侍卫们看着巴彦的手势,暗地里都慢慢摸上了刀柄。   “咱家劝你们,还是不要闹出太大动静的好,”顾问行一双老狐狸似的眼睛,轻飘飘地落到一众侍卫身上。   院门外突然一阵兵甲碰撞声,一队装备精良的护卫冲进了院门,将雍亲王府的人团团围住。   箭矢搭弓,银刀出鞘。   顾问行的眼珠又转回到了苏培盛身上,“苏公公,您可要三思,这见血还是不见血,一条命还是多条命,咱家可都是能交差的。”   “苏公公!”张起麟一把拽住苏伟的手臂。   “再说,”顾问行转头看了看院外,“您也要想一想王爷,咱们这儿要是惊动了旁人,王爷在畅春园的大事,恐怕就没那么顺利了。”   “顾问行!”   字字诛心,不外如是!张保红着眼睛大吼,转回头死死盯着苏培盛。   苏伟一直没什么太大的表情,只是盯着顾问行看。   此时双方剑拔弩张,顾问行已经把话说决了,打与不打,其实也没什么差别。   “苏公公!”   巴彦瞪大双眼,窜上前就要去拦,却被刀尖儿挡住了去路。   苏伟走到顾问行身前,缓缓吐了口气,“走吧。”   “苏培盛——”   苏伟没有回头,只听背后几声钝响,张保、张起麟都被按在了地上。   斋所正堂   顾问行只带了两个小太监进门,一个小太监提着只食盒,另一个小太监返身将门关紧。   “说起来,也是缘分。咱家第一次见苏公公时,苏公公才刚刚进宫,还只是个八岁大的孩子。”   “小弟初入宫中,被分去坤宁宫挑水,一双胳膊差点儿生生累断了。要不是顾总管一句话,将小弟分去了英华殿,小弟也没今日的际遇了。”   顾问行笑笑,轻轻摇了摇头道,“如今想来,也不知当初的一念之仁,到底是对,还是错。”   “顾总管大恩,小弟永生都不会忘,”苏伟立于顾问行身前,双目清朗。   “好,”顾问行轻点了点头,“但愿今日这句话,苏公公能记住……”   提着食盒的小太监,看着顾问行的手势,打开了盖子。   “照理说,咱们做奴才的,生死打杀都是主子一句话的事儿,更别说咱们这些六根不全的太监了。”   顾问行从食盒里拿出一壶酒,一只小酒盅,“但是,万岁爷感念你服侍雍亲王多年,立下不少功劳,特赐你一个体面。”   苏伟的视线落到那壶酒上,甭管之前再怎样平静,当死亡真正降临的时候,没人会不怕的。   “王爷他……”   “王爷在畅春园好好的呢,”顾问行倒出了壶中碧绿的酒,“只要咱家今天交了差,明天王爷就是太子了。”   “呵,”苏公公突然一声轻笑,顾问行眉心微动。   “这样换来的太子,太不值钱了!”   “苏公公!注意你的言辞!”   “什么言辞?”苏伟扬起头,“我都要死了,注意个屁的言辞!畅春园那老头,生来就是克儿子的!”   “害完一个又一个,他到底生了多少孩子,每个都叫什么,他还记得清吗!”   “苏培盛!”   “怎么了?干得出来,还怕人说吗?”   “小心!”   顾问行身边的小太监凌空抡起食盒,双方呛话间,苏大公公已经移动到了柜子旁。   一根黑洞洞的枪筒举了起来,却没能来得及开火!   食盒砸了过来,苏伟手臂一偏,一直守在门口的小太监瞬间就到了眼前,将手臂一折,直接将人扣住了!   顾问行都没反应过来,缓过神时,眼前的形势已经一变再变。   “呵,好啊,真不愧是声名在外的苏大公公!”   顾问行缓了口气,心跳的还有点儿快,“咱家要不是太了解你,特意带了两个身手好的,今天说不定真折在你手里了!”   苏伟被人折着手臂,满头都是虚汗,顾问行在说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   他只是盯着地上那把四阿哥送给他的火枪,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把了,每次火器营有什么新鲜东西,四阿哥总是先拿来给他。   早知道还是会被抓住,不如不拿出来了……   苏伟突然这么想着,要是事后,四阿哥看到了这把躺在地上的火枪,会更难受吧。   “苏公公,”顾问行端着那盅酒走近了,“圣旨如山,为了您也为了王爷,您还是安心上路吧。”   “唔——”   苏伟瞪大眼睛,感觉到下巴被人捏紧,紧闭的嘴被撬开了一道缝,苦涩的酒水顺着那道缝隙流进了嘴里。   “胤禛……”   畅春园,九经三事殿   “不!”   四阿哥猛地挣开康熙爷的手,连连向后退去,“谁都不能碰他!谁都不准碰他!”   “胤禛——”   “皇上!”   四阿哥没有叫皇阿玛,龙椅上的康熙帝,似乎一瞬间就恢复了老态龙钟之状,身体宛若风中枯树,不停摇晃。   “皇上,”黑暗中的四阿哥站直了身体,背后的月华越来越亮,“您若有心将江山托付,儿臣必不辜负!您若无心,儿臣也不会让天下万民失望!”   话里话外间,这龙座,雍亲王是要定了。   康熙爷震惊之余,嘴角不受控制地咧开,“好,好啊!这才是君王之像,这才是一国之主!”   “让开!让我们进去!”   殿外突然传来了喧哗声,数不清的脚步围绕着九经三事殿,似乎有人包围了这里。   康熙爷突然笑了,仍是看着四阿哥道,“但是,要做君主,只有气势可是不够的。听声响,只怕是老九他们来了吧。”   “对了,朕还忘了告诉你,”康熙爷深深地吸了口气,嗓音有些轻微的衰弱,“朕让人去江南请回了叶天士,老八的疯病,如今该大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昨天改锁章改到了后半夜两点,今天终于都解锁了,只不过曾经的一点肉沫沫,如今都没得了……   叶天士就是延禧攻略的叶天士,不过历史上他在乾隆十年就死了,所以康熙年间才是他的鼎盛期,传说他曾治好了康熙爷的皮肤病,康熙赐了天下第一的牌匾给他 第495章 天陵崩   康熙五十年   十一月二十四,畅春园   九经三事殿外越发吵闹, 纷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映在殿门前地砖上的半轮银月被火光搅乱, 四阿哥直立在前, 面对着一位风烛残年的帝王。   “皇阿玛以为, 时至今日, 儿臣还会怕一个胤禩吗?”   “你们都让开!敢拦本王是找死吗?”殿外传来胤誐的大声呵斥。   显然是他们带来的人与守在九经三事殿四周的御前侍卫冲突上了。   四阿哥听到了声音,神情却未有任何变化, “儿臣并不在乎有无明诏,也早不把这群乌合之众放在眼里了。儿臣如今, 只在意日渐空虚的国库,贪污腐败的吏治,西北的战事,青海的异动, 百姓的安乐!”   康熙爷眼中有火苗闪动, 四阿哥的表情却突然温和起来, “至于苏培盛,那是儿臣这一生唯一的执拗,是上天的恩赐。”   “胤禛!”康熙爷一时急怒,半口气呛在胸口,剧烈的咳嗽起来。   “万岁爷!”   梁九功听到殿内的动静, 急急地跑了进来,也不顾规矩不规矩的了,冲上玉阶,扶住龙椅上的人。   四阿哥则默然地转过了身, 在寂寥的黑暗里,他的眼眶微微泛红,“皇阿玛心疼儿子,尽管去为胤禩治疗,儿臣不会有异议的。不过,成者为王败者寇,他要想下半生有个安稳日子,以后最好老实些!毕竟,皇阿玛也不能护他一辈子!”   “胤禛——”   康熙爷捏住梁九功的手,想站起来,却没能成功,“江山社稷不是玩笑!你不能,你不能随心所欲啊——”   四阿哥蓦地睁大了眼睛,抬起了头,看向窗外的朗朗夜空,“我心在我身,如今天下尽揽,又为何不能求我所欲!”   “胤禛!老四——”   四阿哥提步往外走去,完全不再理会背后的呼喊。   而此时的康熙,就像一个丢了孩子的无助父亲,状若疯狂,绝望透顶。   九经三事殿外   胤禟、胤誐与任领侍卫内大臣的阿尔松阿,鄂伦岱带了一批侍卫处的人,与直接领皇命的御前侍卫两方对峙,互相都不让一步。   黑夜里,火把烈烈,剑拔弩张。   如果不是胤禟、胤誐他们还忌讳着皇父尚在,恐怕早就下令动手了。   看见四阿哥走了出来,胤誐总算找到了突破口,马鞭直指着四阿哥道,“皇阿玛重病在身,你把皇阿玛带来这里,到底是何居心?”   胤禟倒还冷静些,按下胤誐的手臂道,“如今皇阿玛病重,国储未立,咱们做皇子的都该谨慎行事才对。四哥既然领了南郊祭天的差事,缘何不在天坛?这样夤夜来到畅春园,只怕引人猜忌。”   四阿哥负手而立,嘴角微勾,“你们的消息倒是灵通。本王是奉皇阿玛密旨,单独回畅春园的。身边连个侍卫都没有,谈何居心猜忌呢?倒是你们,这样大张旗鼓的,连皇宫侍卫处的侍卫都敢擅自调动,你们想干什么?”   胤禟与胤誐在火光闪动的阴影里对视了一眼,胤禟着意观察了一下,惯常跟随雍亲王的傅鼐等人,今夜真的都没见踪影。而他们得到的消息,也是雍亲王轻装简行到了畅春园,身边没带什么人。   既然没带人,那就择日不如撞日了……   胤誐眼中一暗,胤禟有些犹豫,但并没有出言阻止。   “四哥这张嘴,咱们是说不过。只是皇阿玛眼下该休息了,不如就让弟弟,先送四哥回天坛吧!”   胤誐手上一挥,身后的侍卫顿时向四阿哥围拢过去。   只听皇令的御前侍卫此时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保护雍亲王。   四阿哥却是一动未动,眼看着侍卫就到眼前,周遭忽然一亮!   成群结队的火把山呼海啸地淹没了整座畅春园,胤誐、胤禟都是一惊,再看向周遭时,已是瞠目结舌。   傅鼐带着一队侍卫快速护到雍亲王身前。   身着戎装的步军统领隆科多,几步走到人前,冲四阿哥一俯身道,“微臣参见王爷!”   “隆科多!”   鄂伦岱实在没想到,最后逆转乾坤的竟然是这个被家族父亲厌弃的堂弟!   “隆科多,你好大的胆子,敢私自调动八旗禁军!”胤誐还没看清当前形势,仍是大声呵斥道。   四阿哥淡淡地抬起头,“是本王让他带人来的。本王领密旨回畅春园,皇阿玛告诉本王,近来侍卫处异动颇多,畅春园的安全有所松懈。本王这才调来了京城卫戍,没想到今夜还真碰上了……”   胤禟脸色一变,一把拉回胤誐道,“四哥明鉴,兄弟们也是为保护皇阿玛安全。听了些未经证实的消息,一时冲动才请两位领侍卫内大臣带了侍卫处的人来,绝无其他!”   “哦?”四阿哥微微眯起了眼,“那便好,不过既然来了,也别就这么走了。今晚就都在畅春园住下吧,皇阿玛病重,做儿子的自当尽尽孝心。”   “你!”   胤誐又想呛声,却被胤禟及时拦下了,“都听四哥安排。”   九经三事殿内   梁九功抚着康熙爷的背,好不容易让老皇帝的气儿喘的顺了些。   听到外面的动静,梁九功轻声道,“好像是隆科多大人来了。”   康熙爷沙哑着轻笑了一声,“老四怎会真的一个人到畅春园来?只怕路上就准备好了。胤禟那帮傻子啊……”   “万岁爷别太操心了,”梁九功苦口婆心地道,“顾问行已经带人去天坛了,只要他交了差,您不就什么后顾之忧都没有了吗?”   “顾问行?”康熙爷突然笑了起来,枯瘦的身体颤抖得厉害。   “你刚才听到了吗?胤禛说,那个太监,是上天对他的恩赐……”   “万岁爷!”梁九功紧紧撑着康熙爷的身体,只感觉这副身体的力气在越来越快地消失。   “朕不放心啊,”康熙爷这句话已是力不从心了,“梁九功……”   “万岁爷,”梁九功扑通跪到康熙爷跟前,嗓音已经带了哭腔,“您吩咐,奴才一定办到!”   康熙爷努力地看清眼前跟了他已经不知多少年的老太监,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道,“你,你比顾问行,更懂得忠心。朕当初,不把暗间的事交给你,就是想在朕百年之后,你还能有条活路走……”   “万岁爷,奴才都知道,奴才都明白,”梁九功在地上连连叩头,“奴才一生受您恩惠,奴才愿意到地下伺候您!”   康熙爷极轻极轻地摇了摇头,“你要活着!活下来,替朕办好最后一件事!”   康熙五十年,十一月二十五   丑时,上疾大渐,命召皇四子胤禛于斋所,谕令速至。南郊祀典著派公吴尔占恭代。   寅时,召皇三子诚亲王胤祉、皇七子淳郡王胤祐、皇八子贝勒胤禩、皇九子贝子胤禟、皇十子敦郡王胤誐、皇十二子贝子允祹、皇十三子胤祥、理藩院尚书隆科多,至御榻前。谕曰,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皇四子胤禛闻召驰至,巳刻,趋进寝宫。上告以病势日臻之故。是日,皇四子胤禛三次进见问安。戌刻,上崩于寝宫。   …… ……   苏伟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幼时跟随父母去故宫游玩,在长长的甬道上越走越远,越走人越少,渐渐地就剩了他一个人。   转眼间,他到了阿哥所,听到了人声和哭声。不知怎地,他下一刻又趴到了承乾宫的长凳上,挨起了板子。   画面一个接一个地转过,总有人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声音一会儿清透,一会儿深沉,一会儿是个孩子,一会儿是个大人。   他看不到人,费劲地找了很久,终于慢慢的累了。   周遭逐渐陷入黑暗,他飘在漆黑的河面上,不想再去思考,也不想再去寻找了。   就这么睡过去的话,我还能醒过来吗?   这么想着,他却已经闭上了眼睛……   “滴答,滴答……”   “好吵!”   昏迷的人皱起眉毛,在枕头上努力地挣了挣,最终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睛。   过分强烈的光线射入眼皮,苏伟赶紧费力地抬起一只手挡住了,适应了半天,才慢慢放下了手臂。   “这是哪儿啊?”   苏伟瞪着有些灰扑扑的房梁,又侧身往两边看了看,他躺在一张大铺炕上,虽然身下的褥子还算厚实,但也有些硌得慌。   炕上一头放着柜子,柜子前面是纸糊的窗户,窗外传来滴滴答答上的水声,似乎是午后房檐的雪融化了。   慢慢撑着手臂坐了起来,整间屋子的样貌映入眼帘,苏伟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   这间房子他并非不熟悉,只是很久没来过了。想当初,他刚进宫时,在这里呆了将近两年。   “英华殿!”   苏伟蓦地瞪大了眼睛,“我不会是又穿越了吧?”   门外传来沙沙的扫雪声,急于验证的苏大公公连衣服都来不及披,随便蹬了双鞋就冲出了屋门。   院子里正在扫雪的是一个脸生的小太监,看见苏伟突然冲出来,也有些愣愣的。   苏伟正要抓着他问如今的年份,外面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声,“皇上!” 第496章 登基   康熙五十年   英华殿   一声“皇上!”惊了院子里的两个人。   扫雪的小太监, 扫帚一扔, 扑通一声匍匐在地。   苏伟满脑子里昏沉沉, 乱糟糟的,此时什么也想不明白, 只能跟着跪下。   院门被推开, 进来的脚步似乎一顿。   苏伟垂着眼睛,没敢抬头。   脚步声又起,很快,一双墨色玄靴停在了他的面前。   “真的是皇上?来找我的?”   苏伟一颗心悬到半空,还未想出办法来,一只手臂突然被人托住了。   苏伟顺着那股力道, 有些踉跄地站了起来,映入眼帘的,是他日思夜想的一张脸。   “胤禛?”   地上跪着的小太监被人七手八脚地拽出了院门, 地上未扫净的雪沫,微微带起了一层。   苏伟想往前走一步, 摸摸眼前的人是不是真的,谁知脚底一动, 人就脱力一歪。   胤禛一把抓住他, 抄起膝弯,直接将人抱了起来。   苏伟搂着他的脖子, 还有些怔怔的,“你登基了?”   “嗯,”胤禛专注地看着他。   “哪天登基的?”   “今天。”   午后的英华殿,   屋里暖烘烘地烧着炭盆,苏大公公盖着被子,靠在新任君王的怀里。   “我已经让礼部定了年号,雍字后加一个正字。”   苏伟看着手心里那人比划着,心里偷偷地笑,他早就知道了。   “都当了皇帝了,不是该自称‘朕’了吗?”   “还不习惯,”新鲜出炉的雍正爷笑了笑,“尤其在你面前……”   苏伟脸上红了红,团着背后之人的手,“这几天,又是先帝大丧,又是登基大典的,肯定累坏了吧?”   “嗯,”新帝把头一偏,靠在了苏大公公颈窝里,“还好你醒了,顾问行的药,药性如何连他自己都拿不准,爷真怕……”   “都过去了,”苏伟打断了胤禛的话,“顾问行现在在哪儿?说起来,我可得好好感谢感谢他呢。”   “他自尽了。”   苏伟有些惊讶,却也没有太过意外。   “他是先帝近侍,又执掌了敬事房这么多年,知道的事太多了。先帝一去,他是注定活不了的。所以,宁肯违抗圣旨,救了你,只求给家人留一条活路。朕应允了,允他一家一生平安荣华。”   苏伟有些唏嘘,也有些后怕。   顾问行和梁九功不同,他不仅执掌一个表面上的敬事房,背地里掌握的势力更惊人。张起麟曾告诉过他,京里京外,宗亲权贵有什么消息,顾问行都是头一个知道的。他是康熙帝的耳目,更是藏在暗处啐了毒的匕首。   “对了,现下朝中形势如何了?你登基还顺利吗?”   “总有些暗中的小动作,”雍正帝用额头抵着怀中人的后脑勺,幼稚的实在不像个皇帝,但说的话却颇有些谈笑间灰飞烟灭的气势,“让他们动吧,不动,朕还不好料理了。”   苏伟扭过上半身去,两手捧住胤禛的脸,细细看了一会儿,“我怎么总觉得,你好像受了很多委屈。今天不是你的登基大典吗?你要来看我,也该晚上来啊。”   胤禛的眼眸闪了闪,特意把下巴落到苏伟手上,“就是累了,这些天太累了。爷今天在太和殿,受群臣朝拜,恭贺万岁时就在想,你要是陪在爷身边就好了。”   苏伟心里有点儿酸酸的,他应该早些醒过来的,今天是个大日子,他应该陪着他。   “你累了,在这儿睡一会儿吧,”苏伟拍拍身下的褥子,“这褥子还挺厚实的,咱们俩挤一挤。”   “万岁爷……”   “好!”   张起麟没来得及劝,万岁爷已经抱着怀里的人躺下了。   午间,房檐上的残雪化得差不多了,阳光映在窗子上,透着微微的暖意。   有些陈旧的殿宇里,刚刚登基的新帝,拥着怀里的人,枕在一个洗得泛白的蓝色布枕上,沉沉睡去。   苏伟躺在他旁边,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微微隆起的眉头,听着呼吸声都放缓了,才慢慢爬起来。   张起麟一直候在屋子里,不知是不是主子突然继任为帝的原因,多少有些拘谨。   苏伟冲他招了招手,他才弓着身子走了过来。   “我昏迷这几天,到底出什么事了?今天的登基大典顺利吗?”   张起麟看了看炕上沉睡的皇帝,略微有些迟疑,被苏大公公在胳膊上使劲拍了一巴掌,才缓过神来。   “今天,万岁爷在去太和殿接受群臣朝拜前,按规矩,先去了永和宫,预备向皇太后行礼。”   “可是,到了永和宫门前,”张起麟咽了口唾沫,又压了压嗓音,“被太后拒之门外了。眼看要误了时辰,礼部的官员都去劝说。太后却只说,先帝丧期未过,自己身着孝服,不便面见新君,只让皇上直接到太和殿便罢了。”   苏伟心里一阵抽痛,想起刚才胤禛在他手上一笔一划地写下那个正字的样子,心下更加酸楚了。   这本该是个普天同庆的日子,这本该是他一生最重要的一个日子。   他的生身母亲,却吝啬的连受他一礼都不肯。   永和宫   宫内四处垂着白布,走过的每一个宫人,都一脸哀戚。   偏殿的小佛堂内,已是太后的德妃跪在佛像前,面如枯槁。   清菊进来时,着实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太后,您不能总这么熬着啊,您得当心身体才是啊。”   太后推开清菊的手,执拗地跪着。   清菊看了看桌上动也没动的饭菜,暗地里咬咬牙道,“您就算不看当今圣上,也得为十四爷着想啊。十四爷如今还远在边关,估计也用不上几天,先帝驾崩的消息就该传进青海了!”   太后有些僵硬的眼神终于动了动,开口时嗓音都异常沙哑,“你说,他会放过胤禵吗?”   “太后,您不能这样想。”   清菊见劝不动,干脆也跪到佛像前,“皇上和十四爷是亲兄弟,十四爷眼下又在外领兵打仗,哪有什么放过不放过的?”   “哼,”太后冷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他已经是皇帝,还会在乎什么兄弟之情?胤禵与其他皇子不同,他是曾被先帝寄予厚望之人,若他今日在京,胤禛的登基哪有这么容易?”   “奴婢明白,可是,不还有太后吗?”   清菊放轻了嗓音,扶住太后的手臂,“其实,您今日又何苦为难新帝呢?您若是卖个好,日后不也好从中劝和吗?”   “劝和?”   太后再度甩开了清菊的手,“哀家就是要让满朝文武大臣知道,他这个皇帝来路不明,立身不正!哀家不满意,先帝也不满意——”   “太后!”清菊吓得出了一身白毛汗,慌忙转头看了看门口。   “劝和又有什么用?只有让他处处掣肘,他才不敢随意对胤禵下手!”   第497章 太妃   康熙五十年   十二月, 京城   先帝大丧, 新帝登基,朝廷内外动荡不安, 民间人心浮动。   雍正帝守孝期间, 连下谕旨, 命贝勒胤禩、十三阿哥胤祥、大学士马齐、步军统领隆科多总理事务。   同时, 封胤禩、胤祥为亲王, 胤礽之子弘皙为郡王。   十二月初五,佟国维去世, 隆科多承袭一等公爵。   边关战事正酣,雍正帝暂时未下旨让大将军回京,但升任年羹尧兄长, 原任安徽布政使的年希尧为广东巡抚。   十二月初八, 紫禁城   大丧未过,整座皇宫除了每日定时响起的哭丧声,其余时间都异常安静。   御膳房也是少有的,能让一干奴才聚在一起说几句闲话的地方了。   “哎,你们宫里的主子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整天哀哀戚戚的,先帝一去,这些主子往后就得挤到宁寿宫养老了。先帝嫔妃这么多,往宁寿宫一去,哪能比得了现在啊,想想都觉得没指望了。”   “可不是,我说咱们年纪不大的, 可别跟着往活死人墓去,得赶紧想法子啊。”   “想什么法子啊?新帝登基,自然是潜邸那帮太监得脸,这两天敬事房正在清算呢,不知是新帝身边哪个太监接任。”   “还能有谁,我估计是苏培盛,论荣宠谁能比得上他啊?”   “咳咳!”   御膳房大太监赵震斗出现在门口,冲着那几个来提膳的小太监狠狠瞪了两眼,“眼下是什么时候?在这里嚼舌根,一个个的都不想要脑袋了!”   小太监们缩缩肩膀,一个个你瞅我,我瞅你,都垂下头不敢说话了。   “赵公公,”管杂事的太监凑上来,在赵震斗耳边道,“大师傅说豆豉不够了,这宜太妃宫里,惠太妃宫里都等着一道豆豉小白菜呢,您看咱们先可着谁?”   “可着什么可着?”   赵震斗哼了一声,“一个都不给,让内务府赶紧送新的豆豉进来。养心殿那边有个爱吃的你不知道吗?现在不能动大荤,就等着这一口呢。”   “是是是,小的糊涂了。”   那边听到这话的小太监,一个个暗地里瘪了瘪嘴。   乾清宫   苏大公公醒过来后,没能偷上几天懒,就被二张公公催着出来主事了。   其实,先帝刚去,宫里的内监倒暂时不用大动,计算着只皇帝身边的太监换成潜邸出来的就是了。   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奴才更是。   刚换了主子,难免人心浮动。有个苏培盛打头坐镇,宫里的奴才们好歹有个奔头。   在先帝奏事处做了十多年的大太监陈福,这阵子就总围着苏公公转。   苏伟也乐意让他跟着,虽说自己也是宫里出来的,但是在外面毕竟那么多年了。到了乾清宫前,一切就不能同以往相提并论了。有个识途的老马带着,总比他们一帮外府来的瞎磕乱碰的好。   “今儿午膳也不知万岁爷想用些什么,”陈福跟着苏伟站在乾清宫台阶旁,“万岁爷这阵子为先帝守丧,一直不肯居内殿,坚持住东庑,晚间就睡一张苫草席子,也不知身体受不受得住,实在是让人担心啊。”   “万岁爷仁孝,旁人也不好劝,”苏伟踮着脚往东庑那儿看,可惜窗子关得紧,什么也看不到,“午间让人下些清面,多卧两个鸡蛋,用点儿醋,炒个香菇白菜,再要盘豆豉小油菜。”   “哎哟,万岁爷最近可是很少吃东西啊,苏公公是要亲自送去?”   “谁说是万岁爷吃的?”苏伟瞟了陈福一眼,“咱家自己吃的,万岁爷还是一样,清粥小菜,哪里吃得下这些?”   “原来如此,”陈福有些尴尬地笑笑,“还是苏公公有口福。”   午间   雍正爷总算暂时出了东庑,到养心殿用膳。   内殿里没有别人,只有苏公公伺候着。   圆桌上摆着清粥小菜,也摆着面条和几盘炒青菜。   “来,吃个鸡蛋,”苏大公公把卧好的鸡蛋夹到雍正爷碗里。   “我这个办法好吧,你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还省得被御膳房看出来。”   雍正爷低下头笑笑,连日守孝,人是实打实地瘦了一圈。   “爷也吃不了多少,你多吃点儿,身体才刚好。”   “我没什么事儿了,顾问行的药看起来没什么后遗症,”苏伟把自己的面条拨出来半碗给坐在身边的皇帝,又拿着勺子去他碗里舀粥喝。   “后宫的太妃们得赶紧想法子了,不能一起搬到宁寿宫去,那再怎么挤也住不下啊。”   “朕让人修葺慈宁宫吧,”雍正爷一想到这事儿也有些苦恼。   先帝刚去,他不能对先帝嫔妃不管不顾,相反还得小心照顾。否则,一个不妥当就会落下个苛待先帝嫔妃,为子不孝的罪过。   “修葺宫殿不是还要花银子?”   苏大公公眨巴眨巴眼睛,“我看不如让已经有府邸的皇子们各自奉养吧,没有子嗣的再迁去宁寿宫。这样太妃、太嫔们肯定乐意,谁不愿意跟自己的儿女一起住啊?”   “这倒是个好法子,”雍正爷倒真一时没想到,“没有子嗣的位阶一般也不高,在宫里也省事。”   “就是,”苏伟突然笑笑,“惠太妃是个问题,大阿哥被先帝圈禁,不适宜奉   养太妃。廉亲王从前不是惠太妃身边长起来的吗?就让惠太妃去廉亲王府吧。”   八贝勒刚被雍正爷封了廉亲王,拖着一副半好不好的病体,跟怡亲王胤祥、大学士马齐、步军统领隆科多一起在内阁处理政务。   雍正爷知道苏大公公的小九九,心下也觉得好笑,“就依你的,宜太妃就去五哥府上吧。胤禟这阵子蹦跶的不轻,朕对他另有处置。荣太妃就好说了,三哥府上正好。其他已经封府的,也依此例,也算节省了一笔开支。”   “恩恩,”苏伟垂下头吃饭,其实他还有一个没提,也是最困难的一个。   傍晚   廉亲王从内阁出宫,走到马车前时,咳了半晌才缓和了些。   “八哥要多注意身体啊,”怡亲王走得慢了些,稍晚一步才出宫。   “多谢十三弟关心,”胤禩看了胤祥一眼,让太监搀扶着上了马车。   车驾缓缓而行,廉亲王的马车上却不止他一个人。   “八哥,”胤禟也是冒了很大的风险上了胤禩的车,“给胤禵的信已经发出去了。可是如今,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来不及又怎样?”   胤禩靠着车厢,轻微地合着眼,“咱们是实事求是,要怎么做,由胤禵自己选。”   “可是,”胤禟咬了咬嘴唇,“西藏战事一时半刻还完不了,胤禵那儿只怕远水救不了近火啊。”   “你放心吧,短时间内他也不敢做什么,”胤禩一只手轻敲了敲车壁,“皇阿玛驾崩,根本没有留下明诏。说是当着咱们的面传位给他,其实就是隆科多在殿外口述的。”   “若真论起来,皇阿玛当时已口不能言,隆科多想要矫诏太简单了。即便他让人先封了畅春园,又让人封了京城,但该传的也都传出来了。他自己这个皇位坐得稳不稳当,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可是,朝中大臣还是有不少支持他的,”胤禟仍是内心不安,“像是马齐,像是逊柱,连王顼龄那帮老儒臣,明知颁布天下的遗诏不是先帝亲笔,都没有站出来反对的。”   胤禩轻笑了一声,睁开了眼,“你也太小看咱们这位四哥了,他好歹在朝廷内外经营了这么多年,最后敢走这一步险棋,自然是心中有数的。他封我为亲王,也只是为了暂时安抚宗亲而已,等他空出手来,咱们的日子估计就不好过了。”   “那要怎么办啊?”   胤禟额头上直冒虚汗,“胤誐身份不同,总还能逃过一劫,可是你我——”   “要想活命,就得让咱们这位皇兄腾不出手来,”胤禩语气清清淡淡的,似乎在说一件不怎么打紧的事。   “八哥是说,胤禵?”   胤禩嘴角弯了弯,“是啊,胤禵可是被议过储的,又跟当今圣上一奶同胞。再加上那位明显对新帝不满的太后,这一出戏,真是怎么看怎么精彩。”   “可是,”胤禟皱了皱眉,“四哥一向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若是太后能好言劝说还好。如今闹得这么僵,岂不是在逼着他不顾兄弟之谊吗?”   “你当太后是个傻的吗?”   胤禩冲胤禟笑了笑,“新帝要以仁孝治天下,为皇阿玛守丧都依照古礼。他能完全置太后与不顾,处置自己的亲兄弟吗?太后越与他僵持,外间关于他继位的传言就会越盛。他若要动胤禵,就免不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毕竟,有什么理由,能让一个刚刚继任的皇帝甘冒不孝不悌的名义,去处置自己的亲兄弟呢?”   “那,四哥会让太后就这么一直僵持下去吗?”   “自然不会,”胤禩轻吐了口气,“他刚登基,任何阻碍他坐稳皇位的人或事,他都不会留情。一切,只是时间的早晚罢了。”   “他若真动了手……”胤禟眼中闪过一抹亮光。   胤禩轻笑了一声,再度闭上了眼。 第498章 选择   康熙五十年   十二月初十,潜邸   程斌为诗玥把过脉, 将脉枕收进药箱里, “微臣再给小主写张方子,小主的身体一直没有好全, 药千万要按时吃。”   诗玥微微偏头看着窗外, 银装素裹里飘着白幡,“宫里近来很忙乱吧,你这一阵子进宫了吗?”   “微臣跟着师父去过宫里, ”程斌嘴角抿了抿,顿了顿道,“皇上刚刚登基, 每日又要在乾清宫守孝,人瘦了很多。苏公公, 大多时候陪在皇上身边, 看起来还是那么精神。”   “他还是那个样子,”诗玥转过头来,眼里泛起些光亮, “不管身在什么境地, 总是能把日子过得有姿有色,朝气蓬勃的……”   “那你呢?”   程斌突然问了一句,诗玥有些茫然。   “苏公公自有本领去适应各种各样的生活,可你呢?你能一直跟随他的脚步吗?”   诗玥眼眸微闪,慢慢垂下了头,“我不知道, 我不敢想……”   “诗玥,”程斌叫了诗玥的名字,在她身前慢慢蹲了下来,“王爷已经登基了,你们很快就会入宫了。有些事,你再不想,可能就没机会了!”   “程斌,”诗玥对上程斌的眼睛,“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你有!”   程斌打断了诗玥的话,“只要你答应,我带你走!我带你离开京城,去江南,去云南,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程斌!”   诗玥被这突然而来的告白吓了一跳,“你……”   “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有人,”程斌低下头,“我可以等,等你慢慢放下他。但是现在,你必须得为自己想想了,一旦入了宫,就是身不由己。宫廷倾轧有多残酷,你心里应当比我更清楚。”   诗玥垂下眼眸没有答话,程斌叹了一口气,“咱们认识也有三年多了,虽然,比不上你和苏公公。但是,我自认也是了解你一些的。诗玥,你很向往王府外的生活,不是吗?你很怀念以前做侍女的日子,因为那时候,你能到街上去,能去庙会上买糖人,能到绸缎庄去挑料子,能在小摊贩上随便吃一碗杂碎面……”   “诗玥,进了宫,你下半辈子与这一切就真的没有半点关系了。终其一生,你都只能望着那四角四方的天。就为了一个人,一个并不中意你的人,你真的愿意吗?”   诗玥紧紧攥着手上的帕子,垂下的眼眸有晶莹的泪水滴落,一颗又一颗,砸在泛红的指节上,显得那么无助,那么迷茫。   “程斌,你让我再想一想……”   “好……”   傍晚,年氏院里   凌兮扶着年氏坐到软榻上,替她收好刚刚换下的孝服。   “总算快熬到头了,小主这些日子瘦的可太多了。”   “皇上瘦的才多,”年氏锤了锤膝盖,轻轻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我中午送去的豆沙云片糕,皇上爱吃不爱吃。”   “总归是小主的心意,皇上肯定能体会到的,”凌兮坐到脚榻上,替年氏捏起了腿,“今儿小主出宫时瞧见福晋没?多少宗亲贵妇围着啊。那架势,还未册封,已经堪比后宫的太妃娘娘们了。”   “她是福晋,又为皇上诞下了嫡子,虽未册封,但也肯定是皇后之尊了,被人巴结也是寻常事儿。”   凌兮吐了吐舌头,“话说,不知皇上会给小主什么位份呢?如今,咱家二少爷在边关立下那么多功劳,连先帝都夸赞不已。小主的位份一定不会低了,就算比不上皇后,肯定也在其他人之上。”   “二哥的功劳是二哥的功劳,与我的位份有什么相干?”年氏转头看向窗外,缓慢地吐了口气,“我倒宁愿,皇上能不念功过,只凭情分……”   “什么?”凌兮没听清年氏的话。   年氏转过头来,轻笑了一声,“没什么。如今,我也只求家里能平平安安的,二哥能多为年家争光,多为皇上效力。”   入夜,福晋院中   夜色已深,潜邸各处的灯火都熄了,只有福晋的屋里还亮着豆大的光。   诗珑陪在福晋身侧,看着她在一张张名帖上勾勒注字。   “主子,屋里的光太暗了,奴婢再去为您添一盏灯吧。”   “不用,”福晋制止了诗珑,“就这样正好……”   诗珑团着脸,一派不解,“主子白天里都不愿跟那些命妇打交道的,为什么还要留这些帖子,又大半夜的熬这份辛苦?”   “这算什么辛苦?”   福晋在一张名贴上写下,“户部侍郎夫人,娘家索绰罗氏,父亲江安督粮道……”   “这都是以后能用到的东西……”   福晋将写好的帖子交给诗珑,诗珑一本本整理好,锁进木头箱子里。   写完最后一本,福晋仰头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睛,“写下来不算什么,我要都背下来才行呢……”   “主子快去休息吧,”诗珑是听不懂福晋话中的意思,“明天还要进宫呢。”   “现在还不能睡,”福晋撑着桌子站起来,“你派人去看看弘昀,让他写的丧文写好了没?写好了拿来给我看看,明天要呈给皇上的。”   “是,”诗珑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外面月上中天的时辰,想了想,还是咬牙往弘昀阿哥的院子去了。   十二月的京城,常常大雪连天,一转眼,就到了先帝停灵的最后一天。   乾清宫   入了夜的宫殿显得更加空旷肃穆,胤禛站在康熙帝灵柩前,想伸手去碰碰,又很快缩了回来。   殿门外,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张保提着灯笼,送一个人进了殿内。   “罪臣胤礽,叩见皇上。”   “二哥请起吧,”胤禛转回了身,“明日就要起灵了。朕想,皇阿玛最惦记的应该还是二哥。二哥,也多跟皇阿玛说说话吧。”   “多谢皇上,”胤礽垂头拱手。   胤禛点了点头,提步走出了殿门。   偌大的一个宫殿里,只剩了一座巨大的棺木和一个单薄的人影。   胤礽往灵柩前走了两步,又慢慢退了回去 。   “皇阿玛,你独自在这里,觉得孤单吗?”   空荡荡的殿宇中,一个人的声音,若有若无地回荡着。   “我总记得,小时候你抱着我坐在乾清宫的玉阶上,你说从这个位置看下去,每个人都长着同样的一张脸,既什么都看不清,又什么都看得太清……”   “皇阿玛,你看清儿臣了吗?儿臣曾经也长着那样一张脸吗?”   寂寥的灵堂只有晚风轻轻吹过,胤礽低下头,任一滴眼泪落到地上。   “皇阿玛,儿臣不恨你了,也不恨任何人了……”   “都是命,皇阿玛,儿臣一早就认命了……”   胤礽从灵堂里出来,到了东庑向雍正爷告退。   胤禛晚上都是合衣躺在草席上的,虽然苦,但算起来,却也是最后一晚了。   “皇上,罪臣有一事想问问皇上。”   “二哥请说,”胤禛坐在草席上,旁边还堆着不少奏折。   “畅春园,”胤礽停了一下,胤禛也没有抬头。   “皇阿玛到底交代了什么?”   胤禛轻声一笑,抬起头道,“我还以为,二哥会问我,畅春园,是否逼宫矫诏呢?”   “皇阿玛早已属意于你,你没必要逼宫,”胤礽眉心轻动,“我只是不明白,皇阿玛为何不给你留下明诏?”   胤禛攥着手里的奏折,眼眸微微往下垂着,没有说话。   “是,是因为他吗?”胤礽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胤禛仍是没有回答,但眼下的情况,已经不言而喻了。   胤礽不知是吃惊,还是什么其他的情绪,闭着眼睛平缓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道,“不要怨恨皇阿玛,你的痴情,连我都有些惧怕……”   胤禛看向胤礽,胤礽只是歉然一笑,又冲他行了一礼,俯身退出了殿门。   十二月中旬青海   木鲁乌苏,抚远大将军营帐,前方报信的人来来往往。   胤禵坐于帐中,已经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了。   “报,准噶尔突袭营盘,延信大军损伤数千人。   “报,噶尔弼将军收服西藏第巴达克咱,全军分为三路,已经攻向拉萨!”   “让延信保护好格桑嘉措,如今已无需急于进兵,只待噶尔弼扫平拉萨,务必平安送格桑嘉措进藏坐床。”   “是,”手下领命而去。   “将军,”噶什图随后进了营帐,挥手遣走了帐中其他人,将怀里的信递给了胤禵,“京中送来的密信。”   胤禵虽然几天没睡,面上多少有些憔悴,但到底历练了这几个月,双眼仍然很清明。   信封被打开,密信倒是很厚,但胤禵刚看到第一行字,手上就是一颤。   “皇阿玛!”   “胤禵贤弟足下,今天陵崩,山水易主……然,未得皇父明诏,隆科多假借皇父之口,愚弄臣民,众人心有疑之,却是敢怒不敢言……不敢望归,一切小心……”   “大将军!”   噶什图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见胤禵直直地跪下了,望着北方,用力嗑了三个头。   “大将军,你这是?”   胤禵还跪在地上,手里的信纸落到眼前。   “……畅春园为人所控,皇父生死未知之时,我等皆无用之人……”   “我要回京城……”   胤禵一手抓进地里,额头青筋直冒,“我现在就要回去!” 第499章 太后   康熙五十年   十二月二十二, 养心殿   先帝灵柩已移至景山寿皇殿暂奉。照例, 雍正爷当迁到乾清宫宿居理政,但念及先帝在此将近五十年,雍正爷不忍, 顾仍别居养心殿。   张廷玉被特旨授礼部尚书,这一月一直协同怡亲王操办先帝丧礼。   “圣上, 眼下先帝庙号已定,二十七日释服期已至,万岁爷该考虑年关后祭祀郊庙等大事了。”   雍正爷坐在案几后, 仍是一身粗布麻衣的丧服,“一切从简就好,眼下边关还有战事,不宜大操大办。”   “是,微臣明白, ”张廷玉躬了躬身, “年关后, 东西六宫也该迁人了。礼部为太后拟定“仁寿”二字作为徴号,皇上意下如何?”   “寓意很好, 就用这个吧。”   “是,那潜邸的各位主子如何册封,坤宁宫是否要先准备起来?”   一直微微垂着眼眸的雍正爷动了动眉心,“暂且不用,册封礼也不急,待朕再思量思量。”   张廷玉有些诧异, 但旋即也低下头去,应了“微臣遵旨”。   张廷玉退出了养心殿,怡亲王胤祥随后而入。   “臣弟参见皇兄!”   “起来吧,”雍正爷稍稍抬头,看了看他的神色,“身体好些了吗?”   “皇兄不用挂怀,臣弟最近很好,”胤祥浅浅一笑。   雍正爷点了点头,“叶天士的医术如何?他可说能医治彻底了?”   胤祥微微抿唇,摇了摇头,“臣弟此疾时间太长了,毒血已入骨髓,叶神医只说能尽量祛除,却也做不到完全根治。”   “唉,看来还是得找到刘槐才行,”雍正爷眉心皱紧,“不知是不是朕的人让老八察觉到了什么,刘槐已经不在他的府上了,消失的无声无息。”   “皇兄不必苦恼,生死有命。更何况,臣弟如今还好好的呢。”怡亲王倒是很看得开。   “也罢,”雍正爷点了点头,“这天底下也不能只一个刘槐会鬼门十三针,朕再着其他人去找。”   “多谢皇兄,”胤祥躬身行礼。   “今儿找你来,是为了户部库银的事,”雍正爷敲了敲手边的一本奏折,“户部尚书呈上来的账册倒还算清楚,只是账册数目和银库实存能不能对的上,一个个就跟朕支支吾吾了。你也知道,先帝在时宽仁待下,各地税银还未运抵京城,就被挪用的挪用,借取的借取。再加上,这些年八旗宗亲从朝廷支走的银子,多是有去无回。眼下,户部银库还有多少存银,朕不能只相信这一本账册。”   “臣弟明白了,”胤祥拱手,“臣弟明日就带人去户部,清点户部库银。”   “需得防备有些人动手脚。”   “皇兄放心。”   时辰过了晌午,苏公公带着小英子从敬事房出来,路过乾清宫往养心殿走。   乾清宫外的月华门正与养心殿的遵义门隔着西长街斜对,从遵义门进入,是一个狭长的院子,院子东西建有值房,供伺候的奴才们上差和休息。   院子的北院墙正中就是养心门了,养心门是一座琉璃门楼,黄琉璃瓦歇山九脊顶,两侧为随山影壁,红墙黄瓦,金钉朱扇。养心门前陈设有鎏金铜狮和铜路灯各一对。   从养心门进去,东西两侧宫墙边各有一座琉璃照壁,后面是东西配殿,正北就是养心殿了。整座宫殿外围还设有东西围房。   养心殿整体呈工字形,分为前殿、后殿。前殿面阔,进深各三间,前接抱厦。雍正爷一般在前殿理政,后殿休息。前后殿间有穿堂走廊相连,便于往来。   雍正爷登基尚不足一月,苏大公公自是不能让宫内其他内监随意进养心殿的门,所以养心殿内值房上差的都是他们王府的老人。外面看守的侍卫,也都是曾经的王府亲信。   进了遵义门,小英子才开了口道,“真没想到敬事房的事情这么乱,顾问行倒是走得潇洒,留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咱们怎么收拾啊?”   “慢慢来吧,”苏伟叹了口气,“反正是要交给张保的,他能搞清楚就行了。”   “苏公公,”张起麟正从养心门出来。   “皇上用午膳了吗?我在敬事房理名册,忘记时间了。”苏伟道。   “皇上去永和宫了,”张起麟走到苏伟近前,特意压了压声音,“估计是为着迁宫的事儿。马上就年关了,咱们潜邸的主子们得进宫来了,太后总占着永和宫算怎么回事啊?”   苏伟眉头一皱,想了想又转头往外走。   “哎,师父,你不吃饭啦?”   苏伟摇了摇手,“我去趟永和宫。”   永和宫殿外   张保与永和宫总管李勤之相对而站,邱海则立在台阶下,缩着脖子躲在廊柱的阴影里。   虽然奴才们都被遣了出来,但从门内断断续续传出的声音来看,殿里的谈话并不顺利。   那边,清菊焦急地站在窗边,两只手紧攥着帕子,她听得最清楚,也最惊心。   从前,四阿哥虽与德妃娘娘不亲和,但总算维持着表面的母子情分。   可眼下,一个是一国之君,一个是当朝太后,反而连面子上的情理都撕开不要了。   “啪!”   瓷器摔碎的声音伴着太后娘娘的一声哭嚎。   清菊身上一震,不顾其他人的阻拦,硬是闯了进去。   太后披头散发地跌在软榻上,雍正帝一脸冰寒地立在圆桌旁,地上满是白瓷茶壶的碎片。   “皇额娘既然如此思虑,那儿臣也没什么可说的了!皇额娘想住在永和宫,就住吧。胤禵回来,自然要去宁寿宫拜见太后的。皇额娘能不能见得到,儿臣就不敢担保了。”   “胤禛——”太后声嘶力竭,“哀家当初就不该生你!你就是个冷血冷肺的,你没有心!”   走到门口的雍正帝脚步一顿,转过头去看那榻上状若疯狂的妇人,“皇额娘说得对,可是您到底生了我。您不把我当儿子,我也没必要把您当母亲!”   榻上的妇人脸色瞬间苍白,牙关一咬,撑起身体,就往墙壁冲去。   “太后!”   清菊正好闯进了门,堪堪挡到了太后身前,两人撞到墙上,发出了“咚”的一声。   门外,李勤之也是一抖,刚想进门,就被张保抬手拦住了。   “苏公公!”   邱海突然叫了一声,几个人转头看去,就见苏大公公风风火火地进了永和宫的大门。   这边,苏伟还没来得及走进殿里,那边雍正爷就推门出来了。   院子里的人都俯身下跪,一个个战战兢兢。   “叫太医来给太后看看,多开些安神的药。”   “是,”李勤之头磕在地上,声音都有些颤抖。   院子里只有一个人没有跪下,而是硬挺挺地站在院子中央,盯着雍正爷的脸看。   “回去吧,”胤禛走到苏伟身边,“不用再来了。”   苏伟转头看去,胤禛已经提步往宫门外走去,张保见状,连忙爬起来跟上。   永和宫重新寂静了下来,宫门被重重地合上。   内殿里,太后被清菊搀着,在墙壁边儿坐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站起来,重新走到软榻边。   “太后,您何必要这样啊?您这么做,只会让皇上更生气。”   “他不会放过胤禵的,他话里话外都是这么告诉我的……”   太后流着泪坐在软榻上,“那些人说的没错,胤禛根本不会顾念什么兄弟之情!”   “太后……”   “皇上如果不顾念兄弟之情,就不会如此跟您大动肝火了。”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太后跟清菊都是一惊,往门口看去,才看到门外站了一个人。   “苏培盛?”   “大胆!”   太后目眦欲裂,“谁让你进来的?你仗着得皇上宠幸,连哀家都不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苏伟皱了皱眉,提步迈进了门槛,“太后如此下去,又何须别人不把您放在眼里?您好歹也是伺候先帝多年的嫔妃了,先帝大丧未过,您这般披头散发的面貌,丢的可是先帝的脸面。”   “你放肆!咳咳……”太后急怒,话一出口却又咳个不停。   “太后!”清菊也急了,转头向外喊道,“来人啊,把苏培盛给我赶出去!”   苏大公公扬着下巴站在门口,门外窸窸窣窣了一阵,又很快没有了声音。   清菊的脸色霎时就白了。   苏伟一步步走进了殿内,“太后娘娘,不,看来您不想当这个太后,那么德太妃娘娘。您有一件事别搞错了,您有如此尊荣,有如此地位,是因为您儿子做了皇帝。否则,您就跟其他太妃一样,此时要么等着儿子接自己出宫,要么等着迁到宁寿宫去老死。要论先帝宠幸,您比不上宜妃,要论地位尊崇,您也比不上贵太妃。您现在还能在这儿撒泼叫骂,只是因为,您有一个做了皇帝的儿子!”   “皇帝?”   太后突然一笑,“他配做皇帝吗?为了做这个皇帝,他都干了什么?封锁畅春园,封锁京城,拘禁皇子!先帝到底是怎么去的?你们当真以为满天下里没人怀疑吗?”   “有人怀疑又如何?没人怀疑又如何?”   苏伟停到了软榻前,一把推开了企图阻拦他的清菊,“太后娘娘,奴才不知您听了谁的挑唆,但您实在太傻了。皇上登基已成定局,您凭一己之力,想抗衡皇权?殊不知,您是成了别人手里的刀,亲自把到手的太后之尊埋进了泥里!”   “哼,什么太后之尊?本宫根本不在乎,本宫现在什么都不在乎!”德妃强硬地转开头。   “您什么都不在乎?”苏大公公眯起了眼,“那十四爷呢?”   “十四爷的命,您在不在乎?” 第500章 暗间   康熙五十年   十二月二十二,永和宫   “你, 你也敢拿胤禵来威胁我?”   太后怒目圆睁, 直指着殿中的人,浑身都在发抖。   苏伟两手交握站在原地, 端的是气定神闲, “没有人在拿十四爷威胁您?是您在用十四爷的命做赌注。”   “你胡说!我都是为了胤禵!胤禛在想什么,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吗?他是我儿子, 我最了解他!”   “您了解他?”   苏大公公突然笑了。   “您了解他什么?”   “您了解他爱吃什么, 爱穿什么, 平时爱看什么书,习惯什么时辰睡吗?”   德妃有些瞠目,看着苏伟没有说话。   “您说他是您儿子, 可您几时把自己当做他的母亲了?”   “您以为就凭那一点血缘,就能擅自臆测他的心思?任凭外面一群居心不良之人嚼嚼舌根, 您就认定了他会对付十四爷, 会不顾兄弟情谊?”   “可,可是畅春园——”   “畅春园发生了什么您亲眼见到了吗?”   苏伟干脆打断了德妃的话, “您是宁肯相信别人的话,都不肯相信自己的儿子?您是真的认为皇上会弑君夺位?还是认为先帝真的会毫无准备, 任人矫诏?”   德妃一时有些茫然, 一手撑在清菊膝盖上, 强撑起上半身道,“本宫不能不多想……胤禵是不一样的,他被朝臣议过储, 如今还领兵在外!”   “没错,十四爷确实是不一样的,”苏公公这点倒是没有反驳,“十四爷不仅有争位的野心,有争位的实力,更有一位一心盼着他继位的额娘!”   德妃猛地抬起头,苏伟深吸了一口气道,“太后,您这一颗心偏的可太过了!倘若今天是十四爷继位,您会为了我们主子如此大闹吗?我们主子一样被议过储,甚至还曾代天祭祀三陵,新帝登基,同样容不下他。”   “胤禵他不会的……”德妃垂下眼眸,声音低了许多,“哀家也不会任由他们兄弟相残的……”   “您既然如此想,眼下又是在做什么呢?”   “您是听了外人的挑唆,认定皇上会对十四爷下死手?还是您就是对皇上登基不满,根本就是在找借口泄愤!”   德妃的脸色又白了两分,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   苏大公公却是没打算就此放过,“不管您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奴才都跟您说一句老实话。您的一番作为,已经在把十四爷往悬崖边上推了!”   “您口口声声怨皇上冷血,怨皇上狠心。可您有没有想过,您之所以还能在宫里横生枝节,还能给皇上屡屡下绊子,正是因为万岁爷还顾念着与您的母子之情,与十四爷的兄弟之情,还顾念着伦理纲纪,孝义礼法!”   “如果,万岁爷哪天真的不顾忌这些了,会是什么后果?”   德妃手上微颤,清菊死死抓住了她。   苏伟又上前了一步,声音放的柔和了一些,“奴才跟在皇上身边快三十年了,十四爷也是奴才看着长大的。这些年,两位主子虽然未能一直兄弟相亲,但总有血缘牵绊着。我们主子是关心十四爷的,十四爷心里也是认我们主子这位兄长的。眼下,兴许十四爷会不如意一些,但时间久了,什么都会过去的。”   “太后,您是真的想把这兄弟间最后一丝温情,也彻底斩断吗?您不怕真有兄弟相残那一天,您却连说一句话的分量都没有了吗?”   永和宫正殿外,李勤之、邱海等人守在台阶下,万岁爷都走了,也不知这位苏公公还留在里面干什么。   他们这永和宫原本该是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地方,如今却是闹得鸡飞狗跳,眼瞅着跟冷宫快要差不多了。   李英公公带着人也等在永和宫外,与邱海他们脸对着脸,谁也不理谁。   一盏茶后,苏公公终于走了出来,内殿里沉寂一片,什么声音也没有。   “师父,怎么样?”   小英子凑上来,他知道自己师父来永和宫,就怕他缺人手,特地带了侍卫过来。   “太后身边有人跟宫外暗通消息,”苏伟的声音不小,满宫里都听见了。   李勤之和邱海的神色都变了变。   “给咱家查出来,不管是谁,直接扔进慎刑司去!”   “是!”   “还有,”这回苏伟放低了嗓音,只让小英子一人听到,“看紧了太后,让太医也过来守着,别出什么意外。”   “师父放心!”小英子答应的很利落。   苏伟回头瞅了一眼永和宫的殿门,眉眼里鲜少的带了几分嫌恶,“就算真要死,也得给咱家死到宁寿宫去!”   小英子听到了这句,身上打了个寒颤,脸色却一点没变,只当什么都没听见。   养心殿   苏伟回到养心殿时,雍正爷正在东暖阁批奏章。   “午膳用了吗?”   “用了,”雍正爷没抬头,听声音似乎也没什么改变,“朕让人给你留了,让张起麟拿去热热。”   “热热就不好吃了,”苏伟跑到圆桌边,挨个打开盖子看了看,“让人添道酸菜锅子吧,我想吃点儿酸的。”   “好,”雍正爷自是没有不允的,“告诉张起麟去给你叫。”   苏大公公又颠儿颠儿地跑到殿外去找张起麟了。   没一会儿,酸菜锅子就送了上来,还配了下锅子的宽面,闻起来就很有食欲。   苏伟净了手,跑到圆桌边坐下,有仰头央着雍正爷道:“你也再陪我吃点儿呗,就算不能动大荤,吃点儿酸菜总没事儿吧,我一个人吃太闷了。”   雍正爷抬起头,对上某人水灵灵的大眼睛,甚是无奈,“好,朕批完这本。”   “一会儿再批!折子又跑不了,酸菜再炖一会儿就烂了!”   苏大公公蛮不讲理,雍正爷惹不起,只好依依不舍地放下朱砂笔。   屋里热乎乎地暖着锅子,酸菜煮面的香气格外开胃。   午膳,雍正爷连半碗饭都没用上,这会儿倒是吃了满满一碗面下去。   殿外,张起麟听着殿内的声音,总算放心了些,转头正看到张保由外面回来。   “怎么?敬事房的事儿交接完了?”   “哪有那么容易?”张保手里拿着一本黑册子,“我有事儿得禀报皇上。”   “等一会儿吧,正吃着饭呢……”   “张公公!”   这边张保还没进去,那边库魁也进了养心门。   “怎么了?”   “永和宫传话来了,”库魁压了压嗓音,“太后娘娘准了明日迁宫,让东西六宫的太妃太嫔们也准备准备,这两日就都迁出去。”   张起麟愣了,张保也有些不敢相信,为着迁宫这事儿,太后可是闹了好几天了。   “听说今天万岁爷去后,苏公公也去了,在永和宫留了好久呢。“库魁道。   “还是苏公公有办法……”二张公公也不得不服。   时至傍晚,养心殿内总算能进人了,雍正爷被迫了吃了两碗面,又被迫吃了点心,最后还陪某人躺了一个时辰。   太后准许迁宫的事儿,雍正爷也知道了,虽然神情上没什么变化,但还是让人去了宁寿宫,看缺什么好及时补上。   东暖阁里屏退了旁人,苏大公公还在后殿睡着,让张起麟守了门,张保这才把手里的黑册子递给了万岁爷。   “皇上,这是先帝时,由顾问行主持的秘密组织,名为暗间。”   雍正爷打开那本黑册子,这是一本名册,首页写了三个大字—“血菩提”。   第一位血菩提,代号为暗,身份包衣佐领,启用时间康熙四年,启用身份顾命大臣鳌拜府后院总管。   中间有一些任务详情,最后用朱砂笔写了一行字,康熙八年,任务尽,亡。   雍正爷的呼吸有些沉重,又继续向后翻了翻,这本册子并不厚,先帝的眼线也绝不止这些人,但这本册子上的每一个名字,都几乎曾关系着整个大清江山。   越翻到最后,血菩提的启用时间,间隔越长,可以看出,先帝已大权在握,江山趋于稳定。   到了后面几页,雍正爷看到了索额图,看到了明珠,看到了曾经的直郡王,曾经的太子……   薄薄的黑册子很快翻到了最后一页,雍正爷却不怎么敢看了。   他在之前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之前所有的血菩提最后都是一个亡字,可若真的都死了,张保也不会急着拿来给他。   “万岁爷,”张保轻抿了抿嘴唇,“还有一位血菩提,尚在任务中。”   最后一页纸被翻开。   代号:喜   启用时间:密   启用身份:密   任务:密   巨大的不安感涌上来,雍正爷死死盯着那一页,企图看出些什么来,可除了一个代号,什么都没有。   “顾问行身边还有什么人?都给朕扣押起来!”   “回禀万岁爷,奴才已经都问过了,”张保也知兹事体大,“他们实在是不知道,暗间的事情,从来都是顾问行亲自经手。他们也是跟着顾问行时间长了,才模糊地知道有暗间这么一个组织。”   “皇阿玛不会无缘无故留下这么一个人的,”雍正爷突然有些急躁,“必须给朕查出来!”   “万岁爷,”张保突然想到,“顾问行虽然不在了,但梁九功还在啊。他跟着先帝的时间不比顾问行短。如果,还有一个人能知道内情。也许,只有他了!” 第501章 一己之欲   康熙五十年   十二月二十二, 养心殿   入夜, 雍正爷走进后殿就寝时,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苏大公公下午睡了一觉, 眼下也不困,正团坐在龙床上看敬事房的名册。   “怎么了?朝上又有事啦?”   “没有,”雍正爷自力更生地换了寝衣,坐到床边, “永和宫派人来说,皇额娘应允迁宫了。”   苏伟眼睛一亮, 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暂时落下, “那就好,赶紧迁!明早我就先去永寿宫看看,缺什么少什么马上补!”   “朕还好奇呢, 你跟皇额娘怎么说的?明明朕去时,宁可撞柱,都不肯搬的。”   “你是她儿子, 她总以为能拿住你。”   苏大公公垂下头,继续翻手里的名册, “我就不同了,连吓唬带忽悠,反正她也不知道我说的哪句真哪句假。”   “啊,对了!”   苏伟突然想起什么,“永和宫里肯定有八阿哥他们的人!没人挑唆,太后娘娘也不会执拗成这个样子!”   “朕知道, 老八他们无孔不入,藏的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雍正爷靠坐在床头,“皇额娘心里也该清楚的很,可她就愿意相信,朕也没辙……”   苏伟嘴唇动了动,原本想要劝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反正,太后能迁宫就好。赶在年关,也该让福晋她们进宫了。册封怎么安排,你吩咐礼部了吗?”   雍正爷眉心微挑,一只手在被子下攥的紧了些,“还没有,先安排进宫吧,册封的事也不急在一时。”   “嗯,也对,”苏大公公把名册放在床头,利落地钻进被子里,“明早你还有朝会,早点睡吧。”   “嗯……”   寝殿里的灯柱灭了两盏,厚厚的帐子落下来。   苏伟一贯好睡,虽说下午补了觉,可沾到枕头上,没一会儿就又睡了过去。   不过,他枕边的人今晚却注定难以入眠了。   “万岁爷,还有一位菩提血,尚在任务中……”   “代号:喜……任务:密……”   “一个帝王,你的一切都只能奉献给江山万民,它们不属于你自己,更不能属于别人!这段孽缘你自己断不了,朕今天来帮你断!”   “皇阿玛……”   胤禛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感受着从脚底窜上心头的寒意,“你真的要逼迫儿臣至此吗?”   十二月二十五,潜邸   苏伟这阵子在宫里忙得是顾得上头顾不上尾,太后终于迁到了宁寿宫,后宫的太妃、太嫔们也都各自有了去处,东西六宫总算腾了出来。   潜邸的各位主子们安排在年尾进宫,也就这一两日了,苏大公公好容易挪出时间来,回了王府。   这一阵子,潜邸里外奴才们常常进进出出的,除了收拾主子们的东西,各家来递消息,凑近乎的也不少。   苏伟在前院安排了一些杂事,就避开人往西配院去了。   诗玥院里倒是格外的清净,也收拾了一些箱笼出来,但比起其他小主,连个零头都不到。   苏伟进了院门才从絮儿那知道,诗玥这一阵又病了,虽说病的不重,但也借病躲了不少人情来往。   絮儿将苏伟引进内室,诗玥正盖着毯子靠在软榻上。   “你回来了?我这几日还想着呢,也不知进宫前还能不能再见见你了。”   絮儿退出了屋门,守在外头,苏伟坐到了软榻旁的圆凳上。   “我在宫里见了程斌,他倒是开门见山。程斌这个人我虽接触不多,但也找丁芪了解过,家世简单,父母都早早过世了,他医术扎实,人也没什么癖好,平时少言寡语的,但做事很有原则,丁芪也是看中他的人品,才收他做徒弟的……”   诗玥一句话没说,只一眼不眨地盯着苏伟。   “他老家在江南,也是钟灵毓秀的地方,如今刚到而立之年,虽然没有娶妻,但也从不去那些风花雪月之处。一天大部分时间,都是伏在案头,研究医术药方。他在宫里见到我,跟我说了你的事,说了他的决定。我也不知你们之间是否有意。但若你肯,这个人应当是个值得托付终身之人。”   苏伟一口气说完了,抬起头时,却见诗玥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诗玥,你……”   “我不愿意,”诗玥这次打断了苏伟的话,微微低下头,摆了摆身上的毯子,“程斌跟我提起时,我确实动心过。可我这几日也想明白了,我动心,并不是因为程斌,而是因为我害怕进宫。程斌是个好人,对我也一片真心。可我不能因为自己的一点私欲,就让他搭上自己的一辈子。”   “诗玥,”苏伟心里像有根刺扎着,他和胤禛,当初何尝不是因为一点私欲,就搭上了诗玥的一辈子?   “你不愿意跟程斌走,也没关系。我可以安排你去其他的地方,你可以慢慢找自己喜欢的人。我知道,你不愿意下半生都被困在宫墙里,这座王府已经困了你这么多年了,你现在可以解脱了。你放心,我一定为你安排的妥妥当当,让你不管在哪儿,都能无忧无虑的生活。”   诗玥看着苏伟,眼眶慢慢泛红,片刻后,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想走……”   “你就当我是贪图宫里的荣华富贵吧。”   诗玥拍了拍身下的毯子,“你看,我现在过的不是很好吗?多少人想进宫都进不去呢。”   “诗玥……”   “我承认,我确实害怕!”   诗玥垂下头,“我怕进宫后的生活,怕一辈子就这样望到头了!可我也害怕离开的生活,害怕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你说,我可以再去找自己喜欢的人。可是万一,我找不到了呢?”   苏伟不知再说什么,他本是最能言善辩的,可面对这个他注定欠了她一生的姑娘,面对这个对他一片赤诚的姑娘,什么言辞都显得那么苍白。   “所以,你就让我留下吧。这是我自己选的路,不管结局如何,我都不会后悔的。”   诗玥抬起头,嘴角翘起,虽然眼中含泪,但笑的很明朗。   有一万个念头在苏伟脑海里转,但临到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好……但我不会让你一生就这样望到头的,不管何时何地,只要你想离开了,你决定走其他的路了。只要一句话,我一定为你做到!”   “嗯,”诗玥重重地点了点头,覆盖在眼中的阴霾,似乎在这一刻全部消散了。   傍晚,养心殿   一直守在景山寿皇殿,先帝灵柩前的梁九功,终于被带了回来。   张保将他引进东暖阁,自己随后退出了殿门,守在外头。   “奴才梁九功,叩见圣上。”   雍正爷坐在龙案后,一只手在扶椅上轻敲了敲,“起来吧。”   “多谢圣上。”   梁九功站起,微微弓着腰,束手而立。   “你当初,受孝懿先皇后恩惠,这些年,对朕也多有照顾。朕本不欲为难你。但是,暗间一事,你要给朕交代清楚。否则,也别怪朕不顾往昔情分了。”   梁九功稍稍抬眉,依然一副慈眉善目的表情,“圣上是想问,那最后一名血菩提去了哪儿?”   雍正爷没有说话,然眼下情景,已不言而喻。   梁九功嘴角微勾,“暗间的事,从来都是顾问行经手的,先帝甚少让奴才接触。不过,奴才也略微知道一二。暗间的血菩提,每一位都是精挑细选,训练多年的。且他们身份特殊,一经启用,非死不得回。”   雍正爷的眉头动了动,胸口暗暗沉浮。   “这些年,暗间的血菩提帮先帝做过不少事。他们不止探听消息、偷取证据,也善于暗中刺杀、埋伏做戏。”   梁九功站直了一些,看到了雍正爷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   “不过,如今这仅剩的一位血菩提,要做的任务却简单的多。”   养心殿内一片寂静,张保守在门口,有事通报的奴才都被拦截在了外面。   灯柱里,爆出一点火花。梁九功笔直地站着,似乎忘了规矩。   “他只需要,把一份先帝遗诏,交给他该交的人!”   凝滞的空气猛地震动,雍正爷霍地站起了身。   梁九功后退了一步,跪到地上,“奴才之所以没有随先帝而去,就是要完成先帝这最后一份遗愿。遗诏奴才已经交给了喜,喜如今也早离了京城。”   胤禛有些不敢相信,站起来的双腿一动,狠狠地撞了一下椅子。   梁九功抬起头,似乎看穿了胤禛在想什么,“请万岁爷放心,先帝既然已决意将江山交给您,自然不会留下遗诏,再立旁人。”   胤禛仍然站的不稳,一只手死死撑在桌子上。   “先帝临终,有何事始终放心不下,万岁爷应当清楚。”   梁九功颇富态的脸上显少地露出了异常严肃的神色,“苏培盛一事,先帝已一退再退。顾问行虽下了手,但先帝早就料到,他不会成事。如今,万岁爷登基,大权在握。只是,您的一片痴心,实在让人心惊。先帝临终嘱咐,只要君仍是君,奴才永远是奴才。那份遗诏,就永远不会面世。”   胤禛的瞳孔逐渐放大,撑在桌上的手渐渐露出青筋。   “万岁爷,”梁九功看出了胤禛的态度,语气上更为严厉,“大清江山是您祖上几辈打下来的基业,先帝一生励精图治,多少血汗堆砌的那张龙座!您不能因为一己之欲,就做出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来啊!苏培盛留在您身边,先帝已经默许。但是,您绝不能再多迈一步!苏培盛,他只能是您的奴才!再受宠,他这一辈子,也只能是奴才!” 第502章 雍正元年   康熙五十年   十二月二十五, 养心殿   苏伟赶在宫门下钥前回了宫, 又去了趟敬事房, 回到养心殿时,时辰已经很晚了。   寝殿里只亮着两盏暗暗的烛台,苏伟以为万岁爷已经睡了, 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却被床榻上直愣愣坐着的人吓了一跳!   “你还没睡啊?都这么晚了。”   雍正爷偏头看了他一眼, 脸色有些发白, “睡不着,怎么现在才回来?”   “唔, 我去了趟敬事房,”苏大公公一边褪去外衫,一边走到床边坐下, “潜邸里也都收拾的差不多了,我看就这两天, 把人都迁进来吧。”   雍正爷没有回答, 默默地看了苏伟半晌, 突然伸手环住了床边正在跟靴子较劲的人。   苏伟觉得有些奇怪,想转过头去问,却被箍住了肩膀。   “再过几天, 就三十年了……”   雍正爷的呼吸暖暖地吹到苏大公公的脖子上,也暖暖地吹进了他的心底。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   苏伟轻笑了一声,“我到现在, 也忘不了头一次见你,你那个硬装沉稳的小豆丁模样。”   “爷早就长大了,”雍正爷又忘了自称“朕”。   苏大公公窃笑,放在身前的手被人紧紧抓住,捂在了他的胸口。   “苏伟,”热热的气息吐在耳边,“你知道,我有多……”   苏伟没有听清后半句,雍正爷的声音突然含糊了起来,变得有气无力。   “你这是怎么了?”   苏大公公终于转过身来,捧起身后人的脸,“是又出了什么事吗?”   雍正爷一动不动地任人捧着,双目含情地看着他,“没有,没有出事。朕只是累了,想你了……”   康熙末年的最后几日,伴着京城连番的大雪,带着百姓对新朝的期盼,终于随着年关的到来,湮没进了历史的长河里。   新帝登基,定年号为“雍正”。   “噼啪——”   “唉哟,小声些!”   白雪铺满的胡同里,几个孩子扔着手里的响炮,大开的木门里慌忙跑出一个妇人,将孩子抱进了院子。   “都说了在院子里玩,不能出去!”   “我说李大婶,这都过年了,也别这么拘着孩子了。”   隔壁看热闹的老人,笑呵呵地坐在门前道。   “唉哟,这不是先帝丧期嘛。街上都贴告示了,今年年节不能放炮,不能贴红纸,咱这也怕孩子惹出事来啊。”   “就一个响炮,没大碍的,”老人历经两朝了,见过些市面,“当今圣上倒是个孝顺的,听说年关连群臣朝拜都免了,年节也不过,隔三天就去寿皇殿祭奠。这就放在老百姓家,也没几个能做到的啊。”   “嗐,我可是听我家那口子说了,”妇人压了压嗓子,“当今圣上这皇位接的不正当,这般做派是实打实的心虚呢。”   “哟,这话可不能乱说啊。”老人都惊了。   “这哪是咱们说的啊,现在四处都这么传,”妇人把手里的鸡毛掸子在门板上敲了敲,“京城被封锁那一阵,我家有个亲戚想出京呢,结果求爷爷告奶奶,愣是出不去。你就说,好好的封什么京城?这里面不定有什么事儿呢。”   “唉,有什么事儿也不是咱们老百姓能管得了的。”   老人站起来,拎起了自己的小马扎,“咱们呀,只要有太平日子过就行了。”   “那倒是,”妇人笑笑,也转身回了院子。   两处院门重新关紧,震得墙上掉下一层雪沫,又将胡同里歪七扭八的脚印,盖住了不少。   紫禁城   赶在年关前,潜邸的主子们都进了宫,安顿了下来。   雍正爷仍然未下旨册封,只让内务府收拾出了各自的宫苑。   福晋住进了承乾宫,年侧福晋在翊坤宫,李侧福晋是永寿宫,钮祜禄氏是景仁宫,武氏在延禧宫,耿氏在长春宫,只有一个郭氏,仍跟随李侧福晋,住进了永寿宫。   虽未定位份,但能独住一宫正殿的,身份自然不会太低。敬事房也都是先按照嫔位的例子,派了宫人伺候。福晋处,自然要比其他宫多出一倍来。   正月初四,承乾宫   “你们,再把院子里的雪扫一扫,角落里的残雪也都清了,别偷懒……”   书瑾正伺候着主子写字,外面就传来了诗珑的呵斥声。   福晋微微皱了皱眉,书瑾见了,放柔了嗓音道,“咱们刚进宫,宫里的事务杂乱些,诗珑姐姐是您的陪嫁侍女,身份到底不同。”   福晋没有说话,静默着把最后几行字写完了,“这么匆忙的进宫,连册封都没有,宫里派来的这些奴才,哪个不人精似的?”   “主子不用担心,”书瑾接过福晋的字轻轻吹了吹,“您的后位是铁板钉钉的,册封还不是迟早的吗?该担心的,是其他宫的主子们才对。”   福晋的神情并没有缓和,眉头轻轻皱起,“先帝的前两任皇后,都是住在坤宁宫的,只是在孝昭皇后去世后,坤宁宫就空置了,成了祭祀和供奉先皇后神位的地方。如今,圣上登基,安排了东西六宫,看起来也是不打算动用坤宁宫了。”   “万岁爷仁孝,”书瑾想了想道,“自己都是别殿而居呢,主子与万岁爷同心同德,住这承乾宫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倒不是执拗这一两座宫殿的事,”福晋低下头,抚了抚手上的玳瑁护甲,“你应该也听说了,现在宫里宫外都在传些什么。万岁爷再仁孝,在旁人眼里都是故作姿态。本来就受人怀疑,又为何处处掣肘?万岁爷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子孙后代考虑。乾清宫、坤宁宫,这才是正统。”   “主子!”书瑾连忙打断了福晋的话,“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咱们刚进宫,敬事房派来的人还不知稳不稳妥。”   福晋长叹了一声,往外看了看,“我已让娘家安排人进宫了,咱们身边还是得有自己人。对了,还有阿哥所那边,弘昀身旁可不能疏忽了。”   “主子放心吧,眼下竟可着咱们三阿哥呢。”   福晋轻点了点头,“如今看这东西六宫的布置,钮祜禄氏、耿氏的位份恐怕都不会低了。还有年氏,她哥哥在边关屡立战功,如今正得朝廷重用。圣上还安排她住了翊坤宫,恐怕日后有襄助皇后之意了……”   书瑾走到福晋身后,替她轻轻按起了肩膀,“年氏再有荣宠,没有子嗣,也是枯树一棵,成不了大器的。”   福晋缓慢地吐了口气,“但愿如此吧……”   户部银库   怡亲王带来的人在银库里进进出出,户部的官员们围绕在旁,都偷偷地抹头上的冷汗。   已经十余日了,户部银库的账目马上就要清查完毕了。   “王爷,”一名侍卫由外而来,向怡亲王一行礼道,“万岁爷下旨,严令内外大臣官员在一月间上交所有先帝遗留的朱批谕旨,有擅自留匿焚毁者,皆以重罪论处。”   “如此严苛?”胤祥皱了皱眉,“先帝时,虽也有收还谕旨的规矩,但大都只走个形势,就不了了之了。每日那么多奏折朱批发下去,哪有多少工夫挨个收回啊。皇兄怎么会突然下这样的旨意?”   等候在旁的户部官员们,也听到了宫里传下的圣旨,此时都交头接耳起来。   “怪不得街里街外都在传那些,这样收缴御批,恐怕是要防着什么吧?”   “可不是,万一先帝在哪封奏折里写了储位人选,那不是……”   “唉,不可说,不可说啊……”   怡亲王冷冰冰的眼神往那边一瞟,还在窃窃私语的郎官们,立刻偃旗息鼓了。   “一个个嘴巴倒是很碎!本王奉劝你们,有这个时间,还是多为自己脖子上的脑袋考虑考虑吧!”   怡亲王的话夹带着冷风,让一溜的户部官员都打了个寒颤。   “王爷,银库已清查完毕。”   有主簿递上了银库实存的数目,旁边摊着户部的账本。   户部递上的账目里,库银有三千二百六十二万二千四百二十一两。   而清查后的户部实银,只有二千三百七十一万一千九百二十两。   将近八百万两的差额,怡亲王“砰”地把账本砸在了书案上!   “王爷恕罪!”   官员们跪成一片,各个看起来噤若寒蝉。   但胤祥心里知道,法不责众,更何况国库账目空虚,与先帝时宽仁待下的政策有很大关系。这帮户部的郎官,其实心里有恃无恐。   “将银库暂时封存,待本王进宫禀报后,再行处置。”   “是。”   傍晚,养心殿   张保进到东暖阁,冲雍正爷俯了俯身,“主子,梁九功仍是什么都不肯说。他没什么家人,徒弟也都不亲,干儿子倒是有几个,其中七喜儿还是苏公公的徒弟。可是梁九功明显都不在乎,威胁不了他。”   雍正爷靠坐在书案后,手边批好的奏章摞了一尺来高,“一天不说,就让他在慎刑司里待一天!看好他,不许他寻死!”   “是,”张保低了低头,有些犹豫,但还是开了口道,“主子,要不要考虑用刑?”   雍正爷手中的朱砂笔停了停,片刻后摇了摇头,“他到底帮过朕……更何况,梁九功也不是一个会惧怕刑罚的人。”   “是,奴才明白了。”   张保退了出去,刚走到养心门,迎面正碰上苏大公公。   “哎,好几日没见着你了,敬事房的事儿理的怎么样了?”   张保莫名有些心虚,嘴唇动了动,好半天才找回状态道,“也就那样,一团糟,慢慢理着吧,你又不肯帮我。”   “咱家也很忙的,”苏伟很没良心地迈进门槛,“后宫的主子们刚进宫,阿哥所也得现收拾。”   “是是是,您跟主子一样,日理万机……”   “哎哎,借过!”   这边两人还没说完话,库魁捧着一本折子脚步飞快地奔了进来。   “怎么了?”   “川地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军报!”   库魁一溜烟地跑进了养心殿,苏伟也赶紧跟着进去了。 第503章 惊闻   雍正元年   正月初六, 养心殿   八百里加急军报是四川总督年羹尧送来的,年羹尧如今为一省督抚,但监管川陕两省总督事,他的奏章可以直达天听。   苏伟从殿外走进东暖阁时, 正看到雍正爷手拿军报,面色一冷。   “怎么了?边关出事了?”   雍正爷的神情凝了凝, 拿着军报的手指开始微微泛白, “胤禵擅离职守,带了一队人马离了抚远将军大营,如今已快要入蜀了!”   “怎么会?”   苏伟着实一惊,藏地战事未完,青海局势动荡, 十四阿哥未得宣召,怎么可能擅自离营?   “会不会是追击什么敌人?或者有事要与年羹尧商量?”   “他是统帅!”雍正爷严声喝厉, “有什么事需要他亲自去商量!?”   军报被摔在桌上,“朕还是高看他了!本以为他年纪渐长, 好歹性子沉稳些, 能在军事上有所建树。结果,还是这个德行!”   苏伟心底跟着突突, 但还是忍不住为十四阿哥说话, “事情没查清楚呢, 还是别太早下结论吧。十四爷也许是冲动了,但未必就——”   “未必什么?”   雍正爷转过头,“他是皇阿玛钦定的抚远大将军, 手握青海、四川两路大军!擅离职守?如果这时候准噶尔偷袭边境呢?如果这时候罗卜藏丹津密谋反叛呢?他还以为是在京里时,跟着老八他们过家家吗?”   苏伟一口气堵在胸口,心下也知道,十四阿哥这次是实打实地犯下大错了。   “一准儿又是八阿哥、九阿哥他们暗中挑唆的……”   “哼,”雍正爷冷笑一声,“他倒是跟皇额娘一个性子,朕有时真觉得,他们才是一家人吧。”   苏伟蓦地抬起头,到了嘴边的话却吐不出来了。   先帝未留明诏,太后之前又那般不顾母子情面,他原本就指望着十四阿哥,夺嫡事了,能尽去前陈,用心辅佐,多少能给他们家陛下弥补些骨血亲情,可如今……   “万岁爷,”殿外传来张起麟的声音,“怡亲王求见。”   苏伟深吸了口气,蹭了蹭汗湿的手,冲雍正爷道,“你晚上没吃多少东西,我去膳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点心。”   雍正爷没说话,苏伟有些落寞地出了殿门。   “师父!”   小英子刚处理好手里的差事,见到自家师父出门,连忙跟了上来。   “刚看到怡亲王带了好多账本呢,这么晚进宫,也不知道有什么急事。”   苏伟脚步缓了缓,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师父,你怎么了?”   苏伟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只喘不过气来,“你说,十四爷的性子要是能学学怡亲王多好?”   小英子一愣,“十四爷是十四爷,十三爷是十三爷。虽说性子不同,但各有各的好处嘛。”   “好处?唉……”   苏伟沉闷地垂下头,“再多的好处,用不对地方也白搭啊。”   “师父,你平白想这些做什么?”   苏伟没有回答,突然停下了脚步,“我刚想起来,让商队带来的药还得交给怡亲王呢。你替我去趟膳房吧,挑几道好消化的点心送到养心殿去。”   “哦,”小英子应了,目送着苏伟离开。   养心殿   张起麟又给东暖阁掌了两盏灯,怡亲王站在灯下,看着那份军报。   “皇兄是怀疑,胤禵擅离职守,是打算回京寻衅?”   雍正爷没有回答,怡亲王心里却也明了了。   “但是,从木鲁乌苏回京,走陕西才是最快的。这中途突然转去了四川,胤禵又不是不知道,年羹尧是皇兄的亲信,又在四川经营多年,他一入蜀,年羹尧即刻就会发觉的。”   “只怕,”怡亲王斟酌了一下,开口道,“胤禵是真的一时冲动,出了青海,便后悔了吧。”   “哼,后悔?”雍正爷冷笑一声,“他会知道什么是后悔?”   “胤禵行事是冲动一些,但也不是没脑子的。他跟八哥他们,彼此利用,彼此防备,早些年许还有些真心,如今也就剩下些利益相关了。眼下皇兄已经登基,八哥身在京城,都不能撼动您分毫。胤禵就算回来,手底下那几个人又能成什么事儿呢?”   “所以,臣弟估摸着,胤禵许是被人挑唆,一时激愤,待头脑冷静下来,就也想明白了。”   怡亲王的分析在情在理,也颇合乎十四阿哥的脾性。   “兴许是吧……”   雍正爷看起来似乎没那么生气了,但是一转眼,声音又冰冷了起来,“就算如此,朕也不能冒那个险!”   …… ……   后殿   苏伟赶着给怡亲王送药,这次就没走养心门,而是直接从如意门,穿过西围房,径直进的后殿。   养心殿向外一共三道门,平时只有遵义门开着,如意门或吉祥门都在后殿一侧,只有每天夜里侍卫换防时会开一次。   但是,苏大公公不同,他怀里揣着三道门的钥匙,平时爱走哪里走哪里。   后殿把守的侍卫,见到进来的是苏公公,也不会过问什么。   怡亲王的旧疾,一直未能痊愈,刘槐一时半会又找不到,苏伟便也托着各处的商队,搜罗各种药方回来。   这次是从云南找到的金疮膏,据说拔疮祛毒疗效甚好。   从屉子里找到那个小盒子,盒子里的圆钵装着黑色的膏体,透着浓浓的药味儿。   “希望能管用啊,”苏大公公默念了两句,拿着盒子往前头去了。   东暖阁外   张起麟见苏培盛来了,打了个手势,跑去解手了。   苏伟往暖阁门旁凑了凑,内里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还好,怡亲王还没走……”   “既是如此,皇兄的担心也不无道理,胤禵他……”   怡亲王的声音有些轻颤,苏伟本来没打算偷听,但屋里提到了十四阿哥,他就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脚。   “若果真如此,胤禵又一惯是个有野心的,难保他不会有别的心思啊。”   苏伟皱了皱眉,他想不明白,怡亲王为什么会如此说。   “那,皇兄打算怎么办?”   “他擅离职守,又不肯听从皇令的话,就怪不得朕了……”   苏伟一下捏紧了手里的木头盒子,连封边的桐油都抠下来一块儿。   张起麟急急忙忙跑回来时,东暖阁外已经没有人了。   暖阁内,胤祥在软榻边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圈。   “皇阿玛若真留有那样一份遗诏,会交给胤禵吗?胤禵野心如此昭然,皇阿玛并无意动摇皇兄的江山啊。”   “若是无意,又怎会留下遗诏?”   连日来的打击,终于让一直隐忍的雍正爷,濒临了爆发的边缘。   “皇阿玛话说的漂亮,可事却处处做绝了。遗诏上到底写了什么,梁九功一字不肯漏。可若真像他说的那样,这份遗诏要对朕形成威慑,要么内容直指朕的皇位,要么就是给了一个能威胁到朕地位的人!否则,就算要朕赐死苏培盛,朕也大可阳奉阴违,普天之下,谁又能耐朕如何?”   “皇兄……”   胤祥胸中动荡,想出言劝说,却心知不会有用的。   “臣弟,臣弟……还是想请皇兄三思……”   “你不必说了!”雍正爷直接打断了怡亲王的话。   “这些话,朕听得够了,厌烦得很!”   怡亲王垂下头,跪到暖阁中央。   “你回去吧,”雍正爷几步走到书案前,户部银库的账本还摆在案上,“告诉户部那帮狼崽子,一个个吃的脑满肠肥了吧?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当初怎么吞下去的,如今就得怎么给朕吐出来!吐不出来,朕就让人挖了他们的肚子,拧了他们的脑袋,拿他们的命去给朕补这个窟窿!”   “是!”怡亲王一头叩在地上,费力地爬起来,躬身退出了门。   入夜,后殿   宽大的龙床上,睡着两个各怀心思的人。   苏伟瞪着黑漆漆的床帐顶子,心头压着一块儿沉甸甸的大石头。   雍正爷侧着身子,却也同样没闭上眼睛。   不同频率的呼吸声交杂在一起,苏伟转过头,盯着雍正爷寝衣上闪着银丝儿的云纹,深深地叹了口气。   雍正爷转过身来,伸开胳膊,将人搂到了怀里,“怎么了,睡不着?”   苏伟抵着那人的胸膛,听着他若即若离的心跳,“胤禛,我有点儿害怕……”   我怕我会越来越不认识你,我怕与你的距离会越来越远;   我怕有一日,你终会归于天下,归于皇位,却独独不再归于我……   怀抱着他的人,并没有听到他的心声。   抱着他的手,轻轻抚着他的背。   “别怕,朕在呢……”   正月初十   雍正爷连颁十一道谕旨,训谕直省总督以下等官。   谕总督:自古帝王疆理天下,必有岳牧之臣,以分猷佐治。而后四方宁谧,共臻上理。此封疆大臣,以总督为最重也。总督地控两省,权兼文武,必使将吏协和,军民绥辑,乃为称职……特是澄清吏治,必本大公之心,虚怀察访,果系清节素着,才具练达者,任以要职……今之居官者,钓誉以为名,肥家以为实。而云名实兼收。不知所谓名实者,果何谓也?……更有仕宦之初,颇着廉名,及身跻大位,则顿易其操守者,古人谓之巧宦,其心事岂可问乎?……朕嗣绍丕基,一切遵循成法。惟冀尔等,察吏安民,练兵核饷,崇实行而不事虚名,秉公衷而不持偏见,故谆谆告诫……若尔等恣意徇私,不能竭忠尽职,则深负皇考简用之恩。其罪甚大,国法森严,朕虽欲宽贷尔等,不可得矣!   谕巡抚:国家任官守土,绥辑兆民。封疆之责,惟抚臣为重……则一切政刑钱谷,必致贪慕。夫吏治不清,民何由安?……藩库钱粮亏空,近来或多至数十万,盖因巡抚之赀用,皆取给于藩司,或以柔和交好,互相侵那,或先钩致藩司短长,继以威制勒索……罔顾朝廷帑藏财用之虚,及事发难掩,惟思加派补库,辗转累民,负国营私!州县积谷,于民生最有关系。今皆视为正供之余项,借出陈易新之名,半为胥吏中饱,半为州县补空!一遇灾荒,茫无赈贷。皆由巡抚,平时疏略包容,玩愒所致也……朕所谕者、有则悔悟速改,无则省躬加勉……若不念皇考简畀之隆,致贻地方黎庶之害,负恩旷职,自取罪戾,朕又安能废法以宥尔乎?   以下谕督学、谕总官兵、谕提督、谕布政司等等十一道谕旨,无不怒斥吏治之害,揭露地方官宦贪婪渎职,贻害百姓之举,指令各省、各部肃清贪腐,查补亏空! 第504章 吏治   雍正元年   正月十三, 廉亲王府   胤禟来看八阿哥,不得不说叶天士的医术当真了得,刘槐的鬼门十三针没能医好的疯病,到了叶天士这里, 竟然渐趋稳定下来了。   八阿哥的性格虽有变化,但总不至于常常头痛,夜不能安枕了。   “这下咱们这位皇兄可是下狠心了, 户部一下亏空了八百万两, 各地府库还藏着掖着呢,皇阿玛走得早,给咱们这位皇兄留下个空架子。”   胤禟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模样。   八阿哥歪在软榻上,连日来他总被召去内阁处事, 近来他接了理藩院尚书的职位, 连工部的差事也总落到他头上, 也不知道上面那位是不是真的对他如此放心, 还是打算就此累死他。   “一连十一道谕旨,他也是不容易,刚一登基, 也不担心惹得百官怨声载道。”   “嗐,有什么可怨的?自古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一道谕旨罢了, 各地阳奉阴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法不责众,他能怎么样?”   八阿哥摇了摇头, 端起炕桌上的茶碗抿了一口,眉头皱了皱。   “怎么了,八哥,又头疼了?”   “没有,”八阿哥喝了半盏茶,放下了茶碗,“福晋怕我饮常茶会解药性,特意管叶天士要的苦茶,喝起来涩的很。”   胤禟嘴角动了动,却是一笑,“八嫂对八哥真是一片痴心,您病的那段日子,多亏八嫂一个女人家,府里府外的支撑着。”   八阿哥没有说话,只眉眼略低了些,“听说,胤禵离了青海了?”   “可不是,我正要跟八哥说这事儿呢,”胤禟压了些嗓音,“胤禵离了木鲁乌苏,原本应是直接回京的,谁知他怎么想的,突然转去四川了?眼下跟年羹尧碰到一处去了。”   “年羹尧……”   八阿哥的手在榻上轻轻敲了敲,“胤禵那儿怕是靠不住了,咱们得往其他地方想想办法了。”   “王爷,鄂伦岱大人求见!”   门外传来太监荣平的声音,有些急切,这边鄂伦岱竟也不顾下人通报,径直走进来了。   “王爷,九爷。”   “大人为何如此急躁?”胤禟问了一句。   “宫里刚传来的消息,皇上因李煦上折奏请替王修德挖参一事大怒,下旨废了李煦的官,革了李煦苏州织造之职!”   “什么?”胤禟腾地站了起来,“李煦可是皇阿玛的宠臣,他怎么敢?”   “有什么不敢的?”   八阿哥沉声一笑,“你别又忘了,皇阿玛已然仙去,他现在才是九五之尊!”   十一道谕旨刚颁下不过三天,雍正爷就对康熙朝宠眷一时的曹李两家动手了。   李煦如今已垂垂老矣,当初因亏空被人参奏,康熙爷特地给开了后门,又让他监管巡盐,以补亏欠。   曹李两家是姻亲,康熙爷五次南巡,有四次住在曹寅府上。曹寅去世后,李煦奏请曹寅之子曹颙袭任江宁织造,并监管盐务。曹颙死后,又奏请曹寅嗣子曹頫继续袭任江宁织造,硬是保住了两家在江南的地位与富贵荣华。   这次,雍正爷拿李家开刀,夺官去职,勒令当地巡抚严查其所欠钱粮,并将李煦之子并其家所有在案人,以及李煦衙门亲信人等俱行逮捕。同时,令当地巡抚等查明其家产、店铺、放债银两等,所有账目另行陈奏。   这一举动,不言而喻,是打算抄家了。   对于曹家,雍正爷倒是并没有赶尽杀绝,只勒令其迅速补齐欠银。   不过,从前因为康熙爷照顾,允许用两淮盐课代赔江宁织造的亏空。但这次李煦案发,曹家不止没了两淮盐课的帮助,还得将往年从盐政得到的八万多两退还回去。加上之前就未还清的欠银,也是一个难以负担的窟窿。   正月十六,   内务府员外郎鄂尔泰,一大清早就等在了皇宫门口,他被雍正爷任命为云南乡试副主考,今日来辞行谢恩,明日就要启程上任了。   赶上朝会的时间,宫门口等了不少大臣,鄂尔泰本来以为要四处寒暄一下,谁知道众人都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   “鄂尔泰大人吧?”   正在鄂尔泰发愣的时候,身边突然走来一个人。   鄂尔泰定睛一看,连忙行礼,“尚书大人。”   “诶,不必如此,”张廷玉扶起了鄂尔泰,笑的很是亲和,“大人行事风范端正,怪不得万岁爷对您赞赏有加。”   “嗐,大人谬赞,小生只是一个郎官,与万岁爷也只有一面之缘而已。”   “一面之缘就足以,相信大人必不会辜负圣恩的。”   “那是自然,”鄂尔泰态度诚恳。   张廷玉一笑,冲鄂尔泰扬了扬头,“大人是不是奇怪,为何朝臣们尚在宫外,就如此沉闷?”   鄂尔泰点了点头,“请尚书大人赐教。”   “万岁爷登基不过月余,就下旨申饬吏治,处置前朝老臣。原本心存侥幸,认为新朝不稳,必要承继旧朝习制的,此时都惶惶然不知所以了。咱们身为人臣,原本就是戴着镣铐为君行差,如今镣铐拆的久了,很多人都忘了。这乍一要重新戴上,自然不习惯了。”   鄂尔泰心有所感,眼眸亮了很多。   “万岁爷刚刚登基,没有太多的耐心等着这些人去习惯。所以,诸如鄂尔泰大人,才是万岁爷日后要倚重的。大人可要看清脚下,不要行差就错啊。”   鄂尔泰身上一凛,回头望向张廷玉,拱手一礼,“多谢尚书大人指点,鄂尔泰必不辜负皇上的期望!”   晌午,养心殿   怡亲王来见雍正爷,雍正爷正在独自用膳。   “这几日苏公公好像很忙啊,”胤祥被雍正爷招呼着坐下,陪他用饭。   “他总爱往宫外跑些,朕也由着他,让人仔细跟着就是了。”   “苏公公还不知道遗诏的事吧?”   雍正爷摇了摇头,“不能告诉他。”   怡亲王没有问为什么,默默低下头吃饭。   两人正吃着,外边又报张廷玉大人求见。   “正好,再加双筷子!”   张廷玉进了西暖阁,推了又推,谢了又谢,还是跟着蹭了顿清粥小菜的御膳。   午膳用完,皇上移驾东暖阁。   “万岁爷,”张廷玉如今为礼部尚书,所奏基本都是礼部中事,“眼下年关已过,后宫的主子们也该定位份了。皇后的册封礼,礼部还要提前准备一番。”   坐在软榻上帮着翻奏章的怡亲王,听了这话手上一顿,连忙抬头去看万岁爷。   万岁爷倒还平静,神色淡淡的,“皇阿玛丧期未过,西藏战事又未平,册封的事不急。反正都在后宫住着,如今也消停些。”   “这……”   张廷玉有些发愁了,“万岁爷还是考虑一下,后宫也牵动前朝。后位为一国之母,早日定下,也宜安定民心啊。”   “老百姓春种秋收,自己的日子都忙不过来,哪有那么多功夫关心谁是妃子,谁是皇后?”   “皇上,这话于理不合啊。您是天子,天子之事事关万民,老百姓怎么会不关心呢?”   雍正爷眉头一皱,额边青筋一跳,一直在旁看着的怡亲王连忙道,“眼下皇上要办的事太多了,不得已,让后宫暂且等一等也是没法子的。好歹,等西藏的战事完了,万岁爷腾出手来再说吧。”   张廷玉还想再劝,却见怡亲王暗地里,冲他摇了摇头。   “是,微臣知道了,”张廷玉低下了头,“不过,万岁爷刚刚登基,后宫也没几个人,这选秀的事?”   怡亲王喉咙一痒,咳嗽了一声,张廷玉又看向了他。   “皇阿玛丧期未过,朕哪有心思选秀?”   万岁爷把笔杆子一放,啪地一声响,“你今日怎么这么啰嗦?还有没有正经事了?没事出去吧!”   张廷玉也是甚少被万岁爷呵斥的,今日却着实是摸不着头脑了。   “是,微臣知错,微臣告退。”   京城,闻风阁   苏伟正在自己的商行里算账,突然有人来传信,说有故人要见他,请移步闻风阁。   苏伟这几天心乱如麻的,身边的任何一点事都能让他胡思乱想半天。突然冒出一故人来,他着实有些奇怪。   带着一队便衣侍卫到了闻风阁,那所谓的故人早已订好了包厢,被引到包厢门口,开门的却是一个丫鬟。   “你……”苏伟看着这个丫鬟有点儿眼熟,“你不是?”   “嘘!”   丫鬟冲苏伟竖了个食指,向苏伟示意了一下屋内,“我家主子想见您,可身份不便随意出门,这才想了这个法子,求苏公公帮帮忙吧。”   苏伟左右看了看,转身对巴彦道,“你们在外面等着,是我认识的人。”   “啊?可是——”   巴彦没来得及阻止,苏伟已经进了包厢,关上了门。   丫鬟上前移开了屏风,屏风后的人倏地站起。   “真的是您啊?您——”   “苏公公!”苏伟话没说完,丫鬟扶着的女子已经跪在了地上。   “唉哟,十四福晋,您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这所谓的故人正是十四阿哥的福晋完颜氏,刚才开门的丫鬟,就是她的贴身侍女山桃。   “我是实在没法子了,苏公公……”   完颜氏刚一张口,眼泪就落了下来,“我就恨我自己,当初为什么一时闹脾气,没跟着十四爷一起去。我要是去了,死都不会让他离营的。”   苏伟跟着叹了一口气,看见十四福晋第一眼,他就知道对方是为什么来的了。   “苏公公,十四爷擅离职守的事,皇上已经知道了,”完颜氏被山桃扶着坐到椅子上,“我听阿玛说了,皇上下令让十四爷立刻返京,半月内上交所有先帝朱批谕旨,身边不得带超过十五人的侍卫。抚远大将军一职由延信暂时接替。苏公公,你能不能告诉我,皇上是怎么打算的?十四爷回来,会怎么样?”   苏伟低下头,也坐在了山桃搬来的椅子上,“福晋,奴才只是个太监,朝上的事,奴才实在不清楚。但是,十四爷这次,确实是犯了大错了。他要是回京,您得劝着他,老实认错,老实认罚,不要再被人挑唆两句,就又冲动起来了。”   “认罚?只是认罚就行吗?”   完颜氏像是抓住了什么,也不顾规矩礼仪了,两手拉住苏伟的袖口,“苏公公,您是说,十四爷只要受罚就行了,是吗?不会伤及性命,不会惩罚太过,对不对?”   苏伟微微抬头,“福晋,您认为什么程度是惩罚太过?”   “我?”完颜氏一时愣住了,手指蜷了蜷。   “您也知道,十四爷这次擅离职守,原本是打算做什么的。”   “他不会的,他不敢的。苏公公,十四爷也是您看着长大的,他虽然脾气倔,又顽固,又自傲,但是他对当今皇上是不一样的,跟对八阿哥他们都是不一样的。苏公公,您就看在这么多年,您也多次看顾他的份上,为他想想办法吧。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求谁了,皇额娘迁宫后,就闭门不出,我阿玛、兄弟都恨不得撇清了跟我们府上的关系。我想来想去,只能想到您了。十四爷走时交待过,如果府上有什么事,找您比找旁人有用。”   苏伟眼睛瞪大了些,他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十四爷这么高看他了?   “福晋,奴才只能说为您想想法子,但管不管用,奴才也做不得准。”   “行!只要苏公公答应帮忙,不管结果怎么样,我都感激您,一辈子感激您!”   从包厢出来,苏公公看起来蔫蔫的。   巴彦一颗心悬在喉咙口,想去看那厢房里是谁,可惜门又关地紧紧的了。   “苏公公,是谁找您啊?”   巴彦往苏伟旁边一凑,就闻到了一股脂粉香。   “哟,是个女的?”   苏大公公偏头瞪他一眼,“是,咱家的红粉知己,你管得着吗?” 第505章 领功   傍晚, 宁寿宫   苏伟从宫外回来,就到敬事房接了给宁寿宫的太妃们送绸缎的差事。   太后住的殿宇,在宁寿宫的正中, 地方宽敞,冬暖夏凉。   太后自从迁进宁寿宫, 就天天在小佛堂念诵佛经,除了每日皇上的晨昏定省, 谁也不见。   苏伟过来时, 正遇上年氏、耿氏, 带着侍女隔着门给太后请安。   “年主子,耿主子。”   “苏公公, ”两位小主都冲苏伟点了点头。   “今儿怎么劳烦苏公公带人送东西来了?”耿氏笑的很温和。   “敬事房人手不足,再说给宁寿宫送东西,不得不谨慎些, 怕下面的人应对不好。”   “那是, 还是苏公公办事妥帖。”耿氏附和道。   “皇上仁孝,就有劳苏公公了,”年氏应了一句,面上也淡淡的。   “主子,咱们该走了。”凌兮放下给太后送来的点心,走到年氏身旁。   “两位小主走好。”   耿氏又冲苏伟点了点头, 跟着年氏出了宁寿宫。   到了各自的殿宇,耿氏先走一步,年氏扶着凌兮的手臂, 慢慢往自己宫里走。   凌兮看出年氏不大高兴,便转着话弯儿道,“小主,奴婢这两日去的地方也不少了。但怎么看,都还是咱们翊坤宫最华丽,最大气。”   “翊坤宫是意在辅佐坤宁宫的,多少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两人刚好走到翊坤宫的大门,守门的奴才连忙冲主子行礼。   走进了宫门,迎面是琉璃照壁,西山石砖的地面,平整又不滑脚,正殿飞檐翘脚,雕梁画栋。   年氏停住了脚步,看着这偌大的殿宇,“翊坤,翊坤,连坤都不没有,要翊坤有什么用呢?”   “主子!”   凌兮慌忙打断了年氏的感慨,冲周围不明所以的奴才们一瞪眼,“看什么看?都去干活!”   凌兮扶着年氏进了暖阁,采兮上前接了斗篷,“小主今儿见到太后没有啊?咱们做的点心,也不知道太后喜不喜欢。”   凌兮冲采兮摇了摇头,采兮这才发现,年氏似乎不大高兴。   “主子?”   “你出去吧,这里我伺候就行了。”   凌兮冲采兮道,采兮点点头,给年氏倒了杯茶放到手边,自己告退出去了。   “主子,您就别多想了。册封是迟早的事儿,您看万岁爷赐您住这翊坤宫,就知道您以后在这东西六宫啊,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   年氏嘴角勾了一下,笑的很勉强,“是我贪心不足,总想要更多的。”   “主子,”凌兮蹲下身,握住年氏的手,“如今二少爷履历功勋,大少爷也身居高位,咱们年家如日中天。皇上对您,就算……”   “那与旁人也总是不同的。再说,时日还长嘛……”   “长吗?三十年,论时间长久,谁比得上他?”   “主子,他再怎么得宠,也就是个太监,他这一辈子,也就是个太监了!”   “可他这个太监,”年氏抬起头,“却能让一国之君,拖着整个后宫,迟迟不册封,迟迟不立后。”   “那一准儿是因为万岁爷太忙了!反正,奴婢是不信,万岁爷不立后会是因为一个太监。万岁爷要真有那个心,那整个朝廷的大臣,恐怕都要一头撞死了。万岁爷又不傻,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呢?”   年氏轻声一笑,抬手摸了摸凌兮的头,“是啊,万岁爷又不傻,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呢……”   宁寿宫   燃着檀香的内殿,太后坐在软榻上,窗外昏黄的光线照进来,映的人一头乌发白花花的。   “奴才苏培盛,给太后请安。”   “起来吧,”比起上次两人相见,这时的太后收起了所有的锋锐,像是一团随时要散去的光。   “清菊说,你要见哀家?”   “是,”苏伟站起身,“本不愿打扰太后的,但这件事,非得太后来做才行。”   “你说吧,哀家听听看。”   …… ……   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太后已经摇摇欲坠。   “十四爷的错已经犯了,不管什么原因,如今最重要的,是要认错!”   苏伟两眼一眨不眨地看向太后,“眼下,能让十四爷乖乖认错的,诚恳认错的,只有您了。”   太后紧抿着嘴唇,一手撑在炕桌上,“认错就能成了吗?胤禛他,皇上他,会原谅胤禵吗?”   苏伟垂下头,藏在袖中的手,使劲攥了攥,“只要十四阿哥老实地认了错,认了罚。其他的,奴才来办。”   太后眼眶通红,半晌后,定定地点了点头,“好,哀家这就书信一封,让娘家人快马加鞭给胤禵送去。他回京路上,是负荆请罪也好,是三步一叩也好,只要皇上能原谅他,哀家都让他做!”   彼时,四川   胤禵临时歇脚的驿馆,他只带了四十多个侍卫,如今已经遣回去一半。   “主子,”吕瑞是一直跟着胤禵的,此时也知道他们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主子,咱们当初反应过来,直接回大营就好了,说不定谁都没发现呢。”   “怎么可能?”   胤禵站在窗口,听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声,“大营里谁的人都有,各个眼睛都盯在爷身上,爷只要一动,他们就全知道了。”   “那咱们来四川有什么用啊?四川是年羹尧的地盘,万一皇上他……”   吕瑞没把话说完,有些紧张地往外看了看。   “你怕了?”   “没有,有主子在,奴才不怕。”   十四阿哥轻笑了一声,“没事儿,祸不及家人,更不及奴才。顶天,你就是得换个人伺候罢了。”   “主子!”   吕瑞走到十四阿哥身后,“不会的,皇上不会那么狠心的。”   “皇上,皇上……”   十四阿哥垂下头,默默念着这个至高无上的称呼,手扶在窗棂上,“皇阿玛,你既然早已认定,又何必让儿臣心怀妄念呢?”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什么声音?”   驿馆外突然传来的呼喊声,打断了胤禵的思绪,“走,出去看看!”   “杀人偿命!欠债还呜呜呜……”   “快!拖走!”   驿馆的门被打开,胤禵走了出来,正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被人硬生生拽到一辆马车上。   “你们干什么?”   胤禵双眼一寒,走上前去,“放开他!一个老人,怎可如此?”   “你是谁?”   拽人的一个,虽然一身短打,但料子却不是普通百姓穿得起的,“不长眼睛是吧,也不看看这是哪家府上的车,敢跟老子大呼小喝的!”   胤禵眉头皱起,一旁卖东西的小贩看不下去了,低声提醒道,“这位客官,这是年家的车,您别多管闲事了……”   “哼,听见没,年家知道吗?四川总督!”   短打的小厮手里提着皮鞭,在车壁上敲得咣咣响,“再多管闲事,当心我把你抓了去下狱!”   那小厮光说还不过瘾,凌空一鞭子就挥了过来,却被胤禵空手接住了!   “主子!”   吕瑞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顿时怒火中烧,“来人啊!”   驿馆里的侍卫冲了出来,大街上就亮了银刀。   周围小贩四散奔逃,那几个小厮被砍了几刀,负伤逃跑了。   “主子?”   “不用追了。”   胤禵掀开那马车的帘子,事先被抓进去的老人,被捆的结结实实,还在那里呜呜咽咽的。   “把人扶下来,带到驿馆里,再找个大夫来。”   “是,”有侍卫应声去了。   老人被扶下来,全身都在发抖。   “老丈别怕,那些人不会来了。”   胤禵虽然到了四川,却一直没有去拜访年羹尧,年羹尧必然也知道他来了,但也没来迎过他。   老人身上的绳子被吕瑞解了下来,堵嘴的东西也被拿走了。   “走吧,咱们进里面去看看伤。”   老人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胤禵看,被吕瑞拉了一下,也没动弹。   “老丈?你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恩公,恩公……”   老人摸索着抓住胤禵的袖子,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求恩公为我伸冤,为郃阳八百无辜惨死的老百姓伸冤啊!”   胤禵着实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赶紧扶起老人,“老丈,咱们进去说吧。”   一行人进了驿馆,吕瑞长了个心眼,让侍卫都别休息,守好门户。   胤禵扶着老丈进了屋子,让人给老丈上了点心,又倒了茶。   那老人简单收拾了一下,胤禵才发现,这不是个穷苦百姓家的老人,衣着虽然脏乱,但料子也不差。   “老朽姓范,名光宗,是郃阳当地的一名乡绅,家有薄田几亩,米店一个。”   “原来如此,”胤禵轻轻点头,“那老丈怎会落得如此?”   范光宗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了心绪,“恩公,老朽家乡郃阳,吃盐不易,官盐不好运进来,平时多有贩卖私盐的。但也就挑个扁担,都是小本生意,大家也就是救个急。”   胤禵点了点头,“各地多有如此,尤其西南一带。”   “是啊,”范光宗又叹得一声,“我们郃阳其实不算个穷苦的地方,大家能吃官盐的时候,也不会买私盐,平时也没听说有什么盐枭一类的人物。可不知怎的,去年八九月份,突然来了一伙官兵,说要搜查盐枭,搅得家家不安,鸡犬不宁。”   “我们也不敢说什么,想着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可谁知,”范光宗好不容易红润起来的脸色又白了回去,“老朽永远记得那一天,刚过完八月十五,家家都是喜庆洋洋的。夜里的月亮还很大,却有一伙官兵,突然围住了我们的村堡!”   胤禵眉头一皱,范光宗声音都发着抖,“那些官兵各个带着刀,说要搜查盐枭,可是进了堡后,却见人就砍,砍死了还不算,各个都把头割了下来!”   吕瑞在旁边听着都跟着倒抽了口冷气。   “我们堡里将近千人,老弱妇孺过半,哪里打得过官兵?偶然有反抗的,他们立刻呼朋唤友,乱刀砍死,还大声叫着,找到盐枭了!”   胤禵搭在扶椅上的手,紧紧攥了攥。   “整整一个晚上,被乱刀砍死的,胡乱奔跑被踩死的,掉下河沟摔死的,八百余人!”   “天啊,”吕瑞虽然跟着胤禵来边关打仗,可实打实地连尸体还没见到过呢。   “他们杀人,砍头,”胤禵缓缓吐了口气,“是为了领功?”   “是,”范光宗点了点头,“我后来打听了,他们追查的那个盐枭,在夏阳一带就不见了。他们找了好一阵子没找到,不敢就那么空手回去,就把眼睛盯上了我们村子。”   “你们没报官吗?”吕瑞忍不住问道。   “报了,”范光宗眼眶充血,“可那些地方官根本不理会我们,被我们逼急了,还说我们村就是盐枭窝子,再四处捣乱,就把我们全抓了!”   “我们村里剩下的人,一路从县官告到知府,从知府告到巡抚衙门,可没一人肯为我们伸冤!”   “老朽认识的人多些,觉得实在不对劲,就四处打听,后来才有人告诉我们。那伙被派来清剿盐枭的士兵,是四川总督年羹尧指派的。那领兵的河东盐运使金启勋是年羹尧的亲信,年羹尧在四川一手遮天,又深得皇上信重。所以,没人敢管,没人敢问。我们郃阳八百多条性命,就这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没人敢管,没人敢问?”   胤禵眯起一双眼睛,“行啊,反正我这错也犯了,今天就再加一条,谁又能耐我何?”   入夜,养心殿   苏伟回来时,殿内已经掌灯了。   “今儿又哪儿野去了?这时候才回来?”   雍正爷从一堆折子里,抬起了眼。   “没去哪儿啊,就在商行里算账了。”   苏大公公绕着雍正爷转了一圈,“天都黑了,别批折子了呗,去后殿歇歇吧。”   “还有些事儿得处理,爷一会儿还得宣一下李卫。”   “李卫?宣他干嘛?”   “朕打算派他去直隶,先历练一下。”   “直隶啊,”苏伟在心里掂量掂量,“也行吧,给他个有晋升空间的官职,最好能晋升的快点儿的。”   “这是什么话?”   雍正爷转头看向苏大公公,“晋升的快不快,得看他干得如何,若是草包一个,再好的官职也是白搭。”   “我,我不是怕来不及嘛……”   “什么来不及?”雍正爷更疑惑了。   “没什么,我就随口一说,”苏大公公往雍正爷书案上一趴,他心事重重,此时正琢磨着怎么开口。   雍正爷却皱了皱眉,突然吸了吸鼻子,“你身上什么味儿啊?”   “什么味儿?”苏伟抬起袖口闻闻,“哦,我去给太后送料子了,沾上檀香味儿了。”   “不止檀香味儿吧,”雍正爷双眼一眯,“朕怎么闻着一股胭脂气呢?” 第506章 问话   雍正元年   正月十六, 养心殿   入夜,巴彦今天跟着苏公公从宫外回来, 心里就突突地跳, 果不其然, 他还没放心歇下, 养心殿那边就传了。   进了东暖阁,万岁爷看起来神色如常地批着奏章, 苏大公公束手站在一旁,低垂着脑袋, 没半点动静。   “今儿都跟着苏培盛去哪儿了?”   巴彦刚俯下身,耳旁就响起一道惊雷,震得他眼前一黑。   “咳!”   一声短促的咳嗽招来两道目光, 巴彦只一扫, 就立马垂下了头。   只听万岁爷凉凉地问了一声,“嗓子不舒服了?要不要朕宣太医?”   “不, 不用了, 奴才就是喉咙有点儿发干,喝点儿水润润就好, 润润就好……”   那边某位心虚的公公捧起茶碗,咕嘟嘟地灌水。   巴彦垂着脑袋, 只觉得脖颈上一阵一阵地发凉。   “回禀圣上,苏公公今儿先到了商行,后被人请去了闻风阁。”   “哦,被人所请?什么人?”   灌了半碗水, 还没放下碗的人,异常不安分地蹭了蹭脚下。   巴彦目不斜视,秉公直言道,“属下被苏公公所拦,未能见到真人。后来相问,苏公公说是他的红粉知己。”   “噗!咳咳咳,咳咳——”   润喉咙不成的某公公,这回是真情实感地咳嗽起来了,一口水呛得气管都跟着抽搐。   手里还握着朱砂笔,对着一座山似的奏章,一个下午都没动地方的万岁爷,像是尊生锈了的铜像,嘎吱嘎吱地转过了脑袋。   苏伟被那冷冰冰的眼神一刺,立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不是的,你别听巴彦瞎说,他人都没见到,他诬赖我……”   “属下确实没见到人,但来请人的是个丫鬟,苏公公从包厢里出来时也是一身的脂粉香。”   “你知道个屁!”   苏大公公气急败坏,“小兔崽子,敢告老子的状,你等我明天收拾你!”   巴彦抿住下唇,向万岁爷叩了一个头道,“属下只是实话实说,不敢欺瞒圣上。”   “朕知道,”雍正爷的眼神还死死盯在某炸毛公公身上,“你办事妥帖,没人敢惩罚你,下去吧。”   “是,”巴彦又叩了一个头,临走时瞄了一眼即将大祸临头的苏公公,不是他忘恩负义,他也是逼不得已,皇命在上,到底还是自己的脑袋更重要些。   “你给我回来,你给我解释清楚!”   眼见巴彦脚底生风似的退出了东暖阁,苏大公公作势要追,手腕却被人一把扣住。   “红粉知己?怪不得苏大公公往宫外跑的这么勤,哪家的姑娘啊?怎么不带给朕看看?”   “哪有什么姑娘?”   苏伟红了耳朵,甩了甩被抓的生疼的手腕,“你别听巴彦胡说!”   “那你这一身胭脂气哪来的?”   雍正爷总算移动尊臀,站起了身,斜靠在龙案上,微微挑了挑眉毛,“会让丫鬟特意去请你的,总不会是什么商家的夫人吧?要谈生意,至于这么神秘吗?”   “本公公是光明正大去赴约的,有什么神秘的?”   苏大公公一派义正言辞,“就是巴彦那个不长脑子、没有良心的!听什么信什么,白瞎我平日里总带他去吃好的、喝好的……”   “别给朕转移话头!”   “说!到底是什么人?”   质问的语气倒不是很严厉,但手腕被人拉住了,两人脸对着脸,逃无可逃。   “我说了,你不许生气……”   雍正爷一只手落在书案上,眉梢扬了扬,“只要你不是真的相中了什么人,朕应当就不至于生气。”   苏大公公撇撇嘴,“放心吧,不是什么姑娘……是十四福晋。”   抓在手腕上的手松开了,刚还生动的脸上,瞬间蒙了一层冰碴,“她找你干什么?想为胤禵求情?”   苏伟低下头,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角,“我知道你已经拟好了让十四爷即刻回京的旨意,我就想问问,等十四爷回来了,你打算怎么处置?”   雍正爷有些缓慢地后退了一步,转身走回到了一座山似的奏折旁,“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无论朕怎么处置,他都该心甘情愿地接受。”   苏伟有些错愕,“八阿哥都好好地当着廉亲王呢,就算为朝政考虑,总不至于要了十四爷的命吧?”   雍正爷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坐到了龙案后,提起了朱砂笔。   苏公公直起了身,有些执拗地凝望着沉默的帝王。   半晌过去,朱砂笔顿了顿,“他还没有回来,一切言之尚早。”   东暖阁外,张保带着来面圣的李卫刚走进殿门,里面就直愣愣地拐出个人。   “苏公公?”   “哎,苏——”   李卫的招呼还未打完,苏大公公已经径直拐弯往后殿去了,好像完全没有看到进门的这两人。   “这是怎么了?”   李卫疑惑地看向张保,张保皱了皱眉,摇摇头道,“李大人快请进吧,万岁爷等着您呢。”   苏伟一路上走得很急,临要进了后殿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后殿已经掌了灯,屋里却是空荡荡的。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他还没有回来,一切为时尚早。”   外人听起来也许是含糊不清的两句话,但到了苏伟耳里,却如雷轰五顶。   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是真的动了对他亲弟弟的杀机。   一股冷意从心底窜至背上,苏伟摸索着,找了个角落,背靠着墙,蹲了下去。   偌大的宫殿里,连旁人的呼吸声都听不到,正月里的天气正冷,屋里烧着地龙,点着火盆,却仍然让人觉得寒气嗖嗖。   苏伟抱着膝盖,盯着寝殿中,那挂着明黄纱帐的龙床。床上已经铺好了被子,并排放着两个枕头。   很久以前,他还没有躺到那张床上的资格。   只能隔着帐子,看着小小的四阿哥,在空旷旷的床上隆起一个小山包。   不记得是哪年了,好像是他到四阿哥身边没多久的时候,德妃的小公主去了。   四阿哥只见过那个小婴儿一面,却裹在被子里偷着哭了好久。   那时候的自己,除了陪在他身边,什么也做不了。   看着他,小小的一个人儿,站在长长的甬道上,远远望一眼德妃娘娘的软轿。   看着他,整个夜里,埋首书堆,只为第二天,皇贵妃考校功课时,能得一句赞赏。   看着他,殷殷切切地照顾进了阿哥所的六阿哥,日日念着自己作为一个兄长的责任。   这样一年一年过下来,不知什么时候起,这一桩桩、一件件不仅成了四阿哥深埋内心的过往,也成了苏伟自己心中的执拗。   他总想弥补胤禛这一世的缺憾,总想让他在永和宫,在十四阿哥身上,找回曾经失去过的一些温暖。   可如今回想起来,他之所以会这样执拗,是因为他一直相信,即便千锤百炼,在四阿哥内心,总还保留着那一点儿柔软,总还存着当初那个小皇子的影子。   他要保护那处柔软,要留住那些温度,他的胤禛,不该只是历史上,那个冷冰冰的铁血帝王。   可是今天,东暖阁里的两句话,硬是将苏伟最害怕的一幕,扯到了他的面前。   那个会在重重纱帐里,伸出手,抓住他帽帷的小阿哥,如今已登高临下,只俯首于天。   他是皇帝,天下为重。所有柔情,都是多余的东西。   今天是十四爷,那明天呢?   夜凉如水   张保赶在宫门下钥前,将李卫送出了宫。   回到养心殿时,东暖阁内还亮着烛火,平常这个时辰,万岁爷早被苏公公磨着去后殿休息了。   “皇上,奴才送李大人出宫了。”张保躬身走进东暖阁。   雍正爷还坐在书案后,眼望着窗外,身前的龙案上铺着道拟好的谕旨。   “朕打算让胤禵回京,遗诏就算不在他身上,也肯定会跟他有所牵扯。想要掣肘于朕,胤禵是现下最好的人选。”   张保自然知道遗诏是什么,心下也颇为不安,“既然皇上已经下定决心,明早让内阁把谕旨发出去便是了。”   “是吗……”   雍正爷的目光转回到殿内,落到拟好的谕旨上,却迟迟没有再开口。   “万岁爷是在担心苏公公吗?”   张保试探地道,“苏公公是不知内情,如果知道了这背后的种种,一定会体谅您的。”   “体谅?”   雍正爷仰头靠到椅背上,双眼望着穹顶,“有时候,朕都在害怕自己。他又要如何体谅?”   “皇上?”   张保有些怔愣,龙案后的人却没有再回答。   月下旬   原本责令抚远大将军胤禵立刻回京,上缴先帝朱批的谕旨迟迟没有下发。   藏地捷报频传,岳钟琪带兵兵临拉萨城下,藏王达克咱闻清军来救,喜不自胜,亲自率地方政教官员出布达拉宫,在拉萨郊外迎接清军入城。   岳钟琪占据拉萨城内各处冲要,开始在城内展开搜捕。   延信一路大军,护送格桑嘉措,虽然路上屡遭袭击埋伏,但都有惊无险,大军人马也就快行至拉萨了。   而朝廷上,新帝在整饬吏治,查勘亏空这一方面,并没有止步于一个李煦。   一月未过,雍正爷下旨成立会考府,稽查核实朝廷各部院及各省每年的钱粮奏销,日后各地方上缴税银或报销开支,各部院动用钱粮或报销费用,都要通过会考府会考。   会考府初期由怡亲王胤祥、步军统领隆科多、大学士白潢、左都御史朱轼会同办理。 第507章 蜗牛   雍正元年   二月初五, 养心殿东暖阁   怡亲王看完了手里的奏章,抬起头对龙案后的雍正爷道, “皇兄成立会考府,朝里朝外真是议论纷纷啊。大臣们各有各的说辞,各有各的理由。反正,就是不赞成就对了。”   “朕不需要他们的赞成。”   雍正爷眼眉都没抬一下,“一个个都缩着脖子叫嚣, 生怕查到他们头上。要是哪个有点儿真本事,能给朕的国库变出银子来, 朕便什么都应承他。”   “皇兄决定成立会考府, 是下定决心肃清贪腐了?”   “贪腐哪里是能肃清的?”   雍正爷抬起头,把手旁的一本奏章递给了胤祥,“这一大堆的陈词滥调里, 朕看吏部郎中崔致远的奏章倒还有点儿意思。”   “他一样担忧会考府的成立,却不是考虑什么朝臣之心动不动荡, 而是觉得多开一衙门, 时日长了, 会滋生新的腐败。”   “就如各省向户部上缴‘部费’, 自前朝就有的惯例。缴了‘部费’,哪怕上百万的亏空都能一笔勾销。没有‘部费’, 清算无误的税银都送不进国库里。这费用被先帝,顺治爷禁了多少次,却是屡禁不止。总有不同的由头,重新兴起。设立监察, 那下面的人就得由送一份,变成送两份。崔致远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他生怕日后各省上缴税银、奏销粮钱,除了应付户部,还得应付会考府。”   胤祥看着手里的奏章,眉心深深皱起,“皇兄放心,有臣弟在会考府一天,就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雍正爷摇了摇头,“朕不能总让你看着会考府,还有很多其他的事你要替朕去办。同样的,朕的眼睛也不可能总盯在钱粮上,一时半刻的疏忽,这贪腐就像生在阴暗处的小虫,等到你发现了,它们已经扎根繁衍不知何几了。”   胤祥长叹了一口气,“古来就是清官难得,再太平盛世的朝代,贪腐都是如影随形。皇阿玛在世时,又一再宽容忍让,如今皇兄要充实国库,肃清吏治,着实是难上加难。”   “再难也要做,国库不丰,百姓何所寄也?”   雍正爷放下笔,端起一旁的茶碗,可碗中却是空的。   “万岁爷,”张起麟正端了一个托盘进门,“膳房新熬好的参汤,您正好喝一碗,歇歇神。”   雍正爷眉头一皱,“膳房天天进这些东西,腻得慌,朕不喝,拿出去。”   张起麟顿了一下,却还是弯下腰,将参汤放到了龙案上,“万岁爷,是苏公公叮嘱,让这个时辰给您上参汤的。”   雍正爷本来翻动奏章的手停了下来,抬头看向张起麟,“他今天出宫了吗?午膳吃了没有?”   “苏公公今儿哪儿也没去,刚午时吃了面条,万岁爷不用担心。”   张起麟盛好参汤,递到雍正爷手边。   一直坐在软榻上的怡亲王,将这一切看进眼里,不觉有些奇怪,“苏公公去哪儿了?他不是该呆在养心殿的吗?”   喝着参汤的雍正爷,双眼垂在汤碗上,“他不愿住在养心殿了,去了慈宁宫后头的空院子住,离得不远,平时也过来。”   胤祥有些惊讶,想了想,问道,“是因为胤禵的事?”   雍正爷点了点头。   “皇兄不是压下了谕旨吗?胤禵如今已经离了四川,似乎回青海去了。”   “朕没下明旨,胤禵也终究是犯了大错……”   “那皇兄是如何打算的?”   胤祥看了一眼门口,张起麟已经自觉退了出去。   “遗诏的事有眉目了吗?”   雍正爷摇了摇头,“等到西藏事平吧,到时再把胤禵叫回来,京里的形势也能更稳当些。”   “这倒也好,如今会考府刚刚成立,人心本就动荡。”   胤祥稍缓了口气,“既是如此,苏公公又何苦跟您置气?张保、张起麟他们伺候的再好,总比不上苏公公陪着您的。”   “他不是跟朕置气,”雍正爷将一碗的鸡汤喝尽了,“他是害怕了,在有些事情上,他比其他人要敏感的多。”   “害怕?”胤祥不大能理解。   “是,”雍正爷放下碗,抬起头看向胤祥,“如果有一天,朕真的要了胤禵的命,你会怕朕吗?”   胤祥的身体微微一僵,放在炕桌上的手慢慢挪到了桌下,“皇兄与胤祥虽是兄弟,却也是君臣,胤祥时时记得这点,不敢忘却。弟弟对兄长要敬,臣子对君王,自然要怕。”   雍正爷慢慢移开目光,又捡起手边的折子,“是啊,朕如今,是君王了。”   慈宁宫后西三院   这一处院落久未修葺,多少有些破旧,但好在墙瓦都是结实的,让人仔细打扫后,也能居住。   苏伟自那天东暖阁问话后,就搬了出来,小英子跟七喜儿也跟着他住到了这里。   “师父,快看我从膳房拿来了什么?”   午饭没吃多少,小英子估摸着时间,又跑了趟御膳房。   七喜儿正在屋里擦柜子,苏伟百无聊赖地坐在窗户边,看着窗外有些冒绿芽的盆景。   “七喜儿,快拿碗来。”   “哦,”七喜儿捧了碗筷过来,小英子也开了食盒。   “砰——”   碗筷落到了地上,七喜儿猛地后退,又撞到了凳子。   “你干什么?”   小英子捧着碗鹿血豆腐,被七喜儿吓得,差点洒出来。   “这可是御膳房新制的,很难得的,洒了多可惜?”   七喜儿有些慌张地往起爬,偏偏越慌越乱,好容易扶起来的凳子又被碰倒了。   “好了好了!”   苏伟回过头来,“你赶快把盘子装回去,七喜儿怕血,别一个劲儿地捧在手里!”   “啊?”小英子听得一愣,又转头去看。   七喜儿也有些惊讶,看了一眼苏伟,又慌忙往后蹭了蹭,扶着柜门站了起来。   “七喜儿,你真的怕血啊?”   “快收起来!”   “哦,”小英子这才回过神,把盘子放回了食盒里。   “师父,你怎么知道七喜儿怕血的?”   “师父,我不是很怕,我就是——”   “好了,”苏伟又转过身,重新望向窗外,“谁没点儿害怕的东西,怕血有什么奇怪的?你回屋去歇会儿吧,等小英子吃完再出来。小英子你记着点儿,以后在七喜儿面前避着这些东西。”   “哦,知道了。我说师父后来怎么不带七喜儿去暗房了呢,原来七喜儿怕血啊。”   七喜儿看着苏伟,良久俯了下身,“谢谢师父。”   “去吧。”   七喜儿回了自己的屋子,小英子又盛起了鹿血豆腐,“师父,还热乎着呢,御膳房的手艺可好了,吃着一点儿也不腥气。”   “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师父——”   小英子捧着碗,不依不饶地走到苏伟身后,“您一天天总没胃口,万岁爷可担心了。”   “我没事儿,过几天就好了。”   小英子鼓鼓腮帮子,端着碗又坐回了圆桌旁,“师父,您别怪小英子话多。我就是不明白,您和万岁爷千辛万苦走到今天了,还有什么事儿过不去的?您说您在养心殿住的好好的,偏要挪出来,一天也不跟万岁爷见几次面。这么个破院子,连王府里的都不如,您何必呢?”   苏伟趴在窗户前,一只不知哪生出来的蜗牛慢悠悠地爬进了他的视线。   戳了戳蜗牛背上的壳,苏伟缓缓地吐出口气,“一只蜗牛突然被摘了壳,总得找个新的。虽然是纸糊的,但骗骗自己总是行的。”   二月初八,宁寿宫   太后跪在佛像前,手转佛珠,默念经文。   福晋跪在太后身侧,一直不言不语地等待着。   清菊向窗外看了看,眼瞅着快到晌午了。   “贵主儿,太后念经要到午后,您都来了快两个时辰了,还是别等了。”   福晋摇了摇头,“陪着太后念经,我心里也安静。”   太后手上的佛珠终于停了停,微微转头,“哀家知道你为何而来,只是哀家一心修佛,后宫前朝的事,哀家都不想再过问了。”   “儿媳知道打扰太后清修了,”福晋直了直身,“可是,儿媳也是没有办法了。如今已过正月,后宫大小祭祀都需有人主持,后宫女眷不能一直无名无位啊。儿媳求见过皇上,可是皇上朝政繁忙,无暇顾及。儿媳只好来求太后,求太后问一问皇上的心意。如果,皇上有意他人为后,儿媳愿意让贤,不会让皇上为难的。”   太后皱了皱眉,轻叹了口气,“你是原府福晋,又生有嫡子,皇上怎会另许他人?眼下朝政繁忙,皇上难免轻忽后宫,你做好该做的就是。”   “可是——”   “祭祀之事,自有礼部禀报,”太后打断了福晋的话,又闭上了眼睛,“你回去吧,哀家还要继续念经。”   福晋还想说什么,却被清菊拦住了,“福晋回去吧,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您何必急这一时呢?”   福晋抿了抿唇,虽不甘愿,却也只好叩头离开。   出了宁寿宫,诗珑扶着福晋,心下还很不理解,“福晋何必来求太后?太后之前跟万岁爷闹得很不愉快,满宫皆知。太后就是应承了您,估计在万岁爷面前也说不上什么话。”   “我也是没办法,太后毕竟是皇上的生母,”福晋长叹了口气,“眼下已过正月,皇上却迟迟没有旨意。你以为宫里看似平和,其实底下早都议论纷纷。我受点流言没什么,就怕影响到弘昀。”   “福晋放心吧,咱们三阿哥尊贵无比,谁敢议论……”   诗珑劝说着福晋,回了承乾宫。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最后一个坎了,为了和前五章呼应,这个坎过了,正文就结局了。正文大概还有十章左右。   雍正年之后的事我会放在番外里,一些重大事件和重要人物都会交代,但不会像正文事无巨细地写了,会一个事件一个事件的写,当然也会按时间顺序来,最后还会有一个小苏子和四爷的老年结局。   最近晋江不能公开看评论了,不过大家评论,我在后台能看到的。大家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去微博问我,晋江一渡清河。 第508章 年羹尧   雍正元年   二月初十, 四川总督衙门   “混账!”   伴随着一声怒喝, 一只茶碗被重重砸在地上。   就跪在不远处的河东盐运使金启勋猛地缩了下肩膀,却硬是没敢躲开。   “大人,卑职也没想到,那个姓范的竟然能闹到抚远大将军跟前去。”   “你没想到?”   年羹尧面露青筋, 怒目而斥, “本督早就警告过你,尽快把尾巴扫干净了!结果你干了什么?三拖四拖,竟然把人拖到本督眼皮子底下来了!”   “怎么?你是见本督平日纵着你们,就打定主意把这口黑锅扣到本督头上来了?”   金启勋身上一凛,慌忙摇头道, “卑职不敢, 卑职不敢!是卑职无能!卑职是真的没想到那几个乡家老汉能闹出什么风波来。卑职这就派人去青海,不, 卑职亲自去青海!一定把那个范光宗抓回来!”   “去青海?”   年羹尧都被气笑了, “你脖子上顶的是夜壶还是马粪蛋子?你当青海是什么地方?你当那位大将军是什么人?范光宗落在他手里, 你还指望能抢回来?”   “可, 可是, 大人之前不还上报大将军擅离职守吗?圣上虽还未怪罪, 但这罪名也是实打实的。他连自己的屁股都没擦干净呢,就算送那个范光宗进了京又怎么样?依卑职看,万岁爷也未必……”   “闭上你的嘴吧!”   年羹尧实在没耐心再听金启勋胡说八道下去了, “回家去好好洗干净脖子等着!看新帝会不会网开一面, 饶了你这个满脑子鸡屎的蠢货!”   金启勋一时没反应过来, 待反应过来时,求饶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人从后捂住了嘴,连拖带拽地扔出了总督府的大门。   “魏总管!魏总管!”   被摔得七荤八素的金启勋,也不顾上颜面体统了,连滚带爬地爬上台阶,拽住了正指挥人关门的年府总管魏之耀。   “魏总管,求您救救我,求您救救我。”   “金大人,”魏之耀一下一下扒开金启勋拉住他袖子的手,看起来颇养尊处优的圆润脸庞上,露出一点笑,“事已至此,诸葛在世,也救不了您啊。您这一时疏忽,不止害了自己,可是连我家老爷都牵连进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再也不敢了。”   金启勋仍然执拗地扯着魏之耀的衣袖,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魏总管,我不会让您白帮忙的,我更不会让总督大人白费力气的!”   说完,金启勋从袖子里掏出两张银票,胡乱塞进了魏之耀手里,“总督大人生着卑职的气,不愿再见卑职。只能求您美言几句,美言几句就可,稍后卑职还有大礼奉上!”   魏之耀稍浅的眉毛轻轻动了动,两张银票在指尖一划而过,“也罢,不过金大人,我家老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小人可不敢保证什么。另外,就算我家老爷应承了,你这罪过,怕也逃不脱啊。”   金启勋出了一头的冷汗,嘴唇抿了又抿,最后干巴巴地咽了口唾沫,“好歹,好歹求总督大人,保卑职一条命。”   京城   傍晚时分,天空已有些昏暗,养心殿内还未掌灯,四处都静悄悄的。   苏伟一路从后殿进了前殿,除了外面巡守的侍卫,殿内竟然连个伺候的人都没看到。   “这人都跑哪儿去了?不是说皇上没出养心殿吗?”   苏大公公一路嘟嘟囔囔的,小心地掀了东暖阁的帘子。   暗沉沉的暖阁里竟真的有人,被奏章堆满的书案后头,一人斜靠着背椅,似乎睡得很熟。   “怎么就这么睡了?张保、张起麟都死哪去了?”   苏伟蹑手蹑脚地进了门,从榻上拿了毛毯,走到了书案前。   毛毯落在熟睡的人身上,紧皱的眉心微微动了动。   一根手指压在了那隆起的眉头上,几乎不用睁眼,雍正爷就知道这胆大包天的是谁。   “天天皱眉,小心回头皱出一脸褶子……”   “皱出褶子又怎样?反正也没人看。”   睡着的人睁开了眼,将身前的人拉到怀里,“怎么?终于舍得来瞧瞧你家爷了?”   “干嘛说的可怜兮兮的……”   被人揽进怀里,坐到腿上,苏大公公还有些别扭。   “这殿里怎么没有人啊?张保他们呢?”   “朕让他们都出去了,人多总烦得很,想清静些……”   这话里间透着藏也藏不住的疲惫,纵使苏伟心里还有千般思绪,这时候也盖不过那层层叠叠的心疼了。   眼见着天黑下来了,张起麟壮着胆子,在心里鄙视了借口‘敬事房有事’就一去不回的张保一万遍,自己端着烛台进了殿门。   东暖阁的帘子还密密实实地遮着,张起麟抖着手去掀,生怕再听到下午时的雷霆万钧,连眼睛都没敢完全睁开,却不想帘子开了道缝,里面却不只君王一人。   “诶哟!”   张起麟小小地惊呼了一声,忙往后退了退,又把帘子重新挡好。   殿外已日落西沉,殿内只捧着一盏烛台的张公公,却满脸阳光灿烂。   “这下好了,终于又有好日子过了……”   二月中   搬出去还不到半月的苏公公又不声不响地回了养心殿。   终日冷若冰霜的雍正爷,也总算有了笑模样。   不过,朝臣们并没被这初春化雪的温暖顾及到,会考府初一成立,就开始大刀阔斧地核查各部亏空,首屈一指的就是户部。   八百多万两的亏空,因何而亏,亏于何处。无论是正在户部任职的,还是已经调离,甚或告老还乡的,只要在任期间涉及欠银,一个都跑不了。   “朕可以不要他们的命,也可以不治他们的罪。但是,想保住自己的平安日子,当初从手里流出去多少,如今就得给朕补回来多少。”   “臣弟明白了。”   养心殿里,雍正爷难得好心情地给一盆矮松剪枝桠,怡亲王就侯在他身侧。   “臣弟刚刚进门时,见苏公公正往后面去,果然这几日皇兄心情好多了。”   雍正爷嘴角微弯,没有说话。   “那,苏公公不纠结胤禵的事了?”   雍正爷手上的动作一停,片刻后,将剪刀放到了一旁。   “他没再跟朕提过,但不代表他放弃了。无论何时,朕要想处置胤禵,他肯定还是会想法子阻止的。”   怡亲王笑了一下,态度倒很和缓,“以前不觉得,如今臣弟倒有些佩服苏公公了。”   “你还佩服他?”   雍正爷转过身,在殿里缓缓踱起步子,“他那倔脾气,满脑子的古怪想法,有一个就够朕头疼的了。”   怡亲王笑而不答,转而道,“臣弟听说,年羹尧此前,一直在上奏弹劾直隶巡抚赵之垣?”   “是啊,年羹尧称赵之垣庸劣纨绔,不堪为直隶重任。前不久他上折,举荐直隶守道李维钧。”   “这个赵之垣政绩平庸,却也没犯过什么大错……”   怡亲王略略转头,瞄了一眼雍正爷的神情,语间又顿了顿,“不过,直隶地处京畿,至关重要,巡抚也合该为有才之士。”   雍正爷背过双手,停下脚步,“李维钧是皇考三十五年贡生出身,也历任多地官职了,你闲暇也可多接触接触。”   怡亲王眉心微动,片刻后,点了点头,“臣弟记下了。”   二月二十,廉亲王府   九阿哥进府时就觉得今日他八哥府上,气氛与往常不同。   来迎他的太监荣平不得不小声地告诉他道,“皇上日前下旨,各王府可接生母太妃回府奉养。咱们王爷虽说生母已逝,但早年是养在惠太妃名下的,所以……”   九阿哥有些吃惊,“八哥把惠太妃接到府上来了?”   “也不能说接吧,”荣平叹了口气,“皇上的旨意,咱们王爷也不能不听从啊。这不,宫里送来了人,福晋才让人收拾了后院的福安堂。”   “他这是故意恶心人呢,”九阿哥愤愤地唾了一声,跟着荣平往书房而去。   书房里,八阿哥倒还安稳,书桌上摆满了工部和理藩院送来的文书。   看起来,廉亲王是真的颇受皇上重用,就是回了府邸,也是片刻不得闲适。   “八哥,你还给他处理这些做什么?”   九阿哥一看就来气了,上去想夺笔,八阿哥扬手躲开,冲九阿哥一笑,“我要是不做,就正中人家下怀了。新帝登基,要的是兄友弟恭。他现在出手对付我,是出师无名。可若我这个廉亲王,疏职怠政,那可就是现成的罪过了。”   “他要想找咱们的罪过,哪里挑不出来?”九阿哥叹了口气,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左了他是皇上,指鹿为马,鸡蛋里挑骨头就是了。”   “皇上也不是真的可以随心所欲的,”八阿哥嘴角微翘,“他刚登基这两个月,看似大刀阔斧,可其实也处处掣肘。你看他如何频繁调换各地官吏就知道了,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这个班子想彻底立起来,也没那么容易。”   “这倒也是咱们的机会啊,”九阿哥往前探了探身子,“前有会考府,后有频频的官吏调动,眼下满朝大臣可是人人自危,惶惶不安啊。新帝这个皇位本就来的蹊跷,要真犯了众怒,咱们想做些什么,也不是不可能的啊。”   八阿哥手里的笔停了停,抬起头道,“四川有消息传回来了?”   “八哥当真聪明,”九阿哥一笑,“你还别说,老十四虽然没如咱们所愿,但出了一趟青海也没白出。他在四川,与年羹尧的人有了冲突。”   “胤禵擅离职守的事儿,就是年羹尧上报的,他们有冲突也不奇怪。”   “八哥错了,他们二人冲突,可不是为了擅离职守的事儿……”   九阿哥将合阳盐枭案和胤禵带走范光宗的事儿,细细说给了八阿哥。   “虽说,冒领军功的事儿在地方不算少见,但这八百多条人命要是摆在了明面上,那也是耸人听闻啊。”   九阿哥说的很得意,“咱们那位四哥刚刚登基,遇上这种事儿,会善罢甘休吗?一旦他与年羹尧有了龃龉,那就等于自断一臂。到时,朝廷对西南兵权的控制不足,咱们就大有文章可做了。”   “年羹尧吗?”   八阿哥仰头靠到椅背上,沉默了良久,缓缓吐出口气,“也好,我也想看看,这坐上皇位的人,到底会不会变。” 第509章 隆科多   雍正元年   二月二十三   四川总督年羹尧再次快马送奏章入京, 这次是公然弹劾抚远大将军胤禵, 直言大将军擅离职守,疏忽渎职,西藏未平,军事一日三变, 大将军如此, 实不宜再掌兵权。   朝上对此也是议论纷纷,很多朝臣附和年羹尧的说法,请求皇上下旨召回十四阿哥,治他贻误军情之罪。   出乎意料的,雍正爷在朝上很沉默, 并未立刻下旨。   午后, 养心殿   怡亲王拿着年羹尧那封奏章,眉头深深锁起, “年羹尧已经上报过一次胤禵擅自离营的事了, 皇兄既然没处置, 他缘何又上奏弹劾?如今西藏军报, 形势良好, 拉萨已经在咱们控制之下, 延信也不日就要到达了。依年羹尧的心思,他应该知道置身事外的道理。”   雍正爷负手立在窗边,眼看要三月的京城, 天气已大为转暖。   “无论年羹尧是什么心思, 边关不能乱。”   怡亲王微微抬头, 觑着皇兄的半边脸庞,片刻后低下头,道了声“是……”   从养心殿出来,怡亲王正碰上赶来面圣的兵部尚书逊柱。   逊柱是一直很支持新帝的老臣之一,雍正爷对他也十分器重。   “怡亲王。”   “尚书大人。”   两人见过礼,胤祥对这位老大人还是很尊重的,“大人此来是为了年羹尧弹劾大将军一事吧?”   “是,”逊柱也直言不讳,“无论何种原因,身为一军统帅,擅离职守都是大错。但此时,西藏未平,青海也是暗潮涌动,大将军自带兵以来,沉稳果断,深得君心。老臣私下以为,年羹尧这份奏章,不得不多加考量。”   “本王与尚书大人是同一想法,皇兄也暂未有处置大将军的意思。不过……”   怡亲王顿了顿,“皇兄看重年羹尧,只怕日后会更加委以重任。”   逊柱眉心微皱,思量片刻后,叹了口气,“皇上有所思虑也是人之常情,只是那个年羹尧,怕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京城,大栅栏   最近听说大栅栏后头新开了一家酒楼,楼里都是西洋玩意儿,请来的歌妓唱的都是西洋曲儿,京里富豪乡绅各个趋之若鹜。   可这酒楼却不是谁都能进的,得先得了帖子,才能进去享受一番。   苏大财东的帖子收的倒是很快,酒楼刚开张不到半月,就有人恭恭敬敬地送到吉盛堂了。   “今儿闲着无聊,师父也带你们去见识见识。”   这次倒是头一次,苏伟带着小英子和七喜儿一起出宫,七喜儿像是个土包子似的,一副看哪儿都新鲜的模样。   “师父,这西洋歌妓长什么样啊?也是蓝眼睛,黄头发吗?”小英子问道。   “不是外国人就蓝眼睛,黄头发的,”苏伟带着两人上了马车,“再说,我估计也就是会两首西洋小调罢了,哪那么能耐真弄来西洋人啊?”   不过,这次苏公公可是错了,马车到了瑞来香,大厅里正咿咿呀呀的倒还真是蓝发碧眼的妹子。   “我去了,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啊,这不会是拐来的吧?”   “苏财东!”   一个长相十分清瘦的男子,迎面走了过来,“小人瑞来香掌柜范什,不知苏财东今日过来,真是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了。”   “饭食?掌柜这名字起得真好,”苏财东竖大拇指,还有点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苏财东说笑了,来,楼上请,”范什倒很是大方,一路将苏伟一行人迎到了二楼包房。   “咱们这儿都是正宗的西洋菜,连厨子都是西洋手艺,您随便点,头一回来,小人做东。”   “这怎么好意思?”   一听不用付账,苏伟眼睛都亮了,不过嘴里还是敷衍地,“这不合适,不合适。”   “这怎么不合适?苏公公能常来咱们这儿,那就是咱们的荣幸啊,一顿饭算得了什么?”   范掌柜热情异常地把菜牌子往苏伟手里塞,一副恨不得把店里所有的菜都给点上一遍的样子。   小英子笑呵呵地在旁边看热闹,七喜儿则有些发呆,时不时地往隔着旁边包房的墙壁上看一看。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范掌柜,苏伟瞧着七喜儿问道,“怎么了?你总往那边看什么?”   “啊?”七喜儿仍是呆呆的,“隔壁的说话声有点儿耳熟,好像在宫里听到过。”   “在宫里?”苏伟一个健步窜到墙壁边儿上,贴着耳朵去听,好半天才勉强能听出些闷闷的人声。   压根分辨不出是谁,苏大公公正好奇,也是巧了,隔壁房门一响,几个人鱼贯走了出来。   师徒三人又贴到了房门上,顺着门缝,苏伟这下终于看清了。   阿尔松阿,纳兰揆叙,还有一个,隆科多!   隆科多怎么会和纳兰揆叙他们搅到一块儿去?   苏伟身上瞬间起了一层白毛汗!   为怕被一向机敏的隆科多发现,苏伟连忙拽着两个徒弟远离了包厢的门。   跟那三人一起的,还有些不大眼熟的面孔,似乎是进京述职的地方官吏。   好在,这一伙人没在外面呆多久,很快就下楼去了。   “师父,隆科多大人怎么会……”   小英子话没说完,包厢门就响了,范什领着小二,亲自送了饭菜上来。   “苏财东,您请用,有什么不满意的,您一定跟小人提。”   苏伟牵了牵嘴角,“范掌柜,你这酒楼开得有意思啊,没帖子都进不来,这平时进进出出的怕都是达官显贵了吧。”   “嗨,不敢欺瞒苏财东,小人家里是包衣出身,虽说下贱,但祖上跟镶黄旗有姻亲,京里的贵人们多少给点面子,要不小人也不敢开这么一家酒楼啊。”   “原来如此……”苏伟点了点头。   范什笑着,亲自给苏伟摆好了碗筷,“不过,甭管小人这酒楼里来了谁,他再显贵,也贵不过苏财东您啊……”   苏伟抬起头,范什笑的更加谄媚。   “掌柜的这话倒是诚恳,这京里确实没几个能贵过苏公公的。”   门口蓦地响起说话声,小英子一愣,七喜儿唰地站了起来。   隆科多一步一顿地缓缓走了进来,甚是随意地冲范掌柜挥了挥手。   包厢的门被关了起来,隆科多的两个侍卫守住了门口。   小英子和七喜儿都有些紧张,站在自己师父身后,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隆科多。   苏伟捡起桌上的刀叉,异常熟练地切起了牛排。   隆科多坐在他旁边,看着他悠闲自在地把牛排喂进嘴里。   “嗯,还是太老了。这牛肉要想吃的嫩,火候可是最重要的。微微带点儿血丝的时候,吃着才是最多汁的。”   “苏公公好见识。”   隆科多一手搭在桌上,另一手落在膝盖上,别在腰间的匕首就那么明晃晃地竖在手边。   “提督大人也要来点儿吗?”   苏大公公晃晃手里的叉子,突然又道:   “啊,我忘了,大人刚才应该已经吃过了。”   小英子无声地吸了口冷气,不小心地碰了一下七喜儿的手,好像触到了什么尖锐的东西。   不过,此时此刻,小英子是没工夫去思考这些的,他只希望自己师父不要再撩火了,赶紧撤才是王道啊。   隆科多轻笑了一声,倒没有太过剑拔弩张的模样,“本官今天也是见识了。以往听多了苏公公的事迹,本官还有些不屑。没想到,今儿落自己头上了。”   苏伟嚼着牛肉,一脸奇怪地看向隆科多,“本公公就是来吃个西餐,与提督大人碰上也是巧合。怎么,提督大人做了什么亏心事吗?那么怕被人看到?”   隆科多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之道,“怎么会?本官要是怕被人看到,在府里见就是了,何必跑到这大庭广众的酒楼里来?”   “那就是了,”苏大公公继续切牛肉,“皇上看重提督大人,提督大人也该尽心报效皇恩才是。”   “这话无需苏公公提醒,”隆科多站了起来,视线向下,“本官在畅春园秉承先帝遗命,一力扶持皇上登基,与皇上君臣相携,上下同心。本官对皇上的忠心,可表日月。”   说完,隆科多一手撑桌,微微弯下身子,正与抬起头的苏伟四目相对,“相信皇上心里,也一定是明白的……”   “那是自然,”苏大公公直视着隆科多,眼神未有丝毫闪躲,只嘴边浅笑,“国舅爷居功甚伟,皇上对您,可是一向称赞有加的。”   隆科多轻笑一声,直起了身子,“本官与皇上,既有君臣之恩,又有甥舅的情分,自是不同的。”   屋内的气氛似乎有所和缓,小英子刚要喘口气,身边的七喜儿突然一个颤动。   “啪”地一声响!   一把银亮亮的匕首,被拍在了苏伟跟前。   七喜儿无声地退了一小步,那边隆科多笑着道,“我见苏公公这牛肉割的颇为费力,可见是酒楼的刀不好,我这把匕首是精钢所致,削铁如泥。今儿就赠给苏公公了,苏公公用他割肉,再合适不过。”   苏伟定定地看着那把刀鞘装饰华丽的银亮匕首,半晌抬起头,“多谢国舅爷了,奴才一定会好好使用的。”   隆科多弯着嘴角,没有再说什么,转身悠然地走向门口。   “对了!”   背后,苏大公公的声音再度响起。   “忘了转告国舅爷,您上次送进宫的小菜,佟太妃很爱吃。如今怕也没剩多少了,等您得了空,别忘了再送一些。”   隆科多的脚步蓦地停在了门槛前,小英子的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   片刻后,包厢的门被打开,隆科多面无表情地带着侍卫走下了楼。   “我的天啊!”   好容易听不见外面的动静了,小英子脚下一软,抓着七喜儿的手臂才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师父,你是疯了吗?你就不怕那隆科多杀人灭口?咱们今天可没带侍卫出来!”   “瞧你这点儿出息,”苏伟拿起桌上的匕首,抠了抠上面的红宝石,“他不过是与纳兰揆叙他们吃一顿饭,犯不着闹出人命。特意转回来一趟,就是给我点儿下马威罢了。”   “不管怎么样,下次出来一定要带着侍卫!要不是巴彦今天调防,我绝不会跟您这么出来胡闹的。一顿饭没吃上,我这颗七上八下的小心肝儿哦……”   苏伟瞪了小题大做的小英子一眼,转头看向七喜儿,“你这耳朵够灵的啊,隔着一道墙,都能听到隆科多的声音。”   七喜儿有些困窘地挠了挠头,“我从小时候起,耳朵就听得比别人远一些。刚才,我也不知道是隆科多大人的声音,就是觉得耳熟。”   “亏得你这幅耳朵了。”   苏伟转转手上的匕首,仰头靠上椅背,“隆科多啊……” 第510章 大捷   雍正元年   三月初   京里接到西藏大捷军报。   延信一路大军在赶往拉萨的路途上, 屡遭策凌敦多布人马的袭击。后抚远大将军调度兵力,令延信反守为攻,与岳钟琪东西夹击,大破敌军。   策凌敦多布见大势已去, 率领所部往纳克产隘口而去。大将军令延信一路乘胜追击,在齐诺郭勒、绰玛喇等地,多次阻截。最后,策凌敦多布只余六百残部, 仓皇逃回准噶尔。   策凌敦多布的彻底败走,让西藏内部一些还对准噶尔怀有希冀的不平稳因素,都彻底偃旗息鼓,促使藏地尽快恢复了平静。   西藏战事终于告一段落, 朝廷也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论功行赏, 让朝臣们又对抚远大将军之前擅离职守的过错, 议论纷纷。   三月初七,养心殿   怡亲王来面圣时, 恰巧碰到了张廷玉, 张廷玉自作了这个礼部尚书, 着实受了新帝很多冷眼,这一回显然也不例外。   两人互相见了礼, 怡亲王也是心有同情,却又不好说什么。   张廷玉只是摇了摇头, 轻叹了口气, 走出了殿门。   怡亲王进了东暖阁, 屋内的气氛也不大好,伺候笔墨的张起麟缩着肩膀像只鹌鹑。   “你出去吧。”   “是。”   得了怡亲王的话,张公公一溜烟地出了东暖阁。   怡亲王站到龙案边,替雍正爷磨起了墨。   “西藏事平,你说朕要不要让胤禵回京?”   “先帝驾崩,胤禵本来也该回京奔丧的。但那时战事紧张。如今,或许可以让他回来了。”   雍正爷抬起头,深吸了口气,“你知道这一阵,老九在京里上蹿下跳,笼络了不少宗亲权贵,还几次派人去了四川。”   “四川?年羹尧?”   “是啊,”雍正爷向后靠到椅背上,“当初,年羹尧娶了纳兰性德的女儿,如今胤禟的女儿定给了纳兰家的孙辈,他们俩也算有了姻亲。人情来往,朕倒不好说什么了。”   “八哥眼下不敢明着有所动作,胤禟倒是毫不顾忌。”   怡亲王皱了皱眉,“皇兄,究其根本,胤禟能如此肆意,还是如今人心不稳的缘故。会考府的设立,您对户部亏空的处置,还有各地官吏的频频调动,都让朝臣心有不安。因为不安,才会听从胤禟他们的挑唆,才会对您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雍正爷冷哼了一声,站起了身,“他们不安,是因为自己做了亏心事,当初贪的太多,现在却生怕往出吐一个金疙瘩。”   “话虽如此,”怡亲王笑了笑,“也不能放着不管。人心浮动,难免生事,皇兄如今在扶持的人,都尚未站稳脚跟。为大局计,眼下还是安抚为宜。”   雍正爷没有说话,缓步走到窗边。   怡亲王跟了过去,放轻了嗓音道,“其实,张廷玉之所以如此急切,也是为眼下的朝堂担忧。中宫未立,总让人多方猜测。而且,朝臣也急于寻一个能亲近君王的路子。后宫有了皇后,有了妃嫔,宗妇就要进宫请安,大祭小祭中,前朝后宫就有了来往。这一来一回里,朝臣就不至于无处使力,也不至于随意听人挑拨了。”   雍正爷仍旧没有说话,只是眉头紧锁,无声地望着窗外。   怡亲王微微抿唇,没有放弃,“其实,一朝天子一朝臣,各朝新君登基,都要大封后宫,册选秀女,也都是这个道理。等皇兄的亲信在朝堂立住了,自然也不用再如此费心周全了。眼下,皇兄刚刚登基,您最需要的是时间,是平稳。”   最后两个字,怡亲王咬的很重,他话里话外的意思,雍正爷也听得明白了。   可随之而来的,仍然是无尽的沉默。   到了最后,怡亲王也只能躬身告退,等出了东暖阁的门,才深深地叹了口气。   宁寿宫   近来,往宁寿宫送东西,都是苏伟亲自送。   一来,太后礼佛,不愿见外人,唯独苏公公过去,还能说上两句话。   二来,皇帝最信重的苏公公,常常往宁寿宫去,也是皇帝的一片孝心。   从宁寿宫出来,苏伟正想往阿哥所去,却突然被路边的人叫住了。   “十四福晋?”   看清墙根下阴影里的人,苏伟有些诧异。   “您什么时候进宫的?”   十四福晋穿的并不厚实,但显然在这里站了很久了,手和脸都冻得通红。   “我是进宫来给太后请安的,听说苏公公今日会过来,就在这里等了,也没等多久。”   “唉哟,这天可还没暖和呢,您怎么不在里面等啊?”苏伟左看右看想给十四福晋找个取暖的地方。   “我没事儿,冷点怕什么的?”   十四福晋笑的有些牵强,“我也不想让太后知道,免得扰了她老人家的清净。”   苏伟跟着叹了口气,“福晋还是为了十四爷的事儿吧?”   “是,”十四福晋有些局促地捏了捏手里的帕子,“我也不想总麻烦苏公公。可是,十四爷的事儿一天没有定下,我真的是夜夜难安。眼下,整个朝廷也没几个人能猜出皇上的意思。我只能来问问苏公公。”   十四福晋艰难地吞了口气,顿了顿道,“眼下西藏大捷,十四爷他,能不能算将功折罪了?”   此时,宁寿宫另一边,翊坤宫的采兮提着个精致的小食盒,从后门走了出来。   她家主子,时不时地就往宁寿宫送些亲手做的糕点,虽然太后很少见人,但也都收下了。   今天,采兮从清菊那儿领了个小荷包,兴高采烈地从后宫出了宁寿宫,没想到刚没走出两步,突然听到了有人的对话声。   “是不是因为年羹尧?”   提到了年家二爷,采兮的耳朵一下立了起来,悄默声地躲在了门廊下。   十四福晋有些激动,“是年羹尧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折弹劾,所以皇上才迟迟不赦免胤禵的对吗?”   “福晋,皇上也有他的考量。”   苏伟此时只能如此劝慰着,“您放心,不管怎么样,十四爷是立了功的。”   “可皇上未必承认啊,皇上要是把功劳都归了别人,那十四爷可怎么办?”   十四福晋把手里的帕子都攥出了纹路,“苏公公,我跟您说实话,年羹尧不是无缘无故盯着咱们十四爷不放的。”   苏伟眉心一动,“这话是什么意思?”   “十四爷来信时都跟我说了,”十四福晋压了压嗓音,“……”   采兮皱着眉去听,却听不真切了,只有断断续续的声音,反正还是关于他家二爷和十四阿哥的。   那边说了一会儿,静默了片刻,采兮生怕被人发现,忙贴着墙根,溜走了。   翊坤宫   “这是什么意思?”   年氏从采兮那儿听得一头雾水,“大将军在战前擅离职守是事实,又不是我二哥他信口胡说的。十四福晋怎就一口咬定是故意的了?”   “奴婢也不知道,”采兮挠了挠头,“后面,十四福晋再跟苏公公说了什么,奴婢就没听清了。反正,奴婢看,苏公公跟十四福晋走得挺近的。十四福晋问大将军的事儿,苏公公可耐心了,还安慰她呢。”   年氏秀眉一紧,“无论我哥哥是什么目的,他上折弹劾犯了错的官员,无可厚非。苏培盛再怎么受宠,他也是个太监,内监不可干政,他难不成在这条上也能例外?”   凌兮见年氏生气了,连忙在旁安慰道,“主子别听采兮一人说的,她话都没听清楚呢。再说,十四福晋估计也是担心大将军,病急乱投医吧。咱们家二爷,这次西藏大捷那可是立了大功的,皇上赏赐还来不及呢,哪会听那些闲言碎语啊?”   采兮是不大会看脸色的,被凌兮说了一句,还有些气不过,“说是立功,十四福晋也说大将军立了功呢,这一场仗最大的功劳算谁头上,还说不准呢。十四福晋一直巴望着,大将军能靠这次功劳将功折罪呢。”   “砰——”   年氏一巴掌拍到了茶桌上,把凌兮、采兮都吓了一跳。   凌兮忙去查看年氏的手,“主子,您这是做什么啊?桌上还有茶呢,再烫着您可怎么好?”   “无非是为了抢功罢了,竟把脑筋动到宫里来了,真是下作!”   凌兮、采兮对视了一眼,也都没敢再接话。   好不容易伺候了年氏睡下,采兮还十分不解。   “主子今儿是怎么了?往常再大的事儿,也不见主子这么生气啊?”   “你个木鱼脑子,”凌兮瞪了采兮一眼,回身看看紧闭的床帐,“皇上自登基以来,就跟忘了后宫还有人似的,这一日两日就算了,如今都三个月了,后宫哪个不急啊?更何况,咱们家主子那一片丹心啊,都要结成冰了,你今儿偏还提那个人!”   “那个人?苏培盛?”   瞅着采兮还是懵里懵懂的,凌兮受不了地点了下她的额头,不理她了。   入夜,养心殿   寝殿里亮着烛火,很安静。雍正爷难得舒坦地靠在软榻上,手里捧着本闲书。   苏大公公隔着张炕桌,趴在软榻另一头,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你今儿去阿哥所了?弘昀他们都安顿好了?”   “放心吧,安顿的妥妥当当的。”苏伟头都没抬,“挨个奴才我都敲打过了,哪个敢欺负主子,打得他皮开肉绽。”   “驾驭下人也是门学问,你不要都替他们做了。”   “小阿哥们聪明着呢,以后慢慢学呗,”苏公公吭哧吭哧地,仍是趴在炕桌后头使劲。   雍正爷翻着手里的书,越发觉得无味,终于忍不住,探过头去,“你到底在捣鼓什么?半天没动弹了。”   苏大公公头一抬,手下没来得及捂。   隆科多之前送给他的那把匕首上,镶着几颗硕大的红宝石。   苏公公整天玩着这把匕首,看着那几颗红宝石就手痒,偶然用锥子撬了撬,突然发现,这宝石镶的也并不是那么牢固。   雍正爷的脸从白到绿,又从绿到黑。   苏大公公默默地把撬下来的红宝石拢到怀里,扬起下巴。   他就是撬了,怎么着?   片刻后,一句话没说出来的雍正爷坐回了身,重新捡起书,遮住了脸。   ※※※※※※※※※※※※※※※※※※※※   没有意外的话,年羹尧和隆科多都会有自己的番外,所以我现在除了为结局做铺垫,也得为番外埋伏笔。   最后一段,调节一下气氛~ 第511章 御前太监总管   雍正元年   三月中旬   策凌敦多布逃回漠北, 西藏战事彻底平定。   延信在抚远大将军授意下, 为格桑嘉措举办了庄严的坐床仪式, 以表清廷正式承认他为第六世达(赖喇嘛。   三月二十, 大将军营帐   胤禵看过延信送来的信,眉头倏地皱紧。   “主子,是拉萨又出事了吗?不是说,新任达)赖喇嘛很得民众拥护吗?”   吕瑞端着新温好的酒,走到胤禵身后。   “眼下还在闹事的,都是些乌合之众, 已经不值一提了。”   胤禵接过酒壶, 仰头灌了一口, “现在有问题的, 是罗卜藏丹津!自从我大军入藏,他就不止一次的提起要恢复他家族的汉庭。如今拉藏汗已死,罗卜藏丹津是爵位最高的,六世达)赖又是他一直所支持的,他硬要恢复和硕特汗国的王庭,无非是自己称王称霸的野心要掩盖不住了。”   吕瑞对政治军事上的事是一知半解,只能懵懵懂懂地问道, “那拉藏汗被杀了,西藏该由谁来管理呢?”   胤禵眉头微皱, 想了想道, “和硕特汗国已灭, 断没有再立一个的道理。更何况, 和硕特汗国本来也是我大清的属国,达)赖与班)禅都要经朝廷册封,更何况接下来的管理者?藏地民情特殊,大清立朝以后也是遵循前朝旧例,对西藏的管辖并不全面。可如今不同了,朝廷不能再对西藏的内部事务不闻不问。皇阿玛在世时,已短暂地派过侍郎赫寿和侍读学士查礼浑到西藏处理事务。”   “主子是说,”吕瑞总算明白了些,“皇上这一次,会正式地派遣大臣入藏?”   “或许也会缓和一段时间,但加强朝廷对西藏的进一步管辖是迟早的事,”胤禵握着酒壶,缓步走到卷起的帐帘前,“无论如何,罗卜藏丹津的企图,是绝不可能实现的。”   “那,”吕瑞猛地想到了什么,“那罗卜藏丹津会不会聚众作乱啊?之前咱们在西宁时,那个罗卜藏丹津就不是个安生的人物。”   “这也是我正在担心的……”胤禵神情凝重。   吕瑞不敢再搭话,营帐里安静了片刻……   “京里有消息传回来了吗?咱们送回去的人,府里收到了没有?”   “算着时间,应该要到了,”吕瑞想了想答道,“那老汉身体不好,路上许会耽误一些。再说,从京里送消息回来,也需要些时间。”   胤禵又皱了皱眉,脚步沉重地走回了书案边,“青海要乱,郃阳的事,怕要有变故啊……”   三月二十五,京城   怡亲王上奏,因要避忌帝王名讳,请旨改先帝众皇子名中的“胤”字。   康熙爷在世时,仿汉制为子孙立下字辈,皇子名中才有一字重复。而以往避讳,多是缺笔或填笔,如今看怡亲王上奏,却是要直接改字了。   朝廷对此多有议论,雍正爷一时也没答应,只说“胤”字是先帝所赐,不忍更改。   后来,还是太后出面,直言君臣有别,尊卑有序,皇帝不该太过拘泥于孝悌。   由此,雍正爷下旨,将先帝一众皇子名中的“胤”字改为“允”字。   背地里,怡亲王之所以如此上奏,其实也是一种对京里一些不安分人士的警告。   廉亲王府   对于改名一事,允禟和允誐都是异常气愤。   “皇阿玛为子孙立下字辈,是为了昭显满汉一家!他呢?为了显示自己高贵,皇阿玛的旨意说改就改!”   允禟在允禩的书房里团团乱转。   “何止如此?”   允誐一巴掌拍在茶桌上,“还特地装出一副惺惺作态的模样,拉着太后出来替他圆场子!真当咱们都是傻子呢?谁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   允禩靠在软榻上,神情懒洋洋的,“他无非是借着避讳改名,提高皇权,震慑宗亲罢了。也是你们这一阵,在京里太能折腾了,估计早就传进他耳朵里了。”   “传就传,谁怕他?”   允誐脖子一梗,“会考府查亏空,先查吏部,后查宗人府,八旗里早有对他不满的了!户部之前的亏空,那几任主管,如今卖田卖地的折腾银子,京里谁不担心啊?”   “就别说京里了,地方上更甚,”允禟回身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这三个月,广东巡抚杨宗仁升为湖广总督,原山东按察使黄炳升为山东巡抚,贵州布政使裴度升任江西巡抚,还有山西布政使纳齐喀,内阁学士魏廷珍,直隶守道李维钧……”   “如此频繁的走马换将,一力扶持自己人,让老臣们如何放心?更何况,他扶持上来的这些人,刚一到任就开始清查亏空,弹劾旧任,一个个对他的命令是俯首帖耳。眼下还没落到自己头上的地方官宦,有几个身家清白的?如今岂不都开始脖颈冒风了?”   “这也都是他自己找的!”允誐向前探了探身子,对着允禩道,“八哥,如今可是咱们的大好时机。他刚登上皇位就惹得众人抱怨,根基还未稳,人心就已失。咱们何不趁着这个时候……”   允誐没有把话说完,只伸出一只拳头狠狠一攥。   傍晚,皇宫   刚刚和张保换了班的张起麟,正打算往膳房去,路上却被一干在宫里都颇有些资历的老太监拦住了。   “来来来,张公公,这边请,这边请……”   一堆人推推嚷嚷地将张起麟带到了宫墙边的太监房,这一片住的都是在宫里有上差的太监,手下多少都管着几个人。   中间的屋子里已经暖烘烘地上了锅子,摆好的席面,说不上多奢侈,但也是颇费了心的。   “来,张公公上座。”   张起麟都来不及搭话,就被人一把按在了座位上。   “张公公,新帝登基,您贵人事忙,咱们今儿总算堵到了您,您可不能不给这个面子。”   说话的是古董房首领太监任福来,年纪比张起麟大些,在宫里也是积年的老太监了。   张起麟干干地笑了两声,拿起筷子,他也确实有些饿了,那锅子里的羊肉味儿,闻着就纯正。   “张公公,您伺候当今圣上也有二十多年了吧。”   “快二十五年了,”张起麟随意地回了句,美美地夹起块儿羊肉。   “我就说,圣上是念旧的人,咱们张公公这么多年辛劳,哪儿比那苏培盛差了?”   “啪——”   还没夹进碗的羊肉,笔直地掉在了桌子上。   张起麟盯着那块儿羊肉,沉默了一会儿,默默地打算起身。   “那个,今天就先……”   “张公公!”   任福来一把抓住了张起麟的手腕,硬是没让他离开椅子,“咱们也明人不说暗话了,张保公公如今是摆明了要接当初顾总管的位置了。那皇上跟前数得着的大太监,可就剩您和苏公公了。”   “哦……”   张起麟抽了抽手,没抽回来,偏偏身后还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   他想走,很急切的那种……   “张公公,圣上登基这几个月,咱们看得清清的,这论起恩宠来,您不比那苏培盛差。”   按着他肩膀的人,声音颇为激昂。   张起麟费力地仰起脖子,“这位兄弟,你没事儿还是去找太医看看吧,眼瞎要早点儿治。”   “张公公,您何必妄自菲薄?”   任福来放开他一只手,又要上来抓他另一只,张起麟连忙把两只手都缩到胸口。   “这如今不是在潜邸了,御前太监总管那是什么位置?就是当初梁九功,那也是挤下去多少人才站上去的!”   “就是,以张公公的才能,完全不该屈居人下!”另一个太监站了起来,围到了张起麟身边。   “张公公合该力争上游,咱们绝对支持您!”这个太监很激动地拍了拍桌子。   “那苏培盛独木难支,伺候的年头再久又怎么样……”   一桌的人都在附和,任福来一脸的志得意满,“怎么样,张公公?您被苏培盛压了这么多年,也该翻翻身了。”   张起麟紧闭着嘴,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皱了皱鼻子,“那个,先翻翻锅子吧,好像快糊了……”   翌日清晨,养心殿   张保、张起麟在寝殿外面,等候着雍正爷起床。厚厚的门帘里,现在还没什么声音。   在寝殿外值了一晚上夜的张保,大早上见到张起麟,反倒吓了一跳。   “你这是怎么了?眼圈怎么这么黑?被人打了?”   张起麟的眼神有些呆滞,直直地望着寝殿的门,“我昨晚做了一晚上噩梦,梦到在断头台上,被人切完上面,切下面,切完下面,又切上面。”   “你下面不早就被切了么?”   很没同情心的张保公公,成功在张起麟备受创伤的身心上又插了一刀。   虽然很想把眼前的人推到外面去,切完上面切下面。但鉴于这是在皇宫里,自己又打不过他,张起麟公公只能又一次咬碎牙齿和血吞。   从张起麟那儿得知了昨天发生了什么,张保倒是毫不奇怪。   “陈福那一帮人天天跟着苏公公,这另一帮下手晚的,自然只能找你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苏公公最怕揽身上一堆差事了,这御前太监总管的活儿他才不会干呢。”   “那我也不想干!”   张起麟压着嗓子道,“御前太监总管,说着好听,日后前朝后宫不知要牵扯多少事儿呢?这要一个不小心,脑袋就要搬家了!”   张保毫不客气地冷哼了一声,“苏公公可以说不想干就不干,你呢?你有种也去跟皇上说啊。”   张起麟一口气涌上来,差点当堂憋过去,“你别以为你能逃得了!你那敬事房更不是什么好地方。”   “咱和你不一样,咱认命了,”张保拍拍胸口,端的是潇洒极了。   张起麟立时恨的咬牙切齿,瞪着一双熊猫眼,打算盯死他!   “好了,你也别想太多了,”张保公公总算良心发现,随便安慰了一句,“后宫还没册呢,一时半会儿轮不到咱们太监。” 第512章 欠银   雍正元年   三月二十八   雍正爷登基后,三位小阿哥住进了他们阿玛曾住过的乾东五所里, 而两位小格格则住进了乾西五所。亦都是一人一间院子, 比起先帝时,地方倒是宽敞了不少。   茉雅奇让人在后院屋檐下扎了座秋千, 院子里装饰了很多花草, 天气好时,就愿意坐在这儿看看天, 看看云。   宝笙侯在廊下伺候着,太监福安领着人把赏赐的物件锁进库房, 又悄默声地走了过来。   “格格这一阵是怎么了?也不读书了, 也不跟二格格一起去后宫了,总是坐在这儿发呆。”   宝笙瞥了眼福安, 用手肘怼了怼他, “格格心里烦,不该问的别问。万岁爷赏赐的东西都登记好了吗?可别出什么差错。”   “放心吧,都记得妥妥的。再说,东西都是苏公公让人送来的, 保准不会出错。”   福安也是在王府里就伺候大格格的老人了, 如今也是这院子的太监首领,做事很牢靠   宝笙点了点头, 看着还在发呆的大格格, 轻轻叹了口气, 端起一旁热好的茶, 走去了秋千旁。   “主子, 用些茶吧,在外面坐久了,身子该凉了。”   茉雅奇缓缓地敛下眼眸,温和地笑笑,“无碍的,今儿没什么风,我穿的也厚实。”   宝笙给茉雅奇拢了拢斗篷,见她慢慢喝了半碗茶,才压低了嗓音道,“李大人这时节应该到云南了吧?”   “早该到了……”   茉雅奇垂下头,把茶碗捧在手里,“云南山高路远,民风也彪悍,不知他能不能适应。”   “格格放心吧,”宝笙柔着嗓子安慰道,“李大人家里是商贾出身,不是京中那些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这些年天南海北地也走了不少地方了,肯定不会有问题的。”   茉雅奇低垂着眼眸,眼睛里映着碗中的茶,在一片莹白中轻轻摇荡。   “是啊,他不会有问题的,我相信他。”   “说起来,也是万岁爷倚重,”宝笙继续道,“之前都说好去直隶的,这还没到任,就改了云南盐驿道。虽说,直隶离京城近,但像李大人这样的汉臣,非要去些艰难的地方,才好建功立业啊。”   茉雅奇抬起头,看向宝笙一笑,“我听苏公公说了,云南涉及边事,又有土司作乱,很多当地权势不把朝廷放在眼里,颇有些无赖的架势。皇阿玛想来想去,觉得非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可,这才派了李卫去。”   宝笙也跟着一笑,“可不是,李大人可不是个按牌理出牌的人,对付些泼皮无赖,他说不定是最有办法的。”   四月初一,养心殿   “皇兄是想先多设置几名噶伦,共同治理西藏?”   怡亲王看了几封奏章的批注,对雍正爷的心思就明白了。   “是啊,直接派驻大臣进藏,朕怕会让民心不安。”   雍正爷坐在龙案后头,端起茶碗润了润喉咙,“就置五名噶伦,以康济鼐为首,他是拉藏汗的女婿。这次平藏,他一力反对准噶尔,一直固守阿里,为我大清也立下了不小的功劳。”   “皇兄想得周到,康济鼐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怡亲王点了点头,随后又皱了皱眉,“不过,他在藏地贵族中的地位,倒是不如阿尔布尔等人,贸然以他为首,不知日后……”   怡亲王的话没说完,雍正爷放下茶碗,抬头看了他一眼。   福至心灵,怡亲王瞬间想明白了,“原来如此,皇兄深谋远虑,臣弟是不用跟着瞎操心了。”   雍正爷弯了弯嘴角,又拿起一旁的奏章。   怡亲王也端了碗茶喝,暖阁内短暂地安静了片刻。   待又一本奏章批完,那边怡亲王也放下了茶碗,“如今西藏事平,设置了噶伦,对入藏的两路大军也该论功行赏了。”   雍正爷手中的朱砂笔,悬在桌上,半天未动。   “暂且不急,朕还有所思虑……”   “臣弟知道皇兄在思虑什么,”怡亲王缓了口气,“先不论十四,这次平藏,青海诸位台吉也是出了力的。尤其是,罗卜藏丹津!”   朱砂笔被放在了笔架上,雍正爷抬起了头,“朕已决定封察汗尔丹津为亲王,额尔德尼为郡王,日后青海和硕特右翼由罗卜藏丹津和察汗尔丹津共领。”   怡亲王有些吃惊,想了想道,“皇兄认为,察汗尔丹津能遏制住罗卜藏丹津的野心吗?”   雍正爷摇了摇头,从龙案后站起,“青海迟早要有一战,朕心里有数。眼下,朕需要的是时间……”   “这……”   怡亲王也犹疑了,想了又想,他缓步走到雍正爷身边,“那无论是允禵还是年羹尧,皇兄都要三思再三思了。”   四月初七乾清宫   早朝上,大殿内异常安静,几乎所有朝臣都缩着脖子,低垂着脑袋,其气氛与先帝时大为不同。   而龙椅上,神情晦暗不明的雍正爷,手里正拿着一本奏章。   新任山东巡抚黄炳奏称,前任巡抚李树德在六年任期内亏空银两四十余万,其下属知府李元龙贪赃枉法,家私数百万而仍贪酷不已,且与前任巡抚李树德连宗任事,扰害百姓。   “如此种类,尔等以为如何?”   殿上发问,朝臣却无一敢答。   “各省钱粮多有亏空,朕在潜邸时,既已知悉。朕以为,亏空缘由,无非三种,即民欠、官侵与吏蚀。民欠者,多因天灾、战事,朝廷亦能体谅。长官勒索,官吏贪蚀,同为一类,吏治之溃也!”   群臣一声不吭,殿内落针可闻。   “从前,圣祖好生知天,不忍将赃官明正典刑,以致一些人毫无畏惧,恣意亏空!朕深悉此弊,本应即行彻底清查,重加惩治,但念已成积习,姑从宽典。”   龙椅上的人缓缓站起。   “今日起,暂除陕西省外,限以三年,各省督抚将所属钱粮严行稽查,凡有亏空,无论已经参出及未经参出者,三年之内,务期如数补足……”   朝臣间终于泛起波澜,低矮的官帽下,你看我我看你,有些受不住的,已经开始交头接耳。   “如限补不完,从重治罪!稽查间,有督抚徇私纵容者,则一并治罪!三年补完之后,若再有亏空者,决不宽贷!”   “这——”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臣间立时议论声沸然。   “皇上,臣以为此法不妥……”   “皇上,宽政才能安人心,臣不能附议……”   “皇上,请皇上三思……”   “请皇上三思!”   大殿上,一个接一个的跪下,各个痛陈己由,为江山、为社稷,恨不能以身撞柱,力证自己的一片忠心。   允祥站在群臣之前,此时大殿上和他一样,坚持没有跪下的人,还不足一半。   但是,高站在龙椅前的身影,未有任何退缩。   圣谕已下,雷霆万钧,不容更改!   “群臣跪拜,退朝——”   从乾清宫走出来,雍正爷的步子迈的很大,很快。   这紫禁城里最威严,却也最空旷的宫殿并不属于他。   回到养心殿,跟在后面的张保、张起麟远远地坠着,不敢说一句话。   雍正爷疾步走进了东暖阁,又飞速退了出来,继续向后殿走去。   还未进后殿的门,殿内突然传出一声尖叫。   “谁动我的银子啦?!!”   张保、张起麟同时停步,对视了一眼,留在了原地。   雍正爷脚步缓了缓,迈进了门。   寝殿内,苏公公捧着自己的宝贝木头盒子,正疯狂地数着里面的银票。   “肯定是小英子那个兔崽子!一个没看住,竟然敢偷我的银子!”   “是朕拿的,”走进门的人,已经化去了一身的冰霜。   “你偷我的银子!”   苏大公公是全不管来人是谁的,“我少了三百两,还来!”   “你少无赖,”雍正爷慢腾腾地走到软榻边,坐了下去,“朕只拿了一张五十两的,随手赏人用了。”   苏伟鼓起腮帮子,瞪了榻上的人一会儿,把自己的盒子重新锁好,抱在怀里往他旁边凑了凑。   “今儿怎么直接回后殿了?你不是才下朝吗,不用去东暖阁议事吗?”   “一会儿再去,朕有点儿累了。”   说是累了,人却直挺挺地坐着,龙袍也不换,靴子也没脱。   苏伟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再问,转身把自己的宝贝盒子塞进衣柜里,又给他家万岁爷找出了一身常服。   脱靴子,换衣裳,哪怕好久没给人做过了,苏公公觉得自己还是异常熟练的。   虽然,他可能是唯一一个把换下来龙袍随手扔在榻子上的人。   系好最后一个扣子,一双有些凉的手覆了上来。   苏伟反握住那双手,细细地搓了一会儿,直到手心有了温度,直到榻边上直挺挺坐着的人,慢慢软和了下去。   “我给你按按头。”   “嗯……”   舒服地闭上眼睛,雍正爷慢慢弯起嘴角,享受着这难得的伺候。   “我跟你说哦……”   “嗯。”   半晌间,苏公公絮絮叨叨地从宫里说到了宫外,从敬事房说到了吉盛堂。   雍正爷就这么听着,听得周身都舒泰了,听得好像方才朝上的一切,都是很久以前才发生的事了。   “所以我就说啊,什么事都不值得生那么大的气,万一气坏自己,多不值当……”   “嗯。”   雍正爷笑意吟吟地睁开了眼,拿下了苏伟的手,“都知道了,都记得了。”   苏大公公也笑开了,“就是嘛,不就是欠银的事儿嘛。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放心,到哪儿都是这个理儿。谁欠了都得还。”   雍正爷的肩膀突然被人戳了一下。   “你说是不是啊,万岁爷?”   眼前的人笑魇如花,雍正爷愣了一会儿,默默揉了揉被戳疼的肩膀。   “五十两……”   “三百两!”   不容置疑的三个手指在眼前晃了晃。   雍正爷突然想去跟满朝的大臣们说,“这世上,不是谁的银子都像他这么好欠的!” 第513章 册封   雍正元年   四月十五, 养心殿   “皇上”   张廷玉近来虽总不得雍正爷待见, 但却不乏重用的, 刚复职南书房,又任顺天府乡试主考官, 除了监管礼部外,皇上还有意把都察院交给他。   “自三年之期定下,朝内朝外动荡不安,近来官宦告休、告病者比比皆是, 若再此番下去,怕会酿成大祸啊。”   雍正爷坐在龙案后,两眼还盯在奏章上,“拔疮去毒,总要疼一疼的。朕想肃清吏治,整治贪腐, 这一遭怎么都得过。”   “话虽如此, 但皇上刚登基不久, 朝堂稳定亦是要事啊, ”张廷玉拱手道。   “那爱卿有何良策?”   雍正爷虽没抬头,但张廷玉能听出来,现在是他进言的最好时机。   “皇上,您还不打算册立后宫吗?”   张廷玉此话一出,雍正爷手里的朱砂笔就停了下来。   张廷玉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已经是他不知多少次上谏了。   “皇上, 眼下情形已经不能再拖了。您迟迟不立后宫, 京里已经议论纷纷。那些心怀不轨的小人,本就借着您登基之事大肆造谣、蛊惑人心。如今您又立下三年之期,硬逼着不知多少人从嘴里抠出银子来。此时此刻,您的一点点小过错,都会成为他们发难的由头。”   雍正爷低垂着眉眼,没有说话,张廷玉赶紧再接再厉道。   “更何况,后宫册立,皇子们的身份也才正当,此则关乎国本。皇上或许不以为然,但就是先帝初登基时,也要册立后宫,大选秀女的。秀女从八旗中来,与前朝息息相关,朝臣们借此有了指望,才不易被人蛊惑。”   “皇考大丧未过,朕尚有孝期在身,怎可大肆选秀?此则不要再提!”   “皇上!”   张廷玉意外地坚持,“您就算不办选秀,也可在八旗中挑选些适合人家的女儿进宫,就算养在储秀宫里,他日再赐婚宗亲也罢。如今朝堂内外尚有不少随风观望者,皇上要令行禁止,要稳定朝堂,就要拉拢他们!册立后宫,择选秀女,看似是您的家事,实则更关乎国事啊!”   雍正爷猛地抬起头,额上有青筋若隐若现,“一国之事,何时需要压在一堆女儿家的头上了?”   “皇上!做大事者不拘小节!您是一国之君,您的一言一行,您的起卧坐踏,无一不关乎国家社稷。更何况,是您的皇后,您的妃子,您的子嗣!”   张廷玉义正言辞,句句肺腑。   龙案后的人虽胸口起伏不停,却未能出言训斥。   “皇上,您坐上这个位置,您的一切,就都要为朝堂社稷考虑。微臣今日僭越了,可微臣是跟着您一路从雍亲王府走到这紫禁城里来的。这些话,微臣就是掉了脑袋,今日也是一定要说的,还请皇上恕罪。”   张廷玉俯身而跪,久久不起……   怡亲王进殿时,正碰上张廷玉出来。   两人在暖阁外交流了一阵,张起麟便引怡亲王进了内室。   雍正爷的脸色并不好,怡亲王也知道缘由,内心不禁慨叹。   “臣弟给皇兄请安。”   “免礼,”雍正爷有一搭没一搭地圈改着奏本,抬手指了指软榻道,“你身上不好,坐着说话。”   “多谢皇兄,”怡亲王也不多做客气,平日里他在东暖阁,也多是坐在软榻上的。   “皇兄也别怪张大人了,实则近来请封后宫的奏章越来越多了。不止朝堂内外,就是边疆部族,蒙古亲贵,也都来折请奏。此事,怕是真拖不得了。”   雍正爷手里的朱砂笔悬在半空,唇上的颜色似乎都淡了三分。   “朕还没有找到遗诏的线索……”   “皇兄!”   怡亲王也不得不苦口婆心地劝道,“您就是找到了又怎样呢?以眼下的形势,您真的能如愿以偿吗?”   雍正爷慢慢落下悬着的手臂,眼神越发空洞,“我就是不甘心……”   “皇兄,不提朝堂上下的紧张,就是边关,您可刚封了察汗尔丹津为亲王。罗卜藏丹津只得了二百两俸银和五匹缎子,受了如此大的冷落,他能甘心吗?察汗尔丹津未必能制衡他多久,若是朝堂不稳,边关再起了战事,那对咱们大清来说,就是雪上加霜啊。”   殿门口,一直侍立在侧的张起麟,无意听到这些,只能默默地长叹了口气。   午时   苏伟从后殿窜进东暖阁时,雍正爷少有地没在批折子,而是一个人坐在软榻上,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后殿摆好膳了,去用饭吧。”   衣袖被人扯起,雍正爷有些呆愣地转过头。   苏大公公立刻奉送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今儿是四月十五了呢。”   “嗯,”雍正爷应了一声,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时间过得真快。”苏公公继续笑。   “是啊,”雍正爷又转回头,继续看向窗外。   “朕一会儿再用,你先去吃吧。”   苏伟有点儿憋屈,拽着袖子上下晃了晃,“你就没有什么别的话要跟我说吗?”   雍正爷转头看他,“说什么?出什么事了吗?”   苏大公公的脸色瞬间有点儿僵,“就是,就是,时间过得很快啊!”   “是啊,很快……”   雍正爷再度垂下眼帘,“是过的太快了些……”   一股气瞬间憋到胸口,苏伟有些火大,这几天他已经明示暗示了不知多少次了,这人愣是一句正经话都没接!   傍晚   雍正爷还在东暖阁处理政事,苏伟一个人呆在后面寝殿里。   他的家私除了装满银票的木头盒子,还有一堆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   从衣箱最底下翻出那个香檀木的小方盒,苏公公还有些气闷闷的。   盘腿坐到床上,把那小方盒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才小心翼翼地打开。   “不给就不给,不给拉倒……”   床上的人嘟嘟囔囔的,从盒子里捧出两枚印章。   一枚是木制的,雕刻的很粗糙,但保养的很好,哪怕过去二十年了,那张牙舞爪的小太监,仍然面目清晰。   一枚是铜制的,外面雕着古朴的花纹,底下是一个“祎”字。一半禛,一半伟的“祎”字。   “说好十年给一个的,说话不算话……”   慎刑司一间隐蔽的牢房内,看守打开了门。   张保走了进去,这间牢房与其他间都不同,收拾的很整齐,也算干净。   不过,这样阴暗狭窄的地方,再干净也是藏污纳垢的。   在这里呆久了,如何坚韧的人,也总会被一点点熬干了精神。   彼时的梁九功已与他日大有不同了,圆滚滚的肚子早不知所踪,那张总是慈眉善目的脸此时暗沉沉的,堆满皱褶。   “梁公公,这怕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万岁爷的耐心已经快被你磨没了。”   “呵,”坐在木桌旁的人轻轻一笑,原本木木呆呆的眼睛里瞬间多了光彩,“不是没耐心了,是要耗不起了。”   “梁九功!”   张保的声音严厉了起来,“你知道你是在跟谁耍手腕吗?你以为自己仗着先帝的情面,就真的能全身而退?”   梁九功再度恢复了那慈眉善目的表情,他抬起头,缕了一把有些杂乱的发丝,“张公公这话说的太天真了,全身而退这四个字可不是咱们奴才该想的。”   “梁公公,”张保深吸了一口气,“我敬您是宫里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我们这些下面做事的,多少都受过您的恩惠。如今先帝已去,皇上励精图治,您何必非要跟咱们过不去?如果不是这码子事儿,您现下该在皇庒里享清福了。”   “嗨,享清福什么的,从我踏进乾清宫那天,就没再奢望过。”   梁九功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还是那副看起来幽幽淡淡的笑,“张公公就别在我这么一个老头子身上下功夫了。还是好好劝劝皇上,凡事按祖宗礼法,总是不会错的。”   “你!”   张保被噎了一口,胸口气得生疼,终还是甩袖而去。   东暖阁   殿内的光线已经十分昏暗了,可万岁爷却不让掌灯。   张起麟侍候在龙案边,看着万岁爷手边大开的明黄宝盝。   宝盝内是一方四寸四分,厚一寸二分的金印。交龙纽首,满汉文玉筯篆,附系黄色绶带,外椟绘满凤纹。   这正正是刚才,听了张保禀报后,万岁爷吩咐他去坤宁宫取来的,皇后宝印!   一根根有些泛着青白的手指,落在栩栩如生的凤纹上,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   殿内的光线又暗了几分,宝盝内的玺印泛着内敛的金光。   张起麟又在心底默默地叹了口气,终大着胆子道,“万岁爷,您知道的,苏公公并不在意这些。”   “是啊,他从不在意。”   说话的嗓音又干又哑。   “因为他知道,我终是什么也给不了……”   四月十八   雍正帝奉仁孝皇太后慈谕,立福晋乌拉那拉氏为皇后,因先帝大丧未过,册封礼于年末施行。   而后,册封侧福晋年氏为贵妃,侧福晋李氏为齐妃,钮祜禄氏为熹妃,宋氏为宋嫔,武氏为宁嫔,耿氏为裕嫔,郭氏为贵人。   册封礼皆于年末施行。   同时,宗亲贵戚里亦送了不少女儿入宫,皆住在储秀宫,由嬷嬷们教导。   日后是收归皇妃,还是赐婚宗亲,尚未可知。   十四福晋娘家,亦送了一位宗女完颜吉珠入宫待选。   ※※※※※※※※※※※※※※※※※※※※   放心,四爷宫里不会再进新人了,秀女之后都要赐婚出去的,一个不会留下的。 第514章 前置   雍正元年   四月二十   皇帝册封后宫事毕, 御前的太监们也都立了官阶。   一直让宫里侧目的苏大公公, 很让人诧异地领了个懋勤殿总领太监的差事,不过仍是晋了五品。   与敬事房总管张保公公, 四执事库总管张起麟公公,并列成了新帝登基后, 宫里品阶最高的三位内监。   剩下潜邸进宫来的老人儿多进了奏事处, 都在御前伺候。萧二格领了尚乘轿首领太监, 也晋了八品。   小英子如今是圆明园的太监总管, 晋六品内监, 平时不在圆明园, 也是御前伺候的。   而与苏公公老交情的刘保卿、焦进朝两位公公,也被调到了养心殿, 做了首领太监。因为这二人在宫里的时间长,也是方便养心殿的人日后与宫里的老狐狸们来往。   雍正爷没有再立什么御前太监总管的位置,也让宫里望风而动的内监们有些茫然。   不过很快,宫里的人自发分了三派, 一派以原奏事处大太监陈福为首, 势为苏公公马首是瞻;一派以古董房首领太监任福来为首, 一路追随张起麟公公;剩下一派, 以慎刑司管事钟全为首, 坚持对敬事房总管张保俯首帖耳。   这个钟全在慎刑司一向是与焦进朝打对台的,没想到焦进朝转身被提了养心殿首领太监, 成了御前的人!这让钟全跟被烈火烹了似的, 怎么看苏培盛那派人怎么不顺眼。   不过, 宫里这样的形势,却是苏伟与张保、张起麟私下商量好的。三派人互相监督,互相挟持,偌大一个皇宫,上千的奴才,只有这样,才能维持平衡,才能让潜邸的老人们尽快站稳脚跟,扩大势力。   四月末   西藏形势初定,策凌敦多布狼狈逃回准噶尔后,一直龟缩不出。   朝中大臣们计算着,也该到了对边关将士论功行赏的时候了。   旁人先不说,抚远大将军居中指挥,统筹策应,功不可没;年羹尧在四川一路大军的集结到粮草供应上亦可算厥功甚伟;岳钟琪一路屡出奇兵,最先平定拉萨,骁勇善战;延信平安护送格桑嘉措入藏坐床,更在最后大破策凌敦多布残兵。这四人都算战功赫赫,皇上要如何嘉赏,朝里朝外也是议论纷纷。   抚远大将军之前有擅离职守的过错,皇上当时没追究,却不代表不会秋后算账。   更何况,朝中谁人都知,十四阿哥允禵曾也是议储的热门人选。如今新皇登基,哪怕是亲生兄弟,怕也不会毫无芥蒂。   而四川总督年羹尧,一直颇受今上倚重,他所举荐的人都被加以重用,皇上对他更是频频嘉奖。他的妹妹年氏,一举得封贵妃,成了后宫里,除了皇后外,最尊贵的女人。   不过,谁也未曾想到,在皇上与内阁定下论功行赏的章程前,京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抚远大将军突然上折弹劾四川总督年羹尧与河东盐运使金启勋。金启勋纵兵杀人,假冒军功,事后草菅人命,毁灭证据。年羹尧纵容属下,结党营私,收受贿赂,掩盖真相。   与此同时,合阳百姓范光宗带着八百多条人命的血债,到京告御状。   拦御驾叩阍并不容易,雍正爷日理万机,也没什么机会出宫巡游,自然也无车马可拦。范光宗也只能把状子递到都察院。   当然,百姓递状子到都察院,等待皇帝批示,俗称“京控”。朝廷也是鼓励百姓京控,强过拦御驾叩阍的。   不过,同是告御状,京控的结果往往是无疾而终。因为递上去的状子,十之八九是送不到皇帝眼前的。   毕竟,皇上日理万机,没多少时间更没多少精力,去挨个处理百姓的冤屈。   但是,范光宗的状子却有些不同,它在都察院呆了两天,就被宫里的人私下取走了。   五月初二,养心殿   雍正爷看着摆在案头的状纸,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苏伟站在他对面,又把状纸往前推了推,“你看看,十四爷没说谎,范光宗就在京里呢,郃阳的事情也是有据可查的。”   允禵弹劾年羹尧的奏章已经送上来几天了,雍正爷却迟迟没有批示。   “十四福晋早就跟我说过,年羹尧之前屡屡弹劾十四爷是有原因的,根本不单是为了擅离职守的事儿。他就是怕十四爷把逈阳的惨案捅出来!十四爷到了四川时,正好碰上他们派人抓那个姓范的老伯,要不是十四爷及时出手,那这件案子……”   “这件案子怎样?”   雍正爷抬起头,打断了苏伟的滔滔不绝,“允禵去边关,是去指挥大军入藏平叛的,还是去当八府巡按体察民情的?”   苏伟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   雍正爷冷笑了一声,“他以为抓了一点年羹尧的把柄,就能抹去他犯下的错了?”   “不是,不是那个意思,”苏伟想解释,可脑子打结,一时竟措不上词。   “怎么不是?”   雍正爷的神色很冰冷,“他和他那个好福晋,自从知道自己犯了大过,就开始左思右想,四处找补!他们在你身上,在皇额娘身上,下了多少功夫?如今这脑筋都堂而皇之地动到朕的身边来了,你还替他辩解?”   “我,我……”   苏伟有些错愕,错愕胤禛对他说的话,错愕胤禛对他的态度,有些冰冷的凉气慢慢窜上来,把脑子里的一团雾水结成了冰晶。   “这状纸,不又是老十四家的偷着找你,让你从都察院里取来的吗?”   范光宗的字字血泪被摔在龙案上,震得桌前的人瞳孔一抖。   “怎么?他抚远大将军上折弹劾的人,朕就非立即处置了不可?都察院每天送来多少折子,从来都是有定数的,怎么就他能特殊?”   “可,可这是八百多条人命啊……”   苏伟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错了,却又一时想不起是哪里错了。   “朕坐拥天下,这世上每天哪里不死人?”   胤禛仍是坐在龙案后,微微扬首,“朕手里握的是大局,凡事都要有定规定法,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例外!”   苏伟瞳孔一缩,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他眼中映出的人,还是那张脸,还是那副神情,却陌生的可怕。   好像冬日里一桶冷水兜头浇下,没让他恢复清醒,却让他彻心彻骨的僵硬了。   “是,是我错了,我不该擅自去拿状纸的……”   雍正爷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越退越远,最后退到了屋子中央,冲他缓缓一拜。   “奴才知错,请主子恕罪……”   养心殿外   晌午的日头很足,却不带什么热乎气儿,小英子等在那里,不知为何,总觉得背心发凉。   没一会儿,殿内匆匆走出一个人。   “师父!”   小英子赶忙迎上去,“我正等着您呢,内务府送来的料子,要送去寿康宫的。”   苏伟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向小英子。   小英子一愣,只觉自己的一双眼睛好像撞进了一汪深潭里,深得不见底,深得看不见任何波澜。   “师父,你怎么了?”   “……没事。”   苏伟又转回了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把料子给我,我去送。”   东暖阁内   偌大的殿宇只剩了雍正爷一个人,他还定定地瞧着屋子的中央,好像那里还跪着什么人。   摆在多宝阁上的自鸣钟“咔哒咔哒”地走着,不知过去了多久,空洞的眼神终于收拢了回来。   而眼下的龙案上,仍摊着范光宗的状纸。   状纸写的很工整,但其中一段字体却微微扭曲,好像誊写这张状子的人,也受了那声声血泪的影响。   “……草民有一七岁幼侄,已能识字背诗,平日乖巧孝顺,聪慧可爱。然则那日,小侄夜间卧榻安睡,被闯入贼兵,刀尖挑起,吊在马上,其母哭喊追逐,却只得乱蹄下,一具残尸……”   “砰!”   张起麟端着新沏的茶刚走到暖阁外,就被屋内一声巨响,吓得差点翻了茶碗。   暖阁内随后就安静了下来,好半天都听不到任何声音。   “苏公公刚才不是在吗?现下又跑哪儿去了?”   像是怀里踹了只兔子的张起麟,游移不定地停在帘子外面,是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张起麟!”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屋内响起一声召唤。   “奴才在!”   张起麟忙掀了帘子,端着茶碗,快步进了门。   这一进门,又吓了一跳,龙案上的金蟾吐珠香炉连带着香灰和一堆奏折,倒在了地上。   “收拾了。”   雍正爷仍坐在原处,手里还捧着一本奏章,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似乎这些都是他不经意时碰倒的。   张起麟深知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忙不迭地低下头,放下了茶,就亲自拾了奏章,收了香炉,又叫外面的小太监进来扫了香灰。   寿康宫外   十四福晋给太后问了安,出门时,完颜吉珠正等在门廊下。   “福晋,”吉珠行了礼。   “赶紧起来,”十四福晋扶起了她,“你额娘不放心你,我也只能借着来给太后请安,让人接你过来看看。”   “请福晋转告额娘,吉珠在宫里一切都好,不必替我担心。”   吉珠是个懂事的姑娘,论辈分,十四福晋算是他的堂姐,家里也受了十四福晋很多帮衬,这一次送她进宫,原也是为了十四爷的事。   “倒是我行差就错了,”十四福晋拉着吉珠的手,“实不该让你为了我家爷的事儿进宫来的,白白耽误了你。”   “福晋别这么说,”吉珠连连摇头道,“当初我阿玛生病,额娘担不住府里的大小事务,都是福晋派人帮衬着。治好了我阿玛的病,又一直撑着我额娘。吉珠能有个机会报答堂姐,是吉珠的福气。”   “好妹妹,”十四福晋勉强笑笑,“我家爷在信中已经交代了,他实是犯了大错,也该受罚。让家里不要再为了他的事东奔西走了。你这里,我也跟你额娘说好了,等过了今年,就求着太后给你赐个好人家,早早出宫去。”   “可是,十四爷他是立了功的啊。”   “嘘!”   十四福晋忙捂了吉珠的嘴,“这些话不可再说了!如今西藏事平,我家爷也算没有辜负先帝的嘱托。眼下只看郃阳的事了,只要能为郃阳的百姓讨个公道,那十四爷他……”   “十四福晋好有闲情雅致啊。”   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十四福晋的话。   “贵妃娘娘!”   来人虽一身常服,却也是通身的高贵。   十四福晋愣了一下,随即忙拉着完颜吉珠,俯身行礼。 第515章 冲突   雍正元年   五月初二   苏伟游魂一样的到了寿康宫, 小太监们端着东西送进去, 他等在门外, 随便找了个台阶坐下。   今天的阳光有些刺眼,却不暖人。苏伟仰着头,眯着眼看了一会儿, 脑子里越发空荡了。   “苏公公!苏公公!”   一个急切的声音一路奔来。   苏伟转头去看, 却是十四福晋的贴身侍女山桃。   “你怎么在这儿?”   “苏公公,快救救我们福晋吧!”   山桃踉踉跄跄地跑到他跟前,话没说完,就跪在了地上。   “你快起来,出什么事了?”   苏伟伸手去扶,却被山桃抓住了手臂。   “苏公公,求求您了, 奴婢实在不知道该找谁。我们福晋就是跟娘家妹妹见了一面, 也不知怎么就得罪了贵妃娘娘。娘娘说我们家姑娘犯了宫规, 硬要打二十杖!福晋哪里肯,一个好好的姑娘家, 二十杖下去, 人就废了。”   “你起来,好好说话。”   苏伟拉起了山桃, “什么姑娘?福晋的妹妹怎么会在宫里?”   “是福晋娘家人送进来的, 论起来是我们福晋的堂妹。当初也是为了十四爷的事儿, 想着宫里能多个说话的人, 我们福晋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山桃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 “但是这次十四爷送信回来,明着说不让家里再为他东奔西跑了。我们福晋就也惦记着,给那姑娘找门好婚事,早些从宫里出来。今天就是替她家里人来看看她的。福晋见完太后,托了寿康宫的老嬷嬷到储秀宫传的话,就在寿康宫门外见了面,也没说什么,贵妃娘娘就来了。”   苏伟皱了皱眉,这事儿论起来,十四福晋确实是有错的,进宫的秀女就算没有伺候皇帝,也是后宫的人了。后宫不能随便与外界通传消息,更不用说见面了。   但是,这事儿虽说有违宫规,却也是牵涉皇亲国戚,不得不讲情理的。更何况,又是寿康宫的人给传的话。若真让秀女受了罚,不仅损了十四福晋的颜面,更损了寿康宫的颜面。   “她们现在在哪儿?”   “在御花园呢!”   山桃急得跺了跺脚,“苏公公快跟奴婢过去看看吧。福晋不肯让吉珠姑娘受罚,一直拦着,贵妃娘娘气势极大,又带了那么多人,奴婢真怕福晋会吃亏啊。”   御花园   “不能打!不能打!”   一帮人围在假山下面,十四福晋跪在中央,用身体护着已经被按在凳子上的完颜吉珠。   贵妃坐在不远处的石桌旁,面上异常清冷。   “本宫依宫规行事,福晋还是让开得好。这些太监粗手粗脚的,要是不小心碰伤了您,总是不好的。”   “贵妃娘娘,我家爷好歹是皇上的亲弟弟。您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么粗的杖子,她一个姑娘家怎么受得了?”   十四福晋苦苦哀求着,也是全然不顾自己身为皇亲的尊严与体面了。   “她既进了宫,就是宫里的人了。”   贵妃眯了眯眼,“后宫之人随意与外臣勾连,这是多大的罪过?二十杖,已是便宜她了。”   “妾身不是外臣啊,是太后准许妾身随时进宫请安的。”   十四福晋急的直掉眼泪,“妾身只是替家里人探望妹妹,为怕旁人多嘴,还特意选在寿康宫外面。”   “福晋是想用太后作伐说话吗?”   贵妃的声音又冷了冷,“太后清修已久,等闲不见人的。十四福晋如此频频进宫,为的是什么,咱们心里都清楚。”   十四福晋一下明白过来了,眼神微微颤抖,“所以,说什么宫规,到底还是为着年大人被参奏的事儿!”   “本宫可不明白福晋在说什么,”贵妃将头一转,“别耽误工夫了,把福晋拉开!”   “是!”   “你们干什么?”   两个嬷嬷上来,架住了十四福晋。   “放开我,你们放开!吉珠,吉珠!”   十四福晋被拖到一旁,长凳两侧的太监高高扬起了刑杖。   “不能打!娘娘,娘娘,你放过她吧。她年纪还小,是妾身的错,都是妾身的错……”   “啊——”   刑杖重重落下,还年轻的姑娘,瞬间面如白纸。   宫人的杖子都是打在腿上的,若是重了,废了一双腿都是轻的。   “别打了,别打!”   眼看一连几杖落下,竟是丝毫不留力气的。十四福晋也是急红了眼,竟挣开了两个嬷嬷的钳制,硬是冲到了条凳旁。   而此时,太监手里的刑杖再一次抬到了最高。   “住手!”   一声呵斥让扬在空中的风声猛地暂停。   十四福晋扑到吉珠身上,紧紧地闭着眼睛。   “奴才苏培盛给贵妃娘娘请安。”   “福晋!”   山桃冲到十四福晋身边,死命推开一旁持杖的太监,“您伤到了吗?伤在哪儿了?”   年贵妃在看到苏培盛那一瞬间,脸色就变得更加铁青了,“苏公公,你这是要妨碍本宫执行宫规吗?”   “奴才不敢,”苏伟站了起来,只微微低着头,“不过,这事儿牵扯十四福晋,牵扯寿康宫。恕奴才不敬,怕是不能任由贵妃娘娘处置。”   年氏眸光一缩,带着护甲的手指在石桌上刮出白印,“本宫是皇上亲封的贵妃,由不由本宫处置,也不是你一个太监说了算的!”   凌兮站在一旁,听见这话都是一惊,暗地里拽了拽年氏的衣袖。   苏伟面上并没有多大变化,声音仍是安定的,“奴才平日往寿康宫去得多,皇上纯孝,奴才也不得不多为太后考虑,还请娘娘恕罪了。”   “你想干什么?”   年氏尚未反应过来,一群小太监已经涌上来,打算扶走快要昏迷的完颜吉珠。   “大胆!来人啊!”   翊坤宫的奴才们闻声而动。   年氏死死盯着眼前的人,抬手指着他道,“今天没有打完二十杖,谁也不准走!给我把苏培盛压起来,本宫倒要看看,还有哪个敢以下犯上!”   这话一出,本来听令而行的奴才们却霎时间愣住了。   压下苏培盛?谁敢啊?   凌兮一见她们自己宫里的奴才都不动了,连连压着嗓子斥道,“你们都疯了吗?没听见娘娘的话吗?谁是主子,谁是奴才,分不清了吗?”   话是没错,大家心里也都明白,但就是没人敢先走出那一步。   苏伟就在原处站着,眼看着年贵妃被生架在高台上,颜面扫地,却不肯像往日一样,自退一步,给人个台阶下了。   毕竟,他今天,也是寒心寒肺,从头冷到脚的。   “凌兮姑娘这话说的对啊。谁是主子,谁是奴才,世人心里总有数的。贵妃娘娘和娘娘的兄长,也需得时刻谨记才好啊。”   年氏像被人一刀捅了心窝子,瞬间身体都在颤抖了。   “苏培盛,你,你是真的忘了自己的身份,真的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吧?你以为皇上的家事,是你自己的家事吗?”   苏伟微微侧身,脚下一顿,“……奴才不敢,奴才告退。”   “站住!苏培盛!”   “娘娘——”   年贵妃怒急攻心,当场倒了下去,翊坤宫的人顿时乱成一团。   养心殿   怡亲王与隆科多都在殿前奏事。   “山西正在闹饥荒,百姓流离失所,巡抚却隐瞒不报,对灾民不管不问。”   雍正爷把一封奏折拍在案上,“还是一个朕派去祭祀华山的吏部郎官,上折具奏,朕才知晓。”   “山西巡抚德音也是前朝老臣了,”隆科多开口道,“许是担心边关尚有战事,朝廷支应不开,才暂时没有上奏的吧。”   “朕已下诏询问了山西之事,可德音却回报说,山西并未遭灾。”雍正爷面色阴沉。   隆科多低下头,未再答话。   怡亲王从旁道,“那个郎官倒是个可用的人。”   “吏部员外郎田文境,朕已经召他回京。德音既然连自己属地发没发生灾情都不清楚,那就尽早让贤吧。”   “皇上圣明。”隆科多未再说什么,与怡亲王齐俯身道。   “眼下天气渐热,圆明园也该修葺了。”   怡亲王重提一话,“只是如今,圆明园守军太过单薄,若做御园避暑用,实不能周全。”   雍正爷捡着桌上的奏章,看起来似乎并不大在意。   “护军营近期有所缩减,就先从步军营调取吧。待兵丁补充上来,再行填补。”   “臣遵旨,”隆科多也未多想,只俯首应道。   “皇上,”张保小心翼翼地进了门,左右看看,却并未直言。   怡亲王赶忙道,“臣弟还要往内阁一趟,先行告退。”   隆科多也跟着行了礼,两人一起出了养心殿。   “出什么事了?”   殿内正在商议政事,等闲时候,张保是不会随意进门的。   “皇上,是翊坤宫……”   张保有些踌躇,“贵妃娘娘在御花园晕倒了,说是,说是……”   “快说!”   “说是跟苏公公起了冲突……”   翊坤宫   年贵妃躺在床上,面无血色。   丁芪为贵妃诊了脉,正在跟下人交代着。   “皇上驾到——”   一屋的奴才下跪行礼,雍正爷叫了起,神色很不好。   “怎么样了?”   “皇上放心,并无大碍。”   丁芪俯首答道,“贵妃娘娘只是动了肝气,略伤肺理,待微臣开了药方,化去血痰,再精心调理一段,定可大好。”   在床边伺候的凌兮,听完这话,几步上前,跪在雍正爷身前道,“万岁爷,我们家主子平时惯会调养身体的,怎知出门一趟,就平白糟了这么一起子罪。您刚刚是没看到,主子她胸闷难忍,气都喘不过来,要不是太医到的快,奴婢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凌兮哭的凄惨,年氏被用了针,眼下都还未醒,奴才们各个红着眼眶,一屋子的凄风苦雨。   雍正爷在床前站了一会儿,张保偷偷觑着他的神色,只觉得心里突突直跳。   “苏培盛呢?”   “回皇上,”张保微微顿了顿,“苏公公送十四福晋出了宫,眼下似乎去安置那个秀女了……”   “万岁爷!”   凌兮又哭喊着道,“苏培盛实在太过分了!我们主子好歹是您亲封的贵妃啊。他就算再劳苦功高,也不能当着那么多奴才的面儿,公然斥责做主子的啊。这要是传出去,让我们娘娘日后如何自处?万岁爷,求您一定给我们娘娘做主,不能让我们娘娘白遭这番罪啊。”   “凌兮姑娘,”张保出言打断了凌兮的哭喊,“娘娘还昏迷着,你也不要太夸大其词了。十四福晋好歹是皇亲,苏公公考虑的多了些,拦了贵妃娘娘一把。这有一说一,公然斥责又是从哪儿来的?你以为御花园里就你翊坤宫的人吗?”   “御花园里当然不止翊坤宫的人,否则苏公公怎么敢从我们娘娘手底下抢人?”   凌兮嘴皮子很利索,气势也不让人,“张保公公又不在当场,怎知奴婢就是夸大其词了?您口口声声说十四福晋是皇亲,可我们娘娘惩处的又不是十四福晋。就因为那个秀女跟十四福晋沾了亲,犯了宫规,我们娘娘就连处置都不能处置了?”   “行了!”   雍正爷一声怒斥,让整个屋子的人都闭了嘴。   门外的奴才也恰巧进了门,冲雍正爷一行礼道,“启禀皇上,苏公公到了,正在外面请罪呢。” 第516章 五十大板   雍正元年   五月初二, 翊坤宫   贵妃娘娘寝殿外, 雍正爷对上低垂着头, 一声不吭的苏大公公,气得声音都在颤抖。   “爷上午对你说的话,你是一个字都没往心里去是吧?”   “又是老十四家的, 又是他们家!”   “你想干什么?你也想逼我?你想代允禵来逼我!!”   苏伟微微抬起头, 对上雍正爷的眼睛,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不解,从未有过的心酸,“不敢……奴才有错,请皇上处罚……”   “你!”   苏伟的话,连带他的神情,像把淬了毒的匕首, 光是泛起的寒光, 都能灼痛人的眼睛。   雍正爷倏地转过身去, 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几步走进了贵妃娘娘的寝殿。   凌兮几个还在伺候着昏迷的贵妃娘娘, 眼见着雍正爷进来, 在床榻前来来回回地踱了四五圈,脸色越来越黑。   “苏培盛, 你好大的胆子!”   屋内传来一声怒吼, 外间候着的苏公公, 无声无息地跪了下去。   在门口伺候的张保, 一颗心眼见着就要跳出嗓子眼了。   “求饶啊, 苏公公,求个饶吧……”   张保几乎就要喊出声来了,可眼前这位主儿,像是全没听到似的,连个眉毛都懒得抬。   “好,好……”   寝殿内静默了许久,雍正爷似乎终于耗掉了最后一点耐心。   “来人啊,给朕拖下去,打五十大板!”   凭空一声雷响,翊坤宫的侍卫来压人的时候,张保还有些呆愣愣的。   苏伟仍是一句话没说,只在被押出门时,抬头往寝殿的帘子缝隙里看了看。   那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   苏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慎刑司的了,是被人拖来的,还是自己走来的?   只是在见到慎刑司的大门时,恍惚地想起,这么多年了,慎刑司的大门好像从没上过漆,都斑驳的不成样子了。   “唉哟,苏公公……”   慎刑司的管事钟全,两手揣着袖子,绕着苏伟稀罕地走了好几圈。   “真是没想到啊,您还有再来这儿的一天。”   苏伟被压在长条凳上,也懒得搭理钟全一句。   钟全嗤了一声,满是嘲讽地道,“您说,您要是不急着把焦进朝调走,今儿是不是也能少吃些苦头?”   是啊,是他自己把焦进朝调走的,调去了养心殿,好像就这几日才正式上差的。   苏伟在心里想着,突然有点儿想笑。   这么多年,他兜兜转转,结果好像是绕了一个大圈,又把自己绕回了原地。   敬事房   张起麟今天不上差,正跟一帮小太监闲扯皮,那边库魁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   “诶,你怎么过来了?”   “快跟我走,张公公!”   来不及解释一句,库魁抓着张起麟就往外跑。   “你干什么啊,张保让我今天在敬事房等着放帐的!”   “就是张公公让我来找你的,咱们得赶紧去慎刑司!”   “去慎刑司干什么?”   张起麟险些被门槛绊个跟头,“你慢点,把话说清楚!”   “诶呀,来不及了,皇上下旨打苏公公五十个板子,眼下人已经带走了!”   “什么?!!”   慎刑司   苏伟一直不搭不理的态度,激怒了钟全。   他眉毛狠狠拧在一起,吆喝着周围的小太监们:   “赶紧着!万岁爷亲自下的旨,五十大板,打得不够,小心你们的脑袋!”   长条凳被人猛地一拽,苏伟闭上了眼睛。   拿着板子的小太监,小声地道了一句,“得罪了,苏爷爷。”   板子凌空落下,带着风声,带着火辣辣的痛。   苏伟身上一颤,眼前有些模糊:   “……你现在看起来是风光,但千万别掉以轻心,四阿哥再看重你,你都别忘了主仆有别,更不要忘了自己只是个奴才……”   这是他师父贾进禄,曾经告诫过他一遍又一遍的话。   “皇额娘,为什么要打苏培盛?”   “因为他是个奴才,奴才犯了错就要打,主子若是一味地迁就,以后奴才就要蹬鼻子上脸,越发没规没距了。”   这是承乾宫时,他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挨板子。   那时候的苏培盛,挨了打,还会哭,还会喊……   “苏培盛,你是真的忘了自己的身份,真的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吧?你以为皇上的家事,是你自己的家事吗?”   年氏的质问还赫然在眼前,苏伟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的忘了什么。   是啊,皇上的家事,是你的家事吗?   皇上的弟弟,是你的弟弟吗?   皇上的儿女,是你的儿女吗?   苏伟,还是苏培盛?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一墙之隔的牢房里,梁九功悠哉地坐在木桌旁,他这儿虽然隐蔽,但离行刑的地方却不远,日常都能听到犯人受刑的声音。   今天却有些不同,墙壁那一侧,似乎有人在挨板子,能听到很多奴才窃窃私语的响动,却听不到受刑人的惨叫。   “真是奇了,或许是个硬骨头的。”   梁九功笑了笑,又给自己倒了杯淡的看不出颜色的茶水喝。   …… ……   “苏公公!”   这一声惨嚎,梁九功可听清楚了,他手上的茶碗一动,人已经贴到了墙壁上。   “苏公公诶,我的祖宗啊。”   张起麟一路磕磕绊绊地跑进来,那边库魁已经抢先一步,按住了钟全,狠狠给了两巴掌。   “你们这帮混账羔子!”   计板子的小太监差点被张起麟掀飞了帽子,整个人都懵了。   “你们是活够了!也不看看这是谁?打了多少下了?”   歪帽子的太监懵里懵懂地道,“回……回张总管,打了二……二十六板了。”   “滚开!”   张起麟一脚踹开行刑的太监,扑通一声跪到长条凳边上,“我的祖宗啊,您什么这么实心眼儿了,还真让他们打啊!”   养心殿外   从翊坤宫回来,雍正爷就遣走了所有奴才,自己一个人闷在东暖阁里。   张保心里打着鼓,一直在外面等着消息。   焦进朝和刘保卿也都着急,却也很奇怪御前这些太监,一副天塌了的态度。   好不容易盼来了库魁,张保是什么也顾不得了,抓着他连连问道,“怎么样了?赶上了吗?苏公公没事吧?”   库魁抿着嘴唇,白着脸,冲张保摇了摇头。   “怎么会呢?慎刑司什么时候办事这么利落了?!苏公公就那么老实听话地挨打了?”   “唉,别问了,”库魁也有些急躁,“我们把人送回慈宁宫后面的院子了,挨了二十多下,都出血道子了。张起麟公公让我来问,是先告诉万岁爷,还是先请太医。这要请太医,还不能明着请,得暗地里来才行。”   焦进朝和刘保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是知道苏培盛最得皇上看重的,之前被调来养心殿后,二张公公也告诉过他们,关于苏公公的事,看见什么都当没看到。   可如今这样,是不是也太奇怪了?皇上当着人下的旨,五十板都没打完,这帮人就敢把人抢下来,还准备请太医?   “先叫太医吧,”张保把手里的拂尘往腰上一插,“我去叫,你在这儿伺候着。”   “别啊!”   库魁一惊,连忙堵住张保的去路,“要叫也我去叫,万岁爷那边,随时要问的!”   “要问也去问张起麟!人又不是我去救的!”   关键时候,张保公公也不管义气不义气了,“反正,这事儿我和张起麟谁都逃不了!正好敬事房放账出了错,我自己去认罚。万岁爷这边,让张起麟担着吧。”   “诶!你这人!”   库魁气得直跳脚,焦进朝和刘保卿在一旁,瞠目结舌地看着,堂堂敬事房大总管就那么一溜烟地跑路了。   傍晚   被迫回到养心殿,承受万岁爷怒气的张起麟,被拖去了慎刑司。自己跑去服役的张保总管,也没能逃脱掉,又结结实实挨了二十大板。   好在,张起麟很有先见之明,被拖走前,特地让人去请了怡亲王。   怡亲王在关键时刻,拦住了不顾劝阻,非要去看望苏公公的万岁爷。   东暖阁里,雍正爷坐在软榻边上,双头抱着头,脖颈上的青筋一阵阵暴起,又一阵阵落下。   “皇兄,你也要当心自己的身体啊。”   允祥心下也异常不安,他这位四哥从来冷静沉着、谨慎从容,如此狼狈不堪、惊慌失措的模样,只有上次在通州遇刺时,他曾见过一次。   “苏公公那边,臣弟让人去问了好几次了,苏公公的伤并不重,只是皮肉伤,没有伤到筋骨。太医已经给上了药,又开了方子,好生调养,几日就好了。”   “呵,呵呵……”   一直垂着头的雍正爷突然笑了起来,可笑声里却满是悲泣。   “胤祥,”雍正爷好像忘了要避讳的事,他抬起头,直直地盯着怡亲王的眼睛,“我把这皇位让给你,好不好?”   “皇兄!”   怡亲王当即吓出了一身冷汗,浑身的汗毛好像都竖了起来。   “我不当皇上了,不当了……”   “皇兄!”   允祥起身,跪到雍正爷跟前,“您怎么能说这种话?您是九五之尊啊。”   “什么九五之尊?!!”   雍正爷霍地站起,直指窗外乾清宫的方向。   “我斗了半辈子,爬了半辈子,就为了那么一张空荡荡的椅子!”   “我坐上去了,可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我给不了他承诺,我连他的命都没法握在手里!”   “皇阿玛的遗诏,就像一把悬在我脖子上的刀!我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可是,它就悬在那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战战兢兢地等着。等着它哪一天,玩够了,落下来,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皇兄!我明白,我懂得的!”   允祥拉住胤禛的手,“您找不到那封遗诏,终究无法放心。西南边关一直不太平,您因为遗诏忌惮允禵,就只能倚重年羹尧。可苏公公他不知道啊,他不知道遗诏的事,才会闹出今天这样的误会。他要是知道了,他会是最支持您的那个人!”   “我怎么能让他知道?”   胤禛低头看着允祥,眼泪顺着眼角滑下,声音是那么的无力,“让他知道了,他会认为自己是我的拖累,是他耽误了我。他本来就不信我有多爱他,他本来就把自己处处放到最后,处处迁就!我怎么敢告诉他?我怎么还能告诉他?”   “皇兄……”允祥还想劝什么,一时却不知该怎么说。   “朕这个皇帝,”胤禛转头看向窗外,嘴角讽刺地翘起,“就是个笑话,一个天大的笑话……”   ※※※※※※※※※※※※※※※※※※※※   四爷没有变,小苏子也没有变,两人都是事赶事的,把自己堵到死胡同里了。等话都说开了,就万事大吉了。 第517章 动静   雍正元年   五月初二, 延禧宫   絮儿一路小跑进了宁嫔的寝殿。   诗玥正六神无主地等着, 见人进来了, 忙迎上前去,“怎么样了?打听到了吗?”   “娘娘放心吧,奴婢问到了, ”絮儿扶着诗玥的手臂,让她坐到软榻上。   “苏公公的伤并不碍事, 太医也去看了, 上了药,现在就养着了。”   “太医去看了?”   诗玥眉心微蹙, “你不要骗我啊。外间都传, 是皇上下旨打的, 人都血葫芦似的了, 现下就在那空院子里等死呢。”   “哪有那么吓人,”絮儿都笑了, “奴婢过去时, 苏公公的院子前后都关的死死的, 进出的人一点口风都不露。本来, 奴婢也什么都打听不到的, 可恰巧, 让奴婢碰上了李英公公。”   “是小英子跟你说的?”诗玥这下眼中终于有了点儿神采。   “是, 李英公公把奴婢拉到一边, 让奴婢跟娘娘说尽管放心。苏公公伤的不重, 也没实打实的挨上五十板子, 只打了一半就抬回来了。太医是偷着去看的,用的也都是最好的药。虽说慎刑司管事的是个糊涂蛋,但行刑的小太监没下狠手,都是皮肉伤,不消十天半月的就全好了。”   “那还好,那还好……”   诗玥揉搓着手上的帕子,一颗心仍然悬在半空,“现下,还得看养心殿那边有什么动静了。”   “皇上刚下旨责罚了,苏公公毕竟是冲撞了贵妃娘娘。”   絮儿给诗玥倒了碗茶,轻放到她手边,“如今这样也好,任谁也挑不出理来。否则,真要闹到朝廷上,年贵妃的哥哥可是刚刚立了功的大功臣呢。”   “是啊,我明白,面子上的功夫总要做足了。”诗玥垂下头,把茶碗捧在手里,“可到底挨了打啊,二十几板,该有多疼?他怎么能忍得下心……”   絮儿抿着嘴,聪明地没有去接自家主子的话,转而道,“苏公公这次也是怪了。从前咱们在潜邸时,苏公公也跟后院的有过矛盾,但从来都是周全有礼的,有错别人也挑不出来。哪次也没像这次,在御花园呢,当着那么多人,愣是不给台阶下。听说,就是在翊坤宫,面对万岁爷时,苏公公都没说上一句软和话。”   “他这怕是伤心了……”诗玥眉目蹙得更深,手在碗沿儿上转了一圈,深深地叹了口气。   景仁宫   外边已经掌灯了,熹妃娘娘这儿却迎来了客人。   “齐妃姐姐可是很少到我这儿来啊,”侍女们给殿里上了茶果,又都挨个退下。   “今儿可是太热闹了,本宫想找人说说话,这走着走着就到妹妹的宫里来了。”   齐妃也不客气,与熹妃对个儿坐下,兀自捡起了梅子吃。   “本来还想去翊坤宫看看贵妃娘娘,结果到了门口,被人挡回来了。”   “想也是的,”熹妃笑笑,“妹妹也就派个人去问了问,说是贵妃娘娘需要静养,不见人。”   齐妃嗤笑一声,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装的倒是像,现下心里不一定多舒坦呢。皇上为了她,连苏公公都给罚了,足足五十个板子啊。”   熹妃眸光微闪,不动声色地道,“到底是苏公公冲撞了贵妃,也是该罚的。被人当场下了面子,哪里还能舒坦啊?”   “妹妹何必这样遮掩?”齐妃抬起头,“她年氏仗着自己家势,无儿无女就封了贵妃,满宫里人都巴结着她。眼见着,连御前的人也容不下了,且不知她那个哥哥再立什么大功回来,后宫哪还有咱们姐妹立足的地方啊。”   “姐姐这就多虑了,”熹妃微微垂眸,声音放轻了不少,“姐姐不是也说了,她无儿无女啊……”   从翊坤宫出来,喜儿扶着齐妃,心下也有些不解,“娘娘何必与熹妃说那么多?奴婢见着,熹妃是全不当回事的。”   齐妃冷哼了一声,眉角上翘,“看着是不当回事,心里都计较着呢。年氏如今是无儿无女,可苏培盛那儿,若真的要……哼,日后可就说不准了。”   喜儿不太明白,齐妃瞥了她一眼,又笑了一声,“反正谁有儿子谁着急。甭管前头怎样,本宫都能看场笑话。”   景仁宫内   慕兰来伺候熹妃洗漱,一边为熹妃卸去妆环,一边问道,“齐妃娘娘来这一趟,到底是为了什么?竟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熹妃翘了翘嘴角,“还能为了什么,转着弯地告诉本宫,要防着贵妃受宠得子呗。”   “齐妃娘娘这心也操的太宽了吧,”慕兰皱了皱眉,“咱们阿哥都才多大啊。”   熹妃笑了一声,“后宫怕是真有要担心的了,不过不是本宫。”   慕兰转了转眼珠,没做声。   “说起来,在潜邸时,她们两个都是侧福晋,”熹妃摘下耳环,端详镜中的自己,“齐妃入府早,又给皇上生了女儿,贵妃入府晚不说,至今无有所出。可偏偏,人家有个能立战功的哥哥。皇上百般倚重,直接就封了贵妃。要本宫是齐妃,怕也咽不下这口气。”   “怪不得齐妃娘娘这般上蹿下跳的呢,”慕兰笑了一声,熹妃也跟着笑了起来。   承乾宫   谢嬷嬷是皇后娘家送进宫的,先帝时就在宫里服侍过,进宫不久,就接了诗珑的差事,把承乾宫料理的井井有条。   外间夜深了,皇后梳洗后坐到床上,谢嬷嬷却走进来,换了值夜的侍女。   “可是前面有动静了?”皇后问道。   “还没有,”谢嬷嬷帮皇后铺开被子,“皇上下旨赏的板子,谁还敢请太医不成?能偷着上些药,已是不错啦。”   皇后眸光微动,上床靠在枕上,“还是让人仔细打听着,苏培盛身边的人。嘴一向严实的紧。”   “娘娘不必担心这些,”谢嬷嬷束手站在床边,微微弓着身子,“娘娘该担心的,是翊坤宫那位。”   皇后凝眉,谢嬷嬷又道,“如今,眼见着年贵妃得宠,年贵妃的娘家在前朝也是如日中天。若是哪天,真让年贵妃得了皇子,那年氏一族,势必全力扶持。到时,即便咱们阿哥年长,日后也难免战战兢兢啊。”   “可是,年氏如今还未有动静啊。”皇后迟疑地道,“你不了解皇上,他一向,一向不大爱来后宫的……眼下先帝大丧未过,敬事房的记档都未开封。考虑这些,未免太早了。”   “娘娘,亡羊补牢可不如先发制人啊,”谢嬷嬷把嗓音压到了最低,“若真有了,那要动手可就是千难万难了。”   皇后一惊,抬头看向谢嬷嬷。   谢嬷嬷蹙着眉,又弯了弯腰,“奴才可自小就在宫里伺候了,先帝早年时,孩子一个个都留不住,您当是为了什么?”   皇后掐住自己的手心,胸口微微起伏着,“再等等,再等等。也许,用不上我们……”   翊坤宫   贵妃醒来时,已是半夜了。   凌兮拜天拜地的,见主子精神还好,总算放心了些。   采兮是个急性子的,趁着贵妃吃药的功夫,一股脑的把今天的事全说了。   “娘娘这下不必气恼了,那个苏培盛被打的可惨了,说是裤子都被血浸透了,如今就剩一口气了。”   “你亲眼见着了?”贵妃幽幽问了一嘴。   采兮愣了愣,被凌兮在背后捅了一下。   “你去让茶房煮些粥来,娘娘还饿着呢。”   “哦,”采兮应了一声,委屈巴巴地出去了。   凌兮拿走药碗,扶着贵妃靠到床头上,“采兮虽说的夸张了些,但奴婢让人仔细打听过了。苏培盛是实打实的挨了打了,从慎刑司出来,是被人抬回院子的。奴婢也让人到门口去盯着了,到现在也没有太医进宫呢。”   贵妃轻叹了口气,眸光凝视了些,“即便如此,皇上到底是为了我的面子,还是为了年家的面子呢?”   “娘娘,您何必想这些?”凌兮握住贵妃的手,“今时不同往日了,咱们王爷如今是皇帝了。二爷立功,年家势盛,这也是您的荣耀啊。”   “荣耀?荣耀背后不知藏着多少艰险呢……”   贵妃垂眸,按了按自己的手指,“我只求家人都平安,只求皇上能真的信重二哥,二哥也能不负圣恩……”   “凌兮!”   贵妃突然转头,抓住凌兮的手,“你说,皇上真的变了吗?他真的打了苏培盛,我却觉得有点害怕。他会不会变得我也不认识他了?会不会变得越来越冷酷,越来越无情了?”   “娘娘,您怎么能说这种话?皇上现在,在后宫里,是最看重您的啊。您要养好身子,咱们年家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凌兮地安抚地拍着年氏的背,年氏却莫名地觉得冷。   午夜   小英子趴在苏伟的床边,睡得迷迷糊糊时,突然听到身后有响动。   猛地坐起,一个阴影笼罩过来。   “嘘——”   “万岁爷?”   拢着一身斗篷的雍正爷,小心地坐到床边。   小英子左右看看,退到一旁。   “太医给上过药了?”   “是,”小英子把嗓音压了又压,“怕师父疼的难受,又给开了安神的方子,师父吃了后,一直睡得很沉。”   “嗯,”雍正爷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揭开被子。   通红的伤处哪怕盖了薄绸,仍然刺痛了人的眼睛。   “你师父回来后,说什么了吗?”   小英子抿了抿嘴唇,抬头看了雍正爷的背影一眼,低下头道,“没说什么,师父被抬回来后,一直很沉默,连疼都没怎么叫。只是,在喝完安神汤后,问了奴才一句话。”   “什么话?”   “师父问奴才,他是不是错了?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   后宫的动态主要是为了番外里四爷晚年时的皇子纷争埋伏笔,再说,我小苏子好不容易挨顿打,大家总得有点反应嘛。接下来很快会和好的,放心吧。 第518章 红烛   雍正元年   五月初五, 京城   深夜, 已过了宵禁的时间,几个身穿黑色斗篷的人, 悄然出现在一座宅邸的后门。   门环响了三下,院内有人开了门, “大人终于来了, 快请进。”   院内没有挂灯笼, 只正堂内亮着烛火。   来人进了门, 摘去兜帽。   厅内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 为首的正是九阿哥允禟。   “提督大人肯夤夜前来,允禟铭感五内。”   “九爷客气了, ”摘去兜帽的正是步军统领隆科多,“九爷如此频繁相邀, 在下也不好屡屡推辞。”   允禟笑了笑,引隆科多坐下。   “舅舅今日既肯过来, 允禟就也不绕弯子了。”   隆科多是孝懿先皇后的兄弟, 允禟称一声舅舅, 也是以表亲眷。   “这几位都是下五期的护军统领,相信舅舅在军中, 也是都熟悉的。”   允禟指着屋内其他几位大人道。   隆科多向其余人点了点头。   “舅舅也知道,新帝登基后, 朝臣宗亲的日子是越来越难过。如今三年之期立下, 连地方官宦都要倒空家底了。眼下, 新帝还在不断的培养亲信, 扩大自己的势力,若有朝一日,让他彻底站稳脚跟,那咱们可就都是案板上的鱼了。”   隆科多一笑,端起一旁小厮送上的茶碗,“九爷这说的是什么话?万岁爷对微臣,一向是爱重的。”   允禟眉心微动,面上却无甚变化,“那是自然,舅舅功高望重,新帝再怎么样专横独断,都要倚仗着您。可是,您的那些臣属呢?您的亲眷呢?”   “若外甥没记错,小舅母的宗家里就有因贪贿落狱的吧?小舅母因这些事儿,可没少跟您闹腾。”   隆科多微微皱了皱眉,允禟一笑,继续道:   “先帝爱重您,可对您的亲属门人,却是没留半点情面啊。”   允禟嘴里的小舅母,并不是隆科多的嫡妻。隆科多的嫡妻去世多年,据说死因不足为外人道。而隆科多自己,一直宠爱那个从他岳丈府里强纳来的小妾,李四儿。   李四儿虽只是个妾侍,却是出了名的骄纵跋扈,因隆科多的宠爱,曾于命妇同出入禁门,在街上更是车前对马、叱人避道,毫无忌惮。   这次,允禟突然提起李四儿,显然是有备而来的。   隆科多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心下却已再三权衡。   “舅舅请放心,”允禟又道,“那当排头兵的事儿,自然不敢劳烦舅舅。咱们只是请舅舅,在关键时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耽误个一刻钟的工夫。届时,无论成败,谁也说不出舅舅什么。”   允禟的话音落下,屋内陷入了沉默。   隆科多一下、两下地刮着碗中的茶沫,一直低着头。旁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再开口说些什么。   允禟却是坐得住的,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在廉亲王府时,八哥对他说的话:   “隆科多已立下从龙之功,想让他倒向咱们,势必要两相其害,两相得利。”   从这偏僻的宅院出来,隆科多一行借着夜色,上了马车。   阿依达瞧着隆科多的脸色,有些不大确定地道,“主子真要答应他们吗?”   隆多科没回答,只是眉头越皱越深,突然道,“去穷里巷的宅子。”   阿依达愣了一下,却也马上应道,“是。”   隆科多在京城有不止一处宅邸,穷里巷的宅子就是侍妾李四儿住的地方。   马车到了宅子后门,小厮敲开了门,隆科多径直而入。   堂屋内,烛火还没熄,李四儿坐在圆桌旁,捧着一盒子滚圆的南珠,欢喜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你做的好事!”   南珠被人猛地掀翻,李四儿吓得一愣,转头一看,竟是隆科多。   “大人今儿怎么回来了?”   隆科多怒气极盛,李四儿却是半点也不怕。   “不过是些珠宝首饰,廉亲王让人送来的,大人何必动气?”   “谁让你随便收人东西的?谁家的东西都能收得?!”   “有何收不得?”李四儿软软地往桌上一靠,“大人今晚不都去跟人见面了吗?这点东西有什么大不了的?”   “混账!”隆科多踹翻一张椅子,冲李四儿扬起巴掌。   李四儿抬起脸,示意他打,嘴角却噙着笑。   “大人难不成没动那番心思?我可不信。”   “好,好……”   隆科多终没打下去,反手指着李四儿道,“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说来听听。”   “自然是天大的好处,对爷来说,更是天大的好处。”   李四儿笑着站起来,拽着隆科多往榻上坐,“都说先帝时,佟佳氏有多风光,如今却只有爷一个,勉强撑着。爷的姐妹,那可是一个皇后,一个贵妃的啊。难不成,过了一朝,咱们的女儿只能嫁给京里那些纨绔吗?”   “叶儿才四岁!”隆科多抬头瞪着李四儿。   “那又怎么样?这事儿若是成了,以廉亲王在宗亲里的威信,从先帝子嗣里挑个年纪小的,好把控的。先定好亲,等我叶儿长大了,自然就能顺理成章地嫁进宫去了。”   “你放屁!”隆科多愤而骂道,“你以为立个皇帝像描眉选钗那么简单吗?”   李四儿秀眉一簇,也是分毫不让道,“简不简单的自有廉亲王他们去烦恼,爷又不摊什么风险!再说,若这事儿成了,以爷今天的权柄,想办什么不能办啊?您不是一直惦记着宫里那位吗?那位如今可空守着偏殿的屋子,日日看流云落花呢。以现在这位皇上的脾气,您想管他要人,可能吗?”   隆科多被人噎住了心口,一时便骂不出来了。   李四儿从地上捡起颗南珠,笑嘻嘻地看着,“说起来,也是那位皇上,今天查这个贪腐,明天查那个亏空,把人都得罪光了。左了,犯上作乱的事儿是旁人做,爷就当个顺水人情,成与不成咱们都没害处。”   “再说,”李四儿往隆科多身上一坐,摸了摸他下巴上的短须道,“您这些日子,天天收着那些属下人的求情喊冤,也烦的不行了不是吗?这要是不闻不问的,万一哪天查到咱们府上了,咱们不也跟着倒霉吗?”   夜深露重,宫外暗潮汹涌,宫内却是诡异的沉寂。   慈宁宫后的小院里,每每到了子时,才会开一道小门。   小英子侯在门口,屋内的人早早地吃了安神药,睡得很沉。   解开身上的斗篷,雍正爷小心地坐到床边,先看看苏伟身上的伤,再给他盖盖被子。   然后,这一夜,他便靠在床头,这样将就过去。   天快亮时,养心殿的过来叫人,雍正爷再披上斗篷,无声无息地离去。   小英子本来很担心,自己师父一向聪明,白天醒来时会不会问他什么。   结果,他白悬心了两天。   苏伟每天醒过来,只会问问中午、晚上吃什么,剩下的时间都在看着窗外发呆。   五月初十,延禧宫   一大早上,絮儿从外面回来,遣走其他奴婢,独自给诗玥梳妆。   “奴婢问过李公公了,苏公公的伤好的差不多了,可见太医是用了心的。”   “那,皇上去过了吗?”诗玥犹豫了一下问道。   絮儿低下身,在诗玥耳边道,“李公公说,万岁爷每晚都去,呆到天快亮时才离开。但是,苏公公不知是一直睡得很沉,还是装的不知道。反正,一直没提过万岁爷。平日里,就坐在床上发呆,连话也不愿意说几句。”   “唉……”诗玥垂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去跟小英子说,我想见见苏公公,让他帮着安排安排,越快越好。”   “小主,”絮儿有些为难的样子,“万岁爷还是在意苏公公的,眼下两人虽然闹着别扭,可说不准过一阵就又好了。咱们还是……”   “你以为我要去说什么?”   诗玥打断了絮儿的话,随即有些无奈地一笑,“你去吧,我要做什么,我心里有数。”   慈宁宫后的小院   七喜儿提着食盒进了苏伟的屋子,“师父,吃饭了。今儿做了鸡丝粥,太医说您能吃点荤腥了。”   “放那儿吧,凉一凉再吃,”苏伟趴在堆起来的被子上,望着窗外屋檐下的燕子窝。   “已经是凉过的了,再放一会儿该腥了,”七喜儿走到床边,有些手足无措,他是不敢像李英那样,硬是拽着人下床吃饭的。   苏伟又趴了一会儿,只觉背后直愣愣地站着人,委委屈屈的眼神盯得他脖颈发麻。   “师父,要凉了……”   “好,好,我起来吃!”   这种特殊的磨人战术也算是七喜儿的本事,毕竟顶着那么一张脸,你要是不搭理他,总有种会激起人神共愤的错觉。   “师父,我扶您。”   苏伟费力地爬起来,被七喜儿扶着往桌边走,人看起来还是没什么精神。   “师父,你是在跟万岁爷生气吗?”   苏伟一愣,转头看向七喜儿,他是没想到七喜儿敢问这种问题。   七喜儿微微垂头,神情很是无辜。   “或许吧,”苏伟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跟别人生气,还是在跟自己生气。”   “万岁爷那么宠爱师父,师父想要什么,万岁爷都会给的。”   这话说的天真,苏伟听着都笑了,“可我什么都不想要啊。也许曾经想过吧,不过,那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苏伟说的模棱两可,也不知七喜儿听不听得懂。   他坐到厚厚的软垫上开始吃饭,七喜儿就站在一旁,一直看着他。   入夜   苏伟还没睡,外间的院门开了。诗玥一身宫女的打扮,被小英子带着,进了屋内。   “你怎么来了?”苏伟有些吃惊,又抻头往外看了看。   “放心吧,我很小心,没人跟着,”诗玥冲他笑笑,又低头弄弄衣摆。   “这衣裳我曾经也穿过的,在正三所的时候,你还记得吗?”   “记得,”苏伟也跟着笑了笑,“我还记得,你那时常穿浅蓝色的,样子比这件还素些。”   “是啊,那时是在阿哥所,跟宫里的还是有差别的,”诗玥坐到小英子搬来的圆凳上。   “之前听说你挨了打,我真是担心极了。好在小英子一直告诉我你的近况,否则,我怕等不了这么多天。”   “嗨,一点皮肉伤,没什么大事儿,”苏伟摸了摸脑袋,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诗玥抿了抿唇,低头沉思了片刻,开口道,“这些日子,你与万岁爷都没见过面吗?”   苏伟面上一凝,眼神落在身下的被子上,迟迟没有说话。   “是他不愿见你,还是你不愿见他?”   苏伟仍是没有回答。   诗玥却突然一笑,虽然笑中总藏着一丝苦涩,“说起来,我合该是劝你离开皇宫的,有多远走多远。”   “但是,我也知道,”诗玥仔细地看向苏伟,“日子总归是人自己过的,酸甜苦辣,也只有自己最清楚。三十年的情分,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   苏伟捏着自己的被子,人绷的像一尊快要碎了的雕像。   “我认识的苏培盛,可不是个咬碎牙齿和血吞的人,”诗玥往前一趴,正与苏伟脸对脸。   “就算真的要离开,也总得给这么多年的自己,讨一个说法吧?”   午夜   小院的门再次打开了,罩着一身斗篷的人,如往常一样进了屋子,面对的却不是熟睡的人。   苏伟正正当当地坐在一团厚被子上,看着站在门口的那个人。   门外跟来的张起麟,双手合十,念了几遍阿弥陀佛,忙给两人阖上了门。   屋内没有亮灯,只有窗外映进来些月光。   虽然暗了些,但胤禛仍能看清苏伟的脸,却不知苏伟能不能看清他的。   “你,怎么没睡?”   “不敢睡,”床上的人声音很清亮,“万岁爷这样天天晚上守着我的床,我要再这么睡下去,哪天你病倒了,我不成千古罪人了?”   胤禛低下头,嘴唇微微颤着,“你,你若是不愿意……”   “我不愿意!我不愿意的事多着呢!”   苏伟双手并用,从床上爬下来,“可我没办法!从前是为了活着,后来是为了你!”   胤禛抬起头,苏伟就在他跟前,直直地盯着他。   “可我最近,总是怀疑,我是不是错了?我本来以为,为了你活着,跟为了我自己是一样的。因为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就想要你。”   胤禛的眼睛微微瞪大,苏伟却是眼眶发红了。   “但我高估自己了,我没那么伟大。我现在特别讨厌你,讨厌你的一切!讨厌你那些女人,讨厌这个皇宫!”   胤禛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他想抬手去抱住眼前的人,手臂却迟迟抬不起来。   “你愿意去怀疑十四阿哥也好,愿意去宠爱年羹尧,宠爱年贵妃,都随你!我不在乎了!”   苏伟扯着脖子吼出这句话,眼泪却像掉了线的珠子似的往外窜。   “胤禛,你根本就不爱我……你只是习惯了……”   这句话像道天雷似的劈在胤禛头顶上,让他从头到脚,疼的彻心彻骨!   小院里,小英子和张起麟靠在廊柱上,心里都在默默祈祷,这么多天了,让这件事快过去吧。   “今天晚上月亮倒是不错,”张起麟仰头望着夜空,“虽然不圆,但好歹能看到影儿……”   “砰!”   正屋的门被猛地推开,小英子和张起麟都一个弹跳瞬间窜起来。   “你干什么?放开我!”   门口是两个拉拉扯扯的人,只穿了一身中衣的苏公公,被囫囵包了个黑斗篷,整个扛了起来。   “放开我,放开!”   “胤禛,你个混蛋——”   雍正爷扛着肩上的人,大踏步往外走。   张起麟和小英子怔愣了片刻,慌忙跟上去。   “快!调开侍卫!”   胤禛走得很快,手上却很稳。   苏伟一路挣扎,无奈屁股太疼,又使不上力气。   张起麟前后策应着,终于先一步算计出了雍正爷要去哪儿,赶紧让小英子跑过去,遣开无关人士。   就这样,两人磕磕绊绊,等上了宫门的台阶,胤禛才把人放下来。   苏伟在斗篷里一顿乱扯,好容易露出了头,左看右看了半天,才认出来这是哪儿。   “你带我来坤宁宫干什么?”   “跟我进去!”   胤禛拽住苏伟的手往门里拉。   “我不进去!”   坤宁宫内点着红烛,供着神牌,屋里却总是黑漆漆的。   苏伟下意识地往后撤,“我不进去,你到底想干嘛?”   “跟我进去!”   胤禛的眼睛很红,抓着苏伟手腕的力气又加大了几分,“你别逼我再扛你进去。”   苏伟瞪大眼睛,眼看着两人就要迈进门槛,正殿前方就是先帝两位皇后的牌位。   “我不进去了!”   苏伟突然蹲了下去,死死拽住门框,“你干嘛非让进去?我不去!”   胤禛拽了两下没拽动,回过身来,通红的眼眶,直直地盯着苏伟。   “你不是说我不爱你吗?我证明给你看。”   苏伟执拗地蹲在地上,胤禛也蹲了下来。   “你知道坤宁宫是干什么的地方吗?”   “……是每月祭祀的地方,”苏伟的声音有点发干。   “还有呢?”   “是供奉先皇后牌位的地方……”   “还有呢?”   “……”苏伟嘴唇动了几下,没说出声来。   “还是每朝皇帝大婚的地方,”胤禛替苏伟说了出来。   “苏伟,这是我想给你的。我知道你什么都不想要,可我想给。”   苏伟咽了口口水,脑袋还懵懵的。   手臂被人抓住,胤禛的脸就在咫尺,“我们拜堂吧,就在这儿。”   ※※※※※※※※※※※※※※※※※※※※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啊。成亲了,以后就没有秘密了~ 第519章 拜堂   雍正元年   五月初十, 坤宁宫   “我们拜堂吧, 就在这儿。”   胤禛的眼中映着半弦月亮,空旷的殿宇里, 不断回荡着他的这句话。   苏伟愣了好一阵,他们两个还蹲在地上, 背靠的门框将他的骨头硌得生疼……   “……你, 是不是发烧了?”   想了又想, 苏公公决定还是确认一下。   胤禛眼睛一闭, 抓住那只企图摸上他额头的手,沉下嗓音道,“我们拜堂后, 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不管你以后在不在乎了,你总想知道这一切的缘由吧?”   苏伟抿了抿发干的唇角,太阳穴连带着胸腔里都突突地直跳。   他不怕, 他屁股还肿着呢。诗玥说的对,甭管怎么样, 总得给自己讨个说法吧。   “拜就拜,又不领证, 谁怕谁……”   苏伟嘟囔两句,借着胤禛的力气站了起来。   坤宁宫的殿门是设在偏东的一间的,顺治爷时, 将坤宁宫重新整修过, 原本的菱花格窗全改为了直条格窗, 显得殿内尤为庄严肃穆。   殿内西间, 除通道外,基本都用来供奉神像,最里间还设有祭神煮肉的大锅。殿内祭祀的画像包括佛祖、关二爷、蒙古各路神通等等,总共有一二十幅。   康熙爷时,殿内还供奉了三位先皇后的牌位,日日香烛高照,焚香祭悼。   而坤宁宫的东暖阁,整三间却是完全不一样的装饰。   这里曾是康熙爷大婚的地方,屋内依然喜字铺地,大红的床帐,龙凤交缠的红烛。只是长久地没有人气,反倒让人觉得荒凉。   苏伟抓着胤禛的手进了殿门,那边一直听着动静的张起麟和小英子,飞一样地进来准备。   天上的月亮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随着两人迈进门槛,就从云后露出了整脸,将大殿映的一地光华。   雍正爷亲自请了孝毅先皇后的牌位,放到了东暖阁的供桌上。   两侧的攀龙飞凤烛台被点燃,驱散了一室的香灰气。   一阵晚风从殿门口吹进来,让各处神佛画像下的烛火都闪了闪,像是所有神灵都开始侧目。   苏伟拢着一身胤禛的斗篷,屋里的人都在忙,只有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大殿中央。   若是换到上辈子,他向来是无惧鬼神的。但这一生,作为一个莫名其妙穿越的人,他实在没办法再那么坚定唯物主义的立场。   尤其,当孝毅先皇后的牌位被摆正,他好像又看到了承乾宫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人。   “过来,”胤禛走过来拉他,苏伟却雕像一样的定在了原地。   “走!”   雍正爷的话不容置疑,苏伟僵硬地跟在他后面。   供桌前已经摆好了喜垫,张起麟扬着脖子,站在一旁,一副我很专业的模样。   两人在喜垫前站好,胤禛转过身,替苏伟理了理身上的斗篷,冲他浅浅一笑。   苏伟咽了口唾沫,耳膜都开始鼓动。   “一拜天地——”   不知是不是错觉,窗外映进殿内的月光,陡然一亮。   膝盖僵硬的苏伟,被胤禛拉着,跪到了喜垫上,颤颤巍巍地俯下了身。   “二拜高堂——”   承乾宫的影子在苏伟眼前倏地划过,他被拉着,又跪了下去。   “夫妻交拜——”   胤禛先站起来,转过了身,苏伟还软在喜垫上。   小英子几步上前,撑着他的手臂,硬是扶起了他。   胤禛一脸庄正,眼睛却是亮的。苏伟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拜了下去。   看到只剩一个后脑勺的雍正爷,苏大公公彻底木了。   小英子在他后腰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嗓音直压到了舌尖儿,“拜啊,师父!”   苏伟像一根硬被折弯的铁条,笔直地弯下腰时,都能听到“嘎吱”一声。   “送入洞房——”   苏伟的老脸腾地一红,人还没直起来,就被胤禛一把拉进了怀里。   “噢噢!”小英子疯狂拍巴掌。   张起麟往地下扑通一跪,“奴才给万岁爷贺喜,万岁爷大喜。”   苏伟埋在胤禛怀里,听着他在耳边低笑。   “赏,你们两个,一人三百两!”   “奴才谢主隆恩!”这回小英子的嗓门比张起麟的大。   这么闹腾了半晌,小英子和张起麟前后退出了坤宁宫的东暖阁。   跟人拜了一个堂,像是被抽走了半条命的苏公公,这下连站都站不稳了。   胤禛把他抱起来,放到了大红的床帐里。   苏伟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手脚并用地就要往外爬,被胤禛连忙制住了。   “咱们什么都不干,就说说话。再说,这屋里早不是皇阿玛大婚时用过的那套东西了,只是平常摆来看的。”   这下苏伟算是放下了半颗心,勉强靠在了床头上,他也实在是折腾不动了。   胤禛看着他通红的脸就想笑,自己去了靴子,也坐上了床。   “你知道吗?爷曾想过很多次,若有一日真与你成亲,会是幅什么样的场景。想了很多,越想越觉得好,却也越想越觉得自己不配……”   胤禛垂下眼眸去,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生在皇家,平日里念起一生一世一双人,都觉得是个笑话。”   苏伟深深浅浅地缓了两口气,有些不自在地道,“说这些做什么。我也跟着你三十年了,宫里宫外的日子,能活着都是侥幸了,谁还矫情这些?”   胤禛抬起头,对上苏伟的眼睛,“可现在不同了。”   “你若是真的厌烦了,给我一些时间,”胤禛抓住苏伟的手,“我会安排好一切,跟你一起离开。”   苏伟猛地抽了一口气,想要抽回手,却没抽动。   胤禛看着他笑,“我之前也想过,放开手,让你自己走。可无论我怎么去假设,我都没办法想象那之后的日子。你放心,责任、担子,我都会尽可能的料理好。然后,你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   苏伟愣在那儿,这一夜里,他的脑子已经炖成一锅粥了。   坤宁宫殿外   张保循着动静找过来时,张起麟和小英子都瘫在台阶上呢。   “怎么回事?怎么大半夜的跑这里来了?”   张起麟张张嘴,是连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了,“你去,有多少人看见万岁爷往这边来了,赶紧都封了嘴。好在各宫都下钥了,这一路上除了坤宁宫的守卫,旁人都没惊动,路上巡逻的都被我和小英子调开了。”   “放心吧,我都安排了,”张保蹲到张起麟和小英子身边,“刚才就巡逻的侍卫,说看你们两个急匆匆的往坤宁宫来了,我才过来的。怎么,万岁爷和苏公公在里面?”   “呵呵,”张起麟傻笑了两声,“你是不知道我们刚才都干了什么。要是哪一天被人翻出来,我和小英子把十八辈祖宗都挖出来,可能都不够砍的。”   月亮渐渐偏落,点了红烛的暖阁内,慢慢有了鲜活气儿。   “你说什么?!!”   苏伟一个激动,差点把自己颠出床外去,还好被胤禛一把捞住了。   “先帝千辛万苦地留了一封遗诏,竟然是为了我?”   胤禛单手搂着苏伟,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   “梁九功死都不肯说遗诏在哪儿,爷只能把他关在慎刑司里熬着。一日找不到遗诏,朕一日都不能安心。”   “那你是怀疑遗诏在十四爷那儿?”苏伟问道。   “不在允禵手里,也必与他相关。梁九功说了,若朕做了不该做的事,朕不仅保不住你,也保不住皇位。能如此威逼爷的,除了允禩,就是允禵了。但皇阿玛不会信任允禩的。他此前,把允禵送往边关,说不定也是早做了这种打算。”   苏伟皱着眉思索着,他是怎么也没想到,有顾问行那一手还不够,先帝竟然临死还不忘他这么一个太监。   “现在边关不平静,罗卜藏丹津已经在蠢蠢欲动了。青海要是乱了,朕能相信的,除了允禵就是年羹尧。允禵之前突然离开青海,虽然后又回去了,但爷不能不疑心他。我没办法全然相信允禵,就只能偏重年羹尧了。这就是为什么,我暂不处置郃阳一案的缘由。年羹尧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更清楚。”   苏伟此时已经顾不上屁股疼了,盘腿坐在褥子上。   他还是不能相信,“我就是再受你宠爱,我也就是个太监,康熙爷到底担心什么?他要是觉得,你会为了一个太监,重蹈前明之祸,那他为什么要传位给你?他都能留下遗诏了,直接传位给十四爷不就行了?”   “皇阿玛去世前说过了,允禵还太年轻,做事有些冲动。”胤禛微微垂下头,“说到底,皇阿玛就是不想让我随心所欲,怕我做出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来。”   “你能做什么事啊?”   “梁九功说,只要君仍是君,奴才永远是奴才,那份遗诏就永远不会面世。”   “可我就是奴才啊,”苏伟眨巴眨巴眼睛,瞬间,一个荒谬的想法窜进了他的脑子。   “你,你不会是想,是想……”   胤禛仍然垂着眼睛,没有说话。   “你疯了吧!”   苏公公瞪大双眼,“这不行的!我会被那些言官们,一人一口唾沫淹死的!”   “为什么不行?”   胤禛抬起了头,满脸都是愤懑,“我可以安排,给你安排一个新身份,然后让钦天监出面,只要再拖一阵,只要我在朝堂上……”   “停停停!”   苏伟搓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他现在是信了,胤禛竟然真的做过这样的打算,而且连康熙爷都察觉了,他自己竟然不知道!   “我,我其实……”   苏伟想说些什么,劝劝满心不甘的胤禛,可对上他落寞已极的表情,又说不出来了。   “算了,算了吧……”苏伟倒下去,靠到胤禛的身上。   他累了,他们两个都太累了……   ※※※※※※※※※※※※※※※※※※※※   后面还有一章哦,胤禛在小苏子身边是没有固定的自称的,他会儿称朕,一会儿称我,一会儿称爷,很随心所欲~ 第520章 婚书   雍正元年   五月初十, 坤宁宫   这一夜, 两个人睡得很安稳。   苏伟睁开眼睛时,外面已经大亮了。   “天啊, 竟然真的在坤宁宫睡着了!我没有半夜被爱新觉罗家的祖宗们掐死,真是老天爷开眼……”   心里一团乱麻似的坐起身, 胤禛还睡着, 苏伟往他身上一瞧, 突然发现他怀里搂着什么。   “这是什么?”   “苏公公, 你醒啦?”   正巧,外间张起麟也走了进来。   苏伟手里捧着一封大红的硬皮书笺,正面是“鸳鸯礼书”四个大字。   打开里面是他和胤禛的生辰八字, 昨晚行礼的吉日吉时。   “这是昨晚您睡了后,万岁爷让奴才去准备的。”   张起麟压着嗓子,往书笺后的印章上指了指。   “万岁爷本来想盖玉玺的, 但怕另生是非。所以,只盖了自己的私章。也借您的手, 按了手印。”   又一朵烟花在苏伟脑袋上爆开,他下意识地就想去抢胤禛怀里搂着的另一份。   这东西要是被后人发现了, 雍正爷自此以后怕就要成为史家工笔的千古笑谈了。   “嗯,不抢,我的……”   睡得迷迷糊糊的胤禛, 发现手下一空, 连忙给拽了回来。一个翻身就压在了身下, 任苏伟怎么翻腾, 都不让开。   “苏公公,苏公公,”张起麟在旁边看着,连忙伸手去拦。   “万岁爷好几日没睡了,今儿不用上朝,让他多睡一会儿吧。”   “不行,不行,这东西……”   “您放心,您放心,奴才在这儿看着,”张起麟拉开苏伟。   “您先回院子吧,小英子把您的衣裳送来了。外面都打点好了,今儿太医不还过来吗?”   “是,是,可……”   苏伟又抻着脖子看了胤禛一阵儿,见确是睡得很熟,婚书给压得死死的,实在抽不出来。只好怏怏地下了床,把自己那份贴身放好,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殿门。   一路上,小英子跟在苏伟身后,时不时地“扑哧”一声。   苏伟回头瞪他,小英子连忙垂下脑袋,肩膀还在可疑的抖动。   苏公公转过身来,快走两步,低头摸摸胸口,鼓囊囊的,热乎乎的。   “师父,今儿看过太医后,要是没什么大事儿了,咱们也出宫转转?”   小英子屁颠屁颠地跟上来。   “出什么宫啊,”苏伟声音软绵绵的,“一会儿还要去趟慎刑司呢。”   “去慎刑司干什么?报仇?!”小英子立刻精神了。   “报个屁仇!”   苏伟回身一巴掌,敲得小英子帽子一歪,“我要去见见梁九功。”   午时,慎刑司   梁九功刚刚吃完了午饭,虽都是素的不能再素的,他也是吃的一点不剩,似乎相当珍惜似的。   “梁公公,有人来看你了。”   外面有人招呼了一声,梁九功掉过头来,双眼微微眯起。   看守打开了牢门,苏伟挥挥鼻间的尘土,迈步走了进来。   “梁公公,咱们可是有日子没见了。”   梁九功上下打量了苏培盛一番,嘴角一翘,“苏公公身体底子是真好,这才几日啊,竟都好全了?”   “嗨,劳梁公公担心了,一点皮肉伤罢了,”苏伟笑的施施然的,往凳子上坐时却是小心又小心的。   梁九功倒没笑他,只是摇了摇头,“苏公公既然来了,看来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是都知道了。”   “没错,”苏伟点点头,“我自是都知道了,先帝爷的好一番安排,真是让我吃足了苦头。”   梁九功脸上陡然一凝,一派佛性全都收了去,连声音都冷了三度,“既是都知道了,苏公公就该自行了断,也算报了主子的一片情义。若是一味贪恋富贵,不肯屈就自己。那也不必来我这里,说些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了。先帝爷的处置,没人有资格置喙。万岁爷不行,你更不行!”   苏伟眉眼一动,像是有些诧异,“梁公公是这样想的吗?万岁爷喜欢我,我就该去死?”   “不然呢?”梁九功像是变了个人,往日的随和全不见了,“当年二阿哥与那个哈哈珠子的事,你也多少知道吧?富察德柱虽也是个下贱的,但最后总还懂事些,一丸子药死自己,好歹全了二阿哥的名声。”   “全了二阿哥的名声?”   苏伟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就凭你现在还能说出这番话来,二阿哥的名声好到哪里去了?当初,要是德柱活下来了,也许二阿哥与先帝爷也不会闹成后面那副样子!先帝爷要不是怕旧事重演,早就下旨杀了我了,何必还来这么脱裤子放屁的一套!”   “苏培盛!”   “梁九功!!”   论气势,苏公公是从来不输人的,哪怕他怕屁股痛,坚持没从凳子上站起来。   “我就是好奇了,”两人一番对峙后,苏伟转而一笑,“先帝爷既然托你转达遗诏,为何不干脆誊写一份?清楚明白些,也好让我们主子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只任你这一通模棱两可的说法,让人摸不着头脑。”   梁九功嗤笑一声,重新坐了下来,“白纸黑字,总是能让人找到漏洞的。虽有遗诏,但先帝爷嘱咐了,不许我去看。我向万岁爷转达的,只是先帝临终时的嘱托而已。”   “哦,”苏伟恍然地点了点头,“也就是说,这份遗诏,梁公公也没看过。遗诏里到底写了什么,梁公公也不知道。”   梁九功好像体味出了什么,神情更加严肃了,“先帝爷的话,我是一个字一个字记住的。苏公公还是好生劝着万岁爷,坐稳朝纲,不要一心扑在那儿女情长上了!”   “不劝!”   苏伟下巴一扬,“一封你见都没见过的遗诏,一番糊里糊涂的话,就想让我把脑袋伸在铡刀底下过活,你们休想!”   “苏培盛!你不要以为自己的脖子真的有多硬!”   梁九功牙关紧咬,“遗诏我是亲手送到血菩提手上的,那把刀就架在你的脖子上呢。”   “那就来啊,让我见见那刀锋,”苏伟扶着桌子站起来,抻了抻手臂,晃了晃脖子。   “你把万岁爷的那封遗诏,形容的有千斤重,好像一砸下来,我和万岁爷就全无招架之力了。可我让你拿出东西来,你却只有空空的几句话。万岁爷心里把我看的极重,被你唬住了。但我不一样,在我看来,所谓遗诏,不过是杯弓蛇影。是先帝最后的最后,不得已的障眼法罢了。”   话说完,苏伟转身就往牢门口走去,“你放心,你很快就能出去了,我会让万岁爷放你去皇庒养老的。”   “苏培盛!”   梁九功被苏伟的一番话,压得直不起身来,却还是强撑着站起,“一个奴才,与万万人之上的圣人,你以为真的会有好结果吗?”   苏伟在临出门时转过身来,冲梁九功一笑,“梁公公以为,什么是奴才?咱们这样自小被净了身的,送进宫的,就注定是一辈子的奴才了,是吗?”   梁九功没有说话,还是定定地看着苏伟。   苏伟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笑得很灿烂,“我嘛,虽然一直自称奴才,也按着奴才的规矩办事。但从根儿上来说,我可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奴才。”   “一个人生来就是奴才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从心底认为,自己本该就是个奴才。”   “所有奴才都是一样的,你以为你能特殊?”梁九功满脸的褶子团成一团,再不复那笑呵呵的弥勒佛样子。   苏伟提起一根手指,晃了晃,提步迈出了牢房,“梁公公还是去京里打听打听吧,苏培盛就是苏培盛,他和所有的奴才,都是不一样的。”   一转眼,就是五月中旬了,宫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气氛。   苏公公的伤好了,照常往养心殿去,一点儿没见到受冷落的样子。   年贵妃也没再追究,病了几日,就照常去给太后、皇后请安了。   合阳一案,终究没能牵连到年羹尧。   年羹尧立下大功,晋川陕总督,受封二等功,不久又与隆科多一起,加封太保,可谓荣宠一时。   但是,合阳一案里,冒功杀人的河东盐运使金启勋就没那般好命了。哪怕年羹尧一连几封奏折求情,万岁爷依然判了秋后立斩,全家被抄。郃阳免十年大税,以慰百姓。   抚远大将军允禵,因之前擅离职守,被暂撤抚远大将军衔,抚远大将军印由延信代管。   不过,雍正爷并未让允禵回京,而是晋封多罗恂郡王,令其驻守甘州,以备准噶尔再有异动。   五月二十五,廉亲王府   天色有些晚了,允禩靠在软榻上,闭着眼养神。   屋里屋外都没什么动静,大家都知道廉亲王好头痛,奴才们连走路都是小心又小心的。   可能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待久了,允禩对声音很是敏感,当有人推开外屋的门,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进来时,他倏然地睁开了眼。   “啪嗒”一声,一本书掉在了地上。   一个还没有软榻高的小人,连连往后退了几步,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弘旺?”   允禩坐了起来,才看清是谁。   弘旺长得很喜庆,圆头圆脑的,一脸福相,看着就让人心生好感。   “阿玛,”弘旺叫了一声,上前两步捡起了自己的书。   允禩皱了皱眉,低头按了按眉心。   他对这一双儿女,虽然小心保护,却总有些距离。   也许,是因他没有被父亲真正地疼爱过。所以,也不知道要怎样去做一个好父亲吧。   “阿玛,我,我有一个……”   “上前来,”允禩有些头疼,但还是招了招手。   弘旺咬了咬嘴唇,像是给自己打了打气,腾腾几步走过去,拽着炕桌腿,爬到了软榻上。   “阿玛,我有段话看不懂,师父明日要考的。”   允禩定了定神,翻开了弘旺的书。   弘旺凑着脑袋去看,最后干脆爬进了自己阿玛怀里。   …… ……   八福晋端着点心过来时,书房里静悄悄的。   弘旺枕在枕头上,睡得很香。八阿哥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树影。   “弘旺吵到爷了吧?妾身让嬷嬷把他抱走。”   “不用了,让他睡吧,睡醒了再回去。”   八福晋点了点头,给弘旺盖了毯子,又拿起衣架上的外袍,披在了八阿哥身上。   “弘旺有学问弄不懂,跑来问妾身,妾身哪里明白,只好让他来问您。”   “日后有师傅照看,有不懂的就直接问师傅。他是爱新觉罗家的孩子,有谁敢为难他。”   八福晋笑笑,“弘旺还小嘛,对师傅总是怕的。”   八阿哥偏头,看了看睡在榻上的小人,“是啊,年纪小的时候,对谁都是怕的。”   八福晋眸光微闪,抿了抿唇角,“爷非要去做吗?咱们一家人,安安生生的过日子,不好吗?”   八阿哥忽而一笑,重新看向窗外,“已经插在战场上的大旗,没到战争结束,是收不回来的。因为所有的战士都在看着它,所有的战士都在听着它的号角,他们不允许它后退,更不允许它倒下。而要战争结束,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是胜利,高高地插在敌人的墙头。要么是失败,折掉旗杆,盖在自己的尸骨上。” 第521章 风起   雍正元年   六月初三, 承乾宫   一大清早,弘昀来给皇后请安, 母子俩在内厅叙话。   皇后坐在软榻上, 一手轻搭着炕桌。弘昀站在他身前,才七岁的孩子, 已然是仪态端正的小大人模样了。   “你皇阿玛亲自扶棺,送先帝爷的灵柩到遵化皇陵享堂安放,再过三月,就要正式封闭地宫。你皇阿玛重视仁孝, 你是嫡子, 自要事事做出表率。这一阵子, 要多往养心殿去,陪一陪你皇阿玛。”   “是,”弘昀乖乖地拱手应下。   皇后浅浅一笑, “额娘还给你多找了个教蒙语的师傅, 你在他那儿, 多听一听政事,争取能早日为你皇阿玛分忧。”   “这……”弘昀有些迟疑, “懋勤殿的师傅说过,我们还太小,要先学好经史子集,不宜过早参与政事。”   皇后的眸光闪了闪, 微微垂下眼帘, “师傅的话固然也有道理, 但你皇阿玛那时,可是过了六岁就往御门听政了。你与弘盼、弘时他们不同,他们晚些就晚些,你却是丝毫不能懈怠的。”   弘昀尚有些犹豫,但对上皇额娘看来的目光,他还是往后缩了缩,低头应下了,“是,一切听皇额娘的。”   傍晚,养心殿   闷了几日的雨终于落下,外面一时电闪雷鸣。   雍正爷靠在软榻上看奏章,怀里躺着昏昏欲睡的苏公公。   “再过几日,朕还要往遵化祭奠先帝,你这阵子外头的事忙,就别跟着去了吧?”   “不,我要去,”苏伟嘟囔着翻了个身,搂着雍正爷的腰,“先帝都驾鹤西归了,还能从棺材里爬出来掐死我不成?我就去。”   雍正爷拿他没辙,笑了笑道,“不是说,你那商行这阵子被人抢了不少生意吗?你不在京里多盯着些?”   “一来一去又用不上多长时间,再说做生意哪有一帆风顺的啊?”   苏伟倒是很想得开,“那个周记是开当铺起家的,家底厚着呢。人光明正大地竞争,我也只能认栽。”   雍正爷眨了眨眼睛,像是在想什么,然后拍了拍苏伟的腰,“要是手头紧了,就跟朕说。”   苏大公公猛地抬起了头,双眼迸发出异样的光彩。   雍正爷八风不动,稳稳地伸出三根手指:“朕可以借给你,三分利!”   …… ……   寂静的后殿内,突然传出“咚”地一声。   紧接着,是沉闷的笑和不停翻滚的扑腾声。   守在门口的二张公公,鼻观眼,眼观心,一脸的平静。   京城里,一连几日的雨,带着初夏的闷热气,出门的人越来越少了。   到了夜里,天上也见不到月亮,只有地上一滩滩的雨水,映着点微光。   打更的人,穿着蓑衣,敲着梆子,脚步不停地走街串巷。   水面在他走过时,溅起一片水珠,没一会儿,更加急切的水滴再次飞溅起来。   偏僻的宅院内,身穿黑衣的人来来往往,整夜燃着的烛火,在桌上留下一片红蜡。   六月初十,养心殿   东暖阁内,怡亲王、隆科多、张廷玉都在。   “月中万岁爷再往遵化去,正赶上护军营上三旗出京射练。依臣看,不如拖延几日,待上三旗回京,万岁爷再前往祭奠也不迟。”张廷玉左右思量后道。   “先帝就要入地宫,每月初一十五的祭悼都是大事,拖延不得。”雍正爷的视线还落在手里的奏章上,“上三旗动不了,从下五旗调人就是了。”   “皇兄要做天下人的表率,这孝义上自是不能有差池的,”怡亲王从旁道,“好在,皇陵附近还有步军营的一支队伍驻扎,安全上应是无虞的。”   隆科多的视线略略下压,片刻后,拱手道,“臣也要往皇陵附近整军,一路上,臣护从万岁爷左右。”   雍正爷没有抬头,神色仍是淡淡的,“那就这么定了。”   六月十二,御花园   诗玥与钮祜禄氏午膳后,来御花园闲逛。   远处,几个女子围在鲤鱼池旁,嬉嬉笑笑地打闹。   “奴婢给熹妃娘娘请安,给宁嫔娘娘请安。”   守在附近的嬷嬷,最先发现两位贵人,连忙招呼了一声,来给两位娘娘请安。   钮祜禄氏随意地抬了抬扇子,让那些女孩都起身。   “这都是储秀宫的秀女?”   “是,”嬷嬷俯身答道,“因宫里憋闷,特回了皇后,许秀女们午后在御花园走走。”   钮祜禄氏回头冲诗玥笑笑,“倒是真有几个长得好的。”   诗玥笑而不答。   那嬷嬷从旁听了,连忙应道,“进宫的秀女自是姿容出众的,娘娘想见哪个,奴婢为您引荐。”   “不必了,”钮祜禄氏挽着诗玥转身,“让她们自在些吧。”   “……奴婢恭送娘娘。”   储秀宫众人送走二位主位娘娘,另一名年纪稍大些的宫女,凑到那嬷嬷身后:“要我说,当今圣上这后宫,也真是奇了怪了。这些娘娘们天天赏花、听曲儿、看戏的,怎么就不见哪一个多往养心殿使使劲呢?那先帝在时,哪批秀女进宫,后宫不得翻层天啊?这倒好,咱们储秀宫日日冷僻的跟尼姑庵似的。”   “唉,这不是新帝还在孝期嘛。”那嬷嬷叹了口气,“也是这批秀女没赶上好时候,真不知道最后能留下几个……”   御花园另一头,钮祜禄氏和诗玥坐到了假山下的亭子里喝茶。   也是巧,二阿哥弘盼正一路掐花折草,气嘟嘟地从这儿经过。   “这是去哪儿了?”   钮祜禄氏远远地看到弘盼,招呼他过来。   “儿臣给额娘请安,给宁娘娘请安。”弘盼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只是小脸还沉闷闷的。   “是谁惹到咱们阿哥了?这一路上可不少奴才看着呢,”诗玥捏着帕子给弘盼擦了擦脸上的汗。   “我去养心殿了,皇阿玛在忙,没说上几句话。”弘盼垂着脑袋,“我去找苏公公,求他跟皇阿玛说说,过几天带我一起去皇陵。可苏公公没答应,说这次皇阿玛带的人本来就不多,让我留在宫里。”   钮祜禄氏眼睛一瞥,一指头点在弘盼脑门上,“你皇阿玛为先帝扶灵时,你不都跟去了吗?这才回来几天啊。”   “就是啊,”诗玥也温声在旁边劝道,“你皇阿玛再去皇陵,本也是自去悼念的,宗亲也都不跟着,不带你也是怕耽误你的学业。”   “可我也想再看看皇玛法啊。”弘盼眼眶有点发红,“皇玛法以前那么疼我,我都没来得及尽尽孝心……”   见着弘盼是真伤心了,钮祜禄氏的语气也软了下来,“得了,总不好次次都跟去的。你好好读书,下个月你皇阿玛再去,额娘为你求个恩典。”   “真的啊?”弘盼抬起头,眼睛里星星点点。   “真的,”钮祜禄氏抬手拧拧弘盼的鼻子,往他身上重重一拍,“快回阿哥所吧。你现在可是皇子了,别总耍孩子脾气。”   “是!”   弘盼这下开心了,声音也利落了,“额娘、宁娘娘再坐一会儿,儿臣先告退了。”   两人看着弘盼精神抖擞地走了,各自也都笑了笑。   “说起来,这次皇上去遵化,跟护军营上三旗出京射练正好撞上了,没法子只得调了下五旗的跟着。”   “会有什么问题吗?”诗玥不大懂这些,开口问道。   “该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钮祜禄氏端着茶碗,轻轻抿了一口,“只是下五旗,平日是守卫京里宗亲王府的。总比不上上三旗,是皇上直属的。”   诗玥听了,眉头不禁皱了皱。   “不过咱们也是瞎担心,”钮祜禄氏随即笑了笑,“这普天之下,哪支军队不是皇上的军队啊?再说,还有前锋营和步军营呢。”   诗玥略微心安了些,想了想,还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能平平安安的就好。”   六月十五   皇上启程前往遵化皇陵,前锋营一半留守皇宫、一半随扈,剩下的就是护军营了。   仪仗一路出了京城,隆科多坐在马上,看着前方不远处稳稳前行的銮驾。   “下个月正赶上护军营上三旗出京射练,依照我那皇兄的脾气,他是不可能延迟祭奠的。”   在那座偏僻的宅子里,允禟就坐在隆科多的邻手边,头微微向他倾着,声音压得很低。   “在京里,骁骑营护卫外城,步军营守卫九门,都不能轻易动。到时,他只能从护军营的下五旗调人。我们这边都已经安排好了,抽上来的人都是咱们的人,足足的三千余。”   隆科多看着允禟伸出的三根手指,冷漠地开口道,“别忘了,还有前锋营呢。”   “那又怎样?”   允禟勾起唇角,“前锋营一共也才两千余人,那是护卫皇宫的精锐,他不可能全部带走。剩下的,就是那几十个大内侍卫了,不值一提。”   说完,允禟又往隆科多身边凑了凑,“只要,舅舅那支守在皇陵附近的队伍不轻易挪动。咱们要拿下那所谓的天子,用不上一刻钟的工夫。”   坐下的马蹄敲了敲地面,将隆科多的思绪带回了现实。   “大人,”阿依达紧走两步,靠到了隆科多的马旁,“咱们快到了。”   隆科多下意识地捏紧马缰,他是以出京整军为由跟来的,不用跟随万岁爷进皇陵,到了营地附近,就该离开銮驾了。   “大人?”阿依达又唤了一声。   隆科多蹙紧了眉头,咬了一下嘴唇,纵马上前。 第522章 云落   雍正元年   六月十五, 銮驾内   雍正爷靠着车壁看奏章,苏公公趴在一旁的小桌上补眠。   外面张保敲了敲车门, 放轻了声音道, “万岁爷,隆科多大人过来了。”   雍正爷放下手里的章本, 车窗上映出高骑在马上的人影。   “万岁爷,微臣先去军营驻地了。”   “去吧,”雍正爷的声音从銮驾内传出来,听着跟往常没什么两样。   这次祭奠是皇上为表孝心, 独自前来的。   宗亲百官都不必跟随, 连平日几乎与万岁爷形影不离的怡亲王都没有跟着。   “微臣告退, ”隆科多向銮驾拱了拱手,又一次抬头看了看车窗内的人影,调转马头离去。   午时稍过, 皇驾行到了皇陵外。   遵化的这处皇陵, 包含着顺治爷的孝陵和康熙爷的景陵, 康熙爷的灵柩暂时停放在皇陵的享堂。   雍正爷下了马车,步履缓缓而入。   皇陵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没有特殊事宜,护军营只能守卫在皇陵外围,内侧是前锋营,能随万岁爷到享堂附近的, 只有身份本就不同的御前侍卫了。   苏伟一路跟着雍正爷到了享堂外面, 今天的天气倒是不错, 下了很久的雨终于停了,太阳露了脸,空气很清爽。   苏大公公倒没真的跟进享堂去碍人眼,留在了屋檐下,跟张保几个呆在一起。   张廷玉与雍正爷一起进了享堂,今天不算大丧正式的祭礼,没那么多规矩,他就暂时当了礼官的职,替万岁爷燃了香,递到他手里。   胤禛看了看手里的香,又抬头看向高高放置的灵柩。   外间的阳光,在格外澄澈的空气里折射出一道霞彩。   苏伟抬起头,挡着眼睛,往天空望去。   突然,一声尖啸响彻林间!   “有刺客闯入皇陵!护军救驾——”   傅鼐与前锋营统领待在一处,听到外面的呼喊时,两人都是一惊。   “你们想干什么?”   几位护军统领带头冲进了皇陵。   傅鼐拦在人前,怒喝道,“敢闯皇陵,你们疯了吗?”   “别与他们啰嗦!抓住刺客,就地格杀!”   一把银刀劈头朝傅鼐砍来。   前锋营统领眼疾手快撞开傅鼐,把刀一拔,大喊道,“前锋营听令,擅闯皇陵者,杀无赦!”   护军营人数占优,但前锋营都是八旗精锐,反应很快,一时倒也拦住了敌方攻势。   两方交战,呐喊声、兵器交叠声,响彻整个皇陵。   张廷玉登时慌了,见外面御前侍卫都拔了刀,连忙冲雍正爷道,“万岁爷,外面形势不明,您的安全要紧,咱们从后山走吧!”   雍正帝却仍然站在灵柩前,手里的香,已经烧了一大截。   皇陵外,步军营地   隆科多站在一处不算高的山丘上,远远望着景陵的方向。   阿依达侯在他身侧,仰头看了看太阳,低声道,“应该开始了吧。”   隆科多没有说话,只眉头紧紧皱着。   “大人是在担心吗?”阿依达想了想,“虽说有风险,但他们算的也不错。护军营三千余人,前锋营再能打,这次只来了不到一千人。皇陵附近又没有人家,就算逃出来,也没地方藏。”   “算计的是没错,但我总觉得还疏忽了什么……”   隆科多的话音顿了顿,“皇上不是个冲动武断的人,别人会算计他,他也会算计别人。”   “再算计又能怎么样呢?”阿依达倒是有信心很多,“咱们在京里时,一直注意着呢。骁骑营近来没什么调动,步军营更是在您的眼皮子底下,万岁爷再有通天的本事,难不成能撒豆成兵,无中生有?”   景陵享堂内   “皇上!”   张廷玉焦急的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偏雍正帝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皇上,您要为大清的江山社稷着想啊!”   享堂内传来“咚咚”的磕头声,外面喊杀声震天。   雍正爷捧着一截快要烧完的香,看着静静陈放的灵柩,竟浅浅地笑了。   “你听见了吗,皇阿玛?”   不停磕头的张廷玉茫然地抬起头。   “这就是您传给我的天下,”雍正爷一步一步缓缓上前,将仅剩的一截香插在了香炉里。   “他们都想要我的命,都想要大清百姓的命……”   雍正爷绕着康熙爷的灵柩慢慢走着,“您安稳了大清的江山,却把那些蛀虫留在了百姓的骨血里。您清楚地知道,他们的贪婪是永远填不满的大洞。迟早有一天,祖宗的基业会毁在这些蛀虫的手里。”   “皇上……”外面的喊杀声似乎越来越近了,张廷玉的额头上汗如雨下。   雍正爷仍然没有迈出享堂的意思,他的一只手,扶上了康熙爷的棺椁。   “您生前,将那张椅子捂得死死的,好像谁都配不上它。大哥、二哥、三哥、我、老八、老十三、老十四……”   “您算计了那么多,筹谋了那么多,失去了那么多……”   张廷玉的脖颈上青筋直冒,外面傅鼐已经带人到了享堂外,前锋营支撑不了多久了,皇上必须马上走!   “苏公公!苏公公!”   傅鼐扒着苏伟的袖子,没有皇上的旨意,他不敢随意进享堂。   “你快劝劝皇上吧,护军营有人图谋不轨,皇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苏伟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外面的刀光剑影,又转头看了看享堂内的人。   “我要告诉您……”   雍正爷两手拄上康熙爷的棺椁,隔着几层棺木,他与自己的父亲,似乎是头一次这样接近。   “不管您愿不愿意传位给我,不管您还有没有别的选择,我都不在乎了!您费劲千辛万苦守着的那张椅子,不过是块千疮百孔的破烂木头!”   “万岁爷……”   张廷玉全身跪伏在地上,听着雍正爷的话,他的心冰凉一片。   如果是万岁爷自己厌烦了做皇上的日子,那即便今天成功逃出去了,又能怎么样呢?   …… ……   “不过,”半晌后,后退了一步的雍正爷,似乎轻声一笑。   张廷玉抬起了头,先帝灵柩旁的九五之尊,眼底泛着层层霞光。   “朕既然坐上了这张破椅子,那便让天下人看看,这块儿朽木,到了朕的手里,是如何撑起这万里江山的!”   皇陵外,步军营地   景陵的方向已经燃起了报信的烟火,按照约定,隆科多要拖延一刻钟的时间。   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隆科多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他忘了什么,巨大的不安感笼罩着他,他一定是忘了什么。   护军营,前锋营,骁骑营,步军营……   皇宫,九门,外城,皇庒,圆明……   “圆明园!!!”   凌空一道雷,劈在了隆科多的头顶上!   “……圆明园守军太过单薄,若做御园避暑用,实不能周全。”   怡亲王的话平平淡淡的。   “护军营近期有所缩减,就先从步军营调取吧。待兵丁补充上来,再行填补。”   雍正爷仍然看着手上的奏章,似乎那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就是那一天,苏培盛挨了打,年家成了朝上热议的话题。   没什么人注意到,步军营被调走了三千人!   就连隆科多自己,也是轻飘飘地签了调令。   这三千人在怡亲王的部署下,去了哪里,驻扎在何处,似乎都被人遗忘了。   而今天,一向不离万岁爷左右的怡亲王,却破天荒地没有随驾!   “走!”   隆科多飞身跑下山丘,阿依达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站在原地   “马上点兵!去皇陵!”   隆科多的怒吼响彻在兵营上方,而这时,距离烽烟燃起,还不到半刻钟。   “杀啊!捉拿反贼——”   在张廷玉懵里懵登地跟随雍正爷走出享堂时,一阵盖过刀兵血溅的喊杀声,包围了整座皇陵。   统领阿齐图一马当先,怡亲王坐镇后方,三千兵马与前锋营内外夹击。   本来刚刚占了上风的护军营,眼看着雍正爷所在的享堂就在前方不远处了,却被两股劲旅转眼间冲杀的溃不成军。   几个护军统领被围在中间,身知今天被抓到就是一个死,眼见着离成功就差一步了。   “享堂就在前面!冲!拿下人头者,封侯拜相!”   人被逼到绝境,总能爆发一下,几个统领在身边死士的保护下,竟真的冲出了包围圈,直奔享堂而来。   “护驾!”   大内侍卫冲上前,一时刀光剑影。   苏伟被人护着,一路退到了享堂门槛前,站在雍正爷身边。   “怕吗?”胤禛转头看着苏伟,声音压低了些。   苏伟往前方看了看,又看了看身边的人,“怕!”   苏公公很诚实,他现在哪怕过的不是尽善尽美,但他有很多留恋的事物,有一辈子留恋的人。   “不怕,”胤禛弯起嘴角,在众人身后,牵起了苏伟的手。   “保护皇上!”   远处,隆科多带着一队人马,杀出了一条血路。   几个作乱的统领,终究没能到达御前,就被斩在了台阶下。   “臣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步军营的人马赶到,大势已去,仅剩的乱兵也纷纷丢下武器,下跪投降。   “皇兄!”   怡亲王急急地赶过来,看着雍正爷安然无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隆科多就跪在怡亲王脚边,头也不敢抬。   围在雍正爷四周的侍卫缓慢散开,雍正爷一步一步走了出来,神情淡然自若。   “不晚,朕还安然无恙,舅舅怎么能算来晚了呢?”   ※※※※※※※※※※※※※※※※※※※※   还有两章正文完结,我会在元旦前搞定它的。之后还有雍正年间的番外,大概七八个,现代番外可能更ao3吧,我去研究一下,想看的关注我微博 第523章 我爱你   雍正元年   六月十五,廉亲王府   从晨起时, 王府便紧闭大门, 一应侍卫、奴才皆只许进不许出。   八福晋已经几夜没睡, 这一天更是坐立不安。   金环虽为八福晋最信任的近身侍女,但对于王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仍然不知情。   “福晋,您早膳、午膳都没用,这眼看着天都快黑了, 还是吃点东西吧。”   “天快黑了?!”   八福晋一脸愕然地望向窗外,不知不觉间, 太阳竟已西垂。   书房   昏黄的光线穿过窗棂,映在允禩的脸上。   他微微偏头,望向窗外,双眼不觉眯了眯, 嘴边慢慢溢出一丝浅浅的笑。   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黄昏, 这样的结局……   当夜,銮驾紧急回京。   护军营作乱, 雍正爷在皇陵险些遇刺的消息, 瞬间传遍整座京城。   护军营下五旗遭彻底清洗,骁骑营被紧急调往内城。   前锋营无声无息地围住了廉亲王府、敦郡王府和九贝子府。   翌日早朝上, 雍正爷亲点了几名宗亲会同大理寺、刑部,一同调查此事。   本来,朝臣们最近一直甚嚣尘上的, 是雍正爷打算在全国推行的“丁银摊入田赋,一并征收”的税收政策。   这一政策,比康熙爷在位时,立下的“滋生人丁,永不加赋”更加决绝。   人丁五年一审,多少官宦在其中巧立名目,牟取暴利。   而雍正爷此政,竟是打算一举废除在中国绵延已两千年之久的人头税。   朝廷沸然,地方动荡,经雍正爷一手提拔的官吏们自是大加维护,老一派则誓死反对。   为了抵抗新帝施行新政的决心,很多官员开始暗中接触廉亲王、九贝子等人,企图结党联盟,对抗皇权。   可是,谁也没想到,一次普通的皇陵祭祀竟演变成了反叛作乱。雍正爷虽没有言明,但前锋营的举动已是显而易见。廉亲王、敦郡王、九贝子等人,怕正是这场谋乱的幕后主使。   原本还打算靠拢廉亲王一派的官宦都立马歇了心思,已经与廉亲王等人有了联系的,开始想尽办法撇清关系。   不到半月,朝上敢公然反对“地丁合一”的声音,已然变得越来越弱。   七月初二,养心殿   苏大公公从宫外回来时,刚过了午膳时间。一大早上走时是精神抖擞的,可回来时却有些垂头丧气。   “怎么了,师父?买卖谈的不顺利?”小英子凑到他身边。   “商场如战场啊,”苏大财东很惆怅地叹了口气。   小英子笑笑,扶着他到廊下坐着,“廉亲王府那位就要移到宗人府了,他跟看守的人说,临走前想要见见您。”   “见我?”苏伟有些惊讶。   “是啊,”小英子点了点头,“特地说了,只想见您一个人。还说您要是不去,一定会后悔的。”   日前护军营作乱一案,到如今也审了半个月了。   结果并不出乎意料,几个参与的护军统领都说廉亲王、九贝子一行人是幕后主使。   允禟是拒不认罪,坚称是被人攀诬的。廉亲王一直没说什么话,完全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   到底事关先帝一脉,大理寺即便掌握了证据,当事人不认罪,他们也不敢轻易定案。   奏折到了御前,朝臣都猜测,以雍正爷继位以来,一直铁腕专断的性格,定会从重处罚。   但没想到,雍正爷又去了皇陵,在先帝灵柩前跪了半日,回来只以老八、老九怀挟私心、结党乱政、意图险恶的由头,将二人一人圈禁宗人府,一人送往四川军前效力。而明面上牵扯不大的敦郡王,只受了一顿训斥,似乎就不了了之了。   护军营作乱一案,被雍正爷暂时压在了案头。   众人皆晓,万岁爷这也是要维护皇家颜面,更不想在先帝丧期,处置自己的亲兄弟,以免留下不孝不悌的骂名。   得知八阿哥要见他,苏伟也没耽误,当天傍晚就到了廉亲王府。   廉亲王府与曾经的雍亲王府,其实只一墙之隔。可如今,一座是尊贵无比的潜龙宝坻,一座却人丁寥落,门可罗雀。   苏伟跟着荣平进了八阿哥的书房,巴彦等人侯在了门外。   书房内,一应摆设还是亲王的仪制,只是八阿哥褪去了蟒袍锦服,只穿了一身普通的白色长衫。   “奴才苏培盛,给廉亲王请安。”   苏大公公哪怕到了已是阶下之囚的府上,也是礼仪周全的。   八阿哥坐在软榻上,轻声一笑,“如今这天底下,还有多少人受得起苏公公这一礼呢?本王近来也常常好奇,苏公公每次给人行礼时,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想些什么?   苏伟在心里咂摸咂摸嘴,这能想什么呢,上辈子在号称人人平等的现代社会,见了甲方、乙方,见了领导、客户,不也都得上赶着问声好吗?   “王爷托人说想见我?”苏伟把好久没拿过的拂尘往袖子上一搭,“是有什么事要转告万岁爷吗?”   “我与他已没什么话好说,胜者为王败者寇罢了,”八阿哥端起炕桌上的茶碗,低头轻抿了一口。   苏伟束手站着,就差翘起脚跟晃一晃了,八阿哥这总爱拐弯抹角的习惯,这辈子怕也没机会改了。   “苏公公没有奇怪过吗?自当初京郊大火,你和那位的秘密就已经瞒不住我了,可我却一直没有声张。”   八阿哥抬起头,定定地看着苏伟,“胤禛登基为帝,我已是被逼到了悬崖边上。你我都清楚,我和你们早就注定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结局。可即便如此,我依然没有借此动手。试想一下,一个刚刚继任的新君,本就深受疑窦,若再让人知道,他几十年来迷恋一个太监,朝野上下会做何反应?他的帝位,还能坐得稳吗?”   苏伟眨眨眼睛,心下一时啼笑皆非,“王爷找我来,就是想说这番话?怎么,王爷高抬贵手,少害了我们一次,我们就该感恩戴德,前事皆休了?”   “我自是不指望你们感恩戴德,”八阿哥眉眼渐深,“但我要你记得,我要他也记得,是我放了你们一马!是我,让苏公公如今还能有机会,陪在那位孤家寡人的身边。”   苏伟微微扬起下巴,嘴角轻勾,“奴才明白了,王爷是想用这件事,为自己的家人保个平安吧?毕竟,小阿哥、小格格都尚且年幼,八福晋的娘家也牵连进了这次谋乱,廉亲王府已是有名无实了。”   八阿哥没有说话,默默地转回了头,眼神已经放空。   “但我们为什么要应承你呢?”   苏大公公的声音突兀地插进八阿哥的耳朵,八阿哥的瞳孔蓦地放大。   苏伟一边转身往外走,一边幽幽地道,“您刚才一堆废话,只一句是对的,胜者为王败者寇!一个穷寇,还有什么资格来卖人情呢?!”   “那你们不想找到刘槐了吗?!!”   八阿哥猛地站了起来,苏伟倏地停下了脚步。   “允祥腿上的毒疮,怕是已无药可医了吧?”   苏伟背后,八阿哥强撑着桌角,脸色苍白的厉害,嘴边却还挂着最后一点笑。   七月中旬   廉亲王被圈禁宗人府没多久,雍正爷下旨,赐弘旺贝勒衔,另建府邸,奉养廉亲王府家眷。   被发遣四川的九贝子允禟,虽多有拖延,但终究还是被迫上路了。雍正爷下旨,令川陕总督年羹尧管束,不许其骚扰百姓,为祸地方。   七月十七,养心殿   “怎么样了?”   刘槐最终被傅鼐从京郊看押的庄子上平安带回,雍正爷特地下旨,让怡亲王入宫诊治。   “回皇上,”刘槐有些瑟缩地跪着,“王爷腿上的毒疮已深入肌理,草民固然可以凭针术,强去毒素。但王爷的腿,势必会留下伤症,日后怕会影响行走。”   “只是影响行走吗?”苏伟从旁问道,之前看病的大夫,可都支支吾吾地说会影响寿数的。   “是,”刘槐沉下头,“草民的医术正对此症,只要能将毒素祛除干净,毒疮便不会再犯,也不会再伤害王爷的身体了。”   这话像一根定海神针,饶是一直看似镇定的雍正爷,也长长地舒了口气。   “影响行走便影响行走,多让人伺候着就是了。”   靠在软榻上的怡亲王,也听着笑了笑,“让皇兄担心了,若能如此,臣弟已别无他求。”   从怡亲王休养的西偏殿出来,苏大公公开心了。   雍正爷在身后跟着他,两人一起往寝殿去。   “这下没白让八阿哥占了便宜去,那刘槐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只要能把十三爷的病治好,就让他家里人安生地过两年。”   “八福晋当初做下的事,朕还都记着呢,”雍正爷的嗓音还有些冷冷的,“不过,胤禩也是算准了你心软,势必会全都答应下来。”   “不答应怎么办呢?咱们找刘槐都找了那么久了,十三爷的伤耽误的时间越长越危险。”   苏伟拍拍自己的胸脯,“再说,我如今好好的呢,可见老天爷还是长眼睛的。”   雍正爷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如今且先应了,可八福晋那个人,必不是个安生的。若他日再出事,就不能怪朕了……”   “万岁爷,”张保从外而来,行了一礼,“咸安宫来报,二阿哥那边都已收拾停当了。”   苏伟有点诧异,他最近有点忙,不清楚咸安宫的事。   “朕之前册封弘晳为理郡王,令他携家眷往京郊郑家庄居住。如今京里的事也大都妥当了,朕也不想让二哥,一直拘在咸安宫里。”   七月二十,东直门外   从皇宫行来的马车,停到了一处背人的小道上。   京郊的太阳很大,允礽被扶下来时,一时还有些睁不开眼睛。   另一辆马车上,下车的赫然是一身常服的雍正爷和苏公公。   “已经出了城门了,也只能送二哥到这里了。”   允礽放下挡着眼睛的手,脸上满是温和的笑,“四弟百忙之中,还非要来送我,二哥已是感激之至了。”   二阿哥的身体很单薄,过了年之后,更是病的一场接一场。如今,大夏日里头,身上还披着厚厚的斗篷。   胤禛一时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受,只能道,“待过一阵,宗亲间再安定些,便接二哥回京。到时,给二哥单独开府。”   二阿哥一笑,摇了摇头,“不回来啦,这座皇城关了我一辈子,如今好容易出来了,再不想回去了。”   胤禛嘴角微动,未说出话来。   允礽的目光在胤禛身边逡巡而过,落到苏伟身上,“还好,你虽留下了,却终不是一个人。”   小路另一旁,传来车轮徐徐的滚动声。   苏伟眺望了一下,转头道,“二爷,虽您家眷都已在郑家庄了,但有一个人,不知您肯不肯带着。”   允礽眉心微动,顺着苏伟的眼神,看向那辆驶来的马车。   马车沿路而来,到了几人不远处停下,一个身影有些踉跄地跳了下来。   “你,你是?”   允礽看着缓慢走近的人,一时没敢认。   来人扑通跪下,眼泪夺眶而出,“主子!”   “小初子?!”   自当初,林初被苏伟救下,已经过了七年了。   “你还活着?”允礽有些不敢相信。   林初一个头叩下去,长跪不起。   “当年,是奴才碰巧,救了林初公公。”   苏伟向二阿哥讲诉了七年前的事,对于这些年,苏伟一直不让林初回京,二阿哥也能理解。   “能活着就好,能活着就好啊,”二阿哥的嗓音满是欣慰,亲手扶起了林初。   “主子……”   林初流着泪,磕磕绊绊地道,“奴、奴才腿脚不利落了,但奴才还能伺候您的。求主子开恩,带奴才一起走吧。”   “林初公公这些年,一直在想办法逃回京城,他心里一直惦记着您。”苏伟从旁道。   二阿哥倏忽一笑,抬手拍了拍林初的头。   “好,一起走。咱们一起去那山林野地,好好看一看。”   下人们牵来了马车,林初踉跄着脚步,扶着二阿哥踏上了脚凳。   二阿哥回身,冲胤禛和苏伟,一一拱手而谢。   “好好对他。”   允礽轻声道了一句,胤禛重重地点了点头。   车门关闭,林初跳上了车梁,与苏伟对视了一眼,轻轻颔首。   马儿嘶鸣,落下的马蹄却是轻快的。   胤禛与苏伟,目送着马车驶上官道,与京城越来越远。   “当年,二哥是担着大半个江山出生的。而今,他终于落了一世俗务,彻底轻松了。”   苏伟偏头看向胤禛,伸手牵住了他。   胤禛转头一笑,两人手牵着手,往马车走去。   “回宫吗?”   “不回,带你去个地方,”胤禛神秘兮兮地道。   马车进了城门,在大街小巷里穿行,苏伟一直趴在车窗前看。   终于,马车驶上了东直门大街,在一人声鼎沸处停了下来。   “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苏大公公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特别的。   “下车,”胤禛拉着苏伟下了马车。   两人又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了一间显然是新开张的铺面前。   苏伟仍然一脸疑惑,转头看着胤禛,胤禛示意他看看铺面的招牌。   “永,乐,当?”   “嗯,”胤禛嘴角噙着笑,点了点头,“你的!”   “啊?”   苏大公公一愣,又转头去看。   “朕亲自下旨御赐的,满京城唯这一家。”   苏伟愕然,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大门。   当铺内柜台、货架一应俱全,对着门的墙上挂着一个大大的“当”字。“当”字右下角,是“御赐皇赏”的刻印。   苏伟前屋后院绕了一圈,又风一样的跑回了胤禛跟前,“我的?这都是我的?”   胤禛笑着,再度点了点头,“你不是说那个周记是做当铺起家的吗?现在你也有了。有朕御赐的名头在,也不用你出什么银子,要放息的各部自会找上门来的。”   苏大财东的一双眼睛陡然亮了,又回头去看墙上那金光闪闪的“当”字。   “这十年……”   胤禛突然提了这话,苏伟诧异地回过头。   “终究没能送你什么像样的东西,”胤禛有些自嘲地笑笑,“就这间当铺,权当爷的一点心意,能让你快快乐乐的,就是爷的盼望了。”   苏伟一时红了眼眶,脚下踟蹰了刹那,猛然上前,抱住了胤禛。   “谢谢你,”苏伟的声音软软的,就埋在胤禛的耳边,“我很喜欢。”   胤禛有一瞬的茫然,随即笑开来,抱紧了怀里的人。   “也谢谢你,苏伟。谢谢你,我爱你……”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没够两章,就放在一起了,接下来是雍正年间的番外,其实也是正文一部分。   只是,我不想按时间线写的那么细了,很多重复的剧情大家也该看腻了。所以放到番外里,各个重要人物都有一个交代,大家就等于再多看一个结局吧。   雍正年间的番外大概六七个,等都写完,我再写完结感言,还是多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