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侯》 作者:希行 文案: 惨死重生十年前的李明楼    并没有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的喜悦    要想当人,她只能先当鬼 第一卷 李家有女 序章 魑魅   大夏成元三年六月十八,天狗吞日,一瞬间暗无天日,所幸下屯县早有准备,官民齐动锣鼓乱响吓退了天狗,饶是如此也无人心安,接连三日不分日夜民众都聚集街上。   天狗虽然被吓退了,更多的怪事却开始传出来。   一个在街上避险的小民胆大,被几个闲汉的鼓动决定回家去睡,但当他独行走到家门口的巷子时,遇到了一群怪人.....   “那些人高有一丈,身穿黑衣,手握五色旗幡,面容凶怪。”   “小民大叫一声,手中灯笼跌落,燃起火焰,那些人便没入墙壁中不见了。”   “那小民次日被人发现,已经死去了。”   茶楼里的人们听到这里便响起一片惊呼,便有很多人大叫。   “是鬼。”   “是勾魂鬼。”   “非也。”有一个面容枯皱的老者摇头,捻须道,“不是鬼,是神。”   神和鬼自然是不同的,民众们大喜:“方老翁,果然是神?”   方老翁面色却无喜只有悲戚:“是瘟神。”   神仙和神仙也是不一样的,听到瘟字民众们大惊,面色发白,鼓噪起来。   没有人怀疑方老翁的话,方老翁是这个县活的年纪最大的读书人。   “书上是有记载的,瘟神就是这般。”他说道,随之念出一串拗口的文字描述,又抬头看外边的天,天上的太阳已经恢复如初,但依旧带着诡异的白晕很是刺目,“每逢大变大灾,瘟神必然现世。”   茶楼中的民众们更加惊乱:“这么说我们下屯县要有大灾了!”   方老翁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街上传来更大的喧哗,恍若又回到了那日天狗初现。   “快去看啊,五道人捉妖了。”   “丁家庄有妖了。”   这可比听人讲的不知真假的瘟神现世更惊人,茶楼里的人涌涌而出,胆大的汇入街上奔走相告看热闹的人群,胆小则惶惶的向家中逃去,自今日起闭门不出了。   茶楼里眨眼变空桌椅狼藉,但方老翁还依旧坐在桌前端着茶碗。   “方老翁,你怎么不去看?”茶楼的伙计问,他正犹豫要不要跑去看。   方老翁道:“有什么可看的。”   是妖怪啊,不过方老翁活了这么久定然见过吧,也不觉得稀奇,他还年轻还没有见过,伙计放下茶壶溜了出去,将来老了可以跟晚辈子孙们当谈资,这种事可不是常能遇到的。   掌柜在后恼怒的喊了几声无果。   茶楼里空了,街上的喧嚣也远去了,恍若空城。   掌柜没有跟去,伙计可以忍着挨骂跑去看热闹,他不敢丢下店不管,相比于妖怪,东家更吓人。   “有五道人在,妖怪定然掀不起不起风浪。”他看着外边,几分轻松说道。   五道人是下屯县外云梦山清风观的道士,捉鬼除妖驱邪有仙术,据说县令这次能提前准备驱逐天狗就是五道人进言,有如此仙人在,瘟神应该也能通融一下,至于妖怪更是不算什么。   掌柜的话没有得到回应,方老翁端着茶碗神情没有轻松,更添几分悲戚:“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就有妖怪作乱,乱世多魑魅,恶地满魍魉,真是要有大灾了。”   说罢将茶碗摔在地上掩面放声大哭跌跌撞撞而去。   掌柜的吓了一跳,犹豫再三没有追上去索要打坏的茶碗钱。   活的久的读书人都有些疯疯癫癫,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招惹。   这边大街上方老翁孤零零悲哭乱世大灾,城外丁家庄人山人海却安静无声。   丁家庄就在云梦山下,六月炎夏,村后山脚下一片平整毫无遮拦的田地间郁郁葱葱的庄稼被踩的东倒西歪,田地里站满了人,爱田地庄稼如命的农户却没有去驱赶呵斥,所有人的视线都凝聚在正中的一块田头。   这边田头空出一片,只有一人,白眉长须,身着道袍,手握桃木剑,围绕一棵枝繁叶茂的小树,时而怒目疾奔,时而闭目摇晃,宽大的道袍飘飘,忽的一声怒叱,桃木剑劈向小树,并未接近,却轰的一声腾起火球,小树瞬时被火焰吞没,四周响起惊声一片,旋即欢呼声如雷。   “树妖被天火诛杀了。”   “五道人法术了得。”   伴着欢呼村老被搀扶上前,对肃立的道人连连施礼道谢,但也有不少人询问这一棵小树怎么就是妖怪,看起来很普通的小树。   听到询问一个当地人露出高深的笑:“因为这田头原本没有树。”   诸人向田间看去,这才发现除了正在燃烧的那棵小树,田地里只有庄稼并没有树木。   天狗吞日后的晚上,一个妇人起夜察觉院子里有声响,看到有人影在鸡窝前偷鸡,农妇大喊大叫抓贼,四邻灯火照耀....   “那贼赤身裸体,枯瘦灰白,四肢如枝干,绿发拖地,口角鲜血淋淋,正在生吞活鸡。”   “此鬼被发现便起身扑向妇人,吹了一口气,妇人应声倒地气绝。”   “四邻敲响驱赶天狗的锣鼓,另有猎狗狂吠咬住白鬼,白鬼奔逃出村不见,村人战战兢兢未敢搜寻,待天明顺着血迹寻去,便看到田头多了一颗小树。”   “大家近前看,那小树树干上有猎狗咬伤的伤口,犹自流血。”   随着讲述缩肩咬手指的诸人再次向田头那边看去,小树已经烧的差不多了,嫩叶卷黑,树干焦枯,恍若人形。   果然是树妖,还好有五道人在,否则满村人必遭荼毒。   “书中称此为枫子鬼。”   说这话的人站在不远处山路上,他是一个年轻的僧人,穿着青色发旧的僧袍,山路两边皆是树木,遮挡日光斑驳,让他的面容也变得模糊,似乎蒙上一层尘土。   他执杖而立,俯视前方的田地距离高且远,视线里泱泱的人和熄了火焰的小树混为一体。   “木和尚见过此鬼?”有人问道。   此人坐在下方山路旁的一块山石上,是个非僧非道胖乎乎的中年富家翁,山下烧鬼口中谈鬼,他并没有丝毫的惧意,细小的眼睛笑眯眯。   木和尚看着山下,斑驳的日光在他身上跳跃:“鬼怪只在书中。”   意思是人世间没有鬼怪?富家翁饶有兴趣:“和尚不信世上有鬼怪神还算什么和尚,拜什么佛。”   木和尚淡淡道:“我不是不信世上有鬼神,而是鬼怪神与人没有什么区别,也自有生死轮回命定,无须在意。”   富家翁更有了不解:“这日食神鬼妖怪都不在意,那什么是该在意的?”   木和尚抬起头,手中木杖抬起一指:“不该存世的魑魅魍魉。”   富家翁随着他的视线看去,这视线是看向前方,但又越过聚集的人海落在远处的田地尽头。   田地的尽头有一条小路,此时有两人正行走,一高一矮,似乎为了躲避刺目的日光,两人皆是黑袍黑衫,一人头戴黑油斗笠,一人手中执把黑油伞。   居高临下举目远眺,跟云集的人群的相比,这二人就像两只落单的蚂蚁。   似乎察觉到这边的视线,走动的两人停下脚步。   日光照耀下的田地里喧嚣如麦浪滚滚。   惊惧紧张而安静许久的人群肆意的宣泄,或者聚众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或者争相去看枯树,或者敬畏感激的跟在族长里正身后拥簇着道士,试图沾染一些仙福气。   没有人注意到田地尽头小路上的两人。   “小姐,我过去看看发生什么事。”戴着斗笠的男人抬起头,斗笠下露出年轻刚毅的面容,他的视线从人群这边收回,落在撑着黑伞的人身上。   黑伞没有抬起,反而更压低了几分,六月炎夏黑伞遮挡面容黑披风掩盖了身形:“不用去。”   声音是女子。   从远处看二人是同时停了下来,但事实上是这女子先停下脚,跟随的男人才停下来。   她停下身形转向田地这边,这边如此喧哗热闹,是一路走来未见过的,所以好奇了吧。   但她又拒绝了去探看,并不想要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   男人应声是,撑伞的女子抬脚迈步向前而去,这边的喧闹恍若未闻。   .....   .....   两只蚂蚁般的身影沿路慢慢而去,站在山路上的富家翁收回视线。   “他们适才是不是在看你?”他兴奋说道,“竟然能察觉,可见有些本事。”   木和尚手中的木杖垂下,视线看着路上的两人。   “敢现世自然是有些本事。”他道。   富家翁神情感叹:“能听到你夸赞可不容易。”又形容肃重,“既然是需要在意的魑魅魍魉,何不出手除掉?更何况适才他们发现你了。”   既然发现危险,那对方说不定要先动手或者逃。   木杖顿地轻响,和尚收回视线转身衣袖轻甩,迈步沿山路向上:“无须我出手,自有天收。”   树精妖怪是可以存在的,他却要人收除,这个不可存在的反而不用理会?富家翁从山石上跳下来:“那不可存在到底是什么意思?”   木和尚再次回头,此时他走出了树荫面容呈现在日光下,脸上的尘埃褪去露出干净的眉眼,他伸手指了指上空:“就是不可见天日。”   富家翁抬头看天,失笑:“这天日就在这里,怎么能不见?”   他再看向路上远去的两人身影,万物皆在苍穹之下,怎能永不见天日?   “见了天日会如何?”他问道。   “会死。”   和尚的声音传来。   见了天日就会死,那还真不用人出手了,天命不可抗,富家翁收回视线,见和尚已经向山上走去,忙晃动肥胖的身躯追去。   “和尚,你真在道士这里住下?小心佛祖怪你。”   “佛祖在我心中,又怎么会因为我去哪里而怪我?”   “论辩难我辩不过你。”   “论挣钱治家也没有见你多好。”   “和尚,如此刻薄可不好。”   伴着言语来往,两人在山路上走去,没入林中只闻声不见人,渐渐的人声也林深掩去,山间清净。   .....   .....   身后的喧嚣抛却远去,烈日炎炎下小路不见人影,只有两人的脚步声轻响。   “小姐前方是哪里?”男人掀起斗笠看去,眼中闪过一丝茫然,虽然是自己一步步走来,但似乎并不知道身在何处。   “下屯县。”伞下传来声音。   男人的神情有些惊讶:“下屯县了啊,竟然转来转去到了这里,那距离江陵府不远,我们很快就能到家...”   他的话没说完,伞下传来喝断声:“方二!”   被唤作方二的男人立刻闭上嘴,脸上浮现惭色眼中还闪过一丝惊惧,下意识的抬头看天,烈日晴空,但不知是不是幻觉,似乎有雷声隐隐滚来。   女子手里的黑油伞再压低几分:“走吧。”   方二抬手将斗笠压了压,跟在女子身后向前而去。   二人没有再说话,缓慢不停不歇的走着,走小路穿荒野绕村庄过城镇,从烈日炎炎走到了落日昏昏,暮色里路上有老人牵着牛缓步而行,其上坐着小童手中一把草叶翻舞。   看到这迎面走来的两人,老者和小童都露出惊讶的神情,毕竟天不下雨也没有烈日已近黄昏还打着伞很是怪异,而且看他们要去的方向.....   这两人要擦肩而过,老者忍不住道:“乡亲,你们要去哪里?前边是山,天黑走不得了。”   女子脚步未停,手中的伞微微抬起,前方暮色里隐隐有一座山盘踞。   “我们随便走走。”她道,伞再次压低。   随便走走?   老者怔了怔看着这两人走过去,天都要黑了,随便走什么?还是个女子.....   “爷爷,爷爷。”牛背上的小童发出有些惊慌的喊声。   小童手里的草已经跌落,脸上满是惊恐。   “爷爷,那个人,那个人的脸。”他结结巴巴,伸手指着路上渐渐走远的两人。   那个人的脸怎么了?斗笠下男人的脸普通,一点也不吓人,老者不解。   “那个打伞的,头和脸,都裹着黑布。”小童在自己脸上比划一下,瞪圆眼,“只眼睛鼻子嘴巴露出缝隙。”   适才那女子把伞抬起了一些,老者在后方视线看不到,小童坐在牛背上又正在其身旁所以看到了形容。   大夏风气开化,女子也如同男子般自在行走,那些富贵女子们出行会用遮面遮挡尘沙和日光,保护她们娇美的容颜。   这种没有日光也没有尘沙的时候头脸包裹,应该也是为了保护容颜,是不能见人的容颜。   或者因为伤病,或者因为天生丑陋。   老者的脸上浮现几分同情,视线落在那走远的撑着伞女子身上,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听声音还很年轻,便要裹在布袍里遮盖下,只能在大晚上去没人的地方随便走走,可怜。   那女子并没有察觉他的怜悯,脚步不停的走向渐渐被夜色笼罩的大山。   几次日升日落,当再一次天光放亮的时候,衣袍上沾满泥土,手中的黑伞和头上的斗笠都蒙上风尘的两人终于停下脚步,看向前方的一座城池,清晨的日光下其上江陵府三字清晰可见。   “小姐,我们到......”方二摘下斗笠,竭力的克制,激动依旧难以掩饰,话到嘴边又微微吞咽,最终只再吐出一个字,“....了。”   这一次女子没有喝断他,黑伞虽然压低没有抬起,但微微的点了点。   “到家了。”她道。   (早上好) 第1章 第一章 归来的小姐   成元三年六月末,江陵府迎来了久违的大雨。   六月二十九早晨晴空万里,到了中午黑云滚滚遮天蔽日,大雨如黄豆般洒下来,眨眼天地一片混沌。   街上来不及跑的人被浇透,但没有人抱怨反而扬起一片笑声,雨水缓解了旱情,也冲刷驱散了人们因为天狗吞日带来积攒的恐惧。   雨一直下到了七月初一的清晨,雨收云散满院凝萃,疾奔在庭院里的李二老爷李奉常没有觉得耳目清爽,也无心欣赏雨后美景,他因为疾奔不时的大口喘气,面色发白。   “二老爷,您慢点。”身边的随从一溜小跑的跟着。   有一群人迎来,看到李奉常如此模样,几个妇人吓了一跳。   “快搀扶老爷。”   “老爷慢点。”   壮仆妇一涌而上将李奉常左右架住胳膊搀住。   李奉常依旧向前冲了几步,喊:“别拦我,仙儿怎么样了?”   迎来的人们将他围住。   “二哥不要急。”一个年约三十左右的妇人道,“大小姐由二嫂陪着。”   李奉常没有丝毫缓解焦虑,用力的喘了几口气,推开仆妇们。   “回来几个人?”他再次疾步向内奔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仙儿可有受伤?”   妇人们忙都跟上,人多涌涌阻碍了李奉常奔跑的速度。   “只有方二跟着回来了。”先前的妇人答道。   李奉常都不知道方二是谁。   “给大小姐赶车的。”妇人补充道,“至于发生了什么事....大小姐说什么事都没有。”   怎么可能什么事都没有!   在半路上消失,找到了被山石砸碎的车和砸死的马匹,就算四周没有找到尸体,大家也都猜测人死了。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半个月后,人回到了家中。   这如果叫什么事都没有,那真是见鬼了。   一定有事!还是不便言于人前的要事,李奉常脸绷紧,脚步加快进了一座院落。   院子里很多人,仆妇丫头们年轻女子媳妇们,或者安静坐立,或者三三两两低语,看到李奉常响起一片问候声,安静的院落里变得热闹,李奉常摆手一概不理会迈进屋内。   屋子里有妇人迎来,穿着素雅,已过四十岁,但身姿利落,脸上带着一丝焦虑,这是李奉常的妻子左氏。   “我接到消息,连夜赶回来了。”李奉常没有寒暄,问,“仙儿怎样?”   他的视线已经扫了室内,除了左氏以及两个仆妇并不见别人,内房门紧闭。   左氏亦是没有多言,神情肃重:“老爷,仙儿应该是伤了。”   砸死的车马,消失不见的人,就知道必然有事,李奉常深吸一口气:“大夫怎么说?”   左氏道:“还不曾见大夫。”   从归家到现在已经一天一夜了,李奉常眉头倒竖,左氏抬手指向自己的脸。   “伤的是脸。”她道。   ......   ......   “肯定是脸出事了。”   “只有这种伤才不用叫大夫。”   “进门的时候丫头仆妇们都看到了,大小姐头脸都裹了起来。”   “祖母来也不让看。”   “说话动作都很利索,虽然不见人但一顿饭也没少。”   院子里坐在紫藤花架下的几个女孩子也正在说话,话题围绕昨日归来的李明楼,小名仙儿的长房大小姐。   能吃能喝有时候是一个人状态的反应。   想到适才送进去的一桌子饭菜,一个女孩子按了按肚子:“我们一晚上担心的睡不着,天不亮就过来了,根本顾不上也没心情吃饭。”   “伤的应该不重。”另一个女孩子赞同。   伤重的话怎么吃得下去饭。   “但伤在脸上的是不能论轻重的。”有女孩子摇头,“那可是脸。”   对于女孩子来说,脸上哪怕留下一个被蚊虫叮的疤都是天大的事,要包住头脸不让人看的地步会是怎么样的伤。   “怪不得回来了。”一个女孩子喃喃道,“这样子是不能嫁给项家少爷了。”   毁了容的女孩子是没办法嫁人的,没有人愿意娶一个不能直视面容的妻子。   这是需要嫁人的女孩子们对于这件事的第一个念头,但对于李奉常来说并不在意这个。   听完左氏讲述李明楼回来的形容举止,他也确定李明楼身体上没有受伤,除了脸。   应该是山石砸伤的,他已经亲自看过出事的现场,车马都被砸烂,能从中逃出来已经是不可思议,留下伤是很正常的。   不管怎么样,性命无忧就是天大的喜事。   李奉常松口气,对左氏点点头,走到内房门前抬手轻轻的敲了敲:“仙儿,让大夫看一看总是好的,脸上的伤也不是不能治。”   李奉常进门到跟左氏说话,内房门始终安静无声,房间再大,外间说话里间不可能听不到。   此时李奉常敲门,内里没有再沉默。   “多谢叔父。”女声传来,“已经找大夫看过了,不用再找了。”   不用再找的意思是看不好了吧。   李奉常默然。   “天下神医多的是。”他又坚定道,“总要试一试。”   “叔父费心了。”女声道,“只是暂时不用了。”   李奉常要说什么,左氏拉了拉他的衣袖,对他摇摇头。   李奉常虽然不解,但相信妻子便收住再劝的话,房内的女声声音平和冷静,可见情绪稳定,不是失了心智犯糊涂。   左氏再次对他使个眼色。   “好。”他点点头,“平安回家来就好,别的事都无关紧要,你先好好歇息。”   “我知道,叔父放心。”内里的女声道。   “那你歇息,我和你婶娘先回去,有什么事你让人来叫我们。”李奉常干脆利索道。   内里女声道谢,左氏已经先一步出去,让院子里的人们都退去,一阵嘈杂混乱之后安静下来,李奉常再叮嘱了几句从内里走出来。   “就这样不管她行吗?”他皱眉低声道。   “并不是不管,伤在脸上,一遍又一遍让大夫们来看,对她来说是重复伤害。”左氏道,“别逼得她崩溃。”   女子们....李奉常深吸一口气:“伤总是越早治越好。”   左氏应声是点头:“老爷放心,已经让人遍寻名医,仙儿跋涉半个月才回来,让她先缓缓。”   李奉常点点头:“这半个月不知道受了多大得罪。”   就让她先缓缓,有些事过两天再问。   脚步轻响远去,院落里外除了屏气而立的丫头仆妇再无他人。   站在内房窗边的女子收回视线,看向窗边妆台上的镜子。   镜子里的人头脸依旧裹着黑布,缝隙里透出的幽深目光。   她李明楼回来了。   不过不是跋涉了半个月,而是跋涉了十年。   十年了。   .....   .....   (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刚开慢慢来,大家先收着放着存着。) 第2章 第二章 她的死而复生   李明楼还是李明楼,只不过不是十三岁的李明楼,而是二十三岁的李明楼。   十三岁的李明楼与太原府项氏子弟定亲,从江陵府去了太原府,十年后与功成名就立业的项氏子弟成亲,婚礼当天李明楼亲弟李明玉带领的来参加婚礼的李氏族人五十人并三百亲兵,被剿杀在婚礼现场。   听闻消息从后院疾奔来的新娘李明楼被十箭连发射死在院门口。   射箭人项南,她的夫君。   李明楼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那是她口中牙齿咬磨,纵然已经半个多月了,想到那血流成河尸首堆积的场景依旧难以自控。   她伸手在身前抚摸,黑披风已经解下,换上了夏日的衫裙细薄柔软,隔着布料能感受到肌肤的温热。   这里,这里,和这里。   箭头穿透刺破,血如泉涌。   项南是赫赫有名的神箭手,十箭连发是他的绝技,只是这十年他多在外,每年在家时间不多,在家也从不炫耀技艺,所以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见。   箭箭命中要害瞬时便丧命,并没有感受到多么的疼,以至于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恍惚了好久,以为是在做噩梦。   李明楼环视室内,十年模糊了记忆,但年少时的记忆又是最深刻的,熟悉感很快会唤醒,这是她少年时的住处,一桌一椅笔墨纸砚花草摆设都刻着她的印记。   这不是做梦。   现在活着不是做梦,先前死去也不是做梦,她李明楼死而复生回到了十年前将要去往项家的时候。   这是命运的转折点。   这一次只要她不再去项家,一切就能改变了。   当在路途中驿站醒来认清此身发生的事后,李明楼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样想的,也立刻去这样做了,但是......   灼痛让她发出嘶的一声。   李明楼低下头看着抚在窗上的一只手,天已经大亮,晨光落在了她的手上。   裸露在外的白皙的小手瞬时变红,恍若被日光点燃。   李明楼收回手垂下衣袖,往后退了几步避开渐渐投进室内的日光。   室外有声响不断的传进来,丫头们轻轻的走动,偶尔压低交头接耳,有关切的亲人派仆妇不时的进来探问。   “来人。”李明楼说道。   门外一阵安静旋即涌涌脚步响动,门被拉开后只有一个丫头走进来,这个丫头十六七岁,穿着剪裁合体的衣衫,面容秀丽。   “小姐。”她施礼道。   丫头金桔。   李明楼还记得她,在李家伺候自己的丫头,去太原府的时候没有带她,成为生命里的过客,现在她还是身边比较亲近的丫头。   “收拾了吧。”李明楼道,指了指摆着早饭的桌上。   金桔应声是并没有叫人进来,自己很快收拾好了没有再多说话,施礼告退。   李明楼也没有与她再说话,坐在床边嗯了声,看着金桔退了出去关上门。   金桔退出去,院子里便又响起了低低切切的嘈杂。   “金桔姐姐,小姐怎么样?”   “小姐有没有说什么?”   几个丫头围住金桔急急的询问。   金桔冲她们摇头:“小姐现在才回来不想说话,大家就不要问,也不许惊慌不安,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免得小姐心烦。”   因为夫人早逝老爷宠溺,小姐骄傲又敏感。   丫头们明白她的意思,低头应声是,金桔守在屋门口,让大家各司其职如常。   “可是,到底是发生了啊。”   “是啊,我们装没发生也没用啊。”   两个小丫头蹲在院门口低声叹气,她们可不像金桔那般从容,此时神情惶惶不安。   小姐才回来一天,各种流言已经在李家传遍了,更何况先前失踪了半个多月,李家的人马一批又一批派出,外边也不知多少人窥探猜测。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一个要去嫁人的姑娘。   虽然避免刺激李明楼不对她询问,但不代表别人不能问,就在李奉常回来没多久,更多人马涌进了李家大宅。   因为分散寻找李明楼,除了最先接到李家送来的消息的李奉常,其他人都落后一步。   四老爷李奉景站在房间内,他虽然没有像李奉常那样在庭院里奔跑,但也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母亲,我已经跟二哥说过了,真的没有发生任何事。”他说道,面色通红,是气的也是急的。   是他送李明楼去太原府,身为庶子一直难有表现的机会,这一次家中突逢大事,二老爷李奉常要在族中稳重如山,三老爷李奉耀去剑南道主持大局,长房中只有兄弟四人,那么送李明楼去太原府的事家里必然要有正头长辈,就只能李奉景来做。   李奉景很高兴,这也是他的一个机会,可以与项氏结交熟悉。   没想到路还没有走一半就出了事。   大管家在一旁作证。   “一直好好的,大小姐什么都没有说过,那天落脚驿站下着雨,吃晚饭的时候大小姐还问了到太原府有多久,又跟四老爷说忘记了带别院的一对鹦鹉,四老爷答应说立刻让人去取来,保证等我们到了太原府,鹦鹉也能到。”他红着眼跪在地上叩头,“没想到大小姐半夜突然就带了几个人走了。”   “你们的意思是仙儿因为一对鸟儿跑了?”坐在上首的李老夫人问道。   她长的矮矮胖胖,常年礼佛,佛香气常年萦绕身上,只是家里接连出事,慈祥的老太太疲惫又愤怒,不见往日的和气。   李奉景也不敢站着,跪下来喊冤。   “母亲,孩儿不是这个意思。”   “我们是真不知道啊。”   “一切发生的莫名其妙。”   “孩儿也很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孩儿有对仙儿半点不敬半点怠慢,就让我立刻去见大哥。”   这是发了死誓了,因为李奉景的大哥,李老太太的长子李奉安已经过世了。   听到大哥二字,李老夫人神情悲戚,如果李奉安还在,又哪里会发生这种事。   眼看母亲要陷入悲伤,李奉常将话题拉回来:“母亲,四弟不会说谎的,四弟做事有分寸。”   李奉景喊了声二哥,委屈又感激。   “但你没什么好委屈的。”李奉常沉脸道,“仙儿一个女孩子半夜离开你们竟然没有发现。”   虽然李明楼带着的人不多,虽然没有动用车马,虽然谁也想不到一个孩子会莫名其妙的偷跑。但李明楼还是个孩子,他们这么多人,这的确是说不过去且很丢人的事,   李奉景羞惭垂下头应声是。   “四弟是太大意了。”左氏轻叹道,“仙儿岂是一般的孩子,那可是大哥的长女。”   这话缓解了室内的气氛,李老夫人虽然悲戚但难掩自豪,李奉景惭愧对左氏的解围很是感激。   “母亲,媳妇觉得,是不是项氏的人有什么不妥?”左氏猜测道。   李老夫人坐直身子竖眉:“项家的人呢?”   “项家的人留在城外。”李奉常告诉母亲,“项家人来接的时候江陵府的人都知道了,现在突然呼啦啦的又回来,这件事就瞒不住了。”   虽然这件事根本就瞒不住,但能压下几天是几天,至少在外人议论纷纷前李家人自己查清原因,李老夫人点点头,流言碎语多烦人她自然知道。   李奉景抓到机会忙道:“我听二哥的让其他人都留在城外,只带了项家九爷来,让他穿了我家随从的衣服。”   李老夫人终于肯看他一眼:“叫他进来吧。”   .....   .....   (这次尝试用更简单的语言讲更简单的故事) 第3章 第三章 家人的猜测   项九鼎还穿着李家随从的衣衫,衣衫不知是从哪个随从身上扒下来的,不太合身,又在外跋涉没日没夜的搜寻沾染了污迹,很是狼狈。   养尊处优的项家九爷穿着没有丝毫的不自在,进门就冲李老夫人跪下了。   “这都是我的错,是我们不周到,我愿意到大小姐面前赔罪。”他说道。   认错认的干脆利索,让屋子里的人都有些意外。   刚得到李明楼不见了的消息赶过去的时候,项九鼎并没有一口咬定是项氏的错,而是一头雾水表示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不过现在来到长辈面前干脆的认错,态度是不错。   李老夫人虽然还沉着脸,但要斥责的话便缓了缓。   “项九爷,这事真是太吓人了。”她道,“仙儿的父亲刚出事,她再要有个好歹,我们这些当长辈的,就没脸活了。”   项九鼎跪在地上说声是,砰的磕了头,道:“我已经没脸了,见到老夫人叩个头,再对大小姐说声对不起,我这就回去到大伯和六叔面前领罪。”   “九爷。”李奉常道,“还是等问清到底什么原因再走也不迟,就算是认罚,项老太爷和项大人也好明白。”   左氏道:“仙儿受了伤和惊吓,暂时还不能见人。”   这是解释留他的原因,项九鼎惊悔羞惭又感激,再次叩头:“我真是罪该万死。”   虽然糊里糊涂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万幸人回来了,该问的都问了,该认错的也认错了,接下来就只有再等等了,事情到底怎么回事,只能当事人说的为准。   现在受惊奔波劳累的人们可以暂时松口气歇息一下。   “项九爷倒是识趣。”左氏给洗浴过后的李奉常端茶,“可见项家对这门亲事看重。”   李奉常接过茶喝了口,面色舒展:“项氏现在不过是空有一个架子,跟我们李家交好,他们才是占了大便宜。”   左氏点头,又皱眉:“不过,仙儿是不是不愿意嫁到项家?”   李奉常断然否认:“这是大哥临终前的提议,她也表明愿意的。”   左氏道:“毕竟那么远,她年纪又小,心生胆怯悔意也是可以理解。”说完又笑了笑,“不过要是真是因为如此倒也好办,她虽然年纪小,却是个懂事的孩子,我再好好劝劝她。”   如果只是李明楼的原因那还真是小事,李奉常面色缓和点点头。   “不过,也不能排除其他的人暗地捣鬼。”他转动手中的茶杯,“仙儿怎么突然就心生悔意,是谁给她说了什么。”   项家是很想结亲,但项家也不是只有项南年龄适合。   而且李明楼的亲人除了李家还有她的外祖连家,连家肯定不想李明楼跟项氏结亲。   “连家不会吧。”左氏道,“自从大嫂去世,连家想要把次女给大哥续弦被拒后,两家就生分了,这些年来往都断了,仙儿的婚事哪里轮到他们插手。”   李奉常冷笑:“大哥不在了。”   父亲母亲都不在了,上头的长辈也有资格过问了。   左氏摇头笑了笑:“是大哥不在了,不是我们李家不在了。”接过李奉常的茶杯,推他去歇息,“先不要想了,人平安回来了,待问过仙儿之后再做理论,就算是有人做鬼,揪出来就是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情发生了解决就是了,不幸中的万幸是在路途中发生的,如果是到了项家再出事更麻烦。   李奉常点点头,临去歇息前再叮嘱一句:“大哥过世,现在看似已经平稳了,但外边和家里还是暗潮汹涌,你要多注意。”   比如李明楼去太原府的意外。   这绝不会是意外。   左氏道声知道了催促李奉常歇息。   李家大宅里暂时安静下来,来往的下人们皆小心翼翼,唯恐惊扰了才受了惊吓忧思疲惫的这些人,但孩子们的所在没这么多顾忌。   大宅西边有单独的院落,修建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精美纤巧,炎夏午后莺声燕语萦绕其内。   溪水边丫头们挽着袖子提着裙角嬉戏,另一边小亭子里坐着三个少女钓鱼。   不过她们的心思并没有在水中的鱼上。   “四叔说大小姐半路折回来是为了一对儿鸟。”李明冉坐直身子眼睛亮亮的说道。   她是李奉常的小女儿,年纪小一些,一说话总是忍不住抬手比划,似乎这样就有力气,也能让别人都注意到她。   “不是四叔说的。”倚着亭子围栏的李明琪是李奉耀的小女儿,轻声细语纠正指点,“那是祖母在讽刺四叔,反驳大小姐怎么会为了一对儿鸟跑回来。”   “但对于大小姐来说,为了一对儿鸟跑回来也不是不可能。”盘膝坐在亭子上盯着鱼竿的是李奉景的大女儿李明华,比这两人岁数都大一些,说话也大气,“房子她都能从剑南道搬过来,还有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这是李明楼的一件趣事。   李明楼三岁时母亲连氏生产李明玉亡故,李奉安决定亲自照看子女,守孝期满后便将李明楼姐弟带去任地,一直到前年才把二人送回来。   送回来的不仅是姐弟二人,还有随行拉了三十辆大车的家当,当这些家当卸下堆积摆放后,赫然就是一间被拆解的屋子,震惊了整个李家,也成了江陵府从未有过的稀罕事。   拆解一间屋子多麻烦还是小事,运送过来的花费才是令人咋舌,而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李明楼择席。   就因为一句择席,便可以将一间屋子搬过来,那为了留在家里的一对儿鹦鹉半途转回倒是显得正常。   李明冉现在还是听什么就是什么的年纪,闻言点头:“我觉得大小姐就是为了一对儿鸟回来的。”   李明华并不在意这个:“要是为了一对儿鸟倒是小事,就怕大小姐是不想嫁去项家。”   “她不想嫁?”李明琪坐直了身子,“她为什么不想嫁?项家,挺好的啊。”   除了距离远一点,不过嫁人就是离家,只要娘家得力,远近又有什么要紧。   李明华转过头,看到李明琪亮亮的双眼,笑了笑:“好吗?对于我们或者其他姑娘来说,是挺好的,但大小姐跟我们不一样。”   不一样吗?李明琪现在不这么认为了,因为李明楼的爹已经死了,李明楼不是以前的李明楼了。 第4章 第四章 姐妹的看法   大夏开国李氏先祖从龙之功封威卫大将军,就此一跃龙门,其后子孙皆从军伍,成为大夏朝有名的将门。   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李氏先祖一来征战四方二来因为伤病封爵没几年便亡故,家中子孙很少管教,在军中建树平平,如果不是几个老伙计帮忙照看,三代之后差点败了家业。   所谓祸福相依,家业中落之后,子孙们反而积极上进安稳进学,慢慢的重新焕发了生机,尤其是到了七世孙李奉安。   李奉安文武双全,年二十出任蓝田县令,年少沉稳勇悍刚直不阿,所辖之处一片赞誉,更率一县之力镇压蕃人温罗族反叛,李氏将门之后的声名上达天听,皇帝召见重用。   李奉安镇守边疆,治军严格,被皇帝赞有亚夫之风。   开云元年,为稳边境以及与西夏残余作战,朝廷并数州为八重镇,李奉安被皇帝亲赐旌节,为CD府都督充剑南节度使,得以军事专杀,行则建节,府树六纛。   大都督李奉安镇剑南道至今已经十年余,威仪极盛。   李奉安在外的威仪如何盛,家里的小姑娘们其实并不太清楚,但单看李明楼就足矣震撼。   因为担心年幼路途遥远颠簸,被李奉安带去剑南道的李明楼姐弟五年后才回乡探亲。   那年的腊月大雪纷飞,她们挤在廊檐下,看到一辆装饰豪华的香车宝马,看到走下来一个神仙般的小姑娘。   李奉安的妻子连清是通江府有名的美人,当初一心立业不思成亲的李奉安经过通江府,遇到了一辆马车,春风掀起车帘,车内的少女倚窗而望,这惊鸿一瞥让李奉安改了路程,跟到连家,再然后便结成了姻缘。   连家商贾身份,这门亲事李老太爷夫妇是不愿意的,但李奉安从小就是个意志坚定的人,李老太爷李老夫人也奈何不了他。   成亲后夫妻和睦恩爱,李奉安极其宠爱妻子,只可惜连清身娇体弱,好容易有孕生了李明楼,但好运气没能延续,三年后在生李明玉的时候难产,李奉安遍寻名医也无力回天,不久便亡故了。   此时的李奉安已经声名鹊起,送葬当日连家就安排了族中七八个妙龄女子,连清是美人,连家的女孩子们也各有千秋,只可惜明明爱美人的李奉安对这些人视而不见,在一年后连家提出让连清妹妹填房时不仅断然拒绝,还毫不留情的禁止连家人上门,连家人大怒,就此两家不再来往。   李奉安携带四岁的李明楼和满周岁的李明玉回了剑南道,直到亡故再无续弦。   这深情让多少女子羡慕又暗恨无奈。   李明楼肖像其母,小小年纪已经貌美如仙,不过对于同龄的女孩子们来说,所谓神仙不是单单指相貌,还有吃穿用度。   在家短短一个月,李明楼吃的用的玩的精美的奢华的奇巧,几乎每天都令她们惊讶。   七八岁的孩子们不懂事,免不了跟自己父母哭闹,但一向宠溺她们的父母却没有满足她们。   “那是大爷的女儿,怎能一样。”父母们呵斥。   这时候她们才明白时时刻刻被李老太爷和李老夫人挂在嘴边引以为傲的很少见到的长房长子的威仪。   接下来李老太爷病故以及过节李明楼又回来了两次,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们并没有淡然平静,因为李明楼的吃穿用度的精致也在增长。   这种震撼在去年李明楼归来几乎将剑南都督府搬过来一般达到了顶峰。   不过,今年年初李奉安亡故了。   年初西南夷人叛乱,李奉安率兵平叛,在巡视战场的时候,被装死的夷人刺客毒箭刺中,虽然身边有神医,最终回天无力。   剑南道几乎乱了,江陵李氏也几乎乱了,李明楼和李明玉被三老爷带着奔赴剑南,几个月后三老爷和李明玉留在了剑南,李明楼被送了回来。   这一次回来依旧香车宝马,走下车的女孩子依旧妆扮精美,但却掩藏不住黯然神采。   在家中并没有停留多久,李明楼便启程要去太原府,她要嫁人了。   神仙也要嫁人,所以她跟她们没什么不一样了。   “一样不一样跟嫁人可没关系。”李明华翻个白眼,将盘坐的腿垂下晃动。   但李明楼嫁的人不是一般人能嫁的。   “项家六老爷项云是陇右节度使,跟大伯一样。”李明琪说道。   “陇右节度使怎么能跟大伯一样。”李明华摇头,“更何况项云的节度使是大伯任命的。”   李明琪也知道这件事,至于为什么都是节度使,大伯还能任命其他人她不清楚,但明白这意味着大伯比别人都厉害。   不过....   “大伯死了。”她说道。   人死了,再厉害有什么用。   李明华晃动的腿停下没有说话。   “大伯已经不在了,虽然我不懂,但我也知道现在李家还有剑南道都很不安,明玉比她还小,都留在了剑南道做事。”李明琪慢慢说道,“我不明白她现在还闹什么。”   李明冉觉得这话很有道理,点头:“大伯出事后,我娘叮嘱让我听话,我就很听话。”   李明华扫了她们一眼:“她今年才十三岁,这个年纪就嫁人还要去那么远的太原府,真是很不容易。”   李明琪站起来:“这有什么不容易的,我今年也十三岁了,如果让我嫁给项家,我就愿意去。”   李明冉瞪圆眼看着她,这一次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李明华看着她,失笑,摇摇头:“所以我说了啊,你跟大小姐不一样。”   在没见过世面的人眼里,项家门当户对,但在云端的人来说,是不屑一顾,嗯,虽然现在已经从云端跌落下来了。   大人们有大人们的揣测,孩子们有孩子们的揣测,下人们也有下人们的议论,但不管怎么猜测议论,引发事件的主人始终没有回应。   李明楼闭门不出,不见亲人长辈也不见大夫,亲人长辈大夫也不敢强迫她,只得继续等,十天之后,李明楼的房门打开了,李明玉回来了。 第5章 第五章 剑南道的来人   李明玉是半夜进门的,没有惊起李家大宅所有人,只有李奉常的宅院亮着灯。   李奉常站在厅堂里看着面前的人们,灯下照的面色通红,不时的喘几口气,恍若又回到了那日在家中疾奔。   不过已经歇息了十几天,再加上李明楼在家中平安,李奉常的精神饱满,并没有那日那般狼狈。   “你们怎么能带着玉哥儿回来!”他沉声喝道,视线扫过,停在一个跟他面容相似的人身上,“奉耀你怎么如此鲁莽。”   三老爷李奉耀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合过眼,形容狼狈面容憔悴,闻言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只苦笑:“玉哥儿已经得知消息,我们又怎敢强留他,他可是大哥的儿子,脾气跟大哥一样。”   李奉安沉默寡言,是个极其有主意的人,他认定的事,谁都拦不住,比如与连清的亲事,李老夫人软硬兼施,甚至绝食相逼,李奉安也不过是一起跟着绝食,半点不退让。   “玉哥儿知道仙儿出事,立刻要回来,从得知消息的那一天就不肯吃饭了,直到坐上车马走出去后才开始进食。”   李奉常看着李奉耀,明白他的憔悴不仅仅是因为赶路辛苦。   他们对大哥的两个孩子都没有什么了解,毕竟从小没有生活在一起。   现在看来这两个孩子都不是什么好脾气。   不过.....   “仙儿的事我不是说先不要告诉他吗?”李奉常道。   从得知李明楼失踪到他给剑南送去消息到李明玉归来,算路途时间几乎是没有一天多余,一切都是立刻发生的。   李奉耀笑中的苦意更浓,垂下视线:“二哥,在我接到你的消息时玉哥儿已经知道了。”   李奉常面色微变,是谁,竟然.....   有人在这个时候上前一步施礼:“二老爷,是我告诉小公子的。”   这个人三十多岁,面相普通,穿着打扮像个长随,客厅里人并不多站在其中很不起眼,李奉常也似乎才看到他。   他的确是个长随,但李奉常没有半点轻视,打起了十分的精神。   “元吉。”李奉常道,“我忘了送嫁队伍里有你的人。”   元吉俯首纠正:“二老爷,不是我的人,是大都督的人。”   元吉是李奉安的长随,能在李奉安临终前与李明楼李明玉姐弟一起站在床边聆听叮嘱的长随。   他是李奉安的下人,但不是李家的下人,李奉常心里很明白这一点,比如在剑南道大都督府李奉耀这个李三老爷说十句话,也比不过元吉一句话。   所以在李明楼出事的那一刻,护送的剑南道府兵第一时间就把消息送给元吉,而不是等候李家的吩咐论断安排。   “大都督不在了,大小姐和小公子就是我们的主家,主家出了事,他们是不敢隐瞒的。”元吉态度诚恳的解释。   李奉常点点头:“是这个道理。”又轻叹一口气,“只是,事情还没查清楚,玉哥儿年纪又小,说不清吓到他不好。”   元吉站直了身子:“小公子如今是家主,不能以年纪论之,而且事关大小姐,小公子应该亲自来查清楚,通过别人之口,小公子会有遗憾。”   李奉常露出惊讶的神情,盯着元吉:“元吉,你难道怀疑我们会对玉哥儿隐瞒仙儿的事?这是李家,我们是他们的家人。”   李奉耀站在一旁也瞪眼看着元吉,表达自己的惊讶,但却并没有跟随兄长发出质问。   厅堂里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灯火随着夏夜的风跳跃,地上的影子摇晃,又有人上前一步。   “二爷,元吉说的遗憾是情理之中,并非是怀疑谁。”他说道。   李奉常看向说话的人,李奉耀则松口气收起了惊讶,有这个人出面就不用他来打圆场了。   “项都督。”李奉常无声的叹息,“剑南和陇右都离不开人啊,你们都来了。”   陇右节度使项云年纪与奉安同年,比李奉常大几岁,肤白面玉儒雅,出身太原府项氏,虽然不是李家这般祖上从龙之功的开国功臣之后,但却是比李家还要深厚的诗书大族,只是在大夏朝没有大建树气势单薄了几分。   “正因为剑南陇右离不开人,所以我们才都要来。”项云说道,“如果不能亲自看到大小姐,公子和我都不能安心,尤其是公子,心不在剑南,人在也无济于事,所以公子回来是我的主意。”   元吉的决定,李奉常可以质问,但项云决议就不同了。   李奉常露出戚容:“道理我也明白,只是太过于凶险,如今这形势,项大人也是知道的。”   项云点头:“所以我亲自陪同回来,二爷放心,大小姐小公子都至关重要不容有失,剑南和陇右那边也都安排好了,一切有序。”   李奉常声音疲惫又感激:“有劳大人了。”   “分内之事。”项云道。   气氛重新变得缓和又忧伤又欢喜,元吉不再说话垂手而立重新变成安静的下人,厅内的三个老爷们相视轻叹。   “如今姐弟见面,二人都可以安心了。”   白日安静无人,入夜漆黑一片的李明楼所在的院落亮起了灯。   灯并不多,廊下两盏,从夜色里奔来的人们反而觉得什么也看不清。   下人们被金桔拦在了院门外。   “在外边等着吧。”她说道,视线看向这些人,不待看清,有小身影在眼前一晃,冲过了院门。   急促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   李明楼站在屋门后,廊下的灯光透过门缝忽明忽暗的摇晃,她伸手打开了屋门。   院子里很黑,廊下灯光很亮,裹着披风的李明玉从夜色冲过来。   “姐姐。”他喊道。   十岁的孩子声音稚气,跟那日在太原府披着玄色披风挂着长剑,大步流星迈过院门,三步两步跳上台阶的年轻人不同。   “姐姐。”那声音豪放粗狂,像沙石扑面。   李明楼张开手将比她矮一头的李明玉抱在怀里。   她又见到他了,活着的四肢齐全的只有风尘没有鲜血浸染的弟弟。 第6章 第六章 相见的姐弟   这是李明楼十年里第四次见到李明玉。   她十三岁到太原府再也没有离开,李明玉在剑南道,十年内有调遣北征西战,只来太原府探望过她一次。   那一年李明玉十七岁,距离姐弟二人分开已经过去了七年,稚童已经长成了少年郎,他是在去征战的路上,那天下着大雨,雨水冲刷着他的甲衣,少年拨开雨雾冲到了她的面前。   李明楼看到他的第一眼不是想到了父亲,是想到了母亲。   她们姐弟二人都长的像母亲。   因为军务在身不能多停留,李明玉匆匆来匆匆去,第二次再见就是成亲。   三年时光褪去了少年气息,年轻人是专门来送亲的,没有披甲带刀,穿着锦衣华服,肤色如同声音一般,恍若风沙打磨过的石头,粗糙又坚韧。   “姐,你打扮的好看点,一会儿我来背你。”他露出白白的牙齿笑嘻嘻。   她没有等到他来背自己,而是见到了他的尸体,那是她们的第三次见面。   她没想到第四次见面这么快。   李明楼伸手捧住李明玉的脸,借着廊下的灯仔细看。   “小宝。”她唤他的小名。   李家的人都称呼李明玉为玉哥儿,不过她给他起的小名是小宝,李明玉不足月难产,生下来大老鼠一般,她是看着这个大老鼠一点点长大的,在两地分隔的十年,他们虽然不能见面,书信却是月月往来,互相是对方最亲的人。   她看着他长大,又看着他死去,真是令人心痛。   李明玉没有感受到姐姐的悲痛欢喜,被捧着脸抬起头之后,稚童露出惊讶的神情。   “姐姐!你怎么了?”他喊道。   他知道李明楼半路失踪就赶路奔来,路上消息不断传递,李明楼踏入家门后的状况还没来得及送到他手上,人已经赶到了。   抬头看到眼前包括头脸都包裹住的人李明玉吓坏了。   “我没事。”李明楼忙按住他的肩头,柔声说道,“你不要怕。”   这样子怎么叫没事?骗小孩子也骗不了。   李明玉瞪着眼看着她,却没有继续质问,他知道李明楼在说谎,但相信她有这样做的理由。   多么聪慧的孩子,这么聪慧的孩子不该那样死去。   李明楼扶住他的肩头:“是有一点事,但现在没事,我会想办法解决。”   李明玉点点头,李明楼牵着他的手进了屋子,唤来金桔。   金桔进来点亮灯,解下李明玉的披风,给他端来温热的茶水,李明玉双手捧着一口气喝完了。   虽然路上被照顾的很好,但日夜不停疾行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还是很艰难,解下披风坐在灯下可以看到他憔悴的面容,眼中残留惊慌,就像一只刚从狼群里逃出来的羊羔。   已经见到了亲人,夜色已深,明天也很快就要来到,这时候应该让他去安心的舒服的睡一觉,有话明天睡醒了再说。   如果是十三岁的李明楼会这样做,二十三岁的李明楼不会,因为明天并不是一定会来。   金桔将茶水放在桌子上退出去关上门,站在院子里守着。   “谁送你回来的?”李明楼问道。   李明玉在椅子上坐直身子:“元吉告诉我姐姐出事的,项叔叔立刻让我回来,三叔一起陪我回来了。”   元吉,李明楼记得他,但并没有太多来往,毕竟有父亲在不需要她做任何事。   李明楼默然片刻,收回思绪,元吉是父亲最得力的助手亲信,父亲临终前将他们姐弟托付与他。   是托付而不是吩咐。   可惜他死的很早,今年年底还是明年年初?当时李明玉在信里详细说了这件事,表达了伤心和不安。   熟悉的人离世总是让人不安,李明楼为了安慰他将跟着自己的三个亲信送回了剑南道。   然后这件事就过去了,经历过最熟悉最亲的父亲离世,对于李明楼来说其他人的离开没有什么不能接受。   但现在再看,感觉就不一样了,元吉这个人不一样,他的死也不一样。   李明玉回答的简单又清楚,元吉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不是通过李家,护送她的兵马听从他命令,父亲有兵马掌握在他的手里。   元吉没有和三叔或者谁商议,把消息直接告诉了李明玉,他只认李明玉,只听从李明玉的决定。   而且他这样做也是认为李明楼很重要,重要的人出事了,一定要告诉另一个重要的人。   “元吉做的很好。”李明楼点点头。   李明玉脸上浮现笑:“元吉说的没错,姐姐果然不会怪我。”   李明楼抚摸他的头:“你担心我的生死,不顾自己的生死,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么会怪你。”   李明玉的行为是有些危险,作为姐姐要教训他不要涉险,但是不涉险也会死。   她们姐弟二人死就一起死,就如同得知他的死讯,她拒绝了下人的相劝逃亡,义无反顾的奔向前院。   现在,活也要一起活。   “项叔叔也说我这样做很好。”李明玉高兴的说道,“他听到消息就让我回来,还说服了三叔。”   李明楼的脸被黑布包裹遮挡,口鼻眼睛只露出缝隙,李明玉看不到她的脸,不知道她的神情,但放在他头上的手收了回去。   “不要叫他叔叔。”李明楼说道。   李明玉抬起头看着她,眼中闪着惊讶。   李明楼停顿一下:“要叫项大人。”   李明玉眨了眨眼,小声道:“姐姐,你是不是不想嫁去项...大人家?”不待李明楼说话,他挺直了身子,手一拍扶手,“不想嫁就不嫁咯。”   最后的语调拉长,轻松又有趣。   李明楼微微闭眼,有眼泪滑落打湿了脸上的黑布,李明玉这动作语气学的父亲。   她当然不想嫁,也不会去嫁,只是...   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李明楼睁开眼,看着摆出大人姿态的李明玉。   “我不想。”她说道。   李明玉再次一拍扶手:“不嫁咯...”   这一次语调还没扬起,坐在他身旁的李明楼口中发出嘶嘶的声音,身子向一边歪去,手抬起按住肩头。   “姐姐。”李明玉跳起来,“你怎么了?”   哗啦声响,跳起来的李明玉撞到桌子,摆在上面的茶杯落地碎裂,门外的金桔跑了进来,看着李明玉搀扶李明楼,她也忙搀扶住另一边。   “我没事。”李明楼说,手按着肩头坐直身子,然后看到站在身边的两人露出惊恐的神情。   他们的视线落在她抬起的胳膊上,袖子滑落露出肌肤,灯光下白皙的肌肤上一片片红色的溃烂刺目。 第7章 第七章 活着的死人   茶杯碎裂金桔打开门冲进去,声响便传到了院门外,等候在外的下人们面色不安,你看我我看你,进去还是不进去?   李奉常带着元吉项云走过来,也恰好听到内里的声响,神情微变加快脚步进门。   金桔从内里急匆匆的走出来拦住了他们。   “小姐说太晚了要歇息。”她说道。   李奉常皱眉:“出什么事了?是什么声响?”越过金桔看进去,屋子里可以看到两个身影。   金桔低头道:“小姐认为小公子这样回来是涉险。”   原来是姐弟起了争执,李奉常叹口气。   “仙儿与玉哥儿一起长大,第一次分开这么久,姐弟互相担心啊。”他道,抬脚要进去,“仙儿有伤,玉哥儿跋涉而来,两人不要吵架。”   金桔再次上前一步施礼拦住:“是,奴婢已经劝过了,姐弟二人哭了一场现在没事了,小姐要小公子现在歇息。”   这个家里李奉常是主人,只是在这个地方里面的小姑娘不发话,下人是会拦着他的,李奉常笑了笑并没有不悦,他不会跟孩子和下人生气。   “仙儿最会带弟弟,我们不用担心。”他转过头对元吉和项云说道,“你们也辛苦了,今晚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说。”   元吉和项云当然不会反对。   李奉常唤来管家将元吉项云带来的人安排便离开了,门外只余下李明楼这边的丫头仆妇。   “你们去歇息吧。”金桔说道,如往常一样她留在这里听候李明楼的差遣,其他人则听候她的差遣。   不过看着众人退下金桔的神情没有像往常一样淡然,她握着手走到阶前,廊下的灯照着她发白的面容,有不安有焦虑更多的是哀伤。   大小姐是真的受伤了。   这是她第一次真切的看到,想到胳膊上那骇人的一幕,可想而知脸上.....   金桔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慌乱,真的不用看大夫吃药吗?   室内李明玉看着为自己铺床的李明楼,脸上也没有血色。   “姐姐,真的不用找大夫来吗?”他再次问道。   当被他们看到的之后,李明楼就垂下了手臂,衣袖遮挡了刺目的伤口,制止了二人的惊慌询问,告诉他们不用怕,这伤没有什么,安排金桔去守门。   李明楼转过身看着李明玉。   虽然竭力的做出沉稳的样子,但接连被惊吓,孩童的恐慌已经不可抑制,小身子站在那边孱弱的瑟瑟而抖。   有时候说没事并不能安抚关心你的人。   “不用。”李明楼坐在床边上,“我这个伤,不是大夫能看和治好的,这个其实不是伤。”   李明玉神情惊讶,惊慌倒浅了几分:“不是伤是什么?”   李明楼轻声道:“我找过很多大夫看了,吃了很多药都不管用,我一直在想它是怎么回事,现在我想到一个可能。”   李明玉神情重新变得沉稳:“是什么?”   “诅咒。”李明楼说道。   李明玉眼中惊惧散去:“巫蛊。”   对于生长在剑南道的他来说,巫蛊巫术并不陌生。   “只要找出施咒的人或者咒术内容,诅咒就能解除了。”他说道,“施咒的人一定在附近。”   李明楼不由笑了,虽然李明玉看不到。   “是啊,所以不用找大夫,我的伤要用别的办法来解决。”她说道,冲李明玉伸手。   李明玉立刻走过来倚在她身前。   “姐姐不用怕。”他说道,“我们想办法解决。”   李明楼点头:“去洗漱然后好好睡觉,养足了精神和姐姐一起想办法。”   李明玉斗志昂扬的去洗漱了。   李奉安的子女从来不惧怕危险和战斗。   室内的灯熄灭,睡着的李明玉发出微微的鼾声,坐在床边的李明楼收回拍抚的手,外边金桔看到室内灭了灯,便熄灭廊下的灯到耳房睡去。   里外都陷入黑暗,李明楼站起来走到窗边,抬手让衣袖滑落,黑暗里看不清胳膊上的伤口,但能感觉到火辣辣的疼痛。   已经有些时候没有这么疼了。   疼痛还向全身蔓延,李明楼相信胳膊上的伤口增加好几个。   这都是因为她今天说出的那句话。   不想嫁去项家。   她没有骗李明玉,她身上的伤的确不是伤。   但她又骗了李明玉,这不是别人的诅咒,是她自己。   这伤应该类似于尸体腐烂,毕竟现在的她是个死人。   这个论断听起来有些荒唐,她自己一开始也不相信,但再三验证后不得不得相信。   她重生醒来时是夜里,护送她的人很复杂,有江陵李家的,有剑南道的兵马,有项家的人和兵马,如果直接说要回家,肯定引起很多麻烦,也不会顺利的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所以她当机立断只带了两个丫头两个随从潜出了驿站。   两个丫头和随从都是剑南道的旧人,只听她的吩咐不问原因和去处。   离开驿站没多久就下起了大雨,她并没有认为这有什么喻示,然后她们遇上了山石滑坡,两个丫头一个随从和马都砸在了山石下,幸好方二身手敏捷将她抓了出去,二人侥幸保住一命。   这时候她依旧没有想到这不是意外。   然后天亮雨停,明亮的日光照在她的身上,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像干枯的草木一般燃烧了起来。   看不到火,但能感觉到燃烧,她尖叫着在地上打滚。   方二找到一个乡野大夫。   乡野大夫对于没有任何伤却喊疼的她束手无策,就在她觉得自己要烧死的时候,无措的方二因为听到她一直喊火烧,病急乱投医用水浇她,用扫帚拍打她,直到用衣服蒙住她。   不见了阳光,罩在暗影里,她缓过一口气来。   再然后找了很多大夫,一次又一次的试探,终于不得不认清她不能见阳光,不止是阳光,阴天也不行,只要是白日就不行。   她裹住了头脸身子,撑着大大的黑伞才得以正常。   但这个样子明明是不正常。   这个时候她还是没有认为这是什么喻示,而是想自己得了怪病,直到与方二的说话时转了念头说了一句话。   方二问她接下来往哪里走,一直以来她都说回江陵府,那时她裹在黑袍黑伞下虽然不再被火烧般难以忍受,但身上出现的伤口越来越多,也在持续的疼痛,走一步就好像多出一个伤口,疼痛让她有些麻木走神,这么痛苦,比死了还痛苦,要不然还是去太原府吧。   她浮现这个念头,也说出了太原府这个话,然后她就像被突然扔进了冰窖里,炙热的身体瞬时冷冻,疼痛也无影无踪,这种感觉很久没有体会,来临的那一刻她都懵了。   不敢相信。   她的精神麻木又灵敏,她开始明白了。   这一切,天下大雨,山石滑坡,见天日如火烧,溃烂的身体,都是因为她是个死人,天不允许她活。 第8章 第八章 不能改变的命运   她不是活着的李明楼,是死去的李明楼。   她本该去的是阎王殿,她是阎王殿爬回来的鬼。   所以天降大雨,突然山石滑坡,天日火烧,身体溃烂.......   天要立刻杀死她。   人要杀她,她能反击能防备,天要杀人,人能怎么办。   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   十三岁的李明楼去了太原府,十年后李明楼死在成亲时,这是她的命运,如果她还按照这个命运,是不是就能欺骗天?   现在的李明楼还是十三岁的李明楼,还是要去太原府嫁项家,还是会死,一切都没有变,没有死而复生的鬼。   这也是为什么当她说要继续去太原府去嫁项家的时候,身体的疼痛消失了。   接下来她就这样做了,脑子里不再想回江陵府,不让方二询问往哪里走,也不直接往江陵府的方向来,装作迷路漫无目的的乱走绕啊绕。   当然,她并不是真的乱绕乱走,看似乱走绕路偏离,其实是在慢慢的接近江陵府,绕过的路经过的乡镇府她其实都是清楚的,虽然她没有来过这里,但看过地图,父亲留下的详细清晰的府镇图。   在太原府的十年,翻看父亲留下的书是她最主要的消遣,只是没想到消遣有一天还会有用。   就这样她顺利的接近了江陵府,伤口虽然还在但没有增加也没有再疼痛。   果然这样做就可以了。   李明楼不由欢喜,但欢喜之后便悲戚。   她必须去死才能现在活着。   死,是李明楼不可更改的命运,要么现在立刻,要么十年以后。   炙痛从指尖传来,李明楼回过神看到天亮了,晨光投在窗户舔上她扶着窗棂的手指。   李明楼收回手垂下。   “我会去太原府,我会嫁项南,我安排好弟弟,把他送回剑南,我就去太原府。”她平静认真的低声说道,人退回室内深处阴影里,感受着伤口的疼痛渐渐退去。   天光大亮,睡好吃饱的李明玉面色恢复了红润走出来,身边跟着金桔。   “姐姐没有事。”他对已经等候多时的李奉常等人说道,“不用请大夫,养一养就好了。”   没有人相信他的话,李奉常含笑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大家的视线越过李明玉,屋门已经关上了,内里悄无声息。   “项大人。”金桔说道,视线看向李奉常身后的项云,虽然她并不认得项云,但从站在李奉常身旁的地位以及气势上也能分辨出来。   项云的视线也看向她,金桔对他施礼。   “大小姐说多谢大人护送小公子回来。”她说道。   项云点头:“这是应该的,大小姐放宽心养身体。”   金桔对他施礼,然后视线寻找,微微皱眉:“元吉。”   这态度和对项云完全不同,元吉从下人们后边走出来,应声是。   “大小姐问当初大人是怎么叮嘱你的?”金桔道。   元吉低头:“照看大小姐和小公子周全。”   金桔道:“大小姐出事,你来探看就好,为什么要带小公子来?路途遥远,谁又能保证万无一失。”   元吉单膝下跪:“我有罪。”   大小姐在发脾气了,满院子寂静。   李明玉似是有些不安回头看屋门喃喃喊了声姐姐。   李奉常轻咳一声,虽然他也不满元吉的行事,但当众责罚总归是有些不好看,点到为止,这时候这里也只有他这个长辈能说话了。   “元吉这次是莽撞了,不过我相信他也是思虑周全后才护送玉哥儿回来的。”他看向屋门的方向,放缓声音,“事情已经发生,仙儿你不要生气了,好好养身子最重要。”   李明玉跟着点头。   “是,辛苦叔父了。”屋门后传来李明楼的声音,“还有三叔父,一路辛苦了。”   李奉耀没想到自己也被道谢,忙笑呵呵:“不辛苦不辛苦,自己家人见外了。”   内里李明楼没有再说话,金桔代替李明楼对李奉耀施礼。   李明玉道:“叔父,我休息好了去见祖母。”   李明玉半夜进门,没有惊动李老夫人,不过天亮之后李老夫人肯定就知道他回来了,晚辈应该主动去拜见,但鉴于李明楼姐弟的情况,李明玉要是不去的话,也没人敢斥责他,那就只能李老夫人跑来这边见大孙子了。   现在李明玉主动说要去见,李奉常松口气。   “休息好了去见更好,免得你祖母担心。”他说道,“老夫人已经起了吧?”   有仆妇应声是:“正在用饭。”   李明玉便走过来牵住李奉常的手:“那太好了,叔父带我过去,我和祖母一起吃饭。”   李奉常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孙女也有了,不过讲究尊严从不与子女肢体上亲近,突然被这个十岁的孩童拉住手,很是惊讶,尤其这个孩子是李明玉。   李明楼在家里长大住过几年,李明玉是生下来不满周岁就被带走了,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住的天数也很短,说是李家的长房长孙,但对李家的众人来说其实很陌生。   而李奉安对两个孩子极其的娇惯,两个孩子说是回家来,更像是做客,还是高高在上的客人。   他从来没有对家里人亲近过。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失去了父亲的孩子们,最亲近的可以依靠的只有李家的人,总不能靠着外人以及下人吧。   李奉常含笑握住他的手:“你祖母见了你高兴能多吃两碗饭。”   李明玉一晚上睡好了,他们虽然疲惫并没有敢多睡,早早醒来便等候这边的情况,饭也没来得及用,李奉常亲自带着李明玉去见李老夫人,李奉耀陪项云用饭,至于元吉.....管家自会安排。   老爷大人们散去,元吉跟着管家向下人们所在的院落走去,不知道是李奉安不在了还是刚刚被大小姐指责,管家看他的眼神有些同情更有些倨傲。   元吉垂着头没有看到他的神情,看到了也不会在意,听到大小姐指责的话之后,他不安的心终于放下了。   大小姐指责他,词句冷静,可以得知她的精神很稳定。   大小姐指责的是他带李明玉来,而不是他来,所以大小姐是需要也很赞同他回来的。   大小姐说没有人能保证万无一失,也就是说事情会有一失。   大小姐这次出事是真的有事。   元吉没有惊慌,精神安定脚步更加沉稳,李奉安的亲随从来不怕事,怕的是不知道有事。 第9章 第九章 祖孙的融融   外边的人散去,李明楼也开始吃早饭,这一次饭菜送来后,金桔把人拦在廊下不让进屋,布菜也自己一个人来。   她打定主意把大小姐守好,绝不让另外的人看到大小姐的伤。   李明楼看着忙碌的金桔,有些想不起来自己十三岁的时候在李家有没有可靠的下人。   她从来没有关心在意过这种事,父亲在的时候不需要,父亲不在了她去了太原府有项家在,也不需要,她从来没有遇到难事,也不知道什么叫烦恼,顺心顺意顺风顺水,到死。   李明楼笑了笑。   “小姐。”金桔在一旁提醒。   李明楼收回神在桌子前坐下来,伸手将脸上的布解开一条便于吃饭,金桔低头退了出去,站在门外守着。   李明楼身边有两种下人,从剑南道跟来的和李家分派的,金桔属于后者。   李明楼做派看起来是个骄纵奢侈的小姑娘,但跟她接触就知道脾气并不骄横,下人们要做的就是照顾好她,陪她玩,不论是剑南道还是李家分派的下人做到这个并不难。   李明楼也不对身边的下人分亲疏远近,因为她根本不需要在意,人用着不好换一个就是了,她不缺人,也不需要信任谁,她是李奉安的女儿,别人只需要让她满意,只需要让李奉安满意。   但现在李奉安不在了。   没有父母的孩子像棵草啊,金桔深有体会,她爹娘死后,族里的人霸占了她家的房子和地,将她谎称丢了,其实是卖给了牙子,还好幸运被卖进李家。   金桔警惕又忧伤的看着四周,院门外丫头们侍立,但没有像前几日那般安静,有低低窃窃的说话声传来,还有丫头仆妇们走动,偶尔大着胆子向内张望。   穷山恶水乡民刁吃人喝血不眨眼,这富家大宅里也不一定都是仁善。   更何况李明楼和李明玉姐弟两个坐拥的不是破屋薄田。   ......   ......   李家大宅很大,四个弟兄每一家都能分得一处院落,另外家里孩子们多,李老夫人为了一视同仁分别给孙子和孙女们各自开了一个院落养在一起,没有成亲之前吃穿用度读书由李老夫人全出。   李奉常带着李明玉过来时,李老夫人屋子里已经挤满了人,媳妇孙子孙女曾孙女们都在。   因为李明楼出事,李老夫人日夜难安,媳妇孙子孙女们也忧愁不已日日在跟前伺候。   “我的心肝儿。”李老夫人抱着李明玉大哭,抚他的肩头,“可吓坏你了。”   李明玉倚在李老夫人的怀里也伸手拍她的肩背:“是吓坏祖母了。”   左氏上前劝道:“如今都平安到家了,母亲和玉哥儿快别哭,玉哥儿还没吃饭吧?”   听到没吃饭李老夫人忙停下眼泪:“怎么还没吃饭?”   李明玉道:“昨晚半夜来的,和姐姐说话睡的晚,醒的也晚,刚起来。”   李老夫人不待他说完就连声喊摆饭。   “玉哥儿饿坏了吧。”左氏说道,带着两个妯娌亲自摆放饭菜。   “先前不觉得饿。”李明玉说道,伸手揉了揉肚子,有些不好意思,“现在还真饿了。”   “先前你是顾不上。”三夫人王氏柔声说道,“提着一口气,顾不上别的。”   “何止不饿,也不困吧。”四夫人林氏矮下身子端详李明玉的脸,“看看这眼底熬的。”   李明玉看向李老夫人:“祖母也饿坏了,祖母的眼也熬红了。”   李老夫人再次伸手抱住他流泪。   左氏柔声道:“现在都好了,都在家里了,不用担心了,好好的吃饭好好的睡觉。”   站在窗边的李明华走向一边几步,叫过一个丫头低声问了几句话,然后走到李老夫人身边:“祖母大小姐那边已经用饭了,比昨日多加了两碗饭呢,我们也饿坏了,大家都饿坏了。”   李明琪含笑安静不语。   李明冉跟着点头:“祖母我也饿了。”   小姑娘一开口屋子里就莺声燕语热闹,李老夫人流着眼泪笑了。   “好好,都饿了,都坐下来吃饭。”她说道。   孙女孙子曾孙女们都坐在了李老夫人的桌子上,左氏三个媳妇不用伺候到外间的桌子上吃饭。   “倒不知道玉哥儿原来也这么会说话。”王氏笑眯眯说道,“以往来家里只跟在仙儿身后,不说不笑的。”   那是因为他不需要说话。   有李奉安在,他说不说话都一样,他不说他们已经替他说了。   “玉哥儿年纪小,也是大哥的儿子,大哥不在了,他要撑起家业了。”李氏道,“要当家了,也懂事了。”   左氏转头看向室内,见他捧着碗要加饭,李老夫人欢喜的催丫头们。   “慢点吃,多的是。”她给李明玉擦嘴角的饭粒,“你姐姐是怎么回事?是项家的人对她不敬了吗?”   李明玉将含在嘴里的饭咽下去,摇头:“不是。”   里外桌子上的人都竖起了耳朵,李明楼为什么突然失踪,这件事困扰他们多日,私下各有猜忌,现在就要知道答案了?   “姐姐就是想家了。”李明玉并不觉得这件事有多严重,轻松道。   想家.....   这么简单?   李明玉拿着勺子吃了一大口饭:“她害怕。”   害怕?   “其实,我也害怕。”李明玉握着勺子低头,声音闷闷,“爹爹不在了,姐姐也要走了,我一个人在剑南道,我,我也想跑过。”   李老夫人一把抱住他再次大哭,左氏三个儿媳也放下原本就没有吃的饭急急进去劝慰。   这一次李老夫人没有那么好劝慰,把李奉常李奉耀李奉景三个儿子都叫来痛骂。   “仙儿今年才十三岁,玉哥儿才十岁,都还是孩子,一个被扔去太原府嫁人,一个被扔到剑南道,他们爹不在了,你们这些当叔叔的是不是也死了。”   “他们哪里都不去,就留在家里,我看谁敢赶他们出去。”   夜色降临的时候,李奉常才得以回房间歇息,虽然今天依旧是忙乱的一天,没有吃好睡好,但相比前几日,他的精神更好了。   “就这么简单?想家所以跑回来了?”李奉常皱眉,“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左氏笑了笑:“这件事不是不能说,只是看跟谁说,仙儿跟我们还是不熟。”   李奉常不喜欢听这个:“一家人怎么能论生熟。”   左氏换了个说法:“她们跟我们不亲近,毕竟从小没在一起,孩子都是认生。”   这一点李奉常不反驳。   “所以她走到半路害怕想回来,又不敢说,不管是项家还是我们,她都不信肯听她的,干脆自己偷偷跑。”左氏接着说道,“没想到遇到了山石滑坡差点死了,更害怕了,吓的乱跑迷了路。”   李明楼从没出过门,那个车夫方二又是剑南道来的,对这边的地形陌生,迷路很正常,李奉常点点头,这件事也算是可以解释过去了,而且过去的事也不重要。   “原来如此,这也好,经过这一吓跟家里亲近了。”他说道,“不过,他们是不能留在家里的。”   亲近和留在家里是两回事。 第10章 第十章 去留的安排   左氏自然赞同丈夫,但长辈也要哄着:“刚出了事,老夫人留她们是应该的,若不然传出去也不好看。”   “仙儿可以在家里留些日子。”李奉常道,“玉哥儿不能留,剑南道那边不能离开人,大哥不在了,玉哥儿是唯一的儿子,必须当起家。”   让一个十岁的孩子当家是有些荒唐。   “那些兵真的只认玉哥儿?”左氏压低声,“不是朝廷的兵马吗?”   “项云是这样说的。”李奉常道,“我去了之后也能感受到。”   李奉安是突然出事的,李家的兄弟们没能见到最后一面,不过他得以在剑南道住了一个月,以往也曾经来过,但很少逗留这么久,而且这一次作为李奉安的亲眷,亲自接触到李奉安的权利日常,李奉常非常受震动。   “这剑南道,是大哥的。”他说道。   这话大逆不道了,左氏心惊肉跳,纵然室内只有他们夫妻二人,也忍不住左右看。   李奉常也知道自己的话不妥,轻咳一声:“总之现在西南不稳,夷人叛乱才平复,剑南道至关重要,虽然年纪小,但作为大哥的儿子,玉哥儿在是能稳定人心的,至少那些生意需要主家在。”   左氏立刻打起了精神。   李奉安几乎不回家,只每年送来给李老夫人养老的钱,这养老的钱到底有多少,都被李老夫人捏在手里,儿子媳妇们也摸不清楚,但只看李家大宅的扩建,李老夫人大方阔气的养着家里的孩子们,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吃穿用度就可以猜测出数目绝对不小。   他们一直认为李奉安大权在握得到好处敛取的财富,朝廷命官不便于做生意,李奉安也并没有让弟兄们去剑南道协助经营产业,大家只在江陵府经营着家传的产业。   直到这一次李家兄弟亲自去了剑南道,才知道李奉安不仅手握节度使大权,还手握金山银山,他掌控着剑南道的金矿盐矿以及一大批商队。   送回李家孝敬李老夫人的不过是九牛一毛。   李奉安不在了,他的财富可还在,属于他的儿子,也属于李家。   此等事关重大,不能以孩童论之。   左氏点头:“我会劝慰母亲的。”   李奉常并不在意,李明玉是一定不能离开剑南道的,稳定人心,稳定家业是必要的,更关键的是项云提议要做的事。   如果能成,李家在剑南道就能继续稳了。   李奉常深吸一口气,有酥麻的感觉从脊背蔓延,是李家,甚至是他李奉常。   “歇息吧。”他说道。   大哥不在了,大房以及整个李家就由他们二房担起了,这可是重担,左氏精神抖擞的服侍李奉常歇息。   李明玉的到来安抚了整个李家,家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平和,李明玉一天都在李老夫人身边享受着祖母的宠爱,晚饭的时候带着李老夫人送来的饭菜回到李明楼的院子。   “好好吃饭好好养身子,别的事不用担心,这是你的家,家里有祖母叔叔们呢。”她让李明玉捎话,“你想怎样就怎样。”   李明楼回来后没有见李老夫人,李老夫人在这里守了一天只能离开。   李老夫人对待晚辈们都很宠溺,孙子孙女重孙女也都很亲近她,除了李明楼。   李明楼回家住后并没有大家想象的目无尊长,她跟着姐妹们晨昏定省,只是不爱说话,也很少跟大家一起玩,在李老夫人跟前也并不撒娇,这难免显得疏离。   疏离不像一家人,像是客人。   不过没有人指责她。   指责也没有用啊,万一李明楼不高兴收拾东西就走了。   别的女孩子们日常出去逛街都很难,更别提离家出走,但李明楼很容易,有钱有人说走就能走,而且就算李奉安知道了,也绝不会怪罪她,只会对李家的人不满。   李老夫人早就知道儿子的脾气,表面孝道规矩什么的别想压他。   儿子养出的女儿自然也是这般。   那就随他去。   金桔摆好饭菜站在门外守着,屋子里姐弟二人对坐吃饭。   李明楼还裹着头脸,只嘴边的遮盖松开一条便于张合吃饭,灯下看起来有些吓人。   李明玉当然不会害怕,看自己的姐姐就像以前一样。   “姐姐,我要听祖母和叔叔们的话吗?”李明玉问,今天亲近家里人是姐姐让他去做的。   李明楼摇头:“你亲近他们,不要听他们的话。”   亲近和听话是两回事。   这对于十岁的李明玉来说也并不难理解:“我知道了,我继续听元吉的话。”   这是李奉安临死前安排的,对元吉说把两个孩子托付给他,对李明楼姐弟说要听元吉的话。   以前李明楼没想太多,现在看就很明白,李奉安信任的是元吉,不是李家的人,虽然一个是下人,一个是血亲。   李明楼握着筷子,她应该相信父亲,但又有些茫然,她嫁去太原府也是父亲的安排,然而她和弟弟死在了项氏手里。   父亲看错了项氏,那元吉呢?   不能判断他是不是真的可信任,因为他死的太早了,或者这也是为什么他会早死?   元吉的死太突然也太意外。   李明楼坐直了身子喊了声金桔。   金桔立刻推门进来了。   “去把元吉叫来。”李明楼吩咐她。   虽然内外院有别,但金桔没有受到阻拦,元吉很快就被带过来了。   金桔让元吉停在阶下,刚要进去请示,李明楼在内说让元吉进来。   这可是除了李明玉外,李明楼见的第一个外人,不过,确切的说,元吉才是李明楼的自己人,李家的人反而是外人,金桔应声是推开了门。   元吉走进去看向坐在桌前的李明楼,没有惊慌也没有悲伤神情低下头平静的等候吩咐。   “小宝要马上回剑南道。”李明楼说道。   李明玉有些惊讶,他以为今天姐姐让他亲近李家的人,是要他在李家多留一些日子。   元吉神情更加平静,正如他所料大小姐精神很冷静,并不像今天李家上下已经传遍的,李明楼是因为害怕胆小不想去太原府惶惶跑回来的,更有李明玉对李老夫人哭,李老夫人怒骂三子,要留两个孩子在家住。   “明日就能走。”他说道。   李明楼看着他道:“你的手下有没有人能掌握剑南道?”   元吉抬起头,神情微微惊讶。   “你如果不回去,能否做到剑南道还在掌控中?”李明楼问道。 第11章 第十一章 给元吉的吩咐   李明楼是要留下元吉,李明玉明白了她的话,原本惊讶的神情散去,松口气。   “姐姐应该留下元吉。”他说道。   父亲的托付说明元吉是他们最能信任的人,姐姐留下理所应当,这样他也放心。   元吉的惊讶一闪而过,神情恢复了平静,没有询问李明楼为什么,更没有表示他更应该守着李明玉,干脆利索道:“能。”   李明楼没有因为他的干脆而欣慰或者轻松:“因为时间紧迫,你要安排的万无一失。”   她这是在担心,是失去父亲的空泛的茫然担心?元吉想了想:“大小姐,不是我的手下能掌控剑南道,而是大都督掌控剑南道,只要小公子在,大都督就在。”   李明楼明白他的意思,父亲纵然不在了,他的权利并没有随之而倒下,父亲能做到今天,手下并不是只有元吉一个人可用,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元吉死了之后,李明玉依旧平安长大,且身边兵马权势不减。   不过她要的并不仅是保证李明玉的平安,还有某些人在剑南道的不平安,比如项氏。   现在就有个项云在李家大院,如果动手就能将他杀死,就像项家杀李明玉他们一样。   李明楼心不由跳起来,放在膝头被袖子遮挡的手攥住。   “项大人在做什么?”她问道。   话题突然变了?元吉抬头:“今天护送小姐的人马都回来了,项大人见过他们进行了查问,这时候和项九爷在吃饭。”   李明楼先回家,李奉常等人快马在后,而护送李明楼去太原府的大批人马则更在后,今日才都赶到家。   虽然李明楼说是因为想家自己回来了,但项云必然要再查问一番。   元吉停顿一下,又道:“并没有其他人作陪。”   其他人指的是李家的人,李明楼抬眼看向元吉。   元吉从来不信任李家人,或者说剑南道不信任李家的人,剑南道一直在排挤李家的人,元吉死了也是如此,一直缠斗了四五年。   那几年李明玉的信中不断的提起抱怨,李家的人阻碍政令,李家的人用孝道压制他,李家的人插手各项生意,李家的人越过他打着惩治下人的旗号,驱逐了好几个得力的管事。   几年缠斗之后,李家的人被赶出了剑南道,李明玉几乎与嫡支断了联系,还好李明玉已经掌控了剑南道,如同他父亲一样成为节度使,所以李氏宗族依仗他,不至于跟宗族都断了,尽管如此,李明玉的声名还是有损,常被诟病。   李明玉也不信任李家的人,从来都不亲近,如果不是李明楼要求,他今天最多只去见见李老夫人,不可能陪同吃饭还在李老夫人那里午睡,膝下承欢这种事李明玉和李明楼从来没有做过。   这不是元吉的影响,元吉不信任李家人也不是私心妄行,李明楼很明白,这是因为父亲。   李奉安临死前将李明楼姐弟托付给亲随下人元吉,并不是因为事发突然等不到李家的人到来,而是原本就不打算托付给他们。   李奉安对家里吃喝穿用度从不吝啬,但不允许他们插手他的生活,俗话说一个兄弟三个帮,他这样将家里的兄弟们排斥在外,哪怕送回去的钱再多,也显得疏离隔阂,也便没有了信任。   李奉安的做派的确跟常人不同,但他一直以来的行事都是非常人。   因为一直在外以及李奉安的影响,李明楼姐弟对李家的人也是如此,但现在李明楼要重新想一想。   这不是她对父亲不信任,事实上父亲对李家人没有看错,父亲死后李家的人对李明玉恨不得生吞活剥,无奈被严防死守打压没有得手。   李奉安已经死了,李明玉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李家人认为这一切都是以元吉为首的下人们教唆的,双方互相恨之入骨厮杀缠斗,同时都需要拉拢同盟相助。   项家,就是这个同盟。   那时候不管是李明玉还是李家诸人给她写信从来都不说项氏的坏话,只有满口赞誉和信任。   靠着这信任,项氏不断的壮大,蚕食,然后......   “姐姐?”   李明玉摇了摇她的衣袖,打断了李明楼的走神。   李明楼看到李明玉担忧的神情,抬手抚了抚他的头,再看向元吉:“除了安排小宝回剑南道,还有一件事你要立刻办。”   元吉等候吩咐,神情平静又沉稳,让人相信不管你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并立刻去办。   “父亲节度使的承袭。”李明楼说道。   节度使不是爵位,是朝廷任命的官职,从来没有听过官职承袭,李奉安过世后,朝廷已经给了抚恤,追赠了李奉安,官其幼子,李老夫人也有诰封。   但那些都是虚名,节度使可是位高权重的实职。   让一个小孩子承袭,这是前所未有。   元吉脸上的平静被打破了,惊讶的看着李明楼,闪过一丝犹豫,也许他的判断错了,小姐并不是那么理智.....   “我会亲自写奏章。”李明楼并不觉得自己说的是多么荒唐的事,“你在最短的时间把它呈放到皇帝面前。”   元吉动了动嘴唇,最终应声是。   李明楼看着他的神情,虽然知道元吉会听命办事,但信心满满的去办事和听命尽心办事还是不同的。   “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元吉。”她说道,“要起战乱了。”   元吉肃容道:“小姐,不用担心夷人,已经平息叛乱了。”   西南的夷人是突然叛乱的,还导致了李奉安的过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的李明楼姐弟吓坏了,以为天下大乱了。   李明楼摇摇头:“夷人叛乱平息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真正的叛乱不是在我们西南,是在东南。”   元吉一怔看着李明楼,这什么意思?   “元吉。”李明楼道,“天下要大乱。” 第12章 第十二章 承袭有时机   元吉直到走回住处还有些失神。   “大小姐还好吧?”看到他的神情,伺候他的小厮不由担心的问道。   元吉一颗身心都在李奉安身上,李奉安不在了,便给了李明楼姐弟,能让他失神的只有这二人的事。   元吉没有回答小厮,眉头皱了皱,他也有点不知道大小姐怎么样了。   他原本认为大小姐是理智的,所以要李明玉立刻回剑南道。   但大小姐让李明玉亲近李家的人,李家的人本就以李奉安的继承人自居了,那个李奉耀被他狠狠敲打了一番才安生,现在李明玉如此态度,他们更要猖狂。   这个也罢,大小姐竟然要为小公子请承袭,当然小公子能承袭节度使,哪怕只有名义,只要手握旌节,他们就能保证李奉安在剑南道虽死犹生,但这怎么可能?虽然皇帝这些年越发荒唐.....   大小姐是不是太孩子气了?   可是她的一举一动又不像。   大小姐没有什么动作,她的脸也被布遮挡围裹,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能听声音。   声音还是熟悉的大小姐的声音,只是低着头听的时候会莫名的闪过一个感觉,好像前方坐着的不是十三岁的女孩子,声音里有不属于孩子的沉稳,还有杀意。   小厮递过来茶,元吉接过感受手心温热散开,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他可以确定无疑是杀意,那是大小姐突然问项大人在做什么的时候。   这杀意是针对的谁?项大人?   也许是自己太荒唐了,元吉将茶一饮而尽。   “准备一下,明日护送玉公子回剑南。”他说道。   小厮一喜道:“不用准备,说走就能走。”   元吉点头,将茶杯放下:“还有,安排人进京。”   进京?小厮一怔但也没有问什么应声是转身就要走去安排人,元吉又唤住他。   “进京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他道。   小厮愣了愣,如今对于他们来说,这任何人指的是李家以及,项云。   自从大人过世后,他们跟项云一直有商有量,项云虽然现在是陇右节度使,但在大家眼里他还是剑南道的人。   竟然连他也要瞒着,是事关重大,还是项云这个人已经不可靠?小厮没有询问神情肃重应声是。   元吉知道这句话说出后他的人对项云的态度就会变,他没有解释,也没有阻止。   他从来没有不信项云,只是他听命的只有李明楼和李明玉。   李明楼让他做这件事,不许告诉任何人,李明楼不信任项云吗?她也没有解释。   还有李明楼说天下要大乱了,说是东南那边会出事。   东南怎么会出事?东南在安氏的掌控下,安氏可是皇帝最宠信的。   更何况一点消息也没有。   李明楼没有说消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在路上听到了什么?他们沿途住驿站,驿站里大概也会有一些小道消息吧,项家的人知道不知道?   元吉伸手按了按额头止住了越来越混乱的思绪,大小姐这次突然回来一定是有什么事,但她不说,他就不问了,不管是小孩子脾气的不想嫁,还是其他的什么,都应该是跟项家多少有些关系。   项云,元吉坐在屋子里默默的想,要重新考虑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关于和项氏的关系李明楼不需要想太多,只是放下了要在这里杀了项云的念头。   如果她让元吉在这里杀了项云,也不是做不到,只是杀了之后会很麻烦,李奉安才过世,李明玉和她还不足以掌控剑南道迎接这种动荡。   而项家的势力也不可能轻易的清除出剑南道。   先让元吉他们对项云产生戒备,改变和李家的相处方式,不让项云有机会坐山观虎斗渔翁得利,现在想来,李明玉和李家的缠斗应该就是项云的手笔。   “姐姐,我真能承袭父亲当大都督?”李明玉问道。   李明楼看向坐在椅子上手撑在桌面上看她写字的李明玉,比昨天多了两盏的灯照的他小脸莹亮如玉。   “能。”李明楼点头。   李明玉的确承袭了剑南道节度使,就在今年年底,元吉死后没多久,朝廷委任的新节度使叫什么的忘记了,那位大人很倒霉,在来剑南道的途中,遇到了宣武道安氏随众叛乱不幸遇难。   那时安氏反叛的行径也终于不再掩饰了。   项云亲自写了奏章请求让李明玉承袭旌节,皇帝准了,成元四年初,十一岁的李明玉成了剑南道节度使。   这一举动让项云得到了李家以及李奉安随众们的狂赞,视其为剑南道大功臣和最可信的人。   其实什么功什么忠,不过是成就了项云自己,他借此在剑南道地位稳固,吞食李氏兵马,与其说李明玉手握旌节,不如说是项云。   借着剑南道,他的兵马越来越壮大,在随后的十年战乱中,依托剑南陇右,掌控了河东河西道,兵马赫赫被新帝倚重,项氏也一跃成为大夏豪族。   就在她和项南要成亲的那一年,项云被封为第一侯。   第一侯,寓意天下第一侯,这是皇帝为表示恩重特封的爵位,但这不是为项云特封的,而是为了武鸦儿。   武鸦儿,思绪在这个名字上滑过,李明楼没有过多停留。   武鸦儿是在十年战乱中冒出的悍将,年纪轻轻战功赫赫但名声狼藉毁誉参半,只是在封侯不久,武鸦儿旧伤发作去世了,时年三十岁。   项云被封为第一侯距离武鸦儿死去已经四年了。   如果没有剑南道李氏的兵马钱财积累扶助,哪里轮到他项云做第一侯。   啪的一声轻响,灯花轻爆,李明楼收回神低头看着奏章,她已经写了一半多了,这并不难,当初项云给朝廷上的奏章她事后看过,内容还记得清清楚楚。   项云下了很大功夫,奏章写的很是精彩感人,李明楼毫不客气的照抄,再增添父亲的官路历程,追溯到李氏祖上跟大夏高祖的情义,让皇帝明白李氏世代忠臣,另外还有李氏在剑南道的权重以及李氏兵马的数目。   这一点才是最关键的。   世人还不太清楚朝廷如今的纷乱,但朝廷里的人很清楚。 第13章 第十三章 旧事此时新   十三岁李明楼也并不清楚这些,她这个年纪更在意的是昨天读的那首诗有没有新的感悟,要做的画今天能否完成。   二十三岁的李明楼也基本是延续如此长大的,但因为寄居他乡牵挂小弟,时事政事是了解外界了解小弟的最佳方式,而为了表达自己人的关系,以及对圈养的小羊的放心,项氏会邀请她来旁听兵事的参谋会,日常也将时政要闻送到她面前。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很多时事政事都是发生过以后才送过来的。   或者提前送来对李明楼来说也没用,待事情过去了解决了当个故事讲给她听更好,反正她在意的只不过是她小弟平安。   项家专门给她安排了两个幕僚,一个五十知天命,看透了世事的姜亮,一个三十而立,对世事跃跃欲试的刘范。   “我以为吴章进京是为贵妃祝寿。”刘范挥舞着袖子捏着一张邸报,黑瘦的脸上红光闪闪,似乎愤怒又似乎激动,“吴章的妻子的母亲在罗家做过奶妈,他是罗家的人,是罗贵妃的人,就是全海的人。”   “没有人愿意永远做奶妈的女婿。”姜亮捧着大茶碗,热气模糊了他因为发胖而白皙的脸,声音如同飘忽。   “吴章只能做奶妈的女婿,才能从一个都将成为刺史。”刘范愤愤。   姜亮声音依旧缓缓,世间的任何事已经不能让他有所动容:“从都将到刺史,他熬的太久了,能熬这么久,他不把自己当做罗家的人。”   刘范揣袖长叹:“可惜,如果收服吴章,全海太监也不至于这次被逼的如此狼狈,这都是手中无兵。”   “今非昔比了,不是有皇帝就万事无忧了,全海太监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姜亮吸溜喝了一大口茶,“怪他运气不好吧,不过,如果当初玉公子请承袭的奏章先递到他手里....”   “你是说让大人和玉公子投靠全海?”刘范打断他,神情倨傲,“我等何须如此。”   姜亮舒服的坐在圈椅里云淡风轻:“我等要的不是投靠谁,要的是玉公子的承袭,有剑南道这般兵马,全海肯定会心动,全海在外朝的掌控不如崔正,但在皇帝跟前说话是没人能比的.....”   刘范皱眉顺着他的思路:“大人当时如果走了全海的门路,全海会说服皇帝准玉公子承袭,而不用在朝中周旋那么久?又如何?”   姜亮看着茶碗,吹了吹热茶:“玉公子会提前两个月拿到旌节,能提前一个月调兵遣将,会早一步踏入淮南道,山南东西两道我们大概也不会望之兴叹了。”   刘范啪的击掌:“正是如此,所谓一步早步步早,晚一步等三年。”连连叹可惜,“如果,如果当初如此这般...”   冬日的书房里,李明楼裹着锦袄抱着手炉看着面前这两个讲故事的人。   虽然被称为幕僚,但做李明楼的幕僚跟那些内宅仆妇又有什么区别,被如此安排自然是因为他们在项家地位不受重用。   他们真是把这个当做讲故事,讲的兴起对各种时事评判,再事后诸葛亮如此这般,过一把指点江山我最明智的瘾,抒发一下郁郁不得志的闷气。   曾经的事后诸葛亮,对于现在来说就不一样了。   李明楼缓缓的写着奏章,斟酌思索字里行间贴合着她从没见过但却很熟悉的朝中的官员们,等她落笔室内青光蒙蒙,李明玉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李明楼放下笔等待折子晾干,没有叫醒让李明玉去床上睡,天很快就要亮了,如果要睡,他在路上再睡吧,这一次回程不像来时,可以安心的睡觉了。   李明楼认真的看着弟弟的脸,一寸一寸的要刻在眼里。   死而复生重见,才见又要分离,这一次分离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见。   虽然舍不得,但她不能留他在身边,她也不能去他的身边,将来会如何她也不知道,她正要为了将来而努力。   天光大亮,李明玉歪着脖子跪在李老夫人的怀里说出了要回剑南道,再次让才缓一口气的李家上下一阵惊乱。   李老夫人不认为一个孩子想离开家,认为是李奉常等人的原因,李明玉替叔叔们辩解,再三表明是自己的决定。   “父亲不在了,我要替父亲尽忠尽孝。”十岁的孩童仰着小脸看着李老夫人,认真又歉意,“只是不能为祖母尽孝。”   李老夫人一把抱紧他:“有这句话就够了,祖母还有什么可求的,只是苦了你,这般小小年纪。”   李明玉从她怀里扭头看室内:“我不苦,其实我就是回剑南道就好了,辛苦的是三叔。”   李奉耀受宠若惊:“不幸苦不辛苦。”   所以还是让他一起回剑南吧。   “当然你要去,你已经对那里熟悉一些了。”李奉常道,“如此,奉景还是去太原府。”   只是自己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启程了,李奉景心里嘀咕,面上不敢显出半分,若不然惹恼了李奉常,连这件事都不让他,他就真是什么机会好处都捞不到了。   儿孙们齐心,又是尽忠尽孝,李老夫人虽然溺爱孩子也知道事情轻重,她亲自挑选了八个信任能干的仆妇送给李明玉,同意了他的离开。   既然要走在家多留一日也没有什么意义,上下都忙碌整装。   这些事不用元吉亲自盯着,李明楼也依旧在屋中安坐。   “这是奏章。”她指着桌上说道。   元吉接过,神情略迟疑。   “元吉叔你可以看。”李明楼已经主动说道。   可以看并没有让元吉神情变化,让他微怔的是元吉叔,这是李明楼第一次这样称呼他,意味着什么,不用言表。   元吉将奏章收起,道:“我回去看。”   李明楼道:“这封奏章要直接送到全海手里,我们有没有人脉可以做到?”   元吉当然知道全海是谁,如今天下人都知道,皇帝跟前的大太监。   走全海的路子的确是最能接近皇帝的办法。   李奉安自然是不屑与全海相交,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先办事,大丈夫能屈能伸。   “有的,礼部孟鸣是大人的至交好友,他与全海是姻亲。”元吉道看向李明楼,“我需要以大小姐你的名义写信与他。”   李明楼点头:“其他的事你安排。”   元吉应声是,他没有问题了,他只需要去做事,李明楼却又唤住他,坐在室内昏暗处,裹布缝隙里的视线打量着他。   “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她问道。 第14章 第十四章 一声关怀道不尽   这是大小姐的关怀?元吉再次微微惊讶。   先前那一声元吉叔是尊重,那这关怀就是情义了。   大小姐是个娇气的小姑娘,很少理会别人的感受,更不用说关心了。   是因为现在李奉安不在了,失去了庇护的小鸟孤立瑟瑟想要讨好这个可怕的世间,元吉为此而难过,他希望大小姐还像以前一样,这是李奉安的愿望,也是他应该做的。   “多谢大小姐,我很好。”他垂头说道。   “你真心愿意留下跟着我?”李明楼问道。   瑟瑟的小鸟面对这个世间没有了自信,元吉没有表忠心来安抚,他只是平静的道了声是。   “天太热,你在外边走的时候是否刺眼或者身体灼痛?”李明楼问道。   七月暑气将尽,但白日里天气还是炎热,元吉抬起头:“老奴常年在外行走,寒暑不惧,大小姐放心。”   坐在室内阴暗处的李明楼嗯了声:“你去忙吧。”   元吉应声是离开了。   李明楼唤来金桔:“你安排个可靠的人照看元吉的衣食住行。”   让她找个可靠的人,那她自然是更可靠的人,金桔应声是,又补充一句:“大小姐放心。”   看着金桔精神振奋的离开,李明楼不由笑了笑,她知道金桔和元吉都误会了。   她并不是对元吉刻意的施恩,元吉跟她一样是命中注定要死的人,而且很快就要死。   如果说她的命运不能改变,元吉的能不能,她想试一试。   把元吉留在身边,他就不会死在剑南道,那他的命运也改变了,那天降不测,身体出现溃伤,不能见天日.....   现在看来元吉没有任何不适。   为什么呢?是时候还没到?   “姐姐。”   李明玉的声音从外边传来,人也随之进来,其他脚步嘈杂声则留在院门外。   “姐姐,我要回去了。”李明玉扑进李明楼的怀里。   比起在李老夫人怀里的撒娇,此时的语气要平淡很多,也真诚很多。   李明楼抚着他的头:“不要怕,剑南道是我们的家。”   李明玉点点头,仰着头看她:“姐姐你也不要怕,你有家,家里有我。”   李明楼眼泪滴落,只是被围布裹着看不到,死而复生能有这一刻也是值得了,但真的只求这一刻吗,当然不能。   “朝廷还没有新的任命,那些金矿盐矿都在你手里,你要多去见管吏们。”   “经营管理不需要你亲自来,账册你要开始学着看,不懂就问林芢。”   “兵马营里你也要去,你要在那里骑马学功夫,让严将军挑人教你,在兵士们面前学,不要怕丢人。”   李明楼语声轻轻缓缓叮嘱,让她的小弟掌家理事既示弱又扬威稳定人心。   李明玉在她怀里认真的聆听点头应是。   剑南道的兵事政事农事,吃穿用度衣食住行,话再多也叮嘱不尽。   “我会给你写信。”李明楼抚着李明玉的脸。   姐弟二人依依话别,李家里外车马涌涌,虽然已经中午,但并不能阻碍行程,既然要回剑南道就不需要再多住一晚,对于兵家来说,一晚之隔天地之差。   “六叔。”项九鼎走到门口,与向外走的项云相遇,忙唤道。   项云脚步不停向前:“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让你去城外等候?”   项九鼎随口道:“我看看有什么可帮忙的。”   项云没有说话,身边的随从们散开在前后,是拥簇也是隔离。   “玉公子竟然这么早要回去?是谁劝的他。”项九鼎道。   李家的人和元吉都愿意让李明玉回剑南道,家算什么,有了剑南道何处皆可以为家。   “李家的人想劝但不能,元吉不会劝。”项云道,“是大小姐。”   与他的猜测一样,项九鼎精神一振:“那大小姐也要启程了。”   项云停顿一下:“这个不知道。”   “元吉没有说吗?”项九鼎微怔,“大小姐将他留下来没有交代吗?”   大小姐留下他肯定有交代,但元吉没有跟他交代,项云默然。   “元吉。”项九鼎忽的喊道,冲前边扬手。   元吉从另一边走来,紧走几步又站定,垂手先喊声项大人,再看项九鼎道九爷。   “大小姐不送公子了。”他说道。   项九鼎立刻明白:“已经出来了吗?”催促项云,“六叔我们快去。”   三人向前而行。   项云看元吉:“你不回去,那边都安排好了吧?”   元吉道:“外边的事交给严茂,内里有林芢,家事问桂花。”   这几人都是李奉安的亲信,项云并不陌生闻言点点头,项九鼎探头看元吉:“我们什么时候走?”   元吉摇头:“大小姐尚未吩咐。”   项九鼎有些意外。   “玉公子跟大小姐情况不同。”项云扭头看项九鼎,“不能仓促启程。”   项九鼎一拍头惭愧:“看我,都忘了,大小姐才受了惊吓。”   元吉没有再说话,三人已经走到了门外,李家诸人以及闻讯而来的族人挤满,李老夫人携带一众女眷拉着李明玉流泪叮嘱。   “项大人一路辛苦。”元吉施礼道,垂下手退后。   “项大人。”   李奉景抬手喊道,与李奉常李奉耀以及几个族中的长老迎来,这是属于李家家长与陇右节度使大人对话的场合。   “一路辛苦了。”   “玉哥儿就有劳项大人照顾了。”   项云瞬时被话语人群围住,他看了眼见元吉已经退到人后再人后,随着人群晃动被淹没。   这是元吉的一贯做法,他总是这样在人前不起眼,没有人看到他,他却看着每一个人。   只是,总觉得他这次有些不同。   “客气了。”项云转过头对李家诸人还礼,“请放心我会平安把玉公子送回去。”   裹着披风的李明玉撩衣跪倒在地叩头。   “我的玉儿啊。”李老夫人伸手蹒跚向前。   左氏和王氏及时的伸手将她搀住拉回,林氏在一旁流泪。   “母亲,玉哥儿过年会回来的。”她劝道。   李老夫人泪流满面哀痛不能起身,靠撑在两个儿媳的怀里掩面:“你,去吧。”   天黑了下来,火把点亮照耀着车队宛若长龙,骑在马上的项云回头看去,江陵府的地界已经抛在身后。   李家送行的最后一批人也消失在视线里,不用再应酬他们,天地间都恢复了安宁。   这是李奉安说过的话,项云不由笑了笑,受他的影响也把李家人当外人了。   对外人都是客气,对自己人才有麻烦。   外人。   项云微微的勒马,他想到元吉这次跟以往哪里不同了,他与他说的话少了一句。   元吉说了剑南道怎么安排,说了他一路辛苦,但却没有说有劳项大人。 第15章 第十五章 心窍一点多   辛苦和有劳是相近的意思,但还是有差别的。   项云出仕在安北都护任长史,李奉安那是则为蓝田县令,二人因政事结识,后李奉安被皇帝重用入安北都护府任副都史,从那时起项云就开始跟随李奉安。   李奉安文职入仕,出身武将,项云武将入仕,出身诗书之家,性格皆是沉稳,勇武之中又有儒雅,相处很融洽,当李奉安持旌节为CD府都督充剑南节度使后,也将项云带到了剑南。   李奉安分兵马八部,设立八位都将,项云便是其中之一。   前年陇右匪贼作乱,陇右刺史向李奉安求兵,项云率兵剿匪有功,李奉安向朝廷进言请设陇右都护府,皇帝允准,项云调任陇右受旌节出任节度使。   虽然官拜节度使,与李奉安一样被称为大都督,但在剑南道大家还是把项云当做自己人。   剑南道的事,项云从不推辞,而剑南道需要他的时候也从不客气,李奉安出事后,项云更是留在了剑南道,前后奔走废寝忘食。   有劳了,自己家兄弟这是应该的,本该辛苦。   这是剑南道诸人与他常说的话,元吉亦是如此,事情与他商议或者请他去做,比如剑南道的兵事,以及陪同李明玉进出,更远赴江陵。   但这一次元吉没有这样做。   元吉对他说了不回剑南道的安排,按照以往之后他应该说一句有劳大人多多照看。   所以剑南道以后就不有劳他了吗?   项云看着跳动的灯烛,眉头微皱。   元吉是忘了呢,还是自己太过于多心?   门外有小兵轻轻的进来,将洗漱的热水放下就要退出去,不敢打扰坐在桌前沉思的项云。   项云抬起头唤住他:“叫小满来。”   小满是项云的亲随,虽然叫做小满,人已经是中年了,迈进来看到项云伏案挥笔。   “老爷还是要早些歇息。”小满说道。   他是项老太爷送给项云的,又自小跟着项云长大,主仆尊卑中还有相伴熟悉的随意。   项云放下笔将写好信纸装好:“我给大哥写了信,你亲自送回去。”   放好一封信,又将另一封信放进去。   外边这封是给项大老爷,里面那封是给谁的?   小满有些好奇,但也并没有过于在意,他更关注别的事,他如今的身份已经很少做这种送信的事了,让他这样的人送信,除了信的内容,他这个人也是关键。   有很重要的事吗?小满肃重的神情,现在就是项家最重要的时候,因为李奉安死了。   他应声是接过信没有再多话转身离开了,他也不会再回房间,直接骑马披着夜色向太原府去。   项云也开始泡脚,热水驱散了疲惫也让他的眉头舒展开,不管是不是多心,多做些事总是更稳妥。   驿站灯火摇曳,有护卫们巡查,有护卫们洗漱吃饭说笑,嘈杂和安宁交织融合。   李明玉在床上已经睡去,睫毛上还有闪闪的泪光,不惧辛苦赶路,认真的大口吃饭,认真的睡觉,但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还是会想家想亲人的,一个仆妇轻轻擦去他的眼泪,放下帐子吹灭了灯。   李明玉的离开让李家将近一个月的纷乱平复,每个人都好似耗尽了力气变得懒洋洋。   主子们变的懒洋洋,小丫头们便轻松了很多。   院子外的荫凉里两个小丫头在踢鸡毛毽子,另有三个小丫头蹲在地上扯着裙角叽叽喳喳。   “我这个是京城新出的样子。”   “你从哪里得到京城的?”   “小雀给我的,三夫人那边刚拿到的。”   “是三老爷带回来的?”   “三老爷在剑南道,京城的人来吊唁大老爷,随行的丫头仆妇们都用这个。”   “你给我一个。”   “才不给,你自己去跟小雀要。”   “三夫人那边的人看东西看的紧,什么好东西都舍不得放出来,你让我描描。”   “嘻嘻不给。”   一个要一个不给起身你抓我躲,你跑我扑撞到了踢毽子的两个小丫头身上,毽子落地惹恼了两个丫头,推推搡搡吵闹起来。   树荫下顿时蝉儿乱鸣。   “你们在干什么!”金桔喝道,从远处急急走来。   小丫头们看到她立刻停下打闹,你挤我我挤你站住脚。   金桔看着地上,有剪下的花枝,散落的毽子,还有编织的看不出样子的草,她的胸口剧烈的起伏几下,最后深吸一口气:“大小姐养病你们不要吵到她,再如此你们就不要在这里伺候了。”   小丫头们低声垂头应声是,金桔看她们一眼疾步进去了,身后小丫头们抬起头看着金桔的背影挤眉弄眼无声的嬉笑。   金桔脊背挺直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疾步站到了屋门前喊了声小姐。   “进来吧,门开着。”李明楼说道。   金桔走进来将门关上,看着坐在桌案前的李明楼,手中握着笔没有写字在思索什么。   金桔放轻了脚步,斟茶端过去:“元吉今日没有不妥,一直在看信件,剑南道和京城的。”   李明楼嗯了声,落笔写字。   金桔站在一旁看着,大小姐从来都不理人事,因为从小到大都不需要,现在需要让她面对这样的事,金桔心里觉得有些难过,但难过也要过。   “外边可有吵到大小姐?二夫人关切小姐,给这里添了很多人,跟去太原府的也都回来了,小姐也用不了这么多,不如挑选几个其他的都散了?”她轻声说道。   “很多人不愿意在这里吗?”李明楼抬头,听懂了丫头话里含蓄的意思。   现实已经冷酷,不是隐瞒就能改变,金桔道:“是,人心散了。”   先是李奉安过世了,再是李明楼伤了,脸。   “玉公子走的时候,大小姐没有送,都说小姐伤的太重,重的已经不能嫁人。”金桔道。   没有了父亲庇护,也不会有夫家依仗,这样的女子在世人眼里今生已经可以算是结束了。   下人们也都是有梦想的。   “这样的人就让她们去吧。”李明楼并不在意,低头继续写字。   “奴婢知道。”金桔忙道,“那大小姐要留多少,挑哪些来?”   李明楼常在身边伺候的两个死在山石滑落中,余下的虽然有不少都是剑南道跟来的,但因为李明楼的伤,以及李明楼没有主动说,她也不敢让她们来近前伺候。   更何况,就算是剑南道跟来的下人,有些心也变了。   到底谁是小姐可靠的人,原本并不是小姐可靠的人的金桔不知怎么办。   李明楼抬起头看了眼纠结的丫头:“挑你可靠的,不是我可靠的。”   金桔有些不太懂。   “是你要用人,不是我要用。”李明楼告诉她,“我用你就可以了。”   金桔是在李家长大的丫头,有熟悉的丫头伙伴,有互相恩惠的仆妇长辈,有秋波暗送的小厮,她就像生在大树下的蔓草,弱小也有盘结的根系。   她是小姐可靠的人,小姐要做什么,她再用自己可靠的人做到,事情就这么简单。   金桔一点即通神清气爽:“小姐,我知道了。”   李明楼想了想,又安抚一句:“我可靠的不在家里,不用在意这些。” 第16章 第十六章 讨人喜欢的方式   最后这句话更加安抚了金桔。   大小姐还有剑南道,不想在家里了离开就是,玉公子虽然年纪小,但会长大的,长成李奉安那样。   李明楼看到金桔已经被安抚了,便继续提笔书写。   金桔轻轻的将书桌上整理了一下,其实没什么整理的,并没有几本书。   李明楼先前就喜欢看书写字,去太原府时书都收起来了,随行的车马现在都回来了,但是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做什么,李明楼这边也不让人进,所以她惯有的用品都没有拆开送来。   “我去把书拿来?”金桔主动问道,“还要什么一并都让人送来。”   李明楼摇头:“我不看书。”   她要将十年里的事回忆理顺。   金桔应声是不再问:“小姐有什么吩咐叫我。”便退了出去。   门前玩闹的小丫头们跑了一半,只有先前踢毽子的两个还在玩,金桔看着她们招手:“喜儿,梦儿。”   两个小丫头将毽子背在身后站过来:“金桔姐姐。”   金桔伸手道:“毽子给我。”   两个小丫头苦着脸将手伸出来,金桔将毽子抓住一扔抬脚,毽子没有飞出去,而是跃过金桔的肩头落在她背后,没有落地,金桔反脚一踢,毽子便又飞过肩头到了前边,稳稳的落在金桔的手里。   两个小丫头看的瞪眼:“金桔姐姐真厉害。”   “厉害吧。”金桔得意,又一挑眉,“看好了。”   她又踢了几遍这个动作,两个小丫头眼睛瞪圆看。   “好了。”金桔将毽子扔回小丫头手里,“你们学这个。”   没有责罚还教她们新花样,两个小丫头欢喜不已。   “你们在这里玩,看着门。”金桔叮嘱道,“别让人乱进去惊扰了大小姐。”   两个小丫头连连点头。   喜儿一脸郑重:“姐姐放心,我们守好门,要是有人乱闯我就大喊。”   梦儿眼珠滴溜溜:“我会去找姐姐来。”   金桔拍拍她们的头:“玩吧。”   金桔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李明楼这边并没有人乱闯,李明玉走后,李奉常和左氏又找了几个名医,但李明楼一概不见,大家也并没有强硬让她看大夫。   “她想怎样就怎样,这里是她家,在家自然能随意。”李老夫人午后醒来,倚在床上懒懒道。   左氏看着两个丫头将桌上的桃子切来。   “没有其他的伤病。”她道,“脸伤了只能慢慢养。”   “她不喜欢人靠近,你们就不要去烦她。”李老夫人道,“惹她不高兴,哭起父亲来,倒是我这做祖母的错。”   左氏叹气:“仙儿没了父亲,母亲没了儿子。”   李老夫人眼角流泪:“你不要引我了,我这眼泪流尽了又有什么用。”   左氏应声是俯身搀扶:“母亲吃口桃子。”   李老夫人就势起来,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小姐们来了。”丫头打起帘子,几个女孩子鱼贯而入。   “祖母。”她们涌了过来,屋子里顿时变得热闹。   李老夫人笑着让她们坐下,有丫头们上前端着铜盆洗手。   “祖母,你又哭了。”李明冉跑到床前端详,伸出手给李老夫人擦泪。   李老夫人笑着拉住她的手,将她揽在怀里:“祖母不乖了。”   又有两个刚会走路的小女孩在奶娘的暗示下,手里举着桃子摇摇晃晃走到李老夫人跟前,奶声奶气:“曾祖母吃。”   这是李奉常的两个孙女儿。   李老夫人没有推辞一口一个吃了,笑眯眯的将她们抱起到床上,眼泪随着笑散去。   “琪儿呢?”李老夫人对孙女重孙女们一视同仁,一眼扫过便发现少了一个。   李明华坐在椅子上道:“她病了,不肯吃药,三婶子让她躺着呢。”   李老夫人惊讶:“怎么病了?”   一个仆妇忙站出来笑:“二小姐不要吓老夫人,我们四小姐就是贪凉多吃冰不太舒服,开了药也不吃,三夫人让她饿一饿。”   李老夫人依旧下了床:“这可不是小事,饿一饿怎么行。”喊着叫大夫来,自己向外走,“不吃药,不看大夫真是胡闹,我亲自看着她,看她听不听话。”   仆妇也不敢拦,只能忙出去告诉三夫人,这边众人拥簇着李老夫人呼啦啦的出去了。   李明华和李明冉慢悠悠跟在后边。   “李明琪装病。”李明冉耸了耸鼻头小声说道,“她就是让祖母去哄她,证明祖母最宠她。”   “那是因为她知道祖母喜欢哄人。”李明华道,十五岁的她高高在上看这些小孩子把戏,“她不是向大家证明,而是在讨祖母喜欢。”   九岁的李明冉听不懂,揉了揉鼻头。   “我们都要讨祖母喜欢。”她点点头,说自己懂的。   只有祖母喜欢了就能吃最好的穿最好的,丫头仆妇们也都围着你。   你的父母也会因此被祖母更喜欢,然后你的母亲会捧着你的脸重重的夸一句我的儿真是福星。   祖母还会给添嫁妆,嫁妆多了到了丈夫家底气足,这是听大人们说的。   李明华并不反驳这一点,但人长大了,话就要换一种方式说:“祖母最大,讨她喜欢是孝道。”   李明冉眨眨眼:“大小姐不看大夫也是在讨祖母喜欢。”   “她不是。”李明华道,“她是不讨任何人喜欢。”   李明楼一直是这样,从来不讨祖母喜欢,也不讨她们喜欢,她们讨她,她也很少喜欢,李明冉撇撇嘴:“祖母也不喜欢她,若不然不会不管她。”   李明华想孩子话有时候反而是大实话,李老夫人的确不喜欢李明楼,若不然李明楼说不见人,她就不再去那边,李明楼说不看大夫,她就不管了。   李明琪这样的话,李老夫人一定会吃住都守着不会走。   有时候让人随意是不在意。   李家老人孩子的日常李明楼不在意,外院的元吉更不在意。   李明楼这几日没有吩咐,他也不去问,关切着李明玉和京城去人的路途消息,再安排两方的诸多事宜,每日忙碌不轻松,回到住处两个丫头便迎过来。   这是金桔送来的丫头,说是大小姐专门让伺候他的。   “饭菜温着,元大爷想吃什么我们再去加。”   “水也热好了,可要先洗漱?”   两个丫头淳朴老实只关切吃喝歇息不多言,元吉说了声洗漱便向净房走去,两个丫头在后跟上一同进去,拿篦子拿毛巾准备服侍。   元吉原本不用她们伺候洗澡,但两个丫头神情不安忐忑一副没法交代的样子。   元吉便随她们了,这两个丫头伺候洗漱仔细有些繁琐,这也是李明楼表达关怀的一种方式吧,元吉忍了。   洗漱后元吉坐下来准备吃饭,门被金桔敲开。   “小姐说,明日出门。”她进来说道,“你安排一下。” 第17章 第十七章 找个人   李明楼回来后连屋子都没有出过,最亲的小弟走的时候都不出门送别,现在突然说要出门,李家上下都吓了一跳。   是要散散心,李老夫人和媳妇们揣测,当然不会阻拦,准备让家里人都陪同,夫人小姐丫头婆子们顿时忙乱。   女眷们出门总是麻烦一些。   但李明楼拒绝了,在告诉她们的同时,已经由方二驾车元吉随从出门了。   住在城外的项九鼎也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顿时振奋:“是要来见我们了。”   李明玉已经离开了,受到了安抚的李明楼应该要说一说去太原府的事了,毕竟她是要嫁到项家的,该有的态度还是要有。   但洗漱更衣将院子里外都打扫一遍端坐等候时,得到消息李明楼已经过去了。   李明楼去的是府外东南的帽儿山。   李老夫人派去的人都被赶回来,说是随便走走不用人跟随,李老夫人没有再让人去,但看上去并不太高兴。   “母亲身边的人江陵府都认得,跟出去立刻就知道是咱们家,车夫和元吉是剑南道的,大家不认得。”左氏在一旁劝慰,“仙儿现在这情况,不愿意被人看到,这样出去她自在。”   李明楼的事江陵府已经传开了。   如同在李家一样,李明楼寥寥几次的入江陵府让众人震撼,对于江陵府民众来说李家这个远在剑南道的大孙女神仙一般。   但这个神仙小姑娘接连遭受不幸,先丧父,又在出嫁的路上受伤毁容,这些日子李明楼是江陵府的街头巷尾的话题。   她出门被人看到肯定会被围观的。   李老夫人笑了笑:“是我没考虑周道。”又看屋子里陪坐的媳妇孩子们,“我老了反而忘了好心也不是都是好事的,你们要提醒我。”   众人忙七嘴八舌反对,待大家声落,因为生病捧着羹汤喝的李明琪声音慢一步:“祖母才不会考虑不周道,就算被人认得是咱们家,难道祖母会让他们近身吗?我们去趟庙里还能自在的玩呢。”   听到去庙里,李明冉跟着点头:“是,庙里人那么多,祖母还能清场呢。”   李老夫人瞪眼:“你祖母可没本事将江陵府都清了场,你们想出去玩别用这个来为难我。”   李明华嘻嘻笑:“祖母根本就不老,没有被骗到。”   屋子里的人都笑起来,李老夫人脸上的笑也变得真切。   “还是大小姐不信祖母,有什么不能跟祖母说?说了祖母肯定会办到。”李明琪捧着茶杯轻声细语叹气。   左氏摇摇头:“琪儿不要这样说仙儿。”   李明琪的母亲三夫人王氏瞪了她一眼。   李老夫人也对李明琪警告:“仙儿现在是最难过的时候,你们当姐妹的要关爱呵护她,不许耍小心眼。”   被斥责李明琪没有半点害怕,乖乖的点头应声是,慢慢的将李老夫人给她单独做的羹汤吃完。   虽然李老夫人没能派人跟随,家里还是有人看着的,李奉常很快就带来消息:“就在帽儿山附近走动。”   “那边清净,散心正好。”左氏道。   李奉常摇头:“不是散心,是在找大夫。”   大夫?屋子里的人都很惊讶。   “他们遇到路人会停下来说话,待他们走了后,我们上前询问路人,才知道说是在问大夫。”李奉常有些无奈。   李家这段时间请了数十位大夫了,都是声名赫赫,李明楼一个都不见,现在却自己出去找大夫了。   李老夫人笑:“帽儿山竟然有我们不知道的神医?叫什么?”   李奉常苦笑:“说是叫猎先生。”   屋子里的人们你看我我看你神情表示都没有听过。   “当地的路人也没有听过。”李奉常道,“不知道仙儿是从来听到的。”   李明楼长大后回来在江陵府住了也不过一年时间,家门并没有出几次。   “或许是大哥当初给她说过?”左氏猜测。   就算是李奉安说的,李明楼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反而自己去找?左氏也没有办法找到猜测了。   那些猜测说出来都不太好。   李老夫人呵呵笑了:“不管是找大夫也好还是散心,她高兴就好,我们不要去逼问她,让她自自在在的,伤病也能好得快。”   屋子中的人们都起身应声是,连刚会走路的小孩子都跟着奶声奶气,李老夫人被逗的开怀,把小孩子抱来跟前,含饴弄孙其乐融融。   李明琪挪到李明华身边,撇撇嘴:“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李明华并没有兴趣多想:“她跟我们想的从来都不一样。”   李明琪还是那个观点,抚了抚新裙子:“现在不一样了,大伯不在了,她应该懂事了。”   懂事就是在长辈们面前恭敬,对待姐妹们亲近,家族可是她以后的依仗。   李明琪就是不喜欢她高高在上的样子,以前不喜欢,现在更不喜欢。   李明楼并不知道姐妹对她不喜欢,知道了也不会在意,喜欢不喜欢的跟生死比起来不堪一提,她在天黑之前回到了家里,一无所获。   “帽儿山很大,这里的人不知道,我们再去别的地方问问。”元吉说道,尽管他对这件事抱着怀疑。   帽儿山再大大不过江陵府,如果是个有名的大夫就算隔着半道山也不会那么多人听都没听过。   李明楼知道他的疑惑,她心里也有些疑惑:“或许他现在还没没成名?”   元吉愕然:“现在?”这个词对应的是以后,以后?大小姐的意思是知道以后?   李明楼失言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立刻就给出了解释:“父亲提起他的时候还没有成名,但断定他以后会成名,或许现在还是没有。”   李奉安的话是元吉从不怀疑的,点点头:“小姐放心,只要确定是帽儿山的人,就一定能找到。”   要找一个人其实不算难,尤其是对于他们来说,一声令下足可以把江陵府挖地三尺。   只是这个人不能这样找,这样找到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按照她的意愿。   “我们明日再去。”李明楼道。   元吉应声是,要退下又被李明楼叫住。   “你身体还好吧?”   大小姐非常关心他的身体,元吉点头道:“很好,多谢小姐。”   那还真是奇怪,李明楼看着元吉离开,他被留下来不会死在剑南道,为什么天就容他呢?没有大雨倾盆冰雹砸地,带着他出门也没有山崩地裂,大摇大摆的走在日光下也没有任何不适,身上更没有半点烧烂的伤口。   不过这样也好,她找到猎先生的话,就也能改变原本的命定,让猎先生不再是项云的人。   李明楼坐在书桌前看着自己整理的接下来十年重要的事和人。   猎先生不是日常治病问诊的大夫,是军中专治战场上伤残的大夫。 第18章 第十八章 救命有鬼   猎先生救过项云的命。   成元六年,陇右兵马与安氏的家将何千大战,项云被何千派出的刺客埋伏袭击,一箭射穿了胸口,就是这个猎先生把项云从鬼门关拉回来。   穿胸之箭,还能救回来,神乎其技。   “猎先生是你们江陵府人。”那时候项大老爷来跟她感叹,“当初肯留下来还是六弟说了自己与你父亲的关系,猎先生对你父亲久仰这才接受了邀请。”   李明楼当时很高兴也很骄傲,父亲虽然不在了项云还时时刻刻提起他,很多人也都还记得他。   现在想来,项云这何尝不是打着李奉安的旗号收拢人心,这种事不止一次,李奉安的不少旧部好友都被这样笼络。   猎先生一举成名后,项云没有把猎先生这样保命的高人留在身边,而是送给了李明玉。   乱世行军打仗能有这样的大夫随身是极大的安心,如果当初有猎先生在,父亲李奉安也说不定不会死,她和李明玉大受感动,李明玉将兵马十万调拨与项云,助他击溃何千大军,占据江南三道。   这不是第一次借兵,也不是最后一次,几年下来李氏的兵马耗损,而项云越来越壮大,在大夏节度使中跃居前三,也因此在武鸦儿死后备受重用。   大夏先后设立了十个节度使,但最厉害的不过三位,安氏因为贵妃偏宠势力扩张飞速敢举兵造反,武鸦儿独霸西北勇悍聪慧战功赫赫壮大兵马,而李氏则因为李奉安高瞻远瞩十年积聚稳固大西南,只可惜这十年的积聚最终为别人做了嫁衣。   内有李氏亲族纷争损耗声名,外有项云耗兵吞功,想到那时候项氏的人常常来给她报告喜讯,李明玉的兵马在哪里又打了胜仗,又抢回被叛军占据的城池,自己欢喜骄傲,还感谢项云的辅助,在项家人眼里就跟个傻子一样吧。   项云,第一侯。   李明楼看着纸上写的这三个字,这第一侯是踩着李氏的肩头得来的,而且最后还给李氏扣上谋反的罪名斩草除根,这世间再无李氏,只有项云。   李明楼将一叠纸拿起来点燃扔进香炉里。   猎先生当然并不是必不可少,是她现在在江陵府,猎先生是距离她最近最方便找到的人。   金桔推门进来,对她的动作没有好奇。   “小姐吃饭吧。”她道,亲手将饭菜一一摆好。   李明楼在李家是有单独厨房的,用的是剑南道来的厨子。   李明楼起身洗了手坐过来吃饭。   “大小姐这几日还要出门吗?”金桔问道。   李明楼点头。   那也就是说还要住在家里,并没有去太原府的打算,金桔领会了:“那我把小姐日常用的归置一下。”   李明楼的房间除了床铺其他都还是离开时的样子,空荡荡的什么摆设都没有。   李明楼在家金桔不愿让人进来一直也没有收拾,李明楼出门她就来布置一下。   对于这些身外小事李明楼不在意,也没觉有有什么不便,不过给金桔做些事也好。   李明楼的马车在清晨驶出了城门。   李家有人在后远远跟随相护,只要他们不近前不打扰元吉并没有驱赶。   项九鼎穿着新衣衫站在城门一角目送。   “上前问个好也不行吗?”他不悦的说道。   在他身边的是项家的二管家,这一次特意被项老太爷安排来陪同的。   “六老爷交代过不要打扰李大小姐。”他轻声解释,“你看她连李家的人都不让近前,显然还不想见人。”   项九鼎摇摇头:“这大小姐比老太爷的架子还大,还难伺候。”又嘿嘿笑,“南哥儿以后可有罪受了。”   项二管家道:“大小姐是个小姑娘呢,现在又遭逢难事。”   项九鼎瞥了他一眼:“四周没有外人,调侃一下这位小姐都不行吗?”   项二管家和气的笑:“不行,六老爷说了不能调侃这位小姐,小姑娘们都心思重敏感,会看得出来。”   项九鼎咂咂嘴:“六老爷还说什么?”   项二管家不在意项九鼎的调侃,认真道:“六老爷说大小姐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不要去问更不要催。”   项九鼎将手背在身后:“行吧,李大小姐去散心,我也去散心,在这江陵府好好玩乐。”   全心全意的玩乐享受,做到比这位李大小姐更不想离开江陵府。   李奉常安排了人跟随李明楼,老夫人也不再关注了,媳妇们操持家事,小姐们恢复了日常,晨昏定省读书写字针线女红,以及也可以出门走亲戚了。   李明琪的外祖母病了,她要跟母亲王氏回去探望。   李奉安出事后,王家作为亲家关切的很周到,李老夫人很满意,听闻王老夫人病了,三老爷李奉耀去了剑南道,为了表示体贴立刻让王氏回去探望住两日。   三夫人这边热热闹闹的收拾,李明琪也忙得很,丫头仆妇一大堆挤满了屋子,李明华李明冉都在。   “这件衣服呢?”李明琪将一套衣裙举在身前转过来问二人。   花花绿绿的,李明冉咬着糖人点头。   李明华摆手:“你外祖母病着呢,你穿素气点。”   李明琪不情不愿的将衣裙扔给丫头:“穿的素气会被她们瞧不起。”   每个人的亲戚家都有年龄相仿的姐妹们,小姑娘们在一起总是免不得比吃穿。   李明华指着她身后:“穿的素气,你可以戴的华丽啊。”   三个女孩子围着妆台,金银珠花都摆了出来挑挑拣拣,你满意了我不满意,都满意了还是觉得寒酸。   “你不是有一条那么长的可以绕几圈的大珠串。”李明冉咬着糖人想到什么眼睛一亮提醒。   李明琪过年的时候带过一次,柔亮的珠子配着素锦衣裙让人光彩夺目,她对那条珠串印象很深。   李明琪也想起来了:“我娘前些天让人换珠子的金线拿去了。”忙让大丫头念儿去拿回来。   李明华对这条珠子也印象深刻:“有这个珠子你三天不换衣服都没人敢小瞧你。”   李明琪眉开眼笑:“这是父亲有一年去剑南道送年货,大伯送给我的。”   这种珠子平常人家能有一条就当传家宝藏起来,李奉耀带回来时王氏也吓了一跳,特意去请示了李老夫人,李老夫人允许了才敢收起来,偶尔让李明琪带一带,心里还在斟酌将来给李明琪陪嫁还是留下来给孙子传家。   选定了衣服首饰,就解决了所有问题,李明琪安心的坐下来和姐妹说话,留下丫头仆妇们忙碌。   门帘掀起,念儿两手空空进来:“夫人说那珠子送去修还没好,珠子太好了,匠人做的很小心很费时,最快也要三天后送回来。”   三天后黄花菜都凉了,李明琪甩袖子:“外祖母家我不去了!”   去王家的消息早已经送过去了,去的人有谁也都是提前说,王家会按照来人安排住处,突然李明琪不去,满心欢喜等候见外孙女的王老夫人肯定会失望。   这可不是小事,丫头仆妇们顿时慌了。   “小姐别急。”念儿迟疑道,“可以借一条用。”   借?李明琪恼怒:“这个家里能找出第二条才是见了鬼。”   念儿道:“小姐,我适才出去看到金桔带着人搬大小姐的东西,妆盒里就有一条这样的珠子。”   李明楼。   李明琪神情一顿。   李明冉将糖人嘎嘣咬断:“是了,家里有这个鬼。” 第19章 第十九章 丫头打架   金桔并没有拿来太多物品,衣服几件,首饰更少,现在李明楼这样情况,准备几套简单的备用就好,免得看了伤心。   主要是将屋子里的摆设恢复如初。   李明楼不在家,丫头仆妇们可以进来,动作麻利半日就收拾好了,金桔站在室内巡视很是满意,还没散去的丫头仆妇们也很高兴。   “大小姐心情好多了吧。”   “大小姐要在家里住很久了吧。”   “我们可以回来伺候了吧。”   她们七嘴八舌的询问。   金桔只笑着:“能当闲人就快好好的享受吧,忙起来以后别抱怨。”   不回答问题也就给了希望,想回来的笑的更开心,想走的多几分思量。   “金桔。”有人在门外探头。   金桔从屋子里看过来,认得为首的是李明琪身边的丫头念儿,刚才从库房搬东西时她就在一旁探头看。   “大小姐这里收拾呢。”念儿不等邀请便自己走进来,几个小丫头跟着进来。   念儿在屋子里环视:“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金桔客气拒绝:“不用了,都好了。”   念儿站在了妆台前,伸手拉开了妆奁。   她的动作快又突然,金桔反应过来时,念儿已经伸手抓住一个盒子:“这条珠子跟我们小姐的一样,我们小姐要出门,珠子还没修好,大小姐借我们小姐用用吧。”   借?金桔惊讶,屋子里站着的仆妇丫头们也屏住了呼吸。   姐妹之间借东西也是常见的,但来李明楼这里借东西....   金桔忙上前按住盒子:“我们小姐不在,等回来琪小姐再来问吧。”   念儿抓着盒子不放:“好啊,我先拿去,等大小姐回来就来问。”   “念儿,你这是借?”金桔沉下来脸,“你这是抢吧。”   “你怎么诬陷人。”念儿喊道。   跟着她的几个小丫头立刻伸手推搡金桔。   金桔一个趔趄向后退,眼看念儿拿起了盒子,忙扑上去伸手去夺。   念儿一声尖叫,原来金桔的指甲狠狠的划过她的手背,留下几道血印子。   大丫头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手上留下几道疤痕是天塌的大事。   金桔看着念儿如同被捅了两刀一般在丫头们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哭天喊地的跑了出去。   有麻烦了。   金桔在丫头群长大,吵架也是常有的事,但涉及到小姐的还是头一次,以前她资格不够到小姐跟前伺候,而到了李明楼身边也没人敢跟她吵架。   现在跟以前不一样。   金桔看向四周,屋子里站着的丫头仆妇们似乎还处在震惊中呆立。   “我们大小姐的东西谁都不能动。”金桔深吸一口气,“大小姐不在家更是如此。”   丫头仆妇们便乱乱的应声是。   金桔恢复先前的轻松:“都收拾好了,大家去歇息吧,我让厨房准备了汤饮小食。”   众人笑着道谢热热闹闹如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离开了。   她们离开,金桔脸上的轻松顿消,不可能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家里一个小姐跟前的丫头都敢跑这里来无礼了。   现在只怕已经传遍了李家上下,多少人都等着看结果,这件事结果如何关系以后她们怎么对待李明楼。   她该怎么办才能解李明楼的困境?丫头金桔站在屋门口神情有些茫然。   没有了父亲母亲的孩子,这困境是天给的。   有父母的孩子也会遇到困境,李明琪哭着扑进李老夫人的怀里:“祖母救我。”   秋日的花架廊下,李明冉和李明华摇着扇子看着李老夫人的院落,进进出出的人已经停下来,院子里隐隐有吵闹声传来,但很快便消散。   李明冉探着身子兴致勃勃:“李明琪说三婶要打死她,这是跟祖母告状,三婶要是被祖母骂了,回去肯定更要打死李明琪,我上次跟祖母说我娘让我爹给她捶腿,就被我娘回去打了。”   李明华哈哈笑:“那可不一样。”   李明冉还想不明白这怎么不一样,然后看到丫头念儿哭哭啼啼的被两个仆妇送出来,坐直了身子:“祖母罚她了。”   是送出来但不是押出来,李明华让小丫头去问,小丫头很快追上仆妇顺利的问了蹬蹬跑回来:“老夫人说大小姐那里说了不让人进,就算去帮忙也不行,所以罚她去洗衣房两个月。”   先前的冲突念儿跑回去说被金桔诬陷偷盗打了。   “小姐要出门,常用的珠子还没修好,我看大小姐有一条就说了句跟我们小姐的一样,要是能借用一下就好了,金桔就打我说我偷大小姐的珠子。”小丫头将念儿的话学来,还将手举起来模仿受伤。   王氏知道后恼怒不已,怪李明琪不约束下人,将李明琪拖过来要打,李明琪才不会乖乖挨打,跑来向李老夫人求助。   李明华从廊上跳下来:“好了,定论了,琪儿没事了。”   李明冉更关心最重要的事:“珠子还能借来吗?”   李明琪闹这一出,就是为了珠子,结果还没定论呢。   李明华想了想:“应该能吧,老夫人罚念儿是避重就轻了,还有些不高兴她被打。”   有时候呵斥多管闲事也是表达不满。   李明冉听不懂但看得懂,她看向院门口:“看,是祖母跟前的婆子们,咿,古妈妈手里拿着老夫人的首饰盒子。”   李明华也看到了,微微皱眉:“是去安抚大小姐了?”   .....   .....   金桔站在院门口看着面前站着的仆妇:“这是什么?”   仆妇含笑将手里的盒子打开,午后的日光下珠光灿灿:“老夫人也用不着这些珠儿花儿的,就给家里孩子们分了分,这是单独给明楼小姐的。”   是补偿啊,金桔松口气,她知道李明琪因为念儿的事闹到李老夫人跟前了。   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糟,老夫人拿出首饰哄孩子们了,虽然这样处置有些和稀泥,金桔露出笑脸:“多谢老夫人。”   仆妇含笑:“一家人说什么谢。”将盒子放到金桔手里,“老夫人说想要借大小姐的那串长珠给她妹妹用一用。”   金桔手里的盒子顿时如巨石,压的她身子一沉,脸上的笑冻结。   事情比她想象的还要糟。 第20章 第二十章 要借不难   小姐的丫头来借东西,金桔可以挡住,就是小姐来她也不惧,但李老夫人亲自来,还带了礼物,李老夫人是李家最大,谁敢违背?   她该怎么办?   金桔抬起头端稳手里的盒子:“大小姐不在,我不能做主,等大小姐回来,古妈妈再来问。”   李明楼这里不让人进院子,等她回来她们只怕连院子都进不了,一句话不见打发了又能奈何。   古妈妈圆脸笑意浓浓:“大小姐回来就是晚上了,不好进进出出的惊扰,我先拿去,等大小姐回来我再来门外站着说。”   从杂役丫头一步步熬成管事娘子的仆妇岂会被一个小丫头拦住脚步,她抬脚微动,恍若头羊号令,身后的三个仆妇端肩头只待前仆后继。   金桔转身跳进了院门,门栓响了两声,不止上了一道。   小丫头比不上管事娘子的老道,但有着轻快敏捷的身手。   古妈妈的脚才落地一步,眼前已经大门紧闭,她脸上的笑意僵住:“金桔!”   一道门之隔的怒意没有吓到金桔:“大小姐没有同意,没有人可以从这里拿走她的东西。”   院门外有古妈妈带着的仆妇们,有李明楼这边听候使唤的丫头仆妇,另有听闻消息来躲躲闪闪看热闹的,被这样关在门外古妈妈很没面子。   老夫人也很没面子。   古妈妈深吸一口气声音柔和:“不是拿大小姐的东西,是借用一下,三天就还回来。”   有门格挡金桔语气坚定:“不行,大小姐不说话谁也不能借。”   今日如果让古妈妈这样拿走东西,李明楼在李家就门户大开谁都可以欺负了。   古妈妈有些无奈:“琪小姐明日赶早出门,大小姐现在不在家,等她回来我会亲自来说的。”   “要和我说什么?”   声音没有从门后传来,而是在背后,古妈妈下意识的转过身,顿时一惊。   越过围着散站看热闹的丫头仆妇,大树下有一人身罩黑袍撑黑伞,身边跟着一个年轻男仆,男仆身后则是一辆车。   李明楼回来了。   恍若老鹰突然伏击鸡群,有人被踩了裙子有人自己绊了脚发出尖锐短促的尖叫,原本安静站立的丫头仆妇们顿时向四面乱退,包括古妈妈身边的仆妇。   古妈妈瞬时鹤立鸡群。   李明楼出事后回家进了屋子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这两日出门也是车夫直接用车来院门口接,从内宅直接坐车出门。   进出时金桔会把门前的人都赶走。   这是很多人第一次见到出事后的李明楼,莫名的慌张。   这也是李明楼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   李明楼没有慌张举着伞向门口走来,车夫方二只目光跟随。   门咯噔一声打开,金桔站出来喊着小姐,惊醒了失神的古妈妈。   “大小姐。”古妈妈忙施礼,再抬头看到站在面前的李明楼。   黑伞压的很低,兜帽罩住了头,头脸藏在其内,只隐隐看到下巴上缠绕的布,古妈妈垂下视线不敢直视。   “你找我?”李明楼问。   金桔手里抱着盒子站到了李明楼身边,没有说话只看着古妈妈。   古妈妈恢复了镇定,将来意再次说了遍。   “琪小姐要出门,急用没办法了。”她带着歉意补充,“还请大小姐担待。”   李明楼道:“首饰吗?去拿吧。”   “是啊,大小姐,首饰....”古妈妈还要再说两句好话,话说一半才反应过来,同意了?   李明楼越过她迈上台阶。   古妈妈不由跟上一步喊了声大小姐。   李明楼脚步停下:“还要什么?”   要这个字让古妈妈心里一扎,忙堆笑:“没了没了,谢谢大小姐。”又指着金桔手里还抱着的盒子,“这是老夫人年轻时喜欢的首饰,大小姐这个年纪用最合适。”   李明楼嗯了声道声谢迈进了门。   金桔站在门前看着古妈妈,神情平静,似乎先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古妈妈稍等,我去给你拿来。”   几百颗恍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珠链绕了三圈,在鹅黄衣衫上垂落,色泽不仅没有被淹没,反而熠熠生辉,让整个人都亮了起来。   两个丫头笑吟吟的捧着大铜镜,李明琪对镜中娇俏明艳的小姑娘甜甜一笑。   “琪小姐真好看。”四周围绕的丫头们齐齐的称赞。   李明琪一脸羞涩的转过身看床边,细声细气的喊了祖母。   李老夫人板着脸:“满意了?”   李明琪不怕她的脸色,扑过去抱着她的胳膊笑嘻嘻:“满意了。”   李老夫人甩胳膊:“别在我身上扭。”   李明琪扭的更厉害,李老夫人被缠磨的无奈:“行了行了,快去收拾你的东西早点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别熬的眼底青去了丢人。”   李明琪坐在床上:“我跟祖母睡。”   李老夫人呸了声:“你都十三岁了,还跟我睡,不害羞。”   “一百三十岁也是祖母的孙女。”李明琪贴在李老夫人身上亲昵。   两边的丫头仆妇都笑起来,李老夫人也撑不住笑了,看一旁侍立的王氏:“你养的好女儿。”   王氏神情羞惭:“是媳妇没教好,多谢母亲。”   李老夫人看了眼李明琪戴着的珠串:“要谢仙儿。”   王氏感激道:“是,媳妇亲自去道谢。”   李老夫人伸手戳李明琪的额头:“还有你,到了你外祖家得了好东西给你仙儿姐姐留着。”   李明琪乖巧的点头应声是。   李老夫人没有留李明琪在这里住,王氏还有很多事要忙也告退了。   李明冉转到李明琪面前,伸手捏珠串:“给我看看。”   李明琪挺起小胸脯让她看。   “比你先前那串还要好呢。”李明冉一副很懂的样子点评。   自己的不如别人的好听起来不太高兴,但别人的再好也能戴在自己的身上是令人高兴的事,李明琪笑吟吟。   李明华不在乎珠子的好坏,想的是别的事:“真没想到祖母会替你向仙儿借珠子。”   不仅不怪罪李明琪丫头的无礼,以及李明琪这个要求的蛮横,反而亲自出面。   李明琪道:“祖母疼我,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就是一串珠子,她现在又用不着。”   现在用不着这几个字上小姑娘咬重语气。   李明冉听懂了嘻嘻笑了:“今天好多人都看到大小姐了,裹着那么厚,还用伞遮着,看着可吓人了。”   李明华没有小孩子这么浅薄:“她以前不这样的时候也吓人,也没有什么好笑的。”   以前李明楼相貌如神仙出现在人前,大家都畏惧的不敢直视。   李明琪明白她的意思,手抚着珠串一笑:“我说过,现在李明楼跟我们一样了。”   这是她的一次试探,结果如她所料。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各自的明白   姐妹之间借首饰是常有的事,不借闹起来吵架的也常有。   李明楼不在姐妹的范围内。   她的吃穿用让李家的姐妹们惊羡,不过没有人动念头借用,因为大家心里自动划了一道鸿沟,她和她们不一样。   但现在一样了。   “她不再仅仅是大伯的女儿。”李明琪指着自己,“跟我们一样,都是李家的小姐,是李家的小姐大家就都一样。”   李明楼本来就是李家的小姐,李明冉点头。   李明华摇头:“那只是你这样认为。”   “祖母也这样认为。”李明琪反驳,“若不然,如果是以前祖母会出面去帮我借首饰吗?”   不会,李明华默然。   李明冉点头:“祖母会打你一顿。”   李明琪轻轻捏着身前的珠串晃晃悠悠:“既然都是李家的小姐,就要都听祖母的话,谁听话祖母就会喜欢谁,只要祖母喜欢,什么事都办得到,大小姐该懂事了。”   李明冉斟酌了一下,虽然她年纪小,但祖母不是很喜欢她,放下了去李明楼那里看看有什么能借的念头,万一被祖母打一顿,还要被母亲打一顿。   李明华点头承认了:“祖母是不喜欢她,不过,她就要离开家嫁去太原府了,那么远,几年见不了一次。”   那祖母喜欢不喜欢她也无所谓了,李明冉再次点头。   “嫁做他人妇,娘家喜欢不喜欢也很重要。”李明琪不悦道。   李明华哈哈笑:“对你来说是这样。”   谁也都是这样,李明琪捏着圆润柔亮的珠串,更何况李明楼能不能嫁人还不一定呢。   夜幕降临李家各处灯火点亮,金桔将一盏灯放到书桌上,李明楼洗漱走出来却没有像先前那样过来写字。   “小姐今天回来这么早,是累了吧。”金桔关切道,“明日歇息一天吧。”   李明楼摇摇头:“不是累。”   她低头看胳膊,虽然进出在外都坐车包裹的严密,但还是暴露在青天白日下太久了,那些伤口又开始疼以及蔓延。   或者是因为她在这里逗留太久了,迟迟不去太原府。   不能休息,她没有时间。   金桔没有再劝铺床让她歇息,这边的院子没有留丫头伺候,二人不说话里外一片安静。   金桔忍不住回头看灯下李明楼拉长的身影,夜晚她依旧裹着头脸,站在那边不说不动恍若与世隔绝。   “小姐,今天的事都怪我。”她转过身跪下。   古妈妈拿着首饰走了以后,她和李明楼都没有再提这件事,就好像从未发生过,但事情总要解决的。   李明楼被打断了思路,想了想才反应过来这个一脸自责的丫头说的什么事,摇头:“老夫人借首饰跟你有什么关系。”   金桔跪着抬起头:“是奴婢拿东西不小心被人看到,财外露导致引来这祸患。”   李明楼哈哈笑了:“你这道理不对。”   小姐竟然笑了,金桔有些惊讶:“怎么不对?”   李明楼对自己突然的笑也很意外,就是想笑,大概因为这真是一句很好笑的话。   “我的财还用外露,不露大家不也都知道。”她对金桔抬手,“起来说话。”   金桔起身,神情更加难过,大小姐的财纵然人人皆知,但以前没有人敢来冒犯,现在连一个小姐的丫头都敢来动手动脚。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这是在欺负小姐。”金桔低着头。   就像早已经想到过的那样,没有了李奉安,李明楼在李家的地位变了,以前这种事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李明楼笑了,女孩子们之间的这种事吗?她从来没有遇到过,吃穿用度攀比,争人前人后风光,愁夫婿婆家嫁妆,亲戚之间亲疏远近,这些都不需要她去费心,想都不用想。   她吃穿不愁,用度奢靡,不知道什么叫别人有自己无,纵然遇到过羡嫉的眼神,但那些又不能奈她何,甚至连近身都近不得。   李奉安在如此,李奉安不在了她在项家也是如此。   虽然最后死的很惨,虽然项家暗藏异心,但十年来表面上情真意切没有半点委屈她。   欺负,这个词用在她身上还是第一次。   “小姐,你不要笑。”金桔叹气,“今天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她欺负小姐却没有受到惩罚,那以后人人都可以欺负小姐了。”   李明楼道:“为什么?”   “因为老夫人护着她。”金桔一脸愁容看着李明楼。   可怜的大小姐,才失去父亲的孩子,根本就想不到自己的祖母会这样对待自己。   “小姐,家里老夫人最大,家里人都是看老夫人行事的。”不孝的话已经说出来,金桔也没了顾忌,“老夫人不喜欢你,那所有人都不喜欢你,会欺负你了,今天琪小姐借珠子,明天其他的小姐也要来借了,接下来就是抢了。”   似乎这是很有趣的事,李明楼再次笑了。   “小姐。”金桔跺脚。   李明楼制止她要再劝:“你说的我明白,我没有受过委屈,也不会受委屈,不用为这个发愁。”   金桔看着站在室内阴影里的李明楼,那要怎么办?最好的办法就是大小姐去讨老夫人欢心,让老夫人喜欢她护着她,不许任何人欺负她。   但想到小姐要去这么做,金桔心里没有欢喜只有难过。   这世上除了父母就没有无缘无故没有条件的喜欢了。   “我不需要无缘无故的喜欢,只要喜欢就可以了。”李明楼道,“明天我会解决的,休息吧。”   明天就能解决?金桔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安。   她不想小姐去讨好老夫人,也不想小姐到人前哭闹,怎么想都是没有体面的办法解决。   她愁思不安,李明楼已经上床躺下了,金桔不敢再打扰熄了灯退了出去,今晚她是睡不着。   今晚很多人都睡不着,都在议论这件事,很多人已经猜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母亲是不太高兴。”左氏对李奉常说,“仙儿这些日子与她太生分。”   对于内宅这些事李奉常不感兴趣,但心里是明白的,摇摇头:“仙儿还小,又遇到这么多事,母亲跟小孩子计较什么。”   李奉常能私下说母亲的不是,左氏不能,委婉一笑:“母亲也是想要仙儿亲近的。”   “慢慢来。”李奉常打个哈欠,一串珠子小事而已,“你多哄哄她们就好了,歇息吧,明日还有很多事要忙。”   在内宅一串珠子可不是小事,男人们不身在其中便懒得明白,左氏一笑没有再说这个话题。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抬手一救   天微微亮的时候,三夫人王氏回娘家探亲,十几个护卫高头大马拥簇着四辆马车,伴着丫头仆妇的嘈杂,热热闹闹的驶出了江陵府,同时有一辆马车一个护卫从后门出来,安静的从另一个城门驶出了江陵府。   因为身体不舒服,所以更要早点出门。   帽儿山山岭起伏,山间田地并不多,靠山吃山遇到的多是打柴打猎捡牛粪的路人。   “从未听过猎先生。”老者摇头,“我们这里也没有大夫,病了就去山上刨草药吃,好了就好了,不好就等死。”   元吉道谢。   老者看着一旁停着的马车,马车门窗都垂着帘子严密,如今秋日正是凉爽的时候,是病重的不能见风了吗?   病急乱投医啊,在哪里听到一句不靠谱的话就找来了。   “我们这里多是打猎的啊。”老者补充一句,“真没有什么大夫,受了伤也都是自己治一治,这要是算大夫的话,人人都是大夫。”   元吉再次道谢。   “走吧。”李明楼在车内听到了。   方二催马向前,元吉跟在车边。   是个女子啊,老者避让在路边听到声音,神情惊讶又同情。   “是不是名字不对?”元吉猜测道,“猎先生是敬称,在乡下村人们另有称呼。”   这个问题李明楼也想过,毕竟那时候猎先生已经成名,项家极其尊敬,先生这个称呼不是谁都能有的。   “或许他现在根本不在这里。”她说道。   关于猎先生的事她知道的太少,只听了个模糊。   “小姐,那边有山葡萄。”元吉忽道。   山葡萄?李明楼微怔,是什么寓意?马蹄响动元吉离开又折回,车帘微动手托着一串紫红的果子递进来。   “小姐尝尝。”元吉道,“我用水冲洗了。”   “酸不酸。”方二质疑,“都没有人摘。”   “不能说甜,但酸的也有滋味。”元吉道。   听着二人帘外对话,李明楼明白了,元吉没有什么寓意,就是想让她顺便散散心。   人生有百味。   李明楼伸手接过山葡萄吃了一颗:“是有点酸。”   “路上有叫卖的那些才好吃。”方二催马轻快向前。   帽儿山风景算不上优美,但也偶尔有人成群结队来游玩打猎,临近山脚下来往的人更多了。   元吉依旧去打听猎先生,询问老者也询问年轻人。   “没有听过。”   “我们这里没有先生。”   “哪个大夫能被称为先生?府城里也没有吧。”   年长的和年轻的都摇头不知,七嘴八舌的议论,路边变的热闹,忽有急促的马蹄声从前方传来伴着斥骂。   “就是那小子!”   “别让他跑了!”   啪啪几声鞭子响,孩童的惨叫随之而起。   众人惊愕看去,见路上有六个年轻人骑马而来,其中两人扬鞭挥动,在他们的马蹄前有个瘦弱的少年滚地,衣衫随着鞭子飞起散落,惨叫声连连。   出什么事了?青天白日行凶?   纵然这六人衣衫华丽非富即贵,年老者不忍心年轻人不能忍纷纷上前。   打人的当然不畏惧。   “这小兔崽子骗钱。”其中一人愤怒喝道,手中的鞭子指着地上趴着抽搐的少年。   另一人从马背上将三只野鸡砸在少年身上:“竟然将烂肉充好猎物。”   “老子们是好骗的吗?”余者齐声怒喝。   老子们不是好骗的,是骗不得的,围观者不由都退后一步,更何况靠山吃山,这边多是打猎为生,猎物多数都是去城镇卖了,卖烂肉是不对,而且还累坏了其他猎户的声名。   “把钱还给人家吧。”   “小小年纪怎么骗人。”   有斥责的有劝说的。   少年的哭声拔高:“我已经还了。”   已经还了啊,围观众人不由看向那六人。   “要不是我们追来你会还?”手握鞭子的男人冷笑,“你这种贱民我见的多了。”   少年从地上抬起头:“不是烂肉,我没有骗人。”   他的面容跟身形一样黑瘦,没有特别之处,但围观者中有人认出他:“小碗。”   喊声未落啪的一声,鞭子抽过少年的脸,顿时皮开肉绽面目全非谁也认不出来了,少年惨叫在地上弹起滚落。   四周惊叫声随之而起,更有胆小的腿一软跪坐在地上。   “死不悔改!”鞭子的主人冷冷看着在地上蜷缩惨叫的少年。   “这等贼送他去官府。”身边的其他人亦是冷冷道。   送到官府可就死定了,围观者中认识少年的老者颤颤跪下哀求:“年纪小不懂事,家里只有个半疯子爹,大爷们出气打一顿,他知道教训再不敢。”   都是山里的乡亲,又有人带头,虽然畏惧对方权贵,不少人也跟着相求。   马上六人对视一眼,握着鞭子的男人眼神闪了闪:“也罢。”将鞭子收了起来。   几人勒马,马儿打着喷嚏踏踏,荡起一片尘土。   “下次别让我再遇到。”鞭子男人道,一夹马腹,马儿嘶鸣抬起蹄子。   围观者们欢喜忙道谢,老者向倒地蜷缩的少年走去准备搀扶,身后有大力袭来将他撞向一旁,什么人?   人影越过他没有停留,扑向那少年,但没有俯身搀扶,而是站在原地举起了手。   马儿嘶鸣人声尖叫,噗通巨响地面颤抖尘土飞扬。   “什么人!”   惊惧愤怒的喊声四起。   呆滞的围观者看着一匹马摔倒在地上,马上的人正狼狈又惊恐的站起来,手里还握着马鞭子。   “打也打了,何必要人命。”方二道。   要人命?围观者中也有人反应过来,想到先前看到的一幕,那握着鞭子的男人看似转身催马离开,当马蹄抬起后却落向地上蜷缩的少年,太突然了,他看呆了。   这马蹄要是落下去,那少年不死也残了。   还好,还好,有人及时出手,这人是.....   “你可知道我是......”男人愤怒的喊道,因为突然被掀落马背,华丽的衣衫沾染尘土凌乱,身上也因为撞击剧痛。   他要给这个人一个教训,他要自报家门,要让这个人知道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方二先报了家门:“我是江陵李氏。”   家门就是用来报的,隐瞒身份是浪费时间的事,尤其是在解决麻烦的时候。   江陵府姓李的不计其数,但能这样简单自称李氏笃定所有人都认识的只有一家。   报家门就是比家门,握鞭男人对比一下,比不过,将迈出的脚步重重落地一转:“我们走。”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破门里的半疯子   六骑绝尘而去再无危险,退避的围观者们涌上前关切这孩子怎么样。   大概是马蹄落下的一刻又被人掀开,生死之间一口气起伏,少年晕死了过去。   他的身上头脸都被鞭子抽伤血肉模糊。   “皮肉伤厉害些,性命无忧。”方二说道。   打仗伤死见多了看一眼便知道。   听到他说话四周的人们想起先前那一声自报家门,江陵府李氏,祖上风光遥远忽略不计,这一代李奉安大都督的威名赫赫,虽然已经过世了,但李氏在江陵府还是第一大家。   方二穿着不如先前那六人华丽,可知是个仆从,众人的视线看向一旁不远处的马车,车旁静立同样朴素的男人。   车旁的男人向车门靠近几分,似乎车里的人说了什么。   “将伤药给他些。”元吉听完李明楼的吩咐,对方二说道。   身为剑南道的兵士随身携带最好的伤药,方二依言拿出来:“你们把这个和他一并送回去,用几天就好。”再看了眼那依旧昏死的少年,“虽然性命无大碍,筋骨还是有些不好,尽快送回去。”   围观者们你看我我看你,似乎不知道谁来接这个药。   “善人。”先前那位老者深深施礼,面色惭愧又哀求,“这小儿可怜,家里只有一个疯父,也不知道此时在不在家,找到了来来去去不知什么时候,不知能不能麻烦善人送他回去。”   这是看他们有车,方二道声不行,这车可不是给别人随便用的。   出手救人给药已经是莫大的善心,再强求是得寸进尺了,老者自己心里也是知道,面色更加羞惭,连连施礼道歉。   元吉扬声:“把人抱过来吧。”   这当然不是元吉的意愿,方二便没有任何疑问应声是,弯身将少年抱了起来向马车走去。   围观者们这时才反应过来纷纷真诚感激的道谢,不管他们认识还是不认识这受伤的少年,危难时有人相助是每个人的期盼,低贱如他们谁又能保证自己不会遇到危险。   “善人,老儿给你们带路吧。”老者激动道,看到站在车边的男人对他点点头,他忙加快脚步要跟上,想了想又将地上滚落的三只野鸡拿起来。   这给少年引来灾难的罪魁祸首,还可以为他养伤尽一点力气。   方二捧着少年站到车边,看样子是打算就这样一路走过去。   “放到车里来。”李明楼说道。   这不止是呵护那少年,也是让方二轻松些,有轻松的条件何必受累,李明楼并不介意与自己同车人的身份以及脏乱,虽然从来没有外人坐过她的车。   那十年在太原府项家的李大小姐马车偶尔穿街而过,点缀着宝石的车佩戴着香草的马令无数人羡慕,没有人坐过她的车,包括项家的女眷们,但不是李明楼不允许,是他们不想以及不敢,从没有人有过这个念头,李明楼也并不替别人做念头。   车帘掀开李明楼往更深处避了避,蜷缩的少年被方二稳稳的放进来。   这次那老者提出了请求,对李明楼来说举手之劳,就像让方二阻止那六人继续行凶。   马车平稳的向前驶去,李明楼垂目看着身边躺着的少年,还是个孩子,能活着还是活着吧。   不知道自己李明玉以及其他人堆满院落的尸体会怎么样,可有人蒙上一层白布遮盖不闭目的双眼,可有人点一只香烛祭奠。   “江陵府李氏祖祖辈辈都是大善人。”老者坐在方二身边热情的表达感激,“小碗遇到你们真是捡了条命。”   李氏祖上是军功成名杀人无数,元吉以笑回应没有说话。   老者并不介意对方态度冷淡,活到他这岁数已经不以言语分辨好坏了。   “小碗的家住的远一些,在山脚下。”他主动介绍,指着前方的村落,然后手指越过指向更远处,“四邻离得远,找到他爹再去找乡亲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这个村子元吉不陌生,先前他们来过,村子里人口不多都是以打猎为生。   “这孩子可怜,娘死的早,爹又是个半疯子,他小小年纪就要打猎养家。”老者总能找到话题,且趁着说这句话回头看了眼车。   马车一直安静无声感受不到任何人气,他都怀疑自己先前听到的女声是幻觉。   “他这么小打不到什么好猎物,以次充好也是铤而走险了。”老者摇摇头叹息,“哦,从这里不进村。”   马车在崎岖的小路上颠簸,这里的路完全是人步行走出来的,就在元吉要喝停马车让方二将那少年抱着送去时,老者呼出一口气:“到了。”   路的尽头出现一座小宅院,元吉略有些惊讶,这是真正的宅院,不是先前村民们简陋的草屋木栅栏。   虽然灰墙豁了口,大门破了洞,内里的屋顶长满了草,但还残留先前的精美。   “小碗家先前也阔过,祖上三辈时破落了,据说是原本避暑的宅院,因为偏僻没卖出去,也还算给他们父子个容身之地。”老者无所不知的解说。   这种事常见,李家的祖产也曾经破败卖出去最后只剩下一间瓦屋遮身,元吉先一步催马过去,方二将马车稳稳的赶过来。   老者跳下车:“季良,季良。”   “唤的如此急。”破门洞里立刻有声音传来,啪啪的脚步声跟拍门声应和,“可是有人求医?”   求医?大夫吗?   元吉掀着车帘,方二将那少年抱出来,听到这句话都一怔,停顿的看过来。   破门没有拉开,门洞里探出一张脸,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发髻散乱胡子拉碴,满面菜色,一双小黑豆眼闪烁着光芒。   “啊,有人,还有车。”他拔高声音,下一刻脸从门洞中消失,砰的一声门打开,人站在门口,一手胡乱的捋了捋头发,一手抚了抚衣衫,声音低沉:“不知是何病症?”   真是大夫?可是为什么询问的时候说这里没有大夫?   元吉道:“请问,阁下可是...”   站在门边的老者抓住了这个男人,对元吉这边歉意:“他是个半疯子,不要理他的话。”再用力的摇晃男人的胳膊,“季良,小碗被人打伤了。”   疯子?元吉将余下的话停下。   “他们不是看病的,是好心人将小碗送回来。”老者抱怨,“你去谢谢人家。”   听到不是看病这句话男人神情顿时不悦,捋着头发的手干脆抓了两下,发髻变得更乱糟糟:“不是看病敲什么门。”   元吉将车帘放下来没有再看这男人一眼,方二抱着少年走过来。   “人家救了小碗,如果不是他们,小碗就要死了。”老者恼道,虽然没人跟疯子计较,但他求人来很是羞惭。   两遍的小碗这个名字让男人的神情清醒了几分,好似才认出自己的儿子,啊的一声上前伸手接过少年。   “小碗你怎么了?”他大喊。   老者絮絮叨叨的给他解释。   “小碗啊小碗啊。”男人发出呜咽,但下一刻呜咽停下,声音拔高兴奋,“小碗不用怕,爹来给你治伤。”   此时方二已经转身走回车旁坐上来,元吉翻身上马,只待扬鞭催马调转而去。   李明楼伸手掀起了车帘:“等一下。”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是他非他的猜测   李明楼是第一次主动掀起车帘,先前让方二救人也不过是隔着窗说了句话。   方二和元吉放开了缰绳,要做什么?阻止这个疯子给这少年治伤吗?   “季良,不要发疯了。”老者生气喝道,“这是你儿子,不是给你玩的。”   季良看着怀里的少年,一双绿豆眼闪闪发亮:“我不是玩。”   “爹。”少年不知道是否因为感受到危险醒了过来,声音弱小无力,“我不是那些野鸡兔子。”   季良看着怀里的儿子,眼睛亮亮的在他脸上身上游走:“可是你受伤了,不治多可惜。”   老者看不下去将一药瓶举起晃了晃:“善人给了药了,让你治,小碗跟那些鸡鸭兔子一样就死了!”   这句话提醒了他,将另一只手拎着的三只野鸡扔在季良脚下。   “就是这东西差点害死了小碗,你还是不改吗?”   小碗挨打的原因老者已经讲过来,季良心疼的看着脚下的野鸡:“这不是烂了,这只是腿打断了又接上了,好了的。”   老者呸了声:“不要疯疯癫癫了,快些带小碗进去....咿善人。”   老者推搡季良进门,转头看到车马还在,他还以为已经走了呢。   “善人。”他想了想试探,“山村穷舍的没有好茶,进来喝口水吧。”   季良不高兴了:“又不是来看病的,还要烧水。”   老者将季良推进去,对李明楼这边连连施礼:“善人莫怪善人莫怪他是个疯子。”   元吉道:“不用麻烦,就是想确认这孩子没事。”   方二也同时走过来:“我来给这孩子敷药。”   原来如此,老者恍然又惭愧,任谁看到这父亲疯疯癫癫都不放心,俗话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万一这孩子死了,善事做的也不舒心。   “那真是太好了。”他千恩万谢,引着方二进去了。   李明楼坐在车里听着院子里传来老者呵斥季良去烧水,有踢嗒踢嗒的脚步声以及季良高高低低的抱怨。   “小姐,这个人……”元吉有个猜测,但不敢确信。   李明楼也不敢确信,但直觉又告诉她这个季良就是猎先生。   但猎先生为什么改换了名字?为什么是村民眼中的疯子?好像的确不太正常,而且猎先生有儿子吗?   猎先生救了项云在项家成名,有一段很多人都在谈论他,闲闲无事的姜亮和刘范自然也谈,尤其是项云将猎先生送给李明玉后。   他们谈论的目的自然是让李明楼知道猎先生多厉害,项云做这个决定多真诚多有情义,把李明玉看的比自己的命还重。   “猎先生爱兵如子,在军中不分官职大小一视同仁,他常说自己没有儿子,大家在他眼里都是爱子。”   听起来像占便宜,李明楼想到当初姜亮说这话时自己还笑了,姜亮自己也笑。   “这是赤子之心。”刘范觉得这个笑话太无聊,“正因为他除了治伤救人别无他念,技艺也才精进,不过,也可能受过什么刺激,比如他没有儿子。”   刘范这也是开玩笑,姜亮哈哈大笑,李明楼倒是觉得这个很无聊。   没有儿子。   现在仔细想的话,也许有两个意思,一直没有儿子,或者有儿子又失去了。   “季良!你非要发疯是不是,离小碗远点。”   颓败的院墙展开的门内传来老者拔高的声音。   “他这样治伤不行。”季良的声音也理直气壮。   “他不行?你行?因为你小碗差点死了,因为他小碗才救回一条命。”老者是真生气了,声音震得破门抖了抖。   李明楼也抖了抖伸手按住胸口,她有个猜测。   这个猜测让她变得激动,不得不大口大口的喘气,她现在几乎不怎么喘气,大概是因为她是一个死人。   方二走了出来,老者揪着季良也走出来,不知道是压着来道谢,还是怕季良去动小碗的伤口。   “多谢善人啊。”   “已经治好了。”   听到方二这样说,季良撇了撇嘴但没有反驳。   元吉看向车内:“小姐还要看看吗?”   李明楼道声不用,方二坐上马车,元吉再次上马,这一次真的转头离开了。   李明楼微微的掀开窗帘看向后边,老者感激的跟着送了几步深深施礼,季良则站在门边未动,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什么,日光照在她露出一点点的指尖,刺痛。   李明楼收回手重新退回阴暗里:“方二,你亲手给那孩子治伤没有经过别人的手吧?”   别人自然是指那个对着自己孩子眼睛发亮,似乎要把人剖开翻个遍的半疯子,方二点头:“没有,是我自己上药裹布。”   小姐真是关心这个孩子。   “小姐放心,他的伤养些日子就好了。”方二道。   李明楼道声好没有再说话。   马蹄声远去,老者和季良的脚步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争执,嘀咕,训斥,抱怨,直到老者离开,里外陷入了安静,然后门咯吱被推开,季良小眼闪闪:“小碗。”   小碗躺在床上似乎睡熟。   “不要装睡。”季良道,“你知道那个人给你治伤治成什么样吗?”   语气引诱恐吓以及幸灾乐祸。   小碗没有因为父亲这样的态度悲伤愤怒,早已经麻木了,不过治伤治成什么样,他的手抬起落在脸上,摸到半边裹布。   治伤治成了车里那位小姐的样子吗?   “小碗。”季良贴近了他的脸,满面讨好,“让我来重新给你治治吧,一定能好的很快。”   然后又挺直了脊背,声音满是自信。   “小碗,别人不信爹,你难道还不信?那些鸡啊兔子啊你都是亲眼看到我把它们治好的,我能把野鸡的肚子缝起来,也能把你伤了皮肉缝起来,连疤痕都不留。”   疤痕不留,小碗另半边脸上的眼睁开:“好。”   …….   …….   李家的宅院就在眼前,今天比昨天回来的还早。   “小姐,明天还出门吗?”元吉问道。   方二回头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奇怪,元吉为什么会这样问?去不去应该是小姐吩咐的。   “不去了。”李明楼在车内道。   所以他的猜测是对的,小姐应该是确定了那个季良就是猎先生,元吉应声是。   “还有一件事。”李明楼的声音又传来,车窗帘微微掀起。   元吉靠近等候吩咐。   “家里给祖母这半年的孝敬送来了吗?”李明楼问。   李奉安每半年给李老夫人送养老的钱,上半年出事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按规矩来。   “迟了一些,现在已经在路上了。”元吉答道。   李明楼点点头,放下车帘:“那些钱不用给祖母了。”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换一个人   听到李明楼这句话,元吉微微惊讶。   昨天内宅里李明楼被抢首饰的事他已经知道了。   在他看来这是抢不是借。   没有人可以借李明楼的东西,除非是李明楼主动。   他没有愤怒,只有更加冷静,他会给李家的人一个教训,但不想李明楼被惊扰,也不想她难堪,所以还在想时机。   李明楼今天出来没有提半点昨日的事,这也印证了元吉的猜测。   被自己的祖母这样欺负是伤心又丢人的事,小姑娘不愿意被人知道提及,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或者咽下这口气认了,以讨祖母欢心和姐妹们喜欢。   她毕竟是一个没有父亲母亲的孤儿了。   元吉心里很难过,也更要给李家一个狠狠的教训,让他们知道,李奉安就算死了,也跟活着一样,没有人可以欺负他的孩子。   没想到在一天就要结束的时候,李明楼提起了这件事,还是直接给出了命令。   原来李明楼不是不提,跟她寻找大夫的事相比,李家的事不重要,现在忙完了才随口一提。   元吉惊讶后很欣慰李明楼对待这件事的态度以及办法,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对我不敬,我便对你不客气,如她的父亲一样。   “今天我就把消息送去,让他们回去。”元吉俯身施礼,准备退开,方二会拉着车将李明楼送到内宅住处。   李明楼的话却还没有说完:“不是回去,再加两成,送到二叔手里。”   元吉听到前两句时以为是李明楼自己要用钱,没想到竟然是要给李奉常,虽然以小姐为尊,但涉及到这么大的钱财,他还是问了句:“给李二老爷吗?”   李明楼明白元吉发反问的意思。   元吉戒备李家的人,以及随时准备与之你死我活,他上一世直到死也没有跟李家的人有半点缓和,而他死后其他人依旧遵循他的理念,直到将李家的人彻底剥离李明玉,为此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李明楼可以想到,项氏杀了他们以后会拿这个做成一条不忠不孝不义的罪状,夸大其词掩盖真相污蔑,这也是项云推波助澜早有预谋。   当然元吉的戒备以及做法是有理由的,李家的人的确要夺取李奉安留下的一切。   但这一次李明楼想要换个方法,李家是要戒备以及隔离,但不要以李氏的名义来这样做,不要让李家来消耗李氏。   “忠孝为大,虽然父亲没有让叔叔他们帮忙做事,但对祖母一直孝敬。”李明楼看着元吉,“如今父亲不在了,我们要替代父亲孝敬祖母,我和小宝年纪小,很多事只能依靠叔父来做,叔父也相当于担起了父亲的责任,这些钱给叔父拿着是应该的。”   元吉没有说话,思索李明楼的意思。   李明楼继续说服:“都是父亲对家里的孝敬,如今要叔父再多一份辛苦,分两份来送没必要,一并交给叔父。”说到这里笑了笑,“叔父也是孝敬祖母的,钱,他拿着没什么不一样。”   都是孝敬,钱谁拿着可大不一样!元吉明白了。   李明楼见他明白了,放下车帘:“祖母年纪大了好好养着就行,其他的事不要让她费心。”   方二拉着车向内走去,元吉俯首相送,再抬起头除了欣慰眼中还多了一丝笑意。   大小姐,不受委屈。   元吉没有再出去忙直接回到了住处,如果事情只是这样办就简单多了,他只需要写一封信交代给来送孝敬的管事,把意思传达到,接下来的事他们就不用管了。   信很快写好叫人来拿走送出去,在门外等候的两个丫头便走进来:“饭菜已经准备好了,元大爷先洗漱吧。”   今天不怎么累,元吉摆手:“先不洗了。”   两个丫头神情为难:“元大爷出去一天了,骑马走路,热水泡一泡解乏吧。”   元吉当然不认为两个丫头是真的关心自己,她们只是受李明楼吩咐怕照顾不周,大小姐不仅保持着冷静,还对想要试探的她的人出手,他要做的就是辅助,不能让大小姐为他费心。   “好。”元吉起身,解开衣衫露出后背向内走去。   两个丫头跟在后边高兴又认真的审视他裸露的肌肤。   左氏看了两天,李明楼没有去讨好李老夫人,但沉默也是一种屈服,到底是个小姑娘。   李老夫人对孩子们更加慈爱,还叫来管事娘子们商量天冷了后给孩子们开了小厨房补养身子。   她们这些当媳妇儿子的都吃着一锅饭,小孩子们倒先吃小灶了,真是娇惯啊,左氏小小的反驳了一下,哄得李老夫人更加高兴,这件事就定下来了。   “有钱就能大方。”左氏接过李奉常的披风笑道。   李奉常想要点头又皱眉:“母亲本来就对孩子们慈爱大方。”   左氏抿嘴一笑转开话题:“仙儿不出门了,看来是放弃了。”   “本来就是瞎胡闹。”李奉常道,“你还是给她提一提正经看大夫的事。”   左氏点头:“我让母亲来说,这样仙儿能感受到祖母的关心。”   李奉常嗯了声,家里的这些女人小事他就不关注了。   “奉耀他们应该到cd府了。”他算着日子。   左氏忍不住关切:“这次能清查一下大哥的产业了吧?这都过去多久了,咱们自己家人还不知道自己家的产业,掌握在一群奴仆手里可不合适。”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李奉安这个长兄做事一向不讲道理,他的奴仆也是如此。   “三叔为人老实,对剑南道又不熟,你还是多安排几个人去帮他。”左氏建议,除了相助还要提防老实人见了钱财变的不老实。   李奉常要说话,门外丫头进来:“李敏来了,要见老爷夫人。”   丫头说起这个人好像是家里的人一般熟络,其实李敏并不是李家的人,这是李奉安的一个管事,随了主姓的家仆,是他负责送李老夫人的养老孝敬。   每次他来的时候,李老夫人那边就跟过年似的,李家上下没有人不知道李敏。   “上半年的是该送来了。”李奉常道,轻叹一口气,孝敬依旧送来了,人却不在了,不想说这个悲伤的话题,“你去带他见母亲吧。”   丫头提醒:“老爷,他说要见你和夫人。”   “不用见我,这些虚套客气。”李奉常不耐烦摆手,那些钱跟他也没关系,还要陪着说废话。   左氏抓住他的胳膊:“老爷,既然他要见我们,就请他来吧,也许是大哥有什么交代让他转达。”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心意的交代   李家的人没有见到李奉安最后一面,李奉安所有的交代都是通过元吉转达。   元吉口述的交代李奉常很不满意,除了一堆废话什么都没有交代,就好像李奉安跟李家没什么关系,他们是来吊唁的客人。   李奉安的这些下人太不像话。   “以前李敏来可从来不见老爷。”左氏低声道。   所以你看就是这般不像话,好像这个家里除了李奉安,就没有别的老爷了。   男人也是小心眼,左氏暗自一笑:“现在大哥不在了,他就来见老爷了。”   也就是说他终于看清这个家还有一个老爷,而且是当家的老爷,李奉常回过神了,让丫头去让人进来。   “不过为什么还要见你?”李奉安看左氏。   左氏有一个猜测,这个猜测让她有些不敢想象,用力的按下去:“有什么事要我跟老夫人说吧。”   李奉安也就是随口一问,人来了便知道了。   几乎是丫头刚出去,李敏就进来了,可见他在禀告之前就进了家门了,在李家人人都认识他,又是来送钱,畅通无阻。   李奉常鼻子里哼了声。   “见过二老爷。”李敏将手里拎着的包袱放下,一步拜倒。   他的年纪还不到三十,声音甜甜腻腻更显得小了几岁,喜欢穿锦绣华袍,春天戴着花秋天戴着帽子,涂脂抹粉,李奉常有时候怀疑他是不是个太监。   李奉安深受皇帝宠爱,从宫里得了很多赏赐,得个太监当随从也不是不可能。   因为李奉安过世,李敏穿着青色衣袍也没有涂脂抹粉看着稍微顺眼些。   “你来了,去见老夫人吧。”李奉常淡淡道,“见了老夫人不要多说以前,老夫人才好些。”   李敏抬袖子按着鼻头声音哽咽:“老夫人二老爷和二夫人节哀。”   李奉常嗯了声没说话。   李敏袖子擦着眼角:“辛苦二老爷和夫人了,我先把账册送来了,东西还在后边,再过十天就到了。”将手里的包袱捧起来到李奉常面前,“请二老爷查收。”   屋子里些许安静,李奉常看着递过来的包袱眨了眨眼。   “给老夫人送去就行了。”李奉常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左氏伸手按住了心口,然后听到李敏的声音:“这些以后就交给二老爷你们了。”   为什么?   李敏俊雅的脸悲戚又郑重:“这是老爷的交代。”   交代的还不止老夫人的孝敬。   “这是两个粮铺的账册,以及家中大帐上拨出专列的钱粮布匹数目。”李敏打开包袱,将五本账册中的四本放到李奉常面前,然后将余下的一册送到左氏这边,嘻嘻一笑,“这是老夫人的孝敬,内宅里二夫人收着合适。”   “这是什么?”李奉常深吸一口气,指着手边的账册,似乎是洪水猛兽,“为什么给我这些?”   左氏将放在账册上的手收回来:“既然是给老夫人的,我不好收着。”   “以后这个家就落在二老爷肩头了。”李敏按住账册,“这些是大老爷给二老爷的心意,为二老爷支撑家业也为如今应酬往来开销方便。”   “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李奉常低声,眼圈微微发红,“如果他真疼惜我,就不该这么早去了。”   “二老爷。”李敏也红了眼眶,将账册推过去,作势要下跪,“大老爷正是知道将来二老爷不易,所以才如此,请二老爷不要推辞,小的求求二老爷了。”   李奉常手抬起:“你这是做什么!”   他并没真去搀扶,李敏跪他也是应该的,还从没跪过呢。   但他的手才抬起,李敏扶着桌子的手将账册往前一推,人也站起来:“请二老爷收下。”   李奉常抬起的手放下来落在李敏推过来的账册上,长叹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左氏在一旁一口气缓过来:“这个还是给母亲。”   “以后这些都是一起从大帐走的,账面都是在二老爷名下,我也只能跟二老爷交代。”李敏带着歉意,“我只是按照老爷的交代将东西送来,其他的事半点做不得主。”   说着神情哀求,声音更加甜腻。   “二夫人,你就当疼我,我就是个跑腿的,你们不收这个,我还得跑回去请示一趟。”   还是头一次有外男在她面前这样说话,如果不是李奉常在场,左氏就要吓得喊人了,一时间神情窘迫僵在椅子上。   李奉常并没有介意李敏行径不合规矩,嗯了声:“好了,我知道了。”   李敏如释重负深深施礼:“多谢二老爷。”再抬起头对左氏嘻嘻一笑,“老夫人的孝敬,我送过去,二老爷和夫人送过去都一样,难道二老爷和夫人还会克扣?”   他可没有跟一个下人亲近到随便打趣的地步,如果搁在以前这是给这个下人一个教训的好机会,但现在么……   李奉常淡淡道:“你一路也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李敏深深一礼:“多谢二老爷关切。”   左氏唤了丫头进来安排李敏去歇息,李敏对她亲昵的道谢,左氏僵着脸看着李敏退了出去才暗自长长的吐口气。   她知道这个李敏在老夫人跟前特别能讨欢心,不过老夫人的年纪怎么都不为过,但自己不行啊,自己比李敏大十岁左右而已,这要是被人看到了可不好看!   必须改掉他的这个习惯,在她跟前收起那些花花样子。   左氏才平息的心又擂鼓般跳起来,已经开始想以后了?   就好像这件事已经定了,她的视线落在手边的账册上,薄薄的一册,并不陌生,她在老夫人那里见过很多次,但只是看封面,内里从来没看过。   老夫人其实是个很吝啬的老太太,她想给你钱的时候才给,而不是你需要钱的时候给。   以后要改臭毛病的可不是只有李敏一个人,后宅里好几个倚老卖老的管事娘子。   左氏的念头又飘散,眼角的余光看到李奉常伸手拿起了一本账册,似乎用了很大力气打开,看了几眼便啪的合上,胸口剧烈的起伏,没有在院子里疾奔也大口的喘气。   “这些我们收下,合适吗?”他哑声说道。   虽然他认为李奉安留下的一切都属于他们李家,但真当真金白银的东西摆在面前递到手里指名道姓的属于他,还是让人心跳加快头发晕。   左氏的手落在自己这边的账册上:“这是大哥的心意,也许不只是给了你一个人。”   李家有弟兄三个呢,老三还在剑南道,李奉常顿时坐直了身子:“我会问清楚。”   左氏将账册拿在手里轻轻的拍了拍,语气轻松:“那这个我就替大哥给母亲送去。”   李奉常想着外边,想着兄弟们有没有各自收受私藏,想着只一个粮铺账上的数额就让人心跳,内宅的事是小事:“你做主吧,孝敬母亲都一样。”   左氏将账册放在膝头,心沉甸甸涨满满的落下来,就像一棵大树粗壮的根系牢牢的扎入泥土中。   都是孝敬,谁送过去可不一样。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翘首盼来   李敏从李奉常这里出来才去见元吉。   “公子就要到家里了。”李敏在元吉面前也是一副甜腻腻的样子,“你不回去,李三老爷又要蠢蠢欲动了。”   李奉耀代表李家在剑南道这些日子被元吉狠狠的打压欺负,终于认清元吉不能惹,但到底时候短,元吉突然不回去,李三老爷只怕就要在剑南道重新当家,毕竟他是李明玉的长辈。   如果是以前元吉会说一句有项云在不用担心,毕竟项云也算是李明玉的长辈了,但现在….   “有大小姐在。”元吉道,“长姐如母,大小姐不是孩子了。”   所以大小姐开始安排家事了,元吉给李敏写信安排这次的事,很明确的告诉他这是大小姐的意思,前因后果也说了,李敏这才快马加鞭先一步赶来,既然事情要做,当然是立刻见效最好。   “大小姐做的很好。”李敏赞叹,“这样,老夫人不足畏惧,也不怕李奉常胃口养大,李家还有两个兄弟呢。”   这不是李老太爷的留下的家产,长幼有序定论,大哥的家产,弟弟们都有资格问一问,扔出去几块肉就足够让他们撕扯一番,稳坐旁观且掌握主动权的是剑南道。   不过先前元吉是连几块肉都不会给李家扔,宁愿硬骨头让他们来啃崩掉牙。   虽然伤不了根本,但被围攻来啃咬不可避免要破皮流血。   李敏是更赞同李明楼的做法,当然他也理解元吉的做法。   李明楼姐弟太小了,难免没有主意被李家的人蛊惑,所以元吉只能采取这种你死我活毫不留情的方式。   现在看到李明楼是个有主意且果断的女孩子,大家可以些许放心。   “大小姐的伤怎么样?”李敏问,“我去见见大小姐?”   “我并没有见过大小姐的伤。”元吉道,“但她在自己找大夫。”   能自己找大夫证明很冷静。   虽然寻找的这个大夫很容易让人觉得不理智。   元吉没有跟李敏说这件事,唤过一个丫头让她去请示李明楼见不见李敏,丫头很快就回来了:“大小姐说敏叔叔来了就好,让好好休息,不用来见她了。”   李敏当然不认为这是疏离,笑嘻嘻:“叫我叔叔呢。”   元吉道:“也叫我叔叔。”   李敏看着元吉粗糙的脸:“那这叔叔把我叫老了。”   李明楼通过丫头禀告知道李敏来了,李家上下几乎是同时都知道了,管事娘子们不待召唤就开始更衣梳头,李老夫人也换了件衣裳重新梳头,还让厨房里送来新做的点心。   但从午间一直等到黄昏,也不见李敏过来。   “这猴儿呢?”李老夫人只得让丫头们去找。   全家上下都认得李敏,李敏的动向一打听就知道了。   “见了二老爷,又见了元吉就出门了。”丫头回禀。   李奉常现在要理会剑南道那边的事,李敏是剑南道来的,去见他也正常,李老夫人并不在意,去见元吉更正常:“他出门去做什么?”   这个也瞒不住人,丫头道:“和项九爷喝酒去了。”   项家的人啊,行吧,将来也是一家人了,见见也是应该的,今天是来不了了,李老夫人重新靠回椅子上,看着桌上摆着满满的点心:“你们分着吃了吧。”   老夫人是最大方的,丫头们欢欢喜喜呼朋唤友挤着热热闹闹的分去。   第二天一大早李老夫人没有等来李敏,先来了左氏。   “让你们自己吃。”李老夫人看着媳妇笑,“怎么还过来?”   今日李老夫人为了招待李敏,免了大家早上来问安,早饭也让厨房送去各家,儿子媳妇们都在自己院子里用饭。   “二夫人离了老夫人吃饭不香。”屋子里婆子凑趣,准备添碗筷。   左氏制止她:“我已经吃过了。”   她挽起袖子净手,婆子丫头们知趣的退开,左氏亲自为李老夫人布菜。   李老夫人笑呵呵:“先不用急。”往外看了看,微微皱眉,“李敏是不是喝多了?昨晚可有人伺候着?”   婆子在一旁应声:“按照老夫人的吩咐都看着呢,厨房里也做好了醒酒汤宵夜候着。”   这是等着李敏来问早安然后一起用饭。   李奉安与李老夫人不亲密,李敏却深得李老夫人的欢心,不仅仅是因为李敏来送钱的,这人的确会讨人欢心,左氏低着头整理碗筷,盛了一碗茶汤放下:“母亲,说到李敏,昨天的账册他托给了我,我给母亲带来了。”   李老夫人有些没听明白,视线看向左氏。   左氏没有看李老夫人,而是回头从跟来的仆妇手里拿过锦布包,再垂目放到李老夫人面前:“是大哥的孝敬,李敏急着先将册子先送来,东西还在后边。”   李老夫人伸手打开锦布,看到了熟悉的册子封面,以往她最喜欢看这个,一遍又一遍能看一个白天,但这一次…..   “这东西他给你了?”李老夫人抬起头看着左氏,脸上原本慈祥的笑凝固,皱纹坠着眼角下垂,“什么时候给你的?”   不会是昨天吧?是了,丫头说了李敏昨天进门就去见了老二。   “昨天。”左氏说出了李老夫人猜到的答案。   昨天给了她,今天早上她才送过来,李老夫人低头看册子,所以这册子被左氏看过了,还看了一天一夜!   这里面写的东西,任何一个人拿了都会看一天一夜,还看不够。   想象着别人的手在属于她的册子上翻看不知多少遍,李老夫人只觉得一阵恶心。   “忙什么呢?还让你送来。”她伸手端起茶汤用汤匙搅了搅,撇了左氏一眼,“你也忙的很。”   这句问话重点可不是前一句。   昨天一大早拿到了,到现在才送来,这种东西,难道不该立刻送来吗?左氏,这心思有点大了。   屋子里都是人精,婆子丫头们悄无声息的向后退去,脸上难掩惊讶又神情闪烁变幻。   左氏,无缘无故的哪来的这样的胆子?   左氏含笑夹过来一角蒸糕:“也不是他忙,是剑南道给他的规矩变了,所以托我给母亲送进来。”   李老夫人不是三岁的小孩子,托啊辞啊什么字哄骗不了她,一句话里什么是关键她清楚的很。   规矩变了。   李老夫人抓起面前的茶汤砸在地上:“儿子死了,当娘的也死了。”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规矩的意思   从娘家回来的王氏进门看到不少仆妇丫头乱跑。   “来接我们也太乱了。”李明琪在后看到了抱怨,“外祖母家可没这样。”   乱跑的仆妇丫头看到车都忙停下来恭迎。   因为李老夫人允许,王氏在娘家多住了两日,今日一大早赶了回来。   “家还用不着你来管。”王氏瞪了女儿一眼,“快些洗漱带回来的礼物给祖母送去,要不是你祖母,你能收那么多礼物。”   李明琪神情得意,回头看跟着的车,那车上有一大箱子都是她收到的礼物,这要归功于她在李老夫人面前受宠。   作为江陵府第一大家里老夫人最宠爱的孙女,才有更多的人要宠她。   “我现在就去。”李明琪跳下车,“我要在祖母那里吃饭。”   她要吃的狼吞虎咽,好像饿了几天似的,然后她会说在外边不想吃饭,只有在祖母跟前吃的香,老人家就喜欢这个,老人家其实很好哄。   在旁边恭迎的仆妇们听到了忙都摆手:“琪小姐现在不要去。”   李明琪不解。   “李敏来了。”仆妇道。   王氏和李明琪当然知道李敏是谁。   “那你祖母顾不得招待别人了。”王氏笑道,“你晚点再去。”   李明琪乖巧的点头,见到李敏祖母正高兴呢,她现在过去不过是锦上添花,不如等李敏走了再去。   聪明的女孩子就要审时度势。   李明琪轻轻抚了抚身前带着的珠圈,为了让李明楼明白这个道理,她是不是要多借用几天?   不过,家里的气氛有些不一样,王氏携着李明琪回住处,一路上见不少仆妇丫头乱跑或者聚在一起神情古怪的低语。   以往李敏来家里也很忙乱,但都是带着笑奔走以及欢喜低语,这次气氛太凝重。   “怎么了?”三夫人王氏很敏锐。   仆妇们你看我我看你似乎不敢说,还是王氏自己院子里的仆妇迎来低声道:“老夫人和二夫人吵起来了。”   左氏这个笑面佛竟然能跟老夫人吵起来?王氏很是惊讶,这可真是稀罕事,为了什么?   “为了,李敏。”仆妇犹豫一下道。   老夫人发了火砸了左氏盛的饭,左氏跪下都无济于事,老夫人只让喊李敏来,这时候就是李敏要死了,仆妇丫头们也得把他抬来。   李敏没有要死了,他只是昨晚喝多了,听到丫头传话,顾不得洗漱更衣就向老夫人这里来。   在通往老夫人院子的路上李敏遇到了李奉常。   “老夫人一向惦记你,一直等你问安,你见过她之后再饮酒应酬也不迟。”李奉常沉着脸不悦。   李敏连连点头:“都是我的错。”又看旁边老夫人的丫头,“小梅姐姐,快帮我找荆条来,我给老夫人负荆请罪,”   小敏原本绷紧的脸被他一句话逗笑,又忙绷住,嗔怪不满:“你现在知道错了。”   何止老夫人盼着,大家也都盼着他呢,李敏说话风趣又贴心的每次给她们每个人都准备礼物。   李敏对她躬身施礼:“错了错了。”   小梅犹豫一下:“老夫人不是因为这个生气。”   正皱眉鄙夷李敏这种对任何人都能献媚太监姿态的李奉常脚步微微顿了下。   “啊,那我还做错了什么?”李敏一脸焦忧,揪着头发用力的想。   小梅看了眼李奉常垂下头:“你忙就忙去,老夫人也不是等不得,怎么让二夫人把东西捎过来?”   原来是为了这个事,李敏松口气:“难道二夫人没有跟老夫人说?”不待小梅说话自己先笑了,抬手自己打了一下自己的脸,“我错了,应该我亲自跟老夫人说。”   说罢一溜小跑进了院子。   小梅忙跑着跟上。   李奉常可不能跟他们一起跑,等他走进去,李敏已经牵着李老夫人的衣角跪在她的膝前。   “规矩变了?”李老夫人满面怒意,“我儿子给我的东西,为什么还要托别人给我?他不在了,我就不是他的娘了吗?这个规矩还能变?”   左氏跪在一旁抬袖子轻轻擦眼角。   “娘,变的不是这个规矩。”李奉常开口主动道,“儿正要来和母亲说,是大哥那边往家里多送了一些。”   听到给李奉常送了铺子,李老夫人神情缓和了几分,儿子的当然也是她的,家里添了东西都是好事。   “考虑的很周到。”她轻叹一口气,眼泪流下来,“我的儿。”   “所以那边走了一个大帐一并送来,然后我才让她送来给母亲。”李奉常道。   李老夫人手头的钱多,对于帐很是敏感,听到这句话又坐直了身子:“你的意思是以后我的钱都和你的一起?我从你那里领?”   这一次李奉常不主动说了,看向李敏。   李敏牵着李老夫人的衣角点头:“是的是的,就是一起送到家里,老夫人不用见我了,二老爷给您送过来。”脸贴向李老夫人的膝头,“老夫人见不到我舍不得,我也舍不得老夫人…..”   李老夫人伸手推他的额头,她每天能绕着花园走六圈很有力气,将李敏一巴掌推坐在地上。   “谁舍不得你!真是荒唐。”她愤怒的喊道,“你这是要我以后跟我儿子媳妇要钱了!”   这还当什么娘!   这钱就是给儿子要的啊,屋子里的人心中无意的闪过念头。   “这是我大儿孝敬我的,凭什么我要看别人的脸色,从别人手里拿?”   李奉常噗通跪下来:“娘。”   跪地的左氏俯身无声的啜泣。   大儿是儿,二儿子也不是别人啊。   李老夫人也察觉自己失态,将手拍在桌子上啪的一声,揭过了这句话:“谁敢改这个规矩!”   李敏歪坐在地上:“是大老爷临终前交代的。”抬起头委屈巴巴,“我可不会骗人,老夫人二老爷你们不信,去问问其他人。”   问其他人?李奉安过世的时候,李家的人一个也不在跟前,其他人都是剑南道的人,问他们等于没问。   “大老爷不是不给老夫人孝敬,是知道自己不在了,惦念家里,所以才新定了这个规矩。”李敏鼻音浓浓。   李奉安这样做当然没有错,给自己的钱不少,还多给了李奉常,她不能跟李奉安生气,李老夫人深吸几口气:“我没说他做的不对,新的给新人,旧的你还给我送过来就是了。”   李奉常点头看李敏:“总归是你来一趟,都是来家里,里外不过几步而已。”   左氏跪在地上啜泣什么话也不说。   李敏尖细的声音拔高:“不行,这不是我多走几步的事,我哪里怕多走几步。”跪着再次到李老夫人身边,牵住她的衣角,“老夫人,家里要我拿一个人的对章回去,我拿两个就是错的,我担不起啊。”   说罢趴在李老夫人的膝头哭起来。   “老夫人我就是个跑腿的,大都督治家如治军,我这是犯了军法,要掉脑袋的,老夫人救我。”   一个大男人说哭就哭了,李老夫人也不知道怎么办,李奉安的脾气她当母亲的再清楚不过,治家又如何这么多年她也领教过,如果真是剑南道定下的规矩,为难李敏这个跑腿的的确是什么用也没有。   不过,李老夫人想到李敏适才话里的几个字。   “你只要拿一个人的对章回去就可以是吧。”她道,看着伏在膝头的李敏,“那你告诉家里,拿我的便是,奉安给奉常的我一并收了,然后再给他,这样可好?”   这样不好!李奉常僵直了身子。   从娘手里拿钱,还算什么成家立业支撑门庭的儿子。   更何况,娘可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大局为重   李老夫人觉得这个办法非常好,儿子觉得如何她并不在意。   “那是我儿子。”她抚着李敏的肩头,也哭了起来,“他死了放不下我,我也放不下他。”   李奉安之所以往家里送钱,是因为有她,如果没有她这个当娘的,哪有兄弟们今天的好处。   李敏觉得这个道理也对,用袖子擦眼泪:“我做不得主,不过我愿意为老夫人跑去跟家里说一说。”   李老夫人觉得这不算什么大事,她甚至也理解李奉安为什么这么安排,毕竟李奉常是个男子支撑家门在外应酬,但当娘的又怎么会为难儿子应酬,钱和东西给她是一样的。   “那你就再跑个来回。”她说道,低头看到自己的袖子,恼怒,“用你的袖子擦!”   李敏扯着老夫人的袖子吸鼻涕:“老夫人的袖子香。”   李老夫人呸了声将袖子扯回来:“我一身老人味,你来家都不想见我。”   李敏连声喊冤枉:“都是项九爷勾引我。”   李老夫人没撑住笑了,屋子里垂头立着的婆子丫头也笑了。   “他勾引你就去,还不是说不在乎我。”李老夫人绷住脸冷笑。   这话也只有李老夫人能说,左氏在地上跪着头更低,心里想这个毛病一定要让李敏改了。   李敏委屈摇李老夫人衣袖:“我是要讨好他,毕竟小姐要嫁去他家了,老夫人不一样啊,老夫人讨好不讨好都是亲的。”   李老夫人抬手捶他的头:“你这什么鬼道理。”   李敏半躲半不躲委委屈屈的喊老夫人:“我还没吃饭呢。”   李老夫人的视线看向屋子里,适才发怒摆满了饭菜的桌子被推搡,碗筷盘子晃动,不少饭菜都滚落地上,丫头们也不敢上前退避角落,左氏和李奉常还跪在原地。   李老夫人淡淡道:“你们下去吧。”   李奉常和左氏应声是,两边的丫头们忙上前搀扶,左氏做媳妇这么多年第一次跪这么久,每走一步都觉得膝头疼,但在婆婆这里不能喊痛更不能不走,身后李敏和李老夫人的对话继续。   “我这里没有你的饭,你出去找吃的。”   “老夫人,这些明明都是我喜欢吃的。”   左氏回头看去,李敏正从地上捡起一块米糕吹了吹就放进嘴里,丫头们哎呀连声,李老夫人也伸手拍他的手。   怒意终于烟消云散,丫头仆妇们涌涌进出,将地上的收拾了,将新做的抬进来,室内重新欢声笑语。   左氏收回视线,抓住李奉常的胳膊:“老爷,这可如何是好?”   母亲适才生气如何是好吗?李奉常并不在意这个,如果那些店铺银钱没有经过他们的眼前,从母亲手里接过来会很高兴,但是已经握在手里了,再交出去然后再从母亲手里拿过来,感觉就不一样了。   一样的东西,从谁手里接过可不一样。   李敏在老夫人这里吃过午饭才出来,李奉常已经等在房间里,还带来了一瓶好酒。   “与项家的人吃饭,拿这瓶酒去。”他说道。   李敏将酒抓起一脸惊喜:“这是大老爷提过的左家古酒啊,如今可不多见。”   左氏的娘家开酒楼有家传秘方的酿酒,藏有世面上少见的珍品。   李奉安不声不响的,原来也记着家里的好酒呢,李奉常微微得意。   “酒而已。”他外表淡然,“这不是讨好项家,我们大姐儿嫁过去结亲,也就是一家人了。”   李敏喜滋滋的将酒抱紧:“这好东西可不用给项九喝。”又嘻嘻一笑,“二老爷放心,那话我是哄老夫人开心的,我们大小姐才不用讨好项家,只有项家讨好我们。”   李奉常也不在意这个,嗯了声。   “我不出去吃饭了。”李敏抱着酒没有送回去的意思,“我这就回剑南道。”   回去传达老夫人的意思。   李奉常没有将已经收到的账册送过来的意思:“如今剑南道无主明玉年幼,万事都要谨慎。”   李敏立刻认真听,道谢:“二老爷放心,小公子虽然年幼也是主。”   不管是元吉还是这个太监一般没骨头的东西,只要提到剑南道提到李奉安一家都是半点容不得说不好的话,李奉常心里冷笑,但面上赞同点头:“大哥留下的规矩不能变,他人不在了,说的话必须遵从,如此才能让剑南道上下安定。”   对于这一点李敏没有任何反驳,应声是。   “所以家里这些小事就不要这个时候折腾了。”李奉常说出了来意,看着李敏,“老夫人年纪大了哄一哄就好了,你们忙正事要紧。”   李敏神情激动一把抓住李奉常的手:“多谢二老爷疼我。”   李奉常只觉得被抓住的手油腻腻,如果搁在以前,哪怕前天,一巴掌能把这死太监抽飞,他深吸一口气反握住李敏的手:“大哥不在了,他说过的话不能变,否则就乱了。”   李敏站直了身子鼻音浓浓应声是。   李奉常收回手:“只是就要委屈你了,老夫人那边你忍一忍。”   李敏点头眼中泪光闪闪:“为了大都督,我们没有委屈。”   以前这种话李奉常听了心里总不是滋味,但现在这句话让李奉常心里欢喜。   这不是他李奉常不孝忤逆,也不是他贪图钱财私下来让李敏不要遵从母亲,而是李奉安不让,是为了李奉安,与他无关。   李奉常要收回的手伸出拍了拍李敏的肩头:“为了大哥,为了剑南道。”   ......   ......   元吉拿起李敏桌上摆着的酒看了看,再看另一边堆满的吃食,以及绢花香粉首饰,李奉常私下来给李敏送酒,李老夫人这边也没有闲着。   不过是一晚上,李敏屋子里摆满了礼物。   “做的不错。”元吉难得称赞人。   李敏对着镜子摆弄绢花:“我什么都没有做。”回头一笑,“这差事真是太容易了,现在我在李家是真正的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以前只有李老夫人一个人花开,现在李二老爷夫妻也开了。   “你猜出发的车上还会有多少礼物塞进去?”李敏兴致勃勃问,“我长的好看,真是烦恼。”   元吉将酒放下来:“你骑马走,如此才显得尽心竭力,坐车太慢了。” 第30章 第三十章 最可靠的人   李敏一大早没有给李老夫人问安就离开了李家,如同他来一般急匆匆。   这让准备了更多礼物的丫头们有些遗憾。   李老夫人的脸色虽然不像昨日发怒那般吓人,但也不太好,因为李敏没有吃早饭?只匆匆见了一面没有多说几句话吗?   当然不是这个原因。   年长的仆妇上前低声:“只要他有心,这些礼物现在送不送都不重要,李敏这么聪明,也听老夫人的话,自然知道老夫人你不会亏待他。”   李老夫人脸色并没有好转。   “难道老夫人信不过李敏?”仆妇问道。   李老夫人沉默片刻:“我不是信不过他,而且送不送礼物也并不重要,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李敏能不能做到这件事。”   仆妇明白了:“李敏应该可以吧,他在剑南道...”话说到这里停下来,神情有些古怪。   李老夫人没有恼怒这仆妇的话说一半:“是吧,我们其实不知道李敏在剑南道地位如何。”   李敏是李老夫人以及李家和剑南道唯一的联系,他负责送钱,负责带各种信件回去,负责替李奉安在李老夫人膝前尽孝。   李老夫人对李敏比对李奉安还熟悉亲近,而李老夫人有什么事也都通过李敏传达给剑南道。   在李奉安过世之前,除了李敏,李老夫人几乎是没见过几个剑南道的仆从,最多李奉安逢年过节归来时,有管家管事随行的下人们呼啦啦的叩头领她的赏钱,说话是几乎没有说话的,更别提熟悉。   李奉安过世后,李老夫人才从三个儿子口中得知一个接一个管事管家的名字,分工地位听起来一个比一个厉害,李敏并不在其中。   “但以前我们告诉李敏的任何事,他都能办妥。”仆妇道,“而且大老爷让他负责您和家里钱的事,必然是深受信任,地位不会低。”   李老夫人点点头,这个猜测也对。   仆妇观察她脸色,见她缓了很多,自己便也露出浅浅的笑脸:“更何况不管他是什么人,您都是老夫人,是大老爷的母亲。”   如果是以前,甚至前天李老夫人听到这话都会露出笑脸,轻松的继续吃饭享受儿孙绕膝为乐,但一想到儿媳妇将原本属于自己的账册看了一个晚上,就怎么也笑不出来。   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吗?她大儿死了,她还没死呢。   “李敏有没有地位且不说,现在他也不一定靠得住。”她道,眉头皱起,“剑南道那边我们也得盯着。”   “三老爷在那边。”仆妇道,“要给三老爷送消息。”   李老夫人摇头:“三老爷暂时不要打扰。”   万一三老爷也收了辛苦费呢,和老二一起算计她的钱呢?经过这一次突然的打击,李老夫人觉得必须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翅膀硬了,她这个娘还没瞎和聋随意能被糊弄。   “看看有谁跟着三老爷在那边。”李老夫人道,“让他打听剑南道的事,哪个管事说话管用。”   仆妇点头,然后嗨了声站直了身子。   李老夫人被吓了一跳,不悦的皱眉,她现在是竭力的克制着,情绪并不太好。   “老夫人,我们想太多了。”仆妇道,“这件事李敏不可靠,我们家里有可靠的人啊。”   家里?李老夫人看仆妇。   “大小姐。”仆妇伸手指一个方向。   何止可靠。   只要大小姐一句话,这事就落定了。   李奉安不在了,李大小姐就是剑南道的一半天,现在另一半天李明玉还小要听姐姐的。   李老夫人积攒在心口的气长长的吐出来,是啊,仙儿还在家呢。   “祖母。”   门外响起喊声,李明琪探头进来,露出甜甜的笑。   她来的正是时候,昨日李敏已经化解了祖母的怒意,这边吃吃喝喝笑声在院外都能听到,今日李敏已经走了,祖母喜悦未散,寂寞才起,她来雪中送炭。   李老夫人一眼看到她:“你来的正好,珠子还给你姐姐了吗?”   李明琪站在门口,手还掀着纱帘,有些没听清:“啊?”   珠子吗?她正要来做这件事,当哄的李老夫人高兴的时候,把珠串多留几日,或者让李明楼送给她吧。   李老夫人已经看到了她身前的珠串,从前日就开始酝酿积攒未曾纾解的怒火顿时倾泻。   “怎么如此没规矩,还没有给你姐姐送去!不像话。”她怒声喝道,“现在、立刻、马上去,给你姐姐道谢,给你姐姐道歉。”   李明琪一只脚在门内一只脚在门外,恍若闪雷劈开了晴天,大雨倾盆兜头浇下。   出什么事了?   金桔打开门看着门外站着的人们,古妈妈的笑脸比前几天更加真诚热情。   “借了大小姐的东西,老夫人让我们送来了。”她声音轻柔又满满歉意,“晚了好几天。”   当时古妈妈是说过三天就还,不过她自己没有在意,金桔也根本没信会如期还。   “我在外祖母家多留了几日,回来晚了。”李明琪低着头上前,亲自将首饰盒子捧着,“没有给姐姐捎信说一声,是我不对。”   金桔看看她,再看古妈妈:“我们小姐不在家。”   李明楼已经好几天没有出门了,原来今日出去了?是不是故意的?这个念头古妈妈只敢闪过,不敢表露半点,就算是故意的,又如何?   “等一等就是了。”她没有告退,笑容更加亲切,“老夫人又挑了几件首饰给大小姐,吩咐我们一定亲手交给大小姐。”   李明琪低着头没有丝毫的庆幸以及转身离开:“我给大小姐带了礼物回来。”   在她身后有两个丫头抱着包袱,这比原本要送给李明楼的多了很多。   李明楼的东西金桔不会让别人随意拿走,但别人送来的东西她倒是可以随意收下。   “不知道小姐什么时候回来,东西先放下吧,待小姐回来我再请示。”金桔抬手指了指天,“今天太晒了。”   到时候小姐说收就收下,说不收她就带着人送回去。   她不嫌难堪。   她可不愿意小姐当场被她们围着不收也得收。   古妈妈不肯走:“不晒不晒,大小姐出门才更累,我在这里站一站算什么。”   李明琪头垂的更低,脖子后露出的肌肤被晒的火辣辣疼:“我要亲自给姐姐道歉。”   李明楼进了屋子就不会再见人,她们回去怎么交代,李老夫人的怒火可比太阳晒吓人。   进到院子里金桔可以赶人,站在院子外金桔还真没有办法,她有些想笑又有些惊讶,再看四周渐渐围过来的仆妇丫头,以及远处躲躲闪闪的窥探。   跟那一日一样,只不过这一次事情完全不同了。   那日李明楼说了一句我来解决,就再没有动静,她还以为是开始想办法呢,没想到那句话就表示事情解决了。   大小姐还是大小姐,跟以前一样,金桔日光下身形轻松随意舒展。   只不过古妈妈和李明琪在这里日晒等半天,李明楼进门却先被别人拦住了。   不是管事娘子,也不是同龄的姐妹,长辈左氏亲自等候在二门前。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有求必应   李明楼没有晚辈的惶恐立刻下车施礼,车帘纹丝不动。   左氏只带了一个贴身丫头,没有长辈的矜持更没有解释这是偶遇。   “仙儿,我有件事与你说。”她走到马车前隔着车帘,“不知方便否。”   李明楼喊了声方二。   左氏有些不安,这个年轻的车夫该不会要将她打走吧?   方二没有理会左氏,放下缰绳马鞭,李明楼掀起车帘下车。   左氏也好久没有见过李明楼了,眼前的女孩子裹着黑披风盖住全身头脸,兜帽下露出的也不是面容,而是黑色的裹布,黑夜见了真像个鬼啊。   青天白日里乍一见也不由打个寒战。   方二撑开黑伞,左氏的视线里便只能看到黑披风下点缀着金丝的腰带袖口裙角。   “婶娘请说。”李明楼道。   她的声音有些虚弱,比起刚进家门时好像病重了一些,左氏敏锐感觉,除此之外还能感受到她的礼貌。   李明楼其实是个很有礼貌的孩子,人的失礼往往是因为不如意,李明楼从小到大都没有这种困扰。   “李敏来了,你父亲对家里的一些事做了重新的安排。”左氏开门见山,“给你祖母的孝敬以后就和给家里的一起走大帐,你祖母不愿意。”   李明楼嗯了声:“婶娘的意思呢?”   虽然只看了一个晚上,那册子上记着的东西深深的印在她的心头,她不会忘,也不想忘,左氏深吸一口气:“我愿意。”   李明楼点头:“好。”   她答的如此干脆,又如此的轻松,这个话题就这样结束了,左氏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除了一句言语匮乏的谢谢。   “仙儿你要找的什么大夫?”左氏问,“要不要我帮忙?”   李明楼一直以来拒绝家里找的大夫。   如果她不想家里插手,左氏表明自己可以帮忙,不通过家里。   “谢谢婶娘。”李明楼很有礼貌的道谢,“有需要我会请婶娘帮忙的。”   虽然拒绝了,但她也表明了态度,左氏含笑点头:“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   李明楼施礼告辞:“我不能在外多留。”   左氏忙让开路:“你快回去歇息。”   李明楼没有再客气由方二撑伞护送向内走去,元吉已经牵着马车安静的离开了。   院门口只剩下左氏和丫头。   丫头这才上前带着几分不安:“夫人,这就行了吗?”   左氏看着渐渐远去的李明楼:“她要是还不行,那这件事就真不行了。”   李明楼是李奉安的长女,现在李奉安不在了,她和李明玉就是剑南道的当家人,只是大概因为两个人还是孩子,李家的人都忘记了。   直到这个时候。   丫头松口气又提起:“老夫人那边也派了人等着大小姐呢。”   左氏笑了笑:“老夫人是长辈,说话要含蓄,肯定不会像我这样请求大小姐。”   老夫人想到了李明楼,左氏自然也想到了。   得知老夫人呵斥了李明琪,还借着让李明琪道歉来送礼,让人道歉送礼哪有本人亲自来有诚意,左氏当机立断亲自来门前等候,而且开门见山表达请求。   “这件事早请求就能成吗?”丫头低声问。   按理说血缘远近亲近辈分高低,左氏可比不上李老夫人。   “这件事或许跟血缘辈分无关。”左氏摇摇头,想到了李敏的话,老夫人不一样啊,老夫人讨好不讨好都是亲的。   李明楼帮了李老夫人,李老夫人还是她的长辈,还会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帮忙是应该的,不帮忙则是结仇。   但如果这件事成了,左氏不会认为是自己理所应得,她会感激李明楼,会回报,会让李明楼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她。   这与亲近血缘喜欢无关,这是交换,交换有时候更可信可靠。   左氏还没回到自己的院落就听到了结果,李明楼在门前没有接受古妈妈和李明琪的礼物,只拿回了自己的珠串,态度也很有礼貌,表示不接受礼物是因为姐妹之间就要互助互爱,用个珠串算什么大事,接受了礼物是对祖母和姐妹的不敬,她反而要对祖母赔罪了。   古妈妈和李明琪只得哑口无言的带着礼物回去了,李老夫人有没有生闷气左氏没有再探听,她自己回到屋子里高兴的笑了,因为跪地膝头的疼痛也消散了。   李明琪在床上呜呜的哭,丫头们不敢劝也劝不住。   她先是被李老夫人莫名其妙的训斥赶走,回到家里又被王氏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通,理由都是借用李明楼的珠串为什么不一回来就还。   根本不是这个原因,李明琪心里明白,李老夫人和王氏心里也清楚。   “因为李明楼没有收你们的礼物。”李明冉捏着桌上的干果吃,“不过李明楼说的也很有道理,她现在用不着这些首饰。”   脸伤了见不得人,要首饰也没有用。   “根本不是这个原因。”李明琪哭着说,她的声音并没有因为哭泣而变的尖利,更加娇柔,但这娇柔的哭声并没有让祖母和母亲垂怜。   分明是母亲要讨好祖母,而祖母要讨好李明楼,所以都来骂她,她根本就没有错。   是李明楼不接受礼物打了祖母的脸,她们却不骂她。   李明冉笑嘻嘻:“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借她的珠子,也不会有今天。”   “跟我没有关系。”李明琪坐起来擦泪,生气的看着李明冉,“是我回来的不是时候,祖母和你爹娘吵架生气迁怒我。”   李明华也笑了:“那你们知道祖母为什么和伯父伯母吵架吗?”   李明冉摇摇头,她还是个小孩子,家里的事爹娘不会告诉她。   “总不会是因为我借李明楼的珠子吧?”李明琪气道。   李明华点点头:“是的。”   祖母和李奉常夫妇争执的起因,因为李敏的突然来突然去在李家上下已经传开了。   剑南道送来给李老夫人的孝敬以后要由李奉常夫妇接手,然后再给李老夫人。   李老夫人不允许,所以吵了起来。   钱财的事最能让亲人吵架,李明琪明白这个,也明白李老夫人为何如此生气了,自己手里的钱被人抢去,换做谁也会生气。   “不过这跟借珠子有什么关系?”她眼角挂着泪问,“总不会是李明楼让剑南道这样做的吧?”   话说完自己愣住了,聪慧如她想到了什么。   李明华摊手:“为什么不会呢?你强借她的珠串,你的丫头打了她的丫头,祖母没有呵斥惩罚你,反而替你出头去要她借,这是多委屈的事,李明楼受过委屈吗?”   李明楼从来没有受过委屈,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   “我说过了,她跟我们不一样。”李明华笑道,“这下信了吧?”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大事化小   整件事就因为一个珠串。   李明琪眼泪停了下来,再挣扎:“不可能吧,这么小的事。”   “对于孩子们来说,小事都是大事。”李明华道,“谁让她不高兴了,她就让谁不高兴。”   对于剑南道来说,李明楼再小的事也是他们天大的事。   “你想如果你是李明楼,你会不会这样做?”   她当然会!李明琪想都不用想。   报复,她在报复,这个可怕的家伙,因为一个珠串她竟然挑拨伯父伯母来报复祖母。   李明琪将眼泪一擦从床上跳下来:“我去告诉祖母和伯父伯母。”   李明华将她揪住:“你有证据吗?李敏说了这是大伯父的安排,有谁证明是她的安排?”   李明琪胸口剧烈的起伏,剑南道的人根本不会揭穿她。   “虽然没有证据,让祖母伯父伯母起疑心就够了。”她咬牙恨恨,“竟然如此算计祖母,亡父也能随意拿出来做幌子,真是坏透了。”   “起了疑心又如何?祖母不想要钱?还是伯父伯母不想要钱?”李明华将李明琪按回床上坐下,“你怎么还是不明白,李明楼跟我们不一样,有些孙女不用讨好长辈。”   长辈反而要讨好她。   她的父亲不在了,但剑南道还在她手里,她还是李家的大小姐,不受委屈也不用讨好别人的大小姐。   李明琪坐在床上嘴瘪了又瘪:“她又不是大伯父,她是个小女子。”   都是小女子为什么跟她们不一样,李明琪将袖子一摔再次呜呜大哭。   李明冉不懂也不在意别人为什么跟自己不一样,但知道李明琪为什么这么生气,小手剥着干果仁:“你就是看她不顺眼,不用担心,她在家不会太久,她要嫁人了。”   李明琪想着今天见到李明楼,这是第一次见受伤后的样子,简直就像个鬼,而这个鬼样子也还能继续嫁人……   李明琪哭声更大了。   委屈又愤怒的李明琪只是哭了几天,并没有去找祖母告状,李明华的劝说是一个方面,她自己也想明白了,事到如今去告状与她的处境不会有什么改变,因为这件事还是因为她借珠串引起的。   李老夫人就算对李明楼恼怒,火气还是会迁怒到她的身上。   被骂一次就够了,这件事还是快点过去大家遗忘为好。   李家的女孩子们没有再出现在李明楼这里,她们越发安静乖巧,不去打扰家里大人们。   李老夫人让仆妇又来了两次送些吃喝用品,李明楼道谢收下,第三次李老夫人也表明了所求,让李明楼告诉剑南道家里以老夫人为尊,那么接收钱财也只能由她,李明楼回答会去告诉剑南道。   李老夫人暂时松口气。   左氏没有再来找李明楼,也没有嘘寒问暖送吃送喝,李老夫人的动作她都知道。   “这是一个交易,我相信仙儿的承诺。”她对不安的丫头解释,“而且我此时去她跟前,将来事情成了对她不好,老夫人会知道是她帮了我,老夫人是长辈跟她闹起来,她晚辈吃亏。”   “大小姐答应老夫人会去告诉剑南道,如果事情不成,老夫人还是会怨恨她。”丫头皱眉。   左氏笑了笑:“大小姐只是答应会去告诉剑南道,但并没有说同意。”   丫头想到了李明楼对左氏的回答是一个好字,好是明确的回答,而去告诉只是转达下意思,万一剑南道坚持李奉安的安排呢,李大小姐也不能违抗父命。   丫头提着的心放下,左氏在内宅掌握的钱越多权越大,谁不愿意做当家主妇的大丫头。   剑南道的消息还没有传来,送钱的车马先要到了。   “要谁接?二老爷啊,李敏没有告诉你们吗?”押送的管事年纪大看上去有些糊涂,尤其是走进院子就被一群人围住。   “李敏难道没有告诉你们这件事要重新定论?他回剑南道去请示了。”李老夫人的管事恼怒的说道。   “李敏没有跟我们说,我们也没有遇到他。”押货老管事很不高兴,“大概是他走的急忘了。”   这也能忘?   “反正我东西带来了二老爷快与我交接,我还要赶回去,误了日子就是违了军令要挨罚。”   剑南道的人动不动就治家如治军很是烦人。   “我不管剑南道再做什么决定,我现在到了就要按照原本的安排,二老爷不接,我们就带着东西回去了。”   误期当斩的剑南道押货管事强硬,李老夫人的管事无可奈何,李奉常的管事安静如鸡。   还好有一件事可以达成一致。   “不能让他们把东西拉回去。”李奉常对李老夫人请求,“剑南道现在太乱了,一来一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李老夫人也认识到李敏并不是个多重要的人物,这些人似乎各有各的主意,各有各的听命,东西拉回去下一次送来大概就到年底了,虽然她也不缺钱,但到了眼前的钱谁舍得送走,早一天拿到比晚一天拿到好。   “母亲可让人与我同去,我给他们签了章收了东西,母亲即可拿走,儿子半点不留。”李奉常对母亲跪下。   李老夫人淡淡道:“我也不要你的半点,你拿你大哥给你的,我拿我儿子给我的。”   这件事暂时解决,母子二人恢复了先前的融洽。   “没有我的章东西半点不能被人拿走。”李奉常叮嘱自己的手下。   “你们都看好了,我的东西立刻就拿在你们手中,我可不想我要从其他人手里拿我的东西。”李老夫人对侍立的仆妇们下了命令。   “我要做的就是一直在场。”左氏安安静静的告诉身边的丫头们,“这是一个仪式,只要这一次有二老爷接收这个名义,不管东西在不在手里,这件事的性质就定了,以后就好办了。”   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应对眼前的事,剑南道的李敏,内宅里的大小姐暂时都被遗忘。   李明楼不需要她们时时刻刻记着自己,只需要她们记得不要挑衅自己就可以,在时隔十五天后,李明楼又来到了季良家。   车还没有到门前,元吉就看到那个差点被打死的少年背着箩筐跑了出来。   “小姐,他的伤好的真快。”元吉忍不住惊讶。   李明楼掀起车帘,所以她找对人了吧?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大夫的确认   李明楼一行人的到来让背着箩筐的少年也很惊讶,他脚步一顿似乎要迎过来,但下一刻又转身几步跳进门内不见了。   方二点头评价:“身手利索,伤口愈合的很好。”   他亲自查看以及敷药绑治这少年,知道这少年的伤情。   李明楼让车停下撑开伞走下来。   季家的破门关上了,破门洞后有季良一角衣袍抖了抖:“你们是过路吗?我家没有水借你们。”   这一次没有那个老者在场,如果他在的话此时必然恼怒的呵斥翻脸不认人,忘恩负义。   这才过去多久,就装作不认识,老者已经说过如果不是李明楼几人少年当时就要被打死了,就算不死伤也比现在重的多。   元吉见过很多世面,但这样装疯卖傻的忘恩负义的还是第一次见,他皱起眉头,并不是对这个季良的态度不满,对付忘恩负义他有很多办法,无须为此烦恼。   他烦恼的是这个人真是小姐要找的猎先生?是大人也推崇的人?   李明楼没有生气,还认真的回答:“我们不是路过,也不借水。”   季良从门洞露出半张脸:“这位小姐,我也没有钱,你要是来索要救人的钱是白来一趟了。”   其实这人也不算疯子,脑子转的挺快的,李明楼不由笑了。   “你要是气不过,那就只能把人打一顿抵债了。”季良说,似乎觉得这真是个好办法,眼睛发亮,头从门洞里伸出来,“你打一顿吧,原来伤成什么样你就打成什么样。”   李明楼愕然,这是挑衅还是无赖?但看季良的神情期盼又很真诚,还有激动,还有跃跃欲试。   “来吧来吧,你们打吧。”他摇着手,就好像招揽客人。   李明楼摇摇头,不管是挑衅还是无赖还是真诚,说这种话做这种事真的是疯子了。   “爹!”院子里传来少年的喊声,声音恼怒又焦急,似乎相信自己的父亲真有这个打算,而且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还极有可能去说服或者激怒李明楼等人。   “小碗。”季良被儿子打断有些不高兴,眼珠转了转又柔和声音,“不用害怕,有爹在,打伤又算什么。”   这是父亲要劝儿子出来接受被打吗?原本不理会这边的方二也惊讶的看过来,怪不得那老者说这人是个半疯子,这哪里是半疯子,是全疯子。   李明楼没有再让父子二人继续商讨挨打,握着伞走到了门前:“季先生,我是来求医的。”   李明楼的话音未落,季良从破门洞里钻了出来。   竹竿一般干瘦的身子原来也能这么灵活,元吉和方二看着站在面前的男人同时闪过这个念头。   “哈,哈。”季良发出几声笑,“这就对了,我是大夫,谁要问诊?”   不待李明楼回答,季良的视线在李明楼方二元吉身上扫过,摇头:“不是你们,你们都好好的,是要出诊吗?”   他抬手拍了拍,看着门前停着的车马,满意点头:“有车马来接,不错不错。”   季良一口气自问自答,转头看身后:“小碗,小碗,拿我的药箱来。”   破门拉开,先前跑进去的少年小碗走出来:“爹,你能不能先听人家说完?”   跟那个老者不同,小碗听到自己的父亲说我是大夫时没有反驳。   很显然他不觉得父亲在发疯。   小碗看了李明楼一眼,低下头:“我爹,不是什么病都看。”   虽然说出这句话,他垂下的手捏着衣角无意识的搓啊搓,透露出紧张不安忐忑没有底气。   季良对儿子的介绍很是不满:“你又不是我,能不能看,试试才知道。”   小碗脸色更红,恼怒的喊了声爹:“她又不是你儿子,能让你随便试,折腾死了也无所谓。”   季良也恼了:“我可不是随便的人,难道我折腾死你了吗?”   小碗瘦弱的身子微微发抖,折腾这两字勾起了回忆,痛苦让他更加愤怒:“那是因为这位小姐先给我用了好药。”   大夫最生气被说不如别人,季良更加生气,挥舞着双手:“那些药根本就没有用,是我治好的你。”   李明楼忙问:“是季先生救治好了他?”   当时明明是方二给这少年治伤。   季良哼了声,也不再隐瞒:“他受的伤,敷药哪能这么快治好,就得靠我,这种伤缝起来才能好得快。”   说罢伸手一扯。   他的动作太快,小碗没反应过来上衣就被扯下来,露出瘦弱的身躯。   那日他被鞭打皮开肉绽,方二亲手洒上药粉裹上伤布,此时脸上伤布留着一些,头发遮盖看不出太大区别,但身上完全不同。   裹着的伤布不见一缕,也没有半点药粉沾敷,肌肤上只有扭曲的红色的蚯蚓一般的疤痕,疤痕上有针脚痕迹,好似衣服打了补丁。   方二和元吉神情震惊的上前一步,李明楼手里的黑伞抬起,将身形露出,裹布之下的双眼审视。   小碗回过神下意识的要拉起衣衫遮挡,元吉已经伸手按住他的肩头:“这真是缝起来?”   小碗的伤好的如何已经不需要问了,战场上厮杀过的他对伤情再清楚不过,所以对这种伤的痊愈速度和程度的意义也更加明白。   他的手抚过小碗的伤疤微微颤抖。   “比我们的药好。”方二说道。   如果用他们惯用的伤药,现在小碗还需要卧床,不能这样背着筐跑进跑出。   季良一脸得意享受三人的震惊,视线落在李明楼身上,恍然又高兴:“那是当然,我最会治这种伤,这位小姐你的伤我看看.....”   直到这时他才看到李明楼裹住的头脸,立刻伸手去掀李明楼的兜帽。   “呔。”元吉和方二同时喝道,一瞬间转回李明楼身前,砰的一声,季良被推开撞在破门上。   破门发出咣当的响声,季良也发出大喊:“干吗打人!”   小碗向季良这边走了两步,看到他虽然大喊,倚着门却是好好的站着,便停下来生气的喊了声爹。   “出什么事了?”有人正好走来听到动静喊。   大家回头看去见是那日的老者,老者看到这场面吓了一跳。   “季良你又惹祸了,啊,小碗你的身上!天啊,季良,你折腾那些鸡鸭兔子就是了,怎么对小碗作孽!”   “可怜的小碗!遭了罪了!我真该守着你。”   “善人啊,你不要害怕,这季良是个疯子。”   老者又是喊又是骂又是安慰,一个人忙的乱哄哄。   李明楼打断了老者:“老丈不要怕,我是来求医的,季先生正是我需要的大夫。”   向一个疯子求医,老者吓了一跳,看到李明楼的样子后更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小姐,病急不能乱投医。”   “我可不是那种乱投的医。”季良生气纠正。   小碗没有反驳父亲,迟疑一下低下头:“现在我爹的医术还不行,小姐再等等吧,等他再练练。”   季良更生气:“练什么,我不是把你治好了吗?你自己也信我能治好,才让我治的,现在又说不行!”   “会留疤的。”小碗生气的回头喊道。   李明楼看着这少年,硬邦邦冷冰冰的心口一暖。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请看真心   季家偏僻的门很热闹,但也不是从未有过的热闹。   老者站在门前感叹这种热闹又来了。   “他以前发疯惹了多少麻烦,在村里住不下去了,被赶到这里来。”他生气的说道,“他自己被打,小碗被打,也罢,那都是祸害畜生,最多用那些被祸害的畜生去骗人,现在竟然要去祸害人了。”   “我不是疯子,我是大夫。”季良坐在地上生气的纠正。   小碗没有说话。   老者摇头,看着小碗:“小碗你也跟着你爹发疯了。”指着李明楼三人,痛心疾首,“这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怎能欺骗她。”   小碗垂下头,但还是没有说话。   李明楼谢过老者好心:“我要找的大夫正是季先生这样的。”   “小姐啊,他根本就不是大夫,不会治病。”老者苦口婆心,看着这位裹住头脸黑伞遮面的女孩子,对于她乱投医同情也理解,人走投无路稻草也想抓住。   “阿伯,我要治的不是病,是伤。”李明楼愿意多说两句话安抚这位好心的老者,然后再次上前一步,对季良施礼,“小女李明楼,家在CD府,想请先生到剑南道行医。”   这一句话说了两个地方,季良老者小碗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剑南道?你不是江陵府的吗?”老者喃喃。   他当然记得那日方二出手救人时自报的家门。   “剑南道是在CD府。”季良抓了抓头发说道。   他比老者反应快,知道剑南道是辖区,知道CD府是驻地,这样看来并不是疯傻的不知世事。   但也仅此而已,他并没有像李明楼猜测的那样喊出李奉安的名字。   还是老者想了想,先想到了:“啊,李大都督。”   李明楼应声是:“家父李奉安。”   老者忍不住施礼口中连连称原来李大小姐,再次赞叹果然侠义心肠路见不平云云,通过他的碎语,季良和小碗都听明白李明楼的出身来历,也明白为什么是江陵府李氏却说家在CD府。   不过,原本坐在地上的季良站起来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我不去CD府,你另请高明吧。”   他的神情肃穆,眼神冷静,先前的激动癫狂欢喜全无。   李明楼有些惊讶,他不仅没有第一时间叫出父亲的名字,现在说明了身份,山野老翁都激动于李奉安的赫赫威名,他却依旧没有反应,甚至还断然拒绝了求医。   根本就没有项氏说的猎先生钦慕李奉安,听说是李奉安的同袍立刻毫不犹豫的来军中听命。   是项氏在说谎,还是季良真不是猎先生?   不过项氏说谎很正常,项氏对她本身就是一个大谎言,至于季良是不是猎先生也好像不太重要,眼前这个季良的确有治伤的好技艺。   季良冷静,李明楼沉默,小碗也不说话,老者松口气。   季良是个半疯子,还没有全疯,听到这位小姐的身家来历终于冷静,知道不能胡来发疯,折腾野鸡野鸭猪狗,甚至自己的儿子,最多被人骂疯子吃些苦或者挨顿打,但折腾这位小姐那可是就要了命了。   “季先生。”李明楼还没有放弃,“季先生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我是真心来请先生的。”   季良只是摇头:“不去,不去,你走,你走。”   “这件事只能先生来做。”李明楼道。   季良斜眼看着李明楼:“你当我傻啊,你一个CD府的人怎么知道我?还特意来请我。”   原来是因为这个,果然不傻,元吉在一旁默默想,只是疯而已。   “我听家父说的,久闻先生大名。”李明楼说道。   季良哼了声:“李大都督不在江陵府十年了,他在江陵府的时候我还没成名呢。”   你现在也没成名好不好,老者摇头,制止这不靠谱的对话:“李小姐,季良真不是大夫,您再去另请高明,耽搁了小姐,别说季良,我们都愧对小姐。”   李明楼没有理会老者,看着季良:“季先生是不信我真心请你?”   季良哼了声,没有回答,破袖子甩了甩转身。   “先生的技艺我是相信的。”李明楼说道,“不信,先生看看我的真心。”   看看真心?怎么看?   季良不解的转过头,小碗和老者也看向李明楼,见李明楼已经走到方二身边,将伞递给他又伸手.....是要拿钱吗?   钱有时候的确能表达真心。   方二接过伞,李明楼的手没有解他腰里的钱袋,而是拿出了他腰上的一柄匕首。   裹在刀鞘里的匕首灰扑扑不起眼,拔出来日光下闪烁寒光很吓人。   要吓唬人吗?老者心里想着,然后看那裹着头脸的女孩子将宽大的袖子挽起露出半截胳膊,首先入目的是白嫩的肌肤,然后便是肌肤上点缀的几块灼烧的伤斑.....   真的有伤呢,所以脸上也是如此吗?可怜....   “季先生请看。”李明楼道,匕首落在手背上,按下去划向手臂。   血如珠落玉盘迸跳,在手背手臂上绽开飞溅,明亮的日光下炫目令人失神。   “啊。”小碗发出一声喊。   “小姐。”一向沉默寡言的方二大喊。   元吉抓住了李明楼握着匕首的手。   李明楼没有大喊也没有再夺匕首,抬起头看季良:“季先生,我相信你的技艺,请你帮我缝起来吧。”   她的脸掩在兜帽里又黑布裹住看不到神情,但声音里可以听到笑意。   我敢划破自己的胳膊,因为相信你能给我治好,世上还有比这个更能表达真心的吗?   老者震惊的目瞪口呆。   季良神情惊讶中还有不解,他的惊讶不是被吓到,只是不明白李明楼为什么这么做,待听了李明楼的话,惊讶不解散去神情欢喜。   “好啊好啊。”他高兴的点头,小眼闪闪发亮,盯着日光下少女血淋淋的胳膊,如同饿鬼看到了丰盛的大餐。   站在一旁的老者没有再阻拦,也没有再说话。   季良是半疯子,这个李家大小姐就是个真疯子啊。 第三十五章 治伤说服   季良家的破门终于打开了,内里的房屋亦是破败,但小院收拾的干干净净,就连箩筐也在墙角摆放整齐。   坐在小凳子上的李明楼收回打量,看着一通忙碌后在面前坐下的季良。   “要开始了吗?”她问。   季良没有理会她,视线在几根大大小小的针上巡弋,如同看自己的爱子,眼神温柔又开心:“用哪个呢?这次用哪个呢?第一次缝小姑娘的胳膊呢。”   第一次....方二握着黑伞的大手微微抖了抖:“不能去屋子里躺下吗?我家小姐不方便在外边太久。”   季良不高兴的抬头看了眼遮在头顶的黑伞:“屋子里光线不好,很快的一会儿就好,你。”他喊站在另一边的元吉,“按住她。”   按住吗...元吉深吸一口气按住李明楼的肩头。   季良不再理会他们,继续露出笑脸看着自己的药箱,嘀嘀咕咕一番终于选定了捏起一根细针,穿上不知道什么做的细线,按住李明楼伸在面前的胳膊。   血简单的擦洗过,露出翻着的皮肉,皮肉吓人,细长的针尖也吓人,蹲在门口的老者也屏住了呼吸。   季良却又想到什么停下来:“小姑娘怕疼,也可以不疼的。”眼珠转了转,另一只手从药箱里摸出一瓷瓶,“洒上这个就不疼了。”   说罢要倾倒,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小碗扑过来抓住他的胳膊:“爹,这是什么?”   “麻药。”季良神情理所当然,“用了这个缝针的时候就不痛了。”   小碗脸色涨红质问:“怎么没给我用过?”   元吉看向小碗,大家已经知道这少年就是被季良缝好的,在人的皮肉上飞针走线有多痛他能想象。   麻药元吉是知道的,在军中也有用过,效果不怎么样还很贵,可有可无几乎没有大夫用。   季良不给儿子用是因为贵,舍不得吗?是亲儿子啊.....   季良认真道:“你皮糙肉厚的跟小姑娘不一样啊。”又对李明楼一笑,“而且这位小姐是上门求医的客人。”   客人尊贵,所以用更尊贵的药,半疯子并不傻,还懂人情世故。   “你瞎说!”小碗恼怒的喊,抓过季良手里的小瓷瓶,“这是你新做的。”   季良哈哈干笑两声:“你不是差点痛死嘛,我这几天特意做了麻药,下次再给你治伤就不会痛啦。”再看李明楼一笑,“这位小姐好运气,正好能用上,不用像小碗受痛。”   “爹,我不会让你在这位小姐身上试用你乱七八糟的药。”小碗哑沉声音一字一顿,将瓷瓶紧紧攥在手里。   试用......   咯吱一声,方二手中的黑伞柄似乎被捏断,元吉的双手也离开了李明楼的肩头,准备落在季良的肩头。   “试用怎么了?一生万物,万物都是由一开始的。”季良说道,他也很生气,“正好有这个机会,何必浪费。”   他不是狡辩,而是真的这样想,这个人真是个疯子,在他眼里是不是万物都只是用来试用的工具?不管是山上的野鸡还是儿子还是任何一个求医的人。   “季先生,我很荣幸能试用你新做出来的药。”李明楼制止元吉的动作,看向攥着瓷瓶退到一边的少年,“小碗,我愿意试试,我相信你的父亲。”   季良高兴的点头连声说好。   蹲在门口的老者摇摇头,他虽然没有走,但再没心情说一句话,疯子啊都是疯子。   小碗攥着瓷瓶低着头不肯:“他的药没用。”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没用!”季良喊道。   小碗抬起头恼怒:“我试过的还少吗?从小到大你让我试过多少没用的药。”   季良淡然道:“只是有些没效果而已,人不是好好的嘛。”   比不过父亲的伶牙俐齿,小碗只将瓷瓶攥紧:“不许你给她用。”   李明楼打断父子的僵持:“小碗,你也说了这药最多没用,有用我运气好免得受痛,没用也还是受痛而已。”   小碗迟疑没有说话。   “而且我身体不好,不能在外边太久。”李明楼低头看裸露的胳膊,虽然黑伞遮挡,胳膊上也渐渐泛红,就好似血在皮肤内溢散。   小碗吓了一跳,面色不安走过来。   季良伸手,小碗没有松开瓷瓶:“只是麻药?”   季良不耐烦哼了声:“只是麻药!”   小碗松开了手,季良抓过瓷瓶,利落的将药粉洒在李明楼的胳膊上,然后在药箱捣鼓一番,便开始缝针,针穿过皮肤的一瞬间,李明楼的身子颤抖缩起来,还好元吉按住了她。   “看来运气不好,麻药没有起效。”李明楼对小碗说道。   她的声音颤抖,好像是在笑,其实是痛的,小碗心里明白,忽地在她身边蹲下来,将手塞进她的另一只手里。   身子不受控的李明楼下意识的握住了这只手,就好像找到了力气的源泉,攥紧汲取。   小碗龇牙咧嘴要失声痛呼,在声音冲出的一瞬间将另一只拳头塞进嘴里咬住堵了回去,方二看他一眼紧握黑伞不让一丝阳光落在李明楼身上。   小院子里平和安静,老者不敢往这里看一眼,蹲在门口背对,也似乎能听到针线在皮肉里穿行的声音,令人牙根发酸浑身发麻。   疯子,都是疯子。   最后一根线剪断,季良看着手臂上缝好的伤口意犹未尽,视线也终于看到了擦去血迹的肌肤上露出的斑疤。   “这个先挖开然后缝起来怎么样?”他兴致勃勃说道,手已经伸到药箱拿出一把刀子。   “这个估计不行。”李明楼声音虚弱道。   元吉用脱下的衣衫盖住李明楼的胳膊,同时将季良举着的刀子撞开。   “行不行的,试试就知道嘛。”季良很是遗憾,看着李明楼讨好劝说。   也只有这个时候他的视线才舍得移到李明楼身上。   “你这脸上也是如此吗?让我看看。”   方二将黑伞一压,将要掀李明楼兜帽的季良挤开。   “季先生,多谢你,我今日没有力气了,再治伤撑不下去。”李明楼有礼貌的解释,人慢慢靠在元吉身上。   看着虎视眈眈的方二和元吉,季良不舍也只能放弃。   “不急不急,等你明日有力气了我再看。”他不忘提醒李明楼要言而有信。   李明楼道:“先生,我的事其实不急,我是想请先生去剑南道。”   季良哦了声,这一次没有立刻拒绝。   “剑南道西南夷人作乱,兵士多有受伤,刀砍箭射…..”李明楼说道。   话没说完,季良坐直了身子。   “多?”他呼吸急促,“有多少?”   元吉道:“很多,不止是我们的兵士受伤,夷人伤亡更多。”   季良站起身喊小碗:“收拾东西,我们去剑南道。” 第三十六章 送走有安排   项大老爷说猎先生故土难离很难请,遇到的时候他正在游历,但说要回家乡江陵府再也不离开。   项云用尽办法以及搬出了李奉安才说动他。   当然现在李明楼不相信项大老爷说过的话,事实也证明搬出李奉安对季良没用,或者季良不是猎先生,但不管是不是,李明楼都要赌一把,她相信就算季良不是猎先生,也会成为不输于猎先生的人。   通过这短短几次见面说话,李明楼已经大概明白季良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的确是个疯子,痴迷研习稀奇古怪的医术,世间万物在他眼里都是医术的工具,包括他的儿子,儿子受伤他第一个念头不是担心悲伤,而是欢喜可以有机会治伤。   既然如此要说动他很简单,李明楼先让他明白自己真心信他的技艺,再告诉他剑南道有他大展身手的机会,不用被村人惊恐驱赶,不用只面对野鸡野兔,是可以让他救治还会对他感激的伤兵苦民。   对于伤兵苦民来说,经历过战场的残酷,再残酷的救治方式都能接受,他们只有一个目的期盼,活下去。   季良需要病人,伤者也需要大夫。   “多谢先生。”李明楼道谢,又指着元吉:“这是我家大管家元吉,他会安排先生去剑南,我没力气了先休息。”   安排好这件事她便晕了过去,最后感知元吉抓紧她的肩头,方二的呼唤,以及季良的欢喜。   “晕过去了更好治伤,我来治她脸上的伤吧。”   嗯,元吉应该不会把他打死。   李明楼并没有昏迷太久,醒来时已经在回家的路上,元吉坐在马车里陪同。   “不是因为治伤的缘故。”李明楼给他解释,声音虚弱,“是我的身体越来越不好。”   “但治伤也是一定原因。”元吉声音沉重。   李明楼没有反驳,匕首深深划破的伤口,血肉中穿针走线,对精神和肉体都是极大的冲击,她从小到大身上指甲盖的伤都没有,直到死在乱箭穿心之下。   元吉道:“小姐要取信季良,我来也是一样。”   李明楼笑了笑:“我来更好。”   因为她是李奉安的女儿,不惜自伤千金之躯来表明真心,比起自己更有说服力,元吉明白这个道理,李奉安也是这样的人,做事不畏不惧不推不脱。   只是如果李奉安还在,大小姐何须如此,元吉黯然。   “元吉叔,我这样做不是因为父亲在不在。”李明楼道。   那一世父亲不在后,她过的日子跟父亲在没有任何区别,剑南道奉她为主,项家奉她为贵,她手里的财富几辈子用不完。   她在太原府有庄院有田地还买了一座山,春赏花夏玩水秋收果冬狩猎,出车马精美出入仆从涌涌。   李明楼如同她的小名一样,过着神仙般的日子,直到死去那一刻之前都不知道世间什么叫烦恼艰难。   神仙楼阁已经崩塌,项氏的狼心狰狞她已经看到,父亲在与不在,项氏狼心都在,父亲不在只不过让他们肆无忌惮。   既然知道了这一点,父亲不在,她要做些事,父亲在,她也要做。   而且她来做这件事还因为她这具身子。   她的身子如同鬼一般不能见天日,心跳也渐渐的不正常,不知道会不会慢慢的变成死尸,她想试一试,还好,划破了会流血,会痛,很痛。   “只割这一次,下次再也不了。”她喃喃。   没有下次就需要他们把事情做好,不用让李明楼忧心费神,元吉收起黯然:“我三日后来接季良,即刻写信给严茂,季良其人以及事情经过我会跟他说清楚。”   严茂沉稳机敏会明白季良的用处以及重要。   李明楼默然一刻:“给季良安排一个助手。”   军中也有很多大夫,这个不难,元吉应声是。   “这个助手要精挑细选,最重要的一个要求不是医术,而是仁心。”李明楼道。   季良只想治不想救,人在他眼里不是人,这能让他心无旁骛技艺专精,但同时也让他很可怕。   “要有个人看着他,不要让他为了治伤而治伤。”李明楼道。   不知道当初项云给与季良什么样的允诺,但李明楼要给他一个限制,不能让伤者的幸事变成不幸。   元吉听懂了肃穆的应声是:“小姐放心,我会安排好。”   李明楼闭上眼:“这件事接下来辛苦元吉叔了,我休息几天。”   “小姐好好歇息。”元吉道,将李明楼扶好躺稳,减轻车马颠簸的不适。   李明楼虽然没有再昏过去,身体也是从未有过的虚弱,这次回家是被方二抱进去,金桔吓的差点晕过去,但李明楼坚持不让请大夫看病,金桔也只得作罢,将心思用在吃喝上来给李明楼进补。   李明楼被方二抱进门李家上下也传开了,李老夫人和项氏都派人来问,金桔谢过她们拒绝请大夫,二人便也不再强求,继续忙着盯着越来越近送钱来的剑南道车队。   李明琪闭门思过后来到李老夫人面前,没有再提珠子的事,也恍若从没有被李老夫人骂过,将这件事翻过去抹掉,在李老夫人跟前更加乖巧。   李老夫人也忘记了这件事没有再对李明琪指责,只不过面对孙女们的陪伴有些心不在焉,干脆免了她们每日陪伴,女孩子们已经很久没有出门,又秋高气爽,李老夫人便让她们接受其他人家小姐们的邀请,去爬山进庙赏景玩乐。   这一日姐妹三人寺庙进香归来,李明琪坐在车里,手里拎着一只香囊摇摇晃晃:“不知道大小姐收不收这个心意,我们出门玩乐可也惦记着她呢。”   李明冉点头:“炸米糕我给她一份。”   李明华笑了笑:“既然是心意她肯定收啊。”   “明华你送什么?”李明冉好奇问。   李明华道:“我没什么想送的,就让丫头去问问她有什么想玩的,我再送吧。”   “你这心意送的真取巧。”李明琪手搭在车窗上撇嘴,秋日晴好不冷不热,车帘车窗都是垂纱,手随着风撩动纱帘可以看到车外,车外已经到了李宅所在。   “门前有个人。”李明冉探在窗口说。   李家门前什么时候都有人,李明华不理会,李明琪懒懒的看了眼。   李家门前并没有往日人来人往,大门紧闭,门子们也不在门前散坐说笑,只有一个少年骑在马上正抬头看匾额。   少年十六七岁,手中握着马鞭,察觉有车马走近转过了头。   李明琪就是这个时候看过来,少年的面容闯入视线,马车也走到了门前。   少年看着撩着车帘的李明琪:“小姐,这里可是李奉安李大都督家?”   他拱手施礼报家门。   “某太原府项南。” 第三十七章 为明楼小姐而来   项南这个名字不是第一次响在姐妹们的耳边,但这个人是第一次出现在眼前。   李明琪手拂车帘失神,先是因为着少年嘴角的一丝浅笑,然后因为这少年的名字。   “你是项南?”李明冉年纪小只会好奇不会失神,手抓着车窗,身子和声音都冲了出去,“李明楼要嫁的那个人?”   李明华从李明琪和李明冉的缝隙里探看,车前的少年剑眉星目五官俊朗,嘴角微微上翘,这让他似乎时刻面含浅笑,如春风。   看着车窗挤着的三个女孩子,春风更浓几分,项南嘴角上扬:“正是在下。”   李明琪松开车帘。   “项家公子?”   “是太原府的项家公子!”   “人呢?”   跟车的李家仆从们声音四起,有上前迎接,有去叫人,门前顿时热闹。   贵客临门却是很不巧。   “老夫人二老爷二夫人都出门了。”门前的管事迎客进门,满含歉意,又想到什么,“四老爷跟项九爷出去了。”   项南将马鞭子递给李家的仆从,迈过门槛打量面前的庭院,闻言哦了声:“我还没有去见我九哥。”   过项九鼎所在而不入,直奔李家门前啊。   “祖母伯父伯母一起出去了吗?”李明华在后问道。   因为看到迎出来的人不是大管家,又听到二老爷出门了,李明华没有让马车驶入二门,而是在这边下了车一起走进来,待听到家里三人都出去了,很是惊讶。   莫非是哪家世交老了人?如不然怎能三人一起出门。   管家的神情有些古怪:“剑南道送的东西到了。”   李明华明白剑南道的东西是什么,李敏来了一次,家里闹了一场,前几天来了个管事,家里的气氛又热闹了,热闹了这么久终于到了落定的时候。   为了这些东西家里三人都出去了,李明华不想也不好再继续这个话题:“去请了吗?”   管事应声是。   “先让明海哥过来。”李明华又道。   李奉安成亲晚,只生养了一女一子,长女李明楼今年才十三岁,李奉常有两子两女,两个儿子和大女儿已经成家生子。   李奉常长子李明渊游学在外,次子李明海打理家业,此时应该在家。   管事道已经请了。   李明华看了眼项南,又对管事道:“明川明渊和明河在学堂吗?也叫来吧。”   李奉耀有两子,李奉景有一子,年纪与项南差不多,还都在族学读书。   管事应声是让人去请。   项南在一旁表达歉意:“突然上门叨饶了。”   三姐妹们中李明华最大,此时长辈未在,哥哥们未来,她落落大方待客。   李明冉跟在后边好奇的打量,等到机会忙问:“你是来看明楼姐姐的吗?”   项南对她一笑:“我在外当差,听消息她出事,便告了假赶来,来的仓促没先打招呼。”   李明冉更加好奇:“你跟我三哥四哥一般年纪,已经在外当差了?你一个人来的吗?”扭头左右并没有看到项南的随从,“你一个人行路啊,胆子真大…..你拽我干吗?”   最后一句话是对李明琪说的。   她扭头看李明琪,项南的视线也看过去,一直安静无声的李明琪笑了笑,侧身垂目浅浅一礼,项南还礼。   李明海闻讯过来了,与项南见礼。   李明华拉着还想问东问西的李明冉告退,李明琪走在最后回头看了眼,见项南对李明海还礼:“…..明楼小姐可还好?兄长方便带我去见一见?”   真是闲言碎语不忙讲,一心只问李明楼,李明琪收回视线转过回廊离开了前厅。   “这就是项南公子啊。”李明冉轻轻啊的一声,“看起来人很好。”   李明华道:“不用看也知道人很好啊。”   李奉安为女儿决定的亲事怎么会不好,项家精挑细选的公子又怎么会不好。   她指的是家世才学相貌气质等等适宜婚嫁的好,李明冉还没想到那么多:“他说话很好,没有像哥哥们那般对我不耐烦。”   “那是因为你不是他亲妹妹。”李明华敲她额头,“你跟我去我外祖家,我表哥们对你怎么样?”   李明冉嘿嘿笑:“林家哥哥们也都很好。”又吐舌,“不过长的没有项南公子好。”   只要有偏爱,都好总有更好,李明华翻个白眼,李明冉笑着摇她衣袖,姐妹二人嬉笑热闹。   “明琪呢?”李明华想到什么回头。   跟在身后的李明琪对她眼睛弯弯一笑。   “你怎么不说话?还以为你走丢了。”李明华狐疑的看她。   李明琪撇嘴:“我说话惹了那么多事,最近不想说话。”   李明冉咯咯笑:“不说话怎么讨祖母欢心。”   “现在不说话就是讨祖母欢心。”李明琪慢悠悠道,然后想到了话说,“你们说,明楼会见项南公子吗?”   李明华想也不用想:“明琪你这问题真坏。”   李明琪笑了笑:“我忘了,大小姐肯定读过史书李夫人的故事。”   李明冉还没读过,好奇的问故事,李明华干脆利索告诉她:“故事就是大小姐这时候不会见项公子,这跟史书和李夫人都没有关系,是个女子都不会。”   女子李明冉便懂了点头:“是,明楼的脸不能见人,万一吓跑项公子就糟了。”   鉴于项南的身份,李明海应了他的请求,亲自来这边告之并询问李明楼。   李明楼听到项南来了有些意外,她没想到这一世会这么早见到项南。   那一世她到了太原府项南并没有在家。   项氏诗礼之家子孙多读书科举,但自从项云以文入武职得权后,也挑选了家中的子侄往军中历练,项南便是其中之一。   当时他在宣武镇为团练,恰好护送皇帝使者去范阳见安氏不能归来,随之又有安氏叛乱陷入混乱,直到次年冬天才回到太原府,距离李明楼来到太原府时隔一年多。   按照时间算,项南这时候应该跟随使者团离开了宣武镇,迎接未婚妻举办定亲都不能违抗的军命,在听闻未婚妻出了意外去而复返回家就可以违抗了吗?   李明楼手拄着头想,不由笑了笑。   金桔看到她的嘴角,猜测问:“小姐,要请项公子来吗?”   请他来?来了之后……杀了他,李明楼手在下颌的裹布上轻轻的摩挲。 第三十八章 一句情话   李明楼从来没有忘记杀掉项家叔侄。   项云身份特殊牵涉太多,不能轻易杀掉,项南这个年轻后生,死了就死了,最多项家乱一乱,这是她喜闻乐见的结果。   不过不能在这里动手,怎么杀在哪里杀也要想好,那此刻没有见他的必要,李明楼半点情绪也不想对项南浪费,她摇摇头:“不见。”   见或者不见,金桔都不觉得需要理由,应声是就这么简单的去回复李明海,没有任何解释或者道谢,李明海也没有觉得任何不妥。   “仙儿妹妹出事后谁也不见,祖母也都隔着院门说话。”他主动给项南解释。   项南表示理解:“病症也好大夫也好我就不过问了,老夫人和叔父你们都必然安排妥当,我也没有什么好大夫可推荐。”   李明海道:“你不用费心这些事。”   项南点头:“我做不了什么帮她的,也不是来让她见我,只是让她知道,我来了。”   李明海一怔,这是情话吗?   李明海十九岁,成亲且去年刚生了一个女儿,在十七岁的项南面前可以摆出大人姿态,但乍一听到这种话还是毛头小子一般羞红了脸。   他和妻子是媒妁之言成亲当晚才见第一面,小儿女的相思从未有过,更没有说过什么情话。   “啊,好。”他结结巴巴的应答。   项南表达了来意便告辞了,没有等侯李老夫人李二老爷的归来:“来的匆匆见长辈失礼,我先去见九哥,沐浴更衣备礼再上门拜见老夫人和伯父。”   李明海挽留几句亲自送项南离开,看着这一人独行的少年人跨马消失在街道上才回转,一面让人去通知祖母父亲项南先走了不用急着回来,虽然他们不可能为了一个晚辈急匆匆回来,果然只有大管家李杨回来。   李明海简单的讲述了项南的来意,李杨便离开了,但还有一件事李明海不知道怎么定夺。   “项公子临走的那句话,我是否要转达给明楼?”他只能悄悄的问妻子。   妻子赵氏今年十八岁,虽然已经生了孩子,听到这种当面表达情谊的话还是红了脸:“会不会不太好?”   “应该不会吧,他们虽然没有成亲,但亲事已经定了。”李明海思索,又道,“要不不用说,明楼已经知道项公子来了,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情谊这种事含蓄才美。   赵氏想了想摇头:“还是告诉大小姐吧,她现在出了这种事,项公子的话说给她听,更安心,猜到和真切听到是不一样的。”   李明海虽然不太明白,但还是按照妻子的说法去做了,他红着脸将项南的话告诉金桔,金桔红着脸转达给李明楼,李明楼笑了笑。   她听过项南很多情话,纸短情长,项南很多时候不在家,他们之间会书信来往。   她已经不是十三岁的女孩子,看到听到一句情话会脸红,更何况是杀了自己的人说的,她只会觉得好笑。   但其他人不觉得好笑,项南的这句话在李家传开了,很多人像李明冉那样啊了声,眼睛亮亮的想项南公子真好,我来了也是世间令人心动的情话。   这动人的情话风一般传开了,以至于项九鼎先听到项南的话,然后才见到项南的人。   项九鼎看着坐在厅堂里安静喝茶的少年,嗬了声:“你要是一开始就来,现在我们应该坐在家里喝茶了。”   李明楼与项南定亲,因为年纪小暂时不成亲,尽管如此李明楼到太原府来,作为未婚夫的项南应该前来迎接,只是恰好项南军令在身不能告假。   这世上没有什么请不下来的假,就看你想不想请。   茶碗挡住了项南微翘的嘴角,只露出沉静黝黑的双眼:“六叔替我请的假,让我过来的。”   项云的决定?项九鼎在一旁坐下来:“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六叔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没多久。”项南简单明了的回答。   项九鼎看着比自己小的项南撇撇嘴:“你不要总讨女孩子欢心,对着我们就冷冰冰,你也对我笑一笑,说句好听的话。”   项南看着他:“九哥瘦了,为了我娶妻辛苦你了。”   项九鼎搓了搓膝头:“总觉得你说的不真心。”又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而且我也没有瘦,刚才还跟李四爷分食了一头烤羊。”   “所以说九哥辛苦啊。”项南道,自己再次斟茶,他一人行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水粮都草草了事,在李家来来去匆匆未曾喝茶。   项九鼎嘿嘿一笑:“你娶妻也不容易。”收起兄弟之间的嬉笑,“六叔有什么吩咐?”   项南将茶一饮而尽放下,嘴角微翘:“六叔让我不论李明楼是伤了还是残了都要娶回家,就算是一具尸体也要带进家门,拜堂成亲。”   就算死也不离不弃,项九鼎感叹:“这真是天下最动听的情话啊。”   项南看他:“怪不得六叔让我来。”   项九鼎微怔,然后回过神明白了项南的意思,些许羞恼。   这是情话但并不动人,婚约达成不离不弃对于项家来说这本来就是说好的决议,不管李明楼是貌若天仙还是丑如鬼怪,不管是四体健全还是疾病缠身,哪怕是今天定亲明天死去,项南捧着牌位也会与她拜堂成亲。   他们要娶的是李明楼这个名字,与这个人怎么样如何无关。   为什么还要跟项南再次强调这个大家早已经明白的道理?   项九鼎想到了:“李家要反悔?这怎么可能?李家没什么变化啊,李四爷反而跟我更亲近,一副怕我跑了的样子,六叔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项南抿了抿嘴,润了润并看不出干裂的嘴唇:“李家不是李明楼。”   项九鼎明白了:“剑南道还是李明楼?是了,这些日子只有李家的人跟我来往,元吉都没有再见过我。”又皱眉不解,“怎么会?为什么呢?不可能啊。”   项九鼎喃喃自语拍肚子摸头坐立不安,再看这边项南还在安静的斟茶喝,少年的神情没有丝毫的焦虑。   项九鼎哼了声靠回椅子上:“不管他们为什么,小南你来了,这件事就没问题了,如果你愿意,哪个女孩子会不想嫁你。”   项南没有说话嘴角弯弯,再次斟茶。   “我这里茶不好。”项九鼎起身抓走他的茶杯,“快洗漱更衣打扮漂亮,到你媳妇家喝去。” 第三十九章 迎来送往   项南第二日正式拜访李老夫人,项九鼎作陪,十几个下人拎着大大小小的礼。   李老夫人笑呵呵的坐着等候,李奉常李奉景夫妻们分侍左右,李家四个少爷相迎,小姐们和两个嫂嫂并两个刚会走的小女站在厅内打量,丫头仆妇院子里廊下涌涌,莺声燕语珠光宝翠,恍若过年一家齐聚,除了李明楼。   李明楼回绝了李老夫人要不要出来见客,也谢过了左氏悄悄问将项南带到这里来说话,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李老夫人和左氏便不再强求,李老夫人也更愿意李明楼与项南现在不见面。   这是李明楼和项南第一次见面。   “伤了脸,这样相见实在是遗憾,等好一些吧。”李老夫人倚着靠枕环视,看着孙媳孙女们,都是大好华年,“你们都打扮漂漂亮亮的,姐妹们都这么好看,她自然也靓丽。”   没有女子们不喜欢打扮的漂亮,尤其是见客的时候,孙媳孙女们都笑着应声。   “丫头们也都打起精神来了。”李老夫人越发兴致勃勃。   这也是李家的人第一次见到项南。   李老夫人看着眼前翩翩少年,越看越喜欢,又忍不住落泪:“只可惜你岳父没有见你一面。”   李明楼的亲事是李奉安临终前才决定的,以往没有这个心思,自然也没有见过项家适龄的儿郎。   项南道:“大都督下葬时,六叔将我的画像烧给他看了。”   咯的一声,厅内传来女孩子的喷笑,下一刻仓促被掩住。   李老夫人瞪了眼李明琪,李明琪手捂着嘴转头伏在李明华的肩头。   项南收回视线神情没有不满或者尴尬,李老夫人看他一眼,也有些憋不住噗嗤一声。   这少年的这个回答实在是一本正经又古怪。   左氏道:“母亲,今天是高兴的日子。”   李老夫人顺着她的话长出一口气,满眼慈爱的看项南:“你岳父在天上看着,你们两个好好的,他也会开心。”   项南俯身施礼应声老夫人说的是。   林氏笑吟吟纠正:“叫祖母。”   项南和李明楼的亲事已经定论,叫祖母也理所当然。   项南喊了声祖母,李老夫人笑着拉过项南坐在自己身边,指着林氏:“这是你四婶娘。”   项南起身对林氏施礼,林氏笑吟吟的接过丫头早就准备好的礼物,屋子里开始逐一介绍长辈同辈,堂哥堂弟堂妹侄女,收礼物互相见礼以及送礼物,丫头们端茶倒水花蝶穿梭笑语喧哗其乐融融。   几乎所有的人都围在老夫人院子这里,有资格入内的在里面热闹,没资格的在外边说笑,李明楼是李家最令人好奇的存在,作为李明楼的未婚夫项南自然也是。   “我看到了,在门前下马的姿态跟大老爷年轻时一样,将来必然不凡。”   “刘婆子,大老爷年轻的时候,你还跟你家死鬼在山里的庄子上烧炭呢,哪里见得到大老爷。”   “哎呀,大老爷去过庄子上一次的。”   “大老爷怎么会去山里的庄子上?不要瞎说。”   “我怎么会瞎说,我也奇怪呢,大老爷那时候还小,突然一个人跑到我们那里做什么,好像找什么人。”   后门里只余下两个婆子,她们没敢去老夫人那边凑热闹,只趁着没人注意偷喝两碗水酒,嘁嘁喳喳的说笑被打断。   “喂,开门。”   两个婆子吓了慌张起身,打翻了小几上的酒碗,看着这个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年轻男人以及他身后的马车,不安的施礼:“方大爷。”   方二没有理会打翻的酒碗和弥散的酒气:“开门。”   两个婆子松口气,大老爷的人不听家里的使唤,同时他们也不管家里的人和事,只要敬着就好,两个婆子动作麻利的开门,方二赶着车走出去。   马车很普通也很熟悉,这些日子李明楼常常坐这辆车出去,两个婆子站在门边目送,想到这里愣住了。   所以这是李明楼出门了?   “现在?”两个婆子对视一眼,神情惊讶,又看向内里,老夫人的院子里摆宴了,随风传来的声音更热闹。   为未婚妻而来的项南公子在家做客,未婚妻李明楼一个人出门了?   “是空车吧。”一个婆子灵机一动猜测,“剑南道的人不是来了住在城外别院,老夫人二老爷二夫人昨天都从那里拉回来好些东西,方大爷也去拉东西了。”   这个猜测合情合理,两个婆子对视一笑关上了门。   穿过夹道来到街上,元吉已经等候。   “这么急着走?”李明楼在车内问道。   “季良说没什么准备收拾的,他在这里也没有亲人,不需要告别也不要托付。”元吉道,“小姐不用特意来送他,我会安排好。”   李明楼知道他担心自己的身体,她的身体好坏跟休息多少没有关系,谢过了元吉的好意:“我还是想送送他。”   看到李明楼的马车到来,季良已经等的不耐烦,认为多此一举:“难道李大小姐还会不同意吗?是她请我去的。”   方二撑着伞,李明楼走下来应声是:“我是来送季先生的。”   季良施礼道谢,然后起身:“送过了,可以走了吧?”又回头喊小碗,“快去收拾东西。”   “今天收拾不完。”小碗闷声说道。   李明楼看向季良身后,头上拆去伤布,头发如同狗啃过的少年小碗低着头。   离开故土是很为难很伤心的事吧。   季良站在原地踱步急不可耐,“收拾不完我就不等你了,你在后慢慢收拾,我先走。”   李明楼道:“我们帮小碗收拾。”   季良点头连声说好,元吉怀疑他根本就没听清李明楼说的什么,小碗只是沉默。   “我先去车上等着吧。”季良收起急躁摆出沉稳的姿态,“我如果考虑太久,说不定就后悔不去了。”   李明楼笑了:“可以。”   季良立刻迈步向另一边停着的车走去。   “先生等一下。”李明楼忙道。   季良只想装作听不到上车,无奈元吉站在车前堵住了路。   “先生是自愿想剑南道?”李明楼看着他问道。   季良皱眉:“当然。”   “那先生身体可还好?”李明楼问道。   她有很多病人,季良忍着:“当然。”   李明楼点点头似乎有些失神,季良趁机爬上马车。   “小姐,还有交代吗?”元吉问道。   李明楼看向马车,季良唰的将车帘拉上,她不由失笑,视线落在元吉身上略一沉吟:“你安排人随身照料季先生……”   元吉点头:“我知道怎么做。”   就像小姐安排人照料自己那样,小姐关心季良的身体,这是把季良当作自己人。 第四十章 猎人的收获   季良坐上了马车,不再催促吵闹,这间偏僻的宅院前更加冷静,将来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有被人打骂上门的热闹了。   李明楼看站在破洞门前的小碗:“你还有什么收拾的?”   小碗低着头:“我山上的猎物还没收。”   以前他们父子靠小碗打猎为生,现在由李明楼送他们去剑南道,路途上衣食无忧还需要那些猎物吗?元吉看着这少年,父与子脾气都是一样的奇怪。   他要收的不是猎物,是突然生活改变的忐忑不安,李明楼对此很清楚,这跟当初察觉局势不稳,父亲把她们姐弟送回江陵府,她将自己的屋子整间都拆运过来是一个道理。   李明楼打量这座破宅院,把这个宅院运到剑南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转头看旁边的帽儿山,要运这座山就不太好办了。   深秋时节山间枝繁叶茂,林深不见天日,偶尔鸟兽鸣叫回荡悠远,李明楼心情很好。   大约是这一次将季良送到弟弟身边,再加上请旨意袭爵,命运里项云对李明玉两个最大的恩惠不存在了。   剑南道不用再承他的情,信他的义,受他的蒙蔽。   心情好,身体上的疼痛也减轻了很多,李明楼道:“元吉叔,我们去帮忙。”   元吉和方二当然遵命,小碗想说没多少猎物不用帮忙,看李明楼已经握着黑伞向山上迈步,便将话又咽了回去。   瘦小的少年在前边带路,身后女孩子撑着黑伞,元吉方二各自错后一步跟随,一行人走进了五彩斑斓的山林中。   李家大宅的宴席正酣。   项南虽然说话不多,但对姐妹们说话简浅真诚,与堂哥堂弟们言之有物,更有项九鼎舌灿莲花,席间欢声笑语不断。   项家的下人们也都赏了酒菜,一个随从捧着酒杯来给李老夫人敬酒:“我们七夫人让我见到老夫人叩个头。”   项云兄弟七个,项南是七老爷的次子。   李老夫人忙让他起身,饮了他的酒,又高兴又遗憾:“可惜我年纪大了走不动了,跟亲家母见不到。”   “有老夫人这句话,我们七夫人就能告假出门了。”随从笑嘻嘻。   厅内当婆婆的当媳妇的都心领神会的笑起来,李老夫人又赏了这随从一把钱,随从退到了项九鼎身边。   “油嘴滑舌。”项九鼎故作不悦斥责。   随从笑嘻嘻低头压低声音说赔罪的话,旁人也并不在意,项南眼角的余光看到项九鼎面色微变,下一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面色恢复如常,对下人摆手:“下去吧。”   随从低着头退了出去,项南探身给项九鼎斟酒:“的确是我母亲交代的吧。”   项九鼎嗯了声,握着酒杯靠近项南低声:“李明楼去了帽儿山。”   项南手里的酒壶便撞在项九鼎的酒杯上,一声脆响,项九鼎的酒杯跌落摔碎,厅内的人们都吓了一跳。   “啊呀你不能喝别喝那么多,又喝多了。”项九鼎跳起来责怪道。   他的酒杯掉了,是项南喝多了?大家的视线落在项南身上,项南还握着酒壶,微微蹙眉,似乎对这句话也不解。   “倒酒都倒不稳。”项九鼎道,“你说话都开始慢了。”   “我没喝多。”项南道。   说话好像是有些慢了,众人心想,然后看项南给自己斟酒,酒壶摇摇晃晃……真喝多了!   项九鼎谢绝了李老夫人让项南在这里休息的建议:“这时候喝多了不好,让明楼小姐知道,他这是高兴了喝多了,还是伤心的喝多了?”   不管哪一个都不是令人愉悦的事,李明楼现在受伤了呢。   这宴席也该散了,招待一下女婿就好,太过热闹也不太合适,李老夫人点头同意,项九鼎兄弟二人告辞,李家的宴席也结束了。   李明琪站在廊下,伸手轻轻扯着垂下的紫藤叶。   “走啊。”李明华回头,顺着李明琪的视线看去。   李明海几个年轻人正将项九鼎项南送出去,说说笑笑。   李明琪抬了抬下巴轻笑:“项九爷和项南公子走在一起,项九爷才像喝醉了。”   李明冉点头:“项九爷摇摇晃晃的,项南公子走的稳稳的,真看不出来喝醉了。”   李明华没兴趣再看:“有些人喝醉了看不出来。”将李明琪和李明冉拉着向前走,“走了。”   李家喧嚣渐渐散去。   山林里响起野鸡的叫声,翅膀扇动落叶乱飞,李明楼撑着黑伞向后退了几步。   “收获不少啊。”她赞叹,“你是一个优秀的猎人。”   将三只野鸡绑在树枝上的小碗低着头:“不,不算什么,陷阱抓的。”   李明楼走过来看着掩藏在枝叶山石中的陷阱:“陷阱是你做的。”   “随便做的。”小碗低声道。   “我也打过猎,也布置陷阱,我有座山,可是我没有抓过这么多猎物。”李明楼说道。   她有座山,小碗从来没想过谁能卖下帽儿山,他将野鸡拎起来:“你不靠这个活命,打不到猎物也不会死。”   李明楼笑了笑:“你说的对。”   那边方二和元吉招呼又一个陷阱发现了猎物:“在山坳里,是头野猪,还活着,小姐你别过来。”   小碗好像也是第一次抓到野猪,难掩激动的跑去,李明楼虽然好奇但没有跟过去,胆小和谨慎是两回事,父亲曾经说过不要以涉险来证明自己勇敢。   野猪死的活的都一样,等他们处置好了再看。   元吉方二沉着的说话,小碗激动拔高的呼声,野猪的尖叫混杂,不多时野猪声音更尖厉,伴着山石滚动枝叶哗啦,野猪跑了,但肯定带了伤活不了了,元吉方二小碗三人紧跟在后追去了。   声音渐渐远去,李明楼坐在山石上抬头看了看上空,这里遮天蔽日,她收起了黑伞,耳边越发安静。   这安静不是死静,可以听到枝叶被风吹动,被天上鸟儿扇动,被地上蛇虫爬过,清晰的她似乎能看到这一幕幕。   她似乎对死物的动静很灵敏,或许因为她也是个死物吧。   咯吱一声,这是人的脚踩在碎山石上。   李明楼坐直了身子,侧耳倾听,元吉方二小碗以及野猪的声音从另一边远远传来,而这个脚步声从山下传来,是谁?她站起身子,准确的看向一个方向,五彩斑斓影影昏昏的山下有一个身影走来。   少年穿着绣着兰草的白袍子,身后挎着一张弓,在山林中就像一道亮光,他用手里的马鞭挥动拨开灌木草丛,抬起头看向前方。   项南。   李明楼有些惊讶,他怎么来这里?旋即又释然,项家的人虽然没有来强求见她,但肯定派人盯着,她毕竟是人不是真的鬼,又有元吉方二作陪,出李家的门,出城门,被项家的人看到不奇怪。   项南停下脚微微的侧头倾听。   元吉那边的动静他听到了,李明楼看着他加快了脚步向这边走来。   他是一个人,没有随从,至少此时此刻没有,李明楼侧耳听可以肯定四周没有其他人,那么……   她打过猎,做过陷阱。   李明楼低下头,看着小碗留下的陷阱,因为急着去抓野猪,陷阱里的还有一枚短箭没取出。   当打不到猎物就会死,她也能成为一个优秀的猎人。   李明楼可不会想十七岁的项南还没有杀自己到底算不算凶手。   且不说十年后他亲手杀了她,就算没有杀,只是有杀的苗头,他们李氏也会毫不犹豫掐灭这个苗头。   该不该杀不是她考虑的事,而是项家应该考虑的,考虑自己该不该动这个念头,这个念头又会引来怎样的结果。   李明楼轻手轻脚,又有那边元吉他们发出的声响掩盖,细心又快速的将陷阱重新布置,耳边的枝叶山石被踩着咯吱的声响也越来越近,隔着密林灌木,清晰的浮现着项南一步步走来的画面,她低着头向密林更深处退去。   已经走到这边的项南脚步停下,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人?动物?远处有野猪的尖叫,这个山里是有猛兽的。   项南将弓箭摘下握在手里,他没有继续迈步,直到这里变得安静,远处人声野猪声树木撞击声更加清晰。   项南弓箭收回在身前,向喧闹声传来的方向迈步,一步两步三步,咯的一声轻响,前方原本安静的林叶灌木就像皮囊被刀划破,平地起风枝叶乱晃,一张网从地上弹起罩向项南。   项南在咯声响起的同时向后退去,抬头看着扑来的网,只一眼就看清楚,网很破,不知道缝缝补补多少遍。   这个猎人很节俭。   他嘴角弯弯,脚轻松的落地,咯的又一声轻响在他身后传来。   项南汗毛倒竖。 第四十一章 一箭弓断   这是个凶狠的猎人。   项南还没上过战场,也没体会过死亡的威胁。   死亡的威胁就是这个感觉吧。   你甚至还不知道它是什么,本能已经告诉你它来了。   项南本能的向前扑去,试图避开身后的一击,前方是等候的网。   网破旧软绵绵没有攻击性,它只是将猎物困住,没有思维的野鸡会乱扑腾,而人会想办法扯开。   身后的攻击就是等着猎物想的机会。   项南前扑时腿变成了跪姿,身子扭转,右手将在身前的弓狠狠的一个旋转。   在生死一瞬间,黝黑厚重的长弓与项南同时发出一声呼啸,将破网挟裹卷起,如旗帜般挥动旋转,四周的枝叶飞舞凝聚恍若变成了一面盾甲。   尖利的呼啸轻松的穿透了飞舞的枝叶,昏暗的山林间闪着冷酷的寒光无可阻挡。   砰的一声,身子扭转的项南终于跪在地上,人仰面向后倒去,乱飞的枝叶如雪片般落下。   一切归于安静。   下一刻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隆隆隆恍若滚雷,这是有人急促的奔跑。   “小姐!”   方二喊声如雷穿透深林。   轰的一声,元吉从山林深处如巨石一般弹过来砸落地上:“小...什么人?”   他一眼看到地上躺着的人,男人。   这就是发出呼啸的人。   他们听到有男人的声音,立刻飞奔而来。   “我在这里。”李明楼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伴着悉悉索索,黑伞出现在视线里。   方二元吉松口气,瘦胳膊瘦腿跌跌撞撞才跟过来的小碗也松口气,脚一软撞在山石上倒吸凉气。   李明楼忙走过去搀扶他,又看向这边:“他,怎么样?”   一心只念李明楼,方二和元吉没有再理会这个躺在地上的人,听到吩咐才再次看过来。   “死了?”方二一眼看到插在胸口的箭。   小碗啊的一声跳起来面色发白:“我的陷阱。”   元吉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了,疾步走过去俯身探看。   男人身上落满了枝叶,身前双手横握一张弓,腿弯曲跪地身子却是仰到,一动不动。   元吉拨开飘落的枝叶,看清他的面容.....   “项南!”他失声喊道。   项南昨天才来到江陵府,并没有见元吉,不过元吉当然知道他来了,还亲自看了一眼,所以认出来。   方二再无迟疑伸手按住了露在外边的箭杆,箭杆在他手里断开,箭头并不见。   没入胸口了?   一瞬间几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方二伸手握住项南身前的弓,咔吱一声,黝黑的弓也断了,断裂处露出箭头。   项南白色的衣袍半点血迹没有。   “弓挡住了。”方二松口气站直身子,“人没事。”   竟然...   小碗松口气,再次脚一软,但身边的人比他动作快,微微摇晃坐在了山石上。   小碗伸手握住李明楼的黑伞:“你没事吧?”   方二和元吉立刻扔下项南来到这边,紧张的看着李明楼。   “我没事。”李明楼摇摇头,视线看着躺在地上的项南,裹布后的脸上满是失望。   竟然没有死?   陷阱杀不了他,那就......   “元吉。”李明楼道,手撑住山石要站起来,下一刻又松开手坐回去,“有人来了。”   “公子!”   “啊,是元大爷。”   “那是....”   “李大小姐。”   山林间变得喧闹,脚步声喊声混杂。   项南的随从们奔了过来,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项南,看到了元吉方二等人,其中有认出他们的,立刻也认得坐在那边山石上的被黑伞遮住的奇怪的女孩子。   “项公子中了陷阱。”元吉简单利索的解释,“我们听到动静赶过来。”   小碗一脸发白的要上前领罪,李明楼拉住了他。   “这山上很多山民设置的陷阱。”元吉接着道,“所幸公子没事。”   项南的随从已经上前检查:“公子没事,弓挡住了箭。”   他将项南身前断开的弓举起给大家看,随从们都发出欢呼。   公子吉人天相,公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李明楼看着被随从举起的断成两截的弓,她认得这把弓,十年后项南就是用它把自己射死的。   所以这一次也算是有所得吗?   因为出了这件事,李明楼和元吉陪同随从将项南送回去,本来要和她走的小碗暂时留下来,在方二的协助下将曾经设置的陷阱一一拆除,这件事吓坏了小碗。   不到城门项九鼎就接到消息赶过来。   “他喝多酒了,闹着非要打猎,果然出事了。”他无奈又生气的抱怨。   马车里项南还昏迷不醒,大夫已经上去诊治,此时探头出来道:“南公子没有受伤,气血凝滞导致的暂时昏迷,行针后便能好。”   项九鼎松口气,元吉也点头:“没事就好。”便抬手告辞。   项九鼎看着一旁停着的马车,车连车窗密闭不透丝毫,他再次施礼道谢:“这次多亏遇到了大小姐,他才吉人天相躲过一难,大小姐进来歇息片刻?”   李明楼的声音从车内传出:“九爷客气了,还是先照看项南公子。”   “这臭小子不需要照看,需要好好打一顿。”项九鼎故作恼怒。   李明楼没有再说话,元吉含笑告辞。   项九鼎满脸遗憾的看着马车先行离开,大夫和随从各自退后,项九鼎上了项南的马车,车里项南正睁着眼看车顶。   项九鼎咿了声:“老柳的医术这么厉害,这么快就醒了。”又哼了声,“醒了也晚了,你未婚妻刚走了,你差一点就能见到。”   说着又嘿嘿一笑。   “不过,你现在动作快一点也许还能追上。”   项南道:“我见到了,我没有昏迷,一直醒着。”   装昏迷?   为什么?   项九鼎收起了嬉笑:“出了什么事?”   如果不是这么多随从见证,他可不信项南会被山上猎人的陷阱所伤,事情果然有问题吗?   项南伸手摸了摸下颌:“这么丢人的情景之下,还是昏迷比较好。” 第四十二章 相见的机会   既然项南是装昏迷,项九鼎没有让马车去追李明楼。   “真是不小心踩到了陷阱?”他问。   项南没有正面回答,只道:“一个很简单,也很厉害的陷阱。”   项九鼎摸了摸圆圆的下巴:“那山上岂不是很危险?李大小姐真是虎父无犬女。”   他当然不是赞叹的意思,是觉得奇怪,那么危险的地方,元吉怎么会让李明楼去涉险?或者这危险只是因为项南去了才有?   项南道:“她身边当时有个孩子,看到我中了陷阱,神情很惊恐要说话,李明楼阻止了他。”   项九鼎掀起车帘唤过一个随从交代两句,那随从应声是退开,等项南坐车马车进了家坐下来喝完一杯茶后,随从将消息报来确认了那孩子的身份。   李明楼出去在帽儿山找大夫,虽然项九鼎不敢打扰跟随,但该知道的消息还是让人盯着。   比如找到了一个自称大夫的半疯子季良。   有个老者悄悄告诉别人李家的大小姐病的疯了,划破了胳膊逼半疯子季良给看病。   半疯子季良被疯子李大小姐今天送往剑南道,不知道将来是死是活。   “那孩子就是季良的儿子,靠在山上打猎为生。”随从道。   项九鼎明白了:“这个陷阱是他设的。”   随从应声是:“你们走后,那孩子和方二才一起下山,还拎着很多猎物。”   项九鼎看向项南同情一笑:“这只能算你倒霉了,那孩子被李小姐护着不能怪罪。”   项南要确认的是那孩子惊恐的原因,明确后便不再理会,更在意另一件事:“季良是什么大夫?”   随从苦笑:“他不是大夫,是个疯子,季家祖上曾经是个富户,家业到了季良这一辈彻底败落,季良不读书不种田,每天疯疯癫癫在村子里号称自己能治百病,拿着刀啊针啊的乱戳人,被村民赶出去村子,靠着儿子打猎为生。”说到这里一笑,“没有村民可祸害之后,他就祸害那些猎物,用号称的医术将猎物以次充好,被打过好几次,他的儿子就是这样跟大小姐认识的。”   小碗挨打,李大小姐拔刀相助的事在帽儿山也流传开了。   这件事项九鼎当时就知道了,大小姐行侠仗义举手之劳没有什么意图,大小姐根本不需要用这个来谋取名望,他没有再关注后续。   没想到后续如此。   “这真是病急乱投医了。”他摇头笑。   项南没有回应他:“李大小姐将胳膊划伤逼季良治病?”   随从应声是,补充道:“然后季良把李大小姐的伤缝起来,这件事是有个老者亲眼看到的。”   项南思索:“莫非她的伤是需要缝起来的。”   项九鼎反应过来,想了想点头:“我看过那时被山石砸死的,肢体肌肤残破,马都少了半张脸。”   李明楼将自己包裹起来,应该也是脸以及身上破损。   项南直到此时才点头:“那这件事就前后理顺了。”看项九鼎,“我是不小心踩到了陷阱。”   原来问了这一堆是为了查证,然后才回答他的问话,项九鼎骂了一声:“我还说我多想了,你小子比我想的还多,我只是想或者有别人害你,你竟然想的是李明楼是不是要害你,她为什么要害你?真是莫名其妙。”   项南视线微微垂下,下一刻再抬起头,嘴角弯弯一笑:“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项九鼎呸了声:“那是你未婚妻,将来和你睡一张床。”   项南笑而不语端起茶杯。   “你该不会是看到她的样子吓到了。”项九鼎狐疑打量他,又警告,“你可别忘了六叔让你来做什么。”   项南道:“我知道的。”   看着这张少年人俊秀的脸,项九鼎有些同情,要睡一张床的,谁不想睡个仙子,谁想睡个丑怪。   “开心点,男人的快乐不是在家里。”他揽住项南的肩头,笑嘻嘻的传授人生真理,“忍一忍,到时候哥哥带你去享乐,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项南笑着推开他:“别胡闹,你想多了。”整理了一下衣衫,白色的衣袍已经凌乱沾染了土石烂叶污迹。   这让他又想到了适才,手摸向背后。   “我的弓。”   项九鼎哦了声,指着另一张桌子:“在那里。”   项南走过去,他生死一瞬间爆发了所有的力量,凝聚在这张弓上,与袭来的利箭里外相冲,这张弓断成两截。   项南看着断弓,弯弯的嘴角下垂,神情变得黯然,没有说话。   项九鼎并没有嘲笑他为一张弓伤心:“这是当年小北送你的吧,真快,已经过去十年了。”   项南是项五老爷项霆的次子,长子项北,十岁时因病亡故,那时项南七岁。   “这把弓你天天不离身,也算是你的护身符。”项九鼎拍他肩头,“你看,虽然小北不在了,他还是救了你一命,你应该高兴。”   项南没有说话。   “要不,我现在就带你去开心开心?”项九鼎一咬牙,“纵然这里是江陵府李家地盘,但我也能保证不会被他们发现。”   项南拍开项九鼎的手:“我可没空,我要更衣洗漱去见我的未婚妻,谢谢她相救。”又微微一笑,“还有什么比这个机会更适合呢?”   有时候将狼狈之态展示给一个人,更能拉近距离,项九鼎佩服项南的手段,立刻将他送出去。   项南再次来到李家,但这一次并没有进门,而是等候在门房里。   “我不是让祖母叔父为难,上一次我是来拜见他们的,这一次是想要见明楼小姐,如果她不见我,我不能登堂入室。”他对前来相迎的李明海解释,“我不想让祖母叔父和明楼小姐任何一人为难不悦。”   李明海常常跟外界打交道,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将一个小姑娘跟家里的长辈相提并论的道理,大概也只有在他们家才有这种道理,毕竟年纪比李明华小的李明楼还被称为大小姐。   不管是姐妹调侃,还是下人之间的代称,甚至他自己也习惯了。   所谓大小姐,是指李家最大的小姐,不论年纪,论地位。   “可是,明楼妹妹现在不方便见人。”他劝道。   项南道:“我们见过了。”   李明海顿时惊愕。   见过了?什么时候?在哪里?   这个消息传进内宅,所有人也都惊讶不已,但再问项南却一句话不说,只说要见明楼小姐,似乎能不能说要明楼小姐决定,真是令人浮想联翩。   “这要是搁在别的人家,小姐就要被好一顿打了。”李明琪慢悠悠说道,“这就是私相授受吧?” 第四十三章 旧人的第一次见面 “什么私相授受。”李明华瞪了她一眼,“不要说蠢话。” 李明琪撇撇嘴:“知道啦,他们已经定亲,可以随意见面。” “我说的蠢不是指这个。”李明华将鱼竿收起。 旁边的小丫头蹲着将乱扑腾的小鱼儿摘下重新扔回湖水里。 李明华扭头看李明琪:“我是说,对于李明楼来说,私相授受这种事又能怎么样,谁敢打她?谁又能打她?” 李明琪撇撇嘴没说话。 李明冉带着小丫头跑过来,气喘吁吁脸蛋红扑扑。 “项南公子还在门口等着吗?”李明琪问。 李明冉点头:“项南公子喝了我茶,但谢绝了进来坐坐。” 李明华将小丫头重新添了鱼饵的鱼竿甩进湖水:“真是深情,伯父泉下有知可以安心了。” 李明冉连连点头:“明华说得对。” 李明琪用手里的花枝敲她的头:“傻瓜,明华可不是在夸他,说他做戏呢。” 做戏吗?李明冉不解。 “从来没有见过,更别提相处。”李明华转头看她们,“哪来的深情。” 李明琪咯一声:“明华,不要说蠢话,是没有人对你这般深情,但李明楼,跟我们不一样啊。” 终于有机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李明琪咯咯笑倒倚在李明冉身上。 姐妹间的口角从来都不断,李明华也不跟她计较。 “不过,项南公子也不是做戏啊。”李明冉趁机插话,“他是真的想见李明楼啊。” 李明华和李明琪对视一眼,这个,好像的确是真的。 闹成这样,大小姐还是不见吗? “我看今日小姐不见,他明日还会来。”金桔有些生气,因为这是在强迫大小姐,“不对,今日他就不走了。” 项南在李家门房也不会渴着饿着,门房里也能安榻铺床。 “这个人怎么这样?”金桔愤愤。 这个人还从没这样过,那时候她也从没不想见他,他想见就能见到她。 李明楼道:“他这么想见我,那就见见吧。” 见了也无非是说一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话,表达项家的诚意。 他想唱戏就让他唱全套吧。 听到李明楼同意见项南,李家上下都松口气。 “我还真怕她羞愤之下不同意这门亲事。”李老夫人对李奉常道。 骄傲的李明楼绝对能做出这件事,不需要任何人垂怜,甩手回剑南道。 李奉常委婉道:“现在跟以往不同了。” “她不嫁人,家里也能养她一辈子,只是她伤了脸。”李老夫人叹气,“可不好再找人家,尤其是项家这样的。” 说到这里她慈祥的面容肃重。 “你们不和我说,我也懂的,项家一心跟我们结亲,不仅仅是感恩奉安,奉安虽然不在了,余威仍在,项家也需要仰仗剑南道,而明玉现在还小需要项家的扶助,这门亲事对项家对李家都是好。” 李奉常应声是:“母亲放心,明楼懂事了。” 李老夫人笑了笑:“我觉得项南更懂事,他有心哪个女孩子能不动心。” 金桔打量走来的少年公子,是长的很好看。 那日项南来做客,家里的丫头们呼朋唤友找机会都去偷看了,金桔并没有去,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项南。 人是挺不错的,在金桔见过的公子们中最亮眼的。 “项公子。”金桔指着关着的屋门,“小姐在里面,你有话请说吧。” 项南对她点点头,看向屋门:“昨日多谢明楼小姐相救。” “我并没有相救什么,项公子言重了。”李明楼的声音从内传来,“而且我应该说抱歉,没能及时提醒。” 金桔李明海站在一旁想着昨日这两个字。 “是我不小心。”项南看着门板,格缝隙隐隐可见一个人影,“与你无关。” 李明楼的声音似是笑了笑:“项公子的道谢我收下了。” 项南的嘴角弯弯。 这样的相见也不错,李明海忍不住也跟着微微笑。 “项公子还有别的事吗?”李明楼道。 项南点头:“有。” 李明楼道:“公子请讲。” 项南看了看身后站着的金桔和李明海:“这件事我要与小姐单独说。” 金桔和李明海一怔。 “这不行。”金桔断然拒绝。 李明海迟疑一下没有说话。 李明楼倒没有迟疑,既然见了就让他把话说完:“好的。” 李明楼发话了金桔便没有意见,立刻换成笑脸盈盈向后退去,李明海虽然有一点意见,但是他的意见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只能也跟着金桔退了出去。 二人站在大门口,大门敞开着,屋檐下的男女还隔着一道门,也是风光霁月。 金桔保持着笑意,然后看到项南伸手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这个人!金桔笑意凝结在脸上,抬脚就要奔过去,项南将门关上了。 金桔反而在这时停下脚步,并拦住了李明海:“小姐没有喊人。” 没有喊人就不管了吗?李明海觉得不是这个道理,要是换作别的妹妹,谁拦着他也不行,但这个妹妹…..他停下了脚。 门外安静无声,门内二人相对。 少年白衣黑发俊美,李明楼往后退了一步,避在昏暗的角落,似乎受了惊吓又似乎自惭形秽。 “有没有吓到公子?”她说道。 项南摇头:“正是听到小姐你受伤了,我才来的。” 所以又怎么会被受伤吓到。 “公子如果是来安慰我的,就多虑了。”李明楼道。 项南道:“有没有多虑见了小姐才能知道。”笑了笑,“我是多虑了,明楼小姐并不需要安慰。” 李明楼也笑了笑,只可惜项南看不到,她看着项南,觉得这个人熟悉又陌生,并不是因为他年轻了十岁,俊秀的面容还有几分稚嫩。 她想不起来自己有没有喜欢过他,想不起十年间书信往来言语温情,游山赏花骑马打猎同游相伴的欢声笑语,那十箭连发切断了十年的一切。 她看着他,无喜无悲无怒,只是想着怎么样能杀了他。 “明楼小姐突然离开车队是不想去太原府吗?”项南问道。 寒暄过后,他开始进入正题要表达诚意劝服自己了,李明楼没有说话。 “得知明楼小姐可能不想与我结亲,所以我就赶过来了。”项南接着道。 李明楼裹在布后的脸上再次浮现笑容。 项南看着她:“因为我也不想,明楼小姐,我是来告诉你,我不想与你结亲,你不要去太原府。” 李明楼脸上的笑凝结。 第四十四章 真心的话 哈哈,这次是真的更新,补昨天的 ……. …….. 这真是荒唐! 李明楼觉得自己在做梦。 自从重生以来她没有做过梦,她一个死人连睡觉都几乎没有,怎么会听到这种荒唐的话。 利用婚姻十年然后杀了她的未婚夫,现在竟然跟她说不让她嫁给他? 李明楼的沉默打断了项南说话,他看着站在角落里的女孩子也沉默一刻。 在山上时她站的远始终没有靠近,他躺在地上为了避免被发现时装昏迷也没能多看几眼。 她在室内脱了宽大的披风罩袍,乌黑的头发简单的束扎在身后,虽然还包裹的严密,但显出玲珑的腰身,修长的脖颈,肩若削成。 她应该是个美人,只不过现在美人的脸被黑布裹住,只有眼口鼻露出,看上去很是吓人。 “我还是想要郎才女貌。”项南慢慢说道。 这句话让沉默的李明楼回过神,凝结的笑容继续散开,发出一声笑:“项公子是要做负心人,名声不打算要了?” 因为未婚妻受伤毁容而背弃婚约,这是背信弃义的小人。 “或许,明楼小姐可以因为养伤不想离开家。”项南说道。 李明楼看着这少年,觉得真有意思:“所以你是既想退了亲,过错也由我来担?” 听到李明楼受伤,少年项南不惜违背军令日夜不停而来,只是为了让李明楼知道他来了。 这般深情的少年公子,却无法挽回这个亲事,因为李家小姐自惭形秽不接受任何心意,真是可怜又无奈。 “我其实并不是为了我的名声,只有这样事情才能顺利解决。”项南轻叹一声,“明楼小姐你在家说一不二,我并不是。” 项云通过这门亲事将会收获巨大的利益,怎会在意晚辈子侄的不愿意,项南不过是项家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他说的话可没有人理会。 李明楼不一样。 李明楼看着他再次笑了:“项公子说的很有道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项公子难道不怕我生气?难道认为我不会把这些告诉你祖父六叔你父亲?你既然知道我在家说一不二,我受了这等羞辱,会放过你?” 项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看着李明楼:“明楼小姐,我只是说实话,我什么都不说,甚至说一些情深的话也不是什么难事,跟你成亲也并不影响我以后的生活。” 李明楼沉默。 实话是最无情最伤人的,看着沉默的女孩子,项南没有心软,神情诚恳又郑重:“明楼小姐,我知道这样你很伤心,但我只是不想骗你。” 李明楼是在想那一世。 那一世她顺顺利利没有被人传说伤了脸到了太原府,项南对他们的婚事是不是也觉得为难? 看是看不出来,除了一直没有成亲。 一开始是因为李明楼年纪小,后来则是因为天下大乱征战无暇,项南与她约定待国泰民安再成亲,那时候他在扶助李明玉征战,如果成亲弟弟肯定要赶过来,李明楼也不想让弟弟分心,与项南的想法不谋而合。 除了没有成亲,他们很要好,像故事里的那些情侣一般。 他们互相惦记,分享风花雪月,离别不舍,相聚欢喜。 李明楼的嘴角扯了扯,所以这也许就是我什么都不说,甚至说一些情深的话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她没有伤心,不管是那一世的欺骗还是这一世的真话。 没有人会为了仇人的欺骗和羞辱而伤心。 项南道:“这就是我急急赶来见明楼小姐要说的话,这些话不能等明楼小姐到了太原府再说。”说罢一礼,“明楼小姐聪慧光风霁月,能明白我的意思,也知道该怎么做,项南,不再赘述。” 他没有再停留,不管是愤怒还是悲伤都要留给这个小姐独处发泄,他拉开门阔步走了出去。 身后李明楼没有任何反应。 金桔忙疾步过来,项南与她擦身而过。 “项公子。”李明海迎上要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们说好了吗?” 项南看他点头一笑:“说好了。” 李明海欢喜松口气:“说好了就好。”与项南把臂而去。 金桔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迈进屋子里。 “小姐,奴婢没有想到项公子这般无礼。”她不安又恼怒。 没有女孩子愿意被一个英俊的少年看到自己这般模样,不管这个人是不是自己的未婚夫,尤其是被逼迫,还站在角落昏暗里默然无声的李明楼,看起来可怜又无助。 李明楼只是在沉思,被金桔的声音打断,她走到桌子边坐下来:“叫元吉来。” 小姐要解决项公子了,金桔顿时欢喜,就像对付李老夫人那样,李明楼只需要一句话。 大小姐可不受委屈。 金桔气势汹汹的亲自来请元吉,将项南的无礼亲口讲给元吉,小姐受委屈她还是不愿意其他人知道。 “他这是心里对小姐不敬。”金桔定论,“这样的人可不能嫁。” 一直安静听的元吉眉头微微皱了皱,看向金桔:“小姐不想嫁他了?” 金桔不敢多言,老老实实道:“奴婢不知道,小姐应该很生气,所以才让奴婢来请你,小姐怎么想小姐没有说。” 元吉跟随金桔来到李明楼这里,金桔摆好茶退了出去。 “项公子是今日做客途中装醉离开李家追寻我们而来的。”元吉主动道,“以后小姐出行是不是不需要让项家的人知道?” 因为李明楼从不隐瞒出行,元吉也没有制止李家的人和项家的人打探尾随也,如果李明楼不允许的话,清理这些跟随打探的眼线不是什么问题。 李明楼摇摇头:“这个不重要。” 对于此刻的元吉来说,还真是不重要的事,他看着李明楼说出了重要的事:“小姐,剑南道刚送来消息,玉公子练马术时马惊了…..” 李明楼猛地站起来,桌子被带动发出哗啦声。 “…..小姐放心,玉公子平安无事。”元吉忙一口气说完,“项大人当时在场,追上了惊马救下了玉公子。” 听到前一句李明楼身子一软坐回去,听到后一句,她又僵直身子:“项云?” “是。”元吉道,“只是项大人被马踏断了胳膊。” 李明楼没有说话看着元吉。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当时那匹马要踏上公子的头,项大人舍身抵挡,只差一点就踏断脖子了。”元吉将详情简单明了说清楚,且做了定论,“马惊已经查过,不是人为。” 不是人为,就是巧合,项云救了玉公子。 那一世并没有这件事。 所以这就是命运对她将季良先一步送给李明玉的报复吗? 就算没有了将神医猎先生相赠,项云依旧是李明玉的恩人,是李氏是剑南道可以信赖的恩人。 “还有一件事。”元吉说道,这件事跟李明玉的性命相比不重要,所以错后说,“小姐写的奏章送到了京城,但是孟鸣不肯接。” 李明楼心里没有再质疑怎么可能,虽然那一世孟鸣在李明玉承袭事件中起到至关重要,还亲自给她写信表达了自己与李奉安的情谊。 项南能跑来让她悔婚,项云也能成为李明玉的救命恩人,孟鸣拒绝帮忙递交奏章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元吉看着一动不动的李明楼,似乎感觉不到这个女孩子的气息了。 “小姐,不用担心。”元吉安慰道,“孟鸣跟项大人私交很好,二人是同窗,让项大人出面应该能说服他。” 李明楼笑了。 不错,很好,很强大。 第四十五章 各有所想 所有的坏事都在这一天发生了,也算是好事。 总好过今天来一个,明天来一个,后天一个。 李明楼笑着用手扶住脸,脸上裹了布又用手掩住,笑声变得更加沉闷,恍若哽咽。 “大小姐。”元吉不安的上前一步。 李明楼制止了他的询问:“元吉叔你不用担心,我没事,我只是要想一想。” 元吉看着她应声好。 “还有,京城的事先不要告诉项大人。”李明楼道,“我再想一想。” 元吉应声是看了李明楼一眼退了出去。 金桔高兴的迎过来:“元大爷要不要用些蛋羹再走,我给小姐刚做好的。” 元吉道:“先不要打扰小姐。” 看来决定做的很伤心?元吉一向木头的脸上竟然有些许担忧,金桔的笑飞散,郑重点头应声是。 小姐接连遭逢不幸,又被自己的未婚夫失礼冒犯,定然伤心又愤怒,说不定要取消婚约,金桔坐在屋门前台阶上愁眉紧锁又愤然无惧。 大小姐就算接连不幸,也不能被人冒犯,更不会委曲求全。 被人冒犯李明楼当然不会委曲求全,但被天命呢? 李明楼坐在室内,看着明亮渐渐变成昏暗,感受着心和肉体的被刀戳火燎的疼痛。 项云舍身冒死救了李明玉,成了李明玉的恩人,也成了剑南道的恩人,孟鸣拒绝帮忙,或许只有项云出面才能解决。 她只是动了一个季良,天命就狠狠的回报给她两刀,戳在她的心口,你想改变?休想。 而肉体上疼痛则是因为项南。 李明楼低下头掀开衣袖,昏暗的室内,莹润的肌肤上开出了腐烂之花,艳丽又骇人。 自从项南说出那句不让她去太原府之后,她的身体就像油锅里落入水滴噼里啪啦的沸腾。 你想活所以去太原府?休想。 休想啊,李明楼端坐着被夜幕渐渐吞没。 李明楼的小院比其他时候更安静黑暗,李家其他的地方则比往常更加明亮欢悦,项南见到了李明楼,李明海传达了二人已经说好了喜讯。 “她的那些东西都没有拆开,直接拉上就能走。”李老夫人叫了儿子媳妇们都来商议。 “过了重阳吗?快到重阳节了。”左氏提议。 李老夫人现在觉得左氏说话不顺耳:“不用在家过重阳,再等天冷了路上不好走。” 左氏低头没有再说话,其他人纷纷附和,更有王氏林氏凑热闹说要添些礼物,欢欢喜喜热闹。 喜事嘛就要热闹,李老夫人笑呵呵的听着儿子媳妇们说话,离开家才好,离开家到了别人家就知道家人的重要了,祖母才是她最大的依仗。 大人们聚集在一起商量正事,女孩子们也挤在一起夜谈。 “没有人会不喜欢项南公子的。”李明冉抱着枕头点头。 李明琪不否认这一点,靠着枕头摇着新做的香囊:“不过,项南公子会喜欢明楼吗?不知道项大人有没有给他看过明楼的画像。” 说着想起那日项南的话,忍不住又咯咯笑起来。 就算有画像,现在的李明楼不再是曾经的样子了,有人会喜欢一个毁了容貌的人吗?尤其是一个人人都喜欢的俊美公子。 李明华知道她这个意思,哼了声:“他们成亲又不是因为各自的皮囊,你多虑了,她和…..” “和我们不一样。”李明琪接过她的话,懒洋洋道,“我知道的,他们成亲是因为两家的身份。” 然后学着李明冉的样子将枕头抱在怀里,将下巴抵着软软的枕头。 “可是有身份也有一见欢喜的皮囊该多好。” 他们本来是这样的,李明华这次没有反驳她,些许感叹:“所以这世上的事很难两全。” 项九鼎没有女孩子这般细腻的心思,这件事对他来说就是一项任务,任务现在可以顺利完成了。 “六叔说不让我去问大小姐起程的事,那现在我可以去问了吧?”他在屋子里认真思索,走来走去,“既然你们说好了,我觉得我应该去。” 项南哦了声。 “虽然你们说好了,但这种事不好让女孩子提出来。”项九鼎道,“我们应该主动。” 项南嗯了声。 项九鼎皱眉:“你别只是嗯嗯啊啊的,也想想要准备些什么来表达心意。” 项南抬头看他一眼,嘴角弯弯:“不用准备什么了,我就是最大的心意。” 项九鼎瞪眼然后失笑:“好好,南哥儿你厉,有你这个最大的心意在,我就不操心了,就等着娶新媳妇回家喽。” 他踱着四方步走了出去,项南嘴角笑意更浓,有了自己这个最大的心意,接下来的事就由李明楼操心了,他就等着心想事成归家去。 夜色喧嚣热闹渐渐沉寂,墨色由浅变浓又变浅。 “金桔。” 身后传来呼唤声。 坐在台阶上一个打盹差点栽倒地上的金桔应声是,慌张的起身看向后边,青光蒙蒙中李明楼不知什么时候走出来。 “我饿了,给我做些吃的。”李明楼轻声道。 能吃饭肯吃饭就好就有力气,金桔连连应声是:“小姐稍等,我让厨房里一直候着,马上就来。”说罢急急的向外走。 李明楼又唤住她:“叫元吉过来。” 元吉很快就过来了,李明楼坐着吃饭,指了指对面请他坐。 元吉没有推辞坐下来,金桔给他盛饭。 “我想好了,京城的是不用再找孟鸣了,他能拒绝我,已经是对父亲对我们家有疑虑,就算项大人出面,他答应了我也不敢信他了。”李明楼说道。 你对我无情,我也不求你,这也是李奉安的做派,元吉不以为怪,而且大小姐说的也对,孟鸣本来跟李氏关系很好,如今却连大小姐的信都不肯接,必然有古怪,不能信他。 “我重新写封信,你让人交给梁振。”李明楼接着说道。 元吉面色惊讶,端着饭碗忘了放下:“梁老都督?” 梁振,原振武节度使,五年前因病卸职回京城修养,随意当了个闲职,只不过老虎老了余威仍在,在皇帝面前也能说上话。 “梁老都督跟父亲也是旧相识。”李明楼道。 不止是旧相识,还曾经是上下级,当年李奉安在蓝田任县令的时候,梁振是安北都护。 元吉神情有些复杂:“可是,梁老都督与大人,不和。” 李明楼点头:“我知道,我找的就是与父亲不和的人。” 第四十六章 可变可不变 梁振是李奉安初入官场的上司,温罗族在梁振率军与铁勒王大战时反叛,要断了梁振的后路,李奉安率一县军民以少胜多镇压,解了梁振大军的后防危急。 梁振大胜铁勒王部,俘获铁勒王左叶护。 李奉安对梁振有恩,但梁振却瞒其功不报。 李奉安是个话不多的人,没有跟梁振争辩质问,直接奔赴京城往朝廷递了奏章,奏章上不仅写了自己这次镇压叛乱的详情,还陈列安北都护府历来的军政战略种种弊端,更直指此战虽胜实败。 李奉安一个小小的边境县令原本奏章递不到皇帝跟前,但李奉安用的是先祖的名号,又砸了一笔重金,硬是砸开了皇帝的大门,也砸碎了梁振的军功。 梁振调离安北都护府,李奉安投笔从戎进入安北都护府,就此开始平步青云。 皇帝设置节度使时,想起梁振念及旧情,体恤他年老以及一直以来的军功,梁振被任命振武节度使,至此梁氏之名才又慢慢养回来。 梁振一个威风凛凛久经沙场的老将,被一个年轻后生崩了牙晚节不保灰头土脸,可谓结下了深仇大恨。 这十几年来,梁振与李奉安从不同朝,不多几次私下见面也互相冷嘲热讽。 “大都督过世下葬时,梁老都督还让人送来一副喜字。”元吉恨道。 当然剑南道也给出了回礼,打造了一个小金棺材给梁老都督送去了。 以李奉安的后人身份去拜见梁振,到门口就会被打出来,更别提让他帮忙了。 大小姐这想法实在是不知道怎么来的。 “我想这世上好的变成不好的很容易,不好的变成好不容易。”李明楼道,“温鸣与父亲生前交好,父亲过世了,他就连见都不想见我们,以前那交好的情谊又有多少真假,但梁老都督不一样,他对父亲一直怨恨,死了也不改。” 元吉没有反驳:“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但这件事是让他帮忙。” 人有怨恨怎么会帮忙。 “不试试怎么知道。”李明楼道,从桌上拿起一封信,“天有绝人之路,人不能自绝。” 元吉心神有些恍惚,想着这句话好像哪里不对,但旋即抛开,将饭碗放下伸手接过信应了声是:“我这就让中五送去京城。” 饭也不吃了,就要起身走。 李明楼唤住他:“还有,我们立刻启程去太原府。” 这件事元吉倒是没觉得意外,反而觉得李明楼荒唐的念头淡了几分,梁振不行,还有项云呢,小姐嫁去项家,项云去跟孟鸣周旋理所应当了。 啪嗒一声,金桔手里握着的筷子落在桌子上。 她还站在一旁布菜,李明楼就开始和元吉说话,她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李明楼和元吉的话已经简短的说完了。 前边几句听不懂,她也没什么感觉,直到听到这一句。 小姐还是要嫁去太原府,原来没想退亲告诫项南啊。 “我把饭给你送到屋子里。”金桔讪讪对元吉道。 李明楼示意元吉坐下:“先吃饭吧,现在这种情况,快或者慢都没有关系。” 现在什么情况?快和慢对做事很重要啊,比如这封信早一个时辰送出去,一路上就能多出很多时辰,他吃过这顿饭再去安排和不吃饭去安排,最后信到达京城会有三天的相差。 但这是她的好意,关切…..元吉没有再说话坐下来端起饭碗。 金桔继续轻手轻脚的布菜。 李明楼认真的吃饭,快和慢都不重要了,因为既然是天要绝人之路,不管快和慢它都在那里。 天意不可解决,但也许可以解决人,这是她想了一个晚上想到的。 这个人不行,就换个人。 那个人阻止她,她不让他阻止成功。 行不与行,总要去试试,总不能就这样认命等死,上一世她什么都没有做死了,这一世哪怕最后还是蝼蚁被碾死,也要溅它一手血污。 “真要这样啊?”听了元吉的交代,再看手里的信,随从中五觉得烫手,不可思议,“去找梁振那老东西?大小姐没事吧?” 元吉警告的瞪了他一眼,中五讪讪吐吐舌头。 “大小姐和玉公子都是要撑起家业的人。”元吉道,“不想依靠外人,自己想努力做事是好事。” 所以玉公子努力的学习各种技能,以至于差点惊马受伤,随从张张口,又将话咽回去,这不是努力的错,人生总是充满意外。 “好,我亲自去。”中五点头,又轻松一笑,“这没什么,我们不去梁家,被梁家咒骂,去了也是被咒骂,最多打一顿,难道我们会乖乖让他打吗?” 又想到关键的问题。 “大小姐说要请梁振帮忙,没说让我们任打任骂低声下气吧?” 请人帮忙难道还要趾高气扬?这个问题听起来很奇怪,元吉神情淡然:“大都督不会做的事,大小姐也不会。” “好嘞,小的知道怎么做了。”中五拉高声调。 元吉安排任快马加鞭向京城去,而李明楼要明日启程去太原府的消息也传开了,李家上下以及项九鼎因为早有预料所以并没有震惊,只是有些慌乱。 “这孩子总是这样,说吃就端,这也太急了。”李老夫人抱怨,将家里上下赶的陀螺转。 项九鼎也用不着去做样子请求了,风风火火的准备启程,想抽空打趣项南几句你可真厉害你媳妇急不可待之类的话,却发现找不到项南。 项南又来到了李家,如同上一次样要见李明楼,这一次他很顺利,李明海直接就把他往李明楼的院落带去。 “你们这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他到底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忍不住说些俏皮话。 项南嘴角依旧弯弯,没有回应李明海的打趣,李明海将他带过来知趣的退开了:“我还要去忙,项公子你走的时候让人来唤我。” 金桔笑盈盈的施礼:“项公子。”主动打开房门。 项南走进去,门在后还被贴心的关上,那丫头的脚步踩着鼓点一般离开了。 李明楼一句话,他项南再进李家,就好像成了砧板上的肉,被所有人迫不及待的送到她的面前,任她胡作非为不闻不问。 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男女大方私相授受礼义廉耻全都抛却。 项南看着依旧站在角落阴暗处的女孩子:“明楼小姐,我没想到你做了最坏的决定。” 李明楼笑了笑:“于你来说可能是,毕竟你不喜欢我,于我来说不是,因为我喜欢你。” 这是表白?项南微惊。 喜欢他的女孩子很多,暗送的秋波也很多,但对着他亲口说出喜欢的,李明楼是第一个。 “明楼小姐,我无法阻止你的决定。”他没有因此而心悸,“但你得到我的人,得不到我的心。” 第四十七章 姑娘欺负人 项南说出这句话,神情平静又决绝,不可亵渎。 李明楼忍不住笑了。 “项公子多虑了。”她含笑道,“我对别人的心不感兴趣,也从不想得到它,我只要得到人就行了。” 李奉安长女李明楼小名仙儿,寓意高楼之上如仙,娇生惯养伸手可得星星月亮,不食人间烟火更不知疾苦,说出这句骄横霸道得话也不奇怪。 项南没有悲愤,默然一刻:“明楼小姐是因为我先前的话生气报复吗?” 说一个姑娘你丑了,所以我不会喜欢你的确很伤人。 “我知道明楼小姐会生气,但我以为骄傲如明楼小姐会不屑于再与我这种人来往。” 没想到她会死缠烂打,他也不信李明楼是真的喜欢他。 “明楼小姐何必为了报复我而毁掉自己的人生。” 李明楼的回答简单利索:“我是个很知足的人,我喜欢你,只要得到你的人就足够了,不奢求更多。” 知足本是个好词,项南看着头脸裹住阴暗中的女孩子:“我先前的恶意本是好意,但看起来我做错了,我不该跟明楼小姐说真话。” 李明楼没有说话。 “那我只有将这件事的真相告诉两家的人了,既然都是糟糕的结果,我就只能做个恶人……”项南道,“以死相拒了。” 李明楼哈哈笑了:“项公子,你知道我的地位是说一没人敢说二,只要我说我要嫁给你,你就是死,你的牌位也要跟我拜堂。”她的笑声淡去,“你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 项南拂袖转身拉开门走了。 李明楼的声音在后跟来。 “项公子聪慧能明白我的意思,也知道该怎么做,李明楼,不再赘述。” 当日他给她说的话,今日她悉数奉还。 李明楼不管是那一世还是这一世都没有受过委屈,不过她还是第一次欺负人。 项南不是项云,想要凭几句话阻止她嫁入太原府断了她的生路,他还不是她的对手。 解决不了命运,那就解决人。 “小姐,项南公子来说什么?”金桔在外探头笑嘻嘻打趣。 李明楼对她一笑:“他来说我太欺负人。” 金桔咯咯笑了:“这就是打情骂俏吗?” 没有人相信李明楼欺负人,也没有人觉得李明楼嫁给项南是在欺负人 “因为我们项氏非李氏不可吗?”项南问道。 在屋子里忙来忙去的项九鼎被问的一头雾水:“什么?” 项南看向他:“六叔只有攀附李氏才能建功立业?” 项九鼎吓了一跳:“什么攀附!六叔与李都督那是莫逆之交!” 项南嘴角弯弯:“最初同在一地为官,李都督比六叔还小几岁,一飞冲天平步青云,原本平起平坐还稍微高一级的六叔成了李都督的下属,这一当下属就当了十几年,现在李都督不在了,六叔还要唯剑南道马首是瞻吗?” 项九鼎瞪眼:“你想什么呢!” “六叔何不离开剑南道?东南西北都有大好的机会,比如今次崔相爷以京畿重地抽调河南道兵马要委以重任,宣武节度使不太想离旧地,如果叔父自荐…..”项南道。 项九鼎打断他,叉腰哈哈笑:“你小子才在外边几天,就开始指点六叔的前途了。”抬手一拍项南的肩头,“不要想东想西了,新郎官,多想想你的亲事吧。” 说罢搓着手转了几圈,嘀咕着还有什么要带还有什么要带出去了。 项南坐在室内,看着手里凉了的茶,他的亲事,他想也没有用啊,正因为他想了反而是弄巧成拙了。 他当然不是因为李明楼毁容,不想要个丑媳妇才拒绝亲事的,李明楼没毁容是天仙的时候他也不想。 这跟相貌无关。 当他听说李明楼在去太原府的途中离开,然后又返回家中,便猜到了一个可能,李明楼并不想嫁给他,并不想要这门亲事。 既然如此就好办了,他立刻启程赶过来。 项云给他的信,是他在来的路上接到的,至于军务在身不得请假,原本就是不存在的。 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是不是适得其反了?如果他不来,李明楼是不是一直拖着不去太原府,直到婚约被大家忘记。 为什么呢?项南看着手里的茶水,茶水清冽照出他的脸,倒影俊美,难道真是因为脸? 念头闪过,项南自己笑了,将茶水一晃摇碎。 当然不是,是因为激怒了她。 一个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女孩子,突然遭到拒绝,这是无法忍受的,她暴怒而失去理智。 这个李明楼就是个骄横的人,有些东西她可以不要,别人不能拒绝她,自己高估了她的性情,这一次是适得其反了。 不过项南没有后悔,既然有机会总要试一试,结果无非两种,成功以及失败。 失败了,他当然不会真的像被恶霸欺压的烈女一样,以死表清白。 失败了跟没有试结果一样而已,他的生活也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那就如她所愿,将来的日子的苦可不是他来尝,项南将茶水一饮而尽。 明天李明楼就要离开家了,虽然是再次,李家还是急急忙忙的在晚上办了一场家宴。 这一次李明楼没有拒绝,在李老夫人派的四个管事婆子拥簇下,以及正好出门问几个菜做得如何的左氏撞见然后携手将她带进了厅堂。 李明琪坐在角落里对李明华嘻嘻笑:“比祖母出来的阵仗还大呢。” 李明华没有理她,和屋子里的所有人一样将视线停留在李明楼身上,李明楼依旧裹着头脸,穿着暗色的衣裙,随着她的走动,提前得到叮嘱的丫头们纷纷将两边的灯熄灭。 原来灯火通明喜气洋洋的厅内,瞬时变得昏暗不明。 李明楼坐了下来,她也看着厅内满满当当的三桌人,影影绰绰叠叠晃晃。 这些人后来也都死了吧。 李明玉和李家的诸人后来几乎断绝了来往,去太原府参加她婚礼带的是李氏宗族中的一些人,但项氏杀他们时的罪名是反叛。 老皇帝死在了安氏叛乱中,新帝是从大乱中登基的,最痛恨的就是叛乱,那时候的但凡扣上叛乱罪名的,皆是判死株连九族。 虽然他们自己闹的断绝了关系,在世人眼里还是一家人,活的时候没有拧成劲活在一起,死的时候还是串在一根绳上死去了。 第四十八章 一别而去 李明楼落座,罩在昏暗里的李老夫人笑眯眯的宣布开席。 “仙儿,这都是按照你的口味做的饭菜。”她说道。 按理本该说一句离开故土吃不到家乡味,但李明楼会把厨子带走,她要是想从将江陵府剑南道挖土运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这句话说不出来,离家的悲切味道就少了几分。 李老夫人夹了一筷子菜放到李明楼碗里:“祖母没有陪你几年,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 话出口眼泪涌出哽咽。 左氏林氏忙上前,刚拿起筷子的在座的人们都放下来,人也站起来,连两个小儿也被抱离开了位置。 “母亲,这是大喜的日子。”林氏劝道,用力的吸了吸鼻子,将眼泪塞回去。 “太原府离这里也不算太远,母亲想他们了,仙儿就回来住一段。”左氏看着李明楼含笑道。 对于李明楼来说,行路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她想,天边亦能见。 李明楼拿起酒壶给自己和李老夫人都斟了一杯。 “祖母,你好好养身子。”她说道,将酒杯递到李老夫人手里,自己先一饮而尽。 李老夫人含泪接过连声说好:“我的儿,你也要好好的。”将酒也一饮而尽。 李明楼点点头:“我会好好的,我好好的。”她的视线扫过屋子里的诸人,“你们才能好好的。” 意思是大家都惦记她,她好好的大家就安心也就好好的吗?听起来有些怪异。 不过没有人质疑她话的怪异,她说什么都行。 李明琪更不在意,她有些遗憾不满,四周的灯太暗了,她们华丽穿戴被黑暗笼罩看不到。 “明楼,你要出门了,我做了一个香囊送你。”李明华将一个香囊递过来。 李老夫人一向宠爱晚辈,这一次又让李明楼坐在身边,所以孙女们也都跟着坐在一张桌子上。 李明楼放下酒杯伸手接过,看着李明华,十年没见过了,这些姐妹在她记忆里很模糊了,想了想才对上:“谢谢二姐姐。” 李家这一代有五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出嫁,家里包括李明楼在内还有四个,李明楼在女儿们中排行三。 虽然大家都半敬半讽半戏谑的称呼她为大小姐。 李明楼知道大家背后的称呼,不生气也不惶恐不在意。 看到李明楼接过了,李明琪拿出一块绢帕:“明楼姐姐,我自己做的手帕,姐姐不要嫌弃。” 李明冉跟着拿出一张画,女红她还做不了什么拿得出手的:“这是咱们家的花园四季图,我画了好久,你带着去太原府,想家的时候可以看。” 李明楼穿戴首饰是常人未曾有的奢华,姐妹送的是心意。 李明楼收下了,金桔送出了回礼,一人一套首饰,这也是她的心意。 姐妹三个都是金钗耳坠项链一套,一打开在昏暗的室内熠熠生辉,就连一向不爱首饰打扮的李明华也发出惊叹。 李明琪看着自己的一套首饰神情复杂,项链就是上次自己强行借过的那条。 在大人的示意下,两个小侄女也举着简单的表达心意的礼物摇摇晃晃走到李明楼面前喊着姑姑送出,李明楼一视同仁,也一人一套首饰。 “嫂子你做什么?”林氏看身边王氏。 王氏正伸手在身上摸,叹气一声:“我看的眼热,也想送仙儿礼物,然后收回礼发财。” 李老夫人含着泪噗嗤笑了,指着她:“你还有个长辈的样子吗?” 王氏走过来为李明楼斟酒:“长辈只能跟我们仙儿喝杯酒了。” 屋子里响起笑声,李明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你的酒量好,她可比不过你。”左氏笑,拿下李明楼的酒杯,让她吃菜。 李老夫人笑呵呵招呼着都坐下吃饭,厅内便开始斟酒吃菜说笑丫头们穿梭变得热闹,只是如果灯光亮些就更好了,黑乎乎的厅内坐着一群黑乎乎的人,人影重重叠叠摇晃吃吃喝喝,站在院子里看总觉得有些慎得慌。 一夜合家尽欢。 这一夜也有很多人没有睡觉,天刚蒙蒙亮李家大宅车队涌涌,李老夫人等一众女眷拥簇着裹着斗篷带着兜帽撑着黑伞的李明楼走了出来。 “要多写信回来,有什么想要的给祖母说。”李老夫人拉着她的手含泪叮嘱。 祖母亲情是的确有的,只是也正是这亲情让他们觉得得到李奉安的遗产理所应当,这是人性的无奈。 不过这不是无解。 李奉安在世时,他们没有人敢染指抢夺,李奉安也没有跟家里割裂,因为李奉安能压制住他们。 那一世元吉他们之所以如此强硬的对抗李家的人,主要是李明楼姐弟太小压制不住这些叔叔们。 只要她能做到父亲那般,与这些亲人就能继续保持和睦了,至少不会被人挑拨内斗损耗。 李明楼对李老夫人叩头拜别,又拜过左氏等长辈:“祖母就由婶娘们替我尽孝。” 一干人忙伸手搀扶,齐齐的擦泪不舍。 李明楼也没有让送别持续太久,礼毕便上了马车。 李奉常和家里的男人们纷纷跟着上马会一直送出江陵府。 项九鼎来拜别李家的女眷们,项南没有来,项南昨日已经连夜离开了,理由是军务在身,告假的期限到了,所以不能与李明楼同行。 “他是想早点办完差事,然后早点回太原府,和明楼小姐一起过年。”项九鼎解释道。 “这样好,这样好。”李老夫人很是满意,“他有心了。” 李明楼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自从真要启程时,她的身体上的疼痛就减缓了很多。 既然是生路,她当然毫不犹豫的踩着项南走过去。 马车缓缓的驶出去,街边挤满了围观的民众,上一次李明楼出嫁大家已经围观过了,但这一次不一样啊。 “看到了吗?毁容了?” “是什么样?” “我看到了,在李家门口,裹得严严实实,青天白日的还打着伞,跟鬼一样。” 街边的议论跟随着李明楼的马车涌涌而去。 李老夫人等女眷站在门口遥遥相送,直到看不见了也舍不得回去。 李明琪站在后边手掩着嘴打个哈欠,看一旁李明华神情怅然,不由抿嘴一笑低声道:“你依依不舍,她可不一定记得你,昨晚吃饭,她一时都认不清你呢。” 李明华道:“我只是想将来我们也会分别,身为女孩子都要离开家成为别人的家人,怪不公平的。” 李明琪嘻嘻一笑:“明华也想嫁人了。” 到底是女孩子说起嫁人还是很害羞的,李明华抬手抓了李明琪腋下,李明琪不提防发出笑声。 左氏回头瞪了她们一眼警告,女孩子们站好,继续目送远行的人。 李明楼庞大的车队日歇夜行,遇店住店遇驿站住驿站,向太原府缓缓的行进,与此同时元吉派出的中五单人匹马日夜不停来到了京城高大的城门前。 第四十九章 繁华最京城 大夏开国至今已二百多年,长久的国泰民安盛世造就了它前所未有的繁华。 这繁华最大的体现就是它的都城。 高大的城池,摩肩接踵的车队,绫罗绸缎的行商,穿金戴银丰腴的妇人,青天白日城中的上空还有烟花绽放。 天下四百州府数千城池,独一无二。 泱泱的人和车马进进出出,有穿着精良的守卫,但没有设卡查问,大夏胸怀宽广万邦来朝。 中五随着人群穿过城门,熟练的走街过巷停在一处宅院前,上面挂着简单古朴的李宅二字。 这便是李奉安在京城的私宅。 宅院看起来不起眼,但京城居大不易,能在这个位置购置一间可花费不小。 这间宅院李奉安生前没有住过几次,但时时刻刻干干净净整洁人气十足,做到了就算李奉安提前毫无消息的突然推开门,也能如同在剑南道一般坐下来喝一口热茶,躺在蓬松柔软的床铺上,闻着惯用的熏香安然入睡。 这里的布置如同剑南道都督府一模一样,只是小了几号。 中五站在厅堂里,将一壶茶水拎着咕咚咕咚毫无形象的喝。 “中五!”有人进来大喊一声。 中五差点呛了:“中厚,你见鬼了,喊什么喊。” 进来的男人长得很忠厚,举着手里一封信:“这比见鬼还吓人,这是元爷的吩咐?元爷是不是疯了?” 中五很理解他的心情,因为当元吉吩咐的时候,自己也是这般的念头,只不过没有喊出来。 “这是大小姐的吩咐。”他放下茶壶。 中厚将话咕咚咽回去,他不能不想也不说大小姐疯了,见鬼的神情变成了担忧:“大小姐还好吧?” 出什么难事了?大小姐竟然要向梁振低头求情?那是给大都督葬礼送喜字的老东西! 中五淡然的摆摆手:“大小姐很好,家里的事安排的井井有条,你先别看一个开头就嚷嚷,接着看,大小姐可有让我们低头?” 中厚深吸一口气坐下来将信看完才吐出一口气,只吩咐说让去见梁振递出大小姐的信,其他的事不用做。 “老东西的门房能打的最多十个,我们去五个人就能打进去。”他搓着大手跃跃欲试。 既然只是把信送到梁振面前,那求进去和打进去只要是进去了就都一样。 他们当然选择打进去。 “我早看他们不顺眼了,你知道那老东西干了什么?把咱们送他的金棺材熔了打成金叶子拿着花,简直不要脸。”中厚啐了口骂。 中五摸着下巴想了想:“打也要打的有技巧,别打急了老东西,把小姐的信看也不看就撕了。” 技巧这种事自来不属于他考虑的范围,中厚摸摸头:“我把人都叫来,大家商议。” 京城人多事杂新鲜事一件接一件应接不暇,新鲜事也变得不新鲜。 繁华的大街上难得掀起了喧闹,无数人向一个方向涌去。 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和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也都慌忙跟着跑去,但人群又如同鸡鸭一般被驱逐到两边。 “是什么?”挤在后边的踮着脚张望,看到五队人马横开占据了宽阔的街道。 这些人着五彩华服,骑高头大马,前方男子们英武,队伍中还有骑马的女子们,穿着罗裙带着幂篱,幂篱薄纱不是为了遮住容颜,而是让容颜若隐若现更美,随着他们的走动,大街上金光闪闪炫目,而当他们走过,无数的人发出欢呼扑向地面。 地上散落着珍珠玉坠,不知道是从马身上还是人身上掉下来的装饰。 “可以抢吗?”新来的乡下人吓得咬着手指,“人家会来找的吧。” 这可是值钱的首饰。 “罗家的人怎么会捡掉在地上的东西。”京城的人高高在上的安抚乡下人。 听到罗家的人四个字,乡下人发出惊呼:“罗贵妃吗?” 如今大夏朝风光最盛的就是罗氏,罗氏女貌美丰艳,善歌舞,独得盛宠,位列贵妃,而她的姐妹兄弟们也皆被封国夫人得高官,进出宫廷,公主见了也要避让三分。 “皇帝又携贵妃出宫了吧,罗氏合家去陪同。” “皇帝今年一多半时候都在行宫,还上朝吗?” “有崔宰相大人在嘛。” “这都天凉了还避暑吗?” “不是避暑,是贵妃娘娘的鹦鹉死了,贵妃娘娘伤心,为了避免睹物思鸟,皇帝带她去行宫散心。” 路人娴熟的说着皇家朝廷事,乡下人听的迷醉,这边街上喧哗未散,远处又是一阵热闹。 “打架了!” “匪贼破家冲门抢劫了!” 打架不稀奇,匪贼抢劫可是前所未有,大夏皇城四门对天下放开,但并不是没有兵将维护秩序,匪贼怎能肆意劫掠? 看热闹的人丝毫不怕匪贼,纷纷涌去看热闹,待来到一处官兵已经维持秩序。 维持的是让看众们不得上前,而门前厮打还在继续,官兵们半点不去劝阻。 “管不了管不了。”一个都将摇头,“私人恩怨,十几年了,皇帝都管不了。” 什么私人恩怨皇帝都管不了? “这是梁老都督家,那这些人是剑南道的?不是打过一次了?这次又来打?” “上次剑南道的打上门说是梁老都督给李都督丧礼送了喜字。” “那这次是为什么?” 京城没有秘密,围观者中很快响起了解说,看着门前的几十人打进去又打出来又打进去来来往往不停。 再一次打出来之后,一个衣衫凌乱的大汉将鼻血一擦,伸手指着面前肿着头脸的对手。 “老东西,有种你就看我们小姐的回信!我们小姐最懂礼数,你们送了丧礼,我们小姐回你们道谢信!” 对手虽然鼻青脸肿眼一条缝,气势毫不示弱,发出嘎嘎的笑声:“只写信没有礼物吗?这哪里懂礼数。” 伸手的随从便发出哄笑:“再送金子来啊,大爷们用完了正想你们呢。” “孙子,想爷爷好好疼你们。” 你来我往我爷爷你孙子的一通乱骂,这边维持秩序的都将点点头:“差不多了。”然后一挥手,看热闹的官兵们这才刚来到一般上前驱散。 两方人马依依不舍的互相叫骂着散开了。 天子脚下,适可而止,大家都懂的这个道理,你给了我面子,我也得给你面子。 “呸孙子。” “哈哈打的痛快。” “上次没有打,这次尽心了。” 中厚叉着腰大笑着带着弟兄们大摇大摆,官兵们让路,围观的民众也让路,一堵黑墙挡住了路。 中五停下脚警惕的看着这堵墙。 这是人墙,有十四五个男人,民众虽然退向两边,但这条街并不宽阔,这一行人站着不动就堵住了路。 他们带着宽大的帽子,穿着黑粗布衣衫背着箩筐,身上带着奇怪的味道,像是牛羊骚气又像是青草土腥,他们是贩卖牲畜的商人还是耕田打草的农夫? “你们,剑南道李奉安的人?”为首的男人问道。 他的声音有些跳跃又充满好奇,就像一个刚进城的淳朴乡下人。 中五却瞬时连汗毛竖起来。 他抬起头,看到帽子下一双深邃幽静的眼,一张肤色苍白的脸。 “你们,振武军?”中五脱口低声道,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得出的推断。 或许是这个苍白脸男人透出的敌意,或许终于分辨出这些男人青草牛羊味道中夹杂的血腥气,以及他们出现在原振武节度使梁振的门前。 第五十章 西北来的小乌鸦 振武军原属于朔方,是防御突厥人的最大屏障,他们能征善战悍勇英武,军中不止有汉兵,还多有契丹人胡人铁勒薛延陀族昭武九姓等等,混杂成草原上的一群狼。 开口说话的男人苍白的脸上浮现笑意,眼里的深潭都如同星光跌落。 中五不由后退一步,迟钝的中厚则攥住了拳头,打量这男人一眼,跃跃欲试:“你年纪轻轻,看起来比老东西的门房能打。” 中五下意识的要伸手拦住中厚,然而理智让他停下。 眼前这些男人的确不好打,但剑南道天府军难道会畏惧振武军吗?在老不死的面前怎能丢了大都督的脸面! 中五上前一步,其后其他人也随之迈步。 他们的交谈发生的快,两边的民众不觉得如何,而原本要随之散去离开的京城官兵却在一瞬间紧张起来,先前门前双方斗殴还算克制,现在这些人要是打起来,可不是玩笑,他们催马按住腰刀……. 那白面黑布衣衫男子向一旁退开:“我们可不打架。” 他身边的男人们也忙向两边退开,路让了出来。 中厚喂了声,就要伸手揪住那男子,老不死的兵都该打,这一次中五伸手拉住他,低声道:“梁振已经不是振武节度使了。” 所以振武军不再是梁振的人。 再动手就理亏了。 中厚咂咂嘴收回了手看了那年轻人一眼大步迈过去,中五对他们微微颔首,不热情也不敌意也不等他们回礼走过去了。 两方的人擦肩而过,紧张的气氛散去,要走过来的官兵收回了放在腰刀上的手,但没有调转马头,而是看着走过来的这几个男人。 “你们什么人?”为首的都将问道,带着几分警惕。 如果是振武军,无令进京可是死罪。 面白男子施礼:“上官,我们是梁老大人家的庄头,来送重阳节礼。” 他微微俯身,将身后的箩筐托起给都将看。 箩筐盖着盖子,用结实的麻绳捆在身上,露出不知道是羊还是鹿的角以及一些兽皮毛毯,这些都是西北货,梁振在振武军多年,置业与当地也是很正常。 他们说是梁振的庄头就是梁振的庄头,真假都将不负责验证,追究起来是梁振的事,他收起戒备:“今年收成不错吧。” 男子叹口气:“不太好啊,所以来见见老大人,看看能不能给大家找条活路。” 都将没有再说话,梁家的下人们称呼着各种简单又淳朴的名字,热热闹闹的将这些人迎进了家门,梁家门前没有热闹看,人群鸟兽散。 大门徐徐关上,隔绝了街上的热闹,被几个下人陪同向内走去的白面男子回头看了眼。 “李奉安都死了,他的人还这么嚣张。”他道。 梁家的下人们逢提李奉安必啐:“秋后的蚂蚱而已。” “他们来做什么?这样欺负上门简直太过分。”其他男人皱眉不悦。 下人哼了声:“这次是来替他们大小姐送信的。” “什么信?”白面男子好奇问。 “能什么,还是因为李奉安葬礼上喜字来骂老太爷。”下人不屑,又得意笑,“有本事再送一顶金棺材。” 白面男子显然也知道这件事,微微笑:“李奉安不在了,他们的确没本事。” 管家从前方厅内迎来:“老太爷在看信,你们稍等下。” 白面男子对稍等并不在意:“老大人竟然还看信?不是应该直接烧了。” 管家哼了声:“老太爷难道还怕她一个小姑娘骂人?李奉安骂的都不怕。” 白面男子笑了笑:“如果真要骂,站在门口骂岂不是更好?” 管家微微一怔,是啊,就像上一次剑南道送金棺材时在门口骂的半条街都围观,老太爷听得到,京城的人也听得到,写信骂人只能看信的人听到,好像没有什么乐趣。 不是为了骂? 念头闪过,厅内传来啪的一声,苍老又浑厚的声音也随之传来:“真是口气狂妄的小丫头片子!” 不知道小姑娘骂人怎么骂?管家和白面男子等人都不再说话竖起耳朵。 “什么叫我活着真是可惜?” “我该替他爹去死,反正我也比不过她爹,不如她爹有用?” “她还真以为她爹很厉害?当年打了一场胜仗就自命不凡,如果没有我,他能胜?” “他就是个目无尊长无军令法纪的狂徒!这种人不可交不可信不可任!” 说起当年事,时光和年纪并没有抹去愤怒,苍老的声音激动,拍桌子的声音也连续不停。 管家想时光和年纪没有带走老太爷的愤怒,还是带走了他的力气,要是搁在以前,厅里的桌子早被拍碎了。 桌子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承受住了狂风暴雨,然后变得平静。 不会气晕了吧?管家神情不安,白面男子迈步走上台阶,然后听到一阵大笑从内传来。 身材矮胖胡须花白穿着锦袍如同乡下富贵翁的梁振捧肚子狂笑,胡子都被笑的飞起来。 管家又开始担忧会不会笑晕过去。 “真是可笑,可笑。” “我从未见过这么可笑的事。” “一个小丫头片子跟我如此大言不惭,如果是李奉安说还差不多。” “嗯,这话应该就是李奉安说的。” “呸。” 梁振重重的啐了一口。 “不要脸!” 这一啐让他的视线看到了门口,手一挥握着的信纸如同他的胡子一样飞舞。 “啊,小乌鸦,你来了。” 白面男子一步迈过门槛,俯身施礼,箩筐还背在身后:“武鸦儿见过老大人。” 梁振不耐烦:“不要虚礼,快来看这个天大的笑话。” 武鸦儿起身将箩筐解下放在脚边,轻松随意的坐在下首的椅子上:“什么笑话?” 管家进来不声不响的拎着茶壶给二人斟茶。 “死鬼李奉安要让他那黄口小儿承袭节度使。”梁振说道,再次大笑拍桌子。 管家及时的将茶杯拿起。 他们家可比不得剑南道李奉安有钱,茶杯不能随便的摔坏。 武鸦儿端着茶杯道:“老大人当然不会让他如愿。” 梁振靠回椅子上,不咸不淡的哼了声:“我当然要让他如愿。” 第五十一章 为了报复 梁振是个老者,但不是所有的老者都面目慈祥,他虽然大笑,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中却填满了戾气。 这戾气梁振填了二十年。 从被李奉安告状到皇帝面前,他明明有大功却被罚调离安北都护府那一刻起,当然这二十年间不如意的事多的很,但第一铲来自李奉安。 这也是他后续诸多不如意的源头。 如果不是李奉安,他梁振征战领兵半辈子怎能落了个如此下场。 梁振靠着椅子上神情冷冷。 “当年我根本就没有错,部署无错得胜半点不掺假,我对李奉安的处置也没有错。” “他镇压叛乱本是冒进之举,分明是要全县民众送死,此等人物我压他一压有何不可?” “他能在皇帝面前告我一状,颠倒黑白诬陷我,难道是靠的自己的功劳?他不过是靠的祖宗!” “李奉安这个东西长的忠厚,实际上是头恶狼,心思恶毒,无法无天。” “他现在死了是老天爷有眼,否则将来还不知做出什么恶。” 梁振和李奉安的恩怨,梁振也说了二十年了,大夏人人皆知。 武鸦儿点头:“虽然我没有跟李奉安打过交道,但据所听所闻,我认为老大人说得对。” 梁振的笑意让沟壑更深:“小乌鸦你说的非常有道理,不知道为什么别人总说你说话不中听。” 或许是因为别人只会说老大人你说的对,而武鸦儿则会在定论前加上一个我。 “因为属下总是说实话吧。”武鸦儿说道。 他将帽子摘下,整个面容露出来,年纪二十三四,因为肤色白皙,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 “不过,大人既然知道这个人如此,为什么要让他如愿。”他问道。 这不是问话,是劝阻。 梁振嘲讽一笑:“李奉安说我一辈子不如他,这是天生资质,他儿子虽然是个黄口小儿,承袭了他的位置,也照样坐得稳。” 武鸦儿的视线落在桌子上,看到信封和散落的信纸下半遮半掩一本奏章,明白了事情的大概,笑了笑:“纵然是天生资质天生好运,临死前也是挣扎狂言,真是可怜又可悲,老大人不用同情他。” 梁振哈哈一笑捋了一把白胡须:“他在激我,想让我给他把这个奏章递上去,李奉安欺辱了我一辈子,死了也来算计我,不过。”他的话一转折,鼻子里冷哼一声,“他死了都要跟我斗,我又何惧跟他斗,他想为他儿子谋划,他想死后也紧握住自己的权柄,真是做梦。” 武鸦儿道:“老大人什么都不做,他也握不住了。” “我知道,李奉安一死,剑南道节度使旁落他人,那块肥硕之地,呸,李奉安这头恶狼不知道囤积了多少财富,一群手下都敢拿着金棺材来恶心我。”梁振冷笑又呸了声,“剑南道节度使落在别人手里,剑南道早晚被瓜分败落,不过,败落在别人手里哪里有败落在他儿子手里更令人痛快。” 梁振一直站在二十年前跌倒的地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李奉安失败,还有什么比看到这个恨了几十年的人一辈子的心血毁在自己儿子手里更令人痛快。 明知李奉安这是激将法,梁振毫不犹豫的接了。 武鸦儿抬手抱拳:“鸦儿先恭祝老大人心想事成。” 梁振哈哈大笑,捋着胡子挤挤眼:“恭祝就对了,皇帝怎么会同意李奉安这种荒唐的请求,治他罪的还差不多,剑南道先败在他手里,就不用败在他儿子手里了。” 武鸦儿一笑端起茶杯,那边管家也终于将茶杯放下,梁振端起跟武鸦儿一碰,待要喝又停下,似乎这时候才想起对面坐着的是谁。 “小乌鸦你来了,怎么能跟我喝茶。”他瞪眼,“还有谁来了?” 管家将等候在院子里的其他男人叫唤进来,几个男人几个大嗓门瞬时将厅堂填满。 “摆宴摆宴,不醉不休。”梁振高兴的拍桌子。 管家端起茶杯应声是。 梁振又唤住他,对武鸦儿等人带着几分歉意:“不过我要先去见皇帝,你们暂且在家里住下,待我归来我们尽欢。” 事到如今梁振一刻也等不得,做事如同打仗,当然要一鼓作气。 梁振前脚出了京城城门,中五就得知了消息,诸人也都松口气。 “老不死的竟然真的去送奏章了。”中厚拍着椅子哈哈笑,“那以后有事就找这老不死的,不仅能办事我们还能出气。” 有一男子摸着下巴表示并不乐观:“万一只是告状不送奏章呢?” 梁振没有少在皇帝面前告李奉安的状,只是一次也没有占到便宜,但现在李奉安死了,没有办法再见皇帝再反驳,梁振的时机到了。 这绝对是那老东西干得出来的事。 “大都督不在了,先前那些惧怕的嫉妒的讨好的各种心思都必将出来作妖,这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和人,这一点我们早就准备好了。”中五道,“大都督不在了,只要我们还有一个人在,大都督能做的事我们都要尽力去做。” “梁振告状,我们诉冤就是。”另一个男人淡然说道。 厅内诸人点头,外边很快有新消息探到梁振是带着奏章去的,大家便松口气,不过最关键的问题也到了面前。 梁振递上了奏章也不告状,他就能说服皇帝准奏吗? 中五这时候笑了:“你们都忘了,本来就不是要他来说服皇帝的吗?梁振只是大小姐用来替换孟鸣的。” 梁振和孟鸣一样,只是报信的鸟雀发出鸣叫,而听到的那个人才是关键。 华丽的殿门被两个太监提着悄无声息的推开,深秋的风立刻涌进去,为身后行走的人扫过光洁如镜的地面,掀动垂地的白纱,白纱后有苍老的大嗓门。 “……陛下,李奉安给我送棺材京城人人皆知,这次更是打上门,实在是欺人太甚,老臣虽然已经卸下了这身铠甲,但也不能承受此等羞辱。” “梁爱卿。”皇帝的声音亦是苍老,但很柔和,“李奉安已经死了,他怎么让人给你送棺材?他手下做的事,你不要也怪他。” 梁振的声音满是委屈:“陛下,他的手下都是他教出来的,他的手下不可小觑,陛下你看这个,这是我从那些下人身上搜出来的。” 背对龙案而坐的梁振将一个奏章拿出来。 站在轻轻飞舞白纱后的人向前一步,若隐若现。 第五十二章 且看糊涂荒唐 “李奉安的人上门打架,被我好好的教训了,打的他们狼奔豕突,他们被我打的身上的东西都掉了一地,嗯,陛下,虽然如此我也是受欺负的。” “我一看这东西的内容,李奉安真是疯了,我就赶快来见陛下。” “他竟然养了这么多兵,十二卫中可是前所未有的,而且他还有钱….” 梁振打开奏章念着一串串的数字,人数兵马铠甲兵器以及屯粮。 龙案后的皇帝手支着头,他的年纪很大了,但肤色红润,脸上没有留下任何沟壑,也没有戾气以及其他的人间悲喜留下的痕迹。 他闭目养神,偶尔嗯嗯点头,表明自己还听着没有睡着。 那些数目是很惊人,但对于创造了前所未有盛世的一位皇帝来说,并没有激起一点波澜。 “朕记得李奉安年轻的时候,站在朕面前描述自己将会带出怎么样的神兵勇将。”皇帝微微笑,“朕告诉他养兵可是很费钱的,天下十二卫朕可没有那么多钱给他用,李奉安说他为朕养兵不用朕花钱,现在过了二十年,他真做到了。” 皇帝睁开了眼,眼中有对过往的追忆,更多的是对时光的留恋。 “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了,朕老了,李奉安也死了。” 死人永远不会犯错,他们的过往只会被美化,梁振可不是来让皇帝想念李奉安的,将奏章推到皇帝面前:“陛下,这些东西他可没有想交给陛下,他想把这些留给他儿子。” 皇帝的视线终于落在梁振身上:“他儿子?” “是的。”梁振抓住机会一口气,“他的儿子一个十岁的黄口小儿李奉安写了奏章请求陛下让他承袭节度使,一个黄口小儿手握如此数目的重兵能做什么这些兵岂不是无主乱了套,如果被有心人挟持了小儿……” 梁振一口气用尽缓一缓,皇帝也将他的话终于听明白了,笑了:“这真是荒唐。” 正如他所料,这本就是荒唐的事,李奉安真是如同武鸦儿所说的,临死前挣扎狂言可悲可笑但不可怜,梁振振奋了精神,正待再火上浇些油,身后一阵风夹杂着香气,有轻柔的声音而来:“陛下,您原来在这里啊。” 这声音和气又慈爱,就像一个倚门含笑招手唤孙的老太婆。 但这声音传来的一瞬间,梁振这个征战一辈子的老将如芒在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脚步轻缓无声越过梁振,矮矮胖胖白白嫩嫩的全海跪在龙案前:“贵妃娘娘特意做了羹汤,却找不到陛下了。” 皇帝眼中的笑意如水荡漾开:“香儿一直在睡觉,朕怕吵到她才出来的,已经醒了吗?” 大太监全海应声是:“贵妃娘娘和梁国夫人用山上刚采的野果做了甜羹,到处找陛下呢。” 一直懒懒斜倚的皇帝坐直了身子,全海的手也随之抬起,皇帝搭住他的胳膊站了起来。 这就要走了? “陛下。”梁振忙唤道。 皇帝似乎忘了他还在,哦了声:“李奉安已经死了,那些前尘旧事梁大人就放下吧。” 人死了,当初的对错便定了论,再也不会平反了,梁振心里悲愤:“陛下,李奉安给他儿子请承袭可是大罪……” 皇帝笑了笑摆摆手:“死人的疯言疯语,这奏章…..” “陛下。”大太监全海打断皇帝说话,白面团一般的脸上笑意盈盈,“奏章留在这里也跑不了,陛下吃过娘娘的心意后再来看可好?” 想到娘娘的心意,娘娘娇滴滴的小性子,皇帝便顾不得说别的,抬脚迈步向外走:“这奏章你放这里,朕知道了,梁大人先回去吧。” 如果让他带回去,还不知道他又趁机要说多少车轱辘话,听了二十年了没有新鲜的。 皇帝将那句这奏章你拿回去吧咽了下去,由全海扶着越过白纱走出去了。 梁振跪坐在地上看了看皇帝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龙案,皇帝收下了奏章没什么不对吧?皇帝也说了李奉安这是荒唐,不过他死了就不跟他计较了。 死人真是好,只会被念着好,梁振拍拍腿站起来,看着桌上的奏章冷笑,就算你激我给你送奏章又如何?你能激将皇帝吗?你敢让你的手下跑来打皇帝的家门吗? 李奉安,你死了,就什么都不是了。 你跟我比还是败了,至少我还活着,梁振忍不住得意,但他想到了李奉安的死。 死在战场上,被敌贼袭杀。 而他将来会死在床上,病死或者老死。 对于一个武将来说,这也没什么可得意的。 梁振时而高兴时而不高兴的离开了行宫,在天黑之前回到了府邸,不管高兴还是不高兴都抛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一醉方休吧。 李宅的厅堂里,中五等人听着打探来的最新消息,只是消息没有带来确定的答案,因为梁振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一会儿大笑得意,一会儿破口大骂李奉安,这就是梁振一贯的日常。 不过皇帝也没有派人来抓他们。 “看来皇帝并没有生气。”中厚高兴说道,“皇帝当然更喜欢我们大人。” 皇帝生气也好不在意也好都不是这件事要的结果,中五没有半点高兴,该做的事都做了,现在就等最后关键一步了,中五有些紧张。 他以前从没有紧张过,因为有李奉安。 现在大都督不在了,大小姐行不行? 深秋的温泉行宫中弥散着男人女人们的笑声乐声歌声,令人迷醉,秋风也变得轻柔摇晃,心不在焉的抚着殿内垂下的白纱。 自从那一日皇帝不忍老臣在宫门前下跪日晒来这里召见后,这里好几日再没人来过。 皇帝本来就很少来这里,龙案上蒙上了一层寂寥的灰尘,其上的奏章书卷散落也没有人再动过。 一只白白胖胖的手将其中一本奏章拿起来,衣袖在上面轻轻的一扫,塞进了袖子里。 温泉水边,皇帝坐在亭子里,由几个罗衫半解头发被水气打湿的宫女捶腿,宫女们环肥燕瘦千娇百媚,但皇帝却没有看她们一眼,视线始终落在前方海棠花温泉池中。 池中有个白玉般的女子戏水,她的面容遮掩在水雾中,丰腴娇媚的身姿时而浮出水面,时而潜入水中。 此景只应天上有吧。 皇帝眯起眼手指轻轻的敲着膝头迷醉,一只白胖的手伸过来打断了皇帝的迷醉。 “陛下,梁振送来的这个奏章是留着扔了,还是给崔相爷转送去处置?”全海问道。 皇帝有点想不起来什么奏章,他甚至都忘了梁振来过。 “这是李奉安的女儿替父写的奏章,李奉安心系剑南,请陛下准许他的长子李明玉承袭旌节为陛下稳固西南。”全海翻开奏章,捡了关键的话提醒皇帝。 皇帝想起来了哦了声:“人不一定是老了才糊涂,在生死面前也会糊涂,不用理会,这等荒唐奏章扔了吧。” 全海应声是,人并没有退开:“陛下,老奴觉得李奉安如此做也不是荒唐糊涂。” 第五十三章 君父的垂怜 在梁振家打架已经过去五天了。 中五站在厅堂里,数着瓶子里插着的五根签子。 这种小事在京城如同一个水漂,没有引起任何结果,估计连梁振都已经忘记了。 中五看着天色,今天又要过去了,他捏住摆在桌子上一根竹签看着瓶子,明天吧,明天如果还没有消息,他就要写信给元吉,按照原本的计划,请项云出面还走孟鸣的路子。 孟鸣毕竟是李奉安的好友,为李奉安说话合情合理至,至少在大家的眼里这样。 “中五。”中厚大声喊着走进来,脚步匆匆,“快去外边看。” 外边如何?中五握住竹签。 中厚喘气结束:“皇帝回来了,还和贵妃娘娘都骑着马,满城人都在看。” 皇帝不坐龙驾骑马穿城,与民同乐吗?皇帝是喜欢这样做,这些年越发的肆意,以前在皇宫与贵妃娘娘跳舞唱歌也罢了,后来甚至在皇宫招待文武百官他国使节的大宴上也与歌姬们共舞。 皇帝与大都督描述中的那个人完全不同了,中午没有面见皇帝的机会,但没有兴趣去看。 中厚倒是兴致勃勃的自己去看,但刚走出去又疾步奔回来。 “我说了我不去看。”中五不太高兴说道。 中厚指着身后,似乎被掐住了脖子的鹅,发出古怪的叫声:“宫里的太监来了。” 所有人都去街上看皇帝和贵妃娘娘了,几个太监站在李家宅前也没有引起围观。 这几个太监都是很普通的宫中制式衣帽,地位并不高,但中五不敢怠慢上前恭敬的施礼。 一个年轻的太监笑嘻嘻的问:“李大小姐的奏章是谁带来的?” 不知是福还是祸,中厚就要抢先站出来,中五阻止了他,外边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如果真有祸事,他进去应对反而更好。 太监好奇的打量他一眼:“你跟我走吧,皇帝要见你。” 不是立刻抓起来,而是皇帝要见他,虽然见之后也会有两种结果,但是希望还是有一半。 这是好事。 中五松口气又深吸一口气。 中五第一次进皇宫,皇宫的富丽堂皇天下人皆知,只是他没有心情观赏,见皇帝啊,他只是一个下人,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中五深深的吸气,思索着怎么做到最好,不堕大都督的脸面,以及说服皇帝准许公子的承袭,他被带进了一间屋子,引来的太监笑嘻嘻的拒绝了他递给的钱,没有留下一句指导,只让他在这里等候。 皇宫里也乱乱的,就像大街上一样喧哗,宫女太监们跑着迎接皇帝和贵妃的归来,中五站在这间屋子对比之下格外的安静,安静让他局促不安,门被人推开了,一个胖乎乎的老太监擦着汗走进来:“好忙啊好忙啊,虽然没多远,来来回回也是让人忙乱啊。” 他似乎在等候中五的应和,但中五只是僵硬的站在原地。 老太监并没有嘲笑中五的拘谨,和善的笑了笑坐在椅子上,一面斟茶一面问:“你是李氏的人,叫什么名字?” “中五。”中五俯身恭敬。 “这名字有意思,李都督给你起的?”老太监笑问。 中五应声是:“我们几个是逃难的孤儿,大都督在路上捡到赏我们一口饭吃,是我们的再生父母,便请大都督给我们重新起了名字。” “李都督心善啊,对无亲无故的孤儿都能救一命。”老太监感叹,又道,“陛下刚回来忙又累,让老奴全海来见你。” 中五听到前一句心微微沉,听到后一句整个人一软跪倒在地,叩头:“如今李都督的子女成了孤儿,还请陛下垂怜。” “李奉安的兄弟母亲都还在世呢。”全海道,“你可不能这么说。” 中五不起身:“至亲唯有父母。”砰砰叩头呜咽,“还望公公垂怜。” 全海笑了:“别哭了,老奴也是这么跟皇帝说的。” 大小姐赌对了!中五的眼泪莫名的涌出来声音变得更加含糊,说了句自己也听不清的话。 全海没有不满,笑意更浓:“怎么哭的更厉害了。” 中五跪行抓住全海的衣角:“公公,何止大小姐和公子成了孤儿可怜,我们这种人也孤苦无依了,心里难过啊。” 全海看着跪在脚下的年轻仆从,如同看着自己的孙儿一般慈祥:“大小姐和小公子还小可以哭,你都这么大了,可别哭了。” 中五跪着点头,声音依旧呜咽。 “陛下是李奉安的君父,李奉安不在了,他的子女君父自然要管。”全海道,“喏,拿去吧。” 拿去什么?中五身子微微颤抖抬起头。 全海手中握着一明黄卷轴:“陛下封李奉安长子李明玉为剑南道节度使,替父掌旌节,另委任益州都督理军政民生。” 他简单的说了圣旨的内容,向前一递。 “接旨吧。” 中五颤抖着双手稳稳的握住圣旨,重重的叩头:“谢陛下隆恩,谢公公大恩。” 全海又笑了:“谢我做什么,你去吧,朝廷明日就会公布此事,太忙了,我也不招待你了。” 中五跪着拦住全海:“公公,请让我们小公子进京来谢恩吧。” 节度使无诏不得离开守地。 全海想了想点头:“那就来一趟吧。” 中五心里咚咚的打鼓,外边的传言都是真的,现在的皇宫里,说话最做主的不是皇帝,是大太监全海。 他甚至不用请示就直接允诺了。 “公公也见见我们小公子。”中五感激道。 全海笑眯眯:“好啊,我也认认人。” 中五举着圣旨离开皇城从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上穿行而过,皇帝已经进了皇宫,街上围观的民众还未散去,大家都看到了这一幕,惊讶皇帝刚回宫就传了圣旨,惊讶这个举着圣旨的小民是什么人,更惊讶圣旨的内容是什么,掀起了新一轮的喧闹。 圣旨在手无人敢阻拦,中五穿过喧闹进了家门。 不用问不用说,看他的神情以及手里的东西,家里人都知道事情的结果,幸福来得太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庆祝。 “把好消息先告诉大小姐。”中五说道,这就是最大得庆祝。 好消息被即刻送出京城向李明楼而去,京城里也随之散开了。 正在送别晚宴上畅快痛饮得梁振听到消息,手里的酒洒了一身。 “是李奉安这个鬼从地下爬出来见皇帝了吗?” 第五十四章 见荒唐而不语 除了最能花言巧语的李奉安亲自来,谁能让皇帝做出这么荒唐的决定。 那个奏章梁振看过,是个人都只会觉得可笑荒唐。 皇帝怎么会准许了? “皇帝也太荒唐了。”梁振将酒杯扔在桌子上。 酒桌上的人们都放下酒杯,这句话他们不知道该怎么接,骂李奉安好说,骂皇帝……或者该装作听不到。 “李奉安死了,我也赢不了他。”梁振脸上沟壑里满是丧气。 武鸦儿给他斟酒:“老大人,没有你,他怎能成?这次是他低头求你了。” 梁振看着重新被斟满的酒:“他是算计我,不是求我,这种荒唐的奏章为什么送到我面前,因为与他交好的人绝不会沾染这种荒唐事,也只有我这个仇人。” 对于仇人来说对手越可笑越荒唐越有利,不是麻烦是机会。 所以虽然明知这是激将,梁振还是毫不犹豫的接了。 “我的底气就是皇帝。”他端起酒杯,“一个黄口小儿怎么能手握旌节坐镇一方,提出这个建议的失心疯了,同意这个建议的也疯了。” 他没有喝酒,将酒杯举起倒在自己头上。 “小儿节度使,这大夏十节度使从此成笑话了。” 四周人慌忙起身劝阻,有夺酒杯的有拿着袖子胡乱的给擦头脸的。 梁振挥舞袖子指着天:“耻辱啊。”又伸手指着地,“李奉安,你死了,要大家都陪着你死,要大夏也陪着你死,你生前是个恶人,死后是个恶鬼,你不得好死。” 李奉安已经死了,没有办法再不得好死了。 “老大人醉了。”武鸦儿搀扶梁振,骂李奉安没事,再骂下去就该骂皇帝,这就不好了。 皇帝不是骂不得,以前在朝堂上有朝臣指着皇帝的鼻子骂,皇帝也不过是笑了笑,但正如梁振所说,现在皇帝很荒唐。 一个荒唐的皇帝就不好揣测了。 梁家的人也不敢再让梁振在这里喝酒,和武鸦儿一起将不肯走的梁振架回了卧房。 宴席未尽而散。 梁振的子孙要陪同武鸦儿等人继续饮酒:“你们来一次不易。” 卫军无令不得擅离,他们几个从漠北一路潜行,困难不仅是路途遥远。 武鸦儿推辞:“这件事引起很大震动,你们先忙去吧。” 梁振的子孙很满意武鸦儿的应对,梁振格外看重武鸦儿,在振武军将他从一个普通兵丁一路提拔,除了英勇善战,心思敏捷知进退也是很关键。 只是可惜了,提拔到一定级别后,就不单单以军功论了,还要有家世,这个武鸦儿身世不明,似乎是个孤儿。 梁振再爱才惜才也无能为力,他自己还功业未成身退呢。 但愿这个武鸦儿将来能有转运的时机。 梁振的子孙便将剩下的酒席摆到客房,让武鸦儿他们当作宵夜继续,武鸦儿没有再推辞。 梁家的主人离开,下人也被武鸦儿等人客气的送走,几个人说话便可以随意。 一个男人将一块肉放进嘴里嚼着,啧啧有声:“这李奉安还真是厉害。” “这是我大夏第一个小儿节度使。”另一个男人哈哈笑,“不得不说,梁老大人真不是李奉安的对手。” 他们说笑评论,武鸦儿一直默不作声,被人询问才抬起头:“李奉安吗?他一直很厉害,不需要这次的事来证明,不过…..” 他微微皱眉,让双眼显得更加修长,增添了几分秀气。 “不过什么?”同伴问,又叹气遗憾,“不过还真是遗憾,原本想趁着李奉安死了,来看看能不能从剑南道分一杯羹,没想到李奉安一个死人还是捷足先登。” “李奉安的儿子捷足先登不是关键。”武鸦儿看着诸人,“这件事的关键是李奉安的安排还是其他人的安排。” 诸人坐直身子,捏着肉端着酒的都放下来,不是李奉安还能是谁? “那奏章是李奉安的女儿李大小姐写的。”武鸦儿说道。 剑南道的人当时打上门说的就是他们大小姐,但不是只是个名义吗? “李奉安死的很快,很匆忙,如果他要为他儿子请封,刚死的时候岂不是更合适,为何等了这么久?”武鸦儿看着大家。 是的,死亡的消息传来皇帝正是最垂怜的时候,现在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了,皇帝的感情也是最容易消散的。 “如果真是他安排的也还好,捷足也不过先登一步,他毕竟已经死了,能安排他儿子守在剑南道,怎么守能不能守住,他安排不了。”武鸦儿捏着筷子慢慢的转,“但如果这件事不是他的安排是这位大小姐,可见李奉安的子女有守成之才,我们要分一杯羹才是不容易。” 诸人明白了。 “那位李大小姐也还是个孩子吧,她真能安排这个?” “把梁老大人都耍了?” “听说已经与陇右项南的侄子定亲。” “那剑南道项氏已经占据了半边了。” 大家试图讨论这位李大小姐,只是李奉安的子女一直如同神仙般高高在上,凡人难窥一二所知甚少,讨论不出什么。 武鸦儿摆手:“剑南道就此作罢,我们本来也只是看看,剑南道对于我们来说太遥远。” 一个大胡子男人迟疑一下:“那安氏异动的事还跟老大人说吗?他将平卢变成了范阳。” 平卢与范阳都是节度使,但现在平卢节度使被强留在范阳,生死不知,安康山的范阳兵马已经占据了平卢。 这是他们来这里的最大目的。 “不说了。”武鸦儿道,“冬天快要到了,边境不安,他可以说是合军共防,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但比第一次要赤裸肆无忌惮,步子从来都是一步一步走大的。 “这次跟以前不一样,安康山不仅占据了平卢,还在扩充,已经把手伸到河东了。”胡子男人低声道。 河东可是天子屏障。 武鸦儿默然:“皇帝跟以前也不一样了。” 安康山行事一直都飞扬跋扈,常有人禀告弹劾安康山,每次安康山都有理由解释,又有贵妃娘娘护着,装疯卖傻哭一通。 “以前皇帝还呵斥查问,虽然是不痛不痒的罚一罚了事。”武鸦儿筷子点着桌面,“这次我们进京来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现在皇帝不问朝政很久了,罗贵妃更盛以往。” 这其实也是早在预料中的,但并没有阻止他跋涉来京城,就像梁振明知是激将还是拿着李大小姐的奏章进了宫,因为对皇帝还心存希望。 只是现在他们看到了什么? “李奉安死了,皇帝能给他的小儿封节度使,安康山还活着,他将平卢变成范阳又算什么。” 荒唐吗?荒唐事已经不荒唐了。 “收拾东西,我们明天一早就走。”武鸦儿将筷子一扔。 对面的胡子男抬手接住,与此同时其他人也纷纷将筷子扔过来,那男子双手左右探接住所有的筷子,这是他们一贯的小游戏,伴着一把筷子在桌子上一顿,几人都笑着起身,归心似箭。 京城再好,并不是他们心安所在。 走向门口的武鸦儿忽的停下脚步,长眉微蹙。 “怎么了?”身后诸人忙问。 武鸦儿手放在心口:“我的心好像是因为我不按照原本的计划做而伤心。” 心有些伤心?这是什么意思。 “乌鸦,你一个粗人,不要跟个大小姐似的。”胡子男拍他肩头,“说咱们能听懂的。” 武鸦儿哈哈一笑,手在心口上重重的砸了两拳,砸碎了莫名其妙的不适,胸膛发出有力的咚咚声:“睡觉,吃饭,杀敌。” 大家便也都用手拍打胸口,好好睡觉,好好吃饭,好好杀敌。 这是他们听得懂的道理以及生活,几个人沿着走廊回到各自的住处睡去,夜色笼罩了梁府。 京城是个不夜城,今晚却有些黯然,很多家宅的歌舞宴席停下,这当然不是因为皇帝回宫了,皇帝和贵妃娘娘最喜欢宴席歌舞,而且在回宫没多久就宣布明晚举办宫宴。 但这一次没有人讨论明晚的宫宴,大家更关注的是今天皇帝的圣旨。 这一年李奉安的名字第二次在京城传遍,第一次是他死亡的消息。 宰相崔征也正在谈起李奉安。 “我没有想到还会再听到他的名字,人死如灯灭,高官权贵哪怕是王公贵族,死了也都变成了尘埃,风一吹就散了。” 崔征今年五十八岁,岁月并没有让他苍老,反而儒雅气更盛,他手指点了点圣旨上李奉安的名字,感叹:“我死后不敢奢想如此。” 厅内陪坐三个穿着便服但遮挡不住官威的中年男子。 “陛下是多情念旧的人。”一位面方肤微红的男子说道,“李奉安又是为国尽忠捐躯。” 另一人不同意的他的话,哼了声:“陛下这些年是越发多情,但并不念旧,多少有功之臣被罗氏一门打压,皇帝又曾说过什么?” 这些事不是今天要讨论的,最后一个人没有理会他们:“这不是皇帝的决定,荒唐又没有必要。” 其他两人的思路被拉回来。 “剑南道的兵马财富的确令人垂涎,但对于陛下来说这天下都是他的,谁接任剑南道节度使都一样。”方脸男人道,“相爷,陛下原本同意我们推荐的韩旭。” “现在节度使被李奉安的十岁小儿拿住,韩旭成了益州都督。”另一个男人握手倾身,“韩旭还是要掌管剑南道的。” “但没有旌节,四十岁的韩旭只怕要被十岁小儿压制。”又一人冷笑,“这对皇帝来说没有什么影响,对我们影响很大。” “谁掌握了了那个小儿,谁就掌握了剑南道,皇帝不在意,因为谁都是他的,但对于皇帝之外的人不一样。”方脸男人皱眉。 崔征打断了他们的议论:“不用猜了,这件事是全海做的,今日皇帝没有见李家的随从,是全海宣旨召见的。” 如今能让皇帝做出荒唐决定的除了罗贵妃就只有全海了,厅内三人默然。 “罗氏搅乱宫闱,现在全海把手伸向了朝政,朝廷已经岌岌可危。”方脸男人恨恨。 “剑南道也不就在全海的掌控中。”另一男人冷声道,“我们有韩旭,隔着万重山,又有宰相大人在,他一个内宫太监,手休想伸那么长。” “他的手是依仗皇帝。”崔征道,“皇帝想要对天下伸手也要靠人,大家不用惊慌,这件事要看长远。” 长远太远,眼下他们原本的计划怎么办?三人对视一眼。 “罗家已经同意帮吴章了。”方脸男人低声道,“什么时候让他进京?” 崔征摇头:“他不用来了。” 不用来?他们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吴章就是这个东风,吴章不来,事情怎么做? 是因为全海现在有了剑南道,不会看上吴章了? “全海不会嫌弃人多。”方脸男人争辩,“剑南道是远水,吴章领兵掌权在天子脚下是解了全海的近渴。” “全海已经知道相爷要除掉他,现在别说出宫,在皇城也半步不离开陛下身边。”另一个男人低声道,“吴章是罗氏的人,全海与罗氏休戚与共,全海会信任吴章,我们才好里应外合。” 东风不来,万事就成空了。 “吴章是东风这一点眼下依旧如此。”崔征敲了敲桌上的圣旨,“只是现在突然来了西风。” 他指的是突然出现在京城在全海面前的剑南道,三人明白。 “全海当然不嫌人多,吴章肯定还能被全海所用。”崔征说道,“只是那小儿得了旌节要进京谢恩,这时候我们动手,只怕会很麻烦。” 那的确很麻烦。 李奉安长女给皇帝的奏章里写的剑南道的兵马数目,虽然早知道李奉安是巨富剑南道养兵不少,但听到的数目还是让他们惊讶。 “李….那小儿叫什么?”方面男人道,“他来京城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兵马都带来,而且我们可以跟他打个招呼。” “全海能给他们的,我们难道不能?”另一个男人亦是建议。 崔征笑了:“全海能给他的,我还真不能,他要的是剑南道节度使,这种荒唐的事,也只有全海能说服皇帝,而这么荒唐的事皇帝也只信任全海。” 说道最后一句笑意散去,他的脸色沉沉很不好看。 论起对皇帝的影响力,宰相崔征不得不承认自己比不过全海,尤其是这几年,这也正是朝堂不可忍之事。 堂堂大夏,岂能宦官弄权,所以满朝文武一心要除掉全海,同样飞扬跋扈越发不可忍的罗氏贵妃一门反倒靠后。 本来事情都计划好了,借着此次京畿重地兵马调整,由早已经投诚的吴章带河南道兵马进京假意拜在全海门下,全海现在掌控了皇帝,但手中没有兵权,对于吴章的投靠必然来之不拒,然后就趁其不备里应外合,清君侧诛杀全海。 万事具备东风只待一声令下,结果先刮来了一阵西风,压倒了东风。 “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全海已经捷足先登一步,剑南道那边我们不能轻易试探,要慢慢来。”崔征虽然遗憾但并没有丧气,“此事非同小可,有一丝不妥也不能轻举妄动,毕竟全海已经跟随陛下几十年了,陛下对全海的感情比对太子都亲近。” 方面男子嘀咕一句:“太子懦弱。” “如果不懦弱,也轮不到他当太子。”崔征道,“看看鲁王昭王,大夏都记不得他们了。” 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能在此时近前的是自己人,崔征道了声进。 一个随从披着深秋夜露进来俯首:“去往范阳的赵琳写信回来了,说安氏并没有谋反之心,这是罗清陷害他,因为嫉恨贵妃偏宠与他,将太子的三公主许婚与他的儿子,罗清也是想给儿子请娶公主的。”又将一封信捧上,“这是安康山给相爷的信。” 崔征伸手接过打开看了眼。 “他说什么?”方面男人问。 崔征笑了笑:“无非是些肉麻的话,他说如果不放心,他愿意进京来为陛下养马。” 厅内三人眼睛一亮:“叫他来。” 崔征摇头:“再等等,待我们除了全海,再除这杂种小儿,此时让他来,此子万一与全海罗氏勾结就糟了,此子的兵马可不少于剑南道,一个西风就够了,再来一个北风,就乱了。 他将信扔进书案上的香炉中,伴着袅袅青烟室内变得朦胧,几人的身影摇晃。 夜色褪去,天色微亮,武鸦儿一行人已经走出了城门,再回头看了眼晨雾中盘踞的京城。 “这次算是白来一趟。”胡子男感叹。 来时雄心勃勃,面对现实黯然。 “不算白来。”武鸦儿道,将遮住头脸的帽子掀起,“我们有幸得到了李奉安李大都督的指点。” ……. …….. (看得出来,大家对这个情节没什么兴趣……简单利索的一章写清了事吧。) 第五十五章 这件事的指点 李奉安?这话怎么讲?诸人看他。 武鸦儿回头看京城:“李大都督给我们做了表率,指点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怎么做?”胡子男一头雾水。 武鸦儿微微一笑,笑意让的面容显得灵动,拂去了表面上不和年纪的沉稳。 “世道已经荒唐,屯兵在手韬光养晦,以往的规矩都可以抛开了。”他说道,将马鞭一甩,“走。” 虽然听的半懂不懂,但武鸦儿懂就可以了,武鸦儿说好那就是好,诸人都跟着高兴的一甩鞭子吼一声向前疾驰。 身影如鸿远去,梁振醉意朦胧的醒来,昨日的事忘记了一半,只余下心内的怅然。 “小乌鸦这么早走了?”他有些遗憾更多的是寂寞,“我还没听他再多讲振武军的事。” “老太爷放心,振武军很好兵强马壮,只有一点武都将抱怨,怪老太爷喊他乌鸦,如今他的部众都被称为鸦军,被人说乌鸣地上无好音,嫌弃他们。”老仆笑道。 梁振嗤声:“那还有乌鸦反哺至孝忠义呢,行军打仗杀人取命就是要不讨喜,讨喜的那是说书唱戏的。”又叹气,“可惜他再勇猛我也帮不了他得更高的官职。” 随从同叹息:“这不是老太爷你的过错,只怪武都将出身不好,没有个家世门第为靠。” 梁振捋着胡须:“小乌鸦说他是孤儿,我总觉得他在说谎,他明明读过书知礼节进退有度,无父无母的山野孤儿谁教他的?总不会是天生的吧。” “也许就是天生的。”随从打趣笑,“如果真是读过书且出身好,家里人怎么会舍得让他十二三岁就跑来漠北当兵,那是寻死啊,他能活到现在就是天赋异禀。” 梁振笑了笑:“但愿老天让他运气好一点。”说道运气和老天又恼恨,“黄口小儿手握旌节坐镇一方,能征善战的悍将被驱赶如犬,老天哪里有眼!” 又要骂了。 随从忙劝阻:“老太爷,李狗贼利用老太爷得了便宜,咱们应该去讨好处。” 梁振一腔怒火找到发泄,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来人,抄家伙!” 梁振的下人跑去打砸李宅家门,双方再次打骂混战,但并没有多少人来看热闹,现在京城最热闹的是韩宅。 圣旨的内容传遍了京城,皇帝也在朝堂上颁布了这个消息,理由无非是李奉安功劳大西南夷人叛乱刚刚平息需要李氏继续坐镇,以及同时任命韩旭为益州都督,兼理剑南道军政。 但韩旭拒绝了。 韩旭闭门不接旨,将自己原本的官袍送了出来,说要辞官去修道。 早些年的时候官员对于皇帝不满常常会以辞官表明心志,随着几位德高望重的大臣或者年老辞官荣养或者死去,这种事越来越少,这些年更是再未有过,皇帝连朝堂都几乎不上了,旨意或者由全海送出来或者由崔征定夺,官员们见不到皇帝的面,如同唱戏没有观众谏言也变得没有用 进谏言是先进给了崔征或者全海,惹恼了他们没有好下场。 这一次是可忍孰不可忍,给一个小儿当手下,韩旭不肯受辱。 皇帝对韩旭的节烈没有任何反应,他根本就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专心和贵妃娘娘研习新的歌舞。 韩旭门前人马来来往往,有劝说的有嘲笑的,崔征坚持要用耿直的韩旭,全海罗氏则高兴的要让韩旭如愿滚蛋换其他人。 京城开始因为韩旭陷入了热闹的纷争,引发纷争的李明玉则平平静静承袭了节度使。 李明楼心中一块巨石落地,坐在驿站里吩咐金桔拿酒来。 元吉没有阻止:“如此喜事当喝一杯。” 金桔高高兴兴的拿来了酒:“驿站里没有好酒,小姐凑合一下。” “这是我的疏忽,明日就让剑南道送一个酒坊来。”元吉道。 金桔说的是驿站没有好酒,元吉便想到太原府也没有。 别人奢侈是从家乡故土送一壶酒,李明楼的日常是从家乡故土送一个酒坊,一个酒坊不仅仅有酿酒工,还意味着要带着剑南道的水粮食等等酿造酒的一切,见识过从剑南道搬房子的金桔已经能够稳定心神,斟酒没有洒出来。 这小事李明楼并不在意,嗯了声,先端起一杯酒倒在地上,元吉知道她在祭奠李奉安,也跟着倒了一杯,一向沉静的面容难掩激动:“大人泉下必然欣慰。” 父亲在泉下不会欣慰的,因为死亡还在前方等待,不到最后度过那一刻,父亲不会欣慰,她也不会。 现在稍微能欢喜的是李明玉得到了节度使,过程与命中不同,所以命运还是有改变的可能。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可喜的,项云也改变了过程但依旧成了李明玉的恩人。 李明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今日高兴,让大家尽情喝酒,我们在这里再住一天。”她说道。 元吉应声是去传达这个吩咐,项九鼎自然也没有异议,还亲自去附近的城池采买了几车酒菜,占据了驿站以及周边空地的兵马车队开始了热闹的宴席,篝火映红了半边天。 元吉的脸也变得通红,坐在地上拎着一壶酒仰头喝。 “小公子能承袭节度使,元爷是真高兴了,从来没见你喝这么多。”四周护卫们笑道。 “小公子能得承袭节度使我很高兴,但让我更高兴的却是大小姐。”元吉喝了酒,话比以往多了几句,“中五在皇宫听到消息的时候为什么哭,哭的不仅仅是事成了,而是这件事是大小姐做的。” 说到这里他的鼻头也是一酸,仰头喝酒掩住。 大小姐能担起李氏的前途了,李氏不会因为只有两个孩子而大树倒下猢狲散。 剑南道比李明楼接到消息晚一些,欢喜和开心是一样的。 李明玉在书桌前露出小孩本性,嗷嗷的叫着跳上桌子。 项云没有劝诫李明玉不要失态,他自己也露出笑容,俯身施礼:“恭喜李大都督。” 李奉安过世半年多了,李大都督这个称呼在剑南道从未消失,以后更不会消失了。 李明玉站在桌子上笑的有些羞涩。 “大都督可不能站在桌子上。”小丫头豆娘嘻嘻笑。 这是李明玉的随身丫头,项云这种大人在场她也不用退避。 “大都督怎么不能站在桌子上?”有妇人的声音从外传进来,随之走进来一个中年妇人。 看到她项云也转过身来微微点头:“桂娘子。” 第五十六章 接到消息的剑南道 这是李奉安内宅的管家娘子桂花。 其丈夫为李奉安麾下斥候,早年在安北都护府时因战事亡故,才成亲没多久的桂花没有改嫁,伺候婆婆百年后,变卖了家产背着一个小包袱来剑南道投奔李奉安。 桂花刚来时什么都不会,被安排在后院做浆洗,但她一年学会识字,两年熟记了家宅中迎来送往的规矩,三年学会算账记账看账。 原本以为只是来投奔谋个衣食无忧的孤苦寡妇,却能如此大的毅力学这些技能,李奉安很惊讶也很好奇问她的志向,乡野村妇桂花说男人们跟随李大都督在外建功立业,内宅也是一个战场,女人也能在其中做出功业。 第四年李奉安让这个把管理内宅当作功业的女人做了管家娘子。 李奉安没有续弦也没有婢妾,桂花就成了李宅的女主人,掌握吃穿用度人员调配一切大权,与掌管财务的林,贴身亲随元吉,大将军严茂平起平坐,被戏称成李奉安四大护法。 桂花并没有倨傲,对陇右节度使项云恭敬的施礼,再看向李明玉:“大都督个子小,坐在椅子上不舒服,就换个跟桌子一样的椅子好了。” 桂花不苟言笑,说话一板一眼,对李明楼李明玉姐弟的态度显得并不亲近。 李明玉却并不怕她,对桂花张开手,开心的道好啊好啊。 桂花将他抱下来,豆娘在一旁握着手探头眼睛里满是孩童的期盼:“桂娘子,家里要放赏吗?” “当然要放赏。”桂花说道,“我是来请示大都督的,家里的宴席是安排在今日还是明日?” 李明玉认真的想了想:“明日吧,我今日跟项大人去与官员兵将们共贺。”说罢看着项云一笑,“有劳项大人了。” 从此以后大家就是平起平坐的同僚,互相称为大人,不是叔侄。 不过,自从从江陵府回来后,李明玉就没有再称呼过项叔叔。 项云俯首应声是:“我先去安排,再来请大都督。” 李明玉摆出大人模样严肃的点头。 项云走了出去,听到厅内童声稚气跟桂花要糖人吃:“我当了大都督了,是大喜事,我要吃糖人。” 大都督可以换来一个糖人,这话传出去,不知道大夏的其他节度使会不会气的吃不下饭,项云嘴角浮现笑意。 “项大人!” 前方传来喊声,喊声里笑意满的溢出来。 项云看着笑的合不拢嘴的李奉耀走过来。 “项大人,这真是天大的喜事。”李奉耀握住项云的胳膊,满面红光。 项云的身形微僵,脸上闪过一丝痛苦。 李奉耀啊的一声忙放开手:“项大人,你,我,你的伤我忘了。” 项云为了救惊马的李明玉伤了胳膊,这几天才能下床,李奉耀紧张不安的想要查看又不敢再次碰触他的胳膊。 “无妨。”项云含笑宽慰,“皮肉伤都是看着吓人,性命无碍的话伤好起来很快。” 李奉耀松口气:“你可不能有事,项大人,你是我们李家的大恩人。”说到恩人他再次激动,手伸出来这次不敢抓项云的胳膊,便在虚空中抓挠几下,“承袭爵位的事,大人果然说到做到了。” 项云的脸上再次闪过一丝痛苦,李奉耀虚空抓挠的手也忙放下。 “项大人,你的伤真的没事吗?你还是快回去歇息吧。”他不安的问,又眼睛一亮,“明楼从江陵府送过来一个大夫,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不如让他来看看。” 项云虽然在屋子里养伤也知道这件事,甚至知道这个大夫叫季良,不过随从们报来的消息听起来不像大夫,更像是疯了的乞丐。 江陵府有能让李明楼看重的特意送到剑南道的名医?而且如果真是名医李明楼不是更需要? 且不论这些,严茂知道他受伤,如果这个大夫真是神医,怎么会不送过来? 不送过来要么不是神医,要么是严茂不想送过来,不管是哪一个原因,项云都不可能主动去要大夫,这么简单的道理李三老爷却没有想到,不知是蠢还是以为在剑南道项云和他一样地位。 李奉耀在剑南道有长辈的身份,但却没有长辈的地位,被当作一个客人,要什么想做什么都要自己主动。 人主动但主动权不在他的手里。 项云当然希望原因是前者,只不过自我欺骗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事,万事都要先考虑最坏的最不能接受的那一面。 现在最坏最不能接受的不止一面。 项云深吸一口气:“我的伤还好,还有这件事不是我做的,三老爷误会了。” 李奉耀的声音在耳边拔高:“怎么会?不是项大人还能是谁?项大人真是谦虚了!这件事如果不是你指点,明楼他们怎么会去写奏章!” “不过这次也真是巧,听说原本是要孟大人帮忙的,但因为那些下人们嚣张惯了,这时候还不忘跟跟梁振打架,结果被他抢了奏章拿去皇帝跟前告状。” “哈哈哈,这竟然是因祸得福,皇帝不仅没有怪罪大哥,反而念起了大哥,准了这奏请。” “项大人,你想像一下梁振那老东西的样子,哈哈哈是不是很好笑。” 梁振可笑不可笑谁在意,项云敷衍一笑。 他是和李奉常私下提过自己打算让李明玉承袭节度使,这样李氏在剑南道的一切才能长稳,但这件事他还没有去做。 没想到李明楼竟然也想了,而且这么快做成了。 是谁指点这个小姑娘的?元吉吗?元吉为什么没有跟他说?虽然他也没有跟元吉说。 他不说,当然是等有了把握才去宣告,现在李奉安不在的时间还是有些短,好友们对他的遗忘还不够多,还显不出他项云做事的重要。 但忘记了仇人对李奉安的恨意是在增加,且会变得大胆,冒出梁振这个东西。 这是巧合还是人为? 项云思绪纷乱,需要好好的想一想。 他扶住李奉耀的胳膊:“不管怎么说,事情成了是大喜事,我先去安排庆贺。” 李奉耀感受压在胳膊上的力量,这让人觉得自己极其重要,他挺直了身子扶稳项云:“项大人,你去歇息,庆贺的事交给我,我去给他们安排。” 第五十七章 忙碌的李三老爷 李奉安的宅邸就在都督府的后方,有夹道相连,李奉耀从宅邸中走向夹道往府衙去。 宅邸的门子们坐着说话,李明玉承继节度使的消息让大家露出了许久不见的笑容,看到李奉安走来,大家都站起来热情恭敬施礼。 “三老爷。” “三老爷要出去啊。” “三老爷要人陪同吗?” “三老爷要车吗?” 一叠声的问候关切众星捧月将李奉耀送了出去。 李奉耀亲和又倨傲的一一答了出去,不要车,去衙门里看看,穿过夹道走到对面衙门的后门前。 后门前也站着守卫,跟李家门卫不同,他们穿着兵服神情肃穆,看到李奉耀近前,以手中刀相迎:“什么人,做什么?” 来了大半年了,李奉耀生气也没力气生气了:“你们就算是天天换人,也该换的也认识我了,能不能换句话?” 守卫不苟言笑不回答不放行。 刚来的时候李奉耀很有脾气,后来被折腾了没有了脾气,现在李明玉成了大都督,他又有了脾气:“让开,这是大都督府,我的侄子是大都督。” “大都督不在衙门。”守卫答道。 李奉耀一口气堵住:“行行好好,大都督有事,我替他去衙门。” 守卫依旧没有让开:“你要找谁?” 李奉安去世后,剑南道依旧正常运转,衙门里没有了大都督,由副使、支使、司马、判官、推官等等各司其职。 副使严茂主持剑南道。 这些人都听严茂的,根本忘了剑南道姓李,还好,李明玉拿到了旌节名正言顺了,以后谁还敢小瞧他,李奉耀恨恨:“我找严茂。” 这一次李奉耀没有再被阻拦,但也没有放他自己进去,一个小兵引路陪同,路上见到官吏们来来往往忙碌,看到李奉耀并没有热情打招呼问好,衙门里比在李宅更加令人不开心,至少在李宅他走到哪里都有热情恭敬的招呼,虽然这热情没有带来什么好处。 李奉耀被直接送到了严茂面前。 严茂比李奉安大五岁,是标准的武夫模样,坐在桌案后握笔如握刀,他虽然不热情但态度很恭敬起身走下来称呼一声李三老爷。 “明玉接任大都督,想与大家共贺,我来安排一下。”李奉耀也不跟他寒暄。 严茂应声是:“已经安排好了。”从书案上取过册子,“这是各地要来参拜的官员名单。” 来参拜肯定不能空手来吧?剑南道的这些官员可都是节度使推举然后由朝廷批准的,说白了都是由节度使决定的,他们官职升降调任生死大权都在节度使手里,都在李明玉手里,嗯,李家人手里,偌大的剑南道,数百的官职,李奉耀不由深深吸气伸出手…… 严茂已经合上收回:“尚未整理完毕。” 李奉耀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呛到,恼怒:“这都什么时候还没整理完毕!” 严茂应声是:“立刻整理好,最迟明早我会亲自送到大都督面前。” 李奉耀哼了声,又露出笑:“严将军辛苦你了,明玉还小,有什么事你尽管和我说……” 他的话没说完有侍卫进来:“大人,季良求见。” 季良,李奉耀想到这个人,哦了声:“对了,项大人的伤…..” 他的话还是没说完有人闯了进来,掀起一阵风。 “忙?忙什么忙?难道还有比大夫更忙的?”季良挥舞着衣袖愤怒的喊道,冲到了严茂面前,“这位大人,你们到底是让我来看病治伤的还是当犯人的?” 严茂没有对他喷到脸上的口水恼怒,而是看向季良身后,一个侍卫跟随进来:“季先生要把一个兵士的腿再打断来治伤,东海先生不同意。” 东海先生是剑南道原本的一个大夫,被严茂以陪同的理由放到季良身边。 “先前的伤腿根本就没有治好,当然要打断了重新来。”季良冷笑,看室内众人皆是无知之徒。 “那个伤兵已经能走了。”侍卫补充。 “一瘸一拐算什么能走?”季良倨傲,“我让你们见识一下真正的断腿再续。” 侍卫神情没有丝毫的震惊期盼,木然沉静:“伤兵对现状很满意。” 严茂点头明白了,季良恼怒:“他不是大夫,懂什么。” 严茂道:“季先生,兵士拿饷保家卫国,可以为战捐躯,但我们没有权利处置他们的人身肉体,所以他如果不同意,我们不能强迫他们治伤。” “那让我来干什么!当初你们大小姐可是千求万求我才来的。”季良喊道,将袖子一甩,视线也才扫过室内的李奉耀,侍卫,他也不认识他们是谁,但知道这里是剑南道他们是当兵的,如果有战事他们就会有伤亡,这里的人可比山上的野鸡野兔子多….. 季良将既然如此我就走了这句话咽了回去,重重的哼了声,又屈辱又倨傲的跑了出去。 严茂对侍卫摆摆手,侍卫施礼退下。 “三老爷你适才说什么?”他转头问,“项大人的伤…..” “项大人的伤好多了,他可以参加庆贺,不如让他来主持。”李奉耀忙说道。 这可不是个大夫,是个疯子,让他给项云看伤,难道要让项云从马上摔下来再被马踩一脚吗? 严茂道:“那真是太好了,不过具体的事还要大都督来决定,我今晚会去见大都督的。” 李奉耀嗯了声,没有兴趣再留在这里,既然晚上严茂会去见李明玉,他就去家里等着吧。 看着李奉耀脚不沾地的走了,严茂神情无波,拿起桌上的文册并没有再整理,唤来侍卫:“让古司马按名册通知他们来。” 李奉耀越过木然如泥塑的衙门守卫,在李宅门子们再次众星捧月中进了家门,决定今晚守着李明玉,不止今晚,以后他都要守着,李明玉不再只是个孩子了,成了大都督要处理政事,但他还是孩子,作为叔父一定要守在他身边,不能让他被手下这些各怀鬼胎的官员们欺瞒。 “三老爷!” 李奉耀听到一声轻轻的呼唤,以及淡淡的花香,他转头看到了在一颗花树后半遮半掩招手的李敏。 “你怎么在这里?这么快从江陵府回来了?”李奉耀走过去问。 李敏摆手:“我还没去呢,不对,我是去了又回来了,还没再去。” 什么乱七八糟的,李奉耀皱眉,李敏不等他说话就拉住他的手:“这些不打紧,三老爷你先借我些钱救急。” 钱?李奉耀很生气:“我还没钱呢!” 这是他在李宅最恼火的事,看着金山银山,他一分钱都拿不到,吃喝用度当然是不缺,要什么有什么,但是,那些东西有什么意思,而且还是这些下人们送给他的。 他要钱,要掌控,要自己送给自己。 “你怎么会没钱?”李敏瞪圆眼,“难道二老爷没有给你钱吗?” 二老爷?他哪里有钱?还不如自己呢,至少自己在剑南道吃穿用度不用花钱。 李奉耀反握住李敏的手,其他的事都丢开:“什么钱?你快讲来。” …… ……. 李奉耀里里外外的忙碌操心项云没有再关注,他坐在室内想着最近叹气,事事不顺啊。 李奉耀李奉常认为李明玉承袭节度使是他的功劳没有用,剑南道的这些人并不会这么认为,因为的确不是他的功劳。 没有功劳在剑南道这里做事就不方便,不过,还好有一件事是顺利的,李明楼在见过项南后,已经启程去太原府了。 那就让事情变的更顺利一些,将原本要推迟的成亲立刻办了,夜长梦多这种老话是有道理的。 项云取过纸笔,抬起没有受伤的左臂,用左手开始写字。 他年少博才,能双手书,天文地理皆通,上行下达为官兢兢业业,却半辈子屈人之下,难道一辈子都只能屈人之下吗? 第五十八章 离家的途中 简短明了混杂在家书琐碎中的密信,被最可靠的随从携带而去。 大夏国不管是偏避的小路上还是宽阔的官路上都有信使奔走,官府的公文令信有驿站令兵传送,私人的则五花八门,自己的随从,镖局的镖师,南北奔走的货商一一不等。 而随着这些人的奔走,各地的奇闻异事以及京城最新的消息也随之传播开来。 这段日子最奇闻的就是一个小娃娃当了节度使,有羡慕天生富贵命的,有嘲笑世道荒唐,有悲愤乱了天道伦常,也有一本正经引经据典分析李奉安何意皇帝此意又何解,乱乱纷纷扰扰。 项南走进来见到这场面心里叹口气,他没有再转身离开,这么偏僻的小驿站都如此,整个大夏朝此时没有清静的地方了。 核验了身份驿卒端上了简单的饭菜便再次加入大家的讨论中,项南安静吃饭,心里难免纷乱。 没想到李奉安死了这么久还能让儿子当上节度使,有了节度使旌节剑南道还可以被李氏霸占,而李明楼就更能霸占他了。 项南的筷子戳着盘中的肉,看着一旁的包袱里露出的信封一角。 他几乎日夜不停翻山越岭,但家信依旧如影随形,就像一张无处不在的网,冰冷的将他禁锢。 “…..家里来的信啊!太好了!” 身后传来男人的笑声。 这世上还有人喜欢接到家信啊,项南回头看去,在他身后一桌挤了六个男人,饭菜也很寒酸,穿着打扮是驿兵。 项南想起来了,自进来后只有他们一桌没有谈论小儿都督的事。 一个大胡子男人手里正捏着一封信瞪眼看,被另一个男人伸手夺过去。 “看什么看,你又不识字。”他说道,“还给鸦儿。” 信被塞给一个年轻人,他与项南背对背而坐,只看到宽阔的肩膀窄瘦的腰身。 “是我娘写的,她要来看我了。” 年轻的声音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项南似乎能看到他脸上的笑意。 “你媳妇来不来?” “肯定啊,婶子就是带媳妇来跟鸦儿成亲的。” “哈,回家就能吃喜酒了!” 也是一个可怜人,不仅要回家,还要成亲,项南同情的看这个男人一眼收回视线。 时近傍晚,涌进来驿站的人更多,厅内更加嘈杂。 “新消息,韩旭已经接下了任命。” “不寻死觅活了?要去委身那个小儿了?也不过是沽名钓誉闹剧罢了。” “不去才傻呢,那小儿坐着的可是金山银山。” “别说去做刺史了,去给那小儿当上门女婿都是天大的福气。” 厅内响起哄笑声,项南放下碗筷走了出去,他没有去后面的客房,而是直接去了马棚牵马,日夜不停的赶路吧,离家越远越好。 武鸦儿的视线从门口收回:“这少年跟我们一样。” “独行却不是令兵气息。”胡子男低声道,“这条路是通往宣武军的。” “宣武还好,河东那边的人要小心些。”武鸦儿低声道,手在桌上敲了敲,又有一封信掉出来,“河东那边已经一半姓安了。” 胡子男面色不安:“这信上说军令让我们分兵去河东,怎么办?” “当然不去。”武鸦儿道,“不仅不去,还要把振武的所有兵马都调到我们这里。” 有军令不遵,还要假传军令,这么大胆的事他们从未做过,也不是没做过,只是这次好像要做的很大….. 挤在一起的男人们对视一眼:“鸦儿,不会有问题吧?万一出了事,梁老大人也保不了你。” 武鸦儿笑了笑:“有什么问题?现在还有军令可遵?世人只看热闹。”他微微侧头看了眼身后,厅内说笑小儿节度使,韩旭等等事热闹,“死人都已经看清楚了,所以才敢为幼子谋功名,难道那小儿得了节度使只是为了名字好听吗?那是要让剑南道固若金汤。” 原来是这样啊。 胡子男点头:“李奉安是个狡猾的家伙,他做事肯定有算计,我们跟他学,就算捞不到好处,也吃不了亏。” 武鸦儿端起酒碗,因为白皙而显得阴郁的脸上浮现笑容,这笑容比平日多了几分暖意,让他整张脸都莹亮。 漠北是他的家,家里有亲人来,就更是家了。 他们几人都是孤儿,好容易武鸦儿还有一个娘,那就是大家的娘。 赶路,回家,男人们也都笑起来,端起酒碗重重一碰。 世人谁不想有家,回家,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回家,为了家反而要越走越远。 晨光笼罩大路边的驿站,驿站里并没有来往的热闹,几层兵马围拢的内里安静如夜。 门被推开金桔端着食盒探头向内看,看到站在墙边的李明楼。 李明楼穿着里衣,长发系在身后如同泥塑。 “小姐,你又没睡?”金桔不安道。 李明楼嗯了声,金桔走过去,跟着她看墙上,墙上挂着一副舆图。 “剑南道在这里,我们现在在这里。”李明楼指给她看,“已经这么远了。” 金桔当然不会讨人嫌的问太原府在哪里,而是眨着眼故作无知:“啊,这么近。” 纸上的距离一手可量,实则隔山跨水千里迢迢,李明楼有些怅然,但隔着山水总好过隔着生死,她笑了笑转过身:“吃饭吧。” “小公子收到大小姐送的庆贺礼物了吧?” “不知道剑南道怎么庆祝呢。” 金桔在一旁说些开心的话让李明楼下饭,吃饭的时候元吉像往常一样进来,拿着最新收到的消息。 “剑南道一切都好,大都督已经见过了治下官员,并巡检了八部。” “季良的确胆大妄为,还好东海先生会论断阻止,小碗开始跟着东海先生学医术了。” 元吉说了大事也不忘小事,说到这里抬起头看李明楼。 “韩旭已经接任,准备启程往剑南道来。” “是崔宰相说服的他,他是崔征的人。” 崔征想要把手伸到剑南道,这不意外,李奉安死了,多少手都想伸过来,伸过来打断就是了,就算是宰相的人也一样。 李明楼当然也不在意,她在意的是另外的细节,握着筷子啊了声:“原来是他。” 这个韩旭在朝中平平,又是文官,跟李奉安没有什么来往,小姐竟然知道他?不过,小姐能让公子承继了节度使,知道一个韩旭也没什么可惊讶的。 元吉点头:“小姐不用在意,他就算是宰相的人,来剑南道也如同个死人。” 李明楼哦了声,事实上韩旭没来剑南道就成了死人。 她想起来了,那一世在李明玉之前被任命为剑南道节度使的那个人就是韩旭,只是还没有接过旌节,在赴任的途中遇到兵乱死了。 然后项云才趁机替李明玉奏请承袭。 这一次李明玉直接成了节度使,韩旭竟然还要往剑南道来,那这一次他还会死在途中吗? 第五十九章 既定的命运 李明楼握着筷子沉默又怅然。 这就是既定的命运吗?不过也不对,她放下筷子起身走到舆图前。 金桔不敢打扰,站在一旁努力的连呼吸都消失。 元吉跟着走过去,李明楼脸上的裹布遮盖了她的神情,但依旧能感受到她的肃重。 “今天是几月几?”她问道。 元吉没有觉得这个问题可笑:“十月初三。” 前一世韩旭被任命为节度使也是在十月,死在什么时候过去十年她实在记不清,但地方还记得,淮南。 “时也命也。” 李明楼的耳边似乎响起姜亮懒洋洋的感叹,看到这个老头抱着粗茶碗缩在椅子中。 “韩旭本不会从这里过,但他是个大孝子,赴任之前去拜别老母,从老家到剑南就要经过淮南,早不早晚不晚赶上兵乱,所以是命不好。” “这根本不是命好不好的事,那是淮南,紧邻安康山长子所在的浙西,这是多么荒唐的事,更何况宣武的兵闹饷闹到了淮南。”刘范伸手一点看透世事,“这很明显是被宣武和浙西操控的。” 这的确是宣武和浙西节度使操控的,刘范和姜亮谈论这件事的时候,大家已经看到结果了。 先是宣武节度使假纵官兵闹饷,告了罗氏贪墨了饷银,朝廷哗然。 宰相崔征指全海与罗氏狼狈为奸沆瀣一气,要问罪全海。 全海自然不服,让皇帝一道旨意定罪宣武节度使,革职进京。 在这一片朝堂纷争中,韩旭的死反而如同小船入海,大浪打翻无声无息不见,也没有人关注一个节度使身份的官员是怎么轻易被乱兵杀死了。 淮南也没有人再关注,宣武闹兵乱之后,淮南被浙西借口帮忙平乱悄无声息的占据了。 项云则也趁这个乱机提请让李明玉承袭节度使以安稳剑南,待朝廷选出新任节度使后再行交接。 崔征和全海都不希望对方的人掌控剑南道,在项云一番游走之后,皇帝同意了。 成元四年初,李明玉拿到了旌节。 成元四年正月十五,全海调宣武新任节度使吴章率兵马埋伏在宫城要先下手为强干掉崔征。 吴章当场反水,全海挟持皇帝退避皇宫中,宣告宰相崔征叛乱。 这就是大夏国乱的起始,成元四年的官宦朝变。 随后,全海请皇帝发令调十二卫军入京护驾,安康山以救皇帝为名义发兵,振武军武鸦儿神兵突降先一步到了京城,袭杀吴章,破宣武道围城兵马,然后入宫杀了全海。 成元四年二月十八,崔征率百官迎皇帝归朝。 二月二十,行军途中的安康山宣告谋反,一声令下宣武、浙西、平卢、河东、淮南五面应和。 天下大乱。 “原来那时候东南的一个小小的兵乱其实是安氏叛乱的前奏。”姜亮幽幽长叹,“世事啊真是莫测。” “莫测什么!如此荒唐的事只要好好想一想就能看出问题。”刘范愤怒,“只不过朝廷被崔征和全海那两个废物把持,他们除了争权脑子里没有别的东西,全海轻易上了吴章的当,崔征轻信了安康山,他们让天下大乱。” “他们当然不想天下大乱,想还是不想也由不得他们。”姜亮不急不躁,吹着茶碗的热气,“曲子已经谱成,才会起前奏,荒唐也非一日。” 安康山意图谋反是已经筹划许久的,宣武兵乱是他发令的信号,崔征和全海的争变则是他的东风。 那一世李明玉是在年初拿到旌节,期间周旋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所以可以推断宣武兵乱韩旭死亡是在十二月初。 这一次李明玉十月拿到了旌节,韩旭还是在十月的时候得到了任命,那么他离开京城回家乡然后再去剑南道,算着日子十二月的时候还是会走到淮南,所以还是会死吗? 命运还是不能改吗? “小姐,我们要去淮南吗?” 元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断了李明楼的怅然,她看到自己的手已经落在舆图上,手指点着淮南的位置。 元吉的话打断了她,又提醒了她,但念头才飞扬又立刻被她压下,手从舆图上收回来,衣袖滑落遮盖了手臂,其上的灼烧烂疤因为启程往太原府而浅了很多。 “有几件事你安排去办。”李明楼说道,从舆图前走回桌子前。 看她要端起碗,泥塑的金桔活过来:“小姐,饭菜凉了我去热一热。” 已经沉默了这么久了吗?李明楼点头,金桔收拾。 “让京城的人盯着崔征和全海。” “查一下徐州刺史吴章的动向。” 李明楼对元吉开始吩咐。 元吉没有疑问,崔征和全海是如今天下最掌权的两人,人人都会盯着他们,尤其是李明玉还要进京谢恩,只是这个攀附罗氏的吴章不知道有什么重要的。 “明玉已经宴请过剑南道的诸人,让他立刻去山南和黔州拜访那边的文武官员,亲自去。”李明楼说道。 山南道设置节度使,黔州低一级为观察使,两者与剑南道相邻,地理位置重要,李奉安在时与之关系也不错,此时李明玉子承父业,两地是叔伯长辈也是同僚,是该走动一下。 这件事严茂肯定已经安排,元吉还是点头应声是,他为大小姐能考虑到人情来往细心而欣慰。 李明楼看着他说出了下一句话:“…..带着兵马去。” 元吉神情一滞。 是他想错了,还是大小姐说错了? 李明玉身为大都督出行自然有兵马护卫,还特意说带着兵马去的兵马,肯定不是指普通的护卫,是字面意思的兵马。 十二卫兵马没有皇帝的命令不能出辖区,当然这个可以忽略不计,李奉安也一向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带着剑南道的兵马进入山南和黔州,那意味着….. 李明楼似乎没有看到也不明白元吉的惊讶,继续平静吩咐:“至少要在两地留三个月。” 带着自己的兵马留在别人家里那么久,这是抢地盘啊,元吉不用困惑了,不是他想错了,大小姐就是这个意思,大都督也从未说过的意思,想或许是想过…..这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元吉深一脚浅一脚的告退了。 元吉需要安抚一下情绪,不过李明楼并不担心他的执行力,元吉是个胆子很大的人,唯一会让他犹豫迟疑谨慎行动的是他们姐弟二人的安危问题。 李明楼也没有再多给元吉解释,一个解释就要更多的解释来解释,她没有时间浪费在解释上,尤其元吉是不需要她解释的人。 天下即将开始陷入征战,当然是掌控越多兵马越多的地盘最重要,至少不能让山南和黔州这两个剑南道的门户要地落入他人之手,就像姜亮和刘范分析的那样,抢先两个月占据山南道对剑南道很有利。 李明楼站在舆图前,安康山宣告谋反的时候,天下是措手不及。 叛军兵马扑向京城,另外还有安康山散布在各地兵马中的随众随之作乱,他们兵马所经过的城池措不及防溃不成军,有的官员抗击满城覆灭,有的官员则干脆投降加入了叛乱。 成元四年二月,病重的皇帝听到这个消息受惊而亡,罗贵妃被崔征下令处死谢罪试图安抚叛军,同时请昭王继位。 成元四年三月,尚未启程的昭王被安康山长子安德忠围攻,为护城保百姓,昭王亲率王府兵出城迎战,不敌而亡,安德忠依旧屠城。 成元四年五月,武鸦儿率兵迎护鲁王为帝,以河中为陪都,直到四年后安康山被武鸦儿亲手斩杀,叛军四分五裂,皇帝才得以回京城。 武鸦儿病故后,又经过五年大夏朝才渐渐平息了战乱。 然后,有功赏功。 然后,她们姐弟就死了。 “小姐。”金桔略不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李明楼从舆图前回过头,看到金桔拎着热好的饭菜回来了。 小公子成了节度使,所有人都在欢庆,只有大小姐没有开心,反而变得更加沉默以及忙碌。 不知道别人的大丫头们会怎么做,金桔张张口将劝慰的话咽回去:“小姐,吃了饭再忙吧。” ....... ....... 每天一更内容太少,跟着看的朋友辛苦了,可以攒起来看的,很是惭愧。 第六十章 有路先行 天大亮,天又暮色,项九鼎站在驿站外看着四周亮起的篝火,看来今晚起程又无望了。 “今晚还要给小都督庆贺吗?”项九鼎拍着肚子道。 随从提醒:“九爷你的表情开心一点。” 项九鼎伸手将嘴角拎上去:“小公子当了大都督我当然开心,这还用提醒吗?但这走的也太慢了。” 虽然说走就走离开了江陵府,但这些日子并没有走多远,李明楼昼伏夜出,夜间行路本来就慢,还经常停下来,一停就是两三天。 “大小姐身体不好。”随从给出理由。 项九鼎将手放下来:“大小姐身体不好,还是不想走的快,我都没有意见,大小姐怎样需要理由吗?” 随从含笑:“九爷说得对。” 项九鼎撇撇嘴,然后露出更大的笑容:“走得慢也好,家里能准备一场更周全更盛大的婚礼。” 他已经收到项云的信,信中说到了太原府就举办婚礼,不再是原本商议的定亲。 李奉安遗愿不用守孝要看到女儿终身有定,但李明楼还小不急着圆房,不过这并不影响婚礼大办,如今李明玉承袭节度使,更是双喜临门要大办。 随从笑意亦是更浓:“双喜临门,九爷今晚更要多喝两杯。” 项九鼎拍着肚子大笑举步向外边的营地走去:“今晚我请大家。” 护送李明楼去太原的人马有江陵府李奉景带着李家的护卫和随从,有元吉带领的剑南道兵马仆妇丫头随从,有项九鼎带着的太原府项家兵马随从,一路上所有的花费都有剑南道承担,没有分你我他。 不过大家当然可以自己花钱吃喝玩乐。 项九鼎刚接到这个任务过来时,还想要大包大揽他们项家把一路的开销都负担了,毕竟娶媳妇嘛,结果一看李家的人马数目以及吃穿用度排场,这话便烂在肚子里没敢说出来。 承担一晚的吃喝项九鼎还是敢说出来的。 四周听到的人们发出应和,将气氛掀起来,前方的营地里也一阵骚动,但并不是应和项九鼎,他们从不同的营帐而来,披甲带械御马很快汇集成队列,方方正正肃重。 咿?要启程吗?项九鼎惊讶的站在原地,其他人也都不解的看过来。 要启程的话从来不会这么突然。 “大家不用启程。”元吉走了出来,他也穿了行装,身后随从牵马,“打听到一个名医的行踪,我和大小姐去拜访。” 另一边方二赶着马车从驿站后院走出来,丫头金桔手里抱着黑伞,跟在后边对跟随的两个仆妇叮嘱什么,然后才爬上马车,车帘掀起,暮色里可以看到其内坐着裹着黑袍帽子遮住头脸的李明楼。 项九鼎忙动身:“我陪同去。” 元吉制止:“九爷,你看着这边吧,这边也不能离开人。” 李奉景擦着汗跟过来:“劳烦九爷留下帮我吧,我一个人还真着看不过来。” 想到车队中的财物,项九鼎心也跳了跳,这还是一部分,更多的嫁妆就在身后路上跟过来。 “走的不太远,我们在襄元城会和。”元吉道。 襄元城,项九鼎在心里勾勒方位舆图,在鄂岳附近的,不在去太原府的路线上,不过也没什么,从忠武境内绕一下就行,只是多走些远路而已,治伤要紧,没有女孩子想要穿着黑袍裹着头脸当新娘。 “好。”项九鼎对元吉抱拳,又看向走过来的马车,“大小姐放心,你们一路小心。” 金桔掀起车帘:“幸苦九爷了。” 项九鼎笑着说不辛苦不辛苦。 金桔又看李奉景:“四老爷,孟妈妈我已经交代好了,有什么需要你吩咐她。” 李奉景面带笑意又矜持点头:“我知道了,放心放心。” 金桔一笑:“有四老爷在当然放心。” 李奉景笑意更浓,捻着短须看着元吉:“你们路上小心,找不到大夫不要急。” 元吉应声是。 虽然态度算不上多恭敬,比以前好多了,至少能答声话,像个下人模样了。 李奉景很满意,尤其是腰里刚挂上去的一串对牌沉甸甸,坠的他稳稳的站在地上挺直着腰杆。 兵马拥簇着李明楼的车在暮色里疾驰而去,变成点点星光,然后消失在大地上,项九鼎和李奉景才收回视线。 李奉景叹气一声:“希望这次能找到好大夫。” 项九鼎信心满满:“大小姐吉人天相。” 至于大小姐这伤是怎么来的,大家心有灵犀的不提,还是说些高兴的事吧,李奉景微微一笑:“九爷要请客?还是不用了,我们明玉的喜事,当然我们来请客。” 项九鼎视线落在李奉景的腰上,嘿嘿一笑:“四爷如今财大腰粗。” 他们这是第二次相伴,再加上有第一次的同甘共苦,李奉景跟项九鼎感情已经很亲近,可以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李奉景手抚上对牌,作为家中唯一的庶子,他这一辈子都没有这样腰粗过。 “四老爷。”有一个管事从远处张望然后奔过来,恭敬的施礼,将一张纸递过来,“这是采买的十天的马料。” 有没有对牌管不管事是不一样了,就在刚才他还在这个车队中似乎是不存在的人呢,尤其是剑南道的这些人,一个个都认不得他一般。 现在一个马夫都一眼能认出他了。 李奉景神情平静嗯了声接过,看到其上的数目手还是忍不住抖了抖,马,要吃这么多钱吗?是不是吃的太好了?不过李奉景到底是李家的老爷,不至于真的问出来,淡然的给了对牌,管事恭敬的道谢退开了。 “那今晚就还是四爷破费吧。”项九鼎挽住他的胳膊,低声道,“我要是请连你们的马都请不起。” 李奉景哈哈笑,跟他打趣:“我们没有马吃的多。” “今晚还是少喝点,我们明早赶路。”项九鼎玩笑过后又认真,“尽力跟上大小姐的行程。” “那是自然。”李奉景亦是郑重点头,手在腰里的对牌上摩挲,要是能多留几日更好。 ....... ....... 抱着本子去重装系统回来了,怎么说呢,感觉最近很多事不顺,但想一想原因其实都在自己,就做事还是要认真和努力猜对,与大家共勉。 第六十一章 李四老爷的从容   十月末的许州已经暑气尽褪,丝丝寒意随着晨风从衣领衣袖中钻入,站在屋檐下的李奉景不由缩了缩脖子。   身后立刻有丫头给他披上斗篷,旁边又有丫头立刻将一碗热茶捧过来。   李奉景只微微抬了抬手接过茶,身姿一动未动,视线依旧落在院中盛开的菊花上,心里想的是那布料商说的不错,菊花真的有千万变化,千姿百态啊。   要是送回家里妻子女儿肯定很开心,这么多名贵的花草,现在独独是给他一个人,这种场面不能让家里人看到,真是锦衣夜行,可惜。   不过,也不是不可能,李明楼能把一间屋子搬到江陵府,几十盆菊花不算什么吧。   “四老爷四老爷。”有管事扶着帽子急急进来,“这是新的账单您过目。”   被打断思路的李奉景有些不高兴:“今日没空。”   那管事立刻低下头没有丝毫反驳应声是退了出去,门外又有人进来,走的急撞在他身上,门口些许混乱。   “四老爷,知县来人请赴宴。”他报道。   一地父母官,也不算什么,李奉景有些懒懒:“收下名帖,今日太忙了,明日再去。”   随从响亮应声是转身跑开了。   赏花是闲情逸致,这一大早的忙乱,李奉景对丫头道:“就说我忙着呢,有事明日再说。”   两个丫头脆声应是快步向外走去,有人从门外急匆匆进来。   “四老爷今日忙,有事.....”她们忙张开手阻拦。   项九鼎瞪眼:“忙什么?”   李奉景看到是项九鼎,摆摆手示意婢女退下,非常得体的说笑:“再忙,九爷也要见。”   项九鼎看着站在廊下的李奉景,竟然想不起来第一次见他是什么样。   虽然有着李奉安四弟的名号,也披着一副富贵人家老爷的气派,但眼神飘忽说话言谈透出没有底气的单薄。   但现在单薄丝毫不见,气派填满了内里,尤其是面对自己的气度不卑不亢,甚至有长辈见晚辈的倨傲。   当然,从辈分上说,项九鼎的确是小一辈。   但这不过二十多天,变化也太大了,是谁给了他这般的勇气?钱吗?项九鼎的视线落在李奉景的腰里,剑南道的对牌始终挂在那里。   “大小姐怎么还没有消息?”项九鼎没心情跟他说笑,开门见山问。   李奉景道:“大小姐说了在这里会合嘛,怎么叫没消息。”   “已经七天了。”项九鼎重重道。   自从李明楼说要找大夫与他们分开走后,第一次三天后就会合,然后走了没多久,又发现了大夫的踪迹李明楼再次追去,过了五六天大家再会合,如此反复直到来到了许州,而这一次过了七天了李明楼还没有出现。   项九鼎似笑非笑看李奉景:“大小姐该不会又想家了吧。”   李奉景顿时变了脸色:“项九爷,你是在嘲笑我们明楼吗?”   项九鼎也变了脸色,伸手拉住甩袖转身的李奉景:“四老爷,我不是那个意思啊,你听我解释。”   说出这句话,项九鼎有些心酸,上一次李明楼消失,惊怒的是他,质问的是他,而不安的猜测和解释的是李奉景。   李奉景腰杆硬了之后,在这个车队里就是当家做主的人,没有人能要他解释。   “我是担心大小姐,这边山路多,匪贼很多。”项九鼎低声下气诚恳的解释,“大小姐带的人马不多。”   好话说了一箩筐,李奉景缓和了脸色,门外有随从疾步进来:“四老爷,见到了。”俯身递上来一封信。   什么信?项九鼎探身看,李奉景接过斜看了眼项九鼎,项九鼎立刻往后退了几步,心里有些不高兴,第一次作伴上路的时候,李奉景可是天天拉着他说项家李家是一家人了。   李奉景将信一眼看完,神情淡然的将手一伸递过来:“看看吧。”   项九鼎本想倨傲的拒绝,但算了吧,李家嫁女,项家低头娶妻,他伸手接过看了神情惊讶:“又找药去了啊。”   李奉景哼了声在廊下踱步:“我们明楼是很懂事的,五天的时候让人送了口信回来要耽搁过不来,留了地址,我已经派人去找了。”   送过消息?为什么不告诉他一声?项九鼎心里想,但知趣的没有质问。   随从在一旁乖巧道:“见到了元吉,大小姐已经被大夫问诊过,只是缺少几味药,不太好找,大家陪同大夫去找药,四老爷再多等几日。”   项九鼎道:“什么药这么稀奇?竟然买不到?”   世上还有有钱买不到的药?   “不是什么药都可以用钱买到的。”李奉景道,“比如晨间的第一滴露水,比如初冬跌落的第一根松针。”   什么乱七八糟的,装什么见多识广,就算是这些,只要花钱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第一滴露水松针什么的又算什么不好找的。   六叔说剑南道的人古怪,要小心应付,说李家的人很简单,哄着捧着就行。   现在看来,剑南道和李家的人,不都是姓李,一样的古怪。   项九鼎深吸一口气笑:“是,药不在贵,在于稀奇,有时候越常见的越难得。”   李奉景满意的点头,将信接过来扔给随从:“所以九爷你不要总是一惊一乍的,有元吉那么多人陪同,不用担心。”打趣一笑,“更何况又有项南公子亲自上门,我们明楼也是急着想要治好自己啊。”   项九鼎整容:“我们项南从不以貌取人。”又嘿嘿一笑,“跟我这种俗人不一样。”   这话说得真诚又有趣,李奉景很开心的笑了,邀请项九鼎:“新送来一壶好茶。”   “什么茶用一壶装?”项九鼎瞪眼。   “好的不是茶,是壶。”李奉景得意,对身后的随从叮嘱,“你们那边留着人等着。”   随从应声是。   “今天我忙,让他们有事明天再来说。”李奉景又道,和项九鼎迈入室内。   随从应声是,眼中闪过一丝笑再垂下头安静的退了出去。   暮色降临时,天上乌云滚滚,深秋的一场雨转眼就砸了下来。   大路上油火把在雨水中飘摇,照着一队人马,这些人皆头顶莲花帽身披琥珀衫,油烟雨水蒸蒸中恍若神仙。   “小姐,已经进入淮南了。”元吉微微掀起帽子来到李明楼身边道。   骑着马的李明楼嗯了声抬眼看前方:“雨太大,寻个地方借宿落脚。”   元吉应声是转身向前而去。   李明楼看着他的背影,命令很快传开队列,马队的脚步加快。   为什么他们会来淮南,他们不需要解释,只需要命令。   而需要解释的项九鼎以及老天爷,交给身为长辈的李奉景最合适,让他们知道她不是不去太原府,她是在一直努力去太原府。 第六十二章 神仙夜宿   深秋的雨寒凉,屋子里跳跃的油灯不堪侵扰熄灭,而与此同时刷刷的雨声中有咚咚的敲门。   呆坐的老者惊得跳起来。   敲门声停下一刻,似乎给屋子里的人回神的机会,然后再次响起来,力度穿透雨声但又不砸重人心。   透过敲门声,老者似乎能看到门外是一个强壮的男人,但并不凶恶。   “谁啊。”老者颤声问,并没有往前迈一步,手紧紧的抓住桌角。   “老丈,过路的,雨太大想借宿。”外边的男声沉稳有力穿透大雨。   借宿啊,老者看看自己窄小简陋的室内。   “屋子里不方便,在院子里门外也可以,跟老丈您说一声,免得吓到。”一个女声传来。   女子啊,确切说是女孩子吧,老者迟疑一下慢慢的走向门口,透过破旧的屋门向外张望,黑漆漆一片,人影与夜色重叠。   人影被一圈篱笆和木板门阻挡在院外,稀疏的篱笆简陋的门板被风雨冲击动摇西晃,其后的人影却似乎面临铜墙铁壁一步不能上前。   老者心里轻叹一声,打开屋门:“先进来再说吧。”   金桔用随身带的油点亮了灯,方二接过李明楼解下的莲花帽和琥珀衫,角落里惊讶的老者神情变得惊骇。   当打开院门火把亮起,夜色里头戴莲花身披黄衫的人影呈现在眼前,老者以为自己看到了神仙,惊讶的不知所措。   而衣帽解下,其下的女孩子竟然恍若鬼魅。   神仙?妖怪?   “我在寻找一个大夫路过此处,惊扰老丈了。”李明楼主动解释安抚。   大夫,生病了啊,脸都不能见人啊,可怜,老者脸上的惊惧顿消,取而代之的是同情。   “小姐住屋子里就好,我们其他人在廊下和柴棚歇息。”元吉对老者道谢。   老者看了眼屋门外,虽然得到了邀请,也只有这几个人走进来,其他人都还安静的站在外边被雨水冲刷。   “那怎么好,这么大的雨,天又冷。”老者道,拿起拐杖,“你们且稍等,我去给你们找找住处,我们村子不大,但住几十人还是可以挤一挤,只是现在不太方便,唉,你们等等,我去问问。”   他拄着拐杖腿脚一瘸一拐口中嘀嘀咕咕的向外走。   元吉要跟上一起去,被老者拒绝了:“不好不好,还是我自己去吧。”嘀嘀咕咕的拿过蓑衣斗笠冒着雨出去了。   虽然是在陌生又简陋的地方,李明楼没有不自在,自己坐下来,金桔还摆出了泥炉,待一壶茶烧好,老者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七八个村人,在火把的映照下神情惊惧的打量他们。   李明楼看得出来他们很害怕,但他们同意借宿,虽然提供的大多数是柴房家畜棚以及屋檐下,对于元吉等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们随身带着遮雨的油帐做铺盖可以很好的休息。   方二和金桔陪同李明楼在老者这里,元吉带着其他人跟随村人散开,雨夜里嘈杂喧哗然后渐渐归于平静。   金桔简单的铺了床,李明楼躺下歇息,金桔和方二打地铺,老者则避让到柴棚里,对于老者的善意客气,李明楼没有推辞,客随主便。   一夜无话,天亮的时候雨也停了,纵然头脸被包裹,李明楼推开门也感受到满面清冽,也看清了这个村落。   村落不大也不小,老者这是住在村头,再往里可以看到散落的宅院,都是简单的土坯房,少部分有矮墙围,多数是篱笆竹门,不过雨后的清冽气息中夹杂着烟火气,但村子里还没有炊烟升起,而且没有鸡鸣犬吠,是鸡狗还在睡吗......   元吉过来了:“小姐,可以走了。”   村外的大路上歇息一晚的兵士们已经跨马整装待发。   “每家都放了一块银子。”元吉说道。   李明楼不在意这些小事:“这个村子有些古怪。”   元吉道:“村子里有些房子被火烧过,晚上我们住的人家还有哭声,有人家悬挂了白布,办丧事。”   是深秋干燥失火了吗?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心事和烦恼啊。   李明楼没有再问迈步要走,老者一瘸一拐的从灶火间走出来:“也没什么好招待的,烧了一锅热汤,你们喝了暖暖身子吧。”   李明楼道谢,金桔笑吟吟的走过去将一块碎银子塞给老者:“老伯你拿着,这是我们的留宿钱。”   这一块银子留宿一年都用不完,老者吓了一跳将钱扔回去:“不能不能,怎么能要。”   外边有村人也面色惶惶的跑过来,原来也是发现了放在屋檐下的碎银子来询问以及退还。   元吉再三说明是赠送,村人还是不敢收,李明楼不耐烦这种来往,要让元吉收回来,既然给银子让他们不安,那就不要好心做坏事了。   远处传来马蹄声以及男子的喊声打断了这边的说话。   “爹!娘!”   李明楼看去,见村外路上疾驰一个年轻人,穿的是官衙差役的皂袍。   喊声中人已经到了村口,看到了站在那边的李明楼的兵士,虽然兵士们都乔装护院,可以瞒过村人,但气势瞒不过公差。   那年轻人顿时拔出腰里的刀:“尔等.....”   老者村人也顾不上银钱推搡纷纷跑去同时大喊。   “是小千!”   “小千不要鲁莽,这是过路借宿的人。”   “小千啊,快回去看一眼你爹。”   有了村人的喊声,被唤作小千的年轻人将腰刀收起,红着眼越过元吉等人向村中而去,马被催促的似乎飞起。   “还好能见他爹一面。”   “张老汉撑着一口气就等着他呢。”   “可怜,一家人就这么都没了。”   “谁不可怜....”   有说话声感叹声哭声随之跟着向村中去,眨眼就剩下李明楼一行人,李明楼看了眼元吉,元吉转身跟了上去。   金桔想了想,走进老者的厨房端了一碗热汤:“小姐,热热身子吧。”   老者做了一大锅热汤,大家每个人都能分到半碗,元吉过来时大家都在喝汤。   “这个村子前几日被山贼劫掠了。”他说道。 第六十三章 哭泣的村民   原来如此,怪不得被火烧过,有丧事死了人,而且连鸡狗都看不到,这山贼下手很凶残啊。   不过将来的日子会有更多凶残的事,不仅仅是山贼杀人,官兵也杀,遭罪的也不仅仅是个小山村,而是城池。   十年战乱中,安康山的叛军极其凶残,所过之处经常屠城鸡犬不留。   李明楼轻叹一声站起身来:“走吧。”又看元吉,“把钱给他们留下。”   多一些银钱,日子好过一些,虽然杯水车薪。   元吉应声是,将适才收回的银钱包起来放到老者的院子里,陪同李明楼走出去,一面将打听到的详情讲来:“三十多个山贼半夜来的,挨家挨户的抢,敢反抗的狠狠打,有几个体弱的打死了,就有这个张小千的爹和娘,娘当时就死了,爹还撑着一口气,刚才小千进门,咽气了。”   李明楼默然走到了自己的马前,听到村里传来撕心裂肺男人的哭声,她收回视线接过方二递来的缰绳,金桔已经在护卫的帮助下上了马。   李明楼原本就会骑马,在太原府的十年常常纵马在山上奔驰,一路走来没有丝毫的不适。   那边的哭声忽的消失,响起了喧哗。   “小千,不要!”   “快拦住他!”   李明楼在马上看到村子里那个穿着皂衣的年轻人冲了出来,手中举着刀,他身后乡亲们急急的追赶阻拦。   “爹娘已经死了,我要报仇,我要去救兰娘。”张小千大声喊。   元吉催马到李明楼身边:“山贼除了抢了牲畜粮食钱财,还抢了十几个女人,张小千新婚妻子在其中。”   张小千跑的很快,李明楼能看到他通红的双眼。   “拦住他!”一瘸一拐的老者举着木杖喊。   有两个站在路边的村人扑上去将张小千按住。   “小千啊,你一个人去送死啊。”老者哀声,“张家就剩你一个了。”   张小千跪地嘶吼:“就剩我一个,我还活着做什么,我才走了几天,回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村人闻言不少跟着流泪。   老者含泪拉起裤脚露出被打伤的腿,血已经不流了,翻着肉露着骨头骇人,:“不是不让你报仇,咱们也想报仇,可是怎么报?小千,你快去县里请老爷差人剿匪。”   原本送信的人找张小千也是为了这个。   张小千是村里唯一当差的人,能跟县老爷说上话,以为他会带着官差来。   张小千神情更加痛苦,像被斩断了腿的野兽倒在地上,用头重重的碰地:“没有官差。”   没有官差是什么意思?村人们不解。   “我听到消息就去见了大人,大人说....”张小千将脸埋在地上,无颜见乡邻,“没有人手去剿匪,让再等等。”   怎么会没有官差?县衙里养着很多人呢,窦县还有官兵呢,大家见过抓逃役时来的几乎能踏平村子的差兵。   张小千的声音呜咽泣血:“要去护送给浙西大都督的寿礼。”   李明楼勒住马,看着在地上咚咚撞头的年轻人,不仅是眼红了,额头也红了,渗出一片片血迹。   浙西大都督,安德忠,安康山的长子。   虽然安氏没有儿子接替父亲承袭节度使,但安氏父子都被封为节度使,这也是大夏朝头一份。   安康山在北,安德忠在东南,虽然都是一地的节度使,但威慑却是两三地,连淮南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小县城都要给他送寿礼了。   以前只是听姜亮和刘范讲述安康山父子怎么嚣张奢靡,听故事和亲眼看到感觉是不一样的。   村人们神情茫然不懂浙西节度使是谁,更不懂为什么人命没有寿礼重要,但明白这意思是不会有官兵来剿匪救人了。   张小千从地上跳起来:“我自己去救人。”   老者神情悲戚:“你一个人是送死。”   “我一个人活着还不如死了。”张小千惨笑,看四周:“我们大家一起去。”   四周的村人神情惊惧。   “不是有其他人也被抓走了吗?”张小千喊,看着一个男人,“春山叔,小麦子被抢走了吧?”   被唤作春山叔的男人神情悲戚,在他身边的一个妇人已经大哭起来:“天杀的啊,不能活了。”   “好,我去。”春山红着眼喊道,“连妻儿都护不了,死了算了。”   便有七八个人男人也站出来。   老者悲戚掩面:“不是怕死,那些山贼有兵器又占山高处,我们这么点人又没有兵器真是去送死啊。”   “山贼大概有多少人?”有人问。   老者拭泪:“那晚来了三十多人吧。”   “他们在这里占山很久了吗?”那人接着问。   老者想了想,摇头:“没多久,上半年还未有这种事。”   “那他们人数不多,我们这些人够了。”那人说道。   怎么就够了?村子里总共只有一百多人,其中一多半都是老弱病残,青壮撑死算也就二三十人,老者叹气:“不要说傻话,你们,你.....”   他的声音停下来,神情惊讶的看着适才说话的人,其他村民也都看过去,张小千也抬起头,一个全身都罩在大大黑斗篷里的人居高临下遮住了晨光投下一片阴影。   元吉说的最后一句我们这些人够了,是对李明楼说的。   李明楼点点头:“来这里时候尚短,且从未有过这种劫掠,人数应该就是那几十人。”她的视线落在张小千身上,“你是本地人,对这里熟悉,先带他们去查看一下。”   张小千的视线越过李明楼看向她的身后,那里高头大马精壮的护卫足足有五十人,他们身上马背上鼓鼓囊囊,很明显是携带了兵器。   “你们,是什么人?”他声音干涩的问。   老者先一步出来对李明楼摆手:“这位小姐,这与你们无关,你们快些行路找大夫去。”   这是个胆小的老者,但又是胆大的,在刚经过劫掠自己还被打伤的雨夜,敢开门让素未相识的路人借宿。   李明楼笑了笑:“既然借宿的费用你们不肯要,我们就以工相抵吧。” 第六十四章 奇怪的山贼   正午的日光将雨后的大地铺照,村落虽然依旧没有鸡鸣狗吠,炊烟已经袅袅升起。   两个妇人小心翼翼的从外边搬来一张桌子,桌子有些旧但看得出是村子里最好的,又有两个村妇忐忑不安的从厨房里端来饭菜。   “东西都被抢了,做不出什么好东西。”妇人们低声喃喃,不敢看坐在院子阴凉里的李明楼,不仅仅是因为她独特的打扮,还有她要做的事。   瘸腿的老者坐在院子里唉声叹气,顾不得在意招待客人吃喝太寒酸,一心劝阻:“这位小姐,那些山贼很凶残,你们不是官兵官差,不要去冒险。”   李明楼没有说话,因为他们是官兵。   金桔笑嘻嘻:“这叫为民除害路见不平,我们不怕的。”   老者哭笑不得,路见不平为民除害只是说的轻巧,这个女子听声音也不够十四五岁,怎么家里人没跟着,这些跟着的人也不管,她说去剿匪,还真听命去了。   “小姑娘,会死人的。”老者叹气,这些小姑娘哪里见过死人,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生死,“我昨日不想留你们,是怕山贼再来你们遭殃,唉,真该赶你们走。”   “山贼在前方占山为王,我们经过也可能遭殃。”金桔认真道。   老者一时无话可说。   门外响起脚步声,元吉和张小千回来了。   “山高陡峭,正面路上设了几道哨卡,哨探很机敏。”元吉介绍打探的情况,“后山待天黑一试。”   当然他不是来诉说事情多难办的。   “这些山贼是抓活的?”他问,“还是就地解决?”   抓获和就地解决是两种不同的打法,剿匪是当地官府的事,他们抓了是不是要交给官府?   一个只顾着去送寿礼的县官不可靠,山贼交给他们没有用,李明楼道:“就地解决吧。”   落草为寇劫掠杀人,死有余辜,这种人留着在乱世里更是祸害。   元吉应声是。   老者和张小千神情复杂,这个小姑娘是在说杀人吗?这么简单轻轻松松,这个小姑娘……   “小姐你们是什么人?”张小千忍不住问。   他带着元吉一行人走了这一圈,虽然元吉他们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作为才入行一年经验并不怎么丰富的官差,还是能看出一些端倪,非富即贵,极有可能是官宦。   能用的上这般侍卫的官宦一定比县官高。   李明楼看他一眼:“过路的寻医问药人。”   其实一开始没有表明身份就是要掩饰了,张小千知趣的垂下头没有再问,只要他们能惩奸除恶,管他们是神仙还是妖怪。   元吉带走大部分人马,只留下方二等四人陪同李明楼,村人有十几个站出来要一起去,简单斟酌之后,张小千带着七人跟随。   “爹,娘,等儿救了兰娘,报了仇再来安葬你们。”张小千跪地对着家的方向重重的叩头。   其他男人也纷纷立誓,背着镰刀铁钎锄头,在村人眼泪中跟随元吉一行人离开。   村里人又期盼救回亲人又怕亲人受伤,报了仇欢喜,苟且偷生也不是不可以,一直到了天黑也没有消息传来,村子里变得更紧张,无人入眠。   李明楼没紧张,山野土匪还需要担心是对剑南道兵马的羞辱,她也没有睡着,她现在的睡眠不分昼夜,似乎随时能睡着,似乎永远睡不着,这一世和那一世在醒睡之间交替,半睡半醒之间被元吉叫了起来。   屋子里点着一盏灯,元吉身上沾染着吓人的血迹。   “山上的土匪有点问题。”他低声道。   深秋的夜色沉沉,老者站在院子里看着要上马的李明楼,再看到金桔也拎着小包袱跟上,神情更加惊惧,这是要…..跑吗?   李明楼回头看到了金桔:“你不用去,在这里等着,山上很吓人。”   金桔想了想,将包袱塞给老者,还是坚持上了马:“小姐不怕我也不怕。”   小姐不怕是因为小姐见过死人。   当年安康山攻打过太原府,贼军突袭来,太原军差点抵挡不住,太原府的民众都去守城,她当然也去了,将所有的粮食都拿出来,城门前一锅粥一锅肉日夜不停,不仅保证了守城军民的吃喝,还养活了闻讯奔来的难民。   一开始太原守兵和项大老爷要驱赶难民,但后来是这些源源不断的难民提供了守城足够的人力兵力,让他们坚持到武鸦儿杀了安康山,叛军终于溃退。   她不仅援助米粮,还亲自上了城墙守城,看到过叛军冲城死尸一摞摞,看到过叛军恐吓威胁虐杀的难民如猪羊。   她还亲自拉弓射箭,只可惜箭术未能杀贼,事后项南给她的信上说回来交她箭术,让她将来成为神箭手,百步能杀贼。   只可惜她箭术未成,先被他当作贼百步射穿。   李明楼收回思绪看着金桔点头,那就去看看吧,将来乱世里没有太平地,先适应一下吧。   老者手里抱着包袱目送一行人疾驰而去,心里慌乱担忧一言难尽,事到如今他除了祈求老天保佑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老者的担心是多余的,李明楼来到山贼所在的山下时,山寨已经被攻下了。   夜色掩盖了大部分血腥,但连杀鸡都没有看过的金桔还是吓得哆嗦,被李明楼拉着蹒跚。   李明楼裹布下的眉头皱起来:“我们伤亡多少?”   元吉道:“伤十人,亡四人。”   对付一群山贼竟然会有这样的伤亡?   “他们不像是山贼。”元吉道,“他们的哨岗布置的很严密,哨探也极其厉害,交手后更是进退有序,这不是乌合之众能有的战斗力。”   “你是说他们像是官兵?”李明楼听懂他的意思,有些惊讶,“可有活口?审问怎么说?”   元吉摇头:“全部死战,没有活口。”   这也是问题,落草为寇的山贼是为了活命,乌合之众在死亡来临前往往崩溃,怎么会有战死不退的信念。   “大小姐,发现一个山洞,里面堆满了….”有兵士急奔而来,火把明暗交汇下,神情惊讶。   “里面堆满了什么?”李明楼问。   兵士答道:“兵器。” 第六十五章 洞窟里的兵器和女人   这是一个藏在半山腰的洞窟,如果不是暗哨多,元吉等人也不会这么快就发现。   火把照亮这边,李明楼可以看到这些山贼死状的惨烈,他们穿的都是普通的衣衫,身下散落的兵器却不是普通人能拥有的。   山洞口的遮盖已经撤开,在兵士的火把的拥簇下李明楼走进去看到了堆积的兵器,分类别类摆放整齐,刀枪剑戟入架,弓弩箭簇落地,甚至还有一堆铠甲。   这个山贼不仅抢了一个小山村,还把淮南的兵器库抢了吗?看到这一幕大家冒出这个念头。   李明楼俯身抓起一把长刀。   “已经看过了,没有标识。”一个兵士答道。   李明楼挥动长刀砍在一旁的一根立柱上,尽管她的力气小,立柱还是被砍出一道深沟。   非常锋利,是官造上好的兵器。   “可惜一个活口都没有。”元吉说道。   “他们是官兵。”李明楼道,心里很笃定不需要再查问了。   元吉心里已经认定这个答案了,但还有不解:“是淮南道的兵马?这是做什么?”   以前在边境当兵,会有斥候装扮为普通人,甚至潜伏敌人境内,但在大夏淮南腹地,官兵装扮成山贼做什么?而且还做出了真正山贼会做的事。   “他们不是淮南道的兵马,是其他地方的兵马,来这里冒充淮南道兵马,以图挑起乱事。”李明楼道。   她将来历和原由目的说的如此笃定,元吉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问。   李明楼也没有再解释,端详着山洞的兵器,不用猜了,这极有可能就是宣武道来淮南挑起兵乱的兵马。   竟然这么早就已经潜藏在淮南道,怪不得兵乱蔓延的那么快,一发生就燎着了整个淮南道,原来火种早已经撒下了。   这次真是误打误撞,李明楼眉头又皱起,她来这里其实是想看看能不能从兵乱中救下韩旭,但现在无意中毁了宣武道,确切说安康山的安排,会不会打草惊蛇?   当然如果知道这些山贼是宣武道的叛军,她也是会动手的,安康山的叛军作恶多端惨绝人寰,人人得而诛之。   怎么能不打草惊蛇呢?至少要拖延一些时候,或者这也是命运的反扑,要阻止她改变韩旭的命运,让她知道命运不可改变。   看到李明楼出神,元吉没有再问打扰她,直到门外又有人跑进来:“又找到一个山洞。”   这次是什么?李明楼立刻前去,还没走到就听到了张小千的大喊。   “兰娘!兰娘!”   女人的哭声喊声也随之乱起。   原来找到了关押山贼劫掠来的女人的地方,这里的山洞比起兵器库狭小,臭气熏天,此时在火把的照耀下,衣不蔽体的大大小小的女人们挤在一起惊恐的哭。   随着张小千的喊声,有一个女人尖叫着从中爬出来,夫妻相见抱头大哭,村子里另外的几个男人也上前喊着自己妻女妹妹等人的名字,可惜并不是人人都如愿。   依偎在丈夫怀里情绪最先被安抚的兰娘告诉了大家悲伤的消息,有些女子被山贼带走就没有再回来,或者是被凌辱致死,或者是不甘被凌辱自尽了。   而兵士们也带了消息,旁边的山沟里发现了很多尸首,悲痛的男人们在一堆尸体中找到了自己亲人的,山上响起了更大的哭声。   李明楼叹口气,让兵士们解下身上的衣衫,由金桔拿给那些女人遮体安抚她们,情绪还没完全安抚的兰娘,也离开了丈夫张小千的怀抱来帮忙,都是被劫掠来的由她来安抚更有说服力。   “我们来救你们的。”   “大家不要怕,可以回家了。”   “山贼已经被剿灭了。”   金桔清脆的女声在山洞里回荡,驱散了浓浓的血腥气。   “是官府来救我们了吗?”不少女人们哭着询问。   官府永远是民众心中最大的依靠,是她们信任的天地,只可惜这个天并不在意她们这些蝼蚁,李明楼叹口气点点头。   看到她点头,原本要给自己家小姐表功的金桔便将话咽了回去:“是的,是我们找了官兵来救大家。”   这样说既没有违背小姐的意思,也没有掩盖小姐的功劳,金桔有着大丫头的小机敏。   官府官兵的到来安抚了大家最后的疑虑,哭声虽然还在继续情绪好多了,大家裹着衣衫准备向外走,内里又传来喊声。   “雀儿,雀儿,雀儿你回来了?”   挤在洞中的女子们一阵动摇西晃发出不安的惊呼,有人跌跌撞撞的扑出来,还没站稳就栽倒在地上,手胡乱的向前伸着:“雀儿,太好了,你找来官兵了。”   这女声沙哑欢喜。   李明楼回头看到这个趴在地上的女人,此时她也正抬起头,凌乱的头发下露出一张年长但风韵犹存的脸,只是,一双眼被挖掉了。   不是现在被挖掉的,失去的双眼是陈年的痕迹,最少十几年了,但纵然如此乍一看也很吓人,金桔正跑过来扶她,吓得啊哟一声坐在地上。   方才见死人也没吓成这样。   那妇人抓住了金桔的脚欢喜大喊:“雀儿!”   金桔摆手:“我不是啊。”   那妇人却不管,抓着金桔的脚大喊:“雀儿,太好了,我知道你能做到。”   瞎眼的妇人力气很大,金桔挣不脱只得无奈的喊:“雀儿是谁啊。”   兰娘怯怯的走过来:“是她儿媳妇。”   金桔哎了声:“在哪里啊?”   兰娘伸手指向一个方向,那边还有男人的哭声,适才发现的扔着女人死尸的山间。   金桔叹口气不说话了。   “我见过雀儿,她们跟我一起抓来的,往山洞里关的时候挣脱跑了,山贼去抓,那女子特别厉害,抱住一个山贼跳下了山。”兰娘低声说道。   有一个女子怯怯看那妇人,补充道:“她好像是个疯子,不知道她儿媳妇死了,关进来还安慰我们不要怕,她儿媳妇去叫官兵了,官兵会把我们救出去。”   跟其他人的哭泣不同,妇人一直在开心的笑,但迟迟不见自己儿媳妇答应,她有些焦躁,松开金桔,爬起来伸着手向前:“雀儿?雀儿?”   这边山地不平,她眼瞎看不到身子摇晃蹒跚,跌跌撞撞没走几步就向前扑倒。   李明楼伸手接住,那妇人跌倒在她怀里,感受到女儿娇柔的身躯。   妇人抬起头:“雀儿!你把官兵叫来了吗?”   金桔跳起来伸手要把妇人从李明楼身上拉走。   李明楼握住了妇人的手:“是,我把官兵叫来了。” 第六十六章 下山的安排   火把照亮山间,悲伤的哭声停下来,几个村人将衣裳解下来裹住自己的亲人然后背在身上,其他的亡者都被抬上来盖上兵士们的衣衫等候亲人们认领。   大难不死获救的女子们情绪也安稳了很多,能步行跟随下山。   “先让她们下山,再让张小千去通知查问她们的亲人。”元吉对李明楼说道。   李明楼点头,身边一直抓着她胳膊的瞎眼疯妇也跟着点头,李明楼对她笑了笑,这瞎眼的疯妇看不到她的脸,不会害怕。   “官府那边怎么安排?”元吉低声问,还记得李明楼说的这些山贼是官兵的事,虽然李明楼没有再解释。   如果是官兵,这事情就大了,怎么说怎么查都牵涉广泛,而且李明楼势必要表明身份了。   李明楼摇头:“暂时不要告诉官府,我们再看看想想。”   妇人也跟着摇头。   李明楼含笑看她:“你也认为不要是不是?”   瞎眼妇人笑了点头。   李明楼伸手将妇人的乱发掖在耳后。   金桔在后感叹,谁能想到神仙一般骄奢的大小姐会做这种事,这妇人在这里关着沾染了污秽,酸臭扑鼻,小姐却没有丝毫不适,任这妇人拉着胳膊,还给用手摸妇人的脸和头发。   或者神仙就是这样吧,眼里众生平等。   “雀儿你做的好。”妇人也伸手,似乎想要摸她的脸。   李明楼轻轻避开,不是嫌弃妇人的抚摸,而是她不是谁的替代,她唤兰娘。   张小千没有一直守护着妻子,他继续和大家做事,兰娘没有回那群女人中间,怯怯的站在李明楼身后不远处,悄悄的打量,神情一时惊惧一时迷惑,惊惧这女子的打扮,迷惑这个女子竟然会来这种地方。   听到唤声,她打个激灵抬起头,向前迈了两步垂下头。   “你见过雀儿,你帮忙找她的尸首。”李明楼转过头对她低声道,又看元吉,“先安葬了吧。”再看身边的妇人,“待寻到她的家人,再魂归故里。”   元吉明白她的意思,看那妇人一眼,这妇人的口音不是淮南人,估计不是当地人,一时半时不会找到家人。   元吉和兰娘便去了。   金桔将一块山石上扫了扫:“小姐你坐。”   李明楼拉着那妇人坐下来:“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妇人一笑:“雀儿说什么?”   此时她的情绪已经恢复正常,不惊不喜不焦躁,只是说的话…..   李明楼又问了一遍,妇人依旧答不上来,似乎听不懂她的问话,但不吵不闹含笑认真看着李明楼,反而好像是李明楼说不清在胡搅蛮缠。   李明楼失笑,放弃了,端详妇人一刻,伸手从头上解下一条布裹住妇人的双眼。   李明楼道:“这样好看。”   妇人任她行事,只温婉一笑。   金桔凑过来打量,露出几分惊讶:“这大娘还真好看。”   遮住了双眼,没有了让人不敢直视的双目伤疤,凌乱的头发略梳理掖在耳后,夜色渐退青光乍现中妇人端坐温婉一笑,整张脸轮廓动人,可以想象年轻健全时的美貌。   谁会忍心毁了这么一张美貌的脸?   这妇人虽然衣着普通,又疯又瞎,但举手投足很有仪态,只可惜疯了听不懂话也回答不出有用的信息,李明楼微微思索该怎么问,又猜测这妇人是和儿媳独行,还是有人护送,护送的人是跑了还是被山贼杀了?   元吉疾步走来,打断了李明楼的思索:“有人在窥探这边,像是官府的人。”   元吉来剿匪,第一步就是先剿掉土匪的哨岗,山下的哨岗都换成自己人。   “那人用了跟哨探联络的暗号,询问有没有出事。”元吉低声道,“我们回复了有人来作乱,然后跟踪那人去的方向是县城。”   果然是跟官府有勾结,李明楼默然,淮南道地广物博地理位置重要,安德忠父子一直觊觎这边,看来早已经安插眼线到这里。   “既然有人来打探,可见这边的动静惊动了他们。”元吉道,“官府应该就要来了。”   小姐,官府来了我们如何做?表功还是问过?   不能表功也不能问过,更不能表露自己的身份,李明楼沉吟。   安康山父子威势已成,反叛筹谋已久,现在他们父子只盯着京城,如果此时剑南道插手这边,安康山父子势必要注意到他们,甚至清除麻烦。   父亲已经不在了,明玉还小,旌节也刚接到手里,安康山父子如果动手,别的不说,旌节夺走轻而易举。   李明楼回头看山上,蒙蒙青光笼罩山林,兵士们穿梭其中将山贼的尸首堆积到一起。   “把兵器运走一部分,山洞放把火烧掉。”李明楼道,收回视线看元吉,“制造出我们没有发现他们身份秘密的假象。”   元吉明白了她的意思:“那我们的身份就是过路寻医问药的人,路见不平,见村民张小千等人义事而勇为。”   李明楼点点头,富豪之家有悍勇护卫的没什么奇怪。   元吉立刻安排一部分兵士们放火,一部分兵士将留下的兵器铠甲再在山上寻地方藏起来,方二带着张小千等村民护送李明楼被救的女人们下山。   当她们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土匪的山寨四处燃烧起来,火势最猛的是藏兵器那边。   李明楼回头看,火光照亮天边。   “烧的好。”妇人也回头看,点头赞道。   李明楼笑了笑,拉着她的手:“走吧。”   妇人乖乖的跟随,金桔撑着黑伞跟在另一边,黑夜已经散去,晨光不能落在小姐身上。   山脚隐隐在望,天色也渐渐明亮,身后的贼窟被大火焚烧,获救的女子们和村民们噩梦终于醒了,神情和脚步都变得轻松。   方二停下脚步:“有大批得人马来了。”   李明楼向前方看去,在渐渐退散的青光中有一缕青烟袅袅。   这是前方哨探的警示。   来的真快!   马蹄滚滚地面震动,山路上很快有长龙一般的人马,来众披甲带械,身后有官府的旗帜招展。   看到官府的旗帜,村民们和获救的女子们都欢呼。   “大人还是派人来了。”张小千更是激动,率先跑去相迎挥舞着手,“是王大人派你们来的吗?”   村民和女子们也要跟着跑去,李明楼伸手阻止:“等等。”   等等?等什么?   村民女子们不解,方二和护卫们在李明楼身前围拢将她护住。   那群人马并没有过来,而是停在山脚下摆出围拢的阵势。   “贼子受死。”为首的厉声喝道。   张小千停下脚步。   “我们不是山贼,我是县衙张小千,是我告诉大人这边有山贼作乱请兵的。”他伸手指着身后李明楼等人,欢喜大喊,“我们已经剿灭了山贼,把人救出来了。”   听到这一声喊,那边并没有大赞相迎,而是哗啦乱响,前排的兵士将弓弩对准了这边。   李明楼听到身前的方二的骨头发出炒豆子一般的响声。   那是面临生死凝聚了所有的力气准备一搏。 第六十七章 我的来历   这些官兵的动作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村民女子们发出低呼挤在一起,张小千也后退一步,面临死亡威胁本能做出戒备的反应,但下一刻他就收起,那随风飘动的官府旗帜像晨光一样闪亮啊。   张小千更加认真的介绍自己,为了让对方相信,报出县衙里从县令到杂役的名字。   村民和女子们也满眼期盼,纷纷说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什么村,父母丈夫叫什么。   他们相信眼前弓弩相对的人马只是误会他们是山贼,只要表明了身份就好了。   李明楼怜悯的看着他们。   怎么会误会呢?兵士与山贼不同,村民与山贼自然也不同,只要想分辨怎会分辨不出,除非是不想分辨。   七嘴八舌的嘈杂似乎驱散了弓弩待发的紧张,但事实那只是似乎。   此时此刻非常凶险。   这些兵马就是为了灭口而来,所以才一开口就称呼他们为山贼。   这些山贼与这里的兵马有勾结是确定无疑了,这些兵马不允许有消息走露的风险。   李明楼身边只有方二五个护卫,张小千和村民们可以忽略不计,这些女人们更是毫无反抗能力的靶子。   元吉带着一部分人在清理山上的痕迹,一部分人在转移掩藏兵器。   不知道有没有看到青烟信报,就算看到了也来不及了,人的动作再快,也比不过箭矢。   乱箭齐发,方二他们能替她挡住多少?   李明楼这一次不想死在项南的箭下,更不想死在这些贼兵的箭之下。   方二和护卫们连安慰的话都没有说,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一个念头,怎么让小姐逃出生天。   或许只有用最笨的办法大家以**将李明楼护住,坚持到元吉带人来。   至于元吉来了以后有没有希望,已经顾不得考虑了。   他们只盯着这些摆出杀阵的兵马,那些兵马也只有杀意,张小千等人的声音似乎被隔绝在外。   只待一声令下。   李明楼向前迈了一步,方二差点跳起来,小姐…..   “你们是淮南兵道的吗?”李明楼扬声,穿过张小千的声音,“是折威军下哪一团?”   有时候让对方看重,不是竭力的介绍的自己,而是询问对方的身份。   此话一出四周安静下来,而紧张的气氛似乎被戳破,原本肃整的杀阵些许骚动。   “你们什么人?”为首的将官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问他们是什么人,就意味着不再认为他们是山贼。   张小千大喜,自己的介绍终于起了作用,忙再次大声报上身份。   将官的视线半点也没有看他,只是看着李明楼这边,虽然问话但杀意并未散去。   “你们是什么人?”他再次问,握紧裁决生死的腰刀,越过乱七八糟的人看向站在山间的说话的女子。   那边有蒙眼的妇人,有娇俏的丫头举着黑伞,黑伞遮住了女子的头脸。   女子被护卫们围拢,视线可以穿透,但第一波箭矢不能。   将官的眼神凝重又闪烁。   富商或者官绅的身份并不会让他们畏惧。   李明楼很清楚这一点,此时虽然尚未进入乱世,但握着兵马的人已经不会因为对方的身份而畏惧,能被威慑的只有对方的兵马。   李奉安的名号,剑南道的兵马实力,大夏的任何一个人听到了都会思量思量。   安康山也不例外。   只能说出真正的身份了,虽然可能后续会带来麻烦,但在生死一刻,还是先活下来重要。   李明楼要开口,胳膊被人握了握,她转头看身边的妇人。   妇人一直在她身边,不管是先前下山还是被官兵称为山贼弓弩相对,她都不吵不闹安静。   “鸦儿说,他的名字不一定人人都知道,我们可以说振武军梁大都督。”妇人低声道。   恍若一道闪雷从头劈下,李明楼汗毛倒竖。   “你们什么人!”   雷声隆隆中对边将官的声音传来。   李明楼看向他:“我们是振武军武鸦儿家眷,应梁老都督相邀进京。”   砰的一声山石踩落响,跃下的元吉正好听到这句话,往回收了一步,脚下的山石被踢落。   这声响引得将官看过来,看到元吉的蓄势待发,再看四周山林不知什么时候潜行来如狼如鹰的护卫们。   山贼,平民,和兵士,善于杀人的兵士,的确是很好区分的。   振武军跟他们这些内地卫军不同,内地这些很多是剿匪让刀刃见见血,振武军可是从西夏铁骑下浴血踏出的。   振武卫是与平卢范阳卫并列的重镇。   而且武鸦儿这个名字……   “杜大人,振武十八团中有一支被称作鸦军,极其凶悍,都尉诨号乌鸦。”一个兵士靠近他低声道,“不知道是不是说的这个人。”   将官的确听过这个鸦军,军中来往说笑闲话中提起过,因为鸦军不仅对西夏兵凶猛,对自己人也凶猛,对待战功就像盯着腐肉的乌鸦,很是让人厌恶。   而且最关键的是京城的梁振。   说是梁振邀请她们,如果她们失去了消息,梁振过问的话……   将官手里握着的腰刀刀尖垂下些许。   “你们是振武军武鸦儿的家眷?”他问,语气里有掩藏的犹豫。   李明楼应声是看着身边的妇人:“这是他的母亲。”   妇人对她微微一笑,学着她的话:“这是他的妻子。”   李明楼对她笑了笑,再看向将官:“梁老都督要喝我们的喜酒。”   那将官没有再说话,晨光越来越亮,李明楼似乎能看到那将官额头冒出细汗。   他在斟酌,在取舍,在衡量现在与以后的麻烦孰轻孰重。   元吉上前一步:“你们来的正好,这里有山贼劫掠乡民路人,我们打上山来,他们竟然负隅顽抗焚火自尽。”他伸手指向山上浓浓的黑烟,“你们快帮忙灭火抓捕活口。”   他们没有抓到活口!将官身上一座大山搬走,握着腰刀的手垂下重重一挥动:“速速上山搜剿山贼。”   官兵们下马铠甲哗啦响,弓弩闪着寒光冲过来,越过他们向山上去。   “我来带路。”张小千握紧刀,疲惫一扫而光,精神振奋的加入自己的同袍中。   村民们也纷纷跟上,官府为了他们,他们也愿意为官府再出力。   元吉当然一马当先,只不过这些官兵奋勇向前将他们挤在了身后夹在中间。   看到这同心协力除贼的场面,李明楼一颗心暂时落地。 第六十八章 恶儿乌鸦   兵马并没有全部上山,留下一部分守在山下,说是防备山贼们逃出。   被救的女子们不再惊慌,有官府的兵马亲自上山剿匪,大家也都不急着走了,等候官府的将她们送回亲人身边。   李明楼也没有要走,虽然这些兵马没有将他们当作山贼灭口,但危险并没有解除。   她思索着淮南道所有的兵马都已经成了安康山的附庸,还是只有这些?只可惜那一世姜亮刘范讲述的故事里没有这些细节。   方二带着护卫们围着她寸步不离戒备以及规划着逃走的机会,金桔感受到气氛的紧张握紧黑伞。   “不要怕。”妇人的声音响起。   她始终坐在李明楼身边,虽然眼盲疯傻,却能感受到李明楼的紧张不安。   李明楼看着这妇人,想到妇人先前说的那一句话,想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再次浑身发麻。   武鸦儿。   这妇人有儿媳,儿媳儿媳,有媳就有儿。   只是怎么想也没想到…..   “你的儿子,是武鸦儿?”她问。   妇人伸手抚她的肩头:“雀儿你不记得鸦儿了?小时候你们见过的。”又轻声,“鸦儿很好的,你不要怕他,他会好好待你。”   李明楼点头,柔声:“我知道。”停顿一刻,这时候她应该喊一声娘来诱导这妇人问话,但娘这个字,想到去世的母亲,记忆已经模糊,这个称呼一直深藏在心底。   她最终没有喊出来。   “武鸦儿现在在哪里?你们的家又在哪里?”李明楼柔声问。   妇人将手放在唇边:“嘘,雀儿,不要说鸦儿的事,免得被人知道了。”   李明楼点头应声是:“我忘了,你只悄悄告诉我一个人。”   她将身子更靠近妇人。   妇人一笑将她揽住:“等见了鸦儿,我再与你说。”   她的怀抱很柔软,态度很坚硬。   李明楼不知道该怎么从一个疯傻的妇人口中问话,这妇人的话颠三倒四,不知道真假,她倚在妇人怀里没有再问也没有挣开起身。   第一侯武鸦儿无父无母是个孤儿,但武鸦儿成名后,商丘武氏举办了滴血认亲,认定武鸦儿是武氏流落在外的血脉,武鸦儿认祖归宗。   商丘武氏是春秋宋武公后裔,皇帝就是以此名门正统血脉驳回了朝臣对武鸦儿封侯的质疑。   这是那一世武鸦儿成名后人尽皆知的事,姜亮刘范也对她讲过,当然,他们跟凡夫俗子不同,对商丘武氏滴血认亲嗤之以鼻。   “那不过是武鸦儿和武氏你好我好的交易。”   “功成名就的人都想要披上一件光鲜亮丽的袍子来掩盖自己不堪的过往。”   姜亮刘范在很多事上意见不同,但在对武鸦儿的态度上是一致的,如果安康山是一头恶犬,武鸦儿就是一头豺狼。   第一侯武鸦儿在他们眼里是不堪的,纵然有平叛定国安民的功绩,也不过是恰逢时机以暴制暴。   这不堪最主要的原因是武鸦儿做过跟叛军一样残暴的事,屠城。   屠城…..   李明楼猛地站起来。   妇人猝不及防被带的跌倒,金桔手里握着的黑伞被撞开,方二以及护卫们瞬时绷紧身姿。   而明显被吩咐过紧盯着这边的官兵们也哗啦握住了刀枪。   要动手了?   “喂。”李明楼看着那边的官兵,没有迈步动作,只大声问,“这里的县城是哪里?”   他们一路绕行迂回雨夜来到这边,知道已经到了淮南境内北部,还没细辩具体所在城池。   本也不需要知道,如果不是下雨,他们已经穿过这个山村离开这边。   问清城池也就能知道是谁的辖属,小姐对淮南道大小的官员也都认识吗?方二猜测。   一个官兵犹豫一下,这个问题无关紧要。   他道:“窦县。”   李明楼看着这官兵,哦了声坐回山石上。   金桔忙重新撑好伞,妇人也乖巧的坐在她身边,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官兵也松口气,只是,他又看了眼李明楼,李明楼也还在看着他。   奇怪,这个女子连面容都看不到,却莫名的觉得她的眼神令人发毛,或许是因为她不人不鬼的打扮,官兵移开了视线。   李明楼看着这官兵就像在看一个死人,不,一群死人,她的视线扫过眼前,这些县城的驻兵,不止驻兵,她的视线看向更远处,整个窦县都是死人。   窦县是个历朝历代都不起眼的小城,在那一世因为一件惨事天下皆知。   在兵乱不久之后,窦县被人破城,全县官兵民几乎死光。   一开始都认为是宣武道乱兵所为,抓了一批拷问没有问出结果,崔征和太监全海斗的厉害,安德忠也悄无声息的侵占了淮南道,将这件事压了下来。   待到叛乱混战期间,武鸦儿声名大振后,有窦县的幸存者举告当年的攻城的人是武鸦儿和他的鸦军。   朝廷为了稳定民心要把此事推到安氏父子身上,窦县的幸存者也是硬气,举着藏匿的武鸦儿振武军腰牌证据,在武鸦儿军前自尽。   武鸦儿从围观中走来。   尚余一口气的幸存者问武鸦儿朗朗乾坤青天白日之下可敢说真相。   武鸦儿淡然承认是他做的。   天下哗然。   事后朝廷收拾残局,说是安康山父子构陷,说是乱军栽赃等等,武鸦儿也没有再提及此事,最终还是官方认定叛军作乱。   安康山的叛军嗜好屠城,凡是抵抗的城池,被攻下都被凶残的屠杀。   不过,朝廷安抚的是民心,对于很多人来说,已经明白这件事的确是武鸦儿干的。   “怪不得那时候全海挟持皇帝召振武军护驾,才发出消息没多久,武鸦儿就神兵天降出现在京城,原来那时候已经在淮南了。”姜亮解开了许久的迷惑,又冷笑,“此人行径与安康山父子又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打着拥护陛下的名义而已。”   这便是武鸦儿被认为不堪的主因,封侯时遭到百官反对。   从叛乱中登基的皇帝多疑,明知武鸦儿是把恶刀也要握住,百官越反对就越倚重武鸦儿。   武鸦儿封侯不久便旧伤复发亡故,皇帝和朝廷都松口气,然后项云这样出身名门儒将正军突起,皇帝和朝臣们都极其满意,天下终于太平。   武鸦儿是振武军,在漠北之远,为什么会跑到淮南一个小城做出这种凶残事,无人能解释,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如同安康山一样早就狼子野心意图不轨,投机成了皇帝的功臣,否则也必然是个乱臣贼子。   李明楼转头,看到坐在身旁的眼盲疯傻妇人。   妇人察觉到对着李明楼温婉一笑。   如果她真是武鸦儿的母亲,那一世此时此刻或者死了或者等待死去。   而窦县的官和兵与山贼勾结蛇鼠一窝一手遮住了这里的天冷眼旁观。   所以,武鸦儿是为了这个妇人一怒冲冠攻打屠了这个城?   李明楼抬起手抚上妇人的脸,轻轻的摩挲,柔软的,鲜活的。 第六十九章 请去县衙   杂乱的脚步从山上下来,打破了这边看似轻松又紧张的场面。   有一部分山贼的尸首抬下来。   元吉等人是主力,官兵与其说帮忙不如说是监工。   大概是因为一起搜抬了山贼尸首,下山来的将官态度变得很客气:“这里距离县城远,山贼藏的深,县里不知道他们在此作恶,惊扰了武少夫人。”   张小千在一旁为自己家乡作证:“是的,这些山贼是突然来的,原先我们这里并没有。”   那将官看了张小千一眼,张小千此时大仇得报又救出了妻子,精神亢奋激动并没有察觉异样,李明楼却看得出那将官眼里得杀意。   强调这些山贼突然来得,很让将官做贼心虚啊。   “事发突然,我们救人心切,没有通知你们还请见谅。”李明楼礼尚往来也很客气。   将官的视线看向妇人:“武夫人。”   妇人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李明楼道:“她身子不好,又受了惊吓。”   将官立刻道:“快请夫人们到县里歇息。”   李明楼看向妇人,有些为难:“我们要赶路去京城,已经耽搁了些时日,只怕梁老都督担心。”   “我们可以让驿兵给梁老都督送个信。”将官诚恳道,“武夫人在我们这里受了惊吓,请好好歇息,再让大夫看看,我们一定要亲自护送夫人才能心安。”   “都是兵士,给你们添麻烦了。”李明楼道,没有再推辞,“既然如此就打扰贵县了。”   将官大喜忙让官兵们来护送李明楼一行人回城,也谢过了元吉等人继续帮忙:“你们的任务是护送武夫人,这里的山贼就交给我们来处置。”   将官还让张小千把这些获救的女子们一并带回县城:“她们是山贼作恶的证人,将山贼的恶行说了,县令大人安排她们回到亲人身边。”   身为县衙差役张小千很熟悉这个过程,挺胸昂首应是。   将官也没有忘记义勇的村民们:“你们剿匪有功,县令大人必然要见。”   不求奖赏,能见县令大人已经是很荣光的事,村民们激动的跟随张小千。   李明楼看着将官井井有条的把这些需要灭口的人们都圈在一起,已经死了的尸首没有人惦记。   有一个李明楼不能忘。   “我们有一个婢女。”李明楼对将官道,指着从山上抬下的被害女子们的尸首,“忠勇救主舍身,我们要带走安葬她。”   将官当然不会为难一个死人,元吉带着人将雀儿的尸首收好,一众人便在官兵的护送下离开这里向县城而去,将官站在山脚下目送,直到看不到人影,他的脸色沉下来。   “大人,山上没有活口。”一个副将上前低声道。   虽然是自己人的结论,将官还是要保证万无一失:“人数对的上吗?”   副将神情为难:“火势太大骸骨已经点不清楚。”   火势大烧的人都点不清,那些兵器也都被掩盖在火堆之下,这才是最重要的事,亲自查看过后将官的心安稳了很多,也很佩服:“他们能自焚掩盖秘密,不愧是安小都督精心挑选的人。”   能做出这种安排,就算有活口也是逃出去报信了,只要不落在那些人手里就行。   副将低声道:“他们真是振武军?”   将官看向一旁堆积的山贼尸体,上面致命的伤口狠辣利索,这不是一般护卫或者镖师能做到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振武军还好说,京城的梁振不可掉以轻心。”   梁振也算是名满大周,副将神情几分不屑又好笑:“那个老东西一辈子就是个笑话。”   将官没有副将这么浅薄,冷笑:“他只是在李奉安面前是个笑话,他节度使身份可不是笑话。”   副将惭愧应声是。   “尤其是现在李奉安死了,梁振有了证明自己不是笑话的机会了。”将官沉静道,“这老东西现在就是一只猫,我们可不能让他闻到腥味。”   副将心服口服:“大人思虑周全。”   “武鸦儿被梁振一手提拔上来,宠的跟私生子一般,武鸦儿也是仗着梁振在振武军作威作福飞扬跋扈,上司们都很头疼无奈。”将官思索着,“梁振要喝他的喜酒见他的娘和媳妇不奇怪。”   副将奇怪的是另一件事:“武鸦儿不是孤儿吗?没听过有娘和媳妇啊?”   将官看着山石,似乎又看到先前坐着的女子和妇人,神情透彻:“一个瞎眼疯子,一个不人不鬼,你要是有这样的娘和媳妇,你也会对世人说自己是个孤儿。”   他不想再想这些事。   “他们不是要往京城送信吗,我们派人跟去一探就知道了。”   暮色降临的时候李明楼一行人走到县城,窦县县令王知已经提前得到消息在县城门口相迎。   县令出行差役们驱散了街上的民众,李明楼这一行人没有引起围观,清清静静顺利的进了县衙。   村民们和获救的女子们由张小千协助差役们安置,王知则亲自安排李明楼。   王知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跟小姑娘没有什么话说,跟疯妇也讲不了话,所以应酬的事便交给了元吉。   王知并不自持县官身份,更没有瞧不起一个武夫,借着表达对梁振的敬意热情的招待了元吉,摆了酒菜表达歉意以及压惊,喝到二人都醉醺醺才散场。   醉醺醺的王知回到自己的内宅,等候他的不是娇妻美妾,而是一个干瘦留着两撇胡子的文士。   “真是自作聪明!”文士满脸怒意,“安小都督安排他们来是装作山贼,不是让他们真当山贼。”   身上满是酒气的王知眼中没有丝毫的醉意:“他们这样做原本是好的,装作什么就要像什么,山贼当然要抢劫掠夺危害乡邻,只不过运气不好,谁能想到随便劫个女人就是武鸦儿的娘和媳妇。”   文士细小的双眼带着怀疑:“我亲自问过那些被救的女子们了,那妇人跟她们关在一起没有说自己是武鸦儿的娘,只是说自己的媳妇会去叫官府,让大家放心。”   “我们官府是什么人都能随便叫动的吗?能这么笃定自然是心有成竹。”王知心有成竹道,“更何况那是个疯傻子,说的话颠三倒四,听个大概就行了。”   “杜威说那个家将告诉他,她们是在半路上被劫持,措手不及,只护着那女子逃了,妇人和婢女被抓,他们来到张家庄休整,然后才连同村民上山剿匪救人。”文士伸手捏着小胡子眯着眼,“张小千和村民们也佐证了,这一行人是半夜入村的,那个家将的话可有问出什么?”   “那个家将对梁振很了解,说的好些事我都没听过。”王知揉了揉脸上的酒气。   他不知道的事,自然也不知道真假。   “杜威说他们要给梁振送信,跟去一探就知道真假了。”王知没兴趣再讨论这个,打个哈欠懒懒,“没有探清楚之前,将他们留在县衙,如果的确是武鸦儿的亲眷,就放她们走。”   “如果不是,她们就不用走了。”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们真的没有发现我们这里的秘密。”   “如果他们知道了什么,别说他们是武鸦儿的亲眷,就算是梁振的亲眷,也别想活着离开窦县。” 第七十章 我要窦县   李明楼一行人被安排在后衙的院落,四周是高高厚厚的围墙如同囚笼,围墙外有官兵驻守,保证囚笼里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元吉迈进囚笼,脸上的醉意也尽消,径直来到李明楼的房间。   李明楼在看舆图,见他进来金桔退出去守着。   元吉道:“小姐,我们要做什么?这些人不打算让我们离开。”   李明楼轻叹一口气:“这样啊,真是太好了。”   元吉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什么被困还是好事?   李明楼知道元吉的疑惑,她的意思是她本也不想走,但这个意思不能说出来,想也不能想。   就像她必须借着寻医问药来到淮南,但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在说,他们是要去太原府的。   李明楼没有让元吉疑惑太久,她转过身看着元吉给出了答案。   “我要窦县。”她说道。   元吉疑惑未解,更添惊讶,不知道小姐的意思是不是自己想的那种。   窦县不是一个人一个物件,而是一个城池。   城池往远了说是属于皇帝,近了就是属于知县。   小姐要窦县,怎么要?当知县吗?   虽然小公子要到了节度使,看似很荒唐的事也成真,但小姐是个女子,难道能要来七品知县的官身?   小姐的念头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当知县当然是不可能,就算能她也不会当,李明楼解释:“我的意思是我们要掌控窦县,你现在也应该看得出,山上那些假山贼是跟窦县官府是勾结的。”   元吉点头,虽然他人地界的事他不在意,但官兵为贼祸乱地方,地方官府竟然明知不问,还想将他们灭口,这其中必然有大阴谋。   “这件事的确是大阴谋。”已经亲眼看到兵乱的前兆伏迹,有些事李明楼不打算再隐瞒元吉,“安康山要谋反。”   元吉震惊,安康山飞扬跋扈权势熏天人人皆知,但谋反这种事还是很骇人。   大夏国富民安兵强马壮,边境诸国也都被心服口服俯首称臣,安康山怎么敢?   这个李明楼就不能再回答,那一世安康山谋反时,很多人也都是这样想,还认为安康山父子是疯了自取灭亡,结果事实上他们父子所向披靡,如果不是遇到了同样疯狂的武鸦儿就会成功了。   饶是如此,大夏陷入了十年混战,元气大伤。   现在的大夏已经不是大家心中的那个大夏了,皇帝荒废朝堂十几年,罗氏贵妃一族穷奢极欲卖官卖爵,宰相崔征宦官全海各自为政贪权夺利,官员们随波逐流,看似巍峨金碧辉煌的宫殿内里已经腐朽不堪,外边一把刀砍来就塌了。   “你知道皇帝派了使者去范阳吧?”李明楼道,“就是因为有人举告安康山有谋反之心,所以皇帝让宰相崔征去查问。”   小姐怎么知道的?大人告诉她的?如果是大人说的那自然是不需要疑虑的。   不对,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大人已经过世了。   元吉脑子里各种念头闪过,但没有发问更不质疑,听李明楼继续说话。   “这次查问不会有任何结果,安康山已经收买了使者,而这期间,安康山还在扩兵吞势力,北边那些不听从他的节度使都被他软禁,兵马已经全部被他霸占。”   “窦县属于淮南,淮南附近的浙西…..”   元吉明白了:“安德忠。”   所以安康山在北边扩兵抢地,他的儿子安德忠在东南。   接下来的话就不用李明楼说了。   元吉道:“这些兵马是安德忠安排的,他要在淮南作乱,然后趁机出兵占据淮南。”   李明楼点点头:“所以在山上我不能表明身份,明玉才接到旌节,如果被安康山盯上就糟了。”   元吉明白,安康山为人狠辣心机多端,又深受皇帝和贵妃宠爱,如今李奉安不在了,虽然安康山不能轻易的杀了李明玉,但夺走旌节轻而易举。   “幸好有梁振。”李明楼道。   让他出来吸引安康山一众人再好不过。   大都督在时,梁振被大都督欺压,大都督不在了,大小姐也能随手欺压梁振,元吉忍不住笑了,又想到那个疯盲眼妇人。   在山上的时候他也发现了青烟报警,带着人赶过来,山下的场面已经很凶险了,就在他要报出身份的时候,李明楼先一步开口说出了让他没想到的身份。   “她真是武鸦儿的母亲?”元吉问。   李明楼摇头:“不能确定,毕竟那个妇人的神智不清。”   妇人的身份其实大部分来自她的直觉猜测。   而且是与不是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时解除了险境。   “他们不是要求证吗?”李明楼对元吉眨眨眼,“查证的时间够我们做事。”   这是这么久以来元吉第一次看到李明楼俏皮的动作,裹在黑布下只露出口鼻眼让人害怕的面容变得几分生动,元吉却莫名的鼻头一酸,脸上忙浮现笑:“是的,京城里梁振的家门有谁比我们更熟?”   李明楼笑着点头。   “所以我们要掌控窦县,阻止安德忠作乱。”元吉回到方才的话题。   阻止安德忠作乱这种大势恐怕不行,她只求能在小范围里做一些改变,比如先前想的将韩旭救出来,比如现在想的改变窦县被屠城的命运。   那些本该死去的人如果都活着,不是一个两个,是成千上百上万的人都活下来,老天爷难道还会在意她这一个吗?   李明楼道:“我们先摸清这里的底细,看看有多少人知情。”   这些事他会来做,元吉点头,小姐只需要说要什么就好。   李明楼看着他不说话。   元吉忙问:“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李明楼声音带着好奇:“元吉叔,我说的这些,你都信?你不认为我是在胡闹?”   元吉一怔,旋即笑了:“你是大小姐,是李明楼。”   就算你是在胡闹,就陪着你去胡闹便是。   李明楼的心口闷了闷,这种感觉那一世没有过,那一世她无忧无虑,不需要被人关心信任,也没有感动之类的情绪,因为不需要。   或者,那些真正关心信任她的人都被害死了吧。   “元吉叔,你最近身体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适?”李明楼问。   距离他上一世死亡的时间越来越近了,虽然距离他死亡的地点越来越远,但有了项云救李明玉和项南拒婚,让她知道天意命运如此狡猾,不敢掉以轻心。   元吉认真道:“我很好,小姐请放心,如果有什么不适,我不会强撑瞒着小姐。”   李明楼点头要说什么,门外金桔的声音传来:“夫人,您有什么吩咐。”   这是提醒,那妇人来了。   元吉打开屋门,李明楼走出来,看到妇人站在廊下,被金桔拦住并没有吵闹,不声不响也没有再迈步。   “夫人。”李明楼道。   妇人听到她的声音伸手:“雀儿。”   金桔将她扶住送过来,李明楼接住妇人的手:“我在这里。”   “你在就好。”妇人紧张的神情散去,紧紧握住李明楼的手。   李明楼伸手抚妇人的脸,轻声道:“我跟官府的人说事情,你不要担心。”   元吉俯身道:“夫人好好歇息,我先告退了。”   妇人温婉的点点头,并不多言。   元吉离开,李明楼拉着妇人进室内。   “你不要跟别人多说话。”妇人进了屋子才对李明楼低声道,“只说梁老都督就可以了。”   李明楼想这正合我意,安抚妇人又顺势问:“为什么不能说呢?”   妇人轻叹:“对鸦儿不好。”   为什么对鸦儿不好?因为对鸦儿不好,所以世人都不知道武鸦儿有母亲,因为娘眼盲疯傻所以子嫌母丑?   但李明楼再问,妇人却半句不多言。   这个认不清亲人陌生人的疯傻妇人,在涉及到儿子的话题上有着清醒的坚定。 第七十一章 一个主意   一夜过去,天光大亮,山上的搜查也彻底的结束了。   将官站在山下看着堆积的尸首又头疼又疲惫又畏惧:“下手真是狠啊,不愧是虎狼军。”   “这些人还是赶快离开为好。”副将也心有余悸。   将官心里可以这么想,但当着下属的面不能露怯,竖眉:“怕他什么!现在是在我们窦县境内,他们就是虎狼,也要被我们欺。”   所以这是说我们是狗吗?副将愕然。   将官也发现说错了话,呸了声:“他们不碍我们的事自然让他们走,他们要是碍我们的事,就算是振武军也休想走出我们这里。”   副将应声是,抬眼望燃烧的大火已经扑灭,浓烟也散去,山上出现一块块的斑秃,很是难看。   “没有发现活口,只能等浙西那边消息了。”他说道,想到去浙西那边报信有些畏惧。   安小都督的脾气可不好啊。   刚安排了这边,就出了这种事,只怕要大发雷霆。   将官的眼里也难掩畏惧,看着这些尸首眼神闪烁:“其实,我有一个主意。”   副将忙附耳过去,听将官低语,神情惊讶又思索又点头欢喜变幻。   二人低语交谈结束,立刻召集官兵们在山下集合,除了列队还有一部分围住了堆积的山贼尸首。   山上深秋茂盛被脚步踏乱刀棍砍倒的草丛中有一双手拨开,一个头顶草圈身裹枝叶的人向山下看去。   “中五。”他的身边又挤过来一人,低声问,“他们在做什么?”   被草遮挡只露出一双眼的中五眼神锐利:“他们在脱那些山贼的衣物。”   脱了山贼的衣物自己穿上吗?解兵服换山贼的衣服想干什么不言而喻,这些人还真是贼心不死。   身边的人嗬了声,摩拳擦掌:“那正好,还有山贼余孽,我们干掉他们。”   中五制止他:“大小姐还在他们手上。”再看了眼山下的兵马,看他们开始离开,“你们跟着他们,我去问大小姐有什么吩咐。”   身边的人应声是潜没入枯草中,中五也随之而去,山上归于平静,山下兵马喧嚣一刻也渐渐散去。   县衙里很热闹,县令王知请了五个大夫来给妇人李明楼诊病。   李明楼婉拒:“我是陈年旧疾,自有医药。”   王知一县之尊当然不用再三客气,更不会去探问别人的隐私,只让大夫给那妇人问诊,李明楼没有拒绝,亲自陪着妇人见大夫们。   妇人的疯傻也是陈年旧疾查不出什么,新伤是摔打磕碰,没有伤筋动骨,大夫们最后开些安神补养的药,虽然那妇人也没有受惊吓到失态的样子。   李明楼和王知对大夫诊治的结果并不在意,他们的本意也不是诊治,各自都是做个样子。   “那些山贼正在严查,定会给夫人和少夫人一个交代。”王知让李明楼安心。   “主要是让百姓们安心。”李明楼答道。   王知点头赞叹:“武少夫人心怀慈悲,这一点很像梁老都督啊,许久没见梁老都督了,不知道他的咳疾可好些了?”   李明楼道:“咳疾倒没听说,不过一遇到风就嘴歪的毛病还是未见好。”   因为多年的不和,剑南道和梁振互相探取对方的事,梁府的下人都不一定有剑南道的人更了解梁振。   王知就更不了解了,所以话题没有再继续告辞离开了。   元吉进来,回头看了眼王知离开的方向:“这些人贼心不死。”将中五送来的消息告诉了李明楼,“他们还是要假扮山贼在窦县潜藏吗?”   当时在山上发现青烟警报,元吉带人下山,让中五继续转移兵器以及潜藏。   此时他们被关在县衙,中五等人在外打探消息做事很方便。   李明楼道:“刚闹出山贼作恶的事就还假扮山贼,应该是想要对付我们,还是以山贼的名义。”   元吉因为她的话想到一件事:“山贼作恶以及剿灭山贼的事,县城里还没有传开。”   他们进城,王知屏蔽驱散了民众,李明楼还有被救的女子们和参与的村民们悄无声息进了县衙,各自被关了起来。   “没有通知获救女子们的亲人,县城里的民众只知道知县接了人进县衙,传开的消息是来了上官贵客。”元吉说道。   如果这一行人真的只是武鸦儿的母亲妻子的话,这种把戏说有用也有用,但当这一行人是剑南道兵马的时候这种把戏就很可笑了。   李明楼笑了笑:“让中五去告知村子里的人们都来,再雇些人敲锣打鼓来感谢父母官。”   ......   .......   中五的动作很快,得到消息的村民们欢喜若狂,他们等了一天一夜没有消息,大着胆子来山贼这边探看,还没走近就被官兵呵斥回去。   虽然官兵的态度很不好,大家心里还是稍微安慰,有官兵在,山贼应该是被发现甚至剿灭了。   只是不知亲人状况寝食不安。   他们认得中五等人,听了消息毫不犹豫欢天喜地要去县城,中五当然不忍让妇孺老幼步行跋涉,早就备好了马车,将一村子人都拉上向县城疾驰而去。   待他们到了县城,雇佣的四个戏班子也敲锣打鼓进城,村子里的人们吓了一跳,待听到是为了庆贺官府除恶就明白了,并且深表赞同。   官府铲除了这等作恶的山贼的确值得庆贺,村民们立刻加入其中并被拥簇着入城。   守城的官兵被吓了一跳,不明所以,民众涌涌又不敢阻拦,元吉派人引出来的张小千恰好过来见到这一幕,立刻加入其中并当众宣讲了事情的经过。   窦县民众哗然,才知道本地出了这么大的恶贼,也才知道官府做了这么大的好事,一时间锣鼓欢天民众齐涌。   守城官兵根本就阻拦不得,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进了城,全城轰动。   王知当了一辈子知县,第一次这么恼恨被百姓爱戴。   “消息怎么传出去的?”他皱眉问。   “去山上剿匪救人,那个村子的人是知道的。”文士道。   “知道为什么不将他们看住。”王知生气道。   厅内站立的下属们面色惭愧低头:“没想到他们竟然敢做这种事。”   最多战战兢兢派个村民来打问,到时候告诫他不要乱说等着就行,村民们其实是最好糊弄的。   谁想到一村子人都来了,还来的这么快。   还请这么多戏班子?这个村子这么有钱吗?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了。”王知气道,“现在大家都知道有山贼了,如何是好。”   将官从外边疾步进来,闻言道:“大人,知道了也不是坏事,我们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山贼能劫他们一次,就能劫他们两次,再杀一些百姓作陪,这件事就万无一失了。” 第七十二章 一晌贪欢   窦县锣鼓喧天,以往不得逗留停步的县衙大门前挤满了人,彩旗招展,还有一块块挂着红绸的匾额被人扛着传到前方。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做的,窦县里有眼光的生意人便都跟着学,为县老爷道贺锦上添花这种事以前想做还没机会呢。   王知走出来,也不知道是谁一声号令,青天大老爷的喊声如浪涛滚滚扑来,王知差点被扑打回去,还好身后有文士官吏将官拥簇。   王知站稳身子安抚民众,以官方的口吻传达了山贼作乱和已经被剿灭的经过。   “这是驻守在我们窦县的折威军十八团,杜威杜团练。”王知将身后的功臣介绍,“就是由他剿灭了山贼。”   “杜大人威武。”人群中有人高喊。   于是欢声滚滚。   杜威将手一挥:“山贼的尸首已经运来。”   伴着他的号令,官兵们拉着一车车堆积的山贼尸首走来,堆积在县衙前的空地上示众。   这简直堪比看杀头。   窦县小地方一年到头也看不到一次。   几乎全县的人都涌到这里,城外听闻消息更多人的拖家带口奔来,这其间还夹杂着一些明显的乡下人,他们没有好奇欢喜,个个流泪眼通红。   “感谢青天大老爷啊。”他们喊道,“救了我家的妻女。”   原来是那些获救女子的家人听闻消息找来了,站在堆积的山贼尸首前,他们愤怒的讲述山贼怎么杀人放火,事到如今圈禁那些村民女子也没有用了,王知让他们都出来了,获救的女子们与家人团聚抱头痛哭,那些死难的女子们也被抬出来,家人们悲痛大哭。   有人证有物证,窦县是真的出了很凶恶的山贼了,窦县民众再无疑虑,再看这堆积如山的山贼尸首,悲痛的村人,死去的受难者,又心有余悸,那些凑热闹锦上添花的商户们的感激也变得诚恳。   行商的人更怕山贼祸害啊。   民众再次掀起了一浪接一浪拜谢青天大老爷的喊声。   王知和杜威没有贪功,将元吉请了出来,介绍是剿匪的最大功臣。   元吉按照李明楼的吩咐,简单表明自己是振武军,接家眷团聚路过此地,实属巧合。   这已经足够解了民众的疑惑,原来县老爷相迎的贵人是帮忙剿匪的。   “他们也是被山贼抢劫了。”张小千主动解释。   又有那晚的村人老者来补充,怎么雨夜像仙人一样飘然而来,天亮的时候留下银两抚慰受难的村民,然后雄赳赳去剿匪,包括那位主母也亲自去。   “那位主母伤病在身呢。”老者幽幽叹息。   有惊有悲还有传奇,民众听的更入神。   过年都没有这么热闹过,这一幕必将记录在县志上。   站在人群里的中五将帽子往下拉了拉,这件事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了,被救的女子和参与救人的村民的安全有了保障,他示意身边的同伴转身向外,随着他的走动,如海的人群中有不起眼的水滴般的人从各个地方渗出汇集而去。   白天的喧闹结束,县里的商户们为了庆贺要放烟火,晚上又将掀起热闹。   王知邀请李明楼去观赏:“在城门上很是清静,夫人和少夫人不会被打扰。”   一个疯傻一个容貌有损不敢白天出来见人,他很体贴的安排让她们不用面对民众。   李明楼没有拒绝,带着盲眼妇人去了。   “盲眼怎么看?”金桔小声问方二。   方二道:“用心看。”   金桔撇撇嘴,一个木头一般的车夫还说起禅语了,然后待城外烟花齐放的时候,看到李明楼挽着妇人,低声的描述给她听,什么颜色什么样子,这是金紫色的莲花,那是碎裂的白珍珠。   金桔失笑,小姐描述的东西比烟花可是贵很多,也不知道那妇人能不能听懂。   妇人没有说自己听不懂,脸上带着笑微微仰头看着夜空,就好像真的看到了。   “这窦县的商户还挺有钱的。”金桔在一旁笑道。   看起来是一个不起眼的偏避小城,放的烟花跟在江陵府看到的也不逊色,在江陵府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能看到烟花。   李明楼抬头看着夜空,烟花她倒是常看,在太原府明楼小姐经常放烟花,这是太原府民众的盛事,会携家带口前来观看,更有富家男女带美酒席地而坐为乐。   “夫人们尽情观赏吧,烟花真是迷人。”王知含笑说道。   王知突然觉得自己很大方,这种送行的方式前所未有的文雅。   李明楼转头看他一眼:“是,大人也请尽情观赏。”   “少夫人客气了。”王知哈哈笑。   “不客气。”李明楼还礼。   欢庆和烟花结束,第二日李明楼提出了启程,这一次王知没有强留。   “大夫诊治过,我也心安了。”他和气的说道,“夫人们的行程也不能再耽搁,免得梁老都督担心,但请少夫人不要拒绝,请让我们派人护送去京城,毕竟是在本官辖内出事,略表心意。”   李明楼没有拒绝,带着妇人坐上车,在一队官兵的护送下离开了窦县,王知亲自送到城门口,得到消息的百姓们也来送行,看这队人马看不出哪里像神仙,或许说的是车里坐着的女眷吧,只可惜车帘重厚稳稳,越来越寒凉的风都不能掀动半点,看不到内里人的模样。   为了赶行程,他们走的很快,暮色时也舍不得就近找住的地方,而是继续前行,直到夜深才停在路边一座破庙简单落脚。   四周荒无人烟,夜深风高,里外都点燃火的破庙恍若一盏将尽的油灯,吸引着夜色里的飞蛾蠢蠢欲动。   车马人说笑的热闹已经在风里听不到了。   趴在沟壑里的杜威活动了下酸麻的肩头。   “大人。”旁边有人滑过来。   他们现在穿的都是普通衣衫,没有发出铠甲碰撞声,但杜威还是吓了一跳,骂道:“小声点。”   副将嘿嘿笑:“大人真是太谨慎了。”   “她们的护卫是鸦军。”杜威为自己的谨慎骄傲。   副将并不在意:“就算是鸦军,我们的人在里面已经点了迷香,他们就是有翅膀也飞不了。”又侧耳听风里那边的声响,“已经没什么动静了。”   有脚步声从远处传来,然后被人带过来,黑暗的夜色里可以看到他穿着兵服。   “大人,都安排好了。”他低声说道,“我是借着撒尿换班出来的。”   杜威还是很谨慎要再等一等。   “再等天就亮了。”副将小声催促。   杜威这才将嘴里叼着的枯草吐出来,一声令下,大地上跳出近百人从四面向那座破庙冲去。 第七十三章 哀民之多难   密密麻麻的人从黑暗里围聚向明亮的破庙。   脚步声再轻,地面也发出了震动,但他们却畅通无阻,没有任何明哨暗岗阻挡直奔到破庙前。   破庙门前只有燃烧的火堆,空无一人,一片静谧。   嘈杂的脚步声停下来,情况不对啊,杜威握紧手里的腰刀,就算是火堆里扔了迷香都晕倒了,也不至于人都没了,还有,自己的那些官兵呢?   副将一脚踹开破门,破庙里的景象展露与眼前。   这里面倒是很多人,围着燃烧的篝火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穿的都是兵服,身下鲜红的血不知道蔓延了多久,凝结如同绒毯。   引路的官兵发出惊叫:“我,我离开的时候他们还,还好好的。”   红红的火光,红红的鲜血映照下,杜威的脸也变成了红色,如坠冰窟。   “上当了!”他喊道,人向后转身,“快…..”   走字并没有说出口,一只箭尖利的呼啸穿透了他的咽喉,将他整个人带着向后跌去。   惊叫声四起,但被更多的呼啸声压过,黑夜里一只只利箭如雨般射来。   人影在火堆中翻腾跌倒,飞蛾如愿扑进火中完成了生命中最后的一次起舞。   县衙的房间里门窗紧闭,油灯也不时的飞舞,这是因为王知不时的起身踱步。   “大人不要担心,没有问题的。”文士在一旁稳坐含笑,“他们就那几个护卫,就算再厉害,好狗也抵不过恶狗多啊。”   “杜威这个主意,还是有些仓促。”王知道,“杀了他们就能将功抵过?”   “至少可以平息小都督的怒火。”文士轻叹道,“这件事跟我们无关,如果我们单独把他们被杀的消息送去,安小都督的怒火肯定都针对我们,我们把多管闲事的这群人杀了送去,也算是相抵了。”   王知深吸一口气,没有再议论这个,他已经同意了,事情已经开始做了,再思索没有意义,停下脚看滴漏:“他们不会等到天命才动手吧?”   文士尚未答话,有人轻轻的敲门,深夜里这突然的声响让人吓一跳。   不过,能这样悄无声息到了门前的,是自己人。   “报信的来了。”文士心有成竹,指着门道。   王知坐下来:“进来。”   元吉推门走进来,门没有关上,夜风争先恐后扑进来。   王知和文士只觉得头皮发麻,啊的一声要站起来。   元吉的刀已经到了面前,横劈一刀,文士叫了一声倒地,收回一推,王知握着心口抓住了刀柄,血从胸口和嘴里涌出。   “你,你….”他有余音咳咳。   怎么回事?   没有人给他解释,元吉从进来到动手口都没有张过,抬脚踹在他身上,刀拔了出来。   王知倒地,脸贴在了自己泉涌的血中,双目透过元吉的腿脚,看到门外还站着一人。   黑夜,黑伞,黑衣袍。   勾魂的鬼差就是这样的吧。   破锣声撕破了晨光,整个窦县县城惊醒,因为狂欢疲累沉睡的人们惊魂不定的走出家门,县衙这边已经被官兵围住。   “大人!”   差役张小千拎着刀站在衙门口,已经亲手杀过山贼的年轻人看到内里的死尸遍地的场景,依旧浑身发抖。   “我们还是来晚了。”元吉说道,脸上并没有太多歉意,他的身上沾染着血迹,手里的刀已经卷刃,“我们被山贼劫杀,原本想回来告诉知县大人山贼尚有余孽,没想到这些山贼同时也来袭杀县衙。”   张小千看着县衙里东到西歪的死尸,其中一部分是穿着普通衣衫的,一部分是官兵,并没有差役们。   刚发生山贼的事,善后还有很多要做,所以县令留下杜威一众官兵商议,因为有官兵在,县令没有让差役们夜里当值。   训练有素的官兵们都死的这么惨,他们这些差役们更是不堪一击。   不,他的意思是,这么凶恶的山贼啊。   张小千跌跌撞撞的跑向后院,后院县衙的官吏都已经在场了,一眼就看到被杀死的县令王知,师爷,还有穿着兵服的杜威。   杜威被射穿脖子倒在廊下,握着刀刺穿了一个山贼的脖子,大家可以想象杜大人死战的悲壮。   一个官吏含泪伸手将杜威暴瞪得双眼合上。   “这些山贼,太可恨了。”张小千颤声喊道,将手中得刀举起,“主簿大人,快调兵来,快调兵来。”   窦县主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官员,一心等待回家养老,没想到遇到了从未有过的大难。   窦县很小,自从上一任县丞因罪下狱后,一直没有再安排新的县丞,县里除了王知一个主官,就只有他这个佐官主簿。   王知死了,他就成了县里最大的官员,要主持大局,要善后,要安抚民众,要报告朝廷…..老主簿只觉得头晕眼花气短,甚至冒出了为什么自己没有在县衙当值,一死了事的荒唐念头。   “我们窦县偏远,只有杜大人这一只驻兵,要去府城那里请兵了。”他强撑着,“来回最快也要十天啊,快不了。”   “这些贼是怎么进来的?我们的城门形同虚设啊。”有文吏跺脚。   负责守门的典吏顿时急了:“因为才剿灭了山贼,杜大人为了安抚民众,主动提出要官兵们来守城替换了我们,我们可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时候就不要推卸责任了,张小千呆呆站在原地心里乱糟糟,衙门内如同修罗场啊,衙门外也喧哗吵闹。   官吏们只得急匆匆出来,守门的差役们几乎已经挡不住涌涌的人群。   虽然县衙严防死守不让闲杂人等进入,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衙门里的吓得失魂落魄得杂役们还是将消息传出去了。   县令和将官都被山贼杀了,这窦县哪里还有安全的地方?民众们惊慌失措,哭声喊声淹没了县衙的官吏们。   “那位振武军的夫人回来了。”   人群中爆发出喊声,这声音让喧闹停下来,所有人向后看去,人群已经自动让开,两队身上染血明显浴血死战过的护卫们拥簇着一辆马车缓缓而来,在他们身后马匹拖着树枝编制的网笼,其内是堆积的尸首。   “这都是我们的错。”车里传出女子的声音,“这些山贼是报复我们,让你们也跟着遭殃了。”   张小千已经跑过来,闻言大喊:“这怎么是你们的错!是山贼猖狂!”   女子的声音轻叹:“没想到山贼猖狂凶恶到如此地步。”   但再猖狂凶恶,这些山贼还是死在了他们的手里,围观百姓们怔怔,不知哪个开口喊了一声:“请夫人护佑我等草民啊。”   这一句话顿时沸腾了油锅,民众涌涌向他们围拢,伸着手流泪大喊:“请夫人护佑我们啊。”   民众们离开了县衙门口,被淹没的官吏们得以喘口气。   主簿看着被淹没的车队,民众如水,那些染血强壮的护卫如同堤坝,水涌涌一浪浪只是打在堤坝上,那位夫人的马车稳稳在内不受侵扰。   这位夫人的护卫都是振武军,跟这些内陆腹地只会吃喝的卫军可不一样,两次都从山贼手中胜出,且还斩杀了山贼们,真是厉害啊…..   主簿昏花的双眼亮了起来。   上天佑我!   主簿抬起手,也像浪花一样扑向堤坝。   “武少夫人,请听我一言啊。” 第七十四章 小材可大用   李明楼带着妇人再次坐到了县衙里,一夜之间,物是人非。   “这不合适。”元吉对主簿说道。   主簿昏花的眼里含泪:“我知道你们的行程不能耽搁,只是可怜我窦县真是遇到大难。”   “行期是次要的。”元吉道,“我们没有调令不能在你们这里行兵,先前是我们夫人被劫持以及自卫。”   这的确是个问题,老主簿眼泪滴落,白发苍苍令人不忍。   “我们现在也可以是自卫。”李明楼道,“主簿大人,既然官兵们已经没有幸存,向府道请兵又需要时日,那就由我们带领民众剿匪自卫。”   带领民众?   民众哪能剿匪。   什么自卫什么带领民众剿匪之类只是能留下来又不违反军令的合理借口,主簿起身对李明楼和妇人施礼,声音哽咽:“夫人和少夫人慈悲。”   李明楼颔首还礼,元吉便领命由主簿等县里的官吏们陪同去县衙外,县衙外民众们还聚集不肯散去。   虽然县老爷将官都被山贼杀了,但这里还是民众们唯一觉得安全的地方,看到主簿身边那群普通打扮的男人们就更觉得安全了。   主簿安抚民众,将李明楼的意思转达。   民众们有些糊涂不解:“我们,来杀山贼?”   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   “杜大人的军营应该有兵器库。”元吉问主簿。   主簿对于县里的事不清楚,对官兵的事就更不清楚了,但唯恐元吉一干人甩手不干,立刻答有有,然后推卸一下责任:“我很少去兵营,对现在的情况不太清楚。”不过这不是问题,将从杜威身上解下的令牌递过来,“你们去看尽取所需。”   但兵器不是重点啊,站的近的民众乱乱喊。   “我们不会打仗杀人啊。”   “我们不是官兵啊。”   元吉沉声道:“官兵不能尽快赶到。”   主簿也开口作证:“急报已经送去了,窦县偏远来回耗费时间啊,山贼就在附近,远水不能解近渴。”   “在官兵到来之前,我们只能自救。”元吉看着民众们,“窦县的男儿们,你们难道不想保护你们妻女母子吗?”   窦县的男儿们当然答想。   “山贼要是来了,我跟他们拼命。”有不少热血男儿立刻喊道,挥舞着拳头。   但也有冷静的男儿们:“山贼连官兵都杀的,我们跟他拼命也没命啊。”   元吉就等着这句话,上前一步:“我们能让你们杀得了山贼,护的住亲人。”他将手举起来攥成拳用力的一晃,“跟着我们来,人人都能如同我们这般杀山贼。”   这个男人并不雄壮,但此时他的脚下堆积着被杀死的山贼的尸首,让在场的人们感受到一个拳头的力量,他的拳头好像能锤破天空。   “想要跟我们一样能杀山贼,能保护家人的好男儿们,请到兵营来。”   “我们的主母就在县衙里,跟你们的家人在一起。”   “请你们和我们一样拿起兵器,守住这座城守护亲人们。”   元吉说完这些将拳头垂下,迈步向外走去,在他身后护卫们跟随。   民众们让开一条路看着他们走过,然后人群中响起接二连三的喊声。   “我跟你们去!”   “我敢去!”   “我要守护我的家人!“   人潮随着声音起伏,让开的路已经消失不见,一片片的人都向城外涌去,元吉等人淹没在其中。   主簿和县衙的官吏们神情惊讶,他们日常见的都是杜威这一团官兵,多数时候张牙舞爪故作威武,还是第一次见这种不穿铠甲兵器也不大喊大叫却让人感受到的强壮,也看到了在这种力量的引导下,日常柔弱的民众们也变得强壮。   张小千早已经热血沸腾,招呼官差同伴们跟上:“官兵不在了,我们就是该守护民众的第一人。”   官差们也跟着往兵营去了。   民众们都跟着元吉一干人离开,凶猛的洪水退去,主簿和官吏们压力顿消。   这些民众能不能抗击山贼其实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得到了安抚。   主簿转头看县衙里,再次头如斗大隐隐作痛。   可以想象消息到了道府刺史会多么的震怒。   他们窦县可真是出名了,一个县的父母官和驻兵都被山贼杀了……嗯,这么凶恶的山贼?这不像是山贼啊。   主簿虽然久不管事,但还看着世事,尤其是他的年纪看过很多世事,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山贼作乱那么简单。   主簿伸手揪住自己的白胡须,他谨小慎微夹着尾巴做人一辈子,为什么老了要摊上这么大的事,他只想混吃等死。   “主簿大人主簿大人。”门内有小吏跑出喊。“你在这里呢。”   我也不想在这里,不要喊我,主簿心里喊,但没有办法,现在整个县里他最大,就是想装病也得等明天…..   “何事?”他转过身问。   小吏手里拿着一张纸:“这是武少夫人写的,说是虽然不以官兵身份留下,但到底是越境行事,跟百姓们不用细说,跟上官要说明白。”   这位少夫人看起来年纪不大,真是太周到了,主簿大喜忙接过,其他得官吏也凑过来看,见李明楼将事情写的条理清楚,不仅写明了起因过程,还写了自己打算怎么做,怎么安抚百姓,怎么让城防运转。   比师爷日常写的东西还要好,诸人立刻得出结论,也立刻有了主意。   “就按照武少夫人的给府道送去。”   “我们润色一些就可以了。”   “我看武少夫人写的,心里安稳了很多,想必上官们看了怒火能稍微平息些。”   “这位武少夫人虽然相貌….不过能得到梁振梁老都督的邀请,出身肯定不凡。”   不说这位年纪小的武少夫人,就连那位疯傻盲眼的武夫人都气度不凡。   一手好字,行文条理清楚,对朝廷官场文书的格式用语也极其的熟练。   而且,这次将她写的呈交上去,将来跟上官的往来也由她应对,有人做这些事,不用他来做,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主簿没有任何异议拍案:“就把武少夫人写的送去。”   金桔探听消息回来,将笔墨纸砚收拾好,赞美大小姐:“小姐真厉害这些都会写,那些人都夸呢。”   李明楼道:“这不算什么。”   就是抄一下而已,捡着那一世事件发生后前期中期后各种文书奏章,挑选姜亮刘范点评最优秀的来抄。   最优秀的就是浙西安德忠操纵的那些,呈报到皇帝面前将兵乱大事化小,麻痹了朝廷放松了警惕,让他有机会霸占了淮南。   现在她只是要霸占一个窦县而已,大材小用了。 第七十五章 失去的行踪   淮南小县因为惨烈的凶杀提前进入了凛冬。   江陵府也一日冷过一日,秋高气爽已经不见,艳阳也不能驱散阴冷,人们多了一些搓手缩肩的动作,算测烦恼着炭柴可备足熬过冬日。   李府没有这种烦恼,也没有人搓手缩肩,行走在外的下人们都换上了厚衣衫,室内已经放了火盆,烧热了地龙,身在其中温暖如春。   一朵嫣红的茶花盛开,让坐在其前的四夫人林氏面容娇艳,走进来的李明华不由看的一愣。   李明华当然不是因为人娇艳而楞:“娘,爹又送东西了?”   林氏喜欢听这个又字,爱惜的抚过茶花花瓣:“是啊,花房里还摆着一些,你去挑挑,你屋子里和你弟弟屋子里都摆上。”   李明华对花草没兴趣,端详着茶花:“这个开的这么好,我以前从未见过,很贵吧?”   贵这个字林氏也喜欢听,摆手笑:“贵什么啊,一盆花而已。”   说完又警惕,男人们在外最先惦记的是娘,只惦记媳妇那是不孝,李四老爷是庶出,更不敢被人说不孝:“你爹可不是只给我们送东西,是给老夫人送些皮货顺便给我们,给你祖母的那才是好东西呢。”   李明华坐下来依旧看着茶花,这个她当然知道,就在两个月前李家不起眼的四老爷突然往回送东西了。   路途上看到好参,想着母亲年长备下用送回来。   看到一些当地稀奇的土产,想着母亲没有出过门,送回来让母亲尝鲜。   天冷了,遇到上好的皮货,想着母亲立刻送回来做冬衣。   李四老爷两个月的孝顺抵过这几十年,当然不能说李四老爷以前不孝顺,心里是孝顺的,但有时候孝顺表现出来是需要钱的。   李四老爷一个庶子没有多少钱,自己名下的庄子也不过是刚够自己日常应酬,有时候还要向哥哥们伸手。   李四老爷如今大手笔的不断送回礼物,除了惦记母亲,也不忘嫂嫂侄子侄女们,妻女这里倒是简单了些,只是一些花花草草不当吃不当喝。   “我虽然不懂花草,但也看得出,这个花只怕跟祖母的皮货一样贵,甚至还要值钱。”李明华伸手捏着茶花。   林氏心疼的打下她的手:“别乱捏!娇嫩的很。”   李明华捏住叶子搓了搓:“这么娇嫩,天这么冷,那么远的路送过来,花费也不小。”   不起眼的东西越贵重,才越能体现这个人的贵重,林氏想着家里的仆妇丫头们悄悄成群结队来看她的花草,江陵府的内宅里也渐渐传开李府四夫人好花草的声明,她已经接到几个拜访帖子。   在家里吃喝穿上她不能出头,摆弄不起眼的花草总是可以的。   嫁了半辈子了,这个男人终于让她挺直腰杆了。   这些话当然不能说出来,林氏含笑只道:“你懂什么。”   李明华道:“我对花草不懂,但我认为这样并不能在祖母跟前挣得面子,别忘了,爹这是用的大伯的钱,对于祖母来说,那都是她的,还会不满爹拿着大伯的钱乱花。”   林氏又不是小孩子,当然知道这个,笑了笑:“你大伯的钱不是给他的女儿花就是给他的母亲花,都是一样的。”   李老夫人更喜欢钱花给谁?   林氏又道:“你三伯那边可比你爹大方多了。”   她指了指桌上的一只摆件,做工精美用料十足,不过比起茶花还是俗了。   林氏不屑:“当然你爹不能跟三伯比,三伯那边可是守着剑南道,路上行走怎能比得上当家。”   李三老爷这两个月往回送的东西也不少。   林氏又压低声音:“不过你三伯给老夫人送了,是孝敬的名义,给咱们送了,说是你爹在外行走辛苦,只是,没有给你二伯,他们兄弟两个好的跟什么似的,这次怎么生分了?”   生分吗?   李明华想到李明琪惊讶的神情。   “什么啊,我爹怎么会跟大伯生分,我爹把二伯的产业整理的清清楚楚送过来,还挑选二伯方便打理的,那才是大事,这些吃吃喝喝的算什么啊。”李明琪摇头说道。   李明华可不会被李明琪孩子气的话骗了,林氏更不会。   不是这吃吃喝喝的不算什么,是你拿了更大的好处,就不缺我送的这些吃吃喝喝,或者没必要送,或者不想送。   这两人在家结伴,兄友弟恭,一个梨都能让三天,林氏想着自己丈夫日常站一旁缩头缩脑不上台面的尴尬,脸上的笑意掩不住。   所以这次李四老爷往家里送东西,对李老夫人孝敬是一个方面,李老夫人喜欢还是不喜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家里人都看到李四老爷也是能送孝敬的了。   这种大人之间的情绪心思,孩子们是不懂的,林氏也不去细说,等她们大了嫁人了人情来往就懂了。   李明华看着林氏端着茶杯笑意怡然的姿态,她就算不懂大人人情往来的算计心思,但懂一个孩子们都知道的简单道理,街上的小贩起早贪黑对人殷勤,可不是为了让别人觉得自己多好,而是为了要人手里的钱。   殷勤给你,精美的物品给你,不是白给的,而是要你拿东西来换的。   “路上发生了什么事?”她问,“娘可有问爹?为什么让爹管着一路上的吃穿用度了?”   这话林氏不爱听:“你爹是明楼的四叔,你爹作为长辈管着才是理所应当。”   “娘,大伯一家在我们家,从来没有理所应当。”李明华道,“远的不说,上一次三伯和爹可没有被当作长辈。”   在剑南道,在去太原府的路上,地位还不如项家的人。   人都不愿意被提及不太荣光的过往,林氏不悦:“那是因为明楼不懂事,下人们得志猖狂。”   结果李明楼出了事毁了脸。   “这人没受过罪,跟受过罪看法是不一样的,会变得。”林氏道。   李明楼只是受了伤,李明华认为她还是没有受过罪,再次劝林氏:“我总觉事情不太对,娘还是写信好好得问问爹,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李明楼又交代了他什么。”   林氏端着茶漫不经心的嗯嗯两声。   李明华只能挑拨父母的关系了:“娘,爹行路在外,如今有了钱,娘更应当对爹的事掌握清楚一些。”   林氏放下茶杯坐直了身子,是啊,李奉景说跟她炫耀这些花花草草都是货商赠与的,谁知道那些货商除了赠与花草,还有没有赠与别的,比如女人什么的…..   “明华你说的对,你爹第一次当此重任,我应该问清楚,遇到事也能与他商量。”她道,唤丫头进来铺纸研墨。   李明华叮嘱:“记得问清楚李明楼为什么要他做这些,一路上李明楼又做了什么。”   林氏嗯嗯啊啊道知道了坐下来提笔写信,李明华干脆在一旁坐下来盯着,又把弟弟李明江叫来,姐弟二人都要跟爹说两句话表达思念,趁机将林氏写的信扫了一遍,确定要问的都问了才放心。   林氏一心惦记丈夫,写完信就催着人快马加鞭日夜不停的送去。   林氏的下人追上行路的李奉景并不太难,因为李奉景已经很久没有行路了,穿着上好毛衣,坐在不闻一丝烟火气但温暖的室内,李奉景的额头鼻尖冒出密密的细汗。   他拿着妻子的信,其他的内容掠过,只落在其中一句李明楼在做什么的话上,之所以看到这一句,因为是他现在最关注的事。   项九鼎咚的踹开门:“李四爷,明楼小姐到底在做什么?我们从秋天走到冬天了。”   从秋天走到冬天夸张了,他们出门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不,不,现在不是揪字眼的时候,李奉景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李明楼在做什么,他也不知道啊。 第七十六章 消息的传递   这是跟李明楼失去联系的第十五天。   时间是逐渐拉长的。   最开始是五天,在先前约定的地方有护卫带着李明楼亲手写的一张便筏等候,说这次没有找到药,让大家去某个地方再等几天,这次找不到就不找了。   她的语气很轻松,护卫脸色很不好,没有找到需要的药,大小姐很难过。   大小姐难过,大家就都不好过,李奉景劝慰慢慢找,是不是人手不够,然后护卫带走一些人,李奉景便带着大家去另一个地点等候。   然后再联系的就变成了七天,重复上一次的事情,药没找到,药不够好等等理由。   然后下一次联系就变成了十天。   期间每一次项九鼎都高高兴兴的启程,然后发现走了没多远就再次停下来,李明楼也不见踪影,少不了去质问李奉景。   新到一个地方李奉景要安排一大群人的吃喝拉撒睡,这么多人的吃喝拉撒睡也是一个地方难得的商机,各种货商闻风而动蜂拥而至,将李四老爷团团围住。   李奉景忙的晕头转向,一天中半天都在应酬,跟把他当祖宗的货商们一起比跟项九鼎在一起舒服多了。   李奉景敷衍的打发项九鼎,或者躲着不见,项九鼎发脾气,他的脾气更大。   “你们等不及就先走,我家明楼治伤比成亲要重要的多。”身为李奉安的兄弟,相似的面容让他一怒气势添了几分威风。   项九鼎气的几乎昏倒,但不能一走了之,又不能奈何李奉景,这是李家送嫁的车队,李奉景现在是长辈主人,李奉景不听他的,就没有人听他的,项九鼎只能闷头给项云写信。   这是项九鼎收到项云回信的时候,也是他们在这里停留将近十五天的时候。   项云的信很简单,让他问李明楼在做什么。   他已经给项云说了李明楼寻医问药,项云还是这样问,很显然项云不信李明楼是在寻医问药。   李明楼在江陵府拒绝了李家人寻来的各地名医。   李明楼在江陵府自己去找神医,找到了一个她自己认为的神医,然后把这个神医季良送去了剑南道。   这完全不是有心为自己寻医问药。   项九鼎终于回过神,又愤怒又委屈,他可是真心实意迎娶接亲的,把李四老爷当亲人:“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你到底瞒着我什么?”   李四老爷被问的委屈又生气:“我什么都没有瞒着你,我做什么你都看着呢。”   项九鼎道:“那你说明楼小姐到底在做什么?现在在哪里?”   李明楼在寻医问药,至于在哪里李奉景说不上来,然后直到这时才想起,就算前些时候李明楼与他一直联系,但始终没有提及自己在哪里,只让他们去哪里等候。   “四老爷。”有随从在外探头,“朱老板请您赴宴。”   李奉景还没说话,项九鼎如今理直气壮腰杆挺直,怒声喝骂:“赴什么宴!都什么时候,这一趟出门是让吃喝玩乐的吗?”   李奉景如今理不直气不装腰杆便弯了弯没有说话,他的腰杆弯了,随从也立刻弯腰跑了。   “我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李奉景诚恳道,“除了寻医问药,我们明楼还有什么事?”   项九鼎斜眼看他,回到自己曾经有过的猜测:“她不想嫁,跑了。”   李奉景犹豫:“如果明楼不想嫁,也用不着跑。”   她如果说一声不想嫁,难道谁还能逼迫她?   虽然李奉安不在了,这世上也没有可以逼迫她嫁人的人,如果李明楼说不嫁,别人来逼迫,项云绝对不会,他一定会维护遵从李明楼的决定。   这也是为什么项云让项南亲自来劝服李明楼。   不是这个原因,还能是什么?项九鼎抓住李奉景逼问:“她都给你写过什么?怎么跟你说的?你们私下来往说了什么?”   第一次出行的时候,李奉景什么都跟项九鼎说,但这一次当李奉景做了车队的主人后,就觉得跟人商量事情是令人很不舒服的事,以前看起来不知所措很大的事,此时再看不值一提。   他要什么随从都给他,想不到的随从会替他想,再繁多的事做起来也轻松简单游刃有余。   李奉景给妻子的信里感叹,日常家里人都说老四是个不中用的人,人人都夸赞李奉安厉害,其实大概是因为一个人到了那个位置,由很多人协助才显得厉害。   林氏很赞同他的想法,她的丈夫只是从没有被委以重任,委以重任的话比谁也不差。   李奉景甩开项九鼎,将李明楼写过的便筏砸在桌子上:“我们李家人做事光明磊落。”   项九鼎不理会他拿起一张张认真的看,的确什么都没有说,就说是寻医问药。   “有没有遇到难处,什么时候回来,你从来都不问。”项九鼎皱眉,“而且时间过去这么久,每次都是护卫来,你也从没见她的面,就一点也不担心?”   担心吗?还真没有想过,李奉景扭过头:“有什么好担心的,元吉他们都在。”   项九鼎冷笑:“你是巴不得她不回来吧。”   自己做大爷逍遥,哪里还顾得上担忧自己侄女在外怎么样。   李奉景心虚瞪眼:“项九鼎,你少胡乱攀咬。”   项九鼎没兴趣跟他吵:“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李奉景被他气势压迫,乖乖的答了,项九鼎一甩袖子疾步而去。   “你去做什么?”李奉景还没反应过来,但下意识的已经恢复了先前,脱口询问项九鼎。   项九鼎头也不回:“当然是去找人!”   李奉景看着桌上散落的便签,原先是不去想,现在不得不想,当然也想到事情不对了,一跺脚跟出去:“等等我。”   快马出了城镇在原野上奔驰。   淮南道光州境内疾驰的快马从原野上冲进城池。   光州刺史看着送来的窦县山贼作恶知县和团练官兵皆亡急报,惊的站起来:“此等凶案,闻所未闻!快快调集兵马剿匪。”   下有佐官长史上前俯首:“大人,如今兵马都在道府,要动用需要观察使之令。”   自从崔宰相奏请皇帝再扩节度使之后,各地的观察使都蠢蠢欲动,更有一些已经在道府内收握军政大权,搅动的道府内人心不稳争权夺利一团乱麻,政令也越来越不通畅,境内的驻兵,他这个刺史调动只怕也不那么顺利。   刺史叹口气:“这等大事当然要报去道府。”   他立刻将文书收起,原封不动要人送走。   长史的视线落在文书上:“大人,不如先看看窦县事情处置的如何,是大是小再做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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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节凑个乐,加一更,老习惯在八点) 第七十七章 一番笔墨定安心   一个县的父母官都被杀了,还用论大小?   刺史看着他的长史,这个长史虽然年纪比他小,但也不至于这么不懂事。   官场之中话出必有因。   长史没有看那文书,先道:“宰相大人说朝廷有意增五道节度使,我们淮南定然在其中,路大人志在旌节,但据说有人也盯上了淮南,毕竟朝廷不是宰相大人的。”   路大人是依仗崔征的,但朝廷还是皇帝的,虽然皇帝很久不上朝,而能与崔征抗衡的,是皇帝身边的全海。   全海不甘心做一个内宫奴婢,也想在外呼风唤雨,虽然罗氏与他休戚与共,但罗氏一门有贵妃依仗,对全海不会言听计,甚至还会争夺利益,所以全海在外需要人手,想要当他手的人自然很多。   刺史整容道:“路大人在淮南兢兢业业这么多年,有他在官民才安心。”   他当然跟随路大人的,他这刺史当的时间也不短了,路大人升任节度使,他也想去府道当个副手。   长史看刺史手中的文书,神情遗憾:“但现在境内县官和官兵都被杀了,民心不安了。”   刺史明白他的意思,窦县出此大案,他作为刺史难逃责任,而报到朝廷里窦县和光州就不起眼,朝廷里看到以及询问的只是淮南道,路观察使必然要被问责。   路大人要想拿到旌节只怕没那么顺利了。   刺史伸手捻须:“但这么大的事也瞒不住啊。”   长史道:“大人,这种大事当然不能瞒,岂能置百姓与不顾。”这才伸手,“下官来看看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然后再斟酌如何报告道府。”   刺史将文书递给他:“说起来窦县不幸也幸运,有振武军的一个将官的家眷正好经过,杀了不少山贼。”   长史道声那真是幸运,认真看了封面署名武氏的私人书信,又看了窦县县衙的公文,县衙的公文他只略看一眼,窦县县衙这完全是抄写了武氏的,怕事躲避推卸的心思,他当然心知肚明。   这种官场把戏他见得多了,无伤大雅,不以为意,长史淡淡笑了笑便放下了:“大人这件事比我们预料中要好的多,至少窦县民心暂安。”   刺史却觉得别的事更重要:“这武氏是武鸦儿的家眷,她们要去京城见梁振,要说这武鸦儿一向被传说为梁振的私生子呢,难不成真是私生子,成亲他也要见人家的媳妇。”   说到这里咳了声,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这件事梁振岂不是也要知道了,梁振这个人再一嚷,满京城朝廷就知道了。”   怎么把她们快点赶走?或者让她们闭嘴?   长史拿着武氏的书信,道:“大人放心,下官觉得这位武家婆媳是个心善的人,如不然也不会留下来,我们让她留的时间长一点就好,她们善心,我们诚心,将这件事关系重大给她说一说,请她暂且不要惊动梁老都督,免得惊吓到皇帝,天下不安。”   长史说话就是啰嗦,刺史捡着要紧的听了,就是要留下武氏一行人,让她们闭嘴。   “她们肯听吗?”刺史捏着胡须。   “为表诚意,下官亲自去,不过要以大人的名义写一封信,表明这是州府所托。”长史道。   扣个章的事不是什么大事,刺史点点头,还是更惦记道府那边。   长史看着手里的两封文书:“不如这样,把事情的经过稍微改一改。”   改?怎么改?刺史不解,发生的事实还能改?众目睽睽之下啊。   “小细节改一下,不影响事实也不影响结果。”长史指着文书上一段,“将这里改成,王知杜威与山贼奋战而亡。”   当道府的人们看到这种描述的时候,就会想象到窦县有山贼为乱,知县和官兵奋力剿匪捐躯。   剿匪而亡,与被匪突袭入城剿杀意义完全不同了,官府面上有光,民心也会因此而激愤,报到朝廷里,不会受到苛责,反而会被表彰追授。   那路大人的政绩就不会有太大影响。   “更何况下官说的也是事实,王知县与杜将官临死前必然与山贼奋战了。”长史道。   刺史露出戚容:“那是必然,王知与杜威都是德高望重,公而忘私,为民不惧生死之人。”   长史道:“窦县如此勇义,道府不会袖手旁观,必然立刻会派兵。”   这样派兵不再是亡羊补牢,路大人心情和面子都极其好看了。   刺史赞许的点头:“快,速速写信报加急送去道府。”   长史应声是立刻亲自研墨提笔。   事态紧急,州府日夜不休,两方信报两方兵马连夜出了州府向不同的方向而去。   光州府长史亲自来到窦县,让窦县官员们战战兢兢,待长史一把握住主簿的手让诸人节哀时,大家提着心放下来,长史简单的问过他们一些情况,便立刻要见武夫人一行人。   主簿和官吏们准备了几天的各种说辞没有派上用场,但大家很开心,正如主簿所愿,州府会直接问武夫人一行人,省的他们耗费心神。   李明楼带着妇人见长史,简单说些场面后便告退,具体的应酬由元吉负责,长史也并不在意这个小女子和疯妇,与元吉问答来往几次就更加肯定了这一行人来历的确不凡,至少在行军打仗上是有真材实料。   长史最后一丝担忧消失,他并没有欺瞒自己的打算,将对刺史的说的对元吉说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请元吉一行人在此地多留时日,且暂时不要告诉梁振真相,说罢以长史的身份对元吉行礼。   话不多人老实的元吉只能应下,只提出了一个要求,请长史到兵营鼓励民众安抚民心。   他们不能以振武军的身份做事,私人护卫的身份当然比不上官府有说服力,长史明白元吉的意思,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与元吉携手带着窦县一众官员,从大街上招摇而过,让全县民众都知道州府上官来了,再来到兵营探视民众组成的剿匪队。   伴着军鼓号令,长史和窦县的官员们看了一场衣衫不整兵器混乱行军列队歪歪扭扭的演练。   “好,非常好。”长史看完热泪盈眶大赞,“窦县万千子民的安危就系诸公一身了。”   民丁们这辈子第一次被称为公,还是知州来的大官,激动轰然举着各种兵器愿以此身报国。   长史神情欣慰脚不沾地谢绝了主簿等人的邀请。   “已经急报去了道府,兵马很快就会到来。”他说道,指着兵营里的乌泱泱的民丁,“有此等民壮我和刺史大人也暂时安心。”   安心的刺史连夜离开了窦县。   窦县主簿等官吏也安了心,这件事已经基本落定,上边不会追责了,反而听长史的意思还会有奖赏呢。   民众也安了心,州府道府都知道这件事了,会立刻有兵马来守护他们,他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入夜的窦县寒风都柔和了许多。   金桔将桌上的灯罩上,变得更加昏昏,让坐在案前的李明楼蒙上一层薄纱。   元吉道:“小姐正如你所料。”   州府并没有立刻派官兵来接管窦县,反而将窦县的防御给了他们。   如愿是让人开心的事,但李明楼只有一声叹息:“我倒是宁愿不如我所料。”   一县的父母官和兵都被杀了,万民失去了庇护,上官却并不在意,乱世不是她说的年底就要到了,而是现在已经到了。 第七十八章 一切刚开始   上梁不正下梁歪,朝廷里皇帝荒唐,地方上的官员又能好到哪里去。   上一世她知道乱世,现在则是亲身经历其中,感觉是不同的。   世事滚滚向前已经不可阻挡,李明楼收起了叹气:“四老爷那边的消息切断了吗?”   元吉应声是:“那边送来消息,四老爷和项九鼎已经开始寻找大小姐了,但他们还没有给剑南道和江陵府去信。”   李明楼不在意他们,让金桔点亮灯:“我来给明玉写信。”   她的行踪当然不会瞒着李明玉。   “剑南道那边我就只给严茂林荏桂花李敏说一声。”元吉道,“这个消息也就到他们四人为止。”   他没有提项云,李明楼很满意的点头:“这些日子辛苦了,元吉叔你…..”   元吉笑了,截断她的话:“我的身体很好,也不辛苦,还没开始训这些民丁呢,一切刚开始。”   小姐心情又变好了,金桔在一旁举着灯过来,笑道:“我偷听县衙里有人私下议论说练的乱糟糟跟放羊一般,原来是还没开始啊。”   元吉道:“不能一开始就把羊吓跑。”   要练的好是要很辛苦的。   这些因为一时热血来军营拿起兵器的民众,如果立刻把他们变成真正的兵丁,只怕人都会跑光。   那种苦和累,会让人宁愿躺着等死。   这些金桔不懂也不多言,笑嘻嘻的应声是,将灯放下,摘去先前灯上的罩子,室内变得明亮。   “光州府是没有问题,淮南道也不过如此。”元吉道,“现在要注意的是浙西安德忠。”   毕竟这些山贼可能是他的授意,知县和杜威也可能被他收买,现在一锅被端了,他可能善罢甘休?   “明杀我们不怕,他能收买窦县,不能收买整个淮南道。”李明楼道,“暗杀,我们就继续剿匪,这正合我意。”   元吉点头应声是。   “而且我认为他可能什么都不会做。”李明楼道,回想着姜亮刘范对安德忠的评价,“安德忠懦弱又多疑,他这次是奉安康山的命令做事,事情没有做好,他不敢打草惊蛇乱了安康山的大计。”   元吉没有跟安康山打过交道,李奉安后期将剑南道布置的严密,外界很难刺探,他也不去刺探他人,尤其是安康山等与之势力差不多的节度使。   多疑的人想的多,懦弱的人行动力很差,这真是一个对他们有利的性格。   “雀儿。”   妇人的声音从内室传来,人也走到了门口,金桔疾步过去伸手,如果李明楼不想这妇人过来,她的手就会变成阻止,如果李明楼不拒绝这妇人,她的手就是搀扶。   “怎么还没睡?”李明楼问,站起身来。   金桔搀扶着妇人走过来,殷勤问:“夫人你要不要喝茶?”   妇人对金桔笑了笑:“不喝了。”感觉着室内有其他人在,“雀儿你还在忙啊?”   元吉对李明楼俯首施礼,李明楼点点头:“元吉叔你早些休息。”   她在妇人面前并不掩藏对自己人的称呼,试探多次这个妇人只认得雀儿和武鸦儿的名字,其他人对她来说都是认识的也都是陌生的,并不在意。   元吉离开了,李明楼坐下来:“我写一封信就去睡。”   因为担心这个妇人一个人睡害怕,虽然妇人并没有说害怕,但她常常会问李明楼在做什么,李明楼便让她在这边睡,自己则在外的小床上,金桔去睡了单间。   “给鸦儿写信吗?”妇人含笑道,她的眼上还蒙着李明楼给的那条布,露出的面容在灯下一笑温婉,“鸦儿收到信会很高兴。”   李明楼握着笔顺口接话:“你要给鸦儿说些什么吗?我来写下来。”   妇人含笑摇头:“我见了他再说吧。”   一如既往,虽然儿子挂在嘴边,却从不多谈,李明楼一笑继续给李明玉写信,妇人在一旁坐着并不打扰。   “夫人,我给你念书听。”金桔拿着一本书坐在妇人脚边。   王知去世了,李明楼占据了他的书房,王知的藏书很多,大多数都不是圣贤书,而是野史杂记话本。   金桔很喜欢拿个话本讲故事给妇人听,妇人也很喜欢听故事,这样两人都不会打扰到李明楼。   初冬的夜里,小小书房灯火明亮,映照着三人的身影高高低低,各得其乐。   相比于窦县县衙,淮南道府所在的衙门书房要大的多,其内人也多高高低低影子挤满,让明亮的灯光变得昏暗。   淮南观察使神情威严,视线扫过案上摆放的几本文书,这是光州府送来的,他没兴趣看,这些州府呈报的东西都是废话,他心里清楚的很,还不如问光州府来送信的官员话能知道的清楚。   问出的内容让他震怒,让道府的诸官惊骇。   不过震怒和惊骇并没有让淮南道的兵马立刻杀向窦县,因为不用看县府那些废话文书,观察使就知道这件事绝不会是山贼作乱。   “境内有什么兵马动向异常?”观察使沉声问。   厅内负责兵马的官员们低声交谈几句,有人出列俯身:“没有。”   “大人怀疑凶手是官兵?”有人问。   观察使冷笑:“山贼且不说武力,身为贼怎能有杀知县的胆气。”   众人低声议论纷纷点头,淮南道有官兵作乱,杀了知县,这比山贼肆虐还要严重,但没有人站出来请速速上报朝廷。   “宣武道那边官兵似乎有纷争。”一个官员低声道,“窦县与宣武临近,该不会……”   观察使的眉头凝起来,宣武道的兵马不归他管,两道相争起来很是麻烦,更何况他也不想跟宣武道的官员去朝廷上争执。   宣武道的观察使与安康山交好,这一次借着浙西安德忠过生辰,他们约好一起去,现在崔征意属他为节度使,但全海另有所选,如果安康山能说上话,全海一人之力便不足为惧。   “大人。”有佐官眼明利索,轻手轻脚上前,说出了光州刺史送了一大笔钱买来的话,“还是先看看光州府怎么说的,当下最要紧的是安民啊。”   观察使不情不愿的拿起文书,翻开一看眉头解开了,神情有些惊讶,以往这些州府只会递上来问题指望上官们来解决,这一次光州府竟然主动解决了问题。   将王知和杜威的死归于剿匪义勇捐躯,这个倒无所谓,道府当然也要这样做,最妙的是捞住了一方闲人接过了这件麻烦事,行不行的民心暂时安了就解了燃眉之急。   “不错不错。”观察使赞叹,这才下令,“抽调一批兵马去窦县,先按山贼作乱清剿,至于追凶…..”   他手指轻轻掐算。   “待过了十一月二十八再查。”   那时候安德忠的生日过完了,朝廷的关于淮南道节度使的任命也差不多落定了。   诸官齐声应是。   并不是所有的道府都有书房,也并不是所有的官员们遇到紧急事都能谈论平和。   站在浙西节度使的道府里,形容狼狈的男人看着夜色里华丽明亮的厅堂,脸上浮现了奔逃一路都没有过的恐惧。   “安大公子,心情还好吧?”他颤声问。   引路的人看他一眼,眼神冰冷:“你说呢?” 第七十九章 安大公子不高兴   男人跪倒,将头紧紧贴在光滑的地面上,不敢抬头看一眼,感受着前方传来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声响。   安德忠跟他的父亲一样,嗜好吃肉喝酒,身形也渐渐的像他父亲的肉山发展。   “我都忘了窦县的事了。”   安德忠的声音很好听,与他父亲的善舞不同,他擅长唱歌,当初这个节度使就是靠着与罗贵妃歌舞应和,龙心大悦拍定的。   不过令人愉悦的声音只是奉献给皇帝,安德忠的脾气并不好,皇帝将太子的三公主许配给他,三公主让人送信嘲笑他的肥痴,安德忠没有痛哭流涕的自惭形秽去求皇帝退亲,而是让人到太子府念了一封回骂的信。   太子大发雷霆将三公主骂了一通,给安康山说了好话,以两儿顽劣了解此事。   公主惹了他不高兴,他都要报复,更何况自己一个蝼蚁。   这件事绝不能是自己的罪,或许能求的一线生机,男人向前爬了两步喊大公子:“这件事是蒋庆的主意,他说要做山贼就要像山贼,所以才要四处劫掠,结果撞上了那群人,更可笑的是杜威他们,又假扮山贼要为蒋庆报仇…..”   “为什么我的手下总是有这么蠢的人。”安德忠没有抬头,专注的用一把刀割肉,“这么蠢就该死,你怎么还没死?”   说完他将手里的刀扔了出去,刀砍在趴在地上男人的头上,男人发出一声叫就死去了,血瞬时染红了地面。   屋子里的人没有半点惊吓,有两人走出来将死尸拖出去了,还有一个人捡起地上的刀双手送还安德忠。   安德忠将刀在衣服上擦了擦,继续割下一块半生不熟的肉吃了。   “大公子,我去把那些人杀掉。”送还刀子的男人说道。   安德忠没有下令,将刀子狠狠的戳在肉上:“我最讨乌鸦。”   “不管他们是谁的人,山贼连知县都能杀,杀了他们又如何。”男人说道,脸上青筋跳跃,带着一条伤疤狰狞。   “杀人不是关键。”安德忠说道,“现在最关键的是,他们知道些什么。”   连官兵和知县都敢杀,是不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所以有底气。   “那些人留在窦县,带着县民要剿匪,并没有说其他的,看来是不知道,光州府和窦县也都支持赞同。”另一个男人起身说道。   听了他的话,其他人也纷纷开口。   “这件事我们刚做,除了王知杜威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们最多猜测知县和杜威跟山贼勾结,其他的不一定猜到。”   “乌鸦这种杂碎,养出一群不知好歹的鸦军,在振武军里都横行霸道,更何况来到这窦小县,县令团乱又如何,想要杀他,他们就敢反杀。”   因为距离近,朔方平卢范阳驻军常有来往,也比较熟悉,此番几人潜来到浙西,没想到竟然又遇上了。   要是别的兵马也好说,振武的鸦军的确让人头疼。   安德忠用油手揉了揉鼻头,暂时抛开这个头疼的问题,换另一个思路:“也就是说窦县有山贼作乱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大家点点头:“淮南道也愿意是这样。”   安德忠嘀咕一声:“那就这样吧,我们目的也达到了,不要惊动父亲了。”   “可是现在还不到时候。”一个男人小心说道,“朝廷里崔征和全海这些日子反而相安无事了,奇怪,明明前一段还要调集兵马进京。”   “他们不调兵马入京,大都督怎么去护驾。”另一人道。   “所以父亲这时候心情肯定不好。”安德忠说道,“这件小事就不要麻烦他们,窦县的事不能再闹大,否则打草惊蛇。”   最关键的是第一句,在场的男人们心里明白,但没人敢反驳,安德忠怕安康山心情不好,他们怕安德忠心情不好,地面的血还没干呢。   “那接下来人手怎么安置?”有人问。   安德忠道:“淮南这么大,没了窦县还有瓜县呢,更何况窦县闹了山贼,其他的地方闹山贼也没什么奇怪。”将刀插在肉上,“至于乌鸦,这笔账我过后再跟他算。”   诸人俯首应声是。   夜色里来往的信使也不停。   夜色褪去,天光大亮,在没有山贼凶案的地方,也有疲惫的人马汇集。   李奉景半个月养出的肉这几天就消下去了。   “四老爷,没有消息。”来人们摇头说道,神情惶惶不安。   李奉景的脸色更加不安。   “四老爷,四老爷,有消息。”另一边有快马疾驰而来,马上的人高声喊。   李奉景大喜,翻身下马迎过去,来人也急跳下马。   李奉景伸手抓住他:“明楼在哪里?”   来人仰头看他:“不,不是大小姐的消息…..”   李奉景疲惫愤怒,抬脚踹向来人:“不是你喊什么!”   来人猝不及防向后跌去,人未落地便又翻身而起,可见身手灵活,李奉景一个机灵回过神,才想起来这是剑南道的随从,这些随从就算是个伙夫也都有身手。   曾经一个伙夫都不把他当老爷,而现在他竟然敢打他们了。   他们不会打他吧?   尤其是现在李明楼丢了,要是那个元吉在,肯定会撕了他,幸亏元吉跟着一块丢了,李奉景紧张中还微微走神,然后并没有看到这随从怒而来的拳头,而是向后退了一步。   随从的神情有些古怪,李奉景敏锐的从中分辨出惶恐。   “四老爷。”他喃喃的低下头。   嗯…..李奉景挺直了脊背:“现在除了大小姐的消息别的都不是消息,不要大喊大叫一惊一乍。”   随从应声是,李奉景负手看四周,视线扫来剑南道的随从们都向后退,低头缩肩垂手。   一鼓作气打铁要趁热,李奉景沉声:“大小姐出事,你们这些随从是犯了军法,当斩。”   便有不少随从们身形瑟瑟。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李奉景还是懂的,不再咄咄逼人,看向先前的那个随从:“你急急忙忙的什么消息?”   随从上前一步:“有些地方山贼作乱,很厉害,我是想小姐会不会…..”   这等坏消息李奉景想都不想:“大小姐绝不会出事!区区山贼而已。”   随从抬起头做出惊恐的神情:“那些山贼把一个县的县老爷和一个团练的官兵都杀了。”   李奉景维持的镇定顿消,现在的山贼都这么凶了?果然行路多险。 第八十章 瞒住剑南道   李奉景在椅子上被摇醒,看到项九鼎黑沉沉的胖脸。   这黑脸看多了,李奉景也没有畏惧不安了,他坐正身子:“怎么样,消息属实吗?”   项九鼎坐下来:“也没有到处都是山贼作乱,只是一个县。”   “一个县也够可怕了。”李奉景道,“那可是杀了官兵啊,这不只是山贼,这是叛乱吧?”   项九鼎瞪眼:“你少乱说话。”   叛乱这种事可不能随便说,虽然他也认为这等同于叛乱。   李奉景不在意他的呵斥,起身走动:“是在淮南境内,明楼去过那里,寻找过大夫。”   “那次她很快就跟我们联系了。”项九鼎提醒。   “万一她又回去找了呢。”李奉景反驳。   项九鼎冷笑:“这个我不知道,要问四老爷。”   李奉景深吸一口气:“项九爷,我也就在下人面前是个四老爷,明楼如果不告诉我消息,我又能如何?”   有麻烦的时候再摆老爷架子不明智,李四老爷很清楚这一点。   他说的是事实,他就是个蠢人,用项云的话来说就是不用理会,可恨自己被他摆出的老爷架子唬住,项九鼎捶了下桌角:“不要再等了,告诉剑南道和江陵府。”   又一次要返回去了,而且比上一次更惨,连个受伤的李明楼都没有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作为负责护送的长辈,他在所有人面前也别想当长辈了,李老夫人李奉常第一个不会饶了他,剑南道那边也必然视他为仇人。   李奉景想着林氏来信写的自己多欢喜,夸他给自己挣了面子,熬了这么多年终于像个李家老爷了,写到动情处纸上还有泪痕点点。   黄粱一梦?怎甘心,更何况这也不是他的错,李奉景伸手按住桌角:“且慢。”   项九鼎看他:“还要慢什么!”   李奉景道:“这件事不能告诉剑南道。”   项九鼎以为自己在做梦,不可置信问:“你说什么?”   李奉景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看着项九鼎:“这件事要瞒着剑南道。”   项九鼎听清楚了,不是自己在做梦,是李奉景在发疯,他跳起来,但李奉景已经攥住他的胳膊,将他按住在他耳边咬牙低声:“这是为了明玉,为了旌节,为了剑南道,为了我大哥的心血传承。”   项九鼎坐回去看着李奉景,他可不会被唬住,讥笑道:“你不过是为了你自己。”   李奉景掩住了心虚,这些日子老爷没白当,应酬没有白费,泰山崩与眼前而不色变:“我当然也是为了我自己,如果没有了剑南道,我就什么都不是,我们李家也什么都不是了,项九鼎,你不是李家人,你想不明白。”   是吗?项九鼎皱眉。   “你想,如果明玉知道明楼失踪了,他会怎么做?”李奉景问,然后答,“上一次听到明楼出事他立刻就回江陵府,这一次他当然还会这么做。”   李奉安的子女都是任性的,项九鼎心想。   “上一次这么做,除了担心他路途危险也没什么。”李奉景声音沉沉,“但现在他不仅仅是李明玉,他刚刚接到皇帝给与的旌节,他是剑南道节度使,他再丢下剑南道跑回来,就不是人身安危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项九鼎若有所思。   “旌节能不能保住的问题。”李奉景道。   项九鼎笑了:“皇帝的话金口玉言,又不是儿戏。”   “但李明玉是个小孩子。”李奉景淡淡道,“多少人盯着这个小孩子,等着他的荒唐任性,然后攻击他不胜任有负皇恩,剑南道这个地方,项九爷觉得朝廷里的官员们都愿意让李明玉握在手里吗?”   当然不愿意,别说朝廷里的官员,他项九鼎心里偶尔也这么想,他张张口没有说话。   李奉景放开项九鼎,他已经掌握了气势,不需要靠身体的居高临下来压迫了。   “这孩子从小就倔强,和明楼一样又娇宠,要星星大哥不会给他们月亮。”他叹气,“自小丧母,是跟着明楼长大的,明楼对他来说是天大的事,为了明楼他才不管剑南道更不管节度使职责,上一次的你不是也见到了,扔下剑南道就回来了。”   项九鼎迟疑道:“这也是人之常情,至亲失踪,当然要来寻找,朝廷还有丁忧呢。”   李奉景话已经说到这里就随心所欲理直气壮了:“那是正常的朝廷官员,李明玉是个孩子节度使,既然他要找姐姐,离不开姐姐,那就等他大了再说吧,皇帝无戏言,旌节不收回,但可以把旌节交给别人暂时保管,那个叫什么的,不是派来一个刺史……”   “韩旭。”项九鼎提醒。   李奉景道:“韩旭要是拿了旌节,你真相信还能交回李明玉手里?”   韩旭是宰相崔征的人,而李明玉这次拿到旌节,有太监全海的相助,崔征和全海已经争得红了眼,韩旭就是崔征特意派到剑南道来,而且韩旭对李明玉这个娃娃节度使极其不赞同,要是给他拿到了旌节…..项九鼎抬起头:“那这怎么瞒的住?这里都是剑南道得随从。”   李奉景的身形舒展显得高大,投下一大片阴影:“又不是瞒一辈子,我们还在继续找,只是说现在此时先不要告诉剑南道,那些随从们更简单,他们最希望明玉剑南道平安无事,我来给他们讲清这个道理,他们会听从的。”   项九鼎神情犹豫。   “你的随从你管好。”李奉景补充一句。   项九鼎下意识的哦了声,哦完了坐在椅子上怔怔,似乎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好好的人又没了。”他喃喃。   李奉景啐了口:“我家明楼只是失踪,你不要乱说话。”   项九鼎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她又不见了,这亲事怎么办?”   还有亲事啊,李奉景捻须沉吟。   “我们瞒住剑南道,你能瞒住江陵府李家?我能瞒住太原府项家?能瞒住天下?天下可都知道李明楼要跟我们项南成亲。”项九鼎道,“尤其是现在,李明玉拿到旌节,剑南道名扬天下,无数视线关注,发现没有成亲没有去太原府,消息传开,剑南道可不是铜墙铁壁。”   李奉景哦了声放下手:“那就继续成亲啊。”   “怎么成?人都没了。”项九鼎不悦。   “跟你说了不要说不吉利的话。”李奉景也不悦再次纠正,“成亲不过是个仪式,明楼人不在….”他的语速放慢,这段日子做老爷应酬来往练就的机敏游刃有余让他的脑子转的飞快,有句话就滑了出来,“…..还有别人呢。”。   别人?项九鼎看着他,什么意思? 第八十一章 姊妹相代   李奉景的随从快马加鞭进了江陵府李宅大门,李明华立刻就知道了。   自从感觉不安后,她一直盯着呢。   李明华一路向林氏的院子里去,先经过李老夫人和李奉常的院落,并没有看到以往那般热闹的搬送东西,她没有停留来到林氏这里。   这里也没有丫头们欢喜热闹,比以往还要安静,林氏坐在窗下看信,神情古怪。   “娘,爹出什么事了?”李明华问。   林氏被打断抬起头:“没,你爹没事。”   李明华听出其他的意思,坐下来:“谁出事了?”   林氏回过神:“啊没有,没有人出事。”   李明华看着她不说话,林氏眼神闪躲,儿子还小,这个女儿聪慧,日常有事也常和她商量,林氏叹口气屏退丫头仆妇们,将手里的信递给李明华。   “是李明楼出事了。”她同时说道。   果然,送行的队伍中能翻云覆雨的只有李明楼,没有无缘无故的提携,一定有所图。   “什么呀,是她又跑了,不是图谋你爹什么。”林氏反驳女儿,“你爹好好的呢。”   李明华快速的看信,头也不抬:“如果没有爹,她能跑的这么轻松,直到现在才被发现?”   林氏语塞。   虽然李奉景没有明说,但信上字里行间的描述已经看出来了,李奉景与其说忽略了李明楼的异样,不如说他协助了李明楼的离开。   “金钱和地位让爹沉迷其中,从而不察她的异样,甚至主动自己解释她的异样。”李明华看着信,“最关键的是作为长辈,他还阻止了项九爷的疑问和探查,这次李明楼跑了,爹是最大的助力,娘,祖母二伯以及剑南道都不会放过爹的。”   李明华放下信看着林氏。   虽然面前是女儿,林氏被这一句话说的还是眼发红心发慌就要掉泪:“都是李明楼害你爹。”   李明华摇头纠正:“娘,不是李明楼害爹,是她换的。”   她已经给与了足够的金钱来换取爹这次当盾牌,如果爹察觉事情的异常如果拒绝,去询问,去和项九鼎商量,去一定坚持要见到李明楼等等,但爹没有,他接受了。   林氏急恼:“你就别说这个了,自己亲人的事,哪来那么应该不应该,只要是自己家人有难,那就都是不应该,不讲道理。”   所以我们也没有把李明楼当家人,爹对她的行为行踪根本就不关心,那她对我们的不应该也没什么可指责的,李明华笑了笑,大小姐就是大小姐啊。   “反正都怪李明楼,真不明白,她想干什么。”林氏气恼道,“不想嫁人就说啊,跑来跑去的。”   “我觉得不仅仅是不想嫁人的缘故。”李明华说道。   要是真不想嫁人,李明楼根本不用这么麻烦,虽然她现在也想不出还有什么缘故。   林氏才懒得理会李明楼想干什么,她只关心自己的丈夫:“现在怎么办?”   李明华看手里的信:“爹说瞒着剑南道。”   林氏愁眉不减:“你祖母和二伯会同意吗?”   李老夫人的院落里丫头仆妇也都被赶了出来,屋子里只有母子二人。   “这个蠢货。”李老夫人对李奉景下了定论。   李奉常认可这个定论没有反驳,赔罪:“我应该亲自去的。”   李老夫人看他一眼:“剑南道你也该亲自去,你一个人去的过来吗?”   李奉常低头应声是。   “不要说这些了,这个明楼!”李老夫人提起这个名字牙咬的咯吱,“她自己作怪,还要累害我的明玉!”   李奉常听懂了:“母亲,你觉得奉景说的瞒住剑南道可行?”   李老夫人重重的吐口气:“不可行也要可行,这个蠢货总算还知道一点,我们明玉会因此被累害,绝不能让我们明玉再惶惶的回来,到处去找她。”痛心疾首按住心口,“我们明玉还那么小啊。”   李奉常也赞同不能让李明玉离开剑南道,要瞒住李明玉就必须瞒住剑南道,剑南道不好瞒啊。   “还好这次元吉带着大部分人跟着明楼一起失踪了,奉景已经说服了余下的随从,他们也都同意暂时不告诉剑南道,免得大局不稳。”李奉常道,“项九鼎说会跟项云说一说,请他帮忙。”   李老夫人点头:“对,剑南道有项大人呢,你也给他写信,他是能做事的,也是亲家,是明玉的长辈,不能由着明玉乱来。”   这是当然得,总不能跟剑南道那群下人们商量,李奉常应声是,李老夫人提到亲家二字,就要保证这个亲事要成。   “和项家的亲事要如常举办,奉景说明楼之所以这样瞒着大家离开,还是愿意这门亲事的。”他说道,“如不然在家直接说不成亲就好了。”   李老夫人哼了声:“在家她就阴阳怪气的。”   李奉常不去诋毁小辈,笑了笑:“她应该还是因为伤,想要治好了再去太原府。”   李老夫人道:“她现在不去怎么成亲?”   李奉常道:“奉景的意思是,让家里的姐妹替她成亲。”   李老夫人啊呀一声:“成亲还能替?这是胡闹啊!”   “母亲,弟代兄成亲的也常有。”李奉常柔声劝,“也就是为了成亲的仪式,如今都知道我们明楼要嫁人,太原府那边也准备了,到时候不成亲,天下人猜测传言纷纷,明玉也会知道情况有变。”   李老夫人没有说话,神情变幻。   李奉常跪下声音哽咽:“娘,先安安稳稳过了这个年吧,剑南道还有我们李家经不起再折腾了。”   李老夫人顿时垂泪又哭大儿:“这是造了什么孽。”   母子二人抱头痛哭一番,这件事就算定了,只是让谁去呢?家里三个女儿,明冉太小,明华和明琪适龄。   “我觉得让明华去最合适。”李奉常道,“她的年纪大一些,一向聪慧懂事。”   李老夫人对于李明华的这个评价很赞同,哼了声:“倒是比她爹这个蠢货强。”   李奉常恭维:“明华是跟着母亲你长大的。”   李老夫人很满意这句话:“别的不敢说,姑娘们在我跟前长大,至少都懂事。”   不像那个李明楼没有跟着她长大,被教坏的不像样子。   “大哥也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把明楼和明玉送回来了。”李奉常再次恭维,女人就是要哄,男人都懂这个道理,“可惜没想到他出了事,也没有时间让娘再教导这两个孩子了。”   李老夫人拭泪:“不要再说这个了,世事就是这么无奈,把明华叫来吧,这是她爹惹下的祸,她也该去分担一些。”   李奉常道:“就算跟奉景无关,明楼是她的妹妹,这是李家的大事,明华也会去做的。”   但没想到把李明华叫来说了之后,她断然拒绝了。   “这跟我没关系。”她说道,“我不是李明楼,这也不是我爹欠的债。”   李老夫人和李奉常愕然,林氏更是气急,扬手一巴掌打过去:“你这不孝子。”   李老夫人的屋子里些许混乱,院门外站立的丫头仆妇们回头看去,神情不安。   被她们拦在院门外的李明琪眨着眼担忧:“祖母是不是生气了?你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   ........   (还有一更) 第八十二章 合适的不如愿意的   李老夫人大发雷霆。   “这是任性的时候吗?”   “这是我们李家生死攸关的时候。”   林氏擦泪道歉,李奉常没有说话,不是他的儿女,他不便管教。   李明华不哭也不闹:“李明楼都不在意,我为什么要在意?”   李老夫人气的一口气没喘上来,李奉常忙上前拍抚,丫头仆妇们听到召唤也忙涌进来,端茶倒水喂药混乱。   林氏将李明华揪了出去:“母亲,我会教训这个丫头的,不用理会她,好吃好喝的把她养大这么大,哪里有被她气死的道理。”   不敢再停留押着李明华走了。   李老夫人缓过气在床上流泪:“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李明楼她就不提了,先前刚夸了自己养大的孙女懂事。   李老夫人抬手打了自己一耳光。   丫头仆妇们吓得哭着劝,李奉常半跪在床边拉着李老夫人的手:“这是儿无能,娘要打打我。”   说到儿,李老夫人又哭李奉安:“你要是活着哪有今日。”   李奉常好一通劝才安抚。   “娘,也别怪明华。”他道,“她也只比明楼大两岁,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家,骤然要她去太原府,也是受了惊吓。”   有丫头小心翼翼的端了一碗银耳粥过来,李奉常接过要亲自喂。   李老夫人被他逗笑:“我还没老到让你这样伺候。”   李奉常忙扶着她坐起来,看李老夫人自己慢慢的吃:“四弟妹会劝她的,跟她慢慢说。”   “我们现在哪有时间慢慢等啊。”李老夫人叹气,吃了几口银耳粥。   银耳粥入口清甜软糯,让气过哭过的咽喉舒服了很多。   李老夫人一向是个仁慈宽厚的,随时随地时刻都会夸赞身边的人。   她看面前站着的丫头点头:“做的不错,赏”   丫头欢喜道谢,站起身又怯怯:“老夫人,这是琪小姐做的,托婢子送进来。”   李明琪?   李老夫人看着手里的粥,没去计较李明琪收买她丫头,家里这些媳妇孙女孙媳什么的小动作她都看在眼里,尤其是李明琪,最是鬼头鬼脑,小聪明无伤大雅,也都是为了讨好恭维她。   “让她进来吧。”她说道。   丫头欢欢喜喜的去传话,李明琪没有直接进来,先伸出两根手指掀着门帘,露出小脸向内看。   李老夫人瞪她一眼:“做什么怪。”   李明琪:“祖母还在生气吗?”   李老夫人没理她,李明琪走进来对李奉常施礼,李奉常点点头:“你祖母不开心,你陪她说说话。”   李老夫人道:“她们少跟我说话,我就谢天谢地,还能多活几年。”   李明琪笑嘻嘻坐在床边:“祖母,你不要生气,有什么事,明华不做,我来做就是了。”   李老夫人和李奉常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她微怔。   “祖母,我已经知道了,大小姐出了些意外。”李明琪道。   这里发生的事瞒不住各房,尤其是现在这三房都有了钱,老二得了剑南道送的钱,老三就守在剑南道,老四在车队作威作福,媳妇孩子都跟着变得阔气,在家里伸手伸脚的,李老夫人冷眼看着。   “现在需要姐妹们帮忙。”李明琪并不在意李老夫人的脸色,伸手指着自己,“我也是姐妹呀。”   李老夫人将银耳粥放下:“你没轻没重的,不合适。”   被心爱的祖母如此评价,李明琪没有羞红脸哭鼻子,点点头:“我是不如明华稳重,这件事讲道理是明华最合适,但是,我是愿意的。”   愿意?   李老夫人和李奉常看她,这一次神情认真了。   “祖母,我觉得这种事合适的不如愿意的。”李明琪也认真道,“如果不愿意,再合适也会露破绽,毕竟人有七情六欲。”   李老夫人坐直身子,眼神古怪的看着李明琪。   李奉常没有想别的,闻言抚掌:“明琪说得对。”再看李老夫人,“所以母亲你看,你教出来的孩子还是懂事的,知道为家里分忧。”   李老夫人没有说话,手里的勺子搅着银耳粥。   李奉常有些想不透女人们,难题已经有了新的解法,怎么反而不说话?   “娘,强扭的瓜不甜,我们也没有时间劝服明华。”李奉常委婉的劝道,“明琪跟明楼同岁,原本担心她小,现在看来,我李氏的骨血都是有胆气的。”   李明琪点头:“是的,伯父,我不怕的。”又娇滴滴的喊了声祖母,“祖母,你不要担心着急了。”   为祖母皆优解难的乖孙女啊,李老夫人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一把揽住她喊声我的乖儿,看着她一刻:“你要知道,这是去做假的,暂时替代,可不是让你真的嫁过去。”   这是当然啊,李奉常不解。   李明琪认真点头:“我知道啊祖母。”   李老夫人又不说话了,垂下视线搅着银耳粥。   女人真是….这都什么时候了,能解决问题就解决了问题,又想什么呢?李奉常忍不住再次喊了声娘。   “我没老到又聋又瞎。”李老夫人瞪了李奉常一眼,又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李明琪。   李明琪乖巧的看着她。   “好吧,既然你愿意,那就你去吧。”李老夫人说道。   李明琪站起来欢喜的道声是。   李奉常也松口气:“那我来安排,对家里人就说是明楼想家,所以让姐妹去陪陪她。”   这些对外的话,再荒唐也有信的,再周全也有不信的,无所谓了有个说法就是了,李老夫人不在意嗯了声。   李奉常道:“我去给三弟写信,让人请三弟妹过来。”   李老夫人嗯了声,李奉常便起身走了出去。   “你也下去吧,我会给你母亲说的。”李老夫人道,“这是大人商定的事。”   这是帮她掩下了自己主动请愿,李明琪应声是,转身要走,又猛地转过身来,扑过去抱住了李老夫人,贴在老夫人不光滑的脸上,在她耳边低声:“祖母,谢谢你。”   说罢不再多言也不听李老夫人说什么,转身疾步走了。   先前因为各种猜想拧的硬邦邦的心口,就这么一撞软下来,温香如玉,乖巧聪慧,七窍玲珑的小姑娘,谁能抵得住?   李老夫人身子软下来,轻叹一口气,看着放下的银耳粥,伸手端起来。   “其实愿意去才不合适呢。”知心的仆妇走过来也跟着叹口气,“老夫人不再教教琪小姐?”   李老夫人道:“小姑娘们认定的事,谁能教回来?”   她的声音停顿下,小勺子搅动碰着瓷碗发出轻轻的声响。   李老夫人缓缓吸入一口气,再缓缓的吐出来。   “将来,在那边,多个姐妹作伴也不是什么坏事。”   李明楼可没有李明琪跟她亲近。   江陵府近,剑南道远。   信到了江陵府,信再从江陵府往剑南道,剑南道的项云就同时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来自项九鼎的,一封来自李奉常。   项云默默的看完,脸上没有惊愕,只有一丝苦笑,预料中的一只鞋子终于落地了。   旁边的随从端来火盆,项云拿起两封信却没有投进去,而是站起来向外走去。   随从不解喊了声老爷。   项云道:“我去见严茂。”   项云过来时,严茂在大都督府处理公务,李明玉还小在学习,韩旭还未到,他全权负责剑南道诸多事务。   见到项云过来,严茂起身相迎。   项云开门见山:“大小姐那边出事了。”   严茂神情惊讶,心里却是笑了笑,元吉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这件事不告诉项云也罢,还要他看项云会不会告诉他。   项云当然会告诉他了。 第八十三章 顺从的商议   项云把事情详尽的告诉了严茂。   项九鼎信上怎么写项云就怎么说,把信递给了严茂看。   看到信上写李明楼在路上借着寻医问药不断的变幻路线,以及逐渐拉长会面时间,严茂就笑了。   对于行军打仗的人来说,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要甩开对方的动作。   项云苦笑:“九鼎也是第一次出门,又被李四老爷挡着,到现在才看出问题。”   严茂道:“大小姐真是顽皮。”   这话没有半点责备,反而神情赞赏。   项云道:“我接到信查问了,淮南那边是有匪乱,不过有元吉在大小姐应该没有危险。”   严茂点头:“没有消息就是平安,如果真有危险,元吉会把消息送出来的。”继续看信,视线落在项九鼎写李奉景提议这一段。   项云将李奉常的信递给严茂:“李家已经同意了。”   李奉常的信给了项云,也给了李奉景,只是没有给剑南道的人,在李奉常看来剑南道的人不是李家的人,严茂并不在意,接过只是略扫了一眼,李家的决议对剑南道来说什么都不是。   “我想办法联系元吉。”他说道。   他只信元吉说的话,以及听从大小姐的安排,项云并不意外点头:“李家这边我来解决。”   他转身要走,严茂却唤住他:“李家有一点我觉得说的对,大小姐的事先不要让大公子知道。”   项云回过头微微皱眉:“这样合适吗?”   上一次李明楼出事,李明玉要回去寻找姐姐,项云就是第一个赞同的,在他心里这姐弟两人一样的重要,所以项九鼎李奉常在信上建议的瞒着李明玉,他根本就不理会,严茂的粗糙的脸色柔和几分。   “这次跟上次不同,大小姐不是一个人离开的,有元吉带着很多护卫跟随。”他沉吟道,“淮南道有匪乱,这看起来是小事,但对于如今的朝廷来说,不知道会引起什么大事,崔征和全海还有罗氏,还有东北那边的安氏,都蠢蠢欲动。”   项云点头轻叹一口气:“安康山这次胃口太大,把一个节度使都吞了,朝廷这边还被瞒着。”   “大公子刚接了旌节,我们剑南道在风口浪尖上。”严茂指了指桌上堆积的文案,“多少人都盯着,这个时候不能出乱子,大公子必须在剑南道稳坐。”   项云皱眉没有说话。   “大小姐没有说不成亲,那这门亲事就还在。”严茂道,“所以就按照李家的人意思办吧。”   “我不是在意大小姐成亲由人代替。”项云道,“只是这是大小姐的事,她没有开口,别人不能代她做决定。”   严茂道:“那就不成亲,只让她代替大小姐去走个过场。”笑了笑,“安抚李家人。”   项云明白了,主要是为了打发李家人,让他们安静闭嘴自己玩自己的,与其说是欺瞒天下人,不如说是欺瞒李家人。   涉及的是李家人,项云便再无迟疑:“好。”   严茂笑着拍他胳膊:“那李家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其他的事我来。”   项云微微避开:“我的胳膊还没好呢,你没轻没重。”   严茂大笑起来,将拳头落在项云的肩头,神情关切:“胳膊的伤还是不太好?”   “活动起来总是不一样。”项云也没有隐瞒强作无事。   严茂想了想:“等将来让季良给你看看。”   既然有大夫看病当然是越早越快越好,为什么说将来?听起来很是没有诚意,项云是明白的,这个季良在剑南道小有名气了,因为极其的古怪,有人说医术很好,有人则避之如蛇蝎,医术是不太稳定似乎在摸索中,所以严茂的意思就容易理解了。   项云笑着说了声好,看了眼桌案上堆积的文案:“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养伤不出门。”   严茂除了负责剑南道事务,还要继续教授李明玉,并没有因为一次惊马就放弃了学习骑马。   严茂日夜忙碌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以前有元吉在还好,现在所有事都落在他的肩头。   “不用,现在没什么事。”严茂笑道,“等那位益州韩都督来了,我们就更轻闲。”   项云笑了笑:“到时候收好你的脾气,这些文臣都是顺毛驴。”   严茂哈哈笑,项云告辞离开了,走到对面的回廊下他回头看了眼,眼神闪过一丝复杂。   不是现在没有什么事,也不是严茂想要他养伤,而是不再给他事做,将他排除在外。   “严茂!”   有人大步大声喊着走进来,气势汹汹跨过回廊目不斜视。   衙门的护卫立刻阻拦,又有人一步跳出来:“休得无礼,这是大都督的叔父,看,这是大都督的印信。”   大都督在剑南道就是天,护卫们立刻退开。   李敏将手中的印信一甩,身姿如柳摆:“三老爷,请。”   以前李奉耀跟李奉常一样很是讨厌这个太监一般的李敏,私下抱怨大哥为什么让这样一个人当亲随,现在看也没什么,反而觉得挺好的。   这大概就是别人的和自己人的区别。   这个李敏以前依仗李奉安捞个送孝敬的差事,在李家混的风生水起,李奉安不在了,他就成了丧家犬,在剑南道被排挤,连送孝敬的差事都没夺走了。   李明玉众星捧月,轮不到李敏挤进去,李敏便来攀附他。   李奉耀一眼看穿李敏的心思,但是,他不介意,他现在也需要人手,这么久了,而且元吉不在,剑南道的内部的铜墙铁壁也该松动了。   剑南道的旌节在姓李的手里,剑南道姓李的只有两个,他是李明玉的长辈亲叔如父。   李奉耀迈着阔步走上台阶,严茂站在门口相迎。   “我有事交代你。”李奉耀沉声说道,越过严茂进了厅内。   李敏紧随其后,对严茂重申:“天大的事哦。”   他们进了厅内,李奉耀被让在上首,严茂在一旁站立,随着李奉耀说话而不时德点头。   他们的声音很小,站在回廊下的项云听不到,但他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李奉耀也接到了李奉常的信,毕竟他的女儿要代替李明楼去太原府。   李奉耀在叮嘱严茂不许告诉李明玉。   项云收回视线要离开,然后看到终于说完的李奉耀接过李敏的茶润口,停下点头的严茂却没有闲着,从桌上拿出几本文书递到李奉耀面前,指点其上说话。   李奉耀举着茶,认真的看和听,一旁李敏从他肩头探身看,不时在耳边低语几句,李奉耀便神情严肃的点头,摆摆手。   严茂便收起一本文书,又翻开一本,李奉耀坐在上首,一手端茶一手翻阅,最初的拘谨不安随着严茂和李敏的顺从和恭敬渐渐散去。   这是在请李奉耀插手剑南道事务了。   这无可厚非,李奉耀是李明玉的长辈,他们是一家人,不像自己姓项,是外人。   这是严茂的意思,还是元吉的意思?   还有,如此平静的面对李明楼的再一次失踪,还接受了李家的做法,这是严茂自己的决议,还是接到了吩咐?   项云转身走了出去,冬风掀动他的衣袍在脚边飞舞。 第八十四章 心满意足   项云离开,李奉耀也心满意足又被李敏催促着回大宅里去了。   “家里才更要紧。”李敏对李奉耀低声说,“跟明玉接触最多的,他们可不能坏了事,三老爷你快回去坐镇。”   真是太忙了,家里的事,还有江陵府家里的事,现在还有衙门……   李奉耀意气风发脚下生风,不过也没有忘记严茂:“严将军有什么事让人来家找我。”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除了元吉这个恶奴,剑南道的其他人都是明白事理的,李奉耀对严茂和蔼又诚恳:“剑南道如今到了要紧时候,我们当齐心协力。”   严茂应声是,目送李奉耀带着李敏离开,李敏在迈出门前回头对他做个捧心状,严茂面无表情没有丝毫的反应。   厅堂里安静下来,严茂坐回书案前,将适才被李奉耀做过决断的文书放到原本就已经处置好的一摞中。   大小姐的吩咐是让李奉耀有三老爷的面子。   做面子是很简单的事,一些原本就敲定的让他来做决定就好了。   严茂没有继续处理事务,想着大小姐和元吉的信,大小姐的信是直接给了李明玉,她负责给李明玉解释,而元吉则负责给他安排。   元吉说大小姐吩咐过李家只要不插手剑南道,就随他们去,内里该怎样怎么样,外表要给足面子。   李家要用其他人假作李明楼去太原,这是李家人跟项家的事,不影响剑南道。   虽然不太理解留在窦县的意义,但对于大小姐的决议他是不会反对的。   严茂提笔开始给元吉写回信,将这边的事给他详细说清,不忘调侃元吉,项云并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半点没有提及李家的安排,他根本就对李家不屑,还是自己主动说服他才同意李家的做法,没有跟李家的合谋隐瞒剑南道。   这怎么可能嘛。   严茂的笔停顿下,从大小姐把元吉留在身边之后,对项云的态度就不一样了,元吉也在给自己的信中明确的指出,剑南道的事由他们四人做主,无论什么事都只经过他们四人的手不要麻烦别人。   项云被归于别人。   为什么呢?严茂想到大小姐第一次去太原府路上出事归来,然后第二次又离开了,这样看来大小姐对与项家的亲事似乎态度有变。   如果不打算成亲,跟项家是有些尴尬,不过严茂觉得就算亲事不成,项云不会有芥蒂,而且他们剑南道又怎会在意芥蒂?   不管是因为什么吧,严茂不想了,既然是大小姐和元吉已经商议好的,他就按照吩咐做。   严茂将信写完晾干,唤人送出去,然后静了静心继续处理事务,道衙里人来来往往忙而不乱。   衙门后方的李家大宅里气氛微微有些忙乱。   “这些日子不许闲杂人等随意进进出出。”李奉耀坐在厅堂里,对垂手站立的管事们叮嘱。   管事们没有半点质疑,都恭敬的应声是。   李奉耀很满意:“还有,谁跟着明玉呢?”   便有一个管事站出来,念出一长串名字,牵马的,侍衣的,管茶水的,看玩具的,拎扇子手炉的等等,李奉耀一个也不认识一个也记不住,他看了眼李敏。   李敏站直身子:“这些人三老爷要见见。”   又不是见不得人,这没什么,管事们没有半点推辞为难借口,立刻将这些人都叫来了,李奉耀坐在厅堂里逐一审视,挑拣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毛病,讲了一些人人比他都还知道的李明玉的重要性,然后叮嘱李明玉这边有什么事必须都要他知道。   事情让他知道没有问题,李明玉的随从们齐齐的应声是。   李奉耀点头:“下去吧。”   厅堂里挤满的人便呼啦啦鸟兽散,只剩下管事们,李奉耀也松口气,不待抬手李敏已经将手帕递过来:“三老爷辛苦了。”   李奉耀接过手帕擦了擦额头,李敏的茶水已经递到了嘴边。   李奉耀润了润嗓子:“如今有些事…..”   有一个小丫头突然从门外探头。   “是三老爷在训话呢。”她脆脆说道打断了李奉耀,“公子你还要看吗?”   什么丫头啊,有这样打探消息以及回禀消息的吗?所有人都听到看到了。   李明玉走进来,喊了声三叔,神情好奇:“出什么事了?”   李奉耀慈爱的笑:“没事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李明玉虽然还小,但这种话也太哄小孩子,李敏在一旁补充:“三老爷在问小公子的衣食住行。”   李明玉对李奉耀笑:“谢谢三叔。”   李奉耀哎呦:“说什么呢,你去…..”本要说玩,又想到如今李明玉不是个孩子了,忙改口,“去忙吧,做正事,其他的事有三叔呢。”   李明玉乖巧的应声是,带着豆娘出去了,桂花站在外边等着,李明玉高兴的牵她的手。   桂花道:“出了家门就是大人了。”   李明玉嘻嘻笑点头:“出了门我就不牵桂花娘的手了。”   桂花不苟言笑。   李明玉牵着她的手摇摇晃晃:“我刚才做的对吧?故意问什么事,这样他不会发现我知道这件事了。”   桂花嗯了声,这就是她给出的赞誉了。   李明玉更加高兴,走路都想蹦蹦跳跳:“姐姐在做大事呢,我也要好好做事。”   桂花没有制止李明玉的蹦蹦跳跳,牵着他的手跨过门槛,一步跳过门槛李明玉脚落地,松开了桂花,垂手在身子挺直脊背。   蹦蹦跳跳的豆娘也在他身后站直了身子。   门外等候的随从上前施礼:“大都督,请上马。”   李明玉点点头,随从伸手将他抱起放到马上,在大都督出行仪仗中沿街而去。   里外忙碌的李奉耀也终于坐下来喘口气,不过还不能休息,还要给家里写信,尤其是他的女儿要去太原府了。   想到这个李奉耀就忍不住激动。   “三老爷,我让厨房做了甜汤。”李敏在门外喊。   大男人吃什么甜汤,李奉耀腹议,不过剑南道的厨子手艺还真不错。   “先放着,我忙完了再吃。”他说道。   李敏在外应声是,非常知趣的没有进来打扰:“三老爷要记得吃,要休息好,不要太累。”   啰啰嗦嗦唠叨一通走了。   李奉耀没有觉得烦,如果这是烦的话,那就是做老爷的烦恼吧。   他在剑南道做老爷,他的女儿去太原府做大小姐!   李奉耀哼着剑南道的小曲,运笔如飞。   距离上一次送别没多久,江陵府李家又一次要送别,不过比起上一次,这一次是趁着暮色悄悄的无人知晓的,女眷们只送到二门,外边也只有普通的车马等候。   祖孙母女分别少不得哭一场,林氏也在哭,不是为了离别的侄女,而是哭离别的不是自己的女儿。   “你这个败家子啊,毁了你自己还有你爹的前程。” 第八十五章 是谁非谁   那日林氏将李明华带回去,还没来及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威逼利诱,就传来李老夫人唤了王氏,敲定让李明琪去太原府的消息了。   林氏捶胸顿足:“家里有这么多女儿,好事可不会人人都有,都是要抢的。”   李明华莫名其妙:“这怎么叫好事?明明是坏事。”   “这是帮明楼的忙,当然是好事。”林氏咬牙切齿。   李明华笑了:“娘,明楼都不想去做的事,我们替她做,怎么叫帮忙?”   好像是啊,林氏语塞。   “这不是帮明楼的忙,这是帮家里的忙。”李明华道,“你想太多了。”   林氏呸了声回过神:“就算是帮家里的忙难道不应该?帮了这个忙家里还能亏待你。”   “我不想亏待我自己。”李明华道,“这不是别的事,这是成亲。”   “假的,代替一下。”林氏纠正。   李明华毫不松口:“成亲只有一次,我不想将来有遗憾。”   林氏就想不明白了,一向聪慧明晓事理落落大方的女儿,怎么就揪住这个小事不放了,恨恨的戳她额头:“李明琪都不怕你怕什么!你难道不如她?”   因为李明琪没有想将来,李明华默然,想到面对自己的质问,李明琪一如既往。   “家里有事啊,总不能不管吧,你不想去,明冉还小,只有我去了。”她说道,又笑嘻嘻,“不过你们不要担心,我也是自己想去的,当然你们要感激我,对我感到愧疚,我也没意见。”   李明华没有让她转开话题:“将来你怎么办?明楼伤好了回来,或者她一直不回来。”   李明琪捏着身前垂着的珠链:“将来啊,她回来了,我就自己过一辈子,她要是不回来,我也自己过一辈子。”抬手刮了下李明冉的鼻头,“别担心,我做了这么大的事,大小姐高兴了不会亏待我,就算大小姐亏待我,家里也也不会,我一辈子不愁的。”   一辈子不愁好像真的不错,原本担忧的李明冉高兴起来,开始说笑话:“明琪,以后我去太原府见你就要叫你明楼。”   李明琪顺着她的话:“当然。”   李明华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劝,李明琪说话永远是半真半假不说真心话,但有些话不说,也能看出来。   李明琪没有想要将来,她的将来就是现在,以李明楼的身份嫁去太原府,然后或者用李明楼的身份到永远,或者在太原府到永远。   是因为想要变成不一样的李明楼,还是因为项家那位公子?   李明华打断了林氏的喋喋不休:“总之,李明琪想去,我不想去,这件事就是她的了,我抢也抢不来。”   现在说什么也晚了,林氏只能强颜欢笑来送行。   事关保密,离别也不能太久,当暮色渐浓合适掩人耳目,李明琪就坐上了马车在大家的目送中而去,消失在夜色里。   李明冉直到这时才明白什么叫离别,原本一直笑嘻嘻的她哇的哭起来,丫头匍匐们上前捂住嘴安抚。   李明华不是小孩子没有哇哇哭,夜色掩盖了她怅然的神情。   离别来的太快了,她真的没想到。   这件事来的太快,李明琪也没有想到。   这几天想了很多,但又不知道想的什么,干脆什么都不想了,李明琪坐在摇晃的马车里,将双手在身前握紧,她的脸上还有泪,眼里并没有离别的悲伤。   这对她来说不是离别,是梦想成真的启程。   去太原府,以后,她就是李明楼了。   马车轻快将夜色里的江陵府甩在身后。   小城窦县灯火明亮,因为山贼祸乱为了安抚民心,不止大街夜晚亮着灯火,县衙也日夜开门。   两个今晚当值的文吏裹着冬袍握着耳朵小跑进了值夜的房间。   掀起帘子暖意扑面,二人吐口气,缩起的身子舒展开来。   “你们来晚了。”室内有两个小吏正在对弈,旁边摆着的炉子上温着茶壶。   两个刚进来的嗤了声:“是你们来早了。”解下冬袍,在这室内穿着单衣也不冷。   他们拎着茶壶倒茶,浓烈的香气溢满室内。   “这是换了新茶?”   “好香。”   “厨下还备着饭,今晚有煮烂的肘子。”   室内响起说话声,伴着啪啪的落子,气氛轻松愉悦。   如今的县衙跟往日不同,以往白天都没人愿意当值,现在晚上都抢着来,当值一晚上还舍不得走,县衙里比家还舒服,炭火给的足足,还有上好的茶饭。   这要花多少钱啊,私下算了算,让一向觉得别人得钱都是他们的钱的官吏们心疼不已。   “咱们这里才花几个,你们去看看军营那边,简直是把钱当水泼。”   “我听说了,天天有肉吃,去当壮丁的人越来越多,我看都是冲着吃肉去的。”   冬天寒苦,尤其是穷困百姓的日子更不好过,竟然有白吃饭的地方,当然不能放过。   官吏们摇头又惊叹,振武军原来这么有钱!   但再有钱也不能这么花啊。   关于钱的事,从来不属于李明楼思考的范围,王知的书房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模样,窗台桌案上鲜花怒放,改造过的净房内热气腾腾将她整个人笼罩。   净房里挖了一个小水池,水池下有炭火燃烧,让它变成了温泉水一般。   李明楼站在水池边解开衣衫,想着刚收到的信。   李奉景和项九鼎要隐瞒剑南道以及找个人替代李明楼去太原府成亲的事,她已经早就知道了,这是留在李奉景身边的人送来的消息,虽然李奉景和项九鼎都用自己的人送信,但想要拆封信看看内容对于剑南道的随从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今天接到的是剑南道送来的消息,提到李家最终确定的人选是李明琪。   李明琪要代替自己去太原府跟项南成亲了。   李明楼觉得很有意思,李明琪成了李明楼,那她又是谁?   最后一丝衣衫褪去有凉意袭来,李明楼深吸一口气,不是为了抵御凉意,而是为了抵御入水的疼痛。   她已经竭力的减少洗漱,因为这身好似死人腐尸的皮肉入水如受刑。   李明楼一口气憋住跨入水池中,人被热水热气淹没,身体也僵住了,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不疼。   是错觉吗?   李明楼低下头,热气笼罩她的脸,也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举起手臂贴到眼前,白莹莹的水汽白莹莹的肌肤,那些刺目的烂斑不知什么时候变浅变淡。   身上的其他地方也是这样。   李明楼抬起头,这件事发生的太快,一口气还憋在胸口,念头还盘旋在先前,李明琪成了李明楼,那她是谁?   “我是谁?”她张口吐出这口气,“我是…..”   门外传来说话声。   “夫人,少夫人在洗澡呢。”金桔声音清脆,“婢子伺候你也洗漱吧。”   妇人的声音轻柔:“等雀儿洗好了吧。”   李明楼从水池里站起来,带起水声哗啦响。   “我是雀儿。”她说道。   她,不是李明楼了。 第八十六章 其意不解   金桔陪着妇人说话,耳朵一直竖着,听到净房传来的声响。   “小姐。”她如同猫一般跳起来,“怎么了?”   在妇人面前,金桔对李明楼的称呼没有变,妇人好像只自己把李明楼当作雀儿,其他人怎么称呼李明楼她都不在意。   金桔跳到了净房门前,做出冲进去的姿势。   李明楼洗漱从来不让人伺候,金桔明白她不想让人看到身上的伤。   在金桔已经坚持不住要冲进去的时候,李明楼的声音传来:“没事。”   金桔稍微松口气站好在门边,耳朵机敏的竖着,没有李明楼摔倒的声音,也没有走动或者穿衣服的声音,似乎变得无声无息不存在了。   没有昏迷吧,声音很正常的呀。   “雀儿怎么了?”妇人问道。   金桔要答话,李明楼的声音再次从内传来:“我洗好了,这就出来。”   这次说完内里有水声有脚步走动有衣衫沙沙。   李明楼走了出来,换上了新的素色里衣,宽宽大大罩住全身,脸也重新包裹,一如以往。   金桔仔细确认没有问题不用搀扶,这才走开去端热茶。   李明楼走到妇人面前,妇人坐在椅子上转过头看,微微一笑伸手:“雀儿你没事吧?”   李明楼看着妇人,握住她的手:“我没事。”   金桔端了热茶:“你们要不要吃些点心?昨天小姐喜欢吃的那道点心,元爷把人请来县衙当厨娘,随时都能吃。”   李明楼柔声问妇人饿不饿。   妇人温婉又含蓄说吃一点,金桔便高高兴兴的去了,李明楼坐下来拿起桌上扔着的书卷:“讲到哪里了?我来继续讲吧。”   妇人笑道:“讲到苏三娘打翻了妆匣。”   李明楼便翻找到那一张开始接着读,读了几句微微停顿,雀儿认字吗?她看眼妇人,妇人坐在椅子上听的认真,并没有什么质疑。   对于这个疯傻的妇人来说,她只记得身边有雀儿这么一个人,至于这个人是什么样的并不知道也不在意。   李明楼低下头继续读故事,金桔拎着食盒进来将精细味美的点心一一摆开,三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   夜色沉沉,妇人和金桔都已经睡去,李明楼站在窗边,她有避光亮的习惯这边的灯火都熄灭了,但因为县衙以及城中亮着的灯火入目并非一片漆黑。   李明楼将脸上的裹布一条条的揭开,额头鼻子下巴整张脸慢慢的展露在夜色里。   留在窦县后她的身体真的没有疼痛过,为了避免被天意察觉,她始终都没有敢说过留在窦县,只能委婉的说要窦县。   这就像在江陵府她说暂时不去太原府那样,只能缓解疼痛,让伤口好一些则是她启程去太原府。   现在她并没有往太原府去,伤口竟然好了,真是因为她现在不是李明楼吗?   李明楼应该去太原府否则就是违背天意,天不容。   现在有个李明楼去太原府了,而她则变成了雀儿。   她不是李明楼了,所以天就不管她了。   也不对啊,雀儿已经死了,那她假作雀儿活着,在老天的眼里就是一个鬼啊。   鬼,不是更不应该存活与世?   李明楼抬起头向夜色伸出手。   一夜过去了,没有天雷滚滚大雨倾盆,没有山崩地裂房屋倒塌,冬日的晨光铺照在院子里。   元吉踏着晨光走进来,他每日晚上归来给李明楼传达外边一天的事以及新得到的各方消息,早上去军营之前来见李明楼看她有什么吩咐。   他刚走到院落中,屋门就打开了,不是小金桔,而是李明楼。   李明楼如以往的打扮走出来,金桔在后急急忙忙的撑开黑伞遮挡晨光。   小姐要出门?   自从留在窦县,小姐几乎连书房都没出去过,虽然她说话精神都很好,元吉还是猜测她身上不舒服,或者担心身上不舒服。   虽然寻找大夫神医是假的,但通过方二知道,小姐身上有病有伤是真的,非常奇怪的没有办法解决的伤病。   李明楼站在台阶前喊了声元吉,声音就像青雀鸣叫,元吉脸上不由浮现笑容。   “我去军营看看。”李明楼说。   军营现在不是窦县的军营,而是他们的壮丁营,小姐去看看成果也好。   元吉唤来方二准备了车马,李明楼带着金桔和妇人一起前往,县衙里的官吏们得知忙也要陪同,李明楼并不拒绝。   一行人热热闹闹的穿行在大街上,引来民众围观,现在因为山贼祸乱大家心里不安,也无心做事,待听到是武家夫人们去军营,便有不少人跟着去。   军营那边接到消息,待李明楼一行人到来,一声号令营门大开,两队官兵持械列队而出,乍一看到这两队官兵,窦县的诸人吓了一跳。   杜威的兵马在那一夜基本都死光了,军营里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除了割草喂马洒扫也干不了别的,现在这突然出现的两队五十人的官兵是哪里来的?   他们兵服整洁,甲衣盔帽齐全,身姿如同兵器一般凌冽,神情如同冬日一般冷漠,齐刷刷的跑动,让走在最前方的窦县官吏们下意识的勒马停下,在县衙养尊处优的马匹也发出一声嘶鸣,捣马蹄向后。   光州府说淮南道已经派了兵马过来,这是已经到了?   “啊,那是我家男人!”   “咿,那个是我三表兄啊!”   “张狗剩!张狗剩!”   跟在官吏后边的人群中忽的响起喊声,如潮水般涌涌,好多手举起向站稳在两边的官兵指点挥舞。   官吏们反应过来了,这些不是官兵,是民壮,民壮中有他们也熟悉的面孔站出来。   差役张小千手握跨刀铠甲哗啦响:“请大人们入营。”   官吏们打量这些民壮面色由惊讶变成了不可置信,民众涌涌靠近了,但不管是高头大马上官员们的视线,还是亲朋好友民众嘈杂的招呼,这些民壮如同木桩敲定在地上,一动不动目不斜视。   杜威那些官兵当初也没有如此气势呢,官吏们对视一眼,光州长史来的时候也没有这样。   他们还记得上次来这里见到的场景,堪比庙会上的杂耍,指望这些民壮来剿匪守护窦县完全是说梦话,吓得长史脚不沾地的连夜跑了。   这才过去没多久,兵还真练出来?   .......   .......   (简单说一下李明楼的事,看到有读者疑问,为什么她假借雀儿没事,雀儿也是一个死人,原因是,李明楼是知道命运走向重生归来的人,她主动做出改变,而其他人则是被她改变,是被动的。序章里和尚的解释,鬼怪存在天容,所以本该死的元吉活着没事,死了雀儿名字活着也没事,不容的是魑魅魍魉,是不应该存在的堪破天机的李明楼。PS这是作者这本小说世界的设定,合理不合理不要深究,要证据根据更给不出。也不算第一次这样,重生之药香就是个雏形。再PS有二更) 第八十七章 看一场练兵   官吏和李明楼的车马进了军营,其他民众们则被官兵拦在外边。   民众们也没有不满,呼啦啦的围着这些官兵。   “当家的,你穿上兵服了啊?你怎么不给家里说一声。”   “张狗剩,你厉害的啊。”   “我是关头巷的,我们邻家贾四也来当了,他在哪里呢?”   民众们七嘴八舌乱喊乱问,但不管他们是谁问什么,这些民壮神情木然一动不动,当人群靠近拥挤混乱时,他们举起手里的兵器厉喝:“后退。”   民众们吓了一跳。   “他爹!你干什么呢?”有妇人恼怒的喊。   没有人回答她,面前穿着兵服的男人神情漠然。   这列队的男人们,他们不是谁人的丈夫,也不是谁人的亲朋好友,如果有一声令下打杀,他们手中的兵器只怕也会毫不留情的挥出。   民众停下嘈杂,好奇被畏惧不安取代,慢慢的向后退去。   兵营里有一个腿脚不便利的兵丁走出来,相比于这些民壮,他反而和蔼可亲:“大家请见谅,他们在执行任务,不能闲聊说话,这是军纪,违反了是要受罚的。”   军纪啊,民众们神情缓和,被丈夫当作陌生人对待流泪的妇人也抬起头:“还真像当兵的啊?”   腿脚不便利的兵丁有些许傲然:“既然此时此刻穿着兵服,就是当兵的。”说完这句他又神情温和,“能严守军纪的人都是勇士,别小看了这军纪小事,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到的话,何谈杀山贼保护家人?你们看,这样的他们你们是不是觉得很有气势?”   民众们纷纷点头,畏惧的神情变成了敬赞。   “是很有气势啊。”   “比以前那些真的官兵还吓人。”   “哎呀张狗剩看起来很厉害了,我以后不敢打他了。”   “这位大嫂你不要哭,现在他穿着兵服不能怎样他,等他回家脱了兵服你好好收拾他。”   说话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民众们没有再涌涌上前,站在人群里的妇人被打趣的擦去了眼泪,笑的有些羞涩还有些骄傲。   腿脚不便利的兵丁待大家气氛差不多了,再次开口:“还有,不是所有的民壮都能穿上兵服的,能穿上这个都是精挑细选的,除了他们本身是好汉,还有额外的好处。”   好处?民众们顿时好奇,相比于吓人的气势,对于普通民众来说,还是好处更吸引人,纷纷询问。   兵丁却没有再说,卖了个顽皮的官司:“好处还是让他们自己告诉自己的家人最好。”   说罢转身一瘸一拐的进了兵营,留下好奇的民众抓耳挠腮,在营门外议论纷纷,但没有人上前围着守门的民壮们询问,问了也不会说,那就等他回家再说,站在人群中被围着叮嘱知道了好处要告诉他们的妇人,不再哭泣羞涩又得意的笑。   进了军营的官吏们在门前的惊讶震撼反而褪去了。   军营里没有到处都是穿兵服的人,依旧是上一次来见到的场景。   穿着各种衣衫的年龄胖瘦不等的男人们,或者站着或者坐着,或者发呆或者聚众说笑,他们的身边也没有正经的兵器,多数是木棍,有的甚至是还没有修整过的树枝竹竿。   但只要用心,总能找到夸赞的机会,主簿转头对身边的官吏们赞叹:“安排两队这样的民壮去门外迎接非常好,民众们看到会很放心。”   官吏们点头应和:“这样最好,非常好。”   大家转头看元吉宽慰:“练一些像样的就够了,不可能人人都练成兵。”   元吉笑了笑:“不够不够。”   他们说话时,那些散布在军营里的民壮们都站起来了,官吏们没兴趣看他们,他们不像外边那些民壮对官吏们木然视若不见,眼神发亮的涌过来。   “是官老爷们。”   “官老爷们来看我们了。”   主簿有些惊慌,这些人要嚷着走怎么办?问州府道德官兵什么时候来怎么办?跟他要钱怎么办?   他要喊元吉,元吉已经到了李明楼的马车前低声说什么,然后对几个护卫说了句什么,护卫们便向营中散开,同时大喊列队列队。   随着列队的喊声,原本抢食鸡鸭一般涌来的民壮们散开,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喊声在军营里乱跑,窦县的官吏们看到有好几个人跑动撞在一起忍不住笑出来,又怕让武少夫人以及她的护卫们难堪忙收住。   元吉并没有在意他们的笑:“请诸位大人来演武台。”   又要看演武列兵了啊,官吏们对视一眼,再看马车掀起,丫头举着黑伞,那位不能见人的武少夫人搀扶着瞎了眼的武夫人走下来。   是她们要看啊,主簿等人明白了,当然要捧场,忙跟着下马一同走到简陋的演武台上,军营里鼓声响起,跑动的人更多,看着更加混乱。   瞎眼的夫人看不到,主簿对她连声称赞:“很是威武很是威武。”   蒙着脸打着伞的少夫人能看到,主簿对她点评恰到好处:“这么短时间能练成这样很是不错,果然不愧是振武军。”   李明楼看着台下点头:“是练的不错。”   妇道人家看到人多就觉得好,主簿含笑点头,旁边有官吏低声喃喃:“是练的不错。”   要附和凑趣就大声点,自言自语算什么,别的事不用做了,哄这个两个妇人高兴也做不了吗?主簿不悦的斜眼看那官吏,见那官吏不仅不大声,视线还呆呆的看着远处,主簿视线也跟着看过去,神情不由一怔。   人群都在向这边汇集,或许是居高临下,先前看起来乱跑的人群变成了一条条线,线没有打成结,在最前方举着颜色不等旗帜的线头带领下纵横交错,构成不同的图案。   “是军阵。”旁边有官吏小声说。   军阵啊,主簿瞪大了眼,也顾不得跟武家两个妇人解说,眼前的这些民壮跟前一次来看到的一样,没有统一的兵服,没有统一的兵器,穿着打扮混乱的有些滑稽,但跟前一次不同,看着滑稽的他们奔走发不出半点笑声。   不管胖瘦,他们身姿挺拔。   不管脚上穿的什么,落地咚咚。   不管手中握着的什么,摆动如一。   鼓声变幻,交错的军阵停下来,鼓声又一次响起,落鼓急而重,场边另有旗子挥动:“抬枪!”   演武台前木棍竹竿树枝一起举起。   鼓声再落:“扬刀!”   演武台前声如雷鸣:“杀!”   寒冬的日光下木棍竹竿树枝竟然挥出一片刀光,寒意森森,气势凌冽。   演武台上鸦雀无声。   主簿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此时光州长史看到,今晚应该就安心的住下来了。 第八十八章 为了吃肉   四百多的民壮在鼓声和旗帜的号令下变阵列队挥刀刺矛一番,演武便结束了。   随着鸣金收号穿着各异的民壮列队站在演武台前,汗流浃背精神奕奕,视线都凝聚到台上。   主簿长长的舒口气:“练的不错,练的不错。”   其他官吏们也回过神纷纷点头称赞。   这一次真心实意。   元吉也真心的谦虚:“现在还不算什么,大家都是普通民众,只能慢慢来,天又越来越冷,练的越来越苦.....”   主簿机敏,是要要钱吗?忙握住元吉的手:“元爷再辛苦几天,道府的官兵就要到了,等他们来了,大家就轻松了。”   元吉看起来并没有多高兴,但也没有再说什么点点头应声是。   台下有人抱着一把色彩不等的旗帜蹬蹬跑上来,单膝跪地举起:“请大人们选优胜者。”   这是什么意思?官吏们不解。   “军中练兵有奖罚,适才的演武请大人们选最好的一支队伍,我们会给与奖励。”元吉解释,伸手做请,“主簿大人请。”   不错不错,很会练兵,主簿高兴的上前一步,目光扫过台下,见台下站立的队列都有不同的旗帜举在阵前,应对这护卫捧过来的旗帜。   随着主簿的视线扫过,台下的队列中民壮们的神情更炙热。   主簿视线又转回来对李明楼:“夫人你们来选。”   主要是哄着她们高兴嘛,官吏们也纷纷邀请,李明楼没有推辞,也没有思索斟酌从护卫手中便捡出一把青色的旗帜举起来。   台下顿时响起吼声,青龙旗所在的队列人人欢腾,其他的队列的人们则满脸羡慕遗憾。   想都不想,是看哪个颜色好看的吧,适才看的眼花缭乱他们都没记得住哪队是哪队,不管怎么样,大家都高兴就好,主簿等官吏跟着点头表示赞同:“正是这队最好。”   元吉对李明楼道:“请少夫人赐甲衣。”   护卫从一旁抬了一摞摞铠甲兵服,又有一架兵器陈列,官吏们这才恍然,原来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得兵服,也不是专门训练一批可以穿兵服的,能穿兵服的是优选者。   李明楼邀请主簿等官吏:“由大人们亲手发放是为荣光。”   主簿等人没有推辞,只要不出钱的事都好说。   青旗一队二十人走上台,接过官吏们赐予的兵服兵器,然后转过身高举激动的欢呼,台下虽然羡慕但也发出祝贺的欢呼。   演武台前再一次掀起喧闹。   主簿想象不出一个兵服兵器竟然可以让他们这么高兴,以前那些官兵们没这样啊,然后听到元吉在一旁道:“可以去领号牌了。”   这二十个民壮发出更激动的喊声抱着兵服兵器奔下台。   “号牌是什么?”有官吏问。   真正的官兵们倒是有身份碟牌。   “就是那种。”元吉道,“当然,他们不是真正的官兵,这个号牌只在我们这个军营里作数,得到号牌的民壮可以每日吃肉。”   主簿愕然,旋即恍然,又失笑,原来是为了吃肉。   县衙和民众都知道军营里管饭,稀饭管饱,三天一顿荤菜,对于普通民众来说这是很不错的伙食,给人做工也吃不了这么好。   演武结束就到了开饭的时候,军营的伙食营帐排起了两队,最长的一队是普通民壮,今天他们吃的是稀粥饼子一碗素菜,另一边是一百人左右穿着兵服的民壮队伍,刚拿到兵服的那二十人也在其中,神情兴奋的向前张望。   “这边除了稀粥饼子素菜还有炖羊骨。”元吉对主簿等人介绍,“每天都有。”   虽然肉没有多少,骨头啃起来也能让人幸福的冒泡,而且每天都有,更何况还是别人没有你自己有,官吏们看着这两队人,很明显看到一队的得意自傲,一队的羡慕和不服。   人有时候比的不是吃喝,是不一样,虽然只是一碗羊骨头。   “不止是一碗羊骨头。”元吉说道,“穿了兵服的民壮在回家的时候可以领取三斤肉。”   主簿神情惊讶:“每次?”   为了保护家人主动前来当民壮,并没有让他们丢下家人,民壮们轮流七天一归家。   元吉点头:“每次。”   当初县衙门前一招呼很多人来军营,但最后真正留在军营的大多数都是平民百姓,穷苦人家居多,听到军营管饭来混饭的。   三斤肉对于很多人家来说可不少,这岂不是一人吃肉全家吃肉…..   民众们来军营是为了剿匪保护家人,现在还没有为亲人浴血奋战,就已经让亲人们得到了好处,怪不得他们担忧的民壮们会跑并没有发生,反而来的人更多。   为了吃肉,为了吃更多的肉,为了让家人也跟着吃肉,这么短的时间就将一群民壮练的如此像模像样,主簿等官吏看着元吉,小手段好手段巧手段啊,振武军名不虚传。   主簿心思转了几转,一咬牙:“这花费不小,但为了窦县万民,县衙的库中想办法也要支援。”   在他身后的官吏们顿时如同鸡崽缩起来。   四百多人呢,四百多人身后还有一大家子不知多少张嘴,有精熟物价的文吏心里开始飞快的计算,如今一头猪也不过净肉七八十斤,一头羊更少,这一军营的人一天要吃掉多少,一个月…..文吏窒息。   元吉对主簿道谢:“暂时还不用。”   文吏一口气活过来,又神情惊讶,暂时还不用?这暂时其实已经暂了很久了…..   “元吉。”李明楼忽道,“有肉不能没有酒。”   主簿等官吏惊愕,进了军营后这武家的两个妇人一个瞎眼安静一个蒙脸不语几乎都没有说话。   “凡得兵服的人,再加一碗酒。”元吉立刻领命。   也许不是这个意思吧,主簿等人心里喊,慎重再问一句吧!   李明楼微微一笑,想到了那一世自己做过的趣事:“天气越来越冷,在军营外立了大缸,每日练完,每个人都可以饮酒一碗,回家的时候再接了带走。”   大缸,每个人,每天,可带走。   原本已经停下计算的文吏,脑子瞬时自己转起来,数额滚滚累计,他的眼不由一黑。   “传令!少夫人赏酒!”   “传令!营外立酒缸!”   天下人都爱吃肉,天下男人都爱酒,军营里欢呼声如雷滚滚。   ......   .......   今天出门,只能一更,我再慢慢的尝试二更了,会越来越规律 第八十九章 去那座城   咯吱咯吱三辆骡子车在官路上行走。   官路并不平坦,坐在其上的货商被颠簸的冒出一头汗。   一条大路在一处分为两路,岔路边的茶棚有老妇热情的招呼:“客官来喝碗热汤暖暖身子。”   货商嘀咕一句都快热死了,但还是下了车,让自己和骡子都歇歇脚,但让他意外的是简陋的茶棚里快要坐满了,好容易给他让出一个位置,胖乎乎的货商挤坐下来将长凳压得咯吱响。   “别坐塌了!”同一条凳子上得瘦小男人喊。   胖货商气喘吁吁:“怎么这么多人?”   老妇捧着茶汤过来:“前些日子你来这路上都没人。”   胖货商搭话问为什么,又说;“以往也没有这么多人。”   “前些日子有地方闹山贼呢。”瘦小男人喊道,“把一个县的人都杀了。”   胖货商稳坐如山:“骗鬼呢。”   “没有骗。”老妇证明,纠正不是杀了一个县的人,只是杀了一个县的知县和官兵。   四周坐着的还有其他人讲述更详细,听的胖货商又冒了一层汗。   “世道竟然乱成这样了?还好我前一段没走这里。”他擦着汗,又坐立不安,“那山贼余众抓住了吗?”   “还没呢。”瘦小男人笑嘻嘻,“你走路小心点,别被抓去。”   胖货商哼了声,又骗他,难道他像鬼吗:“你们不怕我怕什么。”   他一下车就看到茶棚外停着的车马骡子,上面都拉满了货物,这茶棚里坐着的也不是走路的闲人。   “你是卖牲口的。”他看着瘦子掩鼻,“你该走快些,小心给山贼送年货。”   瘦子哈哈笑:“不是不是,我不是卖牲口的,我是自己家用的。”   旁边的已经有人凑过来,并不理会他骗鬼的话:“你也是要去窦县的吧?那边的牲口真那么好卖?”   瘦子藏不住只能点头承认:“去试试嘛。”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来,没人调侃的胖货商很是寂寞,越听越不对。   “等一下。”他打断他们,“你们要去哪里?”   窦县?不是哪个被瘦子货商夸张说全县人都被杀了地方?山贼就是在那边闹起来,那种地方不避开反而要带着货物跳进去?   “你们都要去窦县?”   既然瞒不住瘦子也不再隐瞒:“窦县现在在剿匪,急需大量的货物,米面粮油肉酒什么都要。”   剿匪跟货物有什么关系?胖货商没反应过来。   烧茶的老妇也凑过来:“果然是什么都要,我还看到拉了一车柴的呢。”   更多的人加入议论中茶棚里热烈又紧张,这么多货商都去唯恐自己落后,茶棚里的人们匆匆喝了茶上路,眨眼就剩了胖货商一人,屋子里空了,他的心也空了。   “东家,咱们要不要也去窦县试试?”伙计跑来问。   他们虽然赶路,但其实还没有找到销路,生意一年比一年难做,只能趁着年关将近撞撞运气。   如果真像其他货商说的窦县要大批的货物,那还真是个机会。   胖货商看着大路的方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总不会这么多人都是给他坐局的吧?   有马拉着车哒哒而来,车上装满了一笼笼的鸡鸭,伴着鸡鸣鸭叫马上的人在外大声询问:“老妈妈,请问窦县往哪个方向走?”   老妇显然已经很习惯这种问话了,头也不抬向南一指,马车的人扬鞭催马鸡鸣鸭叫咯咯吱吱疾驰而去。   胖货商一撑桌子站起来:“去窦县。”   骡马扬尘拉车咯咯吱吱远去,喧嚣随着日暮落定,老妇开始收拾茶棚,外边又来了过路的人,这一行人男女老少都有,推着独轮车挑着担子箩筐,体弱的妇人坐在车上,幼小的孩子躺在箩筐里。   “阿婆还有水吗?”几个年轻的男人问。   这一行人不是货商,不是小贩,拖家带口大冬天的离开家走路,多数都是逃难,这些年逃难的人是多了,老妇感叹着一年不如一年,将要盖上的锅再打开,让他们进来喝水,又询问这是怎么了要去哪里。   “我们隔壁村遭了山贼了。”男人们叹口气,“一个村子都没了,我们是不敢在家了,好多人都出来投奔亲朋躲一躲。”   又有山贼了,真是造孽啊,老妇叹息,看着这老老小小就着热水分食一块干饼,很是可怜,心里又一动:“你们不如去窦县试试。”   为首的男人显然知道窦县,吓了一跳:“那里山贼闹的更厉害,县城都遭殃了,怎能去?”   “窦县在剿匪呢,反是去当民壮的,都能吃饱饭。”老妇解释,看着这一群老弱,“而且军营外还有粥缸,任何人都可以随时吃粥,你们投奔亲友这么多人只怕也吃不饱。”   亲友接待这么多人也养不起,日子定然不会好过。   窦县军营施粥了?这倒是没听说,男人们对视一眼。   “窦县距离近,我们可以去看看,年轻的去当民壮有饭吃,我们这些就乞些施粥,不行的话再去投奔亲友。”一个老者拍案。   有时候宁愿要陌生人施舍,也好过麻烦亲友。   老妇笑道:“要是民壮当的好,可不止民壮一个人吃饱,全家都能吃饱呢。”   还有这种事?一群人面面相觑将信将疑,走投无路乱走路,老者起身:“我们这就去窦县军营看看。”   大冬天的在野外睡觉也是受罪,还不如连夜赶路,早一点到了窦县早一点喝上一碗热粥。   一行人披着夕阳蹒跚向窦县而去,老妇盖上锅,留下一点灶火燃着,如果有过路的晚上可以借火取暖,然后才慢慢的回家去了,身姿老迈脚步轻快,这个冬天对她来说会好过了,生意好倒是托了窦县闹山贼的福了。   真是滑稽的世道。   窦县的主簿也是这样想,当他看到军营外排起的长龙,以及架着的高高的粥缸的时候,他有些想不明白,召集民壮剿匪怎么就变成了施粥。   “这些是什么人?”他问。   来迎接他的张小千意气风发指点:“是民壮的家人,自愿来帮忙熬粥,当然,我们军营管饭,这些是军营里的伤兵,他们虽然不能杀敌,但能维持好秩序。”   主簿转头看他:“这些人我知道,我是说,这些领粥的人是什么人?”   张小千怔了怔,看着军营外的长龙这才察觉,什么时候军营外有了这么多人?喧嚣热闹如同窦县城里的集市,难道整个窦县的民众都跑来领粥了? 第九十章 养一城人   县衙内的书房依旧安静,金桔拉着妇人在廊下逗鸟,不打扰在屋子里说话的元吉。   “刚刚传来消息,这几个地方都有匪乱了。”元吉指着淮南境内的舆图,“跟窦县的情况差不多,突然出现作乱,动作迅猛凶残,而官府不闻不问。”   李明楼看着舆图,那一世并没有这样,这一次自己把窦县占了,安德忠便去了别的地方。   她没有想自己这改变让别的地方是不是不幸,用不了多久整个大夏都要陷入不幸,这不是她能左右改变的命运。   “借此时机,去更多的地方宣传我们抗击山贼的消息,当民壮有酒有肉吃,不当民壮有粥吃。”李明楼道,“把更多的人引来窦县。”   元吉心里算了下:“会不会人太多?”   现在是冬天,想要混饭吃的闲人很多。   李明楼摇头:“不多。”   当年太原府那么大又引来无数难民,才艰难的抗住了安康山贼兵的攻城,窦县这点人太少了,没有人就没有兵力,在将来的乱世中不堪一击。   她现在有比先前更大的决心和信心,命运从淮南开始改变,所以要做最周全的准备。   她的面容依旧裹着,但元吉能感受到她的情绪,自从那日突然要去军营,看了演武之后就很高兴,一直到现在。   李明楼道:“元吉叔,我的伤可能要好了。”   那天晚上她解开了裹布让脸呈现在夜色里,一夜过去她没有丝毫的不适,身上的伤没有增加,当白天来临她决定出去走走,在军营青天白日下看了演武,回来之后依旧没有先前的疼痛,伤口也没有再出现。   这几天她还赤裸裸的开始想以及筹划留在窦县的种种事,也没有任何不适。   她已经可以肯定,老天舍弃了她,不再盯着要她死,她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了。   也不能算是正常人,应该说是个鬼。   她现在是那个已经死在山上的雀儿。   这个鬼能见天日,但不能见人,所以她还是要裹住头脸免得被人认出来,戳破了身份,也就戳破了一切。   不过这已经让她很开心了,死而复生之后真正的开心。   开心在信任的亲人面前毫不掩饰。   原来如此,元吉道:“今日有货商送来了新鲜的大骨,就连做三日骨汤肉粥吧。”   突然说起了这个,这不是转移了话题,而是听到伤好了高兴激动,所以熬肉粥以贺吗?   李明楼声音雀跃:“好啊,那军营的酒缸也对外放三日吧。”   高兴就狠狠高兴,元吉哈哈笑了。   站在廊下的金桔吓了一跳,元吉这种人竟然还会出声的笑。   主簿一点也笑不出来,听完元吉的话手在哆嗦,而站在一旁的文吏因为不受控的开始算肉粥酒要花费多少钱而让自己窒息跌坐在椅子上。   “这不是行善,这是浪费。”主簿深吸一口气抓住元吉的胳膊,“行善可以安抚民心,浪费没有意义。”   元吉他们又是让人吃肉又是给民众施粥,是为了安抚笼络人心,这一点主簿明白也不反对,毕竟现在是要抗击山贼,让人舍命的事,但肉粥喝酒就过了啊。   没有肉的粥没有酒也能吃饱肚子,加了肉喝口酒不过是满足了口腹之欲。   肉和酒的钱能煮更多更久的粥,笼络安抚更多更久的人心。   花在这三日有什么意义呢?   元吉笑了笑:“为了高兴吧,不是有句话说千金难买高兴,一碗肉粥一碗酒能让大家高兴高兴,很值了。”   高兴有什么可值的!主簿拉着元吉的胳膊要再理论。   元吉先开口:“有一件事正要跟大人说,县衙的粮仓…..”   主簿一个机灵放开了元吉:“什么?官府的粮仓,我们不能动,都是有定数上交…..”   “我是想借粮仓一用。”元吉道,“不是用官粮。”   有区别?在场的官员们警惕。   元吉给他们解释:“我要买粮,现在民壮越来越多,天冷近年关早些准备好足够的粮,军营里放不下,所以想要存放到粮仓里。”   主簿松口气,这样用啊,好奇问:“打算买多少?”   元吉道:“看看粮仓还能装多少吧。”   在椅子上刚醒过来的文吏正好听到这两句对话,粮,冬粮,价几何,填满粮仓,仓,官仓有多大,他眼一黑再次晕过去。   目送元吉离开,官厅里的官吏们呆立久久才回过神,主簿咬牙断定。   “我不信振武军这么有钱。”   “卫军都是穷鬼,要不然就不会每年因为军费在朝廷吵成一锅粥。”   “就算有钱,钱粮也都握在节度使手中。”   “他武鸦儿就算真的是梁振的私生子,也不可能这么花钱。”   好计数的文吏幽幽醒来:“这是把振武军的家当都花了。”   一个官吏想到什么:“或许不是振武军的钱,是那位少夫人,你们想一想,好多时候都是说少夫人有赏,少夫人有令。”   原本大家以为这是奉少夫人为主的意思,但现在想想主也可以是钱主。   “这位少夫人虽然人不人鬼不鬼,吃穿用度可是奢靡。”一个官吏说道,“别的不说,前几天雨夹雪,你们看到她丫头穿的琉璃衫脚上蹬的鞋子了吗?”   “我连琉璃衫是什么都不知道。”计数文吏幽幽道,问了这句话他就后悔了,因为有官吏兴致勃勃描述琉璃衫是怎么用绢油做出来,耗费多少油多少绢多少人力……   越小细节越能见真章,主簿没有计算这些花费,而是终于解开了以来的疑惑:“怪不得娶了这么一位少夫人。”   世人娶妻嫁汉,才貌总要占据一样。   貌这位少夫人是没有,原来有财。   只要有钱,再偏避之处的驿站都能住的舒服,严密的马车一直进了驿站的后院才停下,四五个仆妇涌上,丫头念儿先被扶下来。   “屋子里都收拾好了,念儿姐姐先去看看?”为首的仆妇恭敬的问。   念儿嗯了声蹬蹬上了楼推开门,温暖清香扑面,锦绣罗帐鲜花屏风,将这间原本简陋的驿站房间变成了神仙洞府。   这么短时间能将冬天的屋子烧热,而且还没有丝毫的烟火气。   “上次的炭好用,四老爷就备了三车。”仆妇含笑说道。   四老爷而已,又不是他的钱,念儿收起惊讶,神情倨傲又淡然:“请大小姐进来吧。”   院子里的马车掀起,一个仆妇撑开黑伞,裹着黑斗篷黑纱遮面的李明琪缓缓走下来。 第九十一章 假做真时   一桶桶热水被粗壮的仆妇拎着,两个丫头抱着两盆半开的鲜花,另有丫头抬着一桶羊奶鱼贯而入。   李奉景裹着黝黑发亮的斗篷站在院子里喊孟婆:“仙儿还有什么需要的?”   孟妈妈从屋子里出来含笑道:“大小姐说不需要了。”   李奉景点头:“因为天色不好,这几天赶路急了些。”又唤人来,“饭菜都准备好了吗?”   来人恭敬的报出一溜菜谱,李奉景认真的斟酌增添一番才离开:“仙儿好好歇息。”   孟婆等人恭送,李奉景离开走到前院时回头看了眼,见那群忙碌的仆妇婢女也都鱼贯而出,连丫头念儿都退了出来,李明楼身上有伤,洗漱从不让人在场,从细节上来说做的很好。   李奉景笑了笑:“其实仙儿是个很有礼貌的孩子。”   绝不会在自己顾不得歇息先为她安排好衣食住行后,连句四叔辛苦了都不说。   李明楼是骄傲,但不是倨傲。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李奉景心里哼了声不满,这不满一小部分来自面对假大小姐的长辈姿态,一大部分则是来的人不如自己所愿。   “明华小姐自己不愿意,老夫人和二老爷才选了明琪小姐。”贴身的随从接过斗篷低声道。   李奉景并不这么认为,正如林氏信上泪水涟涟所说,明华刚要想一想,三房就抢了过去。   “不过是怕我占多了好处,三哥已经在太原府了,太原府也要分一杯羹。”李奉景神情淡淡又几分怅然,那一家母子才是亲母子,自己是庶出,再一样养大一样喊娘也是不一样。   随从低声安抚:“四老爷,一家分不出两个李字。”   离了李家,李奉景更什么都不是,不挑拨家宅生事才是真正的忠仆。   李奉景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该争抢争抢,该抱怨抱怨,该怎么做事还是要怎么做事,尤其是现在,他负责护送大小姐出嫁到太原府,已经出了差错,好容易找到挽回的办法,不能再出差错了,否则别说好处,他能不能继续姓李都成问题。   在李家受气也好过一家大小被赶出去无法立足。   李奉景收起小情绪,顾不得再歇息,让把饭送到项九鼎那里:“商议一下后日什么时候启程,走哪条路更合适。”   “哪条路更快吗?”随从问一面引路陪同。   李奉景健步如飞:“是哪条路更安全,山贼匪乱的消息越来越多了。”   也不知道元吉是怎么回事,世道这么乱带着小姐乱跑,这天下可不是剑南道让他们可以肆意妄为。   这种仆从就是朝廷里的佞臣,李奉景恨恨,留不得。   行路和忠仆的事小姐李明琪不用费心,热气腾腾的泡过香喷喷的羊奶鲜花,洗净的身子让她自己都惊叹,过上了大小姐的生活才知道曾经旁观的惊艳不值一提。   净房里暖意浓浓赤身裸体也不觉寒意,李明琪收回对自己惊艳的视线,黑色的衣衫黑色的裹布一层层的裹起来。   念儿听到动静忙让人摆饭,丫头仆妇们鱼贯而入又一次鱼贯而出,李明琪坐在桌案前。   念儿将门关上轻移莲步近前:“小姐,没别人你把脸揭开吃饭吧。”   裹着头脸吃饭不方便。   “不行啊,大小姐怎么做我就要怎么做。”李明琪道,认认真真的小口小口吃饭,“要时时刻刻都做到,小细节才能避免疏漏。”   念儿哦了声,小细节不一样是会被人发现大小姐换人…..不过不对呀:“小姐,这里的人都知道啊。”   李明琪将勺子重重的放下:“你这个丫头真是蠢死了,不该带你来,我这次是来做什么?”   “假作大小姐啊。”念儿蠢蠢道。   “所以啊,大家都是知道我是来假作大小姐的,我才要非常好非常认真的假作啊。”李明琪瞪了她一眼,“盛汤!”   念儿恍然,要是假扮的不像,这些人就会不高兴不满意把小姐送回去啦。   “小姐真聪明。”她吐着舌头嘻嘻笑,又想到丫头金桔的姿态,收起了舌头,她也要好好的假扮金桔。   吃过饭李明琪悠闲自得坐在软软的被褥上翻看李明楼的书卷,倒也不是做样子,这些书以前从没有见过,纸张也好,字迹也是跟其他书不一样,这本书一定很值钱,外边传来嘈杂,似乎有很多车马人涌进来。   李明琪的眉头皱了皱,时刻为大小姐分忧的念儿立刻跳出去。   “怎么啦?”   “这么晚,驿站我们住满了不要让人进来。”   “大小姐要休息了。”   念儿的声音渐渐远去,李明琪视线没有离开书卷似乎根本没有察觉,片刻之后念儿咚咚的跑回来。   算了,李明琪没有再责备自己这个丫头出了门反而变成了乡下人一般,大小姐的丫头想怎么就怎么样。   念儿将门关上冲到床前:“大小姐,是嫁妆车队跟上来了。”   女儿出嫁自然有嫁妆,李明楼当然不例外,纵然千里迢迢剑南道也备足了嫁妆,只是嫁妆太多走的很慢一直在后边。   李明楼再三更改路线然后失踪耽搁了这么久,让嫁妆车队赶上了。   李明琪嗯了声视线不移。   “好多好多车,都堆的高高的,大晚上的乍一看跟拉了一座城似的。”念儿低声压抑着兴奋,伸手比划。   李明楼嘛,真拉一座城也没什么稀奇,李明琪稳如泰山淡然。   “我没敢近前细看,就看了前边五辆车。”念儿凑过来声音微哑,“小姐,那五辆车里放的只是嫁妆单子。”   嫁妆单子都要用五辆车,一天两天三天一辈子都看不完吧,李明琪眼闭上,伸手按住咚咚跳的心。   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自己用一点也没什么吧。   喧嚣在夜风里起伏。   夜风会随着天亮而散去,但在漠北苦寒之地,白天的狂风卷起一片片沙土,扑打在一间小院的门板上。   有一群风沙般粗粝的男人拎着背着几个大包袱说说笑笑撞开狂风推开门走进院子。   院子带着新修过的平整,武鸦儿裹着旧衣裳蹲在地上给一张罗汉床刷漆,这张罗汉床做工精美摆在这小院里恍若娇俏美人,引得男人们发出大呼小叫。   “从哪里买来的?”   “这么好看!”   “一定很贵,最少要五十两银子。”   武鸦儿抬头:“我这次走运,从一个货商手里淘来的,因为腿脚都断了,我讲价讲了三天,最后十两银子买到了。”   他伸出两只手十根手指,开心又得意的笑。 第九十二章 小姐没钱了   罗汉床在院子里晾晒,男人们进了屋子,将包袱里的被褥垫子拿出来。   厚软大被褥铺设在床上,小垫子放在椅子上,有人坐上去嘿嘿笑,用大手抚摸锦绣缎面。   “你刀子粗的手别摸坏了。”有人立刻呵斥。   屋子里嘻嘻哈哈笑,又有人将一个陶罐放在桌上大声喊:“乌鸦,这个是花瓶,可以插花,大娘和你媳妇一定喜欢花。”   “冬天哪有什么花。”其他人哈哈笑。   武鸦儿看着陶罐笑了笑,冬天也可以有花的,只不过不是随便哪里都能开。   “等过了年天暖和了就有花了。”他笑道。   “没错,我知道铁栏坝子那里有一大片野花,春天开的很好看,有一次围了起来,张都督的小妾来采花。”有男人说道。   便有人大笑:“大牛你是偷看张都督的小妾了吧。”   被唤作大牛的男人倒也不避讳:“又不是我一个人看。”   屋子里响起笑声。   “说道张都督,前几天他让人来警告我们了。”一个男人收起笑,“让我们从姜家堡退回来,否则以军法论之。”   武鸦儿道:“不用理他。”   他随手在桌子上画了几道线点了几点,桌上擦的干干净净并没有留下印记,但其他人已经围过来看的很认真。   “接下来去这两个地方。”武鸦儿说道。   一个男人沉吟:“这里是唐三阳的地盘,理由呢?”   武鸦儿浑不在意:“去年他跟我比猎狼输了,就说我来取他输给我的一百只羊。”   屋子里的男人们哈哈笑起。   “好,我们帮着抓羊,顺便把羊杀了。”   “还要把骨头拆了肉切好。”   “羊皮也要晾干。”   “我们在他那里收羊杀羊总不能算违背军法吧?”   他们七嘴八舌的说着,武鸦儿并没有在意这些琐事,认真的端详屋子里的摆设查漏补缺。   “乌鸦,大娘和弟妹走到哪里了?”有男人问,“快到了吧?”   武鸦儿笑:“还早呢,按照上一次收到消息来算……”   有人这时候掀起厚厚的门帘走进来:“真是稀罕事,我刚才听都督府的驿兵说淮南那边闹匪乱,把一个县的官兵都杀了,这内地的官兵连山贼都不如了吗?”   屋子里的男人们再次笑起来。   “哪里?”武鸦儿问,他的声音没有笑意。   他的脸上也没有笑意,不笑的武鸦儿显得很清冷,屋子里的笑声便都停下。   来人神情也不由严肃起来,想了想确认没有错:“淮南和宣武交界。”   武鸦儿没有说话。   “乌鸦,怎么?”有男人肃声问。   武鸦儿道:“我娘她们应该正经过那里。”   男人们都站起来。   “小齐带着几个人接大娘了?”   “小齐只带了五个人。”   “有多久没有消息了?”   大家问着说着都冲了出去打探消息,屋子里只剩下武鸦儿一人,室内恢复了平静。   有很久没有消息了…..   武鸦儿面色清冷沉默而立,然后走到床边,将床褥再一次认真的整理,伸手按了按很是满意:“这可是花了三两银子做的好被褥,娘来了一定很开心。”   …….   ……..   “夫人,你来。”   金桔牵着妇人的手小碎步快走。   妇人眼盲但脚步没有因此而乱,嘴角含着浅笑任凭金桔牵行。   金桔将妇人搀扶按着坐在床上:“夫人,是不是软了很多?”   妇人伸手在床上按了按,浅笑点头:“是。”   金桔笑嘻嘻:“前几天夫人说睡的不踏实,小姐就让换了新被褥来,找了最好的。”贴在妇人的耳边,“是贡品呢,宫里的贵妃娘娘就睡这种。”   妇人含笑点头道声好。   金桔晒笑,疯傻的妇人哪里明白贵妃贡品,自己说小姐她都不知道是谁,她的眼里心里只有儿子和媳妇雀儿。   不过尽管如此,小姐还是给妇人换上了最好的被褥。   金桔在妇人旁边坐下来感受被褥的柔软,坐在天上的云里也不过这种感觉吧。   “这一一床被褥够一家三口吃一年呢吧。”她算着钱。   外边厅内传来元吉说话的声音:“小姐,我们的钱快要用完了。”   金桔顿时竖起耳朵,没钱了?!   “……现在可用的只有不到十万两银子了。”元吉接着道。   李明楼嗯了声:“那是没钱了。”   有钱人口中的没钱跟大家认为的没钱不一样,金桔将耳朵塌下来,倚着妇人的胳膊:“夫人,你摸摸这绣花,是金线呢。”   妇人依言伸手抚摸:“是呢,真好。”   是吧,作为丫头还是说这个话题更合适,金桔笑眯眯。   “那些山贼倒像是配合我们的宣传,这些日子闹的更凶。”元吉说道,“再加上又下了一场雪,来窦县的人更多了,现在军营外已经如同一个小镇了。”   李明楼道:“让县衙出面顺势建镇。”   建镇就不止是吃一口饭的事了,要建房要铺路要垒墙要人工要木头石料等等,钱需要的更多。   “消息放出去了,有更多的粮商在赶来。”元吉又道,“用官仓的名义,这些人都很信任,交易也很痛快。”   这就是为什么要借用官仓,以及各种事都要官府出面,他们以民壮的身份的话可没有这么便利。   “官仓已经装了一半多了。”元吉翻看手里的册子,微微有些皱眉。   还要继续买粮吗?   “买。”李明楼没有丝毫迟疑,“不止是买粮,什么货物我们都要。”   现在看起来到处都是的货物,进入乱世后价格贵而且不一定买的到。   虽然刚说了钱要用完了,元吉也还是没有丝毫迟疑应声是:“我让林芢尽快送大数目的钱过来,只是数额大的话,要掩藏行迹可能要慢一些。”   有时候人的踪迹查不到,账目上能显示出来,他们在窦县的事李明楼要求保密,窦县没有李明楼,只有一个带着婆母和护卫的少妇雀儿。   李明楼点点头,走到舆图前看,看现在身处的四周,看远处的剑南道,看….她想到什么转过身:“不用等着剑南道的钱,现在近处就有。”   元吉些许不解。   李明楼道:“嫁妆军走到哪里了?”   李明楼的嫁妆护送队伍是剑南道专门一军负责,所以称呼为嫁妆军。   元吉看着舆图算着前几天收到的消息,伸手点了一个地方:“到这里了。”   李明楼道:“劫了它。” 第九十三章 人比嫁妆重要 再好的马车也挡不住腊月的寒风,车马再好坐久了也不如在家中,李明琪在车里打个喷嚏。 “来人啊。”念儿立刻对外喊。 马车边的随从仆妇立刻上前询问,李奉景听到消息也规规矩矩的过来问候。 大丫头就要对小姐知冷知热,念儿主动做决定:“天太冷了,已经连续赶路三天了,今天早点落脚歇息。”。 对于大小姐的要求,整个车队不会有任何意见。 但到底不是真的大小姐,李奉景有些忍不住:“天太冷还是快些赶路,赶在下雪前到太原府,不然就要耽搁很久。” 念儿也不高兴:“可是太累了。” 她长这么大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李明琪外祖家。 路途的新鲜以及对未来的兴奋现在都已经退去,唯有疲惫满身。 李明琪掀起车帘:“下了雪被困在路上就更冷了,四叔说的对。” 项九鼎过来打圆场:“明天能到镇宝河,那边是渡口,有大驿站。” 于是车马继续前行,念儿坐回车内,抱着暖暖的手炉愤愤不平:“他一个庶出,还真摆老爷架子,更何况小姐你来是为他解难了,他把大小姐丢了,老夫人和二老爷会扒了他的皮。” 李明琪裹着斗篷捧着小盅慢慢喝茶,不急不恼:“四老爷是为了行路方便嘛,你不要多想。” “才不是呢。”念儿反驳,“要是真的大小姐,四老爷肯定半句话不敢说。” “所以呀,你抱怨什么啊?”李明琪问。 念儿语塞,又恭维:“小姐,你真是宠辱不惊。” 李明琪对她翻个白眼:“我又不是傻,真真假假的分寸怎会不知道,我假扮大小姐是给别人看的,又不是哄自己的,倒茶。” 李明琪将小盅往前一伸。 念儿讪讪笑着接过,才要从一旁小暖炉上拎起茶壶,外边传来嘈杂。 “带着人快回去。” “多带些人。” “调头调头。” 杂乱不清中有几句话传来,念儿才缩起的恼火顿时又冒出来,一把扯开帘子:“怎么啦?急着赶路怎么还要调头往回走?” 掀起车帘嘈杂更扑面,车队中有不少人马正调头向后汇集。 大小姐的车马前始终有人随侍,听到询问忙答:“不是都回去,是后边出点事,四老爷和项九爷要去看看。” “出什么事?”念儿不解。 侍从似乎很难以启齿,低头低声:“后边嫁妆军,被抢劫了。” “谁敢抢劫我们的东西?”李明琪惊讶的也移坐过来问。 这也是李奉景和项九鼎的疑问,他们一路过来并没有掩藏行迹,挂着剑南道都督府的旗子,拿着陇右节度使的名帖,所到之处州府县道都会相迎宴请安排食宿,当地的权贵也会递名帖。 他们可不是无名无姓平民白身行路的人。 虽然嫁妆车队夸张了引人注目,但护送嫁妆的是官军,有铠甲有披挂有刀枪弓弩。 “是山贼。”护卫回禀。 山贼倒是不陌生,最近这一段总是传来山贼作乱的消息,李奉景和项九鼎对视一眼,原本都在淮南宣武那边,竟然也闹到这边了? 项九鼎将刀抽出来:“只是我们可不是窦县那些官兵。” 李奉景考虑的更细致一些,拦住项九鼎:“对啊那是剑南道的兵马,山贼怎么能奈何他们?” 先不要轻举妄动,如果连剑南道的兵马都奈何不了山贼,他们去岂不是送死? 身上沾满血似乎从尸山血海爬出来的护送嫁妆的兵丁挣扎着喊四老爷:“我们在一个山谷里中了埋伏,那群山贼用了迷烟又放了毒虫的,大家猝不及防根本没有对战。” 说着伏地呜咽大哭。 项九鼎愤怒:“论用迷烟毒虫你们剑南道兵马最拿手才是。” 剑南道南疆之地,瘴气蛇毒横行,尤其是与夷人作战更是常见。 伏地的兵丁头更低声音闷闷羞惭:“谁想到中原腹地也用这种手段。”又继续呜咽请求,“山贼们还跑不远,四老爷和项九爷快帮忙追击。” 项九鼎一催马向前,项家的人马立刻跟上。 李奉景还站在原地哎哎喊两声,看项九鼎带人越走越远,才不得不跟上:“我们这边也不能离开人。” 车队如念儿所愿停了下来歇息,但她并没有欢喜,只有忐忑不安,一层层人马摆出军阵将大小姐的车马围在最中间,念儿踮着脚看不到外边,也不敢往外走,只能不停的催问消息。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李奉景和项九鼎回来了,忘记了去假大小姐跟前汇报情况,直接进了营帐商议,李明琪只得自己前来询问。 “这些事我还是知道清楚些好,毕竟我要去太原府。”她解释自己的来意。 这个小姑娘乖巧又知道分寸,项九鼎对她印象还不错,最主要是没有李明楼高高在上的压力。 “你说的对。”他和蔼的说道,请李明琪坐,“现在咱们三人要一起商议。” 李奉景没好气:“有什么可商议的,那些山贼也抓不住。” 项九鼎将给过程讲给李明琪,自从上一次会和后,嫁妆车队距离他们并不太远,他们带着人马疾驰,询问到附近的乡人,确定这里的确有山贼,然后赶到了山贼行凶的山谷,看到了山谷里东倒西歪躺了一片穿着兵服的人马,引路的幸存的十几个兵丁跟娇滴滴的女人一般跪到在地上哭的死去活来。 “因为嫁妆辎重山贼走的慢,我带着人马发现了他们的行踪追上去。”项九鼎说道。 李奉景插话:“他们人很多,又躲藏在险峻的地方。” 项九鼎没有理会他的插话:“我们对这边环境陌生,不能贸然出手,我先自报家门….” 李奉景在一旁恨恨:“结果这群山贼没见识,询问陇右和剑南道是什么,九爷也真是好脾气,竟然真的给他们解释。” 项九鼎恼怒:“我那是威慑他们。” 李奉景嗤声:“结果把人吓跑了,东西也没留下。” 项九鼎深吸一口气决定不与李奉景说话,看向李明琪:“他们是在拖延时间,趁机会带着东西跑了,深山密林我们不敢冒进,又担心大小姐在这里有危险,就先回来了。” 李明琪点头:“九爷做的对,这些山贼不惧剑南道的名号,很是凶恶,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 这小姑娘说话比李四老爷好听多了,项九鼎嗯了声。 “现在怎么办?”李奉景沉脸。 人丢了,嫁妆也丢了,这一趟差事怎么越走越是绝路。 “反正大小姐是自己走的。”李奉景攥着拳头,“嫁妆是剑南道的兵马守不住,与我们无关。” 项九鼎瞧不起出了事只想推卸责任的行径,项云说的对,这李四老爷不用理会。 “我们兵马不足,对当地又不熟,不能贸然动手,我想先与当地官府联系,请他们增援兵马剿匪。”他对李明琪说道。 李奉景喊道:“那要在这里等多久?要是过了年也抓不到呢?那些山贼连剑南道都不怕,这地方的官府又能把他们怎么样?” 糊涂的废物总能说出一两句直指要害的话,项九鼎瞪眼看着李奉景。 “四老爷,九爷。”幸存的嫁妆军首领跪下来,“这是我们的失职,我们会留在这里追缴山贼不死不休,请你们继续前行,留在这里太危险。” 当然请他们给剑南道写信解释一下,好能戴罪立功。 李奉景是巴不得立刻离开这里,不能再出事了:“要是这些山贼贼心更大,把大小姐劫持了索要赎金,我们李家和项家的脸面就在大夏朝彻底没了,我们明玉的节度使还怎么当?皇帝要收回旌节也极有可能。”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一路走来事情不断的项九鼎也心力交瘁,最重要的是人,只要人在,项家和李家缔结亲事,其他的东西都是小事。 那几个月都看不完的嫁妆,真的不能算是小事啊,李明琪按着心口,但也只是想想,出门真是危险的事。 李奉景和项九鼎意见达成,立刻启程加快速度向太原府而去,一边赶路一边给剑南道写信。 留在原地的幸存的嫁妆军目送车队化作天边黑点,坐着躺着伤重待死的他们都鱼跃而起,脸上的颓败一扫而光。 “我们要跟元大爷他们一起走吗?”他们问道。 “我们留在这里剿匪。”先前一副懦弱在李四老爷跟前哭的首领面色冷肃的摇头。 其他人不解:“这里的山贼咱们已经杀光了啊,还用他们假作我们的人死尸。” 首领看向这边的山野,远处的城镇,更远处的广袤天地:“大小姐让我们告诉当地官府,我们剑南道的嫁妆被劫持了,我们要在这里追缴,什么时候找到嫁妆什么时候再走。” 找不到当然就不走了,当地的官府如果驱赶就要问他们是何居心?是不是跟山贼是一伙的? 官匪勾结去朝廷参告他们一本,剑南道小儿节度使手中握着的旌节不是摆着看的。 首领将跌落在地上的剑南道旗帜捡起来一抖,先前蒙尘残破黯淡顿消,在寒风中奕奕飞扬。 …… ……. 漠北的寒风已经夹杂了雪花,武鸦儿站在院落中仔细的将雪花清扫,扫了一片又落下一片。 “乌鸦。”几个男人推门疾步进来,“有消息了。” 第九十四章 家人的消息 有句话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武鸦儿握着扫帚站直身子,看着一个男人递来的信,染着血的信纸干枯薄脆,似乎存放了几十年。 武鸦儿担心自己伸手,信会承受不住碎掉。 拿着信的男人把内容讲来。 “跟我们猜测的差不多,遇到山贼就是在窦县境内。” “山贼出现的很突然,婶子她们被劫走,男人们都被杀死,小齐受了重伤逃出来。” “他撑着去窦县找官府官兵求援,却被说祸乱民心滋事要抓起来。” “小齐逃了出来,因为伤重不治死在一间驿站里。” “他一路都留下了线索方便我们寻找,在驿站给马夫这封信,让他等着人来买。” 武鸦儿抬起头看说话的人:“大钟,小齐在窦县去官府求援的时候,他有没有表明身份?” 被唤作大钟的男人低头看信:“小齐说山贼来的突然而且奇怪,所以他去官府时谨慎暂时隐瞒了身份。” 但还是要被抓。 “小齐信写的不多,话颠三倒四,他受伤太重了。”大钟再次递信,“我看不出太多讯息,你再看看。” 武鸦儿没有接:“不用看了,他说的很清楚了,这山贼与窦县官兵是有关系的。” 山贼出现的很突然,能将小齐这些兵丁出身的都杀死,去官府报有山贼会被抓起来,那个突遇难事的小兵用受伤后混乱的神智敏锐的将诡异关键点描述下来。 “那么看来窦县官兵被山贼所杀也是有很大的隐情。”大钟道,“只是打探消息的人还没有到窦县,找到了小齐的踪迹和留下的信就急着送回来。” “那边留了人去找出事的地方,再继续打探消息。”另一个男人道。 距离遥远,他们在那边人生地不熟,消息应该会很慢才能传来。 武鸦儿道:“不用,召集人马,我们亲自去窦县。” 大钟点头应声是。 身后有男人便准备开口商议带多少人,什么时候走,这边留谁等等事,还没开口就被大钟转身推着向外走。 他哎哎要说话,大钟牛眼一瞪咽了回去,其他的男人也都闭上嘴跟着走出来,大家才开口:“大钟,什么都还没说呢。” 大钟神情木然:“还有什么要说的?结果已经很明显了。” 自始至终他们都在说小齐,没有半句提武鸦儿的母亲和妻子,因为根本不用提了。 被凶恶的山贼劫掠的女人会是什么下场人人都知道,时间又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武鸦儿的母亲和妻子必然已经死了。 大家心里也都是下意识的知道这个,所以才无法开口提起。 大家神情悲凄,有人喃喃:“鸦儿从小受苦,他娘更苦,快要十年没见,现在终于能接来团聚享福,这,这可如何是好。”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说出来,他的眼圈都红了。 “我们应该留下来,安慰他。”另一个男人喃喃。 大钟嗓子沙哑:“这种事不可能安慰,没有办法安慰,就让他一个人痛哭吧。” 男人们默然。 被大钟推出来的男人用力的一吸鼻子,抑制悲伤让他的脸变的狰狞:“是什么都不用说了,召集我们最好的兵士,挑选最快最强壮的马匹,带上最锋利的兵器,就像我们去踏平匈奴人的王庭那样,立刻马上去踏平窦县。” 寒风冬雪被人群的奔走叫骂马匹的嘶鸣扬蹄踩碎发出更加尖利的呼啸。 大片的雪花被撕裂,让到处都是土墩子的城镇一瞬间被掩盖遮天蔽日。 城镇里变得喧嚣,小院子里比先前还安静,扫帚扔在地上被雪覆盖。 简陋的门窗关的严密,几盆炭火熏烤着屋子,让它变得温暖干燥,武鸦儿躺在床上将头埋在散发着香气的被褥里。 这熏香是从匈奴贵族手中抢来的,因为香料稀少极其珍贵,据说大夏京城的达官贵人们也很少能拥有。 似乎过了很久又只是短短一瞬间,武鸦儿坐起来,年轻人的眼有些发红,但并没有泪水,只是肤色更加苍白,枕头被褥上也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尽管如此武鸦儿还是伸出修长的手将枕头被褥仔细的抚平,直到崭新如初。 武鸦儿再看了眼室内,窗边陶瓶里插了一只弯弯的老梅枝,其上花苞点点,想必不久就能盛开,他走过去将陶瓶里的水倒掉,从一旁的小水瓮里舀了一瓢新的倒进去,再将梅枝插回去。 做完这件事,武鸦儿转身走出了屋子,踩着雪花一步一个脚印向喧嚣的城镇中而去。 大雪覆盖了整个北方,简陋的营房里四面透风,燃烧的火盆如同蜡烛一般微弱。 一个裹着大斗篷帽子盖住头脸的人坐在火盆边,用铁钎子专注的翻烤一个泥团。 有年轻的兵丁走进来带着寒风。 “好香。”他嗅了嗅说道,“项南你在烤什么?” 他坐在对面伸手烤火。 项南抬起头:“麻雀。” 年轻的兵丁看着火盆里的泥团笑了:“你还会吃这个。” 项南掀起斗篷,将泥团挑出来用铁钎子敲打,弯弯的嘴角满是笑意:“我哥交给我的,小时候他常带我爬墙出去玩,冬天的时候在谷仓那边捉麻雀,吃饱了回去,罚跪祠堂的时候不会饿。” 兵丁哈哈笑了:“你哥真是聪明。” 项南点头,眼里都是笑意:“他是很聪明。” 泥团已经砸开,喷香的麻雀肉被撕开递给兵丁,兵丁接过塞进嘴里含糊:“你哥现在做什么?是不是当官了?” 项南慢慢的嚼着麻雀肉:“他,十岁的时候过世了。” 兵丁惊讶,差点被细小的麻雀肉噎住:“怎么?” 项南对他微微一笑:“他定了一门亲事,去新娘家做客。” 虽然才十岁,富贵人家联姻早多的是,兵丁不以为怪,听项南继续说。 项南说的很简单:“新娘发了痘,他被传上,跟着新娘一起去了。” 原来是痘疮病,兵丁叹口气,不管是贫儿还是富家子,痘神娘娘都一视同仁啊,这种事只能道一声节哀。 项南笑了笑:“还好,我哥也不孤单,有妻子成亲作伴可以入祖坟,不用孤坟一座在荒郊野地,将来还会过继一个子侄,香火也不会断。” 听起来是挺好的…..兵丁张口结舌,要说恭喜吗? 有人此时进来解了围。 “项南,你的家信。”他喊道,将一个包袱递过来。 年轻的兵丁终于找到新的话题,羡慕道:“项南,你的家信真多。” 天南海北四面八方,要准确的及时的将信送到手里,需要驿站的关系需要金钱,缺一不可,离家在外的人不是谁都常常收到家信的,一年半载互相没有音讯是常有的事。 项南看着递过来的包袱,弯弯的嘴角下沉:“是啊,我家里人很惦记我。” 他伸手接过拆开,家信写的很简单,跟预料中一样,要他立刻回家,迎接他的新娘进门。 第九十五章 知情而知礼 这次的信不是父亲写来的。 “我知道你现在不想回家,你祖父和父亲的信并没有说动你,你不喜欢这门亲事,这让你想到了小北。” 项南的嘴角抿了抿站起来让送来家信的兵丁坐下来,指给他们一旁滚着的几只泥团麻雀,两人守着火盆烧麻雀说笑为乐,项南拿着信走到一边继续看。 “你认为小北是因为家里给他定亲事才病故的,不可否认,如果不是定了亲事,小北那天不会去况家,不会染病,小北现在还会活着,但你要明白,让小北过世的是病,不是事。” “你要想想自己是不喜欢这门亲事,还是不喜欢父母之命的方式,不过你父亲说你是不孝子我不同意,小南,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自从小北不在后,你担起了你们兄弟两人的责任,你读书习武,对父母更是孝顺。” “这门亲事不是你父母选的,是我选的,李都督选我是为明楼小姐终身有靠,我选你是想你们能琴瑟和鸣,如果仅仅是为了联姻,家中子侄并非只有你。” “明楼小姐不是普通的女孩子,如果你接触后的确不喜欢,解除婚约对她来说不是问题。” 这一点真是诱人,项南挑眉笑了,只可惜六叔不知道,他已经做过这个尝试了,明楼小姐也的确不是普通的女孩子,就算是不想要的东西,她也要抓在手里。 “如果你不喜欢,我也不会让你一辈子就此毁掉,人生太短了,你活的也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人生。” 项南默然垂目,项云是个很好的长辈,对待子侄晚辈和蔼可亲,很少摆长辈架子,有一年还让人给项北在坟前烧了一架好弓。 对已经死了对家族没用的子侄还这样关切,就连父母也做不到。 项南抬眼继续看信。 “你与明楼的亲事也关系到如今的局势,剑南道被无数人盯着伺机瓜分,我作为李都督的人,剑南道如果被瓜分,陇右也必将不存。” “现在李都督尚有余威,我们两家合力稳住剑南道方能共生,此时此刻不能再生事端,一点微乱异动就能让其他人有可乘之机。” “最近世道不太平,有山贼敢与官兵对战,就在不久前,山贼劫了明楼的嫁妆,报出的剑南道和陇右名号丝毫没有震慑他们。” 项南转头问同伴们:“最近又有山贼闹乱了?” 送信来的兵丁将撕开的雀肉放进嘴里:“是吧,好像是河南境内一个大人物被抢了,闹的挺大。” “那是谁闹的大?”另一个兵丁缩着肩头笑,“是山贼闹得大还是大人物?” 有时候,大人物带来的麻烦和山贼不相上下,都会让当地官府头疼。 不管是大人物还是官府的狼狈都能让两个兵丁兴致高涨的说笑,项南不再追问,现在他知道的详情比两个兵丁要清楚的多。 剑南道的队伍竟然被抢劫,如今的局势的确是越来越乱了,朝廷里的大人们忙着倾轧,地方的官府只想粉饰太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剑南道和陇右在中原腹地连山贼都敢欺负,可能是山贼没有见识,但还是让剑南道和陇右面上无光,尤其是现在剑南道还有个娃娃节度使,六叔又该忙的焦头烂额了。 那个明楼小姐到了太原府再闹事的话..... 项云一辈子屈居李奉安之下,好容易能独当一面,再被李明玉这个小儿连累实在是让人扼腕。 不就是迎接她进门吗?就让她看清楚,她这样强硬的嫁过来对自己没有任何影响。 项南不再看余下的内容将信收了起来,喊来自己的亲随收拾东西。 亲随听命又叮嘱:“公子你这次不要扔下我一个人走了。” 项南不理他,走向门口又问:“家里最近还有别的信来吗?” 亲随想了想摇头。 项九鼎会把很多乱七八糟的琐事告诉他,有一段没有收到项九鼎的信了,看来是伺候那个女人的行程心力交瘁了。 项南不再问转身走了出去。 “项南你要告假回家过年吗?”两个兵丁喊。 “是啊。”项南的声音从外喊回来,“这次回去一趟,很久就不用再回去了。” 营帐掀起又落下,寒风凌冽,两个兵丁往火盆前更凑了凑。 “回去就回去吧,最近也没什么事。” “对啊,先前说要调咱们的兵马去京城,现在也没有动静了。” “新节度使人选定不下来嘛。” “也该定了吧,听说徐州刺史吴章先前都准备进京了呢。” “不管咱们的事,大冬天不用奔波我们能过个舒服的年。” 年节总是最重要的事,尤其是远离山贼所在的地方,冬天的寒苦也被过节的气氛冲淡,大路变的宽阔,城镇变得密集。 太原府外恍若过年。 来往的行人摩肩接踵,但这并没有影响车队的行程。 宽阔的大路只有他们一行车队行驶,不管是富贵还是寒酸的路人都被挡在两边,项家的人在三十里外相迎,太原府的官员们城中权贵携带女眷在城门前等候,彩旗招展,净土铺路,李明琪恍若神仙下凡一般进了太原府。 纵然这么多人迎接,没有一个人要她下车来相见,项家的人由李奉景来应酬,太原府的人则有项家的人应酬。 念儿坐在车内心提到嗓子眼。 “那是知府大人吗?” “啊,那位夫人是项家的大夫人呢。” 她再也不敢看,将门窗按紧,这么多大官和长辈来,李明琪真的不用下车拜见吗? “不用担心,不会的。”李明琪说道,车厢密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哗,“大小姐如今这样,项家的人怎么会失礼。” 而且没有人会怪罪大小姐的失礼。 念儿松口气,一路上觉得已经适应了,但见到这场面还是吓的忘了自己现在是大小姐的丫头,便像大小姐的丫头那样淡然的看外边,咿了声:“好像是项老太爷也来了呢!邀请四老爷去接风宴。” 项家老太爷吗?这是亲自来接晚辈了。 李明琪将手炉放下:“项家的人不会失礼,大小姐也不能失礼。” ..... ...... 停在城门前的一辆马车突然跳下来一个丫头,这让喧闹的四周一静。 所有的视线似乎都没有看这辆马车,但其实所有的视线都关注着这辆马车。 正和项老太爷说话的李奉景是最后看到的,看到的时候马车里的女子已经裹着斗篷走下来。 城门前安静,冬日的风便变的喧闹,呼啦啦的扑过来,撞在下车女子的身上,李明琪哎呀一声抬手挡脸转头,风卷起袖子打在脸上,将兜帽打了下来 冬日阴霾,万众瞩目之下,青春年少的女孩子娇艳的面容如同春花盛开。 安静顿消,人群骚动。 第九十六章 为了大小姐的心意 城门前喧哗,人群摇晃,如同被风吹过的稻田。 李明琪抬着袖子半遮脸,越过东到西歪的稻谷,一眼就看到站在人群中的白衣少年。 项南也正看着这边,与李明琪的视线相遇,视线里有困惑。 他困惑的是李明楼并没有想象中的毁容,而不是怎么是你的惊讶。 他不记得她了,李明琪垂下视线,将兜帽拉起来遮住头。 站在稻田里李奉景没有随着人群起伏摇晃,他的脸色由红光转为苍白,然后又变红。 就知道别人家的女儿,都是祸害。 李四老爷干净利索的眼一翻向后晕倒过去。 因为李奉景的突然晕倒,李大小姐虽然走到项老太爷面前,以晚辈身份见礼只能匆匆。 项家人喊着:“李四老爷长途跋涉累病了。” 陪同长途跋涉的项九鼎一拳狠狠打在自己胸口发出剧烈的咳嗽:“都是因为我,让李四老爷感染了风寒。” 一阵混乱,李明琪被送上马车,在项家人的拥簇下送去剑南道早已经购置好的大宅。 李奉景上了车就醒来,谢绝了项家的大夫,让剑南道随行的大夫诊治,项九鼎主动留下陪同,李奉景没有反对,项家的人自然也不会反对依言离开了。 李家大宅这边安静,城中的热闹更甚。 “虽然看不得不太清楚,但果然像神仙啊。” “看不清怎么像神仙?” “神仙不就是看不清吗?” 街头巷尾议论嘈杂,在街头巷尾议论的都是被拦在远处的路人,基本上是什么都看不到。 而看得到的人们已经进了各自的高门大宅,他们大多数看清了这位李大小姐的相貌,不过对于他们来说并不关注相貌。 “这根本没有毁容啊。” “所谓李氏和项氏婚姻不成是无稽之谈。” 外界对李大小姐的相貌有什么议论,李奉景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展现的这张脸。 位于太原府的剑南道大宅里只有李家的人,一旁的项九鼎是知情人忽略不计。 愤怒让李奉景面色发红身子颤抖:“你知不知道你是谁?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又假扮谁?人人都知道明楼遮面不见人,这才有你能来假扮她,你现在却把你的脸露出来。” 想到适才那一幕,李奉景想真的昏厥。 如果来的是他的女儿,哪里会这样害他。 “明琪,别告诉我你不是故意的。”他咬着牙,看透眼前的小姑娘把戏。 一路上装的老实原来是为了最后不老实。 李明琪没有惊恐没有哭着辩解,乖巧的点头:“四叔,我是故意的啊。” 项九鼎叹口气,想起一路上这个女孩子乖巧听话,所以说女人不管大的小的老的少的,都是披着一层皮。 “四叔,九爷,你们不要急啊,我这样是为了大小姐。” 为了避免李奉景气晕过去,李明琪忙接着解释。 “大家都传言大小姐面容被毁,本来门当户对的姻缘就变了味道。” “当然这样做能这体现了项家仁义。” 这小丫头片子!项九鼎眉头一挑,一旁李奉景哼了声。 不待项九鼎质疑她挑拨,小姑娘语快声脆:“不过更多的是说项家贪权恋贵,说我们李家仗势欺人,九爷,项家本来就是权贵,那还用贪恋,四叔,我们更没有仗势欺人啊,明楼和项公子是两厢情愿,我们江陵府都知道的呀,那么太原府也应该都知道。” 听起来也似乎有道理,李奉景和项九鼎没有说话。 李明琪娇俏的身板挺直:“我不想明楼被人这样议论着嫁过来,我不想她蒙着脸遮着身子顶着那些不好的猜测走进太原府和项家,她应该风光荣耀的出现在太原府,在剑南道在江陵府在太原府,她都是神仙一般的李家大小姐。” 小姑娘说这些话很感人,只不过在李奉景听来还是小姑娘话,他冷冷一笑:“但现在在太原府风光的是你的脸。” 她们不是双胞胎,将来李明楼来了怎么解释? “四叔,度过难处,难处就是故事了,故事就可以讲给人听,因为结果总是欢喜的,伤病也是这样。”李明琪认真道,“到时候我是代替大小姐自然可以告诉大家,这是我们李家姐妹情深,也是项家宽弘仁厚,更是他们夫妻情深,项李两家姻缘的磨难与天成。” 李奉景皱眉。 “要是明楼小姐伤病治不好呢?”项九鼎在一旁问。 这才是关键,李奉景没有质问项九鼎诅咒明楼,大家又不是小孩子,伤就算治好也不可能恢复如初。 李明琪抬手抚自己的脸:“那我就让我的脸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伤,然后再也不见天日。” 这样就跟李明楼一样,李明楼再出现人前时也无须烦恼。 小姑娘们总是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意味着什么,李奉景看着李明琪娇嫩的脸,冷冷道:“你如果做不到,我会帮你的。” 屋门砰的关上,李奉景和项九鼎离开,站在一旁瑟瑟的念儿这才腿脚发软的挪过来喊了声小姐。 李明琪对她嘻嘻一笑:“不要怕,没事的。” 没事吗?看起来李四老爷想生吞了她,项九爷的眼神也变得很吓人,念儿忐忑不安,她们在太原府孤苦伶仃太可怜了。 李明琪没有再安抚害怕的丫头,这没什么好怕的,既然已经让她假扮李明楼,项家和李家还能把她杀了不成? 尤其是现在她的脸已经展露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了。 就算将来李明楼来了,也要给她一个说法,难道还真能看着她孤老终生?多可怜啊,亲姐妹呢,不能这么无情吧。 李明琪将手拂过发丝扬声:“我要喝茶。” 门外廊下立刻有仆妇进来,身后丫头们捧着茶点果品鱼贯而入:“这是剑南道的茶和果子,都是新鲜刚送到的。” 李明琪坐在椅子上,感受着软软的暖暖的垫子,伸手,茶递到了手里,再伸手,一颗恍若刚从树上摘下的果子放进来。 屋子里暖意浓浓安逸。 走到大厅里的李奉景脸如锅底黑,停下来回头:“你想说什么?” 项九鼎一路没说话,此时被问也只哦了声:“没什么啊,你们怎么做都行。” 他现在没话跟李家的人说。 李奉景现在也没心情不满项九鼎的态度,深吸一口气:“项南还不知道这件事?” 项九鼎哦了声:“项家人多嘴杂,六叔吩咐这件事只告诉了老太爷和几个老爷们。” 李奉景冷冷道:“这件事不能瞒着项公子,我亲自去告诉他。” ...... ...... 李奉景的到来解开了项南的疑惑,在城门看到李明楼露出面容很是不解,还以为是装毁容,正猜测这又是玩什么把戏,原来是李代桃僵。 “明楼是为了治好伤,以最好的面貌与公子相见啊。”李奉景诚恳解释。 项南嘴角弯弯一笑,对李奉景施礼:“多谢叔父,我知道明楼小姐的心意了。” 她的心意可不是为了与他相见,女为悦己者容,是为了羞辱他,让他难堪。 真是可笑,他怎么会因为这个而难堪呢。 “既然是明楼小姐的心意,那现在来到太原府的就是明楼小姐。”项南抬起头,“我会与明楼小姐拜堂成亲。” 第九十七章 等待的到来 项南和李明楼的婚礼如期举行。 李奉安没有让女儿守孝,女儿终身有定过得幸福才是对他最大的孝。 这是对李奉安的告慰也是对天下宣扬太原府项氏的机会,剑南道尽心,项家竭力,在年节到来之前举办了一场太原府从未有过的婚礼。 虽然没有亲眼所见,只看纸上的描述也让金桔不时发出惊叹。 “小姐的婚礼真好看。”她丝毫没有因为参加婚礼的是另外一个人而愤愤悲伤不平等等情绪,脸上有激动,眼中有泪花,“老爷在天上看到一定很开心。” 李明楼没有看这些信,在书案前翻看什么,听到这句话停下来想了想,那一世这时候她没有举办婚礼,但进太原府时的场面也不亚于现在这场婚礼。 不过父亲在天上看的不会开心。 而十年后她举办的婚礼比现在这场还要盛大,还要热闹,有锣鼓有彩旗还有刀剑和血花。 元吉走进来打断了李明楼并不美好的回忆。 “这是刚收到的信件。”元吉拿着厚厚一叠信,有剑南道有京城也有按照李明楼要求搜集的各地的信报。 太原府的信报也是他送来的,不过和李明楼一样他也不感兴趣。 金桔忙将那些在太原随从写的仆妇写的不同角度描述的信从桌上搂在怀里,拉着坐在一旁喝茶的妇人:“夫人,我来给你讲新故事,神仙结婚的场面你听过吗?” 妇人含笑跟着她坐到外间厅内,这边的元吉和李明楼说话。 “大都督已经按照小姐的吩咐在拜访黔州山南西道时带了兵马,并将兵马以进京清道的理由留在了两地境内。” “要过年了,中厚在京城提到全海询问大都督什么时候进京了。” 元吉最先说的就是剑南道和李明玉的事。 李明楼手指在桌上几张之上敲了敲:“临近年关是合适去京城,正好送年礼,京城有什么新消息?” 这些日子李明楼对京城的消息很在意,元吉翻开一张:“没有什么新消息,还是前几天那些。” “吴章呢?”李明楼问,“进京了吗?” 元吉又拿出一张:“没有,吴刺史前几天给岳母过寿大摆宴席唱了三天大戏,戏台上撒钱引发争抢,不少民众受伤。” 他也是刚拿到这些,看到盯着吴章那边的人写的事不由摇头。 “吴章这个人真是荒唐。” 李明楼并不在意吴章是不是荒唐:“他怎么还不进京?” 元吉不询问他为什么要进京,只回答:“京城也没有要他进京的消息。” 李明楼靠在椅子上,元吉看到她小眉头皱起。 虽然还用裹布遮挡脸,出门帽子黑伞,但仔细看跟以前还是不一样了,脸上的裹布少了几根松动了很多,偶尔能看出女孩子的小表情动作。 比如蹙起的眉,翕动的鼻翼,微撇的嘴角,有忧有困惑有不屑,虽然开心的时候很少,但也是有了其他的情绪,不像先前那般麻木。 元吉确信她说自己伤好多了是真的。 “为什么还没闹起来呢?” “全海和崔征不应该啊,算着时间该闹起来了。” “怎么京城里比以前反而还风平浪静?” 元吉安静的听着这女孩子低声喃喃的古怪的话不发一言。 李明楼自言自语一刻,又抬起头问:“宣武那边也没有什么事吗?最近除了山贼作乱有没有官兵动向?” 元吉道:“官兵动向是剿匪,动静最大的是我们的人。” 劫持剑南道的嫁妆是特意在河南府境内选好的地方,那里正好有山贼,杀掉山贼换上嫁妆军们的衣衫来营造现场。 除了带走一部嫁妆军到窦县来,剩下的嫁妆军都以剑南道的名义剿匪追财物留在当地,闹的动静很大。 李明楼再次蹙眉,奇怪啊,按照时间现在应该开始闹兵饷了,只靠山贼作乱可不叫乱,安德忠怎么回事? 想来想去想不明白,这一世有很多细节跟那一世不一样了,但大走向是不会变的,兵乱越晚发生越好。 李明楼坐直身子:“让明玉启程去京城,但是只是启程去。” 这是什么意思?元吉不解,等候李明楼的解释。 “他年纪小体弱,天冷雪大路不好,带着兵马慢慢走,行程时间先按.....”李明楼想,手指点点算了算,“三个月吧。” 三个月京城怎么也该闹起来,全海崔征兵马相向,武鸦儿杀奸臣血洗宫墙,安康山造反,她当然不会让明玉这个时候真的去京城。 只要做出去京城谢恩的姿态就可以了,顺便有借口带着兵马出界,待京城乱起来后,走到哪里就停在哪里吧。 大夏骤然大乱,地方官民都惶惶,很需要也很欢迎有更多的兵马在身边,剑南道也很愿意保护更多的民众免遭叛军荼毒。 听她这样说,元吉就明白了,虽然理由不同,但跟让明玉带兵去拜访附近节度使,以及让嫁妆军在当地找嫁妆剿匪是一个意思。 元吉看向一旁的舆图,就目前李明玉李明楼和嫁妆军所在的三个位置,隐隐的能将大半的南方腹地围拢。 当然那只是隐隐而已,如果有机会的话。 有机会吗?元吉沉稳的心跳了几跳,想着小姐的喃喃自语以及不断让盯着的几方消息,虽然没有什么新消息,但从日常琐碎中渐渐的能感受到变化,紧张,似乎山雨欲来,真如小姐说过的,安康山要反了,天下要大乱了。 如果有机会也不够,还要有实力。 元吉将跳动的心重重的按下去,应声是:“我这就给严茂安排。” 李明楼道:“还要安排一件事,项云不用跟随。” 项云?李明玉进京的话,作为长辈以及陇右节度使的官身,剑南道肯定会让他陪同,不过最近的确很少有对项云的安排,不仅仅是因为养伤。 “让他留在剑南道吗?”元吉问。 那当然不行,李明楼看了眼舆图,想了想,随便指了指:“让他去夷人那边,那边乱事才平,余孽尚存,也算是安稳后方了。” 其实夷人那边已经没什么事了,李奉安死后震怒的剑南道兵马不会让余孽幸存的。 元吉应声是。 “不用带太多兵马。”李明楼又淡淡道,“带的多了,免得夷民不安。” 元吉再次应声是。 说完这些远方事,李明楼精神些许放松:“军营怎么样?” 元吉精神振奋:“军营已经大不一样了,不止军营,窦县都不一样了。” 钱粮到位,如同东风,万事顺畅,又如柴高风大,火势汹汹。 李明楼也来了兴致:“我看看去。” 李明楼很少出门,不是因为她不喜欢出门,那一世她在太原府住在自己的宅子里,春踏青夏赏荷秋狩猎冬玩雪,战乱也没有让她深居简出,李明楼的神仙车常常在太原府街上走过,身边随从陪同玩乐的夫人小姐,以及年轻的男子们无数。 李明楼一声要去看,半个县衙热闹起来。 而此时一条大路上的几个风尘仆仆皮袍帽子裹住头脸的男人,停下脚步看着前方。 武鸦儿抬起厚重的帽子,露出苍白的脸发红的眼以及干裂的嘴唇,声音哑涩:“这就是窦县吗?” 第九十八章 观新城 大路前方有热闹的人群,有密密麻麻一片片的长棚,悬挂着各色幌子叫卖喧哗,来来去去的人群都从那边来,并没有城门也不见城墙。 有一个瘦小的男人向前走了几步:“按照方位和舆图,就是这里。” 他是大家最信任的引路人,瘦小的身板引过无数的路,他自己也很信任自己,但这一次声音和眼神都有些疑惑。 看起来不太像啊。 “也不奇怪啊。”另一个男人抓着帽子向前看,“看来窦县不仅是被山贼屠城,城墙城门也被拆了。” 这话让路上走过的人听到了,顿时骂声四起。 “说什么呢!” “我们窦县可没有被屠城。” “我们窦县兵强马壮人多。” “你个没见识的乡下人!这里不是城门,县城还在十几里外。” 长得粗壮看起来很凶的男人却没有因为被骂而暴怒,憨憨不解:“不是城门,那里查什么?” 他伸手指向前方,越过长棚彩旗有更高大的木架,上面插着更大的彩旗,木架下有人群排队,有十几个官兵查问,两边也搭着草棚,有三个小吏坐在其中,不时的有人被官兵带过来站在小吏面前,询问以及低头书写什么。 他们一路走来的城门也很少有这样严查的。 “更何况这里明显是街市。”男人又指长棚的热闹。 随着走近可以看到这些长棚下有食肆茶酒,更多的是摆着售卖的各种货物,大到车马牲口,小到糖人绢花。 路人笑了:“这里是街市,但不是窦县。” 有挑着担子的路人经过插话:“是窦县,是窦县,这里是窦县的城外镇。” “这是你们自己乱叫的。”先前的路人不服。 挑着担子的路人嘿嘿笑:“不信你去看,县衙的人正在里面丈量呢,说要规整街道,还有一些货商赶来了,专门售卖砖石木头的,这是要建房子了。” 有官府的人那就可信了,先前的路人有些不高兴:“你们这些外乡人就成了我们窦县人了?” 挑着担子的路人嘿嘿笑:“官府说了,只要有一人当兵家中所有人就能成为窦县人。” 两个路人争执起来,听到这句话,原本已经走过去的武鸦儿停下来,回过头:“当兵?” “不是兵,是民壮而已。”先前的路人撇嘴。 “不管什么吧,反正官府说了,剿匪民壮跟官兵一样都是保家卫民。”挑着担子的路人人逢喜事精神好,打量这几个男人,见他们形容憔悴狼狈,不由想起曾经的自己,很是同情,“你们也是逃难来的?家里是不是遭了匪灾?我看你们年轻力壮的,不如也去军营里当民壮吧,不仅能杀山贼报仇,还能吃饱穿暖。” “当民壮剿匪?”武鸦儿继续问。 “是啊我们窦县有山贼作乱,官兵都被杀了,当时为了自保,我们民众自己拿起了刀枪。”先前的路人终于有机会说话忙抢着,“后来官府仁善,其他地方遭了难的人也可以来当民壮不过很多人都是吃一口饭。” “我们没有白吃饭。”挑着担子的路人反驳,“我虽然年纪大,每天都可以去给粥缸烧柴的。” 路人又争执起来,武鸦儿没有再问径直向前走去,其他人跟上他,穿过热闹的长棚,几人的神情越发惊讶。 虽然都是简陋的草棚,但是是临时的落脚聚集地,还是成熟的街市分辨很简单,单单看其间追逐玩耍笑闹的孩童就知道。 孩子们能安心玩乐不担心随时散去,这里已经成了可以当做家的住地。 越过热闹的街市,来到了官兵文吏所在,官兵的视线很犀利,态度很克制,简单检查了他们的随身物品,询问他们的来历和去处。 如果只是路过可自行去,如果是想要留下来,不管是做生意还是想谋生都要来登记一下领个简单的身份牌子才能进入窦县。 几个人报了来历选择了谋生,被分别带到了棚子文吏面前,在这里询问记录后拿到一个牌子。 “要想当民壮,从这里往西去军营,想当杂工,就在外城镇这里转转,官府商家需要用人都会前来招工。”文吏热情的介绍,“还有肚子饿想先吃饱饭就往东走,城门前有粥缸,随便喝。” 男人们道谢,从这个木架下走过去便再没有关卡了,前方视线里也出现了一座城池,那才是窦县。 武鸦儿抬起头看着前方:“这不是在剿匪招民壮,这是在屯兵。” 他抛了着手里的牌子,官兵们查问的简单,文吏们登记的很是详细,再加上这身份牌子,每天进入窦县的人都在官府的掌握中。 别小看这一个小小的登记,掌握人数才能知道能有多少兵力,需要多少粮草等等运筹。 其他人想到所见的古怪,一被提醒也反应过来了。 “乌鸦,这窦县的官府厉害啊,竟然敢私自屯兵。”一个男人惊讶,“我们抢兵马可没有敢这么大张旗鼓。” 还以为武鸦儿在振武军做的够大胆,没想到中原腹地的官府更肆无忌惮。 “这么厉害的官府,知县和官兵怎么可能被杀?”武鸦儿皱眉,“事情有古怪。” 窦县是最早闹了匪乱的,也是传言中最惨的,知县官兵都被山贼杀了,但站在跟前看半点没有贼乱的惨状,也不像其他路过的那些有山贼作乱的城镇城门紧闭路人惶惶。 窦县是无比的兴旺。 一路走过商贩云集,一个地方是否兴旺,商人是第一体现。 “这样的地方哪里像闹了匪乱。” “闹了匪乱的地方怎么会吸引这么多人来?” 男人们议论。 “是因为有饭吃。”武鸦儿低声道,“有工做,就有饭吃,有饭吃才能活,人都想活着,还有比这个更吸引人的吗?” “说城门还有粥,随便喝。”另一个男人说道,抬眼看去,发出啊的一声,“不会是那个东西吧!” 什么东西?大家抬眼看去,冬日的薄雾散去,城门前一口丈高的大缸出现在视线里,恍若一座小山。 山下有长长的队伍,围绕着大缸恍若搬运食物的蚂蚁。 每只蚂蚁从缸边离开都捧着一只碗,碗里是香喷喷的粥。 一个男人探身将脸放在粥前,没有在其中看到自己大脸的倒影,闻到了除了粥香外的肉香。 “竟然是肉粥!”他大喊。 被这个草莽野汉拦住捧着碗的小童吓的脸苍白,但没有大哭,更没有扔下碗跑,而是咬着牙大喊:“你要是敢抢我的粥,会被抓住收回身份牌赶出窦县。” 旁边的人听到了没有躲避怕事涌上来。 “不要犯傻。” “饿了就去领粥。” “偷抢一次吃饱,被抓住赶走,可就再也吃不饱了。” 被误会的男人没有辩解也没有大喊大叫,好奇的追问:“这粥里还有肉啊?” 是因为这个啊,话题转移气氛就缓和下来,小童抱着碗趁机跑开了,有年长者客气的指点:“你们刚来的吧,运气好,今天是骨头汤煮的粥。” 男人哈的一声:“快去抢。” 年长者拦住他:“不用抢不用急,每个人都能吃上,不会被吃光的,这粥缸日夜不停永远不空。” 男人瞪圆了眼:“永远不空!你们窦县官府是挖到聚宝盆了?” 竟然敢说出这种大话,那煮的不是粥,是钱! “这个不是官府做的,这是武少夫人仁善之举。”年长者笑道,“原来官府只在军营设了粥缸,让那些民壮的家人享用,是武少夫人看天寒地冻又有很多投奔来的民众可怜,所以在城门也设立了粥缸,让人人都随时能喝上一碗热粥,不饿肚子。” “每五日还有一次肉粥呢。”一旁有人端着自己的碗呼噜噜的喝,扁扁嘴,“我还要再去喝一碗。” 男人的眼瞪的更圆:“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不管是谁都能喝?有些人家中有米也来喝岂不是浪费?” “武少夫人说,粥只要喝到肚子里就不是浪费。”旁边有人鄙视这个吝啬的乡下人,“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你能喝,喝多少都没关系。” “当然,主簿大人让每人只能拿一个碗且喝完了重新排队再取。”有人插话,“武少夫人仁善,也还是要有规矩的。” “武少夫人是什么人?”一直安静在后帽子低垂的武鸦儿问。 四周的捧着粥的人们争先恐后要回答,但城门这边响起了喧哗,远处的人也都向这边跑来。 “武少夫人出来了。” 人们如潮水般向城门涌去,武鸦儿等人恍若被水冲击的石头,他们纹丝不动,向人群跑去的方向看去,城墙上有一群人走出来,一群官吏拥簇着一个黑斗篷大帽子的小女子,小女子身边有年轻的男人撑着一把黑伞。 “这人怎么晴天白日打个黑伞跟鬼似的。”一个男人吓了一跳,忍不住喊。 “这是武少夫人!不要乱说。”向前涌去的路人激动的反驳,“武少夫人让我们吃饱饭,还请我们喝酒,跟神仙一样仁善。” 男人撇嘴:“这武少夫人是什么神仙啊?” 路人转头看这个闭塞的乡下人:“武少夫人是振武军武鸦儿武都将的妻子。” 一直压低帽子的武鸦儿抬起头。 谁的妻子? 第九十九章 望门楼 武鸦儿抬头望城门楼上。 城门上裹着厚斗篷的女子在一群年龄不等官服威严的男人们被衬托的更加娇小。 遮住头脸的打扮和撑在头顶的黑伞,在人群泱泱和青天白日下鬼气森森。 但四周的官员们神态恭敬,城门前的民众热切,恍若见到了神仙下凡。 武鸦儿的妻子? 胳膊被人捅了捅,武鸦儿收回视线看身边,身边的男人们憋得脸色通红。 当路人说出那神仙的来历后,男人们惊骇失声要喊要问,武鸦儿及时制止让他们闭嘴。 路人已经跑过,没有人再提及城门上的女子身份,似乎这是天下应该人人皆知的。 所有人对那女子发出欢呼:“少夫人,少夫人。” 喧嚣在城门前如浪涌涌。 武鸦儿对男人们示意可以说话了。 “是不是?真的是吗?” “是你的媳妇吗?” “婶子还活着?婶子她们还活着!” “鸦儿,鸦儿,鸦儿。” 男人们的询问立刻将武鸦儿淹没,急的问不出来话的则干脆只喊武鸦儿的名字。 武鸦儿神情和声音都依旧平静,一一回答:“不知道,我没有见过雀儿,至于她们是不是还活着.....” 他薄唇抿了抿。 情感上他当然希望这样,但理智告诉他,能征善战的兵丁都死了,掠入山贼窝中的两个女人怎么活下来? “我们再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虽然他的心已经飞到城墙,抓住那女子的双肩,问她是雀儿?问她娘怎么样?问她娘在哪里。 武鸦儿收回视线带着男人们将这片喧嚣的浪潮背在身后。 李明楼低头看城门下。 人群涌涌男女老少神情欢悦,远处有人闻讯涌来的,也有人向后远处退去,有来有去鲜活灵动。 主簿也在看城门下,被这么多人欢呼没有欣喜,当然并不是因为民众们欢迎的是这个小女子。 他抬手擦了擦额头:“少夫人,人比前些时候又多了啊。” 这些人几乎都不是窦县的民众,他们的欢呼乡音杂乱,主簿为官这么多年,乞丐流民逃荒常见,但这么多还是第一次见。 他感觉整个大夏的流民都来到窦县了。 大夏这般盛世大国,也就这么多流民吧。 李明楼摇摇头:“不多啊。” 窦县还是太小了。 她向前走了几步,看到她走出来城门下的民众更加开心,有老者小童忍不住手舞足蹈,将手里还没喝完的肉粥举起,喊声拉长吟唱。 “肉粥啊,是肉粥啊。” “冬天里,我们喝肉粥啊。” 只吃粥饿不死,但没有肉腥就养不了力气,军营保证肉食供应,多余的一些骨头便给了这边。 一碗肉粥而已,李明楼不由笑了,这么简单就能开心真好。 她转头对身旁撑伞的方二说话,错后的一步的主簿看到了,心里一跳忙上前,但还是晚了一步,方二已经看向城门下,男人声音力大传开:“少夫人邀大家共饮酒。” 城门下瞬时掀起更大的欢呼,还有一些人高举着手。 “少夫人,我有酒。” “少夫人,我带来了京城的好酒啊。” “少夫人,我们有新的酒缸,更高更大。” 这是各处奔来的货商们,守在窦县处处有生意啊,尤其是武少夫人的大生意。 这些生意事李明楼是不管的,她只吩咐要什么,怎么做自有人去做,方二对跟随的护卫吩咐一声,护卫转身就离开了。 主簿一把抓住李明楼的胳膊,顾不得男女之别,他的年纪足够做这位少夫人的祖父了,孩子不懂事,长辈不能不说话:“少夫人,不能这样。” 李明楼很尊重长辈,问:“为什么?” 主簿道:“买酒比买粮贵,不如多买粮。” 李明楼放心了:“粮也要买的,大人放心。” 简直难以沟通啊,主簿抓着她不放:“少夫人,这样做引来的人会更多。” 她就是为了这个,李明楼笑了笑没有说话。 “少夫人。”主簿加重手上和声音的力气,“人太多,窦县养不起。” 这个小女子太富贵难,不知道流民饥民的可怕,要知道有流民灾民投奔时,官府很多时候都会驱赶。 史书以及大夏过往的事迹不说,眼前其他地方闹匪乱,那些县城就阻止乡下的百姓前来投奔呢。 流民是一地纷乱之源。 李明楼反握住主簿的胳膊,小女子的语气些许沧桑:“大人,不是县养人,是人养城,养国啊。” 什么?主簿一愣。 李明楼看城门下陷入欢乐中的民众:“而且,他们也不是都要我们养的,他们能自己养自己。” 现在窦县有很多事要做,货商云集看守搬运货物,官府建房修路,窦县城中本来的商铺生意也都比以往繁茂,人手紧缺,都需要人来做。 李明楼这粥缸也招收了不少流民来熬粥烧火看缸维持秩序,不用给钱管饭就可以了。 吃饱了饭,有了房住,将来遇到贼兵攻打,这些流民会为了保住一碗饭一间房而舍命。 “他们付出的,与给他们的微不足道。”李明楼道。 似乎很有道理但又哪里怪怪的,主簿怔怔想,繁盛中总有一丝悲凉,手里一空那小女子转过了身。 “去军营看看吧。”李明楼说道。 方二应声是撑伞带着一众护卫拥簇她离开。 主簿回过神丢开莫名的悲凉,我的姑奶奶,你可别去看了,到那边被一欢呼一恭维,不知道要开什么大口呢。 这个不知柴米贵不食人间烟火的又有钱小女子啊。 有没有人能管管她? 那个撑着伞只会重复武少夫人话的傻大个不指望,那个看似在外掌管一切实际上只会说少夫人吩咐的木头男人也没用,县衙里天天听小丫头讲故事的疯傻夫人想都不用想。 她的丈夫呢?她的那个丈夫就不管吗?有没有人给振武军的那个武鸦儿捎信? “少夫人,少夫人。”主簿急急的追上去,官吏们在后呼啦啦跟随,大概是已经习惯了这位少夫人的出手阔绰,大家已经麻木了,还有人低声议论猜测少夫人会给军营添置些什么。 唯有精于算计的小吏在后眼神空洞. 新设的酒缸要多少钱,要多少人力,人力又要吃多少粮食,官粮仓满了又要空了,而空了又会填满,这看似没有变化的一空一满一满一空,又花费多少钱。 第一百章 去探营 李明楼坐车从城门穿过,城门外人群泱泱但路途通畅,不需要护卫官差开路,没有人阻挡李明楼的马车。 民众们招手表达感谢,并不在意车里的女子能不能看到,货商们挤在中间挥舞着自己的名帖。 “少夫人,我这里有从海外仙山得到的衣料。” “少夫人,请收下我带来仙山的熏香吧。” 武少夫人的马车没有因此而停留,路人们很好奇想要看看仙人的衣料和熏香是什么样。 现在留在这里的货商都是冲武少夫人来的,售卖的是奇珍异宝,而那些能够提供米粮酒水石料等等的货商已经去追逐武少夫人的护卫了。 护卫会带领他们见到武少夫人的管事,武少夫人发了话要如何,管事就会办好,不需要去痴缠武少夫人。 “你们这些货商卖不出去的。” “你们没有被打走就很幸运了。” “武少夫人受了伤,根本就不会喜欢这些东西。” 路人围着货商们笑闹。 “武少夫人怎么受了伤?”有人插话问。 路人转头看身边不知什么时候挤过来的几个男人,也并没有嘲笑他们孤陋寡闻,窦县每天都有新来的人。 “那些山贼不长眼抢劫武少夫人,武少夫人就把他们剿灭了,只是不幸的受了伤。” 抢劫是对上了,武鸦儿心想,有男人在后戳他胳膊,神情激动但不得不压抑声音,也不能提各自的名字:“哎,哎,那什么,她这么厉害?” 雀儿吗?武鸦儿不知道,从信里的描述就是个乡下丫头,更何况怎么剿灭?小齐他们都死了..... “武少夫人这么厉害?”也有新来的人发出惊问。 武少夫人的消息没有传开,但窦县山贼杀了县官官兵的消息人尽皆知。 这么可怕的山贼,武少夫人只是一个小女子。 路人哈哈笑:“武少夫人当然不是一个人,她有振武军的护卫,振武军是很厉害的。” 这句话说出来立刻得到了应和。 “是!振武军很厉害!”有男人粗重的嗓门喊。 大家的视线都被吸引过来。 武鸦儿看了男人一眼,男人涨红脸瞪圆的眼珠转了转:“我听人说的,在北边人人都知道。” 四周的人笑起来:“现在我们这里也人人都知道啦。” 气氛变得更加热闹。 “所以你这个货商还是去别的地方吧,武少夫人不会买这些的,她是仁善的菩萨,普渡众生。” “菩萨也是需要金装的。” 路人和货商的话题回到了先前,武鸦儿对男人们使个眼色退了出去。 “鸦儿,这个武少夫人.....”男人们再次忍不住低声问。 武鸦儿道:“这个武少夫人有问题。” 护送娘的人都死了,就算不死也只有几人,哪能厉害到剿灭山贼。 武鸦儿回头再看窦县的城门:“这个窦县也有问题。” 为什么整个窦县的官府对这个武少夫人言听计从?母亲是个疯傻人人都害怕,雀儿是个乡下丫头怎可能一呼百应。 其他人也都想到了,神情疑惑不安。 武鸦儿看向前方,窦县的官吏们拥簇着武少夫人的马车滚滚而去,他将帽子压低:“我们去军营看看。” 军营却不像城门这边容易靠近,虽然拿着身份牌子,武鸦儿一行人在军营附近被拦下来,再次询问了他们的来历身份,也有人在一旁记录。 武鸦儿看了眼草棚桌子上的文册,敏锐的注意到文册的颜色与第一道关卡登录文册不同,这是为了将来核对人员吗?他猜想如果不来军营而是去其他的地方做工,是不是也有登录,然后这些都会汇集在县衙,县衙就掌握了进入窦县的这些人的动向。 看似城门大开来者不拒的窦县,实际上有着严密的核查掌控。 这不仅是军营在屯兵,整个窦县都按照军营在运转。 核查之后文吏唤来一个官兵,这个官兵只有十六七岁,满脸青涩,将胸脯挺得高高,似乎要让所有人都看清他的兵服。 “你们跟我来。”他打量武鸦儿等人几眼,似乎有点羡慕他们的高大,但也没有自惭形秽,“你们是猎户,身手都很好吧,不过当民壮很辛苦的,很多身手好的人都做不好。” 武鸦儿嗯了声:“你说的对。” 小兵很开心没有被人反驳,又安慰他们:“辛苦也不怕,可以吃饱饭,还能吃肉,练的好了有酒喝,要是能穿上兵服,一家人都能跟着吃肉喝酒。” 说到这里他将胸脯再次挺了挺。 “你这么小就穿上了,很厉害啊。”武鸦儿顺从的说道。 小兵咧开嘴笑,又做出严肃的神情:“是我们甲长教的好,甲长说我学的快肯吃苦。” “当个民壮有什么辛苦的?不就是力气大胆子大敢去杀山贼就行?”一个男人大嗓门问。 这个男人不如这个白面的男人好,小兵立刻得出结论:“那可不一样,一个人力气大胆子大没用,民壮出行剿匪是一体的,要做到整齐划一,就算力气小,十人也能成军。” 所以,果然是成军吗? “训练很简单,但是要做好可不容易。” “一开始的时候,甲长一天能打断一根棍子。” “疼不要怕,疼了才能记住,不会走错步子。” 小兵来了兴致,给他们认真的介绍,他为自己能穿上兵服骄傲,也不嫉妒别人穿上,希望更多人穿上。 “这样我们就有更多人,让那些道府来的兵看看我们的厉害。” 小兵说的兴起,男人们听的入神,武鸦儿停下脚步:“我们不去军营吗?” 男人们回过神这才看到他们并没有向前方有高高木架城楼的军营去,而是绕着向另一边越走越远了。 “军营吗?”小兵笑了,“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民壮都在军营,现在人越来越多,军营容不下这么多人训练,不过不要急,等你们通过考核,能穿上兵服就可以去了。” 竟然这样吗? 男人们对视一眼。 小兵微微一笑指了指他们手里多出来的一块牌子:“当民壮不是开玩笑,进了我们民壮营,不可随意进出,不可半途而废,更不能逃跑,如果违规。” 小兵脸上的笑容散去,青涩的面容也浮现威严。 “就要被收回身份牌子,逐出窦县。” 意思是现在要么从头开始当民壮争取穿上兵服进军营,要么就离开窦县不得靠近?武鸦儿看前方一处被围起来的营地,再回头看近在咫尺的军营。 好像做了个不太合适的选择,也许他该选去当民夫。 军营那边响起了一阵喧闹,似乎有千军万马奔腾。 “啊。”小兵发出开心的喊声,“是武少夫人来巡营了。” 他看向武鸦儿几人,握拳鼓励。 “你们好好练,武少夫人喜欢看演武,演的好被她选为甲等,不用等考核就可以穿上兵服了。” 武少夫人,武鸦儿看着喧闹的军营,好吧。 第二卷 武家有媳 第一章 小兵的奋斗 武少夫人十天来一次军营,军营就会在这个时候安排演武,让武少夫人看看大家训练的成果,被武少夫人选为优秀的,军营的就能升任甲长旅帅,民壮营的能发放兵服进入军营。 这是军营和民壮营的盛事。 军营的喧嚣一直未停,民壮营里也响起了集结的鼓声,很快有民壮手持木棍排成两队跑向门口。 “羡慕吧。”板着脸的队长说道,看着面前站着的五个男人。 这是新送来的民壮分到了他的队中,按照惯例他对新丁训话。 五个男人对他的训话似乎在听,眼却看着跑动的民壮以及军营方向。 “他们是挑选出来的优秀者,要去给武少夫人演武。”队长说道,“这一次去了就有机会穿上兵服留在军营了。” 新来的民壮男人大脑袋凑过来:“我们也很有本事的,不如让我们也去。” 另一个男人眼珠转了转:“对啊,就让我们去演给武少夫人看。” 转动的眼珠最终落在武鸦儿身上。 武鸦儿没理他也没有说话。 队长看了眼他们,年纪比他大,身材也比他魁梧,但他没有丝毫的自卑:“上阵杀敌可不是几个人身手好就厉害。” 大脑袋男人哈哈笑:“你懂什么上阵杀敌.....” 武鸦儿看他一眼:“老韩。” 被唤做老韩的缩回去不再说话,瘦小的队长没有生气:“我没有上过阵,我原本是做泥瓦匠的,我们旅帅说了,不懂才要学,只要学就能懂,我现在就在学,当了队长也没学明白,你们身手好,希望你们比我学的好。” 这小子,老韩的神情变的古怪,武鸦儿点头:“是,你说的对,我们会好好学。” 队长没有再多说话,唤来两个甲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他们五人分到不同的两个甲中,两个甲长领着他们,然后开始指出营帐怎么领饭怎么听号令等等琐碎事。 这些便不属于队长操心的事,小队长离开这里变得活泼,跟几个同伴勾肩搭背蹦蹦跳跳向军营的方向走去。 虽然看不到军营的场景,距离近一些好像就能身临其境。 老韩望着他的背影嘿的一声:“他娘的,我竟然被小毛孩子训了,竟然还被他训住了。” 一个进了军营不过两三个月的泥瓦匠,能做到如此,武鸦儿眼中不掩饰赞赏:“教的好。” 这泥瓦匠资质是一方面,更关键是被教的好,这里有带兵的好手,他看向前方,是谁有这般的本事?武少夫人?还是武少夫人背后的人? 他应该去军营看一看,那就十天后吧。 泥瓦匠队长姓周,小名石头,其实也没有大名,熟悉的人都喊他小石头,当穿上兵服被派到民壮营当队长后,就被去掉了小字,上官旅帅还会称呼他周石。 周石,听起来就让人不由挺起胸脯。 “我们旅又有十人通过进入了军营。”例行的晨会上,旅帅说道,“下一次再有十人,你们就能进职一等了。” 营帐里站着两个队长,五个甲长都变得激动,没有甲长不想当队长,没有队长不想当旅帅,没有旅帅不想当校尉。 激动中又有冷静,现在选优秀者穿兵服越来越严苛了,每两次甚至三次一个甲才能选出一个,十个估计要很久。 “不过。”有声音响起,打断了旅帅的话。 旅帅看过来并没有不满,按照将官训练的要求,他们要擅于听下属的意见:“周石,你有什么要说的?” 周石道:“我们队有新来的五个人很不错,极有可能入选。” 新来的?十天之内就内练好? “是不是当兵的出身?”旅帅面色凝重。 窦县几乎没有官兵,府道的官兵还没到来,如果有官兵来民壮营,不管是逃兵还是其他目的他们都必须警惕,这也是上官一开始就交代的。 旅帅当即带着众人来查看,远远的就看到蒙蒙青光中有一个身影站在营帐前。 光影中看不清他的形容,只看到他的动作,坐起,立定,左转右转,前进后退。 这是新丁训练的最基础的内容。 这时候还未到晨练的时候,走的近了可以看到他只穿着薄衫,头上有热气蒸蒸,不知道练了多久,他全神贯注,并没有注意到这边有人在观看。 “这就是我说的五人中的一个。”周石道。 一个队长忙补充:“是我这一队的。” 旅帅脸上的凝重散去,有笑意浅浅:“现在大家为了穿兵服训练都很努力,能进步神速都是勤奋和汗水换来的。” 他没有再上前也没有再提询问的事,让大家各自散去,旅帅和两个队长离开了,这边的甲长站在一旁看了一刻,待那专心的民壮做完挥枪收枪才上前。 “大黑。”他唤道。 武鸦儿转过身,微亮晨光照在他的脸上,进了民壮营要求外表仪态,用来掩饰的胡须只能修剪了一些,露出苍白的有些单薄的面容。 他站直了身子,将长棍贴在身边:“甲长。” 甲长点点头:“训练是要刻苦,但也要注意身子,休息不好影响了身体,练的再好也是没有用的。” 武鸦儿应声是。 “去洗漱一下,吃早饭吧。”甲长年纪也不大,一副关爱年轻人的姿态。 武鸦儿没有笑,应声是将地上的棉袍拎起回了营房。 十天一次的优秀者选拔准时开始,这是先从民壮营里选出优秀者,然后等待去军营演武。 天不亮民壮营的演武场上就站了几队人,武鸦儿走过来时,另一个队列的老韩对他打招呼。 “不错啊,我们五个都能参加。”武鸦儿对他笑道。 原本刚入营的民壮是没资格参加选拔的,但对于特别优秀者例外。 老韩得意叉腰哈哈笑:“我们当然是优秀者。” 如果连一群小丁做的事都做不到,传回振武军中大家岂不是笑掉大牙。 “能选上的才是优秀者,你只是有资格参选而已。”站在老韩一旁的民壮看不上这嚣张,“什么都不懂的新丁。” 老韩瞪眼,你知不知道,老子不做新丁已经很多年了。 “不得喧哗!”有负责秩序的民壮呵斥。 老韩对那人挥了挥拳头,鼓声响起,这是选拔要开始了,老韩看着混杂在其他队列中的同伴们,一个个神情严肃脊背挺直,他不由也挺直了脊背,真是令人期待,有些激动,还有些...... 呸,老胡啐了口让自己醒过来,还真当新丁争先好强了。 他们当新丁的时候,也没这么认真勤奋过吧。 第二章 太优秀了 对新丁们的考核很简单,先进行一组队列,再进行一组对战。 随着鼓声令旗,一队队队列蹲起前进后退演练三四次,每一次民壮们都会重新排队。 不知道是太紧张还是换了陌生的队员,明明很简单的动作还是有人会出错,慢一步,撞到同伴身上,分不清左右,一个人出错,队列里有人受影响也跟着出错,场边不时爆发出笑声。 老韩的笑声最大。 “自己一人练的不错,并不代表进入队列后依旧会不错。”武鸦儿没有笑,在一旁道。 老韩捧腹:“所以是新丁啊。” 武鸦儿专注的看着,点头:“是,因为是新丁。” 意思与老韩的不同,老韩没有深究,因为叫到了他的名字了,同伴们开始逐一入场,他们都没有出错,顺利的完成了队列考核,松口气又各自好笑。 真把这个当做大事了。 “这就是老丁和新丁的区别。”老韩得意低笑,又故做不好意思,“我们是不是有点欺负人?” 一个男人在后踹他一脚低声道:“看把你得意的,这辈子都没这么得意过吧。” “我一个老丁装新丁可不容易。”老韩有的是理由,“我要掩藏自己的优秀又要做出适合的优秀,这当然值得得意。” 男人呸了声。 “我不算什么,大黑才厉害。”老韩抬下巴,“你看他多像一个又有天资又刻苦的新丁。” 武鸦儿站在另一个队列中,身姿挺拔神情严肃,但又透出掩藏不住的生涩紧张。 “没想到要见老娘和媳妇,最先拼的不是命,是当丁。”这个男人喃喃。 事实上当丁也真没有那么容易,顺利的通过了队列,但在接下来以为更容易的对战中他们四人竟然都被刷下来了。 “凭什么!”得知结果的老韩跳脚,恼火是真的,不是假装,“我明明一人力战十人!” 负责评判的小丁面色严肃:“你在对战中没有听从号令,没有及时归队。” 对战的时候也有鼓声号旗指挥进退,不过对战嘛,老韩瞪眼:“但我赢了,一个人打赢了对方十人。” “这就是错了,不合格。”小丁板着脸道。 他在对战中竟然不合格,他杀敌这么多年,能说他不合格的只有匈奴贼,只不过现在还没有能从他手下活着的匈奴贼...... “你懂不懂什么叫对战,对战就是要杀敌,战场上随机应变,能战胜对方就是一切......”老韩跳脚要揪住这个小丁。 身边的同伴们及时的拦住,他们呵斥让老韩恢复了理智,但还是气的呼哧呼哧,那小丁并不在意,估计这种事见过了,收了册子走开了。 “什么民壮营,什么练兵,他们根本就不懂。”老韩叉腰喘气,“我们对战不合格,天下还有合格的人吗?” 同伴们你看我我看你,也觉得这件事生气又好笑,他们一群征战多年的竟然被判定不合格。 这些家伙到底是一群民壮新丁,根本就不懂吧。 “乌鸦过了。”一个男人忽道,对场中抬了抬下巴。 场中又有队伍结束了对战,负责判定的小丁正在大声的报出合格的名字,武鸦儿在其中。 看着走过来的武鸦儿,老韩摸摸下巴:“我都不知道该说你厉害还是不厉害。” 武鸦儿回头,这次的挑选已经结束了,场中民壮们有欢喜庆贺的也有哀怨捶地的:“他们很厉害。” “他们厉害什么啊,一群新丁什么不懂,选出一群废物当优秀者能有什么作为。”老韩愤愤,看武鸦儿补充一句,“废物不包括你啊。” 武鸦儿道:“因为是新丁这样做才是厉害,这些人都不是兵丁,也不是为了当兵丁而来,短时间内要把他们训练成军,就要把他们这么多人凝结成一个人。” 聚少成多聚沙成塔的道理大家能明白了。 “他们很弱,每个人单独拎出来不堪一击,杀敌技巧不是几个月能训练出来的。”一个男人摸着下颌道,“那么想要他们有战斗力,就要把这数人,百人,千人变成一人,协调一致的进退,放出去就不容小觑了。” 老韩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还是不服气:“那也不该打压我这样的强者,战斗力强的总归是正道。” “从长远来说当然是,但现在这些厉害的人却容易扰乱他们的整体。”武鸦儿道,“只能先舍了,或者再打磨,直到能融为一体再用。” 虽然这说明他厉害,但老韩打定主意不能让这件事传开,否则会被那些兔崽子们当做笑话说一辈子。 “急什么急,好像他们马上就要上战场。”他哼了声,“连个山贼毛也见不到。” 武鸦儿没有说话,是啊,这么急,安排这一切的人又急而不乱稳扎稳打,非常厉害。 武少夫人能不能做到不知道,雀儿肯定做不到。 “这个武少夫人怎么回事,你明天就能站到她面前。”老韩低声道,“到时候一看便知。” 哪怕遮住脸,哪怕他不认得雀儿,看言行观身边人的反应,也能判断出这是个人,还是个架子,就能推断娘的处境,生死。 武鸦儿看着军营,明天见。 第二日武鸦儿跟随其他人在老韩等人的期盼中去往军营,尚未登场就听到外边的喧哗。 “武少夫人来了。”旁边有人高兴的说道。 武鸦儿看他一眼,这是昨日一同被选为优秀者的民壮,年纪与他差不多,身高体健很英俊。 “不许喧哗。”有穿着兵服的民壮负责秩序呵斥。 谈话就此终止,这英俊的年轻人对武鸦儿挤挤眼,然后向前张望满眼期待,没过多久他们就被带了出去,跟在民壮营一样先是进行了队列排阵,然后再分队对战。 武鸦儿看到台上站着一堆人,其中挤着一个娇小的女子,距离有些远,斗篷和黑伞遮盖让她若隐若现,他没有再看全神贯注的演武,要做好又不能太好对他来说也是很不容易的事。 演武结束,结果同时宣告,他们这一队如愿所尝,武鸦儿与同伴中一起欢呼,还跟适才说过话的年轻人互相拍打了肩头。 但在一片欢呼中穿过演武场走上高台,将视线终于可以直接落在台上的武鸦儿愣住了。 有人替他喊了出来:“武少夫人呢?” 看台上站着的只剩下一群穿着兵服的男人,先前穿着官服的还有武少夫人都不见了。 “淮南道的兵马来了,主簿大人和武少夫人去迎接祝校尉了。”主事的将官解释,“你们是武少夫人选出来的,酒肉已经准备好了,是一样的。” 有人又替他喊出来:“这怎么能一样!” 武鸦儿看着这个的英俊年轻人,听他再次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我是为了武少夫人才来的。” 主事的将官和四周的人对视一眼,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说法,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 “以后你们就留在军营了,会有机会见到武少夫人的。”他只能这样安抚。 那年轻人满脸不乐意:“那怎么一样。”又要求,“到时候要让我给武少夫人演武一次。” 主事将官应声是,不再拖延将身份牌兵服取来发放,众人举着兵服号牌再次一次接受了欢呼祝贺便由人带着离开。 “大黑。”主事的将官喊道。 武鸦儿捧着兵服掩盖下的双手攥紧,难道还是暴露了吗?这个军营人数不少,但只要不让他们有机会成阵围攻,逃出去不是问题。 “大人。”他转过身,神情带着激动还有一丝紧张。 主事的将官并没有拔刀相向也没有上前一步,脸上浮现赏识的笑意:“你不用留在军营了,你适才的表现非常好,我们决定升你为甲长,到民壮营负责教练新人。” ...... ...... “刚穿上兵服就升了甲长。”周石看着去而复返的武鸦儿,严肃的脸上浮现青涩的笑,“大黑,你果然厉害。” 武鸦儿看着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同伴们,太优秀了也是麻烦啊。 第三章 请淮南道来的大人共享 军营里现在入目都是官兵,但官兵与官兵也有不同,大多数腰里只有一把刀,穿着兵服没有甲衣,有一小部分官兵有铠甲有精良的兵器。 衣着不同气势不同,穿着甲衣的官兵如同大鹅,在一群瘦鸡呆鸭中阔步踱进一间营帐。 “不管是什么夫人,来军营不合适。”为首大鹅皱眉看着营帐中的唯一的女子。 淮南道派出的一百多兵马终于来到窦县,现在他们是军营的主人。 校尉祝通是首领,他打量着这个裹着大斗篷带着大帽子,帽子遮盖下的脸又被布裹住,混在一群官员中很是显眼的女子。 “祝校尉。”主簿客气的介绍,“这就是我说的武少夫人,是她让自己的护卫召集民众来护城剿山贼,窦县民心才能安稳,等到大人的兵马到来。” 说到这里摇头自嘲。 “如不然不知道多少人逃到府城道衙,乱了淮南,我窦县上下官员罪重啊。” 祝通虽然是个武将,也听得懂主簿这是在为武少夫人表功,这是窦县的大恩人,请他客气些。 这女子有功他不可否认,但当淮南的恩人就过了:“夫人有功,我来之前观察使大人是亲口赞表的,听说夫人是要进京探望梁老大人,耽搁行程这么久,现在” 李明楼接过他的话:“班门弄斧罢了,祝大人率兵来了,我们可以卸下重担了,请祝大人看看这些民壮是否可用。” 要邀功啊,祝通略一思索,那就你好我好大家好吧,说些好话又没损失,武将雷厉风行话不多说抬手:“久闻振武军大名,今日略作一观。” 李明楼屈膝还礼:“祝大人请。” “杀!” 似乎平地滚雷,齐齐的呼喝声传来。 军营里演武开始了。 民壮营里变得,所有人都站在简陋的木架做的格挡后踮着脚张望军营。 武鸦儿几人也站在其中,与先前不同的是武鸦儿身穿兵服,只是这兵服还是没让他进了军营站到武少夫人面前。 老韩伸手比划了一下距离:“一路上那么远,没有我们不能走的地方,这里这么近,我们为什么跨不过去?” 因为一路上有所目的百无禁忌无可阻挡,现在目的就在眼前方寸地便是囚笼,他的娘在窦县这些人手里,生死不知安危难测,武鸦儿安静的看着前方。 祝通看着前方神情惊讶,演武场上一队队身穿兵服的民壮握着不同的兵器,随着鼓声快速的前进后退左突右击。 盾兵在前,长枪在中,大刀在两边,不管是什么兵器,他们的动作都很简单,盾兵蹲下举起迈步再重复,长枪抬起刺出收回再重复,大刀下劈挥动前送,口中喊的也很简单,演武场只有齐齐的单调的吼声。 观台并不高大,站在其上的官吏们莫名的觉得这些民壮就要冲到面前,刀枪带起犀利的寒风在他们脸上划动生疼。 跟上一次看又变了。 上一次感觉是养出了一头小虎,可以牵出来吓唬人,那这一次这小虎已经可以张开口咬人了。 祝通惊讶中有兴奋,他看到了除了能咬人,还有一个可以直接拉到战场上的兵阵,看起来简单笨拙也没有什么花哨,但严密的似乎无懈可击。 兵阵展示结束,民壮们换上了包裹了布的木棍开始了分列对战,这更让大家看清楚这简单笨拙的队列的威力。 战斗很激烈,喊声震天,尽管是演练每一个人都用尽全力,比起先前的队列看上去有些混乱。 “不不,还是很严整。”祝通纠正身后官吏们的错误议论,“你看,甲方这边一个人倒下,另一个人立刻补上来,保证了双翼完整。” 主簿点头:“果然如此,祝大人看的仔细。”又唤元吉,“听说这是第一次对战?” 元吉明白主簿的好意,在一旁应声是。 “这位是武少夫人的护卫,是他召集训练的这些民壮。”主簿笑呵呵介绍。 祝通打量元吉一眼,看起来很普通,不过既然是武少夫人的家将,他也不介意屈尊:“我看甲方要胜了。” 与之讨论交流也是表达赞许的一种方式。 元吉点头道:“祝大人明察秋毫。” 祝通笑了笑将视线转回演武场,却见步步紧逼行云流水的甲队一角忽的出现一个缺口,原来是一个民壮挥舞着木棍迎战乙方的刀兵,这个民壮身高手长身姿灵活,一根木棍舞动的眼花缭乱,将四个刀兵的木刀都打飞了 “好。”主簿等官吏纷纷叫好。 祝通啊呀道一声不好,话音落就见乙队的长枪兵围了过来,长枪挥出,甲队忙应击,但因为那一人对战四人离开了队列,其他人补来不急,瞬时这一角变得混乱。 恍若堤坝塌一角,洪水顿时喷涌,势不可挡,甲方队列溃散,在乙方整齐的队列前节节败退。 祝通扶腰感叹:“战场上就是这样万变,胜败瞬息间。” 一声鼓响厮杀停下,演武场响起欢呼声,乙队的民壮挥舞着兵器雀跃,而甲队的则跌坐在地上黯然,更有人愤怒的捶地,但再一声鼓响,不管是喜悦的还是悲伤的都立刻站起来重新列队汇集到台前。 主簿主动问祝通:“大人看尚可吧?” 祝通点头感叹:“不错,窦县这些好男儿早如此,王知县和杜团练也不至于” 有王知县和杜团练窦县也不会有这些民壮,主簿不谈这个话题只跟着叹口气,看一直安静在旁的李明楼:“少夫人,我们该选优胜者了吧?” 李明楼走到前方,随着她走出来,台下的民壮变的有些骚动,神情紧张又期盼。 “祝大人,您觉得哪一队练得更好?”她问。 祝通扶腰道:“乙队吧,他们在节节败退时不散,抓住时机反败为胜。” 李明楼看向台下,女声朗朗:“淮南道祝校尉赞乙队。” 台下吼声如雷,祝通吓了一跳,有些不明所以,自己这一声赞这么让他们开心吗? “祝大人,请为获胜乙队的甲长们颁发新腰牌。”元吉上前。 一个护卫捧着一个木盘,将一摞腰牌递到祝通身前。 祝通对这个腰牌不陌生,他身为校尉手下有三个旅帅听命,不过这些民壮 主簿官场灵通察言观色,含笑低声道:“象意象意,不管做什么能分出上下优差,才能让奋进。”又附耳,“拿到这个,可以吃的好一点,多分一块肉。” 祝通明白了,笑了伸手抓过腰牌:“请好汉们上前。” 十个男人或者面色涨红或者发白神情不等的走上前,从身穿铠甲威武的祝通手里接过腰牌。 “这是淮南道将官亲赐你们的。”元吉在一旁道。 这是官府的认可的,官府永远是百姓眼中的天,本来就激动的男人们更加激动了,在台上发出吼叫,对祝通生疏杂乱的施礼。 祝通倒有些受宠若惊,他也没做什么啊,就收获了这些人的感激,再想想自己手下带着那些兵,一个个拽的跟大爷似的。 “好好好。”他含笑点头,“你们做的很好啊。” 李明楼道:“我有美酒请祝大人与大家共欢。” 元吉对着台下高声:“武少夫人请大家饮酒,不醉不欢。” 台下台上欢声雷动,祝通在这种气氛之下跟着笑,当看到什么叫共饮酒不醉不欢时,惊讶的瞪大眼。 暮色中军营里点燃了篝火,十个大缸用平车推进来,每一个大缸上有四个壶口,随着军鼓一声壶口的木塞拔下,清澈的酒水如泉跌落,酒缸下早已等候的男人们发出喊声,有用碗来接,有用盆来接,还有干脆张嘴来接,酒水如珍珠在身上跳跃。 还有人干脆站在酒水下如同淋雨,酒水落在大家的肚子里,身上,地上,军营里如同酒池,香气将冬日的寒夜熏的恍若仙境。 酒池肉林就是这样吧,读书不太多的祝通只想到这一句话。 这可是军营啊,还有这也太浪费了,酒水就那样肆意的哗哗流。 不过,这场面令人迷醉。 祝通带着自己的手下们加入了这场盛宴,当酒水浇头那一刻眩晕又清醒,闪过一丝意识,他本来要做什么来着?好像是要让这个武少夫人离开窦县吧? 下一刻他跌倒在酒缸下自己逗的自己大笑,这些小事改天再说吧。 (双更做不到,写不出来,先保持正常更新吧) 第四章 殷勤青鸟来 一夜不醉不欢,酒香气染满了半边天几天不散。 没有资格入军营的民壮们嗅着酒气每天狠狠多吃两碗饭。 “只要武少夫人来就一定有好事。” “希望我也能在武少夫人面前表现一下。” “那你可得拼了命的练了,这么多人呢。” “我肯定练好了,到时候除了穿上兵服,还可不可以跟武少夫人要别的奖励?” “你想要什么?要个媳妇吗?” 有嫉妒有不满但没有抱怨,更多的是遥望着的军营憧憬,以及大笑。 武鸦儿坐在人群外围,不说话但时不时的微笑所以不显得突兀。 演武是给淮南道来的祝通看的,优胜者也是祝通选出的,与大家共欢的也是祝通,但民壮说的最多的还是武少夫人。 在这个军营里真正的主人是武少夫人。 “你吃的这么快?”老韩走过来噗通在他身边坐下,两只手握着一根大骨头,一边说话一边用力的啃,与骨头上残存的肉丝进行一场战斗,“今天我抢到了最大的一根骨头。” 为此得意洋洋,又感叹。 “武少夫人真是太好了。” 武鸦儿看他一眼:“我让你饿过吗?” 他们吃喝算不上精贵,但酒肉是不断的,饿肚子更是没有。 跟过来的其他人都笑了,压低声音:“老韩原来这么爱吃骨头,家里以后的骨头不用浪费了。” 老韩将一根肉丝从骨缝里挑出来在嘴里仔细的嚼,脸上带着胜利的喜悦和满足:“我刚当兵的时候,天天饿肚子,野地里见到了狼,我的眼比狼都绿。” 其他人默然,想着自己刚当兵的时候,日子过的的确很苦。 当重新来一次,能这样天天吃饱饭偶尔能吃肉啃骨头喝酒,真是做梦都笑吧。 看看这些开心的民壮,自从他们进来后,每天都有新的人开开心心的来进这个笼子。 “这样练兵可不行,这些兵只是为了吃肉。”一个男人皱眉摇头,“这可不是高明的手段。” 武鸦儿道:“这是很高明的手段,因为这些人本也不是为了当兵。” 说是为了剿匪为了保护家人,但没有几个人真把这个当必须做的事,心里真正指望的还是官府。 大家就是一时意气,怎么把一时意气凝住不散? 为了当兵的知道要吃苦也忍了吃苦,不为当兵的总要有个留住的信念,吃饱饭吃肉,一人吃饱吃肉,全家吃饱吃肉,再苦再累也能咬牙忍。 “如果不是这些吃喝,这些泥瓦匠打柴的种地的店铺小伙计,哪里忍得住这么辛苦早就跑光了。”武鸦儿道,这几天他训练新丁走队列,常常用棍子打,一棍子下去胳膊腿都要红肿,但那些新丁都忍下来了。 其他人想明白这个,觉得有道理但又觉得不太对。 有男人不服气的:“这个手段,难道能让这么多人一辈子吃肉喝酒?” 有金山银山也不能吧,现在吃肉喝酒是开心,一旦少一顿肉一顿酒,只怕就要翻脸不认人,,酒肉朋友不可信,靠着酒肉也留不住人。 武鸦儿道:“也许不用一辈子,只是要他们等到不是为了吃饱饭吃肉的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男人们一怔。 “这就是窦县古怪的根源。”武鸦儿道,“或者说淮南道的古怪。” 这些民壮是武少夫人的家将训练的,但真正的武少夫人哪来的这么多家将护卫,又剿匪又训练民壮,还无声无息中把整个窦县握在手中。 这是以训练民壮的名义扩兵,而训练民壮的理由是为了剿匪。 “窦县闹山贼也有古怪。” 这个问题他曾经想过,现在已经可以肯定。 老韩将骨头上最后肉丝吃尽结束了战斗:“到底什么古怪见到武老夫人和武少夫人就知道了。” 他们又不是来真当新兵的,这民壮营也不可能真正的困住他们。 武鸦儿道:“我去县衙看看。” 窦县淮南道的古怪他其实并不在意,他只要知道他的母亲怎么样,在这里看的差不多了,进入窦县也稳了身份,既然在军营没有机会见武少夫人,他直接去县衙吧。 武少夫人很少见客,除了偶尔出来看看民众和军营乱撒些钱玩乐,其他的时候都安静的在县衙后宅里,更是从没有干涉过窦县的官府事务,但官府的吃喝用度她全包了。 主簿坐在温暖如春的衙门里,刚煮好的茶倒在杯子里,香气四溢,先重重的吸了一口气才端起来:“又换了新茶啊。” 倒茶的小吏应声是:“最近有不少茶商跑来卖茶,少夫人不知道哪个好喝,就让都买了,然后再选哪个好。” 他自己也倒了一杯,捧着喝了口,神情回味,又认真思索。 “我觉得这款很不错,茶水房现在是白货商的桂眉被拿走喝的最多,这款我放过去试试。” 主簿瞪眼:“这些茶都放在茶水房随便拿?” “是啊,有的喝的多,有些则无人问津,其实就是味道怪一些,茶是好茶呢。”小吏道。 主簿看着小吏,小吏脸上那一副无关紧要的神情,似乎这是司空见惯的事不值得一问,他有些想笑又有些恼怒:“还学会挑嘴了,都忘了不久前连口热水都喝不到了。” 以前的日子好像真的想不起来了,小吏想了想,一拍头:“大人,祝通大人是上差,我们要多准备宴请吧,是在县衙里准备呢,还是去外边的酒楼?最近又开了家酒楼,据说东家是京城来的,祖上师从御膳。” 这小窦县的酒楼两只手数的过来,其中一半不过是挂着酒幌子的食肆,生意多数时候都半死不活,现在竟然还又多开了一家,还是京城来的人开的。 不知道该说京城的人瞎了眼呢,还是说他们窦县脱胎换骨了。 主簿想了想:“新开的酒楼饭菜怎么样?” 小吏笑了:“大人您连吃了三天的珍珠烩鱼就是这家酒楼的厨子做的。” 主簿很惊讶,那道菜很好吃,他忍不住连续三天都要吃,还以为是武少夫人的厨子做的,竟然是酒楼主动送厨子来县衙做的啊。 王知当县令的时候,也有收到过商户的孝敬,但可没有这么大方的。 “是要请少夫人尝尝菜品怎么样,少夫人说她一个人的口味没什么意义,就让送到县衙的厨房。”小吏笑道,“这是小事,没让惊动大人,大家也都吃着呢。” 是啊,吃喝用度都是小事,主簿环视一眼厅内,新鲜喷香的茶,旧桌椅没有更换,但铺上了厚实软软的垫子,漏风的窗纸换成新的,冰凉的火盆日夜填满燃烧,这些小事让人恍若换了一个天地。 女子细心啊。 当然最关键的是有钱。 不,王知也很有钱,可没见他舍得给他们花。 这武少夫人真是仁善又大方的神仙,怪不得外边的民众见了她就要欢呼,他偶尔想起来比如喝上一口热茶吃上一口好菜躺在简陋值房如云的被褥上的时候,也想伸出手欢呼。 “要宴请祝大人他们,可能他还没时间呢。”一个小吏捧着文书走进来,“元爷请祝大人在军营指点训练民壮,祝大人还带着大家去巡逻了,那场面,所过之处民众们几乎要扔果品吃食感谢了。” 武将由武将来安排招待更合适,主簿靠在椅背上舒口气,这里里外外都不用他操心了,当除王知被杀死后担心的焦头烂额都没有发生啊,日子越过越舒心。 “这是新送来的公务吗?”他指着小吏手里的文书问。 小吏应声是,主簿坐直身子,专心致志的处理公务,粮仓是满的,打架斗殴诉讼是没有的,他只需要应对上官,上官关心的也很简单,窦县可安宁,剿匪进度如何。 窦县一切安宁,又有祝通入军营,民心一致剿匪,山贼在境内几乎绝迹,请府道大人安心。 主簿妙笔如花字如泉涌,桌上有茶香,门外有小吏轻手轻脚走动,小声的叮嘱厨房今日的午饭准备珍珠烩鱼,寒冬祥和安乐,直到有急促的脚步蹬蹬。 “浙西安大都督的人来了,要见大人。”一个小吏跑进来,手里捏着一张名帖微微发抖。 这是他接过的最大的名号的一张名帖! 主簿握着的笔也一抖,滴下墨在文书册子上晕染。 浙西安德忠安大都督为什么会派人来窦县?淮南观察使大人还没来过呢! 第五章 回礼表敬意 在主簿的几十年的为官记忆中,窦县太小又偏僻连州府大人都没有接待过,没有上官会想起到这里来,就算路过也会赶路到前方更大的县城或者驿站落脚。 当然主簿没有因此而缩手缩脚,接待上差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好吃好喝好话,这一点窦县县衙现在很有底气。 主簿召集了县衙的所有官吏正衣官帽来到衙门前迎接,浙西节度使派来的人马并不多,但马壮人威武一看气度不凡,他们还带着一辆马车。 来到大厅里一番推让安坐,茶喝一口,自称安小顺男人客气的表明来意:“我们是来奉大都督之命送谢礼的,大都督生辰得到了你们窦县送的贺礼。” 王知给安德忠送生辰贺礼的事大家都知道,说是接到了州府刺史的命令,让选一些合适的贺礼,贺礼会以州府的名义送到淮南道,再由淮南道送去浙西。 在淮南道窦县微小无足轻重,竟然会收到安德忠的回礼。 难道王知跟安德忠认识? 主簿等人神情惊讶。 安小顺笑了:“每个送来的贺礼,都督都回谢礼。” 说罢抬手让人把回礼送进来,主簿等官吏忍不住围上前观看,这是一尊玉雕摆件,光洁细腻价值不菲,其上更有清正廉明四字。 高官权贵过寿收礼物是很常见的,也是很多人敛财的机会,如果是为了表达清廉,可以拒收礼物,收到礼物还一一回礼的很少见,尤其这回礼价值不菲。 这种礼物照收,然后再给予回礼,倒也别有一番风流。 主簿等人神情赞叹:“安小都督真名士。” 因为安康山也是节度使,为了区别大家都称呼安德忠为安小都督,安德忠并不以此不悦。 安德忠贪痴肥的传言看来也不能全信啊。 好茶斟第二遍,还有新做的茶点送上来,都是窦县的特有小吃,主簿大喜向安小顺介绍。 安小顺也很高兴:“你们真是有心了。”不客气的逐一的尝试,还指出某几个,“这个不错,都督肯定喜欢。” 主簿当然不傻立刻吩咐厨房再做些装好。 不管怎么说能跟一个节度使攀上关系是每个官员都乐意的事。 王知或许也是因此才尽心尽力的为安德忠送贺礼吧,只可惜他的付出有了回报,他却不在了。 为王知遗憾,大家不会让自己也遗憾,厅堂里气氛变得热烈起来,一番说笑闲谈之后,安小顺道:“听闻振武军武都尉的家眷在这里,不知可能拜见?” 要见武少夫人吗?主簿微微思索。 武少夫人肯定知道谁来了,这些点心必然是她细心的安排。 虽然武少夫人不到前衙来,主簿不认为前衙的事能瞒过她,主簿也没有想瞒她。 “安爷请稍等。”主簿没有推辞,也没有大包大揽,“武夫人有疾,武少夫人也有伤,待我去问问可否方便。” 李明楼已经想到会被要求见一见。 “说是来送谢礼。”方二说道,“安德忠吩咐给每个送贺礼的都回礼。” 安德忠才不是那样的人,李明楼当然不信这个说法,安康山另有所图结交广泛出手阔绰,安德忠则贪婪又吝啬,只要是送的东西不管贵贱他都要,要到手里就休想让他吐出来。 那一世流传他贪恋的笑话很多。 他现在肯吐出来必然是为了吞更多的。 “给他送贺礼的人很多。”李明楼看了眼墙上的舆图,“打着还礼的名义他的人要把这半个东南都占遍了吧。” 看到她挥挥手,方二上前将墙上的一副画拉开遮盖了舆图。 “你让人去街上找那些货商。”李明楼道,“买最贵的奇珍异宝回来。” 方二立刻出去吩咐,等他安排好,主簿也进来请李明楼了。 “少夫人如有不方便可以不见的。”主簿将事情讲了,又小声建议,“你是女眷,不如我去请元爷回来。” 李明楼笑了,虽然脸裹住看不到,声音里能让人听出来,谢过主簿的照顾:“不过是几步路,不用大人你替我解释费口舌。” 主簿大人很欣慰,跟这样会体谅别人的人打交道就是这么令人愉悦。 安小顺在厅堂喝到第三次茶就看到主簿领着一个女子走进来,青天白日斗篷罩住头脚,身边还有一个年轻的仆从撑着黑伞。 “我身体有伤,安小爷莫要吓到。”她主动说道。 身形和声音都很娇小,年纪不大,但气势不一般,比这些官吏们见了他还要淡然,的确不是普通的女子,安小顺一瞬间得出判断,垂下视线施礼,对武少夫人的遭遇表达同情。 “得知这边的悲事,安小都督也很难过,吩咐我见少夫人,也是要表达敬意。”他说明来意,“武少夫人剿山贼,为王知县等人报仇又安抚了民众,可谓巾帼英雄,与武都尉不愧是天造之合。” 李明楼道谢:“我一个妇人没做什么,是主簿和诸位大人们应对有方,让民众齐心协力。” 主簿等人忙摆手,厅堂内一番互相夸赞其乐融融。 而此时的大街上也是一阵热闹,有一个胖乎乎的商人让六个人抬着车走过。 “这个商人穷的用不起牲口了。”街上人们笑着打趣。 有人认出这个商人,前几天在城门追着武少夫人的车马叫卖奇珍异宝:“就说了啊这些东西在我们窦县卖不出去,真的亏本了吧。” 商人闻言得意:“错了,我是要给少夫人送我的珍宝去,少夫人买了,这珍宝太珍贵了,我不放心让骡马拉着,还是让人抬着才安心。” 街上的人顿时哄然,纷纷追问是什么奇珍异宝。 商人藏着不肯让人看:“武少夫人神仙人物,看中的自然是神仙珍宝。” 说这话又有些心虚,看了眼前方引路的武少夫人的护卫,事实上那个护卫只一个要求,要最贵的。 人群乱哄哄拥簇着商人往县衙去,行走在其中难免被挤的东倒西歪,老韩当然不会被推到,宽厚的肩膀一甩就要将挤自己的人顶开,武鸦儿按住他,遮盖住头脸的大帽子微微抬起,对老韩使个眼色。 老韩领会身子趔趄,骂骂咧咧几句,看着身边的两人头也不回的过去了。 “跟我们一样是官兵。”武鸦儿扶着他低声道,视线看着那走过去的两人,“他们适才说了一句话,口音是范阳的。” 老韩惊悚,这窦县不仅有他们振武军,还有安康山的人,真是城小神仙多,不会再冒出哪个道的卫军吧? 第六章 表面有客气 安小顺看着被抬上来的一架红珊瑚露出惊讶的神情。 李明楼道:“我来时不知道安小都督生辰,现在补上一份贺礼,请安小都督笑纳。” 过后补生辰贺礼没必要,安小顺本应该拒绝,但看着揭开罩布,映的满室生辉的耀眼夺目的红珊瑚,拒绝的话说不出口。 如果让安德忠知道这么好的礼物被他拒收的话,肯定会打死他的。 “武少夫人破费了。”他打着哈哈道谢,“那恭敬不如从命。” 李明楼道:“这是喜事,当贺。” 红珊瑚被重新罩了起来,隔断了惊讶羡慕迷醉的视线,让主簿等官吏们回过神。 这等大礼在手,安小顺无心或者有心不想停留,谢过了主簿挽留,立刻要启程:“还有很多回礼要送,不敢也不能耽搁啦。” 节度使的随从也是大人物,能踏足窦县已经很不错了,主簿也不奢求他多留,高高兴兴的将安小顺送出去。 红珊瑚由商人亲自包裹仔细装车,主簿送的点心安小顺也没有忘记带上,主簿率领一众官员亲自送到了城门口,顺便宣传安小顺的身份,浙西节度使也派人来窦县,至于为什么来不需要说的那么清楚,身份足以让民众更安心。 当然安小顺的来意还是传开了,得知并不是派了兵马来辅助窦县剿匪民众也没有失望。 “来给回礼也说明浙西节度使知道我们窦县呢。” “就算只是按照礼单上随意的回礼,那接下来也一定会知道啦,因为武少夫人给他送了稀世珍宝做迟到的贺礼。” “我看到了,那个货商拉着一辆车雇了十几个镖师走了,车里拉的都是钱。” “他是卖货最慢的,但获利最大,他说他还会再来的,给武少夫人寻找更多的奇珍异宝。” 围绕浙西节度使武少夫人以及那位发了财的货商窦县引发了新一轮的议论和传说。 李明楼并不关心这些议论,县衙后宅里一如既往的安静,元吉回来时李明楼已经吃过饭了,金桔将茶水和点心摆在元吉面前,然后牵着妇人来到另一边的厅内喝茶念故事。 “在安小顺进来的前三天,窦县一共新来九十八人。”元吉说道。 虽然至今没有真正剿过山匪,但民壮们并没有一直被圈在军营里,又有祝通到来,不断的被带出去来巡逻探查。 他们的活动不限于在窦县境内,向四周延伸。 由于窦县山贼事件人尽皆知,其他地方的官府和民众对他们很欢迎,所过之处畅通无阻。 安小顺还没有进入窦县境内的时候,元吉已经知道了。 李明楼翻看案头摆放的一叠名册,对元吉点头,指了指他面前的茶点:“元吉叔,先吃一点再说。” 短时间的内做这么多事元吉忙的还没有吃饭,但事情紧急李明楼也没有让他先去吃饭,茶点垫一下也可以。 这没有什么不习惯,元吉想到了以前跟着李奉安在安西都护府征战的日子,那时候大家难免风餐露宿,骑在马上吃干粮喝雪水。 虽然李明楼吃过饭了,但心也一直在风餐露宿。 挣来如今的一切不容易,守住这一切也不容易。 元吉低下头捻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又喝了一大口热茶,声音有些含糊:“大约筛查出十八人身份有疑,有去了军营,有做壮丁,以及装伤残混在老弱中,今天安小顺来县衙,十八人中有八人也跟了过来,窥探县衙。” 李明楼看着纸上的名字,混杂在不同登册上没有什么特别,单独挑出来写在一起就看出问题了,他们年纪差不多,身形利索,口音也相似。 “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实上他们来的比我想象晚的多。”她说道,“我们这里没什么不能看的,盯紧他们就行了。” 元吉点头应声是:“祝通不用担心,现在这般的好日子他很喜欢,不再想要赶我们走,反而劝我们过了年待春暖花开再行路,还委婉的说漠北那边苦寒少夫人去了会很受苦。” 李明楼笑了笑没有说话。 “县衙这边也没有问题,不管什么事都可以用他们的名义来做,主簿大人很愿意帮忙。”元吉道,看着李明楼微微一笑,“大家都很喜欢少夫人。”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喜欢,李明楼并不在意这喜欢是怎么换来的,她只要他们的喜欢就够了,她就可以在这里名正言顺的留下来。 “韩旭有什么消息?”李明楼问。 元吉摇头:“中厚派人盯着韩旭,韩旭已经离开京城回家乡探母,还在路途上。” 这时间比上一世晚了很多,因为李明玉提前当了节度使,很多事的细节都变了。 看来年前韩旭来不了了,既然是探母怎么也得过了年,安德忠安排的宣武道兵乱会不会也推迟?安德忠是因为失败了一次山贼潜伏,所以迷上装山贼了?都过去这么久了,兵乱没有动静,山贼不断的冒出来。 不过这样也好,越有山贼她越有机会在窦县站稳以及向外扩展。 元吉看到李明楼嘴角弯弯,他不由也舒展了眉头,拿着点心吃,不打扰小姑娘的好心情。 但遗憾的是外边脚步声急促而来。 “少夫人,军营里出了点事。”来人站在门外说道。 暮色降临,县衙的灯火已经亮起,突然来了一群人在地上投下了纷乱的影子。 “我要见少夫人。” “住口。” “是军营里的民壮。” “说是打架伤了人。” “啊那还不赶出去窦县去,为什么要来烦少夫人,这些人也太不会当差了。” “少夫人说要见他,唉,少夫人神仙一般,人有求她总是会应的。” 跟过来的人群议论纷纷向县衙围笼,蹲在街角的老韩顿时被人群淹没,他就要站起来,武鸦儿伸手按住他。 “现在人多混乱,正是进去的好时机。”老韩低声道。 武鸦儿摇头:“先看看前边。” 他起身跟上人群向县衙门口挤去,老韩想开个玩笑又觉得不合适将念头按了回去。 民众挤到县衙门口但没能进去,只有被绑着的民壮被拎了进去。 县衙的大厅里灯火明亮,当值的官吏不安又恼怒,第一次对军营的人发脾气:“这种小事为什么要惊扰少夫人?让这种人来少夫人面前撒泼,岂不是让少夫人难堪?军营不是有祝大吗?有军法有令规,处置就是了。” “他闹的太凶,又手握兵器。”来人解释。 “他有兵器你们有这么多人难道还打不过他?”当值官吏更生气。 来人态度依旧和善:“他不是要跟我们打,他是要自尽。” 什么?官吏看向被按在厅堂里的民壮,民壮被两个护卫按着,半跪在地上垂头,发鬓散乱遮住了脸,看身形还很年轻。 “要见我吗?”李明楼从后边走出来了,“什么事?” 官吏忙相迎还没说话,跪地的民壮猛地跳起来,两个按着他的护卫竟然被甩开,厅内响起惊呼,站在李明楼身旁的方二一步跨出,但那个民壮并没有扑过来,只是跳起来落地,头发一甩露出面容。 这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相貌英俊,一双眼亮如星辰,星辰闪耀看着笼罩在黑暗里的女子。 “少夫人,我是来要你奖赏我的。”他大声说道。 是他啊,站在县衙外混在看热闹民众中的武鸦儿认的这个年轻人,还真是执念啊。 第七章 赠我以宝刀 这是第一次有人来跟她要奖赏,李明楼笑了笑。 真是个狂徒。 “快把这狂徒拿下。”当值的官吏奋勇上前将李明楼挡住. 厅内有护卫差役,武少夫人身边还有很厉害的护卫,为了这些日子吃过的好饭喝过的好茶第一次没有冻疮的手脚,官吏愿意冒险。 护卫差役们已经动手了,尤其是那两个被挣脱了护卫,面色带着几分羞恼狠狠向年轻人抓住。 年轻人身姿灵活,如同鱼一般从两个护卫手下滑走。 两边的其他差役干脆挥动手中的水火棍狠狠的打下来,长棍如雨而落打在地上,年轻人在雨中左右摇摆不沾身。 官吏看的神情不安,这是一个功夫很高的狂徒啊:“少夫人,您快进去。” 李明楼安静的看着厅内,因为她没有发话,而且这狂徒虽然不肯被护卫差役抓住但并没有向李明楼这边袭来,方二便在李明楼身前戒备,没有亲自动手。 一阵密集的木棍敲地声后,那躲闪的年轻人似乎玩够了,一跃双手抓住双脚踩住水火棍,伴着几声呼喝,差役们被带倒在地,虎口震动啪啪一阵顿地声,年轻人双手拢住这十几根水火棍站稳。 “少夫人,我乃绝世之才,少夫人应当奖赏我的投奔,如今我却在军营里受欺压。”他朗声道。 李明楼笑了,在厅堂的椅子上坐下来,摆了摆手,原本要再次上前抓这年轻人的护卫们停下。 “怎么回事?”李明楼问。 一个护卫上前道:“他在军营与人争斗打伤了三人。” 年轻人立刻喊道:“是他们先打我,如果我不还手,伤的就是我。” 护卫不理会他,只对李明楼解释:“他的作为被指责,他恼羞成怒先动手。” 年轻人哼了声,没有反驳,但依旧坚持:“他们指责我的不对,比武输了是他们自己无能,反而来怪我,如果他们都有我这般厉害就不会输。” 护卫对李明楼讲述了前因后果,原来起因是为祝通做的那场对战演武,他隶属于甲队,在对战中违背命令贸然出击,导致全队溃败,如今在军营胜利意味着更好的待遇和荣光,甲队的其他人对他当然不满,几日口角不断,今日终于酿成了斗殴。 官吏想起来了,恍然哦了声:“那天一人战四人的是你啊。” 年轻人挺了挺胸膛:“我一人能敌十人,上次输了,是他们无能,与我无关。” 李明楼道:“你一人能敌二十人吗?” 年轻人仰头:“能。” “三十人呢?”李明楼问,“你好好想一想,你在军营也有些时日,知道大家的训练和对战方式。” 年轻人俊眉微微凝起,想了想,点头:“能。” “四十人呢?”李明楼倚坐继续问。 年轻人拔高声音:“少夫人,你这是为难我了,我是打不过四十人,但四十人也奈何不了我,我能全身而退。” 李明楼道:“可是打仗不是为了全身而退,而是要战胜对方前进,你一个人敌不了四十人,反而会累害四十人溃败,你在军营里没什么可骄傲的吧?” 年轻人张张口要反驳,又神情一黯:“少夫人说的对,这世道已经不需要我等游侠儿了,但要我听从一进一退的规矩泯然众人中,我还是做不到。” 他将双手向前一推,水火棍哗啦倒地。 官吏冷声:“原来是游侠儿,你在军营伤了人就想这样一走了之吗?”又低声对李明楼,“这些游侠儿无所事事好在乡野挑斗生事,我们要把他们抓起来,否则民生不安。” 窦县的衙门没有多大,年轻人听到了官吏的话,神情倨傲冷哼:“你们这些庸官面对山贼无能,只会对侠士逞英雄。” 官吏恼怒:“拿下这狂徒!传各地官衙查看他身上是否有命案在逃!” 差役们抓起地上散落的水火棍齐声应喝,年轻的游侠儿神情不屑身形如猛虎盘踞。 李明楼道:“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头也不回:“向虬髯。” 李明楼笑了:“公子志向可鉴。” 虬髯客,那是史书上的传奇人物,是侠士中的名流,时间过去太久,事迹流传越广,越发变得神仙一般,真正的来历反而已经无迹可查了。 官吏哼了声,虬髯客是神仙,乱世中辅佐一位开国皇帝就可以归隐去了,大夏太平盛世不该有游侠儿。 向虬髯没有在意李明楼的笑,县衙厅堂明亮的灯映照他颀长身影:“可惜天下全是朽木。” 话语沧桑但也不过是年少不得志的郁郁而已,听起来并没有让人有什么感触,李明楼笑了笑。 官吏要再次喝差役抓人,李明楼先开口问:“你想跟我要什么奖赏?” 先前抬脚拂袖似要头也不回离去的向虬髯立刻转过身,双眼闪亮:“少夫人不是说我在军营无用吗?” 李明楼道:“你在军营是无用,在我身边或许能有一用,我一女子遇到险境不需要战胜对方,能全身而退避险就足矣啊。” 听起来还是有些说他没用,好像只会全身而退,不过向虬髯不计较这些小节了,手扶腰朗声:“我要一把宝刀,要一车美酒佳肴,再要一位可相伴的红拂女。” 你为什么不要你的脸?官吏大怒。 李明楼唤元吉:“给他一柄宝刀,再装一车美酒佳肴。”再看向虬髯,“红拂女可遇不可求,我会与留心,如果遇到便与你牵线。” 向虬髯并不斤斤计较爽快的答应。 李明楼再看他一眼:“我先告辞了,向公子还有什么想要的再来找我。” 向虬髯抱拳一礼。 李明楼便转身向后走去,官吏跟上一步:“少夫人,这种游侠儿都是骗吃骗喝的。” 李明楼笑道:“我的吃喝他骗不完的,大人,这些小事你不要费心,你们关计民生就已经很辛苦了。” 官吏叹气,武少夫人就是太心善了,既然她已经决定了他也不好再劝。 元吉更没有劝,立刻让人取了一把宝刀,黄金打造的刀鞘,上面缀着各种宝石闪闪耀目,一辆车也拉过来,整坛的酒和各种肉装满不留一点缝隙。 向虬髯站在厅堂中没有先前的落魄,恍若一只斗鸡,将宝刀挂在腰间大笑要迈步出去,又停下来打量自己。 “请再给我一身新衣和帽子。”他说道。 官吏只当没听到,元吉让人取来,向虬髯不拘小节就在厅内脱下脏乱的旧衣裳,穿上新锦袍,用手沾了水把头发束起戴上帽子,走到门边时顺手从花架上盛开的小苍兰中揪下一朵掖在耳边。 官吏的心顿时更疼三分,这花可是他精心养开的,以前从没开过! “这一个骗子骗走了多少东西啊。”他恨恨。 有文吏声音幽幽:“一坛酒可换十斗粮,一扇肉可换五斗粮,这一车装了十坛酒十扇肉,刀鞘用金约有十两,有红宝石三颗,红珊瑚五颗......” 第八章 邀尔同乐 关系民生的官吏心有多痛,门外聚集民众不知道,就在议论闹事的民壮为什么还不被打出来时,一辆车先被推了出来。 看到车上堆满了酒坛和肉,民众们很开心:“武少夫人担心我们看热闹太累要给吃的喝的吗?” 人群涌涌准备等待一声令下在衙门前共欢。 “都别动,这是我的东西。” 有声音从衙门内传来,然后有人走出来,衙门和街上的灯火明亮,倾洒在这个人身上。 满场瞬时寂然。 穿着锦袍的年轻人身姿俊逸,腰里一柄缀满宝石的刀闪耀着光芒,映照他棱角分明的五官炫彩琉璃,耳边鬓角一朵盛开的娇花又让他的脸变得柔和。 这美人是 “向玲!你这个贼徒怎么跑出来了?”有人大喊。 向虬髯原本清冷的面色顿变,伸手指着喊话的人:“不要叫我向玲,我是向虬髯。”手又收回来抚了鬓角的花,神情倨傲,“而且我也不是贼徒,武少夫人已经请我为门下客,这些就是她赠与我。” 向虬髯指了指门前的车,将黄金宝刀双手举起。 安静的人群再次变得嘈杂,这个人就是被押进去的贼徒! 贼徒的事迹适才已经被跟来的军营的苦主们传开。 贼徒没有被赶出窦县,反而成了武少夫人的门下客?还赠与这么多宝物。 “为什么?”无数人发出质问。 向虬髯倨傲:“当然是因为我身怀绝技功夫高强。” 不是因为脸吗?有不少人闪过这个念头。 “你是个骗子。”与他打过交道认识的军营同伴愤怒的喊,“肯定是你哄骗了武少夫人。” 向虬髯如今飞上枝头,再被这些燕雀指责也没有了愤怒,叉腰大笑:“我适才在厅内,与差役护卫们一战,看到我身手不凡,武少夫人当场以宝刀赠英雄,请我做她的护卫。” 竟然这样吗?众人的视线看向跟随出来的差役,差役们脸色不太好看,但没有反驳向虬髯的话。 推车的差役们将车扔下:“送出衙门了,你请便。” 武少夫人只说让送出来,又没说送到家。 向虬髯不与手下败将论短长,将宝刀放回腰间看向众人:“谁帮我推车,我赠他一坛酒,邀他共食肉。” 虽然不如武少夫人那般大方,但白吃白喝总不嫌弃,一群人抢着上前,人太多车子没有被推着而是被抬了起来,向虬髯在众人的拥簇上沿街而去,笑声响彻半条街。 衙门前人散去了很多。 武鸦儿将帽子拉下来:“可以开始了。” 一直急着走的老韩却没有动,武鸦儿转头,见他盯着自己。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老韩伸手捏住武鸦儿的帽子,端详胡子乱发灰土粉掩盖的脸,“你比这小子俊多了,进去耍一套功夫,不就见到少夫人了?” 武鸦儿将他的手一弹而开:“滚。” 县衙的前边灯火明亮,后宅有些昏暗,有两条小巷从其旁经过。 “她不在后衙的时候不一定就是防备不严的时候。”武鸦儿低声道,将帽子压低三步两步融入昏暗的小巷里。 老韩没有紧随其后,向另外一个方向而去,粗糙的身躯在昏暗里却不像山石那般笨拙,灵活闪跃消失。 李明楼穿过前衙和后宅夹道,紧跟在身边的方二抬手示意,院子里昏暗中人影摇晃退去。 “这个向玲的身手的确不错。”元吉说道。 “原来是叫向玲吗?”李明楼笑道。 元吉已经拿到了向虬髯的信息,上面显示跟几个老乡一起来的,登录的时候他自报叫向虬髯,但被分开在另一处登录的老乡说他叫向玲。 在查验的地方设置三个以上的登记文书人员,不惜让官府管吃管喝发高工钱招募了很多会写字的闲人,并不仅仅是窦县来的人多,也不仅仅是武少夫人心善体恤大家辛苦,是为了有足够的人手登录信息。 凡是结伴来的人都会分开登记,分别询问信息,目的是不仅要记录你自己说的你,还要记录别人说的你。 “向玲是他爹起的,向虬髯是他自己起的。”元吉道,“他爹不事生产,带着他无所事事到处交友游逛,喝醉酒跌到湖水里淹死了,剩下他孤家寡人,在家乡仗义行侠惹了不少官司呆不下了,当地又闹了旱灾,他便跟着几个乡亲出来寻生计,一路走到窦县。” 李明楼缓步走在昏暗的长廊,声音里带着笑:“他们是不是在每个地方都待不久?” 元吉点头应声是,又问:“向玲这个人,小姐是要用千金买马骨吗?” 虽然武少夫人的名号传开了,但在窦县人们还是冲着军营,或者寻找官府威信支持下的生计,来投奔李明楼的还没有过。 今晚向虬髯这一举必然让很多人产生新的想法。 毕竟不是人人都适合当民壮。 李明楼迈过门槛,金桔将她的斗篷接过。 “如果可以这样也不错。”她回答元吉的问话,因为这涉及到元吉接下来怎么应对此事,人永远是稀缺的,她愿意要源源不断更多的人来投奔,“只是这件事我是觉得向虬髯这个人也很有意思。” 有意思吗? 元吉要跟着跨过门槛,方二又突然冒出来:“少夫人去前边时,这里有好几人接近想要进来,已经拿下两个活口,有一个逃走只能射杀。” “不奇怪,安德忠肯定要把我们仔仔细细的探查一番。”李明楼在屋子里转过身,并不在意,“该让他看,让他看,不该让他看的,他也不能看,浙西到底远,他现在也不敢太分心在我们身上,拖着他就是。” 元吉和方二应声是。 李明楼继续说向虬髯:“他是真想做游侠,不是为了名利,就是想做游侠这件事,能这样简单的活着很有趣,对于我来说能让他脱离苦闷有趣的活着,也很有趣。” 向虬髯怎么活元吉并不关心,他微微一笑,小姐高兴就好。 “而且,向虬髯这个人看起来古怪,人应该不错。”李明楼接着道,“这一路都是因为他大家不得安稳,但那几个乡亲却始终跟着他,说明很信任他。” 小姐是真的很高兴,像个小孩子见到新玩具一样,元吉的面容柔和几分,小姐本来还是个孩子呢。 “是啊。”他点头,“在军营把他抓起来的时候,他的老乡没有替他说话,但都跑去主动表示,向虬髯被赶走的话,他们想要跟着一起走。” 李明楼笑了笑,然后才看向墙壁:“明玉现在走到哪里了?” 元吉伸手拉开遮盖的画,露出其后的舆图,金桔将两盏灯点燃摆在前方然后退开。 屋子里变得明亮,照出人影。 武鸦儿倒挂在屋檐上,人看起来不少,女声似乎很多。 “夫人,我们去烧个栗子吃吧。” “好啊。” 有清脆的女声欢悦的问,有温纯的女声答,和脚步声一起穿透了厚重的锦帘。 武鸦儿汗毛倒竖。 就在身子绷紧的一瞬间,他本能的一摆头,叮的一声,屋檐瓦片上溅起火光。 有女声啊的惊呼,要掀起的门帘也落下,室内瞬时寂然无声。 昏暗的夜色里,四面八方都有疾风袭来,武鸦儿在其间划过翻上屋顶,与此同时另一边也响起急促的脚踩屋顶的磕碰声,间杂着暗器的破空犀利呼啸。 元吉将李明楼挡在身后,李明楼拉着妇人的手,金桔挤在她们身前。 小姐是需要更多的护卫呢,来害小姐的人越来越多了呢,金桔竖着耳朵屏住呼吸倾听外边的动静。 第九章 窥探的猜测 外边的动静并不大,没有人呼和喊叫,跑动急促而克制,就像下一场急雨。 雨很快过去了,夜色恢复了安宁。 元吉站在室内依旧戒备。 方二走进来:“两个人,已经离开这里,大家正在追查。” “还是安小顺带来的人吧。”李明楼道,轻轻拍着妇人的胳膊安抚,笑了笑,“挺聪明的,一次探查之后再来一次,反而可能更有机会。” 适才有一人已经接近了这边的屋子,这是戒备的失职。 元吉的脸色很不好看。 这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李明楼笑着安慰:“这不是失职,我们的人都厉害,别人的人也可以厉害,不能因为别人厉害,就认为自己有错啊,再说他不是还是我们发现了。” 小姐和大都督一样,对身边的人宽宏体谅,从不苛责,元吉面色缓和:“他们太猖狂了,不要留着了。” 李明楼想了想制止了:“让他们离开这里就行了,要他知道我们很厉害,但我们又不是要跟他撕破脸。” 元吉微微一笑:“那安小都督就要为难了。” 李明楼眨眨眼:“我们就坐着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静制动。” 元吉将遮上的舆图再次拉开,接着适才的话继续:“都督他们现在在这里,当地有一口千年老泉,准备采集泉水酿酒送给陛下。” 酿酒是需要时日的,孩子的突发奇想是为了表达对皇帝的敬意,谁又能责怪呢,李明楼笑了。 金桔拉着妇人轻手轻脚来到另一边的厅内。 虽然方二说人已经走了,但金桔还是谨慎的不出去吃烤栗子了。 “把炭火和栗子拿进来,我们在这里烤着吃。”她跟妇人商量,又探头看了看另一边说话的李明楼和元吉,声音压低,“我们烤的仔细些,爆栗子声不会太多。” 妇人赞同她,点头说声好啊。 室内恢复了先前,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方二放下门帘退出来,站在院子里抬头看夜空,李奉安是带兵出身,就算是个普通人也能被打造成一块坚不可摧的铁板,他是这个铁板中最厉害的一个。 但今晚最后来的这个探子比他厉害。 有护卫从外边疾步而来,低声道:“跟丢了。” 他的声音有些羞惭。 方二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不管他是哪个,把他们所有人都送出去。” 跟随安小顺混进来的人员他们都有掌控,护卫应声是去传达以及行动。 方二站在院子里继续看夜空。 虽然那个探子很厉害,但要是再来,绝对不会放走他。 冬夜的民壮营很安静,虽然大家没有穿上兵服,这里的一切规矩也都跟军营里一样,甚至还要严苛,巡逻是必不可少的。 困意让寒意更浓,厚厚的冬衣也挡不住寒意,带队巡逻的泥瓦匠队长不由将身子缩了缩,深夜里也无人发现不影响形象。 有细碎瓦砾被踩上发出咯吱声,营帐的阴影里有人影晃动。 “谁!”泥瓦匠队长寒意顿消,身子挺直,年轻的声音厉喝。 “任队长,是我。”武鸦儿从后走出来,双手系着腰带,“我上茅房了。” 泥瓦匠队长并没有这么好骗:“每个人都有夜壶。” “我今天吃得多,肚子不太舒服。”武鸦儿尴尬解释。 他的话没说完身后又有脚步声传来,伴着说话:“大黑,老鼠烤好了,给你一条尾巴....” 武鸦儿也不让他说完,重重的咳了声,还笼罩在黑暗里的身影反应很快,老鼠一般钻向更黑暗处,但泥瓦匠队长三步两步带着一众猫就将他和他手里还攥着的两只烤熟的老鼠拎了回来。 军营这边养着很多人,也养肥了很多老鼠。 这不是泥瓦匠队长第一次抓到他们,这几个新来的民壮自称家乡有吃烤老鼠的习惯,白天烤的时候被训斥,竟然晚上偷偷烤,这一次还有深受看重的甲长大黑在其中。 疼痛才是带来长久的记忆,愤怒的泥瓦匠队长将不遵守命令的民壮狠狠的打了二十杖,大黑多加十杖。 被打了这种乐事,分到其他甲队的几个乡亲立刻开心的来探望,他们用家乡话交谈,其他人也听不太懂便各自散了。 武鸦儿趴在大铺上,神情平静。 旁边的老韩啐了口:“鬼一样见不得人,那么小小的宅院藏了那么多护卫,我还没摸到跟前呢,还好鸦儿进去了。” 大家的视线又看向武鸦儿。 “一直还没机会问,怎么样?”老韩问。 他们不在一个甲队,为了避免怀疑,各自逃回来这是第一次见面。 武鸦儿道:“也不算进去,只倒挂在房檐上。” “有什么发现?”其他人声音有些紧张。 武鸦儿手垂在身前,似乎话有千斤重:“我听到,我娘说话了。” 所有人都握住拳头牙缝里挤出一丝重重的低吼,胡子和草木灰遮盖不住他们激动的神情。 活着,只要活着就好。 武鸦儿道:“我好久没有听到我娘说话了。”他的脸上浮现笑,如水一般荡漾,一双长眼里波光闪闪,“一点也没有变。” 只可惜听到这声音他不能跪倒在娘的膝前,而是要翻身奔逃。 “那些人有多少?”有男人握住拳头咬牙,“不信我们杀不进去。” “我是不想被他们抓住所以今晚才逃,不是我杀不了他们。”老韩声音如同刀在石上磨动。 武鸦儿道:“杀进去不是问题,问题是离开。” 他手撑住铺板抬起身子,感受着腿臀上杖打后的疼痛,他日夜不停千里迢迢来到这里,被一个毛孩子训来训去,还允许别人打在他身上而没有砍断他的手,是为了找到娘,以及和娘一起活下去。 娘要是死了,他也就是个死人了。 “今天我们已经看到,安德忠派人前来,人群中有范阳的兵散布。”他说道,一双眼恢复了沉静变得幽深,“县衙里的那些人或许是安康山的手下。” 这一切是安康山的安排,窦县的古怪就能解释了。 “什么山贼能杀了知县和一团的官兵?”武鸦儿道,“当然对官兵毫无畏惧的更厉害的官兵。” 他手撑着床铺起伏几下活动了淤血僵硬的身子,重新趴下来。 “看现在窦县的这些事,别人看不出来,我们还能不明白吗?这是在练兵,屯兵。”他看向其他人,“他们有练兵的好手以及丰足的钱,我武鸦儿只是用了五六个人接娘,带着的盘缠能住店能吃饱而已,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老韩剔了剔早饭留在牙缝里的肉丝,要是他们能调动这么多人,花这么多钱:“何止是接两个人,应该把老家的房子也搬过来,让乌鸦不仅见亲人,还能见到曾经生活过的一切。” 其他人都笑了:“真是说傻话,谁会做这种没意义的事。” 有钱人也不会这样,很多有钱人都是把一个钱掰成两个花呢。 谁知道呢,神仙吧,老韩嘀咕一句,扔开这个没有意义的话题:“这里是淮南,安康山想干什么?” 第十章 其人何事 这不是什么难猜的事,安康山的心思在北边已经不是秘密。 武鸦儿道:“当然是想干跟在平卢干的事。” “范阳平卢天高皇帝远,这淮南可是中原腹地,过了宣武就是京城啊。”一个男人皱眉。 和武鸦儿一起挨打趴在另一边的男人嗤声:“所以才搞出什么山贼的把戏,这样看来,其他地方的山贼作乱也是安德忠的手笔。” “整个淮南已经都是他的天下了吗?竟然毫无察觉。” 几人低声议论,议论出一个疑问,这父子两个想干什么? “想,谋逆吧。”武鸦儿道。 营帐里安静一刻。 “这贼子一直狼子野心,终于要做出这种事了。”老韩抱臂冷笑。 没有人反驳武鸦儿的论断,除了对武鸦儿的信任,还有长期近邻对安康山所作所为的熟知。 “现在淮南被安德忠掌控多少,除了淮南还有什么地方,我们都不清楚。”武鸦儿回到先前的话题,“所以杀进去见到娘不是问题,问题是怎么活着离开。” 他看向面前的几人。 “我们千里迢迢来这里,不是为了死。” 他们带了兵马,一个窦县,两三个窦县都不成问题,但一路上太远了,又是在中原腹地,真打杀起来必然引起大震。 “安康山父子敢这么做必然有周全的准备,安德忠是当地节度使,我们远道私自潜藏而来,朝廷不会信我们。”武鸦儿道。 到时候被朝廷认定谋反的就是他们了。 男人们点头,面色沉沉思索。 “不过现在也还好。”武鸦儿又笑了笑,“安德忠好像需要我。” 是啊,现在的窦县外人看起来跟安德忠安康山没有半点关系,名声响亮的是他武鸦儿。 不知道这是怎么机缘巧合,或许是娘和雀儿被假山贼抓住后说出了身份,安德忠觉得这是一个更好的借口。 “总之现在振武军的名号已经打出去,在窦县不会轻易消除,娘也是安全的。” 武鸦儿想着听到娘说的那句话,短短的两个字,声音柔静情绪安宁,就像在家一样。 虽然娘已经活在自己的天地,外界的悲喜艰难都不会影响她,但他还是坚信娘是真的没有受刁难。 除了安德忠利用的需要,更多的是那个婢女的声音,听到那一句话就好像已经吃到了甜甜的烤栗子。 这么一件小事都满含愉悦,可见是日子过得真的是愉悦。 “那,那个武少夫人是真的还是假的?”老韩问。 这个武少夫人他们见过两次了,全身上下都裹住不见天日,没有人看到她的相貌。 娘不见面听声音也能认出来,这个见过两次听过声音的媳妇却无法辨别,因为武鸦儿没有见过这个媳妇。 “我离开家以后,万婶得了病一个人撑不过来所以买了一个丫头。”武鸦儿讲述有关雀儿的寥寥信息,“爹娘都死了,本家也没人愿意养要卖掉,万婶用了五个钱买了过来,因为娘那时候害怕陌生人接近,万婶就哄她说这是我娶的媳妇送回来伺候娘。” 这就是他知道的所有雀儿的事,甚至连她多大都模糊,十三四?十七八? 买回雀儿后搬过几次家,雀儿所谓的乡亲也早已经不亲不认,熟悉雀儿的万婶已经病故,亲自接送的小齐他们都已经死去,这世间已经没有认识雀儿的人了。 “大家说她被山贼劫持时受了伤,毁了绝世的好容颜。”一个男人说道。 这是流传最广的说法,流传最广往往也是想要让大家知道的,并不一定可信。 或者所谓的毁了容貌是为了掩盖容貌。 “就听说和见到的做派,不像一个小村丫头啊。”老韩揉鼻头说,“我看是假的。” 有人表示不一定:“听说和见到的做派,也可以是安德忠安排的,一个乡村小丫头,被捏在别人手里只能乖乖听从摆布。” 一切都有可能,这可怎么办? “乌鸦,要我说.....”老韩说道,话没说完耳朵动了动,话在嘴里变成了嘿嘿笑,“不让吃老鼠,我们可以吃别的,我翻到过几条蛇.....” 营帐的帘子被人掀开:“除了军营定食,吃其他的都不允许,你们可以一起离开这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老韩缩缩脖子:“要走也要天暖和了再走,光吃老鼠蛇可熬不过冬天。” 如果是真的军营,公然说要当逃兵,是要被军法处置的,但这里不是军营,泥瓦匠队长对这种话也没有愤怒,更没有斥责:“现在你们还在这里,就要遵守这里的规矩。” 武鸦儿撑起身子:“任队长我们知道了,以后不会再犯。” 泥瓦匠板着脸看其他人:“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也想要趴着歇息吗?” 老韩嘀咕一声小小年纪真凶,与大家做鸟兽散。 营帐里恢复了安静,外边传来训练的号角声,呼喝声,嘈杂又热闹,武鸦儿坐起来看着随风飘动帘子似乎出神。 “鸦儿,接下来怎么办?”趴着的男人也坐起来。 漠北苦寒熬练多年的身子并不是真的柔弱的新兵打几杖就起不了身。 “听到要当逃兵而不动怒,严练兵宽相待。”武鸦儿道,“安德忠的手下出乎我的意料,接下来真有些不好办。” 民壮营里几个人不守规矩被打,窦县城里做工的人又有几个人离开,对于民众来说这都是忽略不计的小事。 已经离开窦县一心只要回浙西的安小顺更不在意,给窦县送完贺礼任务也就算完成了。 贺礼回赠这种事本就是因为窦县才有的,当然其他地方也是有人和马车去的,只不过马车是空的,人捎过去一句安小都督的道谢,然后车马就会被装满。 安小顺快马加鞭又小心翼翼的拖着马车回到了浙西,看到摆在厅堂里炫目的红珊瑚,因为肉多身重很少起身的安德忠也站了起来,走下来围着红珊瑚看了一遍又一遍。 安康山深受皇帝和贵妃宠爱,除了皇帝贵妃会赐予奇珍异宝,其他人也会送给他很多贵重礼物。 这种红珊瑚在范阳并不稀奇,但那些不属安德忠。 他突然觉得自己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小顺,以后别人送我礼物,我们过后都要去道谢。” 安小顺嘿嘿笑应声是,将窦县主簿送的点心捧上前:“大公子您尝尝这个。” 安德忠是个不挑剔的人,大手抓起一把塞进嘴里,视线没离开红珊瑚点头:“不错。” 精细的点心两把就抓完了,安德忠在安小顺的衣服上擦了擦手,他是喜欢珍宝,但珍宝也不会迷了他的眼:“窦县那些人到底是什么鬼?” 第十一章 大公子磨刀 安小顺挺直腰背将窦县的所见所闻讲来,窦县把事情的确是搞大了。 “为了让人来当民壮,窦县简直把民壮们供起来了,有日夜不停的粥缸,有人人都能去喝的酒缸。” “去当民壮还能给发粮发肉,全家都能跟着吃饱。” “卖粮卖酒甚至卖柴的把窦县都围住了。” 安小顺眉飞色舞的讲述着看到的场面以及听到的探查。 “百姓都是猪,只知道吃喝。”安德忠理解,杜威王知做的事把窦县的百姓都吓掉魂儿了,也只有吃喝能让这些乱跑的猪安静下来,又有些惊讶,“不过窦县这样做,家底都要掏空了吧?” 安小顺想到提前进去的人打探的消息,点点头:“官府的粮仓已经打开了。” 官府的粮仓就是遇到了荒年也不会轻易的打开的,王知死了,窦县官府群龙无首乱哄哄了。 “虽然有官兵把守,但每天等候取粮和卖粮的商人络绎不绝乱哄哄。” “还有因为说有随便喝的粥,引来了其他地方的民众拖家带口,很多流民要在这里过冬。” “窦县城外都变成一个城了,这些人每天围着粥缸酒缸吃吃喝喝。” 安德忠艰难的从红珊瑚上收回视线:“这些人官府都不驱赶吗?” 官府从来不喜欢流民,他们是带来麻烦的源泉,这些流民就跟苍蝇嗡嗡聚集很是烦人,尤其是遇到灾荒逃难的时候,所以要么闭门驱赶要么严格控制。 “不行的。”安小顺幸灾乐祸,“他们很多人家都有人去当了民壮,要是赶走他们,那些当民壮的也不干了,大公子,请神容易送神难。” 是了,今天给一碗饭民众们对你道谢,明天要是不给这碗饭那民众可就要摔碗骂了,这些民壮招来容易,要赶他们走,没饭吃的猪能把猪圈拱了。 安德忠乐见其乱:“闹不了山贼,闹民乱也不错。” 安小顺一本正经:“那这么说王知杜威他们这件事做的还不错。” 安德忠被逗笑了,肉乱颤动又用手按住,也一本正经:“但本公子不会给他们奖赏的。” 主仆二人再次开心的笑,窦县的事是王知杜威等人做的,但是是安德忠安排的,事情刚安排就被砸了,安德忠当然不会高兴,如果不是现在还不能动手,他就要亲自穿上甲衣带上大刀去把窦县的人杀光。 只有鲜血能抚平他的愤怒。 将来会这样的。 “说了窦县的民,那些兵呢?”安德忠问,“现在是谁在管?” 安小顺道:“是淮南道折威军的祝通,他还带着民壮们到处巡查。” 安德忠并不认识这个祝通也不在意,只要是折威军就可以了,他心满意足的再次看向红珊瑚:“那么,说说这位武少夫人吧。” “这位武少夫人很有钱。”安小顺也看着红珊瑚,“她也很愿意为窦县花钱,在窦县当一个被人人称颂的神仙,虽然她像一个鬼。” 不管是来历还是形容都像一个鬼。 武鸦儿一向被认为是个孤儿,野狼群长大的狼崽子,突然从中原腹地冒出一个娘和媳妇,还有这个媳妇的模样,罩住头脸出来进去还打着黑伞,见不得人也见不得天日。 “正因为是鬼,才更想当个神仙。”安德忠了然又不悦,“武鸦儿要不是因为有梁振护着,早就成了死鬼了,这些鬼总是不甘心,总是想站到日光下,很是烦人。” 武鸦儿在漠北杀人得悍名,让他媳妇和娘在内地救人得善名,到时候梁振在皇帝跟前鼓吹一番,武鸦儿也就天下扬名了世人皆知了。 安小顺也了然了,想的还更多:“全海那老太监正欲求不满,李家那小儿都能要,这只成年的鸟他怎肯放过,现在窦县都快变成漠北了,尤其是来了好些货商,他们带来了更多振武军,武鸦儿,鸦军的故事。” 门外传来禀告声,有人进来噗通跪下:“窦县的那些人都回来了,活的以及死尸。” 安小顺噗通也跪下来。 这是他安排的事,出了差池第一个被怪罪的是他。 果然不愧是武鸦儿的手下,太狠了。 安德忠却没有发脾气将腰里的刀砍在安小顺的头上,嘀咕一声:“连你安排的人都发现不了的话还算什么鸦军。”又哼了声,“竟然还把人活着送回来,是要警告我吗?我难道怕他吗?淮南不是浙西,也不是漠北。” 安小顺和来人身子都趴在地上,然后没有再听到安德忠有什么吩咐,两人谁也不敢动。 “大公子,他果然是想在窦县趁着山贼作乱求名。”安小顺颤声道,“我们让淮南道把他赶出去。” “已经落在腐肉上的乌鸦可不好驱散。”安德忠冷笑,“他要声名,我割了他的根就好了。” 根是什么? 安小顺抬起头。 安德忠道:“把梁振赶出京城。” 武鸦儿能有今天靠的是梁振,梁振是他最大的靠山。 安小顺称赞:“大公子英明,武鸦儿在窦县如此不过是为了上达天听。” 只不过天下太大了,天听不过来,也懒得听,皇帝年轻的时候对天下还好奇,听到一些能人异事还感兴趣。 “李奉安就是这样抓了机会。”安德忠哼了哼,“武鸦儿想做另一个李奉安,他生的太晚了。” 现在的天对天下事天下人都不感兴趣。 “如果没有梁振替武鸦儿进言,他就是白折腾,而且他这样做,我们浙西不好管,振武节度使周骏可是能吃了他。”安小顺也哼了哼,“周骏早就看他不顺眼,无奈梁振留下的部众太多护着武鸦儿,除掉梁振,周骏肯定感激大公子。” 安德忠不屑周骏的感激:“那边有父亲呢,最关键的是现在振武军可以乱,京城可以乱,浙西淮南这边不能引人注意,当然只是现在不能,等我们的事准备好了,我第一个去窦县,让它名扬天下,让它消失在大地上。” 安德忠将手里的刀摘下砍在红珊瑚上,咔吱斩下一段。 “给我做成珠串。”他将珊瑚段扔给安小顺。 安德忠喜欢是奇珍异宝,并不在意奇珍异宝是什么。 在地上跪着的安小顺这才敢站起来:“武少夫人的红珊瑚能够留在大公子身边,这是上天对她最好的恩赐。” 第十二章 旧城有新像 窦县境内境外的人马跑动了几次,李明楼得到了肯定的消息,浙西没有气势汹汹的兵马过来,光州府淮南道也没有兵马再来。 窦县县衙和军营的祝通反而接到了光州府淮南道的夸赞和勉励,还训斥其他闹了山贼的州县,让他们像窦县学习。 其他州县不情不愿的派人来看,看完了之后立刻把无所事事的流民逃荒的难民都送来了。 天气越来越冷,粥缸前排队的人也越来越多,弯弯曲曲似乎没有尽头。 主簿站在城门上看着这队伍有些气喘,他的视线再看向前方,暮色沉沉中有一大片建成以及正在建造的房屋,恍若又是一个城池。 确切说的确是城池。 在这些房屋的外,已经有城墙在建造了。 因为有人跑去县衙找武少夫人哭诉,说到这个,主簿认为都是那个向虬髯带起的不良风气。 向虬髯明明犯了错,却对武少夫人花言巧语,哄的武少夫人不怪罪他,反而赐他金银酒肉。 向虬髯拿着这些酒肉无所事事,每日召集一群人吃喝玩乐,把城里的风气都带坏了,再有新来的人念头不再是当民壮或者找工作,而是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去向武少夫人讨换金银酒肉。 现在大家都知道有些事直接找武少夫人更快,武少夫人跟官府不一样,很好骗。 那个人就是这样,跑来跟武少夫人哭诉他们生活在城墙外,被窦县的民众视为外人。 “少夫人,我们家男人和两个儿子都去当民壮了,一个儿子已经穿上了兵服,跟着祝大将军巡查呢。”来人跪地用自己家乡的语言哭的抑扬顿挫,“我们是真心实意的做了窦县人。” 被人高呼哀求几声就撒酒撒粮的武少夫人,更是见不得人哭,立刻让元吉找主簿说要修个城墙,把这些新建的地方围起来,窦县变成内外城之分,大家就都是一样的了。 当然,武少夫人更不会为难官府:“只要主簿大人同意,钱我来出。” 真是长在内宅的妇人啊,这不是修自己家的墙头啊,修城墙历来是大工事,要调动无数的民夫,修一次城墙可以用百年,可不是一个人的财力能供给的。 武少夫人便又给他出了个内宅妇人的主意:“不用修真的城墙,高度能挡住人,土夯的结实一些,主要是让民众们知道现在大家都是窦县的人了。” 武少夫人这么好,主簿也不好再推辞,她已经允诺民众了,哪怕看在衙门的香茶好饭菜暖和的炭盆厚实的帘子坐垫的份上,也不能让她被人嘲骂。 大冬天里的城围子就热热闹闹的开始了,不缺民夫,且让新来的更多人找到了生计,米粥管饱干粮定量每五日一顿荤菜每六日一碗酒,让城围子以飞快的速度建起来。 主簿放眼看觉得生活了几十年的窦县不认得了。 爆竹声零散的从城外的新聚集地传来,主簿不由打个战栗,不是被爆竹惊吓的,是被眼前的形势惊吓的。 年节快到了,从山贼杀了知县到现在时间一眨眼过去了,主簿也突然回过神了。 他看着城下密密麻麻的人群,这些百姓比山贼还可怕。 “他们聚集在这里,是因为吃喝。”主簿声音沙哑,“当民壮为了吃喝,哭着喊着当窦县人是因为吃喝,如果没有了吃喝呢?” 这些吃喝都是武少夫人供给的,但能供给多久?一个月两个三个月?纵然有金山银山,也撑不住万千张口,更何况这位武少夫人还是过路的神仙。 如果她走了呢? 窦县,可养不了这么多人。 当没了吃喝的时候,窦县会变成什么样? 身后窦县的官吏们一片寂然无声,只有衣衫在寒风中瑟瑟而抖。 山贼的威胁已经淡去,王知杜威的惨死已经遗忘,无措凌乱恐慌也归于平静,主簿终于醒过来了。 “去见武少夫人!”他颤声道。 一众官员呼啦啦回到县衙,武少夫人却没有在县衙。 “向虬髯请武少夫人去看比武了。” “向虬髯说大家都很羡慕他,有很多人自认比他厉害,要与他比试,向虬髯接了挑战,特来请武少夫人旁观。” “武少夫人同意了。” 县衙的差人们纷纷说,还有人不忘补充。 “武少夫人拉了一车珠宝。” 这个女人.....还有,窦县有这么多游侠儿了吗?主簿抖了抖身上的冷汗。 “大人,我们去把少夫人请回来。”有文吏颤声道,“然后把她送走吧......” “不。”主簿打断他,一辈子未曾转动过的头脑飞快的转动起来,“现在我们要留住她,不能放她走。” 她要走,就必须解决这些流民的麻烦,解决不了,她就是顶罪的羊。 这不是他忘恩负义,主簿攥紧了拳头说服自己,这些麻烦真是武少夫人带来的啊。 县衙里主簿等人的担忧惊惧,武少夫人并不知道,她正坐在窦县城东外的一处荒地上,看着面前的男人向一只开屏的孔雀一样转过身。 “少夫人,向虬髯要让您面上添金光。” 向虬髯穿着更漂亮的锦袍,绿色的锦缎,金线秀的花,这不是他用酒肉换来的,而是那些商人主动送给他的。 于是有人送来婢女服侍他华丽的衣袍。 他睡在一个客栈里,客栈给他最好的房间免费住。 还有七八个人围绕他身边,帮他推车割肉倒酒。 向虬髯走在大街上俨然是一个富家公子,这些都不用他花钱,他的酒肉减少是他请人吃喝,挂在腰里的宝刀上的宝石一颗也没有抠下来变卖,因为他是武少夫人的门客,大家都是自愿的。 这样好像他们也都成了武少夫人的人。 但也有很多人不这样想,而是想要像向虬髯这样真正成为武少夫人的人,或者干脆取代向虬髯。 随着向虬髯身边的随众越来越多,来找向虬髯的人也越来越多,客栈门外,酒宴正酣的野外,用或者倨傲或者挑衅或者文雅等不一样的仪态表达同一个意思,跟向虬髯比试。 向虬髯是因为展示绝世功夫才被武少夫人请为门客,打败向虬髯他们自然就是更绝世的人才,武少夫人当然会用美酒宝刀来请他们。 骄傲的向虬髯并没有跟每一个来挑战的人打起来,虽然他是路上被人瞪一眼就会上去打一架。 向虬髯接下了每一个人的挑战,把这些人约到一起。 “我会与你们在武少夫人面前比试。”他倨傲的握着宝刀俯视每一个人,“让武少夫人看看我是值得她宝刀相赠的。” 第十三章 向虬髯的比武场 虽然这语气很让人想立刻就跟他打一架,但能够在武少夫人面前将向玲打趴下更有吸引力,所有的人都等待这一天。 消息传来有更多的人赶来,哪怕没有给向虬髯递挑战书,也准备到时候直接上去把向虬髯打趴下。 比武的场地定在了军营外不远的一处荒丘上,商人和民众聚集的地方是不允许他们这些人斗殴的。 因为在军营附近并没有修建房屋,商户也不允许来这里,这里被修整过,荒草简单的清除,凹凸不平的地面也简单的铺垫,坐在荒丘上一眼扫过,感觉四周都是平地,可列队可跑马可行军布阵,李明楼微微一笑。 “好啊。”她的视线收回,看向虬髯,声音有些不解,“只是这么多人,你一个人打岂不是吃亏?” 李明楼裹在厚重的外袍下,脸也藏在大大的斗篷里,还有一个寸步不离的男人撑着黑伞投下一片阴影,没有人知道她长什么样子,这幅打扮总让人觉得是沧桑的老太婆。 但声音表露了她的年纪,是个小姑娘呢。 小姑娘在表达关心,向虬髯朗声笑,矮下身:“少夫人,比试不仅仅是一个个的对打,我向虬髯既然是绝世之才,便有无数的本事,我可以与他们比刀枪剑戟,比骑马射箭,比举重大力。” 他站起来将宝刀举起挥动。 “这些比试,都无人能胜过我。” 荒丘并不太大,又来了很多人,除了来和向虬髯打架的,窦县很多民众也都来了,这可是聚众打架啊,日常可看不到这些。 人很多但并不嘈杂混乱,大家都看着荒丘上的武少夫人,竖着耳朵听她和向虬髯说话,听到这向虬髯的豪言,大家顿时都鼓噪,有叫骂声还有兵器敲打代替叫骂,先前的安静一扫而光,那种对战的热烈气氛也掀了起来。 向虬髯才不在乎,将自己华丽的外袍脱下,露出赤裸的上身,宽阔的肩膀,结实的肌肉在落日的余晖中闪烁着古铜的光芒,人群中响起女子们的笑叫。 向虬髯咚的跳进前方的平地上,有他自己认不清也记不住的随从将一张大弓抬过来,向虬髯轻松的抓住举在身前:“谁敢与我比射箭!” 蹭蹭蹭的四周蹦进来十几个人,年龄不等身材不等,衣着或者华丽或者褴褛,也学着向虬髯的样子把上衣脱了,这些都是游侠儿,不管相貌如何,练武的身材都很匀称好看,四周的喊声更大了,夜幕还没拉开,火把就都点了起来,将这边的场地照的白亮。 早有商人安排好了一切,十几个靶子竖起,还有人请来了军营里受伤的残兵做裁判,每人发十只箭,向虬髯一马当先,将箭射了出去,其他人也随之动作。 他们站着射箭,躺着射箭,骑着马射箭,蒙着眼射箭,翻着跟头射箭,五花八门各自拿出本事手段,不管什么动作,向虬髯都跟着做,将荒丘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喧闹。 半个窦县,包括新城的人似乎都聚集在这里了。 军营和民壮营也听到了这热闹,向虬髯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 “很多人都不来军营了。” “军营里又吃苦也得不到武少夫人赠与的珍宝。” 对珍宝的向往是人的本能,站在围栏后民壮们议论着,不时的响起你想去啊的质问,以及我是想去可是我没本事的坦然。 “能认识到自己没本事去不了,也是本事。” 泥瓦匠等一群军官也在后边看热闹,并没有斥责大家。 “不过我们也并不是就不如他们。” 这话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为什么?我们的确不如啊,打架肯定打不过。” 泥瓦匠队长道:“我们一个人打不过他们一个,四十个一百个就可以,这是武少夫人说过的话,向虬髯也承认了。” 向虬髯的事已经传遍了,他怎么见到武少夫人,与武少夫人的对话一字一句也都传开了,民壮们都知道。 “这是以少胜多,算不得多荣耀吧。”有民壮喊道。 “战场对战生死之间,要的是胜利,难道你一个人遇到山贼的时候,还要与山贼讲公平吗?”有一个队长也立刻喊道。 那倒也是,民壮们点点头低声议论,生死之间可不论这个。 “还有,我认为我们比他们更厉害。”又一个队长说道。 咿?这个还有什么道理?大家收回了视线看过来。 “他们是为了他们自己荣耀,而我们是为了窦县的民众。”那队长挺胸仰头大声说道,“我们不是为了金银珍宝,武少夫人的赞誉而辛苦训练,是为了保护窦县的民众,我们愿意拿出的不是自己的功夫,而是我们的性命,这世上还有比舍命为他人更厉害的吗?” “没有!”民壮们忍不住高喊,浑身发麻眼睛发直。 他们原来从没想过自己原来这么厉害,再一想他们做的事的确是这样,至于为了吃粥吃肉喝酒舍不得离开的事都被忽略了。 队长们对大家摆摆手:“他们有他们的热闹,我们有我们的荣光,大家继续看热闹吧。” 民壮们便欢欢喜喜的继续看只能听到的热闹,比起先前情绪更轻松,还有人靠着听猜测现在比试的是什么,胜负又如何。 队长们完成了任务悄悄的退开了。 泥瓦匠走到一顶营帐附近时看到几个人影,他立刻认得是那几个偷吃老鼠的家伙,不过这一次他们没有偷吃老鼠,而是在列队走步,养伤几日缺了训练,走不好还是要受罚挨打,越来越落后在这民壮营就真的只能吃一日三餐粥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一日三餐粥饱腹已经不能满足大家了,当肚子吃饱了以后就想要点别的,比如穿上兵服,比如挂上甲长的腰牌,手下带着一群人来回跑,再比如当了旅帅跟着淮南道来的祝大将军去城外巡查,沿途民众纷纷高呼。 那几个人影身子一瘸一拐,但走的很认真,泥瓦匠想了想从一边绕开了没有去打扰,他并不嫉妒贤能,这几个民壮虽然粗鲁,但他能看得出来他们是真有本事,好好训练肯定会出头,当个甲长,尤其是那个叫大黑的已经当上甲长男人,泥瓦匠觉得他甚至能当个旅帅。 荒丘台下,篝火和火把照耀的如同白昼,五个几乎赤身裸体男人凶狠的厮打在一起,忽的五个男人向外跌去,被他们围攻的向虬髯腰间只剩下一块遮羞布,抖动着肌肉站直身子发出虎啸。 四周响起了更大的呼啸,还有无数的绢丝绢花向台上抛去,这也是商人们准备好的。 向虬髯就披着这些绢丝绢花举着双手围着那战胜的五人转了一圈,然后向荒丘上坐着的李明楼跑去。 李明楼拿起酒杯伸出手递过来,向虬髯在她前方跪坐双手接过,抬手浇在自己头上。 荒丘下又是一阵欢呼。 老胡看的咽了口口水,拍武鸦儿:“大黑,这真是骄奢淫逸啊。” 武鸦儿在人群里抬着头看前方。 第十四章 不以输赢论成败 荒丘下的比斗很激烈,已经接连进行了射箭,兵器,举重,以及现在的多人混战。 这些比斗真刀真枪,一个个拼了命。 虽然武少夫人说点到为止不要伤人,这些人还是伤了不少,大多数是自伤,他们赤着身子,手中握着兵器,血在身上点缀,乱了发鬓的脸狰狞,火光的照耀下很是吓人。 但不知道是因为商人们不时的往台上扔丝绢绢花,还是每一次打完了向虬髯就冲向武少夫人,大肆开口索要奖赏,而武少夫人也会把金银珠宝赠给他,然后向虬髯就会捧着这些金银珠宝在荒丘下得意洋洋炫耀,引得观众们欢呼癫狂。 这气氛便怎么也不吓人了。 有很多输了的人掩面走了,也有些输了的坐在地上休息,可能太累了伤的太重一直没有离开,武少夫人也没有驱赶他们,让护卫给他们送去了止血的药粉和酒肉。 看到武少夫人如此待他们,自有很多凑趣的商人们也送来酒肉食物,还有新的衣衫,先前的被他们自己撕下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现在都光着身子呢。 从开始到现在数十人挑战向虬髯,向虬髯皆不败。 老胡看着台上如同大公鸡一般耀武扬威的年轻人:“这小子的确有几分本事,并非都是花花架子。” 武鸦儿对花花架子没有兴趣,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死,就根本分不出胜负,都是杂耍。 但这场面这气氛太诱人,老胡忍不住心痒痒:“大黑,你上去把这小子打趴下,然后就能到那武少夫人面前了。” 然后呢,接过她的一杯酒倒在自己头上? 武鸦儿看着坐在荒丘上的女子,四周的灯火明亮,她也始终隐没在黑暗中,四周散布护卫,距离都在五步外,她的身后有一个撑伞的护卫,但也阻止不了他一伸手。 他一伸手就能握住这个女人的脖子。 荒丘下向虬髯顶着一身酒水血水开始大喊还有谁不服,这一次迟迟没有人跳出来。 老胡伸手戳武鸦儿,武鸦儿站着没有动,握住了那女人的性命又如何,母亲的性命早已经被人握住,母亲的命如果不能保,握住其他一个人数十人的性命又有什么用。 如果母亲不在了,这些人命都不在他眼中。 只是现在母亲还在,母亲还在一天,他就不能不管不顾,被握住脖子的是他。 武鸦儿收回视线转身向外挤去,老胡还没发现,看到始终没有人应答挑战,一心急拍武鸦儿,拍的旁人大叫痛。 向虬髯三声高问后再无人迎战,他转身又跑向李明楼:“武少夫人,向某不负您宝刀相赠。” 四周的民众一起跟着欢呼,今晚看到的这场畅快淋漓的比试,让他们也认为向虬髯的价值不低于宝刀美酒鲜肉。 李明楼拿起身边的珍宝扔给他,向虬髯便坐在她脚边将珠宝都盖在身上发出大笑。 李明楼又看向荒丘下:“我想见几位壮士。” 在荒丘下歇息了半日,此事已经结束没有理由不再离开的十几个人闻言有些惊讶不解。 李明楼已经喊出了人名。 “齐谢阳,你的御马箭术仅次于向虬髯。” “梁谷,你力大无穷,是第一个举起重石,如不是为避开旁人失手砸到,也不会那么早就放下重石。” “王启,向虬髯肩头这一剑是你刺中的,多谢你记着点到为止没有伤他,但这也束缚了你的快剑。” 听着李明楼的话,那十几人从惊讶道震惊再到激动,还有人眼圈都红了。 武少夫人没有把他们当杂耍。 武少夫人也没有只看向虬髯。 武少夫人竟然看得懂他们的身手,显露的和暗藏的。 被念到名字的没有犹豫来到这边,李明楼让人拿出珍宝非常干脆利索的问:“你们可愿意护我平安?” 十几个人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一时间都没有反应,并没有像向虬髯那样立刻狮子大开口索要宝刀美酒美人。 他们是战败者啊。 为什么要收下战败者? “战败后,你们没有立刻离开。”李明楼说道。 这话让这些人顿时羞红了脸,就要跳起来将手中的珍宝砸在地上。 “少夫人是怜悯我们吗?”一个男人喊道,“我等游侠虽然官府民众都不喜,但并不需要施舍活命。” “战败之后你们没有立刻离开,是你们败不馁。”李明楼道,“你们是真心真意来挑战,比的起也输的起,能输的起的人有时候比能胜的人更厉害。” 还能这样说?这些人虽然还红着脸但不能发脾气了。 “少夫人,我们比不过向虬髯,少夫人要我们无用。”一个男人木然道。 李明楼声音里有笑意,向虬髯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听到李明楼说出了那句熟悉的话:“你们一个人比不过向虬髯,两个人一起呢?三个四个十几个一起呢?” 向虬髯跳起来:“这不合规矩!这又不是行军打仗,也不是在军营,不能这样算。” 李明楼不理会他,道:“我请你们虽然不是为了行军打仗,但是是为了保护我自己平安啊,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难道对方来的高手,你们要一个一个跟他打吗?我可不管你们什么规矩,我只要活着,你们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你们输给了向虬髯是因为所短,但我要用你们的所长,这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什么不对,民众们发出欢呼声,武少夫人就是这么仁慈可亲的人,她从来看不到别人的错,只看到别人的好和难处。 十几个人也不好说话了,李明楼又起身对他们施礼:“请诸位助我。” 道理说了,礼节有了,珍宝也给了,再推辞他们就不是洒脱不羁的游侠儿,就成了沽名钓誉的酸儒了,十几人纷纷将珍宝举起来。 李明楼很高兴,于是老习惯请今日在场的见证的人们一同饮酒吃肉,早就准备好的商人们将自己的酒水美食纷纷拿出来卖给武少夫人,于是荒丘上下一片欢乐。 刚成为武少夫人门客的游侠儿们被民众们邀请,向虬髯则独霸在李明楼这边。 “向公子,你何必如此辛苦。”李明楼说道,看着背对自己而立的年轻人。 火光照耀绢丝下的年轻身体上已经伤痕遍布,血迹在结实的肉体上龟裂。 他一个人战了几十人,虽然不是车轮一般肉体相搏杀的对战,但不管形势怎么变每一场他都参加了,而且拼尽了全力胜了。 胜利从来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向虬髯回头,俊美的脸上灿烂一笑:“少夫人赠我宝刀,我便让少夫人脸上有光,让天下的豪杰们都来投奔。” 他日日在城中招摇,何尝不是为了吸引更多游侠儿的奔来。 李明楼道:“你做事真是努力啊。” 向虬髯道:“做事当然要努力,活着都要努力。” 李明楼垂目,是吧,她那一世从没努力过,白活了一场,那今世要好好的努力,噗通一声,原来是向虬髯跌倒在前方。 方二上前看了看:“没力气了,昏睡过去倒也好。” 荒丘上下一片欢乐,有醉倒的睡到的混杂在一起也没什么奇怪,李明楼越过这欢乐看向更远处,夜色里隐约可见起伏的围墙。 武鸦儿将手搭上围墙,围墙并不高大,恰好能遮挡人的头顶,他伸手抠了一块,土泥草混杂,他再抬手一撑,脚下离地大概踮起一张木凳的高度,视野就立刻开阔了。 武鸦儿一手搭在土围墙上,一脚踩在墙面上,另一只手向后一扬,做出了拉弓射箭的姿势。 这可不是什么让百姓安心的城墙,这是能防能攻的守城围挡。 蹲下身子能避开外边的万箭齐发,踩上垫石就能够对外万箭齐发。 “它是不是很不错?” 有女声忽的在另一边问。 武鸦儿汗毛倒竖。 第十五章 识别的与不识 夜色已经浓浓,这里不是民众聚集地,也不允许商户在此经商,更远处军营作息有定,除了另一边荒丘有歌声喧闹随风传来,四周一片安静。 他能察觉到枯草下有虫子爬过,察觉到远处来来去去的欢闹的人群脚步声的方向,为什么察觉不到这里有人? 几乎是这声音响起的一瞬间,他的念头闪过,脚在围墙上一踩,人如流星一般滑了出去,消失在黑暗里。 在他身后有杂乱的脚步声响起。 “少夫人。”方二滑过来,将李明楼护在身后,“什么人?” 李明楼让他留在荒丘安置一下,自己随意先走开了,他急忙跟来,李明楼已经来围墙这边了。 虽然从一开始到现在他们都警惕的巡逻着四周,但还是疏漏了,这里竟然有人。 李明楼看着已经消失在视线里的人影:“我吓到他了。” 虽然现在她的身体不再有烂疮,白天出来也不会有灼痛,晚上在室内甚至能解下束缚遮挡,但还是有些地方跟正常人不一样,比如对死物的感觉很灵敏,在黑暗中视力很好,以及在黑暗里她自己也像个死物。 所以适才她站在这里就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那个人完全没有发现。 原本她不打算出声,看到他做出了拉弓射箭的,很显然是明白这个围墙真正的作用。 “我去查他是什么人。”方二听到这里立刻警惕。 一般的民众可不会注意也不会认出这个,最近游侠儿增多,这些人好武犯禁,以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为傲,说不定会被安德忠收买。 李明楼摆手制止方二,不管是安德忠的人手还是其他人,她并不在意,她做的这些事都摆在青天白日下,藏不住也不怕人看。 李明楼再审视了一刻围墙,听着荒丘那边歌舞奏乐声越发的热闹。 “少夫人,还要过去看看吗?”方二问。 李明楼笑了笑:“让他们自在尽欢吧。” 方二应声是带着护卫们拥簇着李明楼消失在夜色里。 武鸦儿在夜色里停下狂奔,身后只有老胡气喘吁吁跟来,并无其他人。 “你跑什么!”老胡抓住他,喘气,看他看向自己后方,也跟着向后看,“有鬼追你吗?” 比鬼还可怕。 武鸦儿道:“我见到她了。” 适才虽然惊吓,虽然只说了一句话,他当然认得这个声音,这是那个女人。 他听过她说话的声音,牢记在心,过耳不忘。 “谁?”老胡没反应过来。 “武少夫人。”武鸦儿道,伸手一指,“在围墙那边,那个围墙不是围墙,是用来御敌的箭垛子,我看.....” 他的话题转到了围墙,老胡听的有些懵,伸手按住他的胳膊:“等一下,你见到武少夫人?你县衙里的那个媳妇?” 武鸦儿放下胳膊嗯了声。 “怎么回事?”老胡围着他转一圈,“你怎么见到她?她怎么去那里了?她发现你了?她认出你了?你和她说了什么......” 武鸦儿打断他的追问:“你问的这些我都不知道,但我知道了一件事。” “什么?”老胡问。 “她身怀绝技,深不可测。”武鸦儿道。 老胡震惊,怎么可能。 “我武鸦儿从十五岁起,不管是人还是狼,在我四周都无可遁形。”武鸦儿看着老胡,“她能。” 直到她说话,他才发现她。 武鸦儿做参照,老胡就明白了,不再震惊而是沉默。 “那她不是雀儿。”他说道,“现在怎么办。” 武鸦儿道:“我们离开这里。” 老胡再次惊讶,确认了那个女人是假的而且极其厉害,不想办法怎么救出他的娘,反而要走? 武鸦儿可不是会被吓破胆的人。 “我的生路不在这里。”武鸦儿道,“我要去别的地方寻找,他们要用我的身份,我的身份越可用越厉害,我娘才越安全,我如果在这里或者投到他们面前,那就真把我们母子的性命就交给别人了。” 老胡点头:“不过,去哪里找呢?” 武鸦儿并不是无所不能,夜色里眼中闪过一丝苦涩:“我也不知道。”但这并不会影响他的行动,“我们先离开这里。” 老胡再无询问,二人一前一后在夜色里奔去。 李明楼回到了衙门,屋子里灯火还亮着,妇人坐在椅子上看金桔踢毽子。 “怎么还没睡?”李明楼问。 “夫人要等少夫人你回来。”金桔将毽子翻腾几下用手接住。 李明楼伸手拉住妇人:“我出去吃饭了,回来晚了,我们现在去歇息吧。” 妇人含笑应声好,乖乖的跟着李明楼向卧房去,金桔在后叉腰思索:“她到底是认雀儿这个名字呢?还是认大小姐这个人?” 一夜无话,一夜好眠,但天不亮的时候,李明楼就被元吉叫醒了。 “民壮营里跑了五个人。”元吉说道。 不管军营还是民壮营都有来有去,只是来的报名走的也主动报备,这样偷偷跑掉的从未有过。 “天快亮时发现的,已经寻找查问,没有任何消息。”元吉道,神情沉沉,“就好像凭空消失。” 这就厉害了,窦县看起来广开城门人人可以自由进出,但其实关卡严密,能不留一丝痕迹的离开,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 “这是他们登录的信息。”元吉递过来一张册子。 李明楼摇头没有接:“这些信息肯定是假的,没有必要看了,不过.....” 不过什么?元吉看着她。 不过她可能见过这个跑掉的其中一人,李明楼想到昨晚围墙前那个身影,在夜色里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灵敏的像一头矫捷的花豹。 是因为被自己发现了异常,所以当机立断的跑了? 李明楼笑了笑,看来真是吓到他了。 元吉看到李明楼嘴角的笑,更加不解了,小姐这是高兴吗? 李明楼将昨晚的事告诉他。 “这个人必然是明白我们在屯兵备战了。”元吉神情更加肃重,“这消息传出去,淮南光州府甚至窦县都不会再留我们。” 帮忙训练民壮可以,练兵可是官府大忌,别说官府大忌,民众们也会恐慌,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处处事事让窦县县衙出面,事事都是借口剿匪。 李明楼要说什么,门外方二疾步进来,不管不顾的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韩旭没有回老家探母。”他捏着一张窄窄的便签,“他往淮南来了。” 李明楼酥麻从脚直冲到头顶。 它来了。 第十六章 轻重有分 太原府爆竹声声,繁华的街市上彩旗彩楼遍布,十辆马车咯吱咯吱厚重的碾压过街道,来到悬挂着李宅的门庭前。 李奉景穿着皮裘站在廊下看着马车掀开厚厚的毡布。 “四老爷,这是大都督给大小姐和大姑爷的。”押送的管事搓着脸上的风霜,递上一本册子,又拿出一本,“这些是大都督给四老爷的。” 李奉景笑的矜持:“这孩子跟我还客气什么。” 管事笑的恭敬:“四老爷在这里照顾大小姐辛苦了。” 李奉景没有再客套,四老爷现在不会见到点东西就诚惶诚恐,点头接过唤院子里侍立的人:“安排大家歇息。” 院子里的下人齐声应是,拥簇着剑南道的来人们退下。 李奉景将一本厚一本薄的账册仍在桌子上,室内太热开了半扇窗,可以看到院子里马车正在被卸下。 李奉景从家带来的随从斟好了茶,姜管事伸过来端走。 “四老爷,您亲自点点吗?”姜管事将茶递给李奉景问。 因为有共同的秘密,一路走来剑南道来的送嫁姜管事已经成了李奉景信赖的人。 李奉景摇头:“没必要。”只看着桌上的账册,厚的那本。 “那现在给大小姐和大姑爷送去?”姜管事问。 李奉景手指轻轻的捻过一页两页三页四页.....手指又停下放下一页两页,几番斟酌终于落定,啪的一声账册打开,指着翻开账册的一半:“将这些给大小姐大姑爷送去。”又指着另一半,“其他的先留在这里,我替大小姐先保管。” 项家那位不是真的大小姐,大小姐的东西留在这里保管也合情合理,毕竟这里是剑南道李氏的宅院。 听他这样说,从剑南道来的姜管事没有丝毫的反对:“我这就给大小姐送去。” 院子里一阵热闹,姜管事带着两辆马车离开。 随从伸手:“四老爷,小的去把咱们的入库吧。” 李奉景矜持的点头,随从欢天喜地的将桌上的账册拿在手中,他现在虽然没有家里的大管家权力大,但经手的银钱可比大管家多得多。 “四老爷,年货已经送去剑南道和江陵府了,马上要过十五,太原府好玩的物件挑一挑给大都督和老夫人送去?”他又提议。 李奉景浑不在意的嗯了声:“你先挑好了,我可没空见那些杂七杂八的人。” 李四老爷可是矜贵的很,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入眼的。 随从响亮的应声是,门外有随从探头拿着几张帖子:“四老爷,有太原府汪家,隆盛行大掌柜,还有府衙黄推官的请您赏梅。” 李奉景懒懒的看了眼窗外:“这梅下雪时赏着才有意趣,现在有什么可赏的,告诉他们等下雪了,我设宴请他们。” 李奉景的门前进进出出很是热闹,从李宅出去的马车到了项家也热热闹闹穿过项家大宅来到一座单独的院落前。 院落上有摘星二字。 这是在得知李明楼要嫁过来后,项老太爷特意命给李明楼整理出来的宅院,项家是太原府百年世家,百年传下的宅院古朴沧桑,也因为百年绵延子孙众多住所有些窄小,给李明楼的宅院则占据了半个花园,很是阔朗,站在亭楼上可以看到古树山石,冬日里别有风味。 李明琪穿着小袄坐在窗边没有看景,而是看念儿递来的账册。 “小姐,东西还在院子里,您要去查看再入库吗?”念儿欢喜说道,“我们的库房能被填满呢。” 原本早就该填满了,可惜半路丢了嫁妆,现在终于又有东西送来了,念儿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填满了,沉甸甸的舒坦。 李明琪没有再遮面,暖意浓浓的室内让她面色红润,小鼻头拧着哼了声:“填什么满,送过来的东西差多了呢。”将账册啪的合上,“我这个四叔真是不会做长辈。” 念儿心窍一点通明白了:“四老爷竟然给大小姐的东西扣下了!他可真是大胆。” 不过大胆说完又心虚。 “就是仗着我们不是真的大小姐。” 所以不是真的大小姐她们又能怎么办,东西少点就少点吧,这些也是她们从没有过的了。 李明琪伸手戳没出息的丫头额头:“我不是真的大小姐,所以他该仗着我,现在不是在路上了,我已经被太原府的人见过,进了项家的大门,拜过了项家的祖先,他这个当长辈的,难道不知道什么轻重吗?” 念儿只听懂一句话,四老爷现在仗着她们,她们不用怕四老爷了? 那要怎么做? 李明琪将账册拍她怀里:“去,告诉四叔,我现在已经是项家的媳妇,家里送来的东西还是不要放在李宅,免得一家人显得生分。” 念儿怔怔,可以吗? 李明琪对她眨眼:“你去试试就知道了,看四叔他敢不敢不给。” 念儿抱着账册跃跃欲试,门外有丫头喊:“姑爷过来了。” 李明琪忙起身,粉面含笑看向门口,门帘掀起项南走进来。 他们已经成亲,但因为李明楼年幼以及有孝在身,三年以后再圆房,所以二人并没住在一起,不过项南会偶尔过来。 “今天天很冷,快要下雪了吧。”李明琪说道,吩咐念儿,“把明玉刚送来的茶煮一杯。” 念儿抱着账册应声是退下去。 项南看着窗前倚着桌子站着的女孩子,粉面红袄石榴裙,桌角摆着的水仙盛开,浓艳清丽相映。 她看起来很高兴。 “你一点也不生气?”项南坐下来问。 项南来的次数不多,说话更不多,说的也只是天气吃喝,这还是第一次问人心,所以是人心都是时日相处来的,李明琪微蹙眉头不解:“为什么生气?” 项南道:“你离开家来到这里,代替别人.....” 李明琪梨涡浅笑:“项公子,那不是别人,是我姐姐呀。” “这是成亲,不是别的事。”项南问,“你自己想来吗?除了为了你姐姐,为了李家,你自己呢?怎么想?” 李明琪歪头想了想,小姑娘柔弱又迷茫:“没有李家,也就没有我啊。” 是个养在深闺的傻姑娘,项南轻叹一口气,她又懂什么,不是谁都可以像李明楼那样跋扈。 “你高兴就好。”他说道,起身告辞。 李明琪并没有挽留,含笑送出去,念儿捧着茶走到廊下很是可惜:“项公子又没有喝口茶。” 李明琪端起茶浅口小饮:“不急啊,喝茶又不在这一时。” 有一辈子呢。 “项公子与小姐说了什么?”念儿好奇问。 李明琪嘻嘻一笑:“他在可怜我呢。” 当女人真好,柔弱可怜又无助,离开了男人可怎么活。 太原府的年礼先到了剑南道,再然后送去南夷,项云驻守在这里。 太原府项家的年礼家信都摆在屋子里,项云只捡了妻子做的鞋子穿上,并没有看家里的来信,只问:“李明楼可有下落?李明玉到了哪里?” 随从心里叹口气,大都督去京城,竟然没有让项云陪同,甚至也没有召回到剑南道,真是让人意外。 “明楼小姐依旧没有下落,明玉小公子现在还在全州酿酒,为了寻找大小姐,严将军打算要再派出一团兵马。”他将消息一一说来。 项云抚着桌角:“这派出的兵马依旧与我们陇右无关是吧?” 随从低头应声是。 他们陇右兵马好像已经被遗忘了。 “死人才会被遗忘。”项云说,他站起身来,“我还没死。” 那么只能别人去死了。 第十七章 镇守府衙的严茂 临近年关的剑南道热闹气氛中有些紧张。 这是没有大都督的第一年。 先任大都督李奉安过世不在了,次任大都督李明玉进京面圣去了,这是剑南道能不能平稳过度的关键一年。 剑南道都督府衙的大厅里灯火通明,严茂坐在案前翻看着文书,从白天到黑夜他都坐在这里,就好像不吃不喝的木头人一般。 自从李奉安过世后,他手里握着的不再是刀剑,身下也不再是骏马,坐在木头椅子上,握着轻飘飘的笔,指挥的不再仅仅是剑南道的兵马,还有整个剑南道的运转。 一个木头人,手中握着千丝万线,精巧灵敏没有半分缠乱。 李敏坐在对面,用纤细的手指灵巧从盘子里捏着瓜子,盯着严茂的粗手指:“当初大都督考验我们几个,给你的评语竟然是细巧,我当时气的跳脚,你哪有我细巧?” 他将手伸到严茂鼻子下。 严茂的视线穿过他的手,稳稳的运笔如飞。 李敏只能收回自己端详这双美丽的手:“不过现在我是明白了,大都督真的没有说错,现在掌管剑南道这么细巧的事,只有你能做的来,换做我,我是会疯的。” 严茂抬头看他一眼:“真换做你,你不会疯的,你没有疯的时间和机会。” 千金重担压在身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不被压垮不能放下担子,哪有力气和时间去发疯,他严茂是如此,换做李敏,哪怕是内宅的女人桂花也会是如此。 李敏想了想,还可能真是这样,但又旋即摇头,呸呸几声,他才不要这样想! “元吉跟着大小姐呢,桂花跟着小公子,剑南道有你,我还是继续陪着李三老爷。”他说道,“你有事也别找我,去找林芢,他天天躲在屋子里享清闲。” 严茂并不在意李敏的插科打诨,笑了笑:“其实不难,大都督定下了这么多规矩,大家只要按照规矩做事就可以,就算没有我,只要规矩在剑南道就能稳稳的运转,我们最大的担忧是没有规矩。” 李奉安一死,他们都是附众,剑南道是朝廷的,新来的大都督有权利毁掉一切,他们无力阻止。 现在好了。 李明玉已经拿到了旌节,还有大小姐...... “大小姐说天下要大乱可靠吗?听起来很吓人呢。”李敏说道,说吓人,但他没有害怕的样子,声音也没有放低,对着灯看指甲,好像磕掉一块,眉头都皱起来,这才是吓人的事呢。 严茂虽然是兵家出身,作战无数,但天下大乱对他来说也是很陌生的事,大夏朝繁盛太久了,久的大家都忘记了什么叫乱世。 乱世就是到处是征战,世道崩坏,朝不保夕,人们的念头不再是吃饱穿暖娶妻生子,读书科举立业,而是活着。 活着不是希望,不是人活着的意义,只是动物的本能,人就变的跟牛马猪羊狗一样。 乱世就是没有希望。 繁盛的大夏要变成这样了吗? 这的确是可怕的事。 “我不知道这件事可靠不可靠。”严茂道,“但大小姐做事很可靠,她的一举一动虽然大胆荒唐,但其实都有规有矩,隐秘又稳妥,进可攻退可守,如果没有安康山造反,不管是大小姐留在窦县,还是寻找嫁妆派军,大都督率兵过境留驻,都是有合理理由的,如果真有造反。” 他看了眼李敏没有再说。 如果真有造反,那他们剑南道可就撒了大网能捞大鱼了。 李敏满意的吹了吹指甲:“大小姐果然仙人之姿不凡。” 提到大小姐,严茂严肃的脸上也浮现笑:“大小姐比我们预料的厉害。” 他们对这两个姐弟并没有太多交集,没有人会想到李奉安会死的这样突然,李明楼身为女儿,被李奉安养的像仙人一样,不食人间烟火。 “仙人当然有不凡之处,她只是不食人间烟火,如果她要踏入人间,自然会显出厉害。”李敏声音拉长如吟诗唱词,来了兴致坐直身子,“我应该找人来为大小姐作诗。” 这是闲人的乐趣,严茂不反对也不理会,运笔如飞,将剑南道里外远近的兵马人一一调配。 烛火摇曳,有脚步声急来,一个兵卫进来俯首:“项都督来了。” 严茂和李敏有些惊讶,按照李明楼来信的吩咐,项云和陇右兵马被安排去镇守南夷,虽然严茂觉得这时候项云可以有更重要的事安排,但还是听从命令。 项云对于安排更没有任何意见,调动了全部陇右兵马去往南夷,项云刚柔并济将南夷安抚的很成功,信报说经历过叛乱的南夷已经恢复先前了。 虽然对于剑南道的很多人来说,南夷继续混乱没有什么干系,甚至趁机将其彻底清除也无不可,李奉安可是因为夷人作乱才死的,虽然已经捉拿了凶手,诛杀了叛乱主谋的夷人大族,但这恨意始终未消。 李敏行前给项云建议把南夷搞乱,被项云拒绝了:“不要胡闹,现在南夷乱,对大都督没有好处,南夷安稳更能彰显大都督威仪。” 大都督当然是说李明玉,李明玉是个娃娃节度使,现在天下为此喧哗,在天下人熟悉以及接受娃娃节度使这个事实之前,剑南道当然平稳最好。 李敏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撇嘴:“项云太老实了。” 老实的项云将南夷安抚的很好,虽然这并不是多大的事,他还是认真的去做,做的很好,好到大家都忘了南夷。 没有请示和任何消息项云怎么突然来了? 项云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应该是有极其重要的事。 严茂站起身来相迎,项云披着一身风霜疾步进来:“抓到了平家遗孤,是平成周的长孙。” 平氏是夷人大族,先前的叛乱就是他们主导的,平叛之后平氏被合族抄斩,但还是有一个平家子孙逃了出去。 这个漏网之鱼已经掀不起风浪,严茂神情冷冷:“平氏合族伏诛,没有遗孤了。” 这种事他们也早就达成了共识,项云完全不用为此跑一趟。 李敏笑道:“项大人还疾奔潜行而来,这平氏遗孤死了也极有面子了。” 他的脸上在笑,柳眉微微蹙起。 一个人直到离开了某地,剑南道才知道,这跟来人是敌是友无关,这件事本身很危险。 有环节有问题了?他应该去查一查。 项云回答了他的疑问:“我从那平氏长孙口中得到一个消息。” 所以不是平氏遗孤让他这样漏夜潜行而来。 严茂和李敏都看着项云:“什么消息?” 项云道:“平氏叛乱与安康山有关。” 第十八章 奈何身后有刀 李奉耀似乎听到了马蹄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外边天色蒙蒙亮。 这也没有必要再睡了,李奉耀喊随从,随从进来伺候他穿衣,又悄悄的报告半夜府衙有兵马进出。 虽然他不能随意进出府衙,但并不能阻止他派人盯着府衙,尤其是现在李明玉没在剑南道。 李奉耀很是愤愤,李明玉去京城面圣就该他陪着去,结果让那个内宅的妇人去了,说剑南道离不开人,作为长辈他应该留下。 他留下来了,结果府衙还是不让他进,还被那个严茂把持着。 “就是需要三老爷盯着他。”李敏对他解释。 好,他就狠狠盯着这个严茂。 所以不是他做梦是真的有兵马动,李奉耀立刻要去府衙问严茂,刚走出院子里李敏就跑过来了。 “你来的正好。”他喊道。 李敏也同时开口:“三老爷我正找你,刚接到家里的消息。” 李奉耀道:“昨夜有兵马出入府衙,是不是严茂在调兵?明玉没有在,他怎能随意调兵?” 李敏道:“二老爷让人来请三老爷过年回去,老夫人说让明海少爷来这里帮忙。” 李奉耀大怒:“贪吃的脸面都不要了,明海一个孩子能帮什么忙!我去给母亲写信。” 李敏点头:“我去衙门查看严茂在做什么。” 二人一碰面三言两语又各自调头就走干脆利索痛快没有半句废话啰嗦,他们的配合越来越融洽了,李奉耀对此很满意。 这就是他的目标,将剑南道的下人们都调教成这样。 李奉耀退回屋子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给李老夫人写信,让她不要被身边的儿子裹挟,剑南道可不是容易的地方,他好容易才在这里打开局面,如果此时离开就前功尽弃了,更何况现在她的女儿明琪在太原府,太原府与剑南道都要瞒着,他必须在这里盯着保证不出事。 明海当然可以来,只是要再等等,等李明玉从京城回来,节度使的位置彻底稳了,到时候再来正好可以在李明玉身边做事,兄弟相伴其利断金嘛。 李奉耀奋笔疾书顾不得其他事。 李敏坐在衙门里并没有轻松,盘子里的瓜子安静的摆放,他手拄着下颌一脸忧色,夷人叛乱竟然跟安康山有关啊,安康山什么时候把手伸到了西南?那那个刺客会不会是安康山安排的?大小姐真说对了,安康山要造反啊。 涉及这样的大事,因为不知道南夷是不是还有安康山的人潜伏,项云也不敢带这个平氏长孙来剑南道,只能趁着夜色疾驰潜行来,严茂也趁着夜色带着兵马向南夷去。 还好还好,在安康山没有造反之前发现了这个隐患,如不然大小姐在外抢占地盘,他们在内反而丢了家门。 李敏重新欢悦起来,伸手捏起瓜子,咔吱一声在安静的厅内响起,但为什么他还是眉心忧愁? 李敏伸手按住眉头,总觉得不安,因为大小姐说的乱世会成真吧。 李敏捏住一颗瓜子再次咔吱一声咬开。 夜色蒙蒙降下来时,换了两匹马疾行的严茂项云进入了南夷境内。 “只怕连大都督都没想到,安康山竟然染指了南夷。”严茂与项云并骑低声说道,“而且这不是一天两天能做到的。” 安康山在东北贪权吞兵被告可以定罪是飞扬跋扈,但操纵南夷叛乱那就真的是其心有异的铁证了。 也许大都督临终前察觉了安康山的异心,提醒了大小姐,所以大小姐才会有如此动作? “南夷平叛后我来此探查多时,没想到平氏的长孙竟然还藏在这里。”他又自责,“如果不是云兄你在这里明察秋毫.....” “也不是我明察秋毫,是平氏贼心不死胆大包天潜回这里,否则我也发现不了。”项云不以为功,反而更加肃重,“审问平氏遗贼,他只说是听到李明玉成了节度使,想着娃娃节度使剑南道不敢再生乱,所以才想潜回来,这里或许是最安全的地方,但我怀疑平氏敢如此做,必然是有万全之策。” 严茂点头赞同:“待我审来。” 马蹄得得,进入一片浓林,剑南道西南多密林,南夷尤其多,前方的官兵点燃了驱散蛇虫解瘴气的药火把。 火把如长龙,但在密林中却如同萤虫点点。 “这件事我最担心的是明玉。”项云轻叹,“如果安康山对我剑南道已经动了心,明玉去京城会很危险。” 京城是皇帝的天下,安康山是皇帝的宠臣,如果他要做什么,剑南道鞭长莫及。 这一次严茂没有赞同,迟疑一下:“不用担心,明玉不去京城。” 项云手攥紧了缰绳,声音微微惊讶:“公子不去京城?” 人人都知道李明玉要进京谢恩,且已经出发,还在路途中为皇帝酿酒。 严茂有些后悔,大小姐叮嘱这件事不能告诉其他人,只是项云查出南夷与安康山有牵连,一时脱口说出来,怎么解释? “出了这种事我安排人把他叫回来。”他说道,“或者路途上停下,公子年幼生病也是理所当然。” 所以他先前话的意思是李明玉不是不去京城,而是他打算让李明玉不去京城。 项云心里笑了笑,又有些怅然,他多久没有被人当孩子哄骗了,面上并无显露,没有再追问,也没有立刻就赞同,眉头皱起反对:“这样不妥,朝廷有心人会以此攻击明玉,夺他节度使。” 反对才是真正的相信,严茂心里松口气:“只要明玉人不在京城控制中,就有机会反驳。”抬手拍了拍项云的肩头,“我们过后再商议,先看平氏这边还藏有什么秘密。” 他的话音落,前方传来尖利的呼啸,有箭雨破空。 莹虫火光瞬时闪亮变幻,将严茂前后左右大阵笼罩。 埋伏?火光映照下严茂的神情没有丝毫的惊讶,当然也没有不屑,每一个敌人都值得尊重,对他们的尊重就是毫不留情的杀了他们。 箭雨没有扑过来,在半空中如同撞上铁壁跌落,前方传来喊声:“是项大人吗?” 同时火光亮起,有陇右的旗帜摇晃。 原来是自己人,两处火光交汇在一起。 “大人,有人来救平氏。”不待项云询问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密林且出手攻击,为首的将官就下马急急解释,“他们没有得手,我们追杀到此处,以为是敌人同党来接应。” 果然有同党,项云面色微变,当然不是怕同党汹汹:“可有活口逃走?” 将官俯身:“没有,全部斩杀。”他伸手向后指,“没有人迈出这片密林。” 马蹄铠甲哗啦火光烈烈,严茂越过兵马走到前方,看着这片经过激战的空地,兵器散落,鲜血渗透到黑土中,有残破的肢体散落在死尸中。 死尸不太多,但死状很惨烈。 能逃到这里的都是最厉害的,最厉害的也是战斗最凶残的。 “大人。”将官跑到中间,指着其中一具面向下,半个脖颈被砍下来的尸首,“此人是首犯。” 项云迈步向前,严茂没有动,看着项云疾步走向那尸首,忽的将手中的刀甩了过去,长刀破空撕开了夜风,发出一声嘶哑的呼啸,项云回头,刀光映照他的脸上有些惊讶,但人没有丝毫的动作,看着长刀飞来,划过头顶...... 惨叫从后边响起,一个断了一条腿的尸首在血水中弹起,原本闭目的双眼睁开,伸手握住插在胸口的长刀,发出嗬嗬两声旋即跌回去,这一次是真死尸了,双眼瞪圆。 严茂大步越过项云,走到尸首前。 将官在一旁哗啦抽出刀:“重查尸首。” 官兵们齐声应是,向场中散布将手中的兵器刺入已经死去的死尸上。 严茂握住刀,俯视面前的尸首,神情怅然又冷笑:“又是这种把戏.....” 死士甘愿被杀,留着一口气,待人来查看便趁机杀人,李奉安就是死在这种把戏下,一辈子跨过大风大浪大战,最终倒在阴沟小人手里,让人扼腕。 身后项云走近,伴着一声叹息:“是啊,竟然又是这种把戏,但这种把戏也最有用。” 大都督的死!原来如此!严茂遍体生寒,寒意凝聚在他的脖颈。 一把短剑从后方而来。 严茂一把长刀马上杀敌,一面帅旗定四方,刀和旗面对千军万马向前,从未有过敌手,可是,世上有谁能敌过身后来的剑呢? 噗嗤一声,并不尖利的闪着绿光的短剑刺穿了他的咽喉,鲜血喷了出来,如雨而落,淹没了脚下爆瞪双眼死尸的脸。 第十九章 几人死而能瞑目 死尸的眼很少自己闭上。 大多数人都是死不瞑目的,不管他得到了金钱地位美人还是子孙后代的保障,都不能算是达成了心愿。 不死,是人最大的心愿。 北地窗外纷飞的大雪被夜色吞没,室内明亮的灯火映照着地上凝固的血,滚落在一旁的头颅眼中的恐惧和不甘还在闪烁。 “赵大人真是贪心啊。”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过来抚上死尸的双眼,“大都督都答应你这么多要求了,你还是合不上眼。” 他的手离开,头颅上的眼终于合上。 旁边跪坐着的一个青衣小仆便爬过来:“请让我给大人收尸吧。” 屋子里站着的三个身材彪悍的男人似乎这时才看到他。 青衣小仆年纪不到二十岁,脸上刚褪去青涩,大概是第一次见到杀人,死的还是自己的主人,声音都在颤抖,身子也在发抖,但他说的话让大家很意外。 “你还要为他收尸?你自身也难保了,你就算收了尸,你死后难道还能让我们将你们好好安葬吗?”一个红脸男人笑道。 青衣小仆颤抖:“老爷是小的家主,小的既然死在老爷身后,应当给老爷收尸,至于我死后尸首如何,并不要紧,小的该做的事做到了,死而无憾。” 上首一架金子做的孔雀屏风前坐着一座肉山,听到这里山动了动,点缀在孔雀羽毛上的宝石随之而颤,五彩光芒闪烁。 肉山睁开眼,露出一双小而精的眼。 这便是范阳节度使安康山。 他似乎才睡醒,带着浓浓鼻音:“赵琳这种软骨头,竟然有一个忠义仆从。” 青衣小仆跪坐在地上:“哪里敢称忠义,小的不能阻止老爷被安都督收买,辜负皇帝监察之命,也无力将安都督的不臣之心送出去,警示朝廷防备,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聊以安慰罢了。” 安康山笑了:“溧阳赵氏忠义的名号竟然在一个小厮身上呈现出来,不错不错,赵氏也算名不虚传了。” 他抬抬手。 “你给赵琳收尸吧。” 青衣小厮道谢,捧着赵琳的头爬到他的尸体旁,撕开自己的衣袍将赵琳的头和脖子缠在一起,勉强也算是尸首不分离。 天下人人都爱忠义之士,看来这小厮能活一命,站在厅中的三个男人将手中的刀收起。 安康山认真的看着青衣小厮做完这件事,声音和蔼问:“全了你的忠义,这样你就无憾了吧?” 青衣小厮应声是。 安康山点头:“杀了他吧。” 竟然还要杀?虽然意外,但大家的刀子没有迟疑,红脸男人翻手一刀划过青衣小厮的脖颈,那颗年轻的头颅便滴溜溜的滚落在地上,身子倒地血再次弥漫,血腥气与两边金子铸就的炉子里的香气混杂,令人作呕。 安康山没有在意这些,指着地上的头颅:“拿来我看看。” 赵琳这个朝廷钦差的头颅他可没要看,所以这个小厮还是很荣幸,红脸男人拎起小厮的头颅捧到安康山的案前。 安康山端详,满意的点头:“不错,眼睛果然闭上了。” 原来如此啊,三个男人便都端详,果然见这小厮的头颅眼睛是闭上的,顿时啧啧称奇,厅内说笑热闹。 有一个文士打扮的男人从外疾步进来,看到厅内倒着的尸首,没有被吓到,只是微微皱眉:“大人,今日杀了赵琳,崔征问起来如何回答?他应该是起了疑心,在催促赵琳归期。” 安康山道:“这崔征真是烦人,盯着我干什么,他还是没有跟全海闹起来吗?吴章还是没有进京?” 文士应声是。 北风敲打着窗户发出呜呜的嚎叫,安康山陡然心烦,将手拍打在桌子上:“这些文人做事太慢了,我就助他们一臂之力,让大儿那边动手吧。” 厅内的四人对视一眼,有疑虑有紧张但更多的是激狂,就像看到笼门徐徐打开的猛兽。 “遵命。” ....... ....... 伴着新年的到来,窦县外城围墙终于落成,武少夫人让商人们在外城立起了四个酒缸,整整流了一天一夜,整个窦县的民众都醉了,喝酒的喝醉了,不喝酒的被酒气熏醉了。 除夕的晚上,守夜的民众还看到了绕城一圈的烟花。 就连日夜不安的主簿也看的入迷,暂时忘却了烦恼。 李明楼坐在城楼的最高处,方二守在城楼下,金桔在城楼阁里备热饭,她们的年夜饭就在城楼上吃,因为身边只有瞎眼的妇人,李明楼脸上的围布系的松散,半空中炸裂的烟花照耀着她露出的半遮半掩的面容。 面容在一明一暗中呈现着忧色。 韩旭假回故乡探母,半路换了行程直奔剑南道,但具体的行迹变的断断续续飘忽不定。 尤其是他舍了下益州都督仪仗,带着寥寥几个随从,不进官驿不拜访官府,穿山过林。 这个人是想潜行进入剑南道,然后微服私访吗? 这个人想要做出一番大事,却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死亡,或许能逃过一劫吧,直到现在崔征和全海还没像前世那样相争,或许兵乱也会推迟...... 这种自我宽慰没有让李明楼解开眉头,她抬起头抚摸。 金桔捧着两碗羹汤蹬蹬上来:“小姐烟花还要放吗?大家都回家去了,浪费啊。” “不浪费,在家里坐着也能看到。”李明楼接过汤碗看着夜空,“能开心一时就开心一时吧。” 听起来以后开心会很少似的,小姐在大家眼里像神仙,却比谁都忧伤,金桔拿着勺子喂瞎眼妇人,一面抬头看夜空,忽的用勺子指着远处:“夫人,小姐,看,那边的烟火好亮。” 远处的夜空一眨眼间亮起来的,有火光从地上冲起,烧红了半边天,火光中可见青烟袅袅。 叮铛一声,李明楼手里的汤碗落地,她站了起来,盯着越来越亮的夜空。 那不是烟花,那是烽烟,那是宣武境的方向。 “大小姐。”方二疾奔上来,“快马疾报,宣武道丰城三营兵乱。” 李明楼转头看他,尚未问话,元吉从他身后奔来,手中捏着一张薄纸,在夜风中颤抖。 “大小姐。”元吉的声音也在颤抖,“严茂,过世了。” 李明楼轻飘多日的心沉沉的落下去,她的人也沉沉的跌下去,夜色似乎无边无际。 第二十章 是否命运优待 李明楼肩头有轻轻的摇晃,鼻息间有清香的味道,这味道很熟悉,熟悉是因为最近她常常嗅到,但又很陌生,陌生是很长一段的时光里没有这个味道。 “小姐,小姐。” 金桔轻轻唤着。 李明楼睁开眼,晨光朦胧中看到金桔丫头发白的脸。 李明楼端详着她,金桔眼睛眨也不敢眨,唯恐打 《第一侯》第二十章 是否命运优待 李明楼肩头有轻轻的摇晃,鼻息间有清香的味道,这味道很熟悉,熟悉是因为最近她常常嗅到,但又很陌生,陌生是很长一段的时光里没有这个味道。 “小姐,小姐。” 金桔轻轻唤着。 李明楼睁开眼,晨光朦胧中看到金桔丫头发白的脸。 李明楼端详着她,金桔眼睛眨也不敢眨,唯恐打转的泪水掉下来,惹小姐糟心啊。 “金桔。”李明楼似乎终于认出她了,“你还好吧。” 金桔瞪着眼点头:“好,好,我还好。” 她好不好其实李明楼不知道,上一世李明楼身边并没有她,不过她是江陵府李家的奴婢,李家败了,奴婢又能好到哪里去。 李明楼视线转向前方,看到元吉。 “我也很好。”元吉忙说道,他很熟悉李明楼的习惯。 李明楼视线再看,站在元吉身边的是中五。 中五很少到李明楼跟前来,并不熟悉李明楼,但据说大小姐特别关心自己人的身体,经常问元吉的身体好不好,还给元吉安排了两个丫头贴身伺候。 大小姐这也是要问他了?中五有些激动,在大小姐眼里他也是自己人,虽然他当然是大小姐的人。 “我也很好。”他也忙说道。 李明楼道:“你们都很好。”似乎欣慰又似乎怅然,还有些迷惑,“我怎么了?现在是在做梦吗?” 金桔小心翼翼:“小姐睡着了,小姐太累了。” 夜里得到消息,小姐回到县衙,元吉中五轮番的说着剑南道的事,说着宣武兵乱的事,小姐一夜没合眼,适才听着听着闭上了眼,竟然睡了。 她原本想让小姐歇息,但元吉坚持要叫醒小姐,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小姐肯定也不想休息。 “小姐是走神了。”元吉说,神情哀伤,“小姐不想听到这些。” 但事实已经存在,逃避没有用。 李明楼被叫醒了,元吉看着她眼里的迷茫变成哀伤,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睡着了,被叫醒了,那现在不是梦,李明楼看着他们,不是梦,元吉还好好的,但为什么严茂死了? 死在了元吉命定死去的时候,死亡的原因也一样。 “小姐,我们在说严将军的死。”元吉心肠很硬的继续话题,“先前说的你听到了吧?” 李明楼点点头。 “那就是严将军去南夷的原因。”元吉接着道,看了眼中五,“刚才已经送来了平氏遗孙的口供。” 中五便开口:“这些死士是平氏的,平氏谋反是安康山的授意。” 他将口供递过来。 李明楼没有接,虽然看着他们但眼神游离,还是没有听他们说话,没什么好听的,她已经经历过一次了,现在再听只是一些细节,结果都一样。 改变不了结果,真是让人力竭。 她留住了元吉,命运就让严茂死去,不过,命运看来并不是看人,而是针对事,是什么事让元吉和严茂必须死呢? 看到李明楼又没有听,元吉便先安抚她的心:“小姐放心,剑南道尚且安稳,有项大人在.....” 李明楼眼神凝聚坐直了身子:“项云?” 元吉应声是:“项大人在伏击中受了伤,所幸并无大碍,有他接替严茂掌管剑南道平稳。” 李明楼靠坐回去,眼神清明,是了,项云。 元吉严茂是人人眼中李奉安的臂膀,项云也是,项云还因为李奉安的安排被封为陇右节度使,项云还和李奉安成了亲家,在天下人和剑南道诸人眼中,项云掌管剑南道同样被信服。 唯一妨碍这件事的就是人,那一世是元吉,所以元吉死了,这一次元吉安排了严茂,所以严茂也死了。 这是命运在给项云开道吗? 不信,她不信。 李明楼攥住了扶手,同样是人,命运为什么要优待项云。 “杀了他。”她说道。 元吉中五神情惊讶,看向李明楼,似乎不明白她说的他是谁。 “杀了项云。”李明楼没有让他们猜测,明白清楚的说道,“严将军是他杀的。” 元吉和中五还没因为第一句话震惊,就因为第二句话惊骇。 “有证据吗?”元吉声音哑涩问,问出这句话,神情复杂,“大小姐,我没有不相信你。” 他单膝跪下。 “大小姐,你让我去做这件事,我现在就可以连夜奔去剑南道。” 元吉从来不问为什么,只按照大小姐说的去做,不管是不去太原府还是在窦县练兵,甚至大小姐让他去死,他也不会眨眼。 只是这件事他没有做到。 项云是李奉安的信赖的下属,是剑南道兵将信赖的同袍,还是李明楼姐弟的长辈。 “大小姐,没有证据杀了他,剑南道会乱的。” 李明楼倾身:“是他夜请严将军,跟随严将军的人又全部被害,只有他的人存活,这分明就是他在灭口。” 元吉低头道:“严茂带去的人并不多,论死的人数,项云的更多,大小姐,这个理由难以服众。” 且不说动手去杀项云这件事,如果让剑南道的兵将们知道,大小姐生出这个心思就已经很吓人了。 这真是一件在密室中密探的要事。 中五站在厅内紧张不知所措又有些莫名的激动,大小姐当着他的面毫无掩饰的说这种心思,可见真是把他当自己人,可以跟元吉平起平坐那种。 金桔在一旁很镇定,他们说的人她都不认识。 李明楼靠坐回去:“那就再去查查,这件事有什么疑点,为什么剑南道的人都要死的这么可悲。” 严茂和李奉安一样,都是死在了不设防的低贱的死士手里,令人愤怒又心痛。 元吉应声是起身退了出去,中五对李明楼施礼也忙跟出去。 新的一年新的一天的晨光笼罩了院落,但感受不到丝毫的喜气。 “元爷,大小姐这是想到了大都督的死,为大都督和严将军心痛。”中五低声道。 就像有些小孩子受了刺激混乱的心智,同样在场为什么你不死,然后不死的人也就成了罪人和帮凶,一时气急,一时迁怒吧。 “小公子得知消息的时候在酿酒,抱着酒缸哭的谁劝都没用。” 大小姐没有哭,而是要杀项云,这失去理智的迁怒,也是悲伤的发泄。 元吉默然一刻:“去查更多的消息来吧。” 中五应声是疾步而去,元吉看着他的背影神情更加沉重,大小姐不是因为心痛严茂和父亲的死迁怒项云,大小姐是真的对项云有杀心,不是现在,而是早些时候就有。 那时候大小姐失踪归来,他带着小公子赶来江陵府,当提到项云的时候,他感受到大小姐的杀气,还以为是错觉,现在看来不是错觉。 大小姐真的想杀了项云。 “严将军的死是我的错。”李明楼坐在椅子上说道。 元吉和中五离开了,她依旧坐在案前,拒绝了金桔请她去歇息。 金桔灵机一动将瞎眼妇人扶过来,李明楼很喜欢跟这个瞎眼妇人在一起,虽然二人之间没有什么可交流的,李明楼会帮这妇人整理衣衫发鬓,还会帮她描眉,可能对于大小姐来说,照顾人也是一种放松吧。 “雀儿不怕。”瞎眼妇人说道。 二人的交流也从来不在一条线上。 李明楼并不在意,将头靠在妇人身上:“我明知项云是仇人,却没有立刻杀了他,让他有机会害人。” 妇人没有说话,轻轻抚李明楼的头发,宽大衣袍下女孩子显得更加娇小柔弱。 “我必须杀了他。”柔弱的女孩子说。 第二十一章 谁人能解忧 剑南道的消息几乎不间断的送来,一向安静的县衙后宅变的有些热闹。 那些消息是事情怎么发生的,事情发生的经过,几乎是问清一点就立刻报来,接连不断半点不停。 李明楼不想听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更不想听现在剑南道怎么样。 事情已经发生了,不管它是怎么发生的经过又是什么样,剑南道有项云代替严茂掌管也必然安稳。 没有人比项云更在意剑南道的安稳,剑南道是他发家的宝盆,他的人马他的钱财他的前程,他十年后的第一候...... 李明楼看着退出去等待新消息的元吉,再看一眼隔壁厅里守着火炉专注烤栗子的金桔和妇人,她起身不声不响的走了出去。 县衙这边也比往日要热闹,当然不是因为剑南道严茂的死,对于窦县来说剑南道是遥远的地方,严茂更是不认识的人。 文吏们聚集在一起议论着眼前附近一群兵丁引发的大事。 “死了好多人呢,见人就杀,县衙也被屠了,太凶残了。” “只是因为饷银?能吃饱肚子就很好啊,怎么能去杀人。” “听说吃不饱,你们以为军营真的像咱们这里这样吗,又是酒又是肉的,那是因为有武少夫人在这里。” “出了这么吓人的事,武少夫人不会要走吧。” 听到这句话主簿一个激灵抬起头,然后又一哆嗦,看到了站在厅门外的李明楼,啊呀一声跳起来:“少夫人,你怎么来了?” 厅内的文吏们顿时慌乱,看站在外边的女子,裹着黑袍帽子遮住头脸,脸上还蒙着一层布,新年的喜庆在她身上全无,什么时候来的?全无察觉,无声无息的恍若鬼魅。 “少夫人有什么事?让人来说一声就是。”主簿迎到门外,“快进来,外边冷。” 李明楼没有进来:“兵乱怎么样了?” 主簿哈哈笑:“没事,没事,小事,宣武那边的,刚收到消息将那些作乱的兵都抓住了。” 李明楼道:“都抓住了吗?” 主簿毫不迟疑点头:“都抓住了,只有丰城,少夫人请安心,而且这是宣武道的事,咱们淮南无事,少夫人安心歇息。” 李明楼默然。 主簿的心提到嗓子眼。 “过年期间,军营里多放些酒肉吧。”李明楼说道,“让大家开心点。” 主簿的心落回去,并且膨胀:“少夫人放心,这是应该的,这一次官府来准备酒肉。” 李明楼并没有推辞,道谢便走开了。 主簿在后再次叮嘱少夫人放心,兵乱与我们无关,回过头看文吏们,心有余悸:“你们不要谈论兵乱的事,吓跑了武少夫人,我们窦县没兵也乱了。” 文吏们掩嘴缩肩连连点头。 “不过,大人,真要我们官府出酒肉啊?”精于计算的文吏幽幽问。 主簿捻须淡然:“大过年的,我们官府就出一次吧,又能花多少钱。” 精于算计的文吏幽幽道:“军营现在有一千多穿兵服的,另民壮营还有两千人。” 嘶的一声主簿揪下一根胡须:“怎么这么多人?” 他记得当初县里也就几百民壮吧,竟然已经有几千人了,光州府也没这么多驻兵。 “因为窦县人很多了。”精于算计的文吏说道,几乎来的十个人里就有一个当民壮的,“还有,因为少夫人用的酒肉多,现在的酒肉都是从外地运来,价格比年前高很多......” 主簿听报出的数目,颤抖着手攥紧了胡须,一咬牙:“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这笔钱我们出了!” 总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武少夫人跑了。 厅内诸人纷纷附和,安慰主簿县里现在有钱,有府道发放的王知杜威英烈抚慰金,还免了粮税,这些日子窦县人多,商人也多,县里变得繁华,官府杂七杂八的收入也变多,算下来窦县现在比以前任何一个时候都有钱,主簿攥着胡须的手终于放开了。 看到气氛很好,精于计算的文吏趁机询问:“大人,少夫人说过年期间,这过年期间是几天?从现在到十五吗?” 主簿大人嘶的一声向后倒去,文吏们慌乱的搀扶呼唤又要找大夫。 丢人就丢人吧,主簿决定过年期间就装病了。 县衙里主簿大人的烦忧李明楼并不知道,也不在意,当然也不信他说的话,宣武道的兵乱并没有被控制,也不是跟淮南无关,恰恰相反,兵乱下一个地方就会在淮南,不出意料的话会在窦县。 窦县那一世是被武鸦儿屠城,对了,还有武鸦儿,武鸦儿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已经到窦县了? 窦县进出层层登录核查,查安德忠的人,也是在查武鸦儿,安德忠的人有迹可查,武鸦儿始终没有痕迹。 他还不知道他母亲出事了吗?振武军武少夫人的名号也已经打出去了,漠北偏远他还不知道吗? 上一世武鸦儿是什么时候来的窦县?时间还准不准?不过不管时间准不准,事情还是会发生的吧,就算不是武鸦儿,也会是安德忠,就像元吉没有死,死了严茂。 鼻息间有花香拂过,李明楼站在台阶上眼波转动,看到站在台阶下的向虬髯。 向虬髯穿着锦袍,披着华丽的斗篷,宝刀佩在腰间,手中捏着一只绽放的红梅伸到她的面前。 “少夫人,新年佳节时,你为什么忧伤?”他问。 这里是县衙和后宅的夹道巷,李明楼从县衙出来没有进后宅而是站着走神,这边看起来偏僻,四周隐藏的护卫很多。 向虬髯现在大多数时候都在这里,李明楼听元吉说过,他白日在这里或者饮酒或者舞剑或者走来走去,晚上便铺毡垫裹厚裘露宿。 他这么做的理由是自己是武少夫人的门客,虽然武少夫人不需要自己护卫,但自己要在她身边以备她有需要时。 李明楼接过他的红梅:“丰城兵乱,百姓遭殃,怎能不忧伤。” 虽然是昨夜发生的事,窦县商路通畅,今天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向虬髯自然也知道,他摇摇头:“少夫人仁善,为民众忧伤不奇怪,但今天少夫人的忧伤是为自己。” 李明楼笑了,将红梅嗅了嗅没有说话,迈下台阶向后宅走去。 向虬髯拦住她:“少夫人,你有什么麻烦事,可以让我去做。” 李明楼道:“不用。” “所以少夫人真有麻烦事。”向虬髯露出了然的神情,如不然就会说没有麻烦事了。 李明楼并不介意被人套话,更不介意被人看出有烦恼的事,将红梅放回向虬髯手中,越过他走去。 向虬髯在后道:“少夫人,你金银不愁,又有护卫环绕所向披靡,却解不了你的忧愁事,那么这件事便是我能做的。” 李明楼脚步停下。 他说得对,这件事或许真的可以让他来做。 李明楼转过身对他伸出手,向虬髯一步站到李明楼面前,将红梅再次递到李明楼手中。 李明楼接住红梅看着他:“我要你去杀一人。” 向虬髯英俊的脸上笑容绽开:“多谢少夫人成全。” 第二十二章 题难总有解 怎么杀项云一直都是一个难题。 这并不是因为李明楼是个弱女子,她一声令下,剑南道有千军万马上刀山下火海所向披靡。 难题不是杀人这件事,而是杀的这个人。 项云与剑南道的牵绊太深,他一直是李奉安的左膀右臂,是剑南道兵将们信赖的同伴,对她这么多骇人听闻的决定毫无疑问的元吉,在听到她说要杀项云时,也跪下发出了疑问。 不用说中五的震惊,更不用说剑南道兵将们听到的话多震惊,就连她自己,那一世直到死去的前一刻还对项云信任无比。 如果是她动手杀项云,或者杀项云跟剑南道有关系的话,剑南道必然震动哗然人心涣散,元吉说的对,没有足够服众的证据,这件事太冒险,结果会反噬了她们姐弟二人。 她要杀项云是为了让她们姐弟活下去,不是与他同归于尽。 现在向虬髯站出来了,他是一个游侠儿,一个侠客,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最关键的是他不是她的旧人,没有人知道他跟她的关系。 这样一个刺客突然出现在剑南道杀了项云,引发的猜测很多,这猜测与李明楼就无关了,知道的人会很少很少,不会引发剑南道内动。 就算向虬髯身份泄露,与他有关的是振武军武鸦儿的妻子。 李明楼握着红梅笑了。 向虬髯微微矮身歪头,便可以看到李明楼罩在斗篷里的脸,脸虽然被布裹住,露出的双眼在日光下闪亮。 “少夫人忧伤解了。”他亦是一笑,站直身子一拍腰里华丽的宝刀,一语双关,“少夫人的这把宝刀可不仅仅是好看。” 李明楼将项云的个人信息告诉他,说的非常详细,尤其是一些个人习惯,能知道这么详细,必然是很熟悉的人。 武鸦儿的妻子为什么跟项云熟悉,一个漠北振武军,一个西南陇右节度使,李明楼没有为了隐瞒这个疑点而省略介绍项云,向虬髯俊美的脸上也没有浮现疑问。 “少夫人只需要告诉我他是谁就可以。”他笑道,“不过,多谢少夫人。” 谢的是她的坦诚。 说罢转身就要走,李明楼唤住他:“此一去千里远,你多保重。” 向虬髯哈哈笑:“我不惧千里远万里险,惧的是天下有千里之大,而茫然无处可去,少夫人请放心,向虬髯此一去,事不成不苟活。” 李明楼摇头;“那我看错你了。” 向虬髯一怔:“少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我为什么留你做门客,就是因为你说你能不惧艰难,又能在艰险中全身而退。”李明楼道,“我要你去做这件事,除了你能杀人,还能全身而退,而且这件事,能杀最好,杀不了让他知道有人要杀他也足够了,并不是要你舍命。” 向虬髯再次哈哈笑一言不发,对李明楼抱拳一礼转身大步而去。 李明楼看着消失在视线里的年轻侠客,反而有些恍惚,这件事直到开口的那一刻她都没有想过,也没有想过要用向虬髯做什么。 虽然她给了他金钱宝刀,也任他招摇自称门客,聚集了一群游侠儿。 这只不过是花些钱而已,花些钱她高兴,这些人也玩的高兴,高兴就好,这么简单容易的高兴何乐不为。 她并没有真把他们当门客,更没有想让他们为自己千里杀人。 这件事,行不行呢?向虬髯这个人,她其实一点也不了解,这就叫病急乱投医吧。 到了傍晚的时候,元吉来了,说向虬髯和那群游侠儿跑了:“向虬髯说要大家为武少夫人召天下豪杰。” 他看着李明楼神情几分探究,李明楼适才去了县衙,又在门外见了向虬髯他是知道的,小姐没有叫人他便没有跟随,知道小姐心情不好想一个人走走。 向虬髯和这些游侠儿一直在窦县从没说过要走,这样突然离开,小姐和向虬髯说了什么? 李明楼耍了个小聪明:“我说要他为我做事。” 这样啊,游侠儿能做什么,进军营受束缚不肯,小姐身边又不用他们真的来做护卫,所以他们就跑出去宣扬大小姐,这种事倒是适合游侠儿,元吉释然又黯然,严茂的死让大小姐真的很伤心,所以才想要做更多的事。 向虬髯这群游侠儿的离开窦县的事民众很快也知道了,主簿大人很高兴,这群无所事事只会打架斗殴的浪荡子们终于离开了。 游侠儿们为什么跑了主簿原本不在意,管他们因为什么跑了呢,真的为武少夫人做事也好,出去骗更多傻子也好,但文吏们不安的来报民众们认为游侠儿跑是因为宣武道兵乱。 窦县距离宣武道近,兵乱烧了一座城,很多百姓遭殃,让这边的百姓很害怕。 兵乱比土匪更可怕,游侠儿们是吓跑了。 游侠儿这些人有功夫有本事还吓的跑了,他们这些普通民众怎么办? “少夫人,你看是不是安抚一下民众。”主簿对李明楼说道,“宣武道的事跟咱们可没关系,让大家不要惊慌。” 李明楼说了声好,主簿大人满意的走了,虽然一直以来武少夫人行事铺张浪费有些难以理解,但对县衙的事和他们的要求都是很听从的。 看着主簿大人离开,李明楼对元吉道:“传令全县戒严,停止集市,围墙外驻兵。” 这可不是安抚民众,这是肯定了民众们的猜测,戒严和停止集市能让窦县陷入惊恐。 元吉毫不犹豫的应声是转身出去了。 李明楼站在舆图前看着标出的窦县,如果不出预料,下一个兵乱就是窦县,虽然老天一次又一次将命运拨回来,但她还是要继续做。 她做了这么多事,不相信真的一点用也没有。 新年正月的剑南道没有半点喜庆,李敏坐在府衙的大厅里,身姿优雅的握着笔,但却没有严茂握笔如握刀那般轻松,面前堆积的文书如山。 他的眼圈有些发红,薄唇咬紧,神情空洞。 外边脚步声响,道府的几个官吏走进来,看到李敏坐在这里,他们的神情有些复杂。 “李....敏啊。”一个年长的官吏说道,“这些文书先麻烦项大人处置一下吧。” 李敏,称名唤姓,无官无职,李奉安的一个奴仆,他的主人可以坐在府衙大堂上,他可以陪同站着,但他永远不能坐下来。 出了这么大的事,项云留在剑南道,他是陇右节度使,他有官身有旌节,他是李奉安一手提拔的下属,他是李奉安的儿女亲家,他接替严茂代替李明玉掌管剑南道天经地义。 李敏握着笔的手松开,人也慢慢的站起来,年长的官吏示意几个随从去请项大人。 “等一下。”李敏站在了高大的官案旁唤住他们,站直了身子,“还是请李三老爷过来吧。” 第二十三章 三老爷重任可担 李奉耀站在案前端详,笔墨纸砚都不陌生,摞起来的文书他也经常看,不过这个位置嘛..... “让我来暂管?”他看厅内。 道衙诸官神情复杂,李三老爷不是李家的下人,但也不是官身啊。 “三老爷,当然您来代管。”李敏将一枚印信捧着,“这是大都督给您的印信,您在就如同大都督在。” 按照李明楼当初的吩咐,要给足李三老爷面子,于是李明玉便将自己的印信给了李三老爷,李明玉自己则只留节度使印信。 李明玉一个顽童是因为有节度使印信,自己的印信才可用,所以剑南道还是握在李明玉手中。 原本只是哄着李三老爷玩的东西,当李明玉不在,严茂亡故的时刻,便成了最大的权杖。 世间的事真是难以预料。 “您是大都督的长辈,大都督出门家里自然要交给您。”李敏拉住李奉耀的衣袖,眼泪滚滚而下,“三老爷,严将军不在了,大都督皇命在身,剑南道只有您了,大都督只有您了,您受苦受累了。” 李奉耀眼泪也差点涌出来,他可怜的大侄子,他不管谁管! “诸位安心,这里有我。”他坐下来,提起笔翻开一本文书,“有事我来处置。” 说完这句话看文书又面露难色,这是什么事?这个人是谁?说的是什么? 李敏手指伸过来指点一行字,附耳低声:“这请示的是西路的器械,当初上报的多少,如今已经拨付了多少,又损毁了多少,请示拨付余下的,这是属于司仓的事,你在这里批复可,让司仓依数额发放。” 原来如此,李奉耀提笔依言写了,李敏捧上一旁的官印,李奉耀扣上,李敏又递来李明玉的印信给此李奉耀的批阅加上一层重量。 “韩大人。”李敏托着这本文书走到一位官员面前,恭敬递过去,“你看可否?” 这位韩官员迟疑一下伸手接过,这件事有定额有定律,需要的只是批复官印,这本文书上有官印还有李明玉的印,他应声是:“可以了。” 这简单啊,李奉耀腰杆挺直又翻开一本文书,面色再次茫然,李敏附身看来低声指点,李奉耀提笔批复,官印印信扣上,如此循环片刻间将堆积的文书批复了一多半。 李奉耀揉了揉手腕,做出疲惫的样子:“这种事还真是辛苦啊。” 李敏眼里满是心疼:“三老爷受累了,这些也不一定都要立刻批复完,大人们可以稍微等一下吧?” 后一句话是对官员们说的。 官员们对视一眼,民事军务天天都有,当然并不是事事立刻都要解决,看着台上坐着的李奉耀,面前摆放的两枚印信,官司军务诸事流转就算没有批复他们也知道怎么处置,需要的不过是官厅里坐着一个合情合理的人。 诸官附身应声是。 李敏站直了身子,李三老爷虽然没有官身,但他是李明玉的长辈,又有印信,暂时代管也不是不能,更何况剑南道李奉安十年经营,官都是大都督任命的,官手下的胥吏都是大都督的随从,剑南道可以说已经姓李了。 李奉安生前的这些作为,让任何一个来剑南道的新节度使,短时间内不会换了剑南道的天地,也能有足够的时间保障李明楼姐弟的安身家。 诸官俯身,李敏站直了身子,便看到了站在厅门口的项云。 项云原本已经好了的胳膊裹着伤布,身边跟着三个官员。 “项大人。”李敏大喊,疾步冲下来扑过去,声音哽咽,“你来了,你的伤还没好。” 项云扶住他:“我没事,还好。” 李敏抬手擦泪:“那太好了。”抓住项云的胳膊拉着他向前扯,“你快来帮三老爷。”又欢喜喊三老爷,“三老爷,有项大人相助万事无忧。” 李奉耀也已经站起来,抓住项云的胳膊:“项大人你来了真好。” 项云神情痛苦,原来李奉耀抓住了他受伤的胳膊,这只胳膊是上次救李明玉伤了的,这次严茂遇袭中又再次受伤,大夫们说这只胳膊算是废了,以后不能握刀枪,除了那个季良嚷着还可以治治,东山先生一眼看穿他,问是不是想要借此机会卸下这只胳膊,季良才不情不愿的放弃了。 李奉耀松开手神情不安;“项大人,你伤还没好,你好好养伤。” 项云摇头安抚:“无妨,伤是小事,只要人在。” 说出这句话神情黯然,严茂不在了。 大家的神情都悲伤。 李奉耀轻轻握住项云没受伤的手:“现在只有项大人了,剑南道就靠你了。” 项云道:“分内之事。” 陇右节度使跟剑南道当然没有分内之责,李敏按住他们两个人的手:“请项大人协助三老爷啊。” 李奉耀被这一按沉甸甸,心也沉甸甸,大家都要协助三老爷啊,就像大老爷那时候那般。 大老爷和三老爷除了身份又有多大的差别呢? 李奉耀挺直了脊背,神情诚恳郑重:“请项大人助我。” 项云垂目应声是。 协助是以他人为主,自己协从,这跟掌控是不同的,掌控的话就是剑南道的人都要听从他,他为主。 看着项云应声是,李敏沉重的肩头松下来,如果是他选的话,他当然会选项云来代管剑南道,这是一个正常人都会做出的选择,选李三老爷才是疯了,但是,既然是大小姐要发疯,他当然跟着发疯。 大小姐不允许项云参与剑南道的事务,还把项云赶去南夷,虽然严茂死了,剑南道形势紧急,但大小姐没有明确表示之前,他一定不让项云接管剑南道。 厅内三人三手相握,官员们神情缓和很多,但跟着项云来的两个官员对视一眼,便有一个站出来:“三老爷,其他的日常文书都好说,只是现在年初,剑南道需要做出去年的军务,包括军队,堡垒,器械,补给等等诸多支配数额,以及今年各项支出预计,还有民务的粮税杂役仓司详细数额,这关系到整个剑南道的运转。” 李奉耀听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头大,其他的文书也不好说好吗,听完这一堆听不懂的还跟计数有关的要求,已经懵了,开什么玩笑!当节度使还需要做这种事吗? 当节度使当然需要做这种事,当节度使要做的事很多,就算很多事不用亲自来做,但别人做的任何事你都要知道,甚至精通。 李奉安就是事事精通,所以能将剑南道稳稳的握在手中,但世上只有一个李奉安,李敏不是李奉安。 李敏肩头变的僵硬,脸上浮现一层潮红,让他的相貌显得更加年轻好看,如果是以前,再难的事他也有千万种办法推脱化解,但这件事不能,这是实打实不能半点敷衍推脱的,他甚至连句玩笑话都不能说。 李奉耀等不到身后李敏的声音,神情变的更加茫然,握紧了项云的手,李敏不会吗?不过没关系啊,项云也是节度使啊。 李敏看到李奉耀缓缓张开的口,知道他要说什么,这件事交给项云就没有问题,如果这件事交给项云,那么接下来一年的剑南道都要握在项云手里...... 李敏垂在身侧的手变成拳头,眼下他不能开口,也不能让李三老爷开口,那就只能打晕李三老爷让他闭嘴了,虽然这并不能解决事情。 “你想要哪一司的数额?”有声音问。 这声音苍老,又带着油腻的欢喜,像是许久不开张的店家终于见到了一个客人。 李敏像是要渴死的迷路的人终于见到了一个行人,这行人还带着一大桶清凉的甘泉,他一头就扎了进去:“林芢,你怎么出来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门口,有一个瘦小的老头正慢吞吞的迈过门槛,手里抓着的不是木桶,而是一只箩筐,萝筐里有一堆文册晃晃悠悠。 第二十四章 清楚明白有林芢 厅内有十人,包括李奉耀在内有八人不认得这个老头,但李敏喊出的名字大家都知道。 林芢,李奉安的账房。 过日子离不开算账,大家族有大账房,小门户有小账本,官府一方百姓父母,掌管一地也是一家,更离不开账房。 剑南道府道六曹六司各有账房,李氏家宅商行也各有账房,但李奉安只有一个账房,不管是府道还是家宅的账务,都汇集到一个人手中,李奉安只问他一人。 林芢,来历不详,只知道从李奉安当蓝田县令的时候就跟着了,但他很少出现在人前,与项云严茂这种副将属官不一样,与元吉李敏桂花这种随从也不一样,尤其是来了剑南道后,更是深居简出。 李奉安在李宅中给了他一处院落,剑南道所有的账册账务都会先送到那里,在那里处置后再转回李奉安手里,李奉安才会做出论断准否。 那间宅院里有很多下人,都是精于计算的好手,他们运送账册,核算核验,传递消息,进出忙碌,只是林芢几乎从不出来,甚至都不去见李奉安,或者下人跑腿传话,或者干脆李奉安自己过来。 有很多人只听过林芢的名字,从没见过他真人,也没有人见过他算账,更有一些人猜测林芢可能已经死了,那些账务其实都是李奉安自己做的。 “积攒了一堆的事情,严茂不在了,也没人来拿,我只能送出来。”林芢像所有这个年纪的老人一样抱怨着,“我这一把老骨头真是要累死了。” 李敏接过他拖着的箩筐也抱怨:“谁让你不喊我。” “我哪里知道你在哪里。”老人最讨厌被反驳,顿时更抱怨,“你们这些年轻人都坐不住。” 项云上前:“林老。” 林芢眯起眼看他,瘦小的身子佝偻就要施礼:“是项大人。” 项云没有搀扶而是侧身躲开:“不用不用,你就当没看到我,你不喜欢出来见人,就是不喜欢跟人说话。” 林芢嘿嘿笑了眯着眼做出看不清的样子,果然没有再拜下去,也没有再接项云的话,就好像真的没有看到项云这个人:“哪位大人要什么?” 先前说话的那位官员迟疑一下将说过的话再说了一遍。 林芢指着箩筐:“按照惯例,最先要的是战备。” 李敏翘着手指在箩筐里乱翻:“哪个哪个?你放的太乱了,怎么不按照顺序摆放整齐。” 林芢没好气的推开他:“不要乱翻我的东西,都放的乱乱的,一整齐就找不到了。”他看也不看伸手往箩筐里一插,抓着一本文册站直身子,“这是去年战备。” 他举着晃了晃,似乎不知道给谁。 李敏一把抓过递给李奉耀:“三老爷您先过目。” 李奉耀接过翻开,这是一张长纸折叠,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动用了多少军团,消耗了多少粮草,多少草料,调动的民夫多少......看的头晕眼花。 李敏及时的接过,递给站在这边的官员:“大人请看。” 那官员也不客气伸手接过,略翻了一眼,再抬起头:“我对这些并不太清楚,我要唤公事们来核对。” 李奉耀一向看这些官员不顺眼,他们眼里从来都没有他,现在自己坐在这大堂上,他们还是如此,如果李奉安在这里他们可敢质疑?就要恼怒呵斥,李敏拦住他:“当然可以。” 那官员便命唤人来,李敏对李奉耀附耳:“三老爷,让他们核对,震服他们也好让他们明白,三老爷您在是一样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李奉耀便没有发怒,低声道:“这个老头做的行不行?” 这个名字他也听过,但没觉得如何,而且看起来这么老,脑子没有糊涂吧?要说的可是人钱粮草众多的繁杂的数目。 李敏点头:“没问题,七八年前他经常做这个。” 李奉耀点点头,旋即又打个激灵,说错了还是听错了?怎么好像不是做了七八年,是七八年没有做过了...... 他怔怔间,七八个公事走进来,这些人分别经手粮草民夫牲畜堡垒等等物资调配,将这本文册展开长长一溜,各自捧着各自的带来的厚厚的文册一面核验一面计算。 厅内嘈杂但并不混乱,反而比先前安静,大人们都不说话等候结果,林芢嘀嘀咕咕听不清的抱怨。 这些官员并不是听从项云的话,反对李奉耀,他们都是李奉安留下的官员,此举是遵从也是维护剑南道的规矩,他们要做的是让他们相信没有了严茂,依旧能不乱了剑南道的规矩。 这样对他们来说李奉耀代管剑南道还是项云代管都一样。 这样才不会对坐在这里的李奉耀苛责不满以及对抗。 这才能保证剑南道真正的安稳。 李敏站在李奉耀身侧攥紧了袖子里的手。 七八个公事们一番忙乱,对那官员俯身:“大人,数目精准没有错误。” 李奉耀坐在椅子上松口气,又哼了声:“那这个可以了吧。” 那官员没有羞愧道歉,将文册收起:“可以了。” 然后另有一个官员站出来:“已经快过了正月了,今年的战略也要做出来了,否则各司各军无法运转。” 林芢再次伸手从箩筐里抽出一本文册:“今年的做的慢了些,刚开始,现在只有补给和道路做出来了,其他的正在进行,还需要几天。” 那官员也不客气,让负责补给和道路的公事们出来展开文册核验。 “这个六月的补给怎么比去年多很多?”一个公事问道。 林芢浑浊的双眼抬起似乎努力的想:“六月啊,六月平舆关那边的道路要修,会断十几天的通行,所以有三军的补给要多一些。” 负责道路的公事忙翻找果然看到了,但他眉头皱起:“为什么要修平舆关的路?那条路没有问题。” 林芢眯着浑浊的眼继续努力的想:“康圣三年的时候,柳堡修了水渠支出了一大笔钱,引走了落雁湖的水,当时大都督请的修水渠大人让备注,此水渠能保落雁湖水十年无忧,但十年后,要重修堤坝把钱留出来,不只是修堤坝的钱,还有修路,修水渠堤坝要先泄水改路,落雁湖正对平舆关的路,那条路必然要重修。” 康圣三年?那公事神情愕然张大口,旋即又将嘴合上,神情有几分郑重:“请容我去查康圣三年的卷宗。” 林芢摆手,那公事疾步而去,其他人继续看文册,但神情显然比先前郑重,不时的低声回头询问其他人,又唤吏员进出查问各种卷宗记录,等了一刻先前的公事拿着一卷落着灰尘的卷宗奔来。 “大人,果然是如此。”他激动的展开给厅内的官员们看,“这里真的有备注。” 十年了,竟然还有人记得。 “还有,六月的补给多,还是因为今年会雨水大,各军都要多备些。”林芢伸出枯瘦的手指,“有两年六月雨水小,有三年雨水多,去年和前年雨水少,今年就准备一下吧。” 有胥吏哗啦啦翻动卷宗然后找到一页:“是的,大人,前年年底有六月增补补给的数额。” 那官员没有再多说话,上前制止了公事们继续查验,亲手把文册收起来,转过身对李奉耀郑重道:“三老爷,余下的还请尽快做好。” 李敏脸上浮现笑,伸手戳了戳还没有回过神的李奉耀。 这就是认输啦,李奉耀挺直脊背,也没有趁机冷嘲热讽,李敏说了嘛这是让他们服气了,他没必要跟手下败将计较,宽容才是对败者的羞辱。 “知道了,这些事我会尽快安排好的。”他淡淡说道。 厅内的诸官以及公事胥吏们低头应声是。 站在一旁一直安静无声的项云落在李奉耀视线里,项云和那些官员们当然不同,李奉耀收起倨傲高兴的站起来,亲热招手:“项大人,你可要受累帮我。” 项云点头:“三老爷有事尽管吩咐。” 第二十五章 一人去两人来 胥吏们抱着堆积的文册退下,官员们也走了很多,只有几个急着要自己所管文书批复的官员围着案前。 李奉耀也没有嫌烦说累赶走他们,坐在案前认真的按照李敏的指点批复。 “项大人,你坐下歇歇。”他看到站在厅内的项云不忘关切说道,“以后我可需要你帮忙啊。” 项云看着站在案后几乎伸胳膊握着李奉耀手批复的李敏,对此状况视而不见毫不在意只在意文书的官员们,另一边还有林芢不情不愿回答询问从箩筐中拿出账册。 四方人不多,忙而不乱,缝隙填满,不需要再多一人。 是以后需要,现在并不需要他,项云应声是,低头告退。 李奉耀没有挽留,叮嘱项云好好养伤。 李敏在后抬头:“南夷那边项大人不用管了,三老爷这就安排人接手,项大人只要做好一件事,养伤。” 厅内的官员们也跟着点头纷纷道当如此。 项云含笑道谢走了出去。 一路走过府衙,来来往往的人还是那么多,奔走还是那么繁忙,但先前的惶惶氛围消失了。 项云走回自己的住所,在他成为陇右节度使以后,还请李奉安保留了他在剑南道的住所。 这座住宅不大,与另外七座住宅围绕着府衙,就如同他们在军中一般围绕在李奉安身边。 李奉安有兵马八部,八位都将,项云严茂都是其中之一。 项云走进屋子里立刻被浓浓的药气围绕,随从端来药碗,又拿过刀和药粉。 解开裹布胳膊上将腐烂的皮肉割掉,洒上药粉包裹,其间项云一动不动,他这样白面儒雅的人也有铁石的意志。 “伤好的太慢了。”随从低声感叹。 项云无所谓:“这条胳膊已经废了,好的快慢都一样。” 当时一剑刺死了严茂,为了不引发怀疑,项云又用这把剑刺了自己的胳膊以示险境。 这把剑是淬毒的,虽然他及时用了解药,伤的还是很重。 不过这都在计划中,他这条胳膊因为上次救李明玉已经伤的不轻,已经不能挥刀,干脆这次就再伤一次彻底废了,总好过其他地方再受伤。 随从看着重新包好的胳膊:“可惜白废了这条胳膊。” 话一出口又忐忑不安低下头。 项云并没有恼怒,因为剐腐肉惨白的脸漠然,这条胳膊废了是为杀严茂,杀严茂是为了代替严茂掌管剑南道,结果严茂杀了,李奉耀坐到了府衙里。 “大人,李三老爷其实就是个名分,到时候大人完全可以把他握在手里。”随从低声挽救适才的失言。 项云端起桌上的药碗:“李三老爷的确就是个名分,但现在握住他的不是我,是李敏和林芢。” 这才是关键。 李敏和林芢与严茂不同,都是仆从身份,也很少出现在人前,但他们对剑南道的掌控和本身的能力并不低于严茂,同样是李奉安左膀右臂的项云很清楚。 难道还要杀了他们才行吗? 项云当然不会做这么疯狂的事,那样太愚蠢了。 而且这件事透露出更关键的事,剑南道是真的要将他排除在外,如不然,就算是李敏和林芢要掌控剑南道,也会拉上他。 他知道他们是可靠的左膀右臂,他们何尝不知道他也是? 为什么他们会选择李奉耀,李家的人明明是李奉安严禁进入剑南道的,除非是得到了命令。 谁的命令? 项云想到了严茂说漏嘴的李明玉不去京城,到底有什么命令?元吉和大小姐为什么消失了?是谁在背后安排?安排了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的命令? 难道知道了李奉安是死在他的手里吗? 项云将药仰头一饮而尽。 夜色笼罩剑南道,府衙的大厅里灯火通明,堆积文书的案前有人还在忙碌,当然不是李三老爷,这么辛苦的事当然由李敏代劳。 李看着自己美丽的双手,双手各自握着一只笔,笔握的太久,手指僵硬还似乎磨出了茧子,李敏的眼圈忍不住发红:“我这双手不是用来做这个的。” 可是又能怎么办,他们都不在,他只能先撑着。 李敏越想越委屈。 “当初说好了的,我就负责吃喝玩乐,不会让我辛苦。” “你们都是骗子。” “大都督是骗子,严茂也是骗子。” “早知道会有今天,我才不来剑南道。” “不来剑南道我现在会在哪里?” “在南海上钓鱼?在东山上赏雪?不不太俗了,我应该在脂粉店迎客,将好胭脂洒满人间。” 他嘀嘀咕咕畅想着自己该做的事,身姿端正,视线越过美丽的手,在两本翻开的文书上扫过,然后两只手在其上飞快的写下论断。 灯光照耀下文书上呈现一行行的字迹。 这字迹不像主人这么风流洒脱,两只手同时写下的字也没有龙飞凤舞潦草不可辨认,端端正正仿佛刀刻出来一般。 此时没睡的还有林芢。 他所在的屋子里点亮了灯火,许久没有打开过的门咯吱咯吱响着被推开,一群人将一箩筐一箩筐的账册抬进来,将屋子里散落的锅碗瓢盆花草虫笼棋盘都收了起来搬走。 明亮的灯火,拥挤的人,让坐在躺椅上的干瘦老头心慌眼晕。 “我讨厌见人。”他发出一声哀叹,满脸愁苦。 “林爷爷,这些是五年内的粮草账,放哪里?”有人询问。 林芢便又加了一句:“也讨厌和人说话。” 以前就是李奉安来了,也不过是从门缝里递交一些账册,话也不用说,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神仙日子没有了,他随手一指。 这些人都是跟他熟悉的,没有再问,随意的将东西放在地上,但外边的那些官员们不行啊。 他们可不会随着他的一指一嗯就听话,那是李奉安能做到的事,他们听信李奉安,不听信他。 以前有李奉安,没有李奉安,还有严茂,严茂也没了,就只能他出面去说服安排他们了。 林芢伸手向天悲痛:“你们怎么就死在我前面了?” 有人将一本账册放在他伸出的手上:“这一本是八年前的夏税帐,爷爷要做夏税,先看这个。” 林芢恼怒:“我八年前看过的,干嘛要再看?我难道已经老的记不清八年前的账了吗?” 他将账册扔回那人怀里。 “把这些东西随便放下,擦擦灰,让那些记性不好的人看吧。” 新年正月的剑南道没有丝毫的喜气,灯火明亮人来人往忙而不乱也没有丧气,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遥远的窦县也没有新年的喜气,恍若被山贼劫过的主簿终于见到了武少夫人。 “少夫人,不知道是谁让军营里的人巡城,还到处散布兵乱要来的消息,整个窦县都戒严了。”他面白声颤气喘喊道。 李明楼安抚他:“别担心,是我。” 第二十六章 开口两门戒严 自从窦县县衙被山贼肆虐,主簿只有短暂的担心,很快就因为有振武军这位家眷经过且主动帮忙而解了烦恼。 期间也虽然有过些许担心,但都是小烦恼,总是在引发麻烦前被解决了。 新年伊始最大的烦恼就是隔壁不太平竟然闹起了兵乱,不过也还好,隔壁其他地方的事,最该担心的是那里的官员们,他唯一担心的是怕吓跑武少夫人。 兵乱和山贼可不一样。 武少夫人不能走,至少现在不能,所以他安抚武少夫人,再让武少夫人安抚民众们,那么这个烦恼很快就算不上烦恼了。 咬着牙出了两天的米粮钱后,主簿装作忘记了这件事带着家人去亲戚家住了几天,没想到再回来差点连窦县都进不来。 还没接近窦县就遇到了巡逻的民壮,祝通经常带着民壮巡逻,过年的时候祝通回府道复命,顺便带着一车酒肉年礼回家过节。 祝通走了民壮们依旧在巡逻,人数比先前还要多,披挂马匹也都强壮,主簿很高兴,这必然能安抚民众。 越过了巡逻,路越走越安静,没有拖家带口的民众,也没有大车小车骡马成群的商人,四野荒芜,不闻鸡犬,更没有新年正月的欢乐,主簿很是不解,商人不会回去过节啊,他出来时路上还很热闹呢。 武少夫人安抚民众往往是购买酒肉招呼大家同乐,比如年前的时候把窦县附近的烟花都买光了,引的很多烟花商人从远处赶来。 怎么会变得冷清了? 变的冷清可不会让民众得到安抚,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路上,主簿有些心慌。 路上曾经设置的关卡也没有了,主簿一家畅通无阻的来到了外城墙前。 围墙赶在年前全部修好,里外附近不允许修建房屋,据说是修的不太牢固,怕砸伤人,本来就是为了安抚民众建造的嘛,大家也可以理解,民众们也不在意,只要能把它们圈起来表明大家都是窦县人就足矣。 但这更适合当做集市,窦县的繁华又因此扩展。 只是此时围墙外没有摆摊的商贩,爬在围墙上玩耍的孩童也都消失,围墙后有一杆杆长枪林立,不是民壮们日常练习的木头长枪,而是闪着寒光的真正的长枪。 主簿一家人被拦住,就算表明身份,这些穿着兵服不知道是民壮还是淮南府道的兵也没有立刻让开,还将他们的车马以及人员都从头到脚核查一番。 查的这么严,也并不能安抚民众!主簿的家人都已经开始瑟瑟发抖了,恍若又回到了王知杜威被山贼杀死的那时候,主簿恼怒的质问他们在做什么。 “兵乱危急,窦县戒严,闭市。”守围墙的兵丁们脸色肃重,“任何人进出都要核查。” 主簿差点晕过去,这是谁在胡说八道! 兵丁们不回答他,他们只是听命做事,其他的不知道,也不肯因为主簿是主簿就放他过去。 “任何人都要核查,官员也不例外,官兵更要严查,有违抗者以乱民处置。” 看着森寒的枪头,主簿没敢再迈步,他亲眼看过这些民壮演武的。 不管他们是民壮还是真的兵,窦县军营里能穿上兵服的,都不容小觑。 主簿忍者脾气看着全家人被里里外外搜检一翻,连马车都差点被拆了,当初刚开始招收民壮,元吉建议对进入窦县的人登录,还发放领取号牌,他当时觉得这样戒严让民众觉得不便,会让民心不安,元吉笑了笑说不会的这不是戒严。 他现在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戒严了。 过了围墙进了窦县城就更能感受到人心惶惶,没有热闹的集市,没有热火朝天干活的人力,聚集地也没有孩童们奔跑玩闹,家宅有门的关门,没门的挡着木板,不见有人出来走动,只有门后窥探的。 城门这边又进行了一次核查,这一次主簿终于见到认识的人,确切说认识他的人。 “主簿大人。”官差张小千恭敬施礼,“您回来了。” 主簿大喜,不仅认识他,还知道他出门了,忙一把抓住问怎么回事,是谁散布谣言。 张小千不解:“大人,这是官府的命令啊。”又恍然,“大人你去探亲了,没接到消息吧。” 这是哪里来的傻子?没有他的命令,哪来的官府的命令,主簿忍了又忍要去官府问,但又被这个傻子拦住。 “主簿大人,要先核查。”张小千挺直胸膛,身上穿的是差服,但气势不属于兵服,他也是在军营训练过的,“虽然您是大人,也要进行核查。”又宽慰气的发抖的主簿,“不过这里核查比外边简单,不查车马东西,只查人。” 查进城的人是谁,互相什么身份,奴仆也不例外。 主簿已经没有力气发怒了,一个猜测让他惊惧,有人趁着祝通和他不在,抢占了官府兵营,不知道是什么人这么大胆,目的又是什么,是那位武少夫人因为钱财被人觊觎了吗? 他不吵不闹安静如鸡绝不给这些人机会把他抓起来,终于顺顺利利的过了城门,偷偷的摸到县衙,躲在角落里终于等到了出门的武少夫人。 武少夫人并没有被什么人挟持,一如先前。 主簿心里稍安,没有被挟持,看来可能只是被蒙蔽了,只要让武少夫人知道这一切多严重,事情就好办了,没想到他听到了什么? 如同先前遇到难事那般,武少夫人说了别担心,但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李明楼没有让主簿缓一缓,很清楚很明白的告诉他:“是我让窦县戒严官兵巡城的,主簿大人,兵乱很可怕,我们要做好准备,这样才能更好的保护窦县民众。” 所以还是被兵乱吓到了吧,主簿挤出一丝笑:“少夫人,你多虑了,宣武道那边兵乱已经没事了。” 李明楼摇头:“宣武道那边是没事,我们淮南道要有事,而且第一个有事肯定会是我们窦县。” 跟女人讲道理讲不清,而且虽然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年岁留给主簿的直觉让他脊背有些发麻,就像当初看到县衙里被山贼杀死的王知和杜威的时候。 他不由后退一步:“这样啊,那我去府城打听一下消息。”再后退一步,“我再向道府请些兵马来。” 李明楼看着他:“不用了,我们的兵马应该够了,送主簿大人去县衙歇息。” 后一句话很明显不是跟他说的,主簿大人张口就要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两个人,将他架住口也掩住。 主簿大人窒息,瞪圆了双眼,杀人灭口啦! 没有刀割破他的脖子,他只是被捂着嘴带进县衙,白日的县衙也一如既往,有胥吏走动,看到被带进来的主簿还恭敬的打招呼:“大人您回来了。” 他们是不是瞎了? 第二十七章 伸手城池可握 “他们没有瞎,他们是顺从了。” 一个官吏站在窗边,看到外边的景象,对被推进来的主簿解释。 官厅里温暖如春,窗台上有苍兰盛开,幽香阵阵,官吏小心翼翼的给苍兰叶子轻轻洒了水,然后就在窗台边坐下,端起烹好的香茶饮了口。 主簿看厅内,包括这个官吏在内,厅里共有四个人,分别负责文教税民的,抓他来的护卫已经离开,他恢复了自由,这自由只在这间官厅内。 他颤声问:“顺从什么?” “顺从武少夫人啊。”另一个官吏说道。 果然是武少夫人,主簿抖动衣衫,惊怒:“她要做什么?” 坐在那官吏对面的人道:“其实她也没有做什么,就是以官府的名义告诉全县戒严,兵乱要来了。” 这二人正在对弈,说话不忘落子。 “她是吓坏了失了神。”主簿说道,“你们怎么能听她的?” 站在一旁看两人下棋的官吏摊手:“大人,我们没听她的,所以现在在这里。” 主簿带着一线希望:“你们可有给州府上报?” 在窗边赏花喝茶的官吏摇头:“怎么可能,我们连县衙都出不去。” 消息也传不出去?还有其他的胥吏呢?还有那么多差役,他们又都有下人随从..... “这次事之前我真不知道我们窦县已经变的这么厉害了,两道城门一关,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对弈的官吏说道。 语气怪怪的像是叹息又像是赞赏。 主簿想到自己进来这一路的经历,知道他们说的不是夸大。 “军营民众就都听信了?”主簿问。 “官印被武少夫人拿走了。”对弈的官吏指了指空空的案台,“她以官府的名义的发了告示下了命令。” “民众可相信官府了,那些商人更是,立刻就收拾东西跑了。”观弈的官员道,“军营里祝通不在,元吉说了算。” 或者祝通在的时候,也是元吉说了算。 那个祝通每天做的事也就是吃肉喝酒然后被一群民众拥簇着招摇。 主簿默然一刻:“你们被关在这里,县衙里就没有人质疑吗?” “武少夫人告诉他们,我们和她在应对兵乱问题上有分歧,她将做法告诉了他们,请他们相信她。”观弈的官吏幽幽道。 然后大家就相信她了?主簿想着自己被抓进来时对自己施礼问好的胥吏。 “那民心呢?民心竟然没有乱吗?”他抓住最后一丝希望。 “大人。”喝茶的官吏幽幽道,“咱们窦县民众都把武少夫人当神仙,她就是民心,她不乱,就没有人乱。” 主簿跌坐在椅子上。 “大人,其实不用担心,武少夫人没有为难我们,而且咱们被关起来,将来上头追责也可以免责。”对弈的官吏安慰主簿。 还什么事都不用做,吃的喝的也不愁,主簿看着室内,所以他们还能悠闲自得的赏花喝茶下棋,比没被关起来的时候还自在。 他们其实也顺从了武少夫人,主簿心里想,虽然表示反对被关在这里,但关在这里已经是他们作出的最大反抗,完成了任务就心安理得的吃喝玩乐,那武少夫人做什么他们丝毫不在意,也没有不满,更别提想办法做些什么。 主簿想这个窦县从上到下都已经成了武少夫人的了,她不做事到也罢,她要做事就没人拦得住。 主簿的身心像大海里的小船起伏,她要做什么? 正月的风如刀,李明楼裹着厚斗篷罩住头脸依旧能感受到寒意,站在城墙上可以俯瞰整个窦县。 窦县里城安静如同无人之境,外城则不断的有兵马驶过,巡逻日夜不停,斥候也撒出去四面八方。 “暂时没有异动。”元吉说道,“宣武道的兵乱也被控制了,连山贼都几乎消失了。” 真的会有山贼或者兵马来袭击窦县吗? 李明楼看着远方,她不知道,她都不知道该不该希望命运如旧了,不过她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当命运如旧的时候能做些什么。 总要做些什么的。 “有韩旭的消息吗?”她问。 元吉道:“还没有。” “京城那边呢?”李明楼问。 “有人告是罗氏贪墨了饷银引发宣武道兵乱。”元吉打开刚刚接到的最新的消息,“崔征在朝堂上大发雷霆,要彻查此事。” 然后就会彻查到全海身上。 李明楼心想,然后全海让皇帝定罪宣武道节度使,朝堂为此纷争四起,就像那一世一样。 “振武军武鸦儿有什么消息?”她问。 韩旭和京城的消息是一直都要求打探的,武鸦儿这个则是没多久,只是漠北太远了,振武军的消息很难打探,打探了传回来也很慢。 元吉摇头:“暂时没有消息,不过小姐,中厚在京城打听到了,梁振府里的人并不知道武鸦儿有亲眷,都说他是孤儿。” 连梁振都不知道啊,李明楼有些意外。 “不过除了我们,其他来梁府打听这件事的人都被我们打发了。”元吉道,“通往漠北的路上我们也都安排了人。” 但始终没有消息,振武军中也不见有人寻娘亲。 一阵寒风袭来,夹杂着雪粒子,李明楼没有说回去,方二将黑伞压低挡着风雪,一行人继续在城墙上伫立。 远处奔驰的巡逻兵马一回头就能看到,武少夫人总是守在城墙上,她不怕冷,寒风似乎变的也没那么冷了。 雪粒子在傍晚的时候变成了雪花。 雪花在一堆篝火上飞舞,很快有脚伸过来重重的乱踩,篝火和雪花都乱飞湮灭。 “点什么火,不要被人发现。”有男人低声喝道。 昏昏暮色里围坐一群穿着破旧皮袄的男人们,乍一看像是乞丐,但杂乱的头发胡须下面色凶恶。 他们鼓囊囊的破袄里露出大刀,散发着血腥气。 “天太冷了。” “这破衣服不御寒啊。” “山贼也不会穿这么破了吧。” 他们低声抱怨。 “别担心。”踩灭篝火的男人说道,脸上浮现狞笑,看向前方风雪中茫茫一片,“你们知道吗?人烧起来,比柴可暖和多了。 第二十八章 来处和去处 豺狼吃肉,鬣狗逐腥,想要人为柴的大概就只有人了。 昏暗的人群中响起笑声,低低沉沉闷闷似乎从地下传来。 提这个建议的男人很快又制止了笑声:“都小心点,不要被人发现,我们现在是山贼。” 有人也忙跟着对大家嘘声:“这边都在剿匪,窦县的兵马被很多地方请来帮忙巡查。” “怕他们怎的。”有人哑着嗓子低笑,“遇上了正好,让他们明白一下,这天下的山贼可不都是杜威那些人。” 提到这件事人群骚动发出骂声,这是他们的耻辱,也因此受到了牵连。 为首的男人再一次喝止:“不要因小失大,再误了大公子的事,被烧的就是我们。” 大公子三字一出,骚动顿消。 “我们不是杀一个两个剿匪的立威。”男人声音越发冷冷,“我们这次是要给大夏送上一份新年爆竹,一定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人群再无嬉笑嘈杂,齐齐的发出低吼。 “把你们的衣服裹好。”男人指着最近的一人道,“现在还不是我们露出真威风的时候。” 那人嬉笑着将蹭乱的破袄裹紧,遮挡住其内的红黑两色的兵服。 男人巡视这一片众人,然后看着前方的天空,飞舞的雪花渐渐被夜色吞没,他一声令下向前而去,身后人马齐动,暗夜里恍若隆起地面滚滚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抚平了地面,雪花落在其上像一面镜子,映照四周蒙蒙,伴着悉悉索索的声音,地上的雪被掀起,一大片枯草中站起几个人影。 呸的一声,嚼烂的枯草被吐出来。 “这些家伙是兵。”一个男人说道,“他们乔装要干什么去?” 他们半路发现这些行踪诡异的人,这些人人数众多行动严整,有前探有后哨,很明显是兵士,但穿着打扮却更像贼匪,他们不敢跟的太近,这些人也几乎不交谈,只在这里略作歇息时有寥寥数语。 这些人从宣武道来,有两个男人扭头看这群人适才来的方向,再看去的方向,去的是淮南道。 方向其实也没有什么意义,并不是因为夜色里他们看不清,而是因为衣服相貌都能掩饰,来和去处自然也能。 “他们应该去窦县。”武鸦儿道,“他们提到了杜威。” 杜威是谁?其他几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窦县那个和知县一起被杀了的团练。”武鸦儿道。 对于窦县发生的所有事和人他都牢记。 “他们还提到了大公子,在淮南在宣武道,兵马都属于节度使。”武鸦儿道,“对上官称呼多为大人,称呼大公子以私兵自居的,只有浙西安德忠。” 那事情就清楚了,最先说话的男人抱臂摸着胡须:“这是安德忠的兵马从宣武道绕去窦县,所以窦县的那些人果然都是安德忠的人马。” 但好像更不清楚了。 “他们要在窦县干什么?又是假扮山贼又是训练民壮的。”另一个男人皱眉。 先前还有些不解,现在大概已经明白了,武鸦儿挥手拍落肩头的积雪:“如果没猜错的话,他们要在窦县闹兵乱。” 宣武道兵乱他们已经知道了,还跑去看了一眼,真实又凶残,以往拿着兵器守护城池百姓的士兵发了疯比山贼还可怕,百姓官府对他们不设防,就好像羊群中突然出现的狼。 但是这兵乱并不像是为了饷银。 “要说闹饷银没有比我们漠北的兵马闹的更多的。”一个男人也有些明白了,“真正闹饷银的兵乱跟这个完全不同,这里的兵乱根本不是为了饷银,而是纯粹为了凶狠而凶狠。” “鸦儿说这兵乱有古怪,现在看来又是安德忠的手笔。”另一人说道,“他就是要让宣武淮南陷入混乱,宣武淮南陷入混乱,作为近邻的浙西就有机会出手了。” 说到这里啐了口。 “老子儿子一样的把戏,要不是从匈奴抢货物银钱足够兄弟们吃喝过活,我们振武军也早就被他们用饷银引乱了。” “这边乱了他又能怎么样?” “有消息说要定罪宣武道节度使。” “怎么?他安德忠是要赶走宣武道和淮南道节度使,自己来当吗?”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 出来看看才知道天地变成了什么样,以前在漠北他们可不会想这么多,武鸦儿看着议论的同伴。 “我们要不要管?”一个男人说道,搓了搓大手,“我们的人马对付一个宣武道应该没有问题。” “刚才过去这群人马也可以顺便解决。”另一个男人轻描淡写,“我们也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浙西安德忠的人马在宣武道淮南道潜伏掀动风浪,人不知鬼不觉,但他们在这里才是真正的人不知鬼不觉。 此一战必然打安德忠一个发懵,想到这场面,大家忍不住摩拳擦掌眼睛放光。 “鸦儿,你说呢?”有人问道,想到始终没有说话的武鸦儿。 武鸦儿道:“你说的都不错,宣武道也好,窦县也好,我们要动手肯定没有问题,但我觉得这可能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男人们对视一眼不解,制止了兵乱,挫败了安德忠的阴谋,说不定还能找到证据,告到朝廷里,安康山那边说不定也要付出代价。 “在丰城,我看了官府里最新的公文。”武鸦儿说道,暗夜里一片漆黑,雪片在他面前飞舞与他白皙的面容相互映照,“宰相崔征问罪兵乱指罗氏以及全海为祸,这已经不仅仅是宣武道节度使一个人的事了。” 男人们哦了声,并没有太明白,但并不质疑,安静的听他说。 “我认为这次兵乱乱的不是为了宣武道和淮南道,应该是京城,朝廷里,我们就算平息了兵乱,揭露了安德忠的阴谋,朝廷也不会在意。”武鸦儿说道,“先前我们在京城,李奉安大都督已经让我们看到了,现在的朝廷已经不是以前的朝廷的。” 朝廷不在意小儿当节度使,又怎么会在意一个地方闹兵乱,或者让安德忠一人兼三地节度使又算什么大事。 歌舞享乐,贵妃娘娘是不是开心,是皇帝的大事。 全海罗氏什么时候被打压滚出朝堂,是宰相的大事。 怎么除掉觊觎他们权势富贵的官员,是全海罗氏的大事。 他能看清楚这一切,安康山呢?武鸦儿长眉微微扬,语速放慢:“或许这才是安德忠兵乱的目的。” “所以呢?”一个男人问道,听懂听不懂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要怎么做。 武鸦儿道:“我们应该去京城。” 第二十九章 暗箭与明敌 去京城吗? 他们在京城能做什么?宣武道淮南道浙西他们还能闹一闹,京城可是泥潭一般,他们这种身份的进去了半分动弹不得。 “去找梁老大人商议。”一个男人猜测道,“将这里的情况告诉他,他可以见皇帝。” 京城有梁振,大家顿时轻松起来,武鸦儿没有说话,去京城做什么其实他也不知道,只是直觉告诉他,荒唐的事太多了,也越来越密集,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吧。 直觉救过他很多次命,他相信它。 武鸦儿抖落肩头白雪,将厚重的帽子遮盖在头上,只露出一道鼻梁。 一众人在夜色里披着风雪潜行。 京城的雪也越下越大。 大雪并不会让京城冷清,璀璨的灯火与飞舞的雪花相映,裹着五颜六色斗篷赏夜雪的人摩肩接踵,歌舞丝竹声声不绝。 有一队队的兵将巡城,不断的将睡在雪里的乞丐流民踢醒,免得他们冻死在街头。 不管是繁闹的夜市还是昏暗的桥头小巷在冬夜里都有各自的热闹。 梁振坐在室内,家里的灯火第一次这么晚还通明,妇人的哭声在夜里听来让人心烦意乱。 “老太爷,老太爷。”有下人们披着风雪急急进来。 一向持重的梁振站了起来:“怎么样?” 管家上前扶住他:“四老爷和两个公子被定罪了,罪名是贪墨饷银。” 此言一出妇人们哭声更大,梁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桌子应声而裂,管家看着桌子倒没有心疼,神情只有哀戚,梁振有五子,一子夭折,两子战亡,余下的两子,大子在祖居,四子在京城为官,两个儿子虽然平庸还算勤勉,又各自成家生子,孙子们练武读书也都小有成就。 虽然不可能像梁振这般得到节度使之位,但将来仕途上会没有梁振这般波折,守业是没问题了。 但现在四子以及两个儿子都被下牢狱定罪,仕途是没希望了,能不能保住命还是当务之急。 “谁敢杀我的儿子。”梁振怒喝再次拍桌子,裂缝的桌子不堪其重倒地,“我梁振两个儿子为国捐躯,国岂能杀我余子!” 管家低声劝:“四老爷和公子们不会被定死罪。” 皇帝从不轻易赐死,但进了牢房人死不死的就不是皇帝说了算了。 “更何况四老爷和公子们这件事本有蹊跷。”管家道,“是有人陷害。” 梁振面色铁青,这件事的确蹊跷,他的儿子孙子虽然平庸但绝不会贪墨饷银,莫名其妙的突然被抓走, “抓走不久,宣武道就爆出饷银兵乱,朝廷里因为这个吵翻了天。”管家道,“四老爷和公子们的案子立刻就被加重了,现在连探视都不让了。” 梁振一脚踩在碎裂的桌子上,愤怒又不解:“是谁要害我?” 他当然也知道这件事奇怪,这些日子也一直在查,却查不出头绪,就好像仇人从天而降。 “想要害我,我梁振一身清正,用贪墨饷银来算计我真是可笑,我去见陛下。”梁振冷笑,“让陛下说我的子孙是否有罪。” 老妻带着女眷们上前拦住:“皇帝现在不好见,先把四郎他们救出来。” “老太爷,趁着宣武兵乱的罪还未争论落定,先把老爷和公子们救出来。”管家也道,“不要给人可趁之机,现在可是冬天,牢房比军营还要苦寒啊。” “那边已经松口了,只要把饷银空缺补上,就能先把人放出来,等候再议。”老妻道。 想到军部抓人时报的饷银空缺,梁振再次大怒:“也亏他们敢信口开河,真有那么多银子堆在家里整个京城的人都看得到。” 老妻悲愤哭:“就不要说这个了,你亲眼看着二郎三郎死去,难道还要看着四郎也死去,看着孙子们也死去,我还是先死了吧。” 老妻哭天倒地,女眷们围住陪着大哭,梁振站在碎裂的桌子前,看着脚下哭坐一团的大大小小的女人们,再想到死去的两子,愤怒还在肩头塌下,就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鹰。 “那么多钱,我们也没有啊。”他喃喃道。 老妻抬起头:“把房子卖了。” 京城的房子贵,梁振打拼一辈子,再加上皇帝的优抚才置办了这间宅院。 “把房子卖了,我们住哪里?”梁振瞪眼。 骤逢大难老妻反而有着冷静的安排:“我们离开京城回乡去,也好让四郎他们避避风头。” 离开京城啊,梁振喃喃:“那我就没办法见皇帝了。” 管家上前道:“老太爷,据说崔宰相已经率百官求见皇帝三天了,内宫门紧闭见不到。” 皇帝虽然不理朝政,但官员们要见还是能见到的,尤其是宰相崔征。 皇帝竟然连崔征也不见了? “崔宰相要问罪全海。”管家低声道,“估计皇帝生气了。” 崔征和全海一年到头争斗不休,终于闹到逼着皇帝做抉择了,还有罗氏,三个人搅得朝廷乌烟瘴气,皇帝怎么看不到他们的荒唐呢?皇帝以前不是这样的,梁振颓然:“房子尽快卖了吧。” 京城里买房卖房每日多得是,正月也不例外,有赌徒输了身家,有豪贵金屋藏娇,一个卸职的节度使卖房不是什么引人注意的消息,尤其是京城最近最大的注意力都在朝廷,宣武道兵乱引发的崔征问罪罗氏全海,这一次谁能赢?还是像以往那样,不了了之。 梁振卖房的消息只有有心人盯着,包括梁振的儿子孙子入狱。 梁振不知道仇从何来,有两方人马知道,做事的人心满意足完成任务回报而去,看事的中厚坐在厅内烤着火面色同情的感叹。 “梁振真是废物,竟然这么容易就乖乖滚出京城了。”他的话并没有多少同情,“要是大都督,先把牢狱劫了,谁要钱谁定罪谁就是仇人,捶死他们,还要再去皇帝面前告他们一状。” 旁边有人撇嘴:“大都督怎么会被人算计这般地步?” 中厚搓着手哈哈笑:“对哦,大都督只会这么算计别人。” 而且梁振这件事说到底也跟大小姐有关。 有人疾步进来:“情况不对。” 厅内烤火的中厚等人神情一凝收起说笑。 “皇城已经进不出去。”来人低声道,“还有,大小姐一直让关注的吴章,已经到了京城了。” 竟然这么无声无息的到了京城!中厚站起来:“快,急报大小姐。” 看着来人急匆匆而去,中厚等人走到廊下,听着外边京城依旧的繁华热闹,他们抬头看阴沉沉的天空,脸色也如同天空一般。 京城要出事了。 董四是负责外围墙的守兵,因为猎人出身,在民壮营里成为弓弩手,但一直以来,他手中的箭射过大大小小的猎物,远远近近各种形状的草靶子,对准人还是第一次。 尤其是视线里越来越近的人马穿的还是兵服,跟他身上穿的一样。 董四觉得自己应该咽口水,但实际上并没有这么做,身姿也一动不动,脚恍若扎根到垫着的木凳上。 “喂,我们是淮南道的,祝大人让我们来的。” 那边一百多人的兵马中有几个兵士的奔驰出来,挥动着双手。 “开门让我们进去。” 距离很近了,董四能看清他们脸上的嬉笑,咚的一声鼓响在身后传来,声音响起的那一刻,董四的手已经不属于自己,嗡的一声,箭飞了出去。 手虽然不属于自己,射出去的箭如同以往一样,百发百中。 董四看着正中的那个兵士如同柳枝一般一颤,折断栽下了马,雪地上绽开鲜红的花。 杀,官兵了! 第三十章 第一战 要攻一座城池,就要里外应和。 这是任何一个将官都懂的手段,齐大用更明白,这十年里他做过很多这样的事。 齐大用是跟随安德忠多年的护卫,是安康山给儿子的五员亲将之一,他不在军中任职,又熟悉用兵,方便做很多事。 宣武道兵乱的事安德忠没有让他去,把窦县的事交给他来做,兵乱是安康山的安排,而窦县则是安德忠的耻辱,这是安德忠对他的看重。 齐大用对安德忠的看重很骄傲,但又觉得这是大材小用。 窦县太小了,十个才抵得上一个丰城,而且也没有什么兵马,只有很多混饭吃的民壮,到时候不用打,点一把火砍几个人就能把他们吓破胆了。 不过齐大用还是认真的准备攻城,先让一群人进去杀人放火,城里乱起来,里面的人跑出来时,他们在外边动手。 当然柴太多砍起来很累的,不可能他们一个一个的砍,随便砍一砍柴都吓破胆子,不用他们再动刀子,将这些柴都赶到一起,点一把火烧了就行。 地方齐大用已经选好了,安小顺说城门口有粥缸,煮的粥让一城人喝,喝了这么久的粥,就用他们烧粥吧。 还有那个武少夫人,大公子特意叮嘱了,要让她先死,要让窦县的民众都看着她死,那就用粥缸把她煮了吧。 她养了窦县民众这么久,让窦县民众把她煮熟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齐大用想到这场面就想狂笑,可是,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雪地里堆积着几十具尸首,羽箭穿透他们的咽喉,在他们的胸口摇晃,脸上凝结着震惊,甚至还有人残存着笑。 去叫门,进城,是很轻松的任务,谁想到那些围墙后竟然藏着杀机。 “我们说了我们是官兵,但他们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说话,只是放箭,放箭。”幸存的兵士脸上带着血颤声,“我们放箭还击,他们就躲到围墙下,我们换箭,他们就探出来射箭。” 根本就无法靠近,只能勉强抢着同伴们的尸首退走。 齐大用脸上的皮肉跳动:“他们竟然敢杀官兵?” 愤怒中又有震惊,窦县为什么敢杀官兵?问都不问,就好像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为何而来。 窦县城的民众知道外边进行了一次战斗。 他们听到了喊声,而且官府也没有隐瞒,有官差在街上疾驰告之。 悬在头上多日的石头终于落下。 乱兵来了。 城门外围墙内的住民已经都搬到了内城,集市上有商人们搭建的长棚,在里长的指挥下,按照原本谁家挨着谁家的顺序住下来。 虽然不如在家住的舒服,但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些小事,窦县城外有乱兵袭来,性命最重要,丰城可是被乱兵杀了很多人烧了城的。 这个消息其实很早就已经传开了,官府几乎每天都在通报,宣武道兵乱的详情,乱兵的凶狠残暴,民众的惨状,并且告诉大家窦县会有乱兵来,因为距离太近,官府的话必然是可靠的,商人们退去城门关闭进出严查。 但大家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或许乱兵不会来呢,不是说宣武道已经镇压了乱兵,乱兵到底是少数。 这个侥幸现在破灭了,三天前,天不亮的时候里长们敲响了锣,告诉大家乱兵来了,让所有人都搬进城里。 慌乱瞬时吞没了窦县城,还好恐慌久了也习惯了,大家顺利的将早已经收拾好的行李搬进了内城。 外边进行了一次战斗,内城门并没有关闭,不断的有兵马奔驰而过。 “大松。” “东子。” 在街上打探消息的民众脸色惊恐的看着路过的兵马,这些基本上都是军营的民壮,有熟人认出忍不住喊。 “现在怎么样?” “乱兵真的来了吗?” “来了多少人?” 民壮们一旦行军就六亲不认没有回答他们,有的进了衙门跟文吏交接记录,有的蹬蹬上了城墙。 城墙上武少夫人被很多人环绕而立,大家都看向远处的天空,天空的远处隐隐青烟袅袅散去。 “如信报所说,有一百多人来叫城门,余下大约有七百人藏在其后。”元吉说道。 “第一战不错,在围墙的掩护下,击毙对方八十人,我们只有十人受伤。”一个负责围墙守卫的护卫汇报,“伤并不重,养些时日就能痊愈。” 这就不算是损失战斗力了,李明楼点点头,视线收回落在城门外,外城已经没有了普通民众,曾经清理出来的空地上只有一队队官兵跑过,围墙外血迹和散落的兵器还未清理,但除此之外一片安静,看不到那些隐藏的兵马。 “七百人不是问题。”李明楼道,“真正的问题是,源源不断不知道会有多少兵马来。” 她转过身看向护卫们,视线落在被夹在护卫们中间的主簿身上。 “主簿大人,窦县生死存亡的时候到了,请大人与大家共度难关。” 乱兵到了城门前的时候,关在县衙官厅里正下棋输红眼的主簿被请了出来,跟随李明楼来到城门楼上,亲眼看了这场对战。 主簿现在还在颤抖,他见过王知和杜威被杀死之后的场面,但杀戮的现场更有冲击,还有更大的冲击是这件事。 “他们,说是,淮南道的兵马。”他颤声道。 为什么问也不问就一口咬定是乱兵,说杀就杀了? “他们不是淮南道的兵马。”李明楼道,“哨探已经查了几天了,他们来的方向,他们的穿着打扮,他们的口音,以及州府那边并没有消息说会派兵马来。” 窦县外有很多哨探,窦县还在州府派了眼线打探,主簿从她的话里听明白,不过现在已经不因为这个吃惊了。 “就算他们不是淮南道的兵马,他们也是官兵,你们怎么能杀官兵?”他颤声再问。 问也不问就下了杀手。 很明显那些官兵们都没有想到,他们近前时轻松说笑,而且不管是不是淮南道的,都是官兵是同袍,怎么说杀就杀了? “这个说起来有点话长,我慢慢给你讲。”李明楼道,“县令王知和杜威都是被我杀的。” 主簿嗝的一声晕了过去。 护卫们扶住没有让老主簿倒地,李明楼看了看身边的人:“我可能说的太快了。” 第三十一章 再备战 李明楼于是将事情从山上剿匪开始说起。 随行的大夫将主簿叫醒,听武少夫人讲故事,故事很简单,武少夫人一行人遇到了被山贼劫掠的村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当上山剿匪时同样是官兵的他们看出了山贼的真正身份。 “之后的事,有主簿大人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李明楼道,“我们来到县衙被留住,是主簿大人知道的,而之所以来县衙,是杜威想要把我们灭口,我不得不亮明了身份才让他有所顾忌,只能把我们困住不放走,这是主簿大人你不知道的。” 主簿面色惨白,被强行回忆当初,似乎下一刻就要再晕过去。 “杜威和王知要再次装山贼劫杀我们灭口,我们也将计就计在离开的途中反杀了他们。” “为了方便动手,杜威和王知将县衙的你们都赶出去,城门守卫也换了官兵,这也方便了我们。” 听到李明楼讲到这里,主簿想着那日清晨来到县衙看到的血海尸山,颤声道:“所以那些都是你们做的,根本没有山贼?” “官和兵为贼,岂不是更该杀?”李明楼没有回答,只是问。 官兵为贼,也不该被他们说杀就杀了,而是当告诉州府,道府,再上还有朝廷有皇帝,他们杀了王知杜威等人,是因为王知杜威要杀他们吧,当然这句话他没敢说,主簿看着面前黑伞遮盖下的小女子,想到当时在血海的县衙前看着她出现,以为神仙降临,却原来是个阎罗鬼。 “既然没有山贼,你们还留在我们窦县做什么?”他颤声问。 还招了这么多民壮当官兵,现在又用这些民壮来杀官兵,啊,那些官兵,是不是得到消息来抓他们的,所以他们便又要杀官兵,主簿越想越眼神涣散,身子发抖的要坐不住。 “我们留在这里,是因为从王知和杜威口中得知,他们做这件事是被别人安排,接下来有更大的动作。”原因很好解释,推到王知和杜威身上死无对证,李明楼看着害怕自己的主簿,“主簿大人,我不知道淮南道有多少官兵参与其中,我那时也没有证据让你们相信,不敢也不能透露半分,但又不能看着窦县遭到荼毒。” 主簿不知道听懂了还是没听懂,沉默不语。 “这些日子其他地方闹的山贼也都是官兵假扮。”李明楼接着道,“宣武道兵乱也是安排好的。” 主簿抬起头嘴唇喃喃想说什么最终无声。 “大人现在不相信我。”李明楼道,“我也不在意大人信还是不信,我留在窦县做这些事,是为了不让这些乱兵侵袭,不让窦县生灵涂炭。” 她不再看主簿,转过身看向城门前方,忽的又转头问元吉。 “来的是从宣武道或者浙西过来的兵马吧?” 看,果然她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来的是什么兵马,主簿差点从地上跳起来,无奈没有力气。 这个问题问的是有些古怪,但小姐既然问自然有问的道理,元吉认真的想了想确认:“是。” 毕竟按照命运,窦县毁于武鸦儿之手,虽然始终没有消息,李明楼还是觉得这时候武鸦儿的兵马应该已经来了。 “如果有漠北行迹来的人马,不要直接动手。”她说道。 元吉明白了,小姐一直让查漠北振武军的消息,因为始终没有消息,他都要忘了。 “是,我知道的。”元吉道,“在外探查的人都已经吩咐了。” 李明楼收回视线再看城门外:“乱军袭来,窦县上下当同心竭力,我等身为大夏官兵,当以安国护民为己任,扼险平贼。” 四周护卫齐声应是。 其间还有县衙的几个官吏,其中就有先前对被关起来的主簿施礼问好的,此时见主簿坐在地上他们低头当没看到,适才李明楼和主簿说的话没有避开他们,他们听的面色发白,恍然又惊恐。 四周激扬宣誓,官吏们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之所以顺从没有抗议武少夫人掌控窦县,是因为他们日常做的都是民生文事,对于跟上级公文来往啊兵事都无关,这些事跟他们无关,所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那现在窦县要跟官兵打起来了,跟每个民生都有关系了,该怎么反应? 李明楼没有等他们反应,有其他的事等她安排:“现在的对战还不是关键,这七百人之后还会有更多的兵马袭来,攻城会持续很久,我们肯定要被围城,城内的供给要控制了,我们现在有多少人?能撑多久?” 这就要根据人口储备来统筹,需要知道多少人,根据储备物资的数目,来计算用度,人又分老中青少,分男女幼儿,分兵丁和民众...... 元吉可记不住这些,也不是一时半时能理顺的:“我让人.....” 来查这句话还没说完,一旁有幽幽的声音响起:“窦县新民加旧民有五万左右的,现在官粮仓已满,各家各户都有存粮,另外商人离开时留下了封存的米粮,但由于有近三万的人口是新增的,其中一多半依靠武少夫人的施粥过活,那么按照一个青壮的口粮来算,窦县可以撑一个月。” 城门上安静,李明楼循声看去,见是站在人后的一个瘦小的官吏,她虽然住在县衙,但除了主簿,跟其他人并不熟,对这个小吏没有印象。 小吏嘴唇蠕动,声音嘀嘀咕咕含糊说算青壮也不对,民和兵的口粮要区分等等一个接一个的数目蹦出来,但他揣着手神情呆呆垂着眼,似乎并不是在回答李明楼的话,而是自言自语。 身边的小吏们神情不安,有人踢了他一脚。 这官吏啊的一声停下报数,有些茫然的看向身边的人。 “你在县衙做什么的?”李明楼问。 “我是做仓使的。”听到询问,小吏顺口答了,答完了才反应过来是谁问,顿时紧张不知所措。 仓使,是管理仓库的不入流的小吏。 李明楼点头:“将官府军营物资全部交给他,如何用度的安排一切听从他,包括我们的。” 元吉应声是。 “有劳大人了。”李明楼屈膝施礼。 这是对小吏的道谢。 这就大人了?小吏呆呆,其他人神情惊愕,连坐在地上的主簿也看过来,所有的物资都交给这个小吏了? 她不认得他,连他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就凭这含含糊糊嘀嘀咕咕的一段话一些数字,连核查都没有核查,就把整个窦县的物资都给他了?还有武少夫人的全部物资。 武少夫人的物资在大家眼里就像聚宝盆一样取之不尽。 就交给他了? 这个武少夫人是不是疯了? 齐大用是要疯了,气的。 他站在死去的兵士前,牙咬的咯吱响,发出窦县窦县的声音,就像窦县变成一根骨头正在被他狠狠的撕咬。 “大人,我们再去一批质问......”一个兵士建议。 话没说完被齐大用一脚踢开。 齐大用将身后丈长的大刀挥动嘶吼:“质问个屁,我们立刻马上,攻城!破城!烧城!” 第三十二章 不回头 一队队兵马从山林沟壑里冲出来,他们身穿兵服光明正大不需要潜藏行迹,在大道小路上,越过民田荒地村落疾驰。 窦县附近的村落在山贼作恶的时候就有人跑到县城里,或者去其他地方投奔亲友,后来窦县城开始扩建外城,有地方住有饭吃有钱挣又冬日农闲还安全,更多的人便拖家带口的搬进城里。 村落里人烟稀少,尤其是这些日子窦县的民壮兵马巡逻频繁,将宣武道兵乱的事告之各村各家,要大家搬进县城或者离开窦县投亲靠友。 但再警告危险,没有见到危险那一刻,还是有些人故土难离,听到外边马蹄声疾,有零散的村民不安的探看,见过去的人马穿着兵服便都松口气。 “是淮南道的兵马吧。” “是去县里的方向。” “县里不是总是说要有危险要有乱兵,所以州府派兵马来增援了。” “咿,那要这么说,县里说的兵乱危险是真的了?” 村民们聚集议论商量走还是不走,不多时见有人从村外的路上跌跌撞撞的飞奔,肩上还挑着担子,难为他跑的这么急担子里的货物还没掉光,这是一个货郎,并不是当地人,前一段闹山贼逃来的,但他没有去县城住,而是当起了走村的货郎,进城将货物贩卖出来,日常就住在这个村子里。 村人里的人也常打趣他,应该去城里住,窦县人多生意多,瘦小的货郎用异乡的口音憨厚解释窦县人多,他抢不过生意,还是出来做生意好,人少也没人跟他抢。 “货郎,你跑什么,抢钱了吗?”村人们喊道。 货郎没有像往日那般羞涩回应他们的打趣,脸上满是惊恐:“官兵打县城了!大家快跑吧!” 村头一阵凝静。 那群过去的官兵?不是淮南道的兵马?打县城?所以是乱兵? “我亲眼看到的!” “外城墙的兵马还击了,杀死了很多官兵。” “血流成河!” 伴着货郎的喊声,村头的安静被打破,村民们四散,他们或者回家收拾东西准备逃走,或者闭门钻入地窖避祸,并没有在意那个货郎的去向。 货郎还在向前奔跑,越过了这个村庄,担子扔了下来,脚步也不再踉跄,他的速度很快,瘦小的身子在小路上穿行像一道黑影。 作为振武军的斥候,短短时日在这里已经熟悉的如同在漠北,武鸦儿带着亲信进城出城,吩咐他留在窦县外,虽然这样不便于打探城里的消息,但当城中有变故时能不被困在其中及时的将消息传出去。 窦县的核查太严了,还是在外边稳妥,现在果然窦县的城门紧闭,苍蝇飞不进去也飞不出来。 虽然在外边暂时只能看到表象,这也不妨碍他及时的把消息传出去。 行进在去京城路途中的武鸦儿接到窦县消息的时候,正在议论京城递来的消息。 年前去京城探访梁振,所遇所见让他感触颇深,所以在离开的时候留了人在京城,以便将京城的最新消息及时的送到手中。 所以京城发生的事他一路上不断的接到,知道因为宣武道兵乱崔征问罪全海,知道皇帝护着全海不理会崔征等朝臣...... “老大人竟然离开京城了?”老韩不敢相信这个消息,“先别说有没有贪墨这么多饷银,四老爷他知道怎么贪墨吗?” 梁振的这个四子有些鲁钝,文武皆不成,所以没有从军上战场,但这也让他安稳的活到现在。 “从消息的描述来看,构陷四老爷和公子们的人并不是要他们的命,而是要逼梁老大人离开京城。”武鸦儿道。 “逼他离开京城有什么用?”一个男人皱眉不解,“梁老大人已经没有军权了。” “但他是皇帝身边距离最近的一个节度使。”武鸦儿坐在火堆前敲了敲行路酸麻的腿,“他还可以随时能见到皇帝,皇帝也信任他,而且他若在京城振臂一呼,征战一生的余威不容小觑.......” 说到这里他声音停下来。 什么时候天子脚下需要人振臂一呼? “乌鸦。”有男人从夜色中奔来,“窦县最新的消息,有兵马围攻县城,应该是我们见过的那群兵马。” 这个消息倒没让他们太惊讶,先前已经猜测过了。 “窦县果然开始闹兵乱。”武鸦儿道,“淮南道也要乱了。” 丰城闹了兵乱,宣武道节度使被问罪,宣武道现在陷入混乱,窦县如果闹了兵乱,淮南道肯定要被问罪,两地的官员都被问罪,群龙无首,谁会得利? 平安无事的浙西道。 “这就是安德忠的目的。”武鸦儿道。 突然闹起来的凶恶山贼,窦县掩藏的屯兵练兵,等兵乱闹起来,早已经落入手中的窦县顺势而起。 “乌鸦,大娘还在那里。”老韩站起来,声音肃重,“振武军的名号会被当做靶子。” 乱兵攻击了窦县的振武军,混战才更显得兵乱,如果这样的话,振武军的武少夫人就会有危险。 武少夫人有没有危险他们并不在意,在意的是被挟持在后的武夫人。 其他的男人们都哗啦站起来:“我们带兵马快去窦县。” 武鸦儿站起来,暗夜里又有人疾奔而来。 “京城出事了,崔宰相说皇帝被全海挟持了,命吴章率兵马围住了皇城,宫里传出皇帝的圣旨,宰相造反,召天下十二卫进京护驾。”来人声音哑急涩说道,一口气说完人力竭倒地。 男人们都惊呆了,朝廷的官竟然和皇帝打起来了。 武鸦儿站在冬夜里寒风浸透皮袄骨头缝里激凉。 “原来是为了这个,召天下十二卫进京护驾。”他一字一顿,“所有的乱,山贼,兵乱,都是为了激化,逼皇帝,不,全海发出这道圣旨,我们进京。”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先是因为京城的消息,再就是因为武鸦儿的反应。 “乌鸦,那窦县呢?大娘她很危险吧。”老韩抓住他喊道。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他可不认为武鸦儿是为了忠不要孝的人。 “我娘的安全不在我去不去解救她,而在于我在做什么,又做到了什么,安德忠借用我的名字做事,就是因为我身在漠北遥不可及。”武鸦儿道,“他安康山要借此率兵进京,宣武道也好浙西淮南距离京城最近,都在他的操控下,但是他没想到现在是我振武军更近。” 暗夜里年轻人的双眼闪亮。 “我武鸦儿声名不堪一提,去窦县要么跪地交兵,要么死战攻城,不管做哪一个,他安德忠都不会在意我,杀我母亲也轻而易举,但去京城一战,安康山安德忠要动我的母亲,就要好好的考虑考虑。” 他要去京城,杀出一条血路,杀出一条凶名,为他的母亲杀出一条生路。 他哗啦撕开外罩的衣袍,露出其内的兵服,抽出刀。 “遵皇命,振武军进京护驾。” 第三十三章 敢守城 前一世的事终于发生了,只不过李明楼还没有接到消息。 窦县外的斥候们利用烽火传递攻城的兵马又增加了多少,从哪个方向来,但无法传递京城发生了什么事。 窦县城外被围的水泄不通。 冬日的清晨寒意森森,却也是人最困的时候,趴在城墙上的一个年轻兵丁握着弓弩眼皮沉重,但身后传来凄厉的惨叫声,让他打个寒战睡意全无,他转过头,看城门下灯火明亮的地方,相比于城墙上的安静,里面人来人往哭声喊声混杂。 那是伤兵初次治疗的地方。 半夜的时候进行了一次战斗,外围墙已经放弃了,所有人都退回到大城墙,大城墙高大厚,但乱箭中还是有民壮受伤。 “能惨叫也好,证明还有精神。”旁边的民壮安慰。 先前的民壮也点头:“是,我昨天在看到救伤,武少夫人的大夫很厉害,箭射进去那么深,他咔嚓一剪,噗嗤一拔,吱吱两刀割下烂肉,撒上药裹上布,灌了一碗药,那个人竟然活过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比划。 旁边的民壮捂着胳膊哆嗦:“啊呀你别说了说的我都疼。” 二人哈哈笑了,驱散了寒意和惧意。 见他们说的热闹一旁又有人凑过来:“你们说外边那些真的是乱兵吗?” 那日击退来叫门的一百多兵马后,铺天盖地来了很多,喊着缉凶有贼攻打过来,人多又有护盾,弓弩也厉害,外围墙这边阻挡不住,所有人都退回了大城墙,依着大城墙抵住了攻城。 这些兵马没有散去,来城门前大声叱骂,造反,当贼,乖乖出城受死等等的话。 城门上的很多民壮听的都有些茫然,难道这些人真不是乱兵?这种想法不少人存在心中,只是现在手握弓弩,一听号令就不由自主,先前军营的训练似乎已经成了本能。 “不是乱兵,他们为什么不敢进城?”立刻有人反驳。 是了,当这些兵马叫骂时,城墙的将官竟然直接打开了城门,说如果他们不是乱兵,那就进城来,随便进绝不阻拦。 结果那些兵马不肯进,只让城里的官员,还有武少夫人出城。 “或许他们怀疑我们是乱兵呢,吓怕了。”有人笑了,虽然现在不是笑的时候,这件事也没什么可笑的,但看着那些乌压压的兵马面对大开的城门一个也不敢进来,就挺想笑的。 那么多人害怕他们呢,他们中有他一个,竟然有人还是官兵会害怕他呢。 脚步声从后方传来伴着说话声。 “大夫够用吗?”这是一个女声。 “城里的大夫们都已经打开门救治伤兵。”一个男声立刻答道。 “我们的伤药都是足够的。”另一个男声道。 是武少夫人来了,几个人忙停下了说话,低头在自己的位置前站好,他们没有回头看,感受着身后走过一群人,带起的不是寒风而是暖意。 武少夫人每天都会来城墙上,昨夜战起她也赶来了,有人听到元大将劝她去县衙等候,这里危险流矢难测,武少夫人只是笑了笑。 “我啊,不是这样死的。”她说,看着带着火从城外飞来的箭矢,“我就在这里站着,看老天敢不敢让我这样死。” 听起来有些古怪,但又莫名觉得很厉害的话。 李明楼站在城墙的最高处停下脚,晨光渐渐透亮可以看到远处的荒野,冬日里的荒野残留着战斗的痕迹狰狞。 “余大人已经将每个人的口粮定额算好公布,民众们也都接受,甚至有不少人还将打回的粥加水分两次喝。”元吉道。 余大人就是县衙那个会算数的小吏,姓余名钱,是个很符合他身份的名字。 现在余钱接管了所有的物资调配,据说第一天被巨大的数额吓懵了,躲在仓库里哭,但来讨要各种物资的人还是及时的拿到了自己所要的,余钱多辛苦元吉没有再理会,他卸下了一座大山专心对战。 李明楼道:“告诉大家不要这样做,都把饭吃饱,没有力气怎么守城。” 元吉应声是,旁边立刻有护卫将这件事记下传达给具体主管的人。 “守城是没有问题,他们来的兵马轻快,没有攻城的器具。”元吉道,“不知道淮南道会不会派兵来。” 留在外边的斥候自然会把窦县遭到围攻的消息传播出去,还会报到光州府和淮南道。 “打完了应该会派兵来看看。”李明楼道。 元吉笑了,小姐说起俏皮话也很有趣。 李明楼没有笑,看着前方晨光,声音变得有些尖锐:“安康山父子,原来一开始就是这般作态。” 什么?元吉看去,神情一凝。 昨夜退去的兵马又来了,但这一次走在前方的不是汹汹的兵马,而是一群哭喊的男女老少。 哭声喊声响彻城外。 城墙上的民壮脸色变的很难看,不少人握着弓弩的手都在发抖。 窦县不是只有一个县城,有很多村落,虽然再三警告传令,还是不可能将所有人百姓都护在城内。 这些兵马竟然把百姓们抓来了。 “出来受降!” “否则就杀了这些人!” “你们如果不是乱兵,就出来救护百姓。” 一声声叱骂叫嚣传来,夹杂着百姓的哭声。 这些民众被绳子穿系,如同牛羊驱赶,有人走得慢被带倒,便立刻被鞭子长枪打,不少人伤痕累累,他们停在外围墙前跪倒。 城墙上原本骚动的民壮们变的鸦雀无声。 “窦县官民。”一个将官拍马走出来沉声喝道,“上下作乱皆为贼,可杀。” 他的声音落,扬手就是一刀。 在他前方跪着的一个老汉一声惨叫倒地。 两边的百姓惊吓大叫或者要逃或者瘫软晕过去,城墙上的民壮们发出惊呼,更有不少人站起来。 “你们再不出城认罪,便都是如此下场。”那将官喝道,将手中的刀再次举起。 尖锐的破空声传来,那将官身手不凡,刀及时的一横,锵的一声,箭击中刀柄断裂,马儿一声嘶鸣向后退了几步,那将官虎口发麻脸色变了几变,他特意停在外围墙这边,就是避开射程,这么远竟然还差点射穿了他,两边的兵士举起了护盾将他围住。 方二手中的黑伞已经到了李明楼手里,他的手中握着一张重弓。 李明楼视线看着前方:“出城,杀贼。” 第三十四章 杀贼不可拦 不再有高厚城墙为屏障,不再居高临下占先天之利,而是行兵列阵,正面相逢,刀对刀枪对枪,你死我活。 方二举着弓弩,重弓上撘了三箭,准备随时击落要动手的兵士。 重重的脚步声震动了地面,一队队民壮穿着铠甲握着刀枪随着令旗集结。 毕竟是第一次野战,集结的民壮们虽然脚步不乱,但脸上都有些木然,眼中也藏不住惧怕。 为了安抚民心,城门前的事从不隐瞒,县衙的差役们就是负责公告消息的,张小千将这边发生的事传到城里,自己就拔出了刀要出城参战。 躲在家门后的民众不少人都奔出来,看这些集结出城的壮士,总有亲人在其中,便响起哭声。 此一去可还能平安回转? 直到这时候大家才想起他们为什么当民壮,是为了抵抗山贼土匪,但现在外边的不是山贼土匪,而是官兵,比他们训练时间久的真正的官兵。 怎么能真的打过官兵? “不去了,我们不去了。”人群里响起不少喊声,有父母妻子跑出来拦亲人。 虽然没有民壮真的离开队列,但行进的队伍还是被打乱了,被拉住的民壮神情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山贼要打,乱兵也要打,我们当民壮练这么久不都是为了保护家人吗?”有苍老又沉厚的声音在街上响起。 众人回头看到有些日子没见的主簿大人不知什么时候从县衙里走出来了。 老主簿穿着官袍带着官帽神情肃穆,自从县令不在了,他就是窦县民众心中最大的父母官,见到他,民众也突然想起来,过了年好像还没有见过主簿大人,都是武少夫人和其他官吏在忙碌,顿时莫名的心一慌。 “那些人说只要官府开了城门出城解释清楚,就没事了。”有民众躲躲闪闪喊道。 确切的说那些人说官府和武少夫人出城就没事了,随着伤亡的民壮越来越多,真实的流血死伤让不少民众心里有了抱怨以及侥幸。 主簿大人看向说话的那边:“乱兵的话你们也信?丰城乱兵闹事的时候,官府也打开了城门还把他们请进了县衙,结果他们杀了官员们烧了县衙并没有收手,冲出去杀了无辜的丝毫没有防备的民众,兽心已起,你们谁敢保证自己是侥幸能逃出一命的人?” 这件事民众们都知道了,乱兵如果真进城打杀,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怎么敢保证自己就能逃出生天,先前那些窃窃私语的都安静下来。 “可是,他们万一不是乱兵。”又有人喊道。 这也是民众们的疑虑,随着被围城这种猜测也越来越多。 主簿冷笑:“我大夏的官兵是做什么的?护国安民,从来没有那一支兵马会用自己守护的百姓来做要挟!” 民众悚然回神。 “你们可听过官府判过的一个案子?两母争子,官府便让她们二人当场夺子,谁夺到手了就是谁的,两母各自拉着孩子的胳膊抢夺,听到孩子喊痛,便有一母立刻松手,谁人是真母?”主簿环视众人,不待有人回答,伸手指向城外,“此时那城外的兵马攻城不得,就将百姓驱赶如牛羊,当场宰杀做要挟,而城墙上依托城池本无忧的兵马,见到百姓被驱逐宰杀立刻下令出城相救,你们说,谁是真心呵护民众的真官兵!” 民众寂然无声,忽的有人哭了,那些抓着亲人民壮的民众的手或者松开或者无力垂下。 “我知道,不出城我们窦县也不会有事。”主簿大人放软了声音,“这些天你们也都看到了,我们有城墙,我们的民壮们又能击退来攻城的乱兵,他们束手无策只能叫骂。” 是啊是啊,四周的民众们含泪点头,虽然有伤亡,但城池无忧,县里发了公告了,粮食也够吃一两个月,这些乱兵怎么会守一两个月,到时候他们就散了。 “诸位乡亲啊,那外边受苦的也是我们的乡亲啊。”主簿含泪,“我们怎能见死不救?如果我大夏人人畏怯自保,将来也没有人会来救我们。” “这乱兵不是只有这些人。”走过来在一旁看着的李明楼开口说道,“说是能守一两个月是韩大人按照口粮计算的,并不是说外边的乱兵攻打我们需要两个月。” 这是什么意思啊,民众们响起窃窃私语。 “意思就是我们能守住一日两日三日,靠的一是城墙,二是勇气,如果没有了勇气,单靠城墙是守不住城池的。”李明楼说道,“我们越畏惧,外边的乱兵越士气大盛,来的人马也越来越多,而他们越盛越多,我们越畏惧,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不敢保证。” “那我们要怎么做?”一个民众喊道。 “当然是破掉对方的勇气。”李明楼道,“把他们打退打怕,让他们逃走不敢来犯,这才是真正的守城。” “窦县的好汉们。”元吉上前,“还记得我刚来时跟你们说的话吗?我们能让你们杀的了山贼守护妻儿父母,现在到了检验的时刻了,乱兵已经不是兵,就如同山贼,我们不需要害怕他们,我们依旧能战胜他们,现在他们是贼,我们是兵。” 他的身上已经穿好了铠甲,将手中的长刀举起。 “杀贼!” 伴着他这一声喊,列队的民壮纷纷举起兵器高呼。 “杀贼!” “杀贼!” 一声高过一声,声音越来越大,如浪滚滚。 元吉一马当先向城门而去,张小千握着刀要跟着,却被赶到一边。 “张小千,你不是民壮。”将官道。 张小千大急:“我也在民壮营练过。” 将官摇头:“这次出城的民壮都是精挑细选的。” 意思就是他不行,张小千又急又羞恼,列队走过的民壮们听到了大声哄笑,街上紧张忧伤悲愤的气氛被冲淡。 “他爹,你别怕,你到时厉害点,你越怕越打不过人家。”原先想要留下亲人的民众已经松开了手,退到了一旁依依不舍的叮嘱。 队伍里的民壮声音响亮:“放心吧,我不怕。” 一队队民壮穿过街道城门,在外城墙那边平坦的空地上随着令旗列出了方队。 李明楼再次回到城墙上,这一次主簿大人也走了上来。 “多谢大人了。”李明楼对他施礼。 虽然她掌控了窦县,但论起安定民心,还是这位土地爷最有效。 自从被围城以后,李明楼没有再关着县衙里的主簿等人,但他们也没有出来,依旧在县衙里喝茶下棋看书,接到消息说主簿大人带着那几个官员走出来时,元吉还有些担心他们要趁机煽动什么。 没想到是来鼓舞安定人心的。 那几个官员没有跟着来城墙,已经散开混入县衙里,跟其他官吏一样忙碌去了,其他官吏也没有丝毫的疑问和多看两眼,就好像他们一直都在一般。 主簿扶着城墙眯眼看向远处,越过矮围墙可以看到跪地的民众,那个被砍死的老者尸首无人理会,哭声喊声求救声不绝,在他们后边的兵马列队充耳不闻,手中的弓弩对准这些民众。 “没想到,真如武少夫人你所说的,世道乱了。”他说道,“我活了这么久了,竟然在大夏看到了这般场景。” 李明楼道:“我倒是想这些不如我所说,只是,我说了也不算,主簿大人,你将来看到的,只会比这个更惨。” 内城门打开的时候,外围墙这边的安德忠兵马已经察觉到,一阵骚动揣测后,看到一队兵马越过围墙走出来。 一开始看到这些兵马齐大用嗤声,他可没有被他们身上穿的兵服吓到,这些都是民壮而已。 这是害怕终于出城认罪了吧,但兵马越来越多,还行进成阵,他的脸色变得不可置信。 这些民壮难道是要跟他对战吗? 他们是不是疯了? 天光已经放亮,越过围墙走出来的民壮越来越多,随着令旗,走出来的民壮合拢散开拉长,站在对面可以清楚的看到这是一个外方内圆的阵型,这种阵型,进可攻退可守,正是野外对战的阵型。 齐大用忽的爆发出大笑,将身边举着盾牌相护的卫兵一把推开,举起适才被箭矢击中的大刀。 “他们要死,便让他们如愿!”他厉声高呼,再看向窦县的城池,愤怒激动让他的脸变得扭曲,“踏着他们的死尸,将窦县鸡犬不留!” 伴着他的一声号令,兵马齐动,地面震动,丝毫没有给窦县民壮们说话或者喘息的机会。 “射。”方阵内的一声号令。 手握弓弩的民壮们几乎是下意识的射出了箭矢,箭矢如雨扑向来人,让最前方的乱兵跌下马。 “快逃。”民壮们齐声高喊。 这箭矢不是要阻止对面的袭来,而是为那些被抓的百姓求的生机,百姓们纷纷向两边逃去,能不能逃掉就看各自的运气了,努力是已经努力过了,余下的就只能看命了。 一波箭矢过后,双方的距离已经不适合弓弩了,距离越来越近三十步二十步..... “长枪!进攻!”指挥的大旗发出号令。 外围的盾兵闪开蹲下,手握长枪的民壮冲了出来,在冲出来的那一刻,先前的紧张畏惧全都没有了,只余下木然,脚不是自己的,是跟随旁边的同伴一起走,手不是自己的,是跟随旁边的同伴一起挥动。 同进同退! 同进同退! 不死不惧! ....... ....... 前方的城池隐隐可见,大路上一队官兵迎来。 “站住!你们什么人!”他们厉声高呼。“无令不得前进。” 喊声被对面的马蹄声盖过,裹着兵服的人马没有丝毫的放慢速度,越来越近,可以看清为首的是个年轻人,寒风让他的脸更白唇更红。 “振武军,奉旨进京。”武鸦儿喊道。 前方的将官露出震惊的神情:“荒唐!振武军远在漠北,怎么会来这里。” 武鸦儿身后一个兵士刷拉将军旗举起来,黑旗红纹振武二字龙飞凤舞,的确是振武军的旗帜,将官的脸色震惊又变幻,将手中的刀挥动:“旗帜不能说明什么,拿你们的令牌来,无令不得......” 他的话没有说完,越来越近的武鸦儿抬手一扬,手中的刀飞过来,正中这将官的面门,将官一声惨叫跌下马。 这一变故太突然,对面的官兵们躁动,武鸦儿已经到了跟前,马上俯身长手一探将长刀从那将官身上拔出来,再起身刀横扫,这里的官兵顿时如稻谷倒下一片..... 在他身后紧随的数百兵士恍若饿狼,他们从出现到近前再到过去速度没有半点减缓,一眨眼就冲过这群拦路的兵马,如狂风扫过冬日的枯树,叶落一片光秃秃。 “乌鸦,我们要一直这样吗?距离京城越来越近了。”老韩喊道。 京城天子脚下规矩大,他们真的要这样谁拦就杀谁吗?这可不是在漠北啊。 武鸦儿视线看着前方:“皇帝已经有圣旨命十二卫军护驾,所以只要是询问索要命令查问的都是叛贼,当然要杀。” 皇命最大,谁拦他谁就是叛贼,叛贼皆可杀,谁也别想拦住他,谁也休想拦住他。 他将染血的刀插回背后的刀鞘,溢出的血染红了兵服,道:“振武军,杀贼。” 身后随众齐声高呼,他们的声调拉长如同狼嚎,又低沉沙哑恍若鸦鸣。 “杀贼!” “杀贼!” ...... ....... (三千八,今天没有二更,不要等哦) 第三十五章 踏京城待赏花 正月末二月初的京城寒意森森,没有雪的风刀子一般割的人脸生疼,街上人烟寥寥,只有店家的各色旗帜飘荡,反而更显得冷清。 “京城从来不缺热闹。”城墙上身穿紫色官袍悬挂金鱼带的吴章俯瞰内城感叹,“我记得二月初在大兴寺有个赏花节,虽然真花开的不多,寺内的树上绢花栩栩如生,我少年时进京去看过一次。” 城墙上侍立兵士眼角的余光看这位新上任的领河南道兵马的宣武节度使,进京前他的身份是徐州刺史,这位四十多岁的男人,竟然几十年没有来过京城吗? 吴章并不在意兵士的鄙夷,他当然不是几十年没有来过京城,他几乎每年都来,只是再没有少年心去逛寺庙看绢花。 他带着妻子以岳母的名义走进罗氏的家门,等候见到罗贵妃的兄长们,或者如愿,或者失望,但不管是如愿还是失望,他进了罗氏的家门就要用心的攀谈坐卧举止,一年一年从不起眼的吏员变成了刺史。 “吴章!”街上传来喊声。 吴章俯瞰,见一队兵马押着几人正从街上走过,被押着的男人们身上血迹斑斑,显然经过了打斗,此时一边走还一边被凶恶的兵士摔打。 这几人他认得,以往去罗氏家门见的最多喝酒说笑也最多的几个家奴。 吴章并没有视而不见还喊出了他们的名字:“这是怎么了?” 兵士们立刻停步,放下手里的刀枪:“吴都督,他们无视封门要闯出来,还打伤了我们。” 全海被围在皇宫里,作为宣武道兵乱同被指认有罪的罗氏则被禁锢在家中。 那几个门客也开始大喊。 “大人的家门被围了,你快想办法放大人出来。” “全海作乱,与大人何干!” “吴章,你让他们退开。” 吴章面色为难:“这事我不做主啊,还是等解救了陛下再定夺吧。”又安慰,“现在罗大人还是在家里最安全。” 说罢摆摆手。 被他一声问立刻停步的兵士,看到他一摆手便立刻迈步,手中的刀棍重重的落在那几人身上。 几人被打的趔趄,发出痛呼以及大骂。 “吴癞子!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以往来京城蹲在罗家门前赶都赶不走,这一次进京过门不入。” “你以为大家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你这个忘恩负义卖主求荣的狗东西。” 他们骂的厉害,落在身上的棍棒也越重,直到被打的喊不出来,像死狗一样被拖行,平整的街道上留下一道血迹。 “以往罗氏出门所过之处都会掉下珍宝,大家都会挤在后边抢。”吴章似乎没有听到这些骂声,对身边的随从感叹,“谁会想到有一日掉落的不是珍宝,而是血。” 当然,现在只是罗氏的下人,不过打狗看主,狗已经被打了,主人也不远了。 随从道:“罗氏罪有应得,大人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终于有机会上达天听让大家知道罗氏的罪孽了。”又压低声音,“我去让他们闭嘴,免得辱了大人的声名。” 吴章笑了笑:“让他们骂啊,我是条狗,我这条狗在他们罗氏门前蹲了几十年换来了什么?”他轻轻抚了抚自己的新官袍,节度使可是能穿紫袍的二品官员,“我是条狗,别人扔了更好的骨头肉,我吃了不是理所当然。” 随从不知道该说什么,还好有人来解围,这是一个身穿官袍的男人,与吴章互相见礼。 “崔相爷问,什么时候可以攻城?”来人面色忧虑,“陛下年长,全海又疯了,被困太久唯恐熬不住啊。” 其实是这些官员们熬不住了,吴章心里很明白,全海携皇帝关闭了宫门,又下旨召天下十二卫军护驾,便是告诉天下人宰相和朝官们逼宫谋反。 崔征便率百官在宫门前静坐,以示清正。 当然两边都有兵马才能形成现在的对峙僵持,近卫以及京营被全海调入皇城,崔征调入了吴章和河南道兵马。 “皇城易守难攻,且陛下在全海手中,唯恐不慎伤到陛下。”吴章肃容说道,“宣武道兵马正在进京途中,还请大人再等几日。” 前边都是废话,最后才是关键,来人心里撇嘴,兵马不够打不赢。 “我们当然等的,但陛下等不得。”他加重语气,“陛下如果因此有损伤,也是我等的罪孽。” 所以攻城陛下受伤的话,就是全海的罪孽,也就是说皇帝的死活可以不管了。 当皇帝也怪可怜的,大臣们也真无情啊,吴章感叹,接管了京城的防卫,他知道崔宰相派出了使者去接分封在外的昭王。 等皇帝死了或者伤了,罪名全海罗氏承担,昭王登基,大夏涤荡了污泥浊水,又是一片新天地。 吴章挺直了腰背,这新天地里有他一席之地。 “我知道怎么做了,请相爷放心。”他说道。 来人满意的离开了,吴章再次走到城墙上俯瞰京城,此一举定成败,要考虑的要做的事很多啊..... “大兴寺的赏花节应该还能继续办,到时候我们吴家包一棵树。”他对随从吩咐。 随从有些没反应过来话题怎么又转回去了,懵懵懂懂的应声是。 吴章低头看身上的官袍,还是有些遗憾,穿的太匆忙,如果通过全海拿到了宣武道节度使,跟兵马熟悉些时日,掌控更流畅些,现在应该皇宫里已经开始重新开朝会了。 他刷拉将官袍解开:“取我的披挂来。” 这句话随从一听就明白,将一直带着铠甲器械的取来,就在城墙上伺候吴章披甲。 “大人!” 正穿戴着,城墙上有卫兵大喊,伸手指着前方。 “城外有兵马来。” 兵马来有什么奇怪的,京城四周巡逻的兵马时刻不断,吴章嗯了声。 “不像是我们的人。”那卫兵又喊,因为奔来的兵马更近了,旗帜是陌生的。 不是河南道的兵马? 京城附近府道的兵马也都下了命令,除了宣武道的兵马,其他兵马不得放行。 外边巡逻的兵马没有汇报,所以是宣武道的兵马终于到了吗? 吴章转过头看到奔来的兵马,大约有数百人,荡起的烟尘还是别的什么,乌压压的恍若铺天盖地。 他们都穿着兵服,衣服脸上都是尘土,还有什么看不清的污迹,像是经过了长途跋涉的一群乞丐,但乞丐的气势强悍,不容小觑。 不过就算是宣武道兵马,卫兵们验证过了身份,也该先报一声才对,吴章站在城墙上没有贸然:“问他们是哪一路兵马?” 卫兵们高声喝问。 那群兵马在城门前放慢了速度,为首的令兵将身后被吹的卷在一起的旗帜展开挥动:“振武军奉命进京护驾。” 声音响彻城头,震惊了城头的人们。 振武军是什么?有人一时被喊懵了,怎么会突然来到京城? 吴章的脸色变了变,想到就在事发前被离开京城的梁振,难道是这老东西做的?但不管是谁做的,这京城的卫军已经姓吴了,不容他人。 不过既然有皇帝圣旨召集,表面文章要做好。 “你们先到京郊大营等候调令。”吴章上前一步高声道,“暂且不许进城。” 那令兵没有说话,手中的旗帜飞扬落下,展露出身后一个年轻的男人。 “你是谁?”他抬起头问,手抚开垂在眼前的乱发,似乎要看清说话的是谁。 这个年轻男人长得还挺好看,跟他的乱发糙衣很不相配,吴章俯瞰闪过一个无聊的念头。 “我是新任宣武道节度使,兼徐州刺史,河南道观察使,吴章。”他说道,“你们远道而来,先去京营歇息。” 武鸦儿道:“陛下危难,天下谁敢歇息?” 这年轻人长得秀美,说话也文绉绉,吴章神情淡淡:“陛下危难,你们不要抗命不遵,乱....” 他的话没说完,眼睛瞪圆,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放慢了,他看到那年轻人放下了分开乱发的手,举起了一把弓弩,硬弓铁箭,嗡的一声,一切又变得飞快,那箭竟然飞到了他的面前。 吴章没说完的话变成了一声喊,也仅仅是一声喊。 噗的一声,铁箭穿透了他的咽喉,飞了出去,在身后还捧着长刀准备给大人挂上的随从啊的一声,穿透吴章的箭刺中他的脑门,两人一起向后倒去。 还没看到佛前绢花开呢,他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啊,吴章闪过最后一个念头。 血花飞溅在城头上。 卫兵们都惊呆了旋即躁动大喊纷纷举起弓弩对准城门下。 武鸦儿将弓弩收起:“攻城。” 兵马齐动,前方的举起了盾甲,后方的弓弩向城头乱箭如雨,两边的甩着长绳,拿出一架架短梯向城墙奔去。 厮杀声不止在一个城门响起,京城四面城门震乱。 第三十六章 望宫门能解衣 京城有很多热闹,不管是白天黑夜,但那都是繁花似锦欢声笑语。 惨叫厮杀,马蹄震动,马儿嘶鸣。 不管是平民百姓还是豪商权贵都躲在家宅里瑟瑟发抖,脚下似乎在地动,下一刻天翻地覆。 这是京城啊,大夏的京城,怎么会突然就天翻了? 当然也有胆子大的,一间宅院门后墙上屋顶上都有人趴伏,紧张激动又眼睛亮亮的盯着街上奔驰过的兵马,对战的兵马。 就好像闻到了血腥的猛兽,身子绷紧,爪子探出在瓦片上门板上抓出咯吱咯吱声。 “厚爷,我们动不动手?”有人实在忍不住低声问。 蹲在门后恨不得把头挤出去看的中厚舔了舔嘴唇:“轮不到我们啊,只能看看过瘾了。” “咱们人手是不多,但分一杯羹不成问题。”那人不甘心。 中厚盯着一个嗷嗷叫着一脚踢碎一人头颅的官兵,啧啧:“这些漠北来的兵真是跟野兽打交道太久了,不把人当人看啊。” 中厚想着在梁振家门外见过的那几个男人,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了,当初青天白日天下太平不能打架,现在可是能奉旨打架呢。 “不能动,大小姐提前说过,让我们在京城不要动,发生什么事都不动。”他咬牙按下满心的痒痒。 有一个看起来有点阴柔的男人从房上探身半悬:“大小姐为什么会这样叮嘱呢?她提前知道京城会发生什么事吗?那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否则现在在京城出风头就不是这群漠北傻狼了。” 就该是他们剑南道。 他倒是没想那么多,不过好像中五说过一句什么,中厚努力的想了想:“大小姐说真正的风光不在京城。” 京城从来没有过这种风光。 跪在宫城前的官员们面色惨白,虽然这些日子京城到处都是兵马,马蹄奔驰巡逻,地面的震动也日夜不停,这震动是在他们身边,掌控中,是他们的底气,是对敌人的威慑。 但此时的震动则不同,远,深,重,似乎整个京城都在颤抖。 有浑身带血的兵士大喊大叫:“有兵马攻城。” 皇帝的圣旨被全海派出的死士官兵送了出去,发往天下各处,但也仅仅如此,很快他就封锁了京城,京城附近的府道也早在掌控中,他们环绕京城,守住四面八方,且不说远处的卫军赶不过来,赶过来也进不来。 为什么这才一眨眼就有兵马来了?崔征不可置信:“吴章呢?” “吴都督被杀了。”兵士喊出更吓人的话。 吴章怎么就被杀了?崔征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精挑细选的有野心有手段的最合适的人,火刚烧起来,东风就被吹灭了。 “京城城墙高厚,不用担心,把兵马都调去守得住。”一个官员喊道。 崔征面色铁青却抬手制止:“城墙高厚不用担心,让兵马先攻宫城,解救陛下当先。” 只要攻破了皇城,拿下了全海,得到了陛下,不管是死是活,这些兵马就算是攻进来也没有用了。 一时间传令向四面城门去的兵马们回来,传令似乎很快,刚说了就见一方有兵马奔来。 “啊呀不对。”挤在一起翘首以盼的官员们中有人大喊,伸手指着...... 最前方的兵丁们在奔跑,拖着刀,身后有兵跑的更快,恍若虎狼一般弹跳,三下两下就到了前方,手中的刀如爪子一探,前边奔跑的兵士的头就掉了..... 官员口中余下的话便都变成了啊啊的惊叫。 街道上滚落的人头越来越多,跳跃而来的兵士也越来越多,他们或者踏着人头,或者贴着墙壁,甚至屋檐上盘踞蹲跃,一只接一只。 城门,被攻破了,这么快。 京城的城门!京城的城墙啊!大夏京城的城门,崔征第一次知道原来是这样脆弱不堪,他面色白又青,看着视线里跃起落下落下跃起的兵马,酷寒的冬日里他们乱发破袄染血狰狞,像跳骚,像蝗虫。 到底是什么兵马? “相爷小心。” “保护相爷。” 宫门前的兵马们陷入慌乱,一面迎敌一面将百官们围护。 前方再无人头可断,这群兵马从四面的街道上汇集,原本看似杂乱无章前进后退,左摇右摆,如同展开煽动的鹰翼向宫城前围拢,忽而鹰腹探出两只爪子,将迎过来的官兵踏倒。 聚集在一起的官员们恍若失去母鸡呵护的鸡崽,发出杂乱的叫声。 “天子脚下,天日昭昭,叛逆之贼啊。” 其间也有尖声的叫骂,还有官员一头冲上前。 “臣无能,唯有一死。” 崔征站在其中虽然面色铁青,并没有慌乱失态,当然也没有冲出去迎敌,只是看着围拢的兵马。 一部分兵马将他们围住,并没有向对待虫子一般嘴爪乱啄,一部分则到了宫门前,大旗呼啦啦的摆动。 “振武军,奉圣旨护驾。” “振武军,救驾来迟。” “开宫门,振武军救驾。” ...... ...... 相比于整个京城的山摇地动,皇宫里海上孤岛一般安静,这里有一重重的宫殿宫门隔绝了外界的惨烈声响。 不过站在宫城最高的塔楼上可以看到这些惨烈的场面。 “不是河南道宣武道京城附近所有任何道的兵马?”全海白净的面皮更加白,声音尖细的问。 前来报信的将官点头:“是振武军,漠北,朔方的振武军。” “为什么是朔方?朔方那么远,为什么不是剑南道?”全海不信。 他以为剑南道会是最先来到的,毕竟已经走了一些时日.....朔方的振武军是怎么跑出来的?是不是崔征骗他呢?让吴章的人假扮的? 他可不信! “公公,看起来是真的,他们把京城的那些兵马都杀了。”将官想着看到的场面,不由再次心颤。 那些兵马在城中恍若饿狼,又恍若恶鬼,太可怕了。 “振武军的武都尉在城门前,崔宰相等人河南道的兵都被他们抓住了,还举着吴章的首级。”又有人跑来喊。 全海脸色变幻一刻,一咬牙:“咱家去看看。” 在一群兵马的护卫下全海出现在宫墙上,没有探头时就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再探头一看,就见看宫门外死尸横陈,崔征等人在一片死尸血污中如同待宰的羔羊,再向远处看,街道上还有奔跑的兵马,在追砍兵马..... “开宫门。” 全海探头还没看清城门下的人,已经有人看到他们大声喊。 全海的视线落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年轻人正用一双血手将黑乱的头发束扎在脑后,露出孱白的面容,面容上溅着几滴血,不显得脏污,反而红的如朱玉莹亮。 “我是振武军武鸦儿,奉旨来护驾。”武鸦儿没有激动也没有表忠心,看着这太监跟看脚下的死尸没什么区别,“谁挡我见陛下,谁就反贼,你们不开宫门,我就要攻城了。” 嗬,这年轻人真是吓人,全海看左右:“你们认得他吗?” 左右的将官们都摇头:“从未见过,京城附近的兵马中没有见过这号人物。” “我听过这个名字,的确是振武军的。”有一个人道,“据说是梁振的私生子,在振武军飞扬跋扈。” 梁振啊,全海心稍微放松,对陛下来说梁振比崔征这些人可信多了。 “什么私生子,梁振那么丑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儿子。”全海撇嘴,再看武鸦儿扬声,“陛下由我们护着,圣旨是陛下让咱家传出去的,不过,咱家不敢信你,你要是真是护驾的,你就卸下甲衣兵器一个人进宫来。” 这宫城里的兵马,与崔征调来的占据京城的河南道兵马不相上下,所以才形成了对峙。 一个人卸甲不带兵器进去,泥牛入海,翻不了天。 武鸦儿没有说话,束扎好头发的双手顺势往下一滑,撕拉扯开甲衣,身子一甩下马,背上的长刀同时落地,他向迈步,又解开棉袍,棉袍扔在地上,身上只剩下薄里衣,迈步不停,解衣不停,待站到城门前,已经是赤身裸体。 城门上城门下的人鸦雀无声,看着日光下结实的身躯。 “这样的卸甲.....”城门上将官愕然。 乡下人真实在。 第三十七章 殿前绽开海棠红 崔征站在宫门外,官袍在身,也觉得遍体凉寒。 他算好了东风,提防了南风,借了乱风,谁想到来了一阵北风,吹砸了一切。 宫门外没有了战斗和对峙,杀人的兵将已经开始用粗哑的北地口音说笑,幸存的河南道兵马蹲地缩头。 太监获得了胜利,他们这些官员将堕入地狱,大夏的盛世就此结束了,他们这些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愧对列祖列宗高祖先帝们。 “别让这些人自杀寻死。”一个将官低声吩咐守着官员们的兵士。 兵士正用袖子擦鼻子,咕哝一声:“看起来没那个意思。” 赤身裸体的武鸦儿走进了宫门,宫门在后立刻关上,拿着刀枪披着铠甲的兵士们将他围住。 “快给武都尉拿个衣服。”全海喊道,在一众护卫的拥簇下走下来,精神好了很多,语气也柔和了,“这大冬天的。” 虽然被围困形势紧张,皇宫到底是皇宫,很快太监们拿来了整套的新衣,武鸦儿没有一层层裹起来,只拿过外袍腰带系扎。 “陛下在哪里?”他问。 没有了铠甲兵器,脚下也没有踏着血水尸首,穿上衣服遮住了结实的肌肉,只余下高瘦,近距离看这个年轻人更没有凶气,不像个兵将,当然,也不像个文弱书生,团花锦绣的袍子没有让他的面色黯然,映照的他的脸更白,发更黑,唇更红,就像那些经常出入宫廷的贵公子们。 或许真是谁的私生子,全海想着,适才有人更详细的介绍了这个武鸦儿。 孤儿,狼群里或者什么地方吧长大,总之没有人知道来历,毫不起眼,小小年纪在漠北混的风生水起,打仗跟抢饭吃一样狠,不听号令,争强好胜,人见人厌,偏偏混的风生水起,还被梁振提拔为都尉,领着一团鸦军横行。 有机会要问问梁振,不过不管是私生子还是孤儿,都挺好的,缺爹,他正好缺儿子,孙子,全海想。 “陛下和贵妃娘娘在海棠宫里。”他说道,“武都尉请随我来。” 海棠宫是什么宫武鸦儿并没有概念,但立刻迈步跟上。 全海在前,两边前后兵士们握着刀枪戒备,武鸦儿目不斜视视若不见。 “武都尉,你远在漠北,这么快就接到圣旨了?”全海回头问。 武鸦儿道:“我在没有接到圣旨之前就赶来了。” 无令赴京城?可疑啊,全海眼神闪烁。 “是梁老都督半个月前让我进京来的。”武鸦儿接着说道。 全海惊讶:“梁振吗?” 武鸦儿点头:“梁老都督察觉京城有异动,所以让我不惊动他人提前来,如果是他的错觉就当是来探望他,如果有事......” 如果有事就能解危难了,全海感叹:“没想到是梁老大人如此机敏,只是怎么不提前告诉陛下。” 武鸦儿道:“没有证据,梁老大人私下查,结果被人察觉,反而将四老爷和公子们下了牢狱。” 全海愕然,这些日子他忙着跟崔征斗的昏天昏地,梁振这种没了牙的老虎根本就从未注意过,竟然还有这事?忙询问,四周有太监有将士们想了又想想起来了。 “是了,说是因为贪了兵饷。”一个太监说道。 全海显然也知道梁振的四子是什么样,讶然又愤怒:“这是栽赃!” “梁老大人卖了房子,补了亏空,举家离开京城回老家去了。”这小太监说道。 因为崔征和全海争斗起因宣武兵乱,所以太监们都格外关注跟兵乱兵事有关的内容,梁振的事太小,但也有摸不到大事的小太监记着了。 只是没想到会跟现在有关系。 “天啊。”全海举起手喊道,“这分明是梁老大人打草惊蛇被陷害了,将他赶出去,他应该来告诉陛下的,这样我们就能早有提防了。” 武鸦儿道:“那时候,梁老都督应该见不到陛下了吧。” 全海深表赞同,双手放在心口上大骂崔征:“狼子野心,造反的贼,欺负陛下在宫里,把持朝政。” “所以我是半路上听到圣旨的。”武鸦儿给出了先前问题的答案。 全海毫无疑问,撇开两个护卫站到武鸦儿身前,握住他的手:“还好有你啊,还好有梁老都督。” 武鸦儿低头施礼没有说话。 全海就挽着他的手:“海棠宫就在前方,快随我去见陛下,陛下太需要好消息了,他的心都要碎了。” 全海的脚步加快,很快武鸦儿就看到了一座宫殿,这座宫殿坐落在湖水上,通往湖水的有四座白色的桥,宫殿黄色琉璃瓦片在日光湖水下闪闪亮。 “白色的桥黄色的宫殿,像一朵海棠花。”全海说道,指着湖边,“这里也都是海棠树,所以叫做海棠宫,这是陛下特意为娘娘建造的,娘娘在温泉行宫最喜欢的是海棠温泉池。” 此时四周的士兵比树还要多,将整个宫殿密密麻麻的围住。 武鸦儿哦了声。 到底是个兵汉,不懂这些情趣,也不会欣赏美,全海不再对牛弹琴,挽着武鸦儿走上廊桥。 廊桥细长,只容两人同行,所以先前围在他们两边的护卫只能换了队列,在前和在后。 全海一边走一边问武都尉今年多大了可有娶妻的闲话,武鸦儿答着二十了有妻,闲言碎语路短到了宫殿前。 宫殿前也站满了兵士,分别守在桥的尽头,占据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优势。 这座宫殿与其他的宫殿不同,是个敞开式的,夏天必然凉爽,但冬天的话可能不太舒服,不过还是有两人坐在宫殿外的台阶上。 一个裹着棉袍的老者,一个年纪芳华的美人。 老者手里抱着一把琴低着头,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然后有琴声响起颤颤悦耳。 全海在桥上停下脚:“啊,陛下谱写了新曲子了。” 那就是大夏威武的皇帝啊,武鸦儿看着这个老者,皇帝也是会老的,老了跟其他老人也一样。 “香儿,朕写好这个曲子了,你来伴舞。”皇帝说道,抬起头满面欢喜。 倚在他身边的美人却没有像以往那般满心满眼都是他,美人看到了桥上:“全海。” 她站起来喊,美丽面容并没有因为惊恐愤怒而失色。 “你快些让陛下见他们。”她喊道,“见到陛下他们就不敢这样了。” 或许这话听的太多了,全海的声音不耐烦而尖利:“他们是要害陛下的!陛下见他们很危险!” 皇帝伸手拉住罗贵妃的裙角:“香儿,还是先跳舞吧。” 他似乎没有看到两人的争执,而罗贵妃也顾不得对他一笑。 “陛下不见他们才危险!”她喊道,美人的愤怒有着别样的魅惑。 全海当然不为所动,伸出双手举在身前拍动,大笑:“现在不危险了,我召集的兵马已经到了,把吴章都杀了,崔征他们也成了阶下囚......” 他的手在身前拍打,武鸦儿的手在他的脖子上拍打,啪啪两声响,全海向一只断掉的柳树撞在前方的护卫身上,这猝不及防的撞击让那两个护卫向前栽倒,但他们没有倒下,武鸦儿握住了他们手中的刀,噗噗两声刺穿了他们的胸膛。 一瞬间死去的三人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身后的护卫们也还站在原地呆呆,台阶上的罗贵妃从头到尾看清了,她的樱桃小口张大,美丽的容颜拉长扭曲...... 啊的尖叫让湖水激荡。 女人的尖叫,男人的惨叫,呼喝,跑动,刀入肉,声声不绝,但都不能让皇帝看向这边。 他低着头专注的琴弦弹动,如流水的琴声倾泻,时而欢悦时而激荡又时而平缓,皇帝的身子随着琴声摇晃,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动,他闭着双眼,陶醉在眼前的欢舞中。 武鸦儿在刀光中翻舞,直到宫殿前最后一个兵士被割破喉咙跌入湖水中,桥上的兵士不再涌来而是满面惊恐的后退。 全海已经被杀了,眼前这个杀神又这么可怕,他们能怎么办?该怎么办? 武鸦儿没有去追杀他们,看着两边被染红的湖水说道:“海棠花是红色的。” 说完这句话他的脚落在桥头的地面上,向前两步,撩起染红的锦袍,将刀放在身侧,对台阶上晕倒的女人,疯狂弹琴的皇帝跪下。 “臣振武军武鸦儿,救驾来迟。” 皇帝抬起头停下弹琴,不知道听懂了还是没听懂,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一笑:“朕终于谱出新的琴曲了。” 武鸦儿没有觉得这话无法对答,抬起头:“恭喜陛下。” 第三十八章 君前有新人 当知道结果,尤其是不好的结果,等待总是格外的漫长。 最先听到动静的是那些兵士,宫墙上的守卫们面色惊恐的回头向宫内看,他们没有机会再回过头,等候在宫门外原本松散说笑的振武军再次恢复了虎狼之态。 嗡嗡的破空声响起,宫墙上的守卫倒下不少,箭矢上还带着铁钩绳索,一些瘦小的兵士飞奔借力在宫墙上攀爬而上。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崔征等官员回过神的时候,宫城门已经打开了,振武军的嗷嗷叫着冲进去。 看守他们的兵士没有跟去,只跟着发出呼喝声助威。 为什么杀了这些宫城的守卫?不是蛇鼠一窝吗?崔征等官员们惊惧。、 这一次宫城里没有惨烈的战斗,厮杀声才起就停了,宫门的守卫们没有抵抗而是向内跑,但迎来从皇宫内跑出来的兵士,前有狼后有虎顿时更加慌乱。 “全海已经伏诛,尔等被蒙蔽胁从立刻缴械。” 听到这个喊声,慌乱兵将们再无反抗之心,纷纷弃械跪地。 宫门里的喊声杂乱,外边听不清,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的崔征等百官心乱如麻,他们没有等多久,就见那些跑进振武军又跑出来,没有如狼似虎扑上来他们撕碎,而是列队站在宫门前。 一个颤颤巍巍的面色发白的太监走出来,看到崔征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惊吓,喊了声崔相爷就哭了。 崔征的心就碎了,难道下一句要听到的是皇帝驾崩了? 皇帝驾崩这个结果的确也在他们的预料中,但不是他们作为阶下囚的时候。 “相爷,大人们,陛下请你们进去。”还好太监哭没有耽误说话,“全海贼人已经伏诛了。” 崔征向后两步腿脚一软,身后有官员们搀扶住他。 什么? 真的假的? 是不是阴谋?洞开的宫门,就像野兽张开的大口,走进去是不是把他们都一口吞掉? “不过我们现在跟进去也没什么区别。”一个官员苦笑。 是了,现在整个京城都在这些人的掌控下,想吞掉他们,宫门外和宫门内有什么区别,更何况进不进也由不得他们做主。 “快些遵旨。” “快些进去。” “你们这些大人竟然不听陛下的话吗?” 粗鲁的士兵们用刀枪推搡他们驱赶。 他们堂堂重臣岂能被一群兵士像牲口一样驱赶,崔征将袖子一甩站直身子:“为国事何惜此身。” 他推开兵士们的刀枪,阔步向宫门走去,反正已经这样了,其他的官员们也都横了心别无选择,整理了衣衫端正了神情决然迈进了宫门。 大夏的皇宫还如同先前一般奢华绚丽,但此时并不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到处散落着死尸和兵器,血水慢慢的渗透地面,不过见过宫门外惨烈的官员们倒也没有那么害怕了,神情只保持着震惊和疑惑。 在外边,这些振武军真杀了吴章和他的兵马,在宫内,他们也真的杀了全海的兵马。 跟宫外一样,宫内的兵将们被驱赶蹲着圈在一起。 那这振武军是谁的人? “这位公公。”崔征开口唤前边带路的太监。 皇帝很久不上朝,但身边的太监大家都不陌生,只是今天出来这个太监却面生,更叫不上名字,举止做派也畏畏缩缩,不知道是吓的还是没上过台面紧张的。 那太监很明显在走神,被一喊吓的慌张的转过身应声是。 “陛下真的平安?全海呢?”崔征问,“真的被杀了?” 太监嗯了声:“陛下平安。”伸手指着前边:“全海,在湖里,还没捞出来呢。”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海棠宫前,尽管已经一路适应了惨烈,看到这里的场景还是有体弱的官员撑不住呕吐,红色湖水映照下白色的桥和黄色的宫殿带着诡异的美感。 湖水里飘着很多尸首,就像进行了一场两军大战。 一群太监正颤抖着在湖水里打捞尸体,而指挥他们的是一个美貌的女子。 “先把全海捞出来。”她站在台阶上,裹着华丽的裘袍,用手掩着口鼻喊,“把这个老贼捞出来,鞭尸。” 崔征看着这诡异的一幕,莫非这振武军是罗家的人?如果是罗家的人,那这结果倒也不错,至少除掉了一个,留下的外戚比太监也占不了多少大义。 他挺直了脊背高声喊:“陛下!”身躯又弯下来,“陛下!” 这一声鼻音浓浓含泪。 罗贵妃看到了这些官员:“崔征,你好大胆!你让人围攻皇宫,要害死陛下,我哥哥们呢?快请我哥哥入宫。” 崔征差点以为罗贵妃现在是主人,直到看到前边引路的太监低着头走路,对罗贵妃的话充耳不闻。 崔征没有再理会罗贵妃,加快脚步跟上,其他的官员们也忍住眩晕急匆匆的走过白桥,跟着崔征涌进殿内,一眼就看到坐在一张龙床上的皇帝。 皇帝正伏案挥笔写着什么,一张琴扔在旁边,地上散落纸张。 这场面跟外边看到的又不一样。 “陛下。”崔征喊道,噗通跪下俯身以头撞地大哭,“臣罪该万死。” 身后咚咚响起一片跪地撞头声,哭声响彻了宫殿。 皇帝这才被惊醒,看着跪了一地的官员,哈的笑了,双手拎着刚写好的纸:“崔爱卿,你们来的正好,快来看朕刚谱写的曲子。” 皇帝该不是疯了吧?哭泣的百官们抬起头。 但不管皇帝是吓傻了还是吓疯了,只要他还活着就必须立刻收拾残局,安抚人心。 皇帝被请到许久不曾来过的大朝殿上,河南道和京营的大部分兵马都还被关着,崔征也不敢用这些振武军,还好宫里的太监还剩下很多。 太监们在街道上骑马或者奔跑传来在家闭门的官员们,也将陛下安好要升殿的消息传开。 全海的尸首被打捞出来,摆在大殿前,崔征率领百官对龙椅上的皇帝三叩九拜,山呼万岁。 原本安静的在龙椅上拿着琴谱和琴昏昏睡的皇帝惊醒,不知道是被满殿的官员还是被声音吓到发出大叫。 太监们忙跪地安抚,崔征也上前,但皇帝始终惊恐,忽的喊:“武鸦儿。” 伴着这声音喊,有一个身穿铠甲的兵士从柱子边走出来俯身:“末将在。” 崔征等人这才发现他,进宫后他们也四处看,没有见到这个人的踪迹,还想着是不是也死在湖水里了,原来穿上了铠甲。 本来就对他陌生的官员们一时没认出来,还以为是普通的兵士护送陛下来上朝。 皇帝伸出手要挥开面前围着的人,武鸦儿便越过众人走到龙椅前,单膝跪下伸手握住皇帝的手。 “陛下,臣在这里。”他说道。 皇帝握住他的手坐下来。 殿内一片安静,场面陷入凝滞。 武鸦儿打破凝滞:“陛下,大人们都来了,请议朝事吧。” 皇帝坐在龙椅上,散乱的眼神渐渐凝聚,视线扫过面前,似乎这才认出他们都是谁。 “你们,都来了。”他说道,声音带着疲惫,但总算不再怪异。 崔征俯首哽咽:“陛下,臣等来迟了。” “来了,就不算迟。”皇帝说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此事说来话长,陛下被全海蒙蔽,容臣等禀告。”崔征说道。 皇帝道:“奏来。” 恢复了君臣的对话,崔征俯首应声是,从龙椅前退开,其他的官员们也忙各自归位,但要起身的武鸦儿却被皇帝留住。 “武鸦儿在御前。”皇帝说道,指了指旁边。 第一次站到这个位置的一个太监忙慌张的退开,武鸦儿不懂也不在乎合不合规矩,应声是便站到一旁。 已经在殿内站好的官员们看着这一幕也无人说话。 “陛下,事情是这样的,先前臣查军部.....”崔征开口说道。 殿内的官员们开始依次或者愤怒或者悲痛将事情的经过从头讲来,不过这些事他们都已经熟悉的闭着眼也能讲,所以更多的时候视线落在武鸦儿身上。 现在这一幕是他们预想的结果和场面,除了多出一个人。 武鸦儿。 这到底是什么人?又是怎么冒出来的? ...... ...... 冬日的原野上马蹄声脚步声震震,伴着嗡嗡的破空声,旋即是嘟嘟的撞击声。 箭雨飞来撞到这边举起的圆盾上。 饶是如此,还是有人受伤,受伤的人很快被拖进圆阵的正中,前后两边的兵丁已经将空缺补上,就像一个水桶齐齐而紧密,水桶会因为受伤不断变小但不会有豁漏。 弩箭之后双方的距离更近了。 “盾兵,退,长枪,杀。” 两边的兵马撞到一起,刀枪兵器发出刺耳的碰撞。 一个兵士的大刀劈中对面一个兵士的肩头,兵士发出惨叫,但他手中的长枪却依旧送了出去,而与此同时又有三根长枪跟过去,将握刀的兵士刺翻。 一层一层滚滚向前,碾压着对面的兵丁,甚至带了伤也不停下脚步,除了受伤的痛苦,他们的神情麻木,动作机械,一排一排一队一队做出一个动作恍若庞然大物,似乎怎么砍也砍不透,砍不倒...... 对面的兵士眼神越来越畏惧,倒下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的队形却不能及时的恢复填充,队伍越来越松散,出手渐渐不是攻击变成了防卫,一步退步步退,不知道哪一个先开始向后逃去,顿时溃散。 鼓声阵阵,不是收兵,而是结阵。 “前进!前进!”有号令响彻原野。 圆形的队伍快速的移动,变成了方阵,分两翼展翅向溃散的兵马追去。 奔逃的兵士们更加如潮水,也没有了阵法,在四野上狂奔。 再远处已经没有了援兵,这一次退走后再无力前来了。 站在城门上眺望的李明楼轻轻的吐了口气。 第三十九章 事过有善后 外围墙的门徐徐打开,一群群民夫快速的跑出去,手中抬着各式各样各种材料的架子,他们将负责救治伤员,收敛死尸,兵器,铠甲等等清理战场的事。 除了部分负责哨探的,其余的民壮们都集结列队回转,街道两边挤满了相迎的民众,看到列队进来的民壮,大家都发出热烈的欢呼。 这样的欢呼相迎已经好多次了,但谁会厌烦胜利的庆贺了呢?民壮们挺直胸膛。 欢喜中总有眼泪,有受伤的民壮被亲人拉着哭,有急切寻找自己的亲人而未得哀痛大哭的。 每一次出战,每一次胜利,都是要有伤亡的。 “亡故的名册都登录好。”李明楼说道,“他的家人我们窦县养。” 我们窦县,主簿嘴里砸吧砸吧:“当然。” 李明楼又和主簿去看望伤兵,死去的令人悲伤,受伤的也令人难过,那些因为伤残了的主簿也表示官府会奉养终生。 窦县的城门已经不再关闭,防守重新回到外围墙,不断有民壮来回奔走,跟在军营或者民壮营的轻松肆意,围城乱兵刚临城下的惊恐生涩,现在的民壮们就像泥塑烧成了陶器,散发着釉光。 好消息不断的送回来,乱兵已经退走,没有新的乱兵涌来,窦县的消息也开始传向四面八方。 窦县遭受乱兵围困的时候,附近的其他县城都知道了,吓的闭城不出,但因为水粮不足以及消息闭塞,乱兵没来自己城里先乱了好几波,狼狈不堪。 听到窦县打走了乱兵,诸城才开了城门解了困局。 光州府的兵马也终于赶到了,这一次除了祝通,熟人长史也来了。 “窦县一直被围困,眼下刚退,正要给大人去报告。”主簿主动承担责任。 “你们动作太快了。”长史喊道,“大人得知消息立刻命令发兵,还特意向道府请更多援兵,集结快马赶来,你们竟然已经把他们击退了。” 主簿叹息:“不知道该说是福还是祸,原本是为了防范山贼阻止民壮练兵,没想到应对了乱兵之灾,如果不是有这些民壮,我窦县此次就是丰城的下场。” “他们逃的太快了。”祝通扼腕,“我带着人在四周追了,也没有看到。” “这些人真是乱兵?”长史问出此趟来的重要问题。 主簿道:“他们这样说。” 这些日子的对战除了击退乱兵,还抓了一些俘虏。 长史和祝通忙跟着主簿去看这些俘虏,这些俘虏都关押在县衙大牢。 祝通凶神恶煞的将这些人审视一遍:“你们是淮南道的兵?我怎么不认得你们。” 主簿道:“我们也问过了,他们不说自己是哪里的。” 祝通不信:“那是你们不会问。” 他亲自拿起鞭子将几个俘虏严刑拷打,但不管怎么打,这些人只说自己的是大夏的兵。 长史用袖子掩着鼻子劝停:“不用问了肯定是宣武道的乱兵,我们把他们送去宣武道,让他们处置。” 反正他们淮南道不会有乱兵,都是宣武道的祸。 主簿又请长史去探望伤者和去军营鼓舞赞许民壮们,长史亲自看了伤亡的惨烈,又去军营检验了一次民壮们,惨烈让他震惊,而民壮们与上次截然不同的面貌也让他震惊。 “真是好汉,怪不得能击退乱兵。”他连连称赞,但还是婉拒了多留一日,“大人和府道都关切此事我当即刻回去禀告。” 长史大人带着抓获的俘虏匆匆离开,与上次不同的是,除了州府的兵马护送,窦县也派出了一队民壮,县衙的一个官吏和中五带队,去向知州以及府道讲述具体的经过。 去知州和道府这是无上的荣光,挑选出来的都是参加战斗的民壮,很多人身上还带着伤,他们意气风发昂首挺胸,在民众和亲人的欢呼声押送着俘虏走出窦县。 去往知州和府道的路途很远,但当敢握着兵器冲出坚实的城墙,冲向举着刀枪的官兵,这天下好像也没有他们不敢去的地方了。 “大人,这些民壮看起来像真正的官兵了呢。”长史的随从看着这些民壮队伍,和他们带来的官兵相比,看起来队列更严整也更吓人。 “窦县可是被围了半个多月呢。”长史神情带着了然,他们可不是真的刚知道消息,窦县被围的事关系其他地方甚至自身,当然仔细盯着呢。 他扫过这些或者高瘦或者胖矮,因为要去知州府道这种大城市见高官而露出傻笑的民壮们。 “他们半个多月杀的人,比咱们这些官兵两年杀的都多,刀和血锤炼出来的,当然不一样。” 这是赞誉了,随从惊讶:“大人认为他们很厉害。” “当然厉害。”长史看随从像白痴。 “那大人为什么还要急着走?这么厉害在窦县住着也没什么可担心的。”随从挠头不解,“知府大人叮嘱您在这里多看看呢。” 长史回头看,有两层围墙的窦县比先前大了很多,日光照耀下小城也透出几分浑厚。 “这个小城,先是被山贼作乱,紧接着又被乱兵侵袭。”他伸手掐指,“是个不祥之地,大凶。” ...... ....... 州府的长史到来,李明楼跟上一次一样见过一面便不再应酬,窦县解除了围困,消息传送出去,各方的消息也都传进来,尤其是京城的令人震惊。 虽然已经知道京城崔征和全海的争斗,但真实的再经历一边,感觉还是很不同,尤其是听到武鸦儿这个名字。 这个人终于出现了,如同前世一样。 “说是梁振的安排。”元吉说道。 武鸦儿对全海说过的话又在朝堂上对皇帝和朝臣们说了一遍,现在满朝的人都知道这一次是梁振慧眼识破全海贼子的诡计,安排了武鸦儿救驾,虽然他本人没有亲自出现在京城,但他无疑是第一大功臣。 李明楼看着信报上武鸦儿的名字,不由笑了。 梁振是怎么回事,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什么察觉全海贼子的阴谋去查,又打草惊蛇儿子孙子被下大狱,他不得不离开京城云云...... 这个武鸦儿,将这件事信手拈来用的这么贴切流畅面不改色啊。 她伸出一根手指轻点了点武鸦儿的名字:“第一候,原来是个会说鬼话的。” 第四十章 想想武鸦儿 第一候是什么意思?元吉耳朵竖了竖,但旋即放下来,小姐不解释的事都是小事。 “皇帝给梁振的奖赏比他一辈子得到的都多,他名满京城,即将名满天下。”元吉接着原来的话说梁振,“这算不算我们成就了他?” 李明楼手拄着下颌毫不犹豫:“算啊。” 上一世官宦乱政的时候可没有听过梁振的名字,一直到后来都是寂然无名,不知道是死了还是告老还乡。 这一世如果不是她让安德忠误会,安德忠也不会去对付梁振,然后被武鸦儿顺手用来解释自己为什么出现在京城,由此一举成名。 不过,武鸦儿为什么出现在京城呢? 李明楼抬起头看外厅,瞎眼妇人坐在椅子上,金桔坐在她脚边,二人一边烤火一边说笑着,金桔说得多,妇人笑的多。 武鸦儿的母亲,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武鸦儿上一世出现在京城,以及窦县的屠城是为了她吗? 那这一世也是为了她赶过来,然后恰好遇到京城的事吗?不应该..... “振武军已经来过我们窦县了。”李明楼说道,手指在桌面上重重一敲。 武鸦儿一心为了找母亲,却半路转战京城是不可能的,他肯定已经先打探了窦县。 元吉有些不明白,对于振武军他可是一直盯着,半点也没有察觉,为什么小姐这么笃定? “武鸦儿这个人,不是什么忠正之臣。”李明楼道,虽然她那一世没有跟武鸦儿打过交道,但这个人流传的行迹,飞扬跋扈桀骜不驯,对皇帝也颇不敬。 如果武鸦儿是寻母南下,没有寻到母亲之前,绝不会被其他事所耽搁分心。 其他事?元吉看李明楼,神情有些古怪:“小姐,救驾不是其他事吧。” 她还说武鸦儿对皇帝不敬,她把皇帝的生死大事当作其他事,也没多敬...... 李明楼讪笑,主要是在她眼里这个皇帝已经是死人了。 元吉没有再讨论敬还是不敬,这件事最重要的意义也不是敬:“武鸦儿救驾名声大震,而且被皇帝极其倚重。” 信报上说,皇帝上朝的时候要武鸦儿站在旁边,皇上下朝回寝宫也要武鸦儿守在门前,武鸦儿的兵马掌管了京城,皇帝赐了宅邸,崔宰相又称其为救命恩人,每天门前送礼的人络绎不绝。 权势声名赫赫,这才是救驾的最大意义和回报,功名富贵啊。 李明楼看信报上武鸦儿的名字,头摇啊摇:“他啊,不是在乎功名的人。” 那世在封侯的关键时候,他竟然还会承认是自己屠了窦县,可见声名什么的他浑不在意。 元吉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小姐看起来跟武鸦儿很熟......他没有再问,看小姐一手拄着头一手指在武鸦儿的名字上戳来戳去,自言自语什么肯定是来了窦县。 如果来了窦县,要确认母亲的生死安危,为什么不来见呢? “是了,肯定是误会了,怀疑我们是安康山的人。”她一敲桌子坐直身子,“这才另辟蹊径,他占据京城,距离窦县近,又有皇帝做靠山,就有底气跟我们好好谈一谈了。” 元吉看她自言自语认真想来想去很有趣,听到这里便也回归正事:“现在我们击退了乱兵,可以宣告我们真正的身份了,也跟武鸦儿解除了误会。” 李明楼却断然摇头:“不。” 不?元吉不解,难道小姐的意思是继续武少夫人的身份?他们也继续做振武军?振武军的声名不小了,剑南道露露脸不好吗? “武鸦儿那边,我要跟他谈谈。”李明楼道,看了眼外边的妇人,“我们救了他母亲,救命之恩,总要回礼吧。” 剑南道不做白工,元吉认同这一点,小姐是个善良又无情的人,这样很好很好。 “那让我们的人去京城见武鸦儿,先打个招呼吧。”他说道。 人和信说辞都早已经准备好了,守在通往漠北的各个路口,一是打探侦查,一是遇到了就打招呼,结果一直没有等到,现在可以直接去京城登门了。 李明楼点点头,看着元吉退下。 这件事元吉想的对,也不对。 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没有给元吉解释,不太好解释,除了雀儿这个身份对她的好处,当看到武鸦儿如命中注定那般成名,她又想到另一种好处。 武鸦儿在几年后会因病亡故,留下了数量巨大的地盘和兵马。 这些地盘和兵马很快被其他人瓜分,肥了很多人的宅田兵马,项云就捞了不少,才越发被皇帝倚重,最后连武鸦儿的第一侯爵位也拿到手。 如果武鸦儿有妻有母,武鸦儿的兵马当然要归她们,至少名义上。 当然如果真是普通的妻子和母亲,最终也会被人瓜分,但她不是普通的妻子呀,她是李明楼。 “小姐,这么高兴啊。”金桔在外探头,笑眯眯打断。 李明楼对她一笑没有说话。 “主簿大人来了。”金桔道。 李明楼请主簿进来,主簿也没别的事,主要是说获得了大胜,军民又受了这么多苦,想要举办一场大庆贺。 “官府出钱。”主簿补充道,又想到窦县官府的钱还不是这位武少夫人给填补的,“我给州府申请了奖赏。” 李明楼没有大包大揽:“当然要庆贺,我也凑一份薄力,主簿大人尽情的安排吧。” 她凑的可不是薄力,主簿也没有客套的拒绝,武少夫人要什么他也明白,名望和百姓的信任追捧,他愿意顺水推舟。 “夫人夫人,我们又可以看烟花了。”金桔摇着妇人的手,“高不高兴?” 妇人也摇着她的手温婉笑:“高兴。” 金桔看李明楼:“小姐,你高兴吗?” “高兴啊。”李明楼随口答。 但小姐的眼里可没有什么高兴,越发的沉静忧郁,就像李明玉得了节度使,大家都高兴,小姐却并不高兴。 “小姐。”金桔倚着桌案道,“大战结束,天下太平了,你就高兴一下吧。” 李明楼看着她笑了笑:“傻孩子,天下不会太平了。” 现在应该是天下的太平要结束了。 不过,也对,大家就最后尽情的高兴一下吧。 ........ ........ “这到底怎么回事?” 浙西都督府里没有半点的高兴,安德忠肥胖德身子剧烈颤抖,挥动手里一个玉葫芦。 “那只死乌鸦为什么站在了金銮殿上!我的兵马又为什么被他的媳妇打跑!” 第四十一章 坏事传千里 京城的事,安德忠第一时间已经知道了。 他还知道父亲因此气的一拳捶死了爱马,当时安康山正骑着马行刚走出范阳。 朝廷又发了圣旨,告天下全海挟持皇帝假传圣旨意图引天下大乱的罪,嘉奖了宰相崔征梁振的功,宣告了振武军武鸦儿的名声,最后命令各路卫军回守原地,同时严查军务,尤其是军饷,朝廷必会给天下兵士一个交代。 “父亲向前的路不能走了。”安德忠握着玉葫芦,“万事具备,刚燃起的火要自己一脚踩灭。” 鼓起的士气再散了,损失可就太大了,可想而知父亲的愤怒,自己又好到哪里去? 安德忠斜眼看着脚下跪下两个将官,其中一个就是齐大用。 安德忠举起手里的玉葫芦就砸了下去。 齐大用惨叫着倒在地上一头一脸的血,旁边的将官魁梧的身子趴在地上屁股高高的撅起,还好安德忠砸了齐大用几下后收住了手。 他伸手抚摸着沾满了血的玉葫芦,心疼:“还好我的宝贝没有坏。”再看着地上半死不活的齐大用,“我要把你送回父亲那里。” 半死不活的齐大用爬起来搂住安德忠的腿大哭:“大公子饶命。” 现在安康山正在最暴怒的时候,得知他败在窦县一群民壮手里,会把他当场煮熟吃了。 “那些不是民壮,是振武军。”安德忠纠正。 齐大用哭的更厉害,那安康山会直接生吃了他,现在振武军武鸦儿可是安康山最恨的人。 安德忠让人把齐大用拖了下去,安小顺小心翼翼上前请示怎么办,窦县那里就这么算了吗? “不算了又能怎么样。”安德忠恨恨,“现在振武军已经是皇帝和朝廷眼中的大功臣,我们再派人去,反而给武鸦儿更出风头的机会。” 安小顺不解:“真是奇怪,梁振怎么察觉异动,竟然还安排了这么多事,这成亲路过也是他刻意安排的?” “梁振明明是个废物啊。”安德忠也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你选个人把这里的事告诉父亲去。” 安小顺也松口气,只要不是他回去就好,忙领命去寻找个倒霉鬼。 京城的消息也飞快的传到了剑南道,项云觉得很遗憾。 “其实现在站在金銮殿上的本该是大公子。”面前有一张舆图,他伸手从剑南道往京城的方向画了一道线,又退回到一个地方点了点,“可惜走的太慢。” 李明玉还停在这里酿酒,前两天要启程又染了风寒只能继续休息。 “如果大公子的兵马在京城,哪怕在京城附近,那些作乱的人绝不是我们剑南道的对手。”随从带着几分憧憬几分可惜,“如果是那样,明玉公子的声名天下闻名,谁还敢笑他是个娃娃节度使。” 项云嘴角浮现一丝笑,但旋即又下垂,他并不期待这个场景,他又没有陪在李明玉身边。 李明玉成名,剑南道成名,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他现在只是住在剑南道养伤的陇右节度使。 项云拂袖站了起来,桌案上摆着茶杯被扫落,随从一言不敢发蹲下来收拾,他知道项云最近心情很不好,不仅仅是因为一条手臂废了。 “南夷那边,我们的人都回来了,李三老爷新提拔了两个都将去了。”随从低声说道,“那两个都将是严茂的手下。” 项云道:“提拔的很好,很合适,李三老爷原来也是可以委以重任的。” 做事的当然不是李三老爷,不过他们可以用李三老爷,他也可以用,项云在屋子里走了几步走出了屋门:“我去见见李三老爷。” 他现在很少见到李三老爷,替代李明玉掌管剑南道的李三老爷,再也不是当初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事事都要问他的亲家老爷了。 项云来到道府,并没有受到阻拦,守门的侍卫来往的官吏都对他热情相迎,他在剑南道声名没有任何污点,是人人都信任敬佩的一位大人。 坐在桌案后俯身疾书的李敏也高兴的迎接他:“项大人,你快帮我看看,这件事我这样处置行不行?” 不是问他怎么处置,而是已经处置好了,询问还有什么意义?项云接过看了眼点头:“很好,没有问题。” 李敏伸手在脸前扇风呼气:“那我就放心了,我也没做过这些事。”又抱怨,“三老爷总是出去喝酒,什么礼物都收,收了礼就要让我们办事,真是愁死人,你看,现在又出去了,真是没办法。” 也就是说他还是见不到李三老爷,项云笑了笑,当然不会认为李敏真会被李三老爷愁死。 “项大人伤好些了吗?好了也不要去别的地方了。”李敏握着项云的手,“你就在这里,有什么事我能随时问你,你在我才安心。” 这是要把他圈在府城吗?项云只含笑点头,听李敏又絮絮叨叨唧唧咯咯哭哭啼啼的讲述了自己多幸苦多不容易天天睡不好头上长了五根白头发之类的话一堆后,才起身告辞。 “项大人常来坐坐。”倾诉完的李敏神清气爽对他挥手。 项云道声好翻身上马离开,府城的街道上新年的气氛已经散去,民众恢复了日常生活,比过年的时候还热闹些,茶馆酒楼街头巷尾聚集的人们都在谈论京城的事。 皇帝差点被一个太监害死,让民众们突然从睡梦中醒来,世道好像跟他们想象的不太一样。 “世道的确不一样了。”项云对随从说道。 连一个名不经传的漠北小儿都一举成名了,他的动作也要快一些。 项云回头看了眼已经走出去很远的府衙,解决了严茂还有李敏和林芢,那解决了李敏和林芢呢? 剑南道就只有他项云了。 虽然刺杀这个办法很笨,也必然会引起怀疑,但那时候怀疑对他也没有什么影响了。 街边一个茶馆里爆发出一阵大笑,不知道是什么人说了什么笑话,项云随意看过去一眼,就在扭头的一瞬间,眼角的余光看到一道白光,从对面的酒楼里飞来。 刺杀! 第四十二章 来无踪去无影 位于闹市中随意走动间的刺杀最难提防。 而且这是在剑南道府城,距离道府仅仅一条街的地方。 谁会想到这里有刺杀,就像没有人想到英明神武的天子会被一个太监挟持。 这一箭来的极其凶猛,项云头皮发麻,嗡的一声箭矢到了耳边,身子一歪,原来身边紧跟的随从扑了过来,血溅了项云一脸,箭矢停在他的双目前。 随从软软倒在他身前。 项云抓住他的身子,双手随着心跳抖动,耳膜鼓的几乎炸裂,街道两边的说笑忽远忽近。 逃过一劫。 两边护卫这才反应过来将项云围住,酒楼上已经有一人跃出,手中一把长刀辟向项云。 刀光在日光下刺目,街边的民众们也终于停下嘈杂爆发出喊声。 “有刺客!” 街上瞬时陷入混乱。 混乱更容易刺杀,陇右的护卫们并没有陷入混乱,一队人马奔向两边将人群关在房间里,一队变阵铜墙铁壁,余下的迎上袭来的刺客。 刺客半空中灵活翻动,手中的长刀如蛇蜿蜒穿透了几个护卫的咽喉脖颈胳膊。 锵啷声响,阵中无数刀枪挥动,撞开了袭来的长刀。 但长刀也撞开了一道裂口,人影翻滚落地,脚尖一点人如箭刺向项云。 喀吱一声,一个护卫喉咙被一把短剑刺穿,身后项云借着这一挡被护卫们再次围拢。 来人没有停歇,竟是用身子向项云撞来,项云近身护卫五人齐动如巨手拍向来人。 来人没有撞入手掌中,而是一踩借力翻腾,跳出了圆阵。 “别放走他!”有护卫察觉高呼。 但还是晚了一步,来人身轻如燕,在一片鼓噪中上了房顶,几番起伏消失了。 护卫们散开追去,被关在两边酒楼茶肆的民众被护卫围住核查,马蹄脚步杂乱,府道的兵马也赶来了,街道上陷入嘈杂混乱,混乱嘈杂向四周蔓延。 项云站在嘈杂中,脚下躺着两个都被刺穿了喉咙的随从护卫,他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震惊。 一箭一刀一剑一步,三招不中掉头就走,此人从出现到离开只四步,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凝滞,这是一个刺客,不是一个死士。 死士是与对方同死,对方不死自己也死,刺客则是对方不死自己不死,只要不死,刺杀总是还要继续。 谁要杀他?在剑南道的大街上,朗朗乾坤青天白日之下。 “这肯定是刺杀严茂那群人。”李敏挥舞着袖子喊,“他们上一次只杀了严茂不甘心,说不定本来的目标是项大人。” 府衙里坐满了官将,出了这么大的事李三老爷也从应酬场上回来了。 “一定是这样。”李奉耀喊道,“就是那些南夷余孽干的,他们本是要杀项大人。” 李奉安平叛南夷遇害后,是项云率兵善后,平氏子孙基本就是灭在他的手里,比起严茂,项云才是南夷平氏最恨的敌人。 除了将官们这样认为,满城的民众也这样认为。 “城里有些恐慌。”一个面容沉稳的将官道,“南夷人的刺客如此大胆。” 李奉安是在战场上被刺杀,严茂是在野外,而现在刺杀到了府城里。 “再加上京城陛下也刚出事,民众们很是不安。”另一个年长官员沉声道,“先前大都督不在时也没有如此。” 毕竟一个人出事能当作意外,接二连三的人出事就不一样了。 “必须严查,抓住刺客。” “这里是剑南道,这里是府城。” 厅内议论嘈杂,项云坐在其间似乎沉思又似乎出神,直到有人询问“项大人,刺客是什么样?身手来历怎么样?” 项云带着几分思索看向诸人:“他没有遮盖颜面,年纪二十左右,相貌,俊美。” 厅内的人都很惊讶,刺客刺杀一般都改头换面,这样才能便于掩藏行迹,相貌英俊的人可是人群中的焦点,走在大街上还会被人记住,更何况刺杀。 “他身手很厉害,但没有经过打磨。”项云接着道,“不是军中之人。” “南夷有个屁军。”李敏喊道,“平氏养的是家丁,还是我们当初指点他们练了几天兵。” “平氏也好蓄养一些所谓的能人异士。”有人补充。 项云没有说话,他刚才说错话了,分神将心里话说出来了,他说的不是军中之人,当然不是说南夷,而是指剑南道。 “不要讨论这个。”李敏说道,“三老爷,请您下令我们画个画像先缉捕刺客吧。” 他是问话,但实际上已经是给了定论,李奉耀并不在意定论,只在意前半句请示。 “速速办来。”他大手一拍桌案,不用李敏提醒,冲项云招手,“项大人你可不要在外边住了,先搬到家里来,这里安全。” 项云道谢但拒绝了:“项云岂是贪生怕死之人?我只有没有抓到他的遗憾,正要等他再来。” 是的,遇到凶险就躲起来,的确不是剑南道人的行为,其他人也纷纷表示赞同。 唯有李奉耀和李敏摇头。 “你们就是太要面子了。”李三老爷说。 “三老爷说的对。”李敏说。 ...... ...... 项云当然不是要面子。 “老爷怀疑这刺客是剑南道的人?”身边的随从惊讶问。 “但这个人的确没有我熟悉的感觉,有这样身手的人我不会没印象。”项云思索,他对剑南道太熟悉了,比剑南道人了解的还熟悉,兵马习惯有特殊技能的人甚至兵器种类,“或许是剑南道的人安排的,从外边其他地方找来的。” 但看厅内诸人的反应,不是作假。 至于都言之凿凿的认为是南夷的刺客,也是因为他,毕竟南夷的两次刺杀都是他安排的,有一有二,当然可以有三,这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没有证据,这都是我的猜测,事情一直都很不对,先是排挤我....”项云说道,转过头看到面前随从胖乎乎的大脸,停下了声音。 胖乎乎的大脸上有些茫然又有些呆滞,这不是先前他贴身的随从。 项云默然一刻:“小于安葬了吗?” 这个话听的懂,胖脸顿时恢复了清明:“安葬了,接下来写信给家里,安抚以及照顾好他的家眷。” 项云点点头,这些小事其实不用他操心。 “老爷,你是怀疑是剑南道的人干的?所以不去住进李宅。”胖脸随从打起精神继续先前的话。 也是也不是,项云看着这张胖脸突然没有说话的兴趣:“你去把小于的事安排好,写信让家里人不要担心。” 胖脸随从应声是退出去。 项云看着飘动的门帘,他不仅不能去李宅被关起来,像李三老爷那样成为一个废物摆设,还应该离开剑南道了。 这个刺客出现的太突然太莫名其妙又太巧合,肯定跟剑南道有关。 那个刺客还在外边游荡,等待着一击得中,然后他就被认为死与南夷的刺杀。 他可不想用自己安排的结果死在剑南道,也不能用自己的性命来验证自己的猜测,没了命再多的算计,再天纵奇才也是空谈,就像李奉安和严茂。 夜幕降临府衙里依旧灯火通明,李敏坐在桌案前没有像往常那样左右双手处理文书,而是拄着下颌望着灯花发呆。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发呆是很奢侈的事。 “这刺客到底是哪里来的?”他喃喃自语,“南夷是不可能的,难道与大小姐有关?” ...... ...... 第四十三章 白日堂堂不藏行 南夷有高手死士刺杀了李奉安,又有死士刺杀了严茂,还有死士来刺杀项云,整个大夏的死士都在南夷平氏手里吗?怎么可能,一个小小的南夷,大夏的死士都掌握在他们的手里了。 李敏当然不信这个说法,只不过民众需要一个说法来安抚。 李敏的视线落在桌案的香炉里,除了香灰还有纸灰,大小姐那边送来的信都在这里。 严茂的事大小姐很伤心很愤怒,得知李敏和林芢扶着李三老爷代管剑南道,大小姐又很欣慰,让他和林芢一切做主,只一个要求,让项云离开剑南道。 大小姐不喜欢项云,这个李敏早就发现了,元吉在信上猜测说大小姐是因为严茂的死迁怒项云,粗神经的男人总是不懂直觉。 李敏换了只手拄着下颌,要让项云离开剑南道并不好办啊,没有正当的理由是会寒人心的,毕竟项云在大家眼里是最信任的人,所以他只能暂时把人留住关在剑南道。 刺杀出现在这个时候,感觉很怪异。 这个刺客从描述来看不是他熟悉的剑南道做派,元吉没有任何提醒,大小姐也完全没有提过。 从理性上来说他的猜测很没有道理,但这恼人的直觉啊..... 李敏敲了敲头,不想了,唤来人吩咐:“要是抓到了刺客,先带来我见。”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随从很清楚,也没有任何疑问领命,谁坐在府衙的大堂上,谁就是规矩。 发生过刺杀的府城并没有陷入混乱,寻查都在暗中进行,街上依旧人来人往,酒楼茶肆了多了一些谈资。 “那刺客是个高手。” “他就打了三下就跑了,是个撞运气的只会暗杀的小人。” 酒楼里人们讨论着刺客,指点着厅堂里张贴的画像,其上勾勒出一个年轻的头像。 虽然是简单的笔墨,但依旧呈现俊美的五官。 “这么好看的人,怎么做了刺客呢?”沽酒的妇人看着画像说道。 有人走过画像前挡住了视线,妇人有些不悦,视线落在这人身上,不悦便立刻消失了。 这是一个好看的年轻人,鬓边有花,身上有锦袍,腰里悬挂着一柄熠熠生辉的宝刀。 年轻人驻足视线扫视厅内,似乎不知道该坐在哪里。 “二楼有包厢,有小厅,炭火也是无烟的。”妇人主动介绍。 年轻人看向她,微微一笑点头道谢,越过画像阔步走上楼梯,店伙计在楼梯边热情的指引,妇人目送那年轻人混入上上下下的客人中,她的酒也打好了送过来,妇人再看了眼刺客的画像:“好看的人就该这样磊落而行,做贼不见天日多可惜。” 向虬髯在二楼的小桌前坐下,伸手推开窗户,街上的喧嚣和风景便都冲进来。 “我们这里的风景是最好的。”店伙计热情的介绍,“能看到西陵雪山呢。” “窗含西岭千秋雪吗?就是在这里写的吗。”向虬髯道,将袖子一抬,“上好酒来。” 就喜欢这种爱风花雪夜的年轻人,店伙计高声吆喝上好酒转身而去。 向虬髯看了眼远处的西岭雪山,虽然现在他另有要事,但好看的风景都不应当忽视,伴着一盅酒赏了远山,视线才落在街的对面。 项云的宅院就在那里,这里是观察它的最好的地方。 养伤的项云很少出来,现在经过这一次的刺杀,又要不出来了。 向虬髯一杯一杯的饮酒,街道上有兵马不断的跑过,他的视线跟随着兵马来去,耳朵竖起听的却是身后的楼梯,咚咚咚的脚步声如同擂鼓,当鼓声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候,向虬髯将酒壶拎着,站起身一把钱拍在桌子上,纵身越出了窗户,落在了大街上。 “好酒好景。”他举着酒壶向西陵雪山道。 街边被吓了一跳的民众释然,原来是为景为酒而乐,这些衣食无忧的年轻人就喜欢做这种事,有的不再理会,有的凑趣跟着鼓噪两声。 向虬髯拎着酒壶仰头喝一口,谁说刺客要潜藏行迹不见天日?游侠儿跟刺客可不一样,他在大街上摇晃而行,从酒楼窗口探头看的伙计只看到他的背影。 “我们这里的风景最受客人们喜欢了。”他嘿嘿笑,收回视线转过身看着走上楼梯的一群官兵,“今天客人不太多,兵爷们随意查看。” 官兵们便在厅内散开,伙计将桌上的大钱抓起一枚一枚的数着。 项云的住宅并没有多久门就开了。 “项云你要走?”李敏惊讶问,看着身穿大都督铠甲行装的项云。 李敏虽然是个下人身份,但他们这些人和项云都是跟随李奉安一路走来,兄弟一般同等,提名唤姓也是常有的事。 在人前是很少这样喊,可见李敏此时的意外。 项云道:“那些南夷人刺杀我不成,便去陇右生事,我必须赶回去稳住陇右。” “我可不在意你为什么走,我是说这也许是刺客为了引出你故意而为。”李敏道。 项云道:“陇右虽然小,也是剑南道很重要的屏障,大都督当年委任我与此,我一定要守住陇右,更何况,大公子要回来了,刺客是为我而来,我离开剑南道更好。” 京城出事,天子有令各地卫军留守本地不得擅离,去往京城的李明玉也应该回来了。 李敏道:“可是这太危险了,你的伤还没好。” 这么大的事,李敏自然让人唤李奉耀来,李三老爷赶来拉着项云再三相劝,但项云去意已决,最终在剑南道同袍们的相送下率陇右兵马而去。 相送人群站在府道外久久未散,这是李奉安过世后,手下人迎来的第一次分别。 项云去的是陇右,不是南夷或者剑南道境内的任何一个地方,陇右虽然是剑南道大都督任命的,但从规矩上来说,陇右是与剑南道平起平坐的。 在自己家里去哪里都不是分别,陇右不是剑南道,那是其他地方。 分别总是让人感伤的。 李敏坐在府衙里,脸上分别的泪水还没干,代管剑南道的李三老爷亲自去送别的,他这个下人就没必要去了。 他含着眼角的泪,对侍立的随从抬手掩嘴低声:“你,去告诉大家,项云是因为惧怕刺杀离开剑南道。” 第四十四章 途中不回头 项云离开的理由大家适才都听到了,因为刺杀是没有错,但不是惧怕,而是想要引开刺杀。 随从的脸上浮现震惊,看着李敏一时忘了规矩没有领命。 这是要诬陷项云吗? 剑南道迎来第一次分别,也开始了第一次诬陷,随从震惊又有些茫然,一棵大树总是从内里开始腐烂才会倒下。 “我不管你怎么想。”李敏手指敲了敲随从的肩头,“我是不想让项云离开剑南道。” 随从迷茫的眼神又渐渐凝聚,李敏收回手站直了身子。 “京城不安稳,西南也不安稳,大公子还小,现在元吉和大小姐失去了行踪生死不明,严茂被害,我这心里一直不安。”他一声叹气,“现在陇右出了事,府城里又有刺客刺杀他,于情于理他都该离开剑南道,但我不想他离开。” 他转过身看着随从。 “在我心里,剑南道最重要,才不管什么陇右乱还是不乱,甚至可以不管项云在这里有没有危险。”李敏的神情倔强,话语不讲理,“我就要他留在剑南道。” 随从眼神变成无奈:“敏爷,你可以跟项大人说嘛。” 李敏蹙眉:“那我不就成恶人了?”似乎觉得话又不对,给随从解释,“我成恶人不重要,剑南道也成了恶人,那可不行。” 所以只能让项云当恶人? “这是谣言,项大人听到了肯定会回来辟谣的。”李敏说道,重新坐下,满意的拍了拍桌案,“这样就皆大欢喜了。” 李敏这个人有本事又脾气古怪,随从无奈,但这一次他俯身应声是,既然是为了剑南道好,那这件事就很符合规矩了。 看着随从离开,李敏的手再次撑住下颌。 他跟元吉严茂他们不一样,他是个恶人,没有什么一路走来相伴的情义,对于身边的同伴兄弟们动手不是什么难事。 情义这种事本身就是很容易变的。 他只是李奉安的仆从,除了李奉安和他的子女,其他人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 大小姐不喜欢项云,那他就也不喜欢项云,对于不喜欢的人做恶事是正常的,对不喜欢的人好才是有病。 当然,如果项云回来,他就收回这个谣言。 如果项云不回来,这恶名就不是谣言,是事实。 李敏的命令传达,这个消息便出现在低低窃窃在街头人们的闲谈中,府城外巡查奔驰的兵马擦肩而过打招呼中,如冰下暗河流动。 这种暗河流动很快,走出剑南道的项云很快也听到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谣言?” “最近不安稳,大人离开让大家觉得不安了吧。” “元吉不在,严将军过世,大公子也还没回来,府城里只有一个李三老爷,大人这一走,人心就慌了。” 听着随从们的低声议论,坐在驿站房间内的项云露出一丝嘲笑,他一走人心就慌了?剑南道就离不开他了? 他在的时候剑南道人人都看不到他。 “说我贪生怕死离开剑南道,听起来可不像是怀念我的好。”他说道。 胖脸随从这次很机敏:“是有人在败坏大人的名声,让剑南道的人们认为大人您不仁义。”他的神情警惕看四周,“是南夷余孽们离间大人和剑南道吗?” 只机敏了一半,项云看着胖脸没有了谈话的兴趣,因为这个前提不存在,根本就没有什么南夷余孽,平氏逃亡的孙子也早就在他的掌控中,与安康山有勾结的事他很早就审问出来了,只不过瞒着剑南道。 南夷平氏也没有那么多死士刺客,那些都是他安排的。 这就是剑南道在污蔑他,毁掉他的名声,要对付一个人,就是先要搞臭他的名声形象,这一招多么平庸,但又是最好用的。 要解决这个问题也很简单。 “大人,陇右的事交给下属们去办,您坐镇剑南道也是一样的。”一个随从站出来说道。 只要他回去剑南道,谣言不攻自破。 项云默然一刻,将衣架上的斗篷取下:“启程吧,尽快赶回陇右。” 不回剑南道啊?随从们神情惊讶。 他不能回去,回到剑南道能破了这声名诬陷,但却将自己人身交给了剑南道,那才是更危险。 暗夜里的项云在层层围护下在荒野上行进,马蹄声震动着地面,惊醒了蛇虫乱爬。 一只脚落在一只乱爬的虫子上,但下一刻就抬起,陷在鞋印里的僵硬虫子活动了身子爬走了。 向虬髯站定在地面上,看着远方暗夜里的长龙,他离开窦县的时候,并不很清楚项云是什么人,但那又如何,他义无反顾的千里迢迢奔来,他来到剑南道后,知道了项云是什么人,但也并不如何,游侠儿一诺千金重,一次杀不了他,那就多杀几次。 向虬髯将华丽的斗篷裹紧跟了上去。 青天白日有刺客当街行凶,李奉安生前最信任倚重的项云避难而去,这些是剑南道大事,但并不是天下人人都要知道的,大夏国太大了。 不过大夏国再大,天大的事天下人人都会知道,比如京城皇帝被太监挟持,然后一些人也出现在大家的闲谈中,比如老而弥坚提前布局的梁振,比如一个带着兵马杀入京城破了城门的年轻都将。 “说是振武军的。” “振武军我知道,朔方都护府嘛,都是跟匈奴打的,非常厉害。” “但这个武鸦儿从没听过,说是才二十多岁?小小年纪这么厉害,真的假的?” “小小年纪怎么就不能厉害了?你们要是知道有小小年纪的女子也能很厉害,就不会听到什么事都这样大惊小怪了。” 一句话打断了路边茶棚里的说笑,说话人轻蔑的语气让人不舒服,所有的视线都看过来,更有脾气不好的撸起袖子准备给这人一个见识。 一张桌子前坐着一个干瘦的男人,面前放着一碗热茶,一把铁剑,此时二月里还未春暖花开,他只穿着薄衫,透出结实的肌肉。 看到铁剑,肌肉,脾气不好的人放下来袖子。 “什么小女子厉害啊?”但话还是要问出来的。 “我的恩主。”铁剑男人肃容说道,“小女子剿灭了窦县的山贼,又率民众击退了兵乱。” 窦县没听过,大夏太大了,不过兵乱是知道的,跟皇帝这次被挟持有关。 “听说兵乱闹的很凶,杀了好多人。” “一个城都被烧了。” “那可是官兵作乱呢。” 一个小女子率民众能打败官兵,的确很厉害。 “这小女子不是别人。”铁剑男人继续道,“就是这位振武军武鸦儿的妻子,武少夫人。” 茶棚里响起一片惊讶声。 “所以妻子都这么厉害,丈夫厉害又有什么奇怪的。”铁剑男人将热茶一饮而尽。 那倒也是,看来是出身将官之家,茶棚里响起了更多的猜测议论询问,但有一人关注的却是另一句话。 “你说这武少夫人是你的恩主?”一个男人视线落在铁剑男人的铁剑上,“你应该是位侠士,怎么委身他人为奴了?” 奴这个字没有让铁剑男人拔剑而起,他的脸上浮现一丝淡然的笑:“我不算什么侠士,在世人和官府眼里就是个鸡鸣狗盗之徒,武少夫人赠我珍宝美酒,视我为英杰,请我做护卫,托付我行侠仗义救护百姓民众,当这样的奴,某不以为耻。” 第四十五章 为武少夫人聚宝 这个铁剑男人是游侠儿,茶棚里的民众早就看出来了,所以有人将撸起的袖子放下来。 这些游侠儿以惹是生非为任,脑子里都是奇奇怪怪的想法,跟他们说不清道理讲不明世事。 竟然会主动认主,这还真是稀奇,民众们顿时好奇,暂且不问那位武鸦儿,先问他的妻子武少夫人。 “是什么样的人?” “她为什么会赠你珍宝?” “她没有护卫吗?” 无数的问题在茶棚里响起。 这样的事并不是在一个地方发生,不知名的路边的茶棚里,大城镇繁华的酒楼中,小城避风雪的桥下,有游侠儿一掷千金请酒楼的所有人饮酒,有游侠儿与人比剑斗拳展示自己的功夫,有花光了钱财的游侠儿怀念窦县日夜不停的粥缸,如泉水可以浇灌全身的酒缸。 二月料峭的寒风中,刚传遍天下皇帝遭受劫难的大路上,并没有人烟稀少,反而行走的人多了起来。 有拖家带口的流民,有穿着草鞋背着铁剑的游侠儿,他们面色或者存疑或者向往,从四面八方向一个方向而去。 窦县已经恢复了先前的繁闹,几乎看不到战事的痕迹,大围墙外重新竖起了木架,核查着进出的人群,围墙内的平地上也没有了奔驰不断的兵马,取而代之的是货商们搭起的长棚,不少小孩子跑闹其间,夹杂着不远处聚集地家人们呼唤吃饭的声音。 城门所在的方向一阵热闹。 “武少夫人出来了。” 武少夫人的马车行走在人群中,虽然人很多但并没有阻挡前行的路,两边的民众或者商人热情的打着招呼,直到有人蹭的跳出来拦住了马车。 “少夫人,我有一宝献与您。” 这是一个矮瘦老者,胡子头发花白,脸上跋涉的风霜还未褪尽,穿的破衣烂衫,并不像是个商人。 坐在车前握着黑伞的方二看着他。 老者也没有再扑过来,伸手从破衣里掏出一个盒子,啪的打开,四周好奇的民众视线里便出现一捧绢花。 非金银珍宝,是用料很差样子也丑的绢花,大家响起一片嘘声。 “拿错了拿错了。”老者喊道,有些慌张的将盒子扣上,然后啪的又打开。 四周的民众响起一片惊呼,不是看到了珍宝,而是一只肥雀儿鸟从盒子里扑棱飞起来,鸟儿飞走,盒子里空空,适才的绢花也看不到了。 老者啪的将盒子又合上:“又拿错了又拿错了。” 四周的民众终于明白了他不是要献什么奇珍异宝,而是要展示自己的手艺,车内李明楼也饶有兴趣的看着,那老者在大家的注视下,先后又从盒子里拿出了一只兔子,一顶帽子,甚至还有一只碗...... 他就站在原地,众目睽睽之下,手的动作只有打开关上盒子,那盒子在他手里就好似聚宝盆,当然聚的宝很寒酸,没有人在意宝还是破烂,隔空探物,妙手空空,围观的民众们不时响起惊叹。 老者拿出盒子里的一只碗,俯身施礼。 这动作印证了民众的猜测,这是个讨饭吃的杂耍人。 车里有女子低低的笑声,然后赶车的方二喊了个随从:“带他去,给他珠宝为敬。” 民众哗然有羡慕又有不服,那老者并不在意四周的喧闹,激动的俯身施礼。 李明楼的马车继续向前,这边的事随着喧嚣散开,大家知道武少夫人会招下游侠儿做护卫,但没想到杂耍人她也会收下。 游侠儿有功夫可以做护卫,杂耍人能做什么?日常玩笑解闷吗?这也叫有用吗?不管大家怎么议论,事实上是武少夫人的确带走了那位杂耍人,便有更多的人动了心思,只要有过人的本事,不管是功夫还是别的什么,都可以到武少夫人这里谋个前程。 “最近投奔来的人多了很多。”元吉翻看记录,“而且不是讨口饭吃,是直奔大小姐而来。” 中五在一旁插话:“我问过了,是游侠儿那些人招来的,向虬髯这些人还真去到处宣扬大小姐的声名了。” 那些游侠儿是去这样做了,向虬髯并没有,李明楼不介意大家这样误会,不知道向虬髯做事了没有,什么都没有问就飘然而去,或许靠着自己查询了解的才更适合刺杀吧。 “剑南道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新消息?”李明楼故作随意的问。 “没有什么新消息,都挺好的。”元吉道。 李明楼哦了声。 “大公子那边问是不是要回剑南道。”元吉问。 李明玉先前是奉旨进京,但现在想必皇帝也没心情见了,更何况京城的局势还很紧张。 李明楼摇头:“不用回去,在那里等着吧。” 等着....以前元吉不太明白小姐在等什么,现在已经知道了,等安康山造反,等乱世到来。 京城的事是乱世之像,但武鸦儿异军突起稳住了京城,安康山还会造反吗? 想到武鸦儿,元吉道:“我们的人已经到京城了,暂时还没有新的消息传回来。” 武鸦儿已经在京城了,身为妻子怎么也要派人去见,元吉精挑细选了一队人马作为武少夫人的随从去京城。 这是一件很冒险的事。 “让他们注意安全。”李明楼道,“武鸦儿是个凶人。” 那一世听说的印象,武鸦儿是个喜怒无常又冷酷无情的人,在皇帝面前也能随时翻脸。 “如果有危险就宣告我们真实的身份。” 假冒武鸦儿的妻子有很大的好处,但不能为了这好处置身于危险中,尤其不能让剑南道跟振武军成仇。 元吉和中五应声是,主簿大人的声音从外传来:“少夫人,少夫人。” 金桔掀起门帘,将主簿大人迎进来。 “府道里刚下了几道文,准许我们将流民收为窦县人口,还给了耕具牛羊等等一批奖赏。”主簿大人眉开眼笑抓着几张文书,“少夫人你瞧瞧,啊呀最近又多了好些人,外城那边住不下了,我们得准备扩城,还有春耕快到了,荒地怎么分也要商议。” “那真是要好好规划一下。”李明楼含笑道,“有地可以耕种,流民就真的成窦县人了。” 元吉和中五退了出去,不打扰身后一老一少商议民生。 二月春寒,但到底是有了春字,太原府项家的花园的宅院里,来往的女子们穿着绚丽了很多,走到门口的项南停下脚,对于家里来了这么多女客有些惊讶意外,想了想转身离开,没有走多远,身后有女声娇娇呼唤。 他转过头看李明琪穿着粉小袄百褶裙俏生生奔来。 第四十六章 做事从心为喜欢 李明琪在项家宴请客人他不知道,他出现在院门口李明琪却能知道。 听起来是有些怪异,但也很正常。 李家大小姐嘛,就算住在项家,也是独立的一片天地。 “少爷找我吗?”李明琪手轻轻拍着心口问,因为走的急鼻头上冒着汗,不待项南回答,伸手指了指自己的住所,“暖房里的花都开了,我请人来赏花。” 项南便哦了声,不再回答第一句话,有些好奇又有些惊讶:“你认识这么多人了?” 他适才晃了眼,女客有数十人,感觉比他从小到大在家里宴席上见过的女客都多。 李明琪来太原府才两个多月而已。 李明琪笑了:“来了才能认识啊。” 也是,这些女客也不是为人来的,为了这个李大小姐这个名字,项南自嘲一笑,再看李明琪见她眉眼青春兴致勃勃:“你很喜欢应酬?” 李明楼这种倨傲的人肯定不喜欢应酬,只有别人应酬她吧。 “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李明琪坦然道。 这个回答项南有些意外,停下了要迈的脚步。 “这是应该做的,我是项家的媳妇,南少爷的妻子,自然应当应酬交际。”李明琪眼睛弯弯一笑,“就像那位武少夫人一样。” 京城发生的事已经传到了太原府,武鸦儿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成为大家谈论的话题,随之而来的还有他的妻子。 夫荣妻贵是众所周知的,但武鸦儿的荣并没有立刻就让她的妻子显贵,在这些大家族眼里武鸦儿还算不上荣呢,更说不到提携他妻子的贵。 他妻子并不是跟随武鸦儿的声名传来的,而是几个游侠儿先说起,再因为武鸦儿的名声被传播开来。 路见不平相助,剿灭了山贼安抚了一县的民众,行善事施粥,又率一县民众击退了乱兵。 妻子能有这般的气魄和厉害,武鸦儿异军突起救驾也不奇怪,有贤妻,丈夫必然也是优秀的。 武少夫人的声名佐证了武鸦儿,锦上添花,妻贤夫贵。 只有女人们这样想的,项南笑了笑,对于大多数男人们来说,这件事很明显是武鸦儿安排的,此人能从漠北一个名不经传的小都将杀进了京城,站到了皇帝身边,当然不可能仅仅是有一身好本事,必然还有七窍玲珑心。 造的好声势。 “我不需要这些。”项南道,“我自己的功名自己来做。” 李明琪哦了一声,有些不知所措的讪讪。 她懂什么,李家教她的只是让她替代李明楼,做一切能让李明楼声名荣光的事,项南语气缓和些许:“你做些你喜欢做的事。” 李明琪乖巧的应声是。 “我来是告诉你我要回军中了。”项南道。 李明琪点头:“南少爷的事要紧。”又微微一笑,“家里的事不用担心。” 家里的事他有什么好担心的,从来不需要他做主也不需要他担心,项南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李明琪目送,念儿从后边挪过来。 “小姐,你为他做这么多事,他好像不喜欢呢。”她低声道,“白做了吧?” 李明琪撇嘴:“男人们总是以为女人做事是为了他们。” 做事最先是为自己,然后才是为别人,为自己喜欢做事,别人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的。 念儿嘻嘻笑:“那我就放心了,小姐开心就好。” 李明琪将身前戴的珠串轻轻甩:“更何况这么多事都是我做的,人人都看到,谁也抹杀不了我的存在。” 她乐悠悠的转身,有下人跑来喊大小姐。 “什么事?”李明琪转身,认得这个下人是李宅里的,“四叔难道不肯把东西送来吗?” 下人低头恭敬:“没有,刚送来了,姜管事请小姐过目。” 李明琪嘴角弯弯,对身边兴奋的握住拳头的念儿一摆手:“我还有客人招待,交给念儿就行了。” 念儿激动不已,她是手握那么多金银财宝的大丫头了。 李明琪道:“送一些金银珠宝来,听说那位武少夫人设立酒缸粥缸任人享受,鲜花不便采摘,我们就将珠宝悬挂在花盆上任大家采摘吧。” 念儿咂舌,手不由捧住心口,这也太奢靡了,大小姐会这样做吗,大小姐这样做真的不心疼吗?装作大小姐的丫头真是太不容易了。 经此一事,李明楼李大小姐的声名响彻太原府。 “这真是骄奢淫逸。” “什么骄奢淫逸,你们是大惊小怪。” “李大小姐在剑南道就是这般。” “李大小姐搬家是要连房子都一起搬走的呢。” 李奉耀坐在屋子里,清茶香墨也不能抚平他的情绪,他情绪激动,双眼发红:“这是糟践,不是她的东西,她当然不心疼。” 随从端着茶杯的手也在发抖:“四老爷,琪小姐太过分了,真是不像话。” 把他们留下的东西竟然都拉走了,李奉耀阻止质问,李明琪竟然反问四老爷是不是想告诉太原府的人自己不是大小姐。 她是一个孩子,她要是一赌气真这么做,到时候太原府的人问李明楼在哪来,他们可答不上来,李氏就出了笑话了。 李奉耀只能咬着牙哄孩子将东西都送去。 “她就是故意的。”随从咬牙道,“她就是欺负四老爷你。” 丢了李明楼是四老爷的失职,老夫人二老爷甚至剑南道都会追究四老爷的错,四老爷不能再错了。 李奉耀泪在眼里打转,眼前冒出很多小时候的场景,欺负,他从小到大都是在被欺负。 “四老爷,我们走,不伺候了。”随从恨声,“看她一个人能在这里怎么样,姜亮这个没骨头的,现在都去听她的话了。” 姜亮是剑南道来的管事,先前怕担责任惹祸事,服从了李奉耀,现在又怕担责任惹祸事去听从李明琪。 这种没骨头的下人不用理会。 走?李奉耀看着面前的清茶,桌上未作完的画,他的画不值钱,但一张画用的笔墨纸砚却价值不菲。 这样有价值的笔墨纸砚滋养的他的画日渐进益。 “我不是伺候她。”他长叹一声,端正了身姿,面容坚毅,“他们父女一个在剑南道作威,一个在太原府作福,他们当然想让我走,大小姐没归来一天,我就要替大小姐守一天。” 李明琪警告他是不是想让太原府的人知道她是假的,他也要警告她,别忘了她是假的。 假作真时真亦假,假假真真的说多了,自己都分不清了。 梁振现在就有点这样的感觉。 “老大人,这次若不是你,大夏危矣。” 振武节度使治下的都督府内,厅堂里的官将们发出齐齐的赞誉。 坐在厅堂上的已经不是周骏,而是本该回乡下携子避难的梁振,梁振重新穿上了大都督的官袍,红光满面意气风发,恍若回到了刚执掌帅印的那一刻。 那是他人生最得意的时候,从那以后就一直走下坡路。 “我也没做什么。”梁振哈哈笑道。 “老大人谦虚了。”有官员大声反驳,“如果不是你明察秋毫,提前安排,京城必然要乱啊。” 梁振捻着胡须想着武鸦儿的话。 “上次我来京城的途中察觉了不对,截获了一个河南道兵马驿信,信用的暗语说的很含糊,我没有证据,无法禀告老大人,就自己留心了。” “一直盯着京城里的动静,尤其是发现老大人你遭了陷害,就知道要出事了。” 他不由点点头,是啊是啊,明察秋毫啊。 “此举真是凶险啊,老大人安排如此得当,还是差点被发现,而四老爷遭到了陷害。”有将官感叹。 兵事凶险,就算有所谓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事后也必然被皇帝和朝臣们芥蒂戒备,武鸦儿这也算是无令行兵了。 梁振想着武鸦儿在自己面前淡然。 “有老大人在,我没有什么惧怕的。”他说道,“我的行事一向乖张又倔强,这么多年都是老大人照看周旋。” 梁振脊背挺直,这一次他当然也要替武鸦儿安排周旋。 “这一切都是我的安排。”他肃容说道,“我与陛下君臣这么多年,陛下是明君,只要心底无私,做事不需要顾虑。” 厅内再次响起赞叹,赞叹皇帝陛下圣明,才有梁振这种良将,说东说西说京城的事说各路的兵马,也说到了一个与武鸦儿关系很亲密的人。 “武都将勇义,武都将的夫人巾帼不让须眉。”一个官员道,“听说是要来京城探望您。” 武少夫人的事也已经传到了这边,大家才第一次知道武鸦儿有母亲还有妻子,梁振也是第一次知道,不过这些事应该也是武鸦儿的安排。 既然是武鸦儿的安排,那就是他的安排,他会替武鸦儿都担起来。 梁振点头露出慈祥的笑:“是啊,我要她们来京城的,鸦儿成亲,我怎么也要亲眼看着。” 众人了然纷纷点头道应该如此,又赞选的好亲事娶的贤妻。 在一片恭维中,梁振忍不住得意,比武鸦儿的叮嘱多补充一些细节:“那当然,这武少夫人可是我精挑细选的良配。” 第四十七章 自家人上门 梁振挑选的婚事啊。 有将官好奇:“不知是哪家的女郎?” 听说很有钱,可以说豪富阔绰,梁振这么穷,哪里结识这么有钱的人家? 梁振捻须哈哈笑,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这才是真真假假:“等将来你们见到了,就知道了。” 京城里奔驰的兵马,死乱的尸首和血迹都已经不见痕迹了,街上又恢复了繁华热闹,如果不是还能看到张贴的海党人的罪书,以及一间车马日也不绝的新宅邸,民众就会以为只是做了一场京城乱的噩梦。 这间新宅邸十分的豪华,门口有彪悍的兵士守护,有兵士进进出出。 “我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站在街角看着这边的中厚低声道,“进去了要出来不容易。” 他转过头看身后,身后有十人,穿着简单皆是青衣小帽,看上去有些文弱,为首的一个年纪大一些,带着一顶皮帽子,面相淳朴,就像一个管家。 “姜名。”中厚看着他:“你们真要进去?” 姜名伸手整理了帽子:“我们姑爷的家嘛,我们当然要进去。” 怎么都觉得是很奇怪的事,他们小姐有两个姑爷了。 真的姑爷那边有个假小姐,真小姐这边有个假姑爷。 这个假姑爷可不太好惹。 中厚想着那日京城被攻破的场景,野狼崽子一般。 “那个妇人疯疯癫癫,没有半点证据,天下同名同姓的人也多了。”中厚拉着姜名在墙角蹲下,“就算是真的,他要是认为你们挟持了他的母亲,一刀宰了你们怎么办?” 姜名想了想:“一刀肯定是宰不了我们的。” 身后的其他人也都纷纷点头,七嘴八舌怎么可能连一刀都躲不过,我最少要五刀十刀之类的话。 中厚呸了声:“别嬉皮笑脸的,这群人可是西北来的,咱们剑南道的兵为什么养的好?那是因为咱们大都督当年在安北都护府,跟匈奴作战练出来的。” 战场是真正养兵练兵的地方。 “这群振武军冲进城里的场景,不怕你们笑话,给我同样的兵马,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抗的住。” 中厚这个从来不肯口头吃亏的人竟然说出如此的话,姜名等人肃重了神情。 “我们知道的。”姜名道,“来之前元爷叮嘱过,大小姐也刚写了信来,我们不是来结仇的,是来示好。” 他指了指自己还有身后的人。 “所以精心挑选了我们几个,文弱面相和善。” 中厚没忍住被逗笑了骂了一句:“他们又不是傻子,会被你们的外表骗到。” 姜名拍了拍他肩头:“你放心吧,我们进去会见机行事,你在外边盯着,万一有什么异常,你们不要轻举妄动,告诉大小姐,听从她的安排。” 说罢便不再多说带着大家越过中厚,穿过街上人群,走到悬挂着武宅二字匾额的大门前。 看着他们走近,门前守卫的兵士并没有喝止,视线也没有盯着,但姜名知道如果他们有半点不合适的动作,这些兵士会如猛虎一般扑过来。 门前来往的人很多,大多数都是报出家门递上名帖便告退了,姜名上前没有报出家门直接将名帖拿出来。 他也是有些紧张的,这名帖上写的是窦县武氏。 门房也是个军汉,带着几分强装的热情,说着敷衍的道谢,然后将名帖放到一旁,当接过姜名递来的名帖,他的敷衍和热情顿消,人也站直了身子,就像一只养神的猫发现了老鼠。 姜名就像一只死鼠,安静老实的站着一动不动。 军汉捏着名帖打量他们,将名帖收进袖子里,爪子也收了起来,身子弯下,发出有些怪异的欢喜喊声:“你们来了啊,快里面请。” 姜名含笑应声是,没有客气和迟疑迈过了门槛,带着一行人走进了宅院。 门外依旧有人走来又有人离开,这一幕并没有引来过多的关注,最多有好奇的或者羡慕的一眼,来拜访武鸦儿的人很多,但除了帖子还没有人能走进去,不知道这是谁家? 走进宅院的人们依旧没有说家门,而是像熟人一般闲聊。 “天很冷啊,路上不好走吧?” “还行,不下雨就好,下了雨才叫难走。” 寒暄着天气冷热路途,姜名一行人被请进了一间厅房。 “坐坐坐。”军汉搓着手热情的招待,又喊着外边,“上茶上茶。” 有一个兵士拎着大铜壶大碗跑进来,对军汉低声道:“外边的茶喝完了,还没找到新的。” 军汉瞪了他一眼,哈哈笑:“喝水喝水,滚热的水,暖身子。” 姜名等人也没有客气,接过兵士大碗的热水喝起来,一碗水喝过,说话都带着热气,也不再寒暄:“不知道都爷在不在?” 军汉摸着鼻子哦了声,也没有推搪:“武都爷不在,在皇宫呢,你们先等等吧。” 皇帝离不开武鸦儿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这个理由没有不合理,姜名看着军汉大步走了出去,门虽然没有关上,但院子里有隐隐的兵士聚拢在这里。 “这是把我们关起来了吗?”一个男人低声问。 武鸦儿陪伴皇帝是很合理,但听闻母亲的消息不立刻飞奔来见就不合情了。 “我们没有当众说自己的身份来历,这军汉看到帖子也没有说。”姜名道,“可见不管这件事是真假,他们也不打算当众说破。” 一个男人探身问:“那就是说有商量的余地。” “谁知道呢,现在这件事不由我们做主了,也无法揣测。”姜名低声道,毕竟对于武鸦儿,他们跟很多大夏人一样陌生的,“少夫人吩咐我们来就是示好,我们做到我们的就好。” 那就是等吧,不等也没办法。 一个男人坐在椅子上,忍不住跺了跺脚:“怎么这么冷?” 另一个男人靠着椅子上裹紧衣领,闭着眼抬了抬下巴:“只有一个火盆。” 这么大的屋子一个火盆,还是刚点上的等于没有,男人摇摇头裹紧了衣裳,旁边有人摇晃铜壶:“没有炉子啊,水凉了怎么办?没有茶,热水也喝不到吗?” “他们这是故意苛待我们吧?”有人低声问。 姜名喝止了大家的议论:“还真当做客呢,别那么娇气,又不是吃不得苦。”说罢端起水碗喝了口。 其他人便都停下了议论安静。 不过,不知道这水是怎么烧的,味道是有些不怎么样,姜名眼角的余光看了看四周,将剩了一半水的碗放回去。 ...... ...... 水要烧的滚开,然后两个穿着整洁衣衫的小厮才将茶杯打开。 滚热的水倒进去,香气顿时四溢。 桌边坐着的男人们忍不住探头看,浓墨的茶水中荡漾出白色红色一圈圈,在小小的绿瓷杯中如鲜花盛开。 还有这样的茶啊? “这是药茶,二月春寒的时候用着最好,尤其是你们这样刚赶路疲惫的。”一个中年男人含笑说道,“请尝尝。” 男人们哦了声坐直了身子,端起茶杯有的慢慢喝了,有的仰头一饮而尽,但表情都先是迟疑然后舒展。 “不错不错。” “味道有些怪,但蛮好喝。” “有点像酒。” “喝了身子热乎乎。” 他们低声议论,中年男人含笑聆听,斟茶的小厮已经退到窗边,那里摆着泥路茶具,慢慢的调配下一杯。 不过他们来这里可不是喝茶的,为首的一个男人轻咳一声,坐直了身子。 “姜管家。”他看着这个自称武少夫人管家的姓姜名暗的男人,“少夫人没有在家吗?” 姜暗道:“少夫人去了军营,已经去请了。”带着几分歉意,“寄居县衙,门房地方小了些,你们在这里稍等,我去看看少夫人回来了没有。” 他告退出去,两个烹茶的小厮再冲好端上一杯茶,便将水壶放在泥炉上离开了。 屋门半掩,外边没有兵士看守,这是衙门门口,进进出出来往的都是官吏。 嘎吱一声,打断了为首男人的观察,他回头看,一个男人正捏着桌上的干果吃。 见他看来吃果子的男人有些讪讪,刚要放下,另一边有男人抬手扯他肩头。 “看看,这里还有花呢。”他说道,盯着窗台上摆着一盆绿莹莹中点缀的白花,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恍如被烫了手,“啊呀,是真花呢,不是假的,冬天真的有花开呢。” 为首的男人不耐烦,伸手解开自己的衣领:“大惊小怪什么,这屋子里热的我都要开花了。” 是啊,又热又香,男人们大咧咧的靠在软软的椅子上,扫视这间县衙的小门房。 “周骏小妾的屋子也没这么好。”有人给出定论,“窦县的县衙真有钱。” ...... ...... 李明楼从马车上下来走进了长廊,方二将黑伞收起来。 “进入窦县竟然不知道?到了门前才知道?”李明楼问。 元吉应声是:“真是好厉害,没想到他们竟然先一步无声无息的到了我们门前。” 李明楼道:“确定是武鸦儿的人?” 元吉道:“他们在县衙外没有多说话,只说要见少夫人,然后递上武鸦儿的名帖,又有一封信写着母亲亲启。” “在门房等候,也并没有主动说什么,只谈论天气路途说笑。”姜暗补充。 “看来他们也是要商量了。”方二道,“小姐见还是不见?” 李明楼回头看了眼县衙前院,道:“请他们进来吧。” 前方的屋檐下,金桔掀开了帘子跳出来:“少夫人回来了,夫人给你烤了白果。” 李明楼微微一笑:“我说怎么闻着这么香呢。” 第四十八章 蜜糖之甜 “小的王力见过少夫人。” 几个男人走进厅内,在为首的带领下俯身施礼。 室内温暖清香,跟适才的门房一样,大家已经适应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和动作。 咯吱脆响,然后有女声轻柔:“你也吃,你们坐吧。” 这是两句话,王力抬起头看到前方一张美人榻,其上坐着两人,首先入目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身穿素色大袍,脸上有面纱层层垂挡,身形面貌什么都看不到,旁边一个妇人,裹着锦绣衣袍,发鬓攒着珠花,展露在外的面容白净清晰,但她的双眼蒙着一条布。 没有让人觉得突兀,反而松口气,蒙住了双眼的妇人不至于炫目的让人不敢直视。 咯吱又一声,美人榻脚边的小凳子上还坐着一个穿着红衣服的丫头,砸开一颗干果,吹去了浮皮,放在手心里托起来。 “夫人,你吃。”她说道。 蒙眼妇人伸手准确的从她的手心里捏起果仁放进口中。 遮面女子便转过头看着他们,再次道:“坐下说话吧。” 这声音打破了眼前的画,王力回过神垂下视线:“多谢少夫人。” “没想到你们也过来了。”李明楼说道,“我让人去了京城,算着这时候也该到了。” 王力道:“都将惦记夫人,京城的事稍缓立刻让我们来看看。” 李明楼看妇人:“母亲,是鸦儿派人来看您了。” 王力起身对她施礼。 妇人含笑点头:“好。”并没有多说话。 王力也没有再说什么。 室内并没有陷入沉默,李明楼将话题接过来:“窦县才经过兵乱,事情很多,府衙和道衙都想要我们再留一段,以安民心。” “少夫人说的是。”王力也立刻接起话,“民心是要安抚,如今京城也很乱,都将在京城人生地不熟还没有安顿好,少夫人留在窦县更合适。” 大家的意见统一事情就好谈了,李明楼满意的点头:“都将那边,有什么事需要的尽管开口。” 王力俯身道:“多谢少夫人惦记,都将一切都好。” 李明楼询问:“你们来了多住几日?” 王力道谢:“京城也离不开人,都将惦记夫人们,我们来看过知道都好就放心了,还是要立刻赶回去。”又补充一句,“都将给夫人送了一些日常爱吃的。” 他们做了选择,李明楼没有挽留:“人生地不熟,京城里人手不足,你们早来早回吧。”侧身问妇人,“母亲,要给鸦儿写个信吗?” 妇人慢慢的吃着干果,闻言看过来:“不用,有什么话,见了鸦儿再说吧。” 鸦儿这二字从妇人口中吐出来,熟稔轻柔温婉,王力忍不住喊了声夫人,眼角的余光看到坐在一旁的少夫人,要抬起的脚又落下来。 李明楼只当没看到这男人差点没有压制住的冲动,唤元吉:“给都将带些贴补用,京城不比别的地方。” 元吉应声是,王力也没有推辞,他们也是带了礼物来的,礼尚往来合情合理。 王力道谢带着人告退出来,元吉请他们在门房稍等:“少夫人的吩咐的东西要装一下车。” 王力道:“我们骑马赶路,用车不太方便,不用准备太多,少夫人的心意都将会知道的。” 元吉便点头:“我准备马匹携带的。” 王力谨记适可而止的叮嘱,没有再推辞看着元吉离开,再看门房里有些觉得做梦。 “没想到就这样见到了婶子。”一个男人低声道。 还以为要费些周折,说一些你来我往的机锋话,结果一进门一抬头,妇人就在面前安坐等候。 “看起来她不是要结仇的。”另一个男人低声道。 知道他们的来意,特意将妇人请来见,没有询问有关都将的任何事,也没有阻止他们来去。 “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王力道,“就算让我们见了夫人又怎么样?我们难道还能把夫人抢走吗?” 这里是青天白日下的官府县衙,来往的都是文弱的官吏,出现在他们面前是几个仆从几个妇人,但这只是幻象,只要他们有丝毫的动作,这官府县衙就能变成阎罗殿。 走路无声的鬼把门推开了,姜暗带着慈祥的笑走进来:“东西已经准备好了。”又拿出一卷轴,“这个是少夫人给都将的。” 王力伸手接过又立刻收起来,夫妻之间的东西他们做随从的不该看:“我会给都将带到。” 姜暗亲自将他们送出门,双方在门前依依惜别,任谁看都会以为是老友熟人,谁知道他们连对方报上的姓名都不信。 世间的事怪有意思的,姜暗捻须想着,目送假姑爷的人离开。 每个人的马匹上都装了褡裢,里面塞满了东西又不影响马的速度,马蹄轻快几人很快就出了窦县界,暮色降临在野外篝火的照耀下,褡裢的东西被翻出来。 “这个是什么啊?看起来像是茶?” “这个是吃的肉干吗?” “你们看我这里有个....挂满黄叶子的树?” “真是没见识,那是金子。” “金子做成树?金子不是钱,拿来用的吗?做成树能干什么?” 篝火前金光闪闪啧啧声不断,王力很是烦躁:“不要看了都收好。” 男人们嬉笑着将褡裢收好凑过来:“大人,你说他们送了这么多好东西,是不是在讨好我们?” 回想进入窦县县衙后的所遇,应该是竭力的招待了,王力保持冷静沉稳:“不要被表象迷了眼,蜜糖之下也可以砒霜。我来看看这武少夫人给大人什么东西。” 他拿出卷轴打开,其他人挤过来看,篝火映照展开的卷轴呈现一副画像,一个妇人含笑端坐,就像今天大家看到的那样。 原来是武夫人的画像。 他们并不认得武鸦儿的母亲,见了也并不能分辨,只等回去给武鸦儿描述,再让武鸦儿判断真假,没想到对方直接给了一副画像。 画像比语言的描述要清楚明白的多,王力沉默一刻,这蜜糖的量还真是厚重足足。 ....... ...... 二月末京城寒意让晨雾浓浓,蹲在墙角的两个闲汉跺跺脚,喊住了一个挑着担子卖茶汤的,各自买了一碗喝暖身子。 “这天真冷。” “马上就暖和了。” 一面闲谈一面视线看武宅这边,同时摇摇头,已经很多天了,进去姜名等人始终没有出来。 “但里面没有什么动静,应该没有危险。”他们低声道。 挑着担子的茶汤小厮点头:“不过厚爷说,最多再等三天,我们就要想办法进去一探。” 马蹄声打破了清晨的安静,也打断了三人的交谈,茶汤小厮继续向前走去,两个闲汉靠在墙角活动身子,一面看着奔来的一队人马,人马直接进了武宅的门。 清晨的武宅也很热闹,两个兵士抬着一锅肉进来。 在屋子里活动手脚的姜名哈了声,用力的嗅了嗅:“炖肉啊。” 跟进来的军汉手里拎着一坛酒哈哈笑:“是啊是啊,尝尝我们的手艺。”又将酒举了举,“都将大人虽然还没回来,但从宫里送来了酒让你们尝尝。” 姜名欢喜伸手接过:“那这是御酒了!”转身招呼同伴们,“来来大家都来尝尝。” 厅堂里的早饭热闹嘈杂,待撤下去时每个人都喝的脸红彤彤,这一天估计又要睡过去了。 “不知道他们这是什么意思。”一个男人打着酒隔说道,身子歪倒在椅子上,眼神却是清明,“要杀要宰给个话啊。” 姜名揉着脸:“我看他们是在等。” “等什么?”大家问。 “等那位武都将做出决定吧。”姜名说道。 所谓在皇宫的武鸦儿坐在这间宅院里,也正在吃早饭,但碗筷放下许久未动。 他看着展开在面前的画轴,眼中浮现一丝怅然。 “不像。”他低声喃喃。 老胡立刻蹭的跳起来:“假的吗?” 武鸦儿被他的一声喊惊回神:“我是说不像现在的,像我小的时候那样的.....” 现在?小时候?这话听起来还是有些糊涂,老胡眨眼。 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武鸦儿干脆不说了,点头:“不是假的,是我娘。” 老胡一挽袖子:“那接下来怎么办吧?” 要打还是要杀?来明的还是来暗的?现在的他们,可跟先前不一样了。 武鸦儿将画轴收起来:“少夫人.....的那几个人,带来我见见吧。” ...... ...... (前几张写错了一个名字,跟在太原府的管家叫姜会,不是姜亮,我起名字起顺手了,忘了姜亮用过了。顺手贴一下人物表,跟随李明楼身边的是中五,姜暗,京城的是中厚,太原府的是姜会,嫁妆军的是中齐,负责与武鸦儿来往的是姜名) 第四十九章 知趣之甘 武鸦儿桌上的碗筷收拾了,又有兵士进来准备了热茶,武少夫人的下人们还没来。 “听到大人说要见,他们去洗澡了。”一个军汉摇头啧啧,“他们竟然还随身带着新衣服。” 这是本来习惯讲礼数还是表达对他的尊敬呢? “不管是讲礼数还是尊敬,都是要脸面。”老胡抱臂嘿嘿一笑,“跟要脸面的人谈事情容易些。” 武鸦儿笑了笑:“容易吗?靠着讲礼数他们可是吞下了窦县,至今还无人察觉。” 先前的时候他认为窦县这些人是安康山安德忠父子的安排,尤其是听到窦县也有兵乱。 他原本猜想的是,安德忠闹起兵乱的时候用他母亲妻子振武军被害的名义闹大影响,就像窦县县令和团练被山贼杀死那样。 他抢着拼着在京城先打响名头,就是为了名头更大,安德忠为了利益或者畏惧留着她的母亲当活着的受害人。 没想到窦县的民壮跟安德忠的兵马不是做戏,反而打出了振武军的声名。 “真的在打,打的非常凶狠。”留在窦县的斥候将场景详细的描述。 安德忠安排这么多当然不是为了振武军的声名,这些人不是安德忠的人,但也不能确定就是友。 “我见了那位武少夫人。”王力将见面的场景详细说来,“她带着婶子在吃东西,虽然可能是特意让我来见的,不过婶子并不像是临时被安排这样做的。” 那场面很轻松很闲适没有丝毫的生涩,她们必然是经常这样做。 “但是她拒绝将婶子送回啦。”老胡在一旁揭开蜜糖指出了要害。 那武少夫人开口就把态度表明了,她们不会离开窦县,也就是说现在不会放了武鸦儿的母亲。 “肯定是看鸦儿现在声名大,准备要好处了。”老胡道,又冒出一个想法,“这群人会不会就是山贼?杀了县官和官兵的山贼!” 武鸦儿道:“这么讲礼数和有钱的山贼吗?那一定是大山贼。” 老胡哈哈笑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想笑。 “大山贼的人来了。”另一个男人在一旁提醒。 门外有几个穿着整洁面容和善恍若富家翁的男人走来,老胡停下笑转身避开到屏风后,他和武鸦儿在窦县出现过,虽然经过易容也不能掉以轻心,一个武鸦儿被发现面熟还能说巧合,两个面熟的出现在一起,就不是巧合了。 这些人大贼,贼的很,在窦县已经亲自感受过。 “姜名见过大人。”姜名率众施礼。 前方有清醇的男声落下:“不用客气,坐下说话。” 姜名道谢起身然后看到厅内坐着的男人,年轻男人,穿着暗黑大红的禁卫衣衫,乌发面白,双眼锐利。 姜名垂目坐下来:“得知都将在京城救护陛下,夫人和少夫人很担心让我们来看看。” 武鸦儿道:“这里一切都好,不用担心,只是现在还不安稳,我走不开。” 姜名应声是:“夫人和少夫人明白的,都将辛苦了。” 有兵士送来茶,武鸦儿抬手请,自己先端起茶喝了,姜名等人也没有客气各自喝了。 “你们那边怎么样?”武鸦儿问。 姜名含笑道:“还好,府道都有赞誉,挽留夫人们在这里安住,夫人常跟着少夫人到处走动,这些日子为了庆贺太平,县里唱大戏,夫人很喜欢听,天天去。” 武鸦儿脸上浮现笑:“听戏挺好的,母亲很喜欢热闹。”他放下茶杯,“你们来的时候不短了,尽早回去吧。” 姜名起身应是:“窦县现在很忙乱,我们就不多留了,都将大人在京城小心些,这里人生地不熟。” 武鸦儿笑了笑:“你们也是,窦县也人生地不熟的。” 姜名一笑没有说话俯身施礼,一行人由军汉送了出去。 “这来去匆匆的。”军汉感叹,大手拍了拍姜名,“下次有机会要好好的喝酒。” 姜名握住他的手:“不醉不休。” 军汉哈哈笑:“不醉不休。” 姜名等人上马,与连名字都互相不信的军汉们依依惜别而去。 一路疾驰出京,夜幕降临时姜名一行人才停在一间客栈歇脚,客栈里人很多,一个伙计忙不过来走路带风,大声的询问他们要什么吃喝,因为人多嘈杂听不清不得不俯身靠近。 “见到武鸦儿了。”姜名低声道,“告诉中厚,他的态度还可以,看起来很好商量。” 伙计撇撇嘴:“知道他为什么见你们了吗?因为他派人去窦县见大小姐的人回来了。” 姜名愕然,原来如此啊,又失笑:“所以他根本就不需要见我们。” 怪不得这么好说话,因为他已经亲自打探过了,他不相信也不在意他们。 “总之这个人,不容小觑。”伙计低声道。 姜名将筷子顿了顿:“我们本来也不是要小觑他的,我们是要跟他交好的。” 伙计点头:“你们路上小心,京城这边我们盯着。”说罢将毛巾一扬搭在肩头,拔高声音,“好嘞,清水面不加蛋。” 有一个男人坐直了身子,有些没回过魂:“怎么就清水面不加蛋了?没滋没味的饭菜还没吃够吗?” 姜名等人走到哪里吃的面加不加蛋,武鸦儿并没有在意,也没有让人跟随打探。 他坐在厅内专注的看着母亲的画像,室内只有灯花偶尔轻爆的声音,安静的让人心都软了,军汉们走进来都不由蹑手蹑脚。 “鸦儿,就任凭窦县那个武少夫人这样了?”老胡忍不住开口道,“我知道你担心婶子不敢轻举妄动,但现在我们有的是办法把婶子救出来。” “别的不说,让陛下下个旨意,让那武少夫人进京来,她敢抗旨吗?”另一个男人道。 武鸦儿回过神,从画像上收回视线看到同伴们的担心的眼神,笑了笑:“不用担心,我不是在难过,我相信他们把我娘照顾的很好,看他们的态度,将来一段也会照看的很好。” 老胡等人对视一眼。 “但他们还是拿着婶子当筹码。”一个男人皱眉。 照顾的再好,目的也是捏着生死。 “那要看他们拿着筹码是结交还是要挟。”武鸦儿道,视线转到一旁悬挂的舆图上。 京城里的舆图真好,不像他们在漠北拥有的,要么是破旧的,要么就是自己画的。 他的视线落在窦县以及淮南道。 “我觉得他们的胃口刚开始。”他说道。 老胡走到舆图前,大手拍在淮南道:“他们就算还要吃更多的地方,跟我们什么关系?” 武鸦儿道:“那不是他们,是我们。” 几人怔了怔有些没明白。 “武少夫人,是武鸦儿的妻子,她的,不就是我的吗?”武鸦儿嘴角微扬,“如果她死了,她的地方她的人,我做丈夫的不能扔下不管啊。” 第五十章 丈夫的心意 夫妻一体,妻子的当然是丈夫的。 这个窦县的武少夫人打着振武军的名义,天下人都把他们当做振武军。 在场的几人明白了武鸦儿的意思。 顺水推舟。 “他们要打着我们的名义做事,我们就助他们一臂之力。”老胡抱臂嘎嘎一笑,“将来稻子熟了,当然也是我们来收割。” “只是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有男人保持戒备,“要是败坏我们鸦军的声名.....” 武鸦儿道:“我们有什么声名可以败坏?我们怕名声败坏吗?” 老胡哈哈笑:“我们有名声吗?” 能在振武军中得一个鸦军的外号,可见其声名。 戒备的男人也笑了,摇摇头:“这些日子被夸赞的我都忘了我们是谁了。” “假如他们为非作歹。”武鸦儿拍了拍衣袍,放下挽起的袖子,“我们就大义灭亲。” 老胡拍掌:“好,武都将忠义勇武,麾下军纪严明善战。” 这是皇帝以及朝廷对武鸦儿的赞誉,在场的人都笑起来。 有人从门外进来,脸色有些为难:“大人,罗家又送了礼物来,还是不收吗?” 听到这个老胡想到什么,皱眉道:“我们在京城负责巡查守城门的兵马被替换了,军部说是崔宰相的命令。” 京城新贵武鸦儿引得无数人上门结交,罗贵妃罗氏自然不例外,已经多次递送名帖邀请武鸦儿做客。 武鸦儿借着在宫中日夜陪伴皇帝,只收下名帖拒绝了所有人的邀请和礼物。 “我们初来乍到,京城里错综复杂,为了避免结交不慎陷入麻烦,干脆谁都不结交。”武鸦儿对大家这样吩咐。 但谁都不结交也有问题,他凶神恶煞的冲进来在京城撕咬一片,谁都害怕谁也都堤防他,局势不稳的时候都用他拉拢他,局势稳定了就开始对付他了。 他站在皇帝面前,是朝堂的异数,刀和血刺着很多人的双眼。 虽然他杀了全海,但也杀了吴章,宰相崔征戒备着他,同理,他杀了吴章,但也杀了全海,罗氏也警惕着他。 他虽然站到了皇帝面前,但无根无蒂孤身一人,经不起这么多人的撕咬,更何况皇帝已经多年不理朝政,除了皇帝这个名头,真的是孤家寡人一个。 武鸦儿道:“收下罗家的礼物吧。” 所以还是要选择了?老胡道:“崔征可是跟罗家不和的。” 谁的礼物都不收,谁的拉拢都不去,突然就跟罗氏走近了,可就成了罗氏的人了,全海已经死了,罗氏是崔征的眼中钉,眼中钉又多了一把刀,崔征绝对不会允许。 “就是因为他们不和我才收。”武鸦儿道,“崔征不允许眼中钉有刀,罗氏更要握紧我们这把刀,由他出面跟崔宰相和朝官们撕缠去,我们就能安稳做事。” “那也不一定安稳,这种事一旦牵涉其中就没完没了了,比打仗麻烦多了。”老胡撇嘴。 “这件事其实不是什么大事。”武鸦儿道,“真正的大事大麻烦在外边。” 他的下巴向外抬了抬。 “安康山至今没有回范阳。” 就像一头猛虎喘着气红着眼望着京城。 老胡等人悚然。 “等到这个麻烦来了,朝廷里的这些人和事都不算什么。”武鸦儿道,“我们投靠罗氏,不是怕崔征,是为了做事更方便。” 说到这里笑了笑,回头看舆图上的窦县。 “就像武少夫人在窦县那样,靠着讲礼数御使官府,屯兵养民收拢人心事事顺利。” “我们现在站在朝廷里,这些人并不能真的奈何我们,但讲礼数能做事顺利,能积蓄更多更大的力量应对真正的麻烦。” 老胡这些人并不是真像外表那般粗狂,能从无数次死战中活下来,心窍已经一点就通。 “既然要结交就要真诚一些。”一个男人转头对来人吩咐,“收了罗氏的礼物,别忘了回礼。” 来人应声是转身急急而去。 几个人便拿着罗氏的礼单看,说笑调侃。 “东西真不少啊。” “这写的别说东西不认得,字都认不得,这都是什么啊。” “肯定是好东西,罗氏一家出门掉地上的不是尘土是珍珠呢。” 老胡从礼单上抬起头:“我们有东西回赠吗?” 他们来到京城这么久,虽然很风光,但并没有发财,手中空空,除了皇帝当时在宣告圣旨时赏赐的一些东西。 “那些东西可不能当礼物送人。”一个男人忙喊,“快去告诉他们。” 一群兵没见过世面不懂,要是把皇帝的赏赐送出去,可就惹了大麻烦。 “礼物已经回赠了。”被唤来的负责收礼送礼的军汉大嗓门说道,带着几分不悦,“没有送御赐的东西,俺还是知道皇帝的东西不能动。” 大家松口气,老胡则好奇:“那回赠了什么?咱们带着吃的干肉吗?”自己忍不住捧腹,“也算是稀罕物,罗氏这辈子都没吃过这种东西。” 军汉撇嘴:“俺也不会那么没见识,送的可都是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有男人不解。 “一棵金子做的树!”军汉得意的说道,伸手比划,“上面还有宝石做的鸟,有十只鸟呢,只是长的很丑。” 虽然不太懂什么树什么鸟,但金子和宝石都懂。 “等一下等一下。”有男人神情惊讶,“我们什么时候有这种树?” 对啊,厅内的男人们都回过神,武鸦儿也看着这军汉,不可能没有允许就私收了礼物,更不会在进京破城的时候劫掠。 “是王力带回来的。”军汉伸手指外边,“少夫人给的。” 少夫人..... “是的是的,少夫人让人给我们装了礼物。”被唤来的王力回忆了一下,“少夫人说给都将带些贴补用,京城不比别的地方。” 这贴补真是及时,男人们对视一眼。 “那金鸟树还给他们吗?”负责的军汉察觉气氛有些古怪,主动询问,“罗氏的人还等着呢。” 武鸦儿点头:“给啊,去吧。” 军汉只要得到这个答案就行了,应声是走了。 “少夫人真是心细。”老胡说道,既然是她准备的礼物,亮瞎人眼也不奇怪。 想着在窦县看到的场景,随手赠人的宝刀,倾倒的美酒,扔在台上的珠宝,被商人抬进来的红珊瑚......啧啧啧。 几个人围着王力取来的褡裢中的礼物发出更多的啧啧啧声。 “王力你们就是用几块肉干山野菜和兽皮换来的?”他们调侃。 “他们非要给的,我只能却之不恭。”王力摊手。 这样一对比,是有些寒酸。 武鸦儿道:“无妨,我们也送她些礼物好了。” 他们可没有金子银子宝石做的树和鸟。 “我向皇帝请旨。”武鸦儿微微一笑,“请他赏赐我的夫人。” 对于那位讲礼数的武少夫人来说,还有比这个更能表现诚意的礼物吗? 第五十一章 妻子的体贴 请圣旨并不是容易的事,许久不上朝的皇帝虽然坐到了大殿上,精神并没有回来。 坐在大殿上基本不说话,不是呆呆的走神,就是更专注的写曲谱。 朝堂上还是崔征等官员做主。 武鸦儿在朝堂上对皇帝讲述了武少夫人的事,表示自己愿意不要任何封赏,只请皇帝能下旨封赏母亲和妻子。 走神的皇帝对于武鸦儿说话是听得到的,也只是听他说话而已,说的什么并不在意,见他有请便要点头。 有官员站出来表示反对,但立刻又有官员站出来表示赞同,有人赞同有人反对就要有争执,吵闹的朝堂让皇帝烦躁起身退朝。 站出来赞同的自然是罗氏的人。 “武鸦儿送了罗家一棵金扶桑树。”宰相府里,一个官员伸手比划一下,“由三段构成,可拆卸可组装,通体金造,绘云气纹,树干上有三层树枝,每层树枝上有红蓝宝石做果,果上立有金鸟,精巧奇美。” “不似现在所出,是古物。”另一个官员补充,“罗氏视为奇珍。” “那武鸦儿能有什么古物奇珍,梁振更没有。”有官员不屑。 罗氏这么多年恩宠,皇帝的库房都能搬到自己家,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这样夸赞一个漠北土包子送的礼物,无非是炫耀将武鸦儿收拢门下。 “也不能这么说,漠北来的虽然穷,也能抢些好东西。”崔征打断他们,“总之,武鸦儿已经做出了选择。” 有官员冷笑:“我看武鸦儿原本就是罗氏的安排,这一招很妙啊,又能除掉全海,又能得到皇帝更大的信任。” 罗氏与全海是相互依存又戒备的,全海认为罗贵妃是靠了他才有了今日的盛宠,罗氏则认为全海是靠着罗贵妃美言才有今日。 现在全海死了,和全海争斗让皇帝陷入危险的崔征,在皇帝面前也必然不如先前,唯有罗氏干干净净,宫里只有罗贵妃独享盛宠,外边有武鸦儿凶神恶煞,罗氏终于要在朝堂上取代崔征一手遮天了。 崔征笑了笑:“连外戚都算不上,他们应该多读些史书,既然罗氏想要用圣旨讨好这个武鸦儿,那就让他如愿。” “我们就不管了?”一个官员问。 “手上的血还没擦干净,就狮子大开口,今天给妻子和老娘要,明天给自己要,后天给他的兵马要。”崔征吹了吹热茶,“他一个投机取巧来历不明的下贱东西,现在就以开国功臣自居了。” 他将热茶放在桌子上。 “让他要,他不伸手,怎么打断他的手。” 室内的官员们领会应声是。 “赵琳怎么也没有消息了?京城出了事,就躲在安康山那边不敢回来了?”有人想起什么问。 崔征也想到了:“写信给他让他回来,让安康山也一起来,进京来陪陛下解闷,范阳那边换个节度使去。” 当然是换他们的人了,范阳与振武军临近,正好可以扼制。 官员们应声是。 “昭王那边来还是不来?他们也在路上了。”有官员问。 先前皇帝被困,崔征自己做了主张,现在皇帝重回朝堂,并没有主动说让昭王进京。 皇帝大概已经忘了自己还有两个儿子在外。 崔征道:“当然不用来,陛下一向不喜欢他,父子相见徒增烦恼。” 官员们对视一眼,有陛下在,昭王不受宠,也不是他来的时候,等陛下不在了,把无子又病弱的太子请出去,再请昭王入朝,那才是一个宰相在新帝面前显示的权威和敬意。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一朝臣伺候三朝天子也不是不可能。 君臣大事才是天大的事,那些偶尔蹦出的宵小不用太在意,灯火明亮的室内人影摇曳,长袖高抬,或者论朝廷官员分派,或者指点如何左右民意,或者挥笔泼墨写下锦绣文章。 且不管朝廷的大人们多少私下的考虑,武鸦儿也没有再费神,回到宫里的皇帝,在贵妃一曲歌舞之后,写下了圣旨,然后在罗氏的斡旋下,圣旨和赏赐也顺利的出了京城向窦县而去。 至于随之而起的有关武鸦儿在朝堂怎么无礼跋扈,京城有民众跑去衙门哭诉破城时被劫掠等等谣言小事,武鸦儿不在意,在窦县的李明楼也不在意。 锣鼓声已经响了一天了。 窦县县衙不仅迎来的光州知府,淮南道观察使也亲自来了,陪同朝廷来的使者送圣旨和赏赐。 这也是府道官员们第一次见到武夫人和武少夫人,非常理解武鸦儿从不跟世人提及父母妻儿,也理解武鸦儿急着给她们讨要封赏。 一个疯傻盲,一个毁面不能见人,的确是非常需要荣耀加身。 尽管来的是天使高官,武少夫人接了圣旨和赏赐后就带着武夫人回后宅去了,招待应酬有县衙主簿大人承担。 接旨特意新作的罩袍换下,穿上日常的衣衫,在室内除了脸李明楼已经不需要全身上下都遮住了。 “这些都是鸦儿给您送来的。”李明楼拉着妇人一一的摸过摆好的绸缎金银。 妇人笑意盈盈认真的抚摸。 “夫人,我们用这个做件新衣裳。”金桔跟着说道,拿起绸缎在妇人身上比划。 “好啊。”妇人笑着点头。 李明楼道:“鸦儿还不能来看我们,我给他写信说一声我们收到了,你有什么要给他说的吗?” 这一次妇人没有拒绝,想了想:“就说我很好,让他也好好的。” 李明楼说声好:“金桔你跟夫人商议怎么收拾这些赏赐。” 金桔乖巧的应声是,拿起一条珠串:“夫人,这个我们去踏春的时候可以戴。”又看向另一边,“我这个姿势好看吗?” 这边厅内一角坐着三个男人,一面看这一幕一面奋笔疾画。 听到金桔询问,一个老实的点头,一个更老实的摇头:“金桔姐姐,你头稍微转一下,就更好了。” 另一个更更老实的神情不动:“金桔姐姐,不管你什么样,画出的你都是好看的。” 金桔咯咯笑了:“不行,少夫人说了,要画真的,是要给武都将看的,你们不要自己想象。” 三个画师便都老实的点头,认真的将此时此刻武夫人赏御赐圣物欣喜图如实的画下来。 现在上门自荐的人越来越稀奇古怪,但小姐只要收下就总是有用处,元吉看着这一幕有些好笑,收回视线跟着李明楼来到另一边的隔间。 “看来武都将愿意跟我们商谈。”他说道,“还送出了这么一份大礼。” 李明楼要的是武少夫人这个身份,这就是她要与武鸦儿商谈的事,她的身份武鸦儿肯定起疑,但没有揭破,还干脆请了圣旨,名义上是赏赐,其实是昭告了天下,窦县的这个人是他武鸦儿的妻子。 李明楼看着桌上摆着的圣旨,这份礼物超乎了她的意料,以为不揭破就已经很好了,没想到他干脆昭告天下。 李明楼面纱遮挡后的嘴角翘起来,这个第一候人还真是不错,她下定决心,将来他死了,会将他的兵马好好养护壮大,给他的母亲颐养天年送终,再给他一个儿子承继香火。 第五十二章 意义不分事小 这一次光州知府和观察使都在窦县留宿,陪同京城来的天使。 “我们窦县虽然小,也有好些热闹呢。”主簿大人热情的待客。 知府观察使天使等官员们已经看过了窦县的酒缸粥缸,在祝通的带领下去商人那里看了可以四面流如泉水的酒缸,还有摆放如山的烟花,高大的戏台。 以往有事没事武少夫人高兴了就放烟花唱大戏,还让一个很厉害的杂耍人上去变戏法,酒啊肉啊什么的更是随便吃喝。 如今得到了皇帝的赏赐这天大的喜事,真不知道该怎么庆贺,主簿想象不出来,也很期待,各路的商人也都蜂拥而来,给安德忠送生日礼物武少夫人一掷千金,这给皇帝谢恩真不知道什么才能入她的眼。 但让所有人意外的是武少夫人没有邀请大家喝酒吃肉,也没有放整夜不熄的烟花,更没有购买天下奇珍。 “兵乱不是什么好事,我宁愿不要这些赏赐,只希望兵乱从未发生过。”李明楼给主簿解释,“还有陛下才经过了大难,这些事真不能欢庆。” 主簿大人恍然又惭愧:“少夫人考虑周到。” 李明楼当然考虑周到,现在有了圣旨,她的身份已经不容置疑,有朝廷认可了功劳,还有个刚一飞冲天的丈夫,不管是在窦县还是淮南道她做事不会有人阻拦了,至少这一段不会,她不需要再靠着金钱开路了。 钱要花的有意义。 “我可不是乱花钱的人。”送走了主簿,李明楼继续跟瞎眼妇人玩游戏,对元吉说道。 站在一旁的金桔失笑,看着李明楼将小玉钩握在手心里,连玩游戏用的小钩子都是上好的玉,小姐还真是不随便花钱的人。 “夫人该你猜了。”她提醒。 瞎眼妇人便握住李明楼刚握住的手,温婉一笑:“这里。” 金桔懊恼跺脚:“夫人又猜对了。”提起一旁笔看向镜子,镜子里她的脸上画了好几道,很是滑稽,不过这一次不用再向自己脸上画,“小姐,我要给你画咯。” 李明楼笑着微微仰头,将遮面掀起一角,露出下巴一块白腻的肌肤,金桔还没提笔,妇人伸手在桌上的砚台沾了一点过来,她眼盲看不到,本要落在遮面上,李明楼便迎上,让她的指头落在脸上。 白腻的肌肤上一点黑墨,闪闪亮。 金桔哈哈笑,妇人虽然看不到也温婉一笑。 这一幕被一旁的画师飞快的记录下来,然后与先前的画一起装好,再次由姜名带着十个仆从素衣简马,跟随来宣旨的太监们去往京城。 “姜大兄弟!” 还没到城门前,久候的军汉就大笑着迎上前。 姜名不待马停稳就跳下来,与军汉抱在一起,拍肩大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这是隔了几个秋?” “不止我盼着你们,都将大人也盼着呢。”军汉挽着他的手,“走走,快回家去。” 一众人在路边民众指点惊讶中向城中疾驰。 前边兵士如狼似虎,行人纷纷躲避,京城的城门现在有兵将把守,严查进出的人群,但看到这群兵马过来,不但不上前喝止,反而将拥挤的民众们驱散。 军汉带着姜名一干人飞驰过城门,听身后传来议论。 “这谁啊?” “竟然连城门守卫都不查。” “罗氏吗?” “罗氏现在也不行啊,这是武都将。” “人家可是拿着刀破了城门进来的,谁敢拦?” 人群中有冷嘲有热讽有不屑,中厚听了几句不在意,趁着守卫还没开始核查,跟着溜了进去。 外边的议论武鸦儿更不在意,见过姜名寒暄几句便让他去歇息,自有军汉陪着应酬热酒热菜招待,武鸦儿则看着厅内悬挂起来的两卷大画。 画真人大小,栩栩如生,刚进门的老胡吓了一跳。 “我还以为真人坐着呢。”他喊道,惊讶又好奇的贴上前,粗手指戳像画面,“怎么画的这么像,这桌上摆的是葫芦?葫芦上面是什么?蝈蝈吗?大冬天的竟然还有蝈蝈?” 他的大呼小叫充斥屋子,被旁边的人拎住揪开:“别用你的手戳坏了画。” 老胡这才站直身子,啧啧称奇:“原来婶子日常也会玩啊,这是玩什么呢?往脸上画画?” 旁边的丫头拿着笔,脸上画的横七竖八,这个武少夫人遮挡着脸,但露出的一角被瞎眼妇人伸手点墨。 武鸦儿道:“藏钩。” 藏钩是什么东西?老胡不解,武鸦儿也没有再解释,视线在画面上流连,看着母亲观赏赏赐,看着母亲试戴珠宝,看着母亲玩乐说笑,他的嘴角微扬。 “这个武少夫人还真是有心了。”旁边的男人说道,“乌鸦,看来他们迫切要和我们合作。” 武鸦儿点点头。 “既然如此,乌鸦你也表达一下诚心。”另一个男人说道。 诚心不是已经表达了?圣旨还不够吗? 这个男人笑了:“一看你就没成亲不懂这个。”他对着画作抬了抬下巴,“诚心有时候更体现在小事上。” 武鸦儿眉头皱了皱:“比如?” “比如写家信。”那男人笑道。 武鸦儿还没说话,老胡大呼小叫:“都不知道她是人是鬼,写什么家信,怎么写!” “那现在不就是为了让她相信,乌鸦相信她是雀儿是自己的未婚妻吗?”男人解释,“当然是怎么给雀儿写就怎么给她写。” 这样啊,武鸦儿没有反对,沉默思索。 成亲的男人知道这个年轻人思索什么,嘿嘿一笑:“很简单,就说些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就行了,吃的什么饭,看到什么风景,朝廷里有什么新鲜事,越啰嗦越好。” 其他的男人都笑了:“贾三,你就是这样糊弄你媳妇的?” 武鸦儿视线再次看向宽大的长长的画卷上,盲眼的妇人没有看他,专注的轻松的坐着笑着享受着,不管什么时候,视线都始终落在那个被衣袍面罩裹住的女子身上。 她能让娘这样信赖依赖..... 既然她有诚心,那么他也有诚心,将来她死了,他会替她养她的兵,守她的地盘,保留她武少夫人的身份,让她生前身后一样风风光光。 武鸦儿走到桌案前坐下来,提起笔:“贾三,你说我写。” ...... ...... 李明楼看着摆在桌面上的信有些意外。 “这是什么?”她问。 小姐难得有不认识的东西,金桔忙笑:“这是姑爷写的家信。” 元吉看了她一眼,金桔吐吐舌头笑嘻嘻走开了,李明楼也笑了笑,她当然听到了姜名递上信说的话,只是,姑爷,家信...... 没想到今生今世没有项南,她还能收到了姑爷写的家信。 李明楼打开信看着更是笑起来:“他不是真把我当雀儿了吧?” 将信递给元吉。 元吉从另一个角度回答问题:“是武鸦儿的笔记,姜名看到了他桌子的日常文书。”然后才低头看信的内容,不自觉的也笑了,“或许是为了让你相信他相信你是雀儿。” 这话虽然绕口,道理大家都懂。 李明楼手拄头:“难道我看起来很傻吗?” 元吉道:“要想让别人相信自己先要相信。”将信还给李明楼,又补充一句,“写的挺好的。” “元吉叔,你今天话有点多啊。”李明楼两根手指捏过信晃呀晃,“那我身为妻子要给他回信了。” 元吉道:“小姐让人写也一样。” 李明楼看着手里的信,为了让别人相信自己先相信这种事,项南不也做过,想到前世那些信跟这个内容差不多,当时觉得琐碎亲切情真,现在再看空乏苍白,那些内容,换做任何一个收信人都适用,嗯...... 这不是挺合适,项南那一世写的信终于有了适用的人和时候,也算不浪费她还记得很多内容。 李明楼将信放下坐直身子:“我自己写。”对元吉一笑,“元吉叔,一会儿你看看我写的好不好。” 像小孩子攀比,元吉再次笑了,眼神柔和些许,大小姐从小就没有玩伴,这个武鸦儿当个玩伴也好。 他在一旁研墨,看李明楼将信给金桔让去读给瞎眼妇人,那边读信,这边她写信,寒尽春来,室内比以往也明亮些许,让人的心情也跟着明亮。 二月寒褪,但风吹来还是生冷。 裹着斗篷的项南打个喷嚏,抬手揉了揉鼻头。 “项南,你媳妇又想你了吧。”身后的同伴笑问。 项南回家一趟成了亲,军营里的同伴们都知道了,新郎官归来总是要被拿来说笑的。 项南回头看他们一笑没有说话。 “你也是,急着回来做什么?蒋大人不是给了你三个月的假期呢。” “你看你回来就赶上出门了。” “这么冷的天,去范阳那么远,哪里比得上在家抱着媳妇。” 同伴们跟上说笑以及抱怨。 项南只是含笑听着,没有含羞的避开也没有喝止这些粗俗的嬉笑,越过同伴们看身后,身后有更多的兵马,以及两辆马车。 “坐马车的大人们肯定不冷。”有同伴嘀咕。 项南道:“坐马车也不舒服。” 哪怕马车里铺垫厚软,从京城到范阳这么远的路也不会是享受。 “陛下都已经下旨让十二卫兵回原地了,为什么还要派人特意往范阳跑一趟。”有兵士低声道。 “这你就不懂了,安大都督在陛下眼里不一样呗。”有兵士笑道,“这么大的事当然要单独特意再给他说一声。” 安康山备受恩宠是事实,有一次听说安康山病了,皇帝和贵妃还派使者去问候呢。 但其实这一次不是,项南在一旁听着,来之前他的上司蒋大人已经告诉他了,首先这件事不是皇帝的意思,而是崔征崔相爷,再者不是去说说退兵回原地的事,而是要请安康山进京。 后边的马车里四个官员,两个是陪同安康山进京,两个则是去范阳代替安康山做节度使。 “如今暗潮汹涌,那武鸦儿在京城跋扈囤积重兵,崔相爷信任的也只有我们了。”蒋大人对他叮嘱,“你此次带兵前去,一部分护送安康山回京,一部分护送两位大人去范阳,范阳那边也是龙潭虎穴啊。” 朝廷的官员不以为然,但对于他们这些官将来说,范阳那边的动静很是让人心惊胆战,虽然自从推行节度使以来,各地的卫兵已经基本都被掌握在节度使手中,但私兵的程度不同,最深不可测的一个是仗着皇帝宠信的范阳安康山,一个则是天高皇帝远蜀道难的剑南道。 说到剑南道蒋大人也对项南打趣几句。 “虽然大家都笑你的小舅子是娃娃节度使,剑南道养兵真的很有手段。”他又诚恳叮嘱,“能学一二必然受益,你聪慧机敏又一身好功夫,以后更是前途无量啦。” 每个人都认为攀上剑南道就前途无量吗?离开了剑南道就一事无成吗?项南自嘲一笑,原本蒋大人的安排是让他护送安康山进京,但他主动要护送朝廷的大人去范阳。 范阳是龙潭虎穴,他闯一闯又如何? “啊呀那你要一年多不能回去见你的新妻子了。”蒋大人惊讶。 听说仙人一般,当然,更重要的是她是剑南道的大小姐。 “如今世道不稳,陛下险遭危难,正是用得着我等兵马的时候。”项南道,“不敢辜负皇恩。” 做了剑南道的女婿果然不一样,蒋大人哈哈笑着同意了他的请求。 “项统领,前方是范阳兵驻地。”有斥候疾驰而来,带来新的消息打断了项南的出神。 项南肃容抬手对后做了几个手势,原本说笑的兵士们也立刻恢复了肃重,整齐了队列,通告了马车里的大人们,一行兵马如长龙向前,越过山丘便看到一片营地矗立在冰冻的大地上。 项南站在山丘高处俯瞰。 “范阳的兵马真不少。”他低声自言自语。 营地彩旗招展,兵马奔驰而出,一辆大车被二十个壮仆拉着缓缓而来,一座肉山不待停稳便下车。 两边粗壮的侍从搀扶不及,肉山跌滚在地上,散乱了衣衫发鬓很是狼狈。 “大人们,你们终于来了。”安康山坐在地上不理仪容,放声大哭,“我的陛下和干娘到底怎么样了?儿臣的心要痛死了。” 第五十三章 营地的狂欢 京城来的大人们费了好大的力气劝住了大哭的安康山,粗壮的侍从又用了好大力气将他抬回车上。 安康山整理了仪容,重新对京城来的人们行礼,然后一同进入大营。 大人们贴身的护卫们随同前去,余下的兵马则另有安排。 “诸位一路辛苦。”一个面红须浓的将官大声说道,“请来这边休息,已经准备了好酒好肉。” 他做了自我介绍姓孙名哲,项南上前也报了名号。 “项南?”孙哲打量他,“剑南道李大都督的女婿吗?” 项南含笑没有反驳但也没有应声:“太原府项氏项南。” 孙哲并不在意他的进一步回答:“你见过李大都督吗?你见过剑南道的兵马吗?是不是真的很厉害?” 项南道:“刚成亲,又有军务在身,某还没有去过剑南道。” “孙大人,不知道准备的什么好肉?”一个同伴在项南身后问,“是不是狼肉?听说你们范阳军勇武最善于猎狼。” 孙哲哈哈笑:“新鲜的狼肉没有,不过狼肉干还有。”大手一挥吩咐身边的亲兵,“把狼肉干拿出来给宣武道的兄弟们尝尝。” 亲兵们齐声应,孙哲率领众人向一座营帐走去,一面回答兵士们的你们在这里多久了,范阳是不是比这里更冷之类的询问,项南落在了后方。 “你应该跟着王大人他们。”一个同伴与他低声笑,对着前方那个孙哲抬了抬下巴,几分鄙夷,“你到安康山跟前能被礼遇,不用面对这个粗鄙的汉子。” 到安康山面前被礼遇也是因为剑南道,礼遇与粗鄙又有什么区别?项南笑了笑:“我们还是在外边看看的好。” 看什么?同伴下意识的向左右看。 他们一队人马行进在营地里,这片营地很大,有木墙有水沟还有操练场,场中有一些兵正在上马下马或者对战。 这是一个严整的营地恍若一座城,但这座城是活的,它的布局就是一个战阵,可攻可防,而且一声令下整座城便能瞬时滚滚向前...... 还有构成这座城池的兵。 他们走动看着这座军营,军营里的兵也在看着他们。 这些出现在视线里的兵都是身材高大雄壮,或者列队巡查或者蹲在地上说笑,或者与马儿嬉戏,但无一不透出桀骜之气,眼神中闪烁着幽暗的光芒。 这是一群用鲜肉鲜血养起来的兵马,安康山得到皇帝的信任,除了装疯卖傻,还有真正的功劳,安康山去了范阳后,在这片区域清除了匈奴余孽,震服了奚人契丹等等各族。 报到朝廷里的只有功劳,而过程只在私下流传,安康山的兵马嗜杀凶残,下毒放火欺骗以老弱妇幼做要挟等等各种阴险招数不绝。 以往只是听说,今日亲眼见到,感觉更为不同,项南看着四周,对于四周兵士们的视线没有回避,一扫而过。 “诸位,你们的营帐就在这里。”孙哲在前方喊,“行军仓促,招待不周啊。” 项南收回视线越过兵士们上前:“孙大人,没有什么比这大冷天有好酒有好肉更好的招待了。” 孙哲哈哈笑击掌,篝火点燃,雄壮的兵士抬着酒缸和新鲜滴血的牛羊而来,顿时喧闹。 比起这边地上挖坑烟熏火燎的篝火,没有切整齐的肉,陶碗甚至直接拎着瓮的酒,大人们的营帐里的热闹就精致了很多。 营帐里铺设着精美的毡垫,桌案用金子打造,金桌上摆着银酒杯银盘碗,角落里罩着炭的笼子也是金银,大人们抬头看安康山,金光灿灿有些看不清。 那是一架金子做大屏风,并不是单纯的金子打出屏风,而是金子做的羽毛拼成。 “我记得这架屏风,是陛下给你打造的。”一个大人说道。 这是一个太监,安康山在皇帝身边盛宠同吃同睡,皇帝的身边的太监都熟悉的很,但这个却不认得。 “全海横行霸道宫廷,我不屈与淫威,所以没能在陛下近身伺候,安都督不认得我。”那太监叹气道。 安康山再次大哭:“全海恶贼害我陛下受此磨难,只恨我没能亲手杀了此贼。” 京城来的大人们再次相劝,哭过骂过精美的酒菜被端上来,推杯换盏营帐里的气氛变的热烈。 大人们讲了能讲的京乱经过,安康山问了能问的京城熟人的状况,说了过去现在,哭的眼红喝的脸红的安康山撑着两边的侍从站起来。 “我要跳舞。”他举手喊,“我要给陛下跳舞,陛下最喜欢我跳舞,陛下看不到,我也要跳。” 安康山痴肥但能歌善舞,当年在宫廷宴席上多有表演。 那时候陛下还天天上朝,宫廷里天天有宴会,那时候四方称臣服首,那时候朝堂清明意气风发,想起那时候,又想这时候京城兵乱,被太监关闭了宫门,又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兵用刀枪驱赶,在座的四个大人也忍不住悲从中来,抚掌高喊要安康山跳舞。 粗壮的侍从除了能搀扶安康山上车下马,粗壮的手指还能弹琴拨鼓,一时间营帐里乐声大作,伴着抚掌跺脚有节奏的呼喝,山一般的安康山在场中飞旋,整个营帐都跟着摇晃。 整个营地都陷入了热闹,项南停下脚向这边看了眼,再回头看刚才的营帐,那边的喝酒吃肉也正酣,营地里很多兵都跑过来了。 其他地方则安静了很多。 项南收回视线左右看了看越过一道木墙,翻过一道排水沟,便来到营地的另一处营帐,这边搭着马厩,另有一顶顶营帐,火把很少,是辎重所在。 项南悄无声息的行走其间,掀起一顶顶营帐看进去,心中默默的计算,脸色也越来越凝重,这些辎重,可不像是要急行军。 当时圣旨请卫军进京救驾是天大的急事,卫军们必然轻车简马,应该像那个武鸦儿带领的振武军一般缺吃少穿风餐露宿。 河南道幸存的兵马讲述振武军到达京城城门下的时候,就像一群乞丐。 还有,这些辎重也不像是仅仅供营地这些兵马的。 项南站起身向暗夜里看去,耳边有脚步声传来,是一队巡逻的兵过来了,他在营帐间灵巧的穿梭避开,停在一间营帐前顺手掀开要进去,借着火把看到其内摆放的都是旗帜,行军需要旗帜,自己卫军的旗帜,迎战开路的彩旗等等,只是...... 项南俯身从脚边扯过一面旗,身后光影摇晃照出其上几个大字,讨逆臣全海罗适清。 先前圣旨是全海所发,讨伐的是崔征,为什么安康山会造出这种旗子? “什么人?” 身后有喝声,火把也随之过来,照亮了营帐这边,夜风吹得营帐哗啦响。 巡查的兵士走过来左右看,并不见人影,伸手将裂开的营帐帘子按住。 “这营帐坏了,让人来修。” “不用修了,马上就不用营帐了。” 夜风里说笑低声而嘈杂。 营帐里的嘈杂喧闹随着乐声的停止散去,安康山在要跌坐地上的那一刻被侍从们搀住,发出畅快的大笑。 四周也响起掌声和叫好声。 “安都督跳的太好了。”一个大人站起来,举着一杯酒走到他面前,“安都督适才说可惜陛下看不到,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陛下请你进京去,你马上就能在陛下面前跳舞了。” 安康山看着他道:“是吗?齐大人,我竟然心想事成了?” 被唤作齐大人的笑着点头,将酒杯递过来:“安都督,快请饮了这杯酒庆贺吧。” 安康山哈哈笑,在侍从的搀扶下接过酒。 “还有,安都督,怎么不见赵琳赵大人?”齐大人环视四周问。 安康山哦了声,也看四周唤人:“去把赵大人请来。” 原来是没来吗? 有两个将官应声是转身出去,齐大人便看向安康山继续适才的话题:“....范阳这边都督不用担心,由葛大人,王大人。”他指着座中另外两人。 那两人便对安康山点头拱手示意。 “他们会替大都督您打理。”齐大人说道,再看安康山感叹,“你可快去京城吧,陛下现在很需要你,朝廷也需要你,你不知道那个武鸦儿比全海好不到哪里去。” “武鸦儿吗?”安康山举着酒杯,“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厉害啊。” 齐大人摇头:“厉害什么啊,根本就不懂事。” 营帐的门被掀开,先前走出去的两个将官进来了:“赵大人来了。” 齐大人停下说话看去,却并不见有人走进来。 人呢? 站在门口的将官手一扬,手里拎着的一个东西便砸向齐大人。 齐大人猝不及防下意识的伸手接住,首先鼻息间腐臭,再低头一看,一颗人头上腐烂的脸对着他,大冬天里也有蛆虫在其中蠕动. 齐大人发出尖叫,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营帐里响起震耳欲聋的狂笑. 安康山将酒杯放到嘴边仰头一饮而尽。 第五十四章 挣逃的飞蛾 营帐里没有了歌舞乐声,但依旧喧嚣摇晃。 京城来的大人们,没有来得及发出质问怒吼或者惊恐向外逃,就被一枪刺穿。 雄壮的兵将单手挥舞挂在长枪上的人,人尚未死透,手脚挣扎抽搐,恍若起舞,血涌涌而出滴落在地上,地毯绽开一朵朵血花。 营帐外京城来的兵将也在被屠杀,有抵抗的有向四周逃的,但这华丽的营帐就像一张蛛网,已经进入网中的飞蛾只有死路一条。 抵抗的被乱刀砍死,跪降的被一枪刺穿,逃走的被乱箭射飞。 火光鲜血人影乱撞,喊声叫声笑声掀起了新的喧嚣。 很快这里京城来的人都变成了死尸,挑起的尸首被扔在地上,安康山粗壮的脚踩过,发出咯吱的声音。 “我正愁被武鸦儿这小杂种抢了名号没办法进京,你们就急不可耐的送来了。”他说道,“都到这个时候了才觊觎我的兵马,太晚了吧。” 营帐掀起,金羽毛屏风在火光照耀下闪闪发亮,让站到门口的安康山不可直视。 “都督,这些人都杀了。”有将官笑道,指着满地尸首。 尸首里还有未死的翻滚发出惨叫,没有兵将上去补一刀,反而饶有兴趣的看着听着。 “负责护送的是宣武道的兵马。”又一个将官指着一个方向,“三百多人,也都在瓮中了。” 浓烈酒气的夜风里有呜呜狼嚎般的号角声传来,坐着吃肉喝酒说笑的官兵有些不解。 “这是什么声音。”一个宣武道兵握着一条狼肉干用力的咬着,含糊打趣,“你们还带着活狼来的吗?” 身边与他敬酒说笑的范阳兵忽的露出了獠牙,手里的酒瓮举起砰的砸在这宣武道兵的头上。 酒水与血花四溅。 与此同时其他的地方也都飞溅了血花,坐着说笑的范阳兵都化成了狼,将宣武道的兵扑倒。 燃烧的篝火变的暗淡,欢笑变成惨叫,酒气混杂腥气,夜色里火光通红恍若蒙上一层血雾。 在一条排水沟中匍匐潜行的兵士们发出颤抖。 “项南,我们,我们不回去救他们吗?”一个同伴低声颤颤。 最前方的项南头也没有回:“我们能救他们吗?” 同伴们看着身后乌黑的夜色,闻到浓烈的血腥气,以及耳边越来越清晰的鬼哭狼嚎,这不是营地,这是阎罗殿,他们这些人飞蛾投火,但真的就这样逃走..... “我们不是逃走,我们是要去报信。”项南纠正,“安康山造反了,我们要通知前方的兵马城池,通知京城,否则生灵涂炭,而且.....” 而且能不能逃出去还不一定。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快走。”他低声喝道,急速向前匍匐。 是啊,现在回头是无谓的牺牲了,同伴们不再多问屏气禁声沿着沟渠,跟随项南在夜色里潜行,头顶上似乎到处都是的范阳兵的跑动声。 扑杀结束,火把照亮了当场,孙哲站在原地俯瞰满地的尸首,神情满意。 “大人,数目不对。”有将官跑来,“少了一百多人。” 孙哲顿时惊讶:“什么?怎么会少了一百人?” “饮酒的时候,有人来来去去。”一个将官跪地,“我们也没有在意。” 喝酒多了自然要方便,只是没想到有些方便的人一去不回。 “没有那个项南。”又一个将官核查了死尸跑来喊道,“是他带着人跑了。” “项南?”孙哲摸着胡须,咿了声,“竟然发现了什么吗?不愧是剑南道李大都督的女婿。” 旁边将官冷哼不屑:“别说剑南道的女婿,老丈人来了又能如何?这里可不是剑南道,这是我们范阳军的天下。” 火光明亮喧闹的营地终于抛在身后,一百多人的队伍加快了脚步,地面上发出沙沙的嘈杂。 “我们向哪里去?”有人发出低问。 夜色茫茫心神混乱一时间竟然分不清了方向。 “从这里向前有一峡谷,只要我们能进入峡谷,就有机会摆脱追兵。”项南道。 夜色没有丝毫凝滞他的步伐,脚步和声音一样坚定,安抚了身后跟随的同伴们。 “项南,你对这边这么熟悉啊。”同伴感叹。 项南嗯了声:“路上我查看了附近的舆图。” 同伴们响起一片低低的欢呼,夹杂着有项南在真好,还是项南厉害之类的话。 项南没有告诉他们自己并不厉害,他只是知道有路,但这路能不能走过去他不敢保证,而且应该是走不过去...... 嗡的一声,尖利的呼啸划破了夜空。 “倒。”项南大喊,向地上俯倒,同时伸手拉身边的同伴,但还是晚了一步,身边的同伴一弹,如同鱼一般跃起然后噗通一声栽倒,只发出来一声闷哼,火光同时在他身上燃起,照亮了四周的同伴们苍白的脸。 前方响起笑声,伴着马蹄声声,火光也逐一亮起来。 “小儿们,受死吧。”有喊声砸过来。 紧接着便是一片弩箭如雨倾盆而来,不仅是弩箭还带着火油。 “卧倒卧倒,向前爬。”项南喊,一面奋力趴在地上向前爬,一面看着身边的同伴不断的弹起折断,惨叫,火光腾起。 没有马匹的兵士在箭雨下很快就陷入沉寂,只余下火光腾腾,散发着衣服皮肉燃烧的焦臭。 马蹄哒哒前方的兵马疾驰而来,举着手里的弓弩长枪嗷嗷的叫。 “还以为我们派不上用场呢。”一个军汉笑道,用手里的长枪戳向地上躺着的尸首,“竟然有这么多人从营地里跑出来了,是孙哲太废物.....” 他的话没说完,手中的长枪一顿有大力从尸首中传来,燃烧的尸首也从地上弹起来,一个白色的人影从其下跃起。 借力一撑长枪,双脚飞起。 那军汉眼一黑,头被燃烧的衣袍罩住,发出一声惨叫从马背上滚落。 四周的兵马顿时震惊,怒吼着四五把长枪长刀砍过来。 马背上只穿着白色里衣的年轻人一甩长枪,枪点如雨,锵锵锵锵将袭来的兵器们击开,一夹马腹人便向外冲去。 “杀了他!” 怒吼声如雷,散落的兵马们围拢,距离太近无法动用弓弩,只能无数的刀枪砍过来。 人在马背上起伏左右,长枪随之上下前后左右飞舞,带起一片片血雾,人跌倒,马扬蹄,尖叫,嘶鸣,火星四溅。 聚拢的兵马如一双大手合拢拍打,又不断的张开,就像看到一场精彩的演出,鼓掌停不下来。 伴着聚拢分开,年轻人身边围拢的兵马越来越少,他的白袍血迹斑斑,长枪已经没有了枪头,但当一个举着铁锤的军汉凶神恶煞砸过来,没有头的长枪依旧稳稳准准的刺穿了他的咽喉。 跌落在地的军汉一时没有死去翻滚,又撞翻了同伴们的马匹,借着这一空隙,白衣年轻人催马向前疾驰,在暗夜里如同一道流星。 “追!” “放箭!” 嘈杂的吼声,马蹄声,以及弩弓上弦声在夜风里擦过耳边。 项南头也不回,紧紧俯身马背,一手转动无头长枪,一手抓起马身上携带的盾甲,一阵箭雨落,马儿嘶鸣飞一般向前。 等这边再上弓弦,白衣年轻人已经离开了弓箭射程。 看着满地滚落的尸体,为首的军汉发出咆哮:“追!前方是峡谷,是死路!” 地面震动,军马飞驰,长枪长刀弓弩举起发出嚎叫,如翻滚的巨浪去吞没飘摇的小船。 小船的前方突然出现一道深沟,深沟的对面可以看到耸立的山谷。 “他逃不掉了!” “放箭!放箭!” 身后的兵马逼近,喊声也逼近,但那小船没有丝毫的停滞,反而加快了速度,伴着箭雨的破空声,马儿发出一声嘶鸣跃起,又一声嘶鸣,响起山石以及重物滚落声,旋即归于平静。 奔驰的巨浪停在了深沟前,火把照耀看不到对面,也看不到沟底。 ...... ...... “跑了一个?”站在营帐前的安康山看着跪在面前的孙哲,有些惊讶问,“不仅跑出了营地,还一人一枪一马杀出了你们的重围?” 孙哲的头几乎贴在地上:“也可能跌下深沟死了。” 安康山身边的一员大将面色狰狞:“可有见到尸首?” 孙哲颤声:“沟深夜浓还没找到。” “那就是有可能是跑了!”大将吼道,握住腰里的大刀,就要斩掉孙哲的头,“要你何用!” 孙哲面色惨白抬起头大喊:“那人是剑南道李奉安的女婿......” 不知道是李奉安这三个字,还是别的原因,安康山抬手制止了大将落下的刀。 “罢了,一个人跑了就跑了,不用管他。”他说道。 另一个大将看了眼孙哲,低声道:“都督,此人年纪轻轻有此功夫,不容小觑,现在不除去,只怕是大患。” 安康山哈哈笑,身上肉乱颤:“李奉安选的女婿当然不一般,不过,李奉安这般不一般的人都死了,他的女婿又能怎么样?天下大势,无可抵挡。” 他抬起手。 “升旗!” 有两个壮军汉抬来一杆大旗,站在安康山身后哗啦展开,明亮的火把照耀下,其上讨逆贼全海罗适清的大字迎风飘摇。 “传我十五万儿郎,随我进京,清君侧,讨逆臣!” “传天下义士,随我进京,清君侧,讨逆臣!” 夜色里无数兵马冒出来,吼声如雷滚滚。 “清君侧!讨逆臣!” 第五十五章 小城望小将 三月初的大路上先前已经有了蒙蒙春意,但这几日却重新变的灰秃秃。 冒头的青草被踏翻的泥土遮盖,垂下的柳枝也变得七零八碎,更不见行人。 延县虽然不是个大城,但也不至于人迹罕至,变成这样是有原因的。 蹲在城墙上的两个守城兵紧张的向外张望,在他们旁边又有七八人靠着城墙或者蹲着或者坐着。 “消息是真的?知府真的被范阳军斩首了?” “真的,当着满城人的面,说是逆臣同党什么的。” “范阳军怎么跑到这里了?” “先前朝廷是发了圣旨让卫军进京护驾,但后来又有了圣旨说不用去了啊。” “管什么圣旨啊,这件事的关键是范阳军怎么能杀知府。” 文官和兵将是不同的,兵将犯了军法,将帅在军中就能处置,将帅犯了大错,朝廷也能下旨斩杀,但文官很少被斩杀,除非是谋逆的大罪,皇帝不杀文官,最多革职查办牢房里多关几年。 皇帝都不杀,范阳军的官兵哪来的权利杀文官? “何止杀了知府。”向外张望的守兵回头,“你们忘了前几天逃过的百姓们怎么说的?” 城墙上一阵沉默,前几天就像突然噩梦一般,以为一成不变的日子全变了。 春光明媚大路上的民众不再是悠闲赏春,踩踏着青草撞断了柳枝,大人叫孩子哭,跑丢了鞋子凌乱了头发。 知府被杀了,府城被占了,村落城镇被烧了,官兵在杀人,放火,劫掠,快跑啊。 他们想要跑进城池躲避,但这如同蝗虫般飞来的人群把县城的人们也吓坏了,知县立刻关了城门调集了县里所有的兵马守门,又派了兵马去府城打听情况,但派去的兵马都没有回来..... 然后县城外出现了范阳军。 人数并不多,但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吓人,或许是因为他们的马蹄肆意的踏破聚集在城门外民众的头,或许是纵马疾驰驱赶惊恐的民众,然后射箭为乐。 知县战战兢兢的站在城门上来喝问,回应他的是一波箭雨以及吼叫。 “这些都是逆臣的附众,都是有罪的。” “你们快开城门!不开城门,就也是全海罗氏的同党!” “我们范阳军奉旨讨贼!” 十几个雄壮的兵士在城门下喝骂叫嚣,知县丢下一句只听从朝廷的命令,或者让他们取州府的文书告示来,否则绝不打开城门,便缩回县衙。 那些兵人数不多叫骂一通便离开了,聚集在城外幸存的民众不敢再停留纷纷逃生去了。 趴在城墙上探身,还能看到死去的无人掩埋的尸首。 青天白日下竟然能看到这种场景,做梦也想不到的啊,兵士们神情茫然,这个噩梦什么时候结束? 哒哒哒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城墙上发呆的守兵们打个机灵,那些范阳兵又来了! 跟前几次不同,这一次的范阳兵多了十个人,三十多人气势汹汹的直奔城门,他们身上还背着软梯! “天啊,他们是要攻城吗?”一个守兵大喊。 他站了起来举起了手,与此同时城门下弩箭嗡的一声袭来,雄壮的军汉巨大的弩弓,哪怕在城墙上,箭也射穿了他的咽喉。 守兵捂着咽喉栽下城墙。 这一切发生在眨眼间,城墙上的其他人呆滞,有人爆发一声惨叫。 “哥!” 这是一个瘦小的守兵,个子还没有手里的长枪高,人扑向城墙下。 还好其他人回过神眼明手快将他拦住没让他掉下城墙,此时又有弩箭射来,拦住小个子的一个守兵惨叫一声捂着胳膊倒地。 箭如雨而来,所有的守兵都向后躲去。 嗖嗖的声音也随同箭雨而来,城墙上箭带着一只只铁钩抓住了地面城墙。 “他们要攻城了,他们要攻城了!” “快去告诉大人啊,快去叫人来啊!来人啊!” 城墙上陷入混乱,有人在奔跑,有人大喊,有惨叫,还有放声大哭,就在不知所措以及绝望中,城门外也传来喧闹,嘶吼,惨叫,而搭在城墙上的铁钩软梯并没有人爬上来。 难道是哥哥还活着吗?牵挂亲人的小个子守兵爬到城墙口看下去,然后呆住了,就那样一动不动的看着,任凭身后乱跑乱喊乱叫,直到脚步杂乱..... “真是攻城吗?”知县颤颤的声音传来,“来了多少人啊?” “三十多人。”小个子声音呆呆答。 “三十多人!我们只有一百多人啊!”知县喊道,“这可如何是好!” 勿怪知县畏怯,这不是人多人少的事,而是打仗征战的经验。 大夏内地久不经战事矣。 拿着刀枪的官兵跟日常的差役又有什么区别。 “他们被杀光了。”小个子说道。 知县举手向天悲痛:“我们都会被杀光的,某深受皇恩,绝不向贼人投降受辱.....谁被杀光?” 小个子伸手指着城门下,知县以及一众守兵小心翼翼的移过来,没有箭雨袭来也没有叱骂叫嚣,城门前正混战一团。 两个军汉嘶吼着被掀翻从马背上跌下,日光下闪闪的枪头上满是血,血滴落在握着长枪的手上,滑落到白色的衣衫上,衣衫一个飞旋,长枪刺穿又一个军汉。 那军汉双手握着长刀,瞪眼不甘的倒下来。 白袍的旋风已经握住了这军汉的长刀,横力一推,长刀飞向纵马逃开的一个军汉,噗嗤一声,斩断他的胳膊。 那军汉惨叫着滚下马,一匹马接近,一杆长枪刺下来,在地上翻滚的军汉溅起血花不动了。 骑在马上的白袍裤脚上溅上了血迹,这无所谓,因为他一身白袍上早已经绽开斑斑血花。 他不在意自己身上的污迹,而是专注的在这死去军汉的身上擦拭长枪上的血迹。 至此城门外聚集的三十多名范阳兵都倒在地上死去。 所有的视线都凝聚在唯一站着的活人身上,白袍人转过头来,可以看到年轻的俊美的面容。 “某宣武道项南,急报在身,请兵支援。”他看着城墙上探出的大大小小的脑袋,高声说道。 知县听到四周人咕咚咽口水的声音,他自己也咕咚咽了口口水。 他都一个人杀了三十人了,还需要什么支援? 第五十六章 白袍一别烽烟里 关闭好些日子的城门打开了,知县在守兵差役握着刀枪紧张戒备的拥簇下走出来。 亲自走到战斗后的地方,比在城门上看更吓人。 知县小心的越过一具尸首,看着尸首旁散落的范阳军的旗帜,再看向站在原地的白袍年轻人。 项南没有向他们冲来或者要进城。 “你是延县县令?”项南问。 知县点头。 项南便不再啰嗦:“安康山造反了,携十五万兵马向京城去。” 知县面色一白,身子摇晃差点栽倒,是猜测中最坏的结果啊。 怎么就造反了? 大夏朝为什么会有造反? 身旁的守兵们除了惊惧还有些茫然,从未有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啊。 “这位,大人?”知县问道。 “项南,宣武道兵马都尉,太原府项氏。”项南再次介绍自己,又简单的说了范阳军中发生的事。 听到四个朝廷的大人被安康山杀了,几百兵马也同时被杀死,大家神情惊惧又惶惶。 知县打量项南,看着他身上沾染血污的白袍,很明显是里衣,还带着烧焦的痕迹,感叹:“项都尉是从峡谷中爬出来的,真是老天有眼。” 凶险的过往项南没兴趣追忆,只道:“军务紧急,请给我一壶水,一些干粮,我马上就走。” 知县大惊伸手拉住他:“都尉,你这就要走了?” 县令的尊严让余下的那句你走了我们怎么办没有说出来。 项南主动回答:“你们闭门戒备吧。” 说完这句话沉默。 区区一个小县,三十人的范阳军都敢来攻城,在即将横扫大夏的十五万反兵面前又算什么。 而他自己也做不了什么,虽然能一人力战三十人,但六十人呢?一百人呢? “我要尽快把消息报告朝廷,安康山打着讨逆的名号,有很多州府兵马不知情被蒙蔽,被骗,被轻易的攻破,我要让沿途警戒,待报到朝廷知道了,一声令下十二卫兵马镇压他们。”项南安抚这些人,“到时候,便可以天下太平了。” 是啊,还有朝廷呢,大夏国富兵强,区区一个安康山算什么,知县和守兵们挺直了脊背。 项南垂下视线,他自己安抚不了自己。 他从峡谷出来已经遇到了很多兵马,他战过多次也退过多次,遇到的兵马,除了范阳兵还是其他卫道府的兵。 安康山才造反就已经这么多附众应和了,可见筹备已久,十二卫中还有多少包藏祸心的不可知,镇压不会那么容易。 “都尉,你是要去京城吗?”一个小个子守兵忽的问道。 项南抬起视线,看着这个小个子:“是。” “去京城不该走我们这条路,是不是已经有很多叛兵了?”小个子盯着他声音颤颤问。 所以才会无奈的绕路寻路,因为前方无路。 很多叛兵,很多地方都叛乱了吗?这话让刚被安抚的知县以及其他人再次惶惶。 真是个敏锐的人,项南没有回答,只道:“但我一定能去京城报告消息的。” 说罢转身,他没有时间也不能安抚每一个人。 “我要跟你一起去。”小个子喊道。 项南有些惊讶回头,其他人也很惊讶的看着小个子,喊着他的小名二狗。 “我哥死了,我家里只有我娘了,我要去告诉朝廷叛乱了,请他们快点派兵,这样我娘就不用害怕了。”小个子二狗喊道,攥紧了手,眼泪一滴滴滚落,“你一个人,太少了,我,我可以帮你。” 知县想,你一个人又能帮到什么..... “我也去吧。”又一个守兵站出来,“我对这边的路熟悉一些。” 想着前些时候亲眼见逃亡的民众,想着那些人讲述城破后的惨状,这个小城池并不能真正的护住大家的平安。 只有尽早平叛,他的家人也才能平安。 接连又有三四人站出来,项南有些意外又有些感动,他路过此处原本要避开过去,只是听到那些范阳兵叫嚣着三十人也可以破一座城,不服气跟来杀了他们,并不是真的怜惜这座城。 城镇太多了,他怎么怜惜的过来,他只能狠心无情的向前,才有希望挽救更多的人。 知县没有阻止他们,似乎已经安稳了心神,神情变得肃重:“知府已经罹难殉国,本官虽然卑弱,也必将死守延县。” 项南对他拱手一礼,再看站在身边的守兵们:“那请诸位与我同去。” 六个守兵们举起手里的兵器,有些杂乱的喊着:“同去。” 项南转身要走,知县再次唤住,看着项南身上的衣衫:“项都尉,换件衣服再行路吧。” 这年轻人从那阎罗殿逃出来,又一路逃杀,身上的衣衫都没有换过。 项南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衫,白衫近看已经不是白色了,上面的血迹新鲜的覆盖陈旧的,有范阳兵的血也有自己同伴们,从宣武道带来的三百同伴,已经无一生还。 生死来太快,都无暇考虑生死,项南眼微微一红,手按住衣袍,抬起头:“请大人赠与我一件白袍。” 白袍?知县有些不解,行军白色的衣袍是不是不太合适? 项南伸手解自己身上的里衣:“这些血这些污迹都是安康山贼子所为,我要让天下人看到,让朝廷看到,这就是他们行凶作恶的证据。” 这样啊,小个子立刻也跟着说:“我也要白袍。” 知县看着他们笑了,转身命令差役们取来白色的衣袍,项南等人就在城外换上,项南将脱下的染血里衣裹住背在身上,其他人将自己原来的衣袍交给知县。 “请大人转交我们家人。”他们说道。 时间紧促来不及告别。 县令让差役们牵来马匹:“这是县里最好的马匹与你们助力。” 项南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其他人也都上马,马匹在原地打转几圈。 “请问大人名讳?”项南道。 知县道:“某姓郑,名介。” 项南点头拱手施礼:“郑大人,此一别,保重。” 郑县令对他还礼也道:“项都尉,此一别,保重。” 此一别,只怕再不会相见了,双方心里都猜到这个结果,但又能如何,前行与留守都有可能是死路,路还是要走的。 项南在原地转了一圈,拍马而去,身后穿上白袍的守兵们也原地转了转,再看了眼城池和同伴们便紧随而去,一个守兵很快到了前方,明显是要带路,荒凉的初春大地上白袍黑马渐渐远去。 ..... ..... 三月初十,浓浓的黑烟在大地上腾腾而起,匍匐在山丘上的一个瘦小的兵士手搭在眼前仔细的看着,直到视线里出现了如蝗虫般的兵马散布,他才滑下山丘,跳上一匹马疾驰而去。 大路上小路上山间,或者数人,或者单人单骑,日夜不停的奔驰。 奔驰过慌乱的城池,燃烧的村落,奔驰到越来越春意盎然的所在。 马匹在京城的大路上也没有丝毫的停滞,正是踏春时节京城人满为患,这飞奔的马匹引发了惊叫混乱。 惊叫混乱以及城门的守兵都没能让马匹放慢速度。 “快躲开吧。” “这可是乌鸦兵!” “谁人敢挡?” 愤怒的民众只能看着马匹进城,同时大骂朝廷官员们无能,怎么还不把这些丧门晦气的鸦军赶走。 鸦军将官们神情黑黑更显得晦气奔入武鸦儿的所在。 斥候正半跪在地说道:“.....赵州知府被害斩首,范阳军肆虐赵州,延县县令驱散百姓,孤身守城殉节,范阳军放火烧了延县城....” 老胡听到这里大喊:“安康山这杂种!” 武鸦儿站起身:“传令京城戒严。” 第五十七章 兵马惊满城 京营里一队队官兵集结,也有不少官兵在呆呆看。 “立刻集合,安康山造反,京城戒严。”有军将厉声喝道。 呆呆的官兵们吓了一跳,什么? “可有朝廷的命令.....”一个将官问。 话没说完就被鸦军的军将瞪眼喝断:“全海挟制陛下之前,我们大人就已经察觉先做出了决断,等朝廷的命令,陛下早就被奸臣害死了。” 什么意思?官兵们继续呆呆,那军汉将手中的长刀一挥,劈向他们的头顶:“还不快去集合!守城!要什么朝廷命令!想死吗!” 京营里除了京兵还有河南道的兵马,他们原本是对头,一方跟着全海在宫里,一方由崔征调度在宫外,但都被鸦军厮杀,现在三方又都聚集在一个京营里,诡异又尴尬。 而且都作为鸦军手下的幸存者,当看到大刀劈下来时,那一日的破城闯宫的血腥场面再次浮现,官将们脸色瞬时煞白,也没有什么想法了,立刻转身跟着鸦军们乱跑集结,木木的听从指挥关闭城门,驱散民众,在城里城外奔驰宣告坚壁清野,百姓们就近入城池躲避,敢有强行通行者杀,敢有动摇民心者杀,敢有阻扰军令者杀...... 一时间京城人惊马乱鸡飞狗跳。 而暮色里桃苑的宴席刚刚开始。 高官权贵携带穿着华丽的女眷穿行其中,俏丽的宫女们端上精美的菜肴,舞姬们提着灯在盛开的桃花中翩翩起舞,灯影白衣相衬,桃花纷飞,若隐若现恍若梦境,高台上皇帝束腰扎袖握着两只鼓槌,亲自击鼓。 这一刻他花白的头发束扎整齐,身形挺拔闪转腾挪精神奕奕,一阵花雨,罗贵妃轻盈从天而降,彩绢丝带飘飘欲仙..... 站在庭院里坐在楼阁里的人们欢呼声如雷,遮盖了杂乱奔跑的声音。 几个太监跌跌撞撞扑倒在桃苑的地上。 “不好了!武鸦儿造反了!” “京城被占据了!” 咚的一声,皇帝的鼓槌没有落在鼓面上,而是地上,桃苑里一阵安静,旋即尖叫声四起。 “不要胡说八道,惊吓陛下。”武鸦儿穿着铠甲带着兵马大步而来,“造反的不是我!” 先前他进宫卸甲,穿的是锦袍,再然后陪同皇帝上朝被赐禁卫服,宫里的人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穿铠甲,冰冷黑沉的铠甲虽然不能掩盖他俊美的面容,但让人望之心寒瑟瑟。 他身后同样铠甲雄壮的兵马,乌压压的如云。 这话并没能安抚到诸人。 皇帝又陷入呆滞,被罗贵妃等女子们瑟瑟发抖拥簇在鼓下,恍若陷在芙蓉帐中。 崔征喝道:“武鸦儿,你在做什么?” 武鸦儿道:“安康山造反了,率十五万大军往京城来。” 原本安静的人群响起一片嗡嗡声,有惊讶有惊惧,但是没有相信,罗贵妃更是从皇帝怀里跳起来:“不可能!他怎么可能造反!” 安康山怎么会造反,那样一个蠢人。 而崔征听到这句话,面对铠甲刀枪在身的武鸦儿也突然没那么害怕了,淡淡一笑:“原来是这回事啊,武都将误会了,安康山是我让他进京来的,你不用害怕。” 武鸦儿看着他:“崔相爷让安康山怎么进京的?” 不待崔征回答,伸手向外指。 “带十五万兵马,攻城烧镇,杀官害民?” “还有,全海罗适清的名字都悬挂在安康山的大旗上。” “他以招讨这些逆贼的名义,号令天下共起事。” 崔征大惊,挤在人群中的罗氏也有好几个人跳出来。 “这不可能!” “你胡说八道。” 武鸦儿站在桃花盛开的苑中,任凭嘈杂的喊声和乱飞的花瓣飘落满身。 不可能吗? 胡说八道吗? ..... ..... 烟火在北地的冬寒未褪或者荒凉或者繁盛的大地上腾腾而起,夹杂着响彻天际的哭喊。 哭喊声从城池中传来,但却冲不出一层层围城的兵马,城外遍布尸首,面容愤怒狰狞的军汉一脚踩在一个身穿官服的尸首上,举着手里的弓弩对准跑出来的男女老弱。 哭喊声从大路上传来,携家带口不分富贵还是乞丐的民众拼命的向前跑,但跑不过身后疾驰的兵马,兵马们发出呼喝,手中的长刀随意的劈下来,一片人或者被劈中倒下或者惊吓摔倒,被劈中的没有再起来,摔倒的也没有,因为马蹄随后踏在他们身上..... 也有城池没有弥散烟火,兵马聚集在城外,城门大开,一个官员手捧官帽官服率着一群官吏卑微的走出来,跪倒在为首的将官面前,将官一挥手,兵马乱乱的涌入城池,马蹄声踏在躲在房屋宅院里民众们心上,大人们咬住嘴掩住孩子们的嘴,将哭声挡住。 半个北地陷入混乱,而其他地方也有暗藏的涌动。 福州,福建观察使被半夜叫醒,披着衣衫走到廊檐下,看着走进来的将官,将官带着三四人,手里拿着急报。 “蔡将军,什么事啊?是京城又出事了吗?”他不解的问。 “大人看看就知道了。”蔡姓将官面色晦暗,将急报呈上。 观察使接过借廊下灯火一看,面色惊讶:“啊,安康山这是造反了!他.....” 他的话没说完,一把刀刺穿了他的胸口。 “他不是造反。”蔡将官纠正,一手握着刀,一手按住观察使的肩头,“安都督是讨逆臣,清君侧,大人,你是罗适清的座上客,你也是逆臣。” 观察使瞪圆眼,手按住胸口,握着的急报瞬时被染红:“你大胆.....” 噗嗤一声,长刀被抽出,蔡将官将手用力一推,观察使倒在地上抽搐两下不动了。 身后刚发出尖叫的随从也被蔡将官的人一刀砍死。 “将这里的人杀光。”蔡将官一声令下,门外响起脚步声,有不少兵马涌进来,举着刀枪在院子里散开。 漆黑的夜色里响起了惨叫声,哭喊声,厮打声。 蔡将官站在屋檐下将长刀插回,一脚踩过观察使的尸首迈进厅堂:“廖都使猛疾过世,由我代替掌管府道一切事宜。” 黑夜白天都没有什么分别了,异动在大夏的大地上慢慢的发生着,有明浪凶猛,有暗潮涌涌。 晨光照亮明媚春日的淮南道时,兵马又如乌云压过来。 乌云再广袤也无法一下子覆盖整个淮南道,他们便分成了一块一块一道一道,向四面八方散去,如手掌拍向大地。 其中一根快速移动的手指被喝止住。 “要向哪里去?”裹在铠甲内的将官喊道。 向前冲的一个将官有些不解:“当然是窦县。” 听到窦县二字,这将官从帽子里抬起头,露出齐大用的面容:“为什么去窦县?” 将官义愤填膺:“大人,你在窦县的折辱,我们今日必然要全部偿还。” 齐大用脸上的伤疤抽了抽,这是被安德忠打的,侥幸留了疤没有割去头。 “上次大人你带着人马到底是少,现在我们多带人马去,踏平窦县。”将官举手狂吼。 四周兵将齐声狂吼,马匹也跟着嘶鸣,如雷滚滚骇人。 齐大用拉住了骚动的马匹:“还是不要了吧。” 四周的兵将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不是说我怕了窦县。”齐大用解释,“我的意思是先攻占其他的地方,待大势已成,窦县不足为惧。” 所以还是惧? “我不是说惧怕窦县!”齐大用再次喊道,伸手指着京城的方向,“窦县毕竟是振武军,虽然我们不怕他们,但是必然要分去更多的精力对战,战事才起,如果在一个窦县折损太大,实在是影响军心!” 这个倒也是,振武军的确比别的兵马难对付..... 齐大用松口气,拉下帽子,抽出长刀:“振武军再难对付,它也难敌天下大势!大都督的天下大势!” 兵将们再次齐声狂呼,扑向齐大用所指的方向。 ...... ...... 光州知府刚颤颤巍巍的走上城墙,就听到几个兵士发出喊声。 “大人,快看,有兵马向我们这边来了!” “不是淮南道的军旗!” “是浙西的!是浙西的!” 光州知府脚一软靠在城墙上,怎么那么倒霉啊!为什么先来这里啊! 第五十八章 老城望春光 光州府是座老城,据说上古时期就建城了,保留着千年来的很多古迹,有很多官吏来光州府都会登上城墙瞻仰这座古城,留下诗作,城墙还是大夏刚立朝的时候修缮过,日常看到的陈旧只觉得古朴有风味。 但经过几场战事后,箭矢,火烧,鲜血在剥落的墙皮上五彩斑斓,有风味的城墙就像被淋湿的野鸡。 这野鸡中看不中用啊。 城门上似乎没有了人气,直到城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城门上便有一排人头冒出来,眼神闪闪惊惧,待看到来的只有不到十人,便胆子大了些,探身查看,然后认出是自己人..... “快开城门!小温子他们回来了!” 伴着惊喜的喊声,被木头撞过留下凹痕的城门小心翼翼的打开一道缝,身上遍布伤痕血迹的兵士冲进来。 “大人,大人。”他们顾不得接受城内兵士们的搀扶,从马上跌滚下来,声音颤抖,“观察使率城投降了。” 听打探消息的斥候回来了,知府和祝通率着官将们急急赶来,没想到迎头听到这一句。 完了!没有援兵了!反而会多了很多叛兵! 知府脚一软趔趄,长史及时扶住。 祝通抓住一个斥候咬牙:“怎么会投降?道府有一万兵马呢,难道都被打败了?” 斥候们躺在地上,不知道是因为伤痛还是绝望声音哽咽:“没有打,没有打。” “没有打怎么就降了?”祝通揪着他还在问,摇晃的伤痕累累的斥候就要断了气。 知府及时的按住他:“祝通啊,观察使喊着全淮南道给安德忠祝寿,给他爹都没这么殷勤过,他投降又有什么奇怪的?” 祝通松开斥候,抬脚将一旁散落的木架踢开:“一万兵马!一万兵马!一万兵马!” “所以,我们没有援兵了吧。”知府问斥候。 躺在地上的斥候呜咽:“浙西兵马来势汹汹,到处都在失守,和州知府守城殉节了,楚州知府跑了,府内百姓们自发守城被攻破,安德忠的大将阿史那屠城了.....” 想到一路看到的惨状,他说不下去呜呜哭,淮南道怎么变成这样了。 四周的官将兵士们面色惨白。 知府喃喃:“这下完了这下完了,怎么办怎么办。” 没有援军是一方面,久不经战事的兵马,在安德忠的悍军前如泥墙一推哗啦倾倒。 祝通踩着木架回头:“怎么办?投降呗,安德忠的寿礼,你不是也送的欢?” 知府转头跳脚:“我可没说要投降,我送寿礼是要讨好观察使,想要在仕途上再进一步,我想要的是大夏朝廷的仕途,可不是贼子的仕途!你害怕少来说我!” 祝通也跳脚:“谁害怕了!谁害怕了!我堂堂淮南道军可不想背着一顶范阳军的旗!” 看着两个大人互相跳脚,四周的人们神情茫然。 知府的肩头塌下来长叹一口气:“更何况,安德忠的兵马凶残没有人性,但凡有过反抗的城池,就算投降,城里也要杀一半,以示威慑,死的这么窝囊,还不如一战。” 祝通的肩头也放下来,咬牙:“战就战!” 又一个斥候颤颤的伸出手,似乎才醒过来:“大人,宣武道那边也乱了,有一队兵马向我们这里来了。” 知府和祝通的面色由惨白变成铁青。 这就是位于交界处的悲哀啊!腹背受敌,那是只有死路一条了啊!上天无门下地无路,谁能救.....谁? 知府猛地抬起头:“窦县!窦县!” 祝通喊道:“现在就不要管别的县了!自身难保!” 知府抓住他双眼放光:“我是说,请窦县支援!” 窦县啊,四周人们的神情渐渐由青变白回暖。 窦县可是打败过乱兵的,当然现在看那些乱兵肯定不是乱兵。 “窦县现在怎么样?”祝通质疑又期许,“这一次浙西可是万众兵马扑进了淮南道,窦县现在可还好?” ...... ...... 淅淅沥沥的小雨洒在窦县城外的大地上,翻开的泥土变得滋润,立刻被洒下种子。 田地里的数百人似乎察觉不到下雨,一个个低着头拼命的耕田撒种,年轻人耕田,年老和妇人们撒种,孩子们则在田里跑来跑去,踏平翻开的土以及警惕的看着四周。 每当有马蹄声传来时,孩子们会绷紧身子,看到路上兵马身后飘扬的旗帜,便又松口气。 就这样忙碌着紧张着身子头发都湿透了,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直到咚咚咚的锣声响起,跑动的孩子们停下脚,低着头耕田撒种的人们也立刻都站直了身子,拎着自己的箩筐,赶着耕牛扛着铁犁快速的向路边集合。 有年长的老者点名确认人员齐全后,一众人急急的向县城的方向奔去。 民众们的行进没有兵马那般严整,不闲谈不说笑,脚步和身子绷紧,乍一看也有几分肃整。 气氛紧张,但没有惶惶不安,当看到围墙以及围墙外的兵士之后,所有人便都露出了笑脸,提着的心放下去憋着的气吐出来。 “今天又多种了五亩地!” “比昨天他们东街的种的多!” “明天我们要把剩下的都种完。” “种的越多越早,越有希望有收成。” 他们直到这时才揉着酸疼的肩背说笑,说到这里神情有些怅然,现在大家期盼的只是明天,论起结果只是希望,日子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 又一队人疾驰而来,穿的不是兵服而是差服,民众们便招手乱乱的喊。 “张小千!今天叛军打过来了吗?” “府道怎么样?” “观察使真的投降了吗?” 兵士们有严厉的规矩不得阻扰,民众们也自觉的不去打扰,差役们就不同了,他们就是负责维持治安传达官方消息的。 外界的消息几乎每天都把最新的张贴在县衙外,听到这些重复的询问,张小千还是认真的回答。 “今天没有叛军的行迹,我们巡查已经在百里以外,大家放心。” “光州府还没最新消息。” “东边那些城池基本都被攻陷了,观察使的确是投降了,呸,他本来就是安德忠的走狗。” “又有两座城池被烧毁了。” 张小千一面回答速度不变的率着差役越过民众。 民众们神情有些难过,每天都会更新消息,但每天都没有好消息,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什么时候一睁眼就回到了先前..... “乡亲们。”老者里长敲了敲手里的锣,“打起精神来,至少我们现在还有明天,还有希望。” 是啊,他们还要算着明天要做的工,还希望着春耕能顺利结束,庄稼能顺利长出来,能赶在安康山叛军打来前收一波粮食。 县衙负责粮收的官吏说了,将来什么都短缺,所以他们能种多少就种多少,能收多少就收多少,什么最容易种最容易活成熟的最快就种什么.....哪怕什么都没有收,叶子秸秆捣烂了吃也能活人一条命。 他们现在还能想这么多,外边的那些城池毁掉的人连活命都不敢想了。 为了保住明天以及希望,他们要打起精神来! “西街的人回来了!” 前方有喊声,伴着嬉笑。 “你们今天怎么样啊?” 打起精神的民众顿时更精神了:“我们今天可比你们厉害多了!” 攀比嘲讽嬉笑顿时在城门前四起,其间夹杂着的喊声。 “今天干活的快来领饭!每人一碗肉汤,不许抢!” “吃完了快回家,不许在这里闲坐瞎扯!” “不许把肉汤拿回去添水一家人吃!” “官府说了,出了力气必须补荤腥,否则下次就没力气了,要是耽误了工事,大家都别想吃肉喝汤了。” 城门前变的嘈杂吵闹,已经远去的张小千回头,待看到城墙上散布的兵士,城墙下居住地维持秩序的里长们都在,便放心的收回视线,看向前方的军营所在,他神情有些急切。 第五十九章 小城慢养兵 军营现在已经不分民壮营和军营了,而是分为左右营,所有人都穿上了兵服。 还没有接近军营,就听到传来的欢呼声和笑声。 相比于城中的气氛,以及民众差役官吏们的忙碌,军营反而轻松。 张小千带着差役们先是去军营找主事的将官交代了杂事,然后急急忙忙的赶去校场,校场里的热闹还没散,欢呼声伴着剧烈的马蹄声。 张小千挤进去,就看到宽大的校场里只有十匹马在飞奔,马上的兵士身材高大,穿着轻甲,配有角弓线枪锤棍等等各种奇怪的兵器,他们距离很近但速度没有丝毫的放慢,身子起伏摇摆,随着疾驰的马绕过了木桩。 伴着铁哨的呼啸,站在两边的兵士抬起弓弩射出去竹箭,马上十人几乎同时俯身,灵敏姿态又各有不同,引得围观的兵士们惊呼欢呼情绪起伏。 越过箭矢,马上的兵士们没有起身,直接拉开角弓对着前方树立的大小不等的草人射去,箭箭命中要害。 伴着欢呼声骑兵们越过了草靶,他们俯低的身子也才起来,角弓不知怎么收起来,手里已经握住了兵器,这次的兵器每个人都不一样,有枪有刀有棍,他们发出呼啸冲进了前方的草人中一击命中。 校场里呼声叫声如雷让人热血沸腾,张小千身在其中激动的面色通红,直到后边的差役们戳他,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骑兵真是威风啊。”离开军营身后的喧嚣声越来越小,张小千犹自谈论这个,“看看他们的马匹,还有那些兵器。” 哪个男儿不想白马金鞍从武皇,旌旗十万宿长杨。 “张小千,你死心吧,这些骑兵选的可严格了。” “对啊,据说除了身高,连胳膊多长也有要求呢。” “张小千你个子太矮了。” 差役同伴们嘻嘻哈哈说笑。 张小千不服气:“这只是第一批说是轻骑作战的,还有第二批选斥候呢。”握着缰绳的手攥紧,那时候他一定要争取选上....... “张小千,张小千,叛军打来了吗?” 路边的民众看到差役们立刻发出重复的询问,打断了张小千的畅想。 张小千深吸一口气,再次重复的回答:“没有呢,不用担心。”纵马疾驰越过民众,手里的缰绳握的更紧。 他要做一个去杀敌的勇士,用手里的刀枪来安抚百姓们,而不是用言语。 “言语怎么了?”元吉站在廊下看他,皱眉。 如果说武少夫人是神仙,元吉就是她人间的使者,在窦县是身份很高的不是谁都能接触到的,不过张小千虽然只是个差役,但要见元吉并不难。 元吉是他以及他们村的救命恩人,有一同战斗的情义。 张小千鼓着腮帮子站在院子里:“反正我不想当差役,我想当兵,想出城杀敌,元爷,不是还要选第二批骑兵,让我试试吧。” 元吉道:“要杀敌不一定非要出城,非要当兵用刀枪,言语也是一样厉害的。” 张小千扁嘴:“元爷你不要用言语哄骗我。” 元吉笑了:“我哄骗你干什么?小千,不要小瞧了民众和言语的力量,安稳了民心也是能杀贼的。” 张小千看向他,将信将疑。 “十个慌乱的民众能毁掉一座城,但十个被言语激励的手无寸铁的民众也能杀一个敌人。”元吉道,“张小千,你是窦县的差役,是窦县的人,窦县的民众信任你,你能安抚他们,你也能让他们成兵,你一个人杀敌厉害,还是一个人成百人兵杀敌厉害?” 这样啊,张小千挺直了胸膛,双眼放亮。 “小千,我们在外能不能全心全意的杀敌,就看后方是否安稳了。”元吉道,拍了拍他肩头,“少夫人也常说了,有了民众才有了兵,才能有真正的安稳和不可战胜,我们能不能出城战无不胜,窦县是不是不可攻破,就靠你们了。” 张小千声音洪亮:“元爷你们放心吧。” 看着这只斗鸡一般走进来的年轻人,大鹅一样稳阔离开,元吉笑了笑,转身进了室内。 室内很热闹,这边厅内金桔带着妇人看杂耍,杂耍人手里托着一只毛啾啾的鸟儿,金桔拉着妇人的手小心的抚摸,杂耍人将手收回,在身前晃了晃,伴着金桔恰到好处的惊叫,杂耍人将手再次伸到妇人手边,妇人便摸到的不再是鸟儿,而是一颗圆丢丢的干果子。 妇人笑着将干果捏起放进口中吃了。 元吉收回视线走到另一边,李明楼坐在案前低头翻看什么,桌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本子,对面有主簿,余钱等官吏坐着,手里也都拿着册子。 “小千什么事?”李明楼问。 元吉道:“想加入第二批骑兵,我已经劝好他了。” 李明楼笑了笑。 主簿皱眉道:“第二批骑兵真的不行,花费太高了。” 他抖着手里的册子。 “一个人要配备三匹马,还要配备兽医,马夫,豆料麦草的消耗,一个骑兵堪比养十个人。” 李明楼问余钱:“按照这样的配备,我们还能不能再养二百骑兵?” 又黑又瘦的余钱神情带着怯怯,他虽然掌管了李明楼的钱,但很少来李明楼跟前说话,不过话语没有丝毫的凝滞,立刻就答了出来:“民众们的消耗可以再减三分就可以,但最多能撑五个月。” “安德忠的叛军动向如何?”李明楼看元吉。 元吉走到舆图前,在淮南道所在指点:“东边已经差不多都失守了,除了浙西来的兵马,宣武道那边潜藏的贼众也极可能侵入淮南道,不过探兵们的消息,安德忠的兵马避开了我们窦县附近。” 主簿松口气,嘴里喃喃几句什么。 “他们不是不动我们。”元吉在舆图上画个半圈,“窦县外会形成一个包围。” “打过来需要多久?”李明楼问。 元吉道:“这要看其他地方失守的速度。” 就目前来看速度是很快的,主簿和余钱不用看舆图也知道,外边的消息一天天的送来,几乎隔不了多久就有城池失守的消息。 “不到五个月。”元吉给出结论。 “那时间就不够再练骑兵了。”主簿高兴的说道,说完了自己抬手给了自己一小嘴巴。 这高兴个什么!真是日子过的太舒心,何不食肉糜了! 元吉没有笑,接着主簿大人的话道:“时间并不是主要原因,我们没有足够的战马,也没有足够的铁匠来打造兵器。” 窦县杜威的军营里只有这么多战马,兵器都是从府道带来的,窦县没有资格自己造,小城铁匠只能按葫芦画瓢,数量和质量都无法满足需求。 从她占据窦县到现在,收留的民众勉强撑起一个军营,囤积的物资够养活这窦县的军民,但战事的物资几乎没有。 李明楼轻叹,窦县还是太小了。 ...... ...... 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时,田地里跑动的孩子们警惕的抬起头,这一次他们没有松口气,而是变得紧张。 异常让劳作的民众也抬起头看过来。 大路上有一队兵马疾驰,是他们窦县的兵马,但这一次他们的身上沾满了血迹,最中间的马上还驮着两人,穿着兵服,浑身是血,不知死活..... 这是遇到敌人战斗了?叛军已经接近窦县了? 田地里民众们惊慌不安,纷纷看里长,拎着锣的里长也很紧张,但始终没有命令回城的号令。 他们在外边干活,不管是前方还是后方都有兵马警戒,一旦有危险会发出提醒。 里长深吸几口气:“没有事,继续干活。” 话虽然如此手握紧的锣没敢松开。 民众们忐忑但听从号令低下头继续劳作,日子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不听从号令不知道该怎么活。 这群兵马沿街而过直冲进了县衙,将受伤两个兵扶下来,一个兵已经昏迷,另一个勉强睁开眼,看到迎面有穿着官袍的人,还有一个黑色衣袍和黑伞罩着的人出现在视线里..... 传说中就是这样的,他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向那人影扑倒。 “武少夫人,请快去救救府城吧,光州府就要被攻破了。”他放声大哭。 哭他的亲人在城内现在不知死活,哭他一路死去的同袍,哭向他举起刀枪的同袍,哭不知道怎么办的绝望。 ..... ..... (两更) 第六十章 遵命应援期不待 在外劳作的民众按照习惯的时间回来了。 这一次进了城没有嬉笑,也顾不得去领饭和热乎乎的肉汤,急急的奔向聚集的人群。 “出什么事了?” “怎么有人受伤了?” “是不是打来了?” “县衙有消息了吗?” 他们的期待没有落空,聚集的人群正在谈论这件事,县衙也没有让他们失望,告示也贴到了城墙上。 光州府围困,危急。 原来是光州府啊,劳作的民众松口气,光州府离他们窦县还很远呢。 “远什么啊,光州府真要不行了,那些兵马打过来也就几天。” “别说光州府了,天下乱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阴云早已经笼罩在头顶,只不过大家一直努力的低着头当做看不到,现在阴云更逼近了,不得不看。 有人从城里跑出来带来了县衙里最新的消息。 “光州府是来求援的!” 这一句话让民众炸了窝,天啊,他们只是一个县,怎么救一个府? ...... ...... 才说服了武少夫人不再养骑兵的主簿,还没来得及回到厅中安坐喝口茶,就被这件事惊的掉了三魂,再看武少夫人一眼,就又掉了六魄。 这个女子虽然被面纱罩袍遮盖全身,主簿还是一眼看出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她一面是民众眼里的神仙,仁善的菩萨,而另一面则是凶猛狠辣的鬼怪。 菩萨会救苦救难,鬼怪不惧恶人恶事。 “少夫人,慎重。”主簿说道。 李明楼慎重的问:“多少兵马围住了光州府?” 说出请求的光州府来的斥候大哭着陷入昏迷,被带下去救治,没能提供更多的信息。 身上也是伤痕累累的窦县斥候道:“大约有两千左右。” “那不多啊。”有官吏脱口道,上一次窦县围城的大概也是这个数,心里对光州府有些鄙夷,怎么就守不住? 斥候道:“是从宣武道过来的兵马。” 有些膨胀的官吏顿时一惊,也就是说光州府会处于两面夹击? “安德忠的兵马尚未打来,但宣武道这边叛军突袭,让州府措手不及。”斥候道。 只怕是吓倒了,两千兵马是不多,但想着还面临着安德忠肆虐在淮南道的兵马,人心慌了,气势散了,就乱了。 斥候说出这句话,李明楼不再问了:“准备出征,援助光州府。” 有了准备还是吓了一跳的主簿喊出准备好的话:“少夫人!这跟先前开城门出城迎战不一样!” 这也是厅内很多官吏想说的话。 先前窦县也出城去迎战了,但基本就是在城外,最远的是追击那些乱军到窦县境外。 光州府可是要走几天才能到的地方。 要是对战遇到危险,他们身后可没有城池可以退避。 最关键的是,要去援助光州府,肯定要带走很多兵马,那窦县岂不是危险? 李明楼看着主簿:“大人,这跟先前出城迎战是一样的,先前救的是民众,现在救的也是民众,不一样只是人数多少而已。” 主簿苦笑,这样的解释也挑不出错。 李明楼再看着厅内诸人:“大家这些日子一直关心叛军的动向,让大家庆幸的是叛军一直没有来到我们这里,但这也是让大家提心吊胆的事,刚才我也在问元吉叛军有多久会打到这里,元吉说,这要看其他城府失守的速度。” 元吉已经让人取了舆图来,听到这里便展开。 “大家可以看看,这是现在淮南道失守的城池,很明显能看出,在对我们窦县行程合围之势。”他说道,伸手指点。 官吏们都围过来看,虽然那些城池失守他们都知道,不过相比于文字,舆图上看更是触目惊心。 “等到淮南道都落入叛军之手,我们窦县在劫难逃。”李明楼说道,“所以要想保住窦县,就必须保住淮南道,保住更多的城池,这样才能够对抗安德忠叛军,这一场叛乱,不是短期的,整个大夏都乱了,不是我们躲在窦县半年一年撑过去就能平安的。” 厅内安静一刻,主簿轻叹一口气:“所以这跟先前出城迎战是一样的,要想平安,就只能去打,打退打怕他们,让他们不敢来犯。” “大人说得对。”李明楼对主簿屈膝施礼,“这次就是一个机会,攻击光州府的不是安德忠的大军,而是两千多的散兵,击退他们,保住光州府,保住了万众民众和千数兵马,当安德忠叛军来犯时,我们才有机会与之一战。” 这又成了他的功劳了?主簿失笑,看着李明楼摇摇头,罢了罢了,事情都是这小女子来做了,话就让他来说吧。 “遵府道调令,窦县飞驰救援,克期必到。”主簿整了整官帽,肃容道。 厅内官将们齐齐俯首应声。 县衙外聚集了无数的民众紧张不安,张小千举着写好的告示阔步走出来。 “主簿大人有令,光州府遇敌,窦县飞驰救援,克期必到。”他高声喊道,哗啦展开告示。 民众喧哗一片。 张小千不受其扰,让官差张贴了告示,骑上马带着差役们走入人群中,在询问哭喊质疑的声浪中沉稳的解释讲述宣告。 军营里兵马大动,穿着铠甲佩戴各种兵器的兵马一队队疾驰,在围墙外的空地上不断的集结,马蹄重重,铠甲撞响,窦县的气氛紧张又凝重。 整个窦县的民众都在一旁围观,虽然心里万般不愿,但经过官府的解释,以及如今的事实,也不得不接受。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要想活命就要敢舍命一搏。 那边和被选中出征的兵士作别亲人哭声还在持续,这边已经有民众开始分析战事。 “听说围城的有两千兵马,我们这边至少要去五千吧。” “非也,人多不一定能胜,快马疾行少辎重,最多三千就够了。” “那我们窦县还能留下两千兵马呢,太好了。” 气氛渐渐的平和,但很快又有新的消息传来让民众们震惊,连跟亲人作别不舍的民众都停下了哭泣。 武少夫人要一同出征。 第六十一章 同行出征 金桔将两件黑色的斗篷举在身前很是为难。 “夫人,选哪一件?”她问。 且不说两件黑色的斗篷没什么分别,这问题问一个盲眼妇人似乎有些可笑,但妇人没有笑,伸出手将两件斗篷认真的捏了捏。 “这个吧。”她摇了摇金桔右手的斗篷,“密厚轻,行路穿合适。” 金桔松口气将另一件扔下:“还好有夫人。” “辎重不要带太多,如果十天没有消息,再送辎重。”李明楼从另一边走出来,对中五吩咐。 中五应声是,金桔抱着斗篷喊了声小姐。 李明楼停下来看着丫头红红的眼。 “不带你去,不是怕你拖后腿。”她想了想说道,“是这里离不开你。” 金桔吸着鼻子点头:“我会照顾好夫人的,小姐你放心去吧。” 她上前将斗篷展开,仔细的给李明楼系上。 李明楼又看向站在厅内的妇人:“有贼军作乱,州府被困,百姓罹难,我要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回来。”停顿一下,“要是我不回来,会有人送你去见鸦儿的。” 妇人一如既往含笑点头:“好。” 也不知道听懂还是没听懂,金桔低头擦了下眼泪。 李明楼并不在意,拉着妇人的手摇了摇:“那我去了。” 妇人将她的手在手心里拍了拍,声音轻柔又沉稳:“雀儿,不要怕,去吧。” 李明楼对她一笑,虽然她的脸罩在面纱后,而妇人眼盲也看不到。 李明楼迈出了厅内,中五紧随其后,门外的方二举起了黑伞。 金桔扶着妇人跟了几步,看着李明楼走出了内宅。 主簿率领县衙的官吏们等候,劝阻的话已经不再说了,这女子认定的事谁又能阻止。 看到一向坐车的武少夫人骑马来到城门,厚厚的斗篷裹住了全身,紧跟的马匹上男人举着伞,但身上多了几件兵器,再看主簿等官吏们凝重的神情,民众们终于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了。 “少夫人,您不能去啊。” “太危险了。” “少夫人,您要是走了,我们怎么办?” 有担心少夫人出行前路危险的,也有担心自己后路不安的,哭声喊声一片,向李明楼涌涌。 李明楼没有回应,在官吏们的拥簇下来到集结的阵前。 相比于百姓们的惊惧不安,兵士们神情则惊讶又激动,这第一次长途奔袭,且去面对汹涌的叛军,少夫人一个女子竟然与他们同行。 少夫人都不怕,身为男儿又有什么可怕的? 元吉催马到阵前高声报:“窦县,振武军,三千一百兵将,待出征。” 主簿接过一个官吏备好的酒,端到李明楼面前:“少夫人,请。” “大人,窦县就交给你了。”李明楼看主簿,又看跟在一旁的官吏们,“交给诸位了。” 主簿点头,官吏们也点头,在后的张小千握紧了手里的刀挺直了脊背。 李明楼接过酒杯,掀起面纱一角一饮而尽,举着空酒杯看向两边的民众。 “我等的后方无忧,就交给诸位乡亲了。”她高声道。 官府适才解释里已经说了其他城池对窦县的安危有多重要,而窦县的安稳又对出征多重要,此时听到李明楼这一句话,胜过了千言万语,不管是惊恐的不解的哭泣的瞬时变得激动。 “少夫人放心!”人群中爆发喊声,“将士们放心!” 喊声越来越大,所有人都拼命的挥动着双手。 李明楼将酒杯放下,兵士将一杆大旗哗啦展开,上有振武军三字迎风飘扬。 “出征。”李明楼道。 集结的军阵呼声如雷:“出征!” 三月春暖,光州城花不开,到处都是哭喊哀嚎,烟火缭绕,躲在家门后的妇孺们紧紧抱在一起,不管是富贵的还是贫困的,面临死亡都是一般的恐惧。 老朽的城墙更加斑驳矗立,就像一个老将,对世人宣告着它的骄傲,也希望给站在其上的官兵们一些力量。 只是看着城门下叠摞的尸体,所有人的神情都呆滞和茫然。 光州知府身上的官袍已经脏污一片,形容狼狈喃喃:“这些尸首堵住城门了。” 长史在一旁哽咽:“大人,现在委实顾不上是否有碍观瞻了。” 知府跳起来:“这是观瞻的事吗?这些尸首堆的这么高,他们马上就可以当梯子爬上来了。” “大人小心。” 伴着知府的喊声,两边卫兵也大喊着将他扑倒,然后便是长史的尖叫。 轰隆一声,一颗石弹砸上来,越过扑倒的知府和长史砸在城墙上,城墙地面顿时出现一个坑。 来不及让知府长史再尖叫,城门外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呼喝声,城墙上呆滞的休息的兵士们也再次拿起了弓弩。 新一轮的攻城和守城又开始了。 只是这一次还能不能守住,知府趴在地上没有起身,眼泪打湿袖子,怎么死能不痛一些? “大公子的大军就要到了!” “快开城门投降!” 伴着石弹箭雨密集,还有乱乱的吼声,吼声比兵器更可怕。 这些让他们疲惫不堪的兵马只是一小部分,淮南道游荡着安德忠的大军,以及已经投降的道卫大军 他们能不能守住城?以及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城破是死,看看那些填了护城河的尸体。”祝通手握大刀大喊,“叛军残暴,只会以暴逞凶,反抗都会被他们杀死,当做俘虏也要被送到前方去挡箭,填壕,当人梯,都是死,战死也不能降,战还有不死的希望,我们已经请援兵了!” “还有援兵吗?观察使已经投降了。”有兵士喃喃。 “观察使投降了,半个淮南道卫军投降了,淮南道还有窦县,还有不是淮南道卫军的卫军。”祝通大喊,不再看身后,因为有一波兵踩着尸体架起了梯子爬上城墙,他举着大刀发出一声嘶吼劈下去,“我们有援兵!” 刚爬上城墙的兵士被他劈中惨叫着跌下去,祝通看着城墙下,如同蚂蚁一般的兵涌涌。 站在城门外不远处的将官也看着这一幕,相比于祝通的绝望,他的神情则是欢喜。 他们装作山贼化作散兵在宣武道这么久,兵乱的功劳原本也有,但最后结果不是让安大都督如意,而是便宜了一个叫武鸦儿的小杂种,大都督生气恼怒,他们也灰溜溜的不敢表功。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拿下光州府城池!”他举着长刀指着前方大喊,“这是我们献给大公子的首功!” (两更) 第六十二章 速战守城 马蹄踏乱尘土飞扬。 二百多骑兵奔驰在大路上,神情凝重。 窦县附近的城池还好,人迹罕至,所过之处一片惊弓之鸟,但城池村落都没有受到侵害,偶尔也能看到匆匆行走的民众,高墙内窥探的富家护院。 但离窦县越远,景象越变的不同,春暖花开时节,不见踏春的民众不见田间劳作的百姓,只有断壁残垣,路边田间村落不时能看到散落的尸首腐烂。 自从安德忠率兵入淮南道后,这是大家第一次走出来,景象让他们震惊。 他们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也不是没有见过苦难,他们中很多人都是为了一口饭一条活路,拖家带口离开故土来到窦县。 他们以为自己已经是苦难,没想到更有地狱。 这不是他们认识的大夏,大夏怎么一夜之间变成了这样? “前方发现一队人马,持安字大旗。”探路的斥候奔驰来报,“约有五十人。” 中五不在意的挥手:“直接杀过去。” 城池上跌落的兵越来越慢越来越少,架起的长梯越来越稳固。 有滚木石头砸下来,一架长梯带着一串人跌落在尸首堆中,有人翻滚有人则也变成了尸首,很是惨烈。 但看到这一幕的将官更加欢喜。 “都用上这些了,也没什么手段了。”他将长刀一挥,准备亲自上阵给光州府最后一击,击散他们的最后的苟延残喘。 身后传来异动。 “大人,大人。” 伴着杂乱的喊声,将官回头看到自己的哨探们奔来。 “大人,有兵马袭来。”哨探们喊道。 淮南道观察使都投降了,还有兵马来?将官惊讶:“哪里的兵马?” “振武军,振武军。”哨探说道。 将官一惊:“京城的振武军?”这么快京城的兵马就到淮南了? “不是。”哨探道,“是从窦县方向来的。” 是了,将官想起来了,淮南道窦县有振武军的家眷,家眷不容小觑,打退过齐大用 “有多少人?”将官肃重问。 哨探道:“大概二百左右。” 将官一怔,从马上跳起来破口大骂:“武鸦儿这个杂种想出名想疯了!”他伸手一挥,继续要向光州府这边冲。 哨探慌张的拉住他:“那振武军呢?” 将官呸了声:“当然是用刀枪杀了他们,难道要用美酒欢迎他们到来吗?” 区区二百人,吓唬孩子呢? 他挥刀大喊:“攻城!拿下城池!” 前方的密密数百兵马手握各种兵器,动作迅猛,战阵严整的扑来。 中五似乎看他们又似乎越过他们,只看前方腾起浓浓黑烟残喘翻滚挣扎的城池。 如果让这些人拿下城池,城池就成了这些人的庇护场所,有高墙有草料有随时可以拿出来牺牲威胁的民众,长途奔袭而来的他们必将变成投奔火堆的飞蛾。 “保住城池!”他挥刀发出军令,“争取足够的时间,保住城池!” 他一马当先向前,身后骑兵们紧紧跟随,轻甲和角弓长枪线刀碰撞。 “杀!” 他们的速度比对面军阵的速度还要快,一眨眼双方就撞到一起。 急促整齐的脚步不断的落在地面上,不是马蹄,人的脚步也可以让地面震动。 一队队人用最快速度奔跑着,他们只穿最轻的棉甲,身上背着一件兵器。 队列中有嘿吼嘿吼的号子声,每个人的脚步都随着号子起落,这让快速的奔跑又变的匀速,奔跑的队伍变成了一个移动的整体,身在其中的每个人疲累似乎减轻了很多。 前方有骑兵奔驰,飘荡的振武军大旗以及旗下那个穿着黑斗篷的女子是所有人前进的方向和力量。 快啊,快啊,快啊。 冲到城墙下的将官回头,神情惊怒。 不远处那一群骑兵在军阵中被绞杀,但却又总是杀不尽,如同鱼儿时而跃出水面,溅起一片水花。 一片水花就倒下一片兵将。 军阵就这样聚拢又分散,前进又后退,渐渐像喝醉的人脚步不稳摇摇晃晃,似乎随时要跌倒。 将官骂了声脏话,看看近在咫尺的城墙,发出了一声号令。 祝通将一名扑上来的叛军砍倒,血溅了他一脸,视线一阵模糊,虽然胳膊已经没有了知觉,但还是胡乱的将刀挥出,现在半点不敢松懈 挥出的刀没有碰到肉体,也没有兵器接近他的肉体。 祝通嘶吼声停下来,睁大眼看到身前没有爬上来的叛军,再看其他地方,奋战的兵士们也都停下来,神情惊愕的看着退下去的叛军。 “大人!”有人疲惫酸麻的手握着颤抖的刀指向前方远处,想说什么声音嘶哑说不出来。 不用他说出来,祝通已经看到了,粗重的呼吸变的更加粗重,有什么东西从喉咙里翻出来,让嗓子火辣辣的疼。 他转过身冲向战鼓,用手里的刀重重的砸上去。 城头许久没有响起的鼓声让坐在城下的知府吓了一跳,这是战鼓,到了最后一刻吗?知府有些慌乱,可是他还没想到怎么死。 “要是自焚能烧死几个冲进来的叛军吧?”他鼻音浓浓,“可是那样本官的尸首会很难看,还是穿戴整齐自缢,就算是挂起来也好看些。” 长史在他身边否定:“大人,叛军都是把那些自缢的官员脱光了衣衫悬挂的。” 那还不如烧焦了,至少能保存颜面,知府将手里的火把握住一咬牙站起来。 有满身是血的兵士跌跌撞撞冲来:“援兵,援兵,援兵来了。” 残存的骑兵向两翼散开,露出身后扑来的军阵。 “杀!” 这些没有铠甲护身只握着简单兵器的兵士便冲了过来,他们手中的长枪刺出,根本就不看对面劈来的刀光,也不管对面的敌人如何雄壮,如何身姿灵敏,如何将刀枪挥出一片炫光 他们只有最快的出枪,对准咽喉脖颈胸口等等要害,也不管自己身上受伤,只要还没死,就要抢先把对方刺死,谁先死谁就输了。 这是最简单也是最残忍的道理。 站在城头上的光州府官员兵将虽然已经亲临过战斗,但还是看的浑身发麻。 冲击,倒下,再冲击,再倒下,没有人后退,每一个前进的士兵挥出长刀之后,便不用担心,因为身边总有四五根长枪刺出,他面对的是一个敌人,但他不是只有他自己,他们是一个整体。 不管对方多么凶残,他们不离不散,不管对方功夫多么高墙,他们只有一招,刺中,刺死。 一波倒下另一波又整整齐齐的上前来,源源不断绵绵不绝。 在他们的后方有大旗飘扬,知府眯起模糊的双眼,看到上面振武军三个字,也看到了大旗下一个娇小的身影,黑色的斗篷黑色的伞膨胀以及拉长她的身形。 的确很像勾魂的鬼 但此时此刻这个鬼勾的不是他们的命。 第六十三章 一战后善 在厅内踱步的主簿坐下来,坐的并不安稳,并不仅仅是因为如今的局势。 这是没有武少夫人的窦县。 虽然椅子的垫子还在,软软厚厚,桌上还有茶水,香香腻腻,厅内铃兰暗开,清清淡淡。 他向外看去,县衙里官吏们匆匆走动,大声的交谈,县衙外有兵士守卫。 “大人,吃饭了。”有小吏拎着食盒走进来,“今天有一荤两素。” 食盒打开,香气扑鼻,县衙的厨房还在,吃喝和其他人一样统一配给发放,只不过就算是最普通的食材,武少夫人的厨子也能做出不一样的美味。 武少夫人的厨子还在。 “主簿大人。”有俏丽的声音和身影在厅外。 小吏喊了声金桔姑娘。 “主簿大人今天有新文书吗?”金桔问,“我要给夫人念呢。” 主簿指着桌上的几本文书吩咐小吏:“快给金桔姑娘送去。” 小吏应声是高高兴兴拿着,金桔也没有拒绝,跟他说着闲话离开了。 武少夫人的婆婆,丫头都还在。 主簿在椅子上挪了挪,试图换个姿势更舒服些,武少夫人的一切都还在,一切都一样。 其实武少夫人在县衙里日常很少出现,有事元吉金桔会来说,除非是他们去见她,她很少出来见他们。 只是根本就不一样,主簿站起来,地上好像也长了钉子,他不得不来回踱步。 这个日常没有什么存在的少夫人离开了,县衙就好似空了,整个窦县也空了,虽然外边还有巡逻奔驰的兵马。 主簿停下脚环视厅内,以前窦县没有武少夫人的时候,是什么样?他突然想不起来。 “大人,大人。” 急促的脚步从外奔来,伴着兵器撞击声,撞的主簿一瞬间浑身发麻,他猛地后退几步跌坐在椅子上,抬手打断跑进来的兵将们说话。 这几个兵将是负责哨探的斥候,这几天主簿盼着他们又害怕他们,没有消息日夜难安,有了消息 “等一下。”他深吸几口气,握紧扶手,再抬头看这几人。 县衙里的官吏们也都跟着涌进来了,急切的盯着这几个兵将。 兵将也能明白大家的心情,深吸一口气用舒缓的语调:“贼兵已经溃逃,少夫人进了光州府。” 厅内顿时欢呼,再听县衙外也响起了欢呼声,欢呼声向远处蔓延,很快就会响彻全城。 主簿坐在椅子上软软,似乎没有了力气,又似乎轻松闲逸,也没有跟着欢呼,只是微微含笑捻须:“意料之中,意料之中。” 一旁的小吏笑着恭维:“主簿大人有谢安之风。” 另一个小吏将食盒推了推:“谢大人这次可以吃饭了,已经好几天没动过筷子了。” 厅内响起哄笑。 主簿大人没有叱骂这没规矩的小吏,待大家笑出这几日的惊惧积郁便摆摆手,询问兵将详情。 “详情还在后边。”兵将道,“我们看到了报胜的烽烟就急着回来报信。” 这边话音落,外边又有喧哗,一队风尘仆仆衣袍上还染着血迹的兵将冲进来。 主簿一眼认出其中熟人大喊一声中五,站起来迎接过去,此时根本不论他是官,这个中五只是武少夫人跟前的仆从。 中五站住脚施礼道一声大人,在满厅人期盼中言简意赅的讲述了攻城过程:“两千贼兵被歼灭一千五百众,余者溃散正在追逃,城中兵将伤亡很重,但万幸城池无碍,民众平安,知府和祝通亲迎少夫人入城。” 他说的简单,众人听的喘不过气了,战事的激烈凶残不可想象。 “少夫人什么时候回来?”有官吏急急问。 中五道:“光州府伤亡惨重,知府请少夫人安抚民心以及共议善后。” 官吏们顿时急了。 “少夫人这么辛苦!怎么还要劳烦她!” “府里太贪心了,打跑了贼兵还不行,还要帮忙善后?” “知府和祝通不是还活着吗?” 大概是因为光州府向他们小窦县求援,官吏们有些膨胀,敢对知府说出不敬的话。 主簿轻咳一声制止众人嘈杂:“这也是意料之中,毕竟现在淮南道府已经不存在了,武少夫人的丈夫武都尉在京城天子身边,可以上达天听,善后事宜与她商议理所当然。” 所以武少夫人这棵大树谁不想抱!谁抱住也不想松开,官吏们心里愤愤。 中五道:“元爷让我来请余钱大人去一趟,好筹划接下来的战备,另外主簿大人也派人去州府,这边的事还有些详细的交代。” 主簿大人立刻安排,中五去见了金桔和盲妇,将李明楼的事详细的交代给二人。 第二日一大早一行人在一队兵马的拥簇下走出窦县城门。 民众们早就得到消息在外相送,有询问着光州府发生的事,更多的是追问官吏和张小千。 “是去请少夫人回来吧。” “快些护送少夫人回来吧。” 主簿跟在后边神情有些复杂,少夫人是回不来了。 官吏们喊光州知府贪心,其实真正贪心的是武少夫人,光州府比窦县大得多,武少夫人吃到嘴里怎么会吐出来。 看看,第一个要走的就是余钱,那是要算光州府的家当了。 “大小姐。” 元吉跟上前方奔驰的两人。 李明楼勒马停在半坡上,在身边紧跟的方二始终撑着伞,春日的艳阳被撞开一块。 李明楼看着艳阳笼罩的前方,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光州府,虽然战后的城府有斑斑伤疤,但依旧掩不住其雄伟。 “府城比县城大很多啊。”她回头看跟过来的元吉。 不仅仅是地域大,元吉伸手指着一个方向:“大小姐,那边是光州府兵备马场。”又伸手指另一个方向,“那边有个军匠营。” 军匠,是隶属与官府的,专门打造官制兵器的匠人。 就算隔着面纱,元吉也能看到小姑娘的眼闪闪亮。 她说道:“我要光州府。” 距离我要窦县已经过去半年多了。 再听这种话,元吉不会像当初疑惑不解了,含笑俯首:“我让人请余钱来了。” 虽然穿的不是兵服,张小千一直跟着探路的斥候奔驰。 时而跑回来给大家报告前方。 他纵马疾驰回来:“前方是桥头堡,距离光州府最近的一个城镇。”神情悲愤,“烧了一半,一个人也看不到。” 不知道是跑了还是被杀光了。 队伍里一个官吏眼圈红了:“过年的时候我来州府,还在桥头堡住了一晚上,比咱们窦县还繁华热闹。” 这一路走来他们从激动到沉默,现在如果不是骑着马,脚步已经沉重的走不动了。 走出窦县才知道战乱造成的结果。 “这还不是真正被叛军肆虐的地方。”中五说道。 光州府这边只是有安德忠充作哨探的散兵游将,攻打光州府的也只不过是宣武道那边跑来的两三千兵马,如果真的是安德忠大军,动辄就是万众,所过之处横扫一片,就算有些城池主动开门投降,也要看叛军的将领高兴不高兴。 高兴了就搜刮一通财物女人而去,不高兴了,就要杀一群民众立威,至于强拉民夫更是不可少。 民夫们行军的时候拉辎重,攻城的时候还能被用来当人肉盾甲填壕沟。 站在光州府前,中五指着宽大的护城河:“我们打过来的时候,这里的尸体都填满了。” 尸首已经被清理了,只是地上留下的污迹,鼻息间的腐臭味还未褪去,提醒着大家这里进行了怎么样残酷的场面。 窦县的官吏张小千,以及随行来的民壮们都神情凝重,这就是贼军,这就是战乱,这就是流离失所 如果当初没有去窦县,现在自己以及家人是已经死了还是在惶惶奔逃中?很多民壮这样想着,想一想就不寒而栗,握紧了手咬紧了牙。 他们决不能变成这样,要守护好窦县,守护好现在的生活。 光州府的城门还在紧闭中,但当他们一行人走过来,不需要高声招呼城门就已经打开了。 “张二蛋!” “胖三!” 城墙上响起喊声。 队伍中的民壮们抬起头,看到城墙上挥手的守兵们也纷纷露出笑脸,这是他们的兄弟们啊,再看这比窦县高大威严很多的城门,也没有什么拘谨。 守门的是自己人,感觉跟回自己家一样。 穿过城门更多的兵士迎上来,对官吏们施礼,对张小千起哄,跟新来的民壮们拥抱拍打,一瞬间恍若大家奔驰两天不是来到新的地方,而是回到了窦县的军营。 开心中又难免心酸,有很多面孔看不到了。 “小六子在哪儿呢?他娘托我给他带了一双新鞋” 话没说完先前拍着肩头笑的民壮就抱住他的肩头大哭起来,询问的民壮便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顿时也红了眼圈。 笑笑哭哭城门这边很是喧闹,街上不少民众不安又好奇的看过来。 有官吏轻声提醒:“先去见过少夫人吧。” 民壮队伍里的将官也号令整队,死亡都不能阻止他们的脚步,悲伤更不能,一声令下民壮们立刻列队站好。 得到消息府衙里也有官吏来迎接了,这些官吏跟窦县的官吏们有认识的,双方互相见礼便向城中走去。 街上围观的民众越来越多,打量着这队人马,这队人马也在打量他们。 虽然死里逃生狼狈又战战兢兢,府城的民众形容和穿着都很体面,一眼望去多数是富贵人家或者读书人,府城的街道住宅虽然被城外石弹火箭造成的损毁,简单的收拾后也透出窦县未曾有的阔气。 这是府城,他们中很多人是第一次到府城来,乡下人进城有些拘谨,但城里人看他们的眼神并没有漠然鄙夷。 “是窦县来的。” “窦县的兵马啊。” 消息已经传开,府城的民众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看着这群官袍和兵袍形容都有些寒酸的队伍,感激又敬畏。 “是又来增援我们的吗?” 人群里还偶尔响起“谢谢啊。”“辛苦了”的声音。 在这些神情和话语的围观下,官吏们更肃重了神情,民壮们也更挺起胸膛腰背。 很快一行人就来到了府衙前,这里有高大的牌坊匾额,让大家不由仰着头看,但很快又低下头,长史带着官员们迎接过来,民壮们还好没有对比没有感触,窦县的官吏们则很感慨,以往他们来府城,门前的杂役都用鼻子看他们啊 一眨眼态度大变,不是因为身份地位变了,而是因为窦县。 窦县,有兵,有能击退贼兵护城池保平安的悍兵勇将。 官吏们相见自有熟络游刃有余,在经过一番言语应酬后,中五带着民壮们去见这里的民壮,两个官吏带着余钱,张小千以及将官去见武少夫人。 跟在窦县一样,武少夫人也住在官府的后宅里,府衙的后宅比窦县大多了,还有亭台楼阁一个小花园,知府将他的女眷们移出来不打扰武少夫人,更显得空旷。 武少夫人坐在书房里,穿着罩衫遮着面,一如在窦县,官吏们一见她情绪激动,诉说牵挂不安担心以及听闻得胜后的激动开心,又将窦县这些日子的日常事碎碎无巨细的讲来。 安静的书房变得嘈杂热闹,恍若夏日提前到来,蝉鸣声声,唯有余钱一如既往安静少言寡语。 武少夫人没有驱散乱蝉,听他们讲述,询问一两句,直到元吉进来打断,官吏们这才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你带余大人去吧。”李明楼说道。 余钱也没有任何多问,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跟着元吉去了。 其他人自然也没有任何疑问。 “少夫人你什么时候回去?”张小千问。 急匆匆赶来的知府正好听到这一句,脚步一个趔趄,长史及时搀扶。 “少夫人啊,真是太好了,这是又来增援的兵马了啊。”知府迈进厅内一脸欢喜的说道,不由分说就对那两个官吏,顺便对张小千和将官也都胡乱的感谢一番,“真是辛苦大家了。” 官吏张小千将官还没反应过来,李明楼笑道:“他们来这里看看,还是要回去的。” 两个官吏反应过来了,心里大怒,知府大人太贪心了,窦县的兵马他都想留下! “我们窦县也离不开人。” “距离宣武道更近,更危险。” “当为州府守好边界。” 两人客气的表示拒绝。 知府不跟他们一般见识,窦县的兵马谁说了算傻子也清楚,只道:“是啊是啊,安稳太重要了,府城大难才过,少夫人你要在这里安稳民心。” 李明楼点头又说但是:“窦县那边的确也需要安稳,也有不少人口。” “将他们都迁到这边来吧。”知府立刻道,叹气,“贼兵这一番荼毒,府城附近的城镇都空了。” 有的是地方,窦县人口都能安置,窦县的兵马也都过来,守着府城大家都安全。 李明楼道:“府里不只有一个窦县,大人,府城不能庇护所有的城池,而且真的庇护是要让他们都变成窦县这般,成为可坚守之地,如此我们州府境内相连互护互佑能成不可侵犯之势。” 四周所有的城池都像窦县,都有窦县一般的兵马,想象那场面知府向往又怅然:“该怎么做呢?哪有那么多兵马啊。” “兵马会有的。”李明楼道,“窦县没有知县已经很久了,请大人把主簿升任知县,让官民都有定心骨。” 知府的神情更黯然。 知县虽然官小,也是科举出身,朝廷任命,有节度使观察使之后,有些权盛的节度使观察使也可以任命。 但现在淮南道已经没有观察使了。 “淮南道观察使变节投敌,他就不再是官,是贼。”李明楼道,“没有了他,淮南道天也没有塌,还有大人您,您是代天子守一方,您就是光州府百姓们的天,这一方您说了算。” 知府挺直了脊背,扶着官袖吩咐长史:“取本府大印来。” 没有二更哦 第六十四章 卫一县之令 窦县的人马在光州府并没有停留多久便回来了,随同的还有府衙的官吏,依旧是长史。 望眼欲穿的窦县民众陷入欢喜与悲伤之中。 欢喜的是再次确认了窦县兵马的胜利,悲伤的则是不可避免的伤亡。 长史亲自在县城的城隍庙前张贴了英灵榜,又陪同主簿官吏们亲自上门传达慰问安抚。 伤者都在府城治伤不便移动,由县衙统一组织派兵马护送亲人去探望,亡者的收敛还在继续,会由兵马护送回来,和以前守卫亡故的勇士们安葬在一起。 一别成永别,悲伤在城中蔓延,与此同时外边变成了什么样也在城中传开。 “到处都是死尸。” “村子都烧了。” “路上看不到人。” “田地荒芜。” “我完全认不出来了,跟以前完全变了。” “据说这还不是最惨的地方。” “大家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虽然知道战乱可怕,但真实的面对还是让人惊恐,怪不得去州府里探望伤者,官府要用兵马护送 当张小千在街上被喊住时,他没有往日那般毛毛躁躁也没有激扬振奋,出去一趟人变得沉稳。 “我们会好好的守护窦县。”他神情平静一字一顿说道,握着手里的刀,“我们一定不会让窦县,让大家变成外边那样。” 这许诺比详细的描述更让人心悸,心悸悲伤也让人凝重,民众们停下了惊恐慌乱。 “我们也会好好守护窦县。”有老者喊道,“我们也不会让我们变成那样。” 这话引起了一片应和,悲伤惊恐变成了凝聚人心的一条绳,这时候听到武少夫人暂时不回来也没有骚动。 “少夫人要协助光州府,待再有贼兵来犯,能护住更多的民众,让我们光州府境内都不可侵扰。”张小千道,“让光州境内处处都是我们窦县。” “现在都知道我们窦县能护的平安,很多民众会逃来求助,少夫人让我们救助。”另一个差役补充道,“人会越来越多,请大家与我们一起维护好窦县。” 民众们齐声应是。 “该做工的做工去。” “城门城墙需要修补吗?” “有什么事我们可以做?” “多撘些房屋住处吧,难民好有容身之地。” 悲伤不安散去,开始筹划商议该做什么,看到这一幕的主簿点点头,长史也松口气。 “大人们,进去歇息一下吧。”官吏们说道。 主簿坚持走遍了每一个民壮亡者和伤者家,说了一遍又一遍的话,陪着流泪,嗓子已经干涩说不出话了。 长史竟然也坚持这么做,令窦县的官吏们很惊讶。 回到厅内坐在软软的垫子上,主簿询问:“武夫人什么时候去府里?武夫人也惦记少夫人。” “州府还没安稳,少夫人说让夫人留在窦县。”长史道,又补充一句,“有老兄你在,少夫人放心呢。” 这是恭维吗?长史这个在府衙地位排在前四的正统官员,来恭维他这个县衙小主簿了? 不,确切的说,是县令,主簿看着摆在桌上的文书。 长史肃重形容拿起文书:“卫荣,今有光州府以一县之重,委以一县之令。” 主簿都要忘了自己的名字了,一直以来下属称呼他为大人,上官称呼他卫主簿,是大人也是下属,碌碌无为可有可无,没想到年过半百只等死的时候成为了一县之首。 卫主簿站起身双手接过:“下官领命。” 厅内的其他人立刻上前道喜,一番说笑之后,长史便要告辞,主簿等人再三挽留,长史还是离开了。 “来了这么多次还是不肯住我们这个小县。”卫荣卫县令站在城门前相送,一面摇头。 旁边的官吏低声道:“大人,长史把儿子送来咱们窦县了。” 长史此趟随着窦县的兵马来,让妻子带着幼子偷偷摸摸的离开光州府进了窦县。 “在客栈里包了一间房。”另一个官吏笑道。 在窦县进出怎么可能逃过官吏们的眼,只是长史不说,他们便也装不知道罢了。 卫县令有些惊讶:“州府现在没事了,更何况少夫人也在那里。” “他老父老娘还有两个儿子都在州府呢。”官吏道。 卫县令失笑,这个长史是为了保血脉狡兔三窟吗?笑了又怅然忧伤,这突然的乱世真是让人变得惶惶不安,以前谁会考虑这个。 卫县令看着远去的人马,回头看了看窦县县城,接到任命就更确定了武少夫人不回来。 卫县令心里反而不慌了,他原本慌的不是武少夫人在不在,而是这个女子是否能平安。 她平安了,就好。 而且,她不回来,占据的天地越大,窦县也越平安,不是说了吗,要想保住窦县就要保住更多更大的城池。 卫县令的视线再次投向前方广袤的天地,嘴角浮现微微的笑意,坏消息中总也会有好消息。 “好消息啊。” “朝廷来打贼军了吗?” “不是的” “就知道没有好消息。” “有的有的,光州府击退了贼军,是窦县的兵马。” “我们快去托庇光州府,窦县。” 从倒地的尸首堆里爬出来,从燃烧的城池中哭着逃出来,躲在村落荒野里的民众们拖家带口奔走在大路上,从四面八方向光州府涌去。 四面八方的消息也飞向了京城。 京城城门紧闭,兵马层层,大路上挤满了哭喊的人想要进入京城,躲进高厚的城池。 京城内没有了繁华的街市,酒楼商铺停业,家家户户闭门,皇宫里也没有了歌舞宴席,官员们来回奔走,朝殿里散落着一地文书。 “相爷,相爷,好消息。”有官员举着文书冲进来,差点被绊倒,“光州府击退了贼兵。” 崔征回过头面色阴沉,并没有缓和。 “还有,还有。”又有官员拿着文书急报,“不止光州府,好些地方都击退了贼兵。” 除了最开始的措手不及,现在很多州府都反应过来了,最近送来的文书除了报告哪里的城池失守,也开始有击退贼兵的消息了,比如光州府,比如河南道许州附近的一个小城,而且天下节度使也不都是安康山的随众,大批的观察使防御使兵马就近平叛,比如剑南道大都督李明玉在行路途中立刻让兵马就地戒备等等。 崔征面色稍缓,但这依旧不是让什么好消息,此时此刻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安康山反了! 第六十五章 临一国之难 崔征看着殿内各地飞来如雪片的急报里。 “安康山这个杂种。”他骂一通脏话。 殿内官员们有些无措有些茫然,这个杂种竟然敢造反,而且竟然从范阳一路畅通无阻,快要杀到京城了! 大夏的兵马呢?天子的卫军呢?怎么就像突然不存在了?现在怎么办?该做些什么? “告天下的诏书发了吗?” “对安康山父子的问罪书呢?” 殿内热闹嘈杂乱乱,文书乱翻,崔征被吵闹的头疼。 “武鸦儿呢?武鸦儿在哪里?”他视线在殿内搜寻。 自从那日武鸦儿披甲踏碎了桃花宴,皇帝惊魂失神又不上朝了,皇帝不上朝,武鸦儿也不出现在朝堂上,看不到他的人也不知道他的行踪,如果不是满城跑着振武军,还以为他已经跑了。 一队兵马在京城外的大路上疾驰,尘土飞扬遮云蔽日看不清模样,但京城外戒备的兵马立刻让开路,城门也随之打开,这群兵马疾驰而入。 街上挤满了逃进来的民众,躲避疾驰的兵马引起一片混乱,每一次的喧闹都引来门板窗户屋顶上无数视线窥探。 “京城这边兵力调集的很快。”中厚收回视线,跳下屋顶,大块头落地只荡起尘土,并没有砸落一个坑,“刚才过去的有天平军。” 站在廊下喂鸟的一人翘着手指算了算:“加上前几天过去的魏都军昭州军,这京城四周的三府六卫都落在振武军手里了,这得有八万兵马了吧。” “这小子赚大了。”中厚哼了声,在院子里搓手转圈,“大小姐为什么还不让我们动手?我们虽然只有十几人,打出剑南道的名号,出去也能一呼百应,就地成军。” “是啊。”喂鸟的男人赞同,“中齐他们找嫁妆的几百人保住了三座城,现在是许州的座上客,再混下去,忠武军也要奉他们为马首了。” “大小姐他们更厉害啊,这是点石成军呢。”中厚抖着新送来的淮南道消息,又继续唉声叹气,“只有我们碌碌无为。” “可不能这么说,我们在京城给小姐传达各种消息呢。”有人从门外灵巧的挤进来。 中厚蹭的跳起来:“是了....” 喂鸟的男人笑了:“是什么是,那个姑爷常给小姐写信,京城的消息他都会告诉小姐了。” 中厚恼怒:“他那些花言巧语都是没用的!” ...... ....... “乌鸦!” 身披铠甲的男人不待马停稳跳下来,铠甲兵器碰撞乱响,旁边亲兵涌上,牵马,卸甲,解兵器,男人一身利落的进了屋门。 屋子里站着坐着不少人,看到他都笑着喊老胡打招呼。 “很顺利吧?”武鸦儿问。 “简直不费吹灰之力。”老胡坐下来端起桌上也不管是谁的水碗一饮而尽,“不过,鸦儿你猜的对,天平军那边果然有安康山的说客细作,我去的时候,天平军大将军被说的有些动心了,但在我的威猛气势下,他果断折服将细作交出来当场砍了。” 老胡拍着胸膛得意洋洋。 旁边站着的男人搭着他肩头,手指抚摸他的脸:“你这细皮嫩肉的哪来的威猛,分明是有皇帝的诏书,朝廷的印信,又有我们振武军先前救驾的声名,他才折服。” 老胡用粗壮的手臂勒住这男人的脖子,二人哼哼哈哈的笑闹。 武鸦儿看着二人笑闹一番解了困乏,才问:“天平大将军在何处?” 老胡忙说正事:“他想见见你。” 厅内安静下来,他们虽然是粗人,也明白这意味着天平大将军的交好以及俯首。 武鸦儿摇摇头:“论职位没有他见我的道理,他应当和其他的大将军一样,去见陛下,这是该有的礼节,我对他们的礼节,他们对陛下的礼节。” 武鸦儿立了大功,但因为皇帝精神状态不好,具体的封赏一直没有落定,所以他上朝用的是禁卫身份,在军中依旧只是个都尉。 都尉在大将军面前是下官。 老胡嗤声:“谁还在意这些!” 武鸦儿道:“还不到不在意的时候。” 老胡的意思武鸦儿明白,武鸦儿的意思老胡也好像听懂了。 老胡愣了下,搓了搓脸肃重的神情:“是,我们这就去做事。” 其他人也都站起来。 “现在是积蓄力量的好时候。”武鸦儿道,“好时候不会有太久了。” 诸人应声是纷纷离开,老胡走到门边想到什么又回头。 “乌鸦,少夫人厉害啊,带着那一群民壮把光州府都救下了。”他道。 少夫人这三个字听起来还是有些陌生,武鸦儿看了眼桌案上摆着的信。 “少夫人已经写信来了啊。”老胡大喊,“少夫人动作还挺快。” 武鸦儿抿了抿嘴。 “少夫人这是不让你惦记啊,很有心了。”老胡摸着下巴,“乌鸦,你快给她写回信。” 武鸦儿张了张口。 “虽然少夫人很厉害,你也要表达关心。”老胡认真思索,“这信要好好的写。” 他思索停顿,武鸦儿终于能说话:“你说的非常好,你来写怎么样?” 老胡吓了一跳,跳出了厅堂:“我去忙了。”眨眼没了影踪。 握笔比握刀要麻烦的多。 武鸦儿摇头笑了笑,视线回到桌案上的信,信比他放在窦县的斥候送来的还要快,可见是第一时间就给他写了。 信里的内容嘛,斥候提到的,她也都写了,斥候没提到的,她也写了不少,比如路上的见闻,百姓流离城池损坏,甚至还描述了光州府,春怎么绿,花怎么开,有多大,有多少民众..... 絮絮叨叨详细碎碎亲切,就好像他们真的很熟..... 武鸦儿抚了抚光洁的下颌。 他才不会被这些浮于表面的闲言碎语迷惑,他只从中看到一句话,光州府很大,光州府是她的了。 现在已经可以肯定这个女人不是安康山的人,真的是山贼?那还真是个大贼,胃口很大的贼。 先是窦县,又是光州府,淮南道她也要试一试了吧,祝她如愿以偿,不要死的太早。 武鸦儿视线落回信上,礼尚往来,回信.... “贾三!”他喊道。 门外侍立的兵卫跑进来:“大人,贾旅帅在京畿巡查。” 现在大家都很忙,武鸦儿微微皱眉,那信谁来写?他看着信,伸手拿起桌上的笔。 第六十六章 此时与彼时 被崔征派来找武鸦儿的官员连门都没能进去,气呼呼的回去告状。 “说是在忙,也不知道忙什么。”他喊道,“先前无事天天在朝堂在陛下面前,以股肱之臣 自居,现在用得着他,人影看不到。” “他的兵马还在。”崔征皱眉。 “但他天天躲在家里。”那官员道。 武鸦儿在京城的一举一动躲不过无数人的眼,然后将这一举一动放大夸张添改传播,先前他日日在外就是飞扬跋扈,现在他躲在家里就是怯懦。 “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兵马,不是他。”有一个官员低声道,“召他进宫护驾,只要他的兵马在,他在不在又如何?” 崔征捻须思索,将兵马握在自己手里总比握在别人手里用着方便安心。 “相爷。”有官员从外疾步而来,“有天平,武宁,魏博,昭义大将军赶来护驾,请命平叛。” 崔征闻言大喜:“来的好快!来的好!快请。” 一队队兵马在城中奔驰,日夜不停,京城里的民众反而心安了很多,很多人从家里走出来,听着刚进城的人描述。 “外边也都是兵马。” “将京城围住了,十几万呢。” “这都是来护驾平叛的。” “这么多兵马,京城肯定没事了。” 与此同时更多地方的击退抗击叛军的消息也继续传来。 淮南道虽然被叛军占据了一半,但还有振武军在奋战不退,剑南道陇右集结兵马待命,剑南道节度使李明玉恰在山南道,协助山南道剿灭两团叛乱兵马,另有岭南齐山大都督率鄂岳潭南,抵抗福建浙东叛军,漠北有梁振亲率兵马去踏平卢范阳...... 天下汹汹开始了对安康山的反击。 民众们松口气,朝廷里也松口气,为了表达对这几位最先赶来护驾的将军的赞誉,皇宫里还举办了宴席。 皇宫里桃花谢了,有绢花,湖水粼粼,珍珠宝石如星,舞姬们提灯穿行在九曲桥上,皇帝不击鼓,有乐师,伴着鼓声,罗贵妃系彩绢在湖面上飞旋,宫宴上的权贵们鼓掌叫好,更有一些人半个身子探出栏杆想要看清。 “那是神仙吗?” “这就是罗贵妃啊。” “这是怎么做到的?太好看了。” 他们指点大声询问交谈,声音盖过了琴鼓,他们身上穿着不是绫罗绸缎,而是军袍甲衣,随着动作发出哗啦的声音,冰冷又刺耳。 这是率兵马来护驾的大将军,他们不是节度使,这辈子本来没有资格来参加宫廷的宴席。 此时此刻他们走进宫廷,而且这场宫宴还是特意为他们举办的,就在宴席刚开始的时候,坐在高台上的皇帝还接见了他们,赐给他们每个人一杯酒。 当然到现在他们已经喝了不止一杯酒了,他们身上散发酒气,灯光照耀下面红耳赤满脸醉意。 在宫廷的酒宴上喝醉并不是不雅,当年有大诗仙也喝醉过,但他喝醉之后,脚步翩翩,握笔挥毫,写下了一首又一首惊艳的诗词。 而这几个兵将身形笨拙摇晃蹒跚一点也不优美,更没有写出什么诗词,说的话也粗鄙不堪入耳,当罗贵妃一舞结束落在高台上时,有个将官竟然在鼓掌声中喊出再来一个。 两边的太监们忍不住开口斥责。 被斥责的将官有些酒醒又有些茫然:“我错了吗?我不该来这里吗?” 这一句话让四周的人清醒了,这些将官当然应该来这里,这些将官不来这里,他们如何还能在这里安坐? 没有人敢开口,连呵斥的太监都面色惶恐,他们今天能站在这里,是因为全海和很多太监被一个武将杀了。 现在皇宫里地面上的血还残留痕迹呢。 武将和兵是皇宫里太监们的噩梦。 宴席一瞬间陷入凝滞,崔征不言不语似乎没听到,罗氏一席有人一拍桌子站起来,但高台上的罗贵妃笑着先开口。 “没有啊,他们是说你第一次来不知道,本宫每次只能跳一次舞。”她声音婉转如黄鹂,“再跳就不好看了。” 她从一旁跪着的宫女手里端起酒杯。 “适才陛下赐酒与你,那现在本宫与你饮杯酒吧。” 那将官顿时笑了,四周的将官们也跟着起身。 “能同时得陛下和娘娘的赏酒是天大的荣幸。”他们俯身施礼高声叩谢,“谢陛下娘娘隆恩。” 再起身将酒一饮而尽。 罗贵妃在高台上也将酒一饮而尽。 崔征也端起酒杯起身面向高台:“陛下万岁万万岁。” 所有人都起身高呼,鼓乐再次响起,舞姬们摇曳翩翩,宴席重新欢悦。 这一场宴会五个大将军在京城声名高涨,超过了前一段的武鸦儿在皇帝和贵妃面前的恩宠。 武鸦儿的门前一夜之间车马稀。 “我们的人还满城跑呢。”老胡呸了声,“怎么就看不到我们了?” “他们的兵马又多了三万。”武鸦儿看着手里的信报,“先前果然私藏了真实数目。” “这些混账们,竟然骗我们吗?”老胡瞪眼,“没跟我们说实话。” 武鸦儿笑了笑:“他们为什么要跟我们说实话,我们一不是他们的上官,二不能给他们荣耀。” 在座的男人们若有所思。 “能让他们带着全部身家聚集京城,抵抗安康山诱惑的,只有陛下。”武鸦儿道,将信扔下,“兵马能聚集到陛下这里越多越好,他们来了也不是赶我们走,我们也没什么损失。” 有什么损失?朝廷官员们的轻视?民众们的厌恶?在皇帝面前的地位?他们从来没有过,又何谈失去。 男人们笑了纷纷点头,厅内变得热闹嘈杂。 武鸦儿看到桌上摆着的写了一半的信纸:“你们谁有空给武少夫人把信写完?” 厅内顿时安静,下一刻椅子脚步乱动。 “我想起来了,京营那边有些事还没安排。” “对对,他们来归来,别挤占我们的地方。” “乌鸦啊,我要去跟昭义军的几个小子比一下喝酒,一定要赢的这群孙子叫爷爷。” 厅内转眼空了,喧闹散去余下安静,武鸦儿只能摇摇头,再次自己提笔。 白日的皇宫里没有夜晚喧闹,尤其是少了很多太监宫女,皇帝的寝宫格外的安静。 琴声,若有若无。 皇帝双眼紧闭坐在龙床上,膝头摆着琴一下一下的抚弄,头不时的低垂,以前皇帝沉浸在谱乐时常常这般,但或许是越发花白的头发,不再有红光的垂老面庞,现在看来更像是困顿打盹。 罗贵妃走进来,脚步轻盈如燕飞入皇帝的怀里。 “陛下。”她俯身在他的膝头,双眼微微红,“香儿受那些人的羞辱,等平叛了奸贼,您要为香儿罚他们。” 皇帝闭着双眼,抚琴的手抬起落在贵妃的头上,轻轻的抚了抚。 ...... ...... (没有两更) 第六十七章 夫妻的来往 兵马疾驰在大路上,急促的马蹄敲打在人的心上,前方一群推车挑担的民众脸上浮现惊慌。 他们其中有富人有平民,马对于他们来说是玩乐是行路的工具,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变成催命的号角。 脚步急乱就要向两边逃去,队伍中有人挥动手制止。 “不要怕,不是贼军。”他喊着,伸手指向前方,“这里是光州府境,有巡查戒备兵马。” 大家随着他所指看去,见前方一处城镇有旗帜飘扬,有兵马站在高台上,高台上能看到奔驰的兵马,他们没有询问阻拦,只是挥动了旗帜。 推车挑担的民众避让到路边,这队兵马疾驰越过向前,没有故意用马蹄踏他们,也没有用鞭子兵器打他们。 “是光州府的兵吗?” “看着不太像啊,看起来很凶....” 光州府的兵马看到了没有阻拦,是不是因为这些兵马太凶?那些紧闭的城池,不抵抗比民众们逃的更快的兵马,他们一路见过太多了。 他们走到城镇外,这里的兵马对他们核查便放了进去。 城镇很多烧毁砸毁的还没有修复,不过人倒是不少,街边的茶摊食肆也摆了出来。 光州境内的确光景很不错啊,还有精神和心情做生意。 “这些巡逻的兵马会来买水和吃食。”老板解释,“看他们啃干粮挺不容易的,原本是想送给他们吃喝,但他们说什么也不收,只肯花钱买,又有很多逃难的人来光州府,路过买吃喝,就开下来了。” 光州府击退贼兵的事已经渐渐传开了,惶惶无依的民众便都向这边奔来。 “别乱想了,刚才过去兵马旗帜是振武军。”听到他们的猜测,食肆的老板解释,“看方向应该是从京城来的。” 振武军?民众们还有些呆呆。 “我们光州府为什么能击退贼军?是因为窦县的振武军。”看这些民众是从光州府境外逃来的,老板更详细的解释,“振武军武鸦儿的妻子和母亲都在窦县,这次解光州围困是武少夫人亲自带兵马来的。” 他手搭在眼前向远去的兵马们张望。 “击退贼兵往京城报了信,这应该是京城回信来了。” 说着又笑。 “武都尉惦记媳妇呢。” 谁不惦记亲人呢,民众们感叹心酸五味杂陈的点头。 “不过看起来只有振武军,没有朝廷的天使。”老板谈兴很浓,“上一次窦县振武军击退了乱兵,皇帝都下旨封赏武夫人和武少夫人了,来了宣旨的太监,光州府道里的大人们都陪同,那个热闹.....” 话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渐渐消失,淮南道的观察使已经投贼了,一半淮南道也换了天地。 天下如此大乱,击退了贼兵,皇帝也没心情再奖赏了。 今时非昔日,真是让人感伤。 京城只来了王力和书信,住在府衙的武少夫人并没有感伤失望。 武少夫人的管家姜暗与武都尉的信使王力在府衙外热情相拥,诉说着别来的思念,宣泄着大战过后重逢的欢喜,就像结交了几十年的兄弟,丝毫没有才见过两次的生涩。 王力被带到李明楼跟前。 战事的详情书信以及其他人的言语都已经描述过了,李明楼没有再赘述。 “府城这边事情繁杂,外边贼军虎视眈眈,所以夫人还留在窦县,那边护卫很严密。”她说道,“我这里和京城现在都很忙乱,人手紧缺,就不送你们过去探望夫人了。” 所以她不会让他们有单独见武夫人的机会,那边护卫严密,潜行抢人也不要想。 京城的事以及武鸦儿对母亲妻子的关切都信里,也不需要他啰嗦。 王力干脆利索的施礼告退。 王力由姜暗送出去,再安排人马依依不舍一直送出光州府境。 这些小事李明楼并不在意,继续和元吉看李明楼剑南道的来信,在舆图上做出标记。 相比于这边的纷乱,剑南道附近很安稳,不平稳的福建才冒出头,齐山就伸脚踩过来了。 “齐山很厉害。”李明楼说道。 元吉点点头:“大都督在世时也多有赞誉他,有他在,我们剑南道能轻松一些。” 轻松吗?并不会,这个齐大都督可不是什么善类,或者说能在十年战乱中响名的都不是善类,李明楼笑了笑:“他很快就会向我们请兵支援,告诉李敏,剑南道一兵不出。” 这个时候不是应该齐心协力吗?元吉没有疑问也没有反对,只皱眉道:“这样做只怕会有损声名落人口实。” 也对,那一世剑南道就是靠着英勇善战扶弱助邻获得了很好的名声。 遇到危难大家都会向剑南道救援,剑南道可以随意的进入其他人的兵马地盘,得到了地盘,得到了信任,一呼百应.....只不过损耗了剑南道的兵马,声名加注在项云身上。 那这一世就反过来吧。 李明楼道:“让陇右出兵。” 陇右与剑南道一体,陇右出兵就等同于剑南道出兵,这个安排没有问题,元吉点头,不过,总觉得小姐语气有些古怪,他看过来,李明楼已经站在舆图前,端详着李明玉的所在。 李明玉所在的山南西道不太安稳。 “大公子在这里征战协助,兵马都听从山南西道调派。”元吉委婉提醒,“是不是该我们自己立旗了?山南西道一封接一封的向朝廷表功。” 李明楼摇头看着舆图:“这就是在为我们自己做的,现在山南道平叛也不是非我们不可,他们怎么可能让我们来这里抢功劳?一定会把明玉赶出去。” 所以现在是占地盘,那接下来还会有抢地盘的时候?元吉神情复杂,世道不仅仅是安康山叛乱吗? 李明楼回头看了元吉一眼,没有再解释。 接下来皇帝就要死了,天终于塌了,表功无处可表,那时候手握重兵的大都督将官们想法就不同了,做法也就不同了。 人人将为自己而战,谁厉害谁就说了算。 但现在还不行,还有规矩还有限制还要礼尚往来。 皇帝什么时候死呢?李明楼凝神想着,那一世叛乱之后,调集各地兵马平叛,但兵将们有很多怨气,再加上安康山的煽动,越来越多的兵将咒骂罗氏,认为叛乱都是因为罗氏祸国引发的。 为了安抚兵将,也为了揭破安康山造反的谎言,罗氏一门被诛杀,罗贵妃也被一条白绫缢死,然后皇帝就死了。 有说是皇帝心痛而亡,也有说是被贵妃的死吓死了,最终的说法是皇帝病重不治而亡。 但现在不待调集很多兵马就到了京城,这在那一世是没有的。 “小姐。” 元吉的声音打断了李明楼。 李明楼坐在桌前收回神看他。 “姑爷的信你还看吗?”元吉问,“还是我安排人给金桔送去?” 姑爷,李明楼这才看到自己的手敲在一封信上,王力刚送来的她的丈夫写给她的家信。 因为母亲眼盲,所以给母亲要说的话都在写给妻子的信上,妻子看完再读给母亲听,当然妻子也可以不看,毕竟这个妻子有很多人给她写信。 李明楼敲了敲信,他还真坚持写家信了啊。 “我看一眼吧。”她说道,两根手指伸出打开了信。 信写的并不多,薄薄两张纸,询问了一些早已经说过的光州府战事,由此表达他的担心赞誉,然后又写京城的日常,朝堂如何慌乱,民众如何不安,京城怎么戒备,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去请更多的大将们兵马们来...... 看的无聊打哈欠的李明楼坐直了身子,她才不信他说的鬼话,她只看到一件事,那些兵马是他诓来的! 前世里并没有兵马主动到京城。 原来是他改变的细节,那被哄骗去的兵将们就没有那么多怨气了吧? 李明楼认真的看着接下来信,写了京城朝廷安稳了很多,民众也安心,你们在外危险辛苦.....这话当然也不用理会,只要明白内里的意思是兵将们和朝廷相处愉悦就行。 那这样,罗氏是不是不会死了?皇帝也不会死了? 但为什么上一世不是这样?上一世武鸦儿也在京城啊? 李明楼坐不住了站起来踱步,一旁的元吉没有询问,安静的侍立。 想不通想不透,或许是因为他的母亲没有死,所以行事跟那一世不同了,总之,命运是不是变了? 李明楼停下脚抬头看到舆图,视线落在一个方向。 武鸦儿改变了一些命运,她何不也趁机试一试?比如另外一个人的命运..... ...... ...... 中五推门进来,看到屋子里很安静,李明楼站在舆图前,元吉站在桌案前,一个看舆图,一个看文书,不像是在商议什么大事啊。 “大小姐。”中五施礼,打破室内的安静。 李明楼转头:“中五,我们要尽快的速度赶到一座城,然后击退围城的三千兵马,需要多少人马?” 淮南道又有哪座城被围攻了吗?自从解了光州府之困,窦县振武军的声名宣扬了出去,附近很多战战兢兢的州府纷纷派人来求援,恨不得把振武军都请到自己所在,光州府当然不同意,振武军也做不到。 他们现在只能稳住光州府境内,并没有可以罩住半个淮南道的兵马,如果要去救援某一城,就要冒着光州府失守的风险,是什么要紧的地方让小姐准备如此冒险? 中五道:“那要看距离有多远,还要看是哪里的兵马。” 淮南道兵马,跟浙西兵马不一样。 李明楼道:“沂州,范阳军。” 中五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不能回答问题。 李明楼视线回到舆图上,伸手指着沂州:“昭王在这里,他有危险,安康山会让人围杀他。” 中五堵住喉咙的口水咽下去,凝神看着舆图道:“沂州要跨过淮南道,武宁道,要是抄近路还要穿过宣武道,快马行军距离不是最大问题,范阳军....” 他攥了攥拳头,范阳军和他们淮南一南一北从未打过交道,但李奉安说过,大夏卫军多荒废,有两军不可小瞧,一个是朔方漠北,一个就是范阳。 跟范阳军交手,不能跟前一段那些连安德忠浙西主力都算不上的游兵散将相比。 中五深吸一口气:“真要打也不是打不了,但民壮们就算不上主力了,要抽调我们剑南道所有的为主,还要调来中齐他们。” 中齐是嫁妆军,借着寻找嫁妆留在许州,正在那边混的风生水起,想必用不了多久,忠武军能唯他们马首是瞻。 那就要放弃那边的地盘了,而且光州府也要放弃,余下的力量只能保证窦县安稳。 李明楼沉默。 不拿下一半的淮南道,休谈保住窦县。 这不是一天两天的战乱,接下来只会更乱,安康山的叛军也会越来越壮大凶猛。 此时退,便再无向前的机会。 元吉看出李明楼的不舍,这是小姐尽心尽力拿到手里的,他低声道:“大公子那边人马也可以支援,只是太远了,需要时间。” 李明楼摇头,恰恰欠缺的就是时间。 姜暗此时进来,看到屋子里的安静和中五元吉脸上的凝重有些不解,忙回禀了“已经将姑爷的人送出了光州府,窦县那边也都沿途警戒着。”说罢便要退出去,免得打扰他们,刚迈脚就听李明楼哈了一声。 屋子里的三人都抬头看着她。 李明楼伸手指舆图上京城的位置,声音里带着笑意:“真是糊涂了,我有丈夫呢。” ...... ...... 街道上一队兵马疾驰而过,京城的民众退避两边,没有咒骂也没有惊恐询问,从去年到现在京城跑兵马也似乎习惯了。 中厚从门口转过身脸上却是惊讶:“我竟然看到中五了。” 院子里的男人们也很惊讶:“你看错了吧?他怎么能来京城?” 中厚中五几人当初在梁振门外跟振武军的人碰过面,为了以防万一,中厚连门都不出。 又有人从门外闪进来:“中五跟姜名来了,乔装打扮做姜名的随从。” 这是在街上探查的眼线,他肯定不会看错,院子里的男人们都很惊讶,又有些不安,姜名是负责给武鸦儿来往的信使,武鸦儿派人去了光州府看望武少夫人,武少夫人也让人来探望丈夫是很正常的,但什么事会让中五冒险前来? 武鸦儿的门前,还没歇息的王力也是满脸惊讶迎出来。 “姜名兄弟,你要来怎么没跟我们一起作伴?”他喊道。 姜名跳下马搭住他的肩头,耳语低声:“原本没说让我来,你们才走,少夫人想到一件事急着要跟都尉说,催着我们来了,夫妻两个不住一起,就是不方便。” 这是想念丈夫了?王力哈哈笑了:“那就只能你我辛苦多跑腿。”拍着他的肩头,“快进去吧,都尉再忙少夫人的事也要立刻见。” 姜名笑着简单整理了下头发衣袍,回头看随从们:“你们在这里等着。” 王力扫了一眼,有眼熟也有陌生的,随从兵马护卫们也不一定每次都一样,招呼其他人:“带兄弟们去喝碗酒暖暖身子。” 双方的人应声是,像亲兄弟一般热情的勾肩搭背,中五将帽子往下拉了拉,看着姜名跟着王力进去了。 姜名走进厅内,厅内坐着七八个人,桌案上散落着各种文书,架子上悬挂着舆图,正中的地面上摆着军图,显然议事被打断。 姜名俯身施礼。 武鸦儿并没有寒暄:“少夫人可还好?” 姜名拿出一封信双手呈上:“夫人和少夫人都好,少夫人让我来问都尉借三千兵用一用。” 他的来意说的如此干脆利索,厅内的男人们都没反应过来。 武鸦儿也愣了下:“借兵?” 姜名垂手后退一步抬起头,像个愁困田地收成的老农:“是啊,少夫人人手不够用,日子有些难。” “我...”厅内有男人站起来瞪眼,喊出一声我,又咕咚一声坐回去,似乎吞咽了什么,最后声音含糊,“....天真是暖和了。” 姜名点头赞同:“菜花都开了呢。” ...... ...... (还是没两更呢) 第六十八章 丈夫的大方 窦县在春耕的时候抢种了很多作物,当贼军打来前,只要成活了就足矣,不管是菜叶子还是根茎,都能当做食物,都能活命。 菜花就是其中之一。 贼兵一直没有打来,作物茁壮成长,现在窦县外放眼看一片金黄,丰收在望。 武鸦儿打断了有关丰收的畅想。 “现在兵马都在朝廷听令。”他说道,“我们要商议一下怎么做。” 听到前一句姜名以为是拒绝,下一句武鸦儿就表明了他的态度,兵马虽然听命与朝廷,但他依旧能做主,也就是说这件事可以商量。 姜名俯身施礼:“姑爷说得对,朝廷大事,当然要慎重。” 这就叫姑爷了,武鸦儿笑了笑唤王力带姜名退下歇息,看着姜名离开,安静的厅堂顿时喧闹。 老胡第一个跳起来,把刚才大家想说没说出来的脏话喊出来。 “以为是借骡子牛马呢?”他学着姜名适才的样子,歪着嘴咬着舌头,“借三千兵用一用。” “她怎么张的开口?”一个男人也皱眉不悦,“我们不揭穿她已经给面子了,她这是得寸进尺。” “这是仗着大娘在他们手里。”另一个男人冷冷说道,眼神凶恶。 有人不评价只提出解决办法:“借就借啊,正好去那里干掉他们,救出大娘。” 屋子里乱乱,武鸦儿没有说话只低头看着打开的信,清秀的小字跟以往的行文也不同,开头没有写天气,也没有详细的描述自己吃喝坐行,看到什么花开什么鸟飞,大概是没有时间斟酌了,只匆匆简单利索的写光州府一战兵马不足,浙西安德忠贼军势大,淮南道观察使半数兵马投贼。 “我与母亲虽日夜盼与夫君团聚,然并不想败走惶惶逃而相聚,君恩难负,百姓难弃,振武军威名不能辱。” 行吧,武鸦儿放下信,威逼利诱都摆出来了,势在必得虎视眈眈。 “分三千兵马给她。”他说道。 乱哄哄的厅内瞬时安静,然后又喧闹。 “我们只带了五千兵马。”老胡喊道,“凭什么一多半都给她?” 武鸦儿道:“凭她是我的妻子?” 老胡被噎了下,瞪眼要喊又向外看了看压低声音:“她这是贪得无厌,把我们当大户吃呢,她要我们的兵马去替她抢地盘....” “也是替我啊。”武鸦儿纠正他,“她是武少夫人,我们夫妻一体,分什么你我。” 所以她的地盘也是他的。 厅内的男人们坐下来,一时忘了这件事,只不过,这么多兵马一下子撒出去..... 老胡呸了声:“她也真敢要,拿到我们的兵马,她夜里还能睡得着?” “她以为兵马给了她,就成她的了?”有男人不屑道。 武鸦儿道:“她敢要,我就敢给,这也没什么,就让大家先去熟悉一下我们的地盘吧。” 武少夫人的最终还是武大人的,男人们对视一眼笑起来。 “只是这样,我们的兵马就不多了啊。”一个男人皱眉,“我们在京城的形式也很严峻。” 武鸦儿笑了:“我们振武军不多,京城还有天平,武宁,魏博,昭义兵马数万,都是天子兵马,分什么你我。” ...... ...... 一队兵马驶出了光州府,看着队伍里多了的裹着全身撑着黑伞的女子,路上的民众惊讶好奇又拘谨,他们与这位武少夫人相处时日短,做不到像窦县民众那般亲热。 武少夫人这是要离开吗?民众们有些惶惶不安,再看后方,围绕光州府的兵马没有减少,振武军的旗帜烈烈飘动。 也许少夫人是回窦县吧,少夫人的婆婆还在窦县呢,窦县很安稳,府城里有些富贵人家就偷偷的往窦县去了呢。 民众们猜测着围观着,对于武少夫人的离开没有哭喊阻拦。 光州知府虽然心里在哭喊,但外表并没有这样做,尽管他知道武少夫人不是回窦县。 武少夫人告诉他是要在淮南道巡查一番,看看贼势到底什么样。 “这种事不用亲自去看也能知道嘛。”知府做最后的努力相劝,“太危险了。” “贼兵不灭,淮南道没有真正能安全的地方。”李明楼对知府说着人人都知道的大道理。 知府还能说什么,他跟着这个武少夫人也不太熟,一狠心咬了咬牙:“带的人太少了,还是多带些兵马吧。” 说出这句话,心都揪成一团,眼里还有些酸涩,他不敢保证,当武少夫人答应的时候他会不会哭出来。 武少夫人的声音如天籁:“不用,人少了更方便行路探查。” 可惜这是女子,恨不能抱头大哭一场,知府伸出手的抱拳含泪:“少夫人请千万保重。” 李明楼还礼道谢,又指着元吉:“还请大人帮他练兵安民,如今援军无望,我们只有自力更生,以民养兵以兵养民,就像窦县那般。” 元吉此趟不跟着去,留在光州府打理一切事务,虽然不舍但知道事关紧要,他一定会替小姐守住稳固并繁盛后方。 如果做不到像窦县那样,这些人会离开光州府回窦县的,知府当然没有异议:“少夫人放心,所有的兵马事务,都由他做主。” 李明楼再无牵挂调转马头一声号令,前锋先行左右后方围拢,一行人疾驰,方二紧随手里的伞始终罩在李明楼头顶。 而与此同时,窦县里也有一行人马疾驰,穿着兵服的人不多,马和骡子多,拉着大车堆高满满罩盖着油毡布,咯咯吱吱叮叮当当的在大路上行驶。 卫荣卫县令站在城门上目送,神情欣慰又凝重。 “卫大人,少夫人要这么多辎重是给府里用吗?”一个官吏在旁问,又几分不屑,“光州府那么大,官仓什么都没有吗?” 有几个官仓像他们窦县这样日夜不停的塞各种物资塞了几个月,卫县令捻须没有嘲笑光州府,而是几分高高在上的怜悯:“能坚守到少夫人去救城就很不错了,不指望他们能养家。” 不过这些辎重的车装备的很结实,看起来是要走远路的.....少夫人不说,他也不问,要什么就给什么就行了,做事要专心,不要想的太多。 ...... ...... 日升日落,夜幕降临之前,行进的队伍在一条河边停下,兵马们开始安营,每个人都按照各自的分工开始劳作,挖沟扎帐篷,垒灶做饭,撒铁丁网布暗线,整个营地忙而不乱,很快炊烟阵阵,火光粼粼,滚汤干肉的香气散开,在荒凉的夜色里如同天上落下的星星。 “这里原本很繁盛。”一个斥候指着几个方向,“那边村落很多。” 但现在四野不见灯火人烟,不像是在中原腹地,而是荒漠。 一路走来见到的场景让大家已经悲叹的疲惫,低声咒骂着贼兵,祸害百姓算什么本事。 李明楼裹着披风,站在营地的最高处看着越来越暗的夜色。 忽的夜色亮了起来,先是星星点点,紧接着便出现一条火龙在大地上蔓延。 “大小姐。”方二忍不住脱口喊,声音里难掩激动。 而营地里奔驰的斥候们更添喧闹。 “京城的振武军来了!” “中五他们回来了!” “三千兵马!” 真的借来了,李明楼的露在外边的双眼亮如星辰。 “我们要去看看吗?”方二问。 “当然。”李明楼向前方疾步,斗篷衣裙飞扬,“酒肉营帐都备好。” 这是武鸦儿的兵马,将来就是她的兵马,现在是提前相见,当然要好酒好肉温暖的篝火营帐好好的招待,好好的互相熟悉一下。 第六十九章 妻子的深意 寒气似乎一夜消散,春衫穿在身上不觉得寒意了,几碗酒喝下去,还有些燥热。 火光就在院子里燃着,一群男人席地而坐,面前摆着酒坛大盘堆积的肉。 老胡将衣领松开,抓起浓油赤酱的肉咬下一块:“这样喝酒吃肉才叫享受,皇宫里那种宴席上叫受罪,请我们我们也不愿去,不请正好。” “是啊,去了我们还要拜见这个大人拜见那个大人,就连个太监也要称呼大人。”一个男人说道,神情不屑,“还真当自己是大人了。” “还让跳舞,简直欺负人呢。” “就让天平,武宁这些人跳去吧。” 武鸦儿没有阻止他们的抱怨,随着京城兵马越来越多,他们振武军越来越不被重视,皇帝只要能看到穿着铠甲的将官们在身边,也不再嚷着要找武鸦儿,就好像从来没记住武鸦儿这个人。 既然如此,皇宫里宴请来护驾的大将军们,干脆忘记了武鸦儿。 虽然武鸦儿告诉大家这是无关紧要的事,但人有七情六欲,怨气还是难免的,发泄出来就好。 武鸦儿专注的将肉细细的割分成片,用蒸饼裹住,一口塞进嘴里,再一口酒,火光跳跃下白皙的面容上几分餍足。 有人吃东西也能吃的很美,让人看的吃饱了一般愉悦,一个男人看着武鸦儿,突然又有些感叹:“不知道出去的那些弟兄们可能吃的像咱们这么好。” 是啊天下哪里能跟京城相比..... “那你们白担心了。”老胡捏着一块肉,神情些许追忆怀念,“跟着少夫人,吃喝真是不愁,大铁锅里炖的骨头真是香的很,我一次能吃十根!” 武鸦儿转头对身后站着的亲兵道:“把剔下的骨头给胡旅帅端来。” 老胡大叫一声不要,四周的男人们哄笑,有按住他的,有夺下他手里肉的,还有催着亲兵快去拿骨头,厅院里欢声如歌身影如舞。 有人影从外疾奔而来。 “都将,我们的兵马没有在光州府。”他喘气急促道。 院内顿时安静,男人们转头看这信兵,脸上的欢笑凝固。 武鸦儿手还在慢慢的用薄饼卷肉:“是没有去光州府,还是去了又走了?现在在哪里?” “现在在武宁地界。”信兵哑声,“一开始就没有向光州府去。” 武宁,走的真够快的,武鸦儿卷好一块肉:“为什么现在才传来消息?” 院子里的男人们也回过神。 老胡骂了一声脏话站起来:“三千振武军一出京城就变成别人的了吗?” 分兵时已经说清是去光州府,改了路线是行军大忌,但走出这么远了才传来消息,难道一出京城,这些振武军就被控制,连消息都不能传递? 怎么做到的? “当时兵马是交给了姜名。” “姜名他们一行只有十人。” 他们十人带着三千振武军去光州府,与其说带着不如说振武军护送他们。 “这一次跟随姜名来的人,跟上一次是有些不一样。”有男人想起来说道。 这跟来的人没太大关系,就算来的人都不一样,也只是十个人,这十人控制了三千振武军?掌控兵之术也太可怕了吧? 厅内议论纷纷,武鸦儿抬手制止,示意信兵说话。 “出了京城不久,他们十人就分别带了兵马,理由是去采买东西,去寻找大夫和药,去打探宣武道上次侵袭光州府贼兵余孽,去探查淮南道贼兵动向等等不同。” “他们各个路线不同目的不同,大家之间的联系也没有起疑。” “他们行军速度很快,纪律很严明。” 振武军本就纪律严明,对方也纪律严明,很容易不自觉的就被束缚控制了,十个人控制三千兵马很难,一个人控制三百就不是不可能,尤其是当此人是个极其熟练的行军老手。 等到大家汇集到一起,才发现事情不对报回来消息,太远了需要时间等武鸦儿的指令,而这指令能不能顺利的传达过去也是问题,而这期间不知道这些人还会有什么诡计安排左右兵马。 “什么借兵啊。”武鸦儿将最后一张饼吃了,轻轻的搓了搓修长的手,“分明是骗兵。” “就知道是与虎谋皮!敢挟持婶子的能是什么善类!”老胡将肉骨头扔下狠狠:“把人叫回来!直接杀向窦县!” 旁边的男人心疼的捡起肉骨头:“老胡你真是骄奢淫逸了!” 也有人纠正:“老胡你这成语用的不对。” 老胡呸呸两声。 “暂且等等。”武鸦儿打断他们,双手放在膝头端坐,“看看她怎么说。” 老胡瞪眼:“你还要等她说?乌鸦,你是不是真把她当媳妇了。” 武鸦儿瞪了他一眼:“这个女人既然想要跟我做交易,应该不是只为了骗三千兵马,我再给她三天机会。” 他的兵马把消息都传回来了,那个女人不会不知道,也不会真的以为就可以一骗了事。 武鸦儿给的三天时间是多了,第二天天刚亮,又有新的信兵来了,还是武鸦儿的信兵,算着时间跟上一个信兵离开不过是一晚之隔。 看来那个信兵潜行而出,随后这些人就发现了。 “武少夫人让我来的。”信兵低头说道,还拿出了一封少夫人的信。 老胡在一旁煽动:“不看她的鬼话,我们自己有人有眼有嘴。” 武鸦儿没有将信撕掉拿起拆开。 老胡对身边的人撇嘴:“男人有了媳妇就完了。”又走到那信兵面前询问他们吃的怎么样可有受刁难。 信兵低下头:“没有,吃的住的跟他们一样,马儿喂的草料也一样,日夜的巡查布防刺探斥候,大家也同等轮派。” 没有被刁难,日子过得还不错,信兵有些羞惭,他知道他们被吩咐去光州府,虽然是被人骗了,但也是违背了军令,不说对方的坏话,总觉得像是背叛。 老胡哼了声:“又是这种把戏,当初在窦县,他们就是这样用些好吃的好喝的骗一群民壮卖命。”伸手点那信兵的头,“我们可是见过世面的,不能上当。” 身边男人好奇问:“就是那些让老胡你现在还惦记的肉骨头吗?” 老胡转头呸他。 “好了,别闹了。”武鸦儿打断他们,放下手里的信,“她给出解释了。” 众人收起嬉闹视线凝聚在武鸦儿身上。 武鸦儿的嘴抿了抿:“他们要去的是沂州。” “沂州是哪?”有人没反应过来问。 “皇帝的三子,昭王封地。”武鸦儿道。 皇帝年轻的时候专宠皇后,生养了五个儿子,存活了三个,三子昭王,四子鲁王不受宠早早就分封到外地,病弱常年的五子留在京城为太子。 后来皇帝专宠罗贵妃,罗氏一家鸡犬升天,堪比王侯,皇帝的儿子们更不起眼,京城的人都想不起来有他们的存在,老胡这些人更不想不起来。 大家没什么感触的哦了声:“她要去投靠昭王吗?” 武鸦儿低头看了眼手里的信:“她要去救昭王。” 信上写的很简单,说担心昭王有危险,安康山贼军会害他,因为距离太远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只能潜藏隐瞒行迹,所以请原谅对他谎称借兵光州府。 “谁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假的。” “女人都是撒谎精,一句话也不能信。” “那可是沂州,路途遥远,又是临近安康山贼军的地方。” “那么危险的地方,让我们的兵马去替她厮杀?她坐享其成?” “她长得不怎么样,想得倒是挺美。”(注) 陷于羞愧中的信兵听到这里忍不住抬起头:“武少夫人也在军中,同去沂州。” 嘈杂声瞬时安静,就连老胡也瞪眼停下了说话。 武鸦儿将信扔进残留余星的篝火中,看着腾起的烟灰星星点点:“果然是个大贼。” ...... ...... (注:写这段的时候在追《将夜》电视剧,真的很好看,大家可以去看一下,现在好多集了) 第七十章 有需才有问 要当大贼必然要有大胆子,守着一山吃到老的只是小贼。 这女人吃了窦县,拿下光州府,觊觎着淮南道,又一脚踩向沂州。 真是好胆子。 而且她自己亲自去了,就是对他做出的解释。 解释她不是骗兵,而是这件事很重要需要隐瞒行迹,她亲自去就是证明。 武鸦儿坐在厅内看着旁边悬挂的舆图,沂州。 不过,她为什么在意昭王?昭王的存在天下人都忘了,先前崔征倒是记着他,全海挟持皇帝时,崔征让人去请昭王进京,以防皇帝不在了,好让昭王继位。 至于本该是下一任皇帝的太子崔征并不喜欢,病弱的随时能离世,也没生养儿子,只有几个女儿,还跟罗氏安康山都有牵连。 但全海被杀皇帝脱困后,崔征就立刻把昭王扔开了。 天下人在意的是朝廷,这里端坐着皇帝和太子,安康山直奔的也是京城。 昭王需要被害吗?昭王需要救吗?救了又有什么意义? “好歹也是个王爷,皇亲国戚呢,京城这里轮不到她插脚,捞个王爷名声也不小呢。”老胡打个哈欠,“就说我们怎么做吧。” 他一晚上都没睡,准备待武鸦儿一声令下,亲自去把三千兵马抢回来。 武鸦儿道:“你说的对,王爷也是王,沂州再小也是州,我们振武军能占住就占住吧。” 老胡打了一半的哈欠停下,张着嘴:“什么意思?” 武鸦儿道:“我们在京城不便走开,既然她愿意,就让她替我们在外拼战吧。” 一个男人点头:“出战的是我们振武军,得声名的也是我们振武军,这件事我们没什么损失,皆大欢喜。” 其他人都纷纷点头,老胡将嘴合上哎哎几声:“怎么就皆大欢喜了?我没觉得欢喜啊。”又想到什么坐直身子,“要说皆大欢喜,那女人不在淮南道,我们岂不是可以去窦县把婶子抢回来!” 站在他旁边的男人伸手摸他毛渣渣的头:“想的很好,但阿七,你忘了我们现在只剩下两千兵马了?” 老胡,胡阿七愣了愣,想到那女人拿走了他们三千兵马,他们如果要去突袭窦县,为了万全,必然要带足全部的兵马,那京城就没人了,真在窦县缠斗起来,极有可能大婶危险,京城也丢了..... 这真是,由不得他们做主。 “就说了这个女人是坏透了。”老胡喊道。 厅内响起笑声。 “不管她是坏透了还是怎么样。”武鸦儿淡淡道,“她为振武军做了这么多事,将来我一定厚葬她。” 这个女人挟持了他的母亲,要挟他做东做西,把他当做一个大善人。 他会让她看到他的善意,等她死了,刻在她的墓碑上,给她过继一个儿子,让她香火不灭。 城里城外紧紧盯了三天,确认只有信兵来又去,振武军其他人一如既往,中厚提着心稍微放下一些。 “大小姐骗成了。”他说道,又呸了声纠正,“大小姐说服武鸦儿了。” 也有人保持质疑和不安:“振武军在京城没多少人了,他们不能也不敢动,谁知道他们给信兵交代了什么,大小姐那边可以说都是武鸦儿的人,我还是觉得应该把中齐他们带去。” 中厚蹲在门口咬牙:“就算没有中齐他们,振武军离开了京城,落到我们手里,别想轻易翻天,有大小姐在呢。” 就像以前不管做什么事,心里想的是有大都督在呢,虽然目前大小姐在心里还不如大都督,不过.... “这段日子大小姐要做的事,都没有失手过。”中厚站起来说道。 院子里的男人们点点头,虽然不太明白大小姐为什么做这些事,尤其是用振武军的名义,但大小姐至今安稳,剑南道安稳,大公子平安,这就足够了。 外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伴着铠甲相撞,这声音也不陌生,最近京城全是兵马跑动。 有人从外闪进来。 “又来了一批兵马,现在京城到处都是兵马。”他说道,“朝廷想什么呢,不快让他们就地去还击叛军,都叫到京城来做什么。” “当然守护皇帝了。”中厚道,“这么多兵马拱卫京城,也是对贼军的震慑嘛。” 就是不知道安康山会不会怕。 看着阶下肃立列阵铺满整个皇城前的兵将,崔征等朝官们觉得很震撼,他们有很久没有见过卫军了,常见都是禁军。 跟精致的禁军相比这些卫军不管是兵袍还是面貌都粗糙很多,但这粗糙增添了凶悍。 “跟油水十足养着如同家犬的京兵相比,这些家伙就是放养的鬣狗。”崔征对身边的官员低声,“他们才能跟安康山这忘恩负义的狼子一战。” 官员们纷纷点头。 前方有几个将官大步走来,铠甲兵器哗啦撞响俯身:“臣等护驾来迟。” 崔征让他们起身,免了大礼,夸赞了兵士们,然后一视同仁请这些将官参加皇帝的宴席。 皇帝已经不上朝堂了,只有宴会歌舞能让他在人前坐一坐,也只有这样,这些从没见过皇帝的将官们才能见到陛下,得到从未有过的荣光。 但让他意外的是,这一次来的将官们并没有欢喜的谢隆恩。 “相爷,觐见陛下宴席什么的不急。”一个红脸大胡须的将官道,“如今贼军攻城掠地肆虐残害百姓,先击退他们要紧,待我等得胜,再见陛下不迟。” 崔征肃容:“说的好,你们所虑极是。” 有官员在一旁解释:“现在见陛下也是合适的,陛下看到你们在,会心安啊。” 红脸将官的视线转向这官员:“说到心安,卑职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次来的将官看起来不太和善啊,崔征制止不悦的官员,如今这个时候,就不要计较武将的粗俗无礼了。 “请讲。”他和煦道。 那将官看了眼其他人,在得到鼓励的眼神后,挺直脊背:“前一段兵饷的事还没解决呢。” 兵饷?在场的官员们有些愕然,这时候说这个? 那将官起了头,其几个将官也纷纷开口了。 “因为兵饷,闹了兵乱,朝廷说查,我们大家都等着呢。” “不知道宣武道到底是不是缺兵饷,我们是一直都缺的,站到相爷面前了,我也不怕了,我们那个观察使把所有的钱都吞了。” “也不单单是兵饷的事,我们这些当兵的兢兢业业,那些上头的大人们总是刁难。” “弟兄们吃不饱穿不暖,这兵服都五年没换了。” “先前我们也问过兵饷,粮草辎重,还有军功封赏,上官说朝廷没钱。” “有些人过得多么奢侈我们也听说了。” “别的不说,范阳军的大旗上写着的名字,人人都看到了。” “不怕说句得罪相爷的话,外边多少兵将都认为写的没问题呢。” 安康山举兵进京,立大旗列数全海罗氏崔征之罪,号令天下清君侧。 清君侧和造反可不一样,前边说的可忍,这里不可忍!一个官员勃然大怒:“大胆,你们这话什么意思?” 武将在文臣面前总是气短,陡然被呵斥,几个将官吓的停下话,但旋即那红脸将官深吸一口气,现在不同往日了。 “全海的罪孽已经认定,朝廷也将他诛杀昭告天下。”他看着这红袍高官,质问,“那安康山说的也不是不对。” 第七十一章 一击而碎 武鸦儿的门前来了不少兵马,拥簇着四个将官,很是热闹,引得路人指指点点。 这四个将官民众已经熟悉,领着兵马约有九万在安康山叛乱后最先来到京城,守卫京城,出入朝堂,来去高官们之间。 自从京城来了新人,来了更多的兵马,武鸦儿就失了宠,朝堂上不再出现,门前也不再车马涌涌。 他们突然来武鸦儿门前让民众惊讶。 门前的守卫并没有惊怪,热情的施礼,熟悉的喊出这几个将官的称谓,不通报就引着向内走去,这些将官的随从也立刻被守卫们围起来,拍打着说笑着招呼着。 武鸦儿虽然没有再去朝堂,但振武军在军营里在一同巡查中跟这些新人们混的很熟。 这四个将官是第一次来武鸦儿门前,虽然是通过武鸦儿被召唤到京城,或者说被威逼到京城,但来到京城后,武鸦儿却并没有见他们,更没有将他们的到来归功与自己身上,反而让他们去见崔征见皇帝,被皇帝赞誉被民众拥簇,荣耀加身。 这可真是兄弟了,待站到武鸦儿门前,竟然不用通报就请了进去,这还能说什么?什么都不用说,亲兄弟了。 四个人激动变得激荡,走到厅堂前,就听到里面传来大声的说笑。 “.....那些憨货,当时就在坐下来不走了.....” “.....城外还有呢,也跟着乱叫乱嚷.....” 他们几人进来,打断了屋子里的说话,坐着的男人们纷纷施礼,武鸦儿也站起来相迎。 见的次数并不多,也没有说过多少话,但亲兄弟不分生熟! “武都将。”瘦高的天平大将军握住武鸦儿双手,凝眉肃重,“你也听说了吧。” 他们当然不会认为武鸦儿不出门就不知道外边的事,武鸦儿也不因为他们特意来告诉自己而故作不知。 “我知道了。”他点头,请几人入座。 “不知道从哪些犄角旮旯招来的兵马。”矮胖的武宁大将军气呼呼的坐下来,“在京城朝堂闹起来,安康山的兵马还没打来,这京城要先被他们搞乱了。” “不能去把他们抓起来。”面相老成的魏博将军叮嘱,“那群憨货真敢打起来,京城就真的乱了。” “我看他们就是已经投敌,故意来作乱的。”昭义大将军身材瘦削声音阴冷断定。 武鸦儿听他们说完,才道:“我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听他们吵闹的那些话,应该不是投敌故意作乱,是真的吃了苦了。” 下面卫军各种混乱以及不和规矩,这几个当大将军的再清楚不过,他们还好,会让手下喝点汤,看来这群新来的是连锅都摸不到的那些下层兵马。 朝廷也是的,怎么招了这些人来,这不是添乱。 “崔相爷不停的诏令兵马来拱卫京城。”天平将军低声说道,“又有我等做表率,所以....” 所谓的表率并不是他们勇武忠义,而是朝廷给了勇武忠义的他们多少荣耀,所以日常没有机会的很多兵马就被引诱涌来了,这些兵马人数不多,却满怀怨气,不分轻重,最能生乱。 “京城的兵马已经足够了。”武鸦儿道,“这个时候应该诏令各地兵马迎击叛军,不该再诏令进京。” 他在舆图上指了指。 “安康山的叛军已经占据地方不少,又有其子在浙西,更有东南西北附众异动,此时当四面向外而攻,不应当聚拢向京城为守,我这些日子一直在观察动向,京城如今有你们,我要带兵离去。” 站在皇帝面前才能更显出作用,武鸦儿竟然留他们在这里,自己离开去外迎敌。 嫡亲兄弟! 四人或者感叹或者纷纷表达武鸦儿说得对,我们当一起共进退,不能让武鸦儿一个人去。 “我们不能都离去。”武鸦儿道,对几人拱手,“我在外,还要仰仗几位哥哥们。” “这还用弟弟你说!”四个哥哥齐声喊道。 武鸦儿起身:“我会请命带着这些闹事的兵马一同去。” 这可真是太好了,四个将官欢喜又皱眉。 “这些兵马朝廷必须先安抚他们。”天平将军道,“否则请进来容易,送走难。” “下层的卫兵们苦的不过是兵饷和军功,大人们只要先把兵饷给足,再.....”武鸦儿说道。 他的话没说完,外边脚步杂乱有兵将冲进来。 “罗家被抄了!”他们喊道,“罗适清被杀了!” ...... ...... 罗氏的家宅是京城最高大最奢华的,无数人遥望或者仰望这座宅邸,高不可攀。 但再高大的院门再坚固的围墙,也挡不住一声令下的兵马,就像先前被攻破的京城城墙那样。 罗氏的家宅里哭喊一片,还有鲜血散落。 “乱兵!” “叛军!” “快去报告陛下!” 以往凶神恶煞的家奴手里还握着兵器,发出喊声,但他们的步伐已经纷乱,神情惊慌。 那是几十个被杀死的家奴鲜血残躯的震慑。 他们的凶恶是因为以前从没有死亡和鲜血的回应。 冲进家门的兵丁就像一群乞丐,乞丐们神情也有些惊慌,但动作凶恶,他们不认得锦绣华服,听不懂一串串名号的震慑,只知道当被刀枪棍棒打来时,毫不犹豫的用手里的兵器回击。 雄壮的家奴们被围攻,俏丽的婢女们哭喊着奔跑,娇媚的妇人们躲藏在屋子里,锦绣珠帘被扯断,精美的瓷器摆设碎裂在地上,恍若一座华丽的水晶宫被一拳捣烂。 水晶宫外,几个华服男人面色惨白浑身发抖,发出嘶哑的喊叫,兵将围拢着他们,其中两个兵的长枪上穿透着一个男人。 罗适清低着头看胸口绽开的血花,脸上的表情不是痛苦,而是震惊。 “你。”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两个一脸粗糙的兵,不可思议,“你们,敢杀我?” 两个兵用力的吞咽口水,握着长枪的手发抖,但没有腿软倒下,身后有将官按住他们的肩头。 “是你自己撞上来的。”那将官大声咆哮,“陛下有令缉拿,不听的就是抗旨,抗旨当斩!” 抄家缉拿做主的从来不是兵将,在这兵将旁边站着几个官员,此时也都面色惨白,恍若地上蔓延的血是他们流的。 他们手中握着卷轴,神情阴晴变幻,最终将卷轴刷拉打开。 “罗适清!罗适河!罗其成!贪污纳贿、挪用兵饷,卖官鬻爵、栓塞言路、谋害忠良、行谋逆事,陛下有旨令锁拿归案。”他们用最大的声音喊出来,“敢有抗旨,视通谋逆,杀无赦!” 这些罪名罗列罗适清没有听到,也没什么可听的,他给别人罗列过比这个更多的罪名。 他只听到最后一句话,杀无赦。 怎么可能呢?他是罗适清,他背后靠着皇帝陛下,他的威武权利跟皇帝一样万万岁...... 噗的一声,胸前再次绽开血花,两个兵士抬脚踹在罗适清身上,将刀拔出来。 刀从身体里拔出来,要命的刀也是他最后的依仗,他就这样死了?他的华服他的富贵他数不尽的珍宝他极尽的奢华,在世间那般炫目却原来如云如雾,一击而散。 罗适清像无根的木头栽倒地上,无声无息。 余下的罗氏们发出更大的尖叫,被阻挡在街边的民众们也咬住了手堵住惊叫,奔来正看到这一幕的武鸦儿,收回视线调转马头向皇城疾驰而去。 第七十二章 一跃而终 白日的皇宫安静依旧,层层宫殿层层兵马肃立。 最后一丝春寒也消失不见,浓春的宫城花红柳绿,一道道回廊外种满了花树。 风拂过花瓣纷飞,如蝶一般盘旋在行走的宫女们之间,这是宫中一道盛景。 只是此时此刻美貌的宫女都消失不见,花瓣不安的飞旋在粗重的官靴寒光的铠甲之间。 “罗氏必须抓。”崔征行走其间,面容肃然。 “这会不会让那群无礼的兵马更加嚣张?提出得寸进尺的要求?”有官员担忧。 崔征看着纷飞的花瓣:“比安康山还无礼还嚣张吗?” 当然没有,这些粗俗的兵只不过抱怨一些吃喝待遇,就像穷亲戚来富亲戚家诉苦,目的是想要攀附想要得到更多的照顾。 安康山可是直接要砸了富亲戚家据为己有。 官员们抛开这个话题不再谈。 “我们要做的不是处置这些无礼的兵将,而是要争取更多的兵将,让他们英勇敢战。”崔征道,“现在不怕他们有得寸进尺的要求,而是怕他们没有要求。” 有急促的脚步声从后追来,一个太监越过兵将官员直奔崔征,附耳说了几句话,崔征的脸色变了变,但旋即恢复如常,对太监低声吩咐几句什么,太监面色也变了变,俯身退下。 崔征率领百官继续向前,身形更加挺拔端正。 海棠宫海棠花盛开,整个宫殿如在云海中,皇帝坐在高台上,崔征率着一众官员跪拜,讲述京城现在有多少兵马,外边传来战胜叛军的好消息,以及接下来朝廷的安排。 皇帝斜坐膝头摆着琴,一手拄着头一手拨弄琴弦,琴声有一声没一声,没有影响臣子们说话,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臣子们的话。 直到女子的尖叫打破了君臣之间的安宁。 “陛下!陛下!他们造反了!”罗贵妃奔来,发鬓半梳衣裙也尚未穿好,神情没有慵懒娇媚,而是惊怒悲痛,“陛下,他们杀了我哥哥,他们把罗家围杀了。” 抚琴的皇帝睁开眼,看着扑倒在脚下的美人,忙伸手:“香儿,地上凉。” 罗贵妃抓住他的手埋在他的膝头大哭,伸手指着台下诸官:“他们假冒圣旨,他们杀了我哥哥们啊。” 皇帝的视线终于落在崔征等人身上:“你们,杀了适清了?” 这似乎是疑问,又似乎是陈述的叹息。 “陛下,不少将官举告罗适清。” “前一段兵饷亏空的事也查出来了,与罗适清有关。” “所以要拿罗适清问罪。” 官员们纷纷解释。 崔征站直身子:“罗适清已经畏罪自尽了。” 正在跟皇帝解释的其他官员们愣住了,这个消息他们还不知道,已经得知消息的罗贵妃大哭指着崔征:“不是自尽,是你假传圣旨,让人杀了他!” 皇帝看着崔征,想了想:“圣旨吗?全海好像也传过。” 皇帝说的话有些糊涂,但又让在场的人莫名的通透明白,这是骂崔征跟全海一样啊。 “陛下明鉴,这不是崔相爷的过错。”有官员忙解释,“崔相爷只是命缉拿罗适清归案,从未传要杀罗适清。” “陛下,因为先前全海乱事,京城兵马人手不足,不得不用外边新调来的兵马行事。”另一个官员也忙说道,“这必然是他们行事不妥.....” 但这些解释被崔征打断,他撩起官袍跪在阶下:“这件事就是我做的,与他人无关。” 四周的官员们又是急又是叹气:“相爷,这个时候就不要护着那些兵将了!” “我不护着他们!他们就不会护着陛下!护着京城!护着大夏!”崔征陡然喝道。 官员们一怔,神情顿时悲伤:“相爷!” 崔征再看向皇帝:“是臣杀了罗适清,是臣矫诏假传圣旨。”他俯身重重叩头,将官帽摘下,“臣愿一死。” 官员们呼啦啦跪倒一片,有激动的有愤怒的也有哽咽大哭的。 “陛下,可知彻查出罗适清多少罪?” “陛下,我大夏兵马荒废都是因为他。” “外地卫军们不知安康山有罪,只知罗适清全海为恶。” 高台上罗贵妃的哭声被盖过,大喊的你们胡说如泥牛入海无声无息。 皇帝的眼神浑浊,神情有些茫然:“这么说,他该杀?” “陛下。”罗贵妃尖声摇着他膝头。 有更高声的官员也喊陛下:“杀了罗适清的兵将是忠于陛下的,只是罗适清罪孽深重。” “陛下,安康山就是举着讨伐罗适清的名义。”另一个官员颤巍巍,“天下的兵马多有被他蒙蔽。” “现在杀了罗适清,能安抚了天下兵马,能戳破安康山的谎言。”又一个官员说道,将一面旗帜扔在地上。 这是收缴的安康山叛军大旗,上面写着罗适清全海的名字罪状。 官员伸手指着:“如今全海罗适清皆诛,安康山如果不退兵,狼子野心再难蒙蔽天下。” 众官们俯身高呼:“请陛下明鉴啊!” 罗贵妃抓住皇帝的衣袖抬起头梨花带雨:“陛下!” 皇帝用衣袖擦了擦贵妃娇嫩的脸,看向跪地的官员们:“好,罗适清当杀,杀了吧。” 罗贵妃尖声大哭,但被官员们陛下圣明的声音盖过。 “人杀了,那些兵马别在京城了,都出去做他们该做的事吧。”皇帝接着说道,再看跪在地上的崔征,“崔征,起来吧,你们都起来吧。” 这是不怪罪他了,官员们大喜再次叩谢皇恩起身,但崔征依旧跪在地上。 喧声落定,高台上坐着的皇帝和跪着的臣子气氛有些诡异。 “崔相爷,起身吧。”皇帝又道。 崔征脊背挺直:“陛下,罗适清罪孽深重,贵妃不可侍驾,请陛下正法以告天下。” 皇帝身子一颤,罗贵妃停下哭泣不可置信的看向崔征。 “崔征,你要杀我?”她喊道,声音讥讽,“什么以告天下,你是怕我以后报复你,你要斩草除根!” 崔征视线半点不看罗贵妃:“臣是要斩草除根,为天下人斩草除根,贵妃不除,罗氏不净,天下难安。” 有更多官员跪下来。 “陛下,罗氏就是仰仗贵妃才能犯下如此大罪,才有今日安康山之发难!” “贵妃不除,难慰民心军心,难振士气。” 人一个个的跪下,声音如浪一层层,再次席卷了高台。 皇帝神情茫然,似乎听到了又似乎什么都听不到,罗贵妃看着这场面,忽的笑起来。 “你们说什么呢?”她倚着皇帝的膝头,“怎么听起来安康山作乱都是我的错?要平息安康山之乱,杀了我就行了?” 台下无人应答,只有一顶顶的官帽取下来。 崔征也只看着皇帝:“陛下,贵妃不除,士气不振,兵马难出京,卫军无适从,我等无颜面对天下。” 众官们俯首将官帽举起:“请陛下定夺。” 罗贵妃笑声尖锐:“你们不敢去迎击安康山和乱军,只敢来逼迫陛下!” 皇帝坐在高台上视线越过众官看向远处,盛春的宫廷真是美极了,跟以前一样,但又不一样了,是什么不一样了? 人,少了很多人,看不到如蝶飞舞的宫女,还有太监,太监也几乎看不到了,都死光了吧? 皇帝浑浊的视线里有人影靠近。 “陛下。”这是四个太监,他们在皇帝面前跪下,为首的太监手里捧着一只玲珑剔透的酒杯,酒杯里有红色如玛瑙的汁液,日光下极美。 “请陛下赐贵妃酒。”崔征说道。 众官俯首再次高呼:“请陛下赐贵妃酒。” 罗贵妃抓住皇帝的衣袖,不知道是她在颤抖还是皇帝在颤抖,抖的要起身的她又跌坐下来。 “你们敢!你们敢!”她重复的喊道,向皇帝的怀里躲去,“陛下,陛下。” 皇帝的手握住她。 “陛下,请念天下之安啊。” “陛下,罗氏罪孽深重,不除难平天下啊。” 一声声劝一声声问也在耳边响起,隔绝了眼前美人的哭喊,三个太监不敢拉扯皇帝,只能用力的拉扯罗贵妃,尚未梳妆完毕的贵妃衣裙更加凌乱,露出更多的肌肤在春光下莹亮。 莹亮白嫩的胳膊紧紧攀附着一只枯老的手。 枯老的藤蔓忽的散开了就像不堪重负。 罗贵妃不可置信,看着越来越退后的皇帝的手,她抬起头抓住皇帝垂下长长的衣袖:“陛下?” “陛下圣明!”崔征高喊一声,“陛下赐贵妃酒。” 请赐和赐一字之差,便是请求和结果之别,在一片高呼陛下圣明声中,三个太监再无犹豫将罗贵妃拉扯。 罗贵妃不哭不喊了,抓着皇帝的衣袖,似乎撒娇轻摇:“陛下,那是毒酒,香儿,怕肚痛啊。” 皇帝看着她,眼中有泪滚下:“香儿啊。” 他柔声唤着这个名字,但手没有再伸出来。 罗贵妃看着皇帝,笑了笑声音婉转:“哎。” 一声应答,她似乎力竭松开了衣袖,身子向后跌去,端着酒杯的太监趁机站过来挡在二人之间,隔绝了视线。 众官们则直起了身子,视线向高台上凝聚。 “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大喝从后传来,猝不及防撞的众人的心颤了颤,四周的海棠花也纷纷跌落。 这个声音虽然有一段日子没出现,但委实难忘。 伴着喊声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也随之而来,众人尚未回头,有疾风带着尖利的呼啸划过,不少人下意识的惊呼俯身低头,高台上有一声尖叫伴着噗通一声。 “崔相爷,你在做什么!”武鸦儿几步跨上高台,不待他再动作,余下的三个太监尖叫着跪倒在地。 崔征这才看清发生了什么,武鸦儿手中握着弓弩,一脚踩在一个太监身上,那太监胳膊中了一箭,本要尖叫翻滚被这一踩瞬时晕死过去。 “武鸦儿,你在干什么!”崔征也喝道,“竟然敢携兵器闯宫!来人!” 人已经来了,一群群兵士握着刀紧张的跟着,但始终没有阻拦住武鸦儿,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敢阻拦。 怎敢阻拦,上一次染红宫廷的血还没散尽呢。 大家都想到了这个,神情惊恐复杂,但又存着一丝希望,这次新调来很多兵马,京城不止有武鸦儿一人独大。 武鸦儿也并没有大杀四方,弓弩收起先看皇帝,皇帝靠坐在榻上似乎陷入昏迷,再看着地上软倒的罗贵妃,云锦衣裙裹着的女子面色惨白,身边跌碎一酒杯,嘴角染着鲜红的汁液.... “崔相爷。”武鸦儿看向崔征,“杀了罗适清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来惊吓陛下?又何必杀她?” 讲道理就好,就怕人不讲道理,崔征从来不怕讲道理。 “武都将,罗适清罪孽深重。”他说道,“罗氏不能侍奉陛下左右,否则天下难安。” 武鸦儿看着他:“荒唐。” 崔征面色微涨:“你!” 武鸦儿不理会他,矮身半跪查看罗贵妃,他的箭射的及时毒酒几乎都洒了.... 罗贵妃睁开眼,眼神清明,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武都将啊,又是你。” 武鸦儿应声是:“臣来迟了。” 罗贵妃没有说话,视线也不再看武鸦儿,也没有挣扎起身,而是躺着看向天空,神情悠闲,失去兄长,自己被灌毒酒的惊恐愤怒悲痛似乎都忘了。 崔征等人虽然愤怒,但没有再喊着要杀罗贵妃。 “臣唤太医。”武鸦儿说道。 罗贵妃唤住他,手撑着地起身:“武都将,我有一个问题。” 武鸦儿道:“娘娘请讲。” 罗贵妃用手擦嘴角的汁液,嘴角扁了扁欲哭:“安康山造反,是我的错吗?” 武鸦儿摇头:“当然不是。” 罗贵妃破涕为笑:“真的吗?” 武鸦儿道:“此事与娘娘无关。” 崔征在台下嗤声,武鸦儿投靠了罗氏,但又如何,现在京城有更多的兵马,要替罗氏翻案,休想。 罗贵妃没有指着崔征等官员大骂,站起身轻轻整理衣衫,又问:“我死了,就能平息安康山叛乱吗?” 武鸦儿摇头:“不能。” 罗贵妃对他一笑:“那我就放心了。” 衣袖一甩,身软春柳摇摆,浅红浅白的衣裙如花绽开,又如彩蝶飞舞,一起一落飞下了高台。 武鸦儿疾步伸手,但还是晚了一步,锦帛轻裂一声,只余下衣裙一角在手中飞舞。 第七十三章 一语了事 战战兢兢的宫女们将海棠花树下的尸首盖上,跪地俯身啜泣,并不敢大声哭。 站在远处的官员们没有过来查看,人是当着大家的面跳下高台,不用怀疑真假。 崔征的面色复杂,罗贵妃如所愿死了,只是死的过程出乎意料。 “陛下如何?”他说道转身不再看这边。 先前罗贵妃被灌毒酒时皇帝在一旁昏迷了过去,武鸦儿一箭射碎毒酒,罗贵妃跳高台,皇帝都没有醒来,虽然被吩咐抬回宫殿由太医们守护。 “陛下已经醒了。”武鸦儿的声音答道。 众官转身看到武鸦儿走来,适才他跟随皇帝回到殿中且制止崔征等人同行。 武鸦儿手握弓弩,而宫中这些兵将很明显拦不住他发疯,崔征等人便没有强硬坚持,此时听到命令有更多的兵将来到宫里,密密麻麻将海棠宫围住。 看到武鸦儿出来身子兵器一起绷紧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武鸦儿神情没有变化只是看着崔征。 崔征神情有了变化,肃重无畏:“我去见陛下。” 他迈步向前,武鸦儿伸手拦住,崔征立刻停下脚步,四周哗啦声乱响,一层兵将向前涌了涌。 “崔相爷,你已经杀了罗适清,陛下也不再追究,又何必逼死了罗贵妃?”武鸦儿没有用手里的弓弩打人,只是说道。 武鸦儿是用刀杀进京城的,他很少说话,大家的印象也只是入皇城以及求赏赐的寥寥数语,其他的时候要么侍立在皇帝一旁,要么藏在家里。 现在再一次持兵器闯入皇城,却没有杀人,而是要说话。 在这皇城里说话从来都不可怕。 崔征竖眉:“罗氏是畏罪自尽,攘外必先安内。”旋即又几分冷肃几分倨傲,“我自会与陛下解释,论罪也由陛下。” “逼死一个女子,算什么安内?”武鸦儿嘴角一丝嘲笑,“太平盛世不见你们夸赞这女子,大灾乱世怎么又与她有关了?” “武都将,现在什么时候,不要纠缠这一女子了。”有官员上前急道。 武鸦儿还是没有打人,看这官员:“这个时候,连一个女子都不放过,何谈心怀天下?” 这个莽夫还挺能说,在场的官员不由都上前。 “武都将,罗适清能有今天,都是因为罗贵妃。” “罗氏惑主,罗氏跋扈。” “罗氏与全海媚主蒙蔽。” “那安康山也是托庇罗氏才有今日,多少弹劾都被罗氏挡回去。” 殿前愤怒悲痛还有叹息纷乱围住武鸦儿,武鸦儿一人瞬时无声。 崔征甩袖喝住纷乱:“不要与他说,我自会与陛下说。”说罢撞开武鸦儿向殿内走去。 武鸦儿依旧没有拔刀,也没有阻止崔征。 其他官员们便一涌而上,就像泉水撞过石块,纷乱的向前。 武鸦儿任凭他们越过自己没有回头也没有追上阻拦,殿前很快只剩下兵将们,看到武鸦儿看过来,兵将们更加紧张。 武鸦儿垂下视线迈步,四周哗啦声响,他没有抬头握着弓弩阔步穿过兵将们向宫外走去。 皇城外比皇城里更紧张,有一方兵马被一层层兵马围住,但人多的兵马反而比被围住的少数兵马更紧张。 “乌鸦。”看到武鸦儿走出来,老胡跳下马喊道。 武鸦儿视线扫过宫城外,兵将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见他看过来,神情都紧张。 “回去吧。”武鸦儿说道,抬手打个响指。 在皇城根边上专注的想要从青石砖缝里找出嫩草的一匹大黑马打个响鼻,得得穿过紧张对峙的兵马过来了。 武鸦儿上马催行,看着他过来,不待将官吩咐,握着刀枪的兵丁不自觉的让开路,马蹄越来越多,老胡等人跟上,马蹄杂乱又有节奏的离开了。 围在皇城的兵马们松口气,又有些不知所措。 出什么事了? “乌鸦出什么事了?” 迈进家门,老胡等人再次急急的询问。 武鸦儿道:“没事,罗贵妃死了。” 老胡等人对视一眼,觉得这的确不是什么事。 “罗适清被杀了,罗家被抄了。”老胡道,“罗贵妃必然也活不了了。” “罗贵妃是活不了,但不至于现在就要死。”武鸦儿道:“我以为这些大人们会看得明白些。” 现在死和以后死有什么分别?男人们不太明白,但也没有问。 “乌鸦你是要救贵妃吗?”有男人只问这个。 所以急匆匆的单枪匹马向皇城去了,他们差点措手不及,到时候打起来怕有些吃亏,要是还是要打的话,大家现在商议一下就出去干他娘。 武鸦儿想了想:“我不救人,人最终都是自己救自己。” 这更听不懂了,男人对视一眼。 武鸦儿没有让他们为难,很快就说了大家都听得懂的话:“大家先下去吧,我想给我娘写封信。” 男人们立刻呼啦啦的转身,老胡对大家扁嘴挤眼做出心情不好的示意,再回头看武鸦儿已经提起笔。 武鸦儿很快就叫人进来送信。 “不多写点?”老胡捏着轻轻的信封。 武鸦儿道:“送去沂州路途远,少写点吧。” 先要送到那个假武少夫人手里,待她看过才能给武夫人,哪有心情写那么多,老胡深表理解和赞同,拿着信安排人快马去送。 快马奔出京城无人阻拦。 现在在京城里奔驰的也只有兵马了,接下来几天更多了。 京城的民众有些忐忑不安,尤其在街上窥探到罗氏的家门,曾经绚丽不可直视的家门几乎是一夜之间破败,地上血迹似乎还没干,门前没有豪仆也没有日夜不停进出的车马。 罗适清都被杀了,这城里的兵马是不是也是乱兵? 很快一队队兵马铠甲明亮的在城外集结,有太监举着圣旨,崔征等官员拥簇,昭告京城昭告天下罗适清认罪已伏诛,罗贵妃畏罪自尽。 奸贼已经被诛,天子圣明,无数兵马在京城外宣誓,即刻迎击逆贼安康山,誓守大夏。 民众们松口气,天子圣明,天下就安定了。 武鸦儿的兵马没有在其中,不知道是被兵部忘了还是他们不听从,一群人只站在门前看着兵马一队队激扬的跑过。 “跟打狼似的。”老胡耸肩撇嘴,“就差锣鼓敲起来了。” 他的话音落街上就有战鼓声传来,伴着沉稳悠长的号角,以及兵马们整齐的踏步,整个京城奏响入阵曲。 老胡捂住耳朵感受着脚下的震动。 崔征没有觉得吵闹,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俯视无边无际的军阵兵马,许久的积郁随着喧闹散去。 天子危难必解,大夏的危难必解。 ..... ..... 皇宫里比以前更加安静了,连宫女都看不到了,都被安排去陪同罗贵妃了。 太监们走在其间,虽然四周繁花盛开,春光明媚,但总觉得寒意森森。 四个太监作伴才小心翼翼的走进海棠宫,海棠宫里幔帐随风飞舞,恍若无数的女子们翩翩起舞,坐在殿内的白发老人若隐若现。 “陛下。”太监们穿过幔帐近前,将手里的药碗举起,“奴婢们服侍您用药。” 皇帝没有回应,一手拄着头,一手搭在琴弦上。 又睡着了吧,太监们上前,一个跪地捧着碗,两个扶住皇帝,一个则弯身一手轻轻抚皇帝的下颌,一手拿起汤匙.... “陛下,该吃药了。”他说道,手扶起皇帝的下颌,皇帝的面孔也呈现在面前。 苍老的脸上双眼口鼻有血缓缓流出,宛若爬动的蜈蚣蚰蜒。 太监发出一声尖叫向后跌去,撞在其他太监身上,龙榻前顿时翻滚成一团,药碗跌落碎裂,撞在地上倒着的酒杯上,酒杯里残余的鲜红汁液摇晃飞溅。 第七十四章 一声惊城 崔征站在龙榻前看着皇帝。 皇帝已经不像先前那般抚琴倚坐,歪倒在龙榻上,苍白的脸,鲜红的血,没有人会认为是在睡觉,是在思索新曲..... 太监们跪了一地,太医们也跪在地上,在崔征众官们到来之前,他们没有再进殿内。 “你们还等什么!”一个官员声音颤抖喝道,“快去看陛下!快去救治陛下!” 太医们这才起身跌跌撞撞的涌上围住皇帝..... 崔征知道他们在等什么,普通人一看就知道皇帝死了,太医们更是清楚。 皇帝,驾崩了啊。 这么天塌的事,没有官员们在场,太医们打死都不会涉足。 整个大夏没有人想过皇帝死了这一天,虽然皇帝已经很老了,崔征看着皇帝的脸,这张脸就像干枯了花,陛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了?崔征有些认不得皇帝了。 “相爷。”几个太医一番胡乱的查看后俯身在地哽咽,“陛下,薨了。” 虽然都已经猜到了,但真切听到瞬时跪地的大哭的大喊的满殿哗然。 崔征高声喝止哗然。 “陛下是怎么死的?”他喝道。 皇帝虽然很老了,但他唱歌跳舞饮酒能在海棠宫的湖水里游一天,宫里有花的香气女子的脂粉气,美酒佳肴的香气,从没有药的味道。 逢年过节太子难得被抬出东宫参加宴席跟皇帝坐在一起,皇帝更像是儿子。 皇帝不可能是病死的,但现在皇帝病死的反而更好。 太医们跪在地上抖如筛糠:“陛下,是,中毒。” 殿内一片死静。 咚咚的以头碰地声旋即响起。 “我们不知道啊。”太监们跪了一地,有哭有喊还有直接晕过去的,“陛下很少让我们在身边伺候。” “你们知不知道,不是你们说了算。”有官员怒目大喝,“会有刑司查问。” 查问也问不出什么,崔征看着龙榻下跌滚的药碗酒杯,散落的褐色红色汁液,他走过去俯身伸手沾起,手指上一片嫣红。 这个他很熟悉,原本是要喂给罗贵妃喝的宫里特有的美人醉,宫廷里难免私藏一些夺人命的毒药。 这些毒药能私藏当然是皇帝的允许,太监们能拿到,皇帝当然也能。 殿内的哭声喊声询问声混杂。 “....陛下不让我们在身边啊。” “....我们只有送饭送药才能过来。” “....这海棠宫没有可疑的人接近....” “....来人来人,将他们都拿下,将海棠宫的人都拿下。” 脚步杂乱向外向内. “行了!”崔征说道,殿内杂乱盖过他的声音,他拔高声音,“行了!” 殿内安静下来,所有的视线看过来,崔征跪在了龙榻前背对他们看着皇帝。 “陛下是自己追随贵妃去了。”他说道。 现在的皇宫已经不是全海的当道,而是在他的掌控下,他可以确信如今留在皇帝身边的人,没有想以及敢杀皇帝的。 能杀死皇帝的,只有皇帝自己。 再看这杯酒就更清楚明白。 他拿着酒杯,看着其内残留的艳红,握着酒杯的手青筋暴起:“陛下,为了这个女子,您舍下了我等臣民,舍下了大夏啊。” 他将酒杯摔在地上,碎裂飞溅,尖锐的碎片在他的脸上留下血点。 “罗氏,祸国!” 殿内跪倒一片呜咽四起。 ..... ..... 禁军们围住了海棠宫,太监和太医们也被看守,殿内喧哗已经散去,只余下凝重。 “相爷,快请太子入宫吧。”一个官员哽咽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 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 崔征站在龙榻前,看着已经被平放躺下的皇帝,脸上的血迹简单擦了,但衣裳头发都没有更换整理。 “不能请太子入宫为君。”他说道,“太子与安康山与罗氏纠缠太深,难以服众。” 太子宫里的妃嫔多是罗氏送进去的,而太子的女儿们又跟安康山联姻。 “那他也是陛下的太子,妃子女儿都是外人,舍了便舍了。”有官员说道。 崔征转过身看向众人:“最关键的是,太子也快不行了。” 此言一出众人惊然,太子身体不好是整个大夏都知道的,几乎被大家遗忘了,安康山造反以及抄家罗氏的时候,东宫也特意被兵将围禁,所以东宫的消息大家都不知道,也没想知道。 太子竟然也要..... “那怎么办?这?”殿内响起一片嗡嗡。 崔征道:“陛下驾崩的消息暂且瞒着,速请昭王入京,待昭王入京,再宣告天下。” 昭王本也是他们选中的人,殿内嗡嗡议论。 “只是,能瞒住这么久吗?”有官员问。 昭王距离京城可是很远的,来去要些时日。 “陛下本来就不上朝。”崔征道,“他不出现世人也不会疑问,而且皇城现在由我们的兵马把守,只要我们想就......” 他的话被外边的一阵骚乱打断,脚步声兵器声呵斥声敲击刺痛耳膜。 “站住!” “大胆!” “休要再前行,否则我们....” 否则也并不会怎么样,紧闭的宫门被人撞开,寒光拥簇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 “你们在做什么?”武鸦儿问。 殿内一阵死静旋即哄乱,官员们向后退去,将前方的崔征展露出来。 “你!你怎么进来的!”崔征又气又恼火面色铁青喝道。 武鸦儿没有回答他,迈步走进来,挂在腰里的长刀碰撞长腿,他连刀也不用拔就进来了。 层层兵马,高高宫墙又怎能挡住他,而且这宫里的一半的人都死在他手里,他又在宫里陪伴皇帝些时日。 他虽然不在宫里,宫里发生了什么事又怎能瞒过他,而他要进来,谁又能阻拦? 崔征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武鸦儿越过众官站在龙榻前默默一刻。 “你们,还是逼死了陛下。”他说道。 这个罪名可是要遗臭万年的,众官顿时喊起来,反驳质问愤怒委屈激动,声音充斥殿内。 崔征再次喝止,他的脸上倒没有愤怒也没有质问,看着武鸦儿神情有些复杂,虽然逼死这个词不好听,但跟害死皇帝这种钉在史书上的千秋大罪还是不一样的。 武鸦儿并没有诬陷是他们杀了皇帝,虽然他可以也能这样做。 “陛下是被罗氏害死的。”崔征冷声道,不待武鸦儿说话,继续开口,“请武都将守住皇城,陛下驾崩的消息不能传开,待请昭王入京后宣告。” 这是要与武鸦儿合作了,请他帮忙了,将皇城交给他,众官们对视一眼,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武鸦儿没有接受也没有反对,神情有些思索:“昭王?” 这个土包子连昭王是谁都不知道吧?崔征耐心简单解释昭王的身份:“先前陛下被全海挟持时,曾递出手章,我让人带去给昭王,请他入京,后来陛下平安,昭王忠孝遵从封王规矩没有来京城,但我的人一直在沂州守护昭王,此时当接.....” 他的话没说完,又有人从外边冲进来,这是两个卫兵架着一个身穿普通衣衫的男人。 男人双腿已经不能走路,身上血迹斑斑,头随着走动不停的晃动,不知死活。 崔征一眼认出此人,大惊喊了声崔成。 众官们回过神,崔成是崔征的侄子,被派去沂州。 “叔父!”崔成被一声喊惊起了头,脸上也是血迹模糊,努力的看清前方的人,认出是崔征,顿时大喊,“快去,安康山贼军,围攻沂州!昭王危!” 殿内瞬时哗然一片。 “怎么可能!” “这贼子!” “快啊,救昭王。” 喊声一片,崔征转身抓住武鸦儿:“武都将,你速速带人去救昭王!” 武鸦儿越过他向殿外走去,崔征的手立刻落空。 “武都将!武都将!” 喊声询问声安排声在耳边纷乱,然后落在身后,然后变的嘈杂不清晰,武鸦儿的脚步也越来越快,他没有听崔征的话,也没有想救昭王,当听到那一句安康山贼军围攻沂州的时候,他满心满耳只有一个名字,武少夫人。 他的双耳嗡嗡,心跳如擂鼓。 她,她去了窦县,窦县闹了兵乱。 她,她借民壮屯兵,安康山叛乱。 她,借三千兵马去沂州,安康山围攻了昭王。 每一次,每一次,她做的事,都有应对,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鬼! “武都将!” 喊声如雷,武鸦儿停下脚,发现自己走到了宫门外,被兵马围着的振武军气势汹汹,围着振武军的兵马惊惧不定。 而在这些兵马外远处的街上有无数的民众战战兢兢窥探。 他看着眼前以及远处,抬起头用手拢在嘴边,发出亮而高亢的声音:“皇帝驾崩了。” 一声鸦鸣,京城惊乱。 第七十五章 诸君听我令 京城里到处都是哭喊声,街上除了兵马奔驰,还有很多民众。 这一次民众比兵马还多,他们从东南西北的街巷中涌出来,不再畏惧的避让兵马,也不再忐忑的贴着墙东看西看,他们喊着叫着拉住路人拦住兵马,马蹄和兵器也没能将乱跑的民众赶回家中。 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可以看到人潮如水向皇宫涌去,皇宫前一队队兵马展开大阵竖起堤坝,但他们神情有些惊惧恍惚,身形也不如先前挺拔,这让堤坝变的摇晃不稳,似乎马上就要被浪冲垮。 皇城的高墙紧闭的宫门没能挡住喧嚣。 “武鸦儿!”崔征用最大的力气吼着,手中笏板指着武鸦儿,“你是不是疯了!” 武鸦儿还站在宫门口,被官员兵将们围住,恍若海中一座孤岛。 当然孤岛身边也围着老胡等人,但数百人在这里不占优势。 武鸦儿有没有疯还不知道,崔征快要疯了。 “我以为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他一向沉稳的神情变得激动,“此时此刻皇帝驾崩的消息要瞒着,才能安天下,否则百姓危矣,大夏危矣。” 明明武鸦儿没有反对!谁想到他竟然走到宫门外,喊了这么一嗓子!早知道武鸦儿如此,他是不会让他走出皇宫! “武鸦儿,你要造反吗?”崔征愤怒的喝道。 四周的兵将握紧了刀枪,身上的铠甲发出碰撞声,老胡等振武军也毫不示弱的抬起了刀枪。 “崔相爷,现在还瞒着天下陛下驾崩才是造反。”武鸦儿不惊不怒神情平稳,“安康山已经去围攻昭王了。” 崔征咬牙:“只要皇帝在,天下就能安稳,也才能调动兵马去救昭王,去迎击叛军,守护京城,守护百姓。” 武鸦儿视线扫过四周的兵将:“太远了,他们来不及去了。” 崔征推开挡着护着的兵将,站到武鸦儿身前,压低声一字一顿:“只要天子在,大夏就在。” 所以哪怕昭王死了,皇帝在京城安坐,人心就不会乱,安康山就不得不顾忌。 崔征看着武鸦儿,面色沉肃依旧,语气带上了商议和劝说:“武都将,你敢率兵杀入京城护驾,必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武鸦儿道:“崔相爷,天子都能被你们逼死,这天下的人心已经乱了,陛下也是看明白了这个,所以才自去了。” “你!”崔征面色铁青,“武鸦儿,你休要胡说,陛下是被那毒妇害死的。” 武鸦儿不与他争辩这个:“更何况,陛下一出事我能立刻就知道,相爷,你怎么认为安康山就不会知道?” 他抬头扫视这座宫城,外边喧哗,兵马云集,宫城依旧富丽堂皇,夕阳下恍若人间仙境。 “这座宫城已经不是你们认为的那样了。”他说道,“你们该清醒了。” 说罢转身向外大步走去,振武军们立刻拥簇,围拦的兵将们向前又向后如浪。 “拿下他。”崔征喝道。 进退的浪潮向这边凝聚,宫门前的气氛凝滞令人窒息,很多人想起了武鸦儿初来京城的场景。 遇人杀人,遇佛杀佛,一头狂猛野兽。 不过,官员们又有些庆幸,那时候振武军的兵马多,又来的突然,所以在京城肆虐无人可挡,现在不一样了,他们的兵马被调出去很多,而朝廷的兵马也多了很多。 武鸦儿再厮杀起来,必然不会像先前那般无人可挡。 而且真厮杀起来,就能对军民解释武鸦儿是乱军叛臣,跟罗贵妃罗氏一家蛇鼠一窝,意图害皇帝乱京城,先前说的皇帝驾崩也能推说为谣言。 但当兵将们握着刀枪逼近,武鸦儿却没有拔刀砍过去,他不动手振武军也不动,而武鸦儿不动手,围攻的兵将们也没有人想动手。 大家似乎都在等对方动手,等着对方劈开禁制,然后别无选择唯有疯狂厮杀。 武鸦儿一步一步向前,围着的军阵兵将一步一步向后,没有厮杀,也没有让开路,站在宫门内紧张看着的官员们忍不住想他们难道会这样一直移动? 这窒息的时刻其实没有多久,武鸦儿穿过了宫门站到了门外,黑马和其他守在宫门外的振武军在一起。 这一次黑马没能去吃城墙下的青草,因为四周的兵将太多了围的密不透风,他们也不肯让黑马过去,黑马只能不高兴的站在原地。 不用打呼哨,大黑马立刻跑到他身前,武鸦儿翻身上马,铠甲兵器响。 “我要离开京城了。”武鸦儿说道,这时候才将手中的长刀一挥。 要动手了! 崔征忙喝道:“拦住他!休要放走逆贼!” 武鸦儿的马蹄没有冲向四周拦路的兵将,手中的长刀也没有砍下,而是举起来。 “请诸位与我同行。”他高声喊道。 同行?四周的兵将有些意外,什么意思? “陛下已经驾崩,太子病重不久于人世,安康山贼军围攻昭王。”武鸦儿高声接着喊道,“大夏天子血脉只余下鲁王.....” 听到这里崔征脸色大变,不好! “休要.....”他喊道。 崔征的喊声瞬时被武鸦儿的声音盖过:“.....请与我同去保鲁王!保天子血脉!保我大夏!” 四周的兵将听呆了。 “武都将,你说的可是真的?”军阵中有一个将官扬声,“陛下真的驾崩了?” 虽然隔得远,武鸦儿一眼认得他是谁:“天平将军,我可有骗过你们?” 他说让他们来京城护驾,真的是来天子面前护驾,天平将军摸着良心实话实说:“没有。” “休要听他胡言!”崔征喊道,不顾危险从宫门内疾步走过来。 武鸦儿不理会他,只在马上道:“陛下有没有驾崩,你们进宫一看就知道了。” 崔征在宫门的脚步顿时凝滞,脸色惨白,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兵将军阵,随着武鸦儿这句话这些兵将的视线看向皇城。 崔征看着他们的视线,他们的视线里有惊疑有惊惧,但是没有半点的敬畏。 武鸦儿说得对,这座皇城已经不是以前了,以前它高高在上人间仙境不可侵犯,而现在他们这些人可以随意的进出,可以见到皇帝,可以在宫廷的宴席上当作上宾..... 他们真敢冲进去穿梭在每一个宫殿,敢看到皇帝的尸首上前查看,这个座皇城已经千疮百孔什么都挡不住,什么也瞒不住,崔征浑身冰凉。 武鸦儿的声音还在继续。 “.....至于安康山有没有围攻沂州,诸位放出人马去外边探听就知道了。” “如今到了大夏最危急的时候。” “为了避免安康山贼众伤害鲁王,当立刻前去守护。” “保住鲁王,才能保住大夏。” “诸君可能与我同去?诸君可愿与我同去?” 军阵之中天平将军与其部众最先应声:“我愿与武都将同去。” 随后对武鸦儿熟悉,受过好处的武宁魏博等卫兵也纷纷应声,喊声一片一片响起,对武鸦儿不熟悉的其他兵将们也随之喊了起来,他们之所以来京城就是为了护驾为了得功立业,皇帝不在了,还守在这里做什么,当然去守下一任皇帝! 宫门前的军阵躁动围拢着武鸦儿等人,但兵器不再是相对,而是举起来,身形也不再是戒备,而是向武鸦儿靠拢。 武鸦儿催马,密密麻麻的军兵便跟随向前滚滚。 “那京城....”崔征喃喃,猛地拔高声音,“京城怎么办?这可是京城啊!我大夏之国都!” 武鸦儿在马上回头:“天子所在就是国都,只要天子在,天下处处都能是国都。” 他不再理会崔征,看向涌涌的兵将将长刀一挥催马。 “诸君听令。” “皇帝驾崩,太子病重,昭王危急,请百姓们投亲靠友另寻寄身之地。” “愿意随我们去鲁王封地的,大军护送。” 众军马齐声应喝,武鸦儿纵马向前,不用开口,云集的兵马如海水分开一条路,随着他的经过,分开海水又聚拢涌涌跟随。 京城马蹄震动,站在宫门前的官员们失魂落魄呆呆,他们当如何? ..... ..... 夜色亮如白昼,整个京城恍若火烧,到处都是火光,有举着的火把有提着的灯笼,街上也挤满了人,有富贵豪商,有穷人乞丐,马拉车人推车肩挑手拎,长扶着老老背着幼,跌跌撞撞哭哭喊喊向城门外涌去。 中厚不用躲在门后窥探了,和几个人站在门口看着这场景。 “我从没想过京城会有这样的场面。”他说道,视线看向远处,天边似乎都亮着,那是城外聚集的兵马在准备启程。 当然想也想到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他的神情怅然又有些感叹:“怪不得大小姐说,真正的风光不在京城。” 第七十六章 无可奈何弃城去 京城已经被舍弃了。 武鸦儿掌控了整个京城聚集的兵马,带着这些兵马去鲁王的封地麟州。 皇帝驾崩了,朝廷也不存在了,现在满城响着的只有一个声音。 “武都将有令,有烧杀抢掠入室者,杀。” “武都将有令,不出城者闭门守户勿乱。” “武都将有令,每一户随行车马不得超过五辆。” “武都将有令,天明即启程,过时不候。” 一队队的兵马在街上奔驰,一声声号令不断的传达。 北城门是随军民众聚集的地方,不分富贵贫贱的京城人都挤在这里,富家车马壮仆从,穷者双脚双手扶老携幼,皇亲国戚高官也不例外。 当然还有一部分官员聚集在武鸦儿的阵内,火把照耀下他们神情青白,对于阻止武鸦儿诱兵离开京城已经不抱希望了。 形势已经不可阻挡。 “陛下的尸首不能扔在皇城不管。”一个官员喊道。 武鸦儿看向他:“陛下已经送去皇陵暂时安葬,宫内的太监们随行,另有兵马守墓,安康山既然是打着清君侧的名义,不会对陛下的尸首和皇陵不敬。” 那官员默然,现在这已经是最好的安排,皇帝大葬是不可能的。 “太子我去看过,已经昏迷不能随行。”武鸦儿接着道,“留了太医照看,如果太子病故,会送去皇陵安放,太子妃自愿留下,其余妃嫔女子们皆随大军离开。” 看来太子入皇陵也没几天了,死太子没有威胁和用处,进了皇陵不会被叛军折辱,太子妃躲在皇陵也比在京城安全,这样的安排很周道。 “武都将!”有几个官员面色铁青愤怒的喊着从外边过来,“朝廷的车马为什么也只有五辆!文书典藏如何装得下?” 武鸦儿道:“典藏文书皆收入库中,只要带走印章就足够了,你们如果不愿意舍不得,可以留下来守着。” 安康山对典藏文书不会感兴趣,但对人可就没有那么客气了,留下守着太危险,那几个官员咬了咬牙:“典藏文书也罢了,国库可不是几辆车就能装下的。” 里面的古书卷宗大件也罢,金银珠宝安康山可不会放过,国库必然要遭到劫掠。 “国库一件不带。”武鸦儿道。 官员们惊怒,那可是大夏的国库,这个漠北来的土包子见都没见过的天下珍宝都在里面。 “对于陛下来说,这些并不是什么珍宝。”武鸦儿道,“所以他不要了。” 什么?官员们皱眉不解。 武鸦儿视线越过他们看向这座城池:“陛下的意思是,京城是保不住了,为了避免百姓们遭到叛军的荼毒,就把国库留给他们。” 京城太大了,民众不可能都跟着大军离开,留在京城危险,麟州路途遥远,路上艰难险阻也未知,京城没有了皇帝兵马,也就是放弃了抵抗,将不会有守城和攻城,烧杀也会少很多,对于很多人来说,更愿意冒险留在京城。 而且天下的至宝都在国库,几天几夜也拿不尽,叛军们会直奔这些珍宝,城中民众就能减少被劫掠了。 官员们能明白这个意思,但,那可是大夏立国以来几百年的珍宝啊 “这怎么是陛下的意思?” “武都将,分明是你” 他们忍不住愤怒的指责争辩。 “行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崔征喝住了官员们的吵闹,“你们要是愿意就替陛下守国库,何必命令别人。” 他们作为朝廷大员就是做决断以及发布命令,然后由其他人去做,如果不能命令别人,他们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是的,现在皇帝没了,朝廷没了,他们的确不存在了,尤其是在这个手握重兵的小都将面前。 他们没有资格和能力命令他,至于守国库 官员们不说话了。 崔征看着他们,夜色火光映照下面容忽明忽暗:“收拾好有用的东西上车吧。” 他转身整理了官袍官帽,接过随从捧来的一个明黄布包裹的匣子,里面放的是大夏的玉玺,这就是他唯一要带要守护的东西。 他的家人没有跟随在他身边,也没有任何优待被兵马保护,而是与京城的其他民众一样拥挤等候然后蹒跚跟上大军的步伐。 天光放亮,京城的火光在晨光中残喘,伴着号角四门的兵马疾驰,看起来有些凌乱,但汇集在一起密密麻麻铺展,也有军阵严明。 相比这些疾驰的兵马的肃整,跟随在后奔出京城的民众们就显得狼狈混乱,有车马有腿脚有快有慢,有跟着兵马的方向,也有向四面八方散去,大路上散落一片的哭喊叫嚷,踏起滚滚烟尘,而渐渐安静的京城也是一片喧嚣混乱,地上狼藉,街边的商铺紧闭,风吹过街市上悬挂的绢花彩纸哗啦啦的飘动,没有赏心悦目只有凄凉。 城中紧闭的家宅中不时的传出哭声喊声吵闹声,变故来的太突然,舍家弃业的抉择不是一晚上就能做出的,没有人能确定自己的选择是不是正确的,也不知道前路会是什么样。 中厚站在空寂的街上,不用担心被振武军的人认出来,听着身旁男人们询问。 “我们呢?还继续留在京城吗?” 中厚抬头擦了擦鼻头闷声道:“消息已经送去给大小姐了,在大小姐回复前,我们还是守在京城。” “我们还留在这里干吗?”男人们皱眉,“安康山肯定会进来,京城没有兵马,我们几个人也做不了什么。” 他们英勇但不是狂妄,率领京城留下的民众守城这种事是不能做的,那样是无用功,而且会给京城和留下的民众带来灭顶之灾。 这是大夏的京城啊,虽然皇帝不在了,它还是应该保留着该有的尊严。 这也是那个振武军武鸦儿的意图吧,否则他要救护鲁王,直接带兵马私自潜行离去就好,而不用像现在这样将局势告诉民众,将能带走的带走,将能留下的留下。 “我们几个也不是做不了什么,安康山以为他占据了京城,肯定想不到我们剑南道也在这里插了一脚。”中厚道,手从鼻头转到下巴,摸着胡须,“这里毕竟是京城,安康山想占据,昭王鲁王不管哪个称帝,也都会想重回这里。” 不管谁来来去去,剑南道都有人在这里,现在他们人少,将来可以多啊,现在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将来说不定能当主人。 这世间的事很难测的,就像谁能想到他们大小姐会有两个丈夫呢。 随着行路,天气越来越暖和,穿着单衣罩上甲衣一路疾驰头上满是汗。 夜色降临,信兵疾驰在营地里没有受到半点阻拦,当然这里的兵马几乎都是他熟悉的同袍,但当靠近主营时,那为数不多的面孔陌生的兵马也没有阻拦,热情的跟他打招呼。 “辛苦了。” “平安回来了。” “一路还好吧?” “先喝一口酒缓缓。” 他们询问着,接过他的马,递上来酒壶。 信兵接过酒仰头喝一大口,炙热烧满全身,背上冒出一层汗畅快淋漓,他脚步不停将酒壶塞给卫兵,前方卫兵已经对内报了声,同时掀起了帘子,从下马到饮酒到迈步进了营帐行云流水。 野外营帐里灯光柔亮,信兵看着坐在桌安前看舆图的蒙面女子,近前单膝下跪。 “少夫人,京城和都将的信。”他拿出两封信举起。 李明楼抬起头嗯了声,方二接过递给她。 “都将还好吧?”李明楼拿起信,问信兵,“路上可还太平?” 信兵一一答了。 “去歇息吧。”李明楼道,“用热水泡一泡解乏。” 信兵俯身应声是,又加了一句:“多谢少夫人。” 少夫人话不多,关切在细节里,渗透到骨头缝里,信兵时刻谨记自己是振武军,但真的生不出对这位少夫人的坏话。 信兵退了出去,李明楼并不在意他复杂的心情,先拆开武鸦儿的家信。 “这次的信不太一样,轻薄一张纸。”她咿了声,挥了挥对方二说,换了新鲜的方式吗?抖开了信纸,视线落在信上,声音停下来。 信上没有对妻子的爱称,没有对妻子的问候,没有对天气的琐碎絮叨,只有一句话。 我娘还好吗? 方二在一旁扫了眼,皱眉:“他什么意思?质问?威胁?” 李明楼笑了笑:“没什么意思,他想娘了。” 第七十七章 听我急行军 信兵是不亚于斥候的存在,他们的作用很珍贵,所以用一次就要很值得。 前几次武鸦儿的家信写的满满当当充分的表达了纸短情长,这一次却只有一句话,像是仓促写成,又像是喝醉酒后的质问,没有丝毫的温情。 但这也是最真实的最的情绪展露,武鸦儿真正牵挂的想念的只有他的母亲。 出什么事了?让一个人这样失态? 李明楼拿起另一封信,这是振武军给送来的京城的情报,信上的字也不多,情报就是这样,有多有少。 尚未打开,营帐被掀开,又有卫兵通报。 “窦县信报。” 伴着声音落,又一个风尘仆仆的信兵走进来在案前举起一封信,窦县信报并不是从窦县来的,窦县的事会送到光州府,元吉统一处理,再以光州府的名义送来。 所谓的窦县信报其实是京城中厚送来的。 李明楼看振武军的信报,方二便接过来让信兵去休息。 “小姐,罗氏被崔征抄家了,罗适清和罗贵妃都死了。”他打开信,忍不住惊讶的说道。 李明楼嗯了声:“是啊,还是死了。” 声音有些怅然倒没有惊讶。 振武军的信报也说的这件事吧,方二了然,看李明楼拿着信似乎出神,小姐跟罗氏没什么来往,为什么会为他们失神? 没想到这一次兵马们主动来京城护驾,崔征还是杀死了罗氏,那皇帝也要死了,或许现在已经死了,消息正在路上吧? 命运不可改变吗?李明楼站起来:“传令拔营,分兵。” 方二有些没反应过来:“现在?” 他们今日才安营略作休整,这就要拔营?还要分兵?中五很快也被叫过来,同来的还有振武军的两个将官徐悦与周献,听到这个消息也很惊讶。 李明楼将京城的罗氏的死讯告诉他们:“我怀疑安康山已经对昭王不利,我们要加快速度赶去沂州。” “少夫人,罗氏已死,京城军民士气大振,安康山应该会集中兵力向京城吧。”徐悦说道。 一旁的周献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李明楼没有反驳他,想了想解释:“罗贵妃是皇帝陛下心爱之人,皇帝已经很老了,这世上没有令他心动的,罗贵妃死了,陛下只怕也不好了,皇帝如果有事,京城军民天下士气都散了,对于安康山来说,京城不堪一击无足轻重,铲除天子血脉才是关键。” 这样吗?罗贵妃死了陛下也会死?徐悦要说什么,周献先应声是打断他:“少夫人所虑极是。” 中五考虑的是另一件事:“如果安康山贼兵势在必得,我们分兵是不是很危险?” “没有不危险的时候了。”李明楼不需要给中五解释,只需要下命令,“辎重营在后,我们与前锋轻装先行。” 中五所说的危险是指李明楼的危险,但李明楼既然要向危险中去,他也不阻拦,自己先行便是,俯身应声是。 三人走出营帐很快分配了兵马,整个营地便变得喧闹,才扎下的营帐收起,辎重重新套上车马,前锋军马快速的列队。 “老徐,你反驳她的命令干吗啊。”周献身在自己的兵马中,才对徐悦说道。 “怎么,还怕她知道我们也收到了京城的消息吗?京城军民士气大振的消息瞒不住的。”徐悦不在意道,“大家都心知肚明,表面上自己人就行了。” 周献说的不是这个:“表面上的自己人,你还反对她?到时候情况不对,我们抽兵就走,现在何必多说。” 这个啊,徐悦摸了摸下巴:“她做事也不是不靠谱,而且都是对抗安康山又是替我们打名声,多少说两句吧。” 其实就是觉得是自己人了,周献撇撇嘴。 来是被骗来的,相待也是真心实意,不管是坐卧行还是商议军务,武少夫人待他们没有半点疏离戒备,也不是讨好的热情,虽然从人数上来说,武少夫人的确应该讨好他们。 总之,让人觉得吧,如沐春风?自由自在? 周献呸了声:“你会的词挺多啊。” 徐悦道:“别的不说,人家一个女的,可是一路跟着,又事事在前,这胆气这心意够实在了。” “女人最会骗人了。”周献瞪眼,“说几句关切的话嘘寒问暖你脊梁骨都软了。” “你才软了呢。”徐悦骂。 二人争执,有亲兵闪过来低声道:“少夫人刚给都将写了信要送去。” 现在吗?周献和徐悦对视一眼,这种时候还不忘给武鸦儿写信?收到信就立刻回信?真是情真意切的令人心麻酥酥 周献哼了声:“女人真是太可怕了,我看都将早晚也要被骗。” 燃烧的火把将夜色撕开,一队队兵马疾驰,前方的速度越来越快,后方的辎重车马渐渐被抛在身后,在大地上如一条长龙盘旋。 几次日升日落,长龙已经不见,行进的兵马分散短小精悍,队伍中骑马的女子就有些显眼。 她依旧遮盖头脸裹着披风,披风随风飘荡露出其内穿着的轻甲,甲衣束扎让身形显得玲珑又娇小。 一路上风餐露宿,但马的速度还是要不时的放慢一下,周献在后望着前边队伍中的武少夫人。 “她不嫌热吗?”他嘀咕。 “有伞呢。”亲兵答道。 周献呸了一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武少夫人遮盖着头脸对外的解释是受伤毁了容貌,调侃女子的容貌不合适,要待再寻个话题,身后有兵马疾驰而来。 几个斥候拥簇着一个信兵。 “少夫人在前方。”周献主动指路。 信兵疾驰不停越过,但有一个斥候停下来。 “京城的消息。”斥候低声道,黑瘦的脸上带着几分震惊,“皇帝驾崩了。” 周献打个寒战再看向前方那黑披风黑伞下的女子:“真被她说中了!” 浓春的大地上田野里荒草丛生,看不出原本的作物,呈现诡异的茂盛。 有镰刀哗啦割下来,草便倒下一片,更多的镰刀飞快的收割,田地里的村民恍如地鼠,不时的抬头看一眼四周,看到远处有白色的衣袍走动才稍微安心低下头。 很快草和作物装了满满的三车,十几个村民推着车快速的向村子跑去。 “二小哥儿。”村长看到站在村口的一个瘦小的男子忙喊道。 瘦小的男子转过身,可以看到他的白袍外罩着轻甲,腰里悬挂着长刀,看到脸更年纪小,但神情却带着不和年纪的肃重。 “郭大爷,你们回来了。”他态度很好的点头。 村长道:“这些马草够用了,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瘦小的男子道:“你们先把马草晾晒收好,待我去问项都尉。” 村人们应声是带着几分期盼推着车走开了,瘦小的男子也走进了村口的一间院落,院落里外站着同样白袍轻甲的兵士们,看到他纷纷打招呼。 “二狗。” “狗子。” 来自延县的小兵二狗哼了声:“叫我陈二。” 大家嘻嘻哈哈一番,陈二进了院落,屋檐下坐着一个同样白袍轻甲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封信,垂着头。 陈二原本以为他在认真看信,直到一阵风吹过,那封信飘落在地上。 “项都尉。”他忙道。 项南抬起头,少年多忧虑的脸上几分迷茫。 “陛下驾崩了。”他说道,“我们不用去京城了。” 第七十八章 远路不知近前不识 陈二今年才十八岁,从生下来皇帝就活着,他没经历过皇帝驾崩,也从来没想过皇帝会死。 皇帝应该是长生不老的吧。 陈二看着飘落在地上的纸,纸上写着字,他不认识字,但他有灵活的脑瓜:“会不会是假消息?去往京城那边的路都被安康山叛军把持,万一他们为了扰乱民心,故意骗人。” 项南看这个跟自己同龄的小伙子,短短时间内经历了丧兄老母不知所踪家破人亡,但还有小孩子般的期许。 “这是留城送来的消息。”他说道。 留城是他们先前救助过的地方,位置便利联通南北,他们在那里留守一批人马。 既然是自己人送来的消息,就是真的了,陈二神情茫然,他从延县跟着项南离开,心里只有一个方向去京城,现在皇帝死了,不需要去京城了,他的前路往哪里走? 项南已经收回神,看着在地上飘动的信眼里还是一丝茫然,他从安康山的营地杀出来,从陡峭的峡谷里爬出来,不管绕多远,多少围追堵截,他的方向始终向着京城,京城突然不再是方向,他该去哪里? 脚步杂乱有几个白袍兵走进来,看到院子里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沉默呆呆的两人有些不解。 “都将,村民都收拾好了。”他们说道,“我们可以出发了。” 项南抬起头:“去哪里?” 几个人瞪眼:“望郡啊,不是已经说好了?那边有兵马,有结实的城墙,会接收这些村民。” 项南揉了揉膝头,是了,他看向院门外,有村民走来走去,听到骡子车脚步声,夹杂着鸡鸣狗吠 他们的目标是越过安康山叛军的阻拦去往京城,很多时候都疾行寻找各种小路,很少经过城镇,而且因为人少,经过城镇看到肆虐的叛军,也无可奈何,只能捡着叛军落单的时候进行反击救助,积少成多,渐渐的跟随的人马越来越多。 现在已经有一千多人,能够放心的行驶在大路上,也能护送求助的百姓到最近的庇护之地。 路过这边村落时,击退了一群不知道山贼还是叛军的游兵散将,村民们请求送他们去望郡。 望郡是这个地方最大的城池,郡守领兵戒备安康山叛军收留难民,他们也可以借路经过。 这边也越来越危险了,早点离开进城能安全一些。 远方的前路不知道怎么走,眼前的前路很清楚,项南站起来:“出发。” 花红柳绿的大地上,高大城池前奔驰的白袍兵马格外的显眼。 人马停在城门前盘旋叫门,城门却紧闭不开。 “某宣武道项南。”项南扬声看城墙上,“有急报要进京,借路。” 城墙上有将官探头审视。 “我们离宣武道太远了,不知道谁是谁。”他不客气的说道。 “我们都将是太原府项氏。”陈二生气的喊道,虽然他也不太清楚项氏是什么,但太原府是个很大的地方,那个地方以姓氏相称的必然是大人物。 望郡还是太小了又偏僻,城墙上将官孤陋寡闻,撇嘴:“太原府更远。” 项南默然,调转马头指了指身后跟随蹒跚来的一群村民:“这些是附近的百姓,你们收留吧。” 不再提进城的事,号令大家离开。 城墙上将官依旧不为所动,安康山叛军最惯用百姓威胁欺骗夺城,这群自称兵马的家伙又穿的戴孝似的奇奇怪怪 善心不是为善,很可能会害死一城的人,尤其是现在这么危险的时候。 “大人,这个项南的名字好像听过。”一个副将忽道,想啊想,恍然,“剑南道!” 听到剑南道这三个字,将官也猛地想到了,抓住城墙探身望那位白袍小将:“项南是那个剑南道李奉安李大都督女婿的项南?” 项南勒紧缰绳没有回头似乎没听到拍马要走,城门却打开了。 “项都将,项都将。”那将官没等回答带着一众官兵冲出来,“原来是你啊,久仰久仰。” 陈二伸手挠了挠头,他是个乡下人,知道的地方不多,但 “剑南道比宣武道和太原府更远吧?”他不解,“怎么这个就知道是谁了?” 村民们进了城,项南等人也被邀请进城,项南虽然没有拍马离开,但还是拒绝进城。 “我们有要务在身,不便停留,请大人给我们一些干粮兵器就可以了。”项南说道。 望郡将官认为他这是生气,拉着他的胳膊叹气:“项都将,不是我等小心,实在是危险的很,就在适才,驼岭那边来范阳兵,足足有两千多人。” 他伸手指着一个方向,明媚的日光下可见那边有山岭,隐隐如驼峰起伏。 两千多人,那这是一个正规军了,不是先前的游兵散将,项南将长枪一挥:“去迎战。” 将官吓了一跳,他说的话不是迎战的意思吧? “项都将,那可是范阳兵。”他再次说道。 “范阳兵正是叛军,打的就是他们。”项南道。 这年轻人看起来钟灵俊秀,怎么说话驴唇不对马嘴?将官按着他的胳膊:“他们有两千多人。”又主动表明,“我们望郡需要兵马守城,不能轻易动用。” 项南笑了笑:“不需要,我们这些人就够了。” 将官扫过城门前的清一色白袍轻甲兵,只有一千人吧,怎么就够了? “你说他们刚出现在这里,先前这里并没有这么多范阳兵,必然是远道而来。”项南给他解释,也是给兵士们解释,“他们队伍还没休整,疲惫不堪,我们这时候攻击就是出其不意。” 项南抚了抚背上的弓弩,挣开了将官的手。 “等他们休整一晚,那才是真正的危险,就算你我的兵马一起也不一定能胜过。” 说罢不再多言,持长枪在身侧,催马向驼岭。 “杀敌!” 他一马当先,陈二紧随其后,其他的白袍兵也毫不犹豫,纷纷持枪挥刀催马。 “杀敌!” 伴着高喝,尘烟滚滚而去,待将官回过神,城门前的白袍兵马已经不见了。 如果不是回头看到拖家带口拉着鸡笼牵着狗的新来的难民,将官还以为自己做梦呢。 “剑南道李都督的女婿,果然非常人。”他再看向白袍兵马远去的方向感叹。 第七十九章 小将敢杀人 “望郡不错,山清水秀。” 驼铃的河水旁,一个将官在一众亲兵的拥簇下遥望说道,面容精神,但双眼还是难掩倦意。 身后河滩上柳树林前嘈杂,马匹打喷嚏,兵士们在地上踱步,甲衣和兵器相撞,互相说笑。 “望郡有七千兵马。”一个斥候对将官介绍,“郡守王高阳仁善,领帅黄江谨慎。” 将官笑了:“仁善和谨慎都是好品质,我们这么远来了,可以吃一顿大餐。” 身边的亲兵们也都捧腹大笑。 “先攻城闹一闹,让他们气血活络。” “再只围城不攻,让他们皮紧肉实。” “这叫小火慢炖,吃起来才美味。” “用不用先派些人去跑一圈给他们打个招呼?” “不用打招呼他们也知道我们来了。” 他们轻松的议论,然后请示。 “我们这就扎营先歇息,养足精神。” 谨慎和谨慎是不一样的,望郡领帅的谨慎是懦弱,他的谨慎就是机警,将官看了眼四周:“望郡的兵马都查清楚了吗?城外有驻守多少?” 一个亲兵笑道:“城外散兵不足为惧,他们守着在小阵堡,就算接到命令也不轻易出来援助,更不用说没有命令的时候,缩起来乐得装不知道我们来了。” 斥候赞同了他的说法。 这一路上走来遇到的多数都是这样的,将官点点头,抬手示意安营,身后嘈杂更甚,兵士们开始卸甲,疲惫的马匹也被解下负重。 将官抬起手臂活动下,身边的亲兵开始给他卸甲,斥候忽的想到什么。 “不过。”他说道,“前一段有不少探路的兄弟们被杀,有幸存者说是遇到一队散兵,他们穿着打扮奇怪” “什么奇怪的打扮?”将官问,转过身来,话猛地停下。 他带着血丝的双眼猛地眯起,视线里出现一片白色的身影,其中有一身影高大似乎从地上陡然冒出来,白袍握着弓弩。 噗的一声。 站在他身前说话的斥候瞪圆眼喷出一片血,余下的话变成嗝嗝几声,砰的跪倒在地,然后一头栽倒。 “大人小心!” “有敌袭!” 亲兵们瞬时将将官围拢向后退去,刚卸下甲衣的兵士们急忙的穿上,或者顾不得穿就拿起了兵器,吃着草料的马匹嘶鸣着被拉拽 嗖嗖嗖的箭雨从前方扑过来,嘈杂的营地响起惨叫,措手不及的兵士翻到一片。 鲜血和箭头让这边的营地又响起了怒吼,暂时的措手不及后盾甲被举起来,箭雨的攻击在这时结束了,但厮杀刚刚开始。 箭雨之后,身穿白袍轻甲的兵士们举着盾甲兵器大叫着冲来。 将官被掩护向林中退去,视线里清晰的看到为首的一个年轻白袍小将一杆长枪向前又向后,眨眼两个兵就被刺穿了喉咙倒地。 将官认出这就是最先一箭射穿斥候的那个,他也明白了斥候说的意思,大夏的兵服没有白色的,这些人明显是大夏官兵,但却穿着白袍。 这不是游园赴宴,也不是赏花看景,在明媚的春日里,在一刀一枪一撞之后,显眼的白袍溅满了血迹十分的刺目诡异。 白袍随着刀枪翻滚,跃入逐渐苏醒沸腾的范阳军中。 从未遭遇过突袭的范阳军发出愤怒的吼叫,一个连甲衣都没有穿的范阳壮军汉,将手里的铁锤砸向正面扑来的白袍兵,瘦小的兵顿时被砸烂了半个头。 凶悍的反击变成了攻击,沉重的铁锤长刀在肉体上发出骇人的声响,每一次落下都有惨叫相伴,血肉横飞,安静的河水被脚步跌倒的人体溅起水花,水花在日光下鲜红。 白色的衣袍兵们在两千多人的兵马中仿佛被绞碎的肉。 退后旁观的将官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但下一刻又浮现惊疑。 如此凶悍的厮杀,以往旁观的大夏兵马都会立刻逃开,但此时此刻身在其中的白袍兵却似乎看不到。 不仅看不到,还感受不到身体上的疼痛。 一个长刀范阳兵嘶吼着砍断白袍兵的长枪,刀紧接着落在白袍兵的脖子上鲜血泉涌,但那白袍兵却伸手抓住了长刀,歪掉的脖子涌涌冒血,痛呼都发不出声音,只一双眼狠狠的瞪着范阳兵。 范阳兵用力的要抽回长刀,那半死的白袍兵却始终不松手,就这一个空隙,身旁三个白袍兵的长枪将这个范阳兵挑起。 雄壮的范阳兵在长枪上恍若一条鱼扑腾几下,被甩下来砸到了两个范阳兵,这凶残让围在白袍兵身边的人群退开。 这种对战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任何一个,将官肉眼可见阵容在被撕裂,他骂了一声,握住了自己的长刀,就在这时身后的树林中传来了马蹄声,他惊然回头,浓绿的林中白袍如云 “大人,他们还有援兵!”亲兵们发出惊呼。 那林中枝叶遮挡有被马蹄荡起尘烟,白袍不知几许。 “我们,退吧。”亲兵喊道。 退字一出口,就近的范阳兵们顿时一阵气泄,瞬时又被扑杀一片。 将官色变:“不能退!他们没有那么多人!这是假像!” 他将手中长刀一挥要跃入阵中,但阵中被撕裂的口子有一道白色身影飞掠而来。 呛的一声响,长枪与长刀撞在一起,将官后退一步,长枪一点支撑翻跃的白袍落地,年轻的俊美的面容闯入将官的视线。 先前只是看到他俊拔的身形,现在看清脸了,这张脸和白袍相搭突然没有什么诡异,也不觉得奇怪,这样的年轻公子就应该穿这样的衣衫 将官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旋即双眼一眯吼道:“你是谁!” “某,项南。”项南道,腰身一转,长枪如蛇而来。 项南是谁没听过,将官不再询问,挥刀迎战,兵器相撞,火光四溅。 锵锵锵的兵器击打,长枪长刀交战四五,两人的身影交汇分开,长枪被弹开,项南身形立刻随枪向后退去,将官长刀紧随其后,怒吼一声一刀劈下,险险的擦过项南的发顶。 束扎头发的黑带木簪断裂,长发飞舞。 将官长刀半空收住只待一转横劈,就能将这个年轻人腰斩,但就在他嘴角勾起狞笑的时候,飞舞的长发中寒光一闪,长枪到了眼前。 怎么?将官的双眼瞬时瞪圆噗嗤一声,长枪穿透了他的咽喉。 将官长刀瞬时无力落地,穿透咽喉的长枪支撑让他身子前倾,视线也落下来,前方的白袍小将单膝跪地,身不回头不转,只双手握抢向后。 飞舞的长发垂落,如瀑布披在年轻人的背上,将官的双眼也垂落合上,头一点不动了。 跟上来的亲兵发出惊怒的嚎叫,待要扑上,身后林中的兵马已经逼近,扬起的马蹄踏翻他们,居高临下的长刀斩断头颅。 项南收回长枪,站起来转过身,看着眼前,现在换做白袍兵绞杀范阳兵。 河水恢复了平静,水越过其中的尸体,欢快的冲刷着血迹,只是冲不散苍蝇嗡嗡一片,血腥气令人作呕,。 郡守王高阳没有吐出来,战乱数月这种场景他也看到过了,但此时此刻还是满脸震惊,因为以前看到的都是自己人被杀,从未见过死伤如此众多的叛军。 他抬起头,看着河水边正在专注用河水洗长枪的白袍小将。 “您,您是?”他问道。 项南回过头:“太原府,项南。” 探看脚下被杀的范阳兵将官的领帅黄江,听到这句话抬起头要补充一句什么,但看到那白袍小将满身的血迹,以及这满地的尸首 问的是是谁做到了这些,是谁英勇杀敌,他是谁? 黄江动了动嘴唇,点点头:“对,大人,我给你说过,他叫项南。” 第八十章 一方天地有白袍 范阳军的铠甲兵器被卸下装车,马匹也都牵住赶进城中,尸首胡乱的堆在坑中,一群民夫粗鲁的推土掩埋。 这些民夫或者有亲人死在叛军手里,或者无冤无仇但如果不是叛军也不会来这里当民夫,怀着恨意一边推土一边啐两口。 另一边也有尸首在掩埋,与范阳兵尸首不同,这里每个尸首都换了新衣裹了席子,整整齐齐的摆放,再铺设一层席子,然后民夫们才仔细的将铲土。 坑外白袍兵列队,他们身上白袍血迹斑斑,面前摆放死去的同袍们脱下的血迹斑斑白袍,有几个兵正在将这些衣袍收拾叠放。 项南站在马匹旁也在看衣袍,每个人的马匹上都裹着布包,解开布包其内都是白袍,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枯,变成一片片黑褐污,散发着怪异的腥臭。 王郡守和黄江忍不住掩鼻,但很快就放下手,因为猜到这是什么了。 “这些”王郡守说道,“都是英烈们的衣袍吗?” 项南点点头,一路走不断有新人加入,一路走也不断有人死去,马匹上的布包里不断的增加着死去的兄弟们的白袍 “郡守,白袍送来了。”有官吏带着几人拉着车过来,车上堆着新的白袍。 战后项南还是拒绝了进城的邀请,只要了衣袍粮草等物资。 “项都将,你们不歇息,急匆匆的要去哪里?”黄江说道,“还有这么多伤者,好歹养一养。” 伤重不能行路的留在下就近休养,轻伤者继续前行,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的习惯,日夜不停,急急匆匆,不休不眠,一心只往京城去 现在京城不用去了。 其实京城也知道安康山叛乱的消息了,天下都知道了,因为这一段沿途的这些城镇不需要他们报信提醒了。 项南默然,将马背上的包袱解下,向葬坑将包袱扔进去。 四周的民夫兵士,以及跟过来的郡守黄江都吓了一跳,不待询问,项南将自己身上的白袍也解下来扔进去,又看着葬坑边正在整理收拾的白袍。 “一起葬了吧。”他说道。 他一声令下,白袍兵们立刻听从,一件件染血的新旧白袍被扔入坑中,在席子上铺了一层。 项南看着民夫们扬起土将尸首和白袍渐渐的掩埋。 最初这是他临时起意,要把这些染血的衣袍做证据给皇帝和朝廷看,从此后穿白袍收白袍,一路走来大家都学着他,形成了惯例,现在不用看了,也不用再带着留着了。 京城不用去了,回宣武道吗? “宣武道已经乱了。”黄江将那边的消息仔细说给项南,“有一部分兵马去了京城,有一部分早就是浙西安德忠叛军收买,有些京城不想去,叛军不想做,就地成了流寇。” 在安康山叛乱前宣武道就已经乱了,此时再无顾忌分崩离析。 项南再次默然,回哪里?太原府吗? “项都将,你想错了。”王郡守忽的说道,他已经听到有关白袍以及项南一心惦记的军务。 项南和黄江都看向他,黄江忍不住对郡守使眼色,郡守还端着文官的架子,现在这个时候,这些领兵善战的小将可不要得罪。 “你要去京城报信,你要让天下知道安康山叛军,是为了让天下警戒,让朝廷出兵镇压,救护百姓,稳我大夏。”王郡守伸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天地之下皆大夏,皆是子民百姓,项都将为什么不能在任何一个地方行此军务?” 黄江立刻抬手对项南高声道:“某等愿与都将同穿白袍共杀贼!” 这其实是很简单的道理,只是当人钻入一个执念后跳不出来,项南一瞬间挣脱了束缚,眼神清明,对郡守抬手一礼,再走过去从车上拿起新的白袍穿上,一手弓箭一手挥起长枪一声号令:“吾等,就地杀贼!” 千众白袍兵亦是拿起新白袍穿上,举起兵器高呼:“就地杀贼。” 听着呼喝震动看着兵马集结,黄江走过去对王郡守低声赞道:“大人高明,我望郡无忧矣。” 绿葱葱的山坡上野杏一片,两个穿着粗布衣衫恍若乡间老农的黑瘦男人蹲在其上。 咯吱一声,一个男人摘下野杏咬了口,旋即呸了声吐出来。 “酸。”他说道。 旁边蹲着的男人哈哈笑:“你傻啊,没人摘的杏当然是酸的。” 先前的男人撇嘴扫了眼山坡又看向下边的阔野,有村落散布,再远处还有城镇,只是不见人烟:“现在这时候,哪里还有人。” 另一个男人忽的趴在地上贴耳听:“有人来了。” 荒野上一阵马蹄急响,烟尘中有十几骑疾驰,兵服和形容都有些狼狈,而在他们身后,还有尘烟滚滚夹杂着叫嚣。 虽然穿的都是大夏的兵服,但还是能分辨出不同,尤其是从气势从举止以及兵器,范阳军的身材高大,兵器优良,气势也很嚣张。 虽然也只有十几人,他们却如同猫儿,轻松的戏耍着奔逃的鼠,不时的拉弓射箭,前方便有人惨叫着跌下马。 “十几人,不多。”依旧蹲着的男人低声说道,“要不捉个活口回去?” 趴着的男人摇头:“这些人应该是前几天探查的一万兵马中的前锋,少夫人说了,我们要想办法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去,不要打草惊蛇。” 先前的男人不说话了,作为斥候,他们的任务是探查消息,不是杀敌,更不是救人,否则会害死更多人。 他们隐在山坡上穿行野杏林中跟随这两方人马,奔逃的人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疲惫,追兵则越来嚣张,说出一些投降不杀的笑话,手里的弓弩飞枪不停。 前方奔逃的忽的大叫起来,原来出现了一座堡镇,有破败的围墙,高大的哨岗,后方的追兵并不畏惧,也跟着大叫,叫嚣占据一座哨岗,但就在此时,看起来空无一人的堡镇中突然打开了门,一队白色衣袍的人冲了出来。 他们人数并不多,大概也只有十几人,明媚的日光下白色很是刺目,奔逃的人们发出激动的大叫,而追杀的范阳兵却猛地勒马调转马头就跑 跟来的两个斥候对视一眼,神情惊讶,惊讶这十几人的怪异打扮,更惊讶看到这些人不战而逃的范阳兵。 “这是什么打扮?” “范阳军喊什么?这么惊恐。” “白袍兵?白袍兵是哪一路卫兵?” 第八十一章 交汇的兵马 白袍兵与投奔来幸存的兵马交汇在一起,冲着奔逃的范阳兵发出威胁的叫嚣。 仅仅是叫嚣。 他们没有追上去,用弓箭用长刀杀死这些叛军,而是一面吼叫一面张望,待看到范阳兵真的跑了,立刻也调转马头冲进堡寨里,投奔来的兵马反而落在后边。 “你们跑什么!做样子也要追一段啊!”幸存的几人慌张的跟着跑进去,不待喘口气就喊道,“要是被发现了我们就都死定了。” 穿白袍的十几个兵跳下马,面色紧张一脸都是汗,甩着僵硬的手:“追什么追,要是被发现我们是做样子,才是死定了。” 躲在高塔上的一个守兵探头:“他们真跑了,没有再回来。” 听到这句话堡寨的人们都松口气,又有两三个兵走出来,围着穿着白袍的兵们笑:“这白袍还真管用。” 十几个兵也高兴的看着身上的白袍。 “白袍军一连夺回了我们滑州十三城,所向披靡,这些叛军见了白袍就躲。” “那我们穿着白袍就安全了。” 有年长的兵思虑周全:“白袍兵让叛军惧怕,但也让叛军痛恨,我们偶尔拿出来防身可以,别用的多了引来叛军。” 那倒也是,大家纷纷点头,将白袍脱下来小心翼翼的叠好,紧张欢喜激动落定,才想起问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怎么遇到范阳兵了?不是都被打跑了?” “对啊,这些日子没看到他们了。” 几个幸存者心有余悸:“是啊,正是因为最近没有叛军了,我们才奉命开始巡查,没想到突然又遇到一群。” 年长的堡长凝眉思索:“这种事,应当报给白袍军,让他们警惕防范,也免我滑州军民再受劫难。” 还要为死去的同伴们报仇,幸存的几人想到死去的同伴,悲伤又愤怒:“我们这就去望郡找白袍军。” 堡长道:“我们陪同你们去。” 堡寨的大门再次打开,十几个穿着白袍的兵疾驰向东而去,阔野上没有范阳军,山坡上也没有窥探。 而此时窥探的两人一直跟在逃走的范阳军身后。 他们走走停停,不时的回头看,偶尔争执几句,似乎在去杀掉那些白袍军以及快些离开这里意见不一致,但最后还是越走越远,沿着泗水来到一片大营。 这是好大一片营地,不时的有兵马巡查进出,两个斥候没有再靠近,小心谨慎的潜藏在远处,看着那十几个范阳兵进了大营。 “白袍兵?”孙哲在帐中正卸下铠甲,活动肩背回头看站在帐中的几个兵,“什么白袍兵?” “他们穿着白袍,所以就称呼为白袍兵。”一个范阳兵道。 孙哲哈哈笑:“披麻戴孝吗?义成军倒是会对皇帝表孝心。” 滑州这里是义成军的所在。 将官说笑兵士应当陪笑,但这一次几个范阳兵没笑出来。 “他们中有义成军,很多义成军加入了他们。” “他们是从别的地方来的,然后在望郡杀了牛崔大人。” “自此后留在望郡,带领义成军到处杀我们的人。” “前前后后算下来,几千人马都葬送在他们手里。” “我们不得不退出滑州暂避锋芒。” 他们七嘴八舌的说道。 孙哲的脸色渐渐肃重:“我还以为田呈说当全力拿下沂州是真的呢,这厮果然奸诈,原来是滑州这里他是拿不动,你们适才见到白袍军了?” 几个范阳军连连点头。 孙哲看着他们:“所以你们是被他们吓跑了?”视线扫过他们的铠甲兵器,猛地站起来,抓过才卸下的铁节鞭狠狠向几人打去,“你们的铠甲干净整洁,你们的兵器白净如玉,大都督给你们金银铁甲,是为了让你们不被对手的刀枪伤害,大都督给你们弓箭宝刀,是为了让它们染血食肉!” 几个范阳兵猝不及防惨叫着倒地。 “你们见到对手连战斗不敢竟然跑了?” “我范阳军养你们这等废物有什么用?” 孙哲力大,铁鞭滚着钉子,只三下两下范阳兵们的血在地上溅开花,四周的兵将抱臂或者鄙夷或者嘲笑旁观。 “孙大人,孙大人。”一个范阳兵拼命的挣扎,“先前他们没到这边,这次出现在这里,我们唯恐他们会影响大人大事,特来赶着来报告啊,待报告了大人,我们就去与他们死战。” 旁观的一个将官被提醒皱了皱眉:“他说的也对,我们现在有要事在身,不便被宵小耽搁。” 孙哲铁鞭发泄了火气,啪的扔在地上:“滚出去!” 几个被打的血淋淋的范阳兵不敢耽搁,忍着伤痛在地上或者翻滚或者爬了出去。 “白袍军!”孙哲坐下来啐了口,“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不管他是什么鬼,待我们完成大都督的要事,再让他们自己为自己披麻戴孝。”一个将官笑道。 “是啊,沂州那边战事紧要。”另一个将官点头,“大都督正在去往京城,我们守住泗水,让沂州后方安心,让大都督前行无忧。” 孙哲道:“我知道轻重的,只是看不得这几个废物,报信?杀了对方拎着他们的头颅才叫报信。” 将官们纷纷道“田呈手下的兵怎么能跟大人的比。”赞叹恭维。 孙哲哼了声:“我知道他们都瞧不起我孙哲的出身,但我孙哲的本事低于他们哪个?” 将官们点头:“有大人守在此处,田呈他们才能顺利拿下沂州。” 营中的气氛变得欢悦。 暮色渐渐笼罩,营地里升起了炊烟,似乎与大地融为一体的两个斥候这才起身,无声无息的绕过范阳军的明哨暗岗,避开范阳军不断飞驰的巡查斥候,在夜色铺照大地上的时候,纵马疾驰,直到看到前方有火光点点。 这也是一片营地,但比起范阳军的要小很多,也简陋很多,没有安营扎帐,只有风餐露宿。 篝火远处坐着的李明楼掩藏在夜色里,身影忽隐忽现,中五以及几个将官都聚集在她身边,听斥候描述前方的情景,听到范阳军守住了泗水,约有万数,几人都有些沉默。 “要么杀过去,要么绕路。”中五说道,“要么就等我们后续的兵马跟上来。” 回应他的依旧是沉默。 他们人数只有两千多,以两千战万数,就算能杀过去,只怕也寥寥数人,面对沂州的大军又有什么用。 绕路和等待,都需要时间,而现在没有时间,等到了昭王死了沂州灭了再杀过去,也是无用功。 李明楼想或许她做错了,不应该来妄图救昭王,事情哪有那么好做。 但又想就算不做错,不做事,也是死的话,还是选择前者吧。 出神中听斥候道:“滑州境内有白袍军,范阳军似乎很畏惧。” 白袍军?李明楼回神,听斥候将当时看到的场景讲了。 中五几人都有些惊讶:“这边是义成军,白袍军是什么?” 李明楼遮面后的脸上也是疑惑。 那一世范阳军并不是真的所向披靡,后期也有很多兵马能与范阳军抗衡,比如占据东南的齐山麾下清海军,山南的天宝军,武鸦儿的振武军和剑南道就不用说了。 但从未听过白袍军。 而且是在滑州这个被安康山叛军环绕的地方,竟然能有如此的兵马存在? ..... ..... 夜色渐渐褪去,晨雾就像美人的遮面被揭开,大路上十几个白袍兵马格外的显眼,他们神情倒并不显得疲惫,只是有些受惊,总是不自觉的看前后左右,似乎随时都要跳起来。 “前方有人!”奔驰在最前方的一个兵喊道。 这话让十几人差点从马上栽下来,他们心惊肉跳的询问。 “哪里?” “多少?” “什么人?” 他们勒马向前望去,前方日光下有一队兵马出现。 跟这十几人一样,穿着白袍,但不知道是他们挺拔的身姿还是整齐的马蹄,行进中的百人带着千众的威势,让整个地面都震动起来。 勒住马的十几人顿时催马,不再缩着身子恨不得在马背上藏起来,高举双手大喊。 “白袍军!” “白袍军!” ...... ...... 日光下青草上的露水颤颤晶莹,马蹄的震动让它们如雨而落,有人从马背上跳下来,伸出手接露水,耐心的等待它们在手心里凝聚,然后捧起洒在脸上。 “项大人。”旁边有亲兵立刻递来白色的绢帕。 项南伸手接过盖在脸上轻轻的擦了擦抬起头,日光下年轻的面容如露水般闪亮。 “我怎么不认得你们?”他看着面前两个穿着白袍的兵。 两个穿白袍的兵看着这张脸,脱口道:“我们仰慕白袍军,想与大人同穿白袍。” 第八十二章 来者是贼当杀 项南低头看身上的白袍。 白袍其实原本是里衣,他被压在同伴们的尸体下,兵服也被火烧着,他脱下兵服狼狈的逃生。 他不停的奔逃,不知道所过之处是不是叛军不能停留,没有想过换衣服,再然后不想换了。 里衣上溅满了血,同伴的血,他自己的血,叛军的血,时刻的提醒着他经历了什么。 这是狼狈,是耻辱,是悲凉。 现在他穿的当然不是里衣了,而是质地优良的白袍,最初跟随他的小兵们也跟他一样,怀着亲人和同伴们的血仇,所以也穿着白袍,渐渐的人越来越多。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白袍就一直穿下来了,大家形成了惯例。 现在的白袍成了一面旗帜,民众看到了欢喜,城池的官员们看到了安心,兵马看到了羡慕,叛军看到了畏惧.... 项南看这两个白袍兵,不问也知道他们说的什么意思,滑州境内很多兵马都偷偷的穿白袍。 “只要敢杀敌,无须在意穿什么。”他说道。 见他并不责怪他们假充白袍兵,几人很高兴。 “你们说附近又有范阳兵?”项南问。 两人这才想起来意,争先恐后的将事情的经过讲述,项南也有些惊讶。 “他们去的方向是泗水。”他跟身边的兵将说道。 兵将是当地出身,对这里很熟悉点头,又分析道:“这里已经有些日子没有看到范阳兵了,这十几人出现,看到白袍就跑,很明显是曾经在这里的叛军。” 他们为什么回来了? “逃亡都是回本营。”另一个将官道,“肯定不止他们这些人。” 项南看向泗水的方向:“去查探。” 站在一旁的陈二立刻应声是,亲自带着斥候们疾驰而去,暮色降临的时候带回来令大家震惊的消息。 泗水附近驻扎了近万数的范阳兵马。 亲自给坐在简陋堡寨中的项南端上精心熬制的肉汤的堡长,脸都绿了,肉汤碗差点摔在地上。 滑州或许不会完了,他这个堡寨肯定是保住不了,万数兵马一起袭来啊..... 窄小屋子里站着的都是白袍军的将官,他们神情或者惊讶或者凝重,并没有畏惧。 “他们是刚安营吗?”项南平静的继续问细节,自己接过堡长还攥在手里的汤碗。 陈二想了想,摇头:“不是,我查看马粪可以得知,至少已经五日。” “这可不像范阳兵的做派,安营扎寨歇息一两日足矣,五天了大军还不进入滑州境内,可见......”项南将肉汤喝了口,“他们的目的不是滑州。” 不是滑州,这么多兵马聚集是为了什么?将官们对视低声议论。 项南将肉汤几口喝完放下:“我亲自去看看。” ..... ..... 夜色里的营地并没有沉寂,不时的有兵马进出。 “白天的时候,兵马就一直这样奔驰。”陈二低声说道对匍匐在地上的项南指点,“他们出去后就有兵马回来,看起来是在换岗。” 但这附近有什么防备的地方? “他们在守着泗水。”项南道,“他们的目标果然不是滑州。” 但为什么守着泗水,过了泗水是哪里?沂州!昭王!项南醍醐灌顶。 留下斥候盯着这边大营,项南回到了堡寨中。 “都将,你的意思是说,安康山要杀昭王。”听了项南分析,将官们说道,“这些兵马是要去沂州的?” “皇帝驾崩了,陛下还有三子,太子在京城,昭王在沂州,鲁王在麟州。”项南道,“安康山肯定要斩草除根,这些兵马要么是要去沂州,要么是攻打沂州兵马的后援。” 将官们神情凝重:“都将,我们要怎么做?” 项南轻轻抚了抚白袍:“我白袍兵就地杀贼,贼既然来了,当然就地杀掉。” ..... ..... 敌袭的警示传来时,孙哲并不在意。 大营外三层兵马戒严泗水,就是为了迎接敌袭。 “半夜来偷袭的宵小。”他高卧闭目裹被不屑道。 但很快信报说第一层兵马被击退了,随之而来的还有来者的描述。 “大人,约有有七千多人,皆身穿白袍。”有将官疾步进来道,“应该就是他们说的白袍兵。” 孙哲翻身坐起来:“人数不少啊,胆子也不小,竟然敢来偷袭我的大营,怪不得能把把那些家伙吓的望之而逃。” 嘴上说的厉害,但并没有什么害怕,只有几分兴趣。 “我瞧瞧这些披麻戴孝的都是什么玩意。” 孙哲在一众兵将的拥簇下穿着睡袍直接走出了营地,站在高高的车驾上能看到前方厮杀的军阵,跌落的火把,燃烧的军旗枯草,在夜色里撕开一片,一片中白袍反衬着火光,恍若刚烧出的白瓷一般耀眼。 “是很古怪好笑的打扮。”孙哲捧腹哈哈笑,但看着看着他脸上的笑散去。 冲过第一层兵马,先锋的骑兵们已经散去,刺目的白袍是一个内空外方的军阵,脚步声阵阵,地面震动,不断的冲击着自己这边的军阵。 兵器的寒光血肉的飞溅。 自从走出范阳后,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凶悍的大夏兵马,孙哲面皮跳了跳,怪不得田呈让兵马撤出滑州,真要在这里要折算元气,就没有办法去抢沂州的大功了。 不过..... “不用理会他们,他们再凶悍,人数少。”孙哲道,“待拼不过自己就会退。” 他可不是只孔武有力,知道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防守,万数兵马不需要主动出击,而是等这些飞蛾自投罗网。 众将官应声是,孙哲打个哈欠准备转身回去继续睡觉,但就在转身的那一瞬间,眼角闪过一道白光,那是一个白袍手握长枪跃马入阵,四周五个范阳兵瞬时被长枪挑起,然后又重重的落地,地上燃烧的火把砸的四溅,如同烟花绽放在那白马白袍四周。 他是夜色天地间最明亮的所在。 孙哲看到了他的脸,孙哲的眼如星星般亮了,他发出一声嚎叫。 “项南!是项南!项南!”他喊道,人就要从高架车上跳下去。 还好四周的兵将及时的拉住,不解的喊大人。 孙哲不与他们解释,只看着那边在军阵中厮杀的白袍小将,大喊:“取我披挂兵器来,我要亲手斩了他!” 这太突然了,先前的稳重淡然呢?众将纷纷劝“大人,不能以身涉险啊。” 孙哲丝毫不听,亲兵们取来了披挂,孙哲跨上马:“杀了他,我要杀了他。”举着刀号令,“今晚不许放走他!绝不放他走!” 他举着刀纵马冲去,亲兵们纷纷跟上护卫。 众将们也只能跟随,又因为孙哲那句不许放走这些白袍兵,而开始调兵。 整个大营包括远处的兵马都开始涌动,大地上震动一片。 ..... ..... “范阳兵的大营被人突袭?” 裹着衣袍靠着树歇息的李明楼立刻醒来,看着被带到面前的斥候。 第八十三章 从远处飞来的箭 斥候点头应声:“打的非常激烈,整个大营包括在外布防的兵马都调动了。” 能将整个兵马都调动,袭击的兵马人数很多吗?最少也要万数人马吧? “滑州有这么多兵马?”方二问。 “不一定是兵马多。”李明楼道,“应该是白袍兵。” 能让范阳兵望白袍而逃,这悍名不是喊出来的,而是血肉打出来的,这般凶悍的兵马,得知范阳兵在附近驻营,定然要来杀敌。 “那我们....”方二道。 这真是意外之喜,老天,竟然也会助她了? “我们当然是助他杀贼,借他杀贼。”李明楼已经站起来,双眼在暗夜里闪闪亮,抬手号令:“杀过去。” 暗夜的地面上一个个身影翻起,马匹聚拢,火把点亮轻甲简行,化作一条火龙向前方的暗夜扑去。 “杀!” “杀!” 一个面容狰狞的范阳兵扑过来,手里的长刀刺穿了一个白袍兵,撕开这这边的阵型,他狂吼着跳进去,但下一刻两边长枪左右刺穿了他的身子,他脸上带着狞笑栽倒地上死去。 这边撕开的口子立刻被补上。 这样的撕裂补齐发生的越来越多,方阵已经明显的缩小了。 “都将。”两个将官汇集在项南身边,神情有些凝重,“他们的兵马越来越多了,我们的后路要被堵上了,现在不走,就走不了。” 项南握着长枪轻轻一点刺穿袭来的一个范阳兵:“不能走,现在走,我们才是死定了。” 这种厮杀对于别的大夏兵来说,早已经被打的崩溃而散,白袍兵作战不惧生死靠的就是一股锐气,一退锐气顿失,在这么众多的范阳兵面前必然一个都活不了。 两个将官显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他们一路杀到现在并非一直都所向披靡,但这一次遇到的比先前所有的都难啃。 “那是,帅旗。”一个将官看到前方,失声喊道,春末夏初昼长夜短,夜色已经渐渐变青,蒙蒙青光里有一杆帅旗逼近,携带着更加凶猛滚滚的兵马。 项南横枪握在身前,看着帅旗的方向,但没有看帅旗,而是帅旗下的一个越来越近的身影,可以清晰看到他脸上的狞笑。 “原来是你啊。”项南脸上也浮现笑,“真是太好了,待我杀你。” 两个将官以及身边的陈二等兵大惊。 “都将不要以身涉险。”他们喊道。 项南看着前方:“我原本就要死在他的手里,今日死也不过是再死一遍。” 今日不死,他才是真正的逃生了。 说罢握枪刺挑两边或者正面扑来的范阳兵,劈山斩海直向那帅旗下的主将。 万数兵马的主将都亲自杀过来了,对方真是势在必得,那这一次应该是要全员战死了,两个将官心里反而变的透彻,这一天早晚会来的,虽然不想死,既然要死就死吧。 他们嘶吼一声,亦是长刀长枪狂袭向两边的范阳兵。 青光拉开夜幕,整个大地变的阔朗,但大地上密密麻麻的兵马却反而越来越拥挤到一起。 阵型已经看不出来了,正兵举着刀枪棍棒厮杀,辅兵竭力的随行支援,双方都已经杀红了眼,都在凭着一口气撑着。 白袍皆已经染血,在一片片的围拢中不断的缩小。 厮杀到此时凶悍武力双方已经不用论高下了,兵马人数就成了关键,范阳兵所有的兵马都涌来,七千的白袍兵在万数的范阳兵面前还是差了一线生机...... “李家小女婿!”孙哲大叫,“你马上就能到你丈人跟前哭鼻子了!” 粗重的长刀砍下,纤细的长枪一挑,两人身形交错靠近。 项南看着他嘴角弯弯:“你死了,不知道安康山会不会把你当儿哭。” 安康山好女色,这孙哲的母亲与安康山有染,孙哲以此被安康山重用优待。 孙哲原本的红脸变得更红,哇哇大叫一声,身形扭转,长刀在长枪上滑出一道火光。 项南长枪一卸,挡开孙哲的长刀,拖枪在地身形扭转掉头就走。 孙哲挥刀跃起,就在要劈下的那一刻,身子一凝,硬生生的收刀向后仰倒,饶是如此,一道白枪还是刺中他的肩头..... 可惜只是刺中的肩头,肩上有铠甲,长枪被挡住没能穿透。 血从铠甲下涌出。 项南待要再翻身推枪,两边范阳兵已经向他砍来,长枪收回荡起一片。 孙哲蹬蹬后退两步被亲兵拥住,他喘气双眼发红冒出一头冷汗,幸好他机警,否则此时已经被刺穿脖子......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项南!”他吼道,长刀指着被围攻的白袍小将,不再以李家小女婿戏称,提名唤姓,“杀了项南!赏金千两!” 重赏之下涌来的范阳兵更多,白袍兵想要支援已经无力,眼看着飞蛾般的范阳兵将项南遮盖,但就在这时,外围兵马一阵骚动发出更大的喧哗。 “有援兵!有援兵!” 伴着喧哗弩箭的声响嗡嗡滚滚,兵马惨叫着弹起跌倒一片。 竟然还有援兵?滑州境内还有兵马敢来?孙哲瞪目看去,见从西边的方向涌来一群兵马,他们轻甲快马,此时前方的兵马举着弓弩。 一眼估计有两千人。 厮杀到这种时候,人数已经变成了胜败的关键。 “他们没有穿白袍。”孙哲喊道,“他们就是来做样子的!” 这些大夏兵马他们见的多了,只要露出凶悍的样子,就能把他们吓跑! 箭雨过后,范阳兵们纷纷反应过来,外围的凶狠的吼叫着向奔来的兵马冲去,而同时那群兵马也如发狂一般冲过来。 两军几乎在一眨眼相撞,就好像豆腐砸在墙面上,范阳兵荡起了一片血肉横飞,孙哲的余音还没散去,眼瞪的更大..... 里外都开始了混战,与此同时还不断的有箭飞来,范阳兵穿着精良的铠甲,还有白袍兵夹在其中,但这依旧挡不住飞来的箭准确的穿透他们的咽喉。 什么神箭手?孙哲的视线看向那边,奔来的兵马一瞬间都汇入阵中厮杀,阵外还留着十几人,围拢一杆帅旗,黑色的帅旗放佛夜色塌下一块,投下阴影将下有一个高大的只穿着轻甲的男子手握重弓。 嗖的一声,三箭齐发飞入阵中,两个范阳兵倒地,另一个捂住面门在地上翻滚。 先前的三箭飞出去,那男子已经再次搭上三箭,嗖的一声再次射出,三箭与三箭之间几乎没有间隔。 阵外只有他一人持弓射箭,一人恍若三人,十人。 这到底是什么人?孙哲愤怒的大叫,挥刀就向这边冲来,刚冲了没几步,砰砰几声,七八个范阳兵被掀起。 孙哲回头,看到是被围攻的项南跃起,一枪刺穿一个范阳兵,借力跃起在空中翻转,手中长枪横握,指向孙哲...... 孙哲瞪大眼,远处的李明楼也瞪大了眼。 项南! 她抬手按住方二的肩头。 方二身形没有半点变动,只是搭在弓上的箭收住。 “项南。”他也低声脱口,神情惊讶。 项南竟然是白袍兵?他不是宣武道兵吗?而且上一世这个时候,他应该在京城附近,宣武道纷乱后他随队在京城附近杀敌..... 他怎么出现在这里?穿着一身被血染红的白袍,握着一杆长枪,在四面刀光中扑向一个范阳将官...... 孙哲抬刀向迎,锵的一击,项南从他头顶翻过..... 不待落稳孙哲的刀如雪片般飞来,伴着怒声的嚎叫,孙哲是真的要疯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去死,你们都去死,你们都要死! 两人混战不分四周敌我无人能靠近,面对疯狂的孙哲,项南防多攻少..... 看着刀枪撞在一起纠缠不分的两人,方二能感到按在肩头的手轻轻的颤抖。 这是一个机会。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李明楼收回了手:“杀了,那将官。” 方二将绷紧的手微微一动,仿若拨动琴弦,三箭嗡的一声飞出去,一箭刺穿一个跑动的挡住路的范阳兵,一箭紧随其后刺穿一个举着刀袭击项南的范阳兵,两箭劈开了一条路,余下的一只箭直向项南而去...... 项南掉头转身单膝跪地,似乎力竭.... 孙哲在后发出大叫:“又来这招!爷爷这次让你再也回不了头!” 他连倒仰都没有,粗壮的身子灵活一扭向一边避去,同时刀向项南劈去,但下一刻就不动了,脸上的胜利的狂暴和兴奋还在扩散,双眼瞪圆不可置信,他的脖子带着护具,但一只箭还是穿透了他的咽喉,咽喉疼痛还没传开,腰腹一凉..... 项南长枪回马,人也回头,眼中也浮现不可置信。 他这一枪虽然没有太大的把握,但真刺中也不至于让他震惊,他的视线落在孙哲的咽喉。 血突突的冒出来,孙哲柱子般的双腿开始慢慢的弯去.... 两边涌过来的范阳兵惊呆了,一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项南抽出长枪,一挑孙哲手中还握着的长刀:“孙哲已死!主将已死!” ...... ....... (章节名已经万全放飞了) 第八十四章 惊鸿一瞥而过 四周的兵马惊骇,手中的兵器都一凝滞,趁着这一凝滞,困局中的白袍兵顿时寻得生机。 陈二单手一刀砍翻面前的一个范阳兵,不管不顾的跟着大喊。 “孙哲已死!主将已死!” 喊声如雷滚滚瞬时席卷,项南举着孙哲的长刀,围拢在身边的白袍兵们击退了想要抢孙哲尸首的亲兵,范阳兵终于一口锐气全散,开始向后退去,而后方有兵马还在凶狠的扑来,一时间只能向四面避开。 这一避,阵型全散,恍若溃逃,于是真的开始了溃逃..... 项南没有再去追杀,握着长枪,以孙哲的长刀撑地,看着脚下的孙哲的尸首,这一次真是极险,他活下来了,耳边有喧哗。 “你们是哪一路的?”白袍兵们发出询问。 项南抬起头,拥挤围拢格挡的范阳兵溃逃,先前的援兵便出现在视线里,他们轻甲简器,气势凶悍,没有人回答白袍兵们的问话,也没有停下脚步,这脚步没有去追杀奔逃的范阳兵,而是向他们冲来..... 欢呼喜悦见到亲人一般的白袍兵变得紧张,战场上已经没有多少范阳兵,但这些兵马依旧如猛虎..... 他们有握着刀枪奔跑的,也有翻身上马疾驰,似乎下一刻刀枪就要砍过来,马蹄就要踏过来。 甚至比先前的范阳兵还凶气腾腾...... 白袍兵们有些窒息,握住了刀枪,难道不是援兵? 众人的视线不由放在再远处,那里一杆帅旗飘动。 李明楼垂下头道:“走。” 方二将弓甩在身后,一手将帅旗哗啦扯下来,一抖一旋,帅旗如布展开,将他与李明楼围挡,在十几个兵马的拥簇下穿过这边的战场..... 呼哨声马蹄声乱响,被驱散的马匹从四面八方奔来,奔跑的兵士跳上马,与其他的兵马汇集。 “振武军执行紧急军务!”他们也终于发出声音,“振武军执行军务!一切人马避让!” 振武军!紧急军务! 不知道是因为声音还是气势,白袍兵们纷纷避开,看着这群兵马从眼前疾驰向西而去,竟然是真的没有停留,就好像从远处奔来一口气不停的奔走了。 至于杀范阳兵,只是因为挡住了路。 烟尘滚滚马蹄震震,视线里的千数兵马已经渐渐远去。 “振武军!” “京城的振武军!” “我知道了!他们是要去救昭王!” “对对他们肯定知道昭王有难!” “原来这就是振武军,果然厉害啊!” 白袍兵们也回过神纷纷的喊起来,再看视线里远去的兵马满是敬佩。 振武军吗?京城来的振武军?项南一直看着他们,视线追随着远去的尘烟,但是,为什么他好像看到其中马匹上有个女子的身形? 在兵马拥簇中,在帅旗飘动中,若隐若现。 ...... ...... 孙哲有两处致命伤,铁枪刺中腹部,以及铁箭射中脖子。 如果单单只是一种伤,可能不会当场要命。 他伸手拔出铁箭,铁箭没有穿透孙哲的脖子,因为护具的遮挡,也因为距离远。 但如果没有铁箭,铁枪刺中腹部不会让孙哲死,反而死的会是他,孙哲的长刀会先一步砍下他的头。 项南抬起头看向前方,当时他并不知道箭射来的位置,他甚至不知道有援兵来,那时全身心的都在杀敌。 刚才大家七嘴八舌讲述,他才勾勒出一个大概的场景,那些兵马突然出来,先弓弩,接着肉搏战,还有几人在外射箭。 要想不被厮杀波及,那他们站的位置最少要在那边,项南猜测一个距离。 能在这么远的地方一箭杀人真是厉害,他也不敢保证自己能一定做到。 项南端详这支箭,很普通,所以真正厉害的从来不是兵器,而是人。 振武军,果然名不虚传。 皇帝死了,太子病重,昭王和鲁王是眼下最重要的人,安康山必然要杀昭王,神兵突降京城以护驾扬名天下的武鸦儿,定然要救昭王。 看来孙哲守在泗水,是防守援兵入沂州。 项南喉咙发甜咳嗽几声,全身都散了架一般疼,他不由摇晃,身边的亲兵们立刻搀扶。 “项都将,您快坐下。” “大夫,大夫快过来。” 问询赶来的各个堡寨以及望郡的官将一通乱喊。 项南坐下来让大夫们包扎伤口,这一战他也是遍体鳞伤了。 嘈杂的泗水河边,日光已经正午,民夫们在打扫战场收缴辎重,范阳兵被剥了铠甲兵器推进土坑胡乱埋上,自己人则被仔细的收敛,这一次比以往有些难辨认。 “振武军的这些好汉们咱们不认得。”一个将官为难的说道,“总不好跟范阳兵一起埋了。” 项南道:“那就先等等。”看向沂州的方向,“他们不会去太久。” 这种战事生死定胜负,时间不会太长。 但遗骸的解决比项南预料的还要快,就在他和伤兵送回堡寨不久,追击逃窜的范阳兵的人马遇到了一队振武军。 “人数不多,几百人,携带着重甲盾繁多的兵器,还有马匹。”陈二单手比划描述,昨晚那一战他也伤了不少,最重的是胳膊,“他们没有停下来,说尸首跟范阳兵埋在一起无所谓,到阴间有个乐子,让我们将衣袍取下就好,交给后边的辎重营。” 项南点头:“他们分兵了,看来那边的形势很急。” 说罢手一撑膝头站起来。 陈二瞪眼:“都将!你想干什么!” 项南看他:“上茅厕啊。” 陈二一噎,嘀咕一声:“要拉裤子吗,这么急。” 陈二扶着项南上了茅厕,大夫也送来了新熬好的药,项南喝了药,又解了衣衫,让大夫们重新查看伤以及用药包扎,这一番动作不亚于又重新打了一仗。 待人都退了出去,项南面色发白的躺着闭目歇息,陈二也松口气转身要出去。 “陈二。”项南的声音又在背后传来,“备马。” 陈二大急转头:“上茅厕不用骑马!” 项南这一次还躺在床上并没有站起来,眼睛还闭着,听到他的话失笑才睁开。 他看着这个年轻人:“如此大战,我项南怎能旁观?” 第八十五章 沂州城里的昭王 夜幕降临,城镇死静阴森。 细碎的脚步在其中穿行,暗夜里一束火光猛地亮起,很快更多的火把亮起,杂乱的脚步如潮水般涌涌进城镇,火光照出劫乱后的景象。 “镇子里没有活人了。”中五来到李明楼面前说道。 李明楼默然一刻:“找些补给,简单歇息一下吧。” 一部分人就地歇息,一部分则继续搜寻,很快城镇里响起一阵喧闹,徐悦疾步而来火光下脸上浮现笑。 “少夫人,找到一间屋子,存着满满的米面酒肉还有金银珠宝。”他说道。 中五点头:“我们先前杀了的叛军是守这里库房的。” 李明楼道:“吃今晚的,拿明天的,余下的烧掉。” 既然是叛军的粮草,当然要烧掉,不会留着让他们吃饱喝足,周献应声是又问:“那些金银珠宝先转藏?” 李明楼看他,似乎有些不解:“藏它们干吗?” 周献也不解:“那把它们也烧掉?” 李明楼点头:“是啊。” “可是,那是金银珠宝....”周献瞪眼。 李明楼道:“金银珠宝有什么用?不能吃不能喝。” 周献要说什么,徐悦在一旁先道:“少夫人说的对,我们现在没时间去转藏这些,吃完就要继续赶路,看尸体腐烂的时间,范阳军已经过去三天了。” 说罢接过旁边亲兵手里的火把。 “我与你同去。” 李明楼点头:“你们去吧,尽快换班休息吃饭。” 徐悦与周献应声是并肩而去,离开这边徐悦立刻踢了周献一脚。 “你干嘛呢?犯糊涂。”他低声说道,“这时候藏什么金银珠宝!” “就随手嘛。”周献争辩,“也不耽搁什么功夫。” 徐悦再次抬脚瞪眼。 周献忙躲开:“行了行了我知道错了!” 徐悦这才作罢。 “那毕竟是钱,我是想着,往京城给乌鸦带点。”周献又小声嘀咕,“身上随便塞点就行,也不占地方重量。” 徐悦呸了声:“你还说!”又问,“我们用的拿好了吗?”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库房前,兵士们也正围着低声议论,听到询问一个将官应声是。 徐悦将手里的火把扔了进去,兵士们也都毫不犹豫的将火把扔进去,城镇上腾起一片火光。 李明楼背对火光,徐悦关于金银珠宝的话,她说完了就完了,并没有在意。 “叛军在这里囤积了搜刮来的物资,沂州那边,形势一定很危急。”她说道。 中五道:“昭王这边应该也有兵马,不知道怎么样。” 这样说有些没底气,别说不知道昭王这边的兵马怎么样,连昭王是什么样的人他们都不知道,很多时候,都忘了还有昭王。 李明楼也不知道昭王是个什么样的人,更不知道他的兵马怎么样。 兵马应该不怎么样,要不然昭王不会被杀死。 昭王资质不怎么样,聪慧多才多艺的皇帝很不喜欢这个笨小孩,早早就分封到偏远的沂州,父子已经几十年没有见过了。 几十年没有人提及昭王,待昭王死了,关于他的事流传的也不多,从姜亮和刘范的故事中可以勾勒出一个贪吃好色肥痴平庸的王爷。 “这王爷敢为保护满城民众率领整个王府跟叛军死战,也不算平庸了。”当时她这样评价。 流传的评价以及写在史书上的,也是这样的评价。 刘范轻笑吹着香茶袅袅:“史书上的话也能信。” 这一次姜亮没有反驳,若有所思:“也有说当叛军到来时,昭王是带着王府的人出城投降相迎,想要继续当个富贵王爷,但可惜被要立威扬名震慑的叛军毫不客气的杀了。”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昭王死了,沂州被屠城,天下乱战也没有人去查问真相,乱战之后重回京城的新帝也不需要真相。 李明楼望着东边的方向,夜色浓黑连星光都看不到。 这一世她能不能看到真相。 往东再往东,越过无人死静的大地,地上便出现了无数的星光,星光围绕着一座城池,从夜色一直到天明。 看着这间大殿里一架架一箱箱一摞摞奇珍异宝呈现在光亮中,站在门口年近五十依旧一头黑发的昭王像个孩子一般哭起来。 “我的宝贝啊我的宝贝啊。”他一边哭一边走过去伸手抚摸,“本王几十年的积蓄啊。” 他的身子很胖,崭新的亲王服紧绷绷,让他哭一会儿便喘不上气,不得不扯了扯衣裳喘气。 “早知道还有需要穿这个的一天,应该早点做一件合身的。”他叹气,感叹了衣裳,靠着满满一箱子珠宝再次哭。 身边跟着的太监们也都在流泪。 “王爷,把这些都烧了吧。”一个头发花白的太监说道。 昭王忙将箱子盖上:“不行不行,还是送给安康山的人吧,免得他们看到我们烧了,生气发火杀人。” 花白头发的太监点头:“王爷说得对,沂州城和天家的脸面都能拱手送人,一屋子的珍宝又算什么。” 殿内的其他太监们都垂下头,气氛有些凝重又有些尴尬。 昭王拉扯着衣服让自己舒服些,哀声叹气:“大喜,说这个,没必要,没必要。” 被唤作大喜的老太监叹口气:“王爷,大喜十岁入宫,被陛下赐予王爷作伴,大喜是天家的奴婢,死了也是天家的奴婢,大喜是个不全之人,死了没脸去见父母祖宗,现在要是跟着王爷走出去跪在叛军面前,脸面都没了,死了也不能去见天家的面。” 昭王有些无奈嘀咕:“你要怎么样嘛,那你要怎么样嘛,都这样了。” 大喜对他叩头,再抬起头:“奴婢要先死一步。” “这样啊。”昭王实在忍不住了,将亲王礼服的腰带解开,终于顺畅的吐口气,再看大喜,“那你就死吧。” 大喜应声是:“老奴就不伺候王爷了。” 说罢从袖子里拿出刀子狠狠的刺入胸口,弯身佝偻栽倒不动了,血在地上蔓延。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周围的太监们吓的发出惊叫。 昭王也吓了一跳,伸手指着:“天啊,怎么藏着刀子呢,这要是出去了,会给我们招惹祸患。” ...... ...... (不可思议,一年又过去了,放假写的字数少了些,大家假期愉快玩的开心多一些) 第八十六章 贪生怕死孤身去 血在地上蔓延,跪在地上的太监们衣角不由被染红。 他们不敢动,头伏在地上。 大概是因为大喜的突然自尽,昭王改变了注意。 “你们都留在这里吧。”他说道,“我们一家人出去就行了。” 太监们顿时大哭:“王爷不要扔下奴婢们。” “别哭别哭。”昭王摆手,倒不是心疼他们,“让外边的人听到了,不高兴。” 所谓外边的人是安康山叛军的使者,趾高气扬的正等候在王府大门外,太监们捂住嘴,不让声音发出来,但眼泪流的更多,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哭自己还是哭王爷还是哭大夏,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大夏,怎么会有这样一天。 “你们留在这里看王府看库房。”昭王跟他们解释,“等他们进来了,你们给他们介绍一下咱们王府里都是好东西,免得他们不懂糟蹋了。” 太监们呜呜应声是。 昭王对这个安排也很满意:“说不定安康山为了优抚本王,还会给本王留一半呢。” 太监们不敢抬头也不太想抬头,听着昭王嘀嘀咕咕的念叨,然后走了出去,他们这才抬起头神情茫然,明媚的日光照进殿内,落在活人和死人的身上,死静一片。 昭王走到前院,他的姬妾子女孙子孙女在等候,不管大的小的都穿着华丽的衣衫,女人们似乎将所有的首饰都戴在身上,男人们也不例外打扮的极尽奢华,日光下明晃晃,只看到珠光宝气看不到人。 昭王府并不像昭王在外的名声这样落魄。 昭王不能当皇帝满意的皇子,便全身心的投入到发家致富以及吃喝玩乐上。 昭王府年年修建,几十年修建的富丽堂皇,装满了奇珍异宝以及美人。 有人曾经建议他把这些奇珍异宝多给皇帝送去,鲁王被赶到西北穷困之地,能拿出手的东西不多,太子虽然才艺奇佳,偏没有一副好身体,病怏怏的活不久,还是要争取一下皇帝的关注。 昭王拒绝:“父皇什么没见过,这世间哪有能收买他的奇珍异宝。” 有人说昭王看的透彻,也有人说昭王是吝啬舍不得。 看到昭王走出来,站在院子里的披甲军将倨傲的问:“王爷收拾好了吗?” “好了好了。”昭王将腰带要重新扎上,两个姬妾帮忙,腰带原本就勒的紧,又被两个姬妾往里面塞了两块金子,昭王白嫩的脸憋的发紫。 “干什么呢。”他低声抱怨,“这腰带已经是金子做的了。” “金子哪有嫌多。”两个姬妾不由分说系紧了。 这些小动作没有逃过军将的眼,昭王投降,就不可能再让他们回王府,这些富贵人害怕受苦恨不得将所有的财物都裹在身上,或者当做自己藏着财物,或者给看守行贿让自己过的舒服。 不过,身为俘虏,连身子都是不是自己的,金银财物哪来的底气守住,军汉满眼鄙夷,也不去呵斥挑破。 “王爷,可以走了吧?”军汉道,秃鹫一般扫着院子里站着的男女老少,珠光宝气没能影响他的视线,“王爷的家眷都在这里吧?” 那种藏了唯一个血脉的事还是说书唱戏中发生的好。 昭王连声道:“在呢,在呢。” 军汉不听他说,只看身边两个瘦削的文士。 “齐全了。”他们忙说道。 作为先一步投降的王府官,对王府了若指掌,王爷自己不知道有多少个孙子孙女重孙重孙女,他们记得清清楚楚。 手里还拿着册子,上面写了名字年龄相貌特征,先前两个范阳兵已经核对过了。 军汉便放心了,铠甲哗啦一响,不标准的行礼:“恭请王爷。” 沂州城不像别的城池那般混乱惊恐,城池内也没有战火侵扰的痕迹。 昭王一心赚钱不养兵,驻扎在沂州的兵马和官府一样空有个名号,安康山叛军袭来的时候都跑掉了,崔征派来不多的人马要么被杀死了要么跑了,沂州便一个兵马也没有了,叛军没有阻碍一路而来,刚接近沂州,听到消息的昭王立刻送了降书。 街上挤满了人,神情茫然又悲愤,看到昭王一干人走出来,些许骚动。 范阳军没有让昭王坐车,说是因为人太多了,其实是故意让其游街,炫耀和威慑。 “在别的城池,想要对咱们投降,知府知州观察使都要脱了官袍捧着官帽走出来呢。”军汉对身边跟随的两个王府官说道,“这是我们田大将军对王爷的敬重。” 两个王府官赞誉:“田大将军真君子。” 军汉再看街边站着的民众,神情得意又不屑,这一次进城,田大将军让他一个人只带着两个亲兵。 三人也能拿下一座城。 昭王一众人走的很吃力,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走路了。 “沂州城怎么这么大。”昭王嘀咕抱怨,抬起袖子擦汗,紧绷绷的衣服因为塞了金子的腰带,勒的他喘不过气。 “还不去搀扶王爷。”军汉对两个兵使眼色说道。 两个兵上前去搀扶,昭王被两个兵架住,身子顿时轻松了很多,不由喘口气,但一口气还没落下,两个兵手一松,昭王不由踉跄一步,哎呦一声崩断了腰带,腰带里夹着的金子滚落在地上..... 军汉哈哈笑,又收了笑呵斥:“你们怎么回事!” “是我太胖了。”昭王先摆手,看着崩断的腰带,活动了下身子,神情乐呵呵,“这样倒是舒服多了。” 围观的民众中响起咯咯的笑声。 原来是一个抱在怀里的小童被逗笑了。 笑声才起,抱着他的家人就伸手掩住他的嘴,小童不知道怎么回事瞪着眼看,旁边一个老者满面通红,伸手又掩住了这小童的眼。 这老者什么意思,军汉清楚的很,他没有呵斥也没有发怒,而是笑了,两个王府官也笑了。 挤满了人的街上,回荡着五个人的笑声,响亮又诡异。 王府的人没有笑,两个姬妾忙着捡起金子,断掉的腰带也拿起来。 “断了也是腰带。”她们嘀咕着收好,“带着就齐全。” 但断掉就不用再束扎了,昭王脚步和神情都变的轻松,日光下脸上满是迫不及待。 “王爷。”街上有人喊,声音悲愤,“王爷啊,何至于此!” 此一声让人变的骚动。 昭王被吓了一跳,沾了水的猫一般跳起来,大声喊:“你们想干什么!这关你们什么事!这是本王的事!你们休要挟持本王!” 共抗叛军是要挟他吗?悲愤的民众将一口气堵在咽喉,余下的话便说不出来。 “你们要干什么本王不管。”昭王嘀咕,“等本王走了,你们随便。” 说罢加快脚步,就像怕被什么恶魔怪兽沾染缠上。 街上的民众雅雀无声,看着昭王在三个官兵的押送下走去,没有人再发出呼声,神情失望悲凉。 穿过高厚的城门,昭王摆手催促:“你们快将门关上,别让那些人冲出来害我。” 守城门的还有七八个兵,闻言神情木然的关门。 “一会儿叫门记得开。”昭王叮嘱。 城门关上,昭王松口气,如同逃出生天,其他人也仿佛卸下了重担,女子们还互相整理仪容。 这就是皇亲贵族,军汉看的失笑,没兴趣再挪揄戏弄。 “走吧,田将军在前方等着王爷你们呢。”他说道。 ...... ...... 武卫将军田呈没有升帐,就在漫天野地里摆了一张虎皮椅,他坐在椅子上,身后三千兵将肃立。 昭王一行大大小小一百多人,虽然没有吵扰说笑,但控制不住的小动作,孩子的吭吭,大人的小声嘀咕,打乱了这边的肃静。 昭王擦着汗,对着审视的视线露出笑,就像一个讨一张过关凭证的富商。 “某职位卑微,只是大都督手下一府率,从未进过京城,也没有见过王爷。”田呈声音如同相貌一般阴寒,手撑着虎皮椅,“卑职见过.....” “将军不用多礼。”昭王忙道,“都这个时候了,这些繁文缛节没必要。” 田呈将手放回膝头:“王爷既然知道这个时候了,那接下来怎么做,也知道吧?” 他指了指身后,一个亲兵展开安康山的大旗。 先前范阳军接收投降,都是要当地官员捧着官服官帽出城,跪拜安康山的大旗表示臣服。 昭王道:“我知道,但我不想跪。” 他伸手在亲王礼服里掏啊掏,掏出一把弯刀。 这把弯刀刀柄精美,刀刃寒光闪闪,一眼能看出名贵。 田呈眨眼,道:“王爷是要献宝吗?” 昭王摇头,将刀举在身前:“我是要杀你。” 四周兵马安静,田呈看着昭王。 他有些不解,探身再次问,“你要杀我?” 昭王双手握住刀:“是的。” 随着他的话,王府的家眷们除了还不会走的孩子,包括刚会走的孩子们都纷纷动作,从衣服里,从靴子里,从头发里,掏出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刀举起来。 荒野明媚的日光下,闪闪刺目的不再是他们身上的金银珠宝,而是刀光。 “杀!” 男女少幼齐齐喊道。 田呈似乎终于听明白了,仰头哈哈大笑。 第八十七章 城外的厮杀 皇族拥有生杀大权,权贵一句杀也能要人命。 只不过当看到传说中的场景,田呈只觉得好笑。 眼前站着的这些男女少幼珠光宝气华丽,但剥下这珠光宝气,他们就是一群褪了毛的肉鸡。 肉鸡握着刀,这场面怎么不让田呈笑出了眼泪。 “王爷。”他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我的身份不如你,但打架你可真不如我,你看。” 他认真指点。 “你应该早一点这样说,你毕竟是亲王,一声号令会召来一些兵马,民众们也会跟着你一起,这样人多一点。” 他抬手指着远处的城池。 “最关键是有高厚的城墙,这样你们能坚持一两天,也算是有个抗敌打仗的样子。” 对于他的调侃羞辱,昭王没有动怒也没有尴尬。 “城里的人不愿意与你们打。”昭王嘀咕道。 田呈看四周,惊讶又欣慰:“我们竟然这么受爱戴吗?沂州的百姓不错啊。” 押送昭王出来的军汉对昭王狠狠瞪了眼,恭维:“是的呢,大将军,我们进去出来沂州城里都没有人说句话。” 昭王摇头:“没必要嘛,这跟他们没有关系,这是我父皇治理天下无能引来今日祸事,你们又是为了我而来,这是你我之间的事,你杀了我或者我杀了你,这事就解决了。” 田呈再次哈哈大笑:“王爷真是会说笑话。” 昭王道:“好了,闲话不要说,开始吧。” 他说罢握着刀大叫一声向田呈冲来。 身后的家眷们也都跟着冲。 女人拉长的尖叫,孩童清脆的喊叫,养尊处优从没大喊大叫过的男人的怒吼,让这边变得喧闹。 军阵纹丝不动,田呈倚着扶手含笑,待昭王冲到他面前时,一旁的亲兵将长枪一挥,跑的肉颤的昭王啊的一声便栽倒。 亲兵的长枪下一刻便落在他的头上。 “不要杀他。”田呈笑着制止,对在昭王身后冲来的人们抬了抬下巴,“先杀他们。” 说完又停顿下,声音和笑容狰狞。 “慢慢杀,既然想跟我打,就给他们一个机会。” 两边亲兵们齐声应是,迎向这群冲来的男女老少,大约是第一次跟这样的人打,似乎有些生疏,长刀一挥,砍中的不是一个白净貌美少年的脖子,而是他的胳膊。 胳膊顿时砍掉下来。 血如泉涌,少年嘶叫着倒在地上,他穿着织金的衣衫,带着的金玉配饰顿时都染红了。 这喊叫吓到了另一个亲兵,手里的兵器一哆嗦,没有将扑来的美貌姬妾刺穿,而是刺破了她的精美罗裙,罗裙被撕掉一半,露出光洁白嫩的长腿,脚腕上还带着三个金圈。 姬妾发出尖叫。 田呈不忍直视,收回视线看倒在地上的昭王:“王爷还没见过杀人吧,看看,多吓人。” 昭王撑起肥胖的身子,没有回头,似乎也听不到自己家人的惨叫,握着刀再次向田呈冲来。 锵的一声,田呈握着长刀挡住了昭王的刀。 昭王用力发狠向前推刀,刀纹丝不动,他的脚在地上踩出一个深印。 田呈坐在椅子上,单手将刀轻轻一摆。 锵一声,昭王的刀飞了出去,昭王也脱力再次跪倒地上。 田呈的刀依旧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王爷,既然你喜欢对战,卑职就陪你玩个够。”他阴恻恻笑,“让你看个够。” 喊杀声已经被哭喊惨叫取代,刀枪入肉,锦衣撕裂的声音不断,摔倒在地上的昭王感觉有东西砸在背上,那是一只断掉的胳膊,手腕上带着的四五个金银玉宝石镯子叮当响。 这不是对战,这是虐杀。 一刀能砍死的偏要用十刀二十刀,不直接要他们的命,要他们嘶吼惨叫翻滚。 昭王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重新抓住被击飞的刀。 “杀!”他喊道,再次向田呈冲来。 还是不看被虐杀的亲人,凌乱的残肢,脸上也没有畏惧悲愤。 田呈真有些意外,这些皇亲贵族如他意料又出乎他意料。 他抬手迎上昭王的一击:“王爷竟然这么无情?” 昭王握着刀憋着气用力向前:“这不是无情,这是意料之中,我们,都准备好了,最喜欢的衣裳首饰,足够的金银珠宝,都带足了,到黄泉路上也无忧。” 原来这些华丽的装扮竭力穿戴的金银珠宝,都是用来做陪葬的。 田呈神情变得古怪:“你是不是有毛病?怪不得皇帝不喜欢你。” 他一抬手,昭王的刀再次被击飞。 “真可怜,你自尽吧。” 对于现在自尽真是仁慈,不用看亲人被虐杀的场面,也不用等自己被虐杀的时候想自尽都自尽不了。 昭王跌跌撞撞又一次抓住了刀,没有如田呈想的那般割断自己的脖子。 “没必要没必要,活得好好的干吗自尽。”他气喘说着自己的口头禅,将刀握住在身前,“要么我杀了你,要么你杀了我。” 他大喊着挥刀砍过来。 田呈还在阴恻恻的笑,但眉间有些恼火,站起来将长刀一挥,这次不仅是刀昭王肥胖的身子也跌飞出去。 几次被震飞刀,昭王年老但依旧娇嫩的手上满是血,身上也沾染了血土,这一次被甩出去肥胖的身子撞在地上如同被乱拳捶打。 他喘着粗气,一点一点的撑起来,也不去拿自己的刀,就随手摸起地上不知道自己哪个亲人掉的刀,爬起来,越过地上翻滚的亲人,向田呈冲来。 “来啊。”田呈站在虎皮椅前执长刀,喝道,“老子成全你!” 长刀和短刀再次碰到一起,昭王和短刀也再次飞出去摔在地上。 不知道是不是这一次摔的太重,地面都开始颤抖。 田呈微微皱眉,身后肃立的兵马变得骚动。 “敌袭!” “有敌袭!” 敌袭?田呈回头看去,肃立的兵马军阵已经变了,散开扩展,远处马蹄如雷滚滚冲破天际。 “孙哲这个废物!”田呈骂道,脸色微变,他可不会因为三千兵马在侧轻松不在意,他是个思虑周全又灵敏的人。 孙哲有万数兵马在外驻守。 能破了孙哲万数兵马的,谁要是小瞧,谁才是傻子。 “杀!” 气喘嘶哑微弱的喊声传来。 田呈不耐烦的将手中的长刀翻手一甩:“去死吧!” 才扑过来的昭王一声大叫向后跌去,手中的刀飞起在。 杀声震天。 盖过了先前的惨叫哭喊。 蹲在城墙上的两个将头埋在膝头浑身发抖的兵,抬起头,带着泪水的惨白的脸上浮现惊讶,他们探身向外看去..... “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 城墙上传来喊声,蹲在城门下握着刀枪守着门的三个兵抬起头。 “别看了。”其中一个年长的面色凄然,“就让亲王走的体面些,我们不看。” 城墙上的两个兵急的摇头说话都结巴:“不是不是,援兵,有援兵,在外边,打起来了!” 蹲着的三个兵蹭的站起来,而与此同时,街上聚集的民众也闻声涌过来。 “外边是什么声音?” “出什么事了?” 他们纷纷询问。 三个兵忙紧张的将门守好:“别过来,等外边叫门才可以开。” 只是这杀声震天的,门好像都要被震破了,城墙的上两个兵已经不再蹲着,他们站起来看着,神情从紧张不安,到惊惧害怕,到激动振奋..... 范阳军成阵了。 范阳军和对方的军阵厮杀在一起。 范阳军开始后退了。 范阳军开始溃散了。 当看到荒野的大地上奔逃的范阳兵,看到那一群兵马如猛虎撕碎了猎物,城墙的两个守兵忍不住举起手大喊大叫。 下一刻他们又停下来,看到分开猛虎中跃出一个黑影,又一个黑影紧随其后,黑影还举着一把黑伞..... 那是什么,东西? ...... ...... 满地的四分五裂的尸体,珠宝金银华丽的衣服铺满,恍若一张做工精美华丽的地毯,日光下诡异刺目。 李明楼握紧了缰绳,遮面下的双眼一点一寸的搜看,一块血肉一块残肢。 “那边。”方二指着。 血污中亲王的礼服很清晰,同时礼服上插着的长刀也很清晰。 李明楼身子一晃,从马上跳下来,疾步向这边飞奔,方二紧随其后。 肥胖的男人仰面躺在血污中,浑身是血,只有脸是白的。 死了吗? 李明楼突然不敢向前走了:“殿下,殿下!” 方二一步越过,伸手将男人身上的长刀拔出来大喊:“小姐,长刀扎在侧腰了!” 伴着他的动作,血污里的昭王一声长出气,身子颤抖睁开了眼。 “扎在腰上,也疼啊。”他嘶哑道,“你,你慢点啊。” 李明楼依旧没有上前,脚似乎陷在了血水里,伸手捂住脸,身子微微弯下。 “臣妇,见过,王爷。”她说道。 第八十八章 开心的再见 李明楼的声音有些紧张,她见到了一个死人。 当然,她见到的死人很多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现在身边围绕的大多数都是死人,元吉,武鸦儿的娘,窦县的民众,光州府的民众..... 昭王听出这声音的紧张,自称臣妇,臣见了君总是紧张的,但这臣妇紧张中还有些欢喜,见了君也是能欢喜,不过这个时候来见君可不是什么欢喜的事。 而且,哪个臣让妇人来见他? 他努力的向这边看过来,这臣妇的打扮有些吓人,黑漆漆的一身罩住,什么也看不到。 “你,你们是什么人?”他问。 李明楼深吸一口气站直身子,将脚从血水里拔出来迈步:“臣妇是振武军都尉武鸦儿的妻子,听闻殿下有难,奉命来援。” 一步一步走过来,也看到这边的惨烈,她再次屈膝施礼,这一次是对这些死难的人。 “臣妇来迟了。” “武鸦儿,本王听过。”昭王神情有些惊讶。 崔征先前派了两次人来,第一次要接他进京说陛下有难,第二次阻止他进京说武鸦儿在京城,很危险。 没想到他能亲自见到武鸦儿的兵马,更没想到武鸦儿的妻子也能领兵..... “你们是从京城来的。”他说道,好奇的看四周兵马。 有一部分聚拢守护,还有一部分在奔驰追击逃散的范阳兵,他们身上都染满了血,伤痕累累。 “不是。”李明楼道,“我们是从窦县来的。” 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而且昭王还有伤。 “殿下,我让人扶您。” 昭王啊的一声打断李明楼,放在身侧的一只手举起来指着:“那个武少夫人!” 他的声音惊喜,神情兴奋。 “我听说过你。” 他听说过武鸦儿,那武少夫人听说过也不奇怪啊。 “不是,不是。”昭王摆手,惨白的脸色泛红,眼睛亮晶晶,哈哈哈的喘气,“前些时候,有商人来向本王购买奇珍异宝,说要献给你。” 他的双手拍在一起,似乎想到了天下很好笑的事。 “窦县的武少夫人,一个小城的武少夫人,要天下的奇珍。” 李明楼遮面下微微一笑:“王爷见笑了。” 昭王满面的欢喜:“没有没有,敢要天下奇珍的必然有奇珍之处。”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连声的哎呀,“本王竟然见到你了,本王竟然见到你了。” 这句话本来没什么意义,但莫名的李明楼眼睛一酸差点掉下眼泪,本来是见不到的。 “殿下,你的伤怎么样?”她柔声道,“我们先回城吧。” 她看向城门,还有,沂州城是怎么回事,城门紧闭,只有昭王这些人出来..... ..... ..... “怎么回事?” 城门前民众们也正围着五个守城兵发出质问。 “为什么要开城门。” 方才两个守城兵从城门墙上跑下来,喊着快开城门,但却被聚集来的民众阻止。 民众们倒不是惊惧,神情很漠然。 “有援兵来了!范阳兵被打跑了!快去救王爷。”守城兵们解释。 站在前方的一个老者木然道:“谁知道是不是援兵,或许是其他的叛军。” “是啊,我们这样冲出去,惊扰了王爷殿下投降可不好。”旁边有人不咸不淡。 也有人在讲道理:“殿下可是说了,外边兵马叫门,才能开门,你们这可是违抗王爷命令。” 街上响起笑声,质问声,议论声,杂乱。 五个守兵脸一阵青一阵白,身子发抖。 “你们不要说了。”有兵试图阻止。 但民众声音喧闹将他盖住。 “你们不要说了!”一个年长的兵猛地吼叫,将手里的长枪狠狠的摔在地上。 长枪撞地发出巨响,又断裂弹起。 人群发出哗的一声向后退,然后安静。 “王爷都是为了我们!”那年长的守兵颤声喊道,“这些叛军凶残,动辄屠城,我们沂州城没有兵马了,如果要战,大家都得死,王爷不想我们死,不让你们惹怒叛军,他知道自己不死,叛军不会罢休,所以才带着一家人出城,自己去迎战叛军。” 他伸手指着城外。 “他不是投降,他是去送死!” “你们没有站在城墙上,你们没有看到发生了什么!” “他们在跟那些范阳兵厮杀,他们战死了,他们都战死了。” ...... ...... 李明楼看着城门,城门突然打开了,一群人冲了出来,有哭有喊跌跌撞撞,她要说的话不由停下,对四周摆了摆手,围护在四周的振武军退开几步。 这些是沂州的民众,除了跑在前边的五个有兵器,其他人都是民众。 “王爷,王爷。” “王爷啊,天啊。” “王爷啊,这是您的沂州城啊,要死大家一起死。” “你们怎能扔下我们!” 看到这边的场景,民众们发出惊呼,然后便是更大的哭喊,很多人跪在地上,哭声一片。 昭王也被这些人吓了一跳,手收回放在身前,又开始拉扯礼服,发出碎碎的念念:“怎么都出来了?怎么都出来了,没必要没必要。” 又唤了守兵和城里的长者乡老出来。 “你们看,这是武少夫人。”他躺在一片血水中,再次兴奋的指着李明楼,“那个窦县的武少夫人,你们还记得那个来我们沂州采买奇珍的商人吗?他口中的神仙,武少夫人。” 守兵长者乡老们都看向李明楼,他们也很激动,但跟昭王的关注点不一样。 “多谢夫人援我沂州。”他们纷纷施礼。 李明楼还礼:“臣妇奉命,振武军职责所在。”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觉得有些不安。 “我们先送昭王回城吧。”她说道。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而且昭王还受了伤,大家也反应过来忙上前。 昭王却摆手阻止他们:“这个不急,不急,武少夫人你来了就好了,少夫人,你很喜欢奇珍异宝吗?” 李明楼道:“也没有很喜欢,就是看着有趣。” 昭王眼睛更亮,高兴的拍手:“果然果然,有趣的才是奇珍,武少夫人真是值得奇珍的人!” 拍着的手掌又合在一起。 “本王有很多奇珍,本王把这些奇珍都送给你,托付你做一件事可不可以?” 他的眼睛亮亮,似乎诱惑又似乎哀求。 李明楼垂在身侧的手攥起,又俯身伸手去搀扶:“王爷,先回城....” 昭王在身前的手握住她伸过来的手,李明楼感觉有一个硬物落在手心,戒指? 不待询问以及去看,昭王再次开口。 “武少夫人,本王,把沂州城托付给你了。”他说道,声音又放低,“这个东西呢,也托付给你了。” 李明楼的心往下沉,身子也往下沉,就好像被昭王这个胖子拉的站不住。 “本王,要死了。”昭王说道,松开了手。 四周众人听到这一句大惊扑过来大喊王爷,有女子的尖声盖过了他们的喊声。 “不对!你只是被扎伤了侧腰!”李明楼喊道,指着握在方二手里的长刀,“侧腰死不了!” 昭王脸皱在一起,想要伸手指背后,但有些艰难便放弃了。 “本王,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不好。”他一脸愁苦念念,“这个要杀死本王的刀扎在本王的侧腰,但有一把不想杀死本王的刀扎在了本王的后心。” 守兵长者们面色惨白不可置信,涌上去将昭王从血水中扶起来。 昭王的后背展示在视线里,沾满血的礼服上突突的冒血,一把刀没入他的后背,只剩下刀柄。 适才乱战厮杀,地上不止有死尸残肢还有散落的兵器..... 昭王被田呈的刀击中仰面倒地,正好倒在一把歪竖在地的刀上...... “王爷!” 无数的哭声喊声四起。 李明楼待立在一旁,忽的看方二,方二垂下头单膝冲她跪下。 怪不得,怪不得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方二不是大夫,但是有着比一般大夫都厉害的战伤救治,但方二拔出长刀后,却没有去查看昭王的伤,没有治伤包扎,而是站在一旁发呆,因为他已经知道昭王没救了..... 没有人比他更知道李明楼相救昭王的心,他不忍心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告诉李明楼。 李明楼又看向昭王。 “不,你不应该死。”她跪倒抓住昭王的胳膊,在这个肥胖的老男人面前,跪倒的她更娇小,“我回来就是救你的,这次你不应该死了啊。” 昭王被扶起来因为伤口疼痛发出哎呦哎呦的声音,听到这话觉得有些糊涂又有些明白:“这次吗?那上次我死了吗?” 李明楼没有说话以沉默哽咽回答。 昭王嘿嘿两声:“怪不得怪不得,我说怎么觉得你不像个人呢,你是从地狱回来的鬼吗?” 这时候还开玩笑,四周的老者们流泪喊了声王爷。 李明楼没觉得这是玩笑,点点头:“是,我是鬼啊,我回来救你来了,这次不会跟上次一样。”声音悲戚沙哑,“否则我活过来有什么意义!” 昭王好奇另一件事:“上一次我见过你吗?” 李明楼摇摇头。 昭王便笑了:“那这次是不一样了嘛,很有意义了。” 说到这里他像一条鱼一样急促的鼓着腮帮子喘气念念:“我这次运气好,死之前能见到武少夫人,开心开心。” 喘了几口又长长的出口气,最后的力气用完,卸下了一身重担垂下头..... 哭喊声四起,李明楼觉得耳膜炸裂,她想要站开两步逃开,脚又陷在血水里不能动,她抬起头看天。 天,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 耳光响亮。 第八十九章 沂州之托 沂州城的城门上垂下一条条白绢,同时有白旗升起飘摇。 街道上无数的民众在奔跑,大多数人都已经换上了白色的孝衣,还有正在给小孩子穿戴。 一眨眼间满城缟素。 沂州城没有受到侵扰,一切都如旧,所有的东西很快准备好了,包括上好的棺木。 一口口棺木摆放在城门,由城中推举的长者贤人们将王府的众人的尸首收敛。 振武军原本要来做这些的,毕竟王府这些人都死的很惨,尸首都残缺了,民众们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更别提还要将尸首拼凑起来,但沂州城的民众拒绝了:“王爷等人为我们而死,我们当然要为他尽孝。” 一块块血肉被捧起,一块块残肢被整齐的拼凑,加了香料的水仔细的擦去血污,沂州城最灵巧的绣娘将尸首缝起来。 他们的脸色惨白,手由颤抖到稳健,没有人呕吐昏厥,只有大哭,到最后哭声也停下来,红着眼全神贯注收敛这些男女老幼。 王爷的棺木是他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奇珍华丽。 伴着长者贤人们一声哀丧号,数百个年轻人将王爷的棺木抬起向城中而去,余下王府众人的棺木各有几十人抬着,两边排出长队的民众跪地大哭,初夏的沂州纸钱如雪纷飞。 夜幕降临,白灯一片,哭声还没散去。 几个面带悲伤疲惫的老者拄着拐走出城门,看到了城外肃立的兵马。 “饭菜都送了吗?”他们有些无措微微慌乱的询问。 沉浸在昭王一府全部丧生的悲痛中以及忙碌收敛,这些兵马反而都忘了。 “还送什么饭菜,请他们进城啊。”有人跺脚。 这些兵马可是打跑了叛军,来解沂州之难的。 “而且你看他们。”跺脚的人看向城外,“我们不理会不邀请,他们也不进城,就在外警戒。” 可见是严兵。 待上前听到邀请这些严兵还是谢绝了。 “我们在外警戒。”中五道,“听从命令。” 老者们对视一眼,最后一句话是关键,命令。 他们这些兵是有将领的,那个武少夫人。 当时那个奇怪的女人,昭王介绍是窦县的武少夫人,大家脑子慌乱也没有反应过来,武少夫人跟这些兵马援兵有什么关系,再加上王爷又说了奇奇怪怪的话,就更糊涂了。 现在当然理顺了,武少夫人的丈夫是振武军的将领,丈夫在京城守护,让妻子来救护昭王,虽然还是好像听起来那里有些不对..... 但这位武少夫人是援兵的首领毋庸置疑,首领应该第一时间请到城里,更何况还是位夫人,只不过.... 他们看向昭王去世的地方,那个女子还坐在那里,从昭王死去,到收敛,到运走,她始终一动不动。 身边站着一个护卫,纵然夜色降临还是举着伞。 “少夫人还是不见人?”他们问。 中五道:“是,少夫人太悲伤了。” 这么远一个女子率兵来救援,结果亲眼看着昭王死去,这甚至比来晚一步见到尸首还悲伤,老人们也都能理解,悲伤是一座桥梁,这个陌生的女子跟他们亲密了很多。 “也不能总是这样坐着。”老人们道,“劝劝她吧。” 中五望着那边也是担心,小姐似乎在对昭王的死悲伤,但又好像不太像,这种感觉说不清,总之大小姐是真的很悲伤。 他走过去,对方二嘘嘘的示意,方二回头瞪眼,中五对天上指了指,方二明白他的意思,天已经黑了不用撑伞了,他看了眼李明楼,罩在衣衫遮面中的女子似乎化作了泥土石头。 “什么?”方而收起伞走到中五这边问。 “大小姐怎么样了?”中五问。 “我没问。”方二说道。 中五看着他:“你说点什么,大小姐这么难过。” 方二道:“说什么?” 说什么?别难过?明明很难过的事怎么不难过?吃点什么喝点什么要不要进去歇息?难过的时候谁还想这些..... 中五和方二大眼瞪小眼。 “要是元爷或者金桔在就好了。”中五嘀咕,“武夫人在也好。” 沂州城的几人听到这里明白了,这些兵将是下属也是男人,根本就不会劝慰悲伤的女人。 一个老者干脆上前俯身哽咽高喊一声武少夫人:“已经这样,少夫人节哀吧。” 已经这样了。 本来就是这样的,不节哀又能怎么样。 李明楼垂下的头抬起来,她伸手擦了擦脸发现没有眼泪,昭王死去的那一刻,她就陷入了呆滞,不知道做什么也不知道身在哪里,也什么都不想。 看到李明楼身形动了,中五和方二忙过来,李明楼手撑着地站起来,道:“我们走吧。” 方二和中五立刻应声是,沂州城的人一怔,怎么就走了?忙上前拦住:“少夫人,您要哪里去?” 李明楼道:“昭王亡故了,我自然是回去。” 一个老者俯身大礼哽咽道:“少夫人,昭王临终前将我们托付与您,还望垂怜。” 其他人也纷纷施礼。 托付了吗?昭王临死前是说了很多话,不过她没听进去也忘记了。 “你们放心,我会留下一些兵马守护沂州城。”李明楼道,“范阳军已经退走,而且昭王一家全部亡故,沂州对于叛军不重要了,不会再有大军来侵犯。” 老者道:“少夫人,我知道如今形势紧急,您有军务在身,我等不是怕死,只是昭王才亡故,满城百姓心神慌乱,还请少夫人留步稍待。” 他这一次就要跪下。 李明楼忙搀扶,一直攥着的一只手松开,有一物滚落,不知是金是银撞在碎石上发出叮的一声。 李明楼和老者下意识的去看,昏昏中地上一物莹亮。 李明楼想起来了,昭王临死前说着将沂州托付给她,还说了一句这个也托付给你了,往她手里塞了一个东西。 “少夫人,您的,是戒指吗...”老者道,俯身捡起来,下意识的在手里要擦擦,但当看清手里是什么的时候,顿时啊一声举起,人也噗通跪下来,发出一声低呼,“陛下....” 陛下? 李明楼看着他手心托到眼前的东西,并不是一个戒指,而是一小四方金玉印玺,因为老者慌张印玺翻倒,皇帝之玺四个小字在四周火把照耀下忽明忽暗。 竟然是皇帝之玺吗? 上古始皇帝传下皇帝七玺,除了传国玉玺重器,天子还持有自己的六玺,皇帝之玺便是其中之一。 那一世安康山叛乱,鲁王仓促登基,以河中为陪都,待后来回到京,经过劫乱的朝廷丢了很多东西,项老太爷跟她闲谈时提到其中就有皇帝之玺。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安康山差点连国都要窃,偷走一个皇帝之玺也不算什么。 李明楼伸手拿起印玺在眼前端详,虽然她从来没有见过皇帝之玺,但既然是昭王塞给她的,应该不会是假的。 原来皇帝之玺不是被安康山从京城偷走,而是在昭王手里。 第九十章 速来速去 “武少夫人来了。” 沂州城明亮的大街上有仆从奔跑报告消息。 很快聚集在王府守孝的民众就看到老者贤人们拥簇着一个女子走来。 沂州城家家户户所有的街上都点燃了白灯笼,夜色无所遁形,但随着这女子走来,夜色似乎又重新占据了街道。 “把灯撤下去一些。”奔跑的仆从们还传达着要求。 这个要求让民众们不解又有些不悦,虽然是这位女子救了沂州城,但昭王殿下死了,这是他的葬礼,怎么能为了她撤灯。 “这位夫人有伤,不便见亮光。”仆从们耐心的解释,“你看她的随从手里拿着伞。” 民众们打量走在武少夫人身边的年轻护卫,果然手里握着一把伞,虽然没有撑开。 “武少夫人很伤心,在王爷去世的地方坐到现在。” “武少夫人不让兵马进城,怕惊扰民众,只自己带着一个护卫来拜别王爷。” 随着仆从的解释,民众们看向这个女子没有了惊讶和不悦,只有同情感激和悲伤,不知哪个带头施礼:“谢武少夫人援救大恩。” 昭王一众人死的多惨叛军多凶残他们亲眼看到了,如果不是这些兵马赶来,下一个被撕碎虐杀的就是他们,武少夫人的兵马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昭王府前哭声道谢感激声如浪。 李明楼停下脚步,这并不尖锐高亮反而带着嘶哑呜咽的声音将她木然的脸和身子唤醒。 城里所有人都聚集在王府前,王府内进不去就守在外边,此时白灯撤去,光线暗了很多,更显得影影重重密密麻麻...... 都有影子,都是活人。 那一世此时他们已经死了或者正在被屠杀,而现在男女老幼富贵平民甚至乞丐流民,或者施礼或者拱手或者跪下在大声的道谢,鲜活表达悲伤。 她没有救下昭王,但并不是什么都没有改变,这些该死的人们都活下来了。 也许这就是昭王说的这次不一样了,很有意义。 李明楼俯身还礼。 得到回应,民众们的道谢更加汹涌。 沂州城的老者贤人们护着武少夫人进了王府。 府外民众还在悲伤,但对武少夫人的议论多了起来。 “从来不知道女子还能带兵。” “她看起来也不像那些有功夫的女豪杰。” “不会功夫还敢带兵这么远来援救啊。” “她是不是因为带兵救人才受的伤?这是毁容了吧,真是可惜可敬啊。” 此时普通民众们知道的消息有限,但不少富贵和乡贤们已经听到关键的消息。 这位武少夫人之所以被如此礼遇,除了她对沂州城的救恩大恩,还因为她是天子的使者,她手握六玺之首,皇帝之玺。 可见皇帝对她的倚重,也可见皇帝对昭王的态度,这是让她来给昭王送印信,是要让昭王承继大统了。 只可惜昭王他..... 其实昭王本可以不死,如果号召大家守城,叛军再凶猛,抵挡不了三天四天,一两天总可以吧,哪怕半天,武少夫人带着援兵就能到了,危机就解了。 可是昭王太仁善,宁愿舍身也要护住沂州的百姓。 想到这里,悲伤再次席卷王府外哭声震天,天不佑大夏,天不佑明君啊。 听着府外再次滔滔的哭声,李明楼回头看了眼,轻叹一口气。 “王爷对沂州民众几十年爱护仁善。”一个老者叹气说道,抬手擦了擦泪。 适才已经介绍,这位是沂州大族黄氏的族长,战事初起,沂州官府的人或者战死或者跑了,现在州城里由这些大族们主持。 李明楼已经走进府内,看着摆在殿前的一百多棺材,灯火下很是震撼,她已经听黄族长等人讲了昭王出城死战的过程,昭王原来是如此的勇武仁善。 听着黄族长等人讲述昭王,昭王怎么爱护民众,带着沂州的民众人出海经商,更鲜明的勾勒昭王其人,比起鲁王,昭王更是一个仁善明君。 想到鲁王,李明楼放在膝头的手握了握,项云是杀了李氏的罪魁祸首,鲁王也不可能无辜,项云敢对李氏灭族,必然是得到了鲁王的授意。 虽然从未见过鲁王,刘范姜亮也很少把鲁王当故事讲,但偶尔提到并没有什么赞誉,三言两语中有过无情畏怯多疑的点评。 要是昭王能活下来就好了,李氏的命运也就能改变了,李明楼看着昭王摆在正中的高大棺椁,只是可惜....... 她跪坐下来俯身将头埋在手掌里,天命不可违吗?不可违啊。 这女子又陷入了城外那种悲伤,黄族长等人停下说话,看着王府殿前的棺椁,亦是悲伤还有茫然,眨眼间大夏就乱了,接下来可怎么办? 再多的悲伤也不能让时间停止,黑夜一如既往过去,青光笼罩了沂州城。 沂州城推举的族长贤人们带着疲惫憔悴聚集商议。 “王爷不在了,叛军或者对沂州不再那么势在必得,但是没有了王爷,我们沂州任何一人都能来抢占。” “官府官兵跑的跑死的死,皇帝死了,昭王也死了,不会有官府官兵再被分派给沂州了。” “我们沂州富饶,世道乱了,王爷不在了,势必很多人都要抢占我们。” 黄族长敲了敲桌角打断了室内的议论,众人看向他。 “王爷临终前已经安顿好我们了。”他说道,“将沂州托付给武少夫人。” 屋内多数人当时也在昭王面前,听到了这句话,但多少还是有些疑虑,不知道这位武少夫人怎么样,更不知道武少夫人的丈夫武鸦儿怎么样,听说很凶的一个人..... “族长爷爷。”一个年轻人跳进来,“不好了,武少夫人要走了。” 走?屋内的人们顿时惊慌,他们还在担心武少夫人抢占沂州城,没想到人竟然要走了。 诸人急忙涌来,李明楼面前已经有几个太监围着。 “少夫人,这是昭王府的库房。”一个老太监声音哽咽,托起一圈哗啦响的钥匙,“王爷让我们看守库房,等候新主人。” 昭王只身赴死,留下库房给叛军,希望他们能不去劫掠沂州城的民众,现在进来的不是叛军,那就用这些奇珍请她守护沂州民众吧,昭王泉下有知也必然是这种心意。 李明楼摇头:“我不是新主人。” “武少夫人,您是啊。”黄族长忙道,“昭王临终前将沂州托付您,您忘了吗?” “少夫人,您不能走啊。” “少夫人,您不能舍弃我们。” 其他人也纷纷哽咽施礼挽留。 李明楼道:“我不是舍弃你们,我现在有紧急事,要先行一步,我会留下兵马守护沂州城。” 这样吗?黄族长等人犹豫。 “少夫人,昭王殿下的库房你先查点一下。”黄族长带着小心思道,“这是沂州城最重要的。” 也是最贵重的,里面有天下奇珍异宝,没有人不心动,没有人会舍弃它。 李明楼没有看他也没有看太监捧着钥匙一眼,只唤人来。 兵马还在城外,中五徐悦周献已经过来了,李明楼的视线停在周献身上:“周旅帅,沂州城交给你,一千兵马够不够?” 周献有些惊讶,不由看了中五一眼,再看李明楼:“我?” 李明楼点头:“我们现在要赶去宣武道,你守沂州,一千兵马够不够?” 周献道:“够当然够了,只是.....” 他的话没说完,李明楼听到够了就抬脚向前:“启程。” 中五应声是,方二拥簇李明楼疾步向外。 周献还想说什么,被黄族长等人涌过来挤开,这武少夫人是真的要走啊!不是欲迎还拒! “少夫人,少夫人。” 随着这女子黑夜般的女子走出去,白色的沂州城涌动。 不管黄老族长的挽留还是周献的犹豫都没有能阻止李明楼,兵马整队疾驰而去,一众人只能在城门外遥望目送,神情有些茫然又有些不可置信。 “竟然有人听到昭王的奇珍宝库都不心动,也不去看一眼。”黄族长低声喃喃。 “她就把沂州城给我了?不是应该给中五吗?那才是她的自己人,怎么.....”另一边的周献也在喃喃,抓了抓头,“怎么好像把我当成自己人了?” 没有任何犹豫疑虑,这可是一座城,还有适才那几个老儿嘀咕的什么王爷宝库,王爷的宝库比范阳军藏在小镇子上的库房要大吧.... “她就不怕我拿给都将?”周献喃喃,旋即呸了声,叉腰纠正自己,“我当然要给都将,我可是都将的人。” 第九十一章 不期而遇 日光下兵马飞奔,忽而在大路上,忽而穿过树林,忽而踏过小溪,似乎是抄近路又似乎是慌不择路。 三四十个兵马越过一片荒地就看到一座村落,他们放慢了速度低声的交谈,犹豫要不要进去。 村口有一个村民拖着箩筐躲躲闪闪的走出来,一眼看到不远处的兵马顿时像兔子一样一跳,扔下箩筐就跑回去了。 不远处犹豫的兵马也顿时毫不犹豫像猎狗一般冲过来。 但当他们冲进村口的那一刻,兔子窝里射出了十几只箭,跑的最快的猎狗大叫着从马上翻下来。 顿时便有十几人丧生。 “有埋伏有埋伏。” 喊声四起,同时村子里奔出来十几人。 看到对方人数不多,这些兵马又添了勇气,拔出刀枪嚎叫着上前,双方战在了一起,人多的凶狠,人少的也凶狠,很快就将双方人数拉平,紧接着一方变成弱势,而此时外边又传来马蹄声。 这是一群白色的衣袍的人马,恍若夏日出游的闲人,但狠战的一方看到这一抹白色,气势溃散。 “是白袍兵!” “白袍兵竟然也来了!” “快走!” 溃散兵马并没有跑出太远,就被前后合围追击或者杀死或者用弓弩射死,一场厮杀结束,两方兵马相对。 “振武军?”为首的白袍兵问。 这边的兵马点头,抬手道声多谢,虽然分兵而行,但都经过泗水,那边白袍军留有堡寨驻守,为他们准备了粮草指点方向,也讲述了当时发生的事,这些已经在军中传开,所以互相知道对方。 两边兵马合拢,再看村落里躲躲闪闪向外窥探的村民。 “你们可以去沂州城。”一个振武军喊道,“叛军已经被击退了,那边安全了。” 村民们先前被他们逼迫出来当诱饵,原本是惧怕不信的,但看到他们是真的在打叛军,便将信将疑,更何况这些看起来很凶的兵马并没有劫掠他们。 说完这些振武军们没有再多余安抚,更没有护送村民,直接纵马离开,白袍军跟上询问:“昭王可安否?” 他们今日才赶到,半路上遇到不少逃散的范阳军,猜到振武军得手了,具体情形尚且不知。 “我们也尚未得知。”振武军们说道。 他们也是半路看到范阳军便立刻击杀,还没有接近沂州城。 “你们怎么也来了?”振武军们询问。 白袍军们伸手指着前方:“我们都将来援助,刚与范阳军一战。” 两方兵马一起向前疾驰,很快就看到千人的兵马正在包扎伤布,收整亡故的同袍,惨战过后的战场上,一个年轻的染了一身血的白袍小将格外显眼。 这便是被滑州人人称赞,范阳军望白袍而逃的,被民众们称为白袍将军的人。 他其实不是将军,只是个都将,不过这乱世中谁还在意这个。 振武军们上前施礼。 一个自己裹着伤布吊着胳膊的小兵,在给这赤裸着上半身的白袍将军裹伤布,一边裹一边还能腾出手来擦一下眼泪。 “就说不要来,非不听,这下伤是好不了了,这里要留这么多疤。” 看到上前来的十几个振武军施礼,项南不理会陈二的唠叨,抬手还礼。 “昭王已经不幸了。”他将刚听到的消息告诉他们,然后看着他们,“你们的,少夫人进了沂州城。” 听到昭王死了,几个振武军无心在停留告辞先一步而去,项南目送他们若有所思。 陈二继续抱怨。 项南看他道:“你不要跟个女人似的婆婆妈妈。” 陈二瞪眼。 “女人也没像你这样婆婆妈妈。”项南又纠正,“田呈这些人都是一个女人率兵打跑的。” 听到这个陈二不说话了,想到适才那范阳兵说的消息,神情也很惊讶,振武军真有意思,丈夫有事,还能让媳妇来带兵。 “这个武少夫人可不是一般的媳妇。”项南告诉他。 丈夫和妻子,谁御使谁还不一定呢。 此时再回想那日泗水河边蒙蒙青光中若隐若现的女子背影,就十分的清晰了。 项南一撑膝头站起来:“去沂州城。” 陈二看着刚裹好的伤布渗出血来,恼火不已:“打完了,人也死了,我们去还有什么用!” 项南看他,嘴角弯弯一笑:“项南久仰武少夫人威名,这次有幸遇到,当然要去结识。” 这种慕名而去相见的雅事,乡下人陈二从未经历过,也没有想象过,然后这才想到这位项都将其实是个翩翩贵公子呢。 贵公子们做的事,就不能算是荒唐事了吧。 白袍兵们走近沂州城受到了欢迎,将官周献还亲自来迎接,泗水激战孙哲破困局是天大的帮助,更有此时追杀逃兵,清楚沂州境内叛军威胁。 “只是现在筹备昭王葬礼,不能与都将痛饮。”周献说道。 项南含笑道谢,没有再寒暄:“不知能否见武少夫人?” 周献也没有陌生男人见别人家女眷的不自在,爽快的道:“都将来的不巧,少夫人已经走了。” ...... ...... 回程的马与来时的速度一样快,甚至更快。 李明楼疾驰的速度太快方二的伞不能遮挡夏日的烈阳,风不断的吹起她的衣袍面罩,似乎要将她揭开展露与青天白日下。 不知道是日光还是颠簸太久,她的身子火辣辣的疼痛,不过这些她都不在意,收到元吉的那封急信在她心口火辣辣的燃烧着。 韩旭在宣武道,危急。 安康山反叛后东边北边都陷入了混乱,跟着韩旭的人也失去了消息,李明楼也无暇去寻找,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圈后韩旭还是出现在了宣武道,也还是出现了危急。 李明楼狠狠的扬鞭,马儿嘶鸣速度变的更快,风将面罩吹的贴在了李明楼的脸上,勾勒宽宽的额头高高的鼻子小巧的下巴。 昭王的事,老天已经狠狠给了她一耳光,但是她不管,她还是要去做。 就算韩旭还是会死,这一世她也要亲眼看着他死! ...... ...... 夜色降临,颖陈城被黑暗笼罩,相比于曾经的繁华,如今的城池好似无人之境。 府衙里的一间房内亮着灯火,两人坐着,一人来回走动,烛火让他的影子拉长变短摇晃。 “我们要早做决定。”他压低声音道,“否则等安大都督到来,我们无功就是有过了。” 坐着的两人神情犹豫。 “要慎重。”一人低声道,“毕竟城里的兵马也不全在我们掌控中。” “是啊,更何况现在有个外人在。”另一个补充道,“那个韩旭,可是个麻烦,现在民众们又信服他。” 走动的男人停下来,站在桌前挡住了烛火,面容也变得忽明忽暗。 “那用麻烦解决掉这个麻烦。”他咬牙道。 第九十三章 明暗中有几番交汇 韩旭走在街上,除了那个青年随从,还多了两个兵。 韩旭如今是城里的明灯,他出现的地方立刻会吸引民众,看着多出的两个兵,再看韩旭一身行装还身后的马匹,民众顿时不安。 “韩大夫要走吗?”众人纷纷询问。 韩旭当初的自我介绍除了是谏议大夫,还要以刺史的身份去协理剑南道,所以只是路过颍陈。 “我不是要走。”韩旭对民众们解释,“我要去请兵马来一起守护颍陈。” 这解释让民众们更加不安,现在的兵马可不好请。 看到民众们惊惧不安,送行的知府很无奈,先前他在府衙建议过,让韩旭悄悄地出城,不要让民众知道他离开,更不要告诉大家去做什么,免得民心不安。 但韩旭却不听。 “此时堵住民众的耳朵蒙上他们的眼睛,才会让他们不安。”他说道,“他们知道本官的动向才能安心,更何况这是去请兵。” 请兵是好事,的确能安抚人心,知府愁眉苦脸:“要是请不来呢?” 民众们反而会受到惊吓,原本凝聚起来的气势也会溃散。 韩旭身姿挺拔掷地有声:“大夏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本官相信有无数名将愿平叛乱,定江山,立不世之功,让我大夏重回盛世。” 这个身不披甲腰不悬剑的中年文士说出这番话来,府衙的很多官吏不由眼睛亮起来,大夏的盛世他们一直在其中,但盛世怎么来的与他们无关,现在陡然乱世,如果再创盛世,他们的功绩就要在史书上提一提了。 知府被说服没有再反对:“那多带些兵马去吧。” 韩旭哈哈一笑:“我是去请兵,怎能带兵马。” 好吧,文人有一腔热血铁骨铮铮不惧生死千军万马,更何况他说的也对,只身去请兵才显得有诚意,知府不再多言,只嘀咕着希望一切顺利。 一定会顺利的,站在知府身后的府衙别驾和司马两个官员神情很欢喜。 他们对视一眼,看到各自眼中的笑意,再创盛世当然可以,但皇帝死了,大夏的兵马在安康山叛军面前不堪一击,指望皇帝的两个儿子再创盛世,还不如期待安康山更现实。 知府怯怯弱弱原本不足为惧,劝一劝就能带着整个颍陈府投降,结果来个了韩旭,三言两语就把知府和民众迷惑,府城顿时变的新打的水桶一般紧密。 皇帝死了,京城的人都逃了,梁城那边叛军不断增多,其他地方投降的也增多,有消息说安康山马上要到宣武道了,然后从这里直抵京城,等安康山大军到了,他们再投降就是慑于威风,可不如现在主动为安大都督开路有功劳。 于非也是个麻烦,说是要夺回梁城,却扎营在泥水谷,这里是入京的要塞,分明是要挡住安康山的路。 两个麻烦,那就让这两个麻烦互相厮杀吧。 别驾和司马收回视线,再次目送走出府城跨上马的韩旭等人,他们的视线没有看韩旭,而是韩旭身边那个黑瘦的小兵。 察觉到视线,黑瘦的小兵回头,将刀在身前握紧,露出决然的笑。 ...... ...... “颍陈城的那两个家伙的确是这样说的?” 何乾躺在梁城道府的大堂上,宣武道节度使原本坐的宽大椅子被他劈烂烧了,在地上铺了席子,穿着铠甲坐着方便也不热。 此时他手扶头闭着眼听几个下属将官说话。 “是的,那两人说有办法杀了于非。”一个将官说道,“让我们带兵马前去,一举可以击溃。” 何乾坐起来手放下露出一只被包扎的眼,听到于非的名字,他的眼就开始疼。 自从进了宣武道他一直很轻松,兵马官府逃的逃,投降的投降,他顺顺利利的占据了道府,坐在道府以后,连出去打仗都不用了,那些州府的兵马会自己跑过来投降,或者自己跑走,或者为贼互相打杀,或者跑出了宣武道不知道去哪里了。 这样下去等大都督兵马过来,宣武道已经如无人之境了。 但事情又突然变的不顺利,先是跟梁城一般大小的重镇颍陈来了一个韩旭,紧接着泥水谷又被于非占据。 何乾亲自带兵去围杀于非,没想到这支丰威军竟然真的很威风,更有那个于非在他的兵马中劈开了一条路,一箭射中了他的眼。 “于非这个匹夫。”他伸手按住发疼的眼,咬牙狠骂,“又阴险又凶恶又多疑又有几分功夫,谁能轻易杀了他?那两个狗官少来哄我。” “韩旭。”一个文吏说出这个名字,他在一众披甲雄壮的官将中有些单薄,对何乾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何乾的一只眼亮了起来,拍手哈哈大笑:“好,好,真是妙极了。”又指着着文吏,似乎赞叹又似乎畏惧,“你们这些没有刀的家伙也是狠啊。” 文吏俯身施礼笑纳:“愿为都督和大人驱使。” 何乾从席子上站起来,铠甲刀剑哗啦响:“你现在可以暂时休息了,待本将去割下于非的头。” 厅内将官们齐声应喝。 ..... ..... 泥水谷并不太近,韩旭骑马近前时,天色已经黑了,一路上虽然触目荒凉,但并没有遇到乱兵。 打量前方这座起伏如河水的山谷,夜色笼罩兵马掩藏其中半点也看不出来,中里面色有些隐忧:“此地易守难攻。” 韩旭握着缰绳道:“游侠儿也有胆怯畏惧?” 这话让游侠儿羞愧,中里挺直了脊背:“不过一死而已。” 韩旭笑了:“我们不是来求死的,不用这样么紧张。”说罢当先向谷中奔去。 夜色掩盖下中里的眉头皱了皱,没有人求死,但就怕别人要他死,随着皇帝驾崩,世道人心变得诡异。 看着向前方奔去的韩旭,中里再次想要不要割下他的头。 他的任务是跟踪韩旭,他一直认为大小姐是要除掉韩旭,这样就不会影响大公子掌管剑南道。 先前皇帝还在,朝廷平稳,杀了韩旭会引来麻烦,而且杀了韩旭还会有别人派去剑南道,所以不能轻易动手。 但现在不一样,皇帝死了,朝廷乱了,韩旭死在路上也没有人理会,朝廷也顾不上给剑南道再派官员。 因为安康山突然的叛乱,他跟剑南道的消息断了,到了颍陈才联系上元吉,送出消息时也提示现在可以动手了,但元吉还没有回话,在没有接到大小姐准确的指示前,他不能动手。 中里一拍马头,马儿立刻飞奔,追上韩旭跟在身侧不远不近不离不弃。 第九十二章 安民治城名韩旭 天边有了亮光,但天地之间仍是黑沉一片。 韩旭推开门走出来,有一个青年人立刻从墙边站过来。 “大人要出去吗?”他问。 这个青年人并不是他的仆从,韩旭从京城出来时只带了四个仆从,前些日子带着一群民众去最近的城池,路上遇到叛军,为了保护难民,四个仆从都被杀了,他原本也要被杀的,难民里跳出这个青年人,杀了最近的一个叛军,抢了叛军的马,然后将他拉上来一起跑了。 这个青年人骑术高超,带着一人依旧逃出了叛军的追杀。 他自称叫中里,是个游侠儿,在南边被家人村人厌弃,想要来北地做出一番功绩,没想到陷入了叛乱。 “以往常自负一身武艺,如今才知道这一番武艺,打不了叛军,救不了民众。”中里自嘲。 韩旭留他在身边,多亏了他才能一路平安穿过了层层叛军来到这里。 这里的形势依旧不算太好,中里日夜都守着屋门,睡觉也只是站着。 韩旭知道劝不动他,便没有多言让他去休息,而是点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家门,昏暗的街道上拉出两条高瘦的影子,单看影子韩旭与中里差不多,他虽然已经四十不惑的年纪,但身高瘦长仪态端正,是个美男子。 当初在京城赴宴宫廷,得知他妻子早亡,一直未续弦,很多女眷都偷窥他,世风奢靡妇人们也变得大胆,一场宫宴下来总能被偷偷塞来丝绢香囊。 最危险的是一个豪富的寡妇趁他多饮酒陷害非他不嫁闹到了皇帝面前,罗氏厌恶他的清正推波助澜,皇帝被罗氏姐弟蛊惑要赐婚,幸亏崔征出面劝阻,在皇帝面前三言两语逼问那寡妇说出了实情,此事才作罢。 事后崔征又替他隐瞒,让他安心在朝堂为官,也因此他被视为崔征党人。 韩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想到这种事,或许是听到皇帝死了,京城空了,传来消息说京城日夜大乱,无数的人拖家带口逃出去,皇亲权贵妃嫔宫女太监们跟普通人挤在一起,有车的坐车没车走路,路上掉满了鞋子..... 曾经令他厌恶的奢靡荒唐一夜之间消失了。 随着韩旭的走动,街道上响起了很多脚步声,昏暗里有人影从两边冒出来,城池恍若大虫苏醒翻动起来,夜色一瞬间褪去,晨光照亮了城池。 这座城池并不是死静无人,街上到处都是走动的人。 他们或者背着木料或者石块,或者拎着瓶瓶罐罐,还有人握着木棍农具站在街角说笑交谈,这座城池是活的。 “韩大夫。”看到韩旭他们恭敬的施礼。 宣武道在安康山叛乱之前就已经混乱了,安康山叛乱后,官府不理事务,兵马到处乱跑,有的跑去京城,有的跑没了,有的则就地成贼戕害民众。 但这乱还有束缚,还有期盼,直到皇帝驾崩的消息传来,束缚和期盼一起化为无有。 官府更加荒废,民众到处逃窜,兵马也开始劫掠,更有兵马竖起了安康山的大旗抢占城池,打出要给安大都督清路进京的旗号。 颍陈当时就遇到了一群作乱来劫掠的兵马,嚷着要进京拱卫天子让大家把金银财宝都献出来当辎重。 官府龟缩不出,州府为数不多的兵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眼看兵马就要进城劫掠,韩旭出现,只带着一个随从拦住这些乱兵,拿出红丝带系着的官印。 “本官是朝廷的谏议大夫,拱卫天子不一定要进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们安稳这里也是安稳天下,守护这里的民众就是守护天子。” “尔等连这些都做不到,何谈拱卫天子?” “今日你们要踏入颍陈城,就先从本官身上踏过去。” 高瘦的男人举着官印,身边只立着一个同样高瘦手无寸铁的随从,面对数百的兵马,单薄又雄壮。 数百兵马踌躇不安最终调转马头退去。 韩旭被迎进颍陈城,走进官府,督促官府恢复流转,安抚民心,指挥兵马守城,收拢难民,联络四周城府。 颍陈城恢复了兵乱前的气势,当真正的范阳兵踏入宣武道时,颍陈城便有底气一战。 底气是有的,但还是不足,韩旭站在城墙上向远处看,天光明亮,远处似乎有炊烟袅袅。 那并不是炊烟,而是被范阳军劫掠过的地方在燃烧。 “民心虽然凝聚,但兵马不足要击退范阳兵并不容易,长期守城更是下策。”他低声说道。 谏议大夫并不是只有一腔热血。 中里道:“我愿为大人去刺杀叛军的首领。” 游侠儿倒是一腔热血,韩旭看他一笑:“虽然说擒贼先擒王,但一个叛军首领无关紧要,最大的首领是安康山。” 安康山在,叛军就永远有首,也不会乱。 韩旭说完这句话,看这位游侠儿神情有些犹豫,虽然有一腔热血,但也没有失去理智,知道再说出刺杀安康山就是笑话了。 韩旭也并不指望这个游侠儿能为他解忧,要是真能解忧,倒要重新考虑此人的来历了。 韩旭安慰以及鼓励这年轻人:“如今乱世,能救一人就是功劳。” 脚步声从城墙下传来,伴着欢喜的喊声:“韩大夫,韩大夫。” 韩旭回头,看到府衙里的几个官员疾步而来。 “好消息。”其中一个不待近前就道,“有兵马来了。” ..... ..... “丰威军?”韩旭问。 回到府衙,看着身上带着伤的几个斥候,韩旭问详细。 “大约有五千多人。”斥候道,在舆图上指,“就在泥水谷。” “只是丰威军也不一定就是可靠。”颍州知府一脸担忧,“自从节度使不在了,丰威军也乱了,有不少已经投敌了。” 还有很多人在准备投敌,每个人的心思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领着这支丰威军的是于非。”斥候补充说道。 有几个官吏便啊呀连声。 “是于非!” “于非没有投敌!” “是于非就太好了。” 韩旭不太明白,询问于非是谁,官吏们七嘴八舌讲述,于非是宣武道兵马一将军,勇武善战,宣武道兵乱后,他领着兵马要去京城拱卫天子。 “那他怎么回来了?”知府皱眉问,他怯弱又谨慎,“陛下不在了,于非是要守宣武道还是投敌,我看他是没想好呢。” 斥候道:“听到陛下驾崩,于将军便回来了,要去夺回梁城,前几日刚与占据梁城的范阳军大战,于将军射瞎了何乾的一只眼,大胜。” 梁城是宣武道府所在,已经被范阳军占据,首领何乾很是凶悍,听到他竟然被于非射瞎了眼,在场的官员们都不由精神大振。 “大人我们速去请他援助。”府衙司马道。 知府没有什么信心:“于非这人一向高傲,现在更不会把我放在眼里。” 知府都没信心,其他官员也不好自荐说自己能被于非放在眼里,一时间低声无措。 韩旭听的差不多了,点头道:“本官去见见他吧。” 第九十三章 明暗中有几番交汇 韩旭走在街上,除了那个青年随从,还多了两个兵。 韩旭如今是城里的明灯,他出现的地方立刻会吸引民众,看着多出的两个兵,再看韩旭一身行装还身后的马匹,民众顿时不安。 “韩大夫要走吗?”众人纷纷询问。 韩旭当初的自我介绍除了是谏议大夫,还要以刺史的身份去协理剑南道,所以只是路过颍陈。 “我不是要走。”韩旭对民众们解释,“我要去请兵马来一起守护颍陈。” 这解释让民众们更加不安,现在的兵马可不好请。 看到民众们惊惧不安,送行的知府很无奈,先前他在府衙建议过,让韩旭悄悄地出城,不要让民众知道他离开,更不要告诉大家去做什么,免得民心不安。 但韩旭却不听。 “此时堵住民众的耳朵蒙上他们的眼睛,才会让他们不安。”他说道,“他们知道本官的动向才能安心,更何况这是去请兵。” 请兵是好事,的确能安抚人心,知府愁眉苦脸:“要是请不来呢?” 民众们反而会受到惊吓,原本凝聚起来的气势也会溃散。 韩旭身姿挺拔掷地有声:“大夏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本官相信有无数名将愿平叛乱,定江山,立不世之功,让我大夏重回盛世。” 这个身不披甲腰不悬剑的中年文士说出这番话来,府衙的很多官吏不由眼睛亮起来,大夏的盛世他们一直在其中,但盛世怎么来的与他们无关,现在陡然乱世,如果再创盛世,他们的功绩就要在史书上提一提了。 知府被说服没有再反对:“那多带些兵马去吧。” 韩旭哈哈一笑:“我是去请兵,怎能带兵马。” 好吧,文人有一腔热血铁骨铮铮不惧生死千军万马,更何况他说的也对,只身去请兵才显得有诚意,知府不再多言,只嘀咕着希望一切顺利。 一定会顺利的,站在知府身后的府衙别驾和司马两个官员神情很欢喜。 他们对视一眼,看到各自眼中的笑意,再创盛世当然可以,但皇帝死了,大夏的兵马在安康山叛军面前不堪一击,指望皇帝的两个儿子再创盛世,还不如期待安康山更现实。 知府怯怯弱弱原本不足为惧,劝一劝就能带着整个颍陈府投降,结果来个了韩旭,三言两语就把知府和民众迷惑,府城顿时变的新打的水桶一般紧密。 皇帝死了,京城的人都逃了,梁城那边叛军不断增多,其他地方投降的也增多,有消息说安康山马上要到宣武道了,然后从这里直抵京城,等安康山大军到了,他们再投降就是慑于威风,可不如现在主动为安大都督开路有功劳。 于非也是个麻烦,说是要夺回梁城,却扎营在泥水谷,这里是入京的要塞,分明是要挡住安康山的路。 两个麻烦,那就让这两个麻烦互相厮杀吧。 别驾和司马收回视线,再次目送走出府城跨上马的韩旭等人,他们的视线没有看韩旭,而是韩旭身边那个黑瘦的小兵。 察觉到视线,黑瘦的小兵回头,将刀在身前握紧,露出决然的笑。 ...... ...... “颍陈城的那两个家伙的确是这样说的?” 何乾躺在梁城道府的大堂上,宣武道节度使原本坐的宽大椅子被他劈烂烧了,在地上铺了席子,穿着铠甲坐着方便也不热。 此时他手扶头闭着眼听几个下属将官说话。 “是的,那两人说有办法杀了于非。”一个将官说道,“让我们带兵马前去,一举可以击溃。” 何乾坐起来手放下露出一只被包扎的眼,听到于非的名字,他的眼就开始疼。 自从进了宣武道他一直很轻松,兵马官府逃的逃,投降的投降,他顺顺利利的占据了道府,坐在道府以后,连出去打仗都不用了,那些州府的兵马会自己跑过来投降,或者自己跑走,或者为贼互相打杀,或者跑出了宣武道不知道去哪里了。 这样下去等大都督兵马过来,宣武道已经如无人之境了。 但事情又突然变的不顺利,先是跟梁城一般大小的重镇颍陈来了一个韩旭,紧接着泥水谷又被于非占据。 何乾亲自带兵去围杀于非,没想到这支丰威军竟然真的很威风,更有那个于非在他的兵马中劈开了一条路,一箭射中了他的眼。 “于非这个匹夫。”他伸手按住发疼的眼,咬牙狠骂,“又阴险又凶恶又多疑又有几分功夫,谁能轻易杀了他?那两个狗官少来哄我。” “韩旭。”一个文吏说出这个名字,他在一众披甲雄壮的官将中有些单薄,对何乾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何乾的一只眼亮了起来,拍手哈哈大笑:“好,好,真是妙极了。”又指着着文吏,似乎赞叹又似乎畏惧,“你们这些没有刀的家伙也是狠啊。” 文吏俯身施礼笑纳:“愿为都督和大人驱使。” 何乾从席子上站起来,铠甲刀剑哗啦响:“你现在可以暂时休息了,待本将去割下于非的头。” 厅内将官们齐声应喝。 ..... ..... 泥水谷并不太近,韩旭骑马近前时,天色已经黑了,一路上虽然触目荒凉,但并没有遇到乱兵。 打量前方这座起伏如河水的山谷,夜色笼罩兵马掩藏其中半点也看不出来,中里面色有些隐忧:“此地易守难攻。” 韩旭握着缰绳道:“游侠儿也有胆怯畏惧?” 这话让游侠儿羞愧,中里挺直了脊背:“不过一死而已。” 韩旭笑了:“我们不是来求死的,不用这样么紧张。”说罢当先向谷中奔去。 夜色掩盖下中里的眉头皱了皱,没有人求死,但就怕别人要他死,随着皇帝驾崩,世道人心变得诡异。 看着向前方奔去的韩旭,中里再次想要不要割下他的头。 他的任务是跟踪韩旭,他一直认为大小姐是要除掉韩旭,这样就不会影响大公子掌管剑南道。 先前皇帝还在,朝廷平稳,杀了韩旭会引来麻烦,而且杀了韩旭还会有别人派去剑南道,所以不能轻易动手。 但现在不一样,皇帝死了,朝廷乱了,韩旭死在路上也没有人理会,朝廷也顾不上给剑南道再派官员。 因为安康山突然的叛乱,他跟剑南道的消息断了,到了颍陈才联系上元吉,送出消息时也提示现在可以动手了,但元吉还没有回话,在没有接到大小姐准确的指示前,他不能动手。 中里一拍马头,马儿立刻飞奔,追上韩旭跟在身侧不远不近不离不弃。 第九十四章 他们的出师未捷 泥水谷不适合行军,到处都是弯弯曲曲,但这是对范阳军来说,对于非来说,这是他的家,闭着眼也能走的地方。 弯弯曲曲的山谷里还有几座石头房子,石头屋子里点着灯,光亮被完好的遮挡在室内。 于非穿着普通的衣袍,正对着镜子打量自己,跳跃的灯下镜中男子阔面上有一道新伤狰狞,于非没有看伤,而是从墨色的头发里揪出一根白发。 “李奉安什么时候死的?”他问道。 旁边的亲兵想了想:“前年,四十二岁。” 于非拔下白发从镜子前转开,神情感叹:“比我还小两岁,你说,要是李奉安现在活着会怎么做?” 亲兵十七八岁,在军中听过剑南道大都督李奉安的声名和事迹,跟宣武道节度使这种朝廷考核选中官员任命不一样,李奉安这个节度使是皇帝亲自封的,甚至可以说节度使的官职就是李奉安对皇帝提出的,这一切都源自当年那个年轻的县城小令闯开宫门走到皇帝面前论军政。 在皇帝面前指点江山,是每个男儿都梦想的场面,亲兵挺了挺胸脯:“定然已经率兵到了京城守护天子,不,甚至已经将安康山斩杀在半路上。” 于非没有笑年轻人的热血简单,点头赞同:“李奉安真有可能这样做,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勇武,还因为他有这个能力,能力是什么?钱,人,而这些李奉安用了十年才累积而来。” 亲兵听懂又听不懂,点点头:“剑南道兵马比我们多。” 以前大家没什么感觉,现在乱世一来,兵马多就看出不同了,很不同。 “现在是李奉安最好的时候,但他却死了。”于非站起身来,“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什么用都没有了,他的女儿要嫁人,他的儿子要托庇太监,他的兵马奔波征战却是为他人做嫁衣。” 这句亲兵听得懂,于非说过,李奉安的女儿嫁到了太原府,李奉安的儿子靠着走全海太监的关系才得到节度使大印,而最近有不少地方都在向剑南道借兵.....为了大夏,剑南道总不能不借吧? 李奉安积威十年能说不借,他的儿子敢跟这些节度使说不借吗? 这就跟乡里失了爹娘的孤儿守家业没有底气,亲兵几分同情。 “所以,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活着。”于非道,将话题回到先前,“我们不能去攻打梁城。” 安康山反叛的消息传来,宣武道乱了,因为没有了节度使,兵马各有自己的将官控制了,有多有少,他年长积蓄的兵马算是比较多,听到京城在征召拱卫,他便带着兵马去,结果还没走到就听到皇帝死了,武鸦儿带着十万大军护着朝廷官员皇亲国戚去寻鲁王了。 皇帝没了京城就没必要去了,而鲁王那里.....兵马已经太多了,他去了不过是锦上添花,而且人生地不熟,到时候兵马不一定是自己的了。 于是他带着兵马回来了,放出话要去夺回梁城,占据梁城的范阳军就来打他了,结果被他击退,还一箭射瞎了范阳军将官的眼,在宣武道名声大振,所有人都认为于非要一鼓作气夺回梁城。 他自己的兵马也等着一声令下,结果于非根本没有这个打算,而是要守在这泥水谷中。 于非整理着衣袍。 “我们没有足够的兵马,我只要守住泥水谷就够了。” “何乾被我击败,气势上低我一等,他来泥水谷挑战我,我不惧,只要我不去梁城,他就奈何不了我。” “至于将到来的安康山大军,我这泥水谷他也不能轻易攻破,更何况他心在京城,不会与我太纠缠,到时候会绕路而去。” 亲兵听明白了,也就是说,于非不会与范阳军硬拼,更不会去主动杀范阳军,但也不去投靠范阳军,那他想干什么? “我守着泥水谷积蓄力量,待将来能为新帝助力一战。”于非道。 亲兵心想那要多久?十年吗?会不会被人瞧不起?在正需要兵马的时候不战,将来新帝还会需要他们吗? 于非笑了:“小儿,要是能在这乱世中活下来十年,天下人人都不敢小瞧你。” 或许十年后,他就是另外一个李奉安。 亲兵也懒得懂了,现在人的想法都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也没什么奇怪的,安康山都能反叛,皇帝都能驾崩,这世道已经变了。 “那那个自称什么大夫的颍陈来的韩旭直接赶走吧。”亲兵道。 于非瞪他一眼:“蠢儿,你这是置我于不义。” 亲兵有些无奈:“大人,他是来请你一起抗击范阳军的,你见他不答应,岂不是坐实了不义?不如孩儿说你伤重快死了,他也无话可说。” 于非呸了声:“我伤重快死了,谁还来投奔我?我一日不投降,一日就是大夏的臣子,就不能做的太过分。”他摆手催促,“不要唠叨,快请韩大夫来,我随便说几句打发他走就是。” 搞不懂这些大人们,亲兵嘀嘀咕咕依言去了,不多时于非听的门外脚步杂乱,到了门前却没有立刻进来。 “他们是我的随从,不好不跟在身边,如此,你们把兵器卸了。” 听到门外醇厚的声音如此知趣得体,于非点点头,对着屋门推开走进来的中年美男子,起身施礼:“卑将见过韩大夫。” 韩旭点头算是还礼。 于非请他坐下,中里与两个兵站在韩旭身后,亲兵端来了茶。 “茶水简陋,大夫见谅。”于非说道,红了鼻头声音哽咽,“卑职原本去京城,结果听闻噩耗......” 韩旭点头打断:“如今陛下罹难,人心惶惶,贼军势大,我今日来是为了给于将军召集宣武道可用之兵。” 于非要掉下来的眼泪顿时缩回去,有些愕然,这为大夫的来意出乎他意料啊,听他的意思不是来请他出战的? “我在颍陈,听到于将军大战梁城叛军,就知道宣武道的良机能人终于出现了。”韩旭道,“宣武道兵马散乱不堪,是因为先前节度使有罪,人心离散,现在有了于将军,英勇善战,兵马必然能凝聚一心。” 可能是因为朝廷大员,谏议大夫夸人也带着几分训诫,但总归是夸赞,于非有些结结巴巴的道谢:“多谢大夫赞誉,卑职,职责所在,不敢,当....” “于将军,孤掌难鸣,你再英勇,兵马也不够多。”韩旭道,“我打算游走宣武道境内,号召各地兵马官府聚集到于将军帐下,听从号令,共抗叛军。” 于非不由咽了口口水,这算不算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他现在最想要的是得到更多的兵马,这位谏议大夫就要替他做说客。 有这位谏议大夫出面,必会有很多兵马听从。 “卑职只怕难当此任。”他站起身来神情不安,眼圈发红,“卑职唯恐有负圣恩。” 韩旭也站起身来:“于将军,如今国中大难,请不要推卸,就算你难当此任,为了先帝,为了大夏,也要把这个担子担起来!否则宣武道必然无存!” 于非一步上前单膝下跪抬手抱拳:“卑职领命!请大夫差遣!” 一旁的亲兵看的目瞪口呆,怎么回事?怎么适才絮叨解释一堆宁愿被骂不忠不义也不出战的将军,人家三言两语他就跪地听后差遣了? 韩旭看着面前施礼的于非,神情没有半点波澜,这种武将的心思他岂能不明白? 从京城半路折回一头钻进泥水谷,很明显就是要避战韬光养晦,这时候国家安稳君臣大义都不可能说服他们,唯有给他们想要的,兵马。 那么他就替他当说客游走四处,这人要兵马壮大自己的势力,他要他们壮大了势力来抗敌,只要能抗敌,他韩旭岂会怕辛苦怕危难?更不怕这些武将藏着小心思。 “将军请起。”他伸手搀扶,肃重的神情缓和几分,“于将军一战重创叛军,名震宣武,韩某也是要借将军的威名才能行事了。” 于非摇头自谦:“卑职有愧,未能驱逐叛军,夺回道府。” 这件事算是说成了,看着两人把手言欢,中里松口气,更多的是警惕,这个韩旭果然不一般,如果让他到了剑南道,只怕很快就被他掌控。 心思转念,有人影一闪到了韩旭和于非面前。 是那个小兵,他似乎为了表功抢着去搀扶于非大声道:“将军快请起。” 不好,中里脊背一凉,抬手就要扑过去,但还是晚了,只见那小兵一伸手,袖子里甩出一柄匕首,双手与韩旭相握自谦的于非还没摇完头,一刀弧光便刺入了他的脖颈。 噗嗤一声,匕首没入脖颈,先是一滴血,旋即血如泉涌。 与于非俯身相对的韩旭被溅了一脸一身。 于非看着韩旭身上的血,他知道这是自己的血,怔怔想这是算是暗害吧,好像李奉安也是死于不提防的暗杀。 砰的一声,中里将小兵一脚踢开,于非向前倒去,韩旭下意识的扶住,于非咽喉插着匕首倒在他怀里一动不动死去了。 血在身前地上蔓延。 暗夜的室内一瞬间恍若寒冬腊月,韩旭遍体生寒。 出师未捷身先死,今日完了。 第九十五章 山谷里混战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室内的亲兵呆立没反应过来。 而在这突然之间,中里影随身动到了于非亲兵面前,一探手抓住他的脖子,同时双脚飞起,还站在原地韩旭的另一个随行兵士便被夹住脖子,咯吱两声轻响,三人倒地,因为中里的支撑,并没有发出重响。 倒地的中里没有半点凝滞,鱼一般滑倒了韩旭身边,抓住刚拔出刀的小兵,一手掩住嘴,一手握着小兵的手将刀划过他的脖子,血再次喷出,小兵在中里手里抽搐几下不动了,脸上的凶狠惊喜凝固。 这一切也是发生在突然间。 “问他....”韩旭只来得及低声说两个字,下一刻便收住,发出哈哈的笑声,“于将军快请起。” 笑声让死静的室内变得鲜活。 韩旭低头看着怀里已经毫无生机的于非,再看跪在身边将行凶小兵放倒的中里,一眨眼间这室内只有他们两个活人。 韩旭明白中里做法,于非的亲兵肯定是要喊人的,而他带来的这个兵行凶目的就是挑起两方的对战,肯定也要喊出来,另一个兵,不管是同党还是无辜,此时由不得猜测,宁可错杀。 至于跟于非的兵马解释,为官二十年的韩旭没有那么幼稚。 “大人。”中里在地上半跪看着韩旭,“颖陈有叛军同党。” 韩旭点头,他知道如今人心浮动各异,但想着到底是少数,大势之下也并不敢显露,没想到他还是低估了,人心已经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 他慢慢的将于非放在地上,神情复杂,但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 “这山谷的路你可记住了?”他低声问。 中里点头。 “我来引开他们,你逃出去。”韩旭便道。 中里抓住他的手制止他起身。 “非常时候,不要做无谓的作态。”韩旭告诫这个游侠儿不要说出什么你不弃我我不弃你之类的迂腐话,他从来都把生死看淡。 中里对他摆手,起身轻轻走到门边,忽的扬声:“来人。” 韩旭心一跳,下一刻就发现中里模仿了于非的声音,如果不是看到于非还躺在脚下,他差点以为真是于非说话。 门外应声,屋门被推开,两个兵走进来,还没看清室内,中里一步关上门,双手击中两个兵的脖颈。 韩旭看着中里开始解两人的衣裳,便明白了,不用中里示意就自己将血污的衣袍脱下来,生死虽然看淡,但死里还是要求生,那就等会儿再看淡吧。 “出去吧。” 在石屋外站立的其他兵听到里面传来于非的声音,紧接着门打开,有灯光倾泻而出下一刻就被两个兵的身影挡住,他们一人托着茶杯,一人托着一个用布包裹的什么东西,低着头向前走去。 两边的兵们心里闪过疑问,拿的什么,要去哪里?念头只是本能闪过,旋即便收回落在石屋四周,这才是他们要警戒守卫的。 韩旭紧跟着中里,三拐两拐没入黑暗中,但就算在黑暗中也并不敢掉以轻心,黑暗里的某一个角落总会突然传出呼吸,他们屏住了呼吸,克制住加快脚步,弯弯曲曲的山谷里看不到光亮,但只要走出去,走出去就能..... 前方的天边陡然似乎被烧透了,厮杀呼喝马蹄声也如雷滚滚。 “叛军来袭!” 远处近处喊声旋即此起彼伏。 韩旭停下脚步,最坏的事还是发生了。 小兵为什么死士一般行凶,必然是为更大的后手做准备,外边叛军已到,只待里面主将一死,威军大乱。 于非谨慎,除了朝廷有威望的韩大夫,没有人能近他身边。 可恨啊,韩旭抬头望着黑漆漆的山谷,可恨于非勇武尚无用,可恨他一身抱负未展,就死于这般阴私算计,死在着无人知晓的山谷乱兵中。 他死后或者默默无闻,或者还可能被扣上反叛的恶名。 可恨啊! “大人,快走。”中里回头唤。 走不了了。 “于非死了!于非死了!” “投降不杀!投降不杀!” 天边的雷声滚滚而来,混乱嘈杂的喊声变的清晰。 砰的一声石屋的屋门被推开,室内散布的尸体惊红了兵士们的眼。 “将军被害了!” “抓住那两人!” 弯弯曲曲的谷内如同萤火虫飞出,星星点点的亮起来。 ....... ....... 火把在地上燃烧,山谷里的草木被火舌吞没,黑烟笼罩着其中奔跑的两人,但不管他们向那边跑,总有火舌探出来。 “大人小心。” 伴着这一声喊,韩旭被甩在身后,看着中里跃动,手中的大刀挥出一片寒光,挡开了扑来的数个兵士。 韩旭向后退去,但没有退几步,身后就有疾风袭来,锵啷一声,袭来的刀枪被旋转回身的中里击飞。 韩旭看着这个年轻人一个人化作十几人不分南北西东将他牢牢的护住,年轻人的身上血迹斑斑,兵袍撕烂割裂,如果年轻人一心向前必然势不可挡..... 是到了生死看淡的时候了。 “你快走。”韩旭喊道,“不要为我一人,弃颖陈十几万民众不顾,去,告诉他们,贼人就在城中。” 中里似乎听不到,击退一方兵将,将韩旭一抓背在身上就跑。 这些游侠儿信奉认主,迂腐啊,韩旭大喊:“我命你去杀了那贼人!只要杀了害我的贼人,你便对我尽了忠义!” 中里将他一甩到地上,没有绝尘而去,而是横跨一步,击退了前方冲来的兵将,喧哗声四面八方,火把亮如白昼。 “有援军!有援军!” 外边传来喊声,惊喜又惊恐。 “谁的援军?” 是已经杀进山谷的范阳军,还是其他人?还有谁人可信?站在光亮处的一个将官满面悲愤,掉转马头。 “杀了那两个贼人!为于将军报仇!” 这大概是他们唯一能有胜算的。 满山遍谷的火把脚步声向一个方向聚拢,中里背着韩旭狂奔,弯弯曲曲似乎都是路,但路路是绝路。 中里终于撑不住扑倒。 “为了护我性命,你这又是何必。”韩旭坐在地上叹息,看向弯曲的山谷,“你去寻个地方藏起来,待这些兵马被叛军击溃,你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中里忽地跳起来,嘶声大喊:“韩旭在这里!韩旭在这里!” 韩旭愣了下,现在将他交出来送给敌人投降,是不是晚了? “有援军!”中里握着刀指着一个方向大喊,“有援军。” 有什么援军?韩旭看去,越过密密麻麻的兵马,还是兵马,但除了兵马还多了一些旗帜,在夜色和火光中飘动,太远了看不清什么字..... 他是要引这些援军过来吗?且不说这些援军是不是援军,那些要杀他的于非的兵马会先一步被引来啊..... 中里抓一把刀,半跪在韩旭身前,只看着那些飘动的旗帜待命,要护着韩旭的命,他的刀向前,要取这韩旭的命,他的刀向后。 但没有命令之前,他绝不退。 锵啷舞动,无数刀光飞溅。 飞溅的刀光落在韩旭身上,在意识和视线消失的那一刻,他看到那些旗帜向这边飘来,一声声喊也冲过来。 “振武军杀贼!” “振武军杀贼!” “非贼退后!” “非贼退后!” ...... ...... 旗帜向一把刀,所向之处劈山,山谷恍若被削平,路被铺展,有两骑卷着夜色火光疾驰而来,黑色的衣袍在夜风中飘动。 “韩旭,死了吗?”李明楼看着前方问。 第九十六章 此时未死便是生 又一队兵马疾驰而来,蹲在地上被缴了兵器的丰威军悄悄抬头看,有好几个男人跳下马,他们不是兵,拎着药箱,是大夫...... 所有人都围拢在那边。 “小心点。” “抬到这边,我来拔箭。” “先不要拔,先裹住伤口。” 嘈杂的声音不断的传来,似乎救治千军万马,其实那边只有两个人,想到那两个人,蹲在地上的丰威军神情恨恨又悲痛,这两个人杀了将军,杀了将军啊,欺骗将军不设防,这些贼军.... 但是贼军似乎又有些怪,他的视线悄悄打量这批兵马,说是振武军,不知道真假,但把范阳军都杀了,不管投降不投降,而对于他们,只要投降的就缴械驱赶围拢,没有再打杀。 今晚奇怪的事太多了,奇怪的朝廷大员,奇怪的叛军,奇怪的援军,还有援军里奇怪的女人。 奇怪的女人始终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被围住的一圈。 “韩旭死了吗?”她再次问。 因为拔箭剧痛醒来的中里听到这句话,挣扎着:“还没有....” 他伸手要抓刀要起身,但立刻被人按住:“不要动,药酒拿来,让他睡过去。” 这边忙碌,那边忙碌的也给了回话:“还不知道,现在还没死,要给韩大人拔箭了。” 居高临下火光照耀看到有血喷溅,李明楼骑在马上一动不动,方二守在她身边,觉得奇怪,昭王时小姐第一时间就冲过去,催着救伤,而对这个韩旭,小姐却不肯过去,还只问死了没有,似乎在等着他死.... 大概是韩旭和昭王身份不一样,更何况韩旭还是要去剑南道,且要掌控剑南道的人。 箭拔了,伤药裹上,药酒灌进去,躺在地上的韩旭一动不动,没有起来询问是谁救他,没有好奇的打量这个混在兵将中的女子,更没有欢喜的表示久闻大名..... “好了,血止住了。” 忙碌的大夫们神情严肃又带着几分轻松,围着这个一动不动的男人用敷药行针灌药。 “韩旭死了吗?”李明楼再一次询问,似乎有些不耐烦。 大夫们互相对视一眼,便有一个站起来:“少夫人,韩大人胸口肩头各中两箭,失血过多昏迷。” 李明楼似乎听不懂伤情描述看着他们只问结果:“死了吗?” 大夫郑重道:“性命暂且无忧。” 李明楼断然摇头:“怎么可能,他是要死了吧。” 她似乎要亲自看清楚,从马上跳下来,向这边一步一步走过来,围着的大夫们忙让开。 “少夫人,你看,伤在这里,在这里,还有这里。”他们指点,“都已经止住血了。” 明亮的火把照耀着躺在地上的男人,中年男人面色雪白,双目紧闭安详,胸前肩头裹了一道道伤布,伤布已经染红了。 李明楼跪下来,伸手抚在韩旭身上,白嫩的手上顿时染血。 手抚过伤布。 “怎么会没有死?”她喃喃,“看,这么多血。 手按在伤口处。 “怎么会没有死?”她喃喃,“看,心口中了箭。” 手落在韩旭的脸上。 “怎么会没有死?”她喃喃,“看,脸这么白。” 韩旭睁开眼,眉头皱了皱:“这位女子,我的脸本来就这么白。” 声音虽然虚弱,但说话很清楚。 一个大夫高兴的指着佐证:“少夫人,你看,他还能说话呢。” 李明楼不为所动摇头,昭王那时候说的话也不少。 韩旭皱眉,他才迷迷糊糊醒来,视线里这个在他身上摸来摸去的女子有些模糊,这是什么人?再听四周的大夫们七嘴八舌从望闻问切种种上论断他虽然伤的很重但性命无忧。 这些大夫们脾气太好了,这时候说这些话其实没有用,要拿出气势震慑,韩旭虽然虚弱但气势犹在,他道:“这位夫人,你要是再这样按我的伤口,我就要死了。” 李明楼的手停下来,似乎被吓到,而一旁的大夫们则也反应过来什么了,停下了乱七八糟的医方论证。 “少夫人,你是想让他活还是让他死?”一个大夫说道,手里拿着适才救命的金针,金针可以救命,也能要命。 这些到底是什么人!韩旭窒息,这些人不是来救他的吗?怎么古古怪怪的。 李明楼不觉得这大夫的问题奇怪,只觉得哀伤:“我想让他活他就能活吗?我想让昭王活着,他不是还是死了?” 在后站着的中五终于确定了,上前对着大夫们摆手:“务必竭尽所能将韩大人救活。” 大夫们齐声应诺,兵士们将韩旭抬起来拥簇着急行。 李明楼坐在原地没有阻拦,中五伸手搀扶低声:“小姐,这一次韩大人,你及时赶到了,他不会死。” 真的吗?李明楼看着被抬走的韩旭,隔着面纱夜色火把人影交汇忽明忽暗忽远忽近。 ...... ...... 韩旭再醒来的是两天后,其实也不算再醒来,其间他断断续续迷迷糊糊意识醒了好几次,所以当看到青色的帐子,简朴的桌椅,知道自己不在泥水谷的石屋中,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以及怎么样回到颖陈府的住处。 这一次醒来是他最清醒的,身体上的疼痛还在,但不像先前那么虚弱,只睁眼就疲惫的撑不住。 他的动作也大了一些,立刻引起屋子里人的注意,脚步轻响,有个黑色的身影站过来,光亮被挡住投下一片阴影。 又是她.....韩旭有些无奈,在迷迷糊糊断断续续的醒来中,这个女子一直在,她是一直住在他这里了吧。 “韩大人醒了?” “拿药来。” “韩大人今日觉得如何?” 几个大夫也走过来,站在那女子投下的阴影里关切询问,一面开始望闻问切。 “他要死了吗?” 那女子的声音也随之传来。 韩旭心里叹口气,没有再觉得这女子古怪,他已经知道这女子为什么会这么问,断断续续醒来的时候听到有人对大夫们说的话,说了沂州说了怎么长途跋涉,结果昭王死在眼前,是怎么样的悲伤绝望,听到韩大人在颖陈,形式危急,又怎么日夜不休奔驰救援,韩大人伤的这么重,她要吓死了...... “少夫人是不敢相信韩大人能活着。”那人最后一声轻叹,“不敢相信自己能救韩大人。” 大夫们习惯要对这女子安抚,韩旭先一步开口了。 “武少夫人。”他看着罩在黑暗里的女子,“虽然我不能保证我将来不会死,但这一次在泥水谷,在宣武道,在乱兵中,我韩旭活下来了。” 他抬起手在身前施礼。 “武少夫人,多谢相救。” 不知道听懂没听懂,李明楼站在床前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韩旭看着她,这女子从躺着的角度看依旧娇小单薄,他的声音柔和几分。 “你别难过,也不要害怕,你救了我,你做到了。” 难过吗?她一直很难过,害怕吗?也一直很害怕,现在,命运没有从她手里夺走这个人,这个人在她眼前活下来了,李明楼的眼泪落下来,跪倒在床边,俯在韩旭身上放声大哭。 面对昭王死半点没掉的眼泪,在看到韩旭生的此时汹涌。 韩旭再一次被撞的伤口疼,有些无奈有有些不解。 他对这个武少夫人没有印象,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倾慕他的,是一见惊鸿还是慕名遥望,跋山涉水日夜奔波为他杀入泥水谷两军乱战中。 第九十七章 通贼当杀 烈日炎炎,府衙前挤满了人,有兵将有民众熙熙攘攘热气蒸蒸。 “冤枉啊!” 府衙前摆着两具尸首,正是当日随同韩旭去见于非的两人,另有十几个人被押过来,有穿着官袍有兵士有皂吏,被推倒跪下后有哭有喊有愤怒。 “我冤枉啊!” “我没有通贼!你们这是诬陷!” 府衙司马挣扎站起来,伸手捧下官帽,倨傲又愤怒看着府衙前站着的知府以及两个陌生的将官:“于非与何乾本就有仇待战,他们打起来有什么奇怪?于非被杀掉又有什么奇怪!” 知府唉声叹气没有答话。 “于非是被你们派去的随从兵杀了的。”中五将当时的场景说给在场的民众兵将们,“本来于将军和韩大夫已经说好把手言欢,此贼跳出来趁大家不防杀死了于将军,而与此同时,何乾叛军袭来大喊于将军已死,乱了军心,攻破了泥水谷。” 他说罢伸手指司马。 “那两个随从兵是你挑选的。” 围观的民众大多数已经知道了泥水谷发生了混战,但不清楚内情,此时听到竟然是这样,震惊的议论纷纷,而那些兵将们则神情复杂,他们是于非的部将,被请来颖陈府亲看查案清贼。 只是对于这场查捕通敌叛贼的事,他们将信将疑。 司马冷笑:“空口无凭,诬陷本官!” 围观的民众分开有一个老妇一个女子抱着孩子跌跌撞撞而来,身后跟着被四个兵抬着在担架上的中里。 “阿四啊。”老妇女子跪倒在一具兵士的尸首前大哭,“你好糊涂啊。” 司马脸色微变,他原本是要灭口的,但因为觉得此事万无一失,一心都放在泥水谷和何乾那里,没有急着动手,只让把人控制住,谁想到会有一群振武军冒出来。 于非死了,双方也打起来了,但结果却不是他预料的,他也只来及下命令灭口,能不能得手就不能掌控了。 果然没得手。 这边老妇已经哭着讲述儿子怎么突然拿回家一大笔钱,说是府衙司马大人给的,妻子抱着孩子哭丈夫说不用害怕叛军进城,府衙司马大人许诺她们会受到优待,还以为儿子丈夫是英勇杀敌,没想到是通敌了。 “就是一家子一起死了,也好过这样羞辱存活啊。”妇人们捶胸顿足,更要寻死,被旁边的兵们制止。 中里受伤极重,尚不能起身,躺在担架上讲述陷入昏迷之前安排立刻去找这两个兵的家人,振武军受委托赶过去,受司马指使的几个兵正要烧死这一家人。 跪在一旁的几个兵俯身叩头大喊指是司马大人逼迫我们的。 围在四周的民众已经愤怒的大骂,有人抓着鞋子砸向跪地的官兵。 “可恨,我颖陈没有被叛军攻破,反而是要毁在自己的官兵手里。”有不少民众悲愤感叹。 知府再次唉声叹气:“人心变了,人心变了啊。” 司马避开了砸过来的一只鞋子,冷眼看站在知府身边的将官:“人心的确变了,你们这些振武军为什么会来我们颖陈?你们怎么知道于非有难?” 怒骂的民众们瞬时安静下来,原本恍然的丰威军余众神情再次狐疑,比起民众还多了意味不明的了然。 宣武道与淮南道相邻,先是窦县兵乱又有京城武鸦儿为妻母求赏赐,比起其他地方,这里的军民都知道振武军。 淮南道振武军是因为山贼兵乱以及官府的请求才停留,宣武道可没有请求振武军来境内。 振武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无声无息,还这么巧? “于非将军的死的确是有人通贼,但谁通贼可不一定。”府衙司马察觉到四周官兵民的变化,脊背更加挺直,看衙门前站着的振武军将官眼神更加犀利,再次发出质问,“你们怎么会来到这里?你们怎么知道韩大夫去见于非?你们怎么知道于非会遇害?又怎知何乾叛军会袭击泥水谷?” 这一声声问的民众凝滞,将官兵士戒备,知府看着身边两个血腥气的将官也后退一步。 中五垂在身侧的手攥住,事实是他们并不知道韩旭去见于非,也不知道于非会遇害更不知道何乾会袭击,他们知道的只是元吉递来颖州被叛军围困,安康山大军即将到来,韩旭被乱军围困又号召官民守城抗击,这肯定会危险。 他们为解救韩旭危险而来,而韩旭恰好陷入危险,他们解除了这个危险,但偏巧这个危险是一个阴谋。 这质问是司马的诡辩,而他们回答与不回答都将成为罪证。 中里准备开口说出自己的身份,虽然还是难免让人生疑,但至少能解释一些眼下迫切的误会。 韩旭的声音从内传来:“振武军是本官请来的!” 有四个兵抬着躺椅疾步而出,到了门前韩旭走下躺椅,拒绝兵士的搀扶,自己坚持站着。 看到他民众们激动涌涌,一声声喊韩大夫。 韩旭示意大家安静,再次道:“振武军是本官请来的,至于为什么请他们。”他伸手向后一指,“因为振武军的武少夫人,奉旨平叛。” 众人随着他所指看过去,在韩旭身后有两人走来,年轻的男子举着伞,伞下女子黑色的衣袍飘飘。 这就是那位武少夫人啊,传说中是神仙,真切看到更像鬼魅,四周一片嗡嗡声。 司马大人生死存亡之际,思维极其灵敏,看着那走出来的女子:“韩大夫说的可笑,天下有谁不是奉旨平叛?平叛还需要奉旨吗?” 也对,平叛可不需要奉旨,人人得而诛之,非要这样说的话,大家都是在奉旨平叛。 “韩大夫不要混淆了问题,大家现在问的可不是平叛,问的是为什么振武军无声无息出现在我们这里。”司马冷冷说道。 韩旭亦是冷冷:“因为武少夫人由陛下钦赐皇帝之玺,代陛下亲征,不需要任何一个地方的同意,可随意来去。” 皇帝之玺,代陛下亲征,四周一片安静。 李明楼站在韩旭身边,黑伞没有抬起,一只手从伞下伸出举起,夏天明媚的日光下一块小玉玺呈现,远处的民众看不清,但站在近处的知府官吏以及兵将都看到了皇帝之玺四个字,顿时哗啦啦的跪倒。 他们跪倒民众们也纷纷跟着跪下,眨眼间除了为玉玺撑伞的方二,府衙前只有司马一人站着。 司马面色惨白,震惊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韩旭的声音响亮一声声。 “这是陛下的天下,陛下哪里去不得?去哪里难道还需要通告当地官兵?” “武少夫人奉旨前往沂州救护昭王,回程途经宣武道,本官向其救援,她来相助有什么不对?” “更何况。” 韩旭一步一步走到司马面前。 “更何况你有什么质疑的?振武军杀的是何乾叛军,没杀的是丰威军,满地的尸首摆着,一看便知。” “问?你这声声问能杀死几个叛军?” “这时候只要睁眼看,看到什么就是什么,杀叛军,就是我大夏卫军,杀卫军民众,就是贼军!” “你这等一个贼军都没杀的,你问什么问!” “给我拿下!” 谏议大夫一声令下,四周兵马齐声应和,一拥而上,将司马一把揪住官帽打落在地。 “这些要乱我卫城害我百姓之徒。”韩旭喝道,“该不该杀!” “该杀!” 民众中不知谁高喊一声,旋即喊杀声席卷,恍若千军万马。 知府不由吓的后退一步,看着府衙前站立不稳身上还有血渗出的青衫韩旭,书生并非是百无一用啊,在这乱世中,话语如刀,人也如刀啊。 ...... ...... “大人,大人,丰威军又来围城了。” 梁城内,躺在床上的何乾听到这句话挣扎着起身,一只眼恨恨的瞪着亲兵,眼神如果能杀人,城外那些兵马都被他杀光了几遍,但..... 想到那日从泥水谷中死里逃生,何乾只恨恨的捶床。 “快报大都督,梁城附近被振武军占了,又有韩旭四处威逼利诱,那些要归顺的城池兵马又反叛了!” 第九十八章 绕路而过 成元四年六月初七,邢阳城外军帐遍布密密麻麻,其间肃立着无数的兵将,更有骑兵不断奔驰,随着他们的奔驰望去,远处还有兵马涌来,遮天蔽日。 邢阳城在前方,安康山的大旗悬挂在城门上,旁边是邢阳城知府的尸体,城门大开,城中恍若死城空无一人,但安康山并没有进城,端坐在主帐中放声大哭。 他当然不是为悬挂的知府尸体以及这座死城悲伤。 “我罪该万死啊。”安康山眼泪不断的涌出,湿了胡须和身上的锦袍,手重重的捶打胸前,“我还是晚了一步,让陛下遭了毒手。” 营帐两边跪着十几个将官,陪同放声大哭,捶胸顿足:“是我等无能。” 主从双方互相自责一番,在两个随军文官的劝说下,安康山停下了痛哭,壮仆们捧上金浅盆丝柔巾给安康山净面。 帐内没有了哭声,气氛安静的凝滞,尤其是当安康山的视线看向正中,宽大的营帐显得有些拥挤,除了站着的将官,地上还躺着一溜尸首。 这些尸首是最近战死的将官,职位有高有低,有熟悉有陌生,安康山的视线停在孙哲身上。 “白袍军?”安康山道,站起身走过来。 “是由滑州境内的散兵游将组成了,他们在大夏兵服外罩上白袍,以白袍军自居。”一个将官俯身低头:“首领是太原府项氏,项南。” 天下那么大,太原府那么小,唯恐安康山不知道项氏是谁,另一个将官忙补充:“李奉安的女婿,李奉安八部将中项云的侄子。” 安康山哦了声,想起来了:“当日斩杀崔征来人时逃出去的那小子。” 是啊,当时觉得这小子一个人不足为虑,没想到短短时日竟然拉起了一只军马。 “李奉安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安康山赞道,低头看孙哲的尸首。 孙哲的尸首被项南挂在城池示众几日,范阳军抢夺回来,再运送到这里,夏日里尸首腐烂恐怖气味令人作呕。 安康山没有掩鼻,端详腐烂的尸首:“致命伤有两处?” “项南用枪。”一个将官忙答道,“孙哲腹部中枪,咽喉中箭,箭是振武军射来的,当时孙哲是腹背受敌。” “振武军。”安康山在嘴里嚼了嚼这三个字。 另一个将官俯身半跪:“大都督,闯沂州的就是振武军,所以才与驻守泗水的孙哲打起来,而田呈,也是死在了振武军手里,领兵的是武鸦儿的妻子。” 又是他们这两口子!安康山将手里的丝柔巾按在脸上,止住的眼泪滚滚而下,再次放声大哭:“我罪该万死,也晚了一步,让昭王殿下也遭了他们毒手。” 帐内将官们再次陪同大哭,有的捶地有的以头撞地,争相揽责,哭也是真哭,哭的是自己以及不安,安康山对待部将大方,吃喝玩乐赏赐皆随意,行军路上随意抢掠都归各人所有,但同时也很残酷,一旦被问军法,死的可不是自己一个人,往往牵连家人亲族。 安康山现在哭的这么厉害,不知道待会儿他们还能不能哭出来,趁着现在能哭赶快哭吧。 “大都督,陛下和昭王接连遭毒手,我们要赶快进京啊。”站在一旁的文官再次相劝,轻言细语抚慰了安康山的悲痛,“崔奸带着武鸦儿这些贼兵去麟州了。” 安康山满脸眼泪:“陛下已经遭了毒手,我还进京做什么,我要去追那些奸贼!” 另一个文官忙道:“大都督,京城还有太子啊,大都督不能弃太子不顾。” 先前的文官也道:“大都督,只有进了京城,才能昭告天下这些贼子的罪行,为陛下为昭王报仇。” 京城是大夏天子所在,站在那里,才是大夏正统,安康山将丝巾从脸上拿下来:“拔营进京。” 趴在地上哭的死去活来的将官们立刻起身响亮应声是。 “不过。”有个将官迟疑一下道,“梁城附近有些问题。” 进京最快也最合适的路要经过梁城。 “梁城有什么问题。” “何乾不是在梁城吗?” 其他将官们纷纷道,不想再营帐里再多停留,安康山的悲伤可快压制不住了。 “何乾在梁城,但振武军也到了,又有一个叫韩旭的谏议大夫,煽动四周的兵马州府服从振武军。”那将官将接到的信硬着头皮讲来,现在不讲,等到了那里安康山自己看到了,他就死定了,“他们还扬言等候大都督到来。” 又是振武军。 “我原本想如果李奉安不死,他会是我最大的麻烦。”安康山道,“没想到他死了,又冒出一个振武军。” 他伸手对壮仆示意,两个壮仆合力抬来一旁的方天戟。 “那就....”安康山接过重戟,“绕过去,待我进京奉正统,奸臣贼兵天下共诛之。” 现在没必要与他们撕缠,且待大势已定,振武军也好白袍军也好,蝼蚁难抗四时命。 不过,安康山将重戟落在身侧,整个营帐地面抖了抖。 “陛下昭王惨死难安。”他声音哽咽,再次要流泪,“让邢阳这些贼官子民都去陪葬吧。” ..... ..... 远处的浓烟似乎冲破了天际,地面的震动也持续许久不停。 高高的城池上,起伏的山谷中,破损村落的废墟中,肃立的潜伏的兵马都握紧了刀枪身子紧绷。 但一直到第二日,也没有十万的大军出现。 “韩大人!”站在山丘上,韩旭看着有两个信兵疾奔过来,“安康山绕过梁城,从南边向京城去了。” 旁边的一些官将不知道该悲还是喜,更犹豫该不该立刻调兵去追击。 韩旭哈哈一笑:“他是怕了我们了,安康山也并非是无所畏惧,今日怕我们绕过去,来日战场相遇我们就能让他们怕的逃走!” 来日?也就是说现在不打? “韩大夫。”一个将官犹豫道,“不能放安贼进京,我们去追击阻拦。” 韩旭看他道:“追上后,你们能阻拦他们吗?” 安康山大军十几万,现在这里包括丰威军振武军以其他散兵义士加起来也只有不到万人,几个将官对视一眼,当然不能。 “我等不惧,原捐此身除贼。”一个将官肃容道。 韩旭淡然一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吗?不要犯蠢,这种捐躯毫无意义。” 将官们对视一眼,不知道也不敢说什么了。 韩旭看向远方:“陛下已经不在了,天下大乱已成定局,此时此事,不是争朝夕,而是看长远,真正的胆气也不是敢迎战,而是敢不退,以卵击石没有必要,我们要做的是壮大自己,凝聚天下之力,拨乱反正。” 将官们齐声应是,看韩旭的神情也跟先前不同,先前是敬畏,现在更多了信服。 这位朝廷的大人跟他们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他勇武又明智通透,就好像一盏明灯。 “韩大人。”有女声传来。 勇武明智通透的韩旭微微皱眉,这女子真是时时刻刻不离,他转头看山丘下,那女子没有带随从,自己撑着伞走过来。 她察觉到韩旭的视线,将伞抬起,纵然黑布遮面,韩旭也似乎能看到灿烂的一笑。 韩旭叹息,京城的奢靡已经消失了,他还是难免被痴缠。 看到这女子走来,两边的将官恭敬的向后退了几步。 与其他地方的将官不同,宣武道与淮南道临近,振武军他们很熟悉。 所以当那晚混战中振武军突然杀来,喊着窦县振武军号令非贼不杀非贼退后,他们没有太多迟疑就退后停下攻击。 而且比起京城的振武军,他们更熟悉窦县的振武军,更熟悉武少夫人。 窦县的振武军并不是来自漠北,而是武少夫人在窦县征民壮成军,这些民壮组成的振武军击退了乱兵,援救的光州府,让浙西安德忠的叛军望而避走。 这是振武军厉害呢,还是武少夫人厉害?他们退开悄悄的打量这个女子。 李明楼站到了韩旭身边。 “韩大人,安康山绕过梁城向京城去了。”她说道,“这都是韩大人的功劳。” 韩旭摇头:“少夫人谬赞了。” “没有谬赞啊。”李明楼道,“因为有韩大人在,梁城附近才能聚集兵马,万众一心,让安康山畏惧。”又几分黯然,“也让这里的民众免遭荼毒。” 随着安康山大军绕路而去消息送来的,还有邢阳附近官兵民的伤亡,邢阳知府城池失守后被杀,安康山将其暴尸城门,又对已经投降的兵和民骗称胜者可以活命,让兵民互相残杀旁观为乐,最后万箭齐发,一把火烧了俘虏的兵民。 大约有六七千人被害。 曾经繁盛的邢阳恍若人间地狱。 韩旭悲戚愤怒:“安康山贼子真禽兽。” 韩旭重伤还未痊愈,勉强站立片刻,情绪激动身子摇晃,李明楼忙伸手搀扶:“韩大人节哀。” 韩旭轻拂袖后退,避开了李明楼的手,坐回架椅上,手掩着口咳嗽。 李明楼被拂开不以为意,跟过去站在架椅前:“安康山大军绕路而走,我们不能阻止,但梁城还是要夺回的。” 梁城是宣武道治所在,朝廷占据,还是很能安稳人心,也更能凝聚宣武道散乱的兵马。 “安康山大军绕路过去,但给梁城何乾留下不少兵马。”一个将官在旁边说道,说完又讪讪,武少夫人如何不知道。 在这位女子面前,他为自己的怯战羞愧。 李明楼没有不屑他的提醒,点头:“安康山是因为要进京,无心与我们一战,但宣武道叛军还是势在必得。” 韩旭躺在椅子上,微微皱眉问:“梁城有多少兵马了?” “约有一万四。”另一个将官道。 韩旭点点头,是比他们的兵马多的多:“虽然何乾兵马多,抢回梁城不易,但他想要奈何我们也没那么容易,慢慢来,来日方长。” 话音落就听身边的女子也道是啊是啊,然后看他,或者说她的视线就没离开过他。 “有韩大人在,兵马不愁。”她赞道。 韩旭在椅子上坐的不太安稳,这个女子贴靠椅子,手扶着把手,跟一个外男如此靠近,就没有人阻止一下吗? 韩旭看了看两边,将官们恭敬,兵士们肃穆。 “少夫人谬赞了....”他客气疏离。 李明楼摇头:“不是谬赞。” 她打量着眼前坐在椅子上中年男子,前世没有见过,也没有接触过,还以为是个普通的朝廷命官。 没想到韩旭竟然是这样一个有勇有谋的人,气势可如雷霆之气势又能如春风细雨润物无声。 先看颍陈兵民对他的信服,再看这些日子韩旭坐着架椅游走城池兵马,可以说一呼百应。 这样的人前世却死在几个小官小兵的阴谋中,真是可惜,就像父亲那样。 还好他这一世活下来了。 一定要让他好好的活着,这样的人会改变很多人的命运。 “有韩大人在,宣武道必将重振。”李明楼道。 黑布遮面密密遮住了面容,但遮不住炙热的视线,韩旭向椅背另一边挪去,他不想再讨论兵马宣武道的话题,轻咳一声:“武少夫人,你什么时候回武都将那边?皇命在身,不能耽搁太久。” 第九十九章 为重任要离去 皇命,李明楼自己都忘了自己还有皇命. 她看了看衣襟,皇帝之玺就挂在脖子里。 昭王将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了她,她不知道怎么放,干脆用金线挂在脖子里,那日韩旭醒来,因为欢喜她的动作大了些,皇帝之玺从衣服里露出来,朝廷谏议大夫一眼就认出这是什么。 “这怎么在你手里?”韩旭惊骇。 李明楼没想好怎么说,就没有说话。 “是陛下赐予你的。”韩旭便自己说了,声音颤颤,“让你去救昭王?” 应该不是皇帝赐给昭王的,李明楼想过这个问题,要不然朝廷里肯定会有消息。 这个除了皇帝钦赐绝不该出现的东西,却出现在昭王手里,可见必然是有人瞒着皇帝和朝廷,名不正言不顺不敢也不能声张。 现在皇帝已死,昭王亡故,朝廷大臣奔乱,皇帝之玺说不定会有大用处,所以.... 李明楼点点头:“是。” 拿了皇帝之玺救昭王,昭王已经死了,她是该回去复命。 皇帝死了,皇帝之玺就应该交给下一任皇帝,现在只有鲁王,她的丈夫武鸦儿正率着大军护着朝廷官员奔去,她自然也应该去麟州。 李明楼抓着椅子扶手,看着韩旭声音轻柔坚定:“我要确认韩大人平安,宣武道安稳,我才好回去复命,否则怎对得起陛下的嘱托。” 他韩旭还不配当得起陛下的嘱托,陛下连他是谁都不知道,这个理由太假了,韩旭轻叹一声闭上眼,还没开口送客,李明楼已经喊人。 “大人累了,快送大人回去。” “有大夫跟着吗?” 一只柔软的小手抚上韩旭的额头.... 这个真的就太过了!当初在京城宫廷,那些妇人们也最多视线痴缠,或者丢落一些锦帕给他,都保留着矜持体面没有动手动脚,这个女子,是个武妇,韩旭忙睁开眼坐正身子避开。 “少夫人。”他加重语气告诫,“请自重。” ...... ...... 日光越来越炙热,路边的蝉鸣也越来越撕心裂肺,甚至在一群人仓皇奔到树下时,还是鸣叫阵阵。 似乎连蝉儿都知道,今时今日不会有顽童捉鱼戏蝶粘蝉玩乐忙。 “渴死了。” “好饿。” “爹爹我脚痛。” “娘,妹妹呢,妹妹丢了。” “呜呜呜...” 挤在大树的荫凉中,男女老幼宣泄着疲惫悲痛,但疲惫悲痛也不能尽情的释放,不多时便有一个年长的撑着木棍起身,他的面色焦黄,口唇干裂,身上的衣着污迹斑斑,但依旧可以看出质地良好,想来原本是个富贵人,至少衣食无忧。 “我们不能停了。”他说道,“该走了。” 几个妇人孩童便哭起来:“阿伯,再休息一下吧,实在是走不动了。” 年长的男人顿了顿木棍,声音严厉:“死了就不累了,你们想死在这里吗?这里可是有范阳军出没的。” 这话让妇人孩童们哭声更大,但都站起来了。 男人看着老老小小,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叹气:“别怕,等走过小旺河,那边有振武军和丰威军,范阳军不敢过去了。” 男女老幼撑着身子走出荫凉。 看着前方大路上火烤的炙热,年长的男人再次给大家希望:“到了颍陈境内,就有吃的喝的。” 一个饿热昏沉沉的幼童抬起头:“随便吃吗?” 他们原本有东西吃,只是一路上除了防备范阳军,还要防备其他逃难的人,逃难的人聚集在一起就会抢落单的人,向求别人的吃喝更是不可能的事,他们的食物不得不精打细算。 男人对孩童笑着点头:“随便吃随便喝。”他伸手用木棍比划着,“在通往城里的大路上,安放着这么大的缸,里面日夜不停的煮着粥,像泉水一样,随便喝。” 在孩童记忆里粥其实并不是什么美食,但他还是直起了脖子,大人们也向往的看着男人的比划。 “有时候粥里还有肉。” “这只是大路上,用来给行路的人续命。” “再往城池那边,有粥缸,还有酒缸。” 这些描述好像一棵大树随行,投下荫凉遮挡,行走在大路上的男女老幼疲惫减少了很多,脚步加快向着有吃喝的地方疾奔。 大路上越走遇到的人越多,似乎逃难的人从地下冒出来,大路上人多,四周的小路上也有人走动,甚至不远处的村落里还有炊烟,而传说中的粥缸也出现在眼前。 “不要挤,不要抢。” 站在粥缸前的是几个村人,有烧火的,有运柴的,有淘米的,有盛粥的,有放收碗筷的,各司其职忙而不乱。 “老幼妇人为先。” “争抢的就不能吃了,还要被赶出这里。” 这些村人也都是老弱妇幼,但在几乎将他们淹没的难民们前说的话很有威慑,这一多半要归功于在路上不时奔驰而过的兵马。 奔驰的兵马铠甲兵器披挂整齐骇人,但他们没有戏弄恐吓路上的民众,甚至在路人躲避不及时还勒马。 这是大夏的兵马,是守护他们的兵马,以前不觉得怎么样,现在看到了忍不住热泪滚滚。 “你们是要进城呢还是留在我们这里?” “留在我们这里种地的话,可以每天都有粥吃,种的粮食都属于自己,还能分的一间住处。” “进城啊?不能种地,还有其他的工,也会有粥吃,住的差一些吧,来的人太多了,新棚子还在搭。” “对了,还可以从军,当兵的话,除了自己能吃饱,一家人都能吃饱,还有地方住,官府会优先安排家人做工。” 这些话村人们已经说过很多遍没有太大的感觉,但第一次听到的人会很激动,有的想要种地,背井离乡有地中才安心,更多的人则想去城里,毕竟是官府所在有高大的城池更多的兵马,有人想当兵,有人则想重拾旧业,做生意或者其他的生计。 粥缸四周围坐的民众议论纷纷商议着下一步怎么做,下一步除了活着,还有了其他的思量,日子就有了盼头。 “流民越来越多了。” 韩旭坐在马车上,夏日里四面车厢拆下,顶盖上罩着轻纱,用的纱细腻轻柔,可以遮阳隔风沙,且不会影响视线,坐在车内可以看到城池四周有很多人走动,再远处还有不断的人赶来。 虽然不太想跟这位武少夫人说话,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韩旭是个公私分明的人。 “少夫人辛苦了。”他看着坐在对面的女子道。 这辆车是武少夫人赠送的,所以当他出门武少夫人要求坐上来时,他也不能拒绝。 他可以拒绝不用马车,只不过尽管有武少夫人用各种奇珍药养护,伤比预期好的快,到底是刀箭破血肉,行动还是不方便,他不能骑马,更不能让坐着轿子让人抬着,那样速度太慢。 武少夫人的马车做工精良,铺陈奢靡,行进速度快,颠簸也轻缓。 成大事不拘小节,现在最要紧的是安稳宣武道,聚拢更多的兵马,韩旭就忍了这女子时刻跟在身边。 还好她没有再不自重的动手动脚。 而且这个女子也的确当得一声称赞,她设立粥缸,招揽商人,让重新被大夏兵马掌控的城池竭力的恢复生机,这其中花费多少,作为朝廷大员的韩旭心里是很清楚的,也很震惊,更不安。 震惊是这个少夫人很有钱,不是振武军有钱,是她有钱,有钱的女人,只怕武鸦儿也要仰仗她,所以她做的这些事,并不是武鸦儿授意,而是她自己要做,武鸦儿管不了她,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不安是韩旭想到了曾经那个差点非礼了他的有钱的寡妇,砸钱砸到要见皇帝求赐婚,要不是崔征出面,他真的无可奈何了。 现在没有皇帝了,兵马又重,如果...... 一双手伸过来,声音也贴近。 “不辛苦不辛苦,韩大人热不热?”李明楼一手握着小茶杯,一手握着金丝团扇摇了摇,“喝杯茶。” 韩旭拿捏分寸接过茶杯,向后移了移:“还好。”岔开话题不与她闲谈,“流民少夫人打算怎么安排?” 李明楼扇子轻摇:“韩大人想怎么做?” 颇有几分你想怎么做,我便怎么做的意味,这种姿态韩旭不陌生,当初那个寡妇说要与他成亲时就是这样。 韩旭深吸一口气,道:“流民充盈城池乡村,除了可以耕地,还可以在马场兵器所充人手,城墙修缮,壕沟填挖,辎重运送,更重要的是兵马补充,处处离不开人,所以不管有多少流民,都要留下,为什么兵马要护民众百姓,除了大夏兵卫之责,更重要的是,护着百姓才是天下之源,国之本,也是兵马自己能长久的关键。” 李明楼点头:“韩大人说得对。” 反正自己说话她就没有说不对的时候,韩旭道:“我说的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少夫人你能不能做到。”不待李明楼再次说出你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这种不合时宜的话,“我是要离开这里的,这里就靠少夫人自己了。” 李明楼放下团扇:“韩大人要走?这怎么可以,宣武道离不开你。” 跟意料中一样,韩旭早有准备,道:“梁城叛军几次来战我们都击退了,他们也不敢再肆意行事,要驱逐他们也不是一朝一夕,现在能做的就是我们积蓄力量,这些我已经给各地的官府兵马安排周到了。” 李明楼道:“时日太短,还是韩大人亲自看着好。” 韩旭笑了笑:“我能做的只是这些了,成与不成,在于众人,如果需要我事事亲力亲为,这些事也没有必要做了,更何况,有武少夫人的振武军,我很放心。” 能说服宣武道境内这么多官府兵马听令,他的确是关键,但振武军的存在也是很大的威慑和吸引。 李明楼也笑了笑:“韩大人还是先养伤吧。” 依旧在意料中,韩旭没有不悦气恼,道:“少夫人,本官有皇命在身,不能在此停留了。” 皇命?李明楼看他。 韩旭拿出一封文书:“本官奉命去协理剑南道,虽然陛下不在了,皇命依旧在,剑南道期盼本官到来,多次催促,请恕少夫人见谅。” 武少夫人声音第一次踌躇:“剑南道吗?” 韩旭沉稳点头:“是的,剑南道,西南重地,兵马数万的剑南道。” 振武军是很厉害,武鸦儿是有大功,但剑南道跟其他地方不同,搬出来就连安康山也不得不掂量一下,如果不是剑南道小儿节度使,安康山起事只怕也没这么快。 阻止他去剑南道,可是要与剑南道结仇的..... 当然他说了一个小谎话,剑南道并没有多次催促期盼等候他的到来,非常之时,这种谎话无伤大雅。 那女子如意料中犹豫沉思掂量。 韩旭便再补充一句:“剑南道西南重兵之地,它的稳定至关重要,如今南夷不稳,东南贼兵四起,更有西疆虎视眈眈,本官不能再耽搁了。” 李明楼点头:“韩大人说得对,我这就安排送韩大人去剑南道。” 怕了吧,韩旭心里长长的出口气,果然搬出剑南道就能吓退这女子痴缠。 第一百章 各有所归处 颍陈府衙,李明楼没有住在后宅,而是住在旁边的官驿所,因为韩旭坚持住在那里,她当然便跟了过去。 官驿所的房间也没有什么不便,摆着的床是窦县那张,桌子上有金桔亲手包送来的日常点心。 李明楼坐在书案前提笔写信。 “小姐,真让韩旭去剑南道?”中五不解,又皱眉担忧,“这家伙,太厉害了些。” 当初大都督告诫过他们,不要因为一身功夫手中有刀就轻视那些文官,不过以前也没有什么感触。 乱世以来接触的官员,有的的确令人敬佩,但大多数都让他觉得庸才无用,直到见到韩旭。 短短时日靠着言语就将散了的宣武道拼凑起来,反之,如果他到了剑南道,也可以将严整的剑南道打碎。 大公子年幼,元吉跟着大小姐,严茂死了,剑南道只有仆从身份的李敏和林芢,还有一个随时能变成麻烦的李三老爷,如果韩旭这样有官身有本事的人到了剑南道.....可怕。 “你说得对,他令人害怕。”李明楼道,“但我们可以和他站在一起,一起去让别人害怕。” 中五还年轻,他听从命令,但有什么不懂的也会好奇的问:“韩旭不喜公子这种小儿为节度使,他要夺公子的权,占据我们剑南道,我们也要跟他一起吗?” “如果是以前,当然不。”李明楼对他解释,以前大夏朝廷安稳,韩旭夺权占城是为他人,但现在不一样了,“韩旭夺权占城是为了驱逐叛军,重振朝纲,我们也是啊,所以当然可以一起。” 中五明白了点点头。 “对于韩旭来说,现在的他比我们还期待剑南道更好。”李明楼道,“我们剑南道西南重兵之地,它的稳定至关重要,如今南夷不稳,东南贼兵四起,更有西疆虎视眈眈.....。” 这是韩旭说的话。 李明楼模仿完,微微一笑:“他一定会好好的经营剑南道。” 中五点头:“还有中里呢。” 提到中里,李明楼询问他的伤情,因为他竭力的保护韩旭,受伤比韩旭重的多。 “性命无碍,也没有落下什么残疾,但要仔细的养一年。”中五说道。 李明楼道:“那正好,让他回去养着,在家里不用他劳心劳力奔波了。” 韩旭也正在询问中里的意愿。 “大人这就要走了?”中里有些惊讶看着穿戴行装的韩旭。 这些日子他一直躺在床上休养,很少去见韩旭,韩旭除了偶尔来探望下伤情也不来见他。 这不是韩旭无情,而是对中里的尊重,这位好汉舍命相救,救下的命应该去做更重要的事,才能对得起他的舍命。 韩旭是个干脆利索的人,也怕夜长梦多,既然那武少夫人松口了,他当然要立刻就走,包袱已经收拾好了,行装也穿上了,说走就走。 “你留在这里从军可以建功立业。”他说道,笑了笑,“跟着我反而束缚了你。” 跟着一个文官,必然要远离战场。 “这武少夫人就养了很多游侠儿。”韩旭又道,“你一身功夫,又对我有如此侠义之举,只要你开口武少夫人肯定留下你。” 中里道:“我要想一想。” 韩旭不以为怪,身为游侠儿当然有自己的思量不会盲从:“我午后启程,到时候你可以来送行。” 这个游侠儿想的比韩旭预料的快,在他跟颍陈府的官员们辞别走出衙门的时候,中里已经背着一个小包袱拿着一把刀等候在门外。 “我还是跟随大人去剑南道吧。”他俯身施礼,“从军不适合我等游侠儿。” 韩旭对他这种退而求其次的理由不介意,有私心才更能做事,哈哈一笑伸手搀扶:“请义士助我固稳壮大剑南道。” 中里起身抱拳:“某职责所在,愿听大人驱使。” 当时在路上拔刀相助,又生死不离不弃护送,是萍水相逢一言既出的侠义,直到此时才是俯首认主。 韩旭含笑点头有几分得意感慨,这一路舍身奔波涉险还是有回报的,曾经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自己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没想到他活下来了,收了一个忠义侠士,也保住了这里的城池百姓。 韩旭轻轻抚了抚短须,整了整官袍:“走吧。” 中里应声是抱着刀跟上。 因为两人都有伤在身不便骑马,武少夫人为他们准备了精良的马车,赠送了二十个随从,丰威军派了百人护送,振武军的旗帜也插在车马上,闻讯来的无数军民拥簇着,将韩旭一行人送出了很远,直到出了颍陈境才依依不舍停下脚步。 在另一边远处的山丘上,李明楼撑伞也在目送,除了不舍更多的是不安。 如果不是韩旭一心要走,她真的不想放走他,当然就算韩旭一心要走,她也可以不放走他,将他关起来,藏到无人知晓的地方。 她不需要他的才干,只需要他活着,只要他活着,就证明命运是可以改变的。 只是..... 这样活着的韩旭还是韩旭吗? “韩大夫对我说过一句话。”她说道,那时她不相信韩旭真的活下来了,反复的确认,“他说虽然不能保证他将来不会死,但这一次在泥水谷在宣武道在乱兵中,他活下来了。” 人都是会死的,这是无可更改的命运,但韩旭命中注定死在某一刻已经改变了,韩旭的命运已经改变了。 那就看看这个不该存在的人,接下来会改变什么吧。 “小姐你放心,与先前不同,跟着韩大人的有中里还有我们的二十人,更有丰威军,而且小姐你已经安排好他们行走的路线。”中五低声道,“宣武道与淮南道这边没有问题,接下来会经过中齐他们那里,再接下来山南的公子会派人迎接。” 这一路可以说都在他们的掌控中。 李明楼卸下了不安,对中五点头:“宣武道这边就交给你了。” 中五有几分激动应声是,很久以前大都督有八部将协同征战,成就了一番功绩,现在他是不是就是大小姐的小八部将.... 跟随韩旭离开的还有武少夫人,民众们虽然可惜,但韩旭有皇命在身,武少夫人也有,他们是做大事的人,能扶助他们一时就很不错了,更何况武少夫人还留下了一部分振武军协助。 只要有振武军在,他们就是武少夫人的家人。 另一部分振武军奔驰在大路上,如同先前一般日夜不停,但心情不同,马背上的身子也不用时刻戒备,甚至连斥候都变的懒洋洋。 “看前方有城。” 有人大喊声音欢喜。 行兵到了近前才知道有城池,这般散漫无用趁早用刀自尽吧,何来的欢喜? “到家了!” “我们到家了!” 队伍里响起欢呼声,看着他们这般欢喜,旁边来自京城的振武军也不由微微笑,这里不是他们的家,没有他们的亲人,但一路相伴也算是同伴,与之同喜吧。 “看!那是谁!”一个京城的振武军忽的也发出喊道。 徐悦凝目看去,见从城池里涌出一群人,走在最前方的是两个女子,一个年轻的扶着一个年长的,夏日里她们穿白裙着翠衫,一眼看去心神爽悦。 而骑马撑伞的武少夫人也下了马,疾步向那二人走去,很快便互相伸手牵到一起。 “是,是,婶子...”一个亲兵结结巴巴不可置信,“不是说,在窦县。” 徐悦神情惊喜,他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乌鸦的娘,他们竟然让乌鸦的娘亲自出来了,他不由握紧了刀,旁边的兵们也下意识的左右看。 “大人。”有人忍不住低声请示。 三千兵马,除了死伤以及留在沂州的,还余下一千人,抢一个妇人.... 距离这么近,近在咫尺,可以看到那蒙着眼的妇人的笑,看清她耳朵上摇晃的水滴珍珠,四周围拢的不是兵马,是官员以及手无寸铁的民众..... 只要铁骑向前,只要一伸手.... 但这是光州府,这是那武少夫人的地盘,而且在他们身边的是一同征战两个多月的同袍,徐悦看着他们欢喜的熟悉的面容,握着刀的手微微发抖。 他再看向前方,蒙眼妇人将投入怀里的武少夫人拥住,小丫头一手抓着武少夫人的衣裙一手擦泪。 离别重逢,是多么欢喜的事。 “大人。”亲兵再次小声请示。 征战一向是趁其不备出其不意,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犹豫不得。 徐悦深吸一口气松开手里的刀:“武夫人来迎接少夫人,也是来迎接我们,这是武少夫人的诚意,做人要识趣。” 兵马原地停留,不让马蹄打扰了团聚的欢喜,围观的民众中有三个画师奋笔疾画将这场面在纸上重现。 第一百章 各有所归处 颍陈府衙,李明楼没有住在后宅,而是住在旁边的官驿所,因为韩旭坚持住在那里,她当然便跟了过去。 官驿所的房间也没有什么不便,摆着的床是窦县那张,桌子上有金桔亲手包送来的日常点心。 李明楼坐在书案前提笔写信。 “小姐,真让韩旭去剑南道?”中五不解,又皱眉担忧,“这家伙,太厉害了些。” 当初大都督告诫过他们,不要因为一身功夫手中有刀就轻视那些文官,不过以前也没有什么感触。 乱世以来接触的官员,有的的确令人敬佩,但大多数都让他觉得庸才无用,直到见到韩旭。 短短时日靠着言语就将散了的宣武道拼凑起来,反之,如果他到了剑南道,也可以将严整的剑南道打碎。 大公子年幼,元吉跟着大小姐,严茂死了,剑南道只有仆从身份的李敏和林芢,还有一个随时能变成麻烦的李三老爷,如果韩旭这样有官身有本事的人到了剑南道.....可怕。 “你说得对,他令人害怕。”李明楼道,“但我们可以和他站在一起,一起去让别人害怕。” 中五还年轻,他听从命令,但有什么不懂的也会好奇的问:“韩旭不喜公子这种小儿为节度使,他要夺公子的权,占据我们剑南道,我们也要跟他一起吗?” “如果是以前,当然不。”李明楼对他解释,以前大夏朝廷安稳,韩旭夺权占城是为他人,但现在不一样了,“韩旭夺权占城是为了驱逐叛军,重振朝纲,我们也是啊,所以当然可以一起。” 中五明白了点点头。 “对于韩旭来说,现在的他比我们还期待剑南道更好。”李明楼道,“我们剑南道西南重兵之地,它的稳定至关重要,如今南夷不稳,东南贼兵四起,更有西疆虎视眈眈.....。” 这是韩旭说的话。 李明楼模仿完,微微一笑:“他一定会好好的经营剑南道。” 中五点头:“还有中里呢。” 提到中里,李明楼询问他的伤情,因为他竭力的保护韩旭,受伤比韩旭重的多。 “性命无碍,也没有落下什么残疾,但要仔细的养一年。”中五说道。 李明楼道:“那正好,让他回去养着,在家里不用他劳心劳力奔波了。” 韩旭也正在询问中里的意愿。 “大人这就要走了?”中里有些惊讶看着穿戴行装的韩旭。 这些日子他一直躺在床上休养,很少去见韩旭,韩旭除了偶尔来探望下伤情也不来见他。 这不是韩旭无情,而是对中里的尊重,这位好汉舍命相救,救下的命应该去做更重要的事,才能对得起他的舍命。 韩旭是个干脆利索的人,也怕夜长梦多,既然那武少夫人松口了,他当然要立刻就走,包袱已经收拾好了,行装也穿上了,说走就走。 “你留在这里从军可以建功立业。”他说道,笑了笑,“跟着我反而束缚了你。” 跟着一个文官,必然要远离战场。 “这武少夫人就养了很多游侠儿。”韩旭又道,“你一身功夫,又对我有如此侠义之举,只要你开口武少夫人肯定留下你。” 中里道:“我要想一想。” 韩旭不以为怪,身为游侠儿当然有自己的思量不会盲从:“我午后启程,到时候你可以来送行。” 这个游侠儿想的比韩旭预料的快,在他跟颍陈府的官员们辞别走出衙门的时候,中里已经背着一个小包袱拿着一把刀等候在门外。 “我还是跟随大人去剑南道吧。”他俯身施礼,“从军不适合我等游侠儿。” 韩旭对他这种退而求其次的理由不介意,有私心才更能做事,哈哈一笑伸手搀扶:“请义士助我固稳壮大剑南道。” 中里起身抱拳:“某职责所在,愿听大人驱使。” 当时在路上拔刀相助,又生死不离不弃护送,是萍水相逢一言既出的侠义,直到此时才是俯首认主。 韩旭含笑点头有几分得意感慨,这一路舍身奔波涉险还是有回报的,曾经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自己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没想到他活下来了,收了一个忠义侠士,也保住了这里的城池百姓。 韩旭轻轻抚了抚短须,整了整官袍:“走吧。” 中里应声是抱着刀跟上。 因为两人都有伤在身不便骑马,武少夫人为他们准备了精良的马车,赠送了二十个随从,丰威军派了百人护送,振武军的旗帜也插在车马上,闻讯来的无数军民拥簇着,将韩旭一行人送出了很远,直到出了颍陈境才依依不舍停下脚步。 在另一边远处的山丘上,李明楼撑伞也在目送,除了不舍更多的是不安。 如果不是韩旭一心要走,她真的不想放走他,当然就算韩旭一心要走,她也可以不放走他,将他关起来,藏到无人知晓的地方。 她不需要他的才干,只需要他活着,只要他活着,就证明命运是可以改变的。 只是..... 这样活着的韩旭还是韩旭吗? “韩大夫对我说过一句话。”她说道,那时她不相信韩旭真的活下来了,反复的确认,“他说虽然不能保证他将来不会死,但这一次在泥水谷在宣武道在乱兵中,他活下来了。” 人都是会死的,这是无可更改的命运,但韩旭命中注定死在某一刻已经改变了,韩旭的命运已经改变了。 那就看看这个不该存在的人,接下来会改变什么吧。 “小姐你放心,与先前不同,跟着韩大人的有中里还有我们的二十人,更有丰威军,而且小姐你已经安排好他们行走的路线。”中五低声道,“宣武道与淮南道这边没有问题,接下来会经过中齐他们那里,再接下来山南的公子会派人迎接。” 这一路可以说都在他们的掌控中。 李明楼卸下了不安,对中五点头:“宣武道这边就交给你了。” 中五有几分激动应声是,很久以前大都督有八部将协同征战,成就了一番功绩,现在他是不是就是大小姐的小八部将.... 跟随韩旭离开的还有武少夫人,民众们虽然可惜,但韩旭有皇命在身,武少夫人也有,他们是做大事的人,能扶助他们一时就很不错了,更何况武少夫人还留下了一部分振武军协助。 只要有振武军在,他们就是武少夫人的家人。 另一部分振武军奔驰在大路上,如同先前一般日夜不停,但心情不同,马背上的身子也不用时刻戒备,甚至连斥候都变的懒洋洋。 “看前方有城。” 有人大喊声音欢喜。 行兵到了近前才知道有城池,这般散漫无用趁早用刀自尽吧,何来的欢喜? “到家了!” “我们到家了!” 队伍里响起欢呼声,看着他们这般欢喜,旁边来自京城的振武军也不由微微笑,这里不是他们的家,没有他们的亲人,但一路相伴也算是同伴,与之同喜吧。 “看!那是谁!”一个京城的振武军忽的也发出喊道。 徐悦凝目看去,见从城池里涌出一群人,走在最前方的是两个女子,一个年轻的扶着一个年长的,夏日里她们穿白裙着翠衫,一眼看去心神爽悦。 而骑马撑伞的武少夫人也下了马,疾步向那二人走去,很快便互相伸手牵到一起。 “是,是,婶子...”一个亲兵结结巴巴不可置信,“不是说,在窦县。” 徐悦神情惊喜,他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乌鸦的娘,他们竟然让乌鸦的娘亲自出来了,他不由握紧了刀,旁边的兵们也下意识的左右看。 “大人。”有人忍不住低声请示。 三千兵马,除了死伤以及留在沂州的,还余下一千人,抢一个妇人.... 距离这么近,近在咫尺,可以看到那蒙着眼的妇人的笑,看清她耳朵上摇晃的水滴珍珠,四周围拢的不是兵马,是官员以及手无寸铁的民众..... 只要铁骑向前,只要一伸手.... 但这是光州府,这是那武少夫人的地盘,而且在他们身边的是一同征战两个多月的同袍,徐悦看着他们欢喜的熟悉的面容,握着刀的手微微发抖。 他再看向前方,蒙眼妇人将投入怀里的武少夫人拥住,小丫头一手抓着武少夫人的衣裙一手擦泪。 离别重逢,是多么欢喜的事。 “大人。”亲兵再次小声请示。 征战一向是趁其不备出其不意,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犹豫不得。 徐悦深吸一口气松开手里的刀:“武夫人来迎接少夫人,也是来迎接我们,这是武少夫人的诚意,做人要识趣。” 兵马原地停留,不让马蹄打扰了团聚的欢喜,围观的民众中有三个画师奋笔疾画将这场面在纸上重现。 第一百零一章 别后与现在 李明楼不再骑马,与武夫人携手上了车,光州知府跟随在车边说话。 光州府境内早已经不见叛军,就连淮南道都平稳了很多,与安德忠的叛军以及淮南道观察使的降军在其他地方相遇,交手过几次,但并没有打到光州境内来。 再然后安德忠的叛军分走了很多,去了东南那边跟齐山打,淮南道的降军就更不敢来光州府,倒是光州府的兵马常出去,把能骂的城池骂回来,骂不回来的就打回来,打不回来也不强求,抢了粮草和流民就跑了。 你来我往渐渐的城池兵马以巢湖为界,西边归顺听命光州府,南边则听命府道投降了的观察使。 “我们的兵马已经扩充了一万五千多人了。”光州知府眉飞色舞,又带着几分羞涩几分得意暗示,“当初府道实际上也不过是这么多兵马,登录造册的人数多,是虚假的。” 这些一万多兵马当然是听从振武军的命令,但那个收服他们的振武军大将元吉是住在府衙的,除了练兵别的事都要他这个知府来管,所以如今他的地位等同于淮南道观察使了。 就差一个朝廷任命的文书了。 窦县县令的文书他可以颁布,但任命自己的文书就不能这样了,不过光州知府觉得这不是什么问题,他看着马车里坐着的武少夫人和武夫人,她的丈夫她的儿子现在率着大军护着朝廷去鲁王的封地。 昭王已经死了,太子也马上就要死了,鲁王是先帝唯一的血脉了,他就是新帝。 任命一个观察使对于用拥立护卫之功的武鸦儿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对于新帝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想到先前只想进府道做个副手,光州知府觉得自己真是没有志气,所以元吉说要收留流民,他也没有意见,府道所在的扬州可是有十个光州那么多人呢。 就照着是十个光州府这样来填吧,反正也不用他出钱。 有人出钱养兵,有人出钱养民,他不过是多跑些地方跟官兵民众多说些话而已。 想到这里他的马蹄轻快,那些官吏劝他不用亲自来接武少夫人,在衙门门口相迎就行了,这样显得有些失了身份,知府将他们狠狠骂了一通,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难道不知道宣武道那边哭着喊着要留下武少夫人。 “武少夫人不过在那里停留了月余,宣武道就变得比兵乱前还厉害了,连商人都去了,甚至敢从叛军所在招摇而过。” “要是武少夫人留在宣武道,那元吉,还有这些兵都要跑了。” 官吏们冒出一层汗,没了兵他们就什么都没了,于是不仅跟着来迎接,喊着城里的富贵贤人们也都来。 除了官员富人,民众们也如潮水,与走之前的陌生和拘束不同,纵然只看到车没看到人,也发出激动的武少夫人的呼唤声,还有人唱起了赞美的歌。 “光州府也设立很多粥缸,没有酒缸,天热了,元吉说换成消暑汤。”金桔在车里给李明楼解释。 光州府被围城时间短,府城的民众也富足,原本不需要,但随着兵马扩张宣传流民越来越多,府城的民众不需要武少夫人养,流民都是武少夫人养着呢,而因为武少夫人养着流民,府城的民众也各有受益,所以武少夫人也就人人都熟悉赞美了。 “卫大人也跟着凑趣呢,让窦县的富户也来这里施粥,让他们到处说自己是被武少夫人的粥缸救的一命,如今还有了田有了房子有了钱,吃得饱穿的好,所以也来施粥回报武少夫人,又对那些领粥的人说来窦县将来他们也可以给别人施粥。” “流民们不信他的话,有几个富户就拍着胸脯说怎么可以挣钱,他们有什么挣钱的机会,于是一些流民就被勾引着跑了。” “光州府特别生气,告诉卫县令不许来这里抢人,卫县令也很生气说是替州府分忧,” “看到窦县和府里都在抢流民,其他地方的城池也来抢,他们更逗,抢了不知道怎么养,跑来跟元吉讨要钱粮,厚着脸皮说武少夫人不能厚此薄彼。” “元吉真是老实,还真的给了。” “于是更多的地方都知道少夫人您的仁善了。” 车厢里响着金桔唧唧咯咯的声音,光州知府在外也不觉得女子聒噪,不时的补充或者纠正一两句。 这些事李明楼都不知道,在外行军为了不影响她,元吉很少写信,也很少说这边的事,有他在李明楼也很放心。 元吉比她想象的还要放心,还要做的好,就像韩旭那样,前世他们都早早的死去了,没有人能看到他们的光**人,他们的光**人又能挽救很多人。 “应该没有钱了吧?”李明楼问金桔。 虽然什么事都不管,但金桔什么事也都知道,她蹙着眉点了点头:“是有点不够用了。” 她的钱应该已经花完了,剑南道那边隔着太远,又战乱四起,运钱过来也不容易,也很容易被人发现。 穿过城门,街上更加热闹了,李明楼透过纱帘看到有不少商人举着货物。 “武少夫人,我这里有奇珍异宝。” “武少夫人,我这里有美酒。” 李明楼道:“我们要先自己挣钱了。”她说罢掀起纱帘,看着挤过来的商人,“你们有什么奇珍异宝?” 这些商人是第一次见到武少夫人,精美的纱帘里陡然冒出这么一个裹着头脸的人,还真吓了一跳,但钱财能抵抗一切恐惧,他们很快涌过来争先恐后将自己的货物报出来。 货物太精美了,不能随身携带。 这些货物的名字都稀奇古怪,四周的民众听的一头雾水,围在车旁的富户官员们也有好些没听过,但掀着纱帘的武少夫人却没有好奇。 “这种玉雕有点太大,我不喜欢。” “你说的这串珠子太亮,我暂时没有用的地方。” “我不喜欢木雕,纵然它的确很奇珍。” 她一一的说出那些奇珍异宝的本体,平淡的语气让那些商人都有些羞惭,他们怎么拿出这些庸俗的东西来卖给武少夫人。 眼前这个像鬼一样的女子,果然是传说中的神仙,只有神仙才见过这么多珍宝。 李明楼没有嘲讽这些商人:“你们有更有趣的珍宝可以再来找我,既然没有珍宝,那就卖些别的吧。”她越过这些商人看向闹市里,“哪位卖酒?” 因为这些有奇珍异宝的商人抢过来,售卖吃喝的商人便自惭形秽的退开了,此时听到询问顿时大喜,纷纷举着手应声。 “少夫人,我这里有美酒。” “少夫人,我这里有佳酿。” 李明楼便说道:“我们奔波在外数月的经历死生归来,卖下他们所有的美酒,我请全城饮酒同乐。” 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车旁,又似乎一直都在的元吉含笑应声是。 四周响起了欢呼声,喧闹从闹市散开,整个府城都洋溢着欢乐。 “少夫人归来,整座城都如同花开了绚烂。”光州知府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的夸赞。 唯有金桔坐在车内有小小的不解:“少夫人不是说要挣钱了?这是花钱啊。” ...... ...... 烈日似乎能将人都蒸干,徐悦低头嗅了嗅胳膊,酒的香气还能闻到,想到那一日站在酒缸下被淋湿的一刻,还忍不住咧嘴笑,好玩极了。 有人在耳边轻咳一声:“徐大人,我们今日可要歇息?前方有一处驿站。” 当然驿站已经荒废了,不过房屋都在,不用露宿野外。 徐悦转头看姜名:“姜老弟,我们还是快马加鞭去寻武都将吧。” 姜名点点头,伸手拍了拍身前背着的包袱:“是啊,夫人和少夫人十分挂念都将,不知道一路是否平安顺利。” 第一百零二章 路过不好过 如今行路平安顺利已经成了最大的希望,也是最大的奢望。 韩旭站在路边,望着前方的山岭神色凝重,而在不远处散落着两辆马车以及十几具尸首。 随从们正在查看以及将这些尸首简单掩埋。 “是普通的民众,车里被翻过,死的多数是青壮护卫,还有年长的男女和幼儿。”中里过来对韩旭说道。 韩旭道:“能用马车能有这么多护卫,必然是富贵人家,死的除了护卫就是年长的男女幼儿,年轻的男人和女子都被抢走了。” 他高声唤那边忙碌的一个随从,随从疾步过来。 “不是说这里没有叛军吗?所以特意不从江南道走,而是绕路到河南道再到山南西。” 随从苦笑道:“大人,这里是没有叛军,但有山贼。” 自从安康山叛乱,大夏陷入混乱,官府兵马惶惶,百姓流离,而此时山贼马贼也趁机作乱。 前方马蹄疾响,随从们立刻戒备,直到看到是自己人归来。 “大人,山上有贼匪,约有数百人。”丰威军的将领跳下来面色不安的说道。 不安并不是惧怕这些山贼,这些在宣武道跟范阳军几次对战胜出活下来的兵士,已经不是乱世刚开始那般无措了。 护送韩旭的丰威军有一百多人,武少夫人给的随从有二十多人,经过这里山贼休想伤害到他们,但是如果要剿灭这些山贼就没那么容易。 韩旭看着前方,山高岭峻,林深树密..... “大人,这里是忠武军的地界。”先前的随从说道,“他们或许忙着戒备叛军忽略内治,山贼趁机生乱,前方有城池有兵马把守,我们去告诉他们,让当地用兵剿匪,这样既能解决了民难,又不耽搁大人的行程。” “因为陛下驾崩的消息传开,西南和东南又有兵马降了安康山,剑南道的小都督还在外地,剑南道由其叔父代管,只怕人心纷乱。”另一个随从补充说道,“大人,我们的行程要加快。” 要救更多的人,就要谋大局,韩旭压下对山贼的愤怒,杀贼不一定要亲自去,他看向更远处:“去前方城池告诉官府让他们剿匪。” 只是没想到他这次别说见官府,还被关在了城门外。 “我们这里只每日上午放人进出城,现在过了时间了。”城门上的守兵说道,神情警惕,“而且只接受普通民众进城,你们是哪里的兵马?” “我们是丰威军,护送谏议大夫韩大人去剑南道。”丰威军的将官自我介绍。 从离开京城的时候,韩旭就一直微服行路,进出各地从没有过阻拦,在颍陈城也是以流民的身份进去了,在官府兵马惶惶的时候站出来稳定了大局。 但现在直接报了身份,城墙的守兵竟然还是没有开门的意思。 “丰威军?为什么到我们这里?”他们更加警惕的喊道。 韩旭有些无语,竟然没有听到后一句话吗?还是后一句话的身份官职无关紧要? 随从上前再次说了一遍,介绍韩旭的身份,城门的守兵孤陋寡闻让他们稍等去请示,但请来的官员也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仔细的想啊想,随从又不得不详细的说啊说..... 韩旭站在城门前有些怅然,一年前的事已经恍若隔世了吗?人们都忘记了吗? 城墙上的官员终于想起来了,但还是没有开门的意思:“我们城小偏僻,我不认得韩大人,也不知真假,所以只能冒犯了,你们带着兵马,是不能让你们进城的。” 他说的也很有道理,韩旭制止了要质问的随从。 “我们不进城,但城外有匪为害,不少过路的人被劫杀。”他说道,“你们兵马去剿匪他们,这些山贼为害百姓实属大害。” 官员在城墙上哦了声:“知道了,多谢大人提醒。” 这回答很是敷衍,要么早就知道不以为意,要么现在知道了也不以为意,不管哪一个都不是韩旭要得到的结果。 “你们知府呢?”他浓眉竖起上前一步,“让他来见我,你不认得我,让他看看认不认的朝廷文书印章。” 谏议大夫的气势没有让城门上的官员惊慌,他反而毫不掩饰敷衍:“韩大人,我们知府忙着呢,再说了,陛下不在了,朝廷也离开京城了,六部衙门都空了,京城人人可进,谁知道朝廷文书印章是真是假。” 韩旭大怒:“你!” “还有,韩大人。”城门上的官员拔高声音打断韩旭,“如今叛军为乱,我们河南道戒严,其他卫军不得通过,韩大人你们请回吧。” 什么?韩旭怒目看那官员,那官员不给他怒骂的机会甩袖离开了。 韩旭看随从:“没有叛军,这边的路也不好走。” 他的声音愤怒又疲惫。 比起颍陈府懦弱的官员,甚至跟范阳军勾结要反叛的官员,这里的官员让他的怒火更大,虽然他可以肯定这个官员没有反叛的意思。 拒绝其他卫军进入通过,这个官员是在划地为王! 韩旭知道那个于非打着蓄养力量的主意所以不去主动攻打叛军,但至少面子上还过的去,而现在河南道的这个官员已经是赤裸裸毫不掩饰了。 皇帝驾崩,天下人心会散乱,只是没想到会散的这么快。 随从轻叹一口气:“大人,叛军是半点良心也没有,而这里至少还是自己人,自己人总会有有良心的.....” 他的话没说完,原本已经安静的城墙上响起声音:“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啊?是丰威军为什么车上有两种军旗啊?咿,那是不是振武军的军旗?” 随从挺直了脊背:“大人,你看,良心来了。” 良心?韩旭不太明白抬头看城墙,城墙上又有几个官兵正向外探看。 “是振武军的军旗,韩大人路过宣武道,与振武军武都将夫人结识,武少夫人亲赠车马随从。”随从大声的说道。 说这些有什么用,先前已经说过....要是振武军来或许还有点用,丰威军的将官心里嘀咕,但听了这话,城墙上一阵骚动。 “啊呀是振武军。” “久仰久仰。” “开城门!快开城门!” 脚步乱响厚重的城门咯吱咯吱真的打开,丰威军的将官嘀咕噎在嗓子眼,有些惊讶又有些醋酸,振武军一面旗帜都这么有用吗? ...... ...... “大人大人不好了。”一个小吏冲进来,“城门打开了,那个韩旭进来了。” 府衙后书房里坐着四人正在说笑,有三人身穿官袍,另一人穿着青衫,是个文士,听到这话他们停下说笑,神情惊讶。 有一个官员放下手里的茶:“不可能,我已经告诉他们让他们离开了。” 这便是适才在城墙上的官员。 “那是谁开了城门?”坐在正中的知府问,神情凝重。 进来的小吏神情犹豫不安:“是中.....” 他的话没说完,有人走进来,声音清脆响亮:“大人,是我。”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将官走进来,他面容清秀,脸上有两个酒窝,一说话仿佛在笑。 看到这个年轻人,知府的面色稍缓:“中齐啊,怎么回事?” 被唤作中齐的年轻人神情有些受惊:“大人,那韩旭竟然被振武军护送。” 先前的官员皱眉:“没有啊,是宣武道的兵马,我问过了。” 中齐便比划着手如此这般讲了,室内的官员们便对视一眼,振武军么,的确,有点吓人..... “大人,你不知道,很吓人呢。”中齐接着说道,他一说话就有动作,似乎很容易受惊,“刚有一群的振武军从许州过去了,大约有一两千人呢,许州按照大将军的要求说不许过,结果他们差点烧了城.....” “太大胆了...”知府吓了一跳。 “振武军可不觉得大胆,他们可是连京城的皇城的门都攻破过。”中齐拍着胸口心有余悸,“而且他们说奉皇命,敢有阻拦杀无赦。” 奉皇命,倒也的确是,振武军武鸦儿护着朝廷去救护鲁王了,昭王已经死了,鲁王就是新帝,谁要是敢阻拦他们,还真是有理由杀无赦。 室内的几个官员不说话了。 他们虽然打定主意不让其他卫军踏足,但不能阻止皇命。 “所以我让人请韩旭进来了,万一韩旭把振武军请来,那我们就麻烦大了。”中齐酒窝里都是不安,“这个韩旭是路过,大人就顺着他,恭维几句,我再让人护送离开我们河南道就好了。” 知府点点头:“那就这样吧。” 中齐应声是退出去,坐在一旁的文士看着中齐离开的背影,低声问:“这位就是剑南道的吗?” ..... ..... 韩旭被请进室内,室内的闲杂人退了出来,中齐站在庭院里看着被一个小吏引着向后宅走去的文士。 “去,打听他是什么人。”他对身边的一个小吏低声道。 第一百零三章 好商好量事好做 韩旭在府衙里没有再受到城门前的羞辱。 “我也不知道,唉,现在这世道,我也不管事了。”知府对他诉苦,“也没什么政务要处置,所有的日常都停了,只有打仗戒备,只能听这些当兵的。” “这些兵将大人多担待,他们什么规矩都不懂。” 韩旭当然不会跟守城听令的兵生气,他也不信知府的话,不过现在这世道,也不是撕破脸问罪的时候了。 “叛军是贼,山贼也是贼,叛军要杀,山贼也要诛。”他说道,“山贼祸乱百姓,也会勾结叛军,到时候会危及城池。” 知府点头:“大人说得对。”对身边的官吏吩咐,“境内竟然有山贼作乱,快去杀了。” 知府这么痛快,韩旭守城护民等利诱便不用说了,但又不放心,说的这么痛快也可能是要把他哄走。 “我身有伤,想在这里多歇息几日。”他对知府道。 知府也没有拒绝,对官吏吩咐给韩旭安排住处,并把能找到的大夫都请来。 官吏走出来东张西望,门前守着的小吏问他找谁。 “中齐呢?”官吏问。 小吏嘻嘻笑对前边的回廊指了指:“在逗那个韩大人的随从。” 回廊里中齐带着兵围着韩旭的随从,嘻嘻哈哈不知道说什么,韩旭的随从神情肃重似乎不想理他们,但中齐并不在意,靠着那随从说笑,还拍胳膊搭肩头。 官吏皱眉:“中齐嬉闹惯了,这些随从是振武军送的,那些漠北来的土人可不要招惹。” “几个随从怕什么,齐哥可从来不失礼。”小吏说道,热闹也看够了,乖巧的甩了甩袖子,“我去叫他来。” 官吏看着小吏把中齐叫住,中齐立刻向这边走,这小子虽然总是一副嬉笑的样子,但对于命令很遵从,做事也从没有耽搁,不愧是剑南道出来的兵,只是走之前还是揪了下那韩旭一个随从的胡子,那随从浓眉倒竖,骂了一声但并没有动手..... “你也说了,那是振武军的人,振武军很可怕。”官吏对走过来的中齐瞪眼。 中齐圆酒窝笑:“我是在他们交好啊,不用担心,我们已经是熟人了。” 真是说笑话,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就成熟人了,官吏懒得理会,得罪了振武军的随从也不怕,这个中齐不是他们忠武军的人,是剑南道,到时候推出去就算了。 “韩旭要大人剿匪,不剿匪他就赖在这里不走。”他告诉中齐,“你带着人去把那些山贼都除掉,越快越好。” 中齐爽利的应声是:“大人放心吧。” 说罢转身脚步轻快的走开了,到回廊招呼着那些散站的兵,还不忘又跟韩旭的随从嬉闹说了句话什么,这次那个随从似乎动怒了,抬脚去踢中齐,中齐蹦跳着躲开跑了。 官吏吓了一跳,看那随从并没有追着去打也没有冲这边来,又安静的站回去,松了口气,不多时韩旭被知府携手送出来,带着请来的大夫们一起官府的驿所去了。 剿匪比所有人预料的都快,两天后中齐就带着兵马回来了,将一颗颗人头摆在城门前,被山贼劫掠的年轻男人女人也都解救出来。 “不止是一处的山贼,附近的山贼都被诛尽了。”中齐大声宣扬,“奉观察使和知府的命令,我河南道境内绝不会允许山贼作乱。” 百姓们纷纷叫好,受过害的苦主们则哭着道谢。 知府则拉着韩旭:“这都是韩大人的功劳,我等惭愧。” 中齐上前拍着胸脯:“那就再托韩大人引路,我们去把境内的山贼都剿灭。” 众官们齐声道谢,城门前民众们欢呼,韩旭在一片颂扬声中坐上马车,在自己的兵马和中齐带领的兵马护送下离开了。 看着远去的人影,知府不屑的撇嘴:“都什么时候了,还以为自己真是朝廷大人呢,还去剑南道,剑南道知道了半路宰了他。” “要不然他能去哪里?”旁边的官吏带着几分同情,“陛下不在了,朝廷乱了,他无处可回了,只能死抱着皇命。” “这些朝廷的大人,就是认不清现实。”知府高高在上垂怜。 “不是认不清,是不想认清。”有人感叹。 他们回头看到一个青衫文士站到身后。 青衫文士对知府含笑一礼:“好日子过的太久了,像大人这般清醒的不多。” 知府笑了笑接受了他的恭维。 “只是真要剿匪吗?这些兵马不少啊。”文士也看向远去,眉头几分担忧,“为了几个山贼折损兵马可不值得啊。” “没事,大多数都不是我们的兵马。”知府笑道。 “这些剑南道的兵马挺好用的。”官吏也跟着笑道,“让他们干什么就干什么,任劳任怨。” “也是可怜,丢了李大小姐的嫁妆,剑南道治军极严,他们不敢回去,也不敢去太原府,就在我们这里混着。”知府笑道,“看他们如此肯干活,观察使才允许他们留在忠武军中,哪里有事就让他们跑腿打杂,今次来到我这里,我看他们好用多留了几日。” 文士捻须眯眼道:“但他们到底是剑南道兵马,大人,这里不能留外人了,等我们将军的兵马来了,大家合作不太方便。” 他这话毫不避讳,知府不由心虚的看四周,还好四周都是官吏们。 “那要怎么做?”他低声问,“赶走不好看吧,万一闹起来,再把剑南道引来就麻烦了。” 文士笑了:“这有什么难的?他们不是去剿匪了吗?大夏的卫兵为保护大夏的子民捐躯死得其所啊。” ..... ..... 送走了朝廷的大人,接受了民众们的感谢,府衙的官员们又到酒楼里摆了宴席,还往大街上也送了些酒水菜肴。 “听说淮南道的那位武少夫人,就是这样享乐的。” “什么享乐,那是收买人心扬名。” “哈哈哈,那我们也收买人心扬名。” 官员们喝的醉醺醺的穿过热闹的街道,其实习惯了乱世感觉也没什么,叛军没有打过来,打过来也不怎么怕,他们有兵马在手,朝廷也管不了他们,民众也比以前老实听话..... 进了府衙有些安静,只有四个小吏迎来。 知府有些不高兴:“人呢?” 几个小吏似乎有些畏惧将头垂到胸口,声音含糊诺诺:“喝酒。” 因为街上放了酒,府衙的很多人都跑出去抢酒喝了,知府骂了声不像话,几个官吏劝阻算了。 “难得高兴,让他们喝几口。”他们说道。 文士也在后点头:“同乐同乐。”又伸手笑道,“我来伺候大人歇息。” 其他官吏也跟着笑七嘴八舌搀扶知府。 “听说那时候在宫廷的宴席上,大家喝醉了就同睡在大殿上呢。” “那我们今日就都睡在大堂上吗?” 说笑越发醉态,歪歪扭扭的向内走去,没有注意到那四个小吏在后将府门关上了,府衙里的灯也少了很多,夜风吹动夜色在屋檐墙头摇晃,就像无数的手臂乱舞,手臂越来越多,变成了人,他们爬上站起来,投在地上的阴影也越来越大..... 大堂里灯火通明,官吏们说笑着勾肩搭背走进去,有人真要向大堂的地面上躺下,但刚俯身就看到一个人影先躺在那里,他用醉眼顺着人影看过去,然后瞪大眼。 “中齐?你怎么在这里?”他失声喊道。 大堂的桌上坐着年轻人,一条大长腿撑着地,手里摆弄着一把细长的刀,听见问抬起头对他一笑,两个酒窝惹人醉。 “中齐?”知府醉意朦胧,“来,来,喝酒.....” 喝醉的文士最清醒,转身就向外跑:“来.....” 人没有喊出来,细长的刀先穿透了他的胸口,文士瞪着眼一头栽在地上,他就知道,剑南道的兵,哪怕笑的像个姑娘,也是一头饿狼。 倒下的尸体砸在门上,惊乱了大堂,灯火通明中人影乱舞,就像飞蛾,但不管怎么飞也飞不出屋门,外边最后一丝灯光被阴影吞没,黑暗笼罩了府衙,吞没了惨叫。 ...... ...... 乱世里消息反而传的很快,也总是坏消息。 “唐城闹了匪乱?” 已经出了河南道的兵马扎营在路边歇息,徐悦走过来时,正听到姜名跟几个人在闲谈。 姜名没有避讳他:“是啊,叛军没有打到那边,倒是山贼先作乱了。” 徐悦想了想:“先前我们从河南道许州过时,好像是有不少山贼,世道乱了,贼匪猖狂。”又嗤声,“也可能是乱军为贼。” 河南道的那些兵真是可笑,竟然还想要拦住他们。 一个兵将将刚听到的消息说给徐悦:“唐城剿匪了,杀了好多摆在城门示众,还扬言要清除境内所有匪贼,结果匪贼们走投无路铤而走险,当晚趁着官府民众饮酒同乐,把喝醉的官员们都杀了。” “真可怕。”姜名老农淳朴的脸上满是惊惧,“不过还好,正好有剑南道的一些兵马在,他们协助忠武军剿匪还没走太远,及时赶回来把山贼都杀了。” “剑南道?”徐悦有些不解,又有些警惕,“剑南道的兵马怎么在哪里?” 姜名道:“大人不知道吗?这说来话长了,快坐下。” 于是拉着徐悦坐下,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讲了一番,徐悦听的昏昏糊糊,又模模糊糊想起来:“好像安康山刚叛乱时听过,河南道报来的喜讯,有剑南道兵马帮忙什么的。” 姜名点头:“是的,就是他们。” 徐悦又想到那些拦路的忠武军,哼了声:“就知道他们是废物。” 不过,徐悦抓了抓耳朵,怎么觉得这种事好像有些熟悉? “大人,我们尽快拔营吧。”姜名道,结束了闲谈,神情担忧,“都将那边的消息不太妙啊。” 徐悦甩开乱七八糟的念头:“是的,我们要尽快赶过去,助都将杀敌。” 第一百零四章 麟州见城不见人 武少夫人急行军去沂州,武鸦儿急行军去麟州,夫妻之间的家信少了很多。 到目前武少夫人这边只收到了两封简短的信。 一封是路途中报平安,说很顺利,安康山以及其子和其他随从的叛军主要在东北东南,西北这边相对来说安稳。 第二封则是到达麟州,麟州被叛军围攻。 夜晚的麟州城火光通明,夏日的风卷着哭声喊声四处飞舞,没有半点城池的繁盛,在荒野里看去恍若鬼城。 走在荒野里脚下咯咯吱吱,有碎石有树枝还有骨头..... 崔征低头看去,火把照耀一根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骨头,也或者是人骨.... 崔征的鞋子已经磨破了,骨头戳在脚上刺痛,不知道是水泡还是未结疤的伤口被戳破了。 这样的疼痛太多了已经麻木了,不像当初走出京城,马车坏了,马病了死了,前方大军不等人,他们不得不步行追赶,穿着厚厚官靴常走在光洁平整石板路上的脚,很快就磨破了,一个个痛的无法入睡,寸步难行。 但是没办法啊,兵马不等人,他们要么咬牙跟上,要么就原地留下。 从京城跟出来的泱泱民众一路上就是这样不断的散去,行路太苦了,跋山涉水吃喝不定,不少人要么病倒下不能跟随,要么主动放弃了跟随,纵然面临流落他乡孤苦无依以及叛军贼匪肆虐威胁。 平民百姓权贵富豪甚至宫女太监都不断的减少,朝廷的官吏也渐渐的跟人数对不上,但崔征从没停下,谁都可以逃,他不能也绝不会。 他的脚迈过骨头落在地上,抬起头看向前方,火把照耀他枯瘦发黄的脸,干裂的嘴唇抖了抖:“真的没有吗?” 一个官员站到他面前,也是憔悴的面容,眼神惊慌:“兵马把城里都搜遍了,没有鲁王殿下的踪迹。” 崔征的嘴抖了抖要说什么没有说出来。 一路上的艰辛是行路的苦,倒是没有什么叛军,但半个月前接到了麟州被围困。 武鸦儿率兵马经过急行军然后打了三天三夜终于击溃了叛军,进入城中却找不到鲁王。 鲁王是像昭王那样遇难了吗? 想到这个结果,崔征只觉得脚下的地面不再坚硬如刀,而是软绵绵如云,深一脚浅一脚虚浮。 身后的官员们说着得来的乱七八糟的消息。 “......安康山叛乱刚开始的时候,鲁王殿下就准备好迎战了。” “....兵马粮草都囤积,还要亲自带着兵去京城护卫陛下,被麟州的官员们劝住了。” “.....叛乱之后,除了调集麟州各地的兵马来守卫,王府里也天天练兵....” “.....麟州各地民众惶惶不安都投奔过来,王爷带着王妃亲自为流民施粥。” “.....所以当安康山大将崔佑率兵穿过河东突袭麟州的时候,麟州军民早有准备迎战。” “.....麟州军民众多,齐心协力惨烈守城有一个月,几次攻进城内,最终军民硬是又将其赶出城,如此才坚持到现在。” “....要不然我们此时看到麟州城就不是这样了。” 伴着说话,崔征一行人终于走到了麟州城前,火光明亮中呈现的城池让说话声瞬时停下来。 原本的麟州城也不是这样的..... 残破的城池到处都在燃烧,到处都是哭喊声,城门外壕沟里填满了尸首,上面的尸首还在流血,最下边的尸首已经腐烂白骨。 城门里火光腾腾,哭声阵阵,但却看不到多少活人。 一个月前麟州城聚集了十几万的军民,几乎一多半都葬送填在这座城池里。 崔征等人看着这一幕有震惊到窒息,也有忍不住血腥气和地狱般的场面呕吐不止。 虽然知道战乱四起,虽然从京城到麟州一路辛苦,但见到真正攻城与守城死战的结果是第一次。 难以想象,但大家还是忍不住想象,如果没有离开京城,京城与安康山十几万大军对战后,是不是也是这种场面。 崔征眼有些模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了进去,火光下被血染红的城池奔驰的都是兵马,在搜寻生者,在扑灭大火,更多的则是聚集到王府这边。 王府的护卫兵马以及太监们去守城基本上也死光了,只余下女眷和鲁王的子女们,因为不知道也不相信冲进来的兵马,都躲在一间大殿里。 被兵马们揪出来依旧不敢相信,瑟瑟的挤在一起,崔征率着官员上前表明身份。 “王爷到底哪里去了?”崔征询问,“怎么没有跟你们一起?” 四十多岁的王妃苍老的像八十岁,被四个宫女搀扶站不起来:“王爷自从听到陛下驾崩就一直在殿内为大夏祈福,说是要虔诚七七四十九天才可以,我们不敢打扰。” 直到击溃叛军冲进城来的振武军没有什么不敢打扰的,撞开了殿门才发现殿内空无一人。 “或许已经被叛军抓走了。”王妃哭道撑不住要晕过去。 叛军冲进过城里一次,满城的军民用血肉之躯硬是把他们赶了出去。 崔征还要在问,身后脚步重重杂乱,伴着武鸦儿的声音:“不用找了,王爷已经跑了。” 崔征身子僵硬陡然大怒转身:“武都将,你这话什么意思?”又从牙缝里挤出愤怒的解释,“没有查清楚前,慎言。” 武鸦儿道:“查清楚了,殿内有个密道,直通城外,我适才已经进出过了,洞口的痕迹是一个月前留下的。” 这意味着什么?也就是说叛军打来的时候,全城军民守城反击的时候,号称会护佑众人的鲁王已经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崔征浑身发抖,王妃也眼不断的翻白连声:“天啊天啊,休得胡言啊。” “武都将,你知道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吗?”崔征站到武鸦儿面前咬牙道。 武鸦儿对他的话似乎有些不解:“不是该问鲁王殿下这是什么意思吗?” 鲁王殿下什么意思,崔征不敢也不想去想,他记不清鲁王了,也没什么太多印象,陛下风流倜傥,生的孩子不管资质如何,相貌都是金童玉女,只是鲁王这个金童天生斜眼,虽然不太严重,但他自己很在乎,所以在人前总是垂目,看人也只是悄悄的打量,总有几分鬼鬼祟祟..... 崔征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息:“总之,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武都将不要妄自下论证。” 但论证来的很快,天光放亮的时候,一队斥候将一个穿着民众衣衫的瘦小男人拎过来。 “他说是鲁王殿下的亲兵,在麟州城外窥探。” 崔征不认得鲁王的人,让王妃来辨认,王妃一眼就认出了喊了声阿黄。 鲁王爱养狗,这个阿黄是专门给鲁王遛狗的亲卫。 “天啊,我以为你战死了。”王妃喊道,“你当初不是第一批自告奋勇出城迎敌的。” 一出去便没有再回来,叛军拖着被杀死的尸首在城外跑了几圈,还以为他也在其中。 崔征对死而复生不感兴趣,直问这遛狗兵:“你可知道王爷在何处?” 阿黄噗通跪下扑倒地上大哭:“快去救王爷,王爷危险。” 第一百零四章 麟州见城不见人 武少夫人急行军去沂州,武鸦儿急行军去麟州,夫妻之间的家信少了很多。 到目前武少夫人这边只收到了两封简短的信。 一封是路途中报平安,说很顺利,安康山以及其子和其他随从的叛军主要在东北东南,西北这边相对来说安稳。 第二封则是到达麟州,麟州被叛军围攻。 夜晚的麟州城火光通明,夏日的风卷着哭声喊声四处飞舞,没有半点城池的繁盛,在荒野里看去恍若鬼城。 走在荒野里脚下咯咯吱吱,有碎石有树枝还有骨头..... 崔征低头看去,火把照耀一根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骨头,也或者是人骨.... 崔征的鞋子已经磨破了,骨头戳在脚上刺痛,不知道是水泡还是未结疤的伤口被戳破了。 这样的疼痛太多了已经麻木了,不像当初走出京城,马车坏了,马病了死了,前方大军不等人,他们不得不步行追赶,穿着厚厚官靴常走在光洁平整石板路上的脚,很快就磨破了,一个个痛的无法入睡,寸步难行。 但是没办法啊,兵马不等人,他们要么咬牙跟上,要么就原地留下。 从京城跟出来的泱泱民众一路上就是这样不断的散去,行路太苦了,跋山涉水吃喝不定,不少人要么病倒下不能跟随,要么主动放弃了跟随,纵然面临流落他乡孤苦无依以及叛军贼匪肆虐威胁。 平民百姓权贵富豪甚至宫女太监都不断的减少,朝廷的官吏也渐渐的跟人数对不上,但崔征从没停下,谁都可以逃,他不能也绝不会。 他的脚迈过骨头落在地上,抬起头看向前方,火把照耀他枯瘦发黄的脸,干裂的嘴唇抖了抖:“真的没有吗?” 一个官员站到他面前,也是憔悴的面容,眼神惊慌:“兵马把城里都搜遍了,没有鲁王殿下的踪迹。” 崔征的嘴抖了抖要说什么没有说出来。 一路上的艰辛是行路的苦,倒是没有什么叛军,但半个月前接到了麟州被围困。 武鸦儿率兵马经过急行军然后打了三天三夜终于击溃了叛军,进入城中却找不到鲁王。 鲁王是像昭王那样遇难了吗? 想到这个结果,崔征只觉得脚下的地面不再坚硬如刀,而是软绵绵如云,深一脚浅一脚虚浮。 身后的官员们说着得来的乱七八糟的消息。 “......安康山叛乱刚开始的时候,鲁王殿下就准备好迎战了。” “....兵马粮草都囤积,还要亲自带着兵去京城护卫陛下,被麟州的官员们劝住了。” “.....叛乱之后,除了调集麟州各地的兵马来守卫,王府里也天天练兵....” “.....麟州各地民众惶惶不安都投奔过来,王爷带着王妃亲自为流民施粥。” “.....所以当安康山大将崔佑率兵穿过河东突袭麟州的时候,麟州军民早有准备迎战。” “.....麟州军民众多,齐心协力惨烈守城有一个月,几次攻进城内,最终军民硬是又将其赶出城,如此才坚持到现在。” “....要不然我们此时看到麟州城就不是这样了。” 伴着说话,崔征一行人终于走到了麟州城前,火光明亮中呈现的城池让说话声瞬时停下来。 原本的麟州城也不是这样的..... 残破的城池到处都在燃烧,到处都是哭喊声,城门外壕沟里填满了尸首,上面的尸首还在流血,最下边的尸首已经腐烂白骨。 城门里火光腾腾,哭声阵阵,但却看不到多少活人。 一个月前麟州城聚集了十几万的军民,几乎一多半都葬送填在这座城池里。 崔征等人看着这一幕有震惊到窒息,也有忍不住血腥气和地狱般的场面呕吐不止。 虽然知道战乱四起,虽然从京城到麟州一路辛苦,但见到真正攻城与守城死战的结果是第一次。 难以想象,但大家还是忍不住想象,如果没有离开京城,京城与安康山十几万大军对战后,是不是也是这种场面。 崔征眼有些模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了进去,火光下被血染红的城池奔驰的都是兵马,在搜寻生者,在扑灭大火,更多的则是聚集到王府这边。 王府的护卫兵马以及太监们去守城基本上也死光了,只余下女眷和鲁王的子女们,因为不知道也不相信冲进来的兵马,都躲在一间大殿里。 被兵马们揪出来依旧不敢相信,瑟瑟的挤在一起,崔征率着官员上前表明身份。 “王爷到底哪里去了?”崔征询问,“怎么没有跟你们一起?” 四十多岁的王妃苍老的像八十岁,被四个宫女搀扶站不起来:“王爷自从听到陛下驾崩就一直在殿内为大夏祈福,说是要虔诚七七四十九天才可以,我们不敢打扰。” 直到击溃叛军冲进城来的振武军没有什么不敢打扰的,撞开了殿门才发现殿内空无一人。 “或许已经被叛军抓走了。”王妃哭道撑不住要晕过去。 叛军冲进过城里一次,满城的军民用血肉之躯硬是把他们赶了出去。 崔征还要在问,身后脚步重重杂乱,伴着武鸦儿的声音:“不用找了,王爷已经跑了。” 崔征身子僵硬陡然大怒转身:“武都将,你这话什么意思?”又从牙缝里挤出愤怒的解释,“没有查清楚前,慎言。” 武鸦儿道:“查清楚了,殿内有个密道,直通城外,我适才已经进出过了,洞口的痕迹是一个月前留下的。” 这意味着什么?也就是说叛军打来的时候,全城军民守城反击的时候,号称会护佑众人的鲁王已经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崔征浑身发抖,王妃也眼不断的翻白连声:“天啊天啊,休得胡言啊。” “武都将,你知道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吗?”崔征站到武鸦儿面前咬牙道。 武鸦儿对他的话似乎有些不解:“不是该问鲁王殿下这是什么意思吗?” 鲁王殿下什么意思,崔征不敢也不想去想,他记不清鲁王了,也没什么太多印象,陛下风流倜傥,生的孩子不管资质如何,相貌都是金童玉女,只是鲁王这个金童天生斜眼,虽然不太严重,但他自己很在乎,所以在人前总是垂目,看人也只是悄悄的打量,总有几分鬼鬼祟祟..... 崔征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息:“总之,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武都将不要妄自下论证。” 但论证来的很快,天光放亮的时候,一队斥候将一个穿着民众衣衫的瘦小男人拎过来。 “他说是鲁王殿下的亲兵,在麟州城外窥探。” 崔征不认得鲁王的人,让王妃来辨认,王妃一眼就认出了喊了声阿黄。 鲁王爱养狗,这个阿黄是专门给鲁王遛狗的亲卫。 “天啊,我以为你战死了。”王妃喊道,“你当初不是第一批自告奋勇出城迎敌的。” 一出去便没有再回来,叛军拖着被杀死的尸首在城外跑了几圈,还以为他也在其中。 崔征对死而复生不感兴趣,直问这遛狗兵:“你可知道王爷在何处?” 阿黄噗通跪下扑倒地上大哭:“快去救王爷,王爷危险。” 第一百零五章 鲁王的人算不如天算 八月的怀远城已经没有炙热的暑气。 天色未亮的时候,站在城墙上甚至能感到丝丝的寒意,一个穿着斗篷全身上下都裹住的兵丁,再次往斗篷里缩了缩,只露出半张脸。 这半张脸不年轻了,但肤白面俊并没有多少岁月的痕迹,只是一双眼飘忽不定,破坏了相貌的几分堂堂。 飘忽的眼神四处巡弋警惕又敏锐。 “那边有旗子在动。”他低声说道。 身边拥簇围拢的卫兵们忙看去。 “殿下,那不是旗子,是风吹草动。”他们低声解释。 裹着斗篷的兵丁长眉一挑:“不要叫我殿下,我现在不是殿下。”又看他们,“你们现在也不是大人。” 穿着普通兵服的鲁王身边,当然应该只有普通兵丁,鲁王殿下真是谨慎的人啊,虽然这个细节有点没必要,叛军又没有在眼前,穿着普通兵服的将官们应声是。 鲁王再次看向前方:“风吹草动之下更能掩藏行迹。” 一个将官还要解释,另一个将官机敏:“下....我这就带人去查探。” 他转身走下城墙,很快一队兵马从怀远城疾驰而出向远处去,鲁王的视线追随他们,紧张的长眉微微抚平。 “我们朔方有兵马六万,令贼煽动的兵马只是少数。” “怀远城有古城墙,虽然时久,但这些年一直有修补,阻挡贼兵无忧。” 四周围拢的将官们纷纷劝慰。 鲁王忧心没有缓解,反而流泪:“令询负了父皇啊。” 他自信谨慎,事事步步都能筹划安排得当,他虽然远离京城,但一直探听着那边的消息,听到安康山号称清君侧,就知道是要叛乱,就知道作为皇子虽然没能从父皇哪里享受到该有的荣耀,但一定会被父皇牵连,叛军肯定会来斩草除根。 所以他立刻安排附近的所有驻军都来麟州,能来多少民众就来多少民众,做出迎击叛军的姿态,叛军也必然会被引诱来,到时候麟州城就会对战,叛军也会被消耗。 麟州像明灯一样吸引飞蛾叛军,那么他离开去其他地方就安全了,也可以再调集兵马剿灭被消耗后的叛军。 一切就如他的安排,他离开了麟州,带着十几个亲兵一路疾行到朔方节度使所在的灵州。 只是没想到,皇帝驾崩的消息传来了,还没来得及以悲痛号令兵马去诛尽叛军,朔方治下的丰安军将帅令询率兵反叛了。 如此措手不及,如此近在咫尺,如此汹汹,如此狼狈不堪,经略军兵马护着他退到了怀远,借助古长城之势将叛军阻挡在外,但叛军也将怀远城围了起来。 不知道会围多久,不知道胜算几何。 鲁王悲观的想没有多少胜算,毕竟皇帝死了,越来越多的兵马被叛军诱惑。 真是悲哀啊,他明明算的好好的,父皇在京城,有振武军等近十几万兵马相护,安康山会凝聚力量跟父皇在京城对战,他只要躲起来,就能避开零星叛军的侵扰。 谁能想到,父皇竟然死了,在这么要紧的时候死了。 皇帝一死,天下就乱了,面对安康山叛军势大,人心分崩离析。 筹备这么久,跑了这么远,他还是被围堵在一座城池里了。 这城池有三面长城,一面河水围护,但他何尝不也是插翅难逃。 苍天啊。 鲁王双手掩面泪流哽咽:“父皇啊,这天下乱了,儿臣不孝儿臣无能。” “殿下。” “殿下节哀。” 将官们也再顾不得什么小心谨慎,将鲁王劝慰搀扶下城墙,此时天光已经大亮,先前出去探查风吹草动的将官也回来了,带来了好消息也带来了坏消息。 好消息是草丛里没有伏兵,坏消息是令询的叛军攻破了第一道防线,以及定远城的兵马也叛变了。 攻破第一道防线倒也还能忍受,定远城兵马叛变就危险了,这相当于将怀远城腹背夹击了。 有六万兵马在手的将官们慌了,鲁王更是再次大哭:“儿臣无能,大夏要毁于儿臣之手了。” 但如果能保住鲁王,那岂不是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之将倾,名留青史大功啊,慌乱的将官们再次将鲁王搀扶。 “殿下不要急,我等会奋力击退叛军。” “殿下,刚得知的好消息,振武军的武鸦儿率十几万大军到了麟州。” “真的吗?这太好了,我们会速杀破重围将他们请来。” 鲁王悲痛稍缓:“是吗?那快速去。”掩面的双手下,双眼已经满是期盼。 果然来了吗?那真是太好了,不枉他在丰安军叛乱的时候,就提前安排了亲兵留在外边见机行事。 亲兵们这时候已经见到振武军了吧? ...... ...... “王爷,王爷见贼军汹汹,就,舍身潜行出城,亲自,亲自涉险跋涉,去,去请救兵。” 遛狗兵跪在地上结结巴巴的斟酌阻止语言。 但不管什么词句描述,宰相重臣崔征,内宅贵妇王妃,漠北乡下武夫,都能化繁为简听懂一个意思,鲁王偷偷跑了。 原本还哭泣的王妃将袖子掩面倒在侍女们怀里喊了声没脸活了便晕死过去。 崔征深吸几口气不想知道鲁王怎么涉险,打断遛狗兵的啰嗦:“王爷现在在哪里?” “王爷在怀远。”遛狗兵不谈论这个话题,说话变的流畅快速,“丰安军令询叛变,经略军护着王爷退到怀远。” 说罢俯身叩头。 “快,快去救王爷,王爷危险。”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武鸦儿抬脚向外而去,小兵讲述的王爷怎么涉险他也不在乎,他只需要知道鲁王具体在哪里。 王府里的兵马跟上,崔征看着涌涌流水中的武鸦儿,张了张口没有喊住,那句叮嘱这件事不要宣扬,给鲁王给天家留个脸面的话,他有些说不出。 鲁王被救出来,瞒不住天下。 鲁王没有救出来,这大夏的天下不用瞒着了。 他的眼光是对的,所以当初偷拿皇帝之玺给昭王送去,也不肯给在更安全地方的鲁王。 在这么安全地方的鲁王也能自己把自己送进了险境。 崔征抱着怀里的玉玺满心满口苦涩。 ....... ....... 徐悦和姜名带着兵马来到麟州时,武鸦儿已经走了七天了。 麟州城的惨状让他们也吓了一跳,竟然打的这么惨烈吗?牵挂姑爷的姜名拒绝回程,也跟着去灵州要亲自见见姑爷。 “如此才能让夫人和少夫人放心。”他说道。 一行人快马不停的来到灵州这边,却也没有武鸦儿。 “武都将去包抄了。”天平大将军一脸疲惫,看向前方,“这仗真不好打。” 来自各处的兵马在一路上磨合,进行了分兵合兵以及练兵。 当然其间也有纷争,甚至还有意图反叛,不过这些都在武鸦儿的慧眼下被提前发现镇压了。 剔除了一些乱兵,砍了一些逆将,到了麟州之后的兵马已经融为一体,不似先前的混乱了。 天平大将军被安排领了更多的兵,此时为将帅对战令询的丰安军。 确切的说这是他第一次跟叛军作战,虽然不是范阳军,但朔方的丰安军也不是中原腹地的兵马能相比的。 还好人数众多,还好又被武鸦儿的振武军一路捶打过,要不然交手这几次差点溃退。 饶是如此,天平大将军也没有太大的信心。 “丰安军人数众多,里面的经略军已经快被打残了。”他揉着粗糙憔悴的脸说道,“而且怀远后边还有定远城的叛军在夹击,武都将是想从后解决定远城叛军,然后与我们夹击丰安军,你们快去支援都将吧,他的人数少,现在不知道怎么样。” 他看着徐悦以及带着的算不上多的兵马。 “怀远城撑不了多久了。” 如果怀远城破了,鲁王肯定也完了,大夏也完了,仗不用打了。 天平大将军神情凝重:“此战成败就在武都将身上了。” 第一百零六章 相逢说牵挂 一千多人的兵马在大地上荡起烟尘滚滚。 虽然只有一千多人,阵型也拉成了牵线,前后有奔驰的斥候,行进的马匹都十人一队,各队甲长身上绑缚大旗,振武军三字呼呼啦的飘扬如千军万马。 放眼望四周阔野,可以看到一些村落,但并不见人烟。 有犀利诡异的破空声从前方密林中传来,一个疾行的斥候抬手挥动,挡住了一只射来的箭。 随着箭落密林中有几个兵马跳出来喝道:“来者何人!” 不待回答,又发出高呼,做出慌乱状。 “啊,是振武军!” “啊,那是徐大将的军旗!” “振武军凶猛,我们快退。” “徐大将凶猛,我们逃命也!” 行进中的徐悦呸了声,笑骂:“这些兔崽子!” 徐悦的兵马与这些戒守伏兵混合在一起,这种乱世征战后相见,比日常的重逢更多几分欢喜,也难免几分心酸,总有熟悉的面孔再也不见了。 不过现在不是叙旧和感伤的时候。 “都将在前方。”这边戒守的兵马伸手指着。 前方的一座雄壮的堡寨,远处看堡寨完好,近前散乱着兵器血迹,堡墙上也遍布伤痕,已经清理过的战场依旧能看出战斗的激烈。 “令询善战,这边安排了七千兵马驻守。”老胡大声道,他的脸上有一道新鲜的伤痕,伤痕展示着他的傲气,“朔方兵是厉害,那又怎么样,还是我们振武军最厉害。” 徐悦拍拍他:“不用跟我说,我知道。” 老胡呸了声,斜眼看站在一旁的姜名,他当然是说给外人听的。 姜名审视四周点头赞同:“这边易守难攻,都将厉害。” 如果不加前一句,听起来更顺耳,加了前一句就好像更厉害的人在点评,老胡撇嘴。 “快去见都将。”徐悦瞪了老胡一眼,“夫人和少夫人惦记都将呢。” ..... ..... “都将瘦了。” 姜名看着坐在室内的武鸦儿感叹,将背上的包袱解下来。 “如果这边有画师,我可不敢带都将的画像回去了。” 武鸦儿笑了笑:“只是瘦了也是好事。” 总比受伤好。 姜名开始将包袱里的东西摆出来:“这是新做的夏装,这个估计穿不上了,还有冬装。” 衣物是正常夫妻母子家人会送的东西,又拿出一些吃喝用的补药伤药,这个是武少夫人表达交易的诚意和善意,再然后就是一封信一张卷轴。 “少夫人的信,还有少夫人回光州府给夫人的画像。”姜名说道,笑呵呵,“都将看看夫人胖了些呢。” 武鸦儿伸手接过:“少夫人辛苦了。” 姜名叹气:“可惜昭王还是....” 武鸦儿道:“已经做的很好了,只怪贼子猖狂。” 亲兄弟明算账,姜名俯身道谢:“这次多谢都将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武鸦儿道:“你们奔波一路先去休息。”喊了人进来安排。 被喊进来的是熟人军汉王力,他解了背上的令旗放下刀拉着姜名就走:“快讲讲跟范阳军打的怎么样?你再来试试这里的丰安军,看看谁更厉害。” 二人说说笑笑亲亲热热离开了。 姜名离开,屋子里就变得轻松随意,徐悦在椅子上坐下拎起水壶灌了一大口,老胡催他快讲去沂州的事。 先前姜名并没有说这些,这些还是让他们自己人来说合适,室内响起徐悦的讲述,怎么被分兵怎么发现受骗,武少夫人行兵的习惯细节,一路上各地兵马所见,白袍兵其事,昭王舍身护城,以及宣武道颍陈韩旭等等事,讲的精彩听的入迷,让诸人知道了京城之外的天地变成什么样。 不过,老胡咂咂嘴:“我就知道,这骗出去的兵是回不来了,你看老周就变成她的了。” 徐悦纠正:“是让老周守沂州城,都是我们的兵马,没有她的人。” “那就是说沂州城是我们的了?” “这是不是她送的谢礼?” “沂州城听起来很富足,不错啊。” 屋子里其他人纷纷说笑分析。 老胡很清醒,提醒他们:“你们傻啊,那女人可不傻,沂州离她近,她用着方便。” 屋子里诸人说笑议论,武鸦儿一面听着一面打开信,信还是薄薄一封,和姜名的话一样简单,报了一声平安说了一声道谢以及对周献的安排,其他的便都省略了,但比上一封的字要多一些, 他看了眼腰间,腰带上缝了一个暗袋,里面装着珍藏不离身的东西,东西并不多,原先只有一只荷包,这是娘小时候给他做的,现在多了一封信。 在京城目睹罗贵妃死,他忍不住想和娘说说话,但只能写给这位武少夫人,本是一时情绪激荡,写的也没头没尾,过后他就扔开不想了,没想到离开京城没多久就收到了武少夫人的回信。 他写了一句话,她便也只回了一句话“夫君,世道艰难天道无情,同为柔弱的女子,我和母亲当相依互慰平生。” 她或许是以为他在质问她吧,所以很干脆的回了一句话,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母亲,因为都是弱女子。 天道和男人们都无情,如果女子都不护着女子,女子们在这世间还有什么活路。 武鸦儿的嘴角抿了抿微微笑意,她可不能算是什么弱女子。 “乌鸦你笑什么。”老胡喊道,“那卷轴是婶子的画像吗?” 武鸦儿将卷轴打开,这次不是夸张的等人大小的画卷,不大不小的画轴上一座城门前挤满了人,人群涌涌围着三个女子。 “这是婶子!”老胡凑过来第一眼认出喊道。 “这城门上写着光州府。”有人发出古怪的笑声,指着右下角快要出画面的一处,这里站着很多兵马,“这个是老徐吧?” 大家都围过来看看画又看徐悦。 徐悦觉得羞耻又好玩,作为画中人给大家解说指点:“这是我们送别了韩旭,离开颍陈回到光州府的场面,知府官员们还有民众们都来迎接了,婶子也亲自来了.....” 武鸦儿看着画面的妇人,虽然小,但生动传神,发丝里的几根白发也勾勒呈现,她双眼蒙着一条轻柔的白纱,耳朵上带着豆大的珍珠,穿着素白锦缎裙衫,比起前几次送来的画像,身形是丰腴了几分..... 武鸦儿的眼莫名酸涩,将视线转到母亲身前,那女子黑色的罩衫黑色的面纱,与母亲的柔白形成鲜明的对比,但那互握的双臂,柔软相贴的身躯,脚下半跪仰面笑的丫鬟,画面又是无比的融合。 武鸦儿看着这个看不到真实面容的女子,他相信她那封信上一句话给出的承诺,相信她就算杀了他,也会让他的母亲颐养天年。 与她来说,他活着,妇人是武夫人,他死了,妇人就是一个弱女子。 她是无情的修罗,也是怜悯的菩萨。 她到底是什么人?她多大年纪?她为什么遮面罩身?她是天生丑面还是有伤毁坏了容颜? 这个女子,很有意思。 第一百零七章 眼前的备战 想要知道她是什么人,想要知道这个女子更多的事,就要活着。 别离重逢后的闲谈很快就结束了,其间的细节过程暂且放下,昭王已经亡故是目前的结果,救鲁王是大家最紧迫的事。 武少夫人的家信收起来,桌上对照着舆图摆出地形。 “鲁王那边撑不了多久了。”武鸦儿道,“左右都有古长城,令询安排了防守,我们不是不能击退他们,是没有时间了。” 老胡等人神情肃重,先前的嬉笑都收起来。 “我们的人马还是太少。”老胡叹息一声。 “老大人那边已经接到消息了吧?”徐悦问。 再向北就是漠北振武军所在了,按照武鸦儿的安排,梁振踢走了原来的节度使,掌控了漠北振武军,且没有向京城和中原腹地来,一面分兵戒备边境匈奴残余,一面围攻安康山的老巢范阳。 如果要援军的话,振武军是最近也最方便的。 “老大人已经收到消息了,调集了七千兵马向怀远来。”有人答道,“但还是需要时间。” 武鸦儿伸手在两块石头之间划过去:“现在最快的办法就是从无定河穿过去。” 屋子里的诸人吓了一跳。 看看桌上两块石头之间的空白,再看舆图上一条细小的长线。 真实的无定河并不是这么不起眼,尚未走到河边就听到隆隆的声音,经过炎夏的河水像养了一冬天肥膘的烈马狂奔。 这是一道天险之地,尽管如此令询也在这里布防,先前他们对战击败这些防守才接近了无定河。 “对面不知道有没有叛军防守?”老胡说道,站在一块高高凸起的石头上看向对面,对面是起伏的高坡阻挡了视线。 现在除了和鲁王一起退到怀远的经略军,灵州几乎所有的兵马都跟随令询反叛了。 “叛军防守有什么可怕的。”一个男人喃喃道,“河水比人可怕多了。” 他看着脚下恍若悬空的石壁,浑浊的河水奔腾跳跃盘旋,只看了几眼就眩晕站立不稳。 “这怎么过的去。” 发出这种疑问的不止他一个,千军万马都没有害怕过,但此时跟随武鸦儿来到定远河边,却连向前一步都不敢。 只有老胡和另一人跟着武鸦儿站到河边的石壁上。 另一人明显站不住,铁塔般的男人摇摇晃晃像个孩子一般坐下来,手还紧紧抓着石头。 “河水很深,水流又急,河上没有桥,这附近也没有渡口,更没有船。”老胡结结巴巴道。 因为这条河水不适合行船,从来没有人想过要从这里渡河。 他们这三千多的兵马怎么过? 武鸦儿望着河水伸手比划一下:“我想一部分人带着绳索先渡过去,在河面上架起几条绳索,然后大家滑绳索荡过去,马匹留在这里,过去之后,有叛军就抢叛军的,没有就徒步行军,就算徒步也比在外绕路快.....” “不是不是等一下先别想那么远。”老胡拉住武鸦儿的胳膊,瞪眼,“先说怎么渡过去吧,我可不会游水,我们大都不会水啊。” 振武军在漠北,可以忍受酷寒可以忍受风沙可以在毫无遮拦的草原上与匈奴恶战,但大江大河从未见过,最多只在河沟里踏步,洗澡洗马。 “乌鸦你会游水吗?”坐在石头上的男人问。 武鸦儿看着如猛虎跳跃咆哮的河水:“我小时候被....掉到河里,扑腾着游过,反正没有死,算是会吧。” 他收回视线看向诸人。 “天险的确难过,但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他说道,“三千多人中找一找,能凑十几人也就够了。” 他跳下石壁,落在枯土地面溅起尘烟。 “我算一个。” ....... ....... 战后的堡寨里变得嘈杂,伴着嘿哟嘿哟一辆辆木车拉着巨大的瓮而过,又有兵马挑着水桶来回奔走。 “这是干什么呢?”姜名从屋子里走出来问。 蹲在门口看热闹的随从们忙站起来:“像是要烧水做饭,可能是要炖肉吧,招待咱们。” 姜名呸了声:“又没饿着你,就惦记吃。” “他们好像是在玩水。”一个男人说道,对堡寨的中心抬了抬下巴,“我看到好几个头发都湿了的兵走过去。” 话音落那边传来一阵喧哗大笑,似乎可惜又似乎嘲笑,姜名忍不住好奇:“看看去。” 堡寨的一片空地上摆着十几个大瓮,噗通一声几个脱光了的兵跳进去蹲下,水瞬时没过他们的头顶,而在另一边还挖了大坑,一桶桶的水倒进去,随着一声令下,也有几个光溜溜的兵跳进去开始各种各样的扑腾。 水缸里不时有兵站起来,或者憋得脸青,或者连声咳嗽,水坑里也喧闹一片,有扑腾着不见人了,有如鱼摆尾啪啪啪的在水面溅起水花,有围观的兵将水缸里的人水坑里的人不断的捞出来..... 姜名等人看的目瞪口呆,忍不住问身边的兵:“这是干什么呢?军中闲暇比试吗?” 姜名等人是随从身份,没穿兵服在堡寨里很显眼,旁边的兵好奇的打量他们几眼,爽快道:“都将要选会游水的做先锋,有很多人报名,都将正筛选呢,看谁是真的会。” “选会水的做先锋?”姜名道,转头看向定远河的方向,瞬时明白了。 旁边的随从们也都笑了,看场中喧闹的扑腾笑了:“这可不是会水。” 姜名摸了摸胡须若有所思片刻:“少夫人这次可以无债一身轻了。” ...... ...... “虽然报名的一千多人,但这群兔崽子都是说大话。” 胡阿七站在室内拿着名单,握着笔画着圈圈叉叉。 “最后也就十七八个算是过关了。” 武鸦儿正在解下甲衣,闻言点头:“十七八个人能过河也足够了。” 胡阿七点头将笔咬在嘴里合上名册:“那我让他们准备,趁着天还不黑立刻过河。”说完又想到什么看武鸦儿,“不过,乌鸦,你还没测试一下呢?” 武鸦儿是要亲自带队渡河的。 听到询问他解甲衣的动作微微一顿:“我测试什么?” 胡阿七有些犹疑:“你说你小时候会水,可是这么多年咱们这里也没水,你还会吗?” 其他将官也反应过来了点头纷纷询问。 武鸦儿笑了笑打断他们,将甲衣解下放在桌子上:“学会了就忘不了。”一面扎袖口,一面再次安抚诸人,“放心吧,我在水里死不了。” 胡阿七想着先前看的河水,打个寒战:“河水实在是太可怕了,行吧,那我去准备绳索了,乌鸦你们可千万小心。” 他转身要走,门外有兵将高声道:“少夫人的管家来了。” 姜名?这时候来做什么?辞别吗?正忙着呢,真没眼力,室内诸人对视一眼,武鸦儿已经高声道请。 姜名笑呵呵的迈进来:“诸位都在呢。” 像个老农也像个伙夫,似乎下一句就要问什么时候开饭。 胡阿七一本正经道:“姜老哥,我们没有带辎重,大家就地找找有什么就吃什么,就不特意招待你们了。” 徐悦瞪了胡阿七一眼,姜名没有介意这调笑,依旧笑着:“我们吃过了,带的肉干还足够。” 听到肉胡阿七忍不住咂咂嘴,他们从漠北带的肉干,在京城的时候就吃完了......这些人出门这么远还带肉,奢靡。 武鸦儿打断胡阿七的胡扯,问:“有什么事?” “听说都将要选兵马渡河,我们来自荐。”姜名也不再闲扯,呵呵一笑,“上次借了都将三千兵,这次就当都将借我们三千兵了。” 屋子里气氛凝滞。 还三千兵马? 胡阿七眨眼看着他,上下打量这个老农,道:“你们几个人?” 老农站直了身子,揣在身前的手伸出来正反转了转,淳朴的脸上笑意浓浓:“十个人。” ...... ...... (有人问地图,参考基础就是唐朝地图,好像是小蝈在书评区放出过,我记得有一两处错误,其他的都差不多,安康山在秦皇岛那片范围,昭王在山东的方向,鲁王在宁夏以北差不多方位,漠北振武是内蒙古那片,粗略的就是这样,有些小地名是自己编的的,大地方基本没变。) 第一百零八章 夜色滑过河面 十个人,就是三千兵吗? 胡阿七瞪眼,这老农借兵和还兵都是好大的口气。 武鸦儿倒是没有觉得这话可笑,看姜名询问:“你们都会水?” 姜名点头,又补充一句:“水性还不错。” “来,测试一下。”胡阿七招手道。 姜名向外看了看天色:“天黑河水就更猛了,我们倒是无所谓,只怕大家危险更大。” 胡阿七呵了声,武鸦儿打断了他:“那就有劳你们了。” 这就答应了?武鸦儿既然允许,胡阿七虽然瞪眼不满还是将话咽下去。 正如姜名所说越快行动越好,武鸦儿下达了命令,一队队兵马在无定河边集结,暮色里的无定河更加凶猛的咆哮,对这些即将踩踏它的渺小的生灵发出恐吓。 站在最前方的是二十多人,他们已经解下来甲衣兵袍,赤身裸体,其中除了适才通过测试的振武军,另有姜名十人,姜名等人也同样的解了衣衫,不同的是他们没有肃立不动,而是挥动手脚跳跃。 跟振武军相比,姜名等人有些瘦小,不过一个个肌肉结实,就连那个年纪大的姜名,皮肉也不像他的笑脸那样松弛,油光锃亮的,胡阿七撇撇嘴,吃的太好了。 “把身体活动开。”姜名一面跳动拍打身体,一面指挥着肃立军阵般十几个振武军。 十几个振武军你看我我看你,又看身旁的将官们。 武鸦儿道:“姜爷水性很好,你们一切都听从他的。” 说罢武鸦儿也伸手解衣衫,准备加入大家。 姜名看到了忙道:“都将,你不要去了。” 武鸦儿没有停下动作:“我也会游水。” 姜名道:“都将还是留在岸上,水下很危险。”不待武鸦儿说话忙解释,“我知道都将不惧艰险,身先士卒,但人数已经差不多了,太多入水绳子会混乱,都将既然熟悉水性,不如在岸上查看绳索动向。” 河水中变化万千,在岸上的人不容易看出。 “如果有人溺水,都将也好及时将他拉上来,同时还要防止误判把没有溺水的人打断,这些也是更是渡河成功与否的关键。” 武鸦儿看着他思索。 姜名又一笑:“说句不客气的话,渡河这种事有我们就足够了,别说都将了,其他人也可以不去。” 胡阿七翻白眼,武鸦儿笑了笑,将解开的衣衫重新系回去:“好。” 这一声好落地,天边有隐隐雷声滚滚,引得诸人都抬起头。 胡阿七骂了一声:“怎么好好的要下雨!” 虽然不懂水性,也知道下大雨的话肯定渡河更麻烦。 武鸦儿没有理会滚雷,对十几个振武军示意继续,这十几人便立刻学着姜名等人的动作活动手脚拍打身体,噼里啪啦的声音与咆哮的河水混杂。 姜名又让人打来一桶桶河水,示意大家举起来浇在身上,干枯的地面上泥水四流。 伴着雷声滚滚,姜名拉起地上的长绳缠绕在腰里,一步两步三步到了河边,没有丝毫的凝滞,一步跨出落了下去。 太突然了,胡阿七低呼一声跳上河边的石壁,只看到长绳在激流中飘荡,姜名无影无踪,头上雷声滚滚,脚下河水轰轰,让人的心不由揪成一团。 其他人也不落后,纷纷拿起绳子,或者像姜名那般闲庭信步入水,或者小跑一跳跃入,更有两个跳的高高的在空中打个转..... 胡阿七再次呸了声,稍微松口气。 “绳子动了。”守着河边长绳的兵们发出喊声。 胡阿七看河水中,随着姜名等人入水沉下乱飘的绳子,像有了生命一般慢慢的向河中而去。 扑通扑通的声音随之不断,所有的兵都跳进了河水里,岸边系绑的长绳在地上滑动,在石壁上拍打,垂下跌落河水中,像风中的摆柳。 士兵们入水时噗通噗通如饺子般密集,入水后就像大海捞针,河水中有人起伏,在湍急中若隐若现,一个起伏便再也不见。 将官们都站到石壁上紧盯着河水,武鸦儿则盯着滑动的长绳。 “拉起来。”他指着其中一个喊道。 绳索旁的兵们立刻喊着号子拉拽,长绳快速向上,一个赤身裸体的兵被拉上岸,他浑身青紫,面色发白,双目紧闭,呼吸全无。 “将他翻过来。” “拍后背,重重拍。” “让他趴在腿上。” 兵士们七嘴八舌的喊着忙碌。 武鸦儿没有再关注这个兵,继续盯着绳索,绳索很快被拉拽起来四五条,四五条绳索上绑着的兵只有两人被救活,其他的都回天无力。 而没有喊拉起的绳索,武鸦儿也不能保证上面的人是不是还活着,河水吞没了一切,他无法看透。 天边的滚雷越来越密集,傍晚的天色恍若一瞬间进入了黑夜。 河边一片死静,所有人都看着河对面,脸色决然又茫然,他们不惧生死,不怕凶恶的敌人,但在没有血肉的河水面前,一身英勇无力。 武鸦儿将一个死去的兵身边的绳子拉起绑在腰间,再等一刻钟,如果还不行,他就亲自下水。 河水的声音始终如一没有变化,河岸对面也没有半点不同,时间似乎凝滞又似乎很快的流逝。 武鸦儿心中默默的算着时间,三,二,一,到了,他拉住绳子向前迈步..... 石壁上胡阿七发出一声大叫,人也冲到向石壁边缘,碎裂的石头哗啦掉入河水中。 胡阿七顾不得害怕,举起双手向对面用力的摇摆。 众人的视线都看向那边,昏暗中有夜色似乎被挥开,一个赤裸水淋淋的男人站在对面的石壁上,一手抓着长绳,一手用力的挥动。 这个老农的脸,胡阿七从来没有这么认真的看清楚过。 不止他一个人,很快又一片夜色被挥开,除了站立到河边,河壁上还有人攀爬。 爬出河水的人顾不得在歇息,在河边将绳索钉入地下,或者绑缚在巨大的石头上,随着姜名的摆手示意,武鸦儿将腰里的绳索扔开,高喝一声:“竖桩!” 看守绳子的兵士们跑动呼喝,将高大沉重的木桩竖起,缠绕其上的绳索被高高拉起,跳出河水,在河面上悬空,向河对面垂下..... 武鸦儿向前跑去,到了河边一跃而起,双手抓着一块兽皮裹住绳索。 “渡河!”他高亢尖利的声音划破了夜色,盖过了阵阵滚雷。 老胡等人从石壁上跳下来,岸边肃立的兵士们一队队的向前。 “渡河!” “渡河!” 喊声滚滚,人影在一条条绳索上滑动,恍若流星划过天际,跌落在地上,亮起火光,火光越来越多,无定河两岸的火光汹汹燃烧起来。 ...... ...... 夜色浓浓,裹着普通兵服靠在屋檐下的鲁王猛地睁开眼,耳朵晃了晃。 “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他低声说道,“像是夜猫子在叫。” 第一百零九章 援兵危急可解 这些日子,城外厮杀似乎日夜不停了。 经略军越来越少,叛军越来越多,扮作小兵的鲁王亲自去古长城那边探视奋勇的兵将时,看到外边漫山遍野的叛军,就像蚂蚁一样。 蚂蚁纵然小,只要数量足够多,也能放倒庞然大物,尤其是千疮百孔历经了千年风雨的防护。 鲁王看着黄土长城,前朝皇帝发丁三万修筑绵延七百里,挡住了胡寇却依旧丢了国朝,而大夏立国后很少对其修缮,靠着能将勇兵遏制胡寇,引四方夷狄来拜。 鲁王伸手拍了拍黄土长城,泪水和黄土一起刷刷而落:“列祖列宗啊。” 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些能将勇兵会反过来欺辱你们的子孙呢?把长城好好修一修,现在或许就不用他担惊受怕了。 但他也知道,就算长城铁铸,也不是长久之计。 怀远左右后方聚集来的各路叛军也越来越多,就好像灵州所有的兵马都叛变了。 令询一个小将官竟然有如此号召力吗?当年父皇不是还赞过朔方是他最放心的兵马。 鲁王有些恍惚,那时候朔方的兵马前有梁振,后有李奉安,现在这两个人老的老死的死 “殿下,听叛军说,安康山进京了。”穿着普通兵服的将官低声说道。 所以天下的兵马心思就变了,皇帝死了,昭王死了,他这个被困在小城里的鲁王也要死了,大夏要完了不如早投安康山,还能捞一些好处。 听着不详的夜猫子叫,想到这里的鲁王再次在蒙蒙青光中流泪,他去城墙上是想看看有没有偷偷离开的可能,但遍布的兵马断绝了他的念头,还有援兵怎么还没来? 是亲兵偷偷跑了?来到麟州城的振武军以为自己死了?或者振武军也叛变了? “殿下,殿下,不好了,后方好像叛军攻打过来了!” 有人冲进来喊道。 坐在屋檐下的鲁王立刻站起来,而与此同时喧哗声也如雷滚滚而来,整个地面都开始晃动,似乎有千军万马奔腾。 天也!鲁王悲戚。 两边的将官将鲁王架起。 “迎战迎战!” “护殿下退走!” “将前方的人调回来!” 疲惫不堪的怀远城再一次忙碌起来,到处都有兵马跑动,但他们的脚步有些混乱,神情有些茫然,似乎不知道该往哪里跑,该怎么战斗,而战斗结果又是什么。 “看!” 天色渐渐发亮,站在怀远城的城墙上可以看到远处的烟尘,马匹嘶鸣,喊杀声震天。 怀远城的东方是有一股四五千人的叛军,这些叛军似乎是各方游兵混杂集结而成,比不上令询的叛军,但也很让怀远城头疼,而且这些叛军的胆气越来越壮,攻击也越来越凶悍 看看那如长龙出海的行军气势,前所未有的凶猛,似乎下一刻就要荡平怀远城。 听听这厮杀声,如雷震破天际 “不对,这是厮杀声!”有兵士反应过来了,神情惊讶,“不是喊杀声。” 双方兵马还没相遇厮杀,怎么会有厮杀声?除非是 城墙上的守兵们握紧了兵器,想到了一个不敢想的猜测,不会是,援兵吧? 真的,有援兵来了吗? 援兵,从哪里来的? 几乎是转念眨眼间,厮杀混战的兵马渐渐的撕开了一道口子,其中一群兵马跳动像绝提的河水,而与之厮杀的兵马则像稻谷一般瞬时被淹没。 河水没有停,轰轰隆隆势不可挡向怀远城坚实的城墙奔来,城墙上的兵马一瞬间僵硬身子屏住了呼吸。 “振武军驰援!” 奔腾的河水发出咆哮,在怀远城前拐了弯,向南而去。 “经略军随我出战!” “经略军随我出战!” 喊声震醒了城墙上的守兵,他们也看清了近前的兵马,这些兵有的骑马有的跑着,跑着的有顺手抓叛军们惊跑的马翻身上去,就有了马匹 他们的马匹不会都是这样来的吧? 还有这些兵有的穿着铠甲,有的穿着单衣,甚至还有一些人赤身 振武军?吗?听说漠北那边是很穷,已经穷的卫军衣服都没有了吗? 一杆大旗在奔驰的兵马中扬起,手握大旗的是一个年轻男人,他身上倒是穿了兵服铠甲,虽然有些不太合身。 轻甲上有泥污血迹,但他一抬头唇红齿白瞬时掩盖了一切污迹。 “我是振武军武鸦儿。” “奉皇命,十五万大军已到!” “请随我出战杀敌!” 他高声喝道,旋即掉头,一手举旗一手握刀,在滚滚兵马奔向最前方。 十五万,大军,已到! 听着这喊声,看着滚滚而去的兵马,怀远城的兵将们有劫后余生的热泪盈眶,更有报仇雪耻的热血沸腾。 “杀敌!”一个穿着普通兵服的将官喊道,率先冲下城墙。 杀敌声顿时如黄豆落地一片,城上城下的兵将集结,紧闭多日的城门打开,有骑马的有跑步的杂乱又一致的追随那面振武军大旗而去。 鲁王被兵将们拥簇着走上城墙,看着远去的兵马,亦是热泪盈眶:“天佑我大夏,天佑大夏。” 但也有将官除了激动还有些许担忧,这些振武军且不说打扮的稀奇古怪,看起来气势如万马奔腾,人数其实也就是三千左右吧,围攻这边的令询叛兵可是有五六万呢。 “他说其他的兵马也到了,十几万呢。”旁边的将官提醒。 “这武鸦人来的方向”这个将官依旧理智,皱眉看向南方,“他们是从无定河那边过来的!” 怪不得其中有人赤身,是渡河过来的。 得出这个结论,他的神情惊讶,作为灵州兵马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无定河的可怕。 不过。 “竟然渡河过来。”他说道,“所以说那十几万大军就算到了也在外奈何不了令询。” 所以才要两面夹击其他的将官点点头明白了,脸上也都浮现忧虑。 那振武军这三千多人马行不行啊?就算加上经略军,经略军要是能打的过也不用困在这里。 鲁王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看着已经远去的已经模糊的那个年轻人的身影:“孤相信他能做到。” 这一场对战从清晨一直打到了第二天日落,消息不断的送进怀远城。 围攻的叛军被击退了。 振武军率着经略军追击叛军了。 双方在外发生了几次对战。 灵州外的大军进攻了,果然有十几万。 令询开始退兵了。 叛军溃逃了。 消息从紧张,不安,焦灼,越来越好,奔来的兵马也越来越多,有很多陌生的将官来到怀远城自报身份“末将天平军大将军。”“末将魏博大将军。”等等在鲁王面前大礼参拜。 但武鸦儿一直未来。 “武都将率兵追击令询。”天平将军说道,“誓除此贼,安稳灵州。” 一直到第三天的深夜,火光照亮了怀远城,城门大开,一身血衣的武鸦儿手中拎着令询的头颅走进来。 鲁王亲自到城门前相迎,伸手搀扶要施礼的武鸦儿,不在意他的身上的血污,一把抱住。 “武都将。”他放声大哭,“本王终于等到你了。” 第一百一十章 新帝接天下 夜色渐渐退去,麟州城渐渐浮现在大地上,蒙蒙青光中有人影晃晃悠悠的走动,有老有少,动作缓慢面容呆滞,就像游魂。 游魂茫然的飘动在城池里外,直到有当当当的敲锣声,他们脚步变快从四面八方向锣鼓声而去。 “王妃施粥了。” “大家排队,不要拥挤。” 王府前摆着两个大锅,摆开了一筐筐的碗筷,一群太监指挥涌来的民众排队同时发放碗筷,一个大锅前,王妃穿着仆妇的衣衫,卸去了珠钗不施粉黛,包头扎袖口握着长长的锅铲用力的搅拌着。 领了碗筷的民众上前,王妃便亲手舀出倒到他的碗里。 “不够了还可以再来领。”她和蔼的说,看到老妇伸手搀扶,看到年轻人目光关切,看到小童伸手抚摸其头顶。 王妃亲手给他们熬粥盛粥已经三天了,热粥和如此尊贵人的亲切让民众们茫然悲痛的神情稍缓。 “不要怕,京城的援军到了,叛军不会来了。”旁边维持秩序的太监们不停的说着,“我们就是从京城来的,我们这么远来到这里就是被大军护送着。” 王府的太监已经上阵杀敌死光了,现在这些都是跟随大军到来的京城皇宫里太监。 一碗热粥,王妃的关切,以及初秋的日光让州城的游魂们活了过来,街上奔走的兵丁也渐渐增多,不少官吏也在其中,他们扑灭各处的残火,整理破败的街道,收殓尸首,搜寻受伤的民众。 府衙大开,有官吏差役们穿着残破但洗干净的官服差服进进出出,张贴告示,清查人口、 城外兵马不断的奔驰,有令兵宣告着多少多少里外击退叛军,俘获斩首多少叛军等等消息。 这些嘈杂忙碌让麟州城有了几分生机。 一直到午间两个大锅的粥分完,王妃才回到府内,一进府门便瘫软,两边的媳妇女儿宫女们急急的搀扶。 崔征站在殿前看着王妃头巾下露出的白发,肃容道:“王妃辛苦了。” 虽然鲁王不受宠,又在这等偏远贫瘠之地为王,王妃也是出身大家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三天她每天天不亮就站在府外亲自熬粥,沉重的铁铲勺,不停的搅拌,盛粥,说话,让她的胳膊腰腿肿胀变形,嗓子干涩火辣辣.... 王妃咬牙道:“与死难相比,本宫岂敢说辛苦。” 崔征道:“午后请王妃去城中看望伤者。” 那就是只有吃口饭的歇息时间了,一个妃嫔看着王妃更加苍老的脸忍不住开口:“相爷,让王妃歇一日吧,王妃已经三天不眠不休了。” 崔征冷冷道:“安康山已经进京了,各地兵马心思异动,你们是想三天不眠不休辛苦,还是想日日高卧看天下离心?” 鲁王府的妃嫔哪里敢跟宰相争辩,低头喃喃,王妃扶着她们一咬牙撑起身子。 “相爷不用多说,本宫这就去,有劳相爷周旋。”她施礼道谢,又看身边拥簇的男女们,“你们也都去,都换下衣衫,去抚慰民众,去修补州城,去守城门。” 男女们乱乱高高低低的应声是,崔征神情稍缓,有官吏疾驰跑进来,大喊:“王爷回来了!叛军击退了!” 王府里的诸人先是不可置信,继而发出喊声哭声跌坐在地上。 州城内消息也传开了,外边喧声四起。 崔征神情惊喜旋即又凝重:“快,传消息给殿下,不能这样回来,我们商议一下怎么解释....” 一个在所有人都抗敌时偷偷跑了的王爷,怎么才能让民众臣服,这是解决了生死问题后最大的问题。 “相爷,王爷已经到州城了。”报信的官吏结结巴巴道。 武鸦儿在外领兵从来不管他们,更不听命他们,州城这些来回奔驰的信兵就是武鸦儿安排的,什么消息都传达,根本就不筛选,不知轻重,不知好歹,不知分寸..... 现在可是关系鲁王帝王气势的大事! 崔征恼怒:“武夫莽撞!” ...... ...... 起起伏伏的大地上有一群群兵马奔驰,地面震动烟尘滚滚厮杀声阵阵。 前方有数百人在逃,后方有数千人在追。 追击的兵马中飘扬着振武军大旗,两翼分兵,如雄鹰展翅追击围截前方的逃兵,从人数与队形上看胜负已经很明显,所以追击更像是戏弄。 队形正中最前方是武鸦儿和鲁王,大旗在他们头顶身后飘扬,两人披甲持械威风凛凛。 “殿下,请与末将前去斩杀贼子。”武鸦儿说道。 鲁王尚未反应,身后的经略军将官紧张皱眉,让鲁王披甲随军也就算了,现在兵马众多足矣保护肯定不会有危险,但让鲁王亲自去追击杀敌,穷寇凶猛,刀枪无眼! 当然这种话不能等鲁王说..... “武都将,让我等替殿下....”一个将官说道。 但才开口话没说完就被鲁王打断。 “本王所愿!”鲁王大声道,将手中的长刀一挥。 武鸦儿便不多言,催马向前疾驰,鲁王紧随其后,眨眼就将诸人抛在身后。 诸人神情惊讶,看着跟随武鸦儿扑向逃兵的鲁王忍不住揉眼,没错啊还穿着普通兵服,但跟前些时候那个要求他们也穿兵服避免被敌军发现的鲁王不一样了。 鲁王原来也如此英勇! 武鸦儿请鲁王披甲上阵,鲁王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现在武鸦儿让他杀敌,他竟然也不拒绝。 这不仅是鲁王英勇,也是对武鸦儿的信任,无比的信任啊,经略军的将官们有些微酸。 不过,还是太危险了!他们大喊一声殿下就要去追,但被身边的振武军阻止。 “都将有令,让鲁王杀贼。” 这些兵不听他们的,就算有自己的兵在,经略军的将官也觉得没什么用,总不能打起来吧。 这个武鸦儿还真是飞扬跋扈.....也有资格飞扬跋扈,将官们只能无奈又不安的站在原地,看着渐渐拉开距离的鲁王。 两翼的兵马得到示意,速度更快,队列拉长,就像快速煽动的翅膀,阻断了奔逃的路,将前方的猎物驱赶到一起..... 武鸦儿杀入了逃兵中,顿时一片惨叫。 但既然没有了生路,这些贼兵也爆发了最后的凶狠,一个身高马壮的贼兵手握一把铜锤,硬是撞开了武鸦儿的长刀逃了出来,前方两翼兵马众多,那贼兵机敏避开,转头看到了单独跟随武鸦儿而来的鲁王。 鲁王一怔想要勒马,但这匹马似乎听不懂号令,还在向前疾驰。 “鲁王殿下,小心。”武鸦儿大喊。 这一声鲁王,让原本有些犹豫的贼兵顿时发出嘶吼,红着眼举着铜锤向鲁王扑去,就算要死,死前拉一个王爷垫背,这辈子值了! 鲁王也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下意识的将长刀举在身前。 这不是攻击,是防备,而且毫无作用,那贼兵一锤能捶扁鲁王的头。 经略军的将官们大惊失色,顾不得振武军的阻拦纷纷冲过去,距离太远,还是来不及了,武鸦儿!你这是亡国啊! “殿下,杀啊!”武鸦儿一声高亮,同时长刀飞舞抛起。 飞舞的长刀旋动击飞了身边四五个叛军。 武鸦儿长刀离手,没有催马追那铁锤贼军,而是撑开身后背着的长弓。 嗡的一声,喊声长刀飞舞的同时长箭也飞了出去,如流星眨眼间到了那贼兵身后,锵啷一声,长箭没有射穿贼兵的咽喉,而是落在他的手腕上。 已经与飞奔的鲁王迎面相对的贼兵一声叫,手一坠,铁锤向一旁歪去。 而这时听到武鸦儿的喊声,鲁王眼一闭,也大叫一声将举在身前的长刀砍了出去。 噗的一声,长刀正中失去兵器的贼兵面门,那贼兵惨叫一声翻到落地。 “我王杀敌!”武鸦儿举弓大喊,“我王威武!” 向这边的疾冲的经略军将官们瞪圆了眼,鲁王,原来真的勇武! “我王威武!” “我王威武!” 他们跟随武鸦儿纷纷喊道,两翼前后的兵马们也发出齐声呼喝。 呼喝声撼天动地,鲁王睁开眼,先看四周山呼再低头看马蹄下翻滚的贼兵,一脸的不可置信旋即狂喜,再旋即收住,换作了冷静又威武的神情。 “杀贼。”他沉声喊道,将长刀向地上的贼兵砍去。 翻滚的贼兵被斩断了头颅。 经略军的将官们也在此时冲过来,伸出长刀长枪将死尸挑起来,围着鲁王纵马呼喝。 “杀贼!” “杀贼!” 从州城迎来的大批官兵民众恰好看到了这一幕,所有人都震惊在原地。 “鲁王威武!”崔征最先回过神,大声喊道。 得到他的提醒,其他的官员们也反应过来了,纷纷跳下马有的哭有的喊。 “鲁王殿下亲率兵杀贼!” “鲁王殿下率兵击退贼军!” “鲁王殿下击退贼军!” 看,鲁王亲自率兵,看,鲁王亲自斩杀了贼兵。 是鲁王英武率兵解了州城之困,是鲁王击退了叛军。 死去的人们已经死去,活着的人们只看到这真切的场面,至于鲁王为什么不在城内,因为鲁王在城外杀敌啊,至于鲁王怎么出现在城外杀贼,何必深究这个细节呢?大家看到的结果就是鲁王杀敌,鲁王击退了贼兵! 鲁王啊,威武的鲁王! 官员们最先跪下,然后涌来的民众们也纷纷下跪。 崔征没有跪,他抱着玉玺穿过官民走向骑马挥刀举着贼兵头颅的鲁王。 “王爷,先帝驾崩了。”他说道。 鲁王似乎这时才看到他,听到这句话将长刀头颅扔下,涕泪四流连滚带爬下马。 “父皇啊父皇啊。”他大哭,捶胸顿足以头撞地,再无英武,“儿臣无能,儿臣不孝。” 崔征在他面前跪下,将玉玺举起:“请陛下,接山河,安天下。” 鲁王依旧在大哭几乎昏厥窒息,听不到看不到一切,直到崔征求了三次,直到跪在一旁的官员们齐声哭喊,他才伸手接过,由两个兵搀扶勉强站起来。 崔征俯身叩拜:“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次原先站着的兵将们全部下马跪倒:“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震天动地。 震耳欲聋中崔征没有再呼喊,微微抬头看向一个方向,那里距离新帝很远,官员兵将重重挡住了视线,但挡不住那人的光芒。 尤其是在新帝眼里的光芒。 崔征看着一身铠甲单膝下跪脊背挺直,垂头也掩不住面容英俊的武鸦儿。 武夫....奸猾啊。 ------------ 第一百一十一章 登基有大典 大夏成元四年九月初七,鲁王在州城登基。 虽然是在偏远的麟州,又逢先帝新丧叛乱四起,登基大典并没有草草了事。 正因为是如此乱境,才更要郑重肃穆,才可以安抚民心,崔征早有筹谋,离开京城的时候,舍弃了金银珠宝典藏古籍,将登基用的皇袍仪仗尽可能多的带了过来。 原本有官员请移居灵州为都城,那边城池更大且有长城大河为屏障,但鲁王拒绝了。 “麟州万千军民舍身在这里,这里就是朕的基业。” 在登基前,鲁王先到死难军民安葬的墓地祭奠,并且下令修建一座庙宇,让这些军民世世代代有香火供奉。 得到万民香火供奉,死去的人就能升天当仙人,或者来世投个好命,民众们奔走相告叩谢皇恩。 经过官兵民奋战,毁了一半的州城装扮一新,麟州四方聚集来官民观看鲁王的登基大典,繁杂庄严的场面令无数民众震撼。 以前他们做梦也看不到的场面,一时间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宰相崔征捧玉玺宣读登基诏书,鲁王接过玉玺祭拜了天地宗庙,文武百官穿上了新做的衣袍,从皇宫里跟来的太监宫女们脱下了磨烂的鞋子,皇亲国戚权贵豪富也拿出藏着的财宝悬挂在身上,所有人都光鲜亮丽的参加典礼,只有作为仪仗的兵马不足,武鸦儿让众兵们来充当。 官员们对此不太满意,因为官兵的新衣服做不出来。 鲁王大手一挥说就穿着残破的带血的兵袍,向上苍表明国有难但浴血不弃。 官员们犹豫要再劝,在鲁王府举办典礼其实也不用那么多仪仗,而且能参加皇帝登基大典的兵将应该是出身高贵的子弟们,这些兵马..... 崔征制止了官员们,对鲁王的做法很赞许,如今乱世要靠这些兵打仗,而不是靠身份,将士们为帝王浴血,帝王就要赐予将士们荣耀。 还有一点崔征没有对百官们说,现在鲁王很明显是对武鸦儿言听计从,如今这个时候,鲁王是不会为了他们反驳武鸦儿的,短短相见几日,崔征已经明白,鲁王不像先帝那般堂堂,心思不可捉摸。 事情顺利的进行了,沐浴洗干净手脚的不分出身年龄的兵将穿着自己的旧兵袍佩戴自己染血的兵器,举着旗帜捧着祭祀的礼器在王府摆出了十几万的大阵,山呼万岁的声音让天地震撼,民众们久久跪地不能起身。 崔征跪在地上看到那些挺胸昂首激动的红光满面的将官们,其中没有武鸦儿。 鲁王让兵马为仪仗是因为武鸦儿,但武鸦儿竟然没有在其中,据说是因为伤重。 崔征根本不信,这个乡下来的年轻的武夫不可小觑,极其的奸诈,心机手段老道。 “去打听武鸦儿在做什么?”他对身边的小吏低声吩咐。 ....... ....... “都将不在。” “都将出去了。” 军营设在州城外十里,因为很多人都去参加登基大典,军营里显得有些安静。 姜名等人也没有去州城观礼,他们收拾了包袱来找武鸦儿辞行,却被告之不在,询问去哪里,守兵不知道是真不知道还是不说,只说不知道。 还好没多久远处一匹黑马疾驰,带着穿着普通衣衫相貌依旧不普通的武鸦儿归来。 “都将去哪里了?”姜名好奇询问,看到武鸦儿手里拎着的一个布包,不大不小鼓鼓囊囊。 武鸦儿跳下马,布包随意的挂在黑马脖子上拍了拍,大黑马高高兴兴的接受了任务,将东西送去营帐,这样它就能进帐子里,能找到一些除了草料以外可以日常不让嚼的东西。 “找了点东西。”武鸦儿含糊道,看姜名等人的行装,“你们要走了?” 姜名应声是:“出来太久了,如今鲁王和都将都平安了,我们快些回去给夫人和少夫人道喜。” 武鸦儿道:“再过两日吧。”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拒绝,以往他们双方都是你知情我知趣,你顺水我推舟,从不干涉对方的意愿,毕竟是陌生人。 姜名有些不解。 武鸦儿解释道:“我给母亲准备了一些东西,还没齐全。” 姜名恍然笑着应声是,武鸦儿似乎不太想谈论这件事,向另一个方向看去:“我要去伤兵营看看,你们有两人也在养伤吧?” 渡河之后的战斗中姜名等人也多少有伤,最重的有两人,将留在这里养伤。 虽然已经告辞过了,姜名不介意再去看一遍,于是同去了伤兵营。 养伤的地方跟肃穆的军营不同,这里充满着痛苦的呻吟,腐烂的腥臭,浓烈的药气。 看到武鸦儿来了,忙碌的军中大夫和杂役们只是打招呼:“都将大人又来了。” 营房里的伤兵则有些不解:“都将今天怎么还来?不是陛下登基大典吗?” 武鸦儿翻看大夫记录的伤情情况,一面回答:“他们代表我们参加陛下的登基大典,我来陪伴你们。” 伤兵都开心笑了。 没钱多说些好听话也是很能养兵的,姜名笑了笑,眼中却是敬重,话说得容易做到并不易。 “都将,你来了,我的伤好了,快让他们放我出去吧。” 走进又一间营房,这里多数都是轻伤,还有几个蹭的跳起来,表现自己活动自如。 武鸦儿看了眼就喊出这个精壮伤兵的名字:“陈鱼,渡河受的伤?” 振武军选出渡河的兵一多半淹死在无定河中,余下的也都有各种各样的伤,有闭气时间过长陷入昏迷至今没有醒来的,有呛水伤了五脏六腑的,有撞到河中河边石头伤筋断骨的.... “我就是呛了几口水,背上破了几道口子。”陈鱼解开衣衫拍胸脯又转过身让武鸦儿看,“这些都是小伤,已经好了,我可是会水的,我叫鱼儿呢。” 旁边床铺上坐着的一个伤兵嘎嘎笑:“但你姓陈。” 陈鱼冲他呸了声。 武鸦儿看陈鱼背上的伤,的确不重,而且已经长出新肉很健康,他便问随行的大夫。 大夫皱着眉头:“他这些外伤和呛水的确都好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半夜总是一阵阵的抽搐打摆子,特别厉害。” “我那是呛了水被冷到了,多喝点热汤就好了。”陈鱼叉腰说道,转过来,“除此之外我还有别的问题吗?而且这几天不是已经闹的少了?” “别的的确什么问题都没有。”大夫点头承认,“比起前几天也的确是少了些。” 姜名在一旁看着陈鱼,皱眉思索,这种症状好像..... “我真的没事了。”陈鱼趁着武鸦儿在,竭力的证明,“快让我出去吧,我的身子都躺的没力气了。” 陈鱼一边说一边拍打赤裸结实的肌肉。 “看,我,真的没事.....” 话说到这里脸色忽地一变,人扑腾倒在地上,像鱼儿一样抽搐浑身摆动,双目紧闭牙关咬紧发出咯咯的声音。 “就是这样!”大夫大喊扑向陈鱼。 室内的其他伤兵也忙上前按住陈鱼,动作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 大夫熟练的灌药行针,行针也才行了一半,药也几乎没有灌进去,陈鱼就停下来了。 “能停下来并不是药石的功效。”大夫继续解说,“是他自己停了,所以真是奇怪。” 陈鱼躺在地上大汗淋漓,面色青白,但眼神已经恢复清明,再次喃喃争辩:“看,就说不是病,我就是....” 他的话没说完,姜名大叫一声:“我知道了!是死鱼疽!” 说完这句话他就扑上去。 而其他几个人也立刻挤开大夫抓住了陈鱼,将刚坐起来的陈鱼啪的反过来按在地上。 姜名已经抽出靴筒里的匕首,手起刀落,将陈鱼背后被刚长好的伤口割开。 剧痛让陈鱼大叫扑腾,但被几人死死按住。 屋子里的其他人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伤兵们都从床上下来,更有人愤怒的围过来。 “为什么割伤他!”有人喊道,姜名用刀极其狠,陈鱼后背伤处的皮肉割去了一大片,“他的伤刚好.....啊!” 喊声戛然而止,围过来的伤兵们都停下脚步,不可置信的看着地上的陈鱼。 被割破伤口的陈鱼没有鲜血涌涌,而是露出一片黑色的肉,同时腐臭气瞬时充满室内,令人作呕。 ------------ 第一百一十二章 情意有送别 室内只有陈鱼的惨叫声。 所有人都看着姜名挥刀快速的割黑色的腐肉,没有人再阻止也没有人指责他的动作粗暴。 姜名不讲手法,几个同伴也狠狠的压住陈鱼,直到将黑色腐肉割尽露出红肉以及有血开始流出来才停,陈鱼已经晕死过去了。 “给他包扎伤口。”姜名说道。 看傻眼的大夫们回过神,忙拿来伤药白布,一番折腾将陈鱼半个后背裹起来,任谁看到也不会相信,这是几道浅浅的伤疤造成的。 做完这个姜名将陈鱼翻过来,在身上摸了摸,再皱眉看同伴们:“你们带着驱瘴丸了吗?” 同伴们便都打开随身的小布包,室内的人都好奇的看过来,见里面有小巧的瓶子,有的是药粉有的是药丸。 “我还有。”一个同伴说道,将一个小瓶子递过来。 姜名伸手接过,抬肘撞了下陈鱼,陈鱼一声闷哼幽幽醒过来,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姜名将瓶子对准他的嘴倒进去:“吃下去。” 陈鱼下意识的张口,药丸滚进去,咽了一半回过神,剧痛也传遍全身便要挣扎,姜名抬着他的下巴,让陈鱼咽下了最后一颗药。 陈鱼发出剧烈的咳嗽,咳嗽又让他伤痛加剧发出哀嚎:“你们到底干什么!” 这也是屋子里所有人的疑问。 “他这种伤我们称作死鱼疽。”姜名站起来解释,“很少见,也很致命,因为基本不会发现,伤口看不出来,只会出现打摆子,随着伤口的痊愈打摆子会越来越少然后消失,但毒疽会在身体里蔓延,什么时候发作说不准,有的是几天以后有的是几年,但外表根本看不出来,直到发病,而一旦发病就很难救回来。” 大夫们纷纷惊讶:“从未听过也从未见过,竟然还有这种。” “这个是怎么回事我们也说不清,反正我们因为水战.....站立在水中多,有伤口的时候会染上这种毒疽。”姜名道,看了眼武鸦儿,见武鸦儿没有看他,只是盯着陈鱼似乎在思索什么,而且手按在腰里慢慢的摩挲。 “都将?”姜名提醒。 武鸦儿收回视线,道:“水中真是藏着这么多凶险啊,我在想如果我当时下水了,可能也染上这种毒疽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听到死鱼疽三个字时,他的腰间莫名的发疼,就好像他也染了这个毒疽。 “都将没有下水。”姜名道,“是不会染上这个的。” 武鸦儿笑了笑:“或许是上辈子染上了吧。”回归话题,问这个死鱼疽是怎么回事。 姜名解释不上来:“我们也不懂这个,有人说是水中死鱼留下的,也因为死状像死鱼,大家就叫它死鱼疽,就一直传下来这个名字。” 适才已经亲眼看到明明痊愈的伤口下的恐怖,尽管姜名解释不清,大家也没有质疑他的话。 陈鱼也没有再说话,伤痛呻吟着被抬回床上。 “那这算是好了吗?”大夫问。 姜名道:“应该没事了,发现的早,再晚一两天,就算发现也没用了。” 武鸦儿道:“把下过水的人都叫来,请姜管家一一查验。” 大夫们应声是忙忙的出去了。 屋子里的伤兵们恢复先前,有的打开门窗散屋子里的腐臭,有的跟陈鱼打趣十天半个月不能下床了,更多的则是看姜名等人,好奇少了几分,多了几分敬重和感激。 陈鱼更是红着脸对姜名说了声谢谢,虽然没有亲眼看到自己伤口下的腐肉多可怕,但疼痛以及身上的伤布让他知道自己捡回来一条命。 姜名笑呵呵:“一家人客气什么。” 陈鱼的事让大家吓了一跳,不过经过姜名的检查其他渡河的兵将没有这个症状又让所有人松口气,万幸万幸。 ..... ..... “会水,水性还很好,而且在水里受伤的症状也都熟悉,还会治疗。” “我可记得很清楚,窦县附近可没有什么大江大河。” “所以他们根本就不是山贼。” 营帐里胡阿七走来走去分析,最后停下来手在舆图上敲了敲。 “他们是水贼。” 屋子里的几个原本认真听他说话的将官呸了声,都笑起来。 胡阿七瞪眼:“你们别笑啊,我说的很有道理,大家来看看,窦县附近哪里有合适的江河湖水,说不定就能找出他们的来历。” 屋子里的人七嘴八舌嬉笑,胡阿七急的嚷嚷,营帐被掀开了武鸦儿走进来。 胡阿七看到他大喜跳过去:“乌鸦你去哪里?你这几天干什么呢?不见人影。”又用力的嗅了嗅,“你身上什么味道?” 武鸦儿没有回答他的话,只问:“你们干什么呢?” 胡阿七被提醒立刻忘记了询问味道,拉着武鸦儿来舆图前,将自己的结论又说了一遍:“乌鸦,你来看看他们会是哪里的水贼?” 武鸦儿将他的大拳头从舆图上拉下来:“就这一副舆图了,小心点,他们是山贼还是水贼又有什么区别?知道他们是哪里人又能如何?” 好像也的确没什么区别,也不能如何,只要武鸦儿的母亲在他们手里。 胡阿七耸耸肩:“知己知彼嘛,他们对我们什么都知道,我们对他们可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他们没恶意就够了。”武鸦儿道,“至少目前没有。” 只要没有恶意,那就什么都好谈,也好相处,有话也好说,这的确是最关键的事。 营帐里的人们便继续笑,胡阿七也不再坚持。 武鸦儿坐到桌案前看了眼舆图,视线没有搜寻窦县附近的大江大河大湖,而是扫过整个舆图,山贼也好,水贼也好,贼是劫掠,什么贼会把劫掠说成作战? 那个姜名适才说过一句话,虽然及时改了口,但他不会听错,那不是说打鱼站立在水中,而是水战。 他们当然不是贼,能掌控他的三千兵马,敢千里奔袭沂州城,可渡水杀敌,山贼水贼能做到这样,大夏朝就不需要卫军了。 但既然他们不想说,他就不去猜查他们的来历了,因为他们原本可以一走了之或者旁观却主动帮忙渡水一战,为此不惜暴露自己的来历。 他们有义,他武鸦儿便有情。 ...... ...... 姜名再一次被请过来,武鸦儿指着摆在桌案上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这是给我娘准备一些东西。” 先前姜名要告辞时武鸦儿让他等一等,说要准备些东西给武夫人送去,现在是准备好了,姜名笑着应声是,拿起包袱,并不重,软绵绵应该是一些皮毛什么的,再过些时候就要冬天了。 “夫人和少夫人给都将的冬衣应该也在路上了。”姜名说道,将包袱背在身上就要走,武鸦儿又唤住他。 “这是给少夫人的。”他说道。 信吗?姜名伸手,武鸦儿递来一个小木头匣子,新的装信的方式?他没有再问也没有多看收了起来。 “新帝登基必然会封赏官员,我到时候会为少夫人请封。”武鸦儿说道。 书信礼物什么的都是表面虚礼,昭告天下的封赏才是实打实的交易,姜名站直身子露出激动欢喜的笑:“我要赶快回去告诉少夫人这个好消息。” ...... ...... 徐悦在武鸦儿门外探头喊都将。 旁边有兵走过指点:“都将去送姜管家了。” 徐悦啊了声:“姜老哥要走了啊,我得送送去。”他转身走,又皱眉用力嗅了嗅,回头看武鸦儿的营帐,嘀咕一声,“都将这里怎么这么香?” 这香气勾起了他的回忆,徐悦带着几分怅然。 “就像少夫人的营帐似的。” ------------ 第一百一十三章 安康山入京 姜名一行人带着都将的礼物离开了麟州。 而与此同时鲁王登基的消息也昭告天下,新帝一切遵循旧制,连年号也没有改,新帝在遥对先帝祭拜中发誓不除安贼不改元,誓记此耻辱。 崔征依旧任宰相,跟来麟州的诸官也各司其职,但因为沿途有不少官员因病或者体弱或者迷路遗失等等原因没有跟来,便类推承继,上官不在的由下一级进阶替代。 同时新帝请那些没来的官员尽快赶来,按期到来的官爵依旧,没有按期到来写了书信说明理由,官爵保留一年。 文官理顺朝廷稳定,将官们也逐一封任,由武鸦儿任朔方节度使,梁振为振武军节度使,其他诸如原来朔方经略军各官将,京城驰援而来的天平魏博等等大将军也都各有任命,最后发诏未反叛的各地卫军讨伐叛军。 随着诏书四面传去,四方也各有回应,近处的将官们亲自率兵来拜新帝,比如河东境内,陇右道,山南道,远处的则派人带礼物赶来恭贺,比如剑南道,江南道等等,但也有很多将官们在观望,既不反叛,也没有对朝廷做出回应。 朝廷当然也没有对他们做出惩戒,现在麟州眼下要做的是清除四周的叛军余孽,再然后才是凝聚力量,击溃叛军,重回京城。 武鸦儿率十几万大军在麟州境内追击叛军,夺回被占据的城池,燃起汹汹之势。 连绵的山脉将这汹汹之火隔绝在京畿之外。 安康山叛乱,皇帝驾崩带来的惊慌混乱,也似乎随着初冬的到来被冻住了。 京城瑟瑟秋意还在,但京城的老老少少富贵贫民倾巢而出,不管华丽还是简朴,有新衣的穿新衣裳,没有的穿旧衣裳也都是干干净净,女子簪朱钗,男儿们戴花,小孩子们举着喜庆的玩具,他们一行行一排排一群群的走在大路上。 大路上被清扫过,坑洼的路面填平,两边逃乱时损毁的树木都被清理,落叶枯枝也消失不见,整个京城大地焕然一新,就好像要过年了。 只不过并没有过年的喜悦轻松,民众们的神情或者麻木或者惊恐,没有人笑,偶尔低声说话,小孩子被严格的控制不许哭闹。 大路上有兵马来回奔驰,兵将铠甲鲜明形容彪悍,但他们没有用刀枪打骂也没有纵马践踏这些民众,只是一双眼盯着他们,就像牧羊的猎犬。 羊儿们乖乖的柔顺的走动着,直到听到哭声传来。 哭声撕心裂肺,声音婉转高亮,从天上到地下盘旋,似乎不休不止。 噗通一声,似乎山倒坍了,地面震动。 民众们面色惊骇的向前看去,见一座肉山从车驾上下来,扑倒在地上。 “大都督!” “大都督!” 车驾边的壮仆从们涌上搀扶,身穿麻服孝衣的安康山推开他们,跪着向后爬去大哭:“陛下啊陛下,太子啊。” 庞大的身子在地上爬着,厚重的麻服孝衣已经被磨破,安康山的脚上也没有穿鞋子,这是先前在皇陵时哭掉爬掉的。 “奴儿来迟了啊!”安康山捶打胸口涕泪满脸,“干娘啊,陛下啊,你们被那奸贼害了啊。” 安康山的声音婉转像唱歌,哭陛下贵妃罹难,骂全海崔征奸佞,武鸦儿狼子野心,叹生民多艰难,悲太子病弱被欺,哀昭王被害。 随着他哭唱,民众们听到了一出戏,内容就是他们前一段的经历,崔征全海挟持陛下相争,振武军夺城,罗适清被杀,罗贵妃被逼自尽,皇帝被害,振武军携十万大军和朝廷弃京城,在安康山的描述里他从来没有造反,昭王也不是他杀的,这一切都是崔征和鲁王的阴谋,目的就是篡位。 现在崔征和鲁王已经达成了目的,篡位登基了,可怜陛下太子昭王死不瞑目,乱了伦常,乱了天下,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安康山哭的喘不过气来,脸上沾满了泪水和泥土,最后拿出了宝剑,这天下已经变了,他不想活在这混沌的世间了,干脆跟随先帝去,好可以给陛下唱歌,与贵妃娘娘共舞。 看到安康山要自尽,一群将官和文官都扑上前拦住,大喊虽然奸臣恶子弑杀君父兄,世人被蒙蔽,但上天是看得到的,上天会惩罚他们的。 “大都督既然是陛下的臣子,就应当为陛下清除这等恶臣贼子。”一个穿着崭新官袍的中年官员悲愤喊道,“否则与乱臣贼子有什么区别!” 于是将官们愤怒的跟着握住刀枪:“陛下委大都督领兵,不就是为了护国卫民,大都督怎么能弃国与不顾?那我们不如也跟着死了吧。” 他们纷纷拿着刀枪往肚子上脖子上戳,戳的鲜血淋淋,围观的民众吓的面色惨白,安康山也顾不得哭了,起身急急忙忙的劝阻他们。 “我错了,我错了。”他喊道,“我失了为臣的本分。” 如此才劝住了将官们,还好铠甲厚,一个个流血但没有伤到要害。 “大都督。”不动刀枪的文官们上前大礼,声音悲戚,更有几个老官员泪流满面,“请大都督入城,代上天为大夏除祸啊,为先帝为太子报仇,护佑万民免遭涂炭啊。” 安康山掩面向后退:“我怎敢,我怎能,我还是去皇陵守着陛下和太子。” 文官武将都跪下来,有的以头撞地有的挺直脊背满面悲戚,有的喊天要亡我大夏,有的哭先帝死不瞑目,有的则怒声质问安康山是否对得起先帝,场面乱成一团,安康山似乎要搀扶这个又要安抚那个一人双手不知所措,民众看的呆呆,忽的人群里也有人噗通跪下来。 “请大都督入城啊。” 接二连三的人跪下来高喊,就像一拳砸在沙滩上一个坑,坑在沙滩上点缀,不知道是凹陷带着吸引力,还是四周兵将虎视眈眈,若隐若现半出鞘的刀寒光,呆立的民众们呆呆的慢慢的都跪下来。 有木然呆呆,有的畏惧俯身喃喃,有的则眼神闪烁跟着喊。 “请大都督入城。” 看着跪了一地的官兵民,听着撼天动地的喊声,安康山悲戚仰面长叹:“安康山不惜此身!” 遵从民意代替天意拨乱反正的安康山终于同意进城,但拒绝坐车,披麻戴孝赤足走进了京城。 “路上留下了血色的脚印。”讲述的人比划,“这么大呢。” 听的津津有味的中厚噗嗤笑了:“安康山的脚的确不小啊。” 他从床上坐起来,摸着下巴啧啧两声。 “这半个月没白准备。” 早在半个月前安康山的先锋军就到了京城了,他们畅通无阻,在京城肆意穿行,进了皇宫,占据了六部衙门,将躲在家里的没有走的官员揪出来让他们去衙门办公,用刀枪敲开京城的商铺让他们营业,逼着有钱人去买东西去街上喝酒喝茶作乐,又抓了一些青壮当役夫。 忙忙碌碌半个月,今天天不亮就开始敲门查户,命令家家户户都要上街要出城,要换上新衣戴上喜庆的珠宝。 中厚这边自然也不例外,他装病一脸晦气逃过,一家人不可能都病了,其他人只得埋怨中厚奸诈抢了先,自己去城外充当棋子为安康山造势。 “这一出戏唱的还挺自欺欺人。”一个男人道,“不过鲁王那边唱的也不错。” “是啊,前些日子老名他们从这里经过送的消息,如今街上也传开了。”另一个男人笑着说,“好些在说鲁王勇武,一人退了万数叛军。” 中厚瞪眼:“这才几天就从披甲亲自上阵杀敌,变成了一人击退所有叛军了?再过几天是不是就变成战神再世无人能敌了?” “那也说不定,毕竟新帝那边有咱们的姑爷。”一个男人摸着鼻头说。 中厚一时没反应过来姑爷是哪个姑爷,待回过神呸了声。 屋子里的人正在说笑,外边传来隆隆的声音,马蹄震震地面震动,似乎千军万马奔腾。 “安康山的大军也进京了。”门外有人进来说道。 跟先前进京的前锋不同,这些兵马一个个如狼似虎,一路杀过来满脸的血腥,他们的马背上悬挂着大大小小的包袱,里面不知道藏着多少战利品。 安康山除了对作战要求严厉,其他的极其宽容大方,所有的战利品都有兵将自己瓜分,谁抢到就是谁的,而且到了一地最先做的就是让兵将们肆意劫掠。 要想马儿跑就要让马儿吃饱,这是安康山说的话。 现在马儿放入京城了,不知道要吃掉多少草,也不知道多少人家遭殃,多少女子被糟践,中厚面色微微变,咬了咬牙:“不要....轻易出手。” 那句不要出手到底说不出口,怎能真的眼睁睁看着人受难而不管不顾,见机行事吧。 京城的民众们面色惨白战战兢兢又绝望的躲在家宅里,不管是小门小户还是高门深院,对于兵马来说要闯入都轻而易举,没有朝廷律法,没有巡城的差兵,没有束缚的伦常道德,人们没有任何期盼,唯有听天由命。 但让大家意外的是马蹄在京城震震持续不断,但并没有破门闯户,有不少民众大着胆子开门向外探看,看到兵马就像一群群飞蛾直扑向同一个方向。 国库。 ..... ..... 高大肃静的国库嘈杂不堪,如果站在高高的角楼上可以看到无数的兵马涌进来,一扇扇的门被撞开,无数的箱子被打开,无数的木架被撞到,金银珠宝散落在地上像海水,无数的人在海水中畅游,争先恐后的将金银珠宝塞进包袱里披挂在身上,然后冲向下一间房门,唯恐慢一步。 京城有皇宫,皇城有国库,国库是大夏天下至宝所在,谁会放着至宝不顾去民间劫掠。 “还有酒呢!” “哈哈哈,这一缸酒啊我喝了!” “快来看,这里有金子做的衣衫!” “我穿上它,我就成仙了,我成仙了!” 无数的兵将披金戴银,抱着金砖银锭,头顶华丽冠帽,一头扎进酒水里,喝着唱着手舞足蹈。 嘈杂声让半个皇城都燃烧起来。 “都督,要不要去喝止他们?”一个文官皱眉低声询问。 国库里的好东西太多了,天下至宝,这可真是糟蹋了。 安康山抬手将披散的头发拢向身后:“那算什么天下至宝。” 他抬起头看向长长高高似乎通到天上的白玉台阶,台阶的尽头是一座威武金碧辉煌的宫殿。 那才是天下至宝。 安康山将麻衣孝布扯下,哈哈大笑展开双手,如同鸟儿一般轻盈的登上台阶,向宫殿飞去。 ------------ 第一百一十四章 安坐听喧闹 继新帝对天下发诏书后,京城的安康山也对天下发了诏书,内容都是指责对方为贼。 新帝那边理直气壮得多,毕竟他是先帝唯一的血脉,有玉玺,有崔征搬了半个朝廷过去。 但安康山这边也不示弱,就因为现在鲁王是先帝唯一的血脉,崔征携玉玺搬朝,一口咬定是他们害了陛下昭王夺位,号召天下讨伐不义君臣。 双方诏书的内容是这样,在传送过程中人口相传又增加了不少内容。 光州府衙后宅,秋末冬初叶红竹翠,书房小轩窗看到正是最美的景致,但此时室内没有人关心美景。 “说当时新帝在千军万马中挥刀,哗啦啦一声惊雷,对面的贼军就被劈死一大片。” 一个穿着青袍的盲眼老者一手执扇,随着这一句折扇哗啦打开,口中发出轰隆一声。 坐在盲眼妇人脚边的金桔吓了一跳,忍不住去看外边是不是真的变了天。 这说书人的口技委实了得,一边讲述一边口技表现马嘶鸣刀光剑影,百姓的流离,官将的威武,让室内听的人如同亲眼看到。 盲眼妇人拍了拍金桔抓住自己膝头的手,又摸了摸她的耳朵,金桔嘻嘻笑着更贴近妇人,继续听说书人讲新帝天神下凡一般所向披靡,登基那天天空中出现五彩祥云,应该是先帝显灵了。 而安康山这边入京也很热闹,什么惊雷啊彩虹的祥云啊也轮番出现,安康山到皇陵的时候还山摇地动,安康山磨破脚的血印留在京城外大路上久久不散。 因为是在淮南道,说书人对新帝那边的描述是正面的,对安康山这里就带着几分嬉笑。 一通书讲完,室内的人意犹未尽心满意足。 “现在传开了都是这些吗?”李明楼问说书人。 说书人点头:“差不多,内容多多少少不同,但大体都是这类。” 李明楼没有说话,遮面的李明楼看不到神情对盲眼的说书人也没有影响,他侧耳听声,主动道:“少夫人,需要我去其他地方走走吗?” 李明楼回过神,明白他的意思,麟州那边搞出这么大动静,就是给这位在乱世中仓皇登基的新帝造声势,好稳定民心召集更多官将,扶助新帝的大将武鸦儿是她的丈夫,作为妻子自然要夫唱妇随。 现在她掌控光州府境内以及附近大约一半的淮南道,另有宣武道颍陈以及其附近,再远处还有沂州。 她应该在这些地方为新帝造势,这个口技了得的投到她这里当门客的说书人最合适不过。 但是,为鲁王造势.....然后等他将来将李氏灭族吗?上天命定他当皇帝,她无力改变,但至少可以不去吹捧吧。 “陛下天命所归,不用传说,人人都能看到的,这等糊弄乡民愚夫的事,只有做贼心虚的人才需要。”李明楼道,“不过你想出去随便走走是可以的。” 这个道理好像也对。 “少夫人说得对,还是少夫人考虑的周道,陛下是陛下,天命正道,怎能像安贼那般。”说书人忙应声是,笑呵呵施礼:“那老朽就到处走走,也好常有新鲜事让夫人开心。” 李明楼任他自己理解点点头。 说书人退了出去,金桔带着妇人去院子里玩,书房里恢复了安静。 “这战神之威是都将给陛下营造的。”风尘仆仆刚回来的姜名笑道,说了这一句,就停下包袱拿出来,又单独拿出一个小盒子,“这是都将给夫人,这是给少夫人的。” 离开麟州后,姜名让一个随从快马加鞭回光州报了一声平安,他则带着其他人顺路分别探了太原府的姜会,河南道的中齐以及路过京城与中厚等人打个招呼,这些地方一直有信兵消息来往,但亲自看一看更好。 所以直到今天他才回到光州,麟州京城的消息已经人人皆知了,还演化的这么热闹。 姜名原本想把武鸦儿解救鲁王的详细过程,尤其是怎么轻轻松松替鲁王造势以及获得鲁王的信任讲一下,但敏锐的察觉李明楼对这个不感兴趣,甚至说还有些冷淡,他便机敏的停下这个话题。 也对,武鸦儿现在也只能算是合作者,合作者强大是好事也是坏事。 他不能真当是自己家姑爷,退一步说,就算真是姑爷,他们也要防着项南染指剑南道呢。 大小姐需要知道的是麟州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句话就足够了。 “这里面是一些皮毛衣衫。”姜名说琐碎事,“我看过了,品质算不上良好,但也不错。” 意思是他已经检查过了,没有问题。 李明楼嗯了声唤人来让给妇人送去:“让绣娘改一改添补一下做成贴身常穿的。” 这添补的东西价值极可能是这送来的数倍。 “心意嘛,不能论品质价值。”李明楼说道。 姜名点头说声是:“有钱有有钱的心意,没钱也有没钱的心意。” 他们大小姐可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她就是富本人。 李明楼拿起小盒子:“这是给我的?” “是啊。”姜名道,“当时给了夫人礼物,然后又单独说这是给....” 他说到这里,李明楼已经打开了盒子,没有信纸飘落,出现在姜名视线里的是黄色的小土块,同时有淡淡的香气散开。 熏香。 姜名余下的话便变成了惊讶:“.....少夫人的礼物啊。” 还真是礼物,单独送的礼物。 武鸦儿作为儿子和丈夫经常给这边送礼物,但每次夫人和少夫人的都在一起,这还是第一次单独分开说,所以姜名还以为是信,只有信会单独给少夫人,因为夫人眼盲。 没想到是熏香。 李明楼拿出一块托到遮面的鼻子前,嗅了嗅:“很特别的味道。” 姜名也凑过看,这熏香算不上精致,甚至可以说很粗糙,该不会..... “是都将自己做的吧。”他说道,想到那几日去找武鸦儿,新帝登基最忙乱的时候,武鸦儿却并没有在新帝面前,也没有操持登基大典,不是去伤兵营就是出去了。 那一日好容易见到武鸦儿,他从外边回来,马背上还有一包鼓鼓囊囊不知道什么东西,忙完伤兵的事后又进了屋子不让人打扰。 这熏香的样子不是名贵奇珍,不是皇帝或者其他权贵送的,武鸦儿不收礼物,就算收一个大男人也不会要熏香。 不过一个大男人竟然会做熏香?还有,为什么给他家小姐做熏香! 姜名看到托着香块嗅的李明楼,神情肃重上前一步:“小姐,小心有问题!” ------------ 第一百一十五章 团坐闻新香 白瓷莲花香炉里有袅袅青烟而起,清冽的香气在书房里散开。 姜名坐在香炉前,神情肃穆严阵以待,似乎下一刻就要将香炉端起扔出去。 李明楼将盒子里的香块都倒出来,没有找到信纸,确定了这真的只是装熏香的盒子,不是信封,她便再次捏起香块端详。 熏香是日常之物,坐卧行止都用,对她来说就像茶水一样,没有什么特别嗜好,有什么就用什么。 “熏香做起来这么快吗?”她好奇的问,“不是说收集材料就要好多年,甚至十几年不得。” 姜名说是武鸦儿做的,亲眼所见,那就是前一段时间没多久。 被姜名唤来的元吉听到这一句笑了,委婉道:“大小姐用的是不同的。” 人和人不同,熏香和熏香自然也不同,李明楼用的熏香是选自名料出自名家之手,当然极其难得。 李明楼笑了笑不再问。 “名叔你不要看了。”她看着紧张盯着香炉的姜名,“不会有问题的。” 外边传来脚步声和金桔唧唧咯咯的声音。 “夫人和我住一起呢。”李明楼道,对着门口笑了笑,门帘掀开,盲眼妇人被金桔搀扶着走进来。 她一进屋子就轻轻嗅了嗅:“换了香了啊。” 是啊,夫人和少夫人在一起,熏香是都要闻到的,武鸦儿总不会害自己的母亲,所以这只是礼物,姜名摸着下巴神情依旧凝重,那这个礼物是什么意思? “你真是糊涂。”元吉摇头,“这当然是道谢。” 道谢吗?姜名看他。 “如果不是你们帮忙,他们哪有那么顺利渡河解困灵州。”元吉道,“你们十人就让他们少伤亡了数百人,甚至数千人,这可是我们真心实意的相助,当然要对少夫人道谢。” 姜名恍然,失笑,神情也终于松懈:“是啊,这么简单的事,我想多了。”又摇头,“也怪不得我想多,都将这个人,现在应该叫都督了,真的很厉害,能养兵善用兵,头脑机敏应变周全。” 他在振武军中忍不住想如果此人是对手的话,还真不敢保证胜算,所以不自觉的警惕戒备。 他们两人说话,那边女子们也在说话。 “夫人喜欢这个香吗?”金桔问。 妇人坐在香炉前微微的摆了摆头,让香气在面前散开:“这个香,很简单。” 她没有说喜欢还是不喜欢,而是很简单,李明楼好奇问:“夫人会做吗?” 妇人脸上浮现浅笑:“会啊,天气不好的时候,要熏一熏,小孩子娇气呢,有香气睡的安稳,隔壁晒的咸鱼太多了,不要跟他们吵。” 她的声音平和,说出来的话却是颠三倒四,应该是回忆里生活场景的碎片,李明楼顺着着她的话点头,虽然颠三倒四,但还是回答了问题,她会做熏香。 李明楼一笑,对姜名和元吉指了指桌上的熏香,又指了指妇人:“母传子的手艺。” 姜名和元吉也笑了。 “制香不容易呢。”元吉道,“他有心了。” 李明楼金银不缺,珍宝不奇,贵重是心意,亲手做也是心意,武鸦儿送不了贵重的,便送出心意。 李明楼歪头凝思:“所以这个人真不错,心思透彻做事清楚明白,我该送些什么呢?” 她能表达的心意的方式太多了,亲自动手是最不需要的一种,所以她不会亲自动手做些什么。 元吉一笑:“小姐的在意就是最大的心意了。” 李明楼笑了站起来喊金桔:“我们的东西都放在哪里?” 李明楼从来没有主动要过什么,吃的穿的戴的都不挑选,金桔选好什么就是什么,金银华丽不拒,破烂简朴也不会嫌弃,小姐是极好的性子,但这般年纪的女孩子过的清心寡欲也是令人忧伤。 听到李明楼的话,金桔惊讶又开心:“小姐要什么?” 李明楼道:“不知道啊。” 以前都是别人要什么,她就给什么,主动想给别人什么,还是第一次。 “那我们去选啊。”金桔高兴拍手,将盲眼妇人也搀扶起来,“夫人一起去。” 妇人对金桔和李明楼让她做什么从没有反驳,说声好啊。 “库房好多东西呢。”金桔扳着手指,“金银布匹摆件补品,有家里带来的,也有后来买的。”又喊元吉,“元爷,窦县那边也还留着一个库房呢吧?” 元吉点头:“我备车送你们去。” 金桔高高兴兴的带着李明楼和妇人向外走去。 “....小姐我们先看首饰吧?” “....男人不需要首饰吧?” “....随便看看嘛,反正看都看了,姑爷不用,少夫人可以用啊,夫人也可以用。” “冬衣也正好挑出来做。” “少夫人,床用了几个月了,也换一换吧。” 三个女人走出去了,金桔唧唧咯咯的声音绵绵不绝。 元吉站在廊下目送:“看来大小姐要精挑细选几天了。” 姜名很有经验:“女子们要是开始挑选东西了,那就没完没了。” “小姐可从不这样。”元吉木然的脸上浮现笑意,眼中又几分哀伤,以前倒也罢,从出嫁重回李家后,小姐就更无欲无求了,活的像个枯木老朽,“都要忘记她还是小姑娘。” 元吉看了眼室内,桌子上的熏香被摆放回小盒子里,小盒子端端正正的压在案头常看的舆图上。 所以,小姐有个玩伴真不错,这个玩伴也真不错。 姜名看着元吉木头脸上的笑,再听一向安静的后宅里传来女子们的说笑,神情再次凝重,伸手捏住了下巴:“一盒子土香.....就这样了?” 这个武鸦儿,怎么知道小姐喜欢熏香?还竟然自己去做熏香送来。 “所以,他果然厉害。”姜名点头做出论断,“不得不防。” ...... ...... 夜灯点亮,一只手从宽大的外袍里伸出来,以往素白的小圆指甲艳红,手腕上也带着一只玉镯,散发着柔光,让这只手柔美又娇媚。 手拿起小木盒子放到一边,将舆图展开,收回去的手被袖子盖住。 元吉的视线也回到桌案,落在舆图上,他伸手点了点:“目前来说,回应灵武新帝的地方并不算太多,比如这里,这里,但他们也没有归顺安康山。” 李明楼不以为怪:“各存心思而已,没有了先帝,人心还是散了。” 虽然今日的祸乱就起于先帝,但先帝这棵烂了根的大树倒下,还是让天下震动惶惶四散。 “韩大人已经被大公子接到了。”元吉说道,“大公子问是一起回剑南道还是继续留在山南?” 李明楼道:“当然是留在山南,韩大人想必很愿意帮山南稳定兵马局势。” 元吉领会应声是,又想到什么:“小姐,正如你先前所说,齐山向我们剑南道借兵了。” ------------ 第一百一十六章 此事断不可少项大人 剑南道的府衙里有些忙碌,进进出出的人不少,但大堂这边很安静。 两个将官坐在厅内安静的有些不耐烦。 “李三老爷今日还回不来吗?”他们问道。 门外站着的小吏忙进来施礼:“三老爷在矿上亲自盯着给陛下的贺礼,事关重大,不敢催他回来。” 新帝登基的确事关重大,两个将官只能将要说的东南形势紧要重大咽回去,再重大也不能说重过皇帝,不合适。 来之前齐大都督叮嘱过,剑南道奸诈,小心不要被抓到把柄,毕竟他们是来抓剑南道把柄的。 另一个将官端起茶喝了口:“给新帝登基的贺礼至关重要,尤其是在目前这种形势下,大都督没在,还好有三老爷坐镇,待三老爷选好了,我们也好看一看,我们大人也正为贺礼发愁。” 意思就是他们会继续等,直到见到李三老爷,小吏感激又歉意:“我再派人去看看。” 他转身出去,来到后院,看到在廊下坐着和三个婢女捣胭脂的李敏。 “敏爷,他们是打定主意要么借到兵,要么就等着三老爷亲口说不借,总之不会自己主动走。”小吏说道。 “借到,他们得了好处,不借,我们不顾全大局,以后但凡东南江南出了问题,就都是我们的错。”李敏撇嘴,“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没?” 小吏说声去看看,不多时就把人带回来。 “黔中那边是有了大麻烦,好几个州府的都叛乱了。”斥候说道,“齐山现在被叛军腹背夹击,如果黔中也落到叛军手里,就到了我们剑南道边界了。” 现在叛军真是隔一段就增多一些,新帝登基对天下安稳好像没什么用,小吏心里叹口气,神情肃重:“齐山没有说谎啊,看这两人能有耐心这么等下去,还以为没有那么严重紧急呢。” “齐山可不傻,不周全不会出手。”李敏站起来:“请大家来吧,一起去见齐山的人。” 小吏伸手拉住:“敏爷,那就真的只能借兵了。” 让大家都知道事关剑南道安危,唇亡齿寒,剑南道的兵将可是英勇不避难不避险,合议后一定会同意借兵的。 “就是要让大家知道现在形势危急只能借兵。”李敏嘀咕一声,又肃重神情,拍拍小吏催他,“都这个时候了,事关紧要,无可选择,快去,我也去。” 小吏再不迟疑应声是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回头,不见李敏跟在身后,而是还站在廊下,正挤在婢女们中间指指点点。 “别捣过了,手法事关紧要,差之毫厘出来的颜色就缪以千里。” 小吏有些无奈,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事关紧要啊! ...... ...... “这件事最要紧!快些派兵,快些派兵,不能让叛军接近我们剑南道。”从矿上被叫回来还有些恍惚的李三老爷被这个消息惊醒。 前几天府衙说道给皇帝登基贺礼,李敏一反常态要他亲自择选,他当时还不乐意,又不是给他自己选,费心费事选不好还要担责任,直到亲自来到矿上才明白李敏的用心。 剑南道要送的贺礼是自己打造,材料大多数都来自自己的矿上,官造官属。 算一算来剑南道快两年了,他第一次见到剑南道的聚宝盆,金银盐铁铜矿。 “三老爷,你也该看一看了。”李敏对他贴着耳朵嬉笑。 这是剑南道的,这是李奉安的,是李明玉的,现在是他.....的! 叛军要打过来剑南道有危险意味着什么,李奉景很清楚,意味着聚宝盆就变成别人的了。 “三老爷说的对。”李敏拉他坐下来,“三老爷不用急,已经告诉齐山我们会出兵的。” 厅内的文官武将们皆点头:“三老爷放心,平叛本就是我等卫军之职。” 李奉景不在意什么职,听到派兵便松口气,文官武将们便看着舆图沙盘继续商议。 李敏给李奉景使个眼色,李奉景踱步去高案前,李敏端着茶跟过来。 “三老爷,有个大问题。”李敏低声道,“我们的兵不多了。” 李奉景像踩了水的猫跳起来:“怎么会!” 李敏按住他顺毛扳着手指解释:“公子带去了一部分,寻找的大小姐的出去了一部分,太原府又送去了一部分,还有江陵府.....兵马再多架不住这样分呢。” 李奉景按着心口,不知不觉已经分出去这么兵了吗?现在这世道,兵就是钱啊,花出去肉疼。 但哪里都不能节省。 “现在要去黔中那边是平叛,跟找人,送个东西,守家护院行路可不一样。”李敏低声道,伸手在李奉景眼前正反晃了晃,“打仗,起码要动用一万兵马。” 李奉景跌坐在椅子上,不用李敏提醒,他自己在思考了,少了一万兵马守护,剑南道怎么办?剑南道的聚宝盆怎么办? “三老爷,不知道陇右的项大人.....”李敏低声道。 掌管剑南道半年多事务的李三老爷,游走官商富豪权贵应酬中已经练就了机敏,不待李敏说完人就坐直了身子,眼睛闪亮:“还有项大人呢!” 项李一家,此时不用更待何时,他一拍桌子站起来:“诸位,关于此事,请听我一言。” 说罢向舆图前的官将们走去。 李敏扶住差点被碰到的茶杯,继续说完刚才没说完的话:“.....的伤好了没有。” 不过这个无所谓了,待写信向项云请兵的时候一起问候吧。 厅堂里响起了李奉景高高低低与文官武将们争论的声音,这些大人老爷们的事,做下人的李敏就不参与了,他或者轻手轻脚适时端茶倒水,或者站在一旁安静侍立,侍立的时候想他这算是坏人吧。 坏人就是这样,谁都算计,不止是李奉景,项云,还有自己的同伴们。 李敏对着茶水照了照,那他应该是世上最漂亮的坏人。 ....... ....... 李三老爷的意见很快就被大家接受,谁能不接受呢,他说的的确合情合理。 “明玉还小啊,他要在山南协助平叛,又要去麟州觐见,兵马不能不跟着多一些吧?皇帝哪里更需要兵马!” “明玉不在,剑南道不能没有人啊,让项大人来,不仅能增援兵马,还能稳定人心。” “我能怎么办?我无能啊,我大哥死的早,哥哥啊你死的早,留下这一双儿女一家老小,又偏逢乱世!” “我不管,你们也不用跟我说这些大道理,这次黔中平叛事关紧要,项云必须在场我才安心。” 李奉景捶胸顿足忽喜忽悲伤让在场的文官武将也跟着心神纷乱,最终也叹息一声,这件事让项云来做也的确安心。 就算不用兵马,让项云来领兵也可以,于是各退一步。 陇右按级别来说与剑南道相同,所以不能命令,由李奉景以自己的身份向他请兵援助。 李奉景的身份当然不用亲自做这件事,待文武官员散去,他也自去休息,道衙的厅堂里一如既往点亮灯火。 李敏坐在桌案前认真端详一盒胭脂,另一边坐着的文吏握着笔有些苦恼。 “你知道试胭脂可不能用手背,脸上和手上效果是不一样的。”李敏说道,用手沾着胭脂一点在眼角轻轻一抹,晕染浅红。 文吏哪里知道这个,也不知道这个信怎么写。 “敏爷这信该怎么写啊?难道真像三老爷那样哭?”他说道,有失体面啊。 “齐山给我们的信,你按着抄一下就行了。”李敏视线都没动,对着桌案抬了抬下巴,“前因后果利弊他写的清清楚楚,文采飞扬感天动地,我都看哭了,让项大人也感动一下。” ------------ 第一百一十七章 义不容辞 项云看到这封信之后没有哭,立刻将信传给陇右道衙的文官武将们看。 文官武将中倒是有几个红了眼。 “大都督不在了,四周宵小可恶。”他们恨恨说道。 四周临近的州府以往都从剑南道受益,与李奉安称兄道弟,更有不少表明愿受其驱使,现在这些州府反叛后竟然想要对剑南道动手。 “皇恩尚且能负,图谋剑南道又算什么。”项云说道,“更何况多数都是利益之交,能有今日也不奇怪。” “大都督刚不在的时候就已经有不少人心思诡异了,有些货物的欠款不想给呢。” “后来看到小公子承继了节度使,这才老实了。” 有些官将们点头议论,但也有些若有所思没有说话。 项云让大家停下议论。 “这些人狼心狗肺大都督不会在意,泉下有知也不会伤心,大家不用为这种事悲愤。”他说道。 李奉安是什么人,自然知道人走茶凉,知道利益浅薄人心难测,知道他死了很多事很多人都会变。 悲春伤秋从来不是李奉安的作为,所以他在仅剩一口气之际利索的安排了子女以及剑南道诸事托付。 接下来也一切都很顺利,剑南道安稳,李家也没有生事,李明玉更是承继了节度使,只是没想到安康山叛乱,皇帝突然驾崩,朝廷仓皇离京,鲁王在外登基..... 世道都乱了,剑南道也难免风浪颠簸,这就不是人算能算到,只能是天算。 项云摆手结束对这件事的商议,道:“除了留守的,其他兵马全部调集,形势紧急,我们立刻出发。” 一声令下,陇右兵马齐动。 作为陇右节度使,又是战乱期间,项云除了安排兵马还有很多事要处置,一直忙到夜色深深才回到住所。 项云的住所很简单,妻子女都在太原府,只有几个老仆粗妇日常伺候,这些老仆都是跟着他几十年在外求学任职,虽然夜深,室内灯火暖暖,干净整洁的家常衣衫摆放在衣架上,铜盆里的水不烫不凉温温恰好。 项云洗了手脸,换了衣衫,接过老仆端来的一碗热汤茶,喝一口驱散了眉间的疲惫。 但一天的忙碌还没有结束,一个文官走进来:“大人。” 这是道衙的行军司马蒋友,是项云刚从幕僚中提拔委任的。 蒋友是陇右置道的时候应聘来的文士,李奉安过世项云在剑南道的期间,他将陇右管理的安稳,从一众幕僚中脱颖而出,项云受伤离开剑南道回到陇右之后,便提拔他为行军司马。 这个职位可以在节度使不在时代行其职权,足见项云的看重,蒋友更是尽心竭力。 “都督,关于出兵黔中的事,我还有一些想法。”蒋友说道。 项云便喊老仆:“去准备一些夜宵和暖酒来。” 这是要彻夜长谈了,老仆应声是退了出去,屋子里没有其他人伺候,项云的贴身仆从死在刺客手下之后,新的贴身仆从这些日子又常常来回奔走太原府和陇右,一个月没几天在这里。 屋门拉上,四下无人侵扰。 “大人,我不太赞同您出兵。”蒋友说道。 项云看他一眼:“我方才没看出来你不赞同。” 先前在大堂上商议时,蒋友可没有说话。 “在那种场合说,不合适。”蒋友道。 陇右一直在剑南道掌控下,这里的官府兵马先前都是李奉安任命的,请置节度使后才交给项云,项云也并没有增添多少新人,所以这里的官员大部分可以看做是跟剑南道一体的。 就算剑南道情况不危急,一声令来他们也不会推辞,在那种场合下反对,蒋友会成为众矢之的。 项云笑了:“那你是觉得现在我再说就合适?” 不管是现在还是先前,其他人或者能说不去,身为节度使的项云不能说。 这么简单的道理,蒋友并不是不知道,也没有因为项云的嘲讽而羞愧惶恐,听到这句话舒口气。 “这可是连剑南道都不敢说不的事,都督说当然不合适。”他道,“我只是想确定下都督是怎么想的,如果你我的看法一致,我便有千万种场合来说它不合适。” 项云没有问他确定了没有,干脆利索的道:“现在天下到了以兵马论大小的时候了。” “正因为如此,陇右兵马太少了,不能做无谓的损耗。”蒋友接过话,“剑南道不就是因为这个才让大人出兵的吗?” “如果怕损耗缩地不出,永远不能成大器,只能是别人的附庸。”项云道,“剑南道可以怕损耗不出,我不能,我只有这一次损耗,才能有下一次的召拢聚众多兵马。” 蒋友走过去看舆图:“黔中其实也不足为惧,齐山这个人.....。”他眼睛一亮转头看项云,“其实不是黔中的叛军对剑南道虎视眈眈,而是齐山。” 项云看了眼舆图:“齐山太猖狂了吧?李大都督才死了两年,不是十年。” 他的话是疑问,但语气轻淡没有丝毫惊讶。 “如今世道不同了,不能以常理推测。”蒋友摇头,“都督,此次齐山借兵可不是那么简单。” 项云道:“你放心,我会见机行事,如果齐山真有异心,我会守好黔中,不会让他侵扰剑南道。” 蒋友松口气:“都督什么都考虑到了,那我就放心了。” 门外老仆端了宵夜,二人在桌子前对坐,开始商议怎么行军又怎么安排陇右诸多事务,夜色将灯光摇曳,不知不觉慢慢到天明。 天光大亮的时候,项云在一众亲兵拥簇下驶出陇右,在他身后万众兵马排兵布阵跟随。 “都督,李三老爷的意思是让您先到剑南道。”亲兵疾驰跟上说道。 虽然说让陇右出兵,但作为都督的项云也可以坐镇剑南道,并不用真在前方冲锋陷阵。 项云摇头:“不用了,我直接去黔中,待黔中平稳之后,再去剑南道。” 亲兵应声是将命令传达,作为先锋军他们人少马匹多速度会快一些,这附近多数是剑南道和陇右所辖,一路畅通无阻。 一天一夜急行军。披着晨光的项云并没有半点疲惫,看着前方起伏的山脉精神奕奕。 他知道是剑南道不想同意齐山借兵,但大义面前不能拒绝,所以让他出兵,让他替剑南道征战,这无所谓,他可不怕替剑南道出战,怕的是剑南道不让他出战,把他困死在这陇右。 陇右太小了,小到不被人看重。 他替剑南道征战,声名是他自己的,最关键的是,他亲自征战,胜败与否就由他说了算,很多事情就由他来掌控了。 黔中平稳与否关系剑南道,还有那个齐山,他会让剑南道知道齐山的野心,面临齐山这等劲敌,只让陇右阻挡是不可能的,剑南道的兵马必须由他来调控了。 项云吐出一口浊气,深吸初冬的凌冽清新。 天下平稳的时候李三老爷可以坐镇剑南道,李敏林芢这些仆奴可以借皮掌权,天下大乱的时候,可不是什么都由他们说了算。 “都督。”有亲兵疾驰而来,“前方有贼兵作乱。” 项云皱眉:“我们这里都有贼兵了?” 亲兵道:“是朔方那边一些逃兵占山为王,见到我们还想劫掠,已经被我们杀光了。” 这种散兵游将宵小在大军面前不足为惧,项云也不在意,继续前行,很快就看到前方战斗的场景,散落的尸首兵器,看到项云过来,兵马们加快了情理,将尸首搬到路边。 项云略扫了眼见这些人都不穿兵服,显然已经是落草为寇,他收回视线催马,就在催马的一瞬间眼角闪过一道亮光,亮光来自路边堆积的尸体中..... 不好! 项云猛地翻身,不管刚加速的马匹,人就从上跌下。 短箭已经擦着马背而过,刺入马头。 马儿一声嘶鸣扬蹄,落地的项云抱住头蜷缩,险险的马蹄踏过。 “有刺客!” “保护都督!” 路边喊声四起,脚步涌涌,刀光剑影撞击一片。 是的,刺客,项云天旋地转耳鸣嗡嗡想,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忘了想李奉安是怎么死的。 ------------ 第一百一十八章 阴魂不散的刺客 刀光剑影厮杀声在大路上响起。 从飞箭和马蹄下险险逃生的项云已经被亲兵们一层层护住,透过人群看着厮杀。 层层围裹人影碰撞混乱,忽的又响起轰隆一声,人群中冒起黑烟滚滚,兵马向外退乱。 在黑眼中一个人影向起伏的山间跑去,飘散的黑烟中只看到他的长手长腿。 “刺客跑了!” “追!” 兵士们喊着追上去,前方的刺客连人影都几乎看不清了。 虽然看不清人影,但这样一击不中掉头就跑的做派很熟悉,项云站起来看着消失的人影。 在剑南道一击不中逃走的刺客,竟然又出现了。 剑南道没有抓到此人,项云并没有放松警惕,回到陇右也警惕的严查防备的了很久,直到确认没有任何形迹可疑的人。 没想到在他快要忘了的时候,刺客又出现了。 刺杀一直没有放弃,项云神情凝重,而且这个刺客对他的行踪太清楚了,分明就是一直在他身边窥视等候..... “大人,没有活口了。” 兵将们将四周的尸首重新检查一遍,过来低头请罪。 “你们怎么回事!”亲兵副将厉声呵斥,“大都督当年就是因此被害,竟然还如此不谨慎!” 兵将们呼啦啦跪了一地。 项云在一旁没有愤怒,反而觉得有些好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李奉安是这样被他杀的,所以他也要这样被杀死吗? 这是李奉安做鬼不放过他,还是剑南道的人刻意的安排? 项云从来不怕鬼,世上唯有人最可怕。 “大人,你怎么样?”副将见项云久久无声,不安的询问。 项云向前迈了一步身形摇晃,副将忙扶住。 “脚伤了。”项云低头看腿脚。 ...... ...... 夜色降临路边安营的军帐火把明亮,点燃了整个山谷,远处的夜色里也不断的有火光亮起,恍若星河坠地。 “都督。” 一群官员疾驰而来,不待马匹停稳就跳下来冲进来,蒋友并不在最前边,而是走在不前不后的,与其他人官员一起围拢项云。 “你怎么样?” 项云卸下铠甲穿着普通衣袍,身上并没有血迹伤痕,只是右脚被包裹夹板。 “无妨,下马的时候伤了脚。”他说道。 众官松口气,指责兵将们的粗心大意,又问刺客可有抓到。 副将面色羞惭摇头:“还在追捕,只是始终没有消息。” 官员们七嘴八舌议论“这是朔方那边的贼兵。”“我们要严查境内。” 一直没说话的蒋友站出来高声道:“不,我怀疑这是安康山的阴谋!” 营帐中安静下来都看向他。 蒋友上前施礼:“都督,此事当从长计议,请先回陇右吧。” 营帐里其他人面面相觑,项云笑了笑:“不至于。” “都督记挂剑南道危急,但请不要大意。”蒋友拿出舆图铺展在桌面上,示意其他官员们也来看,“朔方这边由陛下英勇亲率兵追击,境内的叛军已经清除了,安贼抢占京城,对朔方麟州虎视眈眈,我们陇右虽然小且偏僻,但位置至关重要。” 围过来的官员们看着蒋友在舆图上向陇右西边划出一道线。 “这里可以直通番外。”蒋友看众人,“如果陇右出事,安康山得以联合匈奴吐蕃,那么朔方就完了。” 官员们看着舆图,陇右的位置的确险峻,以前不用担心匈奴吐蕃这些番人,有朔方镇守又有大夏威武数百年安稳。 谁想到一夜之间大夏就乱了。 “当初李大都督请朝廷在这里安置节度使,必然也是因为这种考虑。”蒋友叹息一声,“大都督英明啊。” 在场的诸人皆跟着叹息一声。 “所以,安康山要对我们陇右下手。”蒋友声音拔高,拉回诸人的注意,“他用这种法子害死了李大都督,也可以故技重施来害都督,如果都督这次被暗杀,结果会怎么样?” 李奉安出事的时候,朝廷还安稳呢,又有众多的人马将官,很快就稳定了局面,现在局势可不一样了,项云如果死了,陇右立刻就乱了。 诸人面色变幻。 “不止是陇右乱了,我们陇右也是剑南道的门户。”蒋友沉声道,伸手点了点陇右与剑南道相邻的位置,“陇右失守,黔中叛乱,南夷蠢蠢欲动,这才是剑南道真正的危险。” 营帐里顿时响起了议论声。 “哪里没有危险?如今天下都是安康山的阴谋。” “我不认为都督躲着就是良策。” “对啊大家做好防范。” “你这话我不同意,都督不去黔中,不是躲着,而是要安稳陇右。” “是的,黔中叛乱,但左边有齐山率东南大军,剑南道这边压力并不算很大,而且黔中区区兵马敢来侵扰剑南道,这本身就诡异,说不定就是为了引诱都督出兵。” 有反对的也有赞同的,虽然数量很少,但还是破开了一道口子,蒋友看着这场面很满意,他再次拔高声音对项云道:“所以请都督暂且回陇右,此事当慎重。” 事情还是要身为都督的项云来决定,大家停下议论也都看向项云。 项云道:“这些都是猜测,待抓住刺客查明他的身份才可推论。” 是的,刺客的身份是关键,诸人醒悟齐齐应声。 更多的兵马奔出营地向四面而去,恍若一张大网铺天盖地。 ...... ...... 初冬夜深的山林有细碎的声音,似乎是人走动又似乎是蛇虫爬行,不远处的路上传来马蹄声,震动让山林的声音消失了。 而与此同时夜空中的云彩散去,被遮住的月光倾洒,透过枯枝干叶,斑斑驳驳落在山林中站立的一人身上。 他的身材高大,冬日里只裹着一块毛皮,露出大部分肌肤,月光下荧莹发亮。 他侧耳听外边的马蹄声,然后再次迈步,长腿大脚落地,一步一步很快穿过山林来到一条河水边。 月光让河水如镜子,男人蹲下看着水中倒影,一圈浓密的胡子遮住了他的脸,浓眉皱了皱,伸手拿出一把匕首对着河水开始刮胡子。 胡子像草一样被割下来扔下,打碎了平静的河面,一圈圈的波纹散去待再恢复平静,河水里便映照出一张英俊的脸。 “我果然还是好看。”向虬髯满意的点头,对着河水端详自己,直到肚子里传来咕噜一声。 河水里英俊的面容皱了皱眉站起身来。 因为穿山越岭他华丽的衣袍早已经扔掉,因为如山石一般潜藏静候脸被风吹日晒粗糙,但身上始终安然无恙。 混在山贼中装死没有让他受伤,用尽全力的一击不中也没有让他受伤,因为他是来刺杀的,不是来舍身的,一击不中立刻就走,不恋战不拼命。 项云的命还没拿到,他不能舍命。 只是肚子太饿了,他有些记不清多久没吃东西了,向虬髯揉着肚子转身向后,双眼在月光下搜寻地面,猛地俯身一扑,再起身就拎住一只肥硕的野鼠。 野鼠没有来得及发出任何动静就被拧断了脖子。 向虬髯将野鼠满意的晃了晃,蹲在地上拿出火捻子蹲下要点燃枯草,但耳朵动了动停下动作。 马蹄声忽远忽近始终不绝,夜色里点火最容易暴露身份。 那么..... 向虬髯将火捻收起,张口露出白牙咬在野鼠的脖子上,毛皮中有血滴落,越来越多,从嘴角流下滑落在赤裸的身上。 向虬髯头一甩,咬下一块皮肉,轻呸一口吐在地上,又一口要咬住露出的血肉。 河水安静如镜,倒影着背对的英俊男人,无声的大嚼着生血肉。 ------------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临险境可进可退 夜色褪去,日光一寸寸照亮嶙峋山石,倚着山石睡着的向虬髯被日光抚醒。 他抖落身上裹着的枯草树叶毛皮伸个懒腰,高大的身子舒展开,就像刚从温暖的锦被中醒来,事实上裸露在外的肌肤有些青紫,割去胡须英俊的脸在日光下难掩憔悴,整个人也瘦了一圈。 从剑南道到陇右,刺杀,奔逃,潜藏,他避居躲藏过山林,潜藏混迹过闹市,曾经华丽的锦袍玉带,悬挂满身的金银朱玉,华丽炫目缀满珍宝的宝刀都荡然无存。 此时那几个最熟悉的同乡站在面前也不一定能认出他来。 向虬髯虽然不是大富大贵,父子两代浪荡,被人嫌弃又到处奔逃,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惨。 向虬髯并没有不觉得有什么苦,有钱的时候锦衣玉食,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没钱的时候他也能茹毛饮血地为床天为被。 将皮毛裹住半个身子,从嶙峋的山石上跳跃,待到落地身上已经微微出汗,向虬髯看向远处,这里已经离开陇右,追捕的马蹄声也听不到了,不过,不能掉以轻心。 向虬髯是胆大但不是自大,他不允许自己出意外,他一定要留着这条命,完成武少夫人的委托,已经两次刺杀都没有成功,境地会更家险恶。 沿着山谷走不远就到了一片平地,大路上渐渐出现了行人,有穷困有富贵皆是仓皇狼狈奔走,向虬髯这个样子虽然让人吓一跳,但并没有吓得路人乱跑大叫。 乱世中怪异的狼狈的人太多了,他们自己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向虬髯在路边坐下,看到有车马的人数多的队伍过来时便招手喊:“可需要雇佣护卫?” 有钱人行路才会有车马和护卫,而在这乱世里,有钱人需要更多的护卫。 看到坐在路边的向虬髯,被招呼的人马一开始都吓了一跳,待看他只有一个人,而且长的很好看,便没有喊打喊杀,有的戒备不理会纵马过去了,有的会多打量几眼再过去,也有的会好奇的问一些话。 “某是游侠儿,出身乡里,四海为家。” “怎么这般模样?先前遇到了山贼,某与他们大战一场。” “胜负?某还活着自然没有败。” 看着盘踞在石头上,如同乞丐流民的向虬髯侃侃而谈,车里的富家老翁撇嘴。 “这家伙分明是被山贼劫掠了,连衣服都没剩下。”他低声说道,“游侠儿就是会吹牛。” 旁边的老妇看着外边眼中有笑意:“啊呀,他只有一个人呢,能活着就是很厉害啊。” 老翁哼了声:“我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厉害,除了脸皮厉害。” 老妇不理会他,掀起帘子问:“请你做护卫要多少钱?” 向虬髯道:“不用钱,管酒肉就可以。” 要酒肉!老翁心疼的道:“现在酒肉比钱还要难寻呢。” “我们不是带的足够嘛。”老妇道,“要是路上被山贼乱兵抢了,那才真是完了。” 她不理会老翁,招手同意雇佣向虬髯做护卫,还让人找了一套衣裳给他,看着向虬髯穿上衣袍,哪怕手中只握着一把破剑也威风凛凛。 “贼人看到就害怕呢。”老妇高兴的说道。 老翁黑着一张脸:“除了看,还有别的本事吗?” 向虬髯抬手向前一挥:“陇右四周的路我都很熟,哪里城镇安稳,哪里有干净的水源,哪里有偏僻近路,野外露宿扎营,驱狼避蛇蝎,我能让你们平安快速的去你们要去的地方。” ...... ...... 万数兵马的军营驻扎,恍若一座城镇盘踞。 营帐里项云正由两个大夫查看腿脚,然后被搀扶着起来走了几步。 走的虽然缓慢但腿脚能落地,在场的文官武将们都松口气,还好没有像胳膊那样严重。 项云的胳膊虽然看起来完好无恙,但除了简单的抬举,并不能抓握重物,已经算是废掉了。 要是再废一条腿脚,项云只怕要回太原府颐养天年了。 “不可掉以轻心!”蒋友道。 项云坐下来:“也不要大惊小怪,这是我自己跌伤,没有刀剑以及毒。” 他说完手掩重重的咳嗽几声,声音变得刺啦如同拉风箱。 “天冷了,大人在这里养伤,伤养不好,反而更添病。”一个大夫不安道,“这咳嗽越发重了。” “都督,快些回陇右。”蒋友喊道。 被刺杀受伤又病了的确应该回舒适的地方好好养一养,在场的官员们也便纷纷开口请求。 项云摆手:“我们在这里是等候捉拿查问刺客,以查明安贼的阴谋,可有消息?” 最后一句问的是刺客情况。 营帐里文官们看武将,武将们面带羞惭,那刺客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里我们已经查遍了。”一个将官道,“没有任何踪迹。” “说不定他已经逃走了。”一个将官道。 蒋友在一旁冷冷道:“他或许已经逃走,但他还会出现,别忘这已经第二次了,一定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他会一直跟着都督伺机行凶。” 那要怎么办? “安贼盯上都督,要乱我陇右,势在必得!”蒋友沉声道,“都督不能离开陇右,否则陇右危矣!剑南道危矣!朔方危矣!” 意思是就不能出兵黔中了?营帐里的文武官员们面面相觑,神情复杂,似乎要反驳,但又有些张不开口,置都督危不顾?置陇右危不顾?置朔方危不顾? “都督!”营帐外有信兵跑进来喊,打破了诡异的凝滞,“朝廷有令。” 朝廷吗?新帝在麟州登基后,朝廷的诏令逐渐的多了起来。 “朝廷有令,各地卫军驻守本地,驱逐叛军,守城池护百姓安稳辖内。”信兵跪下将朝廷的命令说出来。 这跟当初不一样,先帝在京城的时候,朝廷接连发令调各地卫军进京护驾,现在则变成了不允许各地卫军奔走。 毕竟现在天下都乱了,到处都有叛军,麟州那边有武鸦儿率领的十几万大军,以及灵武经略军,另有漠北振武军为屏障,已经足够抵御叛军侵袭,现在最要紧的是平息各地。 听到这条信令,其他人尚在思索,蒋友已经先对项云跪下:“都督,请都督遵皇命守陇右啊!卑职愿意替都督出兵黔中!” 他这一跪,有不少人也跟着跪下。 “请都督不要抗命!” “请都督守陇右!” “吾等愿替都督领兵援黔中。” 营帐里越来越多的请愿声将项云围拢,项云站起来似乎要冲出去,立刻带兵去黔中,但无奈寸步难行,最终长叹一声坐下来。 “我负都督。”他道,将自己的长剑取下来递给最前列的一个将官,“请率陇右一万兵马驰援黔中,不胜不归!” 那将官双手接过高举头顶声音嘶哑洪亮:“末将遵命!不胜不归!不死不归!” 营帐里的将官们也纷纷站起来跟着高喝。 声音从营帐传出来,如风一般拂过营地,驻扎的兵马起伏悦动,披甲上马。 “不胜不归!” “不死不归!” 声如雷滚滚沿着陇右向黔中而去。 ...... ...... “那是什么声音?” “是陇右过兵呢。” 远处的震动让路上的行人们纷纷询问,神情惊惧不安,但也没有恐慌乱跑,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但从繁华盛世进入乱世惶惶中,大家好像也习惯的很快。 又能怎样,无可奈何,只能这样活下去。 卫兵们到处乱跑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唯一要分辨的就是是卫兵还是叛军,卫军的话不会烧杀民众,只要及时让开路就好,要是叛军的话,那就看运气了,好运气能逃一命,坏运气要么被杀要么被抓走当民夫。 既然是陇右大家也就放心了。 “是去剑南道了吧。” “是去杀叛军的。” 行人们议论着。 “过了前面这道山坳,就是渭水城,从渭水城一路直行就能到麟州了。” 前方有响亮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大家的议论,行人们抬头看去,见最前方带路的那位叫做向虬髯的年轻游侠儿摆手。 “走走,继续行路了。” ------------ 第一百二十章 安贫乐道自有趣 新帝在麟州登基了,虽然命令各地卫军不用来护驾,但无数的民众还是向麟州涌涌而去。 那边有皇帝,有朝廷,有十几万大军,曾经偏僻的小地方现在是大家心中的安乐乡。 因为这样念头,渭水城在这乱世中反而别样的繁华,里里外外都是人,街市上也满是店铺叫卖声。 “向虬髯!” 头顶上飘落喊声。 到了城门口便坐在路边的向虬髯头也不抬,伸手一探,接住扔过来一个小包袱。 小包袱鼓鼓囊囊像是装着石头。 向虬髯打开拿出一块黑乎乎拳头大小的石头咬上去,这种石头样子的风干肉虽然不好看,但确确实实是肉。 向虬髯咬下一块肉大嚼,这才抬起头:“还有酒呢?” 路边站着的是一个年长的男人,腰里挂着刀,闻言又扔过来一个酒壶:“少不了你的。” 向虬髯接住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水流了一身,再咬一口肉大嚼,哈哈笑:“痛快。” 旁边坐着的乞丐流民一脸羡慕,口水直流,向虬髯虽然长的好看但魁梧有刀,大家不敢来抢。 向虬髯扬手将小包袱扔过来:“吃吧。” 流民乞丐顿时争抢,引得城门外一阵骚乱。 “你这家伙。”中年护卫喊道,“这可是我们家特有的熏肉。” 向虬髯举着酒壶咕咚喝酒:“有什么特别,都是果腹而已。” 这个游侠儿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无肉就饿着,不讲口欲,中年护卫摇头,停下闲谈说正事:“我家老爷请你过去。” 向虬髯将剩下的酒也扔给了那些流民乞丐,在大家的欢呼道谢声中跟着中年护卫来到不远处的车队前。 车队的人在整装歇息,女眷们也都下了车,被一群护卫拉着幔帐护着,看到向虬髯过来她们在幔帐后嘻嘻哈哈的指指点点,向虬髯对她们打个呼哨,引得女子们一阵笑,在地上支着小桌子喝茶的老者也笑了,没有责怪向虬髯的狂浪。 “向小哥,坐下来喝茶。”他说道,然后看着这个穿着简单身上还滴落酒肉污迹的年轻人在对面坐下来,不用他动手,流畅又熟练的分茶,煮茶,倒茶。 这游侠儿粗俗中有优雅,优雅中有不羁,老者微微一笑。 “你们怎么不进城?”向虬髯主动打开话题,“是不是亲戚不收留?” 他说着伸出手掌,压低声音。 “寻衅报复,不伤人命的话,只要三块肉。” 老者哈哈笑,将他的手掌按下:“先前瞒了小哥,来这里不是投亲,这里是我置下的产业。” 自己家当然是想留就留了,向虬髯哦了声端起茶一饮而尽,没有惊叹羡慕也没有因为对方欺瞒的不屑愤怒。 “我改主意了,我打算去麟州。”老者主动说道,“动乱不是一天两天能结束的,我又没有早做准备,靠着这些家业根本就谋不得平安,就只能去寻找能保平安的地方。” 他说道这里,叹口气。 “谁能想到为乱世做准备呢。” 他说完这句话,见对面斜坐的游侠儿露出一个好看的笑,似乎愉悦又似乎得意,还有一丝温柔,就像在苍冬里想到了春花开。 老者看透年轻人的心,好奇询问:“小哥见过或者认识这样的人?是哪里人士?此时怎样?” 向虬髯没有否认,干脆利索道:“不告诉你。” 老者愕然又失笑。 向虬髯主动捡起先前的话题:“你们要去麟州就不用找我护送了,我不打算去那边,我只做这边的生意。” 老者收起笑郑重:“向小哥,我是邀你同去麟州,当然护送的钱我也会给,我觉得小哥非常之人,应该去麟州闯一闯。” 向虬髯似乎思索:“麟州吗?” “麟州现在百废待兴,新帝渴慕人才。”老者道,“向小哥一身功夫,性情高洁洒然,到那里必然有一番作为,那边的天地可比这边大的多。” 向虬髯没有说话。 老者端详向虬髯:“我不认为你是一条愿居浅滩的小鱼。” 向虬髯大笑:“大丈夫在世当然要谋求鱼跃龙门,天下闻名。” 老者点头:“所以你应当去麟州,我知道麟州路远,向小哥你没有钱,我愿意雇佣你做护卫。” 感动吧,萍水相逢如此相助,什么都不图,也就是图他是个人才,这种知遇之恩,下一步就该感激的道谢了,旁边站着的中年护卫看向虬髯,但并没有从这个年轻的游侠儿脸上看到激动和光彩。 向虬髯从牙缝里剔出一根干肉丝,摇头:“我说过了,我就做这片路途的护卫,再往前我就不去了。” “向小哥,现在麟州有这么一种情况。”老者盘腿向前挪了挪,给向虬髯斟茶,“出京的时候,有很多官员没有跟上,陛下下了新命令,长官不在,官职顺延。” 向虬髯哦了声:“不错啊,千里迢迢跟过去的人也当得起重用。” 老者道:“我家长子便在其中,原本以为晋升无望,没想到有了这个机会。” 向虬髯对老者拱手:“恭喜老丈,果然自古都是福祸相依。” 老者看着他干脆将意思挑明:“我会让我的儿子举荐你,如今来投军的武将义士很多,跟随新帝击溃安贼平定天下,这可以说是从龙之功。”他拍了拍向虬髯的手,“向小哥,你难道不想做一番功业?就像你的名字这般。” 向虬髯神情带着几分向往:“我当然想做一番功业。”又一笑倨傲,“错了,我当然会做一番功业!” 老者哈哈一笑,才要与向虬髯握手共贺,向虬髯收回手放下茶杯站起来。 “但我现在有一件事还没有做完,所以不能去麟州。”他说道,“多谢老丈好意了。” 老者愕然,他看得出这年轻人不是欲迎还拒,一双眼透彻明亮,这是真心话。 “你,有什么事不能放一放?先建功立业,什么事都好做。”老者又道。 向虬髯摇头:“这件事不能,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原来如此,游侠儿信奉一诺千金,但那不是古时候吗?游侠儿都快绝迹了,而且现在好容易有了游侠儿可以建功立业的机会..... “这件事很难做吗?”老者问。 向虬髯想了想,刺杀项云已经第二次了,项云一次刺杀就戒备的很紧密,第二次之后可想而知。 要杀一个时时刻刻防备,而且有足够的能力防备的人,很难。 “那要是一辈子都做不成呢?”老者再问。 向虬髯哈哈一笑:“那就做一辈子啊。”对老者拱手施礼,又对一直看着这边的女眷们挑眉打个呼哨,便转身大步而去,将老者的惊疑女子们的嬉笑抛在身后。 看到向虬髯走回来,占据了城门的乞丐流民热情的招呼,把日光晒的最暖和的地方让给他,地上还有一堆干草。 “小爷,又有人叫你做护卫吗?”有乞丐好奇问,打量向虬髯空空的双手又有些遗憾,没有带些酒肉回来啊。 刚跟着老者树下饮古茶的向虬髯,没有丝毫仪态的歪坐在乞丐中,摸了摸英俊的下巴:“我太优秀了,总是有人哭着喊着要提携我啊,真是让人烦恼。” 乞丐流民嘻嘻哈哈的笑起来起哄恭维,城门前人来人往车来马鸣越发的嘈杂喧闹。 ..... ..... 剑南道的城门一直人来人往,兵马不断,所以当有一队官兵拥簇的人马奔来,民众们只是习惯的避让,并没有多关注,但这队兵马后响起悠扬婉转的喊声。 喊声来处得得马蹄,一个身穿白袍头上玉带飘飘的男子奔来。 他狭长的眼角晕染一片绯红,恍若春日里飘落的桃花,桃花上恍若雨水跌落闪闪:“三老爷啊,你不能去啊!” 这一声哭喊让前方的李奉耀身下的马儿打个寒战,发出嘶鸣猛地冲出了城门。 李奉耀吓了一跳,慌忙勒马。 这马怎么回事?跑这快干什么!他是做做样子!可不是真要率兵亲征! ...... ...... (今天除夕啦,恭祝大家新春愉快万事如意,我给大家拜年!谢谢你们又陪我走过一年,爱以及尊敬你们,大家过年玩好吃好睡好喝好,不长肥肉!) ------------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两人一哭满城慌 白色的身影吸引了街上民众的注意,民众们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大家瞬时都认出这个人是谁,陌生的是好久没有见过这个人。 李奉安曾经身边带着个漂亮的仆从叫敏敏儿,但凡见过的人都忘不了他的样子,后来敏敏儿不跟着李奉安进出了,据说是因为太漂亮盖过了李大都督的风头,被打发去做粗使。 后来还真很少再见到他,偶尔有人见,也是他风尘仆仆一身行装进出来去大都督府。 所以当有人发现是敏敏儿的时候,民众们都惊讶不已,争先恐后的围过来。 他为什么这样哭?出什么大事了? 随着敏敏儿大家的视线也投向前方,这才看到跑出城门被官兵拥簇的是李奉耀。 府城的民众对李奉耀也是熟悉又陌生。 大都督去世,小都督在外,是这位大都督之弟小都督之叔坐镇道府,民众见过他带着官员们在巡查,见过他领着兵马巡逻,见过他坐在府道衙门大堂上处理政务,见过他和权贵富商在酒楼里谈笑风生,见过他出入青楼左拥右抱...... 李三老爷靠谱又不靠谱,剑南道似乎有他又似乎不存在。 民众们忐忑不安,还好剑南道的文官武将都很靠谱,一直没出什么乱子。 今天这是怎么了? 李三老爷要跑了吗?敏敏儿伤心成这样! “三老爷,你不能去!”李敏终于追上,扑过来抓住马脖子上的缰绳。 状若癫狂四蹄狂奔的马儿一瞬间便安静下来,李奉耀松口气,因为受了惊吓接下来的话说的结结巴巴:“不,不要拦我,我不去,谁,谁还能去,剑南道,不能毁在我的手里。” 一口气缓过说话也顺畅了,他抬手拍打胸口仰天流泪。 “哥哥啊,我的哥哥你死的早。” 李敏抱着马头大哭:“大都督啊大都督。” 街边的民众看的胆战心惊,虽然不知道什么事,但听到这两句话分明是说剑南道要完了! 一队文官武将此时从里面也追了出来,看到这场面有些尴尬。 “三老爷,不用担心,我们的兵马已经过去了。”一个将官道,“你不要亲自去。” 李奉耀在马上转头拔高声音:“我们的兵马怎么够!我不去怎么行!如此危急的时候!”想到这危急时刻,又涌出泪来,“是我没用,我只有我这条命了。” “这不是三老爷的错啊。”李敏拍着马头附和呜呜哭,“天下大乱,人人自危,人人自危啊。” “李敏,你不劝住三老爷,跟着哭什么。”一个文官皱眉喊道,“扰乱民心。” 民心已经乱了,街上的民众神情惊恐,无数的人如潮水般涌涌而来。 “大家不要惊慌,是黔中叛乱,江南道请我们剑南道协助平叛。”文官武将们忙大声的对民众们解释,“李三老爷忠肝义胆,要亲自领兵。” 黔中啊,那还好,不是剑南道,更何况还有江南道一起帮忙,民众们稍微松口气,这个李三老爷为什么这么不靠谱,哭的跟府城马上就要被攻破了一般,吓死人了。 这个李三老爷这辈子都没有拿过刀枪吧,听到打仗就吓破了胆子了吧,怎么跟李大都督是亲兄弟,差别这么大呢? 人群里便有低低的笑声议论声。 “你们懂什么!你们懂什么!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们不知道剑南道如今多么危急!”李奉耀悲愤喊道,“我是害怕我是没有拿过刀枪,但我不怕死!我也愿意为剑南道而死!说到底我才是亲兄弟,也只有亲兄弟,其他人,靠不住....” “靠不住啊,靠不住,都是假兄弟。”李敏跟着拍马悲叹,“只有三老爷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李三老爷说的话也就算了,敏敏儿为什么也这样悲戚? 看到街上议论纷纷,文官武将又急又恼火又无奈,这个李三老爷真是太不靠谱,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突然发疯,大家接到陇右的消息正商议呢,他就自己跑出来了。 没事也要被他闹出事了! “三老爷不用担心,区区黔中叛军不算什么,不用我剑南道主将主帅亲自出马,大都督在的时候也不会为此亲自挂帅。”他们肃穆喝道,“三老爷你也不用,请你坐镇府道看我等杀敌。” 说罢再不迟疑将李奉耀连劝带哄又威胁的架了回去,李敏一切以李奉耀为马首,不用架牵着马呜呜哽咽跟着回去了。 这一场闹剧让府城沸腾,黔中叛乱,剑南道出兵是当众说明的事,但还有另外的事私下传开。 “李三老爷为什么要亲自领兵?是因为原本要请项大人领兵的,结果项大人不肯。” “怎么可能?项大人可是咱们剑南道的。” “你糊涂啊,项大人是陇右的。” “说的也对,谁肯舍下自己的家,去帮别人领兵打仗。” “要是大都督在,项大人肯定去,那时候他可是天天把剑南道当家。” “大都督不是不在了嘛,人心呐,是会变的。” 伴随这样的传言,还有对战事和叛军的传言随之而起,黔中叛乱可没有那么简单,有说整个黔中都乱了,有说齐山都抵挡不住了,有说安康山的长子安德忠已经到了黔中,亲自领兵要杀入剑南道,剑南道的兵马不多了,都被小都督带出去,小都督赶不回来,被叛军挡住了.... 所以剑南道真的要完了! 府城陷入了惊慌,还有不少人家收拾东西准备外逃。 “真是可笑!大都督过世,安康山叛乱都没有让我们剑南道陷入混乱,李三老爷哭一场就做到了。” 剑南道的文官武将纷纷归来,愤怒的斥责李三老爷,又悔恨明知道李三老爷靠不住,不该如此放任,愤怒自责中最先要做的是辟谣安抚民心。 “黔中叛军真的不多,只有三个州府不到三万兵马。” “项云项大人是因为被刺杀受了重伤才不能领兵的。” “而且朝廷有令,各地卫军不得擅离,留守本地平叛护民。” “尽管如此,项大人还是派出了一万兵马驰援,如今马上就要进入黔中境。” “剑南道也已经派出三万兵马与之汇合。” 但这些正规的合情合理的消息传达出去,对于民众们却没有多少影响,所有人想起这件事就想起了敏敏儿和李奉耀在城门外抱头大哭的场面,那场面委实令人记忆深刻,盖过了一切。 府道衙门里灯火通明彻夜不眠,堂内坐满了人,文官武将面色沉沉议论纷纷焦虑不安。 “这都是李三老爷的错!” “让他离开剑南道。” “把小都督接回来才能安民心。” 听着说了几天的话,站在正中案后代替李奉耀的李敏终于停下了神游天外,敲了敲桌子:“多大点事啊!不用请小都督回来!” 他终于开口了,室内的官员们更加愤怒:“多大点事儿?没事李三老爷怎么不过来了?” 他们看着空空的桌案椅子,李敏只是站在一旁,他没有资格落座,而有资格坐下的那个人,从城门被架回来后就借口病了躲在内宅不出来了。 “三老爷病了嘛。”李敏说道。 这个李敏现在唯李奉耀是从,狗腿的很,什么都听李奉耀的,在场的人们恼怒的哼了声。 “现在把小都督请回来,大家就更紧张更害怕了,没事也印证有事了,民心更乱。”李敏道,“你们是不是也被吓糊涂了?这件事要解决很简单啊。” 什么?诸人看着这个在男人中很亮眼的男人。 李敏将两手一摊:“一场胜利啊,打败黔中的叛军,平乱大胜就可以了啊,所有的谣言不攻自破啊。” 堂内安静一刻,旋即桌椅乱响,一个两个的武将站起来更多的文官武将站起来,大家转身气势汹汹的走了出去,似乎一眨眼,阔朗的大堂里只剩下李敏一个人。 李敏将摊开的手收回来按在心口:“人呐,就是喜欢把简单的事想复杂,这可不怪我。” 第一百二十二章 背后说人 “他们真不用我去亲征?” 李三老爷从床上翻坐起来,带着几分戒备问。 李敏将一碗羹汤递过来:“是的是的,三老爷放心吧,只需要你去对出征的将士们鼓励一下。” 李三老爷扯下头上裹着的带子,接过羹汤一口喝光,力气和精神都恢复了很多,但还是犹疑:“只是在城门,再远我可不去,太危险了。” 李敏再三保证:“三老爷,我办事你放心,你放心我还不放心呢,你要是被他们骗走了,我怎么办!就是为了我自己,我也要保护好三老爷留在剑南道。” 那倒也是,李奉安死了,没了自己李敏这个奴仆丧家之犬嘛,李奉耀点点头彻底放心了。 “三老爷,你到那里就说些振奋的话。”李敏叮嘱,又叹气,“我们现在只能靠自己了。” 李奉耀的眼也顿时红了,将喝进去的汤羹咬的咯吱响:“项云,太过分了!我原本以为他靠得住,受伤,受伤这种借口他用过一次了!” “不是受伤,是他自己下马扭了脚。”李敏纠正,又凑过来咬耳朵,“说是被刺客吓的呢,项大人原来胆子这么小。” 李奉耀呸了声:“谁知道刺客是不是他自己编出来的!” “而且朝廷的命令算什么,以前朝廷也说了不允许卫军擅离,但剑南道和陇右算是擅离吗?陇右就是剑南道。”李敏添油加醋,所谓的知心人就是一起骂对方讨厌的人,“他一天天的长在剑南道怎么就不说皇命难违了?不想来就是不想来嘛。” 李奉耀冷笑,看透世事:“还是欺负我兄长不在了,不把我和明玉放在眼里。” “大小姐会不会在他们家也被欺负?”李敏建议,“把大小姐接回来?” 那还是算了,要给明琪再找个项云这般人家的也不好找,李奉耀冷哼一声:“等他来求我们的时候,再给他好看。” 从今以后他们就不讲情义了,讲交易。 李敏点头:“三老爷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取过衣袍给李奉耀穿,“三老爷,这次我们剑南道能否度过难关,就靠你了!” 浓黑的裘袍压在身上千斤重,千斤重的人才能担得起千斤,李奉耀挺直了脊背,觉得自己威重如山。 李奉耀去城外送行出征的将士,讲了一通感人肺腑和激励的话,只是有些话夸张。 比如剑南道形势到了最危急的时刻,什么没有援兵没有退路,一切就只靠我们自己了之类的,还非常不体面的明嘲暗讽了陇右道项云有难不救忘恩负义,听的将官兵马们又是惊讶又是惊吓。 但所幸没有多说,也没有像先前那般哭哭闹闹让人恐慌,看守着他的文武官们一时也不好打断,军心民心出战前不能再乱了,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形影不离的李敏这次没有跟来。 密不透风的账房内响起噼里啪啦的爆豆子声,伴着浓烈的酒香。 李敏躺在地上,一手摸过烤好倒在盘子上的豆子扔进嘴里,一手拎着酒壶往嘴里倒。 清冽的酒水如线稳稳滑落口中,没有洒出半点。 “洒出半点你这辈子就别想进我的门。”林芢在一旁警告。 李敏将酒壶放下,翻个身侧卧,对林芢翻个白眼:“我这样的美人来你这里,你是蓬荜生辉。” 林芢一手烤豆子,一手翻看账册,视线都没有离开半分:“我说你这么闹,把人都吓到了。” 李敏手拄着头撇嘴:“剑南道的这些人好日子过太久了,也该受受惊吓了。” “你就不怕剑南道真乱了?”林芢问。 “乱了再稳呗,算什么大事。”李敏道,“有大小姐小公子在呢。” 除了大小姐小公子,其他人其他事在他眼里都可以算计,林芢手在账册上敲动几下,算出一个数字,然后翻到下一页,继续问:“大小姐的说这次借兵让项云去,现在项云不去了,你怎么跟小姐交代?” 李敏手指擦着鼻头,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大小姐让项云去是因为讨厌他,不是因为我们真需要用他,现在他不去了,可就不止大小姐一个人讨厌他,整个剑南道都要讨厌他了。” 他说着开心的笑起来,又想到什么指着自己的眼。 “你看,我新做的胭脂怎么样?染在眼角真是好极了。” 林芢看他一眼摇摇头:“不知道你整天想的什么。” 李敏手擦着眼角摩挲,眼神若有所思:“我现在想的是,那个刺客。” 跟李奉耀胡说乱谈是一回事,项云那边发生事他打听的清清楚楚,那个刺客就是上次在剑南道的那个,他也要忘记了这个人,没想到又出现了,或者说刺客一直都在。 项云这个人一直营造着忠诚老实和善的形象,没有跟人结仇红过脸,是什么人要刺杀他?又为了什么? 这个刺客,有意思,要想了解一个人,通过他的仇人更有收获。 “我要抓住这个刺客。”李敏坐起来兴致勃勃道。 林芢撇嘴:“现在又不想项云了?” 李敏摆手:“项云现在剑南道想他的人多了,我就不用想了。” 剑南道这边的人怎么想他,项云是过了一段才知道的,伴随着剑南道兵马大胜黔中叛军的消息一起送了过来。 听到项云在剑南道被说成自私畏怯忘恩负义,陇右的官员们都很惊讶。 “怎么不早报告这个消息!”蒋友喝道。 信兵忙道:“这是谣言,剑南道一开始就解释了,我们也奋勇而战,终于击退了叛军,让民众看到这一切都是谣言。” 所以才一直憋着等到这时候来说,谣言一场胜利就足以安抚了,就像府道那边民众的恐慌,现在已经平息无事了。 项云嘴角浮现一丝笑,谣言和恐慌可不一样呢,上当了啊。 他猜的没有错,剑南道的确有人在针对他。 就像那个刺客一样,时时刻刻盯着机会,一旦抓住就狠狠的咬上一口。 那么这个刺客,也是那人的安排吧。 堂内文武官员们神情复杂低声议论,响起一片嗡嗡声。 “真是荒唐,大人被刺杀,皇帝下命令,大人只是人没亲自领兵,我们陇右一万兵马可是不掺假的。”蒋友愤怒的指责,“不行,我们要去剑南道说个明白!” 项云开口道:“清者自清,为这个兴师动众去质问解释,反而此地无银了。” 蒋友皱眉道:“都督大度,但那些小人” “不用再说了。”项云打断他,“如今天下大乱,人心惶惶,难免流言四起,我们要警惕,不要被流言扰乱了心智。” 堂内诸人应声是,蒋友也只能咽下要说话的俯身应声是。 夜色降临的时候,蒋友再次来到项云的书房,但里面有个仆从在说话。 胖胖乎乎的仆从风尘仆仆讲着家里的人家里的人以及家里的交代,鼻头冒出一层汗。 看到蒋友进来,项云体贴的打断他:“我先看家信,有什么不明白的再问你,你先去歇息。” 胖仆从高兴的应声是退了出去。 “大人,这真不是个好消息。”蒋友继续先前的话题。 项云没有像在众人面前那般反驳,而是点点头:“是,最近真没有好消息。”说到这里又一笑,视线落在家信上,“不过,我家里倒是有个好消息,我的侄儿平安无事。” 蒋友想起来了:“是去安康山那边被害失踪的南公子?” 项云道:“他不仅是平安无事,而且已经拉起了一支兵马。” 蒋友大喜:“那真是可喜可贺!” 第一百二十三章 晚生后辈亮光彩 接到家里消息说项南死了的时候,项云两天两夜没有睡,他这才知道项南竟然护送朝廷的使者去范阳诏唤安康山。 安康山杀了使者与其兵马反叛了。 乱势席卷了大夏,断了所有的消息来路,尤其是范阳军经过的地方,项家已经不抱希望了,甚至准备给项南建个衣冠冢,他阻止了。 项南这个孩子虽然沉默寡言,但心思很多,人又机敏,项云觉得他也许能逃出生天。 果然没有看错。 蒋友给项云端来一杯酒,项云一饮而尽。 “南公子不愧是都督一手栽培。”蒋友赞道。 项云坐下来再次斟酒:“当初我问谁想从军,家中子侄只有项南站出来,其他人都选了读书科举或者经商。” “大人和南公子的选择是最明智的。”蒋友感叹,“先前朝廷被崔征罗氏全海把持乌烟瘴气,读书科举混乱不堪,很难出头,如今世道乱了,全靠武将兵马平定天下,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 提到兵马,项云眼中闪过一丝痛:“兵马,还是不够。” 本来剑南道应该是他的囊中之物,但现在项云端起酒杯再次一饮而尽,只是比先前那一杯感觉要涩辣。 “原来剑南道往太原府还分了将近一万兵马。”蒋友看着项云展开的家信有些惊讶,又冷笑,“以至于剑南道空虚兵马不足,简直儿戏啊,太原府那边难道没有兵马吗?” 项云放下酒杯若有所思,是啊,太原府还有李大小姐,虽然是假的,但如果让剑南道的兵马知道这个小姐是假的,剑南道也难免要乱一乱,这种乱可做的文章就多了。 这一点他可以跟剑南道的人,尤其是李三老爷好好谈一谈。 目前那些兵马不能浪费,念头闪过项云做了决定:“太原府的兵马当然越多越好。”他打开舆图审视,“太原府不止是有大小姐,也是麟州的屏障,至关紧要。” 蒋友反应过来了,现在的东边反而无关紧要,昭王已死,安康山入京,这时候最能建功立业的地方就是皇帝的四周,西北重地。 “都督,让南公子回太原府。”他说道。 项南在东边打出了名声有了兵马,回到太原府又有李奉安女婿的名头,剑南道的一万兵马听其号令,太原府的兵马也必将变成其麾下,皇帝也必将看重。 项云拂袖提笔,蒋友站起来亲自点亮两盏灯,为项云研墨。 夜色笼罩大地,天下无一区别,但各地的夜色还是有所不同。 陇右晴朗月明,而太原府则乌云密布,一阵阵风盘旋在院落里,似乎有手掌拍打在窗户上。 咯吱一声,念儿打开了窗,立刻被洒了一脸雪粒子。 “小姐,下雪了。”她回头喊道。 窗户打开风冲进来,穿着小袄散着头发坐在桌前写字的李明琪视线一阵恍惚。 “快关上。”她娇声喊道,“我正写信呢。” 念儿忙将窗户关上,又取了炭盆来,室内顿时更暖了几分,散发着淡淡的橘皮香气。 “小姐你在给白袍将军写信吗?”她倚在桌边问。 “是呀。”李明琪道,眼里含着笑意,“我在给白袍将军写信呢。” 念儿又捧着脸:“东边来的流民和商人在传唱一句话,千军万马避白袍,白袍将军真威武啊。” “是呀。”李明琪道,“白袍将军真威风呢。” 念儿凑到她面前:“白袍将军是小姐的姑爷吗?” “是呀。”李明琪抬头,将手中的笔点在念儿的额头,“是小姐的姑爷呢。” 主仆咯咯的笑起来。 “真是谢天谢地,姑爷还活着。”念儿握住手感叹,“我终于能睡个好觉了,小姐你也可以松口气了。” 李明琪扭了扭肩头:“我本来就没事啊,姑爷或者还是死了,都是姑爷。”说罢又一笑,“当然活着的更好,而且还这么威风的活着。” 小姐说的半听得懂半听不懂,不过无所谓了,念儿拍拍心口:“快些把姑爷请回来,咱们也能过安稳日子了。” 李明琪点点头:“是呢,我有一万多兵马,我也不会领兵,姑爷回来了正好给他用,要不然只守着我怪浪费的。” 念儿欢喜的脸拉下来:“小姐,兵马没有守着咱们的庄子,被四老爷带走了。” 李明琪俏脸顿时寒霜,将手中的笔摔在桌子上:“我是大小姐还是他是大小姐!” 日光大亮,一辆马车驶出了半山上的庄园,马车上缀这珍珠宝石随着行驶闪闪发亮,前后左右三十多个身高马壮的兵甲拥簇,一出现就吸引了无数的视线。 “大小姐!” “李大小姐要去哪里?” 原本安静的街道上一瞬间冒出了很多人,男女老少穿着打扮也都精美,五颜六色的斗篷,不少人手中还拿着长长短短的梅枝,有的盛开有的含苞,在雪后的街道上点缀很是美丽,也与简朴乡村城镇增添了前所未有的风味。 这个叫做鲁亭的镇子,位于太原府外四十里,原本没有这么多人,而且都是务农为生,冬天忙着烧炭卖,没有一身干净的衣衫穿,更没有踏雪赏梅的兴致。 烧炭的民众都还忙着烧炭,街上游走玩乐的是半个太原府来的人,现在他们是鲁亭镇上的主人。 安康山叛乱后,太原府也变得不太平,来了很多流民,也来了很多乱兵,再加上朔方数万兵马叛乱,太原府顿时变得岌岌可危,而在这个危机时候,剑南道来了一万兵马保护他们的大小姐。 太原府住不下这么多兵马,项府的李大小姐便带着项氏搬到她的庄子上来,这个庄子有山,一万兵马驻扎在这里恍若一座城墙。 太原府有高厚的城墙,但一万多的兵马更让人安心,于是城中很多人家都随着李大小姐搬到这里来,有一些跟项家交好的得以住进李大小姐的庄园,大多数则只能住在镇子上,或者租了房子,或者干脆买了民户们的房子,至于民户们去哪里就不管了,他们已经给过钱了。 有军营驻扎,有富贵人家聚集,鲁亭镇变得比太原府还繁华热闹,在这里大家忘记了外边的纷乱,冬日饮酒,山上还可以打猎赏雪,恍若世外桃源,人人感激李大小姐。 这天下给女儿陪嫁阔气的不少,但在大乱的时候一出手就送来一万兵马的可从未有。 看到李大小姐的马车,大家纷纷打招呼围过来。 “大小姐要去哪里?” “大小姐是去军营吗?” “大小姐,军营里的兵马好像少了很多。” 听到这句话,大小姐的马车掀起,丫头说道:“太原府多地有乱,大小姐的兵马去平乱了,我们这就是去太原府。” 原来如此,不安的人们恢复了平静。 “大小姐辛苦了。” “天这么冷。” “大小姐早些回来。” 无数的声音喊着,无数的视线追随着,还有年轻的男女将手里的梅花抛向大小姐的马车、前后左右的路上,那一辆华丽的马车行驶在白雪红梅上,恍若神仙腾云。 第一百二十四章 威风都是大小姐 华丽的马车驶入太原府,亦是引来无数视线,街上很多人涌过来挥着手喊着大小姐。 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去大小姐的庄园镇子上,但这个镇子属于太原府,有它在大家都能平安。 直到今日大家才意识到剑南道大小姐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李大小姐在太原府,太原府就能平白多出一万的兵马,真正的兵马,他们训练有素,铠甲兵器精良,马匹肥壮。 先前李大小姐出手阔绰,吃喝用度奇珍,这些都是在她的宴席上被人看到然后流传,真切看到的只有那些内宅妇人,对外只是传说,现在一万兵马真真切切明明白白的展示在任何一人眼前。 李大小姐威名远扬无数人携家带口奔太原府而来。 “看把她得意的。”李奉景站在门口看着驶来的车马,以及四周拥簇热情的民众,冷哼一声。 李明琪裹着斗篷,金丝银线白狐毛茸茸,衬托小脸粉嫩嫩。 “四叔,能给大小姐扬名,让我得意一辈子。”她衣裙轻摆迈进门。 这个丫头嘴皮子利索,李奉景已经领略到了,不咸不淡道:“你知道就好。” 李明琪慢步向前打量四周:“四叔,太原府这边是叛军必攻之地,你真不搬到我那里去?” 动乱起的时候李明琪携带项南的父母和愿意跟随的亲族搬去庄子上,李奉景没有去。 此时再一次被问,他淡淡道:“李家的产业在城里,我不能舍下它不管。” “也方便拿着李家的产业做事吧?”李明琪转头似笑非笑,“比如调动使用我的兵马。” 开门见山说正事多好,早知道她是为这个来的,李奉景亦是似笑非笑纠正:“大小姐的兵马。” 院门已经关上,里外皆是李家人。 “既然四叔知道是大小姐的兵马,你竟然还敢拿去用?”李明琪柳眉倒竖,“你把剑南道的兵马当成什么?你请客用的酒还是你炫耀的笔墨书画?” 经历过上一次抢夺剑南道送来的年礼后,这个晚辈小侄女在他面前越来越不像话,还真把自己当成大小姐了,她靠的什么?她那个在剑南道耀武扬威的爹吗? 李奉景淡淡道:“剑南道的兵马送来是保护大小姐的,不是来给你当炫耀摆设的,什么叫保护?保护你一个人不叫保护,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太原府辖内多处有乱,黎民受难,官府百姓求救,怎么?不理不问就当看不到?留着这些兵马给你看家护院?我告诉你,待太原府四周都沦为叛军之地,百姓们被奴役,别说一万兵马,就是两万三万,也守不住你一个庄园!” 李四老爷身穿青袍头戴文士巾说话不温不火,但一番话落地有声,让在场的人心神摇曳,大丫头念儿也恍若被兜头泼了一脸热水,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不敢上前一步。 小姐裹着斗篷俏立,微微一笑:“四叔,你不用用这些大道理来吓唬我,我说的可不是摆着这些兵马不让用,而是你哪来的资格调动这些兵马。” 李奉景冷笑:“资格?李奉安是我兄长,我是现今剑南道都督的叔叔,李家四老爷,你说我的资格如何?” “这是你的身份跟资格无关。”李明琪道,“这是剑南道给大小姐的兵马,你不是大小姐,你就不能用。” 李奉景失笑:“我是护送陪同大小姐的长辈男人,这兵马我不动用,难道你自己来领兵调动吗?” 李明琪点头:“我虽然不能亲自领兵,但”她扬声喊,“姜会。” 一旁护卫中安静侍立如同不存在的男人立刻站出来,温顺又带着几分讨好的施礼:“大小姐。” 李明琪道:“你来替我领兵。” 姜会抬起头:“小的虽然只是个管家,但必不负大小姐重托。” “你虽然是个管家也是剑南道的管家,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李明琪道,看了李奉景一眼,“领兵这种事是让懂的人来做更好,叔叔,你还是安心的写你的字赏你的花吧。” 说罢甩袖转身。 “你!”李奉景面色铁青。 刚开口李明琪又回过头:“还有,南公子的事四叔已经知道了吧?我已经给他写信让他回来,所以四叔不用担心,论起领兵南公子是本职。” 说罢将兜帽拉起盖在头上,碎步如风而去。 “四老爷放心吧。”丫头念儿恢复气势对李奉景施礼,一甩袖子快步跟上李明琪。 护卫们涌涌遮挡着李奉景的视线,门打开又关上,院子里不见了这一行人,门外有喧闹声传来。 “大小姐,大小姐。” “大小姐请来尝尝我家的美酒吧。” “大小姐,我家有祖传的奇珍异宝,请收下吧。” 李奉景伸手指着外边:“你们听到没?” 身边的仆从忐忑的点头:“琪小姐借着剑南道真是风光啊。” 李奉景呸了声:“我不是说这个,这风光都是大小姐的,跟她无关!”他伸手点着外边,“她刚才竟然要把一万兵马送给项南,她还是不是姓李!” 仆从对视一眼:“四老爷,项公子是大小姐的姑爷,这应该是一家人吧。” 李奉景冷笑:“他们可不是普通夫妻,大小姐可不是普通的妻,在有些事上,比如兵马,剑南道权柄,项李两家绝不是一家人。” 仆从们似懂非懂:“那怎么办?琪小姐真要这么做,告诉剑南道?” 李奉景眼圈微微红了:“剑南道被老三把持一手遮天,可怜我的侄儿明玉什么都不知道。”说罢又深吸一口气,“二哥在江陵府被困,现在只有我了,我一定会替大小姐明玉守住他们的东西。” 他将袖子一甩。 “来人,从今日起我们搬进军营里住。” 现在去军营里住可不是受苦,而是享福呢,仆从们高兴的齐声应是,热热闹闹的收拾起来。 驶离了太原府城,喧哗热闹也渐渐的散去了,坐在车里的丫头念儿脸上的得意欢喜还没散去。 “小姐,所有人都喜欢你呢。”她握着手一脸陶醉,“这感觉好像腾云驾雾。” “他们不是喜欢我,是喜欢我的钱,还有我的兵马。”李明琪眼神清明,旋即又眼睛弯弯一笑,“不过无所谓啊,这些都是喜欢本来就是交换,我会让大家喜欢我的。” 念儿鸡啄米一般点头:“小姐你真厉害,当时说南公子死了,四老爷让这些兵马护着咱们回剑南道,你不肯去,我还担心呢,现在看来小姐你的决定太对了。” 李明琪冲她翻个白眼,她又不是傻,去剑南道算什么,什么都不是,在太原府,就算项南公子死了,她也是他的妻子。 想到项南她心里感慨,当初真以为他死了,没想到那般凶险中也杀出了一条生路。 李明琪几分感叹:“南公子果然厉害,大伯父匆忙之中也没有看错人,给大小姐挑选了一个好丈夫。” 念儿道:“但现在陪着南公子的是小姐。” 李明琪瞥了她一眼:“傻不傻,不要总想着陪着男人吃苦受难不离不弃就委屈感动,要想真打动一个男人,就要陪他建功立业,助他上青云。” 念儿开心的笑:“小姐给南公子写的信,已经送到项老爷那里了,老爷说会快马加鞭送到南公子手里,他一定会明白小姐的心意。” 第一百二十五章 吩咐的背后各有吩咐 一阵寒风吹过,项家宅院里几乎看不到人,很多妇孺都搬到了李明琪的庄子里,一向拥挤窄小的院落显得有些空旷。 项五老爷一个人慢悠悠的走着,重新收到项南的信后,从要连丧两子悲痛中走出来的他肉眼可见的将瘦下去的肉又涨回来。 他迈进项老太爷的书房,项老太爷的书房里暖意浓浓,散发着酒香,带着舒适,但面色潮红的项老太爷却皱着眉头。 “父亲,什么事?”项五老爷忙收起愉悦,紧张的问,“是小南又有什么消息?” 项老太爷摆手:“是项云。” 项南是他的命根子,项云则是他头顶的天,是项家风光荣耀的最大靠山,项五老爷更加紧张:“六弟怎么样?又受伤了吗?” 受伤倒是不重,重的是引发受伤这件事,项老太爷将剑南道借兵项云出战却遇刺的事说了。 项五老爷听完面色凝重不安:“这个刺客真的跟剑南道脱不开关系?” “虽然剑南道和云儿对外都说是安康山派出的刺客,但是。”项老太爷摇摇头,“我们自己没必要自欺欺人,云儿还不值得安康山单独派出刺客。” 虽然在老太爷的书房里,项五老爷还是忍不住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是不是李奉安的事被发现了?” “物证已消,人证已死,这件事绝对没有留下任何证据。”项老太爷肯定的说道,但也摇头,“不过这世上事情但凡做过就必然会留下痕迹,没有事情是绝对不会万无一失的,所以剑南道那边肯定有人猜到了什么。” 项五老爷思索沉吟:“是那个元吉吗?所以他带着大小姐消失了,其实是不想跟我们联姻,更不会把大小姐送到我们手里。” 项老太爷点头:“我和云儿也是这样猜测的。” 项五老爷不安的在椅子上挪了挪:“元吉可是李奉安托孤的人,剑南道也都是他的人,这可如何是好?” 项老太爷反而笑了,将手摊开搭在扶手上:“那又如何?他没有直接打杀云儿,而是躲起来,可见是没有证据,也没有能力承担揭穿这件事的后果。” 项五老爷点头:“六弟在剑南道的地位和人品也是不容置疑的,李奉安不在了,剑南道经不起动荡。”又皱眉,“但他一日不除,始终麻烦,现在已经困住六弟了,六弟连剑南道也不能去,那如何掌控剑南道的兵马?” 项老太爷摩挲着扶手眯着眼:“我们现在有小南。” 项五老爷坐直了身子。 “元吉躲着,将李三老爷摆出来,那么我们就靠李三老爷,毕竟现在嫁到我们家的是他的女儿。”项老太爷道,“看那个不能见人的元吉怎么办。” 项五老爷脸上展开笑意:“李三老爷这个女儿真不错,不用我们提醒,她已经写好了信请小南回来带兵。” 项老太爷哦了声,更在意另一件事:“她把信送来给你?” 项五老爷点头,将信拿出来:“我是来拿给父亲看的。” 信是拆开的,他显然已经看过了。 项老太爷摆手:“不用看了,给小南的信她都不用李家的人去送,而是交给我们,这就是她表达的诚意。” 项五老爷一想也反应过来了:“她还挺聪明的。” 项老太爷笑了:“因为她是假的,真的大小姐不需要聪明。” 真的大小姐无欲无求,不需要思虑做事是不是周全。 “这么看娶进来个假的更合适。”项五老爷笑道,有些迫不及待起身,“我这就去给小南写信。” 项老太爷示意他坐下:“你就算了,小南不喜欢听你说话,他六叔已经写了,你就不要添乱了。” 项五老爷讪讪:“这个逆子也不知道想什么呢,从小到大都让六叔费心了。” 项老太爷看向窗外,寒风中有雪粒子悉悉索索落下,醉意似乎重新凝聚在眼中:“年轻人想太多,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随心所欲才能证明自己厉害,没有了家族,哪来的随心所欲。” 雪粒子刷刷渐渐变成雪花,满天雪花飞舞中四个仆从穿戴厚实的行装,携带精良的兵器,骑着骏马奔驰出了太原府城。 站在荒野里枯草中的一行兵马目送他们。 “会爷,我们跟吗?”一个兵问。 管家姜会捻须:“不用了,大小姐那边的消息说项南在沂州附近,沂州和宣武道都有我们的人马,他们到了那边翻不出风浪。” 说罢他打个呼哨,飞雪里便有一群马奔来,草丛里的兵丁们纷纷上马。 “都督按照大小姐的吩咐把兵马给我们送过来,我们那么接下来就好好做事。”姜会说道,“附近的叛军我们来平,百姓我们来护,四面的通路我们查控。” 这显然不是那位让他守护好镇子庄园以及富贵有钱人的大小姐吩咐的,兵马们笑着应声。 “总不能连中齐那小子都不如。” “你看看到中五写的信了吗?竟然自诩小八部将。” 他们笑着催马,马儿扬蹄嘶鸣,远行的人们被喧嚣的声音引得回头,看到在一片雪雾中若隐若现的身影,但依旧能认出。 “是剑南道的兵马。”一个项家的随从说道,“现在大小姐领兵呢。” 另一个随从脸上浮现笑容:“很快就将是南公子领的兵了。” 他说罢扬鞭催马。 “我们速去!” 马蹄在雪中疾驰向东,走大路穿小路,冒风雪披夜色,过小城冒险境,越往东走路越难走,所过的城池乡镇越凋敝,路上逃难的流民越来越多,触目的场景也越来越惨。 城池有叛军遍布,荒郊野岭有山贼横行,所有人都在惶惶的奔逃,想要逃到一个能安身立命之处。 今日项家仆从四人落脚的是一个有高城墙兵马的城池,但尽管如此半夜入睡大家依旧警醒,当外边传来第一声动静的时候,四人就翻身起来了。 “地面有震动。” “是马匹。” “城门有跑动,守兵们在上城了。” 所以是有叛军袭来了吗?四人急忙奔出客栈,看着大街上跑动的兵马,整个城镇都被惊动了,而城门外也传来厮杀声。 “大家不要怕!不是攻城!是叛军在追杀民众。” “只有十几个叛军!” 更确切的消息传来,惊恐的众人松口气,但旋即又悲哀,叛军追杀民众也并不是什么值得欢喜的消息,只是这种事太多了,悲哀也麻木了。 城门是万万不敢打开的,纵然城中有比十几个叛军多的多的数千守兵,谁知道那十几个叛军后是不是有数百甚至更多的人。 有高城墙的还不一定挡得住,打开了城门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他们能做的只是等叛军杀完走了,出去把这些可怜人的尸首收殓一下,乱世中能有一条席子裹身安葬也很难得了。 城墙上的守兵咬牙堵住耳朵,但片刻之后有人喊起来。 “咿,不是叛军屠杀流民,是叛军在围攻一个人。” “叛军好像还有点打不过那人!” 这么厉害吗?守兵们惊讶的站起来向城外看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有人投木有人报琼 将明未明的时候,夜色最深,城外远处浓黑中散落着火把,照出撞动的人影马匹,有人影在奔逃,有人影在厮杀。 厮杀聚集在火光中,十几个铠甲闪耀,长枪刀剑发出刺耳的声响,混杂着骂声喊声惨叫声,可以看到其内矫捷的人影跃动,火光照耀下那人身高瘦长,手中两把刀飞旋。 随着刀光飞旋,围拢的兵不断的倒下。 “真的是一个人。” “他没有穿铠甲。” 站在城墙上的守兵们看着发出惊讶的议论,而与此同时城门下也传来了哭喊声,那些从厮杀中奔逃的人们来到了这里。 “救命啊,开城门。” “求求你们。”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哭声混乱,但混乱中也有冷静的声音。 “不要哭,不要忘了义士的叮嘱。” “对对,城里的人啊,请听我们说。” “没有大批叛军,叛军只有十几人。” “请让我们进城躲一躲吧。” 听到这些话,城墙上的守兵们神情微动,一直站在最高处的将官看向更远处,远处夜色浓浓天地融为一体,的确看不到异动。 与此同时厮杀声越来越小,散落地上的火光被践踏越来越黯淡,铠甲的寒光也渐渐消失。 城墙上的将官抬手一挥:“开城门。” 火光照亮了城门,兵马奔驰而出,一队向厮杀处奔去,一队则围住城门前哀哭的民众。 浓黑散去,天光渐亮,城外的厮杀声已经平息,被惊醒忐忑不安的城中民众也渐渐的向这边涌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城门前的街道上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嗡嗡热闹,将已经打听清楚的消息传达给新来的民众。 “是一群流民,路上遇到了叛军。” 这种事很常见,有不少城池乡村被叛军劫掠,民众失去了家乡不得不寻找新的求生之地,而在路上遇到危险更是难免。 叛军会抓青壮当民夫,奸子,驱赶老幼如牲畜当人盾填护城壕沟,或者虐杀威胁恐吓城池的守兵民众。 总之遇上叛军九死一生。 但现在这群流民数量还不少,围观的民众踮脚向内看,各个年龄的男女都有,形容狼狈不过并没有受太大的伤。 尤其是他们从很远的地方来,大家不由感叹:“运气不错了,这么多人能活着跑到我们这里。” 如今这个世道,也只能苦中作乐,感恩不幸中有万幸。 那些幸运的流民忽地发出哭声,比先前在城门前求救还要悲痛。 出什么事了?围观的民众再一次涌涌探看,见散坐的流民向一个方向围拢,那里有兵将聚集,兵将们让开,一个拎着药箱的大夫走出来,对着大家摇头。 “不行了伤太重,没救了。”他说道。 大夫走出来那边的人分开一条路,围观的民众于是看到地上躺着一人,浑身浴血很是吓人。 “义士啊!” 流民们哭喊着将这边又围了起来,挡住了众人的视线,随着大夫走出来,消息也散开,原来这就是昨晚一人击杀十几个叛军的义士,也是他护送着流民一路逃到这里,只是到底一人战十几人受伤太重,就要不行了。 可惜了,民众们感叹,争相踮脚要看清这位义士,站在近前的兵将们不仅能看清这个义士的样子,还亲眼看了先前厮杀的惨烈,此时看着英雄将死,神情更加悲痛。 躺在地上的义士脸上神情却很平静,还露出一丝笑容。 “义士啊,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跪在他身前的一个老者流民哭道,“至少让我们知道您的姓名,家在何处。” “我是一个游侠儿,四海为家,无牵无挂也没有什么交代。”义士道,说到这里又停顿下,放在身侧的手艰难的抬起,似乎要在腰间找什么,“如果可以的话,只有一件事” 老者忙握住他的手助力,这个游侠儿的手落在了腰间,拿出了一块精美的玉佩。 “我曾得窦县武少夫人赏识,她赞我有一技之长,相赠美玉,只是武少夫人兵马良将众多,我技艺不精不曾为其出力。”游侠儿将手举在眼前,他的双眼已经涣散看不清这块美玉,但脸上还是浮现笑容。 “如果有幸能见到武少夫人,请告诉她,我到底只是有一技之长平不了乱世,建不得功业,但我齐谢阳一战而死,死的其所,不负此生和美玉。” 他将美玉塞到老者手里,又一笑。 “当然,见不到也无所谓,你们把这个卖掉换一口粮活下去。” 老者捧住美玉颤声:“岂敢岂能”话没说完,这个游侠儿的手送来垂下,重重落地溅起尘土,已然死去。 他的话还没说完呢,这游侠儿临死也没有听到承诺啊,老者大悲放声大哭。 四周的流民不分男女老少齐齐俯身大哭,围观的民众们停下议论变得安静,神情与之同悲。 站在人群里的项家仆从看到这里叹口气,悲伤是悲伤,悲伤之后还要继续活下去,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收回视线挤出人群重新回到客栈,一夜没睡好再继续休息,一天一夜后养足了继续长途跋涉的精神,天刚亮他们来到城门等候开门离开,城门前已经有一群人在等待。 现在出外行路是很危险的,不到万不得已大家都躲在城池里,这么多人出城很少见,待看清这些人之后,大家更加惊讶。 这是先前那群被游侠儿护着逃进来的一部分流民。 这个城池已经收留他们了,经历过危险更知道城池护佑的可贵,他们怎么这么早就急着往外走? “你们要去光州府?”城门的守兵也很惊讶,“疯了吧,那么远!” 流民为首的老者神情平静又坚定,眼底还残留着悲伤但并没有疯狂:“那位义士说要护着我们去光州府,他说那里有武少夫人,那里就有好日子过。” 光州府武少夫人的事迹城门守兵也知道,光州府率兵抵抗叛军护住半个淮南道他们也有所耳闻,安德忠都退避放弃淮南道,转而进攻东南去了,光州府应该是很安稳,到那里不会再担惊受怕,只是 “从这里到光州府还有很远呢。”守兵苦笑,“这一路上可难免危险啊。” 为了去传说中能过好日子的地方,半路上丢了命可不值当,尤其是现在明明已经能够有安稳的栖身之所。 流民们听了这些还是坚持要去光州府,老者更是将手紧紧的按在身前,守兵们探口气,知道那老者身前按住的是那个死去的游侠儿留下的美玉。 那个游侠儿给他们宣扬了光州府,现在游侠儿死了,这些流民还是坚持要去光州府,是执念,还是为了报答这个游侠儿? 不管是因为什么,这都是冲动,守兵建议他们冷静一下,知道他们被那游侠儿义气感动,难免热血冲头,待冷静后就会知道这没有必要。 “不过一死尔。”老者谢过守兵,笑了笑,“我等向死而生吧,也算是有个奔头。” 守兵看到他们的确不听劝,便也不劝了,流民留在这里他们也是麻烦,城里可养活不了这么多人。 城门打开,这一行流民扶老携幼走了出去,劫后余生的惊恐还没散去,眼中又有着坚定。 项家的随从们对视一眼,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选择留在这里,那个游侠儿救了他们的命,他们好好活着不才是报答吗?竟然一心跋涉要去光州府。 可怜又可叹吧。 人各有命,这些流民的命就是去光州府,完成那位游侠儿未尽的目的,而他们则是要把信送到公子的手上,这关系着项家的未来,为此不惧艰险不畏生死,项家的随从们裹紧了身上的行囊,拍马离开了城池。 晨光从高高的天下铺开,笼罩大地,俯看地面上奔走的人们恍若蚂蚁。 两更 第一百二十七章 义之所安处 蚂蚁在苍茫的大地上很弱小,一阵风一场雨一只踩过的脚都能毁了它们的家园和性命,但数量多了也不容小觑。 前方的大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就好像蚂蚁,再远处的城池则是蚂蚁洞,项南觉得好像很久没有见过蚂蚁洞,也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但好像也并没有多久,安康山叛乱,先帝驾崩,天下大乱其实还没有到一年。 曾经的盛世安稳已经恍若隔世了。 好多人都想不起来曾经的日子是什么样了,不过走过颍陈进入淮南道,尤其是越接近光州府,看到的场景越能勾起记忆。 路上走动的人接连不断,有穷人也有富贵,有车马也有靠步行,但与其他地方不同,这些行路的人脚步平稳神情也不惶惶,没有四处张望恐惧来处茫然去处。 路边散落的村落里有鸡鸣炊烟,陈二去村里借水喝的时候,还被一条狗咬了一口。 狗仗人势,乱世里的人都惶惶不安,狗更是夹起尾巴。 “田地里还有人在忙碌。”陈二伸手指着远处,“这大冬天的做样子吗?” 项南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贵公子,看向远处的田地“他们在烧荒草积肥,这样开春的时候田地会很壮。” 都已经想到开春种地以及来年秋天的收成,可见是安心了。 响亮的鞭子声伴着马蹄声传来,进入淮南道后随从已经熟悉了,立刻牵着马向路边避让,一队兵马疾驰而来,大路上的行人也已经都避开了。 兵马铠甲鲜明,身上携带刀枪剑戟,形容肃穆,满身都是散发着血腥气,这时候在中原腹地的兵马也都是见血杀过人的。 不过与其他地方不同,路人避让匆忙,神情并没有惊恐,有的司空见惯不理会,有的则饶有兴趣的端详这些兵马。 “这是振武军还是光州府军?” “非也,我看是丰威军。” 他们还有闲心的猜测议论,这里的日子的确好过的很,项南感叹,口鼻间还有隐隐的香气传来,他还没有去寻找来源,陈二已经高兴的松开缰绳。 “又有热粥可以吃了。”他说道,搓着寒风吹僵的手快步跑过去。 项南慢悠悠走到粥缸前时,陈二已经拿到两个盛着热粥的竹筒。 熬粥的其实是一口大锅,但大家叫粥缸,只有武少夫人的粥缸才能叫粥缸,有些城池也有权贵富豪响应武少夫人施粥,但听到不叫粥缸,很多人宁愿忍着多走一段路去吃武少夫人的粥陈二在路上听到这个说法时很是无语,这里的人的确是日子过的太好,惯出来毛病了。 “武少夫人是神仙,喝了她的粥能保平安。”施粥的两个妇人大声说道。 这种话凡夫愚妇才会信,陈二将竹筒递给项南,二人就在路旁的石头上坐下来歇息喝粥。 粥里掺杂着干菜,喝起来咸滋滋,比汤茶饱腹,比茶水有味,一竹筒喝下去浑身热乎乎充满了力气。 “粥里放盐,人吃了会有力气。”项南看着竹筒说道。 竹筒简陋,而且重复使用,虽然粥缸旁还架着一锅烧着滚开的水,使用过被妇人们洗刷后的竹筒都会放在里面煮,煮的热腾腾散发着让人舒服的味道。 来吃粥的多数是流民或者乡人,项南看竹筒,他们则看项南。 这个好看的公子用竹筒喝粥,喝出了饮酒的美感。 “你们是哪里人啊?”负责施粥的妇人好奇的问。 她不只是问项南和陈二,跟每一个来喝粥的人说笑,妇人们喜欢闲扯,尤其是熬粥洗刷烧火很无聊。 喝着人家的粥,路过的人们心理上也会对她们亲近,闲谈也是休息。 陈二熟练的胡乱说了个地名,妇人也并不追究,她们需要的可能只是说话而已,至于说的什么并不在意,继续询问是来做生意还是投亲。 “这里还可以做生意吗?这世道还有什么生意做?”项南笑道。 “当然可以啊。”妇人们也笑,伸手指着前方,“在我们淮南道做生意,如果你出的起钱,还可以请兵马护送。” 一路所见都能淡然一笑的项南脸上浮现惊讶,这个时候的兵马还能雇佣去保护商人做生意? 这个武少夫人疯了吧? 他更加好奇的想要去光州府了,将一竹筒的菜粥喝完带着陈二上马赶路,喝粥的人也走了一批,而煮粥烧火洗竹筒的三个妇人今日做工的时间也到了,村子里有三个妇人说说笑笑的走来,两方人互相打了招呼,先前的三个妇人便回去了。 其他两人径直回自己家中,煮粥的那个妇人则进了里正家里,里正年纪很大了,闹乱的时候也跟着人往外跑,跑了没多久就躺在路上不跑了,说宁愿死在叛军手里也不想颠沛流离。 这个宁愿死都不想受苦的老头此时眯着眼拿着笔写写画画,不时的打个哈欠,而桌子上摆着食盘,一碗粥一碟菜蒸饼都已经凉了。 “叔祖。”妇人大声喊道,也不管老头忙不忙,“我当值的时候,吃粥路过的有十人,都是外乡人” 里正忙摆手“慢点说慢点说。” 一面将手里的纸拿开,重新拿了一本册子打开翻开几页,在上面写个日期然后才道“说吧。” 妇人便将今日施粥闲谈询问的每个人的年纪身家来历讲来,里正也不询问分析这些自报家门的真假只记下来,官府吩咐过,要统计进入光州府的人口,好随时掌握口粮食物是否充足。 妇人说完回去了,里正继续审视整理。 “你怎么还没吃饭呢?”老妻过来看,有些无奈,“还要热一遍。” 里正已经站起来“不用了,我该去镇上了。” 他将一堆文册包起来匆忙的向外走,他们这个村子当时受了劫掠,他自己家的牲口也都跑光了,进城的话要自己步行,走出屋子老里正有些头晕,肚子也咕咕叫,这才想起有两顿饭没吃了。 但还有很多事要忙,顾不得坐下来吃了,老里正喊老妻拿了干饼子,扯过一根木棍拄着急匆匆的走了。 “哎呦哎呦,这真是太遭罪了。”老妻在后喊,“比逃难还苦呢,你怎么不寻死了?” 老里正没理会老妻的调侃,木棍顿在地上脚步走的咚咚响,怕苦吗?其实不是的,人怕的是不知道怎么活。 步行的骑马的人在路上或者快或者慢的走着,冬日的薄雾中前方一座城池隐隐可见。 项南抬起头看去,那就是光州府。 第一百二十八章 入城细细看 光州府是项南熟悉的样子,并不是说他以前来过,而是说城池该有的样子。 来来往往的人群,骑马坐车步行,有男有女有老又少,大路上有各种食肆茶棚,其内有不同口音在热闹的说笑。 能让人感受到乱世正在征战的是城门数量众多的以及不时经过的兵马。 “小爷,这里竟然有人卖马!”陈二从大路一旁跑回来,惊讶的说道。 在路边的食肆茶棚后的空地上,有的搭着棚子在售卖各种零碎,有的则圈起了地方关着牛羊鸡鸭,不过牛羊鸡鸭没什么,现在这个时候马匹可是稀缺贵重,征战要兵也要马匹,各地的兵马入住,第一时间就是去抢占控制马场,官家的马场,商人的马场都不例外。 现在路上哪里还有商人敢带着大批的马行走? 项南随着陈二所指看去,果然看到一块被围起来的空地,里面拴着大小不一的马,品质算不上多好,但这件事的要点也不是品质,而是数量。 “说是山东的马商。”陈二机敏打听了来历。 项南明白了,从山东到淮南道沿途不少地方都在这位武少夫人手里了,所以开商路护着这些商人也没有什么困难,只是这个时候做这种事...... 一根糖葫芦忽的递到了他的眼前,陈二笑嘻嘻的自己啃着一根:“还有卖这个的,我好久没吃了。” 糖葫芦不算什么稀罕物,冬天里大街小巷城镇村落都可以见到,项南伸手接过,不过今年的冬天还是第一次见。 他抬头看前方,见一个货郎扛着糖葫芦叫卖穿行,这种小生意不需要多大投入,挣得也少,是可有可无的生计,在最不需要考虑生计的时候,才会有人来做这个,现在这个时候.... 孩童们的笑声传来,项南的视线落在货郎身后,一群四五岁的孩子跟着他蹦蹦跳跳,有的手里举着糖葫芦,大多数则只能眼巴巴的望着流口水,拿到糖葫芦的在笑,没有的在期待,还有的因为吃不到哭起来。 因为一个吃食笑或者哭,也是一种幸福了,项南催马走到那群孩子身旁,将手里的糖葫芦举高,日光下红彤彤闪亮吸引了孩童们的视线,视线也落在项南的脸上身上。 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公子长得好看,穿的也好看,是个有钱的人。 进出光州府的有钱人在武少夫人的影响下,都乐善好施。 孩童们眼睛闪闪亮,这个好看的哥哥会不会将糖果送给他们吃? 项南举高了糖葫芦让大家看够,衣袖一抖舒展收回手一口咬下两个,嚼着的咯吱咯吱响,薄唇沾着糖鲜亮。 孩子们的哭声更大了。 陈二掩面踹了项南的马一脚,马受惊带着项南向前疾走离开了这里。 城门更近了,除了高大的城门,最显眼的是两个高大的缸,旁边有梯子,下边有火,一旁也煮着竹筒,不时有人走过去拿起竹筒从缸的侧面接粥,这里的粥不时舀的,而是有一个木塞子,打开像泉水一样流出来。 这就是真正的粥缸,武少夫人的粥缸。 粥缸四周聚集的人更多,流民乞丐,穿着富贵的,有把粥缸当饱腹之物的,也有当茶水喝的。 项南骑着马端详着走过来到了城门前。 城门虽然有守兵,但并不对进出的人严查,只是打量着,拉满货物的车,挑着的担子,四下乱看两手空空的人,以及马背上腰里鼓鼓囊囊的兵器形状.....只是打量,似乎看透一切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到。 陈二按着腰里的兵器走过去忍不住回头:“真的不查吗?随便进?” 现在大多数城池城门都不开,开的也是有时间限制,进出都被搜身,携带兵器的休想通过。 他可不信这些守兵看不出自己藏在衣服下的兵器。 项南没有回头也没有惊讶:“当然随便进,你忘了吗?大夏的城池从来都是随便进。” 陈二原本就是守城兵,听到这句话愣了下想了想才想起来,又有些苦笑,那是以前,现在.....他看着前方,入了城,繁华更加扑面。 陈二感受到这个光州府,跟别的地方不一样,他视线落在街上一个乞丐老妇身上。 乞丐老妇形容狼狈呆滞,但并没有什么将死灰败之气,就算没有家和亲人,她饿了能随时去城门用竹筒喝粥,虽然不算美味佳肴,但能让她活下去,城外有专门给流民乞丐住的窝棚,简陋能格挡风雪。 陈二至今没有找到他的娘,当初延县驱散了民众,大家四处逃生,延县如今归属叛军,战事有大局,他不可能带着兵马杀去延县,只为了寻找自己的娘。 那样会让很多娘失去儿子,继而让更多的儿子失去爹娘。 他希望娘还活着,如果是在光州府这样地方,娘一定能活到自己找到她的时候。 他呆呆的想着看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发现自己在城里转圈,项南正好奇的看一家铁匠铺,有人在跟铁匠说话,两人拿着铁似乎在研究成色。 “....这此打的不行。” “....那就再等等,听说武少夫人想要打一套精良的铠甲,估计会有商人来卖好的用料。” “....到时候我也花钱买一些好的用料。” 铁这种东西竟然也能运来买卖,光州府的生意真是做的太大了,这得有多大的吸引力啊,聚宝盆吗? 陈二戳他:“小爷,你干什么呢?” 项南嗯了声收回视线,那边铁匠铺也不再议论这个,叮叮当当的捶打起来热火朝天。 陈二不高兴:“乱转什么,你不回家偷偷摸摸自己跑到这里来了,怎么还不去见那位武少夫人?” 项南道:“我这也是见了武少夫人了啊。” 陈二瞪眼,听不懂。 项南伸手指着四周:“这一路上,这一座城里到处都是武少夫人,到处都在说武少夫人。” 那个女子,虽然不见面,已经跃然在眼前。 她慈悲供养万民,她又奢华喜爱奇珍异宝,她贤淑闭门奉养婆母,她又勇武敢亲自领兵征战。 陈二还是不懂,大家都在说她又怎么样? “我要确认下我该见谁啊。”项南微微一笑:“人人说的都是武少夫人,而不是她的丈夫武鸦儿,所以这一切都是这个武少夫人成就的,她是这里的主人。”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登门少夫人不在 确定了要见武少夫人,项南便带着陈二前去。 武少夫人还住在府衙后宅,府衙前有官兵驻守,倒不是对民众戒备,而是彰显肃重。 府衙后另有一门,是武少夫人出入的地方,这里没有官兵驻守,但却更无法靠近。 这里比府衙前要阔朗,此时挤满了人,有坐有站有人在说笑有人在闭目养神,甚至还有人在喝茶,有穿着打扮华丽,也有穿着简单甚至狼狈像乞丐,有人身边摆着箱笼有人两手空空,也有人佩戴着刀剑。 陈二看的瞪眼:“这是集市还是流民所?” “这是商人在等候武少夫人。”项南倒是不奇怪。 一路和在城里已经看到听到了,光州府繁茂的商市就是为武少夫人聚来的。 武少夫人奢靡喜爱奇珍异宝,看中的出手就是重金,但又说不准什么是她眼里的奇珍异宝。 有个商人卖出了一个采自深海龙宫的珍珠,价值千金,珍珠被武少夫人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悬挂在庭院里,充当月亮。 但也有个小行商,背着一棵花树撞运气往前挤,竟然也被武少夫人重金买了,因为武少夫人想要用树枝叶煮肉,味道有异香。 没有人知道武少夫人想要什么,所以什么样的商人都来了想试一试运气。 聚集在这里的商人多了,光州府的富人还有其他地方逃来的富人们也都有钱,于是不能卖给武少夫人,大家的生意也能越做越大,到最后官府也来买东西了。 官府买的不是珍宝,是米面粮油等等物资,虽然这些东西单价不高,但数额大。 但此时乱世数额大很危险,有一个粮商冒风险从其他地方运粮半路被一群叛军劫杀,消息传到光州府,知府很生气派出了兵马将那群叛军击杀,而且还放出话如果有商人货物多距离远可以上报官府,请兵马护送。 当然前提是给钱,以及负责兵马吃喝。 这一下商人们更胆子大了,一个商人请不起,多个商人一起凑钱就没问题了,生意越多做大,涌来的商人越来越多,光州府或者说武少夫人振武军所在地方就这样变的繁华热闹起来。 但商人们并没有忘记武少夫人,大生意和小生意的商人都各有忙碌,一些指望一笔巨富或者攀上武少夫人的投机商人们继续追寻武少夫人。 “你们是哪里来的?”商人的眼很敏锐,早已经盯着走过来的项南和陈二,看他们两手空空,并没有鄙视,珍宝不一定带在身上。 陈二随便说了个地方,商人也不在意。 “你们不用往前挤。”他说道。 陈二哼了声:“这又不是你家门。” 商人只是笑并没有阻拦,这的确不是他家门,他们可不敢在这里乱闹。 只是陈二项南走了几步又被人拦住了:“把你们的兵器放下。” 这是几个摆着刀剑的像是乞丐的男人,他们的视线淡然又警惕的盯着陈二和项南的衣袍。 陈二哈了一声斜眼看这几人:“你们比我们长的好看吗?” 你们可以拿着刀枪,不许我们拿? 一个长的不好看的男人打量项南:“你们是来做生意的,我们是来护卫少夫人的,所以你们不能拿兵器,我们可以。” 陈二要反驳,项南已经将衣袍下的剑拿出来放在那男人的脚边,陈二便咽下不满将刀剑刷拉拉拿出来,这些男人们倒没有嘲讽或者质问为什么藏着这么多兵器,将伸出的腿收回去,项南笑了笑迈步过去。 这一次没有再有阻拦到了门前,陈二上前叫门,门应声开了,一个面容老实的老仆走出来。 “公子有什么事?”他和蔼的问。 光州府口音,项南心里辨认,或许是光州府本地人,也或者是故意掩盖来历,心中闪念抬手施礼道:“某想拜见武少夫人。” 老仆司空见惯,含笑道:“不巧少夫人出门了,要过几日再回来了,到时候公子再来吧。” 出门了?项南有些意外,陈二则恼怒的回头瞪那些商人,这些人竟然不说! 商人们似乎就等着这一幕都嘻嘻哈哈的笑起来。 项南倒是没有生气,笑了笑,拦住要关门的老仆:“我留下名帖,请老丈转交武少夫人。” 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习惯,老仆却笑了笑摆手:“公子是售卖东西的,还是等少夫人回来吧,亲自问过少夫人,才知道她要不要见公子。” 竟然不收名帖,项南想了想直白道:“我不是商人。” 他将名帖拿出来,没想到老仆还是不收,看都不看向后退一步,态度更加有礼:“公子不是商人售卖东西,那请去衙门吧,我家夫人不便见外男,名帖递到那里,有什么事告诉他们,官府会先斟酌。” 不见外男?听说这位武少夫人曾经观赏游侠儿比武,让他们脱光了争抢穿戴她扔下的金银珠宝,她也亲自纵马率军奔驰征战,军中可都是男儿,项南笑了笑,倒也不不以为意,人在不同的时候需要不同,行事也不同。 现在的武少夫人名声已经大振,需要的是韬光养晦。 项南收起了名帖:“好,我去官府那边。” 他相信自己的名帖递过去,光州府会第一时间报给这位武少夫人,光州府先斟酌这种话民众会相信,他可不信,这光州府就是武少夫人摆着的门面。 光州府门上的官吏态度客气的收了名帖请他留下地址,项南先前已经看好客栈将名字说了,带着陈二走出来。 “公子,你应该说我们白袍军。”陈二有些不满官吏没有露出惊讶如雷贯耳的态度。 太原府还是离光州府有些远吧,这些官吏不知道项氏南公子。 但白袍军现在可不是无名之辈。 项南微微一笑:“太原府项南也终将会名满天下。” 陈二耸肩随便吧,他跟上项南离开光州府衙门,走入繁华热闹的街道。 “我还是有些不明白,武少夫人做这些有什么意思?”他问,“此时战乱,这么有钱应该养兵啊,怎么花费在商人身上还有那些流民。” 这么有钱铠甲兵器还有重重的兵饷能养出无人敌的雄兵。 有了雄兵才能护住更多的城池,才能更快的平息叛乱。 怎么会有人在这个时候拿着钱去做别的事。 项南道:“因为武少夫人要活城,以及活人。” 活城?陈二更不解,项南示意他看这条街道,街道阔朗,店铺鳞次栉比,酒楼里有香气,甚至还有乐声歌声,大街上人来人往,有忙生计的,有悠闲逛街的,有聚众闲谈,有本地人也有外来人,有流民有富商,还有携带兵器的独行人。 他们各有目的各有忙碌各有心思,在这城池里像水一样流动,生机勃勃。 不过,武少夫人为什么这么做,他也有些不解。 说句难听的话,如今这个乱世,要想做成大事,最快捷的办法就是先死人,再活人,如同一将功成万骨枯,要平息战乱,只能征战厮杀,凶猛无情平叛安稳了天下,再来慈悲怜悯休养生息。 否则极有可能让征战无休无止,这样会死更多人, 妇人之仁吗? 一切等亲眼见了这位武少夫人就能明白了,项南丢开不再想。 但过了五天,武少夫人还是没有回来,项家的家信以及随从先来了。 第一百三十章 世间的女子 自从陷困于安康山阵中再到杀出重围成军,项南跟太原府断了消息,不久前才重新派人送回了消息,恢复了联系。 “公子怎么不说一声就离开滑州了?” “差点错过。” 项家的随从们风尘仆仆站在屋子里七嘴八舌抱怨,陈二则将桌上摆满了一溜的吃喝,见缝插针介绍这是梨浆,这是糖葫芦,这是炸鱼儿.... 随从们也见缝插针的吃喝着,从太原府到滑州旅途凶险,他们躲避叛军风餐露宿受了不少苦,好容易到了滑州,说出太原府项氏的名号,果然这里真的如家中猜测的那样,这里是南公子的地盘,兵马包括官府都对他们以礼相待,立刻见到了义成军的首领,也就是项南留下的副将。 副将告诉他们项南离开滑州了。 随从抱怨:“公子写信回去的时候也没有说要回家。” 项南笑了笑:“我接到了叔父的信,他让我回去一趟。” 随从们便不抱怨了,他们是项老太爷的随从,但在项家说话更管用的是项云。 “公子怎么又到这里了?”一个随从问,“要不是遇到公子留下的亲兵,我们差点错过。” 听到项南离开了滑州回家探亲,他们顾不得歇息立刻从滑州离开追,一路.....不算辛苦的追到光州府来。 之所以不算辛苦是,从滑州到光州府这条路,叛军不常见,而且还有城池开门村庄活人,他们可以入城借宿,可以过路村庄买食物,恍惚就像以前行路般轻松。 吃喝上更是舒适..... 他们见缝插针的端起梨浆咬一口糖葫芦嚼着炸鱼儿,抱怨的声音变得含糊。 “公子只带了一个人跑这么远,太危险了。” 项南笑:“这里怎么会危险,同为我大夏卫军。” 项家的随从咽下一口碎糖,叹口气:“公子你们被叛军隔离在这东边,还不知道外边有多乱。” 他们在太原府没有跟叛军征战,却有各种混乱的消息传来,再加上作为随从奔走在太原和陇右,以及这次又到滑州,一路上亲眼见了很多事。 百姓流离城池破败叛军越来越多且不说,卫军之间也乱了。 “河南道那边,有个城池的将军被另一个城池的将军杀了,那杀人的将军用自己的小舅子领了这个人的兵。” 项南倒是没想到,神情惊讶:“河南道的观察使不管吗?” 另一个随从咕咚咕咚喝完最后一口梨浆擦着口水道:“管啊,河南道的观察使立刻抚慰那位杀人的将军,唯恐他带着兵跑了。” 卫军已经不仅仅是大夏的卫军了,先帝死后群龙无首,卫军变成了节度使观察使领兵大将军们的私兵,项南默然,这种事他已经想过,但没想到这么快,而且新帝已经登基了,还是没有压住。 “光州府这边是振武军,凶的很。”随从低声道,“公子孤身还是小心点。” 项南笑了笑岔开这个话题问他们带了什么,随从们一口气吐尽也吃饱喝足开始将家信衣物等等堆出来,父亲的责怪,母亲的眼泪,祖父的赞扬,亲朋好友们的牵挂都被摆在桌子上,然后单独拿出来一封。 “这是大小姐的信。”随从态度恭敬的说道。 李大小姐嫁入项家,项家并不敢以项家妇相称,不姓项,在项家上下也是敬称大小姐,称呼大小姐,也从没有人会误认成项家的大小姐。 知道这位大小姐是三小姐的并不多,不知道才能不做假,项老太爷就是要大家对大小姐的真心相待,真心才能换真心。 “大小姐可厉害。” “战乱开始的后,大小姐立刻带着大家去庄子上,李家的护卫也都来相护。” “大小姐还收留了所有来投奔的人。” “多亏有了大小姐,大家的日子过的还跟以前一样呢。” “现在整个太原府以及四周人人都赞美大小姐,人人都向往太原城。” 随从们七嘴八舌争先恐后讲述李大小姐的事,项南接过信打断他们:“我要看信了,你们去歇息吧。”又喊陈二,“笔墨纸砚去准备一下。” 夫妻久别重逢有很多相思要诉,大家就不要打扰了,随从们笑着应声是,陈二安排他们去歇息,待取了笔墨回来,却见项南站在窗边逗麻雀。 “信看完了?”陈二挤眉弄眼,适才听了这些随从们讲的李大小姐,他惊讶又艳羡,“你厉害,你娶的媳妇也厉害。” 他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 项南回头道:“你现在不是正见着呢吗?” 陈二一怔:“你是说武少夫人吗?”立刻摇头,“武少夫人怎么一样,武少夫人.....” 怎么不一样?他突然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武少夫人更遥远,或者说不是女子...... “这世间的女子厉害的多了。”项南道,将手里的豆渣洒在地上,树上顿时扑下一群肥麻雀啾啾的乱叫。 李大小姐这种仗着家势做些姿态算什么,而且是哄人的姿态,不是为了救护他人,而是为了给自己锦上添花,现在还要诱惑自己回去,为剑南道为她增光添彩。 说什么太原府需要他,剑南道的一万兵马待听他令,可笑。 骗他回家,还是叔叔说的理由好一点,为了项氏。 项南的嘴角垂下来,项云说这乱世是项氏站到皇帝面前,重回先祖大世家威名的机会,这件事他本是要一个人做的,没想到项南会大难不死领兵成将,闯出了赫赫威名,他很开心,又有些难过,开心的是项南才干出众,难过的是,他要是死了,项家的重担就要落在项南身上了。 项云会死吗?他想着适才看的父亲的信,父亲的信无非是骂他逆子之类的,这次更多的是骂他不在项云军中任职,而是跑到宣武道,自己差点死了,而没有子侄亲人帮忙的项云被剑南道当牛马使唤,接连遇到刺客,手臂废了一条,这次命也差点没了..... 项云希望他能回去领剑南道的兵,将来万一自己有事,剑南道也能帮他分担项氏一族的重担,当然项云会努力自己担起这个担子。 所以他打算回去一趟,看看家里问清楚项云的情况,然后说服祖父,就算没有剑南道,项氏也能领兵也能立业。 陈二在后戳他哎哎几声:“麻雀有那么好看?你给你媳妇的信写了吗?” 项南收回视线转过身,看了眼桌案上,信已经看完扔在那里,至于回信..... “你替我写吧。”他说道,袖子一甩迈步向外。 陈二愕然:“我不会写字!” 项南的脚已经迈出了屋门,回头一笑:“那就去街上找个人写,告诉他是写给久别的妻子的,他们就知道怎么写了。” 不穿铠甲不配兵器,白袍少年文雅俊逸,冬日日光下回眸一笑,陈二只觉得炫目,再回过神项南已经走的看不见了。 项南没有像前几日在城中闲逛,而是径直骑马出了城,城里太热闹了,他反而想要找个人少的地方静一静。 光州府外是肥沃的农田,冬日一片荒凉但并不是荒田。 项南让马儿随意跑动,自己漫步在农田上,不时的弯身抓一把土,土翻整过,还掺杂着很多枯草烂根,来年春天的时候,这就是新作物的养料。 虽然他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贵族公子,但以前也并不会对种地感兴趣,只是此时此刻看着肥沃的土地想着会种出什么,倒是能奇怪的让心境平和下来。 农田起伏,远处有村落,村落边有树林,一条河起伏跌落在密密的树林旁边,那边应该是有个小湖。 湖水尚未冻住,不知道会不会有鱼,项南兴致更高了,他低着头在地上捡长一点的树枝,又想着把腰带解下来,湖边随便挖一挖蚯蚓,说不定能钓几条鱼来,小时候哥哥就带着他这样做过..... 湖边有噗通一声,似乎是石头砸进了水里,项南解腰带的手一停,湖边有人。 是有人也在捕鱼吗? 项南拎着树枝走过去,不知道对方收获怎么样。 ...... ...... 先察觉有人的是李明楼,她有着比常人机敏的听力,尤其是活人靠近,田地里经常有民众走动,她也并不在意,给坐在对面抱着伞靠着树闭着眼的方二示意了一下。 方二一个人,在这光州府是不会有危险的,大批兵马不可能接近,散兵游贼来了他也不惧。 但他站起来,看到走过来的人,就噗通坐下来。 “项南。”他动了动嘴唇。 李明楼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光州府外松内紧的核查可以阻挡防备心怀不轨的兵马敌人,但防不住卸下兵器不带兵马白身而入的旧相识。 能威胁到她的其实不是手握刀枪的凶徒,是能认出她的旧相识。 刀枪杀不了她,而一语叫出她的姓名就会要了她的命。 她好容易从老天爷眼下抢到的一条命。 脚步声越来越近,李明楼对方二道:“走。” 方二抱住黑伞匍匐进了树林,眨眼无声无息消失。 李明楼摘下帽子解下遮面脱下一身黑色的外袍,包住几颗石头站起来扔进湖里。 噗通几声,衣袍吸水又有石头相坠没入湖中,湖面上留下一圈圈涟漪。 脚步声也在身后停下,李明楼回过头。 ..... ..... 项南看到荒凉的泛着寒光的湖水边,站着一个白衣少女。 那应该是一个仙女。 她的头发夜色一样黑,她的脸雪一样白,她的嘴唇血一样红,她的双眼像星辰,她脖颈修长,她手足细长,她有削肩,有细腰,她站在湖边,像冰块雕成晶莹剔透闪闪发亮。 没有人能直视她,但也没有人能从她身上移开视线。 项南屏住了呼吸,似乎怕呼吸吹化了她。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与少夫人的第一次相见 仙女没有被吹化,而是被来人吓到了,她的一双眼瞪圆然后闪闪,人也向后退了一步。 本已经站在湖边,这一退白色的裙角便被湖水浸湿了。 “我是路过的人,想要来打条鱼。”项南忙向后退了一步,“姑娘莫怕。” 那姑娘没有再后退,一双眼里还有戒备,以及一点奇怪的情绪,一闪而过,她没有垂下视线,而是紧盯着他,似乎要把他瞪的离开。 项南笑了笑再往后退了一步,左右看:“不知道湖水里有没有鱼?” 仙女没有回答他,抬脚迈步,从他身边绕了一圈绕过去了,然后向那边的村子走去,她走的不快不慢,偶尔还回头看一眼,似乎在确认这个人有没有跟着她。 她看过来的时候,项南便冲她笑了笑,挥挥手,她便瞪他一眼转过头加快脚步。 她脚步匆匆越走越远,很快就进了那边的村子。 项南收回视线,若有所思看向湖水,但下一刻就有嘈杂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索,一群身高体壮穿着精良佩戴兵器的男人从树林中冲了出来。 “不在这里啊。” “明明是向这边来了。” “说是要抓鱼的。” 他们东张西望神情慌张的议论着,然后看到了项南,顿时审视警惕还有闪闪寒光。 “你是什么人?” 项南道:“过路的。”又指了指湖水,“想看看有没有鱼。”不待询问又向后指了指,“适才有位小姐往村子里去了。” 而在村子的方向也有人跑来。 “少夫人回来了,你们不要乱找了。”他们喊道。 少夫人吗?项南有些惊讶,那个姑娘不过是十四五岁...... 不过富贵人家早结亲也是常见的,哥哥当年去相亲还不到十岁———他当然不会认为适才那位仙女是村姑,哪有村民能养出这样的姑娘,如今光州府无数人投奔,世家豪富也在其中。 世家豪富来投奔光州府跟百姓们不一样,他们有豪车有壮仆护卫,来到光州府后还能随意的买下田地房屋,不过他们要交很多钱给光州府。 与流民百姓甚至商人在光州府随意,还有免费的吃喝不同,有名有号甚至掩藏了身份的世家豪富都会被光州府请到府衙。 知府设了宴席保证他们可以在光州府淮南道安稳度过乱世,然后就哭穷请他们拿出一笔安家费,数目还不小,而且这还没完,知府时不时的就请他们宴席,喝完酒就索要钱财,名目还不同,上次是安家费,这次就是置装费,或者是经商费.....没经商的也要给,因为他们在这里要买东西。 总之世家豪富很是厌恶,但却又不得不捏着鼻子忍了,毕竟除了要钱,其他的并没有被难为,更没有抄家抢劫,如果是落到叛军的手里,就不是拿一笔钱能安稳的。 所以他们在光州府过的还算自在,但跟流民百姓商人不同,他们对官府还有那个武少夫人没有敬意甚至还藏着恨意。 这也是项南不解之一。 他的思绪飘远了,身边这些豪富的护卫又把他拉回来,湖水噗通噗通响,冬日的湖水溅起水花,这群护卫微站湖边,用石头,用手里的刀剑向水里乱砸。 “那边,那边有鱼。” “我看到了,啊呀!笨死了。” “不行就下水!” “今日必须捉到多多的鱼,要不然少夫人不高兴。” 他们大呼小叫不再理会项南,还有几个壮护卫真的就开始脱衣服,这种情况他也不能再捉鱼了,项南笑了笑转身召来自己的马,骑上离开了。 他没有去那个村落里看,更没有去打探这是谁家,这就跟行路中看到一朵花开的鲜艳一样,看到了,一时愉悦,就是乐趣。 项南嘴角飞扬的进城了,而在城外一个年轻的兵面色发白嘴角发抖身子僵硬。 他抱着一把伞,他身后背着两把长斧,他原先是窦县一个猎户,想着能多吃两碗饭投了民壮营,然后就一步步成了兵。 他双手能持双斧,以前能在山上砍死一头老虎,现在在战场上一斧能砍掉两个人的头,但此时此刻他拿着这把伞抖啊抖,下一刻就要脱手跌落。 这把伞好重。 前几天他被抽调护卫武少夫人去窦县,但只是在外护卫,武少夫人身边跟着十几个真正的振武军,但就在刚才方大护卫跑过来将伞塞给他。 “从现在起,你给少夫人执伞。”他说道。 说完这句话方大护卫就跑了,一眨眼不见了人影,小兵抱着伞还没反应过来,只能问身边的下属们方大护卫说了什么,下属们瞪圆眼盯着他手里黑伞。 这黑伞看起来不起眼,但在他们眼里比堪比帅旗,陪着他们千里跋涉上阵杀敌,帅旗在的地方黑伞就在,这黑伞是他们心中神一样的存在。 “要你给少夫人撑伞。”他们干巴巴说道。 小兵咕咚咽口口水抱着伞差点跪下来,为什么?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会接到了命令就听从命令。 小兵抱着黑伞呆立,然后看到其他护卫兵马同伴们走来,他们拥簇着一个.....仙女。 仙女穿着白色的衣裙,乌黑的头发简单的扎在身后,一步一步走到他们面前。 小兵屏住呼吸,其他人也都屏住了呼吸,跟来的护卫们已经能恢复呼吸,但神情还有些失魂茫然。 “你叫什么?”李明楼看着抱着黑伞的年轻人问。 这一瞬间她身边剑南道的护卫们都不见了,换成了在窦县养起来的民壮,现在则被称为振武军。 元吉和方二能叫出他们的名字,她还不行。 “包,包...”小兵结结巴巴说道。 李明楼道:“包包。”她念了一遍记住,点头,“走吧。”迈步走了过去。 包包....涨红脸,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我叫包金银。”他太紧张了,话没说完呢。 旁边的兵回过神了,虽然还迷迷瞪瞪,但战场上不给大家发呆的机会,事情来了就做已经成了本能。 “少夫人喊你什么你就是什么。” “不要啰嗦了。” “快跟上。” 有人更担心另一件事:“给少夫人撑伞可不是容易的。” 他们再熟悉不过,方护卫永远紧随在少夫人身边,不管是步行还是骑马,黑伞都不离开半分,日光也不能奈何他。 少夫人之所以用黑伞遮住是因为受了伤不能被日光晒,而现在少夫人已经自己走出去好几步了! 众兵声音冲包金银怒叱:“快去!” 包金银将伞举起来,背着双斧三步两步跟上站到李明楼身边,举起伞砰的撑开,冬日的艳阳被撞开投下一片阴影。 李明楼向前迈步,阴影始终跟随。 四周的兵马恢复了列队,还有人过来询问少夫人可要坐车? 她出行多数是坐车,纵然有衣袍面罩黑伞遮挡,还是不太敢走在人前日光下,但现在不行,她要立刻让满城的人都知道她是什么样,立刻忘记那个黑伞遮面黑袍的武少夫人。 “牵马来。”她说道。 一声轻喝,黑壮的军马带着白衣少女像城中奔驰,身边一个轻甲兵挺直脊背双手撑着伞紧随。 大路上很多人,有匆忙赶路有闲坐说笑,快到中午了,没有饭吃的或者懒得做饭的准备去城门口吃少夫人的粥,然后马蹄疾响,夹杂着铠甲碰撞,这是兵马经过,大家都熟悉了纷纷避让,然后看到了这群兵马中的黑伞。 “是武少夫人!” 路上的人都喊起来,不管有没有见过武少夫人,大家都认得武少夫人,武少夫人出行有伞,衣袍罩身遮面,因为武少夫人有伤,当然民众都不谈论少夫人的伤更不会嘲笑,大家努力的忘记这件事,但大家都记着黑伞。 不管春夏秋冬阴天下雨,只要看到黑伞就是武少夫人来了。 很多人都涌出来挥舞着双手,但很快他们就僵硬了身子,不可置信的看着奔来的兵马,兵马前方,黑伞下的人。 挥动的双手不动了,喊声凝结,有吃东西的张大嘴,吃的食物从嘴里掉下来,捧着茶壶的松开了手,砰的在地上碎裂。 马蹄声声,黑伞下白衣黑发飘飘,如寒风如冰霜,所过之处一片冻结凝冰。 第一百三十二章 项南再请见 光州城从未有过的安静,商贩的吆喝,孩童们的笑闹,妇人们的说笑都在一瞬间消失了,所有人都站在路边,身子僵硬,但头可以转动,他们的视线跟随着过去的人马。 安静只是暂时的,很快从四面八方涌来热闹,跑动声喊声。 “武少夫人回来了?” “是武少夫人回来了吗?” “你们在看什么?有没有见到武少夫人?” 冻住的人们则慢慢的点头,视线追着远方,声音空灵:“是武少夫人过去了呢。” 果然是武少夫人啊,闻讯赶来的人,尤其是商贩们兴奋的要追上去,但又发现了异常。 “你们怎么不喊?” “你们怎么不跟着武少夫人?” 以往武少夫人出行,街上的民众都开心的喊着她的名字跟随着马车,能有多大声就有多大声,让武少夫人感受到他们的存在。 但此时此刻听到询问,一个抱着孩童的妇人冲他们嘘声:“怎么敢喊!” 一向吵闹的孩童也安静的含着手指点头。 怎么不敢喊?商贩们一头雾水,另一个穿着长袍的老书生给了解释:“恐惊天上人啊。” 经过一番嘈杂赶来的人们终于问明白了,适才武少夫人是骑着马过去的,而且是没有遮面,很多人都看到了她的样子,像仙人一样。 大家这也才想起来,这是第一次见到武少夫人的脸,以前她都是遮起来,传说是因为受了伤毁了容貌所以不得不遮面。 不过大家都不谈论这件事,武少夫人是菩萨心肠,她就是丑如鬼怪大家也不能亵渎她。 但现在怎么回事?武少夫人没有受伤,武少夫人真的像仙人一样美? 街上议论纷纷,冰冻被化解,适才的事太突然,没有亲眼见到这一幕的人还是多数,他们惊讶的询问表达着疑问,有更多的人干脆向府衙跑去,但有一群商人牵着马拉着车从府衙先跑来了。 街上的人都不陌生,这些是经常守在武少夫人门外寻机发财的商人,他们一直想见武少夫人,此时应该见到了武少夫人,怎么都跑开了? “我们这些东西根本就不算珍宝,不敢拿在少夫人跟前。” “见了武少夫人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奇珍异宝不得她欢心。” “因为她就是奇珍异宝啊。” “少夫人是仙人,看我这宝石一眼,这宝石就黯然无光了。” 商人们掩面拉着马催着车急急忙忙的逃走,似乎一刻也不能留在这里了。 “我们这就去寻找能配的上武少夫人的奇珍。” 街上就变的更喧哗了,武少夫人已经进了家门大家看不到了,只能问适才有幸看到的人们,有幸看到的人们也从震惊中回过神,一个个兴奋激动不已迫不及待的诉说,街头巷尾呼朋唤友酒楼茶肆到处都是说话声。 项南已经回到客栈,光州府没有被破城,内里保存完好,这座客栈内里深深可以隔绝街上的喧闹,让客人睡个好觉,但此时街上的喧嚣都冲了进来。 “外边什么事?”项南一面换衣裳一面问。 项家的随从在身边伺候,闻言便派人出去问,刚派人出去,陈二先从外边跑进来告诉大家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武少夫人回来了。”他撇嘴说。 项家的随从路上急着赶路没有走走停停吃吃喝喝听路人闲谈,很不解:“武少夫人回来怎么了?她不是一直在光州府吗?回来有什么稀奇?” “大家见到她都很激动啊,真是的,街上到处都是人。”陈二说,拍了拍被挤皱巴巴的衣衫,“而且这一次好像是看到武少夫人的真容了。” 说道真容这件事项家的随从知道,忙道:“说是受伤还是有病什么的毁了容貌不能露真容,整天遮着脸躲在车马里不见人。” 陈二道:“现在看来是好了。” 伤?病?遮面?项南停下解衣衫的手,听起来倒是有些耳熟..... “不是什么伤病好了。”去街上打听消息的项家随从也回来了,眉飞色舞,“武少夫人原本就没有伤也没有病,因为她是神仙,不能被人看到样子,否则就要飞回去了。” 屋子里的人都笑起来,这种话他们当然不信。 “其实是富贵人家的养容法。”另一个随从年长,见多识广,“有些富贵人家的女子以白净晶莹为美,不见日光不被风吹,就能得仙人之姿。” 这个最合理,以前夏日里出行的女子们也很多都带着幂篱,遮挡日光和热风,免得伤了容颜。 这次据说是武少夫人出去太久了,家里婆母有些身子不好,少夫人心急顾不得梳头簪花遮面披袍一路疾驰归来,真是纯孝。 项南笑了笑,这个武少夫人或者身边的人都是厉害的很,一点事都不放过拿来颂扬贤名。 然后随从们就开始讲述武少夫人的样子了,都是从街上听来的,蛾眉皓齿、曲眉丰颊、朱唇皓齿、杏脸桃腮、玉质天成、丰姿妍丽等等,总之真仙人之姿。 民众们已经不管武少夫人什么样子了,只把最华丽的辞藻堆砌,听这些根本想象不出武少夫人真正的相貌,但项南听着眼前却浮现了湖边的一瞥惊鸿,如果世上能有人承受这些华丽的辞藻的话,只有她了吧。 项南心里又一惊,想到了当时那些护卫们的称呼,少夫人。 “武少夫人既然回府了,我们再去递帖子吧。”他打断了随从和陈二等人的议论。 陈二和随从都怔了下:“不是已经递过了?” “听到武少夫人回来了不去递名帖请见,显得没有诚意。”项南道,“总不能等她来请我吧?她可是我的救命恩人,那样就太失礼了。” 陈二便拿着名帖又去府衙了,递上帖子看到官吏惊讶的神情,他忍不住红了脸,纵然是乡下没见识不知礼数的小兵也回过神来,这分明是缠着逼着人家见,这才是失礼吧?! 富贵人家的公子果然心眼都坏的很! 官吏接到帖子虽然觉得此人失礼,但又因为此人指名道姓要见武少夫人,必然有些来历身份,武少夫人虽然名声远扬,但都是在百姓和商人中远扬,他们想见少夫人在街上等着就是,不会想到来官府,而来官府的则都是冲着官府来的,并不知道官府其实也在武少夫人手中。 来官府递帖子要见少夫人,必然是看出点什么。 他不敢怠慢拿去给知府,知府是可以随意能见到少夫人的,但看到这帖子,知府却让先放一放。 “少夫人那边有点事。”知府担忧的说道,“我听着金桔在哭呢。” 厅中的官吏们都点头:“今日少夫人没有遮面骑马进城的。” 他们当时有人正站在府衙外,一眼看到了惊讶的手里的文书都掉了,想到少夫人的相貌..... “少夫人没有伤病啊,为什么要遮面避人。”官吏们聚集在一起也忍不住低声议论。 知府捻须笑了笑,一副早就看透的了然:“少夫人如此仙人之姿,怎能随意展露世人面前?” 这种相貌只能远离世人,否则坏人看了有歹意,好人看到了也生贪心。 众官们了然点头,不过旋即又不安,不知道是什么要紧事让少夫人这样匆匆回来了顾不得掩藏容颜。 金桔是在哭,但不是悲痛,而是欢喜。 “小姐。”她拉着李明楼的胳膊,衣袖已经被卷起来,露出光洁白藕般的手臂,“你的伤都好了。” 她还记得当时见到的那一幕,小姐的胳膊上一片片溃烂,后来小姐自己沐浴,她虽然难过想说自己不怕,但更在意小姐不想让人看到,所以一直以来都是任凭小姐自己洗漱,没想到小姐已经好了。 她又抬起头看李明楼的脸,光洁白净剔透,想起李明楼第一次回李家,她躲在一群丫头仆妇后看,坐在车里的小女孩就是这样,像仙人一样。 根本就没有她噩梦里的溃烂。 李明楼也在端详自己,手臂,肩头,干脆解开衣衫,看肩头脖颈胸前,细腰长腿赤裸的双脚,无一不完好无暇。 她知道自己已经好了,好了很久了,但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自己好到什么程度。 不遮头脸,日光照耀下从城外走回家来,她的身上依旧没有半点溃烂,连一丝疼痛都没有。 她可以青天白日堂堂而行了。 门外传开脚步声。 “小姐,外边都安排好了。”元吉的声音说道,“项南住的地方查清了,已经围住了,什么时候动手?” 第一百三十三章 杀还是杀不得 项南的出现让大家都吓了一跳。 “小姐放心,身边用的人都替换好了。”元吉进来说道,有些紧张又有些激动的看着李明楼。 李明楼坐在椅子上,安静又遥远的看着他,眉眼晶莹,如仙如画,就像以前一样。 大都督在的时候,李明楼有时会来书房玩,或者写字画画,或者喝茶吃点心,她安安静静不声不响,像落在人间的仙人。 元吉的眼有些酸涩,虽然李明楼说过她好了,但到底有多好,直到今日才看到。 “这次是我的疏忽。”他低头道。 项南无声无息的到了光州府,还站到了小姐的身前,明明方二回来已经说过,项南在滑州,义成军皆穿白袍奉项南为首,白袍军还驰援沂州,在李明楼离开后协助周献清缴叛军,沂州滑州已经连为一体,沂州的商人已经来到光州府,项南当然可以从滑州来到光州府,他们却没有做好防范。 “他以富家公子的身份不带兵马独行。”李明楼道,“不怪你们防不住。” 总不能给沿途所有的兵马都画项南的画像让大家严查戒备此人。 这样做早晚传到白袍军那里,项南心思精明,反而会让他猜到什么。 “幸好这次来的是项南。”李明楼道,“他没有见过我,见过的也只有你们寥寥几人,如果是项云,只怕走到颍陈就猜到我是谁了。” 剑南道的兵马众多,对于一直在剑南道的项云来说,谁又能保证他有没有熟悉的面孔。 当看到是项南时,她当机立断扯下衣袍遮面,以真面貌展示,果然项南不认得她,没有当场被叫破,同时也印证了她许久以来的猜测,有了雀儿这个身份,她果然能正常的生活了。 前提是她是雀儿,所以绝对不能被喊出真实的身份。 “项南在客栈,身边有一位亲兵,五位项家随从。”元吉道,“城池已经戒严,客栈也围住了。” 准备以及杀项南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次次都是不合时机.....李明楼默然一刻:“也就是说项家以及白袍军都知道项南的行踪。” 方二从外边急匆匆进来:“适才已经快马查问了,宣武道有数百人的白袍军,他们没有掩藏身份,说是护送项南归乡。” “项南本就是宣武道的兵,他在宣武道能够畅通无阻。”李明楼道。 中五带着的人马占据的宣武道只是一部分,项南比中五还熟悉宣武道。。 “白袍兵在寻找当时与项南同去范阳死难同袍的家属。”方二说道,“大家都以为项南也在其中,没想到他来到了光州府。” 所以尽管项南掩藏行迹来到光州府,并不是任何人都不知道,他的兵马知道,项家也会知道,如果项南死在光州府必然要引起麻烦。 “我们可以半路动手。”元吉提议。 项南要去太原府,路上经过的地方很多,如今乱世叛军山贼横行,各路卫军也心思不定,要活着很难,死却是极其常见的。 “项南能从范阳军中逃出来,又一路成白袍军,让义成军以他为首,功夫不一般。”李明楼说道,前世虽然没有白袍军,项南也多有战功。 今生他入了险境,不仅没有死,反而杀出一条更勇武之路。 方二想着泗水一战时见到的场面,这个年轻人的确勇武。 “还不至于我们杀不了他。”他说道。 “我不是说杀不了他,只是不想其他人受无妄之灾。”李明楼轻叹,“我要杀的是项南,与我有仇的是他,不是白袍军,那些白袍军杀叛军护百姓,更曾在泗水之战中相助,我怎么能让他们死在我们的手上。” 白袍军因为项南而成军,他遇险难白袍军必然舍身忘死相护,半路上劫杀难免一场大战。 项南已经不仅仅是项家的小公子了。 更何况项南死在淮南道光州府境内,必然引发淮南道宣武道以及滑州沂州等地震动,这些地方还不算平稳,叛军虎视眈眈,她不能为了项南一个人让这么多地方涉险。 “小姐慈悲。”元吉说道。 李明楼道:“我也不是心软慈悲,我只是想让更多的人活着,尤其是不该死的人。” 元吉和方二不解对视一眼,这还是慈悲啊。 这是为了她自己,称不上慈悲。 那一世很多兵马百姓在混战中死去,老天命定不可更改,那这一世他们也应该死,如果让他们活下来,这么多死人活着,多她一个也无所谓了吧。 “那项南怎么办?”元吉问,“就这样放过他?” “他来这里干什么?”李明楼问,“是怀疑我的身份了吗?怎么会知道我在湖边?” 这个问题元吉和方二答不上来,而此时知府偷听这边哭声没有了,小心翼翼的过来解答了疑惑。 “这是一个自称太原府项氏项南的人给少夫人的帖子。”他捏着三四张,“少夫人不在的时候,每天都来投一张询问,适才听到少夫人回来了,又让随从来了,里面还写了什么。” 他捏了捏最后这张名帖,里面夹着一张薄信,他虽然好奇但不敢拆开看。 每日来投奔武少夫人的男人多得很,他可不会因为这次这个少年人长的非常好看,就胡思乱想这少年有什么不轨私心。 知府说完又看着李明楼出神,武少夫人露出真容穿街而过他没有亲眼看到,此时看到了觉得那些描述根本就是胡说八道,那些描述根本不及武少夫人一成。 所以那少年人是看到少夫人的美貌才这么急切的来自荐? 知府神游天外,元吉拿过帖子,将夹在其内的信也拆了看,确认了没有毒,再递给李明楼。 虽然隔了一世,但其实只隔了一年,打开信纸,熟悉的字体扑面。 泗水一战,振武军解困白袍军,项南当面拜谢少夫人救命之恩。 李明楼笑了笑,为武少夫人来的吗? “是白袍军的统领。”她请知府坐下,如此这般讲了,“其实不敢当什么救命之恩,当时也是多亏了白袍军才让我们顺利过了泗水,虽然最终没有救下昭王,但因为有他们相助,我们损伤少了很多,倒应该是我们谢他。” 知府恍然哦哦明白了,所以这个人是那时候就看到了武少夫人的面容,惊为天人,千里追来..... “知府大人?”李明楼道。 知府回过神肃容:“少夫人有事尽管吩咐。” “就请大人招待他吧。”李明楼道,“这不是我救了他,是振武军,大人出面表达我们的谢意就足够了。” 知府站起来道:“少夫人放心,我明白了,我知道怎么做。” 不就是好吃好喝好说的打发这个轻薄子嘛,知府身轻如燕的出去了。 李明楼不知道知府想的什么,也不在意,更在意的是项南是真把她当做武少夫人还是猜测到什么,当时在泗水,夜色混战,方二又及时用旗罩住二人,项南是不是还是看到了.... 项南心里有没有猜测她是李明楼,其实也好印证,李明楼低头看自己的手,又摸摸脸,身体如果没有溃烂就说明她没有被揭穿身份。 不过她面容项南不认得,声音却是认得的。 “我们要不去窦县避一避?”元吉问。 李明楼摇头:“动,不如不动。” “小姐放心,先前不知道让他来到光州府,如今我们知道了,绝不会让他接近这里。”方二道。 李明楼点点头:“事情太突然了,你们去安排好,把人员替换周全。” 元吉方二应声是退了出去,站在门外对视一眼又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兜兜转转又遇到这个项南了,他又主动跑来要见大小姐。 虽然他不知道要见的人是大小姐。 他不知道她是李明楼,他还是出现在她的面前,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命运让他来揭穿自己的吗?就知道老天不会就这样放过她,李明楼看着桌上的名帖,越看越恼火,将名帖还有信扔进火盆里。 纸张化为烟雾消失,李明楼挥挥手还是觉得气闷,看到摆在桌子上的一个盒子。 那是武鸦儿送来的礼物,被金桔认真的摆放在案头。 李明楼拿出一块熏香点燃,粗糙清冽的香气冲出来,带着几分凶猛在屋子里飘摇,撞散了呛人的烟雾。 这礼物还是有点用的。 第一百三十四章 无用的礼物 光州府的礼物也终于送到了武鸦儿的案前,相比于前几次这次时间要长的多。 来送礼物的也不是熟人姜名,而是四个随从。 大家现在也算是熟人了,也不用太客气,主事的人有更大的用处,就不要随意浪费了,尤其是只家信来往的时候。 要东西的时候再让姜名来。 “路上现在不好走。”他们说道,身上带着明显的伤痕,“安康山占据了京城,又以京城为界遍布了贼军,把东西两边隔断,能走的地方不多了。” 武鸦儿看了眼舆图,现在他用的舆图与先前不同,精美严整悬挂在厅堂里几乎占据了一面墙。 这是是官员们从京城携带来的,专供皇帝用的,新帝第一时间将它赐给了武鸦儿。 这间大厅也很华丽,冬日炭火足够,随时都有热茶热饭,吃完了茶饭还有热水洗手擦脸。 四个随从进来就喝到了香香的热茶。 “你们辛苦了,先下去歇息。”武鸦儿道。 门外便有几个侍从进来引路,还有四个侍女捧着新衣拎着食盒,准备伺候他们洗漱更衣吃饭,这些侍从侍女都是皇帝赐下的。 “我们不歇息,少夫人说都督这里缺人手,看我们能做什么就让安排我们做什么。”为首的随从道,憨厚一笑,“少夫人说不让我们吃闲饭。” 如果是以前胡阿七就要冷嘲热讽你们人生地不熟能做什么还是安心歇着吧,现在么,姜名十人人生地不熟助他们渡河,协同杀敌,他还真说不出反驳的话。 武鸦儿也不在意:“你们先去看看养伤的同伴,然后就去前锋营吧,你们对路途熟悉,带着他们探探四周。” 随从们高高兴兴的应声,在侍从和侍女的拥簇下退下去了。 胡阿七摸着鼻头嘀咕:“真用他们,还不知道是敌是友呢。” 前锋营可是重地,掌握着最新的战况以及势力范围。 武鸦儿道:“不分敌友,可用就用。” 他看向包袱,里面堆着冬衣鞋子,里衣精良,外裳结实,有一件通体黑亮的斗篷还很熟悉。 武鸦儿摸了摸内里,这边有将官正看信顺着念出来:“.....你送来的毛皮当里衬可以做两件斗篷,你和母亲一人一件,相隔千里也能相系一身.....” 老胡展开每一次随信都会有的画轴,端坐在椅子上的妇人果然穿着一件大红斗篷含笑怡然。 “还挺会取巧。”他嘀咕一声,又撇嘴,这么好的毛皮竟然只用来做里衬。 武鸦儿将斗篷放在一旁,其他的衣物鞋帽收起来,包袱里还剩下一个小盒子。 “.....哦,这是。”负责看信的将官看了一眼盒子又看信,“少夫人说都将升任节度使,拿笔的时候多了,所以送个小摆件用。” 小摆件?厅内的人都围上来看,这位武少夫人可是很有钱的,大家还记得当初王力第一次回来带着的那些礼物,金的树玉的石,每次来也都是送金银送名贵的药..... 这次会是什么宝贝? 武鸦儿伸手拿过小盒子打开,围观的诸人眼瞪圆。 “蛤蟆!”老胡喊道。 这次不是稀奇古怪不认得的东西,盒子里是一个拳头大小的碧绿通透端坐的蟾蜍。 有人伸手摸了摸,柔润光滑。 武鸦儿笑了道:“这叫水注。” 水注是什么玩意?诸人不解,武鸦儿一手拿过桌上的茶水,一手拿起玉蟾蜍,端详一刻从蟾蜍背后打开盖子,将茶水倒进去,然后微微倾倒,蟾蜍口中便流下细水落在桌上的砚台中。 “研墨时用来注水的,叫水注。”武鸦儿道。 诸人瞪眼看着武鸦儿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武鸦儿再说一遍:“注水啊。” 老胡拿起桌上摆着的一个碗:“注水,跟这个碗一样?” 这个碗里盛着水就是用来研墨的,武鸦儿点头道声是啊。 “别的用处呢?”老胡瞪眼问,手指头戳在蟾蜍的大嘴上。 武鸦儿笑:“水注就是注水用的。” 诸人顿时响起乱声。 “什么啊。” “就是个碗啊。” “这什么用都没有啊。” “有金子吗?翻翻看上面有没有镶金银。” 几人翻来倒去的看了一通,通体滑不溜丢别无他物,蟾蜍鼓着大肚子,咧着大嘴笑他们。 武鸦儿只是笑也不说话,老胡看够了将蟾蜍扔回盒子里。 “武少夫人没诚意了啊。”他说道,“怎么送这么没用的东西?” 武鸦儿道:“她的诚意本不在给我送礼物。” 只要不伤害他的母亲就是最大的诚意,这也是他们之间最大的交易。 胡阿七撇嘴招呼大家:“散了散了。” 诸人说说笑笑都下去了,嘈杂的厅堂安静下来,武鸦儿将扔在一旁的信拿起来看了眼,武少夫人的家信又跟以前一样了,写的长了就是满篇废话,他的嘴角抿了抿,放下家信,又看着盒子里抱腹蹲坐的蟾蜍。 对于这个女子来说金银珠宝奇珍名贵是最不需要费心思的东西,想到那时她坐在石头上,随意的将珠宝赠送给游侠儿,想都不用想。 对别人来说有用的东西,对她来说不算,不过,她这次送他了没用的东西。 武鸦儿拿起玉蟾蜍端详,这水注是富贵人书房把玩之物,有它可以写字,没它也能写字。 为了给他找这一个没用的把玩之物,她必定是认真的想了想吧。 武鸦儿抿着的嘴裂开笑了,露出白白的牙,将玉蟾蜍轻轻一倒,滴水在砚台,放下来研墨,提笔,拿过一张纸思索片刻书写。 一时凝眉,一时看墙上悬挂的舆图,一时疾书,室内安静无声,直到外边的喧哗变成脚步迈进来。 “都督。”一个将官施礼,指着身后的太监,“陛下有请。” 太监没有倨傲,跟着将官施礼喊了声都督。 武鸦儿将最后一笔写完放下,手轻轻抚过端坐在案头的蟾蜍肚子站起来,拿起刚收到大斗篷一步迈出披在身上,长腿阔步向外,将官太监们忙拥簇跟上。 新帝住在鲁王府,前殿就是朝堂,鲁王府外的很多民居被征用做官衙,不管是华丽的还是低矮的,悬挂上从京城背来的衙门的匾额立刻便有了气势。 马蹄声打破了肃重,进进出出的官吏们都看过来,虽然是临时的朝廷宫殿,这里也有皇帝的规矩,没有人可以在这里纵马疾驰,除非是宰相这等的大员.....但看到黑马黑斗篷的年轻人,大家又都移开视线,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鸦儿。”一迈进殿内,新帝就从龙椅上站起来招手,“速来速来。” 崔征在一旁道:“陛下当称呼武都督,这是对臣子的敬意。” 新帝便自责惭愧:“朕又忘了。”话虽然这样说人还是不讲规矩的亲自走过来,不待武鸦儿参拜就拉住他的手,“来来,你来看舆图。” 武鸦儿没有看舆图,而是低头看拉着自己的手,新帝的手冰凉其上还有冻疮。 “陛下。”他道。 新帝忙收回手用袖子掩住,哈哈一笑:“这里冬天冷,朕的手年年这样。” 再冷也冷不过漠北,鲁王再不被皇帝不喜,也不会像他们这些当兵的冰天雪地在外奔走。 武鸦儿解下斗篷,感受着殿内的冰凉,再看朝官们,一个个穿着厚实身子微微缩起。 “都督不用看了。”崔征道,“陛下有令炭火吃食一切优先供与兵将们,朝廷一切从简。” 第一百三十五章 看重 新帝给了兵将极大的看重。 登基大典请兵将们参加,让他们捧着祭天的礼器,登基以后最先做的就是赏赐兵将,加官进爵,除了武鸦儿,跟随来的大将军们皆得高位,不管大小军功都立刻兑现封赏。 给将官们赏赐了住宅仆从,给兵士们足够的粮草,一入冬就早早的送来火炭。 “朝廷带来多少东西,都督亲自看着很清楚,目前这些吃穿用度全是陛下的积蓄。”崔征道,“王妃变卖了金银珠宝,还有先前各地送来的登基贺礼,灵州世家大族们进献的贺礼.....” “相爷,不要说了。”新帝急忙打断,“如今这个时候,这是理所应当的。” 崔征俯身应声是,但还是道:“如今这个时候,倾心竭力能筹到的也只有这些了,陛下后宫已经改为一日两食了。” 新帝面色羞惭抬袖子掩面:“朕这里太贫瘠了,朕什么都没有,如果早准备些囤积.....” 谁又能早知道呢,早知道的话大家都会进言先帝,不会让罗氏得宠,不会让安康山得势,不会让这一切发生。 殿内的官员们凄然叹口气。 武鸦儿没有说话,对新帝躬身一礼,新帝忙搀扶他,也没有再说什么,一切尽在这一礼和搀扶中,君臣二人再次携手站到舆图前。 崔征也带着其他官员们站过来。 “安贼占了京城,贼子安德忠占了东南,越发势大。”新帝道,在舆图上指点了几处,“最新的消息这些地方不是被贼军占据就是官将率兵投贼。” 说到这里声音哽咽,抚着舆图。 “半壁江山啊,大夏的半壁江山都被祸害。” 朝官们俯身:“臣等有罪。” 武鸦儿道:“陛下勿要烦忧,安贼造反如烈火之势,凶猛燎原占据这么多地方也不足为怪,但贼火到底是无根无基,烧不得长远。” 他伸手指点舆图。 “这几处被叛军占据,是附近卫军一时慌乱不查被他们抢了先机,待大家稳下来,必能击退叛军,还有我们这边,太原府山南陇右形成合围抱月,就算是安康山也不能轻易攻破。” 新帝在舆图前站好,神情感慨:“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崔征看着舆图道:“安贼如此势大,还是因为占据了京城,一番胡言乱语借着皇陵皇宫所在糊弄了天下不少愚人。”他看向武鸦儿,“所以都督,眼下最要紧的是夺回京城,请陛下回宫,如此才能安稳人心,让天下大定,否则这乱像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 新帝握住武鸦儿的手:“相爷不要催促,都督必然是要诛杀安贼的。” 武鸦儿对皇帝施礼再看崔征:“末将以为如今进攻京城容易,但安稳天下不易。” 他伸手在舆图上划过一道。 “叛军在京城外竖起厚重防线,要说打也不是打不得,舍了万千兵马刀山火海也能闯过去,只是叛军不只是京城一处,夺回了京城,不等于夺回了天下。” 有朝官忍不住开口道:“至少能先稳了天下,再徐徐图之。” 武鸦儿摇头:“那样反而要比现在这样花费更多的时间,进京消耗太多的兵马,到时候只能守住京城,无力夺回其他地方。”说罢看新帝,“陛下,京城不是天下,您的所在才是天下,您在天下就在。” 新帝转头看崔征等人:“相爷你们就不要说了,行军打仗一切听武都督的。” 崔征等人俯身应声是。 ...... ...... 觐见过皇帝,武鸦儿拖了一头猪回来。 皇帝手里没有什么好东西了,那些金银珠宝在这里也不当吃喝,如今后宫节俭,一些妃嫔的家人在庄子上养了牛羊猪狗,为了表达心意送到皇宫来,皇帝也不嫌弃,说子民们的心意都不能辜负。 皇帝不辜负小民的心意,武鸦儿对皇帝的心意也很满意,当晚就在大宅子里当庭架了火烤了。 庭院里火光熏熏,香气弥散,酒一坛一坛的打开,人影在篝火前晃动,争抢着从烤猪上割下一块啃。 “陛下这个礼物送的不错,我还真吃腻那些精细的饭了。”老胡握着半条猪腿喊道。 武鸦儿坐在厅前的台阶上束扎袖子也在慢慢的割肉吃:“饭可不能说腻,有口吃的就是幸事了。” “老胡你是享福的骨头酥了。”旁边的男人说道,“不是动不动就饿三天的时候了。” “饿他三天。”其他人起哄。 老胡挥舞着猪腿冲他们去去,坐在台阶上啃一口肉,话语含糊道:“直接打进京城是不要想了,现在最要紧的是不让安康山打过来。” “陛下想回京城,安康山也想抓住陛下呢。”另一人说道,“虽然朔方这边没问题了,其他地方可都岌岌可危呢。” “还是兵马太少了。”老胡用啃下的骨头在地上画了一个圈,“现在人家是矛,我们只是个盾.....还是个没补齐口子的盾。” “要是将相州拿下会好一点。”又有人用手在地上点。 武鸦儿站起来:“走,屋子里说。” 一群人便呼啦啦拿着大块的烤肉涌进屋子站在舆图前,用骨头油手指指点点议论军情布阵。 “总之我们需要其他卫军的配合。”老胡最后下了定论,“让别的卫军支援。” 有男人笑着摇头:“算了吧,别说远处的了,近处的这些卫军来恭贺陛下登基之后就都跑了,调动他们三番五次推脱。” “现在的卫军不太对劲啊。”其他人盯着舆图,叛军所在以及卫军所在都密密麻麻的标注,“这些人意图不是去杀死叛军,而是不让叛军杀死自己。” 这两者差别就大了。 “有什么不对的,自己的命最重要。”有人嘲讽,“对于很多卫军将官来说,没有同袍这一说了,叛军也好,其他卫军也好,都是外人。” 余下的话没说出口,皇帝也快要变成外人了,乱世越久越如此。 “不要抱怨,我们是要解决问题,管他们是外人还是内人。”武鸦儿说道,话出口笑了,“怎么忘了,我是有老婆的人。” 诸人都看着他。 武鸦儿离开了舆图走向桌案,将手中最后一块肉塞进嘴里,大手攥住玉蟾蜍滴水,一手研墨一手提笔。 “别人不肯援助我们,武少夫人不是别人。”他嚼着肉发出咯咯的声音,听起来像女孩子的笑,“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说到这里又停下来,肉已经咽下去,一笑露出白牙。 “当然还要给她送一份大礼。” ....... ....... 武鸦儿给武少夫人的礼物还在路上,光州府里项南已经将礼物送了第二次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相见难难而不退 在得知武少夫人回来,项南又送了名帖求见后,知府亲自来客栈,引的满街人都来围观。 “这是白袍军的项都尉。” “白袍军知道吧?” “少夫人去沂州救昭王的时候,多亏了他们协助。” 跟随来的官吏们对民众解释,听到曾经帮助过武少夫人,民众们热情更大,项南被请去知府一路拥簇,更有不少商人喊着要送酒送礼物。 陈二还好,毕竟在滑州他们白袍军所过之处也是受人欢迎的,项家的随从们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又激动又不可思议,再看和知府走在一起的少年人,觉得熟悉又陌生。 “小公子长大了。”一个年长的随从感叹。 他们是项家老太爷身边的随从,看待家中的子侄都带着几分高高在上,此时都收起了随意,小公子是大人了,是项家可以独当一面的公子了。 知府在府衙宴请了项南,但武少夫人并没有出现。 “少夫人知道你来了。”知府拍着他的胳膊热情又激动的说道,“立刻讲了项都尉的大恩,让我们好好的招待,说起来项都尉是宣武道,可认得云安府的况大人?” “有幸见过一次。”项南答道。 知府感叹:“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项南恰好知道回答了,其他官员将领也询问自己认识的人,项南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互相交流一番,有的还在坚守,有的投贼,有的则已经亡故,让诸人悲喜交加感慨,酒便越喝越多,等项南再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少爷,知府大人把衙门的厨子送来了,给少爷熬了醒酒汤。” “少爷到底还小,酒量不行。” “六爷酒量也不行,我还记得他当初也喝多被抬回来呢。” 项家的随从在床前热闹的询问以及说笑。 项南躺在床上含笑听着,视线看着帐顶,喝多是喝的多了,但还不至于不省人事,主要是看出武少夫人不会来,而这些人也不想让他多问武少夫人的事,就顺水推舟吧。 “小爷。”陈二从外边进来,“我们什么时候走?” 项南从床上坐起来招手道:“你来的正好,替我去给武少夫人送名帖。” 陈二瞪眼:“还要送?” 项家的随从们也有些惊讶:“少爷还是要见这位武少夫人?” 昨日光州府的知府亲自宴请已经相当于武少夫人的宴请了啊,项南要跟光州府跟振武军交好,这已经足够了。 那武少夫人是振武军武都尉的家眷,并不是官府也不是将领,非要见她做什么。 项南用水洗了脸,少年人的面容精神奕奕没有半点的宿醉,他坐到了书桌前提笔:“因为武少夫人,光州府才如此隆重相待,我应该道谢。”又吩咐随从,“你们去采买些礼物吧。” 那倒也是应该的,项家的随从们点头应声是,光州府的街市很繁华,很快就买好了回来。 “竟然还有我们太原府的特产呢。”随从惊讶的说道,“而且不是积年的存货。” 先前也罢了,如今太原府和淮南道这边可有京城叛军相隔呢。 “商人们真是不怕死。”陈二摇头,“该让他们来打仗。” 项南笑了笑道:“那是有足够吸引他们的利益所以才不怕死。”又摇摇头,“他们只认利益。”将信和名帖递给陈二,“送去吧。” ...... ...... “要谢谢我?”李明楼问,看着拿着名帖的知府。 知府应声是,将名帖和信递过来,名帖和信还是先被元吉接过都开拆查验才递给李明楼。 信还是跟先前那张一样简短,但李明楼看完就笑了,如今李明楼已经不遮面了,知府看到这一笑有些恍惚,澄澈丰艳啊,再次觉得武少夫人遮住脸是明智之举。 “大人,你看看。” 李明楼的声音将知府唤回神,知府忙伸手接过,心想外男的私信少夫人都要给他看,如果这小子有任何不妥的言语,他立刻将这小子打出淮南道,少夫人就跟他的女儿一样,谁也别想污损声名。 信只有几行,知府看了三四遍看明白了,抬头道:“这次不是道谢啊,是夸赞少夫人呢。” 先前那封信说是拜谢振武军乱战之中救命大恩,昨天自己就代表光州府振武军与他互相道谢回礼,今天项南赞的是少夫人对黎民苍生的大功德,一般来说被称赞的人要当面道谢了。 李明楼对元吉道:“你安排个人去替我谢谢他。” 元吉应声是,李明楼又看知府:“这哪里是我什么大功德,不过是我和婆母路上遇到劫难,婆母受惊,想多做些事安抚她,更何况这些事都是大人们操劳的,我和婆母一个内宅妇人一个身体有疾,我们也只有这么点人,这功德我可不敢当。”说罢一笑,“这个功德只能知府大人领。” 那么道谢也只能他去道谢,知府哈哈笑:“少夫人和夫人的大功德是踏足我们淮南道,那么其他的功德我就领了。” 说罢再不多言告辞就走,离开内宅回到前堂,知府大人和悦的神情就变得恶狠狠,喊着亲信官吏。 “来人来人,这小兔崽子。”他挽着袖子道,“我就陪他玩这种花花肠子。” 项南再一次接到宴请,这一次除了衙门的官将,还有一个武少夫人的老仆在场,老仆口齿清楚能说会道,对项南连连道谢如此赞誉自己家少夫人,然后又对知府等官将道谢,能做到今日这都是光州府上下官将齐心协力。 知府连声惭愧,询问沿途所见所闻,项南描述经过地方的乱世流民难,又赞叹光州府境内世外桃源,知府一众又是悲伤又是欣慰。 “项公子,多谢你能看到这些。”知府拉着项南的手,“实不相瞒,我们真是极其艰难啊。” 讲述了当初怎么被围攻腹背受敌城池几乎覆灭。 “观察使带着数万的大军投敌了啊,我们淮南道天都塌了,砸我的头上,我能怎么办,我们只能咬着牙头破血流的站起来。” “灾民越来越多,都是百姓,手心手背的肉,我们怎么可能拒之门外啊!” “你知道花费多少钱吗?别的不说,米,每天熬粥的米,熬的不是米,是银子,还买不到。” “那些草棚容身之所,不是我们建的简陋,实在是简陋也要愁死人了,别说砖石了,连木头都没有。” “我们最后没办法了,把很多官驿都拆了。” 知府越说越激动,武少夫人的老仆更是声情并茂的讲述一段光州府怎么安置流民,夏天大雨冬天大雪,说的知府拉着项南的手哭起来,在座的官将们也跟着流泪。 “项公子啊,我们真不求什么大功德,只是你能看到,有人能看到,我们再苦再累也值了。” 这一次项南没有喝醉,宴席上的官将们都喝醉了。 ..... ..... 哗啦一声响,冬日清冷的水扑在脸上,项南深吸一口气抬起头。 “今天呢?还去不去?”陈二在一旁递过手巾,撇着嘴嘲讽。 “当然啊,要不怎么叫三顾茅庐呢?”项南擦去脸上的冷水哈哈笑,将毛巾扔给陈二,走向桌案提笔,大笑变成浅笑在嘴边凝结弯弯,“我看她这次还怎么打发我。” ..... ..... 知府大人站在李明楼这里拿着帖子神情愤怒。 “这些富家子弟就这样,内里就是个泼皮无赖。”他说道,“少夫人,我将他绑了扔出光州府,白袍军又如何,滑州也好宣武道也好太原府也好,我光州府淮南道难道还怕它们?” 元吉接过帖子检查之后递给她。 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李明楼皱眉打开信,这次的信比前两次都短,只有几个字。 武少夫人,危矣。 第一百三十七章 忠言逆耳 项南带着陈二走出客栈,冬日清晨街上很安静,店铺一多半还没开门,只有挑着担子的小贩,拿着工具上工的民夫脚步匆匆,以及守夜下工的更夫带着几分疲惫打着哈欠走过。 都是忙碌生计或者急着回去歇息的人,没有特别关注这个悠闲走过的白袍少年公子。 来投奔光州府的权贵也很多,就算在乱世权贵也总比普通民众日子过的好一些,不管什么时候,人和人还是不一样的。 府衙日夜不关,此时有官吏在门口等着,看到项南过来上前施礼。 “项公子请这边走。”他说道,不是进府衙而是向后转去。 项南知道那是先前去过的后门。 有公事见武少夫人要走府衙,私事从后门问询,武少夫人公私分明,以府衙为尊,低调内敛。 后门前拥挤的商人们不见了,拿着刀剑的男人们还在,看到项南大家很明显还记得,毕竟长得好看很难让人忽视,因为有官吏引路他们只是警惕审视项南和陈二一番什么都没有说。 开门的还是那个老仆,看到官吏露出笑:“正要去迎你们呢。” 官吏笑道:“哪里哪里。”侧身做请,“我把项公子送来了。” 老仆对项南笑着施礼:“公子请。” 项南和陈二进去了,官吏施礼告退没有跟进去,门关上便是武少夫人的小天地。 老仆安排陈二在门房喝茶,门房除了茶还有一些点心小食,体贴又很礼貌的顾全他是否用了早饭。 府衙的后宅并不大,种了很多花木,高高低低交错,晨雾萦绕其间尚未散去。 项南随着老仆走进去,刚迈过院门就看到一个女子从回廊走过来,薄雾让她若隐若现。 项南一眼认出,果然是在湖边见过的那位仙女。 项南停下脚,听老仆喊一声少夫人。 少夫人看过来,长长的睫毛煽动驱散了薄雾,露出面容,但还没有对视,有脚步声从她身后来,这是两个十岁左右的小童,举起花篮,里面堆着一束束红黄白的梅花,还有半开的各色茶花。 “少夫人,刚摘了花。”他们结结巴巴说道。 李明楼伸手接过,对两个小童笑了笑。 他们是孤儿,爹娘死在战乱里,跟着流民跌跌撞撞侥幸逃到这里来,有时候吃粥有时候去工地上捡工做倒也活下来,前天正在城门吃粥,被一个管家叫走说给少夫人做事。 原本以为是做梦,没想到是真的,但还是觉得是梦,尤其是武少夫人对他们一笑。 两个小童调头跑了。 李明楼没有喊回他们,也没有再看项南这边,拎着花篮迈进了屋子。 “项公子请。”老仆笑道。 项南跟着老仆穿过庭院走进去,这是并不大的一间书房,外间会客读书,里间用来喝茶歇息,垂着珠帘,少夫人就坐在里面,对着镜子,半倚着妆台,挑挑拣拣篮子里的花。 “武少夫人,项南有礼了。”项南施礼。 隔着珠帘武少夫人看过来一眼,微微颔首还礼。 “项公子,你说我家少夫人危矣,是什么意思?”老仆站在珠帘边问,又带着歉意施礼,“少夫人年幼孤身在外,夫人身有疾患,不便与外男座谈,有什么话就由老仆代说了,还请见谅。” “原本就是我唐突了。”项南不揣测他们的本意和真假,干脆利索回答,“少夫人对流民百姓慈悲呵护,但对世家大族权贵太过于苛刻,这样做光州府淮南道看似风平浪静,实际上暗潮汹涌,少夫人很危险。” 李明楼捏着茶花扔回了花篮里,什么啊,他所谓的危是说了这个啊,枉费她准备了这么多。 她真以为项南是知道她的身份了,她也没有什么顾忌了,要见就见,只要他一说破她的身份,她就杀了他。 李明楼看了眼窗外,晨雾缭绕如仙境的小院遍布了重兵,这间屋子里也不止他们三人,只待他一开口喊李明楼这三个字,就乱刀砍死乱箭射死。 她是不想让淮南道沂州宣武道这些好容易安稳的地方,因为项南一个人陷入麻烦,甚至极有可能让安康山叛军趁机袭来,无数的民众丧生,而她也将再次面临死亡。 但就算她还是要死,这次也要让项南先死! 原来他不是看穿了她? “项公子这是什么意思?”老仆不解,“什么叫少夫人对世家大族权贵苛刻?” 项南笑了笑:“明人不说暗话,不要说这些都是官府做的,官府如今能做的事,离不开少夫人背后指点。” 不给老仆说话询问质疑或者辩解,他接着说下去。 “养活这么多流民这么多兵马花费巨大,又要活络城池维持繁盛给商人们无数的便利,单单靠少夫人和官府太难了,所以便对权贵富豪索要钱财,说直白一些,就是劫富济贫。” 他没有看穿自己的身份,但这一点他倒是看的清楚,李明楼捡起一只梅花用剪刀咔吱剪断插在梅瓶里。 用兵马养住一方安稳后,就要用稳住和吸引来的权贵富豪们养兵马和民众了。 她一个人当然做不到养这么多城池兵马,她又不是真的神仙,尤其是剑南道的钱物供给不上之后。 几百年的平稳繁盛养了大夏无数的世家,积攒了厚重的家底,乱世性命威胁之下,能让他们拿出先前皇帝都不一定能逼出来的钱财。 当然,夺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这些权贵富豪原本还因为能护住身家平安的感激顿时全无,官府兵马的辛苦在他们眼里变成了理所当然,而且还有恨意。 这不是他们主动施舍,而是被要求给出的,对于他们来说,这付出就是委屈,是怨恨。 这些情绪被乱世以及生存掩盖,但的确在光州府内涌动。 “项公子言重了吧?”老仆惊讶,看了眼李明楼,再有些无奈对项南道,“光州府的确对权贵富豪征纳金银,那是因为官府已经穷尽,朝廷也没有兵马粮饷发来,只能大家齐心协力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共度难关,百姓们虽然不拿钱交粮,可都要征用去做工种地的。” 项南也不看李明楼,看着老仆道:“我知道齐心协力才能共度难关,我的意思是除了征纳,还有别的办法来谋求世家大族的帮助,他们除了钱财,还有人脉还有众多的家丁,金钱易得,人心难求.....” 叮的一声响,项南停下说话,看着珠帘后若隐若现的女子将剪子扔在桌子上,她招招手,老仆掀起珠帘走进去,附耳听她说话。 项南不急不燥也不再说话,安静等候。 老仆走出来站在珠帘边:“我知道项公子说什么的意思,是让我去求世家大族的心。” 苍老的声音顿时变娇俏,如果不看人,就是一个二八少女在说话。 这个老仆竟然还有这种口技,项南抿了抿嘴,那么他现在是转述少夫人的话了。 “我和婆母先前阔过,也颠沛流离过,我们很清楚世家大族的心是求不来的,所以大家之间不用客气,觉得委屈不平,离开就是,光州府离开他们也能活。”老仆说道,笑了笑,笑声清脆但又尖锐,“原来项公子是来替人做说客的。” 阔过,颠沛流离过,简短的话似乎包含了很多隐秘,武鸦儿的身世的确很隐秘,背后应该有故事,不过项南现在并不好奇这个。 这位少夫人恼了? 项南皱眉看向珠帘后的女子:“我不是说客,我是不想少夫人心血毁于一旦,特来提醒.......” 珠帘后的女子站了起来走过来掀起珠帘,走到项南的身前,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梅花茶花的香气从他肩头滑过,人走了出去。 竟然.....项南转过头,门外衣裙飘动脚步声远去了。 “我们少夫人知道了。”老仆道,“项公子请回吧。” ...... ...... 门在后关上,陈二将被赶出来时抓的一把瓜子塞进嘴里嚼的咯吱响。 “公子,这下你见到人了,满意了吧?”他说道。 满意?这个武少夫人的做派他有点不知道怎么说,项南摇摇头,看着门外对他们审视警戒站起身来握住刀剑的男人们。 看到老仆送客送的不客气,这些人也立刻不客气了。 项南说道:“走吧。” 回到客栈项家的随从们也都等候着,询问怎么样:“公子是太实诚了,其实跟官府已经道过两次谢已经足够了。” 大家认为他求见那位武少夫人是为了谢泗水时的救命之恩,要不然呢?总不会是思慕那少夫人仙人之姿,可不能乱想! “要我说就是多此一举。”陈二不是随从,有资格抱怨,“你们这些大人们就是喜欢这些客套,有什么好道谢的,谢来谢去能谢出什么?” 他的话音落,有随从说知府来了。 “项公子啊。”知府面带笑迈进来,抱拳施礼,“这两次酒喝的多,我到现在才醒过来,也刚知道你的家门渊源,太原府项氏可是几代的大家,我真是失礼失礼了。” 光州府一个小知府能知道他们的家族深厚,也不算太失礼了,项家的随从们神态几分喜悦。 “是这样,我们这里有个规矩。”知府道,握住项南的手,“每个来我们府城的大族世家都要交一笔入城费,项公子,我就代替光州府的百姓谢谢你了。” 一言既出,满屋子的人都愣住了。 项家的随从愕然,陈二咂嘴:“得,谢来谢去谢出钱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点到为止 这陡然的要求,项南也先是愣住,然后失笑,笑声越来越大干脆哈哈大笑。 不管是项南的大笑,还是项家随从的愕然,都没有让知府尴尬,他理直气壮又死皮赖脸不拿到钱不肯走。 项南没有钱,滑州兵马没有光州府振武军这么富足,大家吃喝基本就靠从叛军手里抢。 他这次行路的花费是项云随信送来的,领兵马当家的六叔是知道柴米贵的。 “从没听过有什么入城费。”项家的随从愤愤,声音压低但也能让坐在外间的知府能听到。 知府泰然就像没听到,笑眯眯和蔼的问陈二哪里人多大了可有成家等等闲话。 这个入城费的确不在先前听到的项目名称中,项南笑道:“应该是特意为了我刚想出来的。” “光州府怎么这么无耻。”项家随从更怒,“公子我们不给他,现在就走,他们能奈何。” 不会奈何,最多跟振武军翻脸成仇,这种事那个女子是绝对干的出来的。 这样的事对于现在的乱世来说,也没有什么不可理解,其他的卫军别说要钱,互相都抢兵马地盘了,他为什么要把振武军当善人看待呢? 因为他们护佑百姓流民吗?护佑百姓流民是为了养城,更重要的是补充兵源,可不是真的神仙慈悲无私。 “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伤了和气。”项南道。 这还是小事?那什么是大事?随从不解。 当然是友好合作共抗叛军,只要是真的能做到这个,其他事都能放在一边忽略不计,项南道:“我给他们写个欠条吧。” 看他的确是认真的,如今也不能把公子当孩子看,随从拉住要去写欠条的项南:“公子,我们带钱了。” 说罢站开几步解开冬袍,项南只觉得眼前一花,明晃晃的刺目,这随从竟然穿了一件金里衣! “你?”项南惊讶,仔细看,原来是一片片金叶子用金线缝在衣服了,衣服虽然不大,但密密麻麻盖满数额不小,“怎么带了这么多钱?” 他们五房可没有那么多钱,老太爷会让随从给他这个孙子带来这么多钱?他在老太爷面前没有那么受宠,家里待他最亲近的是六叔。 随从笑呵呵道:“是大小姐给的。” 项南哦了声收起了惊讶。 “大小姐是让我们备用的。”随从一边解衣裳一边说道,“大小姐说了,遇到大事公子会解决,遇到用钱的反而是小事,应该是用不到,所以不用告诉公子,没想到这乱世大事中还真有这种恼人的小事。” 他将衣服脱下递给项南。 “公子拿去用。” 项南看着金衣,金叶子精细耀眼彰显着剑南道的财大气粗,说起来这位武少夫人倒和李明楼有些相似,有钱,刁蛮,粗暴...... 不,不一样,他摇摇头否定,李明楼是世家大族,对弱小高高在上,而武少夫人则是扶助弱小对世家大族毫不客气。 李明楼这个世家大族的钱用在这里倒也合适,他伸手接过金衣转身出去了。 知府的无耻再一次让项家随从震惊,先前他狡猾的说让拿入城费,却没有说多少数额,现在盯着金衣将太原府项氏一直追溯到春秋时估量出一个数额,掳走了几乎一半多的金叶子。 “这是入城费的凭证。”知府将一张手写的文书放下,“拿着这个在我光州府振武军所到之处皆畅通无阻。” 然后抱着金叶子离开了。 项家的随从连送都不想送,项氏几代都没有受过官府如此屈辱。 项南没有愤怒,还笑道:“你们看这凭证特意写了入城费,留下了到光州府辖内被收取其他名目的费用的机会。” 真是太可恶了! “真是城不可貌相。” “公子还夸赞光州府辖制清明,这官府竟然无耻到这种地步。” “我们快走!再也不要来他们这里。” 项家的随从们纷纷喊道。 陈二也心平气和:“上赶着送到眼前,宰钱倒是便宜呢,没把我们都宰了抢了我们兵马就已经是很客气了。” 项南再次哈哈笑,将文书一敲陈二的头:“说得对。” 陈二撇嘴:“还要四顾茅庐吗?” “哪有四顾茅庐。”项南笑道,取过斗篷裹在身上,“我们走了。” 好意他已经传达到了,这武少夫人不是个蠢人,无可否认这手段让她在乱世中杀出一条路,但激流猛击只适合一时,长久必然要受困乱,希望她能及时想明白收手吧。 项南干脆利索的离开了光州府。 站在城门上看着远去的白袍身影,方二眯眼估算一下距离,将手中的弓弩放下。 “我们不能用兵马阻击,也可以用刺客偷袭。”他说道,“从光州府到太原府路途漫漫,更要越过叛军境内。” 李明楼裹着斗篷站在城墙,风不时的掀动帽子露出容颜。 “刺客杀人哪有那么容易。”她说道,“尤其是从千军万马中出来的杀将,除非是亲信之人不提防。” 比如她的父亲,怎能想到打扫过的战场死人堆里还藏着刺客。 再比如项云。 李明楼看着远方,视线里不再是那个白色的身影,而是另一个人的身影,向虬髯不知道怎么样了。 向虬髯再没有与她有往来,就像从世间消失了,但从剑南道那边得知项云遇刺两次了。 两次都没有杀掉项云,向虬髯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地方藏身?可有暖衣穿?可有食果腹? 她后悔了。 李明楼转过身走下城门,站在城门下背着双斧的包金银撑开伞护着李明楼上马,方二站在城门上目送,虽然项南走了,但这件事是个警告。 所以从窦县振武军挑出的护卫,找了些孤儿来家中做侍儿,他们离开了李明楼身边,不会明面上出现。 骑马穿行街上的李明楼被人拦住:“少夫人,我有一身功夫,愿将身心献给少夫人。” 李明楼不再遮挡容貌,民众惊艳如仙不敢也不想上前打扰,但还是有人忍不住自荐。 李明楼勒马看着站在面前的高瘦男子,这是一个游侠儿,不知道从哪里跋涉而来,又遇到了什么危险,脸上还带着伤。 “多谢你的身心,但我不能收。”她摇头说道,“因为先前投我门下的游侠儿们都在外奔波辛苦,我什么都为他们做不了,在他们回来之前,我不会再收护卫了。” 街上便有民众喊了声向虬髯,这人明显是窦县来的,光州府的民众不清楚,窦县的人还记得,当初有很多游侠儿聚集在武少夫人身边,其中有个最漂亮的向虬髯...... 只是战乱起后,这些游侠儿都不见了,还以为他们跑了,原来是为少夫人在外奔波? “我来的光州府的路上遇到过一个游侠儿,指点我们来淮南道的窦县,我还以为他是个骗子呢。” “对对,我也遇到过,他还说窦县有个武少夫人能护我们平安。” 说起当初说起见闻街上变得热闹,然后一个老者喊着我有游侠儿嘱托给少夫人,他分开人群颤颤近前手中举着一块玉佩。 “这是我恩公齐谢阳留下的,说是少夫人您赠他的美玉,他不愧美玉无暇,死而瞑目,托我还给少夫人。” 她送出的美玉很多已经记不得了,李明楼下马双手接过,老者将齐谢阳的事讲来,听的民众们激动又悲伤垂泪,先前拦路的游侠儿胸口起伏握紧了手里的刀。 “我们将恩公就地掩埋。”老者垂泪,“今日老儿将美玉送回,也算了送恩公回家了。” 李明楼转头喊了声包包。 举着伞的包金银已经习惯了这个称呼应声在。 “你去告诉元吉建一座英雄庙。”李明楼道,看着手心里的美玉,“我要为他们祈福,让他们在外平安,万一不幸,千里也能魂归。” 包金银应声是。 李明楼再将美玉递给老者:“待庙宇落成,请老丈送他入庙为安。” 老者哽咽双手接过贴在胸前。 这热闹让更多的民众涌来,那位站在路中间的游侠儿却掉头转身向热闹外走去,他将刀系在身后,没有被拒绝做护卫的哀伤,双眼明亮。 将来英雄庙必有他一席之地。 第一百三十九章 街边一望 热闹在街道上蔓延。 “武少夫人来了。” “快来,快来,是武少夫人。” 呼朋唤友更多人向这边涌来,但又与曾经的热闹不同,聚集过来的民众没有大声喧哗,挤在街边激动欢喜好奇的看着马上的武少夫人。 武少夫人穿着斗篷带上了兜帽,身边有铁塔般护卫撑着伞,但不是往日那般罩住了全身上下,伞也只遮天上不遮四周,随着马儿得得兜帽飘动,那明亮的眼雪白的肤高高的鼻子红红的唇看的清清楚楚。 远处热闹近前人挤人但却安静有序,间或有人喊武少夫人,也高声起低声压下,喜欢叫卖的商人也只是让自己的奴仆将货物举高,等待武少夫人自己看过来,这热闹如浪头滚滚而来,到岸边又凝结变成冰雪安静。 李明楼沉浸在安静中,想着那些在外的游侠儿,当时不过是顺他们兴致而为,现在他们行侠仗义却为自己扬名,还有那些说书人杂耍人也到处奔波在城镇乡村路途宣扬武少夫人之名..... 她能回报的就是把投奔来的民众安置好,不负他们辛劳不辱没他们名声,只是这件事其实也并不好做..... 远处却陡然喧闹还有鼓噪叫喊,安静被打破李明楼下意识的看过去。 “打架了!” 那边传来喊声,两边的民众也都惊讶的张望,果然见那边有一团两人厮打在一起,但很快就被拉开了,看到打架的两人衣袍沾了土,发髻乱了,就像两只斗鸡..... “是两个写信先生。” “在这条街上争抢生意原本就口角,今日跑着来看少夫人,撞在一起便趁机泄愤打起来了。” 事情起因很快便传过来了,那两个写信先生一个用袖子掩面连说有辱斯文,另一个则梗着脖子道君子该动手就动手,遇事退让纵恶才是有辱斯文。 “啊呀你们就少说两句吧。” “真是让你们吃饱饭闲的。” “城中禁止斗殴!差役把你们赶出去!” “少夫人正路过呢。” 街上的民众又是笑又是骂又是不安又觉得羞愧,尤其是看到武少夫人的马没有过去,而是停下来向这边看,站的近的民众能看到少夫人仙人般的脸上浮现惊讶,然后喊了声包包。 撑伞的包金银靠近俯身,李明楼对他说了几句话。 包金银便一手撑伞,一手冲那边一指着再一挥手,身后护卫们冲出来四个向那边去。 李明楼不再停留催马而去,包金银撑伞跟上。 那四个护卫冲过去将两个写信先生抓起来,民众们没什么惊讶,纷纷道斗殴就该抓起来,不过两个打架的读书人却不服。 “干什么抓人?” “我两个只是口角不是斗殴。” “没错,我们口角民不告官不能究。” 他们一致对外引经据典呼喝,但无奈在这乱世兵马和民众都不讲理,四个官兵干脆利索的将二人绑住赶着走,而民众们只笑着叫好。 已经走开的武少夫人所过之处安静,大家的视线都追随着马上的女子。 “果然是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真仙人之姿。” 街边的人群里有两个衣着良好的中年男人,看着骑马过去的武少夫人低声赞叹。 “没想到还是个孩子呢。”身宽体胖的男人又道,“竟然能做到如此。” “武鸦儿的果然来历不明。”另一个瘦削的男人说道。 不过可不是什么无父无母的孤儿,只怕来历不凡,否则怎么会有这样的妻子? 听到他径直说出武鸦儿三字,胖男人看了他一眼,再看四周轻咳一声:“在外边还是恭敬些吧,且不说是陛下跟前的红人,也是大家的再生父母呢。” 瘦削男人一双长眼上扬,眉梢似乎满是笑意:“外边么?我们这里可是只知道少夫人,说少夫人的丈夫大家可能会反应过来,说武鸦儿么......” 他看了眼四周,民众的视线都还追随着远去的武少夫人,神情或者激动或者欢喜,或者呆呆出神,或者兴奋的交头接耳,没有人在意他们的话。 胖男人摇头笑了。 安静似雪随着武少夫人的离开渐渐融化,街上变得热闹,尤其是随后两个男人被官兵押着走过。 “读书人之间的事岂能叫斗殴?” “不能胡乱抓人啊!” “不要推,我自己能走。” 这是一老一中年,他们穿着旧衫面容斯文,此时被绑缚神情愤怒又无奈。 民众好奇询问,待听到是因为当写信先生结仇打架,被武少夫人正好亲眼看到,便都哄笑纷纷叫抓的好,那两人的声音被盖了过去。 站在路边的胖瘦男人目送他们过去。 “这两人也是蠢,竟然还敢叫冤。”瘦男人道,“武少夫人亲下令抓的,还能有错?” 他一脸嘲讽,但不知道是嘲讽这两个被抓的倒霉鬼还是别的什么。 胖男人推了他一把:“走走,快回去吧,我担心你再不回去也要被抓了。” 瘦男人哈哈笑:“我看我被抓是早晚的事。”他挽住胖男人的胳膊,“不止是我,我们都是笼中猪羊。” 话虽然如此说,他还是跟着胖男人挤出人群,七拐八拐熟练的穿过几条小路到了另一条街上。 府城的热闹都在去看武少夫人,这边很安静,街道很长,但只有两间大门,最外的一间悬挂着黄宅两字,高高的围墙可见里面错落起伏延绵的房屋高大的古木,门前端坐精美的上马石,上面似乎有无数脚印留下的痕迹,表明这里曾经车马来往众多,只是此时厚重的大门紧闭。 两个男人迈上台阶,一个去拍门一个则回头看街上。 “原想是破财消灾,但这武少夫人是要釜底抽薪断我们的活路啊。”瘦男人冷笑。 门打开了一条缝,门子警惕的往外看,恰好听到这一句吓了一跳,打开门。 “六爷,你可说话小心点。”他低声道,“快些进来吧,吴老爷,田家七爷还有廖家的人都来了。” 胖男人也一拉瘦男人:“有话进去说。” 两人进去了,门子戒备的探头看四周然后才关上门,听着里面几声响,不知道门被上了几道。 第一百四十章 武少夫人的恶 黄家宅院深厚,华美又古朴,据说光州府未成城池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黄家可是数百年的基业,绵延之今。” 宅院里有四个裹着裘衣头发斑白的男人正悠闲的观赏四周,看庭院,看古木,看冬日小桥流水,只是面上没有往日的怡然,反而带着几分燥郁。 景致只是调剂,再好的景致也要有心情才能看出乐趣,他们的话题很快回到先前。 “不管是灾年还是祸乱,我们这些人家,哪个不是尽心尽力,朝廷有指派,我们出丁出银,就算没有指派,我们捐粮捐物,哪一次有过半点推脱?”一个男人皱眉重重叹口气道。 一个揣着黄铜手炉的老者沉沉一笑:“常有一句话说为富不仁,好像这天的富人都是坏人,可为富不仁是过不了三代,真正的大富之家,延绵数百年的世家大族,哪个不是济世救民,扶助孤寡,救护老幼,唯厚德者能受多福。” “就是这个道理。”一个男人将袖子一甩,浓眉倒竖,“我们这些人家,哪个不是世代德善,历来是官府敬重,百姓们敬爱,现在呢?反而被一个外来的野兵女子当贼当猪羊!” 其他人纷纷道:“田七爷不要急,不用跟这些粗俗人动气。”“斯文,斯文。” 田七爷将袖子再一甩背负身后哼了声:“斯文?别人都要骑我们头上拉屎了,还斯文个屁。” 众人更是一脸不忍听。 “大夏罹难,我们自当尽心竭力,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城池被围,我们各个开仓,把家里的存粮都拿出来施众人用。” “我们的家丁自备兵器自备护甲守城作战。” “结果呢?那振武军来了,功劳都是他们的了。” “也罢,的确他们功劳最大,我们施粥被嫌弃,无妨,我们就把我们的钱粮给她,我们不计较名声,反正都是为了光州府为了黎民百姓。” “要人手民夫,我们出人还贴钱,也都无妨。” “但结果呢?他们.....” 田七爷保养极好的脸上因为愤怒浮现一道道沟壑,伸手点着围墙外。 “他们不仅心安理得,反而得寸进尺,不仅不多少感谢我们,反而视我们为仇。” “设立繁多名目,今日要钱,明日要物,后日要人。” “恩情尊重半点没有,这是把我们当猪羊宰呢!” 听到这里,戳中在场诸人的心痛,也顾不得指责田七爷口沫四溅话语粗鲁纷纷叹气。 “人人都说光州府世外桃源,淮南道十万大军铁桶坚固,我们才抛家舍业来这里求生。”一个面色白皙文质彬彬的男子轻叹,“谁想到羊入虎口。” “那个武少夫人要钱要物也罢了,眼下又让官府清查田产,要我们借给流民耕种。”另一个男人道,神情愤冷,“借?我看分明是要抢。” “商路被她把控,田地也要被她抢占,她这是要绝我等世家大族根基。”田七爷将拿着的喜鹊绕梅白瓷小手炉啪的摔在地上,“她以为她真是神仙了吗?” 精巧价值千金的白瓷小手炉在地上碎裂,在场的人脸上没有什么可惜,也没有人多看碎片一眼。 “糊弄百姓的话,说多了自己也当真。” “什么神仙,不过是恰逢乱世,粗鄙的武人仗着手里有兵马作威作福。” “她以为她的丈夫是陛下倚重之人,这淮南道就是她的天下了吗?” 站着的男人们再不论斯文说持重,人在屋檐下被割肉咬牙能忍一时之痛,但要被砍去双手双脚从此成了废人,那是绝不能忍。 “那武鸦儿不知道是哪里跑来的私生野种,这武少夫人不知道是那家暴富骄养的女子,如今趁着乱世一步升天,便飞扬跋扈不知天高地厚。”一个男人讥嘲。 “他们一心想成就霸业,想要天下声名,可以理解,建功立业人之常情,更何况他们这般的人,只不过做法不对。”另一个男人倒是笑了笑神情和气,“这天下的事从来都是花花轿子人人抬,平定乱世护佑百姓,是要大家一起的,哪有一个人做了。” 有人冷笑补充:“不是她一人做了,是她要把所有的事都算做她一人做了。” 此话更引的诸人开口。 “这光州府甚至淮南道的粥里多少米都是我们出的。” “壕沟城池还有那些安置的家宅窝棚,一砖一瓦也都有我们的。” “结果成就了她神仙法力无边了?” 男人们挥舞着衣袖,声音嘈杂,让精致的园景变得几分黯然失色,有重重的咳嗽声传来,大家看向廊下,见是四五个男人拥簇着一个裹着斗篷的老者站在那里。 看到他大家忙停下说话涌过去纷纷施礼:“黄老太爷。”又乱纷纷:“黄老太爷,天下大乱,我们光州府也要乱了。”“老太爷,这日子没法过了。” 黄氏宗族黄老太爷视线扫过诸人:“行了,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我已经接到府衙送来的消息,说要借我们的田地给流民耕种,好让他们安家安心于此。” 田七爷单独上前一步,道:“太爷,这能不能让流民百姓安心安家且不说,先是要我等破门破家。” 于是众人再次嘈杂,黄老太爷挥手再次制止。 “先前我看那武少夫人善心可嘉,也就当助晚辈后生做些事,没想到她的胃口越来越大,也不把我们当回事。”他说道。 有人叹息:“是啊,别的地方也都在护民养兵保城池,官府也要世家大族们协助,但那是协助,有敬重有名声有礼貌,我们这是什么?逼迫抢夺吧?我们得到了什么?羞辱不屑低微!” “我说让我家的孩子们帮忙做些事吧,官府像打发乞丐一样把我打发了。”一个男人气呼呼道。 有人在一旁笑:“官府对乞丐也比对你客气。” “叛军也不过如此作为吧。”有人甩袖子哼声。 面前说的笑的骂的嗡嗡乱,黄老太爷摆摆手打断。 “你们不用说了,我活了这么久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我看得明白,不过是要趁着大乱囤积兵马,我们是给不出他们兵马的,兵马只能从流民百姓中得来,所以他们才竭尽所能的造出今日之势。” 黄老太爷向前走了两步,淡淡一笑。 “我原本想她是个妇人,我不与她一般见识,没想到她仗着兵马越来越跋扈,还真以为山高皇帝远,这淮南道姓武了。” 众人纷纷点头“老太爷说的是。”“正是如此!” “能稳定这天下不是兵马,也不是普罗大众,而是我们这些世家大族,没有了我们的支持,想平乱天下,不可能。黄老太爷再次开口:“是时候让她知道这个道理了。” 田七爷一步上前拱手施礼:“田氏愿听老太爷吩咐。” 其他人也纷纷上前俯首报出家门姓氏。 “请老太爷吩咐!” 黄老太爷点点头:“我们去厅内坐下详说。” 众人应声是纷纷跟着黄老太爷迈步,继续说着武少夫人飞扬跋扈的嚣张行径。 “适才在街上还直接抓人呢。”一个男人讲述自己刚才看到的,“就因为在她经过的时候两个读书人引起了喧嚣冲撞了她。” “读书人吗?”大家惊讶的询问。 “是啊,斯斯文文的,她一声令下那兵马如狼似虎将人就押住倒着拖走。”讲述的男人摇头,“惨不忍睹。” 大家悲愤摇头:“光州府还有官府在,她一介妇人怎可以任意妄为?” 那男人冷笑讥嘲:“宋嘉呈这个没骨头的知府,一心想去新帝跟前攀附,当然对武少夫人言听计从。”又一脸可怜,“那两个读书人被抓紧官府,也是死路一条。” 此时府衙后宅的一间厅堂,那两个据说被拖行惨不忍睹的读书人正一脸不解又不安。 一人的不解是面前摆着的一个大瓷杯,这瓷杯烧制简单低劣,可惜里面的好茶了。 “神仙待客的杯子倒是挺独特的。”他嘀咕。 另一人没听到他嘀咕,眼神略有些不安,但又挺直脊背将皱巴巴的衣衫拍打整齐。 “事到如今,不得不低头。”他说道,深吸一口气,“身为君子只能打个诳语,待会儿我们要告诉他们,我们没有打架,连口角都没有,我们那只是....切磋。” 盯着大瓷杯子的男人摇头:“错了错了,你看看,说你不行就是不行,这个时候必须承认我们有口角,有斗殴。” 他抬起头一笑,带着岁月痕迹的脸变得更加沧桑,又左右看了看一双小眼滴溜溜。 “最好我们现在再接着打。” 拍打衣衫的男人有些恼怒:“为什么?” 站在窗外的李明楼也有些不解,是啊,为什么?姜亮这个老头子比刘范沉稳多了,原来年轻几岁的时候也挺调皮的吗? 第一百四十一章 旧人此时新 在街上的时候,李明楼被吓了一跳,她怎么也没想到一眼看过去,竟然看到了姜亮和刘范。 虽然他们比那一世认识时年轻几岁,姜亮也没有那么胖,刘范身子看起来也不怎么壮,但面貌没什么区别,甚至看起来更沧桑一些.... 她认识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项家的门客。 门客跟游侠儿一样,随着大夏安稳几百年,已经没有了生存之地,凋敝了。 战乱开始后门客才再次出现并盛行,一来是很多武将掌权需要幕僚,二来是很多文人被乱世打破了安稳的生活,曾经学成只货与帝王家的路子没有了,不得不寻找新的生路依附。 乱世也是很多人的机会,世乱显英雄,不管是文人还是武将骨子里都藏着雄心勃勃。 到乱世四五年后,权重兵多的大将们门下聚集了最少十几个最多数百个的门客,而很多豪族世家也都多少养着十几个门客,用来分析天下大势大将们的起伏,以便家族能掌握时机。 李明玉身边就有几十个门客,李明楼自嘲的一笑,那些门客都是项云找来的。 也真是奇怪,这么简单赤裸裸的侵吞当时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呢?怎么就真的当做一家人不分你我,真是应了那句话,只缘身在此山中。 一声轻响打断了李明楼的出神,她看向厅内,见姜亮靠在桌子上,手肘装作无意的撞茶杯,但在要跌落的时候被刘范长手一探扶住。 “你干什么?”刘范恼怒压低声,“你少来做泼妇状,摔杯子撞桌子扭打,我才不会与你一起丢人,我们没打架就是没打架,就是要让这位武少夫人明白这个。” 姜亮倚着桌子手点着刘范:“你这个年轻人真是糊涂,你说是我们从外边打到里面,然后由武少夫人责罚调解然后和解皆大欢喜好,还是让这件事是个误会,武少夫人做错了,然后对我们道歉再把我们恭敬有礼的送出去好?” 刘范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面色板正:“武少夫人知错能改才是神仙之人。” 姜亮摇头:“神仙也有三分烟火气,更何况也要考虑普罗大众的喜好,民众可不愿意看神仙犯错。” “我就看不惯你这种样子,你还是不是读书人?”刘范道,又皱眉,“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吧?” “神仙就是泥人啊。”姜亮嘀咕,轻咳一声站直身子,“我知道你这种读书的年轻人,一身骨头很硬气,但是不要拖累我,我老骨头最怕事,我不争闲气。” 刘范看着比自己矮一头的老头:“你老骨头怕事?你不争闲气?那你还把我的桌子掀了?还跟我抢生意?” 姜亮嘿嘿一笑,顺手拿起茶杯吹了吹热茶:“当然是因为我不怕你啊。” 啧的一声喝了口茶。 茶很好,而且这大茶杯捧着莫名的有种熨帖的感觉。 “你少....”刘范气道。 刚张口听的外边一声笑,然后有人无声无息的出现在门口,姜亮放下了茶杯,刘范身子站的更直,两人的视线都看着站在门口的女子,她穿着白色的衣裙,衣服上有淡黄色的绣花,恍若仙气萦绕又恍若春花盛开。 她看着他们,嘴角含笑,下一刻笑便收起来,春花顿散。 “武少夫人。”姜亮深深施礼,刘范浅浅一礼。 李明楼迈进来越过他们坐到正中,在她身后跟着两个六七岁的女童,懵懵懂懂怯怯生生,努力的要做些什么,又生疏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最后小心的把李明楼坐下后的裙角整理整齐。 “去找哥哥们玩吧。”李明楼待她们做完了这个才说道。 两个女童应声是,因为屋子里有陌生人盯着看,更加紧张连走路都不会,干脆蹬蹬跑了出去。 姜亮刘范混迹街头,知道这些童子侍从,武少夫人最近将身边的人都送去军营充盈兵力,需要找新的侍儿,但不要大人,说如今正需要人做事,长成的男女应该去做更有用的事,所以只要那些十岁左右的孩童,于是挑选了大约有十个孤儿带进了府衙后宅。 可是这么小的孩子们能做什么?而且都是贫苦人家的孩子,没人教养没有规矩,别说伺候人,连自己的管不好。 这是当侍儿吗?是当孩子养吧,姜亮和刘范用眼角的余光对视一眼。 神仙慈悲? 做样子给我们看? 两人眼角余光交汇便分开了。 “少夫人,惊扰了。”刘范干脆利索先开口,看着端坐的女子,“这是个误会。” 姜亮上前要说话又似乎想起来手里还端着茶杯忙又退回去放,这一耽搁李明楼先开口了。 “你们说的我刚才都听到了。”她说道。 姜亮放下茶杯转过身道:“少夫人,既然你听到了,那么你认为这件事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们错了,你就罚,你错了,我们就谢。” 刘范没有说话,神情有些复杂,他是有一腔热血,但不是傻子,先前两人那样说话,就是说给外边人听的。 在人家家里,怎么可能隔墙无耳。 李明楼看着姜亮再次笑了笑,姜亮真是将虚假表达的干脆利索又坦荡直白,她甚至可以想象出那一世他们两个是怎么被安排来给自己当幕僚的。 “项老太爷,你是让我们给她讲故事还是当幕僚?你让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我要你们给她既讲故事又当幕僚。” 所以他们给做了一件事发生之后才讲如何的幕僚。 “你们是哪里人?怎么到这里来了?”李明楼问。 她不打算开门见山吗?姜亮刘范对视一眼,没有隐瞒各自讲了来历,刘范在京城求学,姜亮在京城做私塾先生,他们互不相识。 官宦之变时他们逃出了京城,一个家乡在易州一个在恒州,皆是范阳兵所过之处,当安康山举兵后有家去不得,一路漫无目的的奔逃,原本是要往西边太原府去避战乱求生路,听到说光州府有振武军护佑民众可得生路,这里更近所以就投奔来了。 力气活做不了,天天吃粥又觉得有辱斯文惭愧,便在街上摆个位子写信挣钱糊口,也算是自力更生。 “这乱世离散的人多,但按道理没有人写信,要写信也没办法送啊。”姜亮脸上笑呵呵,“这多亏了武少夫人开商路,商人们大生意做小生意也做,捎信打听亲人消息都变得容易了。” 这个老骨头十分滑头的谄媚,刘范不想看他,接过话道:“所以生意还不错,不错的生意当然不可能一人想到,天下同行是冤家,我们两个难免纠纷争执,惊扰了少夫人,是我们失礼了。” 只是失礼,但不是他们有错。 谄媚和不卑不亢李明楼都没有在意,为什么打架也不在意,她其实只是问他们的来历。 看来这一世因为自己这个异变,让原本该流落到太原府的两人来到了光州府,前世他们是不是也在太原府摆摊子写信,这个细节就再也无法得知了。 “我知道了。”她点点头,看着二人,“我不用想这件事怎么做,不如你们想想能做些什么。” 什么意思?刘范姜亮对视一眼,这个武少夫人自从出现就说话奇奇怪怪,总是跟不上.... “来人。”李明楼没有再跟他们多说唤道。 有两个八九岁的男童从外边跑进来。 “带这个两个先生去他们的住处。”李明楼道。 刘范还想说什么,姜亮对他使个眼色,两人便文雅施然不惊不慌的跟着男童们离开了。 途中刘范想从两个男童口中打听些什么,结果白费功夫,这两个男童什么都不知道。 “饭菜我们会送来的。” “要什么也告诉我们。” 他们只会说这个,然后便蹬蹬跑了。 “用这样什么都不懂的小童当使唤人,其实也很高明。”姜亮站在床边,摸着软绵绵的被褥,“什么都不懂就不会被人套去话。” 刘范没心思考虑这些,坐下来看着书架,这间屋子里还有书架,书架上还摆满了书,书桌笔墨纸砚更是齐全。 “她想干什么?”他问,“她让我们想什么?” 姜亮坐在床上感受许久没有体会的软暖,眉飞色舞:“先不说这个,你有没有发现这个武少夫人有些奇怪?” “她当然奇怪了,无名无姓突然出现大手大笔神仙慈悲,处处都是奇怪。”刘范道。 姜亮摆手:“那与我们无关,我是说她对我们,你有没有发现,她对我们....” 他斟酌着用词,似乎不知道怎么说,似乎要说的词他自己也不相信。 “很熟悉。” 刘范皱眉:“什么熟悉?” “就是她在我们面前没有丝毫的好奇,生疏,拘谨,坦然也不是那种坦然....”姜亮脸上沟壑皱巴巴的都在思索,“总之她坐在这里,就好像一直跟我们坐在一起,对话不是开始,而是一直在进行。” 这老头子说的话跟写的信一样干巴巴,刘范嗤鼻,但他想了想,这样的感觉嘛,倒还真的有一点...... 有些人有高明的手段让人觉得自来熟,但陌生人就是陌生人,第一次见面肯定跟熟人相见不一样。 “她早就盯着我们了?”刘范只能这样认为。 “我觉得也是。”姜亮点头,伸手捻须,“不过她为什么盯着我们呢?难道是因为我有仙人之姿?” 第一百四十二章 威胁怕不怕 “大人请用茶。” 还没有桌子高的男童举着茶往桌子上放。 知府看的心惊胆战,唯恐热茶撒了浇这孩子一头,忙伸手接过:“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男童被他接走了茶便不知道干什么了,在一旁呆立着。 知府看他一眼指了指桌上的果盘:“吃吧。” 男童想了想果然伸手抓了一把往桌子后站着吃起来。 这分明就是不懂事的孩子,知府摇头无奈。 少夫人的侍女病了,她本来就只有这一个侍女,再加上窦县那边人手不够了,光州府这边也抽调不开人手,她就让自己的侍从去了。 知府原本要将自己的侍从送来,武少夫人不允许。 如今这个时候正缺人,不要让人浪费在伺候人这种小事上,伺候人也没什么可做的,自己有手有脚力所能及,至于其他的些许小事让小孩子们来就可以。 少夫人这是替州府解忧,多养一些孤儿吧,在武少夫人的带动下,他们这些官吏也将家丁送去做事,女眷们也在家宅中力所能及的亲力亲为。 “少夫人在里面生气了吗?”知府喝着茶,有意无意的向这个孩童打探,一面探头向内里看。 武少夫人在街上抓了两个写信先生回来已经传遍了,知府当然也知道了。 少夫人没有将人送到府衙,是要自己处置吗?很生气吗? 孩童嘴里塞满了干果摇头:“不知道。” “你去里面看看。”知府指点他,“少夫人要是生气,我就先告辞,过会儿再来。” 不懂事的孩子却没有言听计从:“少夫人让等着。” “让我等着,又不是让你等着。”知府不悦道。 孩童把干果塞进嘴里,踮脚看桌上的茶:“不是让我等着,是让我看茶的。”说着去拎一旁炉火上的茶壶。 看他拎着茶壶摇摇摆摆,知府忙喊住:“不用了不用了,不喝了不喝了。” “怎么不喝了?是不是药味有点大?”李明楼说道,从外边迈进来,“这是新换的茶,能驱寒气。” 知府忙站起来喊了声少夫人。 李明楼颔首还礼,对拎着茶壶的孩童道:“你的事做完了,去院子里玩吧。” 孩童应声是将茶壶放回炉子上跑出去,都没有想屋子里多了一个人,还少一杯茶呢。 知府便自己拎起茶壶给李明楼倒了一杯茶,李明楼道谢。 “这些孩子,还要少夫人照顾呢。”知府说道,看了眼门外,那孩子果然就在院子里玩,他再看李明楼,穿着白色衣裙的女子像是坐在云堆上,“少夫人其实也比他们大不了几岁。” 李明楼一笑:“所以正合适。” 合不合适她说了算,知府只是表达一下关心,不需要真的为此上愁,武少夫人真要侍从算什么难事?不要自有不要的原因。 知府言归正传:“少夫人,上次商议的请世家大族借田地的事,好像不太顺利。” 李明楼的声音很动听,天真又清透:“他们不愿意?” “他们也不是不愿意。”知府明白这些人的想法,斟酌道,“他们是担心以后收回有麻烦。” 李明楼笑了:“真有意思,他们不担心现在能不能活下去,而是担心以后。” 知府讪讪又整容:“是,他们就是好日子过舒服了,忘了先前担惊受怕了。” “大人要让他们知道如今的形势。”李明楼道,“田地也好财物也好,人没了又有什么用?就告诉他们,借就留在光州府,不借,就离开光州府。” 这可真是干脆利索的让人害怕,知府也干脆利索的应声是。 ...... ...... “她!她这样说?” 酒楼里围坐一圈等候开宴的男人们不可置信的喊道。 知府一脸坦然:“是啊,我可没有骗你们。” “这是威胁!这是抢夺!”一个年长的老者坐下来,带着几分冷笑,“与叛军又有什么区别?” 知府没有因为他这个指责愤怒争辩,而是笑了:“实不相瞒,武少夫人就是这样的人,民众们都知道武少夫人是仁慈善良济世救民,但是这世道救人是要靠杀人的。” 他拉开椅子坐下来,端起桌上斟好的酒喝了口,端详着酒杯。 “她要是不残酷,哪有今日守得了城池养的住民众,你们真当她是个深闺里赏花月悲春秋的小姑娘啊?” 厅内的男人们对视一眼,他们当然也不是天真无邪的少年人,就算这女子是,她的男人可不是,她身边的人也不是。 一个男人坐在知府身边,举起酒杯,语重心长:“宋大人,这件事不能这样干啊。” 知府给他碰杯:“田八爷,这事真没别的办法了,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能共抗艰难,先活下来,别的都好说啊,没了东西还能要回来,人要是没了,那东西你能留住?” 田八爷要说什么,旁边有人先开口:“宋大人,我们不是不共抗时艰,是这种方式我们不能接受。” 知府看向他:“什么方法?” 那人文质彬彬带着儒雅气,声音也不急不躁:“既然是共抗,那我们不能只出钱出物,我们也应当出人。” 知府捏着酒杯哈哈哈笑:“你们的人打仗不行,还是不用了。” “打仗不行,我们可以做决策。”那人说道,“大人,如今光州府领半个淮南道,只你们官府和武少夫人太辛苦了。” 知府明白了:“你们是想代替官府?” “怎么叫代替?”那人纠正,“是分担,我们帮官府来做事。” 其他人也便纷纷开口。 “是啊,既然是共抗,那把我们当个人,别只当个牛羊。” “我们可做的事多了,哪一家没有青年才俊?” “武不动刀枪,提笔没有问题。” “我们也不要抢武少夫人的风头,外边我们不出头,内里做事默默无闻总可以吧?” 耳边嘈杂,知府忙抬手制止:“行了行了,我明白你们的意思。” 大家停下来看着他。 知府放下酒杯神情肃重:“不行。” 众人一怔旋即再次嘈杂指责的,劝说的乱纷纷,但不管他们怎么说,知府只是摇头。 “如果有事需要人手,我们会从你们中挑选分派,但你们要分割官府之权,那是不可能的。”他道,他说着站起来,“这件事不用说了,你们还是回去赶快说服家人,整理好田地,否则就收拾东西准备走吧。” 厅内的人纷乱,看着知府甩开疾步向外。 “宋嘉呈!你就半点不肯为我等说话?”一人高声喊道,“你可是我们光州府的啊,那武少夫人才是外人。” 知府已经许久没有被人提名挂姓的喊了,他脚步微微顿。 “嘉呈兄,难道你只想在那武氏夫妇手下被驱使?”那人一字一顿道,“武氏不过是一介武将,这天下的根基,不是他们。” 知府转过头来:“本官,是天子门生,是光州府百姓父母官,只有天子和百姓能驱使本官。” 说罢再不停顿疾步而去,门拉开合上将内里的喊声骂声隔绝。 外边天色已经黑了,细细的雪粒子刷刷打下来,随从将伞撑开替知府遮挡。 “大人。”作为贴身随从虽然不进厅内,但站在门边也听的差不多,忍不住低声问,“为什么不去帮他们劝说武少夫人?” 自始至终,知府都听从武少夫人的,半点不肯替这些世家大族说好话,连对武少夫人建议一下商议一下都不曾。 正如那些人所说,其实这些世家大族才是光州府的根基,这个武少夫人到底是个外人。 “我还记得大人当初刚来光州府任职,用了一年的时间走访与这些世家大族交好,当时小的替老爷委屈,老爷说要想稳住光州府,就要稳住这些人,怎么现在....” “经历过生死才知道,以前想的都太简单了。”知府将斗篷裹了裹笑了笑:“世家大族是很重要,也很厉害,但是当时光州府被围困,我向他们请援,他们没有一个出面,要么闭门不出,要么携家逃走。” 虽然是他的随从,随从还是想要为那些人辩解一下:“大人这就难为人了,他们没有兵马,也没办法援助。” 知府看他一笑:“是啊,所以啊,我干嘛还要稳住他们?我当然是紧跟着那个能接到求援不怕贼兵两面夹击,不怕以卵击石,亲自带着一群民壮跑来救城救我的武少夫人了。” 这解释也是无赖了,随从无奈只能笑了。 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了,远处有巡逻的马蹄声,知府在兵马的护卫下向府衙而去。 第二天一醒来,整个光州府都被白雪覆盖了,李明楼站在廊下看着七八个男童女童们扫雪。 说是扫雪其实玩雪,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李明楼的脸上也不时浮现笑。 能让小姐开心就是最好的侍儿,元吉在门外看着也很满意,方二走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外边有人要见小姐。” 元吉接过薄薄一封:“商人?” 商人在后门,如果是官府或者世家,都从府衙前边进出。 方二点点头:“说有是小姐最想要的奇珍。” 这也是常有的事,元吉检查过没有毒便走过去给李明楼。 李明楼接过打开,露出奇怪的笑:“怎么现在人人都知道我危矣了?” 元吉看去,见打开的信纸上一行字,很熟悉,前几天刚看到过。 武少夫人,危矣。 “项南已经走了。”元吉肯定道,皱眉看方二,“外边是什么人?” 方二道:“是一个男人,大约二十岁左右,穿着斗篷带着帽子,没看到样子,口音不是光州府的。” 刻意遮住了头脸?是怕人认出来还是什么?口音无所谓,他们这里大多数人都会变幻口音。 李明楼道:“请进来吧。” 对方是谁要做什么,没必要费心思猜,见了就知道了。 方二应声是转身出去,很快带着一人走进来。 他穿着白色的斗篷,走在雪地里恍若跟雪融为一体,迈过门槛时孩童们正将雪团扔来扔去,荡起一层层雪雾。 一个雪团恰好砸在他身上,他停下脚步抬起头,风吹起他的帽子,露出面容。 院子里的声音在这一刻都消失了,所有的视线都凝聚在他身上。 真是一个漂亮的人。 “连小君,见过武少夫人。” 大家听到他声音清亮的说道。 第一百四十三章 美人为奇珍 声音打破了凝滞。 雪雾散去,雪团落在地上。 连小君在停下脚之后,没有抬头便俯身施礼。 元吉想到了当初刚见李敏的场景,收回视线。 他虽然长的不好看,但他见的人都是漂亮的,比如大小姐,他看向李明楼,却见李明楼看着俯身施礼的连小君,漂亮的脸上满是惊讶。 小姐见到好看的人也会觉得惊艳,念头闪过,就见李明楼转身进了屋子。 连小君一礼起身,只看到一个女孩子的背影,雪白的衣裙,乌黑的头发。 “把帘子放下来。”她说道,“请到门前来。” 当她不待对方礼毕就转身进了屋子,元吉已经做好送客的准备了,原来不是不见客,而是要帘子遮挡,他应声是将帘子放下来,对连小君伸手做请。 在院子里玩闹的孩童们也挪过来,用教过但先前都学不会的仪态,生疏拘谨别扭的站在门帘两边,像个真正的侍从那样,只不过视线都盯着客人。 连小君走过来站在门外,长身玉立,双目漆点。 他看到金丝银线的纱帘后那女子端坐,她的视线穿过纱帘落在他身上,。 “你是什么人?”她问。 连小君道:“我是一个商人,我有奇珍要卖给少夫人。” 内里的女子没有立刻好奇的询问奇珍,连小君看不清她的面容,但能看到她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巡弋,就像门帘外这些站着的孩童们一样。 连小君没有窘迫,他是被看大的,已经习惯了四周的人看着他忘记了说话,陷入诡异的沉默。 不过听说这位武少夫人也是个美人,在街上走过时连抱在怀里的孩子都忘记了说话。 还以为她每天看镜子习惯看美人而不会失神。 “奇珍是我在信里提到的。”连小君主动说道。 内里的女子开口了,但问的依旧不是奇珍:“你是哪里人?” 连小君拿出一张名帖:“我祖籍巴中通江人,不过早些年便移居在商州,做些南北生意。” 他拿出名帖,元吉要伸手,有两个孩童已经抢着接过掀起帘子进去了。 连小君看到纱帘后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落在名帖上,跟看他的人一样认真,然后又失神般沉默。 就在他要再开口时,内里的女子主动说话了。 “我的危矣是什么?”她问,视线也重新落在他的身上。 连小君道:“光州府对世家大族们征收很多名目的钱物。” “这与我何干?”内里的女声问,她的身子摆了摆,似乎有些觉得无聊。 要么真觉得无聊,要么有人已经跟她说过了,连小君想,接着道:“光州府就是少夫人的。” 纱帘里的视线晃了晃,似乎是笑了,然后问:“那为什么这就危矣了?” 连小君倒是略有一些惊讶,迟缓一下才道:“因为武少夫人你没钱了。” 话音落内里响起笑声。 连小君听过很多女子笑,她们在他面前展现自己最好的仪态声音,但现在这个女子的笑,是他听到过的最好听的。 笑声很快就停下来。 “那你还来卖给我奇珍?”她问,视线和声音都毫不掩饰的质疑,“我没有钱怎么买?” 连小君道:“这个奇珍不需要少夫人用钱,少夫人除了钱,还有别的东西可以用来支付。” 内里的女子又笑了笑,终于问出了本该一开始就问的问题:“是什么奇珍?” 连小君道:“我。” 他看着前方,前方尽管是一个纱帘,他的双眼也脉脉含情,纱帘要被看的融化了。 元吉皱眉,大小姐长大了,到了有人色诱的时候了吗? 高贵权贵都会收到诱惑,他们的孩子们也不例外,男人会得到美貌的婢女,惊艳才绝的女妓,女人们会得到健壮的护卫,以及伶俐可爱的侍儿。 这是诱惑,或者说是礼物,对元吉来说这很常见,他还亲自给别人送过这种诱惑和礼物。 两边站立的孩童们都很开心,他们看着连小君,觉得这么好看的人的确是奇珍。 纱帘后的女子没有笑,视线看着他似乎在认真的估算这个奇珍的价格,片刻之后她点点头:“我要想一想,你先回去吧。” 连小君也没有再多说,应声是:“那我回去静候少夫人的佳音。”矮下身子看面前一个脸蛋村红的十岁女童,“我住在城东仙客来,你可记住了?等少夫人想好的时候去那里找我。” 女童整张脸都变成红彤彤,平日见人总想不起怎么说话怎么施礼的她点头,笨拙的屈膝施礼:“公子放心,我记住了。” 连小君对她一笑站直身子,再对纱帘一礼,转身走了。 连小君走出这边的院门时已经将帽子带上了,一路上没有人再对他的相貌有过多注视。 等候在门外的同伴立刻上前,同伴的年纪三十多岁,穿着简单的衣衫,像个随从。 “怎么样?”他焦急的问。 连小君向前走去,道:“少夫人说要想一想。” 想一想吗?这个回答还是无法让人安心,同伴追着他:“想多久?是真的要想一想还是客气一下?” 他们交谈着离开了,武少夫人门外的坐在雪地的男人们这才收回警惕的视线,在见到武少夫人真面容后,商人们不再聚集在这里,在武少夫人为游侠儿建立英雄庙后,游侠儿也走了很多,现在留在门前的只有寥寥数人。 总要有人守在武少夫人身边,哪怕将来做不出入英雄庙的丰功伟绩,能坚守本心也是侠义。 坐上马车,同伴再看了眼这边,将车帘拉上,马车晃晃悠悠向前而去。 “你见到少夫人了?”他这才认真的问。 连小君点头又摇头:“她一见我就转身进去了,然后隔着帘子跟我说话。” 同伴不觉得奇怪:“那是因为你太美了,少夫人也很美,美人总是不想看到美人的。” 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有连小君在座,有些女子们便将脸遮挡起来,说自惭形秽。 “我觉得这个生意可以谈。”连小君说道,“当我指出武少夫人掌控光州府的时候,她没有反驳也没有戒备,而是爽快的承认了。” 同伴点头:“那就好。”然后又笑了,看着连小君的脸,“更何况,你这样的奇珍,谁能舍得不要?” 风吹起车帘,明暗光亮在连小君的脸上闪烁,恍若玉人。 他的眼中也没有任何情绪,对于相貌带来的称赞没有骄傲,也没有羞恼。 命运既然如此,当然是要坦然享受。 ...... ...... “小姐,我去查查他的来历。”元吉道。 纱帘已经卷起,李明楼重新出现在大家眼前,孩童们在廊下嘻嘻哈哈说笑,交流着因为先前见到连小君的激动。 方二道:“我已经让人跟着了。” 李明楼拿着名帖晃了晃:“不用查了,这个人,我们是知道的。” 知道?元吉方二不解。 “他姓连,通江连氏,是我母亲娘家。”李明楼低头看名帖,手指抚过其上端正的连字,再抬头看向镜子里,“他长得跟母亲有几分像。” 他抬起头的时候,李明楼看呆了,记忆里已经模糊的母亲的样子,一瞬间清晰。 第一百四十四章 陌生的亲人 母亲在李明楼的生命里存在的时间很短。 连氏在李奉安生命里如鲜花一般美丽又短暂,绽放过后便被李奉安收藏起来。 通江连氏在剑南道更是恍若不曾存在过。 “我都要想不起来了。”元吉感叹,“当初连氏接二连三要将家中的女子给都督为继室,使出了各种手段,惹恼了都督,都督与连氏断绝了来往,甚至绝了连氏在巴蜀的生意。” 连氏只是一介商户,在剑南道节度使李奉安绝情手段下不堪一击,所以这就是连小君为什么说祖籍通江,却在商州居住做生意。 李明楼看着名帖:“我还记得让父亲最动怒的是外祖母和几个舅妈姨母恐吓我,说将来后母会将我和弟弟用滚热的水烫死。” 连清过世的时候,李奉安将李明楼保护的很好,告诉她母亲只是先去了天上,虽然不能一直在身边,但还会看着她和弟弟,将来也会重逢。 所以为了更接近母亲,李奉安给她建最高的楼,李明楼住在高楼上随时能跟母亲说话,能好好的照看弟弟,过的跟先前一样开心快乐。 但外祖一家人打破了她的美梦,让她知道没有母亲是多么可怕的事。 李奉安大怒,跟连氏断绝了关系,还残酷了断了连氏在巴蜀的根基,成了仇人。 连氏再没出现在李氏眼前,那一世直到死李明楼也没有见过外祖家的人,也没有听过他们的消息。 不过也好,想必不会受到李氏牵连,能平安的活下去。 “小姐,这个连小君不是发现什么了吧?”元吉问。 大都督过世,也许连氏动了心思,这些年他对连氏没有关注过,如果有疏漏也不是不可能。 李明楼笑了笑摇头:“不是,他不认得我。” 当然也为了以防万一,在连小君没抬头之前她避开了,她和母亲也很相像的,想到这里她拿起镜子端详:“元吉叔,我与连小君,谁美?” 元吉哑然失笑:“当然大小姐最美。” 李明楼摇头:“不信,那些孩子见了连小君都变了样子了,他们见了我并没有。” 元吉笑道:“大小姐和连小君不一样,大小姐是他们敬畏的,连小君只是客人,只用来观赏。” 李明楼笑了笑,她当然不是真的在意美貌,她从来不在意相貌,这个人长的和母亲很像,不知道是不是外祖母那一房的子侄。 “已经让人去打探了。”元吉明白她的心思说道,又停顿一下,“大小姐是想与他继续谈那个奇珍吗?” 大小姐绝对不会是为了跟他认亲,大小姐不会违背父亲。 “是,就算他不姓连,他也说动了我。”李明楼点点头站在窗边看着院子里的雪。 元吉想着连小君说的话,好像也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跟项南说的一样。 “不一样。”李明楼转过身道,“项南说的危矣是我对世家大族权贵苛刻,而连小君则是说我对世家大族苛刻是因为没钱了。” 元吉恍然:“他说的危是大小姐没钱,并不是对世家大族苛刻。” “是啊。”李明楼道,“所以我想看看他有什么好办法。” 没钱的确是现在最大的危急,养这么军民城池,除非真的有聚宝盆才能做到啊,她不是神仙,反而是个见不得天日的鬼,从剑南道拿钱也是很不容易。 “好,我把他的消息打探清楚。”元吉说道。 门外脚步碎响,蒙着脸的金桔探头:“小姐,夫人问,吃烤豆腐吗?” 那位夫人从不主动要求,分明是自己馋了,元吉摇头,大概是李明楼主动挑选礼物,让金桔发现小姐也是会做女孩子们的事,于是常常引着她玩乐怡情。 “好啊。”李明楼道,烤豆腐也不耽搁事,她可以一边吃一边想事情,“到这边来吧。” 金桔掀着蒙面高兴的应声是,又小心的遮好警惕的左右看后才碎步跑了。 因为项南带来的惊吓,李明楼身边的人尽可能的更换了,金桔也只陪在武夫人身边,还把脸遮上。 现在城里遮脸也成了特色,遮住脸的女子们被大家认为貌美,当然如果有人讥嘲说没有武少夫人那般美貌就不要遮脸,东施效颦,女子们也并不生气。 “奴家不如武少夫人貌美,所以羞惭遮挡容颜。”她们答道。 这话让嘲笑的闲人无法反驳,更显得女子们落落大方坦然机智。 总之遮脸让女子们增添动人光彩,于是变成了风尚。 雪后的宅院里香气弥散,屋子里三人围坐烤豆腐和各种肉干,廊下铺了毡垫,男童女童们也围着炉子吃喝。 “不要烫到手啊。”金桔不时的叮嘱一两句。 这些小孩子都是她负责教导的,责任重大。 不过其他的事学不会,吃喝是这些孩子们的天生技能,没有人烫到手烫到嘴,而且烤的又快又好,吃的满嘴满手都是油,然后一番眼神手脚比划分出胜负后,一个男童一个女童各自捧着一盘跑到李明楼跟前,仪态生涩的放下跑出来。 “金桔教的好。”李明楼称赞。 金桔为了吃喝方便将遮面掖在耳边,挽着袖子翻烤架:“是少夫人对他们好,他们才不听我教呢。” 看着这边内宅其乐融融,元吉安心的去打探消息,到了晚上消息就送来了。 “连小君是夫人七堂兄的三子。”元吉道。 李明楼想母亲几个堂兄?她还没有记清外祖母家亲戚的时候就跟对方断绝了来往,连氏世代经商绵延成一个大族。 “外老太爷有弟兄三人,夫人有七个姐妹五个兄弟。”元吉介绍道,“自从夫人的事后,外老太爷的弟兄三个就分家了。” 连清嫁给李奉安,合族以为荣,李奉安与连清家人结仇,合族以连清这一家为仇,于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去。 “连小君的祖父连三老太爷,也就是夫人的叔父,带着家人搬到商州,搬来没多久连三老太爷过世,家里的产业交给了七老爷连香掌管,只是人生地不熟,迟迟打不开场面。” “商州连氏有的便去种地,有的读书,但七老爷坚持做生意不肯变卖店铺,只是身体不好,这么多年勉强支撑着。” “如今遇上战乱,商州临近京城也被波及,生意更是不行了于是出来寻找生机。” “连七老爷身子不好不能行路,连小君便出来了,到处走动,十天前来到光州府。” 这些是元吉从商人们哪里搜集的信息,这不是什么秘密,尤其是对商人来说。 商人们走南闯北,过大城穿小镇知道很多消息,尤其连氏还是有名的同行。 李明楼点点头:“他很会做生意吗?” 连七老爷所以才在乱世让他出门。 元吉神情有些古怪:“连小君从没做过生意,也没有出过门,这是他第一次。” 第一次?李明楼神情有些惊讶。 “他长得太美,小时候出去差点被人抢走,长成后去做生意,也总被....觊觎。”元吉道,“所以只能养在家里,这次他出来,其实也是避难,因为当地有权贵趁乱要抢他。” 第一百四十五章 美貌是生意 夜色降临光州府开始宵禁,兵马开始巡逻,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让大家想起现在是战乱时候。 客栈里灯火点亮,吃饭喝酒说笑琴声歌声,倒是比白天更热闹。 门外脚步声疾来,到了这边又放低,伴着轻轻的敲门,女声轻柔:“公子,你的饭菜来了。” 连小蔷上前拉开门,伸手要接,店家妇人已经挤进来了:“我来,我来,别脏了你的手。” 妇人小心的将食盘放在桌子上,坐在桌子前的连小君看向她。 “公子,这都是我亲手做的。”梳洗打扮擦了脂粉的妇人羞赧道,“干干净净的。” 连小君对她道谢,妇人便红着脸笑。 被遗忘的连小蔷挤过来提醒:“吃完了我会把碗筷送到厨下。” 妇人这才回过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到时候来取就好。”然后忙忙的出去了,临关门前不忘再看连小君一眼。 只可惜那个下人走过来挡住了视线。 “明明都是公子。”连小蔷拿起筷子端起碗,“只要你在,我就成了下人。” 这种打趣听多了也没什么好笑,连小君拿起碗筷吃饭。 “不过托你的福,吃喝住的都不错。”连小蔷大口的吃着饭菜,虽然他们要的是最省钱的,不过店家的妇人做的分量和味道都超出了它的价钱,就跟住房一样,花着最便宜的价钱可以住到最好的。 这就是美貌的价值。 “不用客气。”连小君道,“被牵连的时候别骂就行。” 半夜逃跑,东躲西藏,这一路也不是没经历过,那时候连小蔷可没觉得不错,而是骂骂咧咧。 连小蔷忙揭过这个话题:“也是咱们家现在不如以前了,要不然你也不用出来这么辛苦,再不然有数十个护卫拥簇,就像小时候在通江,那才叫神仙日子。”说到这里将筷子恨恨的戳碗,“姓李的这个天杀的。” 连小君一粒米一粒米的吃:“我记得咱们小时候能过上神仙日子,也是因为姓李的。” 连小蔷便用筷子戳连小君的手:“你说你都长这么好看了,脑子能不能傻一点?” 连小君用筷子当他的筷子,对他一笑:“我脑子要是不好,世间也不会有我这般美貌了。” 美貌而糊涂,那真是活不长。 连小蔷撇嘴吃饭菜,但总觉得吃到嘴里的不是那么美味了:“反正就是你命不好,我们连家命不好,家道败落也就算了,天下又乱了,让人想混吃等死都不行。” 连小君依旧稳稳的吃着一粒米:“二哥,其实不用这么恨李氏。” 连小蔷生气骂:“不恨他恨谁?李奉安让我连氏什么都没了。” “做生意不就是这样?”连小君道,“成了赚了钱,没成赔钱,赔光家产也是常有的事。” “这又不是做生意......”连小蔷敲筷子。 “这就是做生意。”连小君打断他,“当年二叔祖把姑姑嫁给李奉安就是做生意,一开始生意很好,我们获得了大利,姑姑死了,生意遇到了麻烦,我们没有和李奉安谈妥接下来的生意,没有解决麻烦,生意失败了,全家都赔进去了。” 连小蔷捏着筷子瞪眼,还可以这样想吗? “有什么不可以,天下万事都是生意。”连小君用筷子夹起一粒米,“你做生意失败了,会恨对家吗?” 连小蔷哼了声:“我是连家人,我们连家做了几代生意了,还是有规矩的,愿赌服输。” “当初六姑姑这个生意,的确是二叔祖没做好。”连小君看着盘子里蔓菁,这一盘蔓菁切的细丝晶莹,赏心悦目可见用心,“跟李奉安的生意利润太大了,让大家红了眼失了分寸,反而离心。” “那时候我还小。”连小蔷嘀咕一声,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日子就结束了,偌大的连氏家族一夜之间分崩离析,各自逃生。 “那时候真不该想再结亲,本来已经是亲了,姑姑不在了,还有两个孩子。”连小君道,“对两个孩子好好的用心,比靠女人牢固。” 连小蔷呼噜噜将碗里的饭菜吃完:“据说李奉安不让二叔祖的人接触那两个孩子,所以二叔祖才急了。” “总之还是急了。”连小君也将最后一粒米吃完,“做生意就是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步错便全盘皆输。” 连小蔷站起来将碗筷收拾到托盘里:“是啊,但愿这次我们....”他从连小君手里抽出筷子,点了点连小君的脸,“但愿你能做好这笔生意。” 连小君一笑:“我争取靠脸做好这笔生意。” 他知道自己很美,但并不把美貌当做一回事,别人可以调侃,他也可以。 “靠脸也行,哪怕做不成别的生意。”连小蔷道,“要是能靠脸,让武少夫人把咱们护住,连氏也算是做成了一笔生意。” 说到这里恍然。 “哦哦所以你坚持要来光州府见这个武少夫人。” 天下有哪个男女老少见了连小君不动心呢,连小蔷压低声笑。 “你就不怕她丈夫?” “我要是怕她丈夫,就该去麟州。”连小君也笑了笑,没有反驳他的轻浮打趣,轻拂衣衫站起来,看向窗外灯火阑珊,“这光州府是武少夫人的。” 武少夫人的丈夫不是这里的主人。 他不以自己的美貌为荣,但也不为耻,更不会因为美貌受困而自哀,他并不介意用自己的美貌作为助力,万事皆是生意,都可以做生意。 武少夫人要他的美貌还是别的,并不影响他想要的。 第二天天刚亮,武少夫人的人就来到客栈。 “少夫人请连公子。”他们说道。 连小君一点也不意外,在人前露出个笑应声是,这一笑让满院子的人也不意外了。 看着连小君坐上武少夫人华丽的马车,特意包了新头巾的厨下妇人泪光闪闪,又哀伤又欢喜。 “连公子就是这世间的奇珍异宝。”她说道,“就该在少夫人这个神仙身边。” ...... ...... 连小君再一次站在武少夫人的门外,面前还是纱帘格挡,但有小童们搬来几案垫子请他坐下,这个孩子倒茶那个孩子摆果盘,大家轻手轻脚又欢喜的围在他身边。 “你怎么证明你是奇珍?”武少夫人在内问。 连小君让人取笔墨,很快画了一幅画,画上的美人脸藏在云雾里飘飘欲仙,孩童高兴的捧着进去给少夫人看。 连小君又让人取来盘子碗,取下旁边小童头上带着的一朵绒花,一双漂亮的手如蝴蝶翻飞,让大家猜绒花藏在那个碗下,小童们争先恐后,武少夫人隔着纱帘也猜了几次,但谁都没有猜对。 连小君让人取来琴,铮铮弹奏唱了一首歌,院子里的麻雀们也不怕小童们落在树枝屋檐上倾听。 走到门口看到这一幕的知府震惊的瞪圆了眼,少夫人天上的神仙朋友来拜访了吗? 他制止要通报的小童,急急忙忙的走了,将这边的琴声歌声少夫人的笑声抛在身后。 岂敢惊扰啊。 第一百四十六章 生意不用钱 技艺一直展示到午后,武少夫人邀请连小君一起吃饭。 虽然还是隔着纱帘,武少夫人跟他说话越来越多,武少夫人似乎从没出过门,只是连小君也很少出门,只能将自己身边的事来说,比如他小时候和家人怎么去看花灯,怎么被人抢。 “你们家是不是人人都长的像你这么美?”武少夫人问。 连小君道:“我最美。” 既没有贬低自己的家人,也阻止了把其他家人叫来的念头。 武少夫人的笑声从里面传来。 “不过有一个人比我美。”连小君又道,“是我的六姑姑,只是已经过世了。” 武少夫人好奇的问这个人,但连小君却不肯多说,只说很美,因为太美了人间留不住,请少夫人原谅,他不想谈论这个早逝的美人姑姑,似乎这样是对逝去的人的亵渎。 武少夫人没有再追问,请连小君喝茶,然后问:“你还会做什么?” 他展示了这么多技艺,单单他坐在这里就相当于一个奇珍异宝,少夫人果然是少夫人,轻易不会被吸引。 “少夫人想让我做什么?”连小君问。 李明楼笑了笑,她没兴趣再跟他坐下去了,从他身上看着听着想象母亲年轻时是什么样的生活也差不多了。 “你说你是奇珍,你说我危矣。”她问,“那你这个奇珍可以解我的危矣吗?” 连小君点头道:“可以。” “你要怎么做?”李明楼问。 连小君道:“我可以给少夫人挣钱。” ...... ...... 宋知府在前厅走来走去,神情时而喜时而忧时而紧张不安,长史看的心神不安。 “少夫人把那两个写字先生打死了?”他低声问。 宋知府吓了一跳:“胡说什么!”又纠正,“就算那两个写字先生被打死了,也不能说是武少夫人打死的,只能是我们官府打死....” “被我们官府定罪处罚,体弱不堪而亡。”长史也跟着纠正。 武少夫人不能随便打死人,官府也不能,凡事一定要师出有名。 宋知府哼了声甩了甩袖子在椅子上坐下来。 “那两个写字先生到底怎么了?大人去见少夫人回来如此忧愁?”长史问。 宋知府冲他招手示意近前低声:“那两个写字先生我没见到,武少夫人那里又多了一个其他人。” “什么其他人?”长史不解。 宋知府意味深长:“一个,仙人。” ...... ....... 宋知府和长史站在门口盯着,在天色傍晚的时候,一辆马车驶出后宅不多时又回来进去了。 紧跟在马车后的两个小吏也忙跳进衙门。 “去客栈接了连小君的随从和行李。”他们低声说道,“少夫人还替他们结清了住店的费用,那随从说以后就住到少夫人这里了。” 宋知府闭眼冲这两人摆手:“不要这样说,不能这样说。” 话音未落又有个小吏从后边跑过来低声道:“少夫人那边布置花园的屋子,说给客人住。” 宋知府用手扶住额头。 “真的那么美?”长史好奇的问。 三个官吏都点头。 “客栈的人说了,此人只能天上有。” “我方才在后边看了一眼,那公子正走过石桥,回头看了我一眼,美的像副画。” 宋知府听不下去了将他们轰走:“谁再敢胡言乱语,打断你们的腿。” 官吏们缩头跑了。 长史低声道:“所以这个男人以美貌自荐,少夫人就收下了?” 宋知府一脸不忍听:“别说的这么夸张!” 但事情不止是说的这么夸张,第二日武少夫人的马车在十几个护卫的拥簇下驶出家门,民众围上来高呼武少夫人,车帘随风掀起露出美若天仙的人,但却是一个男人。 这个美男子坐着武少夫人的马车,在武少夫人护卫拥簇下出入商户酒楼,购买各种货物吃喝玩乐,引得满城轰动围观。 “民众都在说,原来除了武艺说书唱戏作画变戏法,美貌也可以自荐。”长史将街上的话学给知府听,“有人觉得这个有些不妥,也有人觉得理所当然,觉得可以理解的多数是女子,说以往男人们总是以美人为礼物相赠,女人们也可以得到美人礼物.....” 双手撑着头的宋知府再也听不下去了,双手拍膝打断他:“你就别说了,这事有什么可津津乐道的,少夫人,她可是个少夫人,有夫之妇,先是一个项氏跑来痴缠,又来了一个连美人,这次少夫人没有赶走,留在家里住下。” 长史似乎走神又若有所思:“大人,那两个写字先生长的怎么样?” 宋知府放在膝头的手再次重重的拍在额头上,将脸掩在袖子下。 但不管他怎么不想听,少夫人身边多了一个美男子相伴还是变成了人尽皆知的事实,少夫人去军营看兵马情况的时候,见府衙官吏听民生诸事的时候,甚至看账本的时候,都有这个连小君在侧作伴。 “这些日子你看的如何?” 虽然日日相伴,但出门在外武少夫人重新带上了面纱,在家则依旧隔着帘子,不在连小君面前展露面容。 连小蔷认为这是自惭形秽,先前有很多女子也是因为武少夫人貌美而遮面。 连小君没有任何猜测,不想不问随意,听到纱帘后的问话,他放下碗筷。 “我看的差不多了。”他说道,“我先给少夫人做成最迫切的一笔生意吧。” “什么生意?”武少夫人问。 连小君道:“买粮。” 吃喝的确是最迫切也是最大的危机,光州府军民的粮草越来越紧张了,如果不是有余钱精打细算安排周全,只怕早就引起恐慌了。 李明楼在内也放下碗筷:“你需要多少钱?” 连小君笑道:“我不需要少夫人出钱,只要给我五百强兵悍将做护卫就足矣。” 纱帘后终于传来女子的笑声。 “小君能把生意做成这样,果然是珍宝。” 如果做不成这样,连小君便不是宝。 话语都是双刃剑,这边夸,另一边便是贬。 “这个少夫人真是心狠。”连小蔷一边收拾包袱一边抱怨,“你陪她这几日,她竟然还赶你出去,丝毫不怜惜你出去有多少艰难险苦。” 连小君看着镜子,伸手摸摸脸:“看来她没有看上我的美貌。” 第一百四十七章 慢变渐生 但在连小君展示其他本事之前,民众看到的他只有脸。 连小君又出门了,坐着武少夫人的马车,还有五百重甲将士,据说是在光州府无趣了,想去其他地方散心。 别的商人们要花钱才能得到府城兵马护送,连小君靠脸就可以了。 知府躲在门后看着连小君离开,稍微松口气。 “大人不去问问少夫人,这连小君去干什么?”长史在后低声问。 “我管他去哪里。”知府拂袖,“最好走了就别回来。” 武少夫人做什么事他都不管,他只做武少夫人吩咐的事。 “也不知道大人你怕什么。”亲随有些鄙视,替知府解下官袍,“武少夫人那么好的人,她吃穿用度富贵奢靡,却没有那些富贵小姐的脾气。” 他们都没有看到过她发脾气,找来那些孩子当侍从,什么都做不好,少夫人只是笑并不在意,还手握着手教他们写字读书。 至于当街抓两个写字先生,收下一个美男子给她唱歌弹琴陪坐说笑又算什么大事。 “你不懂,这样的人才可怕。”知府说道,“他们有大志向。” 有大志向的人不拘小节,但你若阻挡了她的志向,她必然毫不留情。 连小君不在光州府游逛,街上的议论少了很多,虽然武少夫人的门外多了一些年轻男子打扮的光鲜亮丽走来走去,但没有人被武少夫人请进去,知府又有些庆幸连小君的自荐,毕竟像这样的美男子世间不多见。 这样的人先入了武少夫人的眼,其他姿色不堪一提,更何况武少夫人自己就有仙人般美貌。 不知道那个武鸦儿长的什么样?应该是长的不怎么样吧,知府还暗地里猜测,可见连小君走了他的轻松。 知府的日子其实本来就轻松,虽然看起来他很忙,操劳日夜不停进进出出,其实他也就是日夜不停进进出出而已。 事情怎么做,是武少夫人和元吉等人商议的,而做事情,则有兵将官吏们,大家不算什么能人,但各有所长分工细做,如同蚂蚁,人数多了事情便能做的齐心协力。 商议事情的时候他会在场,做事情的时候他也会出面,也仅仅是这样,他其实是个摆设。 “大人不要觉得摆设无用。”武少夫人带着人整理库房,挑选出精美的锦绣华丽的首饰,然后让元吉拿出去卖掉。 光州府的官仓早就没有钱了,一直靠武少夫人支撑,但武少夫人也没有钱了,留在窦县的库房都卖空了,这一点她没有瞒着知府。 “我们的事我们自己必须清楚。” 她把知府当自己人,跟窦县那个卫荣一样,于是宋知府再见卫县令的时候,就不怕卫县令总是摆出一副你不懂,我和少夫人是自己人的姿态。 “庙里的神像有用吗?但民众们离不开它,有它在就有念头。”武少夫人说道,“尤其现在是乱世,人心惶惶,大人就是一地的定心针,有大人在,这天下就在,官府就在,民众的依靠就在,你就是首,一个人没有头,就死了。” 他关系光州府的生死啊,知府自豪又不好意思:“那少夫人你是什么呢?” “我啊,就是护卫,不让别人害你,不让任何人断了光州府的民众的生路。”武少夫人笑道。 知府也笑了,这日子过的多好。 “大人,大人不好了。”有小吏急急忙忙的进来喊道,“有好多人要离开光州府。” 说笑话呢,如今能找到一处庇佑之地是天大的幸运,人人都向往桃源仙境,谁会舍得往外跑? 知府不相信,光州府的民众也不相信,所以当大家看到街上车马拥堵了道路都吓坏了。 这些人拖家带口,前边的车上坐着老老少少的家人,中间的车上拉着家什,后边是牛马牲口。 骑马的护卫,坐车的妇人小姐,走路扛着大包小包的仆妇丫头,华丽的衣裙斗篷金银珠钗在日光下晃动,随着车辆摆动有鸟儿鸣叫,车帘晃动还有一只纯白的猫儿跑下来,一群丫头们去追,让堵塞的街变得更加混乱。 这只是一家人。 一家人出行就能杜塞一条街,只有光州府的大族,没有人不认识这家人。 “田家老爷们,你们这是要去郊游吗?”路人惊讶的问。 “我们要走了。”骑在马上裹着大斗篷的田家老爷们答道。 走?走是什么意思?路人哗然,但再问这些老爷们却什么都不说,城门的守卫多问也不行。 “光州府不是一直进出来去自由吗?”田家的仆从质问,“难道现在开始核查要禁止进出了吗?” 众目睽睽之下,一言重千金,守卫可不敢说这种话,只能放这群人出城。 知府站在城门上,双手握紧。 “大人,不止他们,廖家也来了。”身边的官吏们压低声音喊道。 知府回头看去,这边城门街道上车马涌涌,那边城中又一条街上人群泱泱,依旧是车多马壮拖家带口合族出动。 大族在这个时候更怕死,他们突然舍弃田宅往外跑,那必然是意味着这里没有生路了。 两个世家出城,整个光州府被搅动了。 知府不能坐视不管。 “田七爷,廖三爷,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他走下城墙,招来田家和廖家主事的老爷询问。 两个老爷恭敬又哀伤:“我等是听从大人的吩咐,交不出田地钱粮便离开光州府。” 将军吗?以为他会怕他们来真的吗?谁怕还不一定呢,现在这世道,可不是以前了。 知府淡淡道:“你们要离开也不要堵了城门,进出人多你们分批走吧。” 田家廖家两个老爷收起了恭敬,一改往日的言听计从。 “光州府从来没有要求出城人多少限制,既然要我们分批走,那就请知府大人公告个准则,多少人才可以出城,超过多少不许出城,也好我们有规矩可依。”他们礼貌又冷漠的说道。 这个规则说简单也简单,说麻烦麻烦就大了,所有人视同一等,还是分门别类?多少可以出城,多少不许出城.....这不是一个规则的事,这是从未有过突发出现会引发猜测质疑混乱的大事。 知府不能做主,也不敢做主,他看着面前站着的两个人,再看城门下拥挤的车马,再看远处涌涌的人群,喧嚣的喊声,惊惧的民众..... 能引起惊恐的不止是凶兵恶将,还有这些面容儒雅的豪族权贵。 光州府要出事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说说当前的事 知府不能也不敢阻止这些人出城。 看到知府退步了,这些人也没有咄咄逼人,他们是风雅有礼的士人。 “既然人多让官府为难,我们就按照大人你说的分批走吧。”他们和气的说道,“光州府是我们的家,我们不想让州府为难民众不安。” 田家廖家说到做到,现在是田家的人在出城,廖家拥堵了街道的人立刻退回去。 田家的人也不再都挤在城门,而是退了回去,每隔一段时间就走出来一群人,骑马坐车,赶着牲口拉着行李,虽然还是会引得街上拥挤,但比起先前好了很多,城门立刻不再拥堵,但是...... “他们这样分批走,反而让恐慌惊惧更加蔓延。”长史站在城门上苦笑。 纵然分批走这些世家大族出行也引人注目,街上的人奔走相告。 先前拥堵城门街道的状况毕竟不是人人都看到,拥堵城门也不过拥堵一天一夜也就过去了,但现在分批而行,每天都有出城的,人人赶过来都能看到。 “快来看,这是廖家的人。” “说得没错吧,他们是在搬家。” “天啊,他们要去哪里?” “他们为什么要走?” “难道还有比咱们这里更安全的地方?” “或者说咱们这里不安全了?” 议论随着分批而行的人散开,街上变得更加拥堵,惊恐的民众上前拦着询问。 田家廖家的人没有说是因为府衙苛政,被拦住的人或者推说不知是族长决定,或者说州府人口众多他们不想跟百姓抢生存机会,这是客气的,不客气的则都含蓄的说光州府不适宜他们生活。 含糊从来都是引发猜忌之源,不说有时候比说还令人恐惧。 知府的大厅里坐满了大大小小的官员,有的愁眉有的苦脸,有的愤怒有的悲愤。 “什么听从大人的话,他们分明就是故意的。” “这么一来,城中什么流言都有了。” “少夫人和大人耗费了多少钱财,兵马前仆后继用了多少血肉,才安抚了民众,让光州府以及一半的淮南道平稳.....” “多少钱财吗?光州府到现在一共耗费了钱...” “余大人,余大人,这是个感叹,不是让你算数额,你快坐回去。” 厅内议论纷纷,除了个别走神的,大家的话题都围绕田氏廖氏离开光州府。 “不止是田氏廖氏。”一个官吏沉声说道。 这话让嘈杂的大厅一阵凝滞。 “城外的.....”一个官吏站在厅中的舆图前伸手要指点..... “怎么两张舆图?”一个声音插话问。 大家便看向一个方向,厅中的后方角落,但那里可不是位卑的官吏所在,武少夫人坐在那边。 以前武少夫人没有人忽略,现在更不能了,她不再遮盖头脸,穿着素锦衣裙,不施粉黛不带珠钗,她乌黑的发雪白的脸就是世间最华丽的,没有配饰能给她添光彩。 武少夫人经常坐在这里,这一次她身后还多了两个人。 一个年过半百一脸看透世事但眼神贼溜溜的老头,一个壮年神情桀骜但又难掩无根无基虚浮的男人,两个人都穿着青袍长衫。 大家看他们好奇,他们看大家也是茫然,似乎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在这里干什么。 听着热闹看的走神了,姜亮就失神脱口说话了,问的问题还很蠢,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坐在一边的刘范恨的牙痒痒,觉得很丢人。 武少夫人没有说话,那官员的眼神也没有半点瞧不起乡下人,认真的给他解释:“这张是大舆图,这张是我们淮南道。”说完这里的他还指了指另一架屏风,“那里还有一张舆图,是军中用的,光州府的舆图。” 姜亮起身拱拱手道谢再坐下来,那官员便继续说话。 “固元的蒋氏,良村的富氏,还有从外地来买下半个祁村的扬州焦氏。”他伸手指点着淮南道的舆图,“他们也都在准备启程,已经把消息放出去。” 坐在正中的知府重重的叹口气:“现在已经清楚了,这些人是联合起来了。” 要走的世家不会只有这几家,他们在观望,等待火上浇油。 “民众们反应怎么样?”知府问。 厅内的官吏们逐一站起来回话,神情和话一样沉重。 “昨日有一百三十人跟随廖家出城。” “进入光州府的民众,按照昨日送来的名册计数,以三百左右的数目递减。” “商人们也在离开了,而且把消息传出去,很多在路上的要过来的商人立刻拉着货物跑了。” 这才是最令人头痛的,商人们行走四方,最能散播消息。 负责管理商人的官吏起身对知府郑重施礼:“大人,再这样下去,光州府要内乱了。” 有官吏也站起来施礼:“大人,应该跟这些世家谈谈了。” 便有很多官吏跟着建议,但也有人站起来反对。 “这正是他们的目的。”一个生的五大三粗的官吏说道,“他们就是要让光州府乱起来,逼迫让大人向他们低头,这些世家的把戏一贯如此。” 在坐的官员都很熟悉这种把戏,说是官员掌管一地,但因为官员都是异地任职,真正能掌控一地的是当地世代延绵的大族,官员们新到一地最先要拜访的就是这些人家,得到他们的协助,才能安稳当政,大家各取所需你好我好。 这也是一直以来官员和地方豪族的默认规矩。 所以这一次官府向世家大族要钱要粮,世家大族给了,但当世家大族要用这些付出换的自己想要的利益时,知府拒绝了,规矩就被打破了,世家大族就不干了,要给官府一个教训。 “这些手段在以前管用,但现在是乱世。”另一个官吏也站起来挥袖,因为在乱世征战他亲眼看过战斗沾染过鲜血,人也变的粗鲁了几分,“他们根本就不敢真的离开我们光州府。” 所以现在就是比的看谁沉的住气,看谁先低头。 厅内两方意见争论起来。 知府看了眼坐在角落里的武少夫人,武少夫人始终没有发话,他便做出了决定。 “那就不理他们,看他们能走多少。”他说道,“加强兵马巡逻,安抚民心。” 把所有的兵马都展示出来,这一场戏就看谁最能演的深入人心吧。 议事散了武少夫人回了内宅,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发表意见,只有最后涉及到兵马,元吉站起来表示一切谨遵大人安排。 武少夫人回去了,姜亮刘范也跟着回去了。 武少夫人和元吉边走边说话,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姜亮和刘范能听到但又不太好意思听,心神也不宁,各自胡思乱想。 武少夫人忽地回头问:“你们是从京城那边过来的,一路所见比我多,你们说现在光州府的兵马,在大夏实力怎么样?” 或许是世家大族们闹的乱让武少夫人不安了,姜亮这个那个的没有直接回话,刘范倒是不客气,很干脆的道:“目前暂时在大夏或者第三或者第二。” 武少夫人有些好奇:“首位是谁?谁又可与之争二三?” 刘范道:“安康山首位,剑南道现在是第三,但将来或可第二。” 武少夫人道:“因为那个娃娃节度使吗?” 一直没说话的姜亮此时抢了刘范的话:“少夫人莫要笑,正是有了这个娃娃节度使才有可能位列前二,如果娃娃没有拿到节度使,或者晚两个月拿到,别说第二,前三前四也没有它的位置。” 武少夫人哦了声:“是吗?娃娃提前两个月拿到旌节这么重要啊。” 刘范啪的一击掌:“正是如此,所谓一步早步步早,晚一步等三年。” 姜亮不甘落后:“如果不是这么早拿到旌节,也不能为谢恩入京在叛乱前就调兵遣将,也不会恰好进入山南西道,得以排兵布阵阻断叛军涉足西南.....” 他们的话才起,就见回头的武少夫人笑了,天地一瞬间冰雪晶莹,两个人的话戛然而止。 有谁能看到这样的笑不失神? 武少夫人一笑转过身翩然而去,留下两人站在原地。 “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才能得美人一笑。”姜亮伸手捻须喃喃,“没想到我姜亮一语便能做到。” 第一百四十九章 想想怎么办 刘范一进门就塞给姜亮一个镜子。 “你在乱世只顾着活命,很久没有照镜子。”他说道,“好好看看你的样子吧。” 姜亮看着镜子里的老脸,摆出几个深沉的表情,从沟壑里发掘出曾经的记忆:“我年轻时的确风姿不凡呢,我记得走在街上也有很多女子喊我仙人之姿,少夫人果真仙人,能看到我的过往不凡。” 这个老东西就是这么不要脸皮,刘范呸了声,要不然也不会跟他抢生意,往他的桌子下扔狗屎。 “少夫人到底关着我们想做什么?”他不再跟姜亮瞎扯,皱眉道。 姜亮坐下来,顺手端起桌上的大瓷茶杯,这是他刚被抓进来时就摆在手边的茶杯,武好夫人把他们安排到这边住时,这个茶杯也随着过来了。 这么大的茶杯简直不是茶杯,喝茶是文雅的事,要品水要闻香要观色,要一口而尽要再喝不得意犹未尽回味,守着一只缸喝茶那是牛饮。 但随着年岁口舌眼嗅都退化,茶是浓香还是淡甜或者涩苦,颜色是碧绿还是浓黑,对他来说都没有太大分别,而以前喝过的各种名茶,滋味也早已经想不起来了。 茶水对他来说,过了口齿只余下一个味道,水的味道,喝茶也只有一个作用,解渴。 用这茶缸来喝茶倒是更合适。 他越用越喜欢,这些日子已经不离手。 “她不是说了,让我们想想能做什么。”姜亮说道。 “想什么?”刘范皱眉有些恼怒,“有什么话为什么不明说?她这是瞧不起人吗?” 姜亮将镜子塞给刘范:“你也瞧瞧你自己,有什么让她瞧的起,是比那个连小君还美吗?” 而且,连小君那么美,也还是被武少夫人用五百兵将押着离开了光州府,如果他能让武少夫人瞧得起就能再回来,如果办不出让武少夫人瞧的起的事,这辈子大家也不会再看到他了。 刘范将镜子握在手里:“连小君还有一张脸,我们有什么?给那些流民写的寻找亲人的文采飞扬的家信吗?” 事实上他们写的信都没有动心思,分父母子女妻妾几种类型,词句都一样,这样写得快,挣钱也快。 武少夫人怎么可能因此觉得他们是绝世之才,请进家门当门客。 是门客吧? 前两日他们不敢这样想,直到今日跟着武少夫人来到府衙前厅,坐在武少夫人身旁,看到的是光州府各项事务的主管官员,听到的是商议关系光州府民生的大事。 没有人对他们这两个陌生人表现是惊讶和不解,似乎看不到他们的存在,但那绝不是轻视,姜亮试探了,问出了一个蠢问题,那个官员没有任何轻视的认真的回答。 “我是说她想让我们当门客,就直接说出来,这样算什么?”刘范沉声道。 姜亮握着茶杯喝了口茶,呼出的气息淡淡,快要过年了,天更冷了,但这屋子里温暖如春。 “她说了,让我们不要想她怎么做,想我们想做什么怎么做。”他说道,“现在不是她想我们做门客,而是我们想不想做她的门客。” 门客吗? 他们想做门客吗? 他们想在这乱世苟且偷生,还是想择木而栖建功立业? 他们想这一身学成的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还是丢开士子的倨傲,货与一个女子? 刘范沉默,屋子里的气息如同凝滞,然后姜亮吸溜茶水刺耳打破了凝滞。 “想与不想就在我们自己。”姜亮说道,双手捧着茶杯,“不想就什么都不做。” 刘范道:“如果想呢?” 姜亮看他:“那就好好想想我们怎么能当上武少夫人的门客。” 现在并不是武少夫人想要他们当门客,而是他们想不想当武少夫人的门客。 他们先想,然后才是武少夫人想不想。 “我们没有连小君的脸,没有那些游侠儿的身手,想要让武少夫人想,就要做事。”姜亮道。 刘范冷笑道:“你也说了,一没有脸,二没有身手,在这乱世能做什么?” 姜亮将茶缸的热气吹向他:“当然是做智足以强国,勇足以威敌,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之人。” 刘范将镜子砸进他的怀里:“还是好好看看你自己吧!你个臭教书先生,吃了几顿饱饭,还以张仪苏秦自居!” ...... ...... 刘范和姜亮怎么思虑不安,李明楼并没有在意,她也没有跟刘范姜亮多说话,也没法说话啊,她和他们的话都在上一辈子,这辈子与那一世不同了,能不能再说话还不一定。 姜亮猜的没错,她暂时还没有想让他们做门客,只是想看看他们,看什么其实也还没想好,或者是想看看与前世是不是一样吧。 是只会讲事后故事,还是别的什么。 所以她带着他们去听官衙议事,又问了那一世说的关于李明玉袭爵的事,当听到姜亮刘范说出与那一世差不多的话语时,她忍不住笑了。 很有意思,不是吗?这一世她不是她,他们还是他们。 至于这两人能不能会不会别的事,那就不是她的事了,她不为此费心神。 需要费心神的是光州府这一次世家大族危急。 “我看他们不会退步的。”知府唉声叹气说道。 李明楼笑道:“大人扛不住了?” 知府立刻挺直腰背:“怎么会,太平盛世本官没有怕过他们,此时乱世本官更不怕,怕的应该是他们。” 说完腰杆又弯下来。 “不过看来这些人也是咬着牙下了狠心,我是怕百姓们扛不住。” “大人你放心,百姓是柔弱风吹草动就能让他们心神乱了,但他们又是最坚韧的,只要有一丝希望就能坚持下来。”李明楼道,“别说这些世家是做样子威胁我们,他们真要走,也就走吧。” 这样啊,知府面色变幻,真让他们走啊,人数可不少啊。 李明楼道:“他们走了以后,我们少了钱财来源,钱财是很重要,但也不是能决定我们生死。” 她不是离不开光州府的这些世家大族,只不过是他们就在眼前手边,她只是伸手能拿到就用了,她有了这些钱和资源能养活兵马和更多的百姓,而他们付出钱和资源也不会要了命。 当然,她不会说这是皆大欢喜的事,这只是从她角度来说最合理的事,但从世家大族们来说她就是强盗,是仇人。 无所谓,她不需要他们爱她,恨她,她也不怕,能活下去就好。 想要钱有很多种办法,连小君去替她做生意了,就算不成,她还有最后的保障剑南道。 先前从剑南道拿钱都是偷偷摸摸,所以很不方便,但现在有韩旭。 韩旭去了剑南道,武少夫人救过他一命,武少夫人现在穷了,没有钱买奇珍异宝,没有钱穿衣服带首饰,连侍从都用不起,请他从剑南道弄点钱送来不算过分的要求的吧? 第一百五十章 韩旭所在 知府离开了,李明楼准备写信,让人唤元吉来问韩旭李明玉的最新消息。 “公子亲自去山南界迎接,十天前接到了韩旭。”元吉道,“按照大小姐的吩咐,公子把他留在山南西道,三天前送来的信说韩旭同意了,这几日没有新消息。” “韩旭肯留下,说明他对山南动心了。”李明楼道。 山南道的兵马有些乱,是跟陇右一起设道的,兵马从各地调入纷乱,一个道设了三个节度使,三个节度使之间一直明争暗斗,没有叛乱前就四分五裂。 混乱也是一个良机,能趁乱把山南道拿在手里,也就将四分五裂的兵马拿在手里。 如果让韩旭看清楚山南道这般状况,不用明示暗讲,他自己就舍不得走了,与其让大夏的兵马掌握在这些没用的人手里,还不如掌握在自己手里。 元吉还是担忧,明玉还是个孩子呢,韩旭这个大人可不是什么善类,尤其是本来就对李明玉不喜,对剑南道有心。 “万一他动的是与山南西的人一心呢?”他说道。 不是协同剑南道吞了山南西,而是与山南西吞了剑南道,反正对他来说,目的都是掌控更多的兵马来平定乱世,只要有兵马,谁吞了谁都一样。 李明楼捏紧了笔,心里有些紧张也有些后悔。 她应该把元吉送到明玉身边的,明玉比她小,又不知天机,上一世他在项云的呵护下长大,虽然项云存祸心,但为了拿住剑南道他也用心的扶助李明玉。 这一世明玉身边没有项云,兵马事情上有剑南道的将官们协助,其他的事情上谁来扶助指导?尤其是跟这些浸润官场多年的大人们打交道。 前一世她没能亲自在身边陪伴弟弟,这一世她也不能守着他,失去了父母,唯一的亲人姐姐远离不得见,十岁的孩子手握节度使,坐拥数万兵马金山银山,幸福吗? 他才是最可怜的孩子。 ..... ..... 山南道兴元府街上兵马奔驰,民众纷纷避让,神情惊疑不定的探问,但现在这世道也探问不出准确的消息,一切都是乱糟糟的。 “我们已经够幸运了。”也有民众苦中作乐,“别的地方兵马要么作乱,要么不足,我们山南西自己的兵马充足,而且还有剑南道的兵马。” “前几天剑南道的小都督不是走了吗?”有人想到传言忙问。 “不是走了,小都督是去接人了。”有人立刻辟谣,“朝廷的一个大官来了。” 不管怎么纷乱,有朝廷在大家的心总是有寄托,朝廷的大官来了更是让人安心,于是大家纷纷开始谈论这个大官,谏议大夫,饱读诗书,貌美....至于这位大官是干什么来的,并不重要。 民众们知不知道他来做什么,韩旭也不觉得重要,重要的是他来了,他在这里,而且他要做的事已经不仅仅是先前协理剑南道了。 他要做更大更多的事。 “韩大夫,你来了太好了,这件事非你定夺不可。” 山南西道的两个官员迎上前挽住韩旭的手。 “节度使张大人已经等候多时。” “节度使王大人已经等候多时。” 两个官员分别归属不同的节度使,一人拉住韩旭一只手,还好第三个节度使躲在自己的府城不肯来,要不然还不够分呢。 韩旭对他们不分彼此含笑点头,任他们拉迈进厅内,山南西道节度使张安坐在右侧,山西中道节度使王林坐在左侧,见他进来二人都起身招呼:“韩大夫快请坐。” 从官职上来说,节度使比韩旭的级别高,不需要施礼,一声请便是礼节。 韩旭还礼,一眼扫过室内,两个节度使的中间还摆着两个位置,他过去坐在其中一个。 厅内其他的官员们依次站到两边雁翅摆开的位置前却没有坐下。 “请李都督来。”张安道。 有官吏引着一人进来了,这是一个十岁大的孩童,迈过高高的门槛还有些费力。 他穿着跟张安王林一样的官袍,缩小版的官袍因为他的明眸皓齿,并不让人觉得很滑稽。 他的神情没有故作的老成凝重,而是清朗明媚天真,自带风流,让人觉得可爱又落落大方。 “李都督。”诸官对小童施礼。 韩旭起身,张安王林伸手做请,李明玉走到他们面前,抱拳还礼道一声三位大人好,施然入座在正中余下的位置上。 主官们齐全,厅内便开始商讨府道的要事,最近是山南东道境内有叛军作乱,东道节度使请援,但到底是西道还是中道的兵马去援助呢还是大家都去或者大家都不去迟迟商议不定。 厅内的议论争执纷乱嘈杂,韩旭第一次听,但并不陌生,李明玉在接他的时候就跟他说过这件事了。 “韩大人,张大人王大人在忙,请原谅他们不能来接你。”穿着官袍像大人一样拉着他手的小儿节度使认真说道,“也请大人原谅我不能亲自送你去剑南道,我要留在这里帮忙。” 这个小儿节度使说话官腔十足,很明显是被人教导,但到底是小孩子藏不住生涩僵硬。 韩旭问他什么事,又引导着他说话,从坐上马车到回到兴元城,韩旭已经从这个小儿节度使口中颠三倒四杂乱无章的话中了解了整个山南道。 “韩大人来了正好,有你守着剑南道我就安心了。”李明玉高兴的说道,将自己的意图讲来,“待帮完张大人和王大人,我就去麟州见陛下,我.....给陛下酿造了好酒。” 穿着官袍的小儿眼里闪着孩童的狡黠。 韩旭笑了笑,酿酒这种话哄小孩子呢,嗯,现在小孩子拿出来哄人。 一开始李明玉迟迟不去京城走到半路要酿酒,分明是不想去京城。 那时候的京城虽然有全海做依仗,但崔征与全海是仇人,对他虎视眈眈,剑南道才不会傻的真在那时候送上门去,陷入两者斗争的漩涡。 现在呢终于把酒酿好了,想去送给陛下的也不是美酒,而是他自己。 皇帝下令卫军驻守当地不要进京,实际上还是缺兵马,李明玉此时去麟州在陛下身边,定然会受到重用,他年纪小原本不服众,但如果在皇帝跟前长大,又用剑南道的兵马守护了皇帝,那在皇帝眼里和世人眼里就大不一样了。 “我早就想走了,只是张大人王大人担忧剑南道,剑南道要是乱了,他们也就危险了,所以不想我走。”李明玉说道,看着韩旭做出激动的神态,“现在好了,韩大人来了,有韩大人在,剑南道无忧。” 韩旭失笑,大人说这种吹捧的话他还能应和,小孩子说他就忍不住想笑,其实还不如让背后教的人来跟他说呢,大家也更好的做戏。 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做戏总让人出戏。 他当然明白剑南道的打算,以前不想他来剑南道,现在则非常想让他去剑南道,第一他身负皇命足矣震慑天下人,第二李明玉在皇帝面前长大,谁又能夺走他的剑南道?到时候他韩旭是生是死,还是剑南道掌握。 韩旭不在意这孩子畅想的以后,眼下最重要。 “李都督,我建议待解了山南危急再走吧。”他说道。 这个似乎没有人教他怎么应对,很显然背后的人并不在意山南道的危急,甚至幸灾乐祸呢,李明玉神情便是小孩子的好奇:“不好解吧,他们都商议很久了。” “那就让我们来帮他们吧。”韩旭一笑,摆出了要求,“如果不帮,我纵然去剑南道,剑南道也不能无忧啊。” 你不帮我,我便不帮你,你也休想去皇帝身边养威风。 小儿节度使没有立刻做决定,回去想了一夜,第二日告诉韩旭同意了。 “韩大人和剑南道是一体,你说怎么做,我们便怎么做。”小孩子摇着韩旭的手,神情恳切,“我没有父亲了,愿以大人为叔父。” 失去父亲的孩子的确很可怜,韩旭轻叹一声,伸手摸了摸李明玉的肩头,神情同情但眼神冷酷,失去父亲的孩子是很可怜,他应该放下手里的旌节兵马,否则没有人会可怜他,也没有人把他当个孩子,这就是残酷的世事。 念头闪过,韩旭站起来,打断了厅内的嘈杂推脱纷争。 “诸位,请让我去援山南东道。”他朗声道。 厅内安静所有人都看向他,松口气,太好了终于有人肯跳出来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使出有名 张安和王林才不肯去援另一个节度使,要援也是等那个节度使死了。 更何况他们也不信那个节度使是真要请他们援助,或许是等着骗他们兵马过去寻死。 他们都早就互相盼着对方死呢,见死怎么可能去救。 只是谁也不想自己出头说不救援,这里不只是他们一个人,有两个节度使,又有一个外地的节度使瞪着稚气的大眼睛看着,尤其是这个稚气的孩子还要去麟州见皇帝,谁知道他到了皇帝跟前会不会失言,孩子嘛,到底不是大人。 他们当然试着糊弄这个娃娃节度使去,先前叛乱爆发时,他们就糊弄这个娃娃留下来,剑南道那么好的地方,那么多的兵马,掌握在这个娃娃手里岂不是可惜?所以才会想办法留下这个娃娃,提供好泉水,赠好的酿酒匠人,又再三强调剑南道山南道一家亲。 只有山南道平安无事,剑南道才能更平安。 所以山南东道那边不平稳,剑南道是不是过去看看? 但娃娃好哄,大人不好哄,站在娃娃节度使身后的官将们不同意。 让留在山南道也罢了,好吃好喝又安全,偶尔让兵马出去帮个忙捧个场造个势没问题,一旦要真刀真枪去平叛,他们不肯了。 “我们真不好去,我带着这些兵马是要给陛下的。”李明玉一板一眼的背诵被教导的话。 张安王林便道:“陛下的兵马也要用于天下啊。” 山南道也是陛下的天下。 李明玉起身对他们施礼,叹口气:“先前黔中叛乱向剑南道求援,剑南道兵马不足还向陇右请了兵,本官那时没有回去,现在实在不能为山南道出兵,否则军心不稳民心不安啊。” 这倒也是....自己家有难不管,去帮别人,要么是傻子要么是蠢才,不管哪一个都会让自己人瞧不起,虽然张安王林乐见如此,但对方毕竟是剑南道,李奉安不是傻子,其子其属下又怎么会是傻子。 果然李明玉又道:“不如这样你们去援助,我会替你们守好这里。” 张安王林吓了一跳忙摆手道谢:“劳动李都督,怎敢怎敢。” 小儿坐在椅子上又一副深思熟虑:“那这样,我这就去麟州,亲自向陛下请旨命剑南道驰援山南。” 陛下的命令,师出有名无人能反驳质问。 张安王林再次忙摇头:“不能不能,麟州外遍布叛军,李都督不可仓促冒险。” 此事他们不敢再提。 没想到天降好运,来了一个韩旭,朝廷命官,而且还恰好奉皇命掌管协理剑南道。 他如果要去..... “大人不可。”张安跳起来去抓韩旭的胳膊。 王林顾不得起身就伸手抓住韩旭:“不能啊大人。” 二人将韩旭一左一右按住,敬重又悲戚。 “大人文职孤身,怎能去平叛?这太危险了。” “只恨我们兵马不足无用,护不住同袍,决不能再让大人陷入危难。” 大人不能孤身去,我们也没有兵马,两点都强调了,张安王林看向还坐在椅子上的李明玉,这个小儿也没有带个随从来,不知道听懂听不懂他们的意思? 或许不带随从就是为了听不懂。 李明玉在厅内灼热的视线凝聚下有些坐不安稳,他扭着身子站起来,犹犹豫豫看韩旭:“大人,您还是先回剑南道,剑南道安稳了,可以调些兵马来......” 韩旭竖眉打断他:“山南不安稳,剑南道也难安。”到底是面对一个小儿,谏议大夫将严厉收起,“李都督,请让我与你的将官们谈谈,你若不信我,请让他们解释给你听。” 李明玉忙摇头:“怎能不信大人。我让他们来见大人。” 既然说信大人,为什么不立刻答应?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狡猾,他也不仅仅是个小孩子,韩旭施礼:“多谢都督。” “这是剑南道的事,大人随我来吧。”李明玉又说道。 韩旭就跟着他走了,没有请张安和王林参加,两人也没好意思跟着去,日常他们邀请李明玉来商议事情,李明玉从不带剑南道的将官,理由是这是山南道,他们要避嫌。 当时他们觉得这小儿挺知趣,现在觉得好像他们有点吃亏。 就算剑南道的官和将不参与,身在山南道,什么事也瞒不住他们,但现在他们关起门来,山南道的人就不知道了他们谈了什么。 “这个娃娃不足为虑,随行的官将才要紧。”张安低声道,看着厅堂外,“都是李奉安精挑细选出来的,一个个奸猾的很,韩旭可能说服他们?” 王林道:“不用担心,韩旭也非一般人。” 长得是挺好看的,张安心想。 王林笑道:“大人没听说吗?他先在宣武道颍陈,一人说退乱兵,宣武道大将于非和叛军大将何乾对战中,他孤身冲入,在于非战死后力挽狂澜击退何乾,然后又说服路过的振武军协助平乱宣武道,再然后过河南道一路命河南卫军剿匪.....这个韩旭走一路掀起了一路的热闹,可以说振臂一呼不管兵马还是民众还是官将都对他俯首听命。” 张安听完惊讶又恍然:“原来他一直这么烦人啊。” 怪不得主动提出要去援助山南东道,看来不是受谁人指使或者有什么阴谋,而是一贯本性。 王林哈哈笑:“因为他是朝廷命官,天下事都相管,哪里像我们,能管我们自己就不错了。” “恰好这次不仅是天下事,而且还是剑南道的事。”张安捻须道,“我们管不着剑南道,韩旭可是能管的,那些将官不听命我们,但不得不听韩旭。” 王林将茶杯递给他:“所以大人放心,他一定能说服剑南道这些人。” 果然没等多久好消息就传来了,剑南道的将官们同意带兵随韩旭去援助山南东道。 “韩大人是我们剑南道的人,我们有责任守护。”官吏眉飞色舞将剑南道将官们的话转述。 论起嘴皮子,武将从来都不是文官的对手啊,张安和王林对视一眼笑了。 “现在那些人去见李小都督了,说会说服小都督。”官吏道。 那就不用担心了,小都督不过是剑南道的一杆旗,他只需要安稳的站在那里就行,至于做事他懂什么,都是由下边的人做主,张安王林对视一眼。 “现在该跟韩大人谈谈我们的事了。”王林低声道。 张安一笑伸手做请:“王大人请。” 王林伸手:“张大人请。” 张安便将王林的手挽住哈哈一笑,一同迈出门。 这边两个武将两个文官一同迈进了李明玉的屋门。 李明玉坐着一张宽大的椅子,上面铺着白虎皮,这是李奉安生前用过的,李明玉出门没有带椅子只带了虎皮。 白虎皮凶悍,坐在其上的小公子粉雕玉琢。 武将文官对李明玉施礼:“都督。” 李明玉含笑:“说完了吗?” 他的声音清脆,他的神态端庄,可爱又威武。 一个文官应声是,恭敬道:“按照都督的吩咐,我们跟韩大人谈好了。” 李明玉点头:“好,你们辛苦了,去准备吧,到了山南东道,务必将其收为我用。”孩童脸上的笑散去,如玉人无喜无怒,“否则,军法论处。” 文官武将俯首齐声:“下官遵命。” 第一百五十二章 劣势与优势 小公子虽然还小,但已经有了李奉安的气势。 文官武将们眼底发热,眼神满是尊敬,神情满是骄傲。 事情是他们做的,但事情怎么做是小公子决定的。 外人都以为小公子说话做事是他们教的,事实上小公子从来不用他们教,反而有些时候教他们怎么说话。 有这样的小公子,剑南道无忧,他们的前途也无忧。 四人退了下去,厅内恢复了安静,端坐在虎皮上的李明玉晃了晃腿,玉雕的脸上双眼滴溜溜转,身形一歪噗通倒在软软的虎皮上,手脚缩成一个球滚了滚。 有脚步声从后传来。 “打滚可以,不许揪破虎皮。”沉厚的女声说道。 李明玉从椅子上一滚跌落在地上,来人没有惊叫上前搀扶,他也不觉得痛,跳起来扑向走过来的人。 “桂娘子。”他喊道,伸出手。 穿着灰扑扑的擦了粉也像个烧火粗妇的桂花按住李明玉,将他滚皱的官袍抚平。 “桂娘子,那个韩旭主动要带着我们去山南东道了。”李明玉垂着手仰着头,一脸得意的炫耀,“我厉害吧?” 小丫头豆娘从桂花身后钻出来呱唧呱唧拍手:“小都督厉害。” 桂花没有夸赞,给出奖励:“今天可以多吃一碗甜圆子。” 李明玉和豆娘都高兴的举起手欢呼,天下哪个小孩子不喜欢甜食呢? 李明玉和豆娘像两只小鸡捧着碗欢快的吃着甜汤,桂花坐在一旁看着。 “公子就是个孩子,不用装大人,装的再像也没有人信,也不会赢得别人的尊重。”她拿着手帕擦了擦李明玉的嘴角。 她的脸看起来严肃,手上的动作无比轻柔。 李明玉认真的听,将桂花说的话印在心里,但还是有一些忐忑:“我按照姐姐的吩咐,把韩旭留在身边,我该做的都做了,他会选择帮我吗?” 他还是担心自己做的不够好,他毕竟是个小孩子。 桂花笑了笑:“你的劣势是孩子,你的优势也恰恰是孩子。” 她看向厅外,越过重重房屋似乎看透了这里的所有大人。 “我替大都督掌管了十年的家事,外边的事跟家里的事没有什么区别,熙熙攘攘为利往来,外边有大利,家里争小利。” “这些大人们跟后院的仆从们也没有什么区别,有想偷懒的,有想不劳而获的,有想投机取巧,有心比天高的。” “有时候这些大人们比小孩子更幼稚,认为自己无所不能。” “但同时他们又很不自信,戒备跟自己一样或者比自己厉害的人。” 李明玉放下碗,舌头舔了舔嘴角,大眼睛笑的亮晶晶,用勺子指着自己的鼻头。 “所以,他们更愿意选择我这个没有威胁的小孩子。”他说道。 桂花将他手里的碗接过:“是的,所以山南道能愿意让公子留在这里,而韩旭一定也会选择公子。大小姐把韩旭送到小公子这里来,就是相信小公子一定能留住他,他对公子有用。” 提到姐姐李明玉脸上悲伤又欢喜,看着桂花娘子给他的第二碗圆子也觉得不那么甜了。 “姐姐正在吃苦呢。”他叹气,“姐姐没有钱了。” 豆娘站在桌子边,踮着脚用勺子舀起小圆子喂给李明玉:“公子不用担心,大小姐有公子呢。” 公子就是钱吗? 李明玉被逗笑了,一勺小圆子滚进嘴里,软软甜甜,他鼓着腮帮子嚼啊嚼:“是的,我会想办法给姐姐送钱去。” 不过对于李明楼来说,不管是连小君去做生意,还是通过韩旭要来剑南道的钱,都是需要时间,解的是以后的危急。 眼下光州府的危机还在继续。 田家廖家在光州府世代族人众多,再加上奴仆,到最后还有奴仆的家人,硬是把搬家搬出了迁城池的气势。 日日不停,日日重复着不明说的理由,日日被民众们围观,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的动作,他们安静沉默又克制守礼,没有人能挑出他们的错。 官府也没有其他的动作,当民众们询问这些人为什么离开,官府也只说民众们有来去的自由,他们已经问过,得到的回答跟民众们一样,既然是自己的意愿,官府不会阻止,只是增加了巡逻的兵马,还举办了一次军营大比武,兵将们展示的技艺引来民众们一阵阵欢呼。 有这样雄兵勇将日子无忧,不少民众们的惶惶暂缓。 但隔天便有更多的惶惶生出。 “光州府这么强兵,他们还是要离开?你们说这是为什么?” “最近州府里巡逻的兵马也多了!这是为什么?” 这样的询问这样的议论风一样席卷光州府,光州府衙顿时被民众们围堵,这次不再问世家大族为什么搬走,而是询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加强了兵马。 光州府衙无法回答,不能收回增加的兵马,也不好再增加兵马,一时间有些狼狈。 笑声从夜色笼罩的深宅大院里传出来。 家里的人走了几天了,但花厅里还是坐满了人,两边有年轻的侍女,厅内精致的桌椅,昏暗的灯火也不能掩盖富丽。 在座的男人们年纪不等,一边喝茶一边说话,或者稳重或者嬉笑或冷嘲。 “这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看他们这次还怎么说。” “姓宋的才不敢说是官府把我们逼走的。” “他其实要是敢说,这事倒也简单。” “是啊,他要是把给我们要钱要粮要地以法以律以朝廷之命公告,我们也就给了,我们是天子之民,朝廷的命令我们当然听从了,谁让他不敢呢?” “现在也是,光州府如果不想我们走,就下令啊,他们还是不敢,所以这可不怪我们。” “这光州府好处占了,面子也要占,真是想的美!” “说我们好日子过久了,分明就是官府好日子过久了,忘了自己的本分。” 又有几人走进来打断了屋子里的说笑议论,大家起身施礼喊田七爷,又乱纷纷的询问:“我们接下来怎么做?”“黄老太爷怎么说?” 田七爷没有回答他们的话,而是转身介绍身边的人:“这位是黄老太爷的外孙女婿陶然。” 此人年纪四十多岁,穿着打扮普通,长眉细眼精明。 黄氏在光州府家大业大,黄老太爷妻妾成群子孙成林,子女们又结下无数姻亲,大家并不都认得谁是谁,但看在黄老太爷的面子当然忙施礼称久仰。 田七爷也跟着施礼,口中接着道:“此外陶大人是从麟州来的天子传令官。” 朝廷,天子,近臣。 在场拱手施礼的诸人陡然挺直了身子。 第一百五十三章 闻所未闻之事 世家之所以能成为世家,并不仅仅有钱财田地,还有广阔的人脉。 族中子弟经商读书治家各有所长,再通过姻亲与更多的世家大族权贵结交,关系如同蜘蛛网一般遍布。 只不过现在乱世当官也没有先前那么厉害,毕竟很多事都是靠着刀枪拳头。 但在天子身边的官员还是不一样。 陶然温文尔雅对诸人还礼:“本官此次是传达陛下登基的令官,不过不是对淮南道,分派的任务完成后,牵挂老太爷,顺路过来看看,此时是私事,我们不论官身,请大家随意。” 他可以随意,诸人当然不会真的随意,纷纷请他上座,陶然最终以晚辈的姿态坐在了客座首位。 他的地位并不是以座位论的,坐在哪里都一样。 “陶大人代天子传令以及视察。”田七爷道,“听闻我们在此聚会,便正好过来听听世情。” 陶然含笑道:“这只是我私人所愿,光州府的事由州府和负责这里的令官上报,大家千万不要拘谨,请随意随意。” 既然随意厅内的谈话更加热闹,大家询问麟州和皇帝的事,陶然也很乐意讲给大家听,麟州围城的凶险惨烈,鲁王杀敌的威猛,登基大典的庄重,麟州民众生活的安稳等等,他作为令官的任务就是这个。 厅内诸人听的紧张悲愤又激动,最后高呼万岁:“有陛下在,大夏无忧。” “大夏还是要靠诸位。”陶然道,满是感叹和赞许,“我一路过来见到了很多惨状,没想到光州府能做的如此好,可以说是安乐之乡,诸公当以为荣。” 在座的人神情复杂,话题终于顺利转到这里了。 “我们不敢以为荣,这都是武少夫人和知府的荣光。”一个男人哼了声,“我们只求能活命就足矣。” 陶然微笑道:“一地安稳怎能少了乡里诸公,我一路已经看到乡民安居乐业,谦恭礼让。” “陶大人。”田七爷道,“不是我等自谦,要说出力我们的确没有少出力,光我田家就先后出银万数粮千斤,在座的诸人,数目多的与我相似,少的也足矣养活一庄人口。” 他开口其他人也不再自谦,争先恐后报出自己的数目。 “果然啊果然。”陶然起身对大家施礼,“是诸公活了这光州府,活了半个淮南道啊。” 被称赞的诸人没有欢喜,一个个面色悲戚。 “此时国难人人当竭尽全力,我们出钱出粮并不是为了得到赞誉。”田七爷道,“但是,人心换人心,陶大人一路走来可曾听到民众提及我等半点?” 陶然有些迟疑:“我行程匆匆,只听到大家称赞武少夫人,还未细听诸公事迹。” 有人便哈哈悲愤一笑:“大人是不会听到的。” 陶然神情不解:“这是怎么说?” 进入正题了,厅内再无顾忌,争前恐后或者悲愤或者哀伤讲述怎么被官府各种名目索要钱粮,怎么受辱不被尊重,怎么被各种限制行商采买家丁,怎么被打压声名不得出现在民众面前。 “那些钱粮都被官府拿去给了武少夫人。” “光州府的哪一个粥缸里都有我们的米粮,只是人人都不知道我等。” “如今又要拿走我们的田地,说是借用分派给流民耕种。” “说是借用,分明是抢啊。” “我们在这里活不下去了。” 田七爷站出来看着陶然:“陶大人,你如果再晚来几日,就见不到我们了。” 陶然显然被这一通话吓到了,待听到这句话更是想到了恐怖的事:“怎么?你们,你们要被如何?” “我们要离开这里了。”田七爷道,“今日大家就是来这里商议去哪里落脚求生。” 陶然松口气自己安慰自己:“就说嘛,光州府又不是叛军,怎么会有凶恶事。” “凶恶事也不仅是举刀。”田七爷肃容道,“光州府逼迫我们离开,没有举刀也行杀人之事,我万幸已经投靠亲友,给族人找到暂居之地,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么幸运。” 他伸手指着厅内诸人。 “我们这些在光州府生长至今的人家,人口众多,仓促之间去哪里能找到容身之地?更何况如今是乱世。” “大家只能售卖产业家仆,大人这几日可看到游走的商人多了吧?” 陶然点点头,光州府的商人多的不像话,乡间野地都能看到。 “原本他们不敢来了,看到我们搬家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结果官府安抚了他们,还告诉他们我们要背井离乡,于是那些商人又都蜂拥而至。” 陶然不解:“这是为何?” “大人,这是为了来采买我们的家产啊。”一个男人抬手掩面悲呼。 要背井离乡不可能把所有的家产都带上,会有很多不便携带的要变卖,甚至还有家仆也要卖掉,对于商人们来说这是赚钱的良机。 陶然道:“麟州世族也都尽心竭力出钱出粮给陛下,陛下也都全部用于救民,可谓是君民世族齐心协力共渡难关,人人称赞其乐融融,怎么,怎么你们....何至于此啊。” “大人,是啊,何至于此啊,我等被逼的要如此。” “外边叛军横行,无安稳之地,没想到光州府也不能容我等安身。” “天下之大啊,天下之大啊。” “大人,大人,请让我等随你去麟州吧。” 厅内顿时哭声喊声将陶然淹没,陶然劝了这个扶住那个无所适从连连后退。 这边的大宅里夜色变得喧嚣,另一处黄家的别院里安静如无人之境。 “廖家田家再用七日可以走完。”一个穿着长衫的男人低声说道。 满头白发的黄老太爷坐在椅子上摆摆手:“让他们三日走完。” 长衫男人应声是。 又有一个绸袍男人上前问:“固元的蒋氏他们吸引商人也差不多了,可以随时启程。” 黄老太爷摆手:“他们不在城里,在县镇上说走就走吧,这次不要一个个走了一起走,声势也造的差不多了,就让火烧起来吧。” 绸袍男人应声是:“太爷放心,都安排好了。” 站在黄老太爷身旁的年轻男子将茶递过来:“太爷爷,让陶姑父去见见宋知府吗?吓他一吓。” 黄老太爷接过茶,岁月沉积的脸上平静淡然:“不用了,要吓就去吓更大的官员,让小然立刻启程回麟州。” 那就是要把这件事闹到朝廷,闹到天子跟前了。 “光州府不管换成那个官员,都是陛下的光州府。”黄老太爷道,“谁当知府都一样。” 在座的男人们神情兴奋。 “这次让姓宋的吃不了兜着走。” “还有那个武少夫人,那武鸦儿一心在皇帝跟前邀宠,看他是纵妻还是训妻。” “一介妇人,就该安心内宅,总是在外边算什么事。” 黄老太爷制止嘈杂:“好了,不要说这些了,现在还有一件事要去做。” 厅内的男人们停下静候。 “火要烧的旺就要添点油。”黄老太爷抚摸着光滑的椅子扶手,“死几个人吧。” ..... ..... 大夏成元四年冬腊月初三,光州府辖内江元县良村有匪贼出没,杀人丁一百三十人。 光州府震动,无数民众涌逃。 第一百五十四章 关于这件事的商议 光州府境内一夜之间变得模样。 大路上有民众行走,但不是先前的悠闲,而是拖家带口推车挑担,街上熙熙攘攘但人人惊慌,孩童们哭大人们喊,如急浪不断的涌过,茶楼酒肆关了一半,开门的也没有多少客人,或者不安的交谈议论,或者紧张的向外窥探。 成群的商人看不到了,珠宝商铺关了门,米粮铺子则挤满了人,很多人都在抢着买米粮,但是..... “没有米粮了没有米粮了。”店家对拥挤的民众摆手,将空了粮缸给大家看。 这样的状况发生在所有的米粮铺。 不可能一夜之间就没有了米粮,很明显是粮商们将米粮藏起来了。 “阿贵兄,阿贵兄,你多少帮帮我。”有跟粮商相熟的人哀求,“我上有老下有小,跑也跑不动,没有粮这个冬天熬不过去了。” 粮商心软看他可怜,拉他到内里避开人道:“可以把我自己的存粮匀给你一些。” 那人千恩万谢要拿钱,粮商按住他的手为难道:“只是这价格不能跟先前一样了。” 这是要趁乱抬价!每逢大灾或者兵乱都是常有的手段,先前光州府危急的时候,米粮价格也飙升过,只是被官府严厉制止了,武少夫人更是放了无数的米粮,将价格压了下来。 抬升粮价告到官府,是要把这粮商抓起来的。 那人又惊又怒眼神闪烁看这粮商,耳边听着窗外有马蹄声疾驰过,那是州府增加的巡逻的兵马,铁蹄声声敲到人心,只要他一声喊有奸商..... “也就我还肯卖。”那粮商神情却没有什么畏惧,“其他人都已经将货物藏起来,离开这里了,我当然也是要离开的,粮食就不存了,能卖一些就卖一些,不能卖的话,我就不要了。” 不要了可不是白给他们,而是烧掉或者藏在永远不被人知道的地方任凭坏掉烂掉。 “马上要乱了,官府还在乎我这个粮商?”他淡淡一笑,“如果官府把我抓起来,我就把这些粮都献给武少夫人。” 光州府马上要乱了,武少夫人更需要粮食,收到粮食一定会饶了这商人,这些粮会用于那些粥缸给流民乞丐们喝,他还是什么都捞不到,而且还会得罪所有的粮商,谁也不会卖给他..... 那人忙拉住粮商的手:“阿贵兄说笑了,你肯卖给我粮就是救我的命,州府乱了,我拿着这些钱也不能填饱肚子啊。” 粮商收下了多了两成的钱,让这人从后门偷偷的拉着粮走了,然后再叫进来下一位熟人,诸如这般操作很快就卖光了存粮,装着金银准备趁乱出城,还没走出去就被官兵抓住了。 “很多商人都在这样做,都抓起来都判刑下牢狱吗?” “粮价已经被他们炒上去了。” “州府还好,下边几个县都已经开始哄抢了。” “抓了又能怎么样?现在人心惶惶,抓了他们,民众不信是因为炒粮价,只会认为光州府真要乱了。” “已经在辟谣了,但根本就没有用。” “先前那些人离开已经引发了猜测,现在匪贼出现杀了人,这猜测已经落实了。” “现在都已经认定叛军打过来了。” “大人,大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叛军真要打过来了。” 这种状况下叛军袭来,民心溃散,光州府任何一个城池都守不住,以往各有建议七嘴八舌现在都凝聚成一个纷纷喊大人。 知府坐在堂中面色憔悴双眼发红,他已经连续几日睡不着了。 “要怎么办?”他问,“该做的都做了。” 能在这里的都是最要紧的官将,大家说话也不用遮掩,便有一个官员站起来道:“跟那些世家谈谈。” “单靠官府不能安抚民众了,他们不信我们。”一个年长的官员站起来叹气,“要安抚民众必须用民众,那些世家扎根与光州府的土地上,叶茂盘根错节,只有他们稳下来,民众才能稳下来。” 与当地世族大家搞好关系是每一个官员都知道的规矩,看来乱世里也改不了规矩。 大家的视线又看向坐在角落里的女子,对那些世家征纳钱粮,以及借分田地都是她做出的决定,到底是武夫家眷不懂这些,还是太粗暴,把这些世家大族惹恼了,如今的麻烦比叛军到来也不小。 厅内的视线集中在她身上,李明楼没有再让知府为难替她说话,主动开口:“那些匪贼抓住了吗?” 是了,知府得到提醒坐直身子:“先抓那些匪贼,将他们剿灭以安民心。” “大人,那些匪贼不是外边来的,据说是受惊慌乱的流民乞丐,他们抢杀之后都四散跑了。”一个官员叹气,再次看了眼武少夫人,“境内流民众多,混杂其中,根本就找不出来。” 也是因为武少夫人广收流民,光州府境内鱼龙混杂,有些贼匪假装流民混进来,现在趁着光州府乱了出来劫掠。 李明楼皱眉:“也就是说这些匪贼就在光州府内?” 现在不是纠缠匪贼的事,是要先和世家联手安稳民众,如果不能说服世家,就算抓住匪贼混乱也必将持续。 厅内的官员们要开口,坐在那边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将官先开口了。 “是。”他起身道,“这些人不是叛军,也不是外边来的匪贼,而且事发后也没有匪贼疑犯离开光州府。” 这人说的也太笃定了,官员们皱眉,匪贼不一定就让你们认出是匪贼,混在流民中间怎么识别? “进出光州府境内的,但凡超过十个从同一个地方来的人都会另册登记。”那将官给他们解释道,“报到城门防守以及巡查兵那里严格监控。” 三五个人不可能成匪,只有聚众才能壮胆,这些同乡同伴人数众多都会被刻意的打散分派不同的工作,分到不同的地方住。 “没有匪贼能在我们光州府内壮大集结。”那将官斩钉截铁说道。 官府议事时,文官最多,武将这边只有元吉和另外三人参加,他们也很少说话,以至于除了元吉大家对这三人还有些陌生,只知道一个是负责兵马,一个是负责城防,一个是什么控监。 现在说话的这位就是负责控监的将官,叫做中六,年纪不大,面色阴沉,尤其是一双眼飘来飘去,让人不太舒服。 “那你说这些杀人的是什么人?现在又在哪里?”一个官员皱眉道。 中六双眼微微沉下:“他们就在光州府境内,我会把他们都抓到。” 是会,不是已经抓到,官员们摇头。 “不过这些世家们搬离都是商议好的。”中六道,“虽然黄家还没有离开,但为首就是黄家,田家廖家吴氏等等所有人都听从其安排,至于黄家背后还有没有人主使,我们正在侦查。” 原来是黄家为首啊,不过这也没什么意外,不用侦查大家也知道,这些世家大族必然是联合起来的,历来都是如此,官员们苦笑,但尽管知道又如何?人家联合搬家也没有犯罪啊,理由还是替光州府解决人丁压力省口粮。 世家做事的手段就是这么让你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民众中的流言,商人们哄抬粮价,也少不了他们参与其中。”知府伸手按了按头,“中大人,这些我们都知道,但现在又能怎么样?” “把他们都抓起来吗?”一个官员苦笑,再看其他人双手一摊,“那我们光州府这乱就真的压不住了。” 李明楼示意中六坐下来,看诸人:“那你们的意思现在怎么办?” 打仗的事听她的,治城的事还是按照他们办法来吧,在座的诸人松口气:“请知府大人去见见黄老太爷吧,召集乡老们商议一下如何解安抚乡里。” 所以最终还是官府要对这些世家低头。 一场议事有了结果便告一段落,李明楼带着元吉姜亮刘范离开了前衙回到后宅。 姜亮刘范这次没有告退而是跟着迈步上前。 “少夫人,老夫有句话想说。”他说道。 李明楼回头,看到姜亮低下头掩藏神情,刘范微微不自在扭开脸,看来他们不只对已经发生的事有想法了。 “关于光州府现在的事你们怎么想?”李明楼主动问。 “少夫人,现在不该是想,而是该动手。”姜亮抬起头,“杀人。” 他缩在袖子里的手伸出来,一贯握笔修长的手日光下如刀闪着寒光,抬起挥落。 没想到这个一阵风都能吹倒的老书生开口就是杀人。 元吉有些惊讶,坐在府衙里的那些大人们也是读书人,可是讨论了十几天了,没有一个人说出半个杀字。 李明楼没有受惊,笑了笑。 两个写字先生被请进室内,还有一个小女童跑去取了姜亮住处的茶缸来,这个茶缸是少夫人当时让她给姜亮送去的,说姜亮会喜欢。 看到茶缸被放到手边,姜亮有些惊讶又有些感动。 这些没有经过调教的小孩子仆从,做事笨拙但更让人信服。 正是有大人言传身教的重视,所以小孩子会记着给他拿来茶缸这种小事。 李明楼说道:“祸害乡民的匪贼肯定是要杀的。” 元吉在一旁补充:“他们在光州府境内就逃不了,我们已经有了线索很快就能抓到。” 想到适才在厅内议事听到的话,姜亮眼睛闪亮道:“果然光州府的人丁都在少夫人的掌控中,有霹雳手段方是真菩萨。” 既然要靠做事,就不要谄媚了,这个老贼这一点很让人讨厌,莫非人老了就没了骨头?刘范皱皱眉,干脆自己开口:“要杀的不止是匪贼,还有世家。” 李明楼笑了:“这话你怎么不敢在堂前说?” “不是我不敢说,而是那些人不敢听,也不敢这样做。”刘范倨傲道。 李明楼道:“因为那些人一不是匪贼,二不是叛军,他们是手无寸铁的黎民百姓。” 刘范站起来:“手无寸铁?他们手无寸铁却搅乱了光州府全境,他们不是匪贼,却扰民不安,他们不是叛军,却致民仓皇流离。” 长袖一甩看李明楼。 “这与匪贼,与叛军又有什么区别?” “同样是乱我大夏,当然要诛杀。” 姜亮在一旁握着茶缸提醒:“你坐下说坐下说,有理不在声高。”说罢一笑看向李明楼,“少夫人,我先前说的有霹雳手段方是真菩萨,少夫人要在这乱世中慈悲为怀守护城池养护百姓,就必须制止这些破坏城池百姓安稳的行径啊,否则城破民亡,做出的一切努力都将白费了。” 刘范替他把意思说明白:“也就是说民众们因为少夫人聚集到这里,如果真有个好歹,少夫人就是帮凶。” 姜亮瞪了他一眼:“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李明楼道:“话虽这样说,但他们做的只是搬家,光州府来去自由,怎能因此杀人?如果这样做,光州府与叛军有什么区别?” 姜亮微微一笑:“少夫人说得对,其实我们是想问,如果这些世家有大罪,少夫人敢不敢杀?” 李明楼笑了笑:“你们现在在跟我说杀人呢。” 先前刘范说要杀的不只是匪贼还有世家,李明楼问他这话你怎么不在堂前说,刘范倨傲答是因为那些人不敢听更不敢做。 那么现在他们在跟她说,也就是说认为她敢听也敢做。 刘范微微一怔,倨傲的脸上浮现笑,还有些小把戏被戳穿的不自在。 所以说话不要那么冲,要和风细雨顺水推舟,姜亮笑的和风细雨起身:“少夫人,与世家打交道是官府的事,少夫人不合适出面,但说句防人之心不可无的话,这光州府的官员大多数都是本地人,与这些世家大族关系错综复杂,有的自己就出身世家,少夫人到底是外来人,所以为了避免有些事被他们瞒着,我们想替少夫人出面,参与这次的事。” 李明楼道声好,对站在一旁的元吉吩咐:“你带他们去见知府大人,关于这次的事我们这边由这两位先生负责,官府以及世家有什么事都可以对他们说。” 元吉应声是。 姜亮笑呵呵恭维:“少夫人做事痛快。” 李明楼看着二人:“如果查出世家真有违法乱民之罪,官府不敢杀,我来杀。” 第一百五十五章 低头有求人 一队官兵拥簇着知府等一众官员来到黄家大宅前时,门前已经有人来迎接了。 “宋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一个穿着锦袍俊秀的年轻人大声道,但却没有把这些大驾光临的人们迎进门,“正在忙着搬家,十分的忙乱,下人也卖了很多,端茶倒茶的人都不够,大人有什么事就传我们去府衙吧。” 这样赤裸裸被拒之门外,让停在门前的官员们有些面红耳赤。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现在是他们低头了。 宋知府喊了声阿宵,面色和蔼又忧伤的看着这年轻人,道:“怎么连声叔叔也不喊了?” 宋知府在光州府任职数年,与这些世家大族都熟悉,每家的晚生后辈也都知道名字,私下聚会时能以叔侄相称。 这一声叔叔二字简单,却一下子讲述了他们之间长久的亲密,随行的官员们心中称赞,知府大人不愧是知府大人,能屈能伸变幻自如。 黄家子侄阿宵被这声喊削减了几分锐气,扭开头不看宋知府:“只怕叔叔不认我这个侄子。” 宋知府上前拍了下他的肩头:“说的什么话,独木难成林,现在光州府遇到难处了,也只有自家人能帮忙了,请阿宵去帮我问问老太爷吧,正好陶大人也在这里,天子身边的近臣,必能助我光州府一力。” 他说罢俯身一礼,他施礼其他的随行官员也跟着施礼。 官府的人一出门,他们就知道了,那么黄家来了陶然,官府的人知道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大家都各有势力人脉。 世家和官府的关系就是这样交错纵横,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当然,现在是他们更胜一筹。 黄阿宵看着面前俯身的一众官员们心里得意又冷笑,不过见好就收他还是知道的:“请大人们在厅堂稍候,我去问问祖父,搬家的事瞒不过祖父,他老人家因为要背井离乡气的旧病复发了。” 末了还是给扔了一只讽刺箭,这不过是一个晚生后辈。 有什么办法,低头认输就是这样,宋知府忍了:“真是惭愧惭愧。” 不过还好黄老太爷没有让他们多等,在没有炭火的屋子里喝了两碗冷茶后就过来了。 看到裹着斗篷被四五个壮仆从抬着的黄老太爷,知府等人忙起身施礼。 “老太爷快躺好。”宋知府按住躺椅,不用黄老太爷开口就主动说道,“您病了,我们再来叨扰,真是惭愧。” “嘉呈啊,我为什么病了,你们又为什么来,大家心知肚明就直说吧,”黄老太爷淡淡说道,视线扫过厅内站着的官员们,“我和你,和你们认识这么多年,谁还不知道谁的脾气?嗯,这位是?” 他的视线落在一个陌生面孔上。 这是个没有穿官袍,穿着崭新但不像他自己衣衫的老书生,老书生随着众官施礼,一双眼滴溜溜的到处看.....听到问他忙收回视线。 宋知府道:“这是武少夫人的门客。” “姜亮。”老书生上前一步含笑道,“少夫人让我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黄老太爷哦了声:“可别帮忙了,现在大家这么忙,都是你们少夫人帮出来的。” 这话可真不客气了,无疑是当面骂人呢。 宋知府有些犹豫,他是不是应该维护少夫人,立刻对这老家伙翻脸骂回去? 姜亮施礼惭愧一笑:“所以请老太爷指点。” 宋知府便不用犹豫了,握住黄老太爷的手:“老太爷,你要救救我。” 虽然已经说好了是来低头的,但知府低的他们都没办法低了,其他官员们只能低头跟着嗯嗯啊啊含糊,这些日子光州府在淮南道声名鹊起,更在半个淮南道为马首,大家已经习惯了被敬畏,突然又这么低头,还真是不习惯。 黄老太爷当然看得出来这些官员们的不情愿以及羞恼,这也正是他想看到的。 人生最大的乐趣就是看到敌人低头无可奈何。 “不是救你。”黄老太爷拍开宋知府的手,板着脸,“是救光州府的百姓。” 姜亮在一旁道:“所以请老太爷安抚民众。” 黄老太爷看他一眼:“我这个糟老头子无官无职无功名,也没武少夫人神仙声名,我能安抚民众?” 一个官员接住了这个话题,既然一起来了,自轻自贱让知府做了,吹捧这种事他们还是能做的,他深深的施礼:“黄氏在光州府有几百年的声望,黄氏胸怀有天下,心中有苍生,黄老太爷德高望重,当年光州府大疫,是黄老太爷请名医,为光州府十几万民众分发汤药,光州府一半的民众都是因为老太爷活下来的。” 其他官员们也纷纷赞扬,黄氏祖上荣光,黄老太爷本人的功德,话语让冰凉的屋子都火热起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黄老太爷的脸有些沉不下去,于是身边陪同的年轻人们哼了声:“既然知道我们黄氏如此德高望重如定海神针安一方,为什么还要把我们赶走!抢我们的钱夺我们的粮,又要分我们的田地,逼的我们这些世家大族背井离乡?” 厅内的气氛有些尴尬。 “哪有哪有。”宋知府出来撑住场面,“是借,是借嘛。” 姜亮在一旁补充:“这些钱粮和田地都是用在了民众身上。” 这位武少夫人还不觉得自己有错呢,黄老太爷看姜亮,道:“是吗?我还以为是用在了武少夫人身上,神仙下凡,无所不能,民众只去她跟前拜一拜,就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要地有地。” 宋知府在一旁打圆场:“都是为了百姓,都是为了光州府。” 姜亮不急也不恼:“那老太爷您说怎么办嘛。” 这就是黄老太爷直接跟武少夫人谈了,在场的官员们安静又松口气,当时元吉带了两人来见他们,说是武少夫人的门客,由他们代表少夫人参与此次与世家商谈。 大家对于这两个突然冒出来的门客有些惊讶,但也没太大惊讶,来投奔武少夫人人很多,除了那些游侠儿,还有什么作画的,说书唱戏的,烧糖人的,骗吃骗喝的什么都有.....。 武少夫人说他们是门客,他们在场亲自见这些世家,有什么事就不用官府转述了,大家都方便。 黄老太爷看他一眼:“很简单,都是为了百姓,钱,粮,我们可以直接给民众,不用通过少夫人。” 姜亮笑着道:“我们少夫人之所以自己做,也是为了方便,要不然这么多人乱糟糟的,没个规划,如果黄老太爷想做,当然没问题,不过为了百姓为了光州府的秩序,还是要有个规矩。” “济民赈灾我们黄家世代都做,规矩我们懂的很。”黄阿宵在一旁不客气的说道。 这个武少夫人才多大年纪,还想拿出规矩不懂来吓唬人? 姜亮不闹不怒不退也不让,笑呵呵:“现在这种灾不是饥荒大疫,而是战乱嘛,战乱时候规矩自然不同。” 黄阿宵还要说什么,黄老太爷摆手制止:“武少夫人想的也对,战乱时不比别的时候。” 老人家的脸色已经缓和,带着宽容。 “那这样,规矩还是少夫人来定,做事我们自己来做。” 姜亮便称赞:“老太爷通透。” 这件事便是谈好了,有商有量,有要求有各退一步,真是皆大欢喜,知府和官员们便立刻跟着称赞,黄家的老少面色也好了很多,厅内气氛热闹起来。 “那田地的事也这样吧。”姜亮便趁着气氛好接着道。 厅内的气氛便和黄家人的脸色一样一沉,钱粮都好说,田地可是他们这些世家的根基。 “只是借用,借用。”知府再次打圆场,“让流民们能种地安稳安心下来,待世道平和,待淮南道四周都安稳了,借用就到期了。” 他伸出手指测算。 “如今的形势大家都知道,皇帝陛下君威甚重,大夏卫兵节节胜利,最多,最多到明年年底就差不多了。” 官员们都跟着点头纷纷劝说。 他总不能说形势不好,皇帝平不了叛乱吧?黄老太爷被吵的受不了:“行了行了。” 知府等官员们立刻都停下说话,紧张又安静的看着黄老太爷。 “有需要种地的人,你们选好送过来。”黄老太爷看着姜亮,“田地的事我们来安排。” 知府等官员的视线又立刻看向姜亮。 姜亮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凝视,这么多人等着他的回答,他的回答至关重要,他摸了摸衣领,淡然又稳重的笑:“有老太爷相助,少夫人非常高兴。” 黄老太爷喊了声阿宵:“客人来了怎么也不烧炭火?” 黄阿宵一脸羞惭低头:“下人们不够了,都忙着整理行礼。” 黄老太爷呵斥:“下人被卖了,你媳妇你娘也不在了吗?就算屋顶没了,我黄家待客也不能失了礼仪。” 第一百五十六章 杯酒交错真真假假 黄阿宵和他的兄弟们都垂头听教训,父亲叔叔们也纷纷自责,然后立刻送来炭盆,准备酒菜盛待贵客。 “老太爷。”宋知府再次拉着黄老太爷的手,像个要糖吃不知足的孩子,“这个时候也不敢吃饭,我还要去看看别的人家。” 黄老太爷倨傲一笑:“不用看了,你去忙别的吧。” 也就是说其他的世家不用官府再这样低声下气拜访,他就代表所有人。 真是坦然又示威。官员们心里恨恨又怯怯。 宋知府高兴的道谢,没有松开黄老太爷的手,还要问一个保障:“听说陶然陶大人来了,上一次还是五年前在老太爷寿宴上见过,此次有幸再见真是太好了,还以为这些旧相识再无相见时候了。” 黄老太爷拍开他的手:“他是朝廷的令官,也不是管我们这里了,因为挂念我跑过来,合情不合理,我已经让他走了。” 不管我们这里,这就是给宋知府的回答,宋知府松口气:“那真是遗憾,我还想听听朝廷的事。” 事情都谈妥了黄家的宴席也摆好了,一众人被请到另一间屋子,暖意浓浓酒菜香气扑面,让冻了半日的诸人热泪盈眶。 “我还以为吃不到老太爷的酒了。”宋知府感叹,捻起桌上一块软糯胭脂红的糕点塞进嘴里,一脸陶醉,“这醉花糕也只有在这里能吃到。” 黄老太爷哼了声:“你是想我呢,还是想我的醉糕?” 虽然还是拉着脸哼声,但与先前的意味截然不同。 “叔叔还偷过醉糕呢。”黄阿宵喊道。 宋知府板脸瞪眼:“你这孩子瞎说什么!” 言语无忌才是亲近人啊,厅内的人都捧场的跟着说笑,说着过去的感叹着现在,先前的芥蒂似乎从未有过。 那位姜亮更是行事不拘,拉着黄家的几个老爷说笑,问东问西,黄家的老爷们也对他捧场,姜亮更加高兴酒水喝了一杯又一杯,一张老脸很快变得通红,言谈之间只有自己。 “是个写信先生。”这边有人已经打听清楚了,对黄老太爷附耳介绍了这姜亮的身家来历,“前几天打架被武少夫人抓了,不知道怎么成了武少夫人的门客。” 还能怎么,哄骗呗,黄老太爷了然的笑了笑,这种书生他见得多了,读过几本书就以为自己怀才不遇,口中说着清高,其实最喜欢攀龙附凤。 “也不错啊,如果不是打着武少夫人的名义,他这辈子都没机会来我们家的宴席。”一个老爷低声笑道。 黄老太爷淡淡道:“是不错啊,我就喜欢有进取心,想要攀龙附凤的人。” 攀谁不是攀呢? 那姜亮还没忘记自己是攀了谁才进了这种场合的,举着酒杯撑着醉意挤到黄老太爷身边:“少夫人说,让我们再多走几个人家,跟大家都谈谈,现在,世道艰难,叛军不是一天两天能打走的,所以我们要,同心协力,共克时艰!” 黄老太爷没有端起酒杯:“我病着呢,就不喝酒了,少夫人能这样认为是极好的。” 姜亮将酒一饮而尽,道:“有老太爷这一句话,我们就安心了。” 黄阿宵在一旁笑了笑:“我祖父是最让人安心的,有我祖父在,光州府就能安心,当初淮南道观察使还让人带了书信来劝服我祖父,就是知道我黄氏我祖父的地位.....” 醉眼朦胧的姜亮小黑豆眼看向他:“淮南道,观察使?” 现在淮南道没有观察使,原本的观察使在第一时间就带着半数淮南道卫军投了叛军,不能再称为观察使。 旁边的老爷们轻咳一声。 “......那贼子被我祖父一通叱骂。”黄阿宵不再说详细,神情倨傲又得意。 被叛军来劝降,以及拒绝劝降,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彰显了地位和本事。 这光州府可不是只有官府和武少夫人有地位。 姜亮的醉眼闪闪发亮,将酒杯差点戳到黄老太爷面前:“要是没有老太爷,这光州府早就不在了啊!” 如果黄氏真投敌,如此大族一煽动,从内开始的叛乱,光州府城池再坚固又有什么用。 所以说要光州府真正的安稳,就离不开黄氏。 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也是已经验证了没必要谦虚的事实,有时候就必须让人认清事实。 黄老太爷伸手接过姜亮手里的酒杯,看着他一笑:“同心协力,共克时艰吧。” 将酒一饮而尽。 宴席至此到达了高潮,厅内的诸人也纷纷将酒畅饮,寒冬的黄家大宅欢声笑语。 ...... ...... 宾主尽欢散去,黄老太爷躺在长椅闭目被侍女小心的用温香的水擦拭脸和手,一杯酒并不能让他喝醉。 “爷爷,这件事就这样了啊?”黄阿宵走进来问,“让他们搬家都停下来?” 黄老太爷没理会,旁边站着的门客笑道:“老太爷逗他们呢。” 黄阿宵松口气又哼了声:“还要跟我们讲规矩,真是不自量力。” 门客笑道:“他们现在低头觉得不情不愿,却不知咱们还不稀罕呢,现在低头,晚啦。” 黄阿宵很高兴:“光州府也该换主人了,难道除了她,这光州府就没人了?” 这女人有什么,不过是有振武军少夫人的名头,这振武军可是皇帝陛下的,陛下要是让别人来领兵,她能怎样? 如果自己来做,难道还不如一个妇人? 黄老太爷睁开眼道:“说什么傻话,光州府从来都只有一个主人。” 他们在这里世代生存,经历过国朝变幻,饥荒疫灾,屹立不倒,能融入这片土地的就允许留下来,那些痴心妄想不知天高地厚的外来者都是杂草泥沙,只会被铲除翻埋肥沃了这片土地。 “太爷。”有人从外疾步进来,“有自称武少夫人门客的人在拜访其他的世家,他们问怎么招待?” 黄阿宵冷笑:“这个武少夫人还真是贼心不死,哄骗了民心,现在又想来笼络世家。” 黄老太爷已经说了不用官府出面,其他的世家他来做主,但武少夫人很显然并不想就这样坐着等,她更愿意自己亲自跟这些世家谈谈,增进感情。 黄老太爷想起那个叫姜亮的老门客说过的话,重新闭上眼摆摆手:“人家都低头来卖好了,当然是好好的接着,把先前的委屈都补回来。” 无所谓了,这可不是小孩子口角打闹,打了一棒子再给个甜枣就冰释前嫌了。 他们要的可不是低头,而是你一低头,砍断你的脖子。 这才能避免再有人不知好歹。 先前真是受了大委屈了,他们有钱有粮有人丁有地位有威望,却被这外来的武少夫人欺辱。 用冷屋冷茶晾了半日,这家的主人走进来看着那位自称武少夫人门客刘范的男人一脸铁青,心里无比的舒畅。 “没想到武少夫人的贵客能登我家的门。”他倨傲的说道,“不知道所为何事?” 那个叫刘范的男人铁青的脸看着他:“当然是看看你们死到临头棺材准备齐全了没。” 主人脸上的倨傲凝固,怎么回事?这话,不太像是卖好的话啊? 第一百五十七章 唱念做打花开两枝 这个门客是自己来的,没有官府陪同,他穿着一身旧衣袍,三十多岁壮年,身姿挺拔冷脸肃目。 看起来有几分威武,跟黄氏说的门客不一样。 黄氏说武少夫人的门客都是骗吃骗喝之徒,这一点大家也都知道,投奔武少夫人门下的什么游侠儿说书唱戏画师等等,哪有文人书生会为一个妇人折腰。 肯为一个妇人折腰的也不是什么值得高看的人物,或者想借着这妇人攀附更值得攀附的人。 黄氏的人说那个叫姜亮的门客已经恨不得住在黄家了,对黄家询问武少夫人的事知无不言,只不过他也是刚被抓来知道的不多。 他现在只是临危自荐,许诺自己能解决这次危机,其实还没有太让武少夫人信服。 “老夫没有一身功夫,也没有口技画技,更没有俊美容颜。” “但如果这次能平息光州府动乱,武少夫人与诸位世家把手言欢,光州府从此如铁桶坚固,那我必将成为武少夫人的座上客。” “再大家齐心协力击退叛军,平定淮南道,让陛下和大夏少一分心优,成就功业,那老儿我说不定还能在史书上也留下一笔。” 那个门客老了,活的不在意脸皮,坦然表达自己就是卖口才替主人解忧,换取主人的信任,然后他就可以依附主人求富贵取尊荣。 所以他竭力要办成这件事,让武少夫人看到他的本事,当然,除了武少夫人,其他人看上他也行。 他在私下喝多后对黄家的人表示,如果有更多的要求,他会去说服武少夫人,表达了他希望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诚意。 但现在登自己家门的这个门客好像没诚意。 被这陡然骂了一句,本来冷着脸打算好好出一口气的主人,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对骂吗? 主人气的发抖:“狂徒,狂徒,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上门羞辱!” 并没有立刻让人把狂徒叉出去,倒是原本打算此人说好话的时候将他叉出去的,以示自己的愤怒。 因为知道来意嘛,叉出去就叉出去了,但现在不知道了,叉出去心里不安。 被骂总得知道原因吧,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刘范端坐如山冷冷看他:“武少夫人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害她?光州府百姓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害他们?” 主人愤怒跺脚伸手指着他:“是武少夫人要害我,夺我钱粮夺我田产,逼我背井离乡。”又伸手指着自己,双眼悲愤通红,“我也是光州府的百姓,我怎么会害自己。” 刘范看着他:“你是光州府的百姓?你可有应征上工?你可有挖壕沟?你可有背运石料木材?你可有巡夜打更?你可有为军营切草料?” 自从战乱后,不管流民还是住民除了老幼病残弱都是民夫,都要听从官府的征召,当然可以花钱代工。 他们这种人家当然是不会去做工的。 “我花了钱了。”主人喝道,“除此之外,还被索要很多钱粮,我为光州府尽了力。” 刘范看着他平静道:“你不是为光州府尽了力,是光州府的百姓为你尽了力。” 什么意思?主人皱眉。 “征召做工的百姓只有那么多人,你给钱给粮,不会变出代你们做工的人。”刘范道,“而是官府用这些钱粮,换取百姓们更多的劳力,那些原本可以只做一份工的百姓,为了多拿钱和粮多做工,多受苦累,你出这些钱有什么骄傲的?” 这种指责当然不能吓到他,主人竖眉:“除此之外,我们还被要了更多的钱.....” 刘范站起来:“那是因为百姓都是人,给再多钱,也只有一条命,再多做工也做不过来,官府只能拿着钱拿着粮去吸引更多的百姓来。” 他抖开袖子恍若歌舞。 “我们这里有食不尽的活命粥,我们这里有喝不尽的美酒,我们这里有高厚的城墙,我们这里有雄壮的兵马。” “来当我们光州府的民众吧,可以有食吃有屋住,来当我们的兵将勇士吧,你一人英勇带给全家衣食无忧。” 他将袖子放下一步站到了主人面前。 “你的这些钱粮变成了城墙变成了兵马变成了无数的民夫,才有了你在城里高枕无忧安享太平,你怎么能说这是武少夫人夺你钱粮?” 这书生脸瘦衣旧,站在锦衣华服富态的主人面前高过一头,气势如同山一般压过来。 主人不由后退一步,这门客不会打人吧! 门客没有打人,主人的脸色愤怒中多了几分惊惧,嘴唇哆嗦两下,所谓的门客都是花言巧语善辩,说不过他。 那就不说! “我不怨不恨,我就是自己想搬家了,总可以吧!”他悲愤的喊道。 这也是他们搬家的理由,只不过没有人会信,但又没有证据不信。 他们只这样做,世人就把所有的话都替他们说了。 你一个门客能反驳他一家,两家,难道还能反驳所有的民众? 刘范没有反驳,关切问:“这种时候你能找到可以安身立命之处吗?” 主人冷笑:“不劳你费心,离开这里总能找到活下去的地方。” 刘范道:“半个淮南道如今都唯光州府马首是瞻,你是要离开淮南道吗?”说到这里看着这主人,“或者你要去另外半个淮南道。” 书生脸上不似先前肃穆,但平静的神情却恍若寒潭深不可测,这一句话和这一看,主人如坠冰窖,猛地向后跳去退开好几步。 “你休要血口喷人!”他尖声喊道,声音里惊惧盖过了愤怒,“你,你想做什么!” 那另外半个淮南道可是叛军所在,说他要去哪里,就是说他是投敌了! 投敌,杀无赦! 刘范没有喊打喊杀,拂袖理了理自己的旧袍子,后退了一步站在了先前的座位前,道:“没有啊,我并不是说你要投敌,我只是说,外边的世道真的很不太平,这附近除了以振武军为首的兵马,就只有叛军了。” 他再看这主人。 主人站在门口满脸戒备,下一刻就要拔脚而逃。 “你们出去遇到意外,实在是不意外啊。” “叛军不仅会夺了你的米粮钱,还会杀了你们的老幼,抢走你们的女人,赶你们这些能干活的为民夫。” “哦,要是知道你是从光州府来的,他们或许更省事,直接把你们杀了。” “你想想,如果事情是这个结果,大家会怎么看?” 主人又是气又是急又是恨又是怕,待听了这句问话,满腔复杂情绪抓住机会,伸手指着这门客:“当然是我等可怜,背井离乡,天下之大没有容身之地,在你们这些强兵悍将眼中,命如蝼蚁。” 说罢悲愤大笑,撕心裂肺。 刘范将桌上的凉茶端起喝了口,嗯了声,又问:“那这个结果,谁受益呢?” 主人的大笑戛然而止,嘴还张开着,就像被掐住了脖子的肥鹅。 第一百五十八章 渐变慢生 把这个门客晾了半日后,这家的主人是自己去见,其他人则都藏在院子里等候。 毕竟现在对外说背井离乡都把奴仆卖了,家里没有那么多的下人,所以也没有烧炭热茶。 等到主人在内或者发怒或者悲痛,不接受这门客的示好和道歉喊人的时候,他们再出来把这门客作势赶出去。 然后门客再三解释表达诚意,主人才肯再见他,这样也更能让武少夫人信服他们和谈的诚意,真的受了委屈,不是要挟,是真的要背井离乡,也是真的不想走。 但事情没有如预料那般,主人进去没多久,厅内传出的声音也没有多激烈,那个门客就自己出来了。 一群人互相确认主人有没有喊将人赶出去,而这个被赶走的门客也没有坚持留下的意思,他们只能看着此人施施然穿过院子走了。 “父亲。”这家的长子急急迈进厅内,“怎么回事?” 主人坐在冰凉的椅子上,厚实的衣服以及从微暖室内带来的热气都消散,他的脸和手冰凉青紫。 这样子看起来是被气到了?长子很担心又愤怒:“难道那武少夫人又来欺辱我们吗?” 武少夫人只交好黄氏,不屑他家吗? “父亲不用为此生气。”长子冷笑道,“我们本也不在意她的交好。” 这话让主人回过神,看了眼儿子,问:“搬家还在进行吗?黄老太爷那边怎么说?” 长子笑容便很得意:“田家廖家已经走完了,黄老太爷说继续,按照黄老太爷的安排,接下来该蒋家和我们家了,正好今日被武少夫人的门客欺辱,我们明天就走。” 是的,虽然现在官府跟黄氏相谈甚欢,你的要求我的要求谈好了,武少夫人的门客更是与黄家的老爷们公子们杯酒交错,但这不过是做样子。 官府和武少夫人此时的交好已经晚了。 这件事不会罢休,事情会继续闹大,混乱继续被煽动,直到闹的不可收拾,由陶然报到皇帝面前,然后以宋知府为首的官员们被撤职,武少夫人被她的丈夫叫走,光州府重换天地,这些城池这些雄兵将掌握在他们的手中。 长子畅想着即将到来的胜利,看到父亲也在凝思,然后似乎想的入神,竟然伸手端起了桌上那个被门客喝过的冷茶。 “父亲。”长子忙伸手制止。 主人回过神看着手里的茶,在他的家里能找出这么次的茶是很不容易呢,又是冷的,那个门客还喝了半盏。 “不知道良村杀人的匪贼们追查的怎么样?”他忽的问道。 这些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有大批的护卫,匪贼不能侵犯到他们,长子低声道:“还在追查呢,流民们居住的地方都设了岗哨了呢,不过这怎么查的到,十几万人呢乱哄哄的。”。 主人再次沉吟一刻,将凉茶放在桌子上:“我们先不走,稍微等一下。” 长子一怔,等什么?再问父亲却不说了,还发了一通脾气,家里顿时噤若寒蝉,消息传到外边,人人都知道这家的主人非常生气,拒绝武少夫人门客的劝说将人赶了出去。 这并没有引起多大注意,毕竟大家都是打算这样做,为了让他们留下来安稳光州府,三请三顾才是诚意嘛。 武少夫人的这个门客又拜访了几家,都被赶了出去,然后他就不再出现了,不知道是书生清高恼怒了不肯去做低声下气的事,还是办事太差武少夫人瞧不上,尤其是跟另一个门客相比。 那个老门客没脸没皮吹捧钻营在黄家混的如鱼得水,将黄氏和武少夫人的关系也修补的其乐融融,黄家深受老太爷看重的年轻公子阿宵还给武少夫人送了礼物。 礼物是一枚镶了宝石的镜子,镜子晶莹剔透,照人恍若身在仙境。 这个镜子此时摆在知府的书房里,几个亲近官吏围着观赏,神情惊讶。 惊讶的当然不是镜子里自己的仙人之姿。 “这个要拿去卖掉?”他们问。 武少夫人早就开始卖东西了,知府和他的几个亲信都知道。 只不过这个是黄氏刚送来的礼物。 “现在就卖?还是放一放再卖吧。”一个官吏低声道,“万一被黄氏知道了不好。” 把别人刚送的礼物卖掉,是对送礼的人不尊重。 当然,他们知道武少夫人心里对黄氏根本不尊重,而且还很恼恨,他们也是啊,另一方面来说,他们也知道黄氏以及这些世家也并没有真的放下芥蒂与他们相亲相爱了。 人生在世就是这样,不可能事事顺心如意,也不可能人人你都喜欢,不过是捏着鼻子过。 区别就是谁捏着鼻子。 先前是世家们捏着,现在则是他们不得不捏着鼻子。 “少夫人说了,要是被发现了,就说这是黄氏送给光州府民众的礼物。”宋知府摸了摸鼻头从镜子上收回视线,哼了声坐下来,“他不就是要声名吗。” 亲信们便也不再劝,对于黄氏这些世家来说,此次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胜利,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不会在意。 “握手言欢好几天了,老黄给其他世家安抚了没有?”宋知府皱眉道,看在座的亲信们,“搬家的停了吗?搬走的田家廖家回来了吗?” “搬家还没停,田家廖家也没人回来。”一个亲信道。 宋知府站起来:“怎么回事?” 另外一个亲信忙安抚:“但搬家的人家少了,光州府下十三县只有两三家还在搬家。” 先前一日至少有七八家。 “一下子都停了,他们面子也不好看。”亲信道,“民众就知道他们是串通一气生事。” 那这些世家在民众眼里就没有威信了。 他们这么闹就是为声名。 有减少就好,宋知府坐回去:“但我光州府可经不起这样损耗,外边的叛军听到消息必然也蠢蠢欲动。”又站起来,“我们还是亲自去劝服这些人吧。” 亲信们再次劝阻,除了给黄氏面子,主要是给少夫人面子,少夫人的门客正在逐一拜访这些世家,这是少夫人与世家们在交好关系,他们如果也出面的话,岂不是抢占了少夫人的功劳? 不说这个还好,说起这个宋知府眉头更皱。 “少夫人的那个门客不是交好,是在得罪人呢。”他说道,“随手街上抓的写信先生不行啊,少夫人好说话他们能哄骗,那些世家可不好哄。” 知府始终认为是这两个写字先生是为了活命自荐,而武少夫人也是临时迫切需要而信了他们自吹自擂。 “谁好哄骗?谁不好哄?”有声音从外边传来。 知府的书房私密之地,不是任何人都能接近的,能接近的除了他的亲信,就是武少夫人的人。 武少夫人的人都忙呢,来的只能是闲人。 “卫县令,你怎么又来了?”宋知府没好气的看着走进来的窦县县令卫荣。 卫荣穿着一身官袍,头发胡子越发花白,但长胖了一些,撑的脸皮平展,看起来年轻了几岁。 “出了这么大事,我来看看。”卫县令笑呵呵道。 宋知府更生气了,光州府十三县,几乎每个县都有世家闹事,只有窦县例外。 这是窦县太穷太小了,没有世家大族,土财主都少见,宋知府这样解释,并不是因为卫荣将一县治理的比他们都好。 “趁这个时候煽动民众去窦县,就不只是太过分了啊。”宋知府警告,“是添乱。” 卫县令没有下级见上官的诚惶诚恐,笑道:“怎么会,我是来送粮,好帮忙控制一下粮价和抢购。” 宋知府眼一亮:“多少?” 卫县令道:“两千斤。” 宋知府不悦:“才这么点?杯水车薪。” 卫县令翻个白眼:“就是装装样子,我过两天就拉走。” 宋知府呸了声:“休想!” 大人们言语无忌是亲近,亲信们还是要表达感激的,笑着道:“两千斤对我们来说也是久旱甘霖。” 卫县令哈哈笑:“这点小事,用不着我,我就是表个心意,有少夫人在,哪里用担心。”又好奇问,“你说谁好哄骗?谁不好哄?” 宋知府长叹一口气将事情说了,等待卫荣表达同感,毕竟他也跟武少夫人共事过,武少夫人虽然年纪小手握重兵,有胆气有魄力能征善战,但人情来往上到底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子。 “你真是说笑呢,少夫人可不会轻易被哄骗,至于那些不好哄骗的。”卫荣却道,意味深长一笑,“那就不哄骗呗。” 什么意思?宋知府和在场的亲信们待要问,外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喊声:“大人,大人,不好了。” 一个官吏抖着官袍冲进来。 宋知府的心也抖了抖,叛军打来了?黄氏反悔了?城内乱了? 官吏伸手指着外边满眼惊恐:“少夫人,武少夫人,带着兵马,把黄家围了。” 宋知府的心抖也不抖了,这是怎么回事?明明好好的。 原本有些紧张的卫县令恢复了平静,嘴角浮现笑意,还伸手端起桌上一杯好茶啧的一口喝了。 所以说,你们还是不了解武少夫人啊。 如果你们当初在城墙上听到这女子说,县令王知和杜威都是我杀的这句话,就不会这样想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不可挡 黄凳子已经想明白事情是怎么回事了。 他,不对,他们遇到山贼了。 真不该夜里赶路,现如今白天走路还不安全呢,漆黑夜色疾行到一处荒野的时候,一群人马就冲出来将他们围住。 他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刚看到对方嗷嗷叫着举着木棍刀枪冲进来,就被扔来的石头砸中脑袋,精良的兵器和浑身的武艺还没有展示就晕了过去。 现在的山贼也不如以前太平的时候像样子了,石头都能当兵器。 等他醒过来就被关在这个山洞里。 这应该是个山洞,他被蒙着眼,能感受到四周是山洞的触感,取暖的篝火,以及外边山贼们说笑咒骂的声音。 他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头脸罩住也不知道白天黑夜,从他醒来后,按照饥饿程度推测他应该是每天吃一顿饭,这样算应该已经过去三天了。 从山贼的谈话里推测出其他人都死了,只有他先前晕死没有反抗也没有受伤,他活了下来山贼也没有杀死他,因为山贼们想要人力来挖山洞。 抢劫他们,山贼似乎也很后悔。 “看起来人数不多,怎么这么能打。” “我们伤了不少,对方也都死了,真是得不偿失。” “只剩下这一个半死不活的看起来也不能干活,我们为什么要养着他。” 外边伴着烟熏火燎一阵热一阵寒风话语传进来,然后真有人脚步杂乱的冲进来,黄凳子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能闻到血腥气,那是染了血的刀。 他曾经闻过,当然,刀上染得是别人的血。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他忙挣扎喊道,因为每天只能吃一顿饭,声音很虚弱,“我还有用我还有用。” 站在面前举着刀的土匪呸了一声:“你有什么用,你的伤太重,活下来也是废人。” 黄凳子能感受到自己的伤,在头上似乎凹下去一块,他用头在地上试探过,疼,以及还有血涌出来,这么久血都没止住,可见这些土匪也没有给他治伤,这样下去,他真的只能死了。 但他现在还没死。 “大爷,大爷!不要杀我!”黄凳子使出吃奶的力气喊,“我是个土匪!” 铁锈腥气的刀风停在了脖子后。 “胡说八道,你什么土匪,哪有你们这样的土匪,你们分明是有钱人。”土匪很生气。 黄凳子不敢喘气:“我是土匪,我是,你们,你们知道光州府吗?你们知道光州府江元县良村刚遭了劫吗?我,那就是我,我们干的!” 身前的男人似乎在思索,然后转身走出去了,外边响起了询问和议论声。 不知道这是哪里,这土匪似乎还不知道良村劫难,但没关系天下没有人不知道光州府,只要打听就能打听到..... 果然没多久,脚步声又进来了,还多了几个,腥气的刀直接放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竟然是这种恶匪!更是不能留了。”先前的土匪喊道。 黄凳子当然不会被土匪的正气吓到,直接摆出诱惑:“我能带你们去光州府,光州府,富饶,任何一个村子都有钱粮。” 光州府富饶人人皆知,但也有雄厚的兵马戒备,他们这些土匪马贼是混不进去的,只能垂涎退避,只是钱粮的诱惑太大了,尤其是现在冬天..... “你们,你们现在过的还不如光州府的乞丐呢。”黄凳子再次喊道,“我能带你们进去,我是光州府人。” 放在脖子上的刀轻轻的磨动,在斗争在犹豫.... “我,我的主人,在光州府,是个厉害的人。”黄凳子一咬牙道。 土匪们也七嘴八舌喊起来。 “你不是土匪吗?土匪怎么还有主人?” “厉害的人?那我们去了岂不是送死?” “杀了他!这是个骗子!” 黄凳子觉得脖子一沉,刀切入了肉里,他惨叫一声:“我的主人姓黄!光州黄氏!我的主人现在需要土匪!他会看重你们的!” 刀从肉里拔了出去,一只手将他头上的罩子也掀开了,光亮刺目,嘈杂也一瞬间消散。 黄凳子趴在地上努力的睁开一条缝,看到炫目的光亮中一个身材高大穿着兵袍的男人。 “这里就是光州府,你带我们去见你的主人吧。”他淡淡说道。 什么意思?黄凳子的眼适应了光线,然后看到自己并不是在什么山洞,而是在一间布置的像山洞的屋子里,屋子里的土匪们都解下来破衣烂袄,露出了其内的兵袍..... 黄凳子的视线看向门口,看到自己的同伴,以及陶然。 他们都被绑着躺在地上,嘴被塞住,大家也都看着他,有人绝望,有人惊恐,还有人在流泪。 完了..... 黄凳子眼一黑晕了过去,他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黄老太爷也不敢想相信发生了什么事,当时他正在跟家人门客谈笑现在的形势。 形势喜人。 光州府民众的恐慌还在延续,流言传播的速度和内容比他们预想的效果还要好。 田家廖家到达了宣武道,让那边的民众也开始惊恐的猜测,流言开始蔓延。 最关键的是,宣武道的兵马。 “宣武道有很多地方被振武军占据了,但还有很多地方不属于振武军,他们如果肆无忌惮的对田家廖家不利,必然会遭到其他兵马的反击”一个门客在屏风上悬挂的舆图指了指,又一笑,“想必很多兵马也正期待这一幕。” “老太爷给廖家田家选的好地方。”另一个门客赞道,“武少夫人有心操控振武军霸权,其他兵马自然也能有此心。” 都想用兵霸权,自然不会一心。 一个黄家老爷端起茶哼了声:“贪心嚼不烂,就让振武军所在的地方都乱起来。” “城内还有人来送粮。”另一个老爷笑道,“号称官府买来了足够的粮,结果呢,只是一辆粮车,在城里招摇一番进了官库,再从后门出来,然后继续穿城,造出粮车源源不断的假象。” “我便让几个人装作流民饿极了扑上去抢粮划破了粮包。”有一人笑道,“你们猜怎么样?粮包里只是一些草。” 屋子里的人们便笑起来,这种把戏哄骗小儿吗? “官府的人也真脸皮厚,说这是给马吃的草料。”那一人接着道,嗤鼻又哈哈大笑,“说光州府不仅人能吃饱,马匹也能,但他们不知道,这话会让人更加惊恐。” 室内笑声嗤鼻声嘈杂。 黄老太爷将手里的茶杯放下打断,他不以欣赏对手临死前的挣扎为乐,他只要看到对手的死。 “现在搬家的到哪几家了?”他问。 “光州府辖内是蒋韩周三家在搬。”一个门客答道。 黄老太爷皱眉:“不对吧,怎么少了?” 门客道:“吴家,林家,还有孙家,说有事要晚一点搬。” “有什么事?”黄老太爷坐直身子,“怎么没人告诉我?” “是这样,上次跟父亲你说了,武少夫人的门客到吴家倨傲,把吴老太爷气病了。”一个老爷忙解释,“后来吴家说吴老太爷年纪大了,怕路上撑不住,在家先养一养缓一缓。” 黄老太爷很奇怪:“撑不住不是更好?被逼背井离乡死在路上,吴老太爷这是给子孙争声名呢。吴家上下都傻了吗?” 说到这里拍了拍桌子。 “去,把吴家的人叫来,我与他们说。” 屋子里的人刚要应声是,外边远远有闷雷声传来,脚下的地面也微微在震动。 这不是地震,这是有很多脚步踏动。 怎么回事? 有人跌跌撞撞从外冲进来噗通跪下。 “武少夫人!武少夫人!带着兵马向咱们家来了。” ..... ..... 兵马在光州府四面城门穿过。 他们披甲手握刀枪身背盾牌,一队三列在光州府街道上行走,脚步整齐队列森严,一列十五人,三列四十五人,但整齐的脚步恍若一个人发出的,三列一人,一队一队源源不断。 整个光州府都震动起来。 躲在家门窗户巷子里窥探的民众心在震动,一直处于惊恐的神情更加惊惧。 这种场面他们见过,振武军出兵守城,去跟叛军作战的时候就这样,他们站在城门外,看着一队队兵马穿行结阵,看的让人激动振奋。 但现在这些军阵不是向城外去,而是来到城内,他们要做什么? 刀枪终于不是对准叛军贼兵,而是对准民众了吗? 所有人都想到了最近私下的传说,光州府已经没钱没粮了,官府和兵马养这么多民众,吸引那么多流民来,其实是为了把民众当牛羊,在没有吃的时候,吃掉他们。 这个先是在孩子们中间传开的,大人们当然不信,但随着孩子们白天黑夜哭闹,城里的人不断的逃走,所有的商铺都关了门,大人的心也开始动摇。 世家们都逃走了,怎么问都不说原因。 世家有钱有势,官府把他们放走。 而他们这些普通人没钱没势,除了给官府干活还有什么用途? 然后大人们中间流传一首诗,诗里讲的是大夏以前的王朝混战,有凶悍的兵将将百姓称作两脚羊。 是啊,历史上发生过很多事,他们生活在盛世早就忘了,以为那些是荒唐的事,但在乱世里,事事荒唐! 大人们和孩子们抱在一起,白天惊恐晚上一起流泪,怎么办呢? 有人在私下愤怒的建议,既然官府和兵马想要害他们,他们就要反抗,等死也是死,不如奋力一搏。 他们手无寸铁,天下大乱,叛军横行,但大夏还有皇帝呢,大夏还在呢,闹起来,皇帝会救他们吧。 这是唯一的生机了。 犹豫激动疯狂忐忑无数的暗潮在民众中流动,但一切都还没发生,振武军进城了! 怎么办?是现在就奋力一搏还是等死?光州府的民众惊恐又绝望。 但随着兵阵,街上有熟悉的官差们的喊声,只不过今日喊的不是天气如何小心火烛市场内禁止斗殴牛马不得乱跑粪便不处理罚三百钱...... “光州府捉拿叛贼,兵马进城。” “民众禁止骚乱,不得冲撞,否则以匪贼论处。” 马蹄奔驰在大街小巷奔驰,这两句话不断的重复。 当看到只是话语冲破了门窗,兵马并没有冲进来,门窗后的人便大胆了一些。 有人打开了门,有人探出了窗,还有人走出来。 走过的一队队兵马没有理会他们,奔驰的官差也只是在马上将话重复一遍,又告诫:“不要乱跑乱喊。” 就这样吗?民众忍不住问:“叛军进城了?” 官差看着他们:“不是进城,是一直在城中。” 民众们哗然,果然有叛军,光州府要完了,世家们逃走的原因终于印证,乱哄哄喊声未起就被官差们厉声压下。 “是叛贼不是叛军!” “不许喧哗!” “叛贼已经被控制,武少夫人亲自去捉拿!” “无关人等不得传谣,不得暴动,违者以叛贼同党论处!” 在官差一声声的呼喝中,尤其是叛贼已被控制,武少夫人亲自捉拿这句话,骚动的人群渐渐安静,看到一队队官兵从街上穿过,并没有杀向他们,而在其他地方有民众们探头,然后试探着向官兵们的方向走去。 官兵们视若无睹,只快速的奔跑,官差们也没有喝止,想到先前的喊话,的确只要求不传谣不暴动,并没有说让大家闭门锁户禁止在街上行走聚集。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家门穿过街道,追向官兵们的方向。 黄家宅子已经被官兵围着水泄不通,在一片森寒兵械中,骑在马上穿着白衣的女子格外醒目。 日光下闪闪发亮,修长的脖颈,完美的腰身,只有神仙才能雕刻出来。 但黄家门前的男人们看着这个女子并没有感受到半点神仙之气,只有死亡的鬼气。 黄阿宵发出一声大笑。 “真是胡言乱语,我黄氏怎么会是叛贼?” “武氏你这是陷害,栽赃。” “这朗朗乾坤之下,武氏你要血口喷人杀平民了吗?” 武少夫人没有回答他,回答他的是站在前方的元吉。 “你们煽动光州府辖下十三县二十六户人家搬离光州府。”他说道,说罢一摆手,“带证人。” 兵马中便有七人走出来,看到这几人,民众们骚动嗡嗡,这是大家熟悉的几家老爷。 黄阿宵冷笑逐一喊出他们的名字:“还以为你们的父亲你们的母亲你们的祖宗真病的要死了,原来还能出门。” 那七人有的面色羞愧,视线躲闪,有的则一步走出再无回头路,面色坦然。 一人不理会黄阿宵的嘲讽,对黄氏这边抬手施礼,再转向武少夫人兵马和民众这边:“我等是由黄氏召集然后商议决定搬离光州府。” 他开了口其他人也不再躲闪纷纷出来,将在哪里商议,商议了几次,在座的都有谁,决定的搬离顺序是什么样,一次走多少才能让民众们更加恐慌。 在他们的讲述中民众听的不时响起一阵阵喧闹,震惊,不可置信。 黄氏等人神情平静,或者漠然,或者不屑冷笑。 “我等说完了。”那七人说完对众人再次一礼,抬袖子掩面,“我等有罪。” 黄阿宵笑了,冲他们抬袖子:“还没说完啊,你们怎么不说说我们为什么要商议这些?” 这七人身形微微一僵,用袖子将脸掩住,似乎羞惭的这辈子都不会把脸露出来,更听不到黄阿宵的话。 黄阿宵也没有再喝问他们,也对着武少夫人和民众一礼:“没错,这是我家召集的,至于为什么,是因为武少夫人索要钱粮田地,逼的我们不得不离开。” 黄阿宵召出账房,账房门展开了一张长长的账册,写着何月何时交了多少钱多少粮,而且还有官府的大红印章的收据,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你们哪家哪户不都如此?”黄阿宵再看掩面的七人,“我煽动你们?这外边兵荒马乱,如果不是你们活不下去了,我让你们走,你们就真敢走?” 民众们再次哗然议论嗡嗡,那七人掩面更深。 “官府收你们的钱粮有什么不对?”元吉淡淡道,“是谁保你们在光州府内衣食无忧吃喝玩乐富贵依旧,秋赏红叶冬赏雪,三日宴请五日游园?是官府和官兵,商人们请官府官兵护平安要付钱,你们为什么不该付钱?” 民众们的喧哗便停下来,也对啊,这有什么不对?应该的啊。 “民众们没有钱没有粮,他们就来做工。”元吉道,“你们不想出钱出粮,也可以出工,你们不想出钱出粮也不想出工,还想在光州府享福享乐,那可不行。” 黄阿宵的面色有些懊恼,他忘了现在对面是民众,这些民众虽然能受世家操控,但其实跟他们并不是一心的。 这种理由在民众面前不管用。 不待他再开口,元吉已经不追问这个了。 “煽动世家也罢,你们要走便走,但你们竟然还在城中传谣言蛊惑民众。”他说道,一摆手。 便有官兵又推了十几人出来,这些人或者是伙计或者是流民或者是商人打扮,皆被绑缚,噗通跪下来将自己的身份来历说了,然后说收了黄家谁谁多少钱,有什么谣言是自己在哪里什么时候说出去的,甚至当时什么人在场都能说出一两个。 而那一两个民众恰好也在看热闹,惊讶的指证,自己最初就是他说的,什么两脚羊,什么叛军打来了,井水枯了等等。 想到让自己惊惧夜不能寐的消息原来是假的,民众们发出嘈杂愤怒的骂声。 黄阿宵在一片骂声中纹丝不动,神情平静又倨傲:“口空无凭,说是我们安排人传谣,怎么不能是你们安排他们栽赃?” 这种事,都是口舌官司,不过是你说我说大家说,怕什么。 元吉没有与他论证,而是又道:“造谣是用口舌杀人,除此之外,你们还装贼用刀杀人。” 他再次摆手。 “把良村劫匪凶手带上来。” 黄阿宵神情微变,只见一群人被带上来,为首的十几人护卫打扮被绑缚押送,后边的则是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孩童。 “这几人你们可有认得的。”元吉道。 官兵便将绑缚的十几人拉拽起头发,将他们的面容展示在人前。 人群涌动,片刻之后便响起此起彼伏的喊声,喊我认得,喊人的名字。 站在门前的黄氏诸人神情难掩惊骇,这些人不是已经借着护送陶然离开了?竟然被抓住了?陶然呢?不不,最关键的是,这些护卫到底是黄氏的人,在黄家在光州府长了几十年,他们有父母,有亲朋,有好友.....总有人会认得他们! 而当这十几人被拉拽露出面容,原本或者战战兢兢或者面如死灰呆滞的十几个孩童,有些陡然变得激动,大喊大叫着冲过去,对那十几人开始挥打。 “是他!” “他杀了我娘!我还记得他!” 有喊出话的,有的则只会哇哇大哭,哭喊让天地间瞬时安静下来。 围观的民众不用问就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在死亡来临的那一刻,被父母亲人舍命护住的都是孩童。 良村一百多人丁,如今只余下这十几人。 不知道他们怎么度过那绝望悲痛的时刻,将亲人的惨死,凶手的相貌烙在心中。 黄家的下人竟然是劫杀良村的匪贼,这意味着什么? 民众们没有质问没有议论,所有的视线都看向这边,安静比喧嚣还可怕。 “这些护卫是你们黄氏安排假扮匪贼,洗劫良村。”元吉道,“他们已经招供画押,现在我们要拿你们问罪。” 做任何事都思量过最坏的情况,黄家门前的男人们在短暂的惊恐后就恢复了冷静。 “怎知这不是你们屈打成招!”一男人站出来喊道,神情愤怒。 “这是我黄家护送亲人上京的护卫,你们竟然劫杀他们。”另一男人喊道,上前一步,“你们仗着手里的兵马,捏造证据血口喷人陷害我黄氏。” 黄阿宵公子将袖子放在身后,不急也不怒,只淡淡道:“无有官府无有朝廷之令,你们休想进我家大门。” 他的话音落,便有仙音从天而落,那位一直安静不言不语的武少夫人终于开口了。 没有质问没有指责罪,她看着黄家的大门,只道:“拿人。” 她一声令下,站在最前方的一排兵便向大门冲去。 “你们敢!” 黄家的几人愤怒的喊道,还有两个男人冲上来,挥舞着手。 “你们要想进门,就从我们的身上过去吧!” 话音未落,他们迎上了冲过来的兵,噗嗤一声,长枪刺穿了他们的胸膛。 愤怒的喊声变成了惨叫。 叫声未停,噗嗤一声,长枪从他们胸前拔出,血如泉涌,同时一只脚踩过来,踩断了他们最后的惨叫,踩着他们软到的身体,迈了过去。 踩过去了。 不是踩着身体。 是踩着尸体。 站在这两人后方一步之遥的黄阿宵脸色瞬时苍白,血,尸体,已经到了眼前沾着血的长枪..... 他发出一声尖叫,向后退去。 街上的民众也在此时终于回过神,发出尖叫。 带着官员们冲过来的知府恰好看到这一幕,身子一软,嗓子发出嘶哑的喊声。 杀,杀人了! 武少夫人,杀人了! 第一百六十章 不能饶 血腥气在冬日凌冽的空气中散开。 倒在地上的尸体,踏着尸体走过的士兵,鲜红的血,森寒的兵器,惨叫的人群。 这一幕刺激着黄家的诸人围观的民众以及官员们。 光州府现在是人尽皆知的安稳富乐之地,但并不是说这里的人没有见过血,光州府是经历过被围城半个月的,还有叛军冲进了城里烧杀。 那些悲惨惊恐的遭遇,人们选择了忘记。 现在这一幕打开了大家的记忆,围在四周的民众尖叫着向四面逃去。 “振武军抓劫杀良村凶贼!” “所有人等不得妄动!否则以凶贼论之!” 围住黄家大宅的兵马足足有四层,里面两层向内而站立,外边两层向外而站,此时骚动初起,兵马刀枪抬起,发出齐吼,近千人的兵马声如雷震,一声一声,滚滚落地。盖过了尖叫哭喊,震住了乱跑的人群。 在官兵震住惊乱的民众后,官差们在民众中穿行,他们的声音不如官兵齐吼,但胜在行动灵活。 “那是杀害良村一百多人的凶徒!” “振武军武少夫人在抓凶徒!” “你们又不是凶徒怕什么!” 不再乱跑动不再乱喊的民众也渐渐回过神来,那是凶徒,振武军在抓凶徒呢,就跟振武军杀叛军一样。 当初光州府被围困,振武军在外杀叛军,比这个场面血腥可怕多了,他们可没有丝毫的害怕,还激动欢喜大喊大叫,争相爬上城墙看。 现在振武军也是在杀贼,只不过不是城外,而是城内,对方也不是凶狠的兵马,而是富贵的世家大族...... 世家大族不是兵马,为什么也害人成贼啊,民众们变得安静,看向黄家大宅神情悲戚。 外边的惊乱没有影响内里,一声令下之后,除非一声令停,前方刀山火海都不能阻止。 要阻拦的两个男人变成了尸体,其他的人们纷纷后退,黄家到底不是平民百姓,官兵动手的那一刻涌出来一群群护卫。 护卫们没有铠甲,但手里有兵器,噼里啪啦一通对战,虽然没能阻止振武军前进,但将黄阿宵等人护在了身后。 身后就是黄家高厚的大门。 他们不是官兵,没有守天子国土百姓的责任,但他们有守住主人家的责任,握着刀枪的护卫们发出喊声,就要冲上去与官兵们厮杀。 “住手。” 门内传来苍老沉厚的声音。 伴着这声喊,半闭半开的黄家大门被人拉开,黄老太爷一个人走出来。 “武少夫人,我是这家的主人,我出来了,不用闯门了。” 听到他这话武少夫人抬了抬手,元吉喝令兵停。 看到黄老太爷站在门前,黄阿宵等人也终于回过神,跌跌撞撞的跑过去,有哭有喊有愤怒。 “都住口。”黄老太爷喝止他们,视线扫过门前的尸首,地上的鲜血,肃穆待命的官兵,同为世家的证人老爷们...... 那七家老爷们已经不再掩面,当良村劫难凶手被押上来的那一刻,他们就放下了袖子,神情惊骇又恍然,然后便是愤怒和后怕。 “老太爷,这些凶徒真是你们指使的?”一个老爷喊道,他又悲痛又愤怒撕心裂肺,伸手按着胸口直不起来腰身,“怎能如此丧心病狂啊!” 黄老太爷没有理会他,看向那些被绑缚的护卫们,护卫们被孩童抓打,将头埋在地上一动不动。 “武少夫人,这些护卫的确是我家的。”黄老太爷看着武少夫人,“自从决定要搬家,家中遣散了很多人,他们这些人一向被我看重,就此散去我也不舍,于是给他们另寻了一条路,让他们去投奔我的亲戚,没想到他们竟然.....” 说到这里仰天长叹,泪水从眼中滑落,余下的话不用再说,大家也都知道他的意思了。 护卫是他家的,但已经被遣散。 遣散的护卫被安排去投奔黄家的亲戚,要背井离乡,要重新去投新主,前途茫茫未知,于是心生邪狞,丧心病狂,铤而走险,干脆成贼.... 所以这些护卫杀人并不是他指使的,他不知情,他们黄家不知情。 说谎怎么就这么理直气壮呢?元吉等人的神情有些惊讶又好笑,不待他们要拿出这些护卫的详细供词,站在台阶上的黄老太爷噗通跪倒从台阶上翻下去...... 安静的民众再次响起惊呼。 黄阿宵等人也大叫爷爷跌跌撞撞扑过去,跌滚到台阶下的黄老太爷并没有昏死,而是撑起身子跪在地上。 “武少夫人,但这是我的罪责,这是我黄家的罪责。”他一脚跌的满脸都是血,精美的衣服花白的头发滚了尘土凌乱,将手抬起在身前拜了又拜,佝偻的身形再无往日富态,“我愿意认罪受罚入牢,我愿将黄氏家产全部奉上赎罪。” 他的头在地上重重的叩下,一下又一下。 “只求放过我的家人,他们是无辜的不知情的。” 耄耋老人头撞在地上,这场面让民众们再次屏住呼吸雅雀无声,脚下似乎都感受到震动。 老人小孩弱小无助,总是让人不忍睹目。 黄阿宵喊声祖父放声大哭:“罚我,罚我,我愿认罪受罚,放过我祖父啊。” 他也以头撞地,翩翩公子跌落泥水中,没有半点往日的风流倜傥。 更多人扑过来,黄家大门中也涌出老弱妇幼,他们都在黄老太爷身后跪下叩头。 老弱妇幼哭声喊声震天。 适才官兵齐吼喝令不得乱动,知府等官员也站在了原地,此时终于回过神,看着这场面他们神情复杂,有欢喜有悲凉,当然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知府深吸一口气走到武少夫人身边,看着恍若坐在云端的女子。 “少夫人,黄家败了。”他低声道,“就到这里吧。” 武少夫人看他一眼,道:“不行。” 知府不可置信,怎么?还不行?家产奉出,黄老太爷入罪,黄家已经算是完了,在光州府翻不了风浪了。 这还要怎么样? 耳边有仙音跌落。 “谋逆之罪,当然九族株连,问罪当杀。” 一声当杀,穿透了哭喊。 黄家的哭喊声瞬时一停,但下一刻再次震天。 她,要,斩草除根,杀光黄家! 黄阿宵跳起来,如果退一步能太平就退一步,但退一步对手却咄咄逼人,何必再忍! 他喊道:“血口喷人!我们没有谋逆!” 黄老太爷也不再叩头了:“武少夫人,谋逆可不是只说说就是啊。” ...... ...... 那些护卫行径虽然罪大恶极,但并不是谋逆。 要想以这个定罪谋逆,不合情理,不能服众啊。 武少夫人没有说话,解释论证不需要她来做,她只需要下命令。 元吉抖开两张纸:“这是查缴的贼首马江与黄家公子阿宵的书信来往。” 马江这个名字,民众们陡然听到有些陌生,但很快便想起来。 淮南道原观察使,在叛乱刚起时就投了叛军,成了安德忠的座下,带着兵马占据了半个淮南道,也是与光州府多次对战的主力。 “这一封是马江叛乱后与你家写信,劝黄氏一起投叛军。” “这一封则是马江给黄家的回信,表示很高兴黄家愿意相助他,将会派兵马来协助,期待共创大功。” “煽动搬家,下令护卫劫杀良村,散播各种谣言,让光州府陷入混乱,一切都是为叛乱做准备。” 元吉的声音响彻四周,冲击着众人的耳膜,如晴天霹雳,所有人都惊呆了。 “你胡说八道!”黄阿宵红了眼,愤怒的喊道。 元吉将信向前一递,在寒风中呼啦啦飘动:“马江原为淮南道观察使,他的笔迹,应该很多人都认得。” 信纸飘在知府的眼前,他一咬牙接过只看了一眼就闭上眼,面色铁青。 其他的官员们都围过来看一眼,瞬时也都变了脸色。 “你们,你们!”更有官员怒不能言指着黄家诸人。 “马江的确给我写过信,劝我投降,但我黄氏岂是不忠不义无君无父之徒?我写信叱骂了马江,这件事我没有瞒着人,亲朋好友是知道的。”黄老太爷深吸一口气站起来,佝偻身形站直,“我黄氏要是想反叛,难道会等到今日?我黄氏如果要反叛....” 他看向武少夫人。 “你们振武军现在不会在光州府。” “如果说我是因为你们苛刻相待为了保住家财,为了保住地位,现在勾结了叛军。” 黄老太爷哈哈一笑,笑声沧桑苦涩。 “我在叛军打来之前就应和马江夺下光州府,保住的家财和得到的地位,难道会不如现在?” 视线再落在知府手里拿的信,不屑又轻蔑。 “马江的字迹知道的人很多,假造一封信不算什么难事。” “只凭一封信就定我黄氏谋叛,我不服,我黄氏不服。” 这倒也是,别的不说,他们多练习一些,大概也能模仿马江的字迹,官员们神情又变的犹豫。 在民众眼里这个耄耋老人形容狼狈又有别样的凌然,不像真的坏人啊,是有什么误会吧,四周响起了低低的议论。 黄老太爷上前一步。 “我愿意认罪下牢,问罪当斩也没有丝毫的怨愤,以我的性命以我黄氏的家产来偿还遇难百姓的冤屈。” 花白头发随着老人蹒跚飞舞,枯皱的脸上有哀求又有刚烈,凹陷的双眼看着武少夫人,向她伸出双手,发出悲戚一问。 “这样武少夫人,都不肯放过我黄氏一族吗?” 黄氏在光州府为世族之首,积攒的威信根深蒂固,黄老太爷先跪求认罪自辱,不吵不闹坦然沉稳反驳,转瞬就扭转了形势。 知府轻叹一声,再次诚恳低声对武少夫人道:“少夫人,黄氏难以翻身了,如果再不停手,在民众眼里,他们反而要被同情了,这件事就到这里,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不是我不放他们一条生路。”武少夫人说道,声音清亮,又似乎有些木然,“是国法难容,谋逆之罪,抄家灭族...” 说道谋逆之最抄家灭族这句话,女子的声音发涩,似乎在舌尖上滑过黄连。 “.....我又能奈何。” 这个女子有时候真是孩子一样倔强,知府有些急了,不待他说话,元吉先开口。 “黄氏谋叛当然不止是一封书信。”他说道,“我们还抓了马江的奸细。” 说罢摆手喝一声带上来,两个兵丁押着一个清瘦的男人走上来。 “这是黄家一间首饰铺子的账房,这家铺子属于黄家公子阿宵所有。” “黄阿宵,你可认得他?”元吉一声喝问。 黄家产业众多,除了大账房,黄老太爷不会都认得,更何况是给孙子们当零用钱的小铺子。 黄老太爷看向黄阿宵,却见黄阿宵神情大变,他的心里顿时一声糟糕,还没来得及说话,黄阿宵已经大喊着向后退去。 “我不知道他!你胡说!你冤枉我!我没有与他有过书信来往!我只是与他说过.....” 黄老太爷一伸手将他拉住,大喊一声阿宵截断他的话。 但这没有用,元吉在那边替他说出来了。 此人什么时候进的光州府,什么时候遇到黄阿宵,什么时候到铺子里当账房,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进行了什么谈话。 伴随着讲述,一件件证据拿了出来,有乡镇记录过往人等的册子,有官府登录的外乡人入工信息,而在这两件册子记录上,此人的信息截然不同,所以被官府列为监察对象,也因此发现了诸多可疑。 又拿出了此人身上搜到的信物,一件马江淮南道衙的腰牌,一件尚未送出藏在小竹筒的密信。 最后喝问此人坦白交代,或可得一条生路。 此人抬头凄然一笑:“各为其主,各有其责,我既然失败了就该死,我也没想活。” 闭口一句话不说。 但他说不说也不重要了,此时里外都已经看呆了,随着元吉的讲述响起一阵阵惊呼议论。 黄家这边也没有了哭喊做戏,终于开始真的惊慌。 “阿宵!”黄老太爷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孙子。 黄阿宵面色发白看看那账房又看祖父,再看围过来的家人们,他一把抓住黄老太爷的胳膊大喊:“祖父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与他预谋,我没有写过信,我只是知道他的身份,我,我没有上报.....” 听到这句话,黄老太爷神情灰败,看着这寄予厚望的聪慧的孙子,嘴唇颤抖只问一句:“阿宵,你为什么这样做?” 为什么?叛军始终没有被击败,安康山坐进了京城,乱世混战不停,曾经的功业官权都被推翻打乱,哪个少年不想建功立业?尤其是他这样有家有身份有才华的年轻人。 他这么聪慧,他看透一切,他头脑灵活,他只是想多一个机会,多一条路..... 他没有做反叛的事,他什么也没有做,所以他什么都没了...... 黄阿宵面色死灰跌坐在地上。 “黄氏与贼有谋,所有人收监问罪。”武少夫人下达了最后一个命令,“敢有违抗者,格杀勿论。” 知府没有说话,也没有再阻拦。 但黄老太爷猛地转过来厉声喊道:“慢着!” 他伸手指着武少夫人。 “武氏,你一不是将,二不是官,你有什么资格论我家之罪?” 他又伸手向天。 “我大夏上有皇帝,下有官府,你武氏何来定罪断生死?” “你,莫不是造反吗?” 这个老家伙,老而不死是为贼,知府大怒上前:“那本官下令,给我拿下他们!” 黄老太爷长袖一甩:“老儿我要告御状!我要申诉!抬匾额!” 匾额?是什么东西?知府不解,旁边长史哎呀一声想起来了。 “大人你来这里时间短不知道,黄氏祖上曾经因为瘟疫时救济灾民,被慧帝赐予大善之家的御笔匾额。”他说道。 御笔吗?那还真不能拦了,知府面色一变,原来这是黄家最大的后路。 他是大夏的知府,他不能拦住大夏皇帝的御笔,只能让黄氏去告御状。 但如果黄氏离开了光州府,他可就奈何不了了,更何况朝中有黄氏亲朋好友。 怎么办?知府不由看向武少夫人。 黄氏必须除掉,否则这一场风波就不算了结,人心就不能安定,李明楼握紧了缰绳,一手在身前无意的摩挲。 就在她要再一声令下的时候,远处传来喊声。 “圣旨到!光州府接驾!” 圣旨? 所有人都愕然回头,喊声劈开了一层层的民众和兵马,十几匹骏马疾驰而来,马上兵将拥簇着一个红袍太监。 太监手中高举明黄卷轴,在晦暗的冬日里闪闪发亮,他发出高亢的喊声。 “圣上有令,武氏忠以立身,仁以抚众,智以察微,防奸御侮,进封楚国夫人,掌淮南诸道,威武以安黔黎。” 啪嗒一声,刚接过匾额抱住的黄老太爷松开了手,匾额砸在他脚上,溅起满面土色。 怎么可能..... 楚国夫人,掌淮南诸道?李明楼看着驰来的兵马和太监,神情惊讶,她不知道呢,握着缰绳的手松开,抿嘴弯弯一笑。 她的丈夫又送她礼物了。 (本卷终) 第三卷 淮南有主 第一章 事有落定   太监,拿出了腰牌,圣旨,明黄黄龙纹缠绕,护卫铠甲精良,身后禁军令旗飞扬。   虽然太监不认得,圣旨没打开,但无需验证,这一切都是真的。   武少夫人不再仅仅是武少夫人,是楚国夫人,而且不只是诰封,她还有了封地,且令其掌管。   除了名称不同,她就是淮南道的节度使。   从现在起,武少夫人就是淮南道的主人了,这里的官员她可以管,这里的税钱她来收,这里的兵马她调动,这里的民她守护。   知府正官帽抖衣袍上前一声令:“将黄氏诸犯拿下!”   这一次兵马涌上,黄家的护卫们不知所措纷纷缴械俯首,民众们没有再惊恐,而是愤怒,还响起了抓得好的喊声。   黄老太爷坐在地上手里还半抱着匾额,没有再哭惨求罪,也没有愤然反驳,身边黄家的男女老少哭喊乱跑,他视而不见,手抚过匾额上的大善之家四字。   有兵伸手将他拉起,从他手中拿走匾额,黄老太爷没有挣扎,像个朽木一般僵硬被架着经过武少夫人身前时,他抬起头哈哈一笑。   “武氏!黄氏败了。”他一双眼狠狠的盯着犹自在马上的女子,“不是败给你!是败给这乱世!是败给这天!”   如果不是乱世,哪里能有她一个武妇封诰拜将,如果不是天,她一个武妇哪里是他们黄氏的对手。   李明楼看着他点点头:“你说得对,人的输赢有时候真的由天定,我能做的就是努力做那个不败的人。”   那一世黄氏这般手段必然能在淮南道如鱼得水,就像项氏一样,他们活的顺风顺水,他们是胜者,而她李明楼,李氏是败者。   这一世,她要活着,她就只能赢,让这些想她死的人失败。   知府一步站在黄老太爷面前,愤怒道:“说什么胡话呢?老天让你当叛贼了?老天让你杀百姓了?一百多条人命啊!你们黄氏的命是命,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说罢一摆手。   “自作孽不可活!带走!”   黄老太爷在一片哭喊咒骂自家人害自己的嘈杂中大笑着被兵士拖走。   兵马在黄氏的家宅搜查捉拿,与此同时兵马向城中奔去,为首的将官手拿名册,查封黄氏的田庄房铺产,以及亲友。   这搜捕不止是在光州城内,必将贯彻整个光州府辖下。   谋反可是株连九族的,站在黄氏门前的那七家的老爷面色惨白,竭力的在心里翻着族谱,纵然现在没有,以前祖上有没有跟黄氏结亲?   “少夫人。”一个老爷实在数不清了,擦着汗到武少夫人面前,“不,楚国夫人,我真不知道黄氏竟然跟马江叛军有来往有密谋。”   其他人也忙跟过来纷纷道我们也是啊,我们真不知道。   武少夫人安抚他们:“你们如果知道,现在也不会站出来指证黄氏了。”   诸人不由激动连连点头称是啊是啊。   有一位老爷考虑的比较周全,点头几下忙又摆头:“不是不是,我们如果知道,当时就立刻去举告了!绝不会让事情发展成这样!”   其他人也一个激灵再次跟着点头是啊是啊。   武少夫人一笑,如百花盛开。   日光下嘈杂声血腥气心里的惊怕顿时都消散,几个老爷恍了下神,他们一定是鬼迷了心窍,才会被黄氏那一张老脸引诱。   还好,现在回头及时,上岸平安。   相比于他们七家的庆幸,其他世家则躲在家门内心惊胆战破口大骂黄氏害了他们,这样一来,他们闹着搬家的事岂不是也成了叛贼阴谋?   谁想到那些只会打仗的兵马竟然一直盯着他们,进出光州府的人员信息摸的这么清楚。   谁又能想到皇帝会将这个女人封夫人赏道辖。   兵马抓捕在城内蔓延,官差们也在继续传令,不再是振武军武少夫人捉拿叛贼,而是楚国夫人。   “陛下封武少夫人为楚国夫人,掌管淮南道。”   “楚国夫人有令捉拿黄氏叛贼余党。”   “无关人等不得传谣,不得暴动,违者以叛贼同党论处。”   黄氏此案涉及的人员太多,兵马跑动,破门声,哭喊声,一直持续到夜色降临。   相比于外界的嘈杂喧哗,武少夫人的内宅里安静如常。   冬日廊下美人灯明亮,窗前梅花盛开,小轩窗边姜亮刘范坐着对饮,有两个小童坐在一旁温酒。   “那封信到底是真还是假?”刘范忽的问道。   姜亮醉眼朦胧,将一杯酒饮而尽:“真假有什么重要的?不要在意无关紧要的细节。”   这是无关紧要的细节吗?那封信可是定罪的关键。   姜亮嘿嘿一笑,问刘范:“那个细作是真的吧?黄家公子藏着细作是真的吧?马江有心煽动黄氏是真的吧?黄氏要抢占光州府也是真的吧?”一摊手,“那那封信真假还重要吗?”   刘范要反驳又觉得无可反驳,他能离间说服那些世家,凭的可是义正言辞,哪像姜亮,竟然摸进黄家窃信伪造,这种行径,实在是让他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这种行径怎么了?”姜亮捡起一口菜,“这种行径平息了光州府骚乱,保住了光州府万千民众,我这行径往大了说,就是范睢与秦昭王。”   刘范呸了声。   姜亮将酒咂咂响:“年轻人,不要想那么多了,你现在是为人门客,为人门客该有什么行径?当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们要做的是替君分忧,至于这事做的对不对,民众怎么看,史书上将来会留下什么评价,是君考虑的。”   刘范不太赞同但又无法反驳,他明明口舌如剑,但在这个老滑头面前总是磕磕绊绊。   外边传来的孩子们的笑声,听到一声金桔姐姐发糖了,这边两个小童扔下酒壶嗖的跑了。   不过还好,片刻之后捧着一把糖高兴的回来了。   “什么事这么高兴啊?”姜亮笑问。   一个小孩子咧嘴笑:“金桔姐姐说,少夫人被皇帝封了楚国夫人了。”   姜亮和刘范惊讶,他们的事做完了,于是就回到内宅深藏功名,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武少夫人竟然被封国夫人了,而且还是以楚为号,淮南道可是古楚所在,虽然没有看到圣旨具体的内容,姜亮刘范也立刻猜到。   姜亮就站起来在窗边临夜风捻须眯眼长笑一声:“果然,果然,我眼光不凡,投对了主人。”   刘范言语恢复了犀利灵敏:“你我是被人抓进来的。”   二人打着言语,小孩子们在一旁提醒:“少夫人请你们去官衙议事。”   .....   .....   今晚的府衙正厅比以前还要肃穆,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大概是因为刚举行接圣旨的仪式。   官员们在厅内站定,看着站在门口的武少夫人。   知府没有在入座,俯身施礼:“请楚国夫人。”   李明楼迈过高高的府衙门槛,越过两边肃立的官员们,不再走向角落里的位置,而是径直向前,一直走到最高处,那里摆着一张宽大的椅子。   从今日起楚国夫人在官府衙堂入座为首。 第二章 有安有慰   诸官都很疲惫,今天的疲惫达到了顶峰。   身体的疲惫还是次要的,主要是精神。   这一段的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发展又出乎意料。   没想到世家的们反抗如此凶猛,逼的他们不得不低头。   更没想到武少夫人根本就没低头,而是要砍世家们的头。   “夫人,目前在光州府境的黄氏三百零八口人已经全部抓获。”宋知府拿着名册说道,“大牢里关不下这么多人,都放在军营里了,另外黄氏各处的族亲也正在去抓捕排查。”   “黄氏的田产商铺都已经查封。”另一个官员道,“参与黄氏案的其他世家也都查封了,等待清查,田家廖家也已经去追捕了。”   诸人逐一将目前的进展说了。   李明楼道:“辛苦诸位了。”   宋知府与诸官忙道:“吾等之责。”   在座的还是熟悉的人,但坐的位置变了,感觉还是有点不同了,厅内的气氛有些紧张。   宋知府叹口气:“在抓捕黄氏诸人时才知道,黄家根本就没有真的同我们和谈,一面跟我们相谈甚欢,一面继续煽动,还让陶然去陛下面前栽赃陷害。”   黄氏已经分崩离析了,黄家这条船被扣上了谋逆的罪名,一家人也不可能同心了,还没开始审问,都争先恐后的交代自己所知道的黄老太爷的密谋和计划,以图脱罪。   知府这也才知道黄家的真正打算,竟然是要把他们从光州府铲除。   李明楼想了想,道:“我给大家道个歉,我也没有想和他们和谈,这件事我没跟你们说。”   知府和官员们忙站起来乱纷纷“夫人你说什么呢!”“不是这个意思啊。”“黄氏如此奸猾,夫人行事当然要慎密。”   他们的解释很体贴,但李明楼却没有接受。   “其实跟慎密也无关。”她说道,“是因为你们不敢。”   这就有点尴尬了,该怎么接话?   “我不是说瞧不起你们。”李明楼接着道,“这只是我们的想法不一样,我一开始就没有想跟他们和谈,因为正如我先前跟大人说过,光州府只能有一个首领,这首领的意思不是说只有一个人说了算,而是大家有同一个信念。”   她的视线扫过在场的诸官。   “就像在座的诸位,我们都是一心要守护光州府守护百姓,我们就是一体的一个人。”   厅内的官员们松口气,他们还是一体的自己人就好,坐着讪讪笑,听李明楼接着说话。   “这些世家不会和我们一体,太平盛世还好说,在这种乱世,如果真有危险来临,他们要考虑的会很多,一旦有人离心,从内里开始乱比外边的敌人攻击还要可怕。”   宋知府点头:“这次的事就是一个例子,看看这些世家把我们光州府搅动的人心惶惶。”   官员们纷纷点头“没错,其实他们不是为了钱粮。”“就是为了换取利益。”“当然,人人都为了利益,我们做事也是为了利益,但看看他们,为了利益都做出了什么。”“这就是丧心病狂,没有底线!”   几句话过后,不再因为上座的是个女子而有些不知所措,大家适应了氛围,这种氛围他们最得心应手呢,厅内变得热闹。   “所以说,还是夫人慎密。”长史更是站起来赞道。   李明楼对他笑了笑,长史在诸官如箭的目光包围中坦然坐下来。   “我只是看的多了。”李明楼说道。   这话沧桑,配着女孩子娇嫩的容颜......别有一番仙人之态呢。   在座的诸官纷纷跟着含笑点头。   李明楼没有在意他们不信,那一世十年乱世,发生了多少丧心病狂不可思议的事,尤其是世家权贵,有的因为乱世衰败,有的则也因为乱世而变得更壮大,他们人多权重势力大,容易有野心,野心会让他们的力量失去控制。   太原府当时就差点毁在一个世家大族手里。   她对世家有戒备,在这乱世里他们都是失去缰绳的马,她不会让他们掌控她手中的城池。   “他们要走走了就可以,煽动民众的事我也不计较,毕竟我们吃了他们的米粮。”   “光州府乱了,我们再耗费些精神安抚,这也算是因果有报。”   “但当良村民众被劫杀的时候,这件事就不一样了。”   听她说到这里,厅内的官员们停下说笑,神情变得肃穆。   李明楼道:“那时尽管还没确定是黄家的安排,但这件事是黄氏这些人引发的,他们必须死。”   所以她根本没有想和谈,让门客去谈是迷惑对方,真正做的是搜集能置黄氏与死地的证据。   然后才有了今日一系列的事,除了楚国夫人封赏是意外。   “宋大人,你们是朝廷命官,乐只君子,民之父母,治民如子。”李明楼道,“子女再恶也是子女,你们身负皇命有教化之责,遇到世家闹事难以抵抗后你们会想和谈,想规劝,想安抚,而不是动杀念,我想就算你们知道那些贼子是黄氏的人,只怕也不会想要杀掉黄氏吧?”   黄氏这么大把柄落在手里,第一个念头就是用来制止这场骚乱,官和世家的地位就又变了,他们官府占据上风,世家有罪在身低头听话。   这样光州府恢复了安稳平静太平。   在场的官员们想着,直接动手铲除一个世家的念头还真是从未想过,更别提铲除的手段还有些......虽然因为抓出了奸细,黄氏家搜出的那封马江的回信成了确凿的证据,但这封信怎么来的,大家心里还是有些不能说的想法。   那个姜亮当时厮混在黄家,都以为是投机取巧汲汲营营之辈,但看他此时稳稳站在楚国夫人身后,谁敢说他没有功劳?至于什么功劳......   楚国夫人不说,他们当然不问。   宋知府起身郑重一礼:“是我等狭隘了。”   “不是你们狭隘,这是你们的职责所在,就像我们兵者的职责,守大夏卫天子护百姓,所以敢害百姓乱我大夏者,皆可杀。”李明楼道,“大家只是职责不同,但目的是一样的。”   所以我们是一家人。   这个女孩子干脆利索的断了黄氏的命,手段狠辣无情。   但此时给他们解释,又引经据典的夸赞他们....   就算不解释不夸赞他们,靠着这兵马这手段以及如今的诰封,他们难道不会臣服吗?   在座的都不是孩子,但被一个孩子这样哄着,感觉很.....奇妙。   宋知府的嘴角忍不住扬起笑意,又忙收住。   “夫人。”他抬起头道,恢复了往日的神采,“现在黄氏可不是我们的子民了,他们是贼子,贼子皆可杀。”   其他官员们也都站起来:“请夫人示下!”   “杀当然不能都杀,该当死罪的杀,不当死罪的也不能杀。”李明楼道,抬手做请,“诸位请坐,我们来依律论断。”   ......   ......   (楚国夫人梁国夫人写错,原因是,一开始起的名字是梁国夫人哈哈哈哈,新剧情展开中,可以攒着看) 第三章 宽猛相济   杀良民通叛贼罪证确凿,朝廷又圣旨诰封了武少夫人为楚国夫人,命其掌管淮南诸道,黄氏的阴谋和计划便在一瞬间瓦解。   所有参与此事的世家大族都被抓起来,但很快楚国夫人就下令放人。   “如果没有参与良村匪案以及勾结叛军,就不用论罪。”   也就是说楚国夫人不追究煽动光州府乱的罪,不仅如此楚国夫人还下令,只要查证没有这两罪,他们还可以继续离开光州府。   世家大族们惶惶不安的心得到安抚,尤其是看到田家和廖家的结果之后。   光州府的兵马去宣武道追查田家廖家,但不待他们走到,田家廖家就被迁居地的兵马绑着送回来了。   宣武道当地的兵马为了表达诚意,将这两家人老老小小男男女女被用绳子绑着串成串,一路跋涉狼狈,进入光州城的时候比流民乞丐还凄惨,他们走时携带的金银财宝家具还都被用车拉着,享受着比人还好的待遇。   “田家廖家之所以去宣武道这两个地方,是打算煽动这两个地方的兵马,想着我们要么派振武军来抓人,要么振武军会故意来这里找麻烦,这样就跟当地的兵马起了冲突,对于当地兵马来说,也是对付振武军的良机,毕竟无令侵入其他卫军所在,军法上是有罪的。”中六将事情的经过讲来。   “真贼子其心可诛。”知府恼怒骂道。   李明楼倒无所谓:“对于他们来说我们是贼。”   对贼当然不用客气。   中六接着道:“田家和廖家到了之后,就给当地的兵马送了很多礼,那些兵马把礼物收下了,但将田家廖家的人像贼一样看住,唯恐振武军打过去,待听到黄氏通叛,少夫人诰封楚国夫人,他们立刻就将田家廖家上下绑着送回来。”   厅内的官员们都笑起来。   “他们以为人人都以我们光州府为贼了吗?”   “他们以为人人都能受他们蛊惑吗?”   “在这光州府他们仗着积威和民众的信任,能够煽动操控恐慌民乱,但出了光州府,谁把他们当回事啊。”   “光州府是他们的根本,而他们却想斩断自己的根本。”   大家议论说笑,李明楼听了一刻问田家廖家的人在哪里?知府说也关在了军营,而且跟黄氏的人关在一起,现在估计正在怒骂厮打黄氏诸人。   先前那些世家被抓后也都被塞进军营,官府故意让他们和黄氏的族人关在一起,然后这些世家的人就会因为真的气愤,或者为了让官府相信他们是真的气愤,拼尽全力的哭骂黄氏。   这种羞辱比官府问罪还厉害,几番折腾下来,黄氏族人精神几乎崩溃。   官府杀人也可以不见血。   李明楼道:“查清他们两家不涉及那两个罪名,也就都放了,另外可以让兵马护送他们回宣武道,我们官府也可以给那边打个招呼,让当地不要为难他们,都是大夏的子民。”   长史感叹:“夫人仁善啊。”   知府没必要跟他争抢这种话,只郑重的应声是。   果然很快查清了田家廖家的确没有参与这两件事,便都被放出来,他们的家产也都原数奉还,告诉他们可以回宣武道去,并且可以派兵护送。   当时田家廖家的人便都跪在了府衙前,表明自今日生死都不离开光州府。   知府亲手扶起两家的老族长诚恳道:“先前对你们施加的压力也是过大,你们才会受黄氏蛊惑,实在是我们光州府境内流民太多,都是大夏子民,既然来了就不能看他们流落无助,以后我们会再想其他办法。”   田家廖家的族人顿时哭成一片,其他的世家也都跑来跟着哭,街上民众如海看着这一幕有哭也有笑。   与此同时官府公布了对黄氏的定罪。   “黄氏家产全部充公,黄老太爷为首的十几主犯丧心病狂,杀民通叛当斩,其余参与此事的黄氏族人充罪役,以赎罪孽,惩前毖后。”   不过没有多少人对此在意了,或者叫好,或者认为罚的太轻,在喧嚣的时候数十车米粮运进了光州府,让所有民众都震惊。   粮车上悬挂着统一的旗帜,上面写着沂州二字。   他们有兵马护送,粮队后还有大批的沂州商人随行,携带了来自沂州的精美货物。   “听闻光州府是平安富足之地,我们特来此做生意。”商人们站在城门前说道,“不知这里有什么规矩?”   民众们一涌而上。   “我们这里没有规矩。”   “你们要租房子吗?我家有十几间大屋可用。”   “你们这米粮怎么卖?”   “你们需要人手搬卸吗?我有十几壮劳力,只需要管一日三餐便可。”   光州城变得更加热闹,兵马进出宣告罪状砍头收监,到处都是乱乱纷纷,但所有的民众脸上都没有了惶惶,街上关闭的商铺都重新营业,田地里农夫劳作,施粥的地方重新挤满了流民乞丐闲人。   除了光州城重新繁华,官府的仓库也被填装了很多米粮物资。   “这怎么好意思。”知府带着一众官员站在官仓前笑的合不拢嘴,握着一个身穿青袍面白无须的男人连连道谢,“你们也要养活很多人呢,怎么好意思要你们沂州官府这么多东西?”   面白无须的男人道:“大人说错了,这不是沂州官府的东西,这是武少夫人的。”   武少夫人竟然在沂州也有库房,真是不可思议的有钱人,知府等人震惊。   面白无须的男人微微一笑:“昭王遗命将昭王府赠与武少夫人,所以昭王府的所有东西都是武少夫人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老奴,也是。”   这是个太监啊,当时昭王率所有人赴死,王府只剩下太监,知府等人恍然又惊讶,那这个太监成了沂州城的首官了吗?   “承蒙武少夫人不弃,老奴残躯必将尽心竭力。”面白无须的男人说道。   知府看着他出神一刻,忽的想到什么:“陛下派来的天使还在官衙,你要不要见一见?”   都是太监,见一见是应该的吧?   面白无须的男人拒绝了:“天使是来宣旨的,老奴沂州之人,擅离本地,无诏不便相见。”   ......   ......   而此时在官衙天使这边,京城来的振武军将官和沂州城来的振武军将官正在说笑。   “老周在那边怎么样?”   “听说沂州的女子都五大三粗,他可别被欺负了。”   “我们大人过的好极了,那边可不止女子五大三粗,男子们也雄壮,已经练出数千强兵。”   有人向外看了眼,示意大家停下说笑,对沂州来的将官道:“你的太监官来了。”   沂州的将官瞪了他们一眼:“斯文些。”   那人搭着他的肩头笑:“都会斯文了啊。”又低声问,“周大人为什么要选个太监管沂州城?这些太监是更认武少夫人为主的吧?”   沂州的将官道:“你懂什么,沂州城管不好,谁都别想当主人。”推开那人,上前一步迎过去,俯身施礼,恭敬的道,“未大人。”   面白无须的男人点点头,平静的受他的礼,道:“我们去见少夫人吧。” 第四章 未了之事   沂州的将官和面白无须的男人来到内宅,很快就被李明楼请进来。   廊下几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女孩子在玩,见到他们过来,这些孩子们便将门帘掀起。   沂州城的将官屏住了呼吸,看到了坐在屋子里的女子。   他这才知道适才那个将官为什么对他意味深长一笑:“你去看看吧,咱们的武少夫人,跟以前不一样了。”   还以为说的是得了诰封成了淮南道主人呢,原来是.....   他看着屋子里的仙女,仙女也看着他。   “你是周将军的副将?”她问。   仙音悦耳让飘远的神魂归位,副将低头施礼:“末将李成见过少夫人。”   “先前沂州已经有不少货物运送这里来了。”李明楼道,“这次又送来这么多,周将军费心。”   又问周献在那边怎么样,四周叛军形势如何。   低着头只听声音李成又觉得武少夫人还是跟以前一样,那时候一路随军,冲锋陷阵她也不离不弃,会关怀他们的吃喝,会查看他们的伤情。   李成一一回答,昭王护城的悲壮,沂州城军民一心抗敌,纷纷参军苦练,里外如铁桶坚固,周献留下的一千兵马,现在已经扩充快要一万了。   “将军说,要率兵将沂州和宣武道淮南道连通。”他高兴的说道,忍不住比手画脚。   周献畅想的比这个还要大呢,连通之后,就化作一支利箭只向京城,与武都督前后夹击,一举平叛。   李明楼一笑:“大家一起努力。”   李成眼有些花,先前那女子罩在衣袍中白日行走恍若鬼魅,但人人称为神仙,现在看的确是神仙啊,所以和以前一样。   神仙再次一笑:“先不用连通宣武道,从东南夺回淮南道吧。”   光州以东的半数淮南道还在叛军手里,那里有马江率领的数万原淮南道兵马,旁边便是浙西安德忠大军,而安德忠大军击退了齐山,将半个东南占据,拥兵数万。   那边是不亚于京城的叛军所在,打起来就是惨如地狱。   李成从天上落地,低下头应声是。   “这位是?”李明楼看向面白无须的男人。   此人面色玉白,气息温雅,看起来有四十岁,但又像三十岁,穿着青衫站在屋子里安安静静,如果你不看他,他就好像不存在,但当你的视线看向他,他就如稻麦抽穗般鲜活。   李明楼注意到他跟李成一起进来的,李成还错后一步。   听到李明楼问,他俯身施礼:“老奴未了,见过夫人。”   未了?这是化名吧。   也只有太监用这种老奴自称了,李明楼虽然在昭王府见过那些太监们,但来去匆匆并不认识。   李成介绍:“是昭王府的内侍,他对沂州城熟悉,将军要领兵便让他为城守管理沂州。”   城守吗?也就是知府级别的,李明楼眉头微微皱了皱眉,不知道是周献请的呢,还是沂州城主动送的。   一个让字可以包含很多意思。   周献是武将,打仗护城她不担心,治城只怕不是有些人的对手,他有没有被沂州城的那些世家大族欺负?要是被欺负了可不行!   李明楼不说话,室内的气氛便有些凝滞。   姜亮刘范也都盯着这个太监看,一个眼神轻慢,一个倨傲,似乎要把他看的跑出去。   未了没有跑,事实上他似乎根本就没看到一旁还坐着姜亮和刘范。   “夫人,是我向周将军主动请命的。”他主动说道,“周将军练兵掌城身兼数职辛劳,而且沂州城与其他城池也不同,没有朝廷命官,一直由昭王殿下自己打理,很多规矩都不一样。”   所以他们不听外来人的管理吗?   李明楼道:“规矩都是从无到有的,眼下大家不也都习惯了天下大乱。”   姜亮便跟着道:“说起来我们光州府也跟以前规矩不一样,太平盛世哪有什么入城费护田费,大家一开始也不习惯,但这不是没办法,世道这么乱,规矩都要顺势而为。”   不习惯规矩的世家现在什么下场,刑场上砍头的血还没有干呢。   沂州城未尝不可。   未了向后退了一步跪下来。   “夫人,老奴从小在昭王府长大,如今昭王去了,留下我们这些不全废人苟活,大家提议追随昭王去。”他说道,“但老奴想昭王的心愿还未了,我们不能死,我们应该替昭王守好沂州城和民众,看乱军被平叛,看天下恢复太平,看昭王一家人的血没有白流,到那个时候,我们再去追随殿下。”   他俯身叩头一礼。   “所以老奴以未了为名,自荐协助周将军管理沂州城,没有别的诉求,只为了承继昭王的心愿。”   他抬起头,双眼有泪光闪闪,李明楼第一次看到三四十岁的人含泪的眼也能宛如稚子清澈。   “昭王临终前将沂州城托付与夫人,这是夫人的沂州,周将军让我当城守,原本是要写信请示夫人,是我请求亲自来见夫人。”   他再次俯身,将额头贴在地面上。   “请夫人将沂州城托付与老奴,老奴残躯愿为它流尽最后一滴血。”   李明楼看着跪在地上的内侍,道:“你要永远记着昭王是怎么死的。”   未了抬起头:“老奴每日醒来默念一边,每日睡前默念一边,每次吃饭前念一遍,日日夜夜不忘。”   李明楼道:“既然是城守了,就不要称老奴了,未大人,请起。”   未了抬起头,双眼含泪对她一笑:“多谢夫人,未某领命。”   .....   .....   姜亮看着离开的未了,点评道:“此人不可小瞧。昭王是没有野心,但内侍以昭王为寄托而活,昭王死了,他们要活着就要寻找新的寄托。”   而这寄托是善是恶?是可以掌控还是失控都在一念间。   “以昭王死志为寄托。”刘范嗯了声,“我看此人风范比你更好。”   姜亮从他话中捡出自己爱听的:“啊你也认为我好,真是慧眼。”   刘范哼了声不理他,转头看李明楼问先前正在说的事:“夫人就这样放过这些世家,并且以后还减少他们缴纳米粮钱的数额?”   李明楼道:“除了黄氏等人,他们要的不过是蝇头小利,也不是真要害光州府太平,我们的目的是要稳定光州府,警戒一番就可以了,他们到底不是叛军,杀他们太多,民众会恐惧。”   姜亮捧着大茶杯点头:“雷霆之后雨露,世家必然对夫人感恩戴德。”   “我不在意他们恨我还是感恩,心甘情愿还是忍气吞声,只要别毁我光州府就可以了。”李明楼道。   姜亮再次点头:“夫人心怀宽广无欲而刚。”   李明楼看他一笑:“多谢夸奖。”   跟前世一样,姜亮那时也常常夸赞她,什么聪明灵慧,女中豪杰大丈夫,当然她那时候也并不是真信他的话,被夸赞是她的日常,跟吃饭喝水一样。   姜亮道:“不谢不谢,夫人当被夸。”   刘范再也看不下去,不由分说拉着姜亮告辞,姜亮走到门口又挣开,对李明楼施礼道多谢。   李明楼不解问:“谢我什么?”   姜亮诚恳道:“谢夫人把我抓来。”   李明楼哈哈大笑。 第五章 三言两语   刘范将姜亮拉回屋子里,将镜子再次塞进他怀里。   “照照你的脸。”他再次提醒,“你说过是来当门客的,不是当媚客的。”   姜亮年纪大了从来不生气,哈哈一笑:“我是真的谢夫人把我抓进来。不过你不用担心,不管是做媚客还是做门客都可以,就算不做事白吃白喝,她也不会在意。”   刘范皱眉:“什么意思?”   “这位夫人还真是个仙人。”姜亮捏着胡须道,“也只有仙人能这般吧?你没有看出来吗?”   刘范看着他。   姜亮哈哈一笑:“你还年轻看不出来。”   刘范看着他不说话。   姜亮收了笑拉他坐下来:“大家都认为夫人劫富济贫,对富人和百姓区别对待,对百姓仁慈,对富户冷酷,百姓们称她为仙人,富户们则暗恨她为鬼魅,是不是?”   “当然不是。”刘范道,“她这么做不是仁慈或者冷酷,与心地无关,而是手段,百姓人多穷困,富人少米粮充足,而人性本恶,不会有人真愿意倾家荡产去养护别人,要想让更多的人活下去,度过难关,就要有一个人站出来,劫富济贫。”   姜亮微微一笑:“是啊,是手段,无关心地,百姓们赞她不是她所求,富户们恨她她也不在意,同样我谄媚,你倨傲,甚至我们做不做事,她都不在意,只要别阻止她的事就好。”   人做事总要有所求,她不求利禄不求立业不求善名,那她到底要求什么?她又要做什么样的事?   刘范思索。   “未知,才最令人期待,从未有过的女子,我们遇上了,多有趣。”姜亮眼睛亮亮道,将镜子扔回刘范怀里,“你也应该谢我,要不是我那天故意踩你一脚,哪有我们今日。”   刘范大怒:“你终于承认那天是故意踩我的!”   .....   .....   送走了沂州的新城守,听完了姜亮刘范的说笑,李明楼并没有休息,她丈夫的人也来见她了,带着皇帝的使者太监。   接圣旨的时候大家已经见过了,送完圣旨天子的使者并没有立刻离开。   “光州府发生如此大事,不能隐瞒陛下,请公公在这里等待事情落定再回麟州,也好能详细给陛下汇报这件事,以免陛下忧心。”知府请求道,“而且此案还涉及一个陛下的令官。”   麟州来的太监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一直安静的等到现在。   护送他来的兵马是禁军,当然,禁军也是振武军中挑选的人担任,日常是振武军出去打仗,皇帝需要的话就当来禁军。   有官员说这样不合规矩,陛下身边需要专门的禁军,皇帝拒绝了,说这个时候所有人都要当战兵,哪能浪费在自己身边,他自己都想亲自去杀敌呢。   带队的是大家熟悉的王力。   “都督担心的就是夫人在外被人欺负,所以求了陛下给诰封。”他大声的感叹,“果然,果然,还好,还好。”   又介绍这位太监。   “都督又请陛下安排宣旨,这位公公主动请命,一路跟着我们不惧艰苦跋涉而来。”   王力是个说话举动粗野的军汉,但一句话里两个请字让李明楼明白这件事的不容易。   颁布诰封还好说,宣旨就有些麻烦了,这种时候,而且要来光州府必须穿过叛军所在,太危险了,官员们肯定不肯来,或者不让皇帝为难,或者要交好武鸦儿这位太监勇敢的站出来了。   虽然只振武军送来诰封也没有什么区别,但能有一位皇帝的使者宣旨,更显得郑重以及威慑。   李明楼对他施礼:“辛苦公公了。”   太监忙还礼,称赞了一番武鸦儿怎么英勇,武少夫人巾帼不让须眉,又愤愤表示外边真是太乱了,连没有兵马的世家大族都敢杀人反叛了,幸亏这边有武少夫人在,回去一定告诉陛下,传令各地警戒,最后表示那个陶然就不用带回去了。   “他擅离职守,跑到这里来就是其心可疑,咱家可不敢带回去给陛下,免得害了陛下。”他摆着手说道,“他在淮南道,那就由夫人处置就行了。”   李明楼便没有再客气。   元吉请太监:“准备了一些淮南的土产,还请公公看看合适不合适。”   这话的意思太监心里很清楚,只不过以前这种待遇被全海的人把持,现在终于轮到他了,太监高高兴兴的跟着去了。   厅内只剩下王力,李明楼让金桔带着武夫人过来。   “鸦儿让人来看你了。”李明楼坐在武夫人身边说道。   王力便跪下叩头喊了声婶子,武夫人看着他笑说声好,又补充一句:“我很好。”   先前他们人来也每次都能见武夫人,但都是说话要结束的时候,最多见一眼说两句话就告辞,这一次是说话刚开始,看来武少夫人对都督的礼物很满意。   “乌鸦也很好。”王力大声说道,将拎着的包袱打开,“这是乌鸦给你带的东西,都是好东西。”   武夫人伸手,王力忙将东西拿出来亲自一一的递到她手里,感受武夫人仔细的摩挲。   “是好东西呢。”她感受后说道,脸上的笑散开。   王力吸了吸鼻头,想到什么又补充:“都是乌鸦自己挣来的,婶子你放心。”   武夫人脸上的笑更柔和:“我放心的,鸦儿长大了。”   王力忍不住激动:“乌鸦封了大官了,特别特别大,比他们还要厉害.....”   他们?李明楼耳朵竖起,他们是谁?为什么要跟他们比?   王力一口咬在舌头上咕咚将话和口水一起咽下去:“......乌鸦建功立业了呢。”   “只要付出有回报,就是功业。”武夫人说道。   王力重重点头:“我会转告乌鸦的。”他擦了鼻头,从贴身里拿出一封信,递到李明楼身前,“这是都督给少夫人的信。”   李明楼伸手接过,倚在长椅的另一边打开看信,也没有说让他告退,似乎让他继续跟武夫人说话。   王力却不敢再说了:“我们这就回去复命,怕是已经有消息传到京城了,都督会很担心。”   李明楼也不留他应声好:“元吉那边准备好了,你们就回去吧。”   王力应声是退了出去,金桔便高高兴兴的翻看礼物跟武夫人凑趣,李明楼在一旁倚着椅背看信。   这不是家信,没有需要念给母亲听的那些琐碎日常,这是写给她的。   信很短,寥寥数语。   “兵重当师出有名,否则时间久了会有麻烦。”   李明楼抿抿嘴,这个武鸦儿什么都懂嘛。   “多谢你的礼物,注水很好用,你费心了。”   是啊,这个礼物可是翻看了很久才选出来的,她不需要,卖也卖不出去多少钱,正好物尽其用,李明楼抿嘴一笑。   “我欲夺安东,此处叛军薄弱,请你相助,不知可否?”   信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一句话说为什么给她请了诰封,第二句谢了她的礼物,前有礼后有谢,所以最后就可以说要求了。   这就是交易和合作,清楚明白有来有往互惠互利。   “小姐,你笑什么?”金桔问,掀起遮面一脸好奇,“什么事这么开心。”   李明楼将信收起手拄着头,眼睛弯弯:“有个丈夫真好。” 第六章 又一年   元吉进门就看到李明楼坐在桌前眉梢嘴角都是笑,就像池水盈盈。   桌上摆着一封信,另一边金桔和武夫人在收拾包袱。   元吉的嘴角也浮现笑意,只要收到武鸦儿的信,小姐就会笑。   虽然最近的事比较多,但小姐反而比以前开心。   远处有个武鸦儿做玩伴,家里这两个写信先生也能让小姐笑。   刚才还听到小姐的笑声呢。   “武都督说什么?”元吉问。   李明楼坐直身子喊了声元吉叔,拿起信递给他,道:“他要我们帮个忙。”   元吉看了信,将一旁的舆图打开端详:“安东这边是山西和河南的要塞,武都督真是敢开口啊。”   安东位于京城边界,目前来说三面临敌,但它的背后是京城范阳军本营,它就像是虎须,看着没事,伸手捋一把,能要了命。   李明楼拿起桌上印鉴,翻过来看其上楚国夫人四字:“送了这么大的礼,有底气开口了。”   元吉看着舆图凝思:“这笔交易也可以做,如果拿下安东,我们就能遏制河南道,待公子那边韩旭拿下山南。”他抬手在舆图上画了一个圈,“中原腹地就无忧了。”   “武鸦儿想要安东,会有协助,到时候就是两面夹击。”李明楼道,“你们去商议一下,看看此事怎么做。”   元吉应声是。   军中很快商议定下战略,给河南道的嫁妆军中齐送个消息,再将此事告诉知府,召开了文官武将一起参加的战事议会,当然主首是楚国夫人,姜亮刘范作为门客在列。   这是一次私密议事参加的人不多,能参加的都是亲信,大家都很高兴,虽然觉得这么远去与摸范阳军的虎须有些危险,但又想这乱世哪里不危险。   “坐在光州府中,几个世家还能要人命呢。”知府感叹,拍案,“夫人不用担心,虽然我们刚经历过黄氏贼乱案,但是,现在我们光州府比贼乱前还要凝聚一心。”   其他官员们也点头表态:“夫人放心,我们会安稳好光州府以及其他地方,让将士们征战在外无忧。”   长史没有跟随大家,几分浑不在意:“这没什么好担心的,安东没有沂州远,夫人可是亲自带着兵马驰援过沂州的。”   这也是一种吹捧,其他官员视线如箭瞪他,为什么等大家说完了再说!   知府心里哼了声,同时也被提醒道:“不过夫人,这次你可不能再去了。”   官员们齐齐点头:“楚国夫人掌管淮南道,身系整个道府,不能轻易涉险。”   李明楼环视诸人含笑应声好。   这件事就这样商议订了,又正好有朝廷的使者在,兵马便以护送为名奔袭安东,光州府上下便都忙碌起来。   将官们备战,文官们安城,以及将楚国夫人诰封的消息传遍淮南道,命各地官员来拜见。   这一次不用李明楼出面,世家大族们为了庆贺武少夫人诰封楚国夫人,有出酒有出粮,在光州府各处办起了欢宴,更有沂州来的商人们大手笔熬了一锅一锅的骨头汤,骨头佐酒,汤增味,引得无数流民涌来。   伴着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光州府热热闹闹的迎来了新年,大夏在经历了官宦之变,安康山叛乱,皇帝驾崩,新帝麟州登基的噩梦一般的一年后,进入了成元五年。   噩梦还在继续。   爆竹声也在扬州城响起,这边响完了那边响,似乎很热闹,但总让人有些发慌,就好像玩爆竹的人心惊胆战。   街上也有人行走,店铺也开着,茶楼酒肆也都有客人,伙计或者在其中忙碌或者站在门口揽客,但他们的神情有些惊惧,小心翼翼的看着街上。   街上不时有兵马穿过,他们兵强马壮威武,有这种兵马在,城池可安,街上的民众不敢与其对视,或者贴墙避让,或者垂下视线,就连正高兴吃着糖的孩童都扭头钻进家人的怀里。   一队兵马在一间铺子前停下。   这间铺子里不少人,原本的热闹一瞬间停下来,店家小心的迎出来。   “挺热闹啊。”马上的为首将官道,“生意不错吧?”   店家堆满了笑:“还行还行,有马都督在,扬州城生意越来越好。”   将官很满意的点头:“你们家的酒最有名,还有吗?给我打两壶。”   店家忙道有的有的,亲自去里面打了酒送出来,将官示意下属给钱。   “不收钱不收钱。”店家摆手后退。   将官眉头竖起:“为什么不收钱?难道我是白吃白喝抢夺吗?”   店家吓的舌头打结,还好他的十岁小儿机灵,噗通跪下叩头:“将军,你们领兵守城,才有我家今日的平安,你们在外征战受伤流血,我的家酒能让将军喝了补将军流的血,是我们的荣幸啊。”   将官瞪着这小儿哈哈大笑,探身没有挥刀将酒拿过来:“多谢你们啦,我就收下你们这份祝福。”将酒扔给身后的副将,“儿郎们,民众犒劳我们的,我们今日同醉。”   身后兵马齐吼。   街上的商户都得到了启发,纷纷捧着酒菜货物献上,将官一路大笑而去,所过之处一片热闹。   这边的酒家松口气,将还跪在地上小儿抱起来哭:“我的儿你救了咱们全家。”   身后的客人们忙拍打制止:“快别哭快别哭。”   酒家忙擦了泪,挤出笑,转身看众人:“是,是,这是喜事,诸位诸位,今日我请客,大家随便喝。”   如果在以前,随便喝酒是多么让人高兴的事,现在喝酒也喝的担惊受怕,客人们想笑又想哭。   “有酒喝已经很不错了。”有客人喊道,“想想那些在外流落的人,不知死活呢。”   是啊是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众人开始喊喝酒。   但有坐在里面的老者端着酒杯轻叹一声:“我们在这里也不过是做待宰的羔羊。”   养着守着护着他们,为的是当人力,挖壕沟,背石头,当车夫,以及随时拉出去填充兵力。   这短短半年,城里的每个月都有上到六十下到十岁的男丁被征为兵。   他们会被塞给一根刀枪,或者什么都不给,攻城迎战的时候让他们在最前边。   不是因为他们勇武,而是为了当刀箭,冲军阵,填壕沟。   被拉走当兵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再回来。   店内气氛悲戚凝滞。   一个客人拎起酒壶哗啦倒在头上,发出哭一样的大笑:“想这些做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于是更多人都跟着纷纷举着酒往嘴里灌:“我们今天活着就是幸运,就是高兴的事。”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幸运,一群巡城的官差停在一家门前,门前打扫的干干净净,只是跟旁边人家不同的是,这家没有挂桃符插彩旗悬挂红灯笼。   “官爷,我家父亲和兄长做劳役的时候亡故了。”出来的是一个干瘦的年轻人,对着官差施礼,“父兄新丧,我们过节守孝,表达孝心。”   斯斯文文,一看就是读书人。   也只有读书人这个时候还有闲心讲究守孝的仪式,其他人席子一卷埋起来就是孝心了,官差冷冷一笑:“你父兄做的什么工?去了多久?”   他一人问,后边有官差拿着名册翻回答。   听完回答,为首的官差哼了声:“才去了一个月就死了,你家的工还没做完呢。”说罢一摆手,“那你去做工吧,这样才是对父兄表达孝心的好办法。”   从门内跟出来的老弱妇孺顿时都跪下来,之所以父亲那么大年纪应征,就是为了保住自己读书的年轻儿子,这是一家子的希望啊。   官差哪里理会别人家的希望,不由分说将瘦弱的年轻人抓走了,临走前有两个官差替他们挂上了桃符和喜庆的红灯笼。   门前跪着的老弱妇孺哭都哭不出来了,坐在地上呆傻。   邻居们在门后看的不忍心小声提醒:“快进去,别哭,马都督说过年呢扬州城要喜庆,你们别再惹恼他们,免得都没了命。”   老妇听着爆竹,看看门上的红灯笼,再看已经看不到的孙子身影,喃喃:“这命还有什么用?”   有个邻居眼泪流下来,这日子的确生不如死,不过,他想到这几天街上听到的传言,光州府的那个武少夫人被封为楚国夫人了。   皇帝让她掌管淮南道,她会打过来的吧,毕竟扬州也属于淮南道。   扬州属于淮南道,所以马江也收到了楚国夫人的告示,告示不是单独写给他的,就是一封公文,写了皇帝的诏书的内容,然后让各府的知府以及将官到光州府来拜见楚国夫人,不来者,是贼。   马江当然不会去,他本来就是贼,但给他这个本来就是贼的人送这样一封公文,这就是羞辱。   “武贼的人已经可以在我扬州城来去自如了吗?”他愤怒的喊道,将公文撕碎扔在地上。   地上顿时多了很多公文碎片,在两边坐着的文官武将也都开始撕公文。   这是东淮南道马江掌控下的各州府的官将,他们也都收到了武少夫人的公文。   安德忠一声令下反叛时,马江立刻率兵投降,除了早已经说好的州府,他派出兵马去传令---接受命令的地方官员依旧当官,不接受的被官兵抓住的就杀掉,由马江的将官接手。   对光州府也是要这样操作的,但被武少夫人抢先一步。   “都督息怒。”大家纷纷劝道,“武贼奸诈,多有探马。”   也有人提议:“可能是商人,都督爱护民众,允许商人们进出,有很多商人都去过光州府,极有可能被收买了。”   探子是不可能防住的,罪过不能落在他们身上,推到没有用的商人身上就好。   “查!查出来一个都不放过。”马江冷冷道,想到先前街上传来的喧嚣,“刚才是怎么回事?怎么那么吵?可是有人哭闹不满?”   一个将官站出来:“是临街的商家看到归来的兵马,感激他们的辛苦,献上美酒佳肴恭贺新年。”   厅内的文官武将顿时都站起来:“大都督民心所向。”“大都督治军安民有方。”一通乱纷纷的恭祝。   马江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探马说武少夫人在街上过,那些商人都哭着喊着送她礼物,只不过那是因为商人想要卖给她东西,光州府的兵马走在街上可没有这种待遇。   一个妇人!   马江心里鄙夷的哼了声,不过是仗着她背后的武鸦儿。   想到探马,想到光州,想到武少妇人,马江的脸色再次变难看,啪的一拍桌子。   “黄氏这个废物,徐顺这个废物。”他骂道。   徐顺就是他派去光州府的细作,顺利的跟黄氏搭上关系,还没等有什么大动作,就被一起解决了。   在座的官将们神情也是遗憾,扬州城能有武少夫人的探马出入,他们的探马也能到光州府。   只不过都是互相探听些路人的消息,进入官府兵营以及想做些什么,还是不可能的。   光州府世家大族们出走的事他们自然也知道,听到消息时他们都准备好了兵马,只等一声令下就趁乱杀过去,马江迟迟没有令下.....   马江想要再看看,等光州府再乱一些,结果就没机会了,更糟糕的是他在得到黄氏乱光州府的消息时太激动,告诉了安德忠说光州府即日可拿下。   现在怎么办?瞒着?安德忠虽然是个胖子,但不蠢,如果敢瞒着,即日安德忠就要来拿下他了。   只能如实回报了,不是他无能,而是黄氏没有兵,武贼太狡猾,所以没有兵是不行的,请安德忠支援些兵马,他一定去取下武妇的头。   安德忠才舍不得给他兵马呢,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马江思索片刻,脸色好了很多,视线在厅内一转,停在一个三十多岁的武将身上。   “张庆。”他喊道。   张庆肩头一颤,站起来声音洪亮:“末将在。”   马江道:“你拿着我的手书去将这件事报告安小都督,请些兵马来。”   张庆肩头一挺重重的抱拳:“末将遵命。”   有人领命,在座的其他人便将缩起的肩头舒展开,说些让马江高兴的事,比如响应安康山大都督的兵马越来越多,崔贼和武贼以及伪帝越来越失去人心等等,然后看着马江写了信交给张庆。   “你们都回去吧,守好境内,练好兵马。”马江肃容道。   众官将齐声应是,各自散去,张庆也先回距离扬州并不太远的和州,这里富饶又是兵家重地,当时和州的知府已经投降,但马江还是杀了这个知府,只为了让自己镇守这里。   他是马江的亲信,所以马江总把重要的事交给他,比如这次去见安德忠。   但是,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这不是个好差事,安德忠一定会发怒,发怒了就会杀人,杀了他这个人人都知道的马江的亲信,安德忠也能消消气。   张庆一路疾驰进了和州走进华丽的官衙,刚来到后宅,就听到有仙音入耳。   “将军为何愁眉紧锁?”   听到这声音张庆的眉头就解开一半,待抬起头看到面前站着的人,另一半眉头也舒展开了。   “连公子。”张庆道。   连小君放下手里的琴,点漆的双眼看着他:“将军有什么烦忧,请告诉我,连小君或可以替将军解忧。” 第七章 知心人连小君   这是第一次有人来跟她要奖赏,李明楼笑了笑。   真是个狂徒。   “快把这狂徒拿下。”当值的官吏奋勇上前将李明楼挡住.   厅内有护卫差役,武少夫人身边还有很厉害的护卫,为了这些日子吃过的好饭喝过的好茶第一次没有冻疮的手脚,官吏愿意冒险。   护卫差役们已经动手了,尤其是那两个被挣脱了护卫,面色带着几分羞恼狠狠向年轻人抓住。   年轻人身姿灵活,如同鱼一般从两个护卫手下滑走。   两边的其他差役干脆挥动手中的水火棍狠狠的打下来,长棍如雨而落打在地上,年轻人在雨中左右摇摆不沾身。   官吏看的神情不安,这是一个功夫很高的狂徒啊:“少夫人,您快进去。”   李明楼安静的看着厅内,因为她没有发话,而且这狂徒虽然不肯被护卫差役抓住但并没有向李明楼这边袭来,方二便在李明楼身前戒备,没有亲自动手。   一阵密集的木棍敲地声后,那躲闪的年轻人似乎玩够了,一跃双手抓住双脚踩住水火棍,伴着几声呼喝,差役们被带倒在地,虎口震动啪啪一阵顿地声,年轻人双手拢住这十几根水火棍站稳。   “少夫人,我乃绝世之才,少夫人应当奖赏我的投奔,如今我却在军营里受欺压。”他朗声道。   李明楼笑了,在厅堂的椅子上坐下来,摆了摆手,原本要再次上前抓这年轻人的护卫们停下。   “怎么回事?”李明楼问。   一个护卫上前道:“他在军营与人争斗打伤了三人。”   年轻人立刻喊道:“是他们先打我,如果我不还手,伤的就是我。”   护卫不理会他,只对李明楼解释:“他的作为被指责,他恼羞成怒先动手。”   年轻人哼了声,没有反驳,但依旧坚持:“他们指责我的不对,比武输了是他们自己无能,反而来怪我,如果他们都有我这般厉害就不会输。”   护卫对李明楼讲述了前因后果,原来起因是为祝通做的那场对战演武,他隶属于甲队,在对战中违背命令贸然出击,导致全队溃败,如今在军营胜利意味着更好的待遇和荣光,甲队的其他人对他当然不满,几日口角不断,今日终于酿成了斗殴。   官吏想起来了,恍然哦了声:“那天一人战四人的是你啊。”   年轻人挺了挺胸膛:“我一人能敌十人,上次输了,是他们无能,与我无关。”   李明楼道:“你一人能敌二十人吗?”   年轻人仰头:“能。”   “三十人呢?”李明楼问,“你好好想一想,你在军营也有些时日,知道大家的训练和对战方式。”   年轻人俊眉微微凝起,想了想,点头:“能。”   “四十人呢?”李明楼倚坐继续问。   年轻人拔高声音:“少夫人,你这是为难我了,我是打不过四十人,但四十人也奈何不了我,我能全身而退。”   李明楼道:“可是打仗不是为了全身而退,而是要战胜对方前进,你一个人敌不了四十人,反而会累害四十人溃败,你在军营里没什么可骄傲的吧?”   年轻人张张口要反驳,又神情一黯:“少夫人说的对,这世道已经不需要我等游侠儿了,但要我听从一进一退的规矩泯然众人中,我还是做不到。”   他将双手向前一推,水火棍哗啦倒地。   官吏冷声:“原来是游侠儿,你在军营伤了人就想这样一走了之吗?”又低声对李明楼,“这些游侠儿无所事事好在乡野挑斗生事,我们要把他们抓起来,否则民生不安。”   窦县的衙门没有多大,年轻人听到了官吏的话,神情倨傲冷哼:“你们这些庸官面对山贼无能,只会对侠士逞英雄。”   官吏恼怒:“拿下这狂徒!传各地官衙查看他身上是否有命案在逃!”   差役们抓起地上散落的水火棍齐声应喝,年轻的游侠儿神情不屑身形如猛虎盘踞。   李明楼道:“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头也不回:“向虬髯。”   李明楼笑了:“公子志向可鉴。”   虬髯客,那是史书上的传奇人物,是侠士中的名流,时间过去太久,事迹流传越广,越发变得神仙一般,真正的来历反而已经无迹可查了。   官吏哼了声,虬髯客是神仙,乱世中辅佐一位开国皇帝就可以归隐去了,大夏太平盛世不该有游侠儿。   向虬髯没有在意李明楼的笑,县衙厅堂明亮的灯映照他颀长身影:“可惜天下全是朽木。”   话语沧桑但也不过是年少不得志的郁郁而已,听起来并没有让人有什么感触,李明楼笑了笑。   官吏要再次喝差役抓人,李明楼先开口问:“你想跟我要什么奖赏?”   先前抬脚拂袖似要头也不回离去的向虬髯立刻转过身,双眼闪亮:“少夫人不是说我在军营无用吗?”   李明楼道:“你在军营是无用,在我身边或许能有一用,我一女子遇到险境不需要战胜对方,能全身而退避险就足矣啊。”   听起来还是有些说他没用,好像只会全身而退,不过向虬髯不计较这些小节了,手扶腰朗声:“我要一把宝刀,要一车美酒佳肴,再要一位可相伴的红拂女。”   你为什么不要你的脸?官吏大怒。   李明楼唤元吉:“给他一柄宝刀,再装一车美酒佳肴。”再看向虬髯,“红拂女可遇不可求,我会与留心,如果遇到便与你牵线。”   向虬髯并不斤斤计较爽快的答应。   李明楼再看他一眼:“我先告辞了,向公子还有什么想要的再来找我。”   向虬髯抱拳一礼。   李明楼便转身向后走去,官吏跟上一步:“少夫人,这种游侠儿都是骗吃骗喝的。”   李明楼笑道:“我的吃喝他骗不完的,大人,这些小事你不要费心,你们关计民生就已经很辛苦了。”   官吏叹气,武少夫人就是太心善了,既然她已经决定了他也不好再劝。   元吉更没有劝,立刻让人取了一把宝刀,黄金打造的刀鞘,上面缀着各种宝石闪闪耀目,一辆车也拉过来,整坛的酒和各种肉装满不留一点缝隙。   向虬髯站在厅堂中没有先前的落魄,恍若一只斗鸡,将宝刀挂在腰间大笑要迈步出去,又停下来打量自己。   “请再给我一身新衣和帽子。”他说道。   官吏只当没听到,元吉让人取来,向虬髯不拘小节就在厅内脱下脏乱的旧衣裳,穿上新锦袍,用手沾了水把头发束起戴上帽子,走到门边时顺手从花架上盛开的小苍兰中揪下一朵掖在耳边。   官吏的心顿时更疼三分,这花可是他精心养开的,以前从没开过!   “这一个骗子骗走了多少东西啊。”他恨恨。   有文吏声音幽幽:“一坛酒可换十斗粮,一扇肉可换五斗粮,这一车装了十坛酒十扇肉,刀鞘用金约有十两,有红宝石三颗,红珊瑚五颗......” 第八章 生意人做生意   关系民生的官吏心有多痛,门外聚集民众不知道,就在议论闹事的民壮为什么还不被打出来时,一辆车先被推了ш..1a   看到车上堆满了酒坛和肉,民众们很开心:“武少夫人担心我们看热闹太累要给吃的喝的吗?”   人群涌涌准备等待一声令下在衙门前共欢。   “都别动,这是我的东西。”   有声音从衙门内传来,然后有人走出来,衙门和街上的灯火明亮,倾洒在这个人身上。   满场瞬时寂然。   穿着锦袍的年轻人身姿俊逸,腰里一柄缀满宝石的刀闪耀着光芒,映照他棱角分明的五官炫彩琉璃,耳边鬓角一朵盛开的娇花又让他的脸变得柔和。   这美人是   “向玲!你这个贼徒怎么跑出来了?”有人大喊。   向虬髯原本清冷的面色顿变,伸手指着喊话的人:“不要叫我向玲,我是向虬髯。”手又收回来抚了鬓角的花,神情倨傲,“而且我也不是贼徒,武少夫人已经请我为门下客,这些就是她赠与我。”   向虬髯指了指门前的车,将黄金宝刀双手举起。   安静的人群再次变得嘈杂,这个人就是被押进去的贼徒!   贼徒的事迹适才已经被跟来的军营的苦主们传开。   贼徒没有被赶出窦县,反而成了武少夫人的门下客?还赠与这么多宝物。   “为什么?”无数人发出质问。   向虬髯倨傲:“当然是因为我身怀绝技功夫高强。”   不是因为脸吗?有不少人闪过这个念头。   “你是个骗子。”与他打过交道认识的军营同伴愤怒的喊,“肯定是你哄骗了武少夫人。”   向虬髯如今飞上枝头,再被这些燕雀指责也没有了愤怒,叉腰大笑:“我适才在厅内,与差役护卫们一战,看到我身手不凡,武少夫人当场以宝刀赠英雄,请我做她的护卫。”   竟然这样吗?众人的视线看向跟随出来的差役,差役们脸色不太好看,但没有反驳向虬髯的话。   推车的差役们将车扔下:“送出衙门了,你请便。”   武少夫人只说让送出来,又没说送到家。   向虬髯不与手下败将论短长,将宝刀放回腰间看向众人:“谁帮我推车,我赠他一坛酒,邀他共食肉。”   虽然不如武少夫人那般大方,但白吃白喝总不嫌弃,一群人抢着上前,人太多车子没有被推着而是被抬了起来,向虬髯在众人的拥簇上沿街而去,笑声响彻半条街。   衙门前人散去了很多。   武鸦儿将帽子拉下来:“可以开始了。”   一直急着走的老韩却没有动,武鸦儿转头,见他盯着自己。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老韩伸手捏住武鸦儿的帽子,端详胡子乱发灰土粉掩盖的脸,“你比这小子俊多了,进去耍一套功夫,不就见到少夫人了?”   武鸦儿将他的手一弹而开:“滚。”   县衙的前边灯火明亮,后宅有些昏暗,有两条小巷从其旁经过。   “她不在后衙的时候不一定就是防备不严的时候。”武鸦儿低声道,将帽子压低三步两步融入昏暗的小巷里。   老韩没有紧随其后,向另外一个方向而去,粗糙的身躯在昏暗里却不像山石那般笨拙,灵活闪跃消失。   李明楼穿过前衙和后宅夹道,紧跟在身边的方二抬手示意,院子里昏暗中人影摇晃退去。   “这个向玲的身手的确不错。”元吉说道。   “原来是叫向玲吗?”李明楼笑道。   元吉已经拿到了向虬髯的信息,上面显示跟几个老乡一起来的,登录的时候他自报叫向虬髯,但被分开在另一处登录的老乡说他叫向玲。   在查验的地方设置三个以上的登记文书人员,不惜让官府管吃管喝发高工钱招募了很多会写字的闲人,并不仅仅是窦县来的人多,也不仅仅是武少夫人心善体恤大家辛苦,是为了有足够的人手登录信息。   凡是结伴来的人都会分开登记,分别询问信息,目的是不仅要记录你自己说的你,还要记录别人说的你。   “向玲是他爹起的,向虬髯是他自己起的。”元吉道,“他爹不事生产,带着他无所事事到处交友游逛,喝醉酒跌到湖水里淹死了,剩下他孤家寡人,在家乡仗义行侠惹了不少官司呆不下了,当地又闹了旱灾,他便跟着几个乡亲出来寻生计,一路走到窦县。”   李明楼缓步走在昏暗的长廊,声音里带着笑:“他们是不是在每个地方都待不久?”   元吉点头应声是,又问:“向玲这个人,小姐是要用千金买马骨吗?”   虽然武少夫人的名号传开了,但在窦县人们还是冲着军营,或者寻找官府威信支持下的生计,来投奔李明楼的还没有过。   今晚向虬髯这一举必然让很多人产生新的想法。   毕竟不是人人都适合当民壮。   李明楼迈过门槛,金桔将她的斗篷接过。   “如果可以这样也不错。”她回答元吉的问话,因为这涉及到元吉接下来怎么应对此事,人永远是稀缺的,她愿意要源源不断更多的人来投奔,“只是这件事我是觉得向虬髯这个人也很有意思。”   有意思吗?   元吉要跟着跨过门槛,方二又突然冒出来:“少夫人去前边时,这里有好几人接近想要进来,已经拿下两个活口,有一个逃走只能射杀。”   “不奇怪,安德忠肯定要把我们仔仔细细的探查一番。”李明楼在屋子里转过身,并不在意,“该让他看,让他看,不该让他看的,他也不能看,浙西到底远,他现在也不敢太分心在我们身上,拖着他就是。”   元吉和方二应声是。   李明楼继续说向虬髯:“他是真想做游侠,不是为了名利,就是想做游侠这件事,能这样简单的活着很有趣,对于我来说能让他脱离苦闷有趣的活着,也很有趣。”   向虬髯怎么活元吉并不关心,他微微一笑,小姐高兴就好。   “而且,向虬髯这个人看起来古怪,人应该不错。”李明楼接着道,“这一路都是因为他大家不得安稳,但那几个乡亲却始终跟着他,说明很信任他。”   小姐是真的很高兴,像个小孩子见到新玩具一样,元吉的面容柔和几分,小姐本来还是个孩子呢。   “是啊。”他点头,“在军营把他抓起来的时候,他的老乡没有替他说话,但都跑去主动表示,向虬髯被赶走的话,他们想要跟着一起走。”   李明楼笑了笑,然后才看向墙壁:“明玉现在走到哪里了?”   元吉伸手拉开遮盖的画,露出其后的舆图,金桔将两盏灯点燃摆在前方然后退开。   屋子里变得明亮,照出人影。   武鸦儿倒挂在屋檐上,人看起来不少,女声似乎很多。   “夫人,我们去烧个栗子吃吧。”   “好啊。”   有清脆的女声欢悦的问,有温纯的女声答,和脚步声一起穿透了厚重的锦帘。   武鸦儿汗毛倒竖。   就在身子绷紧的一瞬间,他本能的一摆头,叮的一声,屋檐瓦片上溅起火光。   有女声啊的惊呼,要掀起的门帘也落下,室内瞬时寂然无声。   昏暗的夜色里,四面八方都有疾风袭来,武鸦儿在其间划过翻上屋顶,与此同时另一边也响起急促的脚踩屋顶的磕碰声,间杂着暗器的破空犀利呼啸。   元吉将李明楼挡在身后,李明楼拉着妇人的手,金桔挤在她们身前。   小姐是需要更多的护卫呢,来害小姐的人越来越多了呢,金桔竖着耳朵屏住呼吸倾听外边的动静。 第九章 敢想敢做   有五百兵马做护卫,就敢跑到叛军之地,还敢跟叛军做生意,真不知道胆大还是疯狂。   “连家人都这样吗?”李明楼好奇问。   她对母亲不了解,对外祖家更不了解。   元吉想了想摇头:“连家的人都谨小慎微。”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连家兴盛了百年,现在已经进入了末路,家族四分五裂,生意场上也一落千丈,又遇到乱世,为了活下去一个家族里总会有人变得凶猛。   “也许对于有些人来说,乱世险恶反而让他们如鱼得水。”李明楼道。   提到如鱼得水,元吉笑了:“看来韩旭也是这种人,他把山南东道节度使杀了。”   李明玉刚送来一封信,说山南东道已经解决了,解决的手段让人不敢置信。   韩旭带着剑南道的兵马一进山南东道就把来迎接的节度使杀了。   韩旭是大张旗鼓进的山南东道,摆出了朝廷命官架子赫赫,山南东道节度使也很配合的前来迎接。   “山南东叛军如何?”韩旭骑在马上见面就问。   既然是求援,山南东道节度使当然将境内的状况说的很惨,损失了多少兵马,丢失了几个城池,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如何横尸遍野惨不忍睹,说的悲痛流泪。   韩旭却没有被眼泪打动,翻下马握住手说一句你们辛苦了我来迟了,而是大怒:“山南东有兵马五万,叛军只有区区一万,竟然节节败退丢城弃民,你是怕死怯战还是明抗敌实引叛?”   山南东节度使吓了一跳,跟预想的场面不一样,也是,这个韩旭不是地方官,又是文官,所以习惯居高临下质问了吧,他有点没反应过来:“大人,这兵马多,但叛军凶残,又,突袭,不防.....”   这一下算是有了罪证,韩旭冷笑:“叛军凶残,尔等就怯战,你们防守不严,才有贼军突袭,天子早有令,命各地卫军守本道平叛,你一怯战,二失察,以致战败,此为大罪,来人,给我拿下。”   剑南道的兵马奉命听令立刻扑过来。   山南东道节度使都懵了,他当了这么多年节度使,就连皇帝也不可能轻易就把他拿下,当然立刻反抗,双方就在城门前打起来了。   韩旭就给山南东节度使扣上一个大逆不道的罪名,剑南道的兵马就格杀勿论了。   杀了山南东节度使,不待满城吓呆的兵马回过神,韩旭又振臂一呼:“贼军凶残?待我看看这贼军如何凶残。”   他就带着剑南道的兵马去迎战叛军了,一连夺回了三座城池,从叛军手中解救了数万民众,让回过神的山南东兵马和民众又惊呆了。   “这到底是贼军凶残还是节度使避战?”韩旭气势如虹走进府城,下令彻查山南东节度使的罪证。   节度使都被杀了,群龙无首,很快就被翻出了很多罪证。   当了这么多年节度使,谁手里身上没些不能见光的事,而且果然如韩旭所料,叛军突袭成功,的确跟节度使有关,先是其小舅子带兵避战,后为了维护其小舅子,又故意延误了救援,导致一溃千里。   于是除了已经被杀的节度使,又有一串官吏将兵绑在了府衙前,杀的杀,罚的罚。   用武力击退叛军解救民众占据了大仁,又有贴了一墙的罪证占据了大义,韩旭就这样快刀乱麻的接管了山南东道。   “不知道是不是乱世释放了凶性,明明看起来很文雅的人,给他一把刀,就敢去杀人。”元吉带着几分感叹,“怪不得大都督说,不要因为我们有刀有武力就小瞧其他人,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小瞧。”   “人是最能适应苦难的,并在艰难中活出光彩。”李明楼也是感叹,“只要给他们一个活着的机会。”   谁能想到那一世死的那样窝囊的韩旭,活下来能如此的如鱼得水所向披靡。   只是此时所向披靡的韩旭韩大夫看着手里的信,紧锁愁眉心里又苦又烦又恼怒又无奈,没想到这个武少夫人还是不能忘了他。   她偷偷的让人来给他送信,信上诉说着对韩大人的担忧,走到哪里了,可否顺利,可否平安,她吃不了饭穿不了衣,粉黛首饰也空空的相思。   中里站在桌边,看了眼摊开的信:“是给大人要钱吧?”   年轻人懂什么,韩旭看着信,钱,就是羁绊,除了要钱的借口,她还能要什么?要人,他难道会给?   如果给钱能打发.....   “大人,光州府那边真遇到麻烦了,没钱没粮,给世家大族索要钱粮引起动乱。”中里说道,“武少夫人应该是没有办法了,才向大人开口。”   那这钱给了,羁绊就更深了,那武少夫人必然对他从倾慕到感激由此更加倾慕痴缠不离.....   韩旭站起来走了几步,杀山南东节度使,率领兵马杀叛军,他的神情都没有这样凝重。   “韩大人!”   张安王林一同到来,打断了韩旭的凝思,自从得知韩旭杀了山南东节度使,掌控了这里之后,他们对韩旭的态度比先前更郑重。   不等召唤就从山南西道赶来,夸赞一番有韩大人在,山南无忧了。   韩旭因为心中有事神情几分不耐烦:“两位大人有什么事?怎么都离开了山南西道?”   想到被莫名其妙扣了帽子杀了的山南东节度使,张安王林吓了一跳忙连连表明安排好了兵马才过来的,想要看看韩大人有什么吩咐。   “我等必将以韩大人为马首。”他们齐声道。   韩旭神情缓和点点头,纠正道:“不是以我为马首,时刻要以平叛为任,兵马都要齐心协力。”   张安王林郑重应声是。   张安道:“有韩大人在山南必将无忧。”   王林道:“说不定陛下也会给韩大人一个封诏,就像淮南道的武少夫人那样,为了让她放手平叛,赐予她执掌全道的权利。”   那个武少夫人?他还没有听到最新的消息,韩旭神情惊讶:“她竟然被封诏掌管淮南道?”   那岂不是更厉害了?兵马权势要能与剑南道平起平坐了,岂不是要不惧剑南道把自己随时抢走?   看到韩旭的神情,张安王林悄悄对视一眼,韩旭这种看起来义正言辞的实际上贪权的家伙果然动心了吧。   “只是,剑南道不想让大人留在这里。”张安低声道。   韩旭嗯了声疑问,看向他。   一直站在角落的中里也看向他。   张安王林倒没有在意,韩旭既然没有屏退这个亲随,可见是可以信任的。   王林上前一步。   “大人,其实我们是听到剑南道的人筹谋,要把大人赶走,以夺取大人稳定的山南东道,才急急赶来的。” 第十章 韩旭的条件   “韩大人,您辛苦了。”   裹着白斗篷粉雕玉琢的李明玉踏进府衙,拱手以同级见礼。   韩旭抱手还礼,视线落在李明玉身后的妇人身上。   妇人相貌平平像个粗使娘子,她待二人见完礼伸手解下李明玉的斗篷,随着李明玉入座安静的站在其身后。   张安王林说了李明玉有一个奶妈,事无巨细的照看,在无人之处娇惯宠溺,这么大了还喂饭。   这分明是把这孩子故意娇养变成一个纨绔不能自理的废物,可见剑南道人的险恶用心。   剑南道已经乱了,充斥着乱七八糟的人,李奉安的弟弟在内耀武扬威,曾经倚重的左膀右臂项云离心,对剑南道的求援视而不见,剑南道的兵马四分五裂,被不同的人随意的调遣,外嫁大小姐,江陵府的祖宅......   乱成一团,这样下去李奉安留下的重兵之地就要荒废了,甚至极有可能变成叛军,危害大夏。   “韩大人,我可担心你了。”   孩童清甜的声音打断了韩旭的凝神。   韩旭看向他,坐在椅子上的李明玉露出孩子的关心,又双眼闪闪亮。   “韩大人你真是太厉害了。”他抓着椅子扶手,满是孩子的崇拜。   韩旭笑了笑,他不会把他当作孩子的。   中里端了茶过来放到李明玉桌上。   “李都督请用茶。”韩旭道。   李明玉双手捧起喝了一大口,露出舒服的笑。   虽然锦衣暖车,但正月里行路还是辛苦,大人都受不了,更何况孩子,谁看了不可怜。   韩旭没有可怜,他甚至没有看李明玉,而是看了眼站在后边的妇人。   张安王林说那妇人将李明玉把控的密不透风,穿的衣服吃的东西都经过她手,李明玉在山南道,出了自己的院子,别人端来的水都不喝。   可见剑南道对别人的戒备,这戒备也可见剑南道与其他人的离心,大家都是大夏卫兵,同心协力同甘共苦平叛,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但现在看那妇人没有阻止李明玉喝茶,嗯,这是为了表现对他韩旭的放心贴心以及同心。   “韩大人的茶好甜。”李明玉捧着茶杯甜甜笑道。   韩旭道:“天冷,喝点甜的好。”   李明玉在椅子高兴的扭了扭:“韩大人特意给我准备的,谢谢韩大人。”   韩旭笑了笑端起茶喝了口,静等这个小孩子说来意。   小孩子没有多大耐性,喝完一杯茶李明玉道:“韩大人这里已经安稳了,您快些回剑南道吧。”   他一脸激动崇拜和期盼。   “你这么厉害,有你在剑南道,剑南道无忧,不对,剑南道会更好!”   有时候说动一个人需要很多理由,韩旭想着张安王林说的那些,他们偷听到剑南道的几个将官在商议,怎么借口为了安稳山南东再派些兵马来,怎么说剑南道不安稳,李三老爷怎么碌碌无为又贪财霸权跋扈,要不要让人装扮叛军假做混乱,于情于理韩旭就应该去剑南道了等等。   但其实有时候说动一个人崇拜和信任就足够了,尤其是一个小孩子的崇拜和信任。   韩旭真有些心动了,他沉吟一刻:“不过目前有件事我要先解决一下。”   李明玉看他的眉头,惊讶:“这里还有什么麻烦吗?”又欢喜,“大人尽管说,剑南道任凭大人调遣。”   韩旭道:“不是这里,是我一个....旧识遇到了麻烦,请我帮忙。”   这个对话显然不在预料之中,李明玉忍不住回头看站在身后的妇人,然后才看韩旭,好奇问:“哪里的旧识?什么麻烦?”   韩旭道:“皇帝敕封淮南道主,朔方节度使武鸦儿之妻,楚国夫人。”   李明玉瞪圆眼,站在身后的妇人也终于看向他,不再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偷窥。   “你们应该知道了吧?淮南光州府有内贼世家勾结叛贼动乱,皇帝诏书武氏为楚国夫人掌管淮南道。”韩旭淡然道。   如今各地都盯着各地,有风吹草动就传开了,李明玉显然也知道了,他点点头没有隐瞒,且道:“光州府的叛乱已经被平息了,楚国夫人好厉害。”   韩旭看了眼这孩子闪闪亮的眼,他说的认为楚国夫人很厉害是真话。   真话就好。   “光州府的动乱虽然已经平息,但问题没有解决。”韩旭肃容道,“这也是引起动乱的最根本原因,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光州府依旧难安。”   李明玉和那妇人都看着他,神情也有些紧张凝重。   韩旭看着他们:“我与楚国夫人在宣武道曾一起平叛,与楚国夫人临叛军阵中结下同生共死之谊,武少夫人倾慕信任我,她此时遇到困难,所以请我帮忙。”   李明玉的眼眨啊眨,似震惊似激动似....没听懂。   他听懂没听懂不重要,他背后的大人听懂就行,韩旭看了眼那妇人,那妇人原本木然的眼神满是惊讶,遇到他的视线忙垂下头.....   “那,有什么难题?”李明玉问自己听懂的,“不知道我们有什么可以帮忙的?都是大夏卫军,淮南道安稳对我们剑南道也是关系重大。”   韩旭长叹一口气,道:“民生,淮南道救护无数流民,钱粮艰难。”   李明玉哦了声:“是钱啊,这个....”   他的话没说完,突然停下来。   韩旭凝思入神,眼角的余光依旧清晰的看到那个妇人在后戳了下李明玉的肩头。   剑南道不缺钱,小孩子从来不觉得钱算大事,所以就要脱口而出给钱了,但对于大人来说,钱不仅是钱,还是条件是权利,要用它换取更多的利益。   早在他的预料中。   “.....韩大人稍安,同为大夏子民,民生有艰,我们应当共抗。”李明玉便接着道,“我去与大家商量一下,看能帮些什么。”   韩旭没有客套:“那我先替楚国夫人多谢李都督了。”   李明玉脸上绽开笑容摆手:“不用谢不用谢,应该的应该的。”   他从椅子上一跳起身,对韩旭要施礼告辞。   韩旭唤住他:“李都督,我暂时不应该去剑南道。”   李明玉圆溜溜的眼看着他,神情难掩紧张戒备不安。   “待你我共同平稳了山南道,剑南道再去也不迟。”韩旭看着他道。   李明玉圆溜溜的眼迸发五光十色:“韩大人稍等,我这就去跟大家商议。”   说完连礼都忘了施转身跑出去了,妇人急着追他,也没有对韩旭施礼便走了。   韩旭并不在意这些虚礼,他只在意剑南道的人听懂他的意思。   ......   ......   “桂娘,我没听错吧,韩大人这是选了我吗?”李明玉坐在车上激动的问桂花娘子,摇着她的手,“张安王林说了我的坏话,来劝韩大人与他们联手,桂娘,为什么不让我自辩,反而让我按照张安王林说的做?我按照他们说的表现出来了,韩大人竟然还选了我。”   桂花娘子拍了拍他的手:“是的,不用怀疑了,韩旭是选了与公子你联手,没有选张安王林,你不用自辩,你做的这些都是别人教的,而不是自己想的,别人能教你,韩旭也能,你是个孩子,还是一张白纸,相比于张安王林难以掌控,韩旭当然更愿意选择你。”   李明玉松口气拍了拍心口:“这下好了,我放心了。”   “接下来正好顺应韩旭的要求,将钱通过他给大小姐送去。”桂花道,“这样韩旭也相信了公子的诚意,大小姐那边做事也方便了。”   李明玉点点头满面高兴,但又有些不解,仰着头看桂花:“桂娘,韩旭说姐姐与他有同生共死之谊,信任倾慕他,同生共死我知道,姐姐说过,倾慕是什么意思.....”   他的话没说完桂花娘子按住了他的头扭过去:“没什么意思,你听错了,他没说这个。” 第十一章 从远方来,向远方去   安小顺挺直腰背将窦县的所见所闻讲来,窦县把事情的确是搞大了。   “为了让人来当民壮,窦县简直把民壮们供起来了,有日夜不停的粥缸,有人人都能去喝的酒缸。”   “去当民壮还能给发粮发肉,全家都能跟着吃饱。”   “卖粮卖酒甚至卖柴的把窦县都围住了。”   安小顺眉飞色舞的讲述着看到的场面以及听到的探查。   “百姓都是猪,只知道吃喝。”安德忠理解,杜威王知做的事把窦县的百姓都吓掉魂儿了,也只有吃喝能让这些乱跑的猪安静下来,又有些惊讶,“不过窦县这样做,家底都要掏空了吧?”   安小顺想到提前进去的人打探的消息,点点头:“官府的粮仓已经打开了。”   官府的粮仓就是遇到了荒年也不会轻易的打开的,王知死了,窦县官府群龙无首乱哄哄了。   “虽然有官兵把守,但每天等候取粮和卖粮的商人络绎不绝乱哄哄。”   “还有因为说有随便喝的粥,引来了其他地方的民众拖家带口,很多流民要在这里过冬。”   “窦县城外都变成一个城了,这些人每天围着粥缸酒缸吃吃喝喝。”   安德忠艰难的从红珊瑚上收回视线:“这些人官府都不驱赶吗?”   官府从来不喜欢流民,他们是带来麻烦的源泉,这些流民就跟苍蝇嗡嗡聚集很是烦人,尤其是遇到灾荒逃难的时候,所以要么闭门驱赶要么严格控制。   “不行的。”安小顺幸灾乐祸,“他们很多人家都有人去当了民壮,要是赶走他们,那些当民壮的也不干了,大公子,请神容易送神难。”   是了,今天给一碗饭民众们对你道谢,明天要是不给这碗饭那民众可就要摔碗骂了,这些民壮招来容易,要赶他们走,没饭吃的猪能把猪圈拱了。   安德忠乐见其乱:“闹不了山贼,闹民乱也不错。”   安小顺一本正经:“那这么说王知杜威他们这件事做的还不错。”   安德忠被逗笑了,肉乱颤动又用手按住,也一本正经:“但本公子不会给他们奖赏的。”   主仆二人再次开心的笑,窦县的事是王知杜威等人做的,但是是安德忠安排的,事情刚安排就被砸了,安德忠当然不会高兴,如果不是现在还不能动手,他就要亲自穿上甲衣带上大刀去把窦县的人杀光。   只有鲜血能抚平他的愤怒。   将来会这样的。   “说了窦县的民,那些兵呢?”安德忠问,“现在是谁在管?”   安小顺道:“是淮南道折威军的祝通,他还带着民壮们到处巡查。”   安德忠并不认识这个祝通也不在意,只要是折威军就可以了,他心满意足的再次看向红珊瑚:“那么,说说这位武少夫人吧。”   “这位武少夫人很有钱。”安小顺也看着红珊瑚,“她也很愿意为窦县花钱,在窦县当一个被人人称颂的神仙,虽然她像一个鬼。”   不管是来历还是形容都像一个鬼。   武鸦儿一向被认为是个孤儿,野狼群长大的狼崽子,突然从中原腹地冒出一个娘和媳妇,还有这个媳妇的模样,罩住头脸出来进去还打着黑伞,见不得人也见不得天日。   “正因为是鬼,才更想当个神仙。”安德忠了然又不悦,“武鸦儿要不是因为有梁振护着,早就成了死鬼了,这些鬼总是不甘心,总是想站到日光下,很是烦人。”   武鸦儿在漠北杀人得悍名,让他媳妇和娘在内地救人得善名,到时候梁振在皇帝跟前鼓吹一番,武鸦儿也就天下扬名了世人皆知了。   安小顺也了然了,想的还更多:“全海那老太监正欲求不满,李家那小儿都能要,这只成年的鸟他怎肯放过,现在窦县都快变成漠北了,尤其是来了好些货商,他们带来了更多振武军,武鸦儿,鸦军的故事。”   门外传来禀告声,有人进来噗通跪下:“窦县的那些人都回来了,活的以及死尸。”   安小顺噗通也跪下来。   这是他安排的事,出了差池第一个被怪罪的是他。   果然不愧是武鸦儿的手下,太狠了。   安德忠却没有发脾气将腰里的刀砍在安小顺的头上,嘀咕一声:“连你安排的人都发现不了的话还算什么鸦军。”又哼了声,“竟然还把人活着送回来,是要警告我吗?我难道怕他吗?淮南不是浙西,也不是漠北。”   安小顺和来人身子都趴在地上,然后没有再听到安德忠有什么吩咐,两人谁也不敢动。   “大公子,他果然是想在窦县趁着山贼作乱求名。”安小顺颤声道,“我们让淮南道把他赶出去。”   “已经落在腐肉上的乌鸦可不好驱散。”安德忠冷笑,“他要声名,我割了他的根就好了。”   根是什么?   安小顺抬起头。   安德忠道:“把梁振赶出京城。”   武鸦儿能有今天靠的是梁振,梁振是他最大的靠山。   安小顺称赞:“大公子英明,武鸦儿在窦县如此不过是为了上达天听。”   只不过天下太大了,天听不过来,也懒得听,皇帝年轻的时候对天下还好奇,听到一些能人异事还感兴趣。   “李奉安就是这样抓了机会。”安德忠哼了哼,“武鸦儿想做另一个李奉安,他生的太晚了。”   现在的天对天下事天下人都不感兴趣。   “如果没有梁振替武鸦儿进言,他就是白折腾,而且他这样做,我们浙西不好管,振武节度使周骏可是能吃了他。”安小顺也哼了哼,“周骏早就看他不顺眼,无奈梁振留下的部众太多护着武鸦儿,除掉梁振,周骏肯定感激大公子。”   安德忠不屑周骏的感激:“那边有父亲呢,最关键的是现在振武军可以乱,京城可以乱,浙西淮南这边不能引人注意,当然只是现在不能,等我们的事准备好了,我第一个去窦县,让它名扬天下,让它消失在大地上。”   安德忠将手里的刀摘下砍在红珊瑚上,咔吱斩下一段。   “给我做成珠串。”他将珊瑚段扔给安小顺。   安德忠喜欢是奇珍异宝,并不在意奇珍异宝是什么。   在地上跪着的安小顺这才敢站起来:“武少夫人的红珊瑚能够留在大公子身边,这是上天对她最好的恩赐。” 第十二章 他事可笑   小碗因为受惊不相信她是李大小姐所以不肯说话,李明楼也没有逼迫他,让这里的孩童们陪着他,带他洗澡吃饭休息,自己先去见了韩旭派来的人。   韩旭派的一个山南东小官吏代表正有知府等官员招待。   “没想到啊没想到。”知府笑得合不拢嘴,“韩大人竟然给楚国夫人送了贺礼。”   山南东的小官吏从生死中逃的一命,还没适应过来,就被韩旭委以重任,作为亲信代表来光州府,走了一路还有些恍惚,不过听到这句话打个机灵回过神。   “不不,不是送贺礼。”他纠正道,“韩大人是听闻光州府内乱,这是为了帮光州府平稳粮价才送来的。”   那这送的东西也太多了吧,厅内官员们神情各异,那一车车的,现在还没清点完,粗略估计相当于一个州府的库房了。   “当时困境时楚国夫人倒是与我说过,不知道韩大人能不能帮忙。”知府斟酌一下又道,神情感慨,“没想到楚国夫人一开口,韩大人就给了这么多东西....”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山南东的小官吏谨记着韩旭的叮嘱,闻言再次忙忙纠正:“不是不是,不是给楚国夫人的,是给光州府的,也不是楚国夫人相求,韩大人是听闻此事而主动。”   不是因为别人相求?是听到别的地方有难所以主动送来钱财?你以为你是神仙普渡众生啊!   就算是神仙,也是听到祈求祷祝才显神通呢。   这个韩旭,想要讨好楚国夫人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那点心思是个男人谁想不到!知府有些不耐烦了:“光州府就是楚国夫人的,楚国夫人现在掌管着淮南道,都是给她的。”   山南东小官吏大惊:“不是给楚国夫人的,要放到官府库房的。”   李明楼在外边听不下去了,走进来道:“你放心,韩大人是从来赈济我淮南民众的,当然是会送进官府库房。”   山南东小官吏先听声音浑身一震,身边的官员们已经齐齐施礼。   “楚国夫人。”   这就是楚国夫人啊,山南东小官吏回头看到走进来的女子,紧张拘束焦虑惶惶茫然等等全部消散,整个人也好像不存在了,脑子一片空白,但又一瞬间清明。   韩大人何必千方百计的掩盖呢。   能得这样得美人一笑,别说送上数十车金银财宝,送上几座城也心甘情愿啊。   ......   ......   将韩旭的代表交由知府等人招待,李明楼回到内宅,元吉已经将老管带进来了,老管将山南道的两个节度使怎么试图拉拢韩旭,韩旭又怎么借力打力,李明玉和剑南道怎么顺水推舟等等事情详细讲来。   李明楼听完又开心又欣慰,这些事李明玉在信上已经给她说了一遍,但从旁观者口中听到感觉还是不同,她能听到旁观者们对明玉的认同和赞许。   她的弟弟本就是个聪慧的孩子。   “这是桂花给大小姐的信。”老管将两封信拿出来,“这是韩旭给大小姐的信,我们没看写的什么。”   最后一句话是特意补充的,李明楼看他,按理说韩旭写的信,剑南道是要打开检查的。   老管便再补充一句:“桂花不让我们看。”   是吗?有什么事吗?李明楼先打开了桂花的信,桂花的字写的并不好看,但一个目不识丁的村妇用了短短时日学会识字写字已经是很厉害了。   信写的很简单,开头就干脆利索表明的内容,桂花说韩旭真是个不正经的人。   不正经这个词有特殊的含义,早死的人活了下来,有些不为人知的性情也迸发了吗?李明楼坐直了身子。   元吉还好神情淡然,老管则好奇的看着李明楼,见这小姑娘先是神情肃重,接着惊讶,然后眉眼如柳枝般缓缓的舒展扬起.....   她哈哈笑起来,前仰后合。   元吉和老管对视一眼,不解,桂花这个木头一般的人,也会写信说笑话哄大小姐开心了?   李明楼笑着将桂花的信放起来,打开韩旭的信,没看几眼原本止住的笑再次爆发。   这笑声将门外的孩子们以及金桔都吸引来,大家好奇的从窗户门口向内看,看坐在椅子上的女子一手拿着一封信,一手拍着扶手哈哈大笑。   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但笑的很开心,于是大家都跟着笑起来。   一直到了暮色降临,屋子里的人都散去了,李明楼坐在书桌前给李明玉写回信,一看到桌子上摆着韩旭的信,就忍不住笑两声。   韩旭,给她写了一封辞别信,信上让她以后不要给他写信了,义正言辞苦口婆心表明时局之艰,身为武少夫人应该谨守本分辅助天子和丈夫,济佑万民,有些私情杂念必须舍弃。   全文没有提到半点亵渎不好的话,但任何一个看到的人都会想象猜测武少夫人到底给韩旭写了一封什么样的信......   再配上韩旭给剑南道要来这么多钱物,只为了送给武少夫人......   这封信其实就是让剑南道的人看的,韩旭知道他的信会被打开查看,所以才故意这样写。   所以桂花禁止大家看韩旭的信,直接送到李明楼手上。   当然,如果武少夫人看到,会知道这是韩旭对她上封信要钱要物的回答。   文人的笔真是.....这个韩旭!   这个韩旭就是在假借大小姐你与他关系匪浅,招摇撞骗!桂花一眼看穿了这个男人,当她不认为韩旭在勾引大小姐,更不会认为大小姐倾慕韩旭.....   “这个男人就是要借楚国夫人,或者振武军的势,来吓唬我们。”桂花气呼呼,她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但还是被韩旭气到了,“文官太坏了。”   为了达到目的真是什么手段都能用。   其实也不算这么可恶,先前韩旭还用剑南道来吓唬她呢。   一介文官,除了一个官名一腔忠心,他无权无势无兵无马,什么都没有,却竭力的在这乱世刀光剑影中拼命的做事,为了达到目的什么手段都要用,其实也怪可怜的。   谁不是什么手段都用呢,她自己不也如此,抓着别人的母亲,假称别人的妻子,只为了找出一条活路。   李明楼脸上的笑散去,放下手里的笔,拿出一个盒子打开。   盒子里摆着诏书印鉴,这是武鸦儿给她请来的楚国夫人印信,她伸手抚了抚,印信的玉石并不怎么好,很明显是仓促做成,但这仓促的礼物对她来说真的很意外也很有用,如果没有这个封诏的话......   这件事她也能做成,因为她还有一个比楚国夫人封诏更厉害的印信。   李明楼伸手从衣襟里掏出金线绑着的吊坠,吊坠非金非银,是天子之玺。   她用过一次天子之玺,那时候说的是先帝让她救昭王所赐,只是现在昭王死了,新帝也登基了,按照情理她应该将天子之玺送还回去了,所有人包括知府这些官员都已经这样人为了。   她没有资格再拿着天子之玺。   但是,她不想交还回去,因为那个人是鲁王,是将来会杀了他们李氏一族的皇帝。   李明楼握紧了天子之玺。   而且这个天子之玺来历有古怪,极有可能朝廷和新帝都不知道它在昭王手里。   否则新帝早就该让她还回去了。   如果那时候没有武鸦儿给她请来楚国夫人封赏,她拿出天子之玺解决了黄氏一族,再也瞒不住其他人,新帝也会知道,她就必须将天子之玺还回去。   武鸦儿这个丈夫做的真是很好很好,李明楼抿了抿嘴露出浅浅酒窝。   “夫人。”有女童探头,“未了未大人求见。”   未了吗?李明楼将吊坠放回衣内让请进来。   未了在女童的引路下走进来,对李明楼施礼:“夫人,我是来告辞的。”   朝廷的使者已经离开了,未了没有立刻回沂州,说自己从未当过城守,想要跟光州府的官员们学习一下,李明楼当然不会拒绝,任凭他去了。   “学会了吗?”她笑了笑道。   未了也笑了,点头应声是:“我在光州境内里里外外日夜不停的看了这么多日,看清楚看明白了。”   李明楼道:“沂州百姓安危就交给你了。”   未了俯首没有谦虚:“下官定殚精竭虑不负生者亡者厚望。”   李明楼点点头,未了却没有起身,而是拿出一张公文:“只是这张公文上还需要夫人印鉴。”   李明楼接过,看到是一张任命未了为城守的公文,想来是他在知府那里自己写的。   其实现在有兵马为重,周献请他当城守,他就是沂州的城守了,这种朝廷任命的形式非常时期也可以从简。   可能有朝廷的任命更有身份吧,尤其是对一个内侍来说。   “我这是淮南道的印鉴,沂州城不归我管。”李明楼笑道,“我的印信在这公文上没用啊。”   未了抬起头,一双纯如赤子的眼看着李明楼:“夫人,昭王的天子之玺还在您手里吧?” 第十三章 未了的猜测   沂州城的人知道武少夫人有天子之玺。   当时救昭王后被当地的乡老看到了,乡老们认为是奉皇帝之命来的。   这个说法被所有人接受,昭王府的内侍们也没有疑问。   所以李明楼才推断昭王有天子之玺是一个秘密,来历肯定有问题。   世上也没有绝对的秘密。   知道秘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说出秘密的目的,先前不说,此时说的目的。   李明楼看着未了:“未大人说的什么?”   未了双眼纯澈:“夫人,请不要动怒,听我仔细说。”   李明楼没有否认自己动怒,只道:“你说。”   未了道:“官宦之变时,京城有天使来,请殿下进京,当大家准备进京的时候,又有消息说不用了,再然后就有安康山叛军围袭沂州,天使带着人杀出去报信,接下来的事夫人都知道了。”   李明楼点点头嗯了声,听他继续说。   “当初殿下同意跟着天使进京,老奴就有所猜测。”   “殿下为人谨慎,知道陛下不喜,从不主动去京城,天使能说动殿下,一定有极其重要的信物。”   “而且来的不是天子的内侍近臣,是崔征的家仆兄弟,殿下绝对不会轻易随他们进京。”   “唯一能说动殿下,只能是陛下的亲笔或者只有陛下能动用的证物。”   “后来殿下罹难,乡老们说夫人持天子之玺,老奴心里就印证了猜测。”   李明楼听到这里笑了:“未大人,你这猜测也太没道理了,天子之玺在我手上拿出来,你却说是昭王的,如果昭王有为何秘而不宣?”   未了道:“因为这天子之玺不是陛下赐予的,而是崔征私自送来的。”   这样吗?李明楼哦了声。   “陛下这么多年除了琴谱从来不写其他的东西,更不用说给王爷的信。”   “崔征已经把持朝政多年了,天子印玺他比天子还熟悉。”   “如果真是陛下所赐,殿下怎么会秘而不宣?必然是猜到此信物有异,所以才担心陛下,同意进京。”   李明楼不听了,笑了笑:“你怎么不猜测,这是陛下赐予我的信物?”   未了看着她认真道:“陛下所赐,只会赐给夫人的丈夫武都督。”   李明楼一笑:“我的丈夫很喜欢为我请圣恩赏赐。”   这笑溢出小得意,满含着夫妻甜蜜。   未了不由也跟着笑了:“都督英武,夫人不让须眉,奉养婆母,心系万民,助夫征战,武都督和夫人伉俪情深人人皆知。”   是吗,已经人人皆知了吗?这样很好,将来武鸦儿死了,她这个并肩作战的妻子承继一切理所应当,李明楼再次一笑。   不过话题不是这个.....   未了道:“这些都是老奴的猜测,如果猜错了,还请夫人不要生气,老奴在昭王府二十多年了,闭塞蠢笨很多事都不懂。”   说罢俯身重重一礼,再抬起头。   “其实我就是想问问,天子之玺还在不在,如果在的话,斗胆请夫人能不能用一用。”   不待李明楼说话,他又自己抬手打了脸一下。   “我真是欢喜糊涂又轻狂,我这种身份的人怎能动用天子之玺。”   他在地上叩了个头。   “未了告退。”   起身惭愧的用袖子掩面蒙头就走。   李明楼道:“且慢。”   未了掩着脸的手微微的抖了抖,转过身放下袖子,看到坐在桌案前的女子手里拿着一枚印玺。   “非常时期要行非常之事,便与你盖个印玺也未尝不可。”李明楼说道。   未了纯澈的双眼顿时一片水汽蒙蒙,他深深埋头,将公文双手高高举起一步一步上前:“未了多谢夫人大恩。”   ......   ......   未了走出府衙,李成带着兵马等候。   “未大人,可以走了吗?”他问,“夫人有什么吩咐吗?”   “可以走了。”未了含笑道,“夫人吩咐我等守好沂州便可。”   李成嘿嘿一笑:“是吩咐未大人吧?看未大人春风得意满面笑容,这下回去可以无所畏惧的管理沂州城了。”   未了闻言一笑:“是啊,此一行未某再无所畏惧了。”又苦了苦脸,“除了骑马。”   听到这话,四周的兵马都笑起来,有两个兵丁过来协助未了上马。   昭王去世前他从未骑过马,他也从未出过门,他不是替昭王做生意走南闯北的得力太监们,他只是在昭王府替昭王守书房的洒扫太监。   现在昭王不在了,书房也不用守了,他将那些看了无数遍的书放下,书房锁起来,走出门去见那些握刀持枪的兵将,去看沂州城里外民众怎么过日子,然后第一次骑马就跟随那些兵将疾驰跋涉,磨破的血肉到现在还没长好。   上马皮肉的刺痛再次让他身子发僵,想到这苦痛将伴随他一路,每走出一步就如同踩在刀尖上,他的脸上虽然在苦笑,但眼中没有任何的畏惧,贴放在心口盖了天子之玺印章的公文炙热的让他整个人都在燃烧。   他要烧尽这残躯,提醒天子之玺是昭王的,哪怕只提醒了一个人。   这些日子在他光州府里里外外的看,看到民众安居乐业,看到兵强马壮,看到诏封传开各地州府官将立刻前来拜见,并没有嘲弄不屑妇人借丈夫之势,看到有一车车米粮运送来,官府说这是有人在替武少夫人做生意买粮,看到剑南道的兵马护送着一座城池的财物奔来,官府说这是一个叫韩旭的官员在替武少夫人解忧难。   提醒这个人就够了。   未了深吸一口气,双腿夹马:“走。”   ......   ......   李明楼坐在厅内,天子之玺还摆在案头,未了不是想用天子之玺,他只是来告诉她,天子之玺,是崔征偷给昭王的,并不是先帝赐予的,天子之玺的动向朝官不知道,新帝也不知道,崔征不敢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所以,天子之玺是口说无凭,持有为证。   怎么来的,怎么处置,都由她说了算,李明楼端详着手里的天子之玺。   金桔从外边走进来:“小姐,小碗来了,说有事跟你说。”   李明楼收起遐思,看向门口,小碗低着头走进来。   “小碗,你有什么事?”她问。   这孩子经过几天的冷静以及金桔的讲述已经明白眼前这个武少夫人楚国夫人就是李大小姐。   像以前一样,他不肯抬头,道:“我要回去了。”   他没有在这里的必要了,他的技艺没有用,那个以为受伤不能见人的恩人,原来从来不需要拯救。 第十四章 安东有变   李明楼已经听老管说了小碗的事。   战乱开始后,剑南道虽然平稳,但四周危机此起彼伏,兵马也是不停的征战,再加上遭受荼毒的民众,伤者铺天盖地,季良如鱼入海。   他的治伤很吓人,效果奇好,无数人被他从阎王殿拉回来,还能最大程度的保留身体技能。   所以季良像原来的军医东山那样被称一声先生。   虽然前面还有个不好听的诨号。   听到季良被称为猎先生的时候,李明楼笑了,又有些怅然,这命运到底是改了还是没改呢?   小碗也跟在江陵府不一样,以前他对医术毫不感兴趣,到了军中就变的很痴迷,勤奋的不像话。   “他不仅跟着他父亲学,东山先生也教他,还有心收他为徒。”老管夸赞,“小小年纪技艺高超,前些时候去找李敏说想要帮大小姐,李敏就特意把他送来了,一路上也救了我们不少人。”   特意要来帮她,现在来了,却说要走?   李明楼有些不解,金桔在后冲她比划了一下脸,然后笑嘻嘻夸赞:“小碗可厉害了,身上带着针线,能把伤口像衣服一样缝起来,几乎不留痕迹。”   小碗刚来受到震惊人变得紧张恍惚,金桔为了让他放松,让侍童们和他同吃同睡同玩。   毕竟是同龄大家七嘴八舌的询问,小碗也渐渐开口说话,心绪平稳下来后,金桔再给他讲大小姐是因为不得已的原因掩藏面容和身份,然后从小碗零散的话里猜出了他的意图。   这孩子以为李明楼是脸受了伤,嗯,当初金桔也这么认为,现在李家的人都还这么认为呢。   所以苦练了一手缝伤口祛伤疤的技艺,结果......   李明楼明白了,看着小碗:“如果可以,请你留在这里为我的兵马治伤,我们这里与叛军一步之遥,征战不停,而且现在又有一场大战正在进行,死伤不计其数。”   说罢站起来施了一礼。   小碗被这一礼吓了一跳,向后退想拒绝又觉得不能拒绝,只能道:“我其实技艺不精。”   李明楼道:“不试试怎么知道。”让人唤元吉来带小碗去军中,又对小碗许诺,“你且去试一试,如果不行,元吉送你回去,你跟季先生和东山先生学好技艺再来。”   小碗犹豫,李明楼看到屋内的孩童们好奇闪闪亮的眼。   “你们想不想跟着小碗去军中试试?”她便问道。   屋子里的几个孩子顿时也变的像小碗这般不知所措,还好他们在这里已经适应的敢说话以及会说话,便有孩子站出来。   “我想去军营,我想当兵。”一个有些瘦小的男童道。   虽然很高兴能服侍武少夫人,武少夫人也是他的恩人,但他总觉得可以为恩人做更多,比如去杀敌。   李明楼点头说声好。   有了这个孩子带头其他人也便开口,还有孩童听到消息跑过来,大家七嘴八舌,大部分男童都想去军营学杀敌,女童们也不甘示弱,要跟着小碗去学技艺:“治伤是缝缝补补,我们拿不动刀枪,但能拿针线。”   李明楼没有纠正她们治伤并不是简单缝缝补补,战场上治伤也并不是不危险,这些事让他们自己体验,然后再做选择吧。   李明楼手一挥家里这些孤儿们除了七八岁太小的以外都跟着元吉去军营,小碗被同伴们热热闹闹的挟裹着懵懵怔怔的去了。   安排了小碗和家里的孩子们,李明楼打算继续思索一下天子之玺的事,但又被元吉带来的消息打断。   依照和武鸦儿约定突袭安东的兵马形势危急。   .......   .......   安东的形势传到淮南道的时候,四周已经一片震动了。   太原府这边兵马奔驰,民众纷纷入城进堡,鸡犬不宁。   “安康山大军南下?”   项南还在项老太爷这里,李明琪带着姜会找来了,听到这个消息都很惊讶。   姜会上前道:“哨探确定了京城叛军最新动向,中部防线的兵马有四成向南去了。”   “去向哪里?”项南问。   姜会道:“暂时还不能确定,大概是安东附近。”   项南起身:“河南道。”   项老太爷有些惊讶:“安康山要先攻打河南道了?麟州要放一放?”   项五老爷道:“打了河南道就能绕过太原府这边进攻麟州了,河南道那边肯定不如咱们。”   项南皱眉:“不太像,舍近求远不是安康山的做派。”他说罢向外走去,“我去看看。”   项五老爷忙喊:“你去哪里看?”   项南没有回头:“安东。”   项五老爷大惊:“你去干什么!你怎么去!”   项南已经走出去了。   项五老爷大怒:“这个逆子!把他给我关起来!”   项老太爷皱眉道:“别动不动就喊,喊能解决什么问题?”   项五老爷道:“父亲,你看他,他根本就不听我们的话,在外边打了几天仗,就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了,不肯留在太原府,现在还要去看什么安东,安东也不是滑州,他为什么去?而且他只有那么几个兵马,难道指望太原府的兵马吗?”   项五老爷竹筒倒豆子劈里啪啦,消息突然项老太爷想的事情多,被吵得烦连声喊他停下。   站着得仆从不知道要不要听命去抓项南关起来,屋子里变得混乱。   “父亲你别急我去跟他说说。”李明琪劝项五老爷,又对项老太爷道,“我让人跟着他。”   有人替自己劝,项五老爷稍微挽回些面子,愤愤拂袖不再大喊大骂。   有人跟着,项老太爷看了眼安静站在一群不知所措仆从中得姜会放下心来,对李明琪点了点头,慈爱又疲惫的摆了摆手。   ......   .......   “都将。”陈二疾驰奔来,迎上从太原府衙出来的项南,“查清了,不是安康山叛军要攻打河南道,是振武军突袭安东。”   项南惊讶:“振武军?他们要拿下安东以此进攻京城?”   这也是舍近求远啊。   然后又想到什么。   “是武少夫人的振武军吧。”   陈二这个却不清楚:“那边乱成一团了,地形又险峻,消息根本打探从出来。”   一定是淮南道来的振武军,项南可以肯定,凝起了眉头,这个武少夫人是想要立大功来回应朝廷的诰封,以及更稳定光州府吧。   真是.....疯狂的女人。 第十五章 兵马当赠公子   项南回到太原府没多久就听到了光州府动乱的消息,他轻叹一口气。   意料中的事果然发生了。   他并不是担心武少夫人解决不了问题,那个女子跋扈但聪慧坚韧,只不过要大伤一次元气了。   或者向世家低头受到缠束缚,或者不低头以暴制暴毁掉了苦心营造的仁善形象,民众畏惧,凝心离散。   要想恢复今日的欣欣向荣就要耗费比先前更大的心血人力物力。   这是乱世,没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   但没想到武少夫人一手拿住了为首世家大族的通叛证据,一手接到了皇帝敕封的诰命淮南道主,以暴制暴大开杀戒,杀的人心没散,反而凝聚。   这个女人狠莽,又有运气,不可能的事偏偏让她做成了。   项南又默然,这也是乱世,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武少夫人一个女子,也只能拼着狠莽了,所以她才会去进攻安东,为了转移光州府动乱的余波,也是为了向皇帝证明自己的能力。   安东背靠安康山大军,如果能攻下,当然是大功一件,但此举实在是危险,从光州府到安东长途跋涉突袭,兵马疲惫粮草不足。   安东附近的局势也很混乱,混杂着卫军叛军逃兵流匪,恍若一个泥潭....   光州府的兵马如果无援无助,只怕就要陷入泥潭难以脱身。   项南翻身上马:“我们速去。”   陈二拉住他的缰绳:“太原府兵马可能随行?”   项南适才去太原府请兵了,但他身后空空并无将官跟随。   项南回头看了眼:“他们说朝廷有令驻守当地,不得随意调动,要出兵的话,先要请示陛下。”   陈二是个小兵啥也不懂,但也懂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不肯出兵吧!”   等请示朝廷下来,安东那边早打完了。   项南摇头:“不是。”   陈二瞪眼看他。   项南一笑:“他们是不敢。”   都什么时候了还顽皮,陈二翻个白眼。   项南将马鞭在空中一个打旋:“走。”   他们不敢,他敢,陈二喊道:“我们只有几百人,去送死吗?”   话虽然这样说,陈二已经紧随其后的翻身上马追上去。   “不过一死尔。”项南道,寒风将他的斗篷像旗帜一样吹动。   那武少夫人一个女子尚且敢向死而生,他又有何不敢?   看到三百多兵马疾驰,城里街道上的更是不见了人影,门窗后都是窥探。   但来到城门外,却见人群涌涌围绕着一辆车,冬日里描绘着白色云纹的马车,恍若天上来。   “公子。”裹着斗篷面如娇花的女子掀起帘子走下车,拦住了路。   项南回来后看到听到太原府上下对李明琪的称赞,剑南道来的大小姐照看项族上下,扶助太原府,成为了太原府一根定海神针。   虽然这一切都是依托剑南道的兵马,但对于一个小女孩子来说,肯做事敢做事已经很值得称赞。   项南没有理由对她冷脸冷眼。   “你是要拦我的?”他和气问。   李明琪一笑:“我把父亲和祖父拦住了。”   项南微怔,又微微一笑:“多谢。”   李明琪道:“公子,你的人太少了,请让剑南道的兵马助你。”   项南便看到车边一个面向忠厚老实的男人站出来俯身施礼。   他还没说话,人群中有声音传来。   “姜会,朝中有令,卫军不得擅离。”李奉景带着人疾驰而来。   李明琪眼中恼恨,神情保持云淡风轻:“四叔,这是明玉送来保护我的兵马。”   如果非要这样论,剑南道的兵马根本就不能来太原府。   李奉景道:“所以这是保护大小姐安全的护卫,怎能随意调动?”他对项南拱手施礼,“姑爷,你要率兵去安东迎战叛军,这太危险了,安东属于京城,你们此去多凶险且不说,把叛军引来太原府可就是大灾了。”   此言一出四周民众哗然。   大家知道太原府突然兵马紧张,但其实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原本四处躲藏,看到李家大小姐的车才都涌出来。   李大小姐是太原府最安全的保障,大家都愿意跟在她身边,如今李大小姐所住的庄子外已经聚集成一个新庄子了。   项南看着李奉景笑了笑:“四叔,叛军不平,天下没有真正的平安,叛军不是谁能引来的,而是他们早晚会来的。”   说罢拍马向前而去。   陈二率三百兵马紧随其后呼啸而过。   “公子。”李明琪喊道,马蹄轻快怎么追的上,她停下脚恨恨看李奉景,厉声道,“四叔,大小姐难道会看着丈夫孤军奋战不顾?项公子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让大小姐如何在自处?你让李家和项家如何相处?”   最后咬牙低声。   “你这是要败坏大小姐和李氏的声名吗?”   李奉景看着她,不惊不乱不慌不忙:“我说过了,兵马是保护大小姐的,大小姐所在之处才是重要的地方,这些兵马守护大小姐,守护太原府,姑爷如果留在太原府,兵马自然任他用,他要去其他地方征战,我们剑南道兵马可不能随之而去,兵马都随他离开,太原府要是出了事大小姐如何自处?项家和李家如此相处?”   将李明琪问的话反问给她,又咬牙低声。   “你这才是败坏大小姐声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样只能让项公子记住你的声名,太原府可记不住。”   这种小女儿的把戏,来给他装什么大义!   他要把兵马留在太原府,让太原府的百姓记住大小姐的大义,才是对大小姐回来最大的用处。   李明琪气的银牙咬碎,喊声来人。   李奉景伸手指着四周的民众,抢着大声道:“安东形势危急,太原府的民众就不危急了吗?太原府的兵马为什么不肯去?这里可是有无数鲜活的性命啊。”   民众们顿时大喊:“请大小姐护我!”   有人哭有人喊还有人下跪乱成一片。   李明琪气的脸发白,丫头念儿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瑟瑟不敢言。   “我与太原府同生共死。”李明琪伸手对四周民众高声道,再看姜会一咬牙,“速去!”   姜会应声是转身疾奔而去,再远处便响起了马蹄震动,如同雷声滚滚,盖过了民众们的喊声。   那是驻扎在太原府的万数剑南道兵马。   是他们太原府的一道厚实城墙屏障。   现在墙跑了。   民众们停下了哭喊呆呆的看着乌云一般的兵马滚滚远去。   “诸位不用怕,我李明楼与大家同生共死,没有叛军敢来侵犯。”李明琪的声音继续喊道。   有个民众回过头,看着神仙车驾,神仙般的女子,以及女子身边威武的护卫。   “才不会呢。”他喊道,“你才不会和我们共死呢,等真到死的时候,有兵马护着你,有护卫救你,我们什么都没有!”   李明琪被喊的一怔,她来到太原府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   其他的民众们也喊起来。   “快走吧。”   “大家快另寻安稳之处吧。”   如潮水般散去,眨眼这里只剩下李明琪一干人。   李明琪又是气又是羞又是恼,小脸一阵白一阵红双眼含泪,狠狠看向李奉景:“四叔,毁了大小姐的声名你满意了?”   李奉景淡淡道:“大小姐什么声名?只为丈夫觅功劳不顾其他人死活的声名吗?”   李明琪将袖子狠狠一甩,又深吸一口气:“无妨,待项公子得胜率领剑南道兵马归来,这些民众自然会被大小姐声名折服。”   李奉景道:“嗯,是的,那是大小姐的兵马,那是大小姐的声名,与别人无关,没了兵马,什么都没有。”   李明琪哼了声,拂袖上车去,念儿忘了对李奉景甩袖慌慌张张的跟上。   车马在护卫拥簇下疾驰而去,华丽依旧,但不知道是不是少了民众们的跟随欢呼,看上去有些孤零零。   李奉景站在原地哼了声,虽然没能留住剑南道的兵马,但李明琪名声扫地,积压多日的闷气终于一口吐出来。   凌冽的寒风让他舒畅但又打个寒战。   城门前只剩下他几个人。   “这个臭丫头还真狠,兵马说拱手送人就送人。”李奉景恨恨道,“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   随从在一旁问:“四老爷,我们还回军营吗?”   李奉景皱眉道:“回什么军营,兵马都走了,多危险。”他翻身上马,看着李明琪离开的方向,“我们搬着庄子上去住,都是李家的人,护卫不能只护着她。” 第十六章 援助,远的近的   离开繁华之地的旷野上兵马疾驰,时而合拢时而分散,哨探像长鞭一样不断的前后甩出去,然后再带回来最新的消息。   出了太原境,没有太原府的兵马跟来。   尚未到京城境内,范阳军暂时不见。   四面州府风声鹤唳,没有兵马紧闭城池苟延残喘,有兵马的正在左右摇摆观望。   一路上除了野兵游匪并没有遇到其他兵马。   野兵游匪会劫掠路人流民,人数多势力大的还会去劫掠城池,但看到人数众多的兵马并不敢上前。   “前方有小路,可以穿山。”   “整队,整队,走小路。”   随着哨兵带来的消息行进的兵马调转了方向,有一些兵马在其中有些犹豫,似乎不知道怎么选择,就像撞到石头上的浪花。   陈二道:“小爷,小爷,我们还跟着他们吗?”   项南还没说话,那个叫姜会的男人冲来过来:“姑爷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大小姐吩咐要听从姑爷。”   这个时候没有必要为了摆脱这些人浪费时间,项南不是那种分不清主次情绪的人。   “跟他们一样。”项南对陈二道。   陈二便下令,犹豫翻滚的浪花便跌回水中融为一体,滚滚向前而去。   姜会对项南郑重道:“姑爷,大小姐让我们听命姑爷,我们并不是只守着姑爷,既然是叛军,我们剑南道兵马必然不死不休。”   项南看着他,道:“请杀敌不堕剑南道声名。”   姜会肃容应声是:“我来为姑爷开路。”   说罢向前急冲而去。   离开了项南,他的神情没有半点松懈,眉头反而更紧。   “果然很危急吗?”他低声问。   有人靠近低声道:“非常危急,大小姐那边的人马并不多。”   姜会焦急:“怎么会不多?大小姐就算不懂,元吉难道不会打仗?那可是安东,怎么会不带足人马来?”   “不知道啊。”那人也急,“事情太突然了,消息也传不出来。”   姜会咬牙催马。   那人回头看了眼:“我们真带着他们?”   姜会也回头,凝重的神情微缓:“项公子,是个好汉,就凭他听到消息带三百众也要来援助。虽然他不知道援助的是谁的兵马。”   项南的举动真的让他们出乎意料。   原本接到消息正焦急不知道该以什么借口去援助,项南出面了。   这样他们就能以听令姑爷的名义冲去援助大小姐了。   虽然听起来有点怪.....   不过项公子跟武少夫人很熟吗?竟然毫不犹豫的立刻率兵前去援助.....姜会闪过一个念头,前方的哨探发来尖利的警报。   “有伏兵!”   这里距离安东还有一段距离呢,就已经安排了伏兵,可见安康山的大军调动过来的数目。   姜会将长矛举起。   “杀!”   杀过去!杀过去!   厮杀声在山谷里震天。   ......   ......   厮杀声隔着山川隔着城池旷野,站在许州城墙上的河南道观察使也似乎能听到。   地面的震动似乎从听到消息的那天就没停止过。   “淮南道的振武军真是疯了。”他来回踱步,再次恼怒骂道,“那是安东!安东!安康山的老虎尾巴尖!他们怎么就认为自己能摸尾巴尖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停顿下,再次询问。   “确定是淮南道的振武军吧?不是哪里的叛军假装,然后装作打安东,其实是要打我们河南道吧?”   身边的将官们也再次安抚:“确定不是。”“是真的在打安东。”   不过也有新的消息:“不只是有振武军,太原府那边也有兵马驰援。”   观察使很惊讶:“太原府?太原府疯了?”   太原府可比他们还远呢,怎么可能?   “好像不是太原府的兵马,是剑南道的。”   “不对,不对,我听到消息说是滑州白袍军。”   滑州又是什么鬼地方!观察使听的愕然,安东这边的兵马大杂烩大混战吗?   “总之不管他们怎么混战,别打到我们这里就好。”他大手一挥叮嘱,“加强戒备。”   将官们乱乱的应声是,城外有兵马疾驰,让众人吓了一跳。   “是我们的人。”还好看清旗帜大家松口气,不过旋即又惊讶,“是唐城的兵马,他们怎么来了?”   唐城来的兵马不多,明显的是亲卫护着将官。   为首的将官年轻俊秀带着几分俏皮,在其中很显眼。   “中齐啊,你怎么来了?”观察使一眼看到,忙上前关心喊,“可是唐城有什么事?”   中齐摇头:“大人,唐城无事,放心,一切都好。”   观察使几分欣慰:“有你在我就放心。”   中齐拱手道:“大人放心,我这就去带兵马去击退那些安东叛军。”   观察使犹自点头连声道好好好,身边的将官们面色发白的抓住他,冲城门下喊。   “什么叛军?”   “击退什么?”   中齐道:“不是说有安东的叛军袭击我们河南道,大人放心。”他向远处一指,“我们唐城八千兵马已经全部集结,我这就亲率去迎战。”   说罢拍马而去,身边兵将跟随,再远处马蹄震震荡起尘烟。   这边城门上的观察使才回过神捶墙嘶喊。   “什么?怎么?不是,安东叛军没有打我们!快,快喊他回来!”   “快追回来!”   “兵马集结!”   许州城瞬时兵马疾驰混乱。   ......   ......   光州府内虽然街市繁华,但还是有隐隐的紧张,大概是奔驰的兵马越来越频繁。   “附近没打仗啊。”   “不是在附近,在京城附近,河南道那边。”   “那还好,离咱们还远呢。”   “其实不远,咱们的兵马也在其中,护送京城来的天使路过,当然要参战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有兵马调动向西去了。”   街上的消息已经渐渐的传开,官府也没打算隐瞒,毕竟要增加援兵,但援兵要过去还是太远了。   “夫人,不过好消息是,那边有很多兵马来增援了。”一个风尘仆仆面满风霜的信兵站在厅内,指着舆图指点,“有从太原府来的,有从河南道来的。”   元吉低声给李明楼道:“是姜会和中齐,他们听到消息,知道是我们的人,必然要去援助。”   “有了这些援兵,形势好多了,应该能撑到我们的援兵过去。”信兵说道,虽然他没有杀进重围,看里面到底怎么样,但叛军还在不断的增加,可见内里被困的兵马还在坚持。   李明楼站在舆图前沉默很久了,听到这里面容无悲无喜,似乎麻木。   “麟州的振武军有消息吗?”她只问。   这句话让厅内的议论声一停,元吉看信兵,信兵低下头:“没有。”   厅内沉默凝滞,站在舆图前的白衣女子,恍若真的变成了泥塑神仙,直到外边有脚步声急闯。   又一个信兵冲进来:“夫人,夫人,武都督有消息了。”   厅内的人活过来,元吉更是难得上前一步问:“到了哪里?”   信兵道:“相州。”   元吉一怔,相州?是哪里?   一直不动的李明楼视线在舆图上从安东向上,落到一个方向。   相州,在京城的最北边。   她伸出手指轻轻的点了点。   武鸦儿,好一个援助啊! 第十七章 夫妻有佳话   临近年关的剑南道热闹气氛中有些紧张。   这是没有大都督的第一年。   先任大都督李奉安过世不在了,次任大都督李明玉进京面圣去了,这是剑南道能不能平稳过度的关键一年。   剑南道都督府衙的大厅里灯火通明,严茂坐在案前翻看着文书,从白天到黑夜他都坐在这里,就好像不吃不喝的木头人一般。   自从李奉安过世后,他手里握着的不再是刀剑,身下也不再是骏马,坐在木头椅子上,握着轻飘飘的笔,指挥的不再仅仅是剑南道的兵马,还有整个剑南道的运转。   一个木头人,手中握着千丝万线,精巧灵敏没有半分缠乱。   李敏坐在对面,用纤细的手指灵巧从盘子里捏着瓜子,盯着严茂的粗手指:“当初大都督考验我们几个,给你的评语竟然是细巧,我当时气的跳脚,你哪有我细巧?”   他将手伸到严茂鼻子下。   严茂的视线穿过他的手,稳稳的运笔如飞。   李敏只能收回自己端详这双美丽的手:“不过现在我是明白了,大都督真的没有说错,现在掌管剑南道这么细巧的事,只有你能做的来,换做我,我是会疯的。”   严茂抬头看他一眼:“真换做你,你不会疯的,你没有疯的时间和机会。”   千金重担压在身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不被压垮不能放下担子,哪有力气和时间去发疯,他严茂是如此,换做李敏,哪怕是内宅的女人桂花也会是如此。   李敏想了想,还可能真是这样,但又旋即摇头,呸呸几声,他才要这样想!   “元吉跟着大小姐呢,桂花跟着小公子,剑南道有你,我还是继续陪着李三老爷。”他说道,“你有事也别找我,去找林芢,他天天躲在屋子里享清闲。”   严茂并不在意李敏的插科打诨,笑了笑:“其实不难,大都督定下了这么多规矩,大家只要按照规矩做事就可以,就算没有我,只要规矩在剑南道就能稳稳的运转,我们最大的担忧是没有规矩。”   李奉安一死,他们都是附众,剑南道是朝廷的,新来的大都督有权利毁掉一切,他们无力阻止。   现在好了。   李明玉已经拿到了旌节,还有大小姐   “大小姐说天下要大乱可靠吗?听起来很吓人呢。”李敏说道,说吓人,但他没有害怕的样子,声音也没有放低,对着灯看指甲,好像磕掉一块,眉头都皱起来,这才是吓人的事呢。   严茂虽然是兵家出身,作战无数,但天下大乱对他来说也是很陌生的事,大夏朝繁盛太久了,久的大家都忘记了什么叫乱世。   乱世就是到处是征战,世道崩坏,朝不保夕,人们的念头不再是吃饱穿暖娶妻生子,读书科举立业,而是活着。   活着不是希望,不是人活着的意义,只是动物的本能,人就变的跟牛马猪羊狗一样。   乱世就是没有希望。   繁盛的大夏要变成这样了吗?   这的确是可怕的事。   “我不知道这件事可靠不可靠。”严茂道,“但大小姐做事很可靠,她的一举一动虽然大胆荒唐,但其实都有规有矩,隐秘又稳妥,进可攻退可守,如果没有安康山造反,不管是大小姐留在窦县,还是寻找嫁妆派军,大都督率兵过境留驻,都是有合理理由的,如果真有造反。”   他看了眼李敏没有再说。   如果真有造反,那他们剑南道可就撒了大网能捞大鱼了。   李敏满意的吹了吹指甲:“大小姐果然仙人之姿不凡。”   提到大小姐,严茂严肃的脸上也浮现笑:“大小姐比我们预料的厉害。”   他们对这两个姐弟并没有太多交集,没有人会想到李奉安会死的这样突然,李明楼身为女儿,被李奉安养的像仙人一样,不食人间烟火。   “仙人当然有不凡之处,她只是不食人间烟火,如果她要踏入人间,自然会显出厉害。”李敏声音拉长如吟诗唱词,来了兴致坐直身子,“我应该找人来为大小姐作诗。”   这是闲人的乐趣,严茂不反对也不理会,运笔如飞,将剑南道里外远近的兵马人一一调配。   烛火摇曳,有脚步声急来,一个兵卫进来俯首:“项都督来了。”   严茂和李敏有些惊讶,按照李明楼来信的吩咐,项云和陇右兵马被安排去镇守南夷,虽然严茂觉得这时候项云可以有更重要的事安排,但还是听从命令。   项云对于安排更没有任何意见,调动了全部陇右兵马去往南夷,项云刚柔并济将南夷安抚的很成功,信报说经历过叛乱的南夷已经恢复先前了。   虽然对于剑南道的很多人来说,南夷继续混乱没有什么干系,甚至趁机将其彻底清除也无不可,李奉安可是因为夷人作乱才死的,虽然已经捉拿了凶手,诛杀了叛乱主谋的夷人大族,但这恨意始终未消。   李敏行前给项云建议把南夷搞乱,被项云拒绝了:“不要胡闹,现在南夷乱,对大都督没有好处,南夷安稳更能彰显大都督威仪。”   大都督当然是说李明玉,李明玉是个娃娃节度使,现在天下为此喧哗,在天下人熟悉以及接受娃娃节度使这个事实之前,剑南道当然平稳最好。   李敏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撇嘴:“项云太老实了。”   老实的项云将南夷安抚的很好,虽然这并不是多大的事,他还是认真的去做,做的很好,好到大家都忘了南夷。   没有请示和任何消息项云怎么突然来了?   项云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应该是有极其重要的事。   严茂站起身来相迎,项云披着一身风霜疾步进来:“抓到了平家遗孤,是平成周的长孙。”   平氏是夷人大族,先前的叛乱就是他们主导的,平叛之后平氏被合族抄斩,但还是有一个平家子孙逃了出去。   这个漏网之鱼已经掀不起风浪,严茂神情冷冷:“平氏合族伏诛,没有遗孤了。”   这种事他们也早就达成了共识,项云完全不用为此跑一趟。   李敏笑道:“项大人还疾奔潜行而来,这平氏遗孤死了也极有面子了。”   他的脸上在笑,柳眉微微蹙起。   一个人直到离开了某地,剑南道才知道,这跟来人是敌是友无关,这件事本身很危险。   有环节有问题了?他应该去查一查。   项云回答了他的疑问:“我从那平氏长孙口中得到一个消息。”   所以不是平氏遗孤让他这样漏夜潜行而来。   严茂和李敏都看着项云:“什么消息?”   项云道:“平氏叛乱与安康山有关。” 第十八章 反有一问   光州府振武军在安东解困之后就立刻撤回了,只留下了一小部分善后,安置伤者收殓亡者。   听闻获胜,河南道观察使带着兵马赶来,另外还有太原府的剑南道女婿协助,安东这边无忧。   李明楼当初派援兵的时候就下了命令,解围之后立刻退回,知府等官吏有些遗憾,觉得他们打下的成果被河南道白占了。   哪有什么成果,而且大便宜从一开始就被人占了,偏偏这个亏还不能对人言,李明楼看着站在眼前的男人,仙人也难掩怒意。   “围魏救赵?”王力视线躲开眼前的仙人,摸头道,“我没读过书.....”   厅内没有人说话,也没有觉得这个笑话好笑,视线或者阴冷或者木然的凝聚在他身上。   王力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再次摸头,也没好意思说自己不知道怎么回事,哭喊装傻他还是不太会。   李明楼看着他:“我以为我和都督都说好了,我们的合作一直很愉快。”   这是第一次表明双方的关系吧,这意思也相当于承认她不是雀儿。   王力深吸一口气道:“夫人,都督的合作也很有诚意。”   “诚意就是这个夫人吗?”李明楼道,看了眼桌上的楚国夫人印鉴,送来那么大的礼,她知道对方要的不小,只是没想到武鸦儿比她想的还要狠,“这不是诚意,这是欺骗。”   请兵相助,难道不是一起攻打安东吗?结果振武军根本没有出现,让他们孤军奋战,拼死而战,搅动了安东四周一片混乱,引叛军大批调动。   什么武都督攻打相州围魏救赵解困安东,分明是趁安东叛军聚集,他们出其不意突袭相州。   “这不叫围魏救赵。”李明楼道,“这叫声东击西,我们声东,你们击西,是因为有我们先声东,才有你们能击西。”   王力抱拳一拜大礼:“相州此战是夫人的大功。”   李明楼道:“难道我争功劳吗?我的功劳难道要争吗?既然是合作,为什么当初不跟我说清楚?难道是怕我们不如你们英勇敢战吗?就算知道孤军,我们难道不敢奋战吗?”   王力俯身摇头再次一礼:“夫人的兵马英勇善战也敢战,在麟州我们亲眼看到了。”   李明楼道:“那为什么要瞒着我?”   她质问的当然不是王力,而是武鸦儿,王力的这些回答当然也不是他自己想的,必然是武鸦儿交代过的。   王力没有丝毫犹豫斟酌,道:“当初夫人借兵沂州,为何没有明说?”   李明楼愕然,她想武鸦儿或许会解释事关机密啊光州府淮南道刚有内乱形势复杂啊,或者担心李明楼会准备充足将突袭变成了明袭,达不到诱惑安康山叛军的目的啊,或者干脆说不相信她等等理由。   没想到他就反问了一句话。   是啊,当初她借过武鸦儿的兵去沂州,也的确没有告诉他。   为什么不告诉他呢?是怕振武军怯弱不敢千里奔赴作战?是因为事关机密啊京城混乱形势复杂?还是担心被京城的朝廷官员识破?担心秘密走露突袭救援变成明援,一路上会遭受阻拦或者让叛军更快的杀掉昭王?或者,干脆就是因为他们不熟,不相信武鸦儿?   她给出什么答案,武鸦儿就是什么答案。   一句话让李明楼哑口无言。   元吉看着小姑娘雪白的脸上浮现红云,红云转瞬散去,嘴角紧紧抿住......   这是前所未有的生气啊。   元吉怒火化作冰雪,看着王力:“此时与沂州之战不同,你们以援兵欺骗,让我们死伤无数。”   王力抬起头站直身子:“振武军不惧死,知道有援兵会去,知道没有援兵也会去,振武军战场上只听命奋战不问他事。”   他这是提醒他们,别忘了他们对外号称振武军。   只要是振武军,只要他们用着振武军的称号,就要听从调令。   要不然就撕破脸,剥去振武军的称号,脱下武少夫人的身份,交回楚国夫人的诰封......   这些是他们与武鸦儿交易的,是他们得到的成果,也是武鸦儿付出的报酬。   厅内的气息僵持凝滞。   院子里有脚步声传来,伴着金桔的低声:“夫人,你走错了。”   门帘响动,妇人伸手掀起,她没有走进来,站在半遮的帘后,蒙着双眼的脸上有温和的笑:“雀儿,你要不要去啊?”   厅内的气息没有被打破,反而更加紧张,王力抬着头梗的僵直,呼吸都停下了,他此趟已经抱了必死之心,只是可惜不能把婶子救出去,如果还有一两个同伴幸存,或许还可以拼一拼。   虽然乌鸦当时交代不要管他的母亲,不救是救,救了反而是死,这句话听不懂,但不可能看着这些人当场杀害婶子而无动于衷。   李明楼的声音响起:“去哪里啊?”   金桔挤过来,察觉到室内的气氛不对,声音有些紧张:“我和夫人去听黄伯讲空明洞白猿,他刚从外边回来,见到了稀罕事,一个白猿驮着一个和尚在山里能腾云驾雾.....”   说着说着声音停下来,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厅内的气氛依旧凝滞,用眼睛都能看出来。   妇人看不到,含笑再问:“雀儿去吗?”   李明楼雪白的脸上微微一笑:“我不去了,还有事情,你们听了讲给我听。”   妇人便说声好,金桔忙扶住拉着她:“我们快去吧,那些孩子们哄的黄伯高兴,会提前开始讲呢。”   女声碎碎窃窃走开了。   门帘垂落无声,厅内重新变得安静。   元吉和方二都看着王力,王力梗着脖子一动不动。   李明楼道:“你走吧。”   王力俯首一礼应声是,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厅内再次恢复了安静,李明楼坐在桌子前面色沉沉,满面的怒意毫不掩饰。   “大小姐,武鸦儿这个人一向恶名。”元吉道,“别说对其他卫军,在振武军中也是六亲不认,争名夺利时根本不顾同袍之义。人如其名,所过之处丧气。”   方二点头:“我听中六说,他现在抢了很多驰援麟州的兵马归入振武军,杀了好几个反对他的大将军,有文臣质问,也被他扣上居心叵测的罪名,朝中没有人敢说他半句坏话。”   没错,武鸦儿就是个坏人,她比任何人都知道,那一世武鸦儿的声名难道听的还少吗?屠过城杀过文武大臣,满朝惧怕厌恨却不敢言。   李明楼看着桌上的熏香盒子,她怎么能因为他给了她这么多礼物,就把他当成好人呢?   这可不是礼物,这是交易,他给了报酬是要拿到回报的。   他给的报酬也成了她的束缚,她收下,就证明她需要,需要而舍不得离开,然后她就不能拿他的母亲来威胁。   威胁当然还是威胁,但不会真的做出些什么,除非是她不想要现在拥有的一切。   她不想要吗?她已经不是想不想的事了,而是能不能。   李明楼抬手在熏香盒子上重重的砸了下。   咚的一声,让元吉和方二都吓了一跳,小姐从来没有发过怒,该怎么....哄?   “小姐,仔细手疼。”元吉提醒。   方二建议:“用砚台。”   李明楼看了看手,看了看桌子,拿起盒子将熏香倒出来,用盒子砸熏香,一下两下三下,看着熏香在桌子上砸成粉末。   她那一世从来没有跟人生过气,从来没有人让她生气,只有一次,然后她的生命终结,也还没来得及生气.....   她现在还活着,还没活多久,就被人这样气。   真是好气啊! 第十九章 后宅闲事   知府晃晃悠悠迈进后宅,打量围墙地面。   “还是应该建个楚国夫人府。”他对身后的官吏说道,“府衙后宅太小了。”   官吏点头道:“长史已经去看黄家的宅子了。”   黄氏一族入罪家产抄没,城中那栋占了一条街的宅子也自然归属官府。   知府不高兴道:“黄家的宅子太大了,夫人住不惯。”又问,“如今这么闲吗?长史天天不见人。来拜贺夫人的州府都该到了,他不负责招待吗?”   武少夫人虽然堂堂正正接管了半个淮南道,但诸多的事还是由知府掌管,再加上最近事务众多,忙的跟武少夫人多说几句话都不行,长史倒是天天往武少夫人跟前跑。   官吏知道知府的心思,笑道:“大人管理有道,我们才得以清闲,夫人岂会不明白?”   楚国夫人当然不是在她跟前溜须拍马就能讨好的,她拿珠宝赠人也是对方有她看中的才能,更何况长史长的丑.....知府笑吟吟不再抱怨。   他道:“最近事情多,但都是好事。”   每过几天就有粮送来,沂州的商人来来往往,带来更多的商机,投来归顺楚国夫人的州府越来越多,世家们都乖乖的听命,将自己家的田地按照分派拿出来,新来的流民都得到了安置,马上就开春种田了。   因为能分到田地,各地涌来的流民更多,带来了大量的人力以及兵力。   虽然安东之战惨重,但因为武鸦儿围魏救赵拿下相州,振武军所向披靡声名大振,引来更多的人投军,这乱世也是很多人的机会,成为振武军往远了说能有机会建功立业,往近了说能让家人吃饱穿暖住好,还能分到更多的田地.....   一人当兵全家优待。   战伤者官府会给优厚的抚恤,优先安排适合的事做,战亡者父母妻儿皆有优抚,不管是做工还是读书还是分田任何事都享有优先,武少夫人,不,楚国夫人还会发放米粮,养到父母亡故妻儿自立。   在这乱世,随时说死就死了,死了也白死,如此还不如战死呢,家人还能有条活路。   “新丁越来越多,窦县的军营都快盛不下了,我听元爷说,打算把窦县只做新丁营,其他的兵马都送到我们光州府大营。”官吏笑呵呵说道。   知府从轻松适意中惊醒:“那可不行。”   将来所有的兵都把窦县当娘家了,老卫还不得意死?   “光州府没地方,其他州府多得是,投军的人越来越多,一个新丁营可不够。”知府道,“正好大家来道贺,一起商议一下。”   说罢不再查看粉的墙青的砖发芽的草,直奔武少夫人的院门,但被老仆拦住了。   “少夫人在忙。”老仆低声道。   原本的侍童们都被武少夫人送去军营了,只留下两三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孩子。   那些侍童说是当兵吧每隔几天会被接回来住两天,而且其中还有女童们,说不当兵吧大多数时间都在兵营,没有办法伺候,所以当了楚国夫人的武少夫人,身边的伺候人反而更少了。   老仆一人守两个门,负责说话跑腿接送客,说书给武夫人解闷,忙的神采飞扬。   后院传来嗡嗡的响声,知府探头看:“这次夫人又玩什么?”   “射箭。”老仆做个拉弓的姿势,“练了好几天了,快要能百步穿杨了。”   知府笑着感叹:“夫人都学亲手杀敌之技了,夫人敢奇袭安东为都督打通中原,武都督为夫人解围救护强攻相州,武都督勇武,夫人坚毅,真是伉俪情深。”   老仆点头应声是,坚毅不坚毅的看不出来,但夫人最近玩的东西都挺凶悍的,包包教大刀劈木桩,方二教利箭射草人,这些一点也没有仙人之气。   砰。   一声闷响,地上的胡桃被砸碎,白细的果仁散落,金桔一手抓走,一手又放下一颗。   李明楼坐在蒲团上,一手放在膝头,一手握着小铁锤,似乎看着又似乎走神,但当金桔拿走又放下一颗时,她的铁锤也再次落下。   砰。   准准的稳稳的砸在胡桃上。   金桔一手捏走,一手又放下一颗。   砰,砰,砰,如同擂鼓般节奏,直到金桔膝头的铜盘里堆满了胡桃仁。   “小姐这些够了。”金桔说道,“做多了明日再吃就不好吃。”   李明楼哦了声,将铁锤放下。   “小姐,手酸不酸?”金桔问,但没有看手腕,而是打量李明楼的神情。   铜锤砸碎了胡桃,也砸碎了眉间的紧皱。   元吉告诉她,小姐因为安东之战被那个武鸦儿骗了很生气,只不过现在暂时没有很好的办法报仇出气,但生闷气肯定不好,怎么让小姐能把气发出来。   女孩子生气了当然是大哭大喊发泄出来啊,不过小姐长这么大从没有大哭大喊,也没有发过脾气.....没有这个需要啊。   大喊大叫的发泄吗?元吉想出一个办法,挥刀拉弓射箭,一凝力吸气一发力呼气,跟大喊大叫差不多。   还别说,小姐还真好了很多。   她教不了小姐玩刀枪棍棒,捶胡桃也差不多道理。   捶好的核桃很快被金桔送去厨房裹了糖炸的酥香甜送来当点心,睡过午觉的盲眼妇人也被分了一份,但要吃的时候,回过神的李明楼唤住了。   这个胡桃她是当做武鸦儿砸的,她吃了泄愤,妇人不好这样,是母子的。   尽管这只是她的一个人的心思,但,还是不想。   这件事是儿子可恶,与母亲无关。   “给夫人拿别的点心。”她说道,从妇人手里拿走小托盘,“我喜欢吃这个,都给我吃好吗?”   妇人温婉一笑,松开手:“你吃啊,喜欢吃的多吃些。”   李明楼看着这妇人如春风般的笑容,轻叹一口气,她视武鸦儿为恶人,武鸦儿何尝不视她为恶人?   毕竟这个恶人抓着他的母亲不放啊。   他们两个都是恶人,不就是应该互相算计,难道还能互相期许吗?是她自己疏忽受了骗。   李明楼抓起一把酥糖胡桃仁塞进嘴里,嘎嘣嘎嘣的嚼出声。   她受了骗吃了亏,那就再骗回来就是了。   元吉进门看到李明楼的动作和神情,鼓的两腮,挑起的眉头,扁扁的红唇,抓果仁塞嘴里,有些粗鲁更多的是生动。   小姑娘除了平静悲凉,以及与世隔离旁观的冷漠,先是会笑会开心会玩乐,现在也会生气和发脾气了。   不过这不知道是悲是喜,不食人间烟火不尝人间悲喜,李奉安想给女儿打造一个人间仙境,只是李奉安死了,天下也大乱,这世间哪里还能有仙境。   元吉轻叹又柔声:“还很生气啊?”   李明楼道:“没有啊,不生气。”   生什么气,而且还是跟一个要死的人。   李明楼在心里算了算,现在是成元五年,成元八年末,武鸦儿就要死了,还有四年。   她伸手抓起一把果仁塞进嘴里,白白细细尖尖珍珠的牙咬的嘎嘣嘎嘣响,又将盘子递过来。   “元吉叔,你也吃,很好吃的。”   元吉伸手抓了一大把塞进嘴里,用力的嚼着,点头道:“不错,金桔做的甜心越来越好。”   她可是小姐身边的大丫头呢,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呢,金桔在旁坐着失笑,管它呢,反正夸赞她都收下。   “小碗他们回来了。”元吉吃完一把说道。   这一次不是从军营回来的,小碗等人随同援军去了安东,因为那边有大量的伤员要救治。   李明楼道:“小碗真是帮了我大忙了,把炸好的果仁都端上来。” 第二十章 有家的孩子们   一群半大的孩子涌进来,后宅里变得喧闹。   “柳伯,我要洗澡。”   “金桔姐姐,我还有新衣服吗?”   “金桔姐姐,我能用你的熏香吗?”   老仆和金桔被一群孩子围着吵吵闹闹,自从去了兵营,大概是见得人多,胆子都变大了,回来后敢说也敢笑。   “洗什么澡啊。”老仆伸手赶开他们,“家里哪有人手给你们烧水,要洗自己烧热水去。”   金桔则揪住几个要跑的男孩子:“不许去偷我的熏香。”   小碗和三个女孩子在一旁没有跟着闹,安静的笑着看。   一番热闹之后,盛满热水的木桶一溜摆开,每个人身边都放了干净的新衣裳,木桶里还泡了花瓣,香喷喷红艳艳。   一个男孩子缩进木桶里憋气许久顶着一头花瓣冒出来,长长的吐口气,顺便把落在嘴边的花瓣在嘴里嚼。   “这大冬天的,也只有咱们家里有鲜花吧。”他自言自语。   以前他泡澡也有花,有个男孩子眉眼秀气,靠在木桶上安静的闭目想,花瓣在他身前荡漾,他的家里曾经一年四季都有花,他洗澡的时候,侍女们也会洒上鲜花,只是他很久不能看鲜红的花瓣,因为会想到侍女和家人死在叛军刀下流出的血。   “还是家里好啊。”一个细眉长眼的男孩子感叹,他趴在木桶上露出瘦小的身板,肩头背部还有两道不深不浅的伤疤。   便有男孩子大喊:“阿帽,你又不想去兵营了。”   去了兵营才知道日子过的多苦,乱世以前他们有的家里贫有的家里富贵,但在太平盛世,再家贫身为孩子也没有吃过大苦受过什么大罪。   当然,没来武少夫人家的时候日子过的也苦,突然之间亲人死光了,成了孤儿,像一条丧家之犬惶惶不知明日。   在武少夫人这里虽然还有些惶惶不知明日如何,但不挨打不受怕吃的好穿的暖睡的香,老仆给他们讲故事,金桔教他们写字....   所以当一时冲动跟着同伴们去了兵营,才站了一天的队列,有几个孩子都受不了,晚上躲在被窝里哭,想要回武少夫人这里,但又不敢说。   没想到几天后,武少夫人让人把他们接回来了。   当兵的都有探亲的时间,只是时间长。   “你们年纪小,每五天回家歇两天吧。”武少夫人说道。   家,回家,武少夫人不是不要他们了,这里还是他们的家,想到新兵营里的新兵们,吃苦受累忍下来就是为了家人,让家人骄傲让家人享福,他们虽然不能让武少夫人享福,为什么不能让她骄傲呢?   男孩子咬牙忍了,女孩子也跟着小碗一边哭一边学,大家都不再说不去军营这种话,除了一个叫阿冒的孩子。   在开始练习刀枪的时候,阿冒受了伤哭闹了几天要回家,说不当兵了要当武少夫人的侍从,伺候少夫人一辈子,被大家推举的大哥唤作阿进的孩子拦住。   阿进带着他单独回来一次,让他看武少夫人每天都在做什么,再看看留在家里的几个孩子在做什么。   武少夫人起的早睡的晚,不玩乐不养花不写诗不读书,冥想,看舆图,翻看官府送来的文书,每隔三天去一趟官府,每隔十天去一趟军营。   她饮食起居精致到极其简单,金桔一人安排所有,冥想时独处不让身边有人,看舆图文书有姜亮刘范相陪说话,去官府有官吏坐陪,出门有包包随侍。   留在家里的几个孩子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是,查看屋子里的花是不是还新鲜,炉子热不热,跑腿唤人打棉帘子珠帘子纱帘子......   “你确定你想一辈子都为夫人做这个吗?”阿进问,“这些事小孩子就可以做,你想要做一辈子的小孩子吗?”   如果能做一辈子的小孩子,其实也是一种幸福,阿帽看着做完了事在院子里玩的孩子们,而且武少夫人并不介意身边养一辈子的小孩子。   阿进看着没有说话的阿帽:“我们是不幸的,遭逢乱世亲人死绝。我们又是幸运的,得以来到少夫人身边,怎么用这种幸运,自己想想吧,我们这些孤儿,人生只对自己负责了,怎么过都是一辈子。”   他说罢就离开了。   阿帽在家养了两天回到了兵营,阿进什么都没有说,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但大家都知道阿帽是最胆子小最不想当兵的。   尤其是这次去了趟安东,一路跋涉辛苦,虽然他们在战事结束后才到达,但还是收到了强烈的冲击,他们都是经历过家人被杀亲人死绝惨烈的,战场的惨烈还是超出了想象。   阿帽再次被吓的不想当兵,也是理所当然。   阿帽趴在浴桶上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有些事做出来人人都看得到,不用浪费时间说。   “你们好了吗?”小碗说道,从浴桶站起来,“我洗好了。”   小碗比他们看起来瘦小,而且也没有学刀枪当兵,但大家都不敢小瞧他,不仅仅因为他跟少夫人的关系不一般。   他们可以舞刀弄枪,也敢用刀枪杀人,但他们不敢用刀割破人的脖子,插进去竹筒,也不敢用针线把血肉模糊的皮肤缝起来。   更不用说在人的身上动刀动针线不是杀人,而是救人。   太可怕了,太吓人,太不可思议,小碗是少夫人的旧相识,所以是仙童吧。   仙童没有因为自己是少夫人的旧相识,先洗完去与少夫人亲近,而是要等他们一起。   大家停下说笑喊着洗好了,从浴桶里爬出来。   男孩子女孩子都洗的干干净净满面红扑扑,穿着整洁鲜亮的新衣,挂着香包,热腾腾香喷喷的坐在厅堂里,面前已经摆上了精美的菜肴甜酒还有一叠酥香的胡桃仁。   大家争先恐后的讲述见闻,行路的辛苦战场的惨烈以及振武军的英勇,女孩子们也讲述伤者的状况,只有小碗一如既往安静的坐着。   李明楼看向他:“我已经拿到了伤兵的册子,小碗你救了很多人,救的不仅是性命,还有他们的精神。”   有个兵被箭射中的一只眼,这种状况拔下箭会带出整只眼珠子,疼都疼死了,根本就没有办法再做后续治疗。   小碗先是灌了一口药,伤兵昏死过去,然后用刀子将这只眼一层层挖开剥离取了箭,再把挖开的眼缝起来,伤兵没有疼死,醒过来度过几次痛苦的冲洗后,脱离了危险,另一只眼还完好。   在小碗离开的时候,伤兵已经能起身行走,还握着弓箭在练习,说一只眼看的准,箭术比以前还好。   听到夸小碗,同伴们都七嘴八舌的讲各种治伤的情况,那三个女孩子也进步神速,都能单独救治伤兵了。   小碗被夸的脸红低下头:“我学的太少,学的也不好,能救的人很少。”   先前他的精力都放在缝合伤口上,面对很多伤兵都束手无策,很多时候都是徒劳的救治。   他有些不知道是不是该后悔,如果早知道大小姐不需要他治伤,他是不是会多学一些?   李明楼看出他的心思,不让这孩子陷入这种茫然和自责:“我们看以后,小碗会做的越来越好,救的人越来越多。”   小碗垂着头点点头。   “我们也会的,也会练的更好,也能上阵杀敌。”其他的孩子们也纷纷表态,“夫人,还让我们去战场吧。”   听到这句话小碗垂着头也抬起。   有什么地方能更锻炼人,更让人突飞猛进呢?就是直面最惨烈的战场。   光州府最近没有安东之战那样的战事,但跟东淮南道的碰撞不断,早晚有生死一战。   李明楼看着这些孩子们,眼睛一亮,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她道:“有另外一个地方去,你们愿不愿意?” 第二十一章 夫人非一般   王力一路奔波的很辛苦。   大方的神仙夫人这次非常的生气,没有给他人马护送,也没有给一个钱一口干粮。   他要回麟州,就要穿过京城叛军掌控的地方,原本就很不容易,现在因为安东相州南北一起混乱,叛军卫军贼兵流匪到处都是,他一个人走的十分艰难。   他一路上又是偷又是抢又是装劫匪又是装流民,跌跌撞撞七拐八拐硬是走了回去。   武鸦儿竟然不在麟州。   自从拥陛下登基后,武鸦儿一直守在麟州,坐镇朝中调配大军在麟州布下一道铜墙铁壁。   这铜墙铁壁建起来不容易,聚集在麟州的兵马数量多,良莠不齐人心不一,靠征战也靠杀将。   一连杀了十几个不听命令的大将以及文官后,这十几万的大军总算有了一体的样子,仍需打磨。   武鸦儿竟然在这个时候亲自出征了。   坐镇麟州的是胡阿七,握着笔在官衙装样子,道:“乌鸦说此战只能胜不能败,关系重大,所以亲自去了。”   那有那么多不能败的战事,战事就是胜胜败败,败了再战就是了,还关系重大,一个相州而已,还能比京城关系重大?王力撇嘴,重大的是武少夫人吧。   如果攻不下相州,引不了安康山的叛军,武少夫人的安东就血本无归了。   “我去相州。”王力将气憋住马不停蹄的向相州去。   胡阿七比武少夫人大方,给了三个兵两天的干粮,再多就没有了。   开春是粮食最紧张的时候,陛下虽然说第一优先供给兵马将士,但也不能真的放开肚子吃,把陛下和后宫的妃嫔们饿脱相。   王力一口气奔到了相州终于见到了武鸦儿,此时残冬最后一丝嚣张退去了,春暖柳绿花开。   武鸦儿解了大红的棉兵袍,只穿着赤黑单服,站在相州府衙院子里的大柳树下,远远望去稳如老桩,又姿柔如春枝。   王力一口气倒出来坐在地上,说最重要的消息:“婶子暂时平安无事。”   武鸦儿道:“我知道,早就说过不用担心我娘。”   王力深深的吸气:“那女人非常非常生气,我走的时候,没有给一分钱一匹马一口吃的。”   自从有来往以来,武少夫人从来没有让他们空着手离开。   旁边的同伴们哈哈笑起来:“能让你活着离开就已经是很大的客气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王力摆手驱赶他们哄笑,神情凝重:“武少夫人很生气很生气,虽然我走的时候对婶子还很好,谁知道现在呢?女人的气很奇怪,不会随着时间减少,反而会增加。”   武鸦儿笑了,道:“武少夫人不是一般的女人,有大志向所以不拘这些小事。”   被骗了还是小事?王力有些不解,那女人会恨武鸦儿的。   “不管被骗还是不被骗,这个仗都要打,只要打出的结果是好的,她就能接受。”武鸦儿道,“至于她怎么看待我这个人,无关紧要。”   所以一如先前所说,娘的安危在他的身上,在他能不能建功立业能不能声名大振,能不能给别人带来更大的利益。   他们本来就是交易合作,他没有时间去和她询问探讨合作的可行和安排,更不可能耗费在她可信不可信,肯不肯的猜测上,这一个生意只要他能提供足够的利益好处,那位武少夫人就会做下去。   王力一口气吐尽,好吧,除了这件小事,他还有其他的事可讲,比如光州府世家动乱。   这件事他们事先并不知道。   “走到半路上就听到了,那时还不在光州界,我就知道这件事闹的不小。”   “我们就换了形状掩盖了行迹,如果武少夫人控制不住这场动乱,待事情不可收拾之际,我们就可以趁机出手,一石二鸟,能救出婶子,也能接手光州府。”   “这些世家朝廷有官,地方上有威信,可真能闹事,手段百出,还敢杀人。”   王力越说越兴奋,将看到听到的种种都讲来,这些事他们也会遇到,也好早有准备。   “武少夫人也很厉害,原本以为养兵马为杀贼,没想到还能控城,有一队兵马就是专门做窥探的,跟斥候打探叛军敌情不一样,专门盯着自己人,不管是官还是民,不被人察觉又无处不在,据说叫什么控监。”   “所以他们什么都知道,但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直到一声令下才动手。”   “更不可思议的是什么,你们猜得到吗?”   王力带着几分小得意,问了一圈,一圈男人都摇头,不过大家可没情趣你说我猜,直接一拳头砸过去,快点说。   “武少夫人,捏造了一封信说姓黄的跟马江勾结,将姓黄的捶死了。”王力神情想笑又闪烁,“多么可怕。”   这一场光州内乱真的是恶人对恶人。   他再次看向武鸦儿:“乌鸦,这个女人真的很贼,很可怕。”   她再对婶子好,也不能否认抓着婶子为人质不放的恶人行径。   武鸦儿笑了笑:“都是为了活着,都很可怕,不过差别还是有的,黄氏为了自己活着,武少夫人活着则是为了更多人。如果不用这些手段镇压动乱,这半个淮南道就要陷入混战,死伤无数。”   有将官听的没觉得多厉害,反而觉得妇人手段:“搞这么多事多麻烦啊,直接动手拿人就是了,有牛刀在手,杀个鸡算什么。”   “因为她跟我们不一样,我们打一地,她是要治一地。”武鸦儿思索道,“治和打手段是不同的。现在她那里怎么样?”   王力想了想:“虽然我回来的时间短,但一路上所见已经跟以前没区别,不,还更繁华,有很多粮商,还有很多商人,还有一个叫韩旭的大官给她送来好多东西,说协助平息物价。”又哼了声,“还有沂州,周献这个家伙。”   趁机告了周献一状,什么护送兵马往光州府送米粮送商人,还找个太监当官,把沂州城拱手让人等等。   其他人也都笑着起哄“是哦,周献都没给我们送过东西。”“咿,周献是谁?”“听说是武少夫人手下的大将呢。”   武鸦儿并不在意,笑道:“武少夫人手下和我收下,又有什么区别,都一样。说说安东那边。”   虽然已经知道了结果,但具体的过程还不知道,作为亲自参战全程的王力详细的讲述了,武少夫人振武军的悍勇善战,他们虽然在麟州已经有所感触,但相比于姜名十人,这数千人的行军作战攻城守城还是带来巨大的震撼。   “我记得说过,武少夫人手下的兵几乎都是前年招募的新丁。”一个将官说道。   说起来他也算是窦县的新兵,武鸦儿心里笑了笑,点头:“最初是窦县,算下来一年多。”   诸人一阵思索一阵感叹:“好厉害的练兵术。”   不是十几年的老手绝对做不到,所以这到底是什么贼?   “还有,当时被围困撑不住时,有河南道和太原府的卫军来支援了。”王力又道。   如果不是这两只卫军从两边援助攻敌,他们应该差不多要死光了。   “河南道和太原府?”一个将官皱眉,有些不可置信,“他们竟然会支援?我们调动都调不动,那么危险的状况,他们疯了吗?”   王力摇头,脑子疯不疯不知道,打起来挺疯狂的。   “哦太原府是少夫人的熟人,白袍军。”他想起来说道。   白袍军大家都知道,徐悦回来讲过了,滑州的兵马改穿白袍号称白袍军,在泗水之战中有至关重要的协助。   “白袍军的小将姓项,是剑南道李大都督的女婿,这次探亲回太原府,听闻安东战乱,他带着剑南道的兵马来援助了。”王力眉飞色舞说道。   剑南道卫军啊,怪不得胆子大。   在场的诸人又嫉妒:“这些世家子真好福气,有家族荫荣有姻亲辅助,要什么有什么。”   哪像他们带个兵马连哄带骗又偷又抢。   武鸦儿听到这里,道:“佩服。”   佩服谁?白袍小将?大家看他。   “武少夫人。”武鸦儿一笑,对大家解释,“武少夫人内能平息动乱,且不伤根本元气,手段干脆利索举重若轻,外能引朝廷命官关切,各地卫军协助,在这种乱世,人人自危自保,能做到这样,真是令人佩服。”   听起来也的确是很厉害,但佩服嘛,又觉得不情愿,那些人都是看在都督为她请来的楚国夫人面子上,王力哼哼唧唧要说什么,外边有人跑进来,神情惊讶。   “都督,少夫人送礼物来了。”他喊道。   少夫人?在场的人都惊讶,竟然还送礼物来了?   不是说很生气吗?大家都看武鸦儿。   武鸦儿道:“请进来吧。”   他也有些惊讶,他知道这个女人不会跟他表面上翻脸,但送礼物还真是出乎意料,不知道她会送什么呢?   门外脚步杂乱,有一大群人涌进来,比以前都多,但并没有抬着箱子什么的,而是一群半大的孩子,最大的十一二,最小的八九岁,有男孩有女孩子,他们穿着锦衣皮靴,扎玉带垂香囊,恍若金童玉女下凡。   涌进来的孩子们视线落在垂柳下最亮眼的那个年轻男人。   最小一个孩子跑到武鸦儿身前,仰着头拉着他的衣角,满眼闪闪:“爹,你比姜管家说的还好看。”   好看?武鸦儿好看吗?男人们不注意这个,忍不住看去,春日里的年轻男子眉眼如画.....   不对!这不是关键问题!   男人们打个机灵看向那个孩子,武鸦儿也看着他。   “阿孝。”一个男孩已经将这个孩子拉回来,“不要不懂规矩,见了爹爹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被唤作阿孝的孩子掩住嘴又惶恐又不安,忙退回来跟大家站一起。   大家都站在武鸦儿面前,噗通跪下,俯首大拜。   “爹爹!”他们齐声喊道,“孩儿拜见爹爹。”   满院凝滞,树上的春鸟受惊四散,柳枝飞扬,将武鸦儿的面容摇晃。   爹,爹? 第二十二章 人生大喜之事   当爹是人生大喜事之一。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久别的丈夫进门发现妻子养了别人的孩子。   这不是喜,只有惊。   今日的武鸦儿就像后者。   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的妻子,送来了十几个子女,子女还都能说能笑能跑长成。   怎么就,当爹了?   “流落到光州府有许多孤儿们,少夫人收留了其中一些。”随行来的还是姜名,憨厚得脸上满是激动,给大家传达这个好消息,“原本是留在府里养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就可以,没想到啊,孩子们都极其的能干,他们进了军营苦练武艺,短短时日已经有所成,这次还都随着援兵去了安东,武少夫人对他们喜爱不已,所以从中挑选十三人收为义子义女。”   他拿出一个厚厚的卷轴,身后两个随从接过徐徐展开一副长画。   “都督请看。”姜名伸手做请,将画上的故事介绍,“这是楚国夫人见孤儿劳作悲戚图。”   大家怔怔的跟着他所指看,长画上第一幅描绘着一段城墙,有民夫在劳作,孩子们光着脚站在原地,一个女子俯身查看他们的脚,背对众人,只看到婀娜身形。   武少夫人见到孤儿们可怜,便将他们带回了府内,接下来的图就变成了庭院,冬日的庭院孩子们散布,有的在整理花木,有的在擦拭桌椅,一个女子坐在垂纱帘后,低着头手中拿着一卷书,身后身前都站着孩童,捧着拂尘茶杯香果。   再然后到了军营,矮小的孩童们穿着宽大的兵服或者练习站立,或者行走队列,有的咬牙挺立,有的坐在地上抱头哭,气氛惶惶又紧张。   接下来便展现了各个孩童们日渐成长,或者骑马或者挥刀,或者拉弓射箭......   “爹,这是我。”   “爹爹,你看你看,我是这个。”   “爹,我现在的骑术更好了。”   跪在地上的孩童们也都涌过来挤在武鸦儿身边,七嘴八舌指着画上的人介绍自己,言语没有丝毫的拘束,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久别重逢的父子。   武鸦儿耳边声音此起彼伏,眼前手臂纷乱,只觉得本就繁杂的画作更繁杂了,便直接看向最后一幅。   最后一幅是两个女子坐在门口的廊下,一群孩子们跪在院子里叩拜,四周站着不少人,有仆从有兵将还有官吏皆含笑交谈抚掌。   武鸦儿的视线落在坐在最前方的妇人身上,母亲穿着春装,倚着凭几,脚边堆着瓜果茶酒,仔细看还有棋盘花牌,虽然是画,但却透出日常使用的痕迹,母亲的脸上绽开笑,一手抬起在示意孩子们起身。   在她身后坐着的武少夫人,廊檐上垂落的绿藤遮挡着面容,只看到轻似云霞的衣衫,若隐若现如仙如幻。   “都督,武夫人有孙武少夫人有子,光州府大贺三天。”姜名似乎还沉浸在当时的场景中,抬手擦了擦激动的眼泪,“少夫人本想留他们在身边,但念及都督孤身在外,她和夫人相伴可慰,便将孩子们送都督膝下承欢尽孝。”   围着武鸦儿的孩子们便又乱乱的喊:“爹爹,孩儿们为爹爹尽孝。”“爹爹,孩儿要跟着您练兵杀敌。”“我们助爹爹杀敌。”   被挤到四周早已经看傻眼的其他将官们被唤回神,爹爹,孩儿的入耳,忍不住咽口口水,怪事年年有,今年格外多.....   一眨眼间武鸦儿就有妻有子了。   还不是一个,大家的视线花花的一通数,十三个.....   嗯,跟随爹爹杀敌尽孝吗?一个将官看了看图,再看围住武鸦儿的孩子们,终于找到了不合理之处,站出来喊道:“等一下等一下。”   诸人都看向他。   “少夫人有心了。”将官斟酌一下语言,“十三个孩子给都督尽孝相助,练武从军这很好,但我看这画上只有九人从武。”   他的视线落在围着武鸦儿的孩子们,虽然只短短几眼,孩子们的大概性格已经有了初步的区分,其中有一个男孩子瘦小安静,跟那三个女孩子站在一起毫不违和。   这四个人在画上出现,从未舞刀弄枪。   “你们不练武吧?还有女孩子。”将官神情为难,“现在都是在打仗,都督也四处征战,你们跟在身边不方便啊。”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了,纷纷开口“是啊,实在太危险。”“行军中可照顾不过来你们。”“还是在少夫人身边合适。”   姜名哈哈一笑:“这四个孩子可不一般,别看一个瘦弱,三个女孩子,拿不起刀枪,但他们可厉害了。”   吹?骗?哄?四个孩子有什么可厉害的?诸人看着那四人,瘦弱的孩子依旧安静,因为被大家看,他受惊的低下头,那三个女孩子倒是落落大方。   “爹爹,小碗可厉害了。”   “爹爹,小碗是大夫,他能把受伤的兵治好。”   “谢谢,小碗能将断掉的胳膊腿也能接回来。”   “爹爹,阿妙,阿幼,阿巧跟着小碗学呢,也可厉害了。”   其他的孩子们再次围住武鸦儿七嘴八舌。   他们说的什么大家听不到了,只有一声声的爹爹,爹爹,爹爹......头疼。   “都督,这些孩子都是很好的,他们不怕吃苦一心要做出一番事业。”姜名郑重道,“少夫人相信他们跟着都督会做的更好,就将他们托付给都督了。”   说罢一礼。   那些孩子们也都退后一步,再次跪下来。   “爹爹,请留下我们吧。”   “我们一定不会让爹爹和娘亲失望。”   武鸦儿看着跪了一地的孩子们,他还能说什么?他的妻子送来的礼物,他难道能退回去?   武鸦儿一笑:“好,起来吧,都留下。”   孩子们蹭蹭的跳起来围住了武鸦儿,有的抱住他的胳膊,有的抱着他的腿,笑着喊着。   “谢谢爹爹。”   “爹爹真好。”   “爹爹和娘亲一样好。”   姜名含笑看着这一幕热泪盈眶,对身边的将官感叹:“真是其乐融融,其乐融融啊。”又问,“你们这里有没有画师?把这一幕画下来我带回去给夫人和少夫人看。”   画师是什么东西?能打仗吗?能吃吗?将官伸手按着额头,这些人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   .......   “这些孩子们有的改了武姓,有的还保留原姓。”姜名站在厅内对武鸦儿再次详细的介绍,将这些孩子们的名册递上来。   武鸦儿翻了下,见内里有画像,籍贯来历,生辰等等。   “少夫人特意给都督准备的。”姜名笑呵呵道。   武鸦儿笑了笑放下画册:“她有心了。”   姜名道:“那我就先回去?”   武鸦儿道:“你先等一等,我写封信给她。”   姜名笑着应声是退了出去,屋子里的其他人立刻一拥而上,七嘴八舌。   “乌鸦,这叫什么事?”   “怎么送来一堆半大孩子?”   “怎么还让你带孩子呢?”   武鸦儿拍了拍画册:“这不是让我带孩子呢,这是让孩子来等着代替我了。”   代替?什么意思?诸人不解,这些孩子们怎么可能代替武鸦儿?开玩笑呢。   武鸦儿道:“因为他们是我的义子。”   有将官撇嘴:“义子怎么了?义子怎么就能代替你.....”   武鸦儿打断他,双手相握,微微一笑:“如果我死了呢?”   官职兵权原本不能论子承父业,但如今乱世一切另当别论,更何况还有现成的例子摆着。   剑南道李奉安死了,他的儿子,一个才十岁的小儿就继承了父业,成了皇帝授命的剑南道节度使。   如果武鸦儿死了,他没有亲子,但有义子。   这义子们还跟着他在军中征战,那么他的兵马由他的义子们承继也没有什么不妥。   厅内的诸人愕然又呆滞。   这,这,这.....这怎么想出来的?他们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从屋外来到屋子里席地坐着的王力此时终于说出话来。   “佩服。”他喃喃道。 第二十三章 牵绊是人和人之间   武少夫人是真的生气,大家都不怀疑这一点。   生气的人会怎么做大家能想出很多种,但谁也没想到武少夫人的做法,送来十三个义子女,等武鸦儿死了后接收兵权.....   能想出这种办法,送出这种礼物,做出这种事的女人,真是.....佩服。   大家面面相觑一刻,再次七嘴八舌。   “她怎么知道乌鸦什么时候死?”   “她不是知道,是等啊,所以送来这些小孩子。”   “让这些小孩子跟在乌鸦身边长大,让大家都知道以及接受是义子,等将来乌鸦死了,一切就顺理成章。”   “或者不是等!这些孩子亲近乌鸦,万一下手害了乌鸦呢?”   议论到这里,一群刀剑不离身踏过尸山血海的男人们毛发倒竖,一起扑到武鸦儿的桌前。   “乌鸦,不能留下这些人!”   “就算留下,也要把他们藏起来,不要接近你,不要让大家知道他们的身份。”   “这女人太可怕了,那么多世家都斗不过她。”   听着大家的劝说,武鸦儿笑了:“不要怕不要怕,大家先冷静。”   他们连凶恶的叛军都不怕,怕一个女人!不过又微微缩了缩脖子,不拿刀的捉摸不透的女人还真让人害怕。   想想这个女人做的事吧。   从一个窦县的小山贼起家,现在已经成了盘踞一方的楚国夫人了,手下有数万兵马,交好朝廷官员和领兵新将,辖内百姓拥簇,世家大族畏惧.....   “所以这么可怕的人,我们能交恶吗?”武鸦儿道,“义子是礼物不能退回的,她侍奉我娘,我养子女,这也是一笔交易。”   坐下来的诸人默然,武鸦儿不想养子女结束交易把子女退回去,但武少夫人结束交易可不会把婆母送回来.....   这笔交易本身就是不平等的,就是那女人捏着武鸦儿母亲的脖子强迫武鸦儿开始的。   所以说,这个恶人!诸人愤愤。   武鸦儿道:“你们这样想不对。”   那怎么想?大家看他。   “不要想人,要想事情的结果。”武鸦儿道,“这个人的确可怕,但这件事其实是一件很好的事,子女是牵绊,牵绊的不止是我,还有她。”   他微微抿嘴,双手握住,看着桌上憨笑的蟾蜍注水。   从麟州出来,他没带什么有用的东西,这个无用的注水不占地方便随手拿来了,可以当注水可以当镇石。   “有了这些孩子,她和我的合作会更加紧密,为了这些孩子,她会希望我更好,她不会害我。”   说到这里又停顿下。   “至少现在不会。”   诸人回过神“那以后还是会啊。”“这个女人就像毒蛇,还是要防着被她咬一口。”   武鸦儿道:“想我死的人多了,想害我的人也多了,除了我娘和你们这些兄弟,没有人是应该对我好的。”   对很多人来说除了娘和兄弟,还是应该有很多亲人,但有的人没有。   在座的诸人神情有些怅然,气氛有些沉重。   武鸦儿手在桌子上拍了拍:“这件事对我的确是好事,这些子女可以承继父亲的兵马,也可以承继母亲的地盘,我原本担心她随意死在动乱里,我要接手淮南道还有些麻烦,现在有了孩子们,以后她要有什么意外,我们再接手就方便多了。”   这样吗?诸人对视一眼。   王力叹口气道:“乌鸦,那些孩子是她的人,你是不知道那些人对她的信服,真的像神仙一样。”   一声声的爹爹喊,其实根本就不会是真心。   武鸦儿笑了笑:“我不需要他们的真心,我只需要他们的人,有这个娘,为了他们的娘好,他们会在我跟前努力做好事情,没有了娘,他们的真心只能归于爹,只要喊一声爹,就是子,这对我来说当然是好事。”   那这么说还真是好事?在座的人你看我我看你。   “乌鸦,你总能把坏事变成好事。”一个将官叹口气,有敬佩有些许心酸。   人生太难,也只能自己难中求解了。   武鸦儿微微一笑,抬手拍了下蟾蜍注水,武少夫人其实也是。   被欺骗做了攻击安东的诱饵,她生气愤怒,但没有大骂也没有撕破脸,而是借着这次的理亏,送了一群孩子来,往他的兵马里伸了一只手。   认义子义女,也真亏她想的出来,武鸦儿看向那边挂着画册,王力说她不过十四五岁的,比这些孩子也大不了几岁.....   那些孩子对他一口一个爹,必然也是对她一口一个娘,想到那场面武鸦儿忍不住哈哈大笑。   “乌鸦你是真高兴啊。”其他人无奈的说道。   武鸦儿道:“当然真高兴,我武鸦儿有母有妻有子,近有喜乐远有奔头后事无忧,我们也应该大贺......传令,今天多吃一顿饭!”   可以吃三顿饭!在座的男人们扳着手指一数,顿时欢天喜地,乌鸦多了几个儿子女儿,他们能多吃一顿饭,这还真是个好事,甚至还希望乌鸦再多几个义子.....反正又不是喊他们爹,也不用他们管。   但这个喜悦没有持续多久,吃饭的时候几个男人就被一群孩子围住。   “叔叔,爹爹说让你们教我们。”   “叔叔,你的胳膊这么粗,是惯用大刀的吧?我也要用的大刀。”   “叔叔,你是斥候吗?我也想当斥候,我的马术很好。”   “叔叔,你吃的是什么?黑乎乎的,是糖糕吗?金桔姐姐说我娘吩咐了,让我五天才吃一次糖,怕坏了牙。”   五天吃一次糖怎么了,他都几年没吃糖了他骄傲了吗?男人们只觉得满耳嗡嗡满心嘈杂。   当叔叔也是麻烦啊!乌鸦呢?乌鸦呢!   ......   ......   武鸦儿没有去多吃一顿饭,他要省下吃饭的时间给武少夫人写信以及回个礼物。   屋子里点亮了数盏灯,相州的叛军在覆灭前烧光了粮草,其他的物资都不缺。   屋子里照的亮堂堂,武鸦儿的信写了几笔,想到什么扔在一边,拿起几根木块用刀雕起来,雕了没几下,又看向一旁的画册,灯光下长长画卷上的人闪闪晃晃,似乎活了。   画像上的女子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扔下木块和刀,走到画卷前蹲下来,将鼻头凑上去认真的看.....   以前那个女子很少出现,出现了也是全身罩着黑袍遮住了头脸,现在她的脸虽然还有意无意的遮挡看不清,但不再是黑袍拖地,而是漂亮的轻柔的春天明媚的衣裙.....   她的伤好了,她可以见人了,王力说,她像一个仙人般美丽。   武鸦儿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的点在画卷屋檐垂下的绿藤上,似乎要掀起它们。   世上有这样一个人儿呢。 第二十四章 辞别归来   姜名背着包袱来军营。   相州城可以说都是军营。   先前被安康山叛军占据时杀了官员和一半的民众,占据时征丁民夫又消耗了一批民众,武鸦儿率军攻打时剩下的妇孺老幼被叛军当牛羊盾牌牺牲。   振武军掌控相州,虽然不伤害民众,但不会养着他们,更不会像武少夫人那样吸引流民来养城。   对于振武军来说,最主要的任务是征战。   幸存的民众跋涉离开了相州,向远处的麟州,近处的漠北山西散去,期望在这乱世里能活下去。   街上到处奔走的都是兵马,城外驻扎的军营一片一片,安康山的叛军虽然退了,但大家还在僵持中,大大小小的对战不时的发生,都在等待对方出现懈怠,收复失地或者再得城池。   姜名先去找小碗,小碗和三个女孩子都在治疗伤兵,还没走近就听到此起彼伏的声音。   “小大夫,小大夫。”或者两三个或者一群兵丁抬着架着抬着伤兵飞奔。   然后小碗便从一个地方走出来,就地让他们停下查看,一个伤兵骨头从肉里叉出来贯通前后很是吓人。   小碗抓起一把刀左右两下切断了两头骨肉,用瘦弱的手在伤者身上摸了摸,然后用力一按将叉出的骨头硬生生按了进去。   “七姐八姐。”他喊,“九妹。”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两个女孩子立刻举着密密的竹片将这伤兵前后身子紧紧的缠住,另一个女孩子则将黑糊糊的药膏涂抹在竹片上。   这救治快速利索行云流水,伴着其他人喊小大夫的声音,小碗奔了过去。   “小碗,小碗。”有人奔来喊道。   但被身边的人提醒:“要叫小大夫。”   又有人迟疑一下:“叫小公子和小姐吧,是都督的义子女呢,是少夫人特意给都督送来尽孝帮忙的。”   “还真的能帮上忙呢。”在一旁目睹好久的兵将感叹。   但也有人撇嘴:“救好救不好还一定呢。”   流血止住了,骨头装回去,翻着血肉的皮缝起来,但能不能活下来还不一定呢,活下来有没有残疾更不一定,这些都需要时间验证。   需要验证也是接受的过程,姜名露出欣慰的笑,其他的孩子们也很快都过来了。   他们换下了来时的锦衣华服香囊珠宝,穿着有些不合体的兵袍,拿着大大小小的兵器,在楚国夫人那里养胖红润的脸蛋变得灰扑扑。   姜名看着他们:“我就要回去了,你们谁改变了主意想走,现在是最后的机会。”   十三个男孩子女孩子看别人低头看自己脚尖或者看其他地方。   “虽然在家的时候你们都想好了,但真身体验这里跟在家想是不一样的。”姜名温和说道,“你们再受了苦觉得累,可不能说回家就回家了。”   他的声音又变得凝重。   “而且,对这里的人说,你们是外人,甚至敌人。”   不管是外人还是敌人,日子不会好过。   十三人再次你看我我看你看自己,脚步挪动身形微晃。   “虽然有夫人在能保证你们的性命无忧,但其他的事尤其是生活日常细微,就鞭长莫及。”姜名的声音继续:“被视同外人多久,什么时候能被认同,全靠你们自己。”   他的视线一一扫过眼前的孩子们。   “你们这几日对这里的生活已经多少有体会,所以夫人让我临走前务必再问你们一次。”   一个孩子抬起头笑嘻嘻:“名叔,多谢你了,我们都想好了。”   “在家的时候都说好了呢。”另一个男孩子道,“这时候如果再说回去,回去和留在这里没什么分别了。”   在这里会受苦,但如果因为害怕畏惧选择回去,这样的孩子回去后还能留在武少夫人身边吗?武少夫人不在意养一个废物,其他人会怎么看他?他要么去军营,要么寻个角落自生自灭。   姜名笑了笑,这两个孩子一个叫阿进,一个叫阿孝,他们是改姓为武的几人之一。   这十三个孩子按照年龄排了序,但在序列中的地位又渐渐跟年龄无关。   武进年长,武孝最小,但他们在十三人中明显为首。   姜名看着他们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你们能想明白这个,留在这里我丝毫不担心了。”   大小姐心善不介意养闲人废物,但大小姐身边的人可不是,人力资源只有这么多,你不行就要让开路。   如果这些孩子们真有要跟他回去,他当然会带回去,但这样心性不稳的人也没必要留在大小姐身边了,给一口饭吃可以,上进的路和栽培的机会是绝对不会有了。   有个孩子笑了笑:“更何况,爹爹和娘亲是一样的,娘不在,爹爹在,这里也是家。”   姜名笑的更满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阿信,你能这样想就对了。”再看其他人,“少夫人临行前叮嘱你们的话,让你们真心以其为父,你们不要听听就算了,一定要记在心里,你们先认同了别人,别人才会认同你们。”   武进等人肃重神情齐齐的应声是。   姜名对他们以下人身份抱手施礼:“公子小姐们,都督这边就有劳你们了,姜名拜别。”   看着姜名离开消失在视线里,武进转过头喊了声阿信:“你刚才的话很对。”   武信笑嘻嘻。   “爹娘一样亲,但先有娘才有爹。”武进看着大家说道,“大家也要谨记这个。”   男男女女的孩子们都应声是。   “好了,大家都去做事吧。”武进甩甩手里的马鞭子,“做事认真做,不过,也不用被名叔的话吓到,我们是战士也是孩子,而且还是武少夫人和武都督的小公子小姐们。”   辨识度也是一个人存在的关键,他们是来做子女的,不能真的沦为众人,而是要众人都知道记住。   “那我累了可以休息。”   “那我们不开心了也可以发脾气。”   “那我想多吃些肉。”   有孩子们立刻领会七嘴八舌喊。   “阿帽!你可以休息,但是不要把你的臭袜子扔我床上!我不会给你洗的。”   “阿圆阿静你们不开心去对别人发脾气,不要欺负我们。”   “杨思,你别再想偷我的肉吃!”   也有孩子们反应过来七嘴八舌的说。   这边的孩子们吵吵闹闹嘻嘻哈哈一团,远处站着的兵将们忍不住挖了挖耳朵。   “孩子多了好吵啊。”他们说道,“把孩子给都督带,少夫人可清净了。”   .......   .......   姜名东突西走回到光州府时,田地里已经冒出绿油油的庄稼,一场小雨洗刷着城池。   李明楼依旧住在府衙内宅,没有搬去长史选好的黄氏家宅,她这里人少清净,除了姜亮刘范日常来说说话。   这些日子姜亮刘范也很忙,有些州城的官员来拜见楚国夫人,有些因病啊因事啊等等因没有来,姜亮和刘范便奉楚国夫人命令来探望,带着大夫带着兵给他们解忧驱烦。   这次武鸦儿送的东西不多,一个小包袱一封信。   李明楼听了姜名的汇报,其实不听也知道武鸦儿的态度,信懒洋洋的打开随便扫了一眼,比以前写的多,无非是那些客套的话道谢啊什么的,不过还写了道歉的话。   “因为事关紧要,请你诱敌而没有明说,此举有愧。”   事关紧要,意思就是说不相信呗,怕说了她不肯做诱兵,不想出现这个结果,干脆就不给它出现的机会,直接骗了,李明楼撇撇嘴。   “我们有儿有女,以后你奉养母亲,我教育子女,有牵有挂,携手共进。”   李明楼将信扔在桌子上,那要看怎么携手共进了。   内里响起咯哒一声,然后金桔咯的一声笑。   “小姐,你快来看。”她喊道。   李明楼走进来,看什么?   金桔拆开了武鸦儿送来的小包袱,里面摆着一双皮靴,这是给武夫人的,还有一个盒子,小盒子已经打开,地上蹲着一只木头组装的小狗。   什么东西?   金桔蹲在地上:“小姐,你看,这个东西会动。”   她说着伸手一拍木狗的头。   木狗发出咯哒一声,向后一翻,落地吐着舌头,舌头是布条做的,上面还写着三个字,不生气。   伴着咯哒声落,舌头收了进去,木狗恢复了蹲坐。   李明楼愕然,她矮身伸手拍了下木狗,木狗便再次翻个跟头吐出舌头。   李明楼看着小狗伸出来的舌头,哈哈笑了。 第二十五章 新奇的礼物   “元吉叔,你们来看。”   李明楼蹲在地上招手道。   元吉方二和姜名有些惊讶,惊讶的是李明楼的姿态,她挽着乌黑的发辫,穿着云霞一般的衣衫,蹲着的姿态并没有不雅,更显得几分娇俏。   元吉在李明楼身边蹲下来:“这是什么?”   方二和姜名对视一眼,也跟着蹲下来。   “这是木头做的狗。”   “街上最近来了些手艺人,卖各种玩具,还会唱皮影戏。”   这个木狗笨拙粗糙,不是精雕细琢的上品,是手头不宽裕的人家疼爱孩子会咬牙买的那种玩具,便宜,粗糙,经得住摔打。   现在来给楚国夫人送礼的人更多了,不拘一格不分贵贱,有送上鸡蛋大的珍珠,也有送上自己家独门秘方做的卤蛋。   这个木狗也是送来的礼物吧。   李明楼伸手拍了下木狗的头,木狗在元吉姜名方二的注视下翻了个跟头,吐出舌头展示了不生气的请求。   李明楼哈哈笑起来。   “好玩吧。”她说。   元吉咧嘴笑点头:“好玩。”   方二和姜名也跟着点头。   “我记得以前大都督从海上买了两条狮子狗,一口气能翻十个跟头。”姜名捏着短须说道。   小姐当时坐在五彩云锦秀凳上展颜一笑,并没有出声,倒是站在一旁扶着姐姐膝头刚会走的小公子咯咯的笑。   狗儿只翻了几次,跟小姐公子的那些锦鸡香猪奶羊孔雀大象养在一起,无忧无虑吃吃睡睡撒欢儿的玩,跟头便翻不动了。   小姐是想起小时候想到父亲了吗。   “是吗?我都记不得了。”李明楼说道,她和十四岁的李明楼还隔着十年光阴呢,而且她的人生里奇珍异宝玩乐太多了,都是当时一看笑了就过去了,没有特别记着。   她指着眼前现在蹲坐的木狗。   “武鸦儿送的。”   姜名眨了眨眼:“送给他母亲的吗?”   他母亲是个盲妇,怎么看这个?听声音?或者这是他们母子幼年的记忆?或者是暗号?暗藏玄机?姜名挺直了脊背。   李明楼笑道:“送给我的。”   元吉姜名方二脸上的笑顿时都没了,再看眼前蹲着的傻狗,神情凝重戒备。   “为什么送这个?”   “机关里藏了什么?”   “姜名你没查看吗?”   “他没有说啊?信上也没说。”   听到质问,姜名有些懊恼,武鸦儿写的信他会亲自拆了检查,但包袱没有特意说给小姐只说给母亲,他便没有打开一样一样的检查。   武鸦儿送来的任何东西,打开的时候武夫人都在场,如果他有歹心,害死的只会是他的母亲。   歹心可能藏在内里!姜名伸手一把攥住木狗,徒手就要拆了,李明楼忙阻止。   “就是个玩具,他为安东的事对我道歉呢。”她说道。   姜名手里攥着木狗,感受毛刺扎手:“安东的事,一个玩具就是道歉?”   哪有那么便宜!大家都不是年幼无知的孩童。   李明楼笑道:“当然不是,嗯,他就是表达这个意思,真正做的是收下阿进他们,除了做事,话语上其他小事上也表达一下,虽然没什么意义,但蛮好玩的。”   她笑着伸手扯了下木狗被姜名攥的咯咯响而吐出的布条,不生气啊,我给你翻个跟头看.....   她再次哈哈笑。   怎么就好玩了?元吉姜名方二面面相觑。   大小姐身边只有两个女人,武夫人疯傻忽略不计,金桔作为女人以及贴身丫头被元吉叫来。   金桔高高兴兴来了,特意带着食盒装着几个小菜,一进门看到三个男人神情肃重的坐在桌前,吓了一跳。   “那个翻跟头的狗好玩吗?”元吉开门见山问。   金桔便笑了:“好玩啊。”   姜名对着金桔敢表达不满,皱眉拍桌子:“这有什么好玩的?木头做的,看起来精巧,其实就一个机关活扣,木头没有打磨,没有上漆,没有珠宝点缀....”   金桔道:“好玩跟那些无关啊,自己做的,特意给小姐送来的,会翻跟头说别生气,多好玩。”   元吉肃容道:“小姐不会因为收礼物就忘记吃过的亏,小姐是个冷静的人。”   金桔翻个白眼觉得男人真是难以沟通。   “礼物好玩跟忘记吃亏原谅有什么关系。”她说道,“小姐就是觉得好玩而已。”   说完不高兴的甩袖子就走,又回身将桌上的食盒拎走。   女人真是奇怪,莫名其妙的生气,就跟莫名其妙的高兴一样,元吉三人再次对视一眼。   “我对小姐的冷静没有疑问,她不会因为这个狗就把武鸦儿当好人。”姜名重申,眉头凝重,“我只是觉得武鸦儿这个家伙奸诈诡异,总让小姐开心必然别有目的。”   元吉点点头深表赞同:“比如再骗我们的兵马。”   方二沉默寡言,此时开口了:“我觉得这件事关键的问题是小姐。”   小姐从来没有错!小姐被诱惑也没有错!错的是诱惑的人以及没有阻止防止的他们,元吉和姜名瞪眼看方二。   “我是说小姐觉得这种东西好玩是问题。”方二忙多说几句话解释,“如果小姐不觉得好玩了,他送这些东西就没用了。”   姜名反应最快领会了方二的意思,也想到了关键的问题,一拍腿道:“我明白了,小姐觉得好玩是从未见过这种不值钱的东西。”   李明楼是什么人,从小到大吃的喝的用的都是珍品,连一个小玩具都出自名家材质贵重。   这种破铜烂铁土香木头对她来说还真是稀奇的东西。   “武鸦儿那边连饭都吃不饱,就会弄这些不值钱的。”姜名捻须一笑,“我们给小姐多弄些这种东西,她看多了自然就不会再看进眼里。”   的确如此,元吉和方二点点头舒展了眉头。   .....   .....   李明楼开始收到元吉姜名方二送的礼物。   自己人送的也不能算是礼物,他们只是在街上在军营在路上看到了捡到了觉得好玩的东西,就顺手给她带来了。   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陶土捏的勉强能看出来形状的猪,木头削的比例诡异的羊,能一飞就鸣叫的纸糊风筝。   楚国夫人的动作被大家盯着,元吉姜名这些人也不例外,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长史,接着知府衙门的人,街上的商人,大家都知道了楚国夫人现在喜欢用最简单的最不值钱的做出的有趣的东西。   这才是奇技。   武少夫人的门口再次被人围住,这一次不再是奇珍异宝,而是各种奇形怪状材质廉价的东西,发展到最后,不再是玩具,各种实用的工具也出现了,比如用桑皮棉线做出的杀伤力很大的弓箭,可以让人看远一些的竹筒.....   李明楼一边笑一边让元吉从中挑拣,变废为宝。   与此同时如姜名等人肯定的,李明楼没有失去理智和冷静,待姜亮刘范纵横离间的州城差不多,光州府控制下的州城兵马稳固,沂州周献率兵马集结南下,便开始了对东淮南道的收服。   战火在淮南道腾腾燃起,搅动的四周也一片纷乱,无数的民众逃亡,卫军叛军贼军横行,城镇村落都在燃烧,平整的大路弯去的山路上人烟罕见。   一人站在起伏的山丘上,搭手看向远处腾起的烟火,意味着那边有村落,但也意味着村落已经遭了劫难。   草鞋踩着被马蹄践踏枯死的春草一步一步向前,直到看到沟壕里躺着的死尸。   这是一家三口,父母幼子被一根长矛穿透紧紧钉在一起。   身边散落行李,行李已经被翻乱,只余下衣衫鞋袜,这是贼兵匪盗所为,卫军不救但也不伤害民众,叛军会抓青壮民众当丁,只有贼军匪盗不要人口只劫财。   乱世流离,哀鸿遍野。   草鞋上前一步,宽大的斗笠投下一片阴影,伸出修长白净的手将三人不瞑目的眼抚上,因为站的近僧袍沾染了血。   “阿弥陀佛。”   清朗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慈悲,一声悲悯之后,他手中的木杖落在地上一点,阔步向前。 第二十六章 和尚求佛不避世   穿过原野就看到前方的村落。   有哭声在初夏的风中传来,夹杂着血腥气。   僧人迎着风向血腥走去,阡陌小路两边农田庄稼东倒西歪零零散散,可以看出种的心不在焉,后期更没有养护,现在又被人和马蹄践踏,今年的收成是不会有了。   农田的尽头小路变成了通往村落的大路。   路面修的平整,不输于可以行兵走马大车滚滚的官道,可以想象这个村落的富裕。   大路上立着一块界碑,石料完整雕工精美,丁家庄三字古朴沧桑。   僧人停下脚,斗笠下传来一声叹息,两年前烧死了树妖,还是没能阻止大灾降临在村落。   整个大夏都乱世了,小小的村落怎能幸免。   僧人竹杖点地越过石碑走进村落,不管是砖瓦宅院还是草棚泥屋都变成了断壁残垣,一片黑焦,不时看到尸首横与其间。   僧人寻着哭声找出了十几个幸存者,大多数是年幼的孩子,被家人藏在地窖里逃过一劫。   因为盛世太久,很多人家不修地窖,或者地窖小,只能将一家的希望年幼的孩子塞进去。   孩子们看到僧袍,纵然僧袍上沾染着血污,大家也如同看到神仙一般扑过去,哭着喊着救命。   僧人安抚他们,在村子里查看一番,确定这里暂时不能住人。   “去云梦山吧。”他说道,将两个幼儿抱在怀里。   其他的孩子们自助,大的背小的,没有受伤的搀扶受伤的,一行人跌跌撞撞的跟着僧人前行。   云梦山山高林密一如既往,没有火烧践踏的痕迹,只是林间听不到鸟鸣也看不到野兔野鸡,变成了一座死山。   道观还在,大门紧闭,门前散落枝叶,门墙上竟然还长出了草,让清风观少了几分仙风道骨。   僧人敲了许久的门,孩子们也跟着求开门才听到里面脚步声,先有视线在内窥视,确认不是兵马恶贼,门才咯吱一声打开了。   “阿弥陀佛。”僧人手抱两个幼儿不能摘下斗笠,只俯身施礼。   开门的老道啊呀一声看着圆圆的大斗笠满面惊喜:“木大师!您来了。”   一声木大师,躲在后边的几个道士也立刻冲出来,也如同见到仙人一般欢喜。   僧人一行人被迎进来,怀里的孩子被接走,他伸手摘下了斗笠,日光下展露一张清秀干净又果毅的面容。   一个老道看着这张脸,流下浑浊的眼泪:“木大师,两年未见,您形容依旧,真是太好了。”   木和尚道:“五道长呢?可还好?”   老道的眼泪流的更猛了。   木和尚心中微微一沉,该不会.....   “观主在叛乱才起的时候,就离开了。”老道哭道,“说是要去更深远的山里寻道,十年后才归来。”   木和尚的心放回原处,就知道这个老道最怕死,果然先跑了。   “这是丁家庄的幸存者,你们收留一下吧。”他说道。   观主在的时候,木和尚在他们观里就当家做主,现在观主不在了,木和尚更是大家的主人。   有个主人来了真好啊。   道士们欢欢喜喜的将孩子们接过,带着去洗漱包扎伤口,烧火做饭。   木和尚径直进了五道人的房间,五道人虽然无情无义扔下徒子徒孙跑了,房间还是被收拾保持的整洁干净,三清神像前没有了瓜果香烛,摆着清澈新鲜的山泉水。   木和尚坐在垫子上,背对神像开始修禅打坐,日光从窗口爬到他的脸上,又依依不舍的滑下去,室内灵动又仿佛一切静止。   道观里因为多了孩子变得嘈杂,道士们走动,孩子们伤痛的呻吟,想念亲人的哭泣,这一切都没有打扰到木和尚。   他没有出来探看孩子们被安置的如何,道士们也没有来打扰他,只轻手轻脚的进来给木和尚身前放了一瓯山泉水。   木和尚直到三天后才结束了修禅,走出屋子站在清晨的阳光下,脸上冒出一层青青的胡茬,双眼却更加明亮,他的长眉微微皱起。   “木大师,可是有什么不妥?”老道在外小心问。   木和尚看着旭日东升处,道:“天道依旧,只是似乎有些不对。”   老道修行太短,参不透观主,更参不透这个观主都畏惧的和尚,听到说不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站在一旁喃喃惶惶,整个世道都不对了。   红日刺目,让人眩晕,木和尚闭上眼,再睁开收回视线拿起门边的木杖迈步:“我走了。”   老道吓了一跳:“您要去哪里?”也要离开,跑去深山老林寻佛吗?   木和尚道:“先去最近的江南道。”   老道伸手抓住他的僧袍:“大师,北边楚国夫人与马江在淮南道对战惨烈,安德忠连攻下东南十三城,江南道已经岌岌可危了,我们这里才经过乱兵,却是最安全的地方。”   木和尚笑了笑:“我与五道人不同,他避世求道,我则入世问佛。”   他伸手用木杖指着一个方向。   “太平盛世是佛,乱战肆虐也是佛。”   有太平盛世便有乱战,而有乱战涤荡也才能有太平盛世,一切皆是因果,一切皆是天道伦常。   老道知道拦不住木和尚离开,正如观主拦不住和尚进门吃住,只得泪眼婆娑相送,其他人也都跟过来。   “大师,我们可怎么活?”有孩子流泪问佛。   木和尚回头道:“舍生而活,望生而死。”   佛语禅机孩子们听不懂,就像他们不懂日子怎么变成了这样,但知道一切不能阻挡,只能看着木和尚执杖飘然而去,晨光密林中如踏着云霞的仙人。   仙人来无踪去无影,不能永远守护在身边啊。   有个孩子擦了擦鼻涕茫茫然道:“我听爹娘说过,淮南道光州府的楚国夫人是仙人,她守在淮南道,保护着投奔来的所有人。”   爹娘当时犹豫要不要去光州府,但到底是故土难离,总想着灾难不会降临,结果.....   小孩捂着脸哭起来。   ......   ......   江陵府城里不只是小孩哭,大人也在哭,家家户户闭门,但街上又到处都是人,人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撞。   “不能出城啊,叛军已经打过来了,出去就是死。”   “叛军打过来了,留在城里是死啊。”   出城还是躲在家中,似乎都是死路一条,让人无从选择。   李家大宅里也是一片混乱。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李老夫人也不用拄拐杖,被一群妇人拥簇着从后宅急急忙忙走出来,“怎么还不走?”   李奉常被一群管家仆从围着正乱纷纷,听到母亲的问话,挤过来回答:“娘,再等一等,我们的兵马还没回来。”   李老夫人跺脚骂:“天杀的江陵府,怎能借我们的兵马!我们兵马岂是给别人做牛马的!” 第二十七章 我家的兵马   剑南道送来了五千兵马,比送去太原府的一万兵马明显亲疏有别。   李老夫人听到左氏伺候用饭时安慰说大小姐那边有一万兵马守护,老夫人不用担心后,叫来李奉常把李奉耀骂的狗血喷头。   “我是他娘,有我才有他,有他才有他女儿,这个不忠不孝的狗东西。”李老夫人拍着桌子,又是哭又是骂,“给他女儿送了一万兵马,娘这里才五千,我生他养他这么大,还不如一个小丫头。”   骂完李奉耀,又哭李奉安。   “我的儿,你死得早,才让你兄弟作威作福。”   在厅内跪着的李奉常听的有些糊涂,如果是李奉安在,太原府那边不知道要送多少兵马呢,亲疏有别是理所应当呢。   他们谁又敢说什么?母亲难道会骂?早就习惯了.....   “母亲母亲。”李奉常忙安抚,“小声小声。”   李明琪代替大小姐的事是秘密啊。   “大小姐身份不一般,所以三弟才多派兵马。”李奉常解释,“而且兵马派到那里,不仅是守护大小姐,还要守护项氏,太原府也少不得托付,毕竟大小姐是项家的媳妇了,要留在项家。”   李老夫人哼了声。   李奉常上前扶住母亲的膝头:“三弟是接我们去剑南道的,五千兵马足够了,等我们到了剑南道,那里何止有一万兵马,三万四万五万要多少有多少,都守护着母亲。”   李老夫人道:“我不去剑南道,江陵府好好的,我不离开我的家,我在这里长大,我也要死在这里。”   李老夫人什么时候这么英勇了?刚听到叛乱,叛军离着江陵府十万八千里时,她就吓的晚上不能睡,让家院时时刻刻巡逻守着。   现在安康山占据了京城,叛军扩乱到半个东南,她反而不怕了?   李奉常实在不太能理解女人的心思,只能不断的劝,还是左氏告诉他母亲不想去剑南道,是因为怕到那里不再当家做主。   “怎么会这样想?母亲到了剑南道还是母亲。”李奉常皱眉,就像他到了剑南道还是李奉耀的兄长,剑南道的事就要他来做主,想到这个只会迫不及待前去啊。   男人和女人怎么能一样,左氏笑了:“母亲在剑南道人生地不熟,三弟再孝顺,门一关,不想让她知道什么不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不了。”   当母亲的还要做什么?李奉常皱眉,不得不说母亲的脾气越来越古怪,大概是没了大哥的压制......   “还是让那边再多送些兵马过来吧。”左氏懒得解释,直接给建议。   其实她也不想去,路途那么远,外边那么乱,尤其是剑南道附近,现在江陵府很安稳,四周都有卫军将叛军阻挡在外。   再后来新帝在麟州登基,振武军武鸦儿率十万大军平叛势如破竹,想来用不了多久叛乱就结束了,何必千里迢迢冒着危险去剑南道。   李奉常被妻子一番说服,最终也同意了,写信让李奉耀再送些兵马来。   李奉耀不知道吃了什么药,气急败坏的写信说没有兵马了,让他们快来剑南道。   李奉常顿时也生气了,这个三弟自以为掌管了剑南道,就以李奉安自居,不把他这个大哥放在眼里了,这要是去了剑南道,自己要在他手下讨生活吗?   论辈分他才是剑南道该听命的人。   李奉常便不再理会李奉耀,以母亲的名义给剑南道府衙写了信,给李明玉写了信,直接要兵马。   李奉常写了两封信,收到了四封回信,除了被李奉耀掌控的道衙狗屁不通的回信,李奉耀捶胸顿足的回信,李明玉答应立刻让剑南道派兵的废话信,还有一封叫做韩旭的人写的信。   韩旭说剑南道没有保护李家的兵马,只有保护大夏的兵马,立刻马上把兵马调回,如果他们想来剑南道,就随着兵马回来,如果不想来,就不管了。   李奉常又是惊又是气,他当然知道韩旭,但韩旭怎么还没死?怎么还是跑到剑南道了?剑南道要被韩旭夺走了!   他顾不得再骂李奉耀,急急忙忙的给李奉耀写信,告诫,提醒,又给项云写信,让他务必守好剑南道.....   信来信往,兵马纷乱,时间就过去了,一切乱糟糟的时候,江陵府突然就危急了。   安康山坐稳京城,安德忠一心立功,免得被几个留在父亲身边的兄弟们抢了父亲的宠爱,一改谨小慎微,率七万大军抢攻东南诸道,短短数日十几州府失守。   江陵府顿时暴露在叛军铁蹄刀枪之下,甚至有人已经见到叛军,万幸只是叛军先锋,逃得一命。   江陵府驻兵不多,这些日子李奉常跟剑南道李奉耀书信拉扯,剑南道来的五千兵马便一直在江陵府的兵营,江陵府兵营很大方,富饶之地不缺粮草,又敬仰剑南道李都督。   “李都督是我们江陵府人,江陵府和剑南道就是一家人。”江陵知府热情的说道,负担了这五千兵马的粮草吃喝用度。   有官府出面安置李奉常很高兴,也认为理所应当。   不过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剑南道的兵马主动帮忙在江陵府境内巡逻护卫,叛军的动向就是他们最早发现的。   得知叛军就要打过来了,李老夫人再也不怕背井离乡了,立刻要去剑南道,但五千兵马和江陵府的驻兵去戒备迎战叛军了。   李奉常让人去唤,兵马听到召唤很快就回来了。   李奉常拿出家中金银置办了粮草,李老夫人也不讲究车马是否舒适,只要求方便赶路,但想走却没那么容易走。   家中奴仆众多,带谁不带谁,带走的欢喜,被留下的惊恐,奴仆间又父子母女亲戚关系复杂,三个媳妇都想多带自己的亲信,小姐们身边的丫头都有父母难舍,公子们难挡红袖添香侍儿的眼泪,家中乱作一团。   李家也不仅仅只有他们一家,李氏族人还有姻亲友朋纷纷找来,祈求能带着一起去剑南道。   除了家人亲朋,江陵府的民众也围住了李家大宅。   看着数千精兵列在城门,民众心生欢喜和期盼,当得知这些精兵要走,纷纷跑到李家大宅外跪求随行。   李家顿时恍若被暴风雨包围的孤岛,大门根本就不敢开。   “怎么不敢开。”李明冉说道,“兵马进来开路,谁能挡得住?”   她坐在李老夫人屋子的里间,身后的床上摆着高高的加了锁的箱子,透过窗户紧张的看着外边,怀里紧紧抱着两个泥娃娃。   这是她最喜欢的泥娃娃,原本有一套五个,日常都是当真娃娃伺候,吃饭喂水陪玩,结果那些丫头为了去剑南道的机会,争抢做抱娃娃的丫头,摔了三个。   为了防止一个娃娃都留不住,李明冉干脆自己日夜都抱着。   李明华笑了:“那我们这辈子都别想再回江陵府了。”   用大夏的卫兵驱赶阻挡江陵府的民众,说不定还要动刀枪威胁,说不定还会有激动的民众冲上来被无眼的刀枪伤到。   李家一众人这样离开江陵府,将来府志上肯定会跟叛军记录在一起,有李氏纵兵马驱赶民众弃城而去。   如此行径,他们会被所有人唾弃。   李明冉抱着娃娃不解:“这怎么啦?城里有钱人进山上香还用家仆驱赶路人呢,被马踩被棍子打的多得是,惊动官府的也不少,也没见江陵府就容不下他们。”   李明华从她的话里挑出两个字:“家仆。”   家仆行事,是主人有小恶,但现在李家指挥的不是家仆,是卫军,那就是大恶了。   “其实人都自私的,现在的卫军本来就是掌兵的人所有。”李明华将手里的小匣子放下。   里面装着她最值钱的首饰,母亲叮嘱不要交给任何人,生死大难临头,贴身丫头婆子也不敢太信任了。   “如果一开始我们就走,也不会有麻烦。”   “现在大难临头,我们想要自己逃生去,就怪不得被人怨恨咒骂。”   李明冉有点听懂了,哼了声:“谁让他们没有大伯父,不对,堂弟当节度使,这应该怪他们自己。”   李明华笑道:“你说的也对,也不对,总之,现在我们李家,要么当好人,要么当恶人。”   “怎么当好人怎么当恶人?”李明冉好奇问。   李明华道:“恶人就是我们用兵马开路,谁都不带,只我们一家人决然而去,好人嘛,就是我们留下来,跟大家所有人同生共死。”   李明冉瞪眼喊道:“什么好人坏人啊,这分明是当活人还是死人呢!”   明明能活,非要寻死,傻子也不会这样。   李奉常此时就这样想,他看着站在面前的江陵知府,心想自己长的很像傻子吗?   “胡大人。”他叹口气,“你这不是让我们为难吗?”   江陵知府穿着官袍,神情憔悴,声音有些沙哑:“我知道,我这要求委实无礼。”   他俯身掩面,一府之首圣人子弟七尺男儿哭了起来。   “只是万千子民的生死,本官不忍.....。”   “李老爷,您也是江陵府人,大都督也是,这是你们的故土,这是你们的乡民。”   李奉常伸手掩面:“大人啊,故土罹难也非我愿啊,背井离乡我们也苦啊。”   他还没有发出哭声,门外先有哭声传来。   “我的儿啊,你死的早。”李老夫人被一群妇人拥簇着冲进来,撞开低头掩面的江陵知府,坐在椅子上大哭,“你的娘就要被人逼死了,你纵然留下孝心让兵马护卫你娘,但你到底不在了,挡不住别人欺负你娘啊。”   李奉常松口气,不用哭了,放下袖子扑过去:“娘,娘,不是这样的,你不要急。”   李老夫人一手抓住他劈头盖脸就打:“你这个不孝子,你想干什么?我大儿来接我,你为什么不让我走?你要害死我?你为什么要害死我?”   李奉常狼狈也不敢躲避,干脆跪下来任凭打骂,身边的妇人们又是哭又是喊。   厅内乱成一团。   江陵知府站在这里似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他看着哭闹的妇人们最终叹口气。   “是我自私了。”他说道,俯身施礼,“是我的错,老夫人请息怒。”   李老夫人看也不看他,只骂李奉常。   江陵知府整了整衣冠,道:“老夫人息怒,我这就去给你们开路,让大家散开。”   他说罢转身出去了。   李老夫人停下哭闹,将李奉常抓起来:“立刻马上走。”再看室内,“谁也别再胡思乱想,我的儿接的是我,是他的兄弟子侄,你们别再惦记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亲戚,你们要走就跟我们,舍不得亲戚就去他们那里。”   这是说的媳妇们,媳妇们低下头垂泪。   “家里的下人,除了每房跟车的十人,余下的想走就跟着走,没车没马自己想办法,不想走的看门护宅赏金十两。”   这是下人们都可以带上了?纵然没车没马,有大批兵马在前,他们追着也是希望,顿时厅内响起欢喜的哭声。   李老夫人快刀乱麻,有了希望的下人们动作利索,很快就将车马准备好,不想走的当场发放金银,想走的背起了早就收拾好的包袱,跑出去买车买马买驴,作为李家的下人,走出去都是自给自足的人家。   主家不提供车马,他们自己也买得起。   紧闭多日的李家大门打开了,并没有民众扑上来。   “都让开了呢。”李明冉掀着车帘往外看,“还有兵马为我们开路呢。”   门口是有很多人,但没有堵住路都站在两边,也没有吵闹哭喊,神情悲伤木然或者愤怒的,两边有兵丁手持兵器将他们格挡。   这些兵马不是剑南道的,而是江陵府的。   “快放下车帘。”坐在一辆车上的嫂嫂们忙说道,将李明冉的手拉下来。   真无趣,她看着挤在车厢里,避开车窗的嫂嫂们,这是不敢看还是羞被看到?李明冉噘嘴,她长这么大还没这样过,坐马车也好,骑马也好,走路也好,都得意洋洋光明正大堂堂正正。   李明华坐在窗边,没有掀车帘,视线看着窗外,听着有知府的声音从外传进来。   “我们江陵府有五千兵马,会守护大家,守护城池。”   “叛军距离我们还有很远,东南道齐大都督带着平远军,建州军数万兵马与叛军作战。”   “我们紧邻淮南,淮南道楚国夫人正在收复淮南道,叛军节节败退,我已经派人向她请援。”   “楚国夫人心慈仁善,救孤助贫,又英勇善战,奔助沂州,突袭安东,振武军威名赫赫。”   “就算这些也挡不住叛军,我胡望江一定会把你们送去淮南道。”   “只要你们进了淮南道,楚国夫人一定会让你们活命。”   他的声音嘶哑,不知道喊了多少遍,一遍又一遍,喊开了恐惧的民众,喊开了一条让他们逃走的路。   李明华垂头,微微抬手擦去莫名流下的一滴眼泪。   不知道是胡知府的话,还是话里的楚国夫人,让街上的民众变的安静,安静的目送这长长的车队。   李奉常就算坐在车里也受不了,下车对胡知府道:“大人,我已经让剑南道再派兵马来,很快就到了,我们如果到了平安的地方,马上就让这些兵马再回来,助大人守城。”   如果,再,这种话胡知府只是听听,他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没有人捧场李奉常也说不下去了,对胡知府抱手一礼转身上了车。   长长的车队驶出了城门,等候在城门外的五千兵马形成方阵。   在李家车马后不断的有车马以及徒步的人群跟来。   虽然李家只让下人跟随,但其他人跟随也不会驱赶吧,跟随在这些兵马后,也许比城池更安全。   风掀车帘李明华看到大路上的喧闹,这喧闹再不是往日的喜庆安乐,只有惶惶悲戚,人群中还有个和尚.....   他带着斗笠拿着木杖穿着破僧袍,在涌涌的向外跑的人群中逆行向城中而去。   兵马围拢遮挡了视线,将江陵府城抛在身后。 第二十八章 出门行路难   行路没有不苦的,尤其是赶路,更尤其是乱世里赶路。   没日没夜,也没有什么客栈驿站歇脚,实在累极了就漫天野地歇息一下,不累了立刻走。   不到十天,光鲜亮丽的行人们就变的狼狈不堪。   步行跟着的人们已经看不到踪迹,买了简单车马的下人们跟着的也少了一多半。   他们去哪里了,现在怎么样,行路的人当然不关心,自身难保的时候谁还顾得去做善心菩萨。   一声号角传令,行进的兵马停了下来,开始卸车卸马,挖坑竖灶,这意味着今天可以在这里歇息一晚了。   男人们滚下马,不管是老爷少爷还是仆从都躺在地上,就连坐车的妇人们也不例外,前些天的时候,仆妇们还会拿着布将夫人小姐们挡起来,但现在她们真的没有力气做这些事,夫人小姐们也没力气计较这些事。   除了歇息,也没有其他的事需要李家的人做,行李有兵马守护,马匹也由他们喂水喂豆麦,饭菜也是做好了给送来。   而且饭菜还做了区分,李家主人们是单独的,下人们则跟兵将们吃一锅。   但尽管如此,野地里仓促,食材也就那么几样,又能有什么大的区别。   李明冉坐在地上,只铺了一块垫子,地面坑坑洼洼还有石头,尽管如此也觉得比坐在厚垫子的车上舒服。   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也第一次知道走远路是这样的。   “不对。”李明冉摇摇头,看着面前摆着的一碗不知道什么菜做的汤,“李明楼肯定不会这样。”   她还记得李明楼从剑南道来到家里的样子,坐的车像金屋,走下来像仙子,没有一点尘埃狼狈疲倦。   李明华盘腿坐在地上,端着碗喝汤,道:“那不一样......”   她的话没说完,李明冉想到了姐妹们在家常说的话,大小姐和她们不一样嘛,便打断换了个人做比较:“李明琪肯定也不是这样。”   想到李明琪,李明冉有些难过,一年多没见了,感觉已经记不清这个人了。   因为李明琪代替大小姐的事是秘密,日常她们也不能随意的谈起,更不能肆意的打听她在那边过的怎么样。   李明琪也没有特意给她们写信。   不过听李明华的母亲在祖母面前偶尔说李明琪在太原府耀武扬威,过的比在家里自在风光。   祖母只是哼了声说,大小姐就该过的风光。   她那里有一万兵马呢,肯定不用狼狈行路。   李明华伸手拍了拍她的头:“不要胡思乱想,我是说那时候是太平盛世,现在是战乱,这时候命最重要,不讲什么舒服。”   她将碗端起,拿起勺子喂李明冉。   李明冉一口一口的喝,道:“反正不一样,战乱的时候,李明楼肯定不会出门了。”又鼓着腮帮子吐气,“李明琪这时候跟咱们也不一样了。”   李明琪经常想着要做跟她们不一样的人,现在终于如愿了。   李明华将碗和勺子塞给她:“为什么非要和别人不一样,又为什么要和别人一样?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过自己能过的日子就好了,你个小孩子,老老实实的吃饭,别的不要想。”   小孩子想的快丢掉也快,李明冉端起碗拿着勺子大口大口的吃起来,行路辛苦胃口更大了。   小孩子不想了,大人还在想,李老夫人躺在地上被媳妇们服侍着,吃了几口就不吃了。   “我想我的米啊,怎么忘了多带些米。”她说道,“咱们江陵府的米跟别的地方不一样,我吃不惯啊。”   “母亲,等到了剑南道,就让人来多取些米。”左氏道。   王氏道:“何止米啊,母亲的屋子也搬过来。”   一旁的林氏翻个白眼,真是有底气,剑南道成了她的了啊。   李老夫人懒得理会媳妇们之间的小心思,离开了江陵府,她心里就安稳多了,想的也就多了。   “屋子里搬过来,也不一样啊。”她长叹,剑南道不是她能做主的家啊。   跟妇人们想的不一样,李家此行唯一的男主人李奉常不想后,只想前方。   “不知道这样要走多久?”他问护卫的将领。   将领算了算:“如果一直保持这种速度的话,十五天就能入剑南道境。”   李奉常摇头:“不行不行,母亲孩子们身子受不了。”   将领道:“我们这些兵马太少,需要找更安全的路才行,现在江南道黔中都不太平,走慢些的话要绕路,那样时间更长,但行路能稍微舒服些。”   在外久了不安全,但这样急行军他们这种从未出过远门养尊处优的,还真是受不了。   以前这种事都轮不到他插手,李奉安都会安排好,这样一想李奉安霸道也不是一件坏事,李奉常唉声叹气一时也做不出决断,干脆去睡觉了。   李奉常梦里还没做出抉择,就被惊醒了,身下的地面在不断的颤抖,似乎万马奔腾。   “怎么回事?”他爬起来急急问,此时天色刚蒙蒙亮。   整个营地的兵马都已经列阵了,李家诸人正在互相的叫醒,不明所以引起一片慌乱。   “二老爷,都督从山南道派来兵马来接了。”将领带来的消息。   这消息让李家诸人都欢喜不已,李奉常尤甚,拉着将领询问:“有多少兵马?”   将领道:“五千左右。”   “那足够慢慢行路又安全了吧?”李奉常问。   将领笑了,带着几分倨傲:“甚至可以说我们是一座行走的城池,非两万兵马拿不下我们,二老爷你们就是想在这里住半个月都没有问题。”   谁想在这荒田野地住,李奉常吩咐按照原来的路线启程,再去告诉李老夫人等人这个好消息。   “母亲累了可以随时歇息。”他对躲进车里的李老夫人说道,“咱们慢慢走不急不慌,吃的喝的也可以仔细寻来,一切以母亲的身体为重。”   李老夫人靠在媳妇们的怀里叹气道:“我这身子是要流落他乡了,随便折腾吧。”   左氏对李奉常道:“那就赶路吧,我们会看着母亲的情况提醒歇息的。”   将领带着相迎的兵马主将也来拜见,说了一通李明玉的好话,李老夫人感叹一番我的儿。   看说的差不多了,李奉常便吩咐拔营,身后传来一声呼唤二伯。   他回过头,后边一辆车上李明华掀起车帘。   “明华,怎么了?”李奉常问。   李明华视线扫过站立的两个将领,有些迟疑但又有坚决,道:“二伯,既然兵马足够,可能如约遣去江陵府?”   李奉常有些没反应过来,倚着李明华的李明冉不可置信的看着她,瞪圆了眼。   她在说什么?   她怎么会说这种话?   她怎么会想这种事?   李明华,也跟她不一样了啊! 第二十九章 我带兵马去   李奉常离开江陵府的时候,是跟胡知府说请了更多援兵来,到时候让兵马回来守城。   他当时是真这么想的。   但人的想法是会变的,尤其是离开了那个环境。   孩子们很善良,想事情又简单,李奉常缓和神情,道:“明华,兵马哪里够,这是你明玉弟弟特意从山南道那边请来的兵马,你不用担心,等把祖母和你们送到剑南道,就派兵马来。”   李明华却没有乖乖的应声是丢下这件事,而是看向那两个将领,将自己的意思又问了一遍。   “如果去去堂弟所在的山南道。”她说道,“是不是只用五千兵马护卫就够了?”   李奉常皱眉:“去什么山南道?兵马的事你不懂。”   兵马的事将领很懂,他们立刻答道:“别说五千,三千就够了。”   李明华眼睛明亮激动,身子都探出了车外:“那请其他的兵马去援助江陵府吧。”   将领们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明华!”李奉常严肃道,“兵马调动需要听令,他们没有接到这个命令。”   当伯父的宽宏,当母亲的就不能纵容了。   在车上原本不在意,待听明白李明华在说什么,女眷都震惊了。   林氏涨红脸差点把车帘扯下来,喊:“李明华!给我滚进去!什么时候了,你还摆小姐架子呢?悲春伤秋普度众生!我们都自身难保了。”   “娘,我们不懂兵事,所以我才问这两位将官,是不是足够护我们平安了。”李明华不羞不急认真道,“他们说够了,你不要担心。”   是啊,这两个将官说了,三千兵马就足够了,的确让人很安心.....   林氏怔了怔,张口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不是,她要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李奉常笑了笑,李明华这个孩子一向自持不是孩子,有时候只谈情绪的内宅妇人说不过她。   “明华,我知道你的心意。”他说道,“只是兵事不是我们能做主的,待到了山南,让你堂弟来说吧。所以不要耽搁了,早点赶到明玉那里,也就能早点相助江陵府了。”   一直不敢说话的李明冉扯了扯李明华的衣袖:“明华,等到了跟明玉说吧,他会想办法的。”   这些事不是她们该想的呢。   李明华松开了握着的手,干脆撑着车板跳下来。   “等到了明玉那里,一来一去就太晚了,不是有句话说兵贵神速吗?”她说道,“还是现在即刻就去救助江陵府吧,明玉知道了会同意这么做的,大伯父在也会这样做,因为那里是江陵府,是大伯父长大的地方,是李氏故土。”   李奉常脸色沉下来:“明华,你怎么还是听不懂?这件事你没资格做主!”   林氏被人推下了车,李老夫人捶着车板:“造孽啊,舒坦日子让你们过久了,不知道天高地厚。”   丈夫在太原府被李明琪欺负,剑南道又被李奉耀把持,现在这个家里都快没有他们四房的立足之地了,一向视为聪明伶俐李老夫人和二房一家都比较看重的女儿,现在又昏了头,日子没法过了。   林氏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上也不敢喊痛,带着一腔委屈愤怒冲过去,扬手就给了李明华一巴掌。   “给我上车。”   李明华没有被打哭,她甚至没有感觉到被打,甩开母亲的阻拦,只看着李奉常:“我姓李,李奉安是我的大伯父,这些兵马是剑南道送来听命我们调遣的,我可以做主。”   李奉常也怒了:“你可以做主?那你做主,带着兵马去吧!”   李明华站直了身子道声好:“我带着兵马去。”   林氏以及涌上来拉扯李明华的仆妇丫头都愣住了。   “你说什么胡话呢!”林氏回过神,抬手再次打在李明华背上,一下接一下发泄着怒气,“你这孩子怎么疯了。”   李明华借着林氏的捶打向前走了出来,这次不看李奉常,而是看那两个将领,稳住声音道:“我,李明华,我是李奉安的侄女,李明玉的堂姐,我命令你们跟我去救援江陵府。”   满场的人都愣住了,她真是疯了啊。   两个将领对视一眼,原本挺直的身子再次挺直齐声:“末将遵命!”   满场的人再次一愣,他们也疯了?   李奉常顾不得理会李明华,看向这两个将官:“你们两个遵什么命啊!跟一个小孩子胡闹什么!小孩子说的话算什么!”   一个将官委婉提醒:“既然姓李,官位和姓氏比年纪要重要。”   李明玉也是个小孩子呢,身为剑南道节度使说的话谁敢说不算什么。   李奉常嗨呀一声:“她怎么能跟明玉一样,一个女孩子.....”   “女子怎么了?淮南道楚国夫人也是个女子,她就能领丈夫的兵马。”李明华道,那一步迈出去,一切都更流畅了,“我作为明玉的姐姐,我也可以领兵马平叛护民,我给明玉写信说一声,我相信他一定会同意我的做法。”   李奉常指着她气的说不上话来,李老夫人在车上大喊:“把她给我绑起来!”   林氏再不敢迟疑,扯下一个仆妇的腰带就去绑李明华,仆妇们也涌上,李明华年纪小灵敏躲开了。   “给我马,我会骑马。”她喊道。   虽然这里乱纷纷,但那两个将领一直听着她的话,闻言果然示意一个兵丁牵来马匹。   “请小姐示下,我们什么时候启程?”一个将领还问道。   这两个将领是认真的?李奉常看出事情的关键,这边李明华眼中也满是激动。   “现在,立刻,马上。”她喊道,人已经跑到了马匹前。   军马高大像一座山,李明华仰头看着,她日常骑的马是专为女子们挑选的小矮马,她深吸一口气伸手抓住缰绳。   牵马的兵丁俯身半跪,伸出手,李明华抬脚踩上去,被那兵丁一托翻上马背,一瞬间慌乱,马儿也发出嘶鸣,冲来的林氏和仆妇们也因此被吓的尖叫退开。   “你们两个,怎么能听她的命令!”李奉常看着两个将领喝道。   将领施礼道:“我们是奉命都督命令来护卫你们的,来之前都督有令,让我们听从李家人的调派,小姐姓李,有吩咐我们必须听命。”   李奉常失笑,点头:“那我也姓李,我命令你们护卫我等平安!”   一个将领挺直脊背应声是,再转头对另一个将领道:“那就由你带着人跟明华小姐去江陵府,我护卫老夫人他们去山南。”   另一个将领应声是:“我们从那边来,我们去最合适。”   两人说完,立刻要转身,李奉常听懵了,一手抓住一人:“你们什么意思?我说了让你们护卫我们的平安。”   “二老爷,我们这些人足够护卫你们平安到都督身边。”先一个将领道。   什么跟什么啊!李奉常有些缓不过气。   “这是我给明玉写的信。”那边李明华喊道。   诸人看去,见她撕下了一角衣裙,咬破了手指,用血在布上写了一句李明华请带兵援助江陵府,然后对那个将官一扬。   那将官跨步上前稳稳接住俯身:“末将会交给都督。”   军马不稳,带着李明华踏步摇晃,她坐在高高的马上,觉得眼前的人都变小了,天地也变得高远,心胸满是激荡,脑子乱糟糟的什么也不想了,干脆一催马。   “驾。”她喊道。   军马嘶鸣一声,昂头甩尾四蹄扬起,带着李明华奔走。   林氏大喊一声:“明华。”   仆妇们乱乱的喊,要追哪里追的上,呆呆不知所措。   李老夫人倒在马车上哭我的儿你死的早,家里乱了。   左氏王氏一脸震惊不可思议只看着纵马而去的李明华,忘记了搀扶婆婆。   李奉常喊着你们你们,那两个将领已经离开他,一个调兵,一个成阵,一方护住李家诸人,一方向李明华追去,兵马乱动马蹄塔塔忙乱嘈杂。   一片混乱中,李明冉保持安静坐在车上,没有了李明华肩头的依靠,她双手扶在车门上,伸长脖子看着迎着晨光而去的李明华。   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走了啊。   ......   ......   军马高大,奔跑起来比坐车更不舒服,李明华觉得五脏六腑都要颠出来了,头发散乱飞舞,她攥紧了缰绳,咬紧了牙,面容想要笑又紧张而变得古怪。   她竟然做了这件事。   她自己都没想到要这样做,甚至在她站出来之前,那时候只是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其实也不清晰,是在离开江陵府时看到满街愤怒哀怨悲伤的人群,以及听到江陵知府说到的楚国夫人,楚国夫人这个名字说出来,让骚动的人群得以安抚。   她那时候突然想,李明冉说的话不对,除了去剑南道的高门深宅里做个活人,除了在江陵府呆呆的等着做个死人,还可以做个像楚国夫人那样的人。   “你会死的!”   身后似乎还有林氏嘶哑的哭喊。   李明华回头看去,见有兵马跟上来,再向前看去,是渐渐升起的晨光刺目,她攥紧了缰绳,就算死,这样死也是鲜活的绚烂的。 第三十章 临危而静   晨光升起在照亮江陵府城,城池没有半点的鲜活。   站在城墙上俯瞰城池内,街上到处都是人。   有民众也有兵士,他们或者坐或者躺,或者沉默或者哭泣或者哀嚎,他们身上都有伤,血迹斑斑,有轻伤有肢体残缺还有濒死。   面容憔悴的江陵知府喃喃:“怎么就败了?那么多兵马呢,不是说好好的,驻营挖了壕沟,澎湖一线万无一失?”   旁边的将领低头:“一开始的时候,安德忠的叛军人数还不多,兵士们请求出战,彭城将军不允许,要等其他的兵马到来,后来不知道怎么叛军渡过河绕到后方来了,放了一把火,这边就乱了。”   “是承庆!是承庆来了。”另一个将领眼神犹自惊慌,“万箭如雨!”   承庆是安德忠最得力的大将,凶猛残忍,与别的叛军会诱对方投降不同,他从不劝诱卫军投降,甚至来投降的卫军都会被他斩杀,还会把抓到的卫军民众蒸煮烤着吃。   迟迟不进攻,聚集的兵士们不知道怎么回事,一鼓作气再二竭三而衰,突然被火攻,又听到最凶恶的叛军名字,彭城将军再也控制不住这些兵马,兵士们举着木板,在箭雨中到处逃窜,一溃千里.....   “彭城将军呢?”江陵知府问,再次看着城内,溃败的兵将,逃难的民众涌进了城内,只是始终没有看到彭城将军。   负责哨探的将领摇摇头:“火烧以及突袭后,彭城将军就不见了。”又低下头补充一句,“叛军那边也没有将军的消息。”   如果彭城将军落到了叛军手里,不管是生还是死,都会被叛军悬挂示众。   所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那就是跑了。   将领心里明白,觉得羞耻所以低下头。   江陵知府心里叹口气,再看向城外,繁华阔朗的城外已经看不到人来人往,夏日里一片焦灼。   “那吉、袁、岳、潭四卫的将军们呢?”他问,“余下的兵马到了吗?”   先前已经筹备好了,五地兵马联手迎战阻挡浙西来的叛军,先前已经派了不少兵马到彭城将军的营地了。   哨探眼中满是惊恐:“听到彭城溃散,承庆大军到来,他们都不来了,都退回去了。”   完了完了,江陵知府双手重重的拍在城墙上,垂下头,他们江陵府这边是没人管了,赤裸裸的呈现在叛军眼前了。   “大人,大人,我们还有一千多人,江陵府的城池也坚固的很。”一个将领劝知府,也是劝自己,“我们能守住城,等东南齐都督、淮南楚国夫人的援兵。”   哨探也忙点头:“信兵都把信送过去了,齐都督和楚国夫人都勇武善战有强兵。”   江陵知府没有抬起头,但是齐山和楚国夫人也都在跟叛军对战呢,一个在淮南道,一个在东南道,都是生死关头,且不说他们肯不肯派兵来援助,能不能赶上也是个大问题。   经过一年多的叛乱,江陵府比起初期其他州府已经做好了物资囤积,坚守一个月都没问题,但守城不仅仅是物资的问题,而是人心......胡知府重重的一拍墙抬起头转过身看向城内。   天光已经大亮,街上的人变的更多了,有大夫们对伤者进行问诊救治,还有很多人抬着桶在施粥,虽然呻吟声哭声,每个人的神情都惊慌不安,但奇怪的是并没有混乱。   胡知府有些不解,因为大量的败兵和逃难的民众涌入,彭城将军大败,叛军逼近的事都随着这些人传开了.....   彭城将军没败的时候,民众恐慌的要死要活呢,怎么败了反而平静了?   “大人,那边。”身边的将领跟着他向城内看,然后伸手指着一处,“出什么事了?”   胡知府看去,见原本在街上平静走动的人群都变得骚动,向一个方向涌去.....   是有施粥的?可是施粥的人都扔下了自己的桶。   是有大夫?可是头发胡子花白的最有名的大夫都跑去。   人群如潮水,涌涌又退开分向两边,让出一条路呈现一个人,夏日明媚的日光下,那人手握木杖僧袍飘飘.....   “和尚?”胡知府道,“大觉寺的僧人?”   将领摇头:“反正不是慧明那些大师,这么年轻。”   和尚这时候不躲在佛前念经跑出来干什么?要闹事吗!而且看众人拥簇的态度......   胡知府警惕,身为官府最知道了,号称慈悲的和尚可不都是善人。   和尚穿过人群就到了收留伤兵难民的这条街,临近城门站在城墙上胡知府将他的面容都能看清楚了。   是个好看的和尚,面容清像是蒙着一层尘灰扑扑,但又像一把剑凌厉.....   胡知府走神乱想见那和尚停下来,俯身查看一个拄着拐双腿还在流血的兵士,不知道怎么捣鼓一番那伤兵的血不流了,竟然还能放下拐杖走几步,四周响起民众的欢呼声。   那伤兵跪倒在地叩拜,和尚走过去,没有阻止也不在意,两边伤兵难民喊着木大师一脸期待,但没有涌上大喊大叫大哭,甚至原本呻吟哭痛的声音都小了很多,似乎怕惊扰了和尚。   和尚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不时的停下来查看这些人,有伤的治伤,有病的望闻问切.....   药和用具那些大夫们都及时的奉送捧上,他就这样走一路,治伤问诊送药一路,他所过后呻吟痛哭都被抚平了,连一个伤了双眼双腿只能躺在地上的人都咧着嘴笑了......   胡知府恍然:“原来是个神医啊。”   医死人活白骨从来都是让人敬畏和信赖的神仙一般的存在,乱世里尤甚。   “不过咱们江陵府有这么厉害的高僧神医?”胡知府又问,可是从未听过。   哨探已经机敏的去打探跑回来了,道:“不是咱们这里的,是外地来的。”   胡知府点点头,战乱四起流民遍野,叛军对城池村庄民众肆虐,寺庙道观也不能跳出红尘之外,被叛军们一视同仁烧杀抢掠。   太平盛世已久,大夏的寺庙道观香火旺盛,不少寺庙道观广拥田产不纳捐税可谓豪富。   战乱后成为流民的和尚也多得是。   城下的和尚认认真真的继续查看着,有病有伤的治病治伤,没病没伤的也认真的确认告诉他们没病没伤,一直到日头正午他看完了整条街上的人,僧袍都被汗水湿透了。   他没有离开,街上的人也没有散去,神情更加激动期盼,远处也有更多的人涌来。   木和尚一撩僧袍席地而坐,木杖放在身边,就在正午的日光下垂目开口,一声低吟如水纹,一圈一圈荡开了嘈杂,站在高高的城门上胡知府有些眩晕,眼前的街道变得忽远忽近,就像湖面一般平静下来。   低吟过后,声音清亮,时而悠扬,时而悠长。   和尚念经啊,站在城门上的胡知府竟然也似乎听的清楚,他对佛经没有太多涉猎,听不出和尚念的什么,但奇怪的是他又听得懂。   和尚是在讲一个故事,那故事里有战乱,有杀戮,有残酷,但也有真情,善良和美好,听的人不自觉的流泪。   纵然身子泡在烈油滚沸的锅中,心里却绽开了朵朵莲花,安静而美好。 第三十一章 临战有动   彭城将军精心布置的防守营地中依旧人声鼎沸,马匹嘶鸣,兵士来来往往,比先前还要热闹。   只是原本竖立悬挂密密如林五彩缤纷的江南道卫军旗帜都被扯下来,换上了范阳道安康山大旗,以及一面黑色狰狞狼头承庆的大旗。   营地中一个大坑,坑里燃着火,烧着帐篷旗帜以及死尸。   营地里弥散着可怕的味道,行走其间的兵士们没有任何不适,有的举着肉啃,有的拎着酒壶喝酒,更多的是在散乱的营地乱翻,不时翻出一个箱子,便引起一群人哄抢,争夺,推打。   更多的箱子则堆积到承庆的营帐里,如同安康山安德忠一样,范阳道出身的将官都喜好金银珠宝。   “他们在这里藏这么多金银和粮草。”一个副将大笑,“这是给我们准备的礼物吗?”   “这些怂货,一打仗就先囤积粮草,似乎有了这些就百战百胜。”另一个副将鄙夷,抬脚一踢,一个箱子哗啦倒出一堆大钱,其中还夹杂着一块牌子,写着吉州,他的脚重重的踩在牌子上,“看,吉州的将军还没到,钱先到了,现在呢?钱还在,人不敢来了。”   “他们不敢来,我们就去。”坐在地上擦拭铠甲的承庆说道,他对手下败将言语调侃没有兴趣,他只喜欢用刀用枪来凌辱那些试图跟他对抗的家伙。   他抓起一旁摆着的一柄长斧站起来。   像他这种级别的重将,基本上不到最后关头都不亲自作战了,但承庆始终还亲自上阵,大阵小仗,只要他兴致来了,纵马挥刀冲杀,不止杀对手,自己的兵将如果有胆怯跑的慢了,他也照杀不误。   每次当他上阵的时候,不仅卫军闻风丧胆,他的手下兵马也心惊胆战,舍命的狂奔向前杀敌,唯恐落后被他一斧砍死。   “大人,区区江南道不在话下,请您去东南支援小都督吧,这里由我们一路杀过去。”副将们齐声道。   承庆顿了顿长斧,也觉得这杖打的没意思,才放一把火这边的兵马就溃散了。   “大人,您带着这些缴获一起去。”一个副将提议,“小都督最近因为齐山和淮南道很不高兴呢。”   安德忠从浙西一路向东南,虽然内有将官相迎归顺,外有兵马雄厚,但东南始终被齐山咬牙守住,还得到了剑南道的支援稳住了黔中后路,安德忠迟迟拿不下东南很生气。   而淮南道那边楚国夫人也闹的凶。   “马江这个废物除了说好听话还有什么用。”承庆不屑,“小都督就该砍了他的头,连一个女人都打不过,竟然还给他支援了三千兵马。”   一个副将道:“听说是他的手下给小都督送了很多奇珍异宝。”   “大人也给小都督送些缴获,让小都督高兴一下。”另一个副将道,伸手指了指舆图,“现在这里也就江陵府一个关卡了,待拿下江陵府,澎湖直到赣水两岸畅通无阻,到时候我们再与大人在东南会和。”   承庆用长斧劈开一个箱子,这个箱子里是一堆金子。   “金银你们留下分了。”他说道,“我助小都督杀了齐山,这才是让小都督和大都督真正高兴的事。”   这也是让承庆高兴的事,他在帐中哈哈大笑。   承庆高兴,副将们也就高兴了,他们带着几分轻松退出来,看着营地里嘈杂混乱的争抢觉得很是赏心悦目,直到一队兵马疾驰而来。   “江陵府拿下了吗?”一个副将问,认出是负责前锋的兵马。   为首的将官翻身下马跪在地上:“江陵府那边,有些麻烦。”   副将皱眉:“江陵府有什么麻烦?用三千兵马绕着城跑两圈,城就自己破了。”   将官抬头道:“我们不仅跑了,还攻城了两次。”   结果呢?副将们的视线都看向他,原本愉悦的神情渐渐凝固,这将官以及身后的随从身上都带着战斗的痕迹,但脸上并没有得胜的喜悦,反而看起来有些狼狈......   将官低下头:“没攻下.....”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副将一脚踢翻在地。   “废物!”   “江陵府难道是铜墙铁壁吗?”   江陵府的城池高厚,再加上现在不是叛乱初起,各地的州府都进行了备战,修了护城河,挖了深壕沟,埋下了据马桩,囤积了粮草.....   但就算如此,那也不是铜墙铁壁。   江陵府外满是战斗过的痕迹,据马桩翻到,壕沟里还有尸首堆积,这些尸首大多数都是叛军抓的流民充作送死兵和肉盾,城墙下有断裂的云梯燃烧着,噼里啪啦的燃烧声,随着烟火传来还没死的人呻吟哭喊.....   “靠近去收拾,城墙上就会射箭。”一个将官说道。   这是很少见的,一般战斗结束,叛军退了就皆大欢喜,守军不会阻止对方带走伤员,但这一次分明是要伤员活活死在叛军眼前,以示震慑。   真是好大的胆子!自来这种事都是他们做!是谁教江陵府这样的?副将抬头看城墙,高高的城墙上安静无声,但可以隐约看到夏日的烈阳下各个垛口上密密麻麻的站着兵士。   兵士们穿着厚厚的铠甲,手中握着弓弩,脸上有密密的汗流下来,他们一动不动,就好像无知无觉。   但如果有兵马到了他们的射程内,他们手中的弓弩就会射出如雨般的箭镞。   他们身后还有长枪林立,不知道有多少兵士备战。   “不是没有多少兵马了吗?”副将问,怎么看起来无穷尽?   “彭城大营那边溃逃的很多兵马到这里。”将官猜测。   也可能是民众?但如果是民众的话,且不说有没有勇气守城,气势也不可能像真正的兵士这样沉稳啊。   副将将手中的长刀一挥:“管它多少兵马,一次杀不完,那就杀两次,杀三次,他们无穷尽我们就杀它无穷尽!”   将官立刻高声呼喝:“杀!”   “江陵府城富足!”   “彭城大营的逃兵们带了无数的钱财。”   “江南道美女遍地。”   “攻下这座城,金银珠宝美人都是我们的。”   “攻城!”   “杀!”   在他身后数千兵将如狼似虎铺天盖地涌向江陵府城。   ......   ......   厮杀声喊声箭镞和铠甲地面城墙的撞击声响彻半空。   站在城墙护卫的城池中,恍若坐在大海里的小船上,风浪涌涌。   城外的叛军也有弓弩箭如雨,还有投石飞弹,带着尖利的呼啸。   “没有箭了没有箭了。”   “叛军冲过来了。”   “弓弩手退后弓弩手退后。”   “滚石金汁上!”   城墙上兵士们交换,抵挡着攻城,到处都是人,动作有些乱,不时的相撞,但每个人的神情都没有慌张。   “抬伤兵,抬伤兵。”   一队队民夫奔上去,将被箭射中的石弹砸中的伤兵抬下去。   伤兵们有的射中了咽喉还没死发出咳咳声,有的被砸碎了半颗头,突突的冒着血,城墙上下台阶没有晒干的血再次被血覆盖。   哭声喊声撕心裂肺。   站在城门下等候上阵的人们脸色发白,但他们的眼中没有恐惧,视线追随着站在城门下的木和尚。   木和尚站在所有伤兵都会经过的地方,查看着每一个伤兵,指点大夫们如何救治,如果看到不能救治的,则用念几句经文,轻轻的抚上伤者的眼睛,将亡者的痛苦因为这经文和抚摸而减缓,平静的闭上眼。   伤者有救治,亡者有超度,生死都可安,所有人看着血腥的场面,听着厮杀声惨叫声,或者悲戚或者愤怒,但没有惊恐,眼神平静而坚定。   “守城!”   “叛军攻上城墙了!”   “增援,增援。”   听到这一声声令,站在城门下穿着铠甲拿着兵器的人们挺直了脊背,揭开铠甲,他们其实只是普通的民众,但哪又如何,为了生存,所有人都可以是战士。   木和尚站在城墙台阶前,双手伸开,日光下清毅的面容变得高远又模糊。   每个人的耳边都响起了诵经声,那是佛祖在祝福出征的战士。   他们列队向前,或者碰触着木和尚的手,或者抚摸过木和尚随风飘动的衣袍,得到佛祖赐予的力量,没有丝毫畏惧的冲向修罗场。   胡知府站在街道的尽头,看着这一幕心情澎湃,江陵府一定能守住。   如不然,上天怎么会给江陵府送来一个真佛呢。 第三十二章 听声说吉凶论天时   护城河和壕沟新填了不少的尸首,架起的云梯不断的跌落。   城头上箭雨变得稀稀拉拉,但始终不断,城头上披着铠甲的兵士不断的出现,一层被箭和石弹砸倒下,又一层涌上,将圆木石头滚沸的夹杂了屎尿的汁水不断的倾倒。   好容易攀上城墙的叛军,被披着铠甲的兵士围住,他们的刀枪很生疏,打斗也毫无章法,就凭着莽勇,死死的咬住,任凭砍伤了四肢砸烂了头颅不松开。   上了城墙的叛军陷入泥水中,越来越少,泥水无边无际不知深远。   城墙下冲锋的叛军速度越来越慢,攀爬越过死尸和伤者已经耗费了他们很大的力气。   士气已耗尽了,面色惨白的副将看着这一幕,这是他的部将,不能都折损在这里......要折损大家一起折损。   副将闭上眼喃喃几声,再睁开眼:“退兵。”   号角声起,江陵府外的叛军退去,这一次丢下的尸首伤者更多,不是畏惧城墙上会射来的箭雨,他们自己都无心带走。   厮杀声消散,夕阳铺满城池,让血腥的场面更显得惨烈。   贼兵的退去,又一场守城胜利,但没有胜利的喜悦。   街上到处都是伤员死尸,哭声呻吟声弥散,幸存的人们神情悲戚但脚步不停,有的在救治伤员,有的在收殓死尸,有的抬来一桶桶的米粮,还有油香的肉。   府城不管是富贵还是贫困,所有人都将家中所有的米粮肉都拿了出来,不仅拿出来米粮,还有人丁,还有房屋。   不断的有人跑来,年纪有老有少,他们从死去的人身上拿下铠甲穿起来,捡起散落的兵器握紧手中,在城门下排列成队。   城中响起哗啦声,那是房屋被推到,砖石木头被整理放在框里车里推向城墙堆积。   街道上烧着几十口大锅,里面是滚滚的水,老人小孩们拎着各种各样的桶将脏物摆在一旁。   所有人都没有歇息,为下一次守城做着准备。   这些人中还有僧人。   城内大觉寺的僧人们都走了出来,但在听过木和尚的诵经后,大觉寺的慧明说有木大师一人便抵万僧,他们没有坐在他身后一同诵经,去做其他的事,拆房子,煮水,收集屎尿粪.....   其实如果他们坐在木和尚身后诵经也可以,木和尚并不会驱赶他们。   太平盛世时这些僧人过着怎么样神仙的日子,知府是心知肚明的,享受着无数的香火供奉,比那些大家小姐们还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   看来木和尚的讲经也让这些僧人们拜服,并且听从佛祖的召唤投身这人间炼狱中,做这些苦累脏人事。   知府看向城门下,夕阳霞光血迹遍布狼藉中,木和尚席地而坐,身上的僧袍和他的面容一样,似乎一直染着尘埃,但也没有再脏污。   耳边有低沉悠远的诵经声随着落日的余晖跌落人间。   这次的经文讲的是人间苦众生苦,此时此刻苦,苦无止境,但脚步不停,修行不停,直到脚下绽开朵朵莲花,洁白的莲花会将你托起离开着苦境。   想着那美好的场面,想着既然人人注定要过的这么辛苦,现在的一切似乎也没有那么痛苦了。   知府带着将官们听完,也只觉得身心疲惫扫净,有足够的力气来应对下一次的叛军攻城。   “木大师,您吃点东西吧。”知府走过去低声说道,看着木和尚身边摆着的一个瓦罐,里面只是清水。   木和尚摇摇头道声不用。   自从叛军围城时木和尚就坐在城门下,除了救治安抚伤者亡者,就是诵经,或者站立或者端坐,吟诵的声音日夜没有停过,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   他不吃米粮,只饮清水,这要不是真神仙,怎么能做到!   知府以及将官们满心满眼的敬佩还有感激,乱世崩坏,民众没有了期待,抛弃了信仰,但如果有真正让人信服的大师,民众又会无比的信赖,抛弃生命来信仰。   知府相信,木和尚在这里,江陵府哪怕剩下一个人也会平静而决然的守城。   面临生死的时候,平静比勇武还要难得。   知府不求能守城无止境,三个月就足矣,三个月就算等不来东南淮南的援军,叛军也要被熬走了。   “木大师。”知府诚心诚意的施礼,“您辛苦了。”   将官们也跟着施礼,让满城的民众都变成勇武的兵士,这是他们想不到也做不到的事,这个木和尚念念经就做到了,这就是传说的撒豆成兵吧?   木和尚对他们颔首还礼,再抬头看天色,夕阳的余晖散去,夜色正在笼罩大地。   “今夜将有大风。”他说道。   知府一惊忙问:“利我们还是利他?”   木和尚道:“利我们。”   知府松口气,将官们也神情欢喜。   “速去准备。”   “那今晚如有攻城,我们可以用火了。”   “快,让大家多准备木料火油。”   诸人商议着立刻开始忙碌,离开时不忘对木和尚再施一礼,等到半夜时有叛军想趁着疲惫夜袭,在厮杀才起的时候,原本平静的夏夜突然卷起了狂风,江陵府的城墙上立刻飞出了无数的火箭,投石车投出的也不再是石弹,而是木头,裹着油布。   提前撒在壕沟里的火油腾腾而起,江陵府护城河外燃起了汹汹大火,吞噬着奔来的叛军,叛军们纷纷向后退去,狂风又卷着火舔着了他们铠甲下的头发衣服皮肉,把他们也变成了火球火箭,向四野蔓延......   今夜一战,没有花费任何力气,站在城墙上的知府将官们畅怀大笑,再回头看城内,城门下备战的民众轮换着保持着列队,拆房,烧水....夜色里街上灯火通明,独坐的木和尚身影在其中倒是几分安静。   风中传来低沉的吟诵声,这次不是故事,好像是唱歌,唱的是春天的花,夏天的雨,遥远的家乡和美丽的姑娘。   在这战后的烟火血腥的深夜里,格外的让人迷醉。   胡知府感叹道:“木大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知风雨吉凶,现在他都开始唱歌了,我们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风刮了一夜,一夜好眠,但到天亮之后,风停了,天变的阴沉。   知府站在城门下,抬头看天:“看起来要下雨啊。”再吩咐四周,“快给大师撑伞来。”   身边的随从们立刻要奉命,木和尚却制止了他们。   “不用了。”他说道,站起来手拿着木杖,仰头看天。   知府看着这个年轻和尚,似乎第一次看清他的脸,他的脸棱角分明,仰着头可以看到优美的下颌线.....   “大师。”知府甩开杂乱的念头,“天相如何?”   木和尚将木杖一举,与此同时乌沉的天空中闪过一道亮光,轰隆一声,天空似乎都被劈裂了。   地面颤抖,街上的民众发出惊叫。   好大的雷!   知府心跳急促双耳嗡嗡,被震的魂窍不稳。   “大师,此雷是什么寓意?”他忍不住问道。   木和尚收回视线,看向四周,四周的民众也都涌了过来,围拢在他身边,等候他的裁决。   “大凶。”他说道,“江陵府守不住了。”   我日!知府七魂六魄出窍,大师,你到底是神仙还是妖魔?   大战生死之前最需要的是坚定信心,避免慌乱,江陵府能顺利的守城十几日靠的就是这个。   知府一直认为木和尚要做的就是这个。   木和尚告诉民众人间就是苦,但只要坚持就一定能极乐,他安抚着鼓励着民众舍生忘死,全心全力的投入守城战斗,因为只要这样做,最终就能脱离痛苦得到胜利。   但现在怎么回事?他怎么能当众说出大凶?这是会吓到众人的,用言语垒砌的铜墙铁壁,言语也可以一击而碎。   就算真的大凶,也不能当众说出来啊。   四周的人都呆住了,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知府看着眼前重新蒙上一层尘埃的木和尚,或许,大师另有玄机?比如......   “木大师。”知府颤声问,“此凶可解?我们要怎么做?”   他问是否可解,大师就会说只要大家齐心协力不怨不悔修罗地就会盛开莲花,苦难会被超越,烦恼会尽消,众生解脱。   然后大家就会继续捧着悲苦一步一步前行,生死不惧,险恶不畏。   明示苦难有时候更能激起大家的志气。   木和尚看向知府,没有任何犹豫的摇头:“不可解。现在能做的就是打开城门投降,我去见叛军,或许能说服他们少做些杀孽......”   知府目瞪口呆,满耳嗡嗡响,那些仙语禅音全部都听不到了,一瞬间脚下莲花尽碎,重回人间。   “他是奸细!”知府喝道,伸手指着木和尚,“把他给我抓起来!”   回过神的将官们一涌而上,而与此同时街上的民众也都回过神来,发出尖叫。   有人晕倒,有人跪倒,有人奔逃,有人哭喊。   等候战斗的队列溃散,滚开的锅被撞到,沸水与木桶的脏污混杂在街上横流,臭气熏天。   乌云遮盖下的府城一瞬间鬼哭狼嚎如地狱。   “不要怕!这是假的!这是妖僧妖言惑众!”   “这只是打雷!你们看,乌云已经散了。”   知府带着官将满城奔走宣告安抚,只是多么苍白无力,前一刻还视为神仙佛祖的人一转眼就成了妖人恶魔,谁能接受?更何况还是这种时候。   “木大师明明与我们降下佛音祝福,怎么是妖人了?”   “那是他为了蛊惑笼络人心!”   “他蛊惑我们守城啊。”   “那是假象,他在取得我们的信任,然后就为了今日!”   “江陵府城真的守不住了吗?”   “不要听妖人妖言!他就是因为看到我们江陵府不可攻破,才如此妖言惑众!”   绝望的茫然的质问,无奈的强行的解释,江陵府官将上下竭力的稳住民众,然而终究是不一样了.....   “又有叛军来攻城了吗?”   知府和主将拖着疲惫的身子爬上城墙,声音沙哑的询问,一面看向城外。   乌沉沉的天地间似乎有黑影移动,又似乎没有。   “大人,这次不一样了。”守兵副将颤声道。   有什么不一样的,都是叛军,多一些少一些都一样,知府神情木然。   “哨探说,是,承庆来了。”副将声音干涩道。   ......   ......   长斧挥动,三颗人头落地。   承庆抬脚踩过血污,再回头看身后密立的兵马,兵马们神情畏惧。   “废物。”承庆骂道,“连个小小的江陵府都拿不下,大都督要你们何用!”   兵马们垂头,承庆指着三个站出来的副将,让他们拿起被砍了头的副将的旗帜。   “他们的兵马归你们了,他们的财富女人也都归你们了。”承庆说道。   那三个新提拔的副将难掩欢喜的大声道谢。   承庆伸手指着前方远远的城池对兵马们道:“那座城里的金银财宝女人也都是你们的。”   兵马们齐声吼叫,连身下的马匹也躁动难耐。   “但是你们要记住。”承庆又指着地上三具尸首,冷冷道,“你们现在有的一切也会变成别人的。”   副将兵马们寂然。   承庆长斧在地上拖动发出刺耳的响声。   “现在这个天下,这个世道,对于我们来说,人生只有两种追求,享受或者死亡,只有两件事要做,杀人,或者被杀。”   他停下来看着众兵将。   “让我来听听,你们想过哪种生活,想做哪种事?”   兵马举起手中的兵器齐吼震天。   “杀人!”   “杀人!”   承庆青白的脸上浮现笑容,他用长斧指着江陵府:“我,不要见到有活人的江陵府。”   副将兵马们齐吼,上马,早就急切的马将蹄子重重的落在地面上,发出震动,隆隆如雷在大地上蔓延。   ......   ......   相比于城中的纷乱,府衙的牢房反而是最清净的地方,知府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来,看着坐在牢房中的木和尚。   “你是承庆的内应吗?”知府问。   木和尚抬起头:“我当然不是。”   牢房里光线昏暗,知府倒是没有觉得看不清木和尚的脸,跟在外边没什么区别,尽管经受了木和尚适才说出话的惊吓,当他回答后,知府还是觉得他的话是真话。   “大师,既然你不是承庆的内应,不是叛军奸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知府坐下来,无奈又着急的问,“你这是要毁了江陵府,要害死所有的人啊,大师,明明你一直在努力救我们啊。”   木和尚道:“我一直都是为了救人。”   知府半起身,拉住木和尚的胳膊:“大师,那你现在随我去,去告诉大家我们一定能守住城池,只要齐心协力,就像先前做的那样。”   木和尚端坐纹丝不动:“现在这样做不能救人,只会害死所有人,这个城池守不住了。”   知府大怒:“守不住就不守了吗?一件事做不到就不做了吗?活不下去就要等死吗?这就是佛祖教给你的道理吗?”   木和尚看着他,神情平静:“佛祖教给我的是,超越生死和苦,断尽一切烦恼,得到究竟解脱,能生的时候尽力而生,如果生死不能越过,那就坦然的接受,如此才能得到永生。”   知府将袖子一甩暴怒:“去你娘的永生,我只要现在大家活着。”   木和尚无嗔怒,道:“想要大家活着,就要按照我说的,打开城门投降。”   他一双慧目看着知府。   “大人,这个城池现在还能不能守住,你心里是很清楚的。”   知府惨然一笑:“来的是承庆,承庆必然会屠城,我们投降也是死,不投降也是死,既然都是死,我们为什么不拼死一搏?”   “因为那是没有意义的事。”木和尚说道,“乱世崩坏,承庆这些凶将,在随同安康山造反后,人性里最兽性的那一面被释放出来,变成了地狱的恶犬,他们没有人性,没有礼义廉耻,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撕咬上,而蹂躏吞噬别人的血肉,也给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精力,现在是他们最旺盛的时候,你们的抵抗在他们面前毫无用处。”   知府神情有些迷茫:“那就只能看着他们行凶,毫无办法吗?”   “天时未到。”木和尚道,“就像野草狂长,春生夏旺,但逃不过秋消冬亡,就像有丰年便有灾年,就像有此消便有彼长,日升日落斗转星移四季轮回,一切都是定数。”   一切都是定数,所以那些叛军现在不该死,死的只能是他们吗?这是天意天命,知府有些疲惫无力:“只能死啊。”   木和尚将胳膊从他手里抽回,拿起木杖:“所以现在停止反抗打开城门,由我去跟他们谈谈,或许能说服他们......”   知府的眼燃起希望:“说服他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   木和尚摇头,掐灭了希望:“当然不能。”   知府颓然坐回去:“那去谈什么。”   “说服不了他们放下屠刀,但或许能让他们少杀一些人,能救一些人,十几人,几人。”木和尚站起来,“哪怕一人,也是救人。” 第三十三章 狭路有阻拦   兵马在六月的大地上飞驰,腾起一阵阵灰尘,遮天蔽日。   “明华小姐。”   几个哨探穿过尘烟来到李明华的所在。   如果不是身材娇小,李明华现在跟兵士们没有什么区别,锦绣罗衣早已经扔了,穿着不合身的兵袍,金银朱钗连耳坠都卸下,头发扎在兵帽里,深闺养了十七年的娇嫩肌肤变成了灰扑扑,口干唇裂,但一双眼越发的黑亮精神。   “怎么样?”李明华急问。   “江陵府还没有失守。”哨探说出一个好消息。   李明华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松,太好了,还赶得上,在路上已经听到彭城兵败溃逃,其他四路卫军退守,战事不利,江陵府城兵马匮乏,人心必然动荡,叛军凶猛,江陵府城只怕已经失守。   没想到他们竟然守下来了。   将官神情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敬佩。   “但也正因为江陵府城没有攻下,原本要去东南的承庆过来了。”哨探又说出了一个坏消息。   四周的气氛些许凝滞,甚至不需要说叛军有多少兵马,只需要说承庆的名字。   “以前将帅们都是通过一场又一场对外征战稳住边境打出来的,就像大都督那样。”将官沉声道,“而现在这些人就是靠着凶残和丧心病狂。”   这就是乱世,恶魔横行遍地。   将官握住长刀:“江陵府危在旦夕。”   哨探刷拉打开江陵府舆图:“彭城大营物资齐备,位置得天独厚,我们可以分兵一部分攻占彭城大营,既能断绝了承庆的粮草,又能形成合围夹击之势。就算一时无法击退叛军,守住彭城大营能与承庆对峙,等山难道淮南道援兵。”   将官与副将围着舆图点头,事不宜迟,他们看向李明华:“明华小姐,我们要急行军了,你跟不上我们,我们留给你二十人。”   李明华道:“留给我五人足矣,请你们速去。”   五人,将官有些迟疑:“如今这里四方大乱,贼匪出没,会很危险。”   李明华道:“没有比江陵府更危险的地方,如果江陵府不保,我也活不了。”   故城陷落,亲人离散,留在这叛军占据之地,她一个小女子就算有几十兵马也活不了。   将官不再迟疑,对李明华抱拳应声是,果然只留下五人,大队人马便卸甲弃粮草轻便疾行而去。   李明华没有立刻跟上,让五个兵将散落的铠甲粮草收起来:“找几辆车,我们拉着走。”   她也不是吝啬舍不得这些粮草,只是觉得与其她尽快跟上兵马,不如带着粮草铠甲兵器跟上。   “你们五个兵马就算跟上了,也起不了多大作用。”李明华说道,“还不如多有些粮草兵器铠甲,也许能帮上忙。”   那五个兵士应声是,分出三人去寻找,留下两人在这里收拾,李明华挽着袖子也帮忙,她搬不动粮草,铠甲也重,只能整理兵器,虽然这些兵士听她的命令,但她猜测他们心里有些不解。   如果人没了,铠甲粮草又有什么用?   这个她也想了,她也不知道,或许是想也许能找到穿铠甲那兵器继续战斗的人吧。   只不过现在哪里有人......   一声尖利的呼啸划破天空,李明华已经认识这种警报,两个兵士已经围过来将她护住。   “明华小姐上马。”他们说道。   李明华握住一把刀翻身上马,三人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就要纵马离开,但还是晚了一步,前后左右都有马蹄声传来,荡起一阵阵尘烟,似乎有万马奔腾。   李明华三人被团团围住。   两个兵士神情没有丝毫的畏惧,呈左右之势备战,李明华也握紧手里的刀。   烟尘散去,双方互相看清,滚滚来的不是兵,奔腾的也不是万马......   “只有三个人!还有个女人!”一个握着刀头顶树叶帽子草绳束腰的干瘦男人大喊,声音兴奋,“真是浪费了我们的树枝,拽疼了我们的马儿。”   他抬手挥刀砍断了马尾巴上拴着的树枝,其他人也纷纷如此,此时此刻最关心的是自己的马儿,那边被围住的三人完全不用在意了。   “早知道不来这么多人了。”   “这么多东西呢!”   “先搬粮草!”   “我要穿一身铠甲!”   “我要那把刀,谁也别跟我抢。”   喊声笑声争执声嘈杂。   这是一群山贼,乱世之中民众最怕的除了叛军就是匪贼,匪贼无处不在,能从叛军手下逃脱,下一刻就可能丧命在匪贼手里。   “我们是剑南道的卫军。”嘈杂中有女声脆亮的喊,“朝廷卫军,奉命平叛,闲杂人等不得阻拦。”   女孩子声音婉转如黄鹂,纵然有些疲惫有些沙哑有些颤抖,但听起来还是很悦耳的。   嘈杂声顿消,所有视线都看过来,下一刻响起哄笑,似乎听到了多么可笑的笑话。   李明华绷紧了身子对这些哄笑充耳不闻。   “剑南道卫军平叛,敢有阻拦者,以叛贼论之,格杀勿论。”她大声喊道,将手里的长刀举起。   贼是怕官兵的,不管是太平盛世还是乱世,但怕又是有区别的,对于乱世的匪贼来说,怕是看情况。   先前大批兵马经过他们是害怕所以没有出现,现在只剩下寥寥数人的兵马,他们当然不害怕,所以出现了。   他们既然敢出现就是要杀卫军的,现在两三个卫军说要杀他们,这真是太可笑了。   “这是什么卫军啊,怎么有个娘们。”   “剑南道卫军?听说剑南道有个娃娃领兵,原来还有女人。”   “喂,你们剑南道的卫军,跑到江南道干什么?你们这才是违命吧!”   笑声喊声调侃还有质问乱乱响起。   两个兵士没有被话语激怒,李明华也没有,他们三人挺直脊背,恍若身后有千军万马。   “剑南道应江陵府请求驰援,江陵府叛军临境形势危急。”李明华大声道,不管这些说笑嘈杂的山贼有没有人听她说话,用最大的声音在这些嘈杂狂笑中挣扎,“不仅剑南道卫军,东南道齐都督,淮南道楚国夫人都有援军前来.....”   她说到这里,嘈杂中有更响亮的声音跳出来打断了她。   “什么?竟然来了这么多兵马吗?那真是太可怕了!我们快逃吧。”   此言一出嘈杂声顿消,涌涌的山贼让开一条路,路的尽头有个骑在马上袒胸露背的年轻男人,日光下面容英俊,仪态飒然,一手拎着刀,一手拎着一块烤肉。   说完这句话,他咬了一口肉,用力的嚼。   看不出有什么觉得可怕的......   他说的话是嘲讽还是戏弄,李明华不去想,大声道:“是的,江南道有很多卫军来驰援,你们速速让开。”   山贼们则很认真的的想,都看着那男人,站的最近的几个男人大着胆子问:“大哥,逃吗?”   大哥肉在嘴里声音含糊:“逃!”   那几个男人便一咬牙对着众山贼一挥手:“逃.....”   先前还嬉笑的山贼们面色古怪但纷纷催马掉头.....   什么意思?李明华和两个兵士保持戒备,眼中闪过一丝不解,尚未反应过来,就见那吃肉的男人咕咚咽下肉,将手里的刀一举,声音清楚的喊了一声:“不行,不能逃。”   所以是猫戏老鼠吗?李明华握紧了刀。   众山贼们也都松口气,乱轰轰的调头,准备发出嗷嗷的恐吓重壮声势。   “江南道来了这么多兵马,我们能逃的了吗?”男人说道,手中的肉骨头对着李明华一指,“这位小姐,如果我们也跟你们一起杀叛军,你们卫军就不会追究我们的罪行了吧?”   李明华看着眼前这个山贼,一直撑着的一口气有些坚持不住了。   真是乱世,见到的事和人,都太奇怪了。 第三十四章 真真假假假戏真做   耳边嘈杂声比先前更大,吵吵闹闹还有骂声。   “你踩了我的鞋。”   “草,这鞋子还没穿你脚上呢,怎么就是你的了?”   “这把刀归我了,你滚开。”   “这是给马吃的还是给人吃的?不管了,先让我吃个饱。”   铠甲哗啦被胡乱的往身上穿,兵器相撞被你争我抢,粮草包被撕开麦豆被人抓着往嘴里塞。   没有人再理会李明华三人,李明华手里紧紧的握着刀,眼中有些茫然。   其实长这么大她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也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   “明华小姐,他们没有要杀我们的意思。”有三个胳膊上绑着绳子被扔在地上的兵说道。   这是先前去探路的发出警报的三人,原来并没有被害。   一个兵将手里的刀一挥割开了三人绳索,旁边的山贼也没有理会。   理会不理会其实也没有意义,他们五人杀又杀不过这么多人,逃也逃不出去。   “他们早就埋伏在这里了。”一个兵揉着胳膊,低声道,“看到我们落单才出来抢。”   现在山贼抢东西需要这么麻烦吗?不杀了他们,还把铠甲兵器穿戴起来,李明华不知道该想什么,她也没有什么主意可拿。   “喂,这位小姐。”先前那个清亮好听的声音再次响起,男人也催马来到她面前。   他也穿上一套铠甲,遮住了赤裸的胸背,整个人变得也不一样了,两把刀背在身后,威风凛凛。   五个兵将李明华护住。   男人浑不在意,同样是骑在马上,他高的像座山:“可以下令出发了。”   下令?他似乎对这个小姐是做主的没有什么疑问,李明华看着这个男人,然后视线越过他。   “出发。”她果然说道。   说话有什么可怕,她也不怕他们戏耍。   四周一片嘈杂。   “....你少吃点!你再搬一包。”   “那几把刀放马背上,都归我了。”   山贼们还在吵闹争抢,李明华的声音在其中划过然后湮灭,就好像小孩子扔小石子砸入湖水,连个水花也没有溅起。   扔石子的李明华神情没有尴尬,骑在马上的男人则跳了脚。   “听到了没有!将官下令让出发!”他恼怒的喊道,“列队,列队!”   山贼们这才停下嘈杂,然后又掀起了新一轮的嘈杂,整队,列队。   “我站哪里?”   “谁挨着我?”   “你滚一边去,你不是我们队的。”   “都给我快点!”   高山一般的男人也加入其中,喝骂脚踹捶打,一番混乱后山贼们列队站稳。   男人带着几分满意来回审视几遍,再转头对李明华一笑:“怎么样?不错吧。”   穿上铠甲的山贼.....其实还是很像山贼,纵然李明华这边只有五个兵,也跟他们气势不同。   李明华没有说话。   男人也不介意这几人眼中的戒备,抬手轻抚鬓角,不知什么时候插了一朵野花,随风轻轻摇摆的粉嫩小花映照他的脸。   “我们这也算是一支千人强兵了。”他说道,将刀一挥,“平叛,杀敌”   山贼们也跟着都将兵器一挥。   “平叛!”   “杀敌!”   虽然夹杂着笑,声也不齐,但一千多男人叫喊还是很有气势。   李明华眼中的茫然被激荡的变成恍惚,这些算不算就是她刚才想的,有人了?   可是这些山贼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要跟他们去平叛杀敌?   直到疾驰上路,李明华还是想不明白。   “明华小姐,这些人看起来经过训练。”一个卫兵低声说道。   卫军的训练吗?李明华收回神看前后左右,如同先前跟随剑南道卫军一样,他们六人被安排在中间,此时大路上排列两队,在骑马的山贼后,还有一群没有马的跑着跟随,马匹老胖瘦大小不等,人不一样穿着一样的铠甲,看起来也依旧不一样,总看着有些混乱。   李明华不懂这个兵马,看不出来什么。   “他们的队列是训练过的。”另一个卫兵也看出来了,低声解释指点,“横竖都成队,只是有些不熟练所以看起来有些乱,还有那些后边跟随的....”   几人回头,这些山贼没有马匹,来的晚了也没有抢到多少东西,有的只有铠甲有的只有兵器,大大小小更凌乱。   “他们的步伐是一致的,他们拿兵器的手法也是一样的。”   “经过训练的人不管是走路还是跑动,还有拿着兵器,身形姿态都是不同的。”   李明华道:“山贼也训练吧。”   “山贼也训练吧,但训练的都是个人。”一个卫兵道,“只练个人勇武,不要求每个人都练一样的。”   山贼没有团体作战的需要,跟官兵是不同的。   听他们这样说李明华也看出这些山贼的动作的确像是经过雕琢的。   “那他们是逃兵?”她猜测。   叛乱后有很多卫兵当了逃兵野兵,落草为寇占山为王也有不少。   这个猜测就多了,卫兵们没有办法回答。   “也可能是逃兵,也可能是叛军。”一个卫兵低声道,“不管是什么身份,最关键的是什么意图。”   或者趁乱要捞好处,或者干脆就要投靠叛军,前者还好,后者的话就很危险了。   李明华握紧了手里的刀,他们几个人要怎么样才能阻止这种危险?   一阵风刮过,耳边同时响起声音。   “我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   那个男人不知什么时候飘了过来,李明华几人不由都汗毛倒竖,嘈杂混乱人多中无声无息的靠近也是很骇人的,更别提他们明明还很警惕。   这个男人很厉害!   可怕的男人绽开笑脸,露出白白的牙,鬓边的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了一朵,依旧鲜艳。   “我们应该有个旗号。”他说道。   什么意思?李明华看着他。   “就是来历啊,比如你们是剑南道卫军。”男人解释,伸手摸着下颌,“那我们应该是什么?”   不知道是真疯还是装傻,李明华干脆道:“你们可以说是剑南道卫军。”   男人思索,神情认真的摇头:“不妥,我们应该有个厉害的。”   意思是剑南道卫军不厉害?五个卫军眼神不善看着他。   不过这男人根本不在意别人的眼神。   “而且用一个旗号也不好,不热闹,只有你们一个援军,吓不到叛军,你们不是说还有东南道淮南道援军吗?那我们就称是淮南道楚国夫人的兵马吧。”男人说道,然后一击掌,哈哈大笑,“就叫楚军了!”   说罢纵马滑走,高声喊着什么拿旗来,把这个旗上的字改了,引得行进的队伍更加骚乱。   李明华等人还怔怔没反应过来。   什么?要称作是淮南道的?所以这男人是认为淮南道比剑南道厉害?不是,淮南道那叫振武军,不叫楚军啊。   这些山贼到底是干什么的啊?   为什么她会遇到这么奇怪的人和事?她现在是醒着还是做梦?或者说,她是生,还是死?   其他人是生还是死?江陵府城是生还是死?   ......   ......   哗啦啦的军旗在烈阳下飘扬,其上的狼头忽而展开忽而卷起,变得更加狰狞。   大地的震动一直没有停,城外冲击的浪潮也似乎从未停止咆哮,一次又一次。   街上的民众还在继续奔走,房屋不断的被推到,砖石木头热水都被运上城墙,但城门下没有了那个和尚,气氛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被抬下来的伤者死者哭喊声更大,等待上城墙支援的民众握着刀枪停不下发抖。   “这些都是先前积下的力气,就消耗殆尽了。”木和尚站在街头说道,“大人,你再迟疑,死的人会越来越多。”   知府神情茫然,双眼满是疲惫,嘴唇抖了抖:“大师,你真不救人吗?”   “我这就是在救人。”木和尚说道,将木杖一顿,“大人,随我出城吧。”   知府要说什么似乎没有了力气说不出来。   木和尚目光清亮平静:“大人,是怕死吗?”   知府露出苦笑:“谁不怕死呢?”   木和尚伸手抚了抚他的额头,温暖又冰凉,知府不由闭上眼。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空灵禅音沁人心脾,无休无止,抚平了一切惊恐惶然。   “开城门吧。”   知府睁开眼,看着街道尽头,街道似乎无尽头,城门在视线里变的忽远忽近,他抬脚迈步。 第三十五章 生生死死死而有生   承庆站在翻滚的狼头旗下,眺望着江陵府城,因为距离远,高大的江陵府城在视线里变的很渺小。   “这个城池并不高大也不坚固。”他说道,“那些城墙挡不住好男儿们。”   身边拥簇的将官们神情惊恐纷纷垂头,不过没有承庆的大斧落下来。   “坚固的是守城人。”承庆接着说道,“不知道支撑他们的是绝望还是希望。”   能够得救是希望,而绝望是死路一条。   为了能得救所以拼命的守城,而生路无望也就只能一心拼命。   承庆哈哈一笑:“我会让他们是前者。”说罢将手中的长斧一挥,一手拍马,枣红马发出一声嘶鸣,扬蹄向前奔去。   承庆亲自攻城了,将官们不敢迟疑纷纷嗷嗷叫着跟上,一时间恍若万马奔腾,正攻城的兵马如同被狠狠的抽了一鞭子,原本的疲惫顿消,再次拼命的向前。   箭如雨,投石车的石弹,在城门上下交汇,每一次交汇,城墙下有一片人倒下,城墙上也有一片人消失。   曾经坚固的城墙已经狼藉不堪,伴着轰隆一声响,墙头坍塌一片,其后的民众猝不及防有的跌下,有的被砖石砸中,惨叫一片。   站在空中看江陵府城就像海浪和礁石,海浪已经冲刷了无数次的礁石,坚固的礁石已经松懈,随着每一此冲击都跌下石块,而现在又用一波更凶猛的海浪涌来。   这海浪似乎掀起了整个海水,像巨大的手掌,又像是张开血盆大口的恶魔,这一击势在必得。   知府站在城墙上闭上眼:“挂白旗。”   身边的将官们眼中绝望含泪:“大人!就算挂了白旗,也是要被屠城的。”   知府看着城门下站着的木和尚:“木大师会去劝阻承庆。”   虽然他们对木和尚很钦佩,但作为官兵,尤其是现在这个世道,根本是不相信言语能制止刀枪的,言语只能抚慰没有刀枪的人。   “承庆是个恶鬼。”一个将官喃喃,“佛祖也镇不住的恶鬼。”   知府看着城门下,木和尚的身边已经跟随了无数的民众,有人在跪拜有人在哭都在请求他的挽救。   先前他用木和尚是细作才勉强压下民众们的疑问,现在把木和尚放出来,江陵府大难难解的念头也再次被放出来。   知府长叹一声:“气势已散,无力回天了。”   他抬抬手,要发出投降开城门的号令,一个兵忽的发出叫声。   “事情有变!”他喊道,或许因为太突然自己都不敢相信,声音都变了调。   变调的声音被城头的惨叫掩盖,城门下的人听不到。   站在城门下的木和尚抬起头,他听到了,一向平静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事情有变?有什么变?   “援军!”知府喊道,“是援军!”   他扑向城墙外,顾不得城外飞来的箭雨石头,竭力的看向远处。   原本扑来的大手,张开的大口,像是被人从后按住......不,说按住是夸大了,确切的说就像被手指戳了下。   戳的力度不大,但对于全神贯注向前的猫儿还是吓了一跳,它的动作略微停下,微微的回头。   承庆没有回头,只是勒马让动作放慢。   “援军?哪里来的?有多少?”他问。   “剑南道,他们在这里护送李奉安亲族,前些日子已经离开了,应该是护送安全地方后来救援,现在攻击我们后方的有三千多。”副将道,神情有些不安,“只是彭城大营也被攻占了。”   承庆哈哈一笑:“剑南道小儿果然有些胆子。”勒住的马匹没有掉头,而是再次催马向前,“不用理会他们,待拿下江陵府城再送他们去伺候他们的主子。”   略一停顿的猫弓背跃起,来势比先前更加凶猛。   但站在城墙上枯木一般的胡知府却腾腾燃烧起来:“守住城门!拼死也要守住城!所有人,守城!都守城!”   “我们有援军了!”   “援军来了!”   其他的将官们也跟着大喊,冲破城头的惨叫厮杀传入上下每一个人耳内。   原本惶惶无措的民众都梗起了脖子,援军啊,真的有援军来了?   “是援军,是真的有援军。”知府将木和尚拉上城墙,指着远处,短短一刻,虽然城门下的攻城依旧凶猛,但远处已经可以看出对战的场面了,“和尚,江陵府城危难是可解的!”   木和尚神情恢复了平静,没有羞恼也没有激动:“大人,连我都能看出这些援军是阻止不了承庆攻城的,这只是多死更多的人。”   身边的将官们愤怒:“和尚,胡说什么。”   好容易激起的士气,又要被这和尚三言两语毁掉吗?   知府没有恼怒,反而笑了:“我看得出,援兵不多,跟承庆的凶军打的很艰难,但是!”他用手重重的拍打残破的墙头,笑的眼泪都出来了,“他们人不多,都要来救援我们江陵府城,他们不怕死,我们怕什么死。”   他转过头,一双红眼盯着木和尚。   “现在我要守城,不是因为有了希望活命,而是为了这些援军。”   “如果让承庆攻下江陵府城,那些援军就孤立无援,赤裸荒野,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了。”   四周的幸存的官兵民众也红了眼,攥紧了手,他们的精神和体力也已经耗尽了,其实适才说有援军,也没有燃起多少希望等候被救,但如果是救别人呢?   他们就算死,死的也更有意义了。   “我们没有能力出战,但只要守住城,这就是对叛军的两面夹击!”   “前无进路,后无退路,就算是承庆他也要死伤惨重!”   “我们江陵府不是好欺负的!没有援军的时候,我们还能守城二十天,有援军我们的城绝不会被攻破!”   知府的声音在城头上嘶吼,不止对着城上的官兵民众,还对着城门下围着的老人孩子妇人和尚乞丐大夫伤者芸芸众生。   他状若癫狂声音喊的嘶哑,挥动着手脚,一阵狂风吹来掀掉了他的官帽,本就散乱的头发顿时狂舞......   大人不会是大悲大喜刺激之下疯了?四周的将官有些惊讶,没想到胡知府紧接着又说出一个让大家惊骇的话。   “木大师。”知府双手抓着乱飞的头发,看着木和尚大声问,“此风是什么寓意啊?是吉还是凶啊?”   上一次就是问吉凶,和尚一声凶差点毁了城,现在这么要紧的时候再问,要是和尚再说一句凶,那立刻马上江陵府城就守不住了。   将官们伸手不知道该架住知府还是先将木和尚打晕。   木和尚没有头发,他伸出手抓住风,道:“事情有变,此乃吉兆。”   胡知府哈哈大笑,伸手向天:“大吉,大吉!守城!守城!”   城门上下一片喧嚣,嘶喊声震天。   “守城!”   “守城!”   ......   ......   壕沟里已经填满了血肉,前方厮杀声不断,后方的厮杀声也越来越逼近。   承庆挥刀砍飞眼前一人,也不论是城上掉下来的江陵府兵,还是自己的兵,血在日光下如雨而落,近前的副将视线模糊,心神更加动荡,但还是咬着牙扑过来。   “大人,又有援兵来了。”他喊道,“后方要被攻破了!”   喊出这句话,眼前寒光一闪。   副将只觉得腿一软跪倒在血水中,拼命又喊出一句话。   “是淮南道楚国夫人的援兵到了!”   长斧划过副将的头顶落在地上,溅起一片血污。   “淮南道?”承庆声音有些惊讶,“那女人真的派兵来了?”   而且这么快?那岂不是意味着马江不敌,所以那女人有余力援助江陵府?   “是的,是的,从西面杀过来了,尘烟滚滚,目测数千人!旗帜林立淮南道楚字。”副将侥幸留得一命,知道是什么救了自己忙细细说来。   “马江这个废物。”承庆骂道,但还是将长斧拔出,“那又如何?我岂会怕她!攻城!”   副将忍不住跪向前一步:“大人,我们损失太大了,这城池攻不下,我们后方两面被夹击,大营也失守,情形极其不利,不能在这里久战......”   他的话没说完疾风划过,砰的一声,头上的盔帽被长斧斜劈开,血顿时流了一脸,副将大叫一声栽倒,耳边嗡嗡乱想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他还能听到承庆的话。   “就算被夹击,他们奈何不了我,只要我攻下江陵府城,他们就死定了。”   “大人,大人。”又有一副将扑过来,丝毫没有被跪在血水里一脸血的同伴吓到,“东面也有援军来了,是东南齐山的旗号!”   东南,那边可是安德忠,承庆的长斧收回没有砍在这个副将头上,齐山竟然也派援军过来了,难道安德忠那边也不顺利?   被砍掉帽子血流满面的副将抬起头喊道:“大人,不是小的们贪生怕死,实在是情况危急,就算攻下江陵府城,外边有剑南道淮南道东南道卫军,必将大人围困。”   另一个副将忙抢过生机:“我等自然不怕围困,只是小都督那边情况不明,如果不能及时支援,耽搁了大事,实在是得不偿失。”   拿下江陵府,就算拿下江南道,如果安德忠出了事,他可算不上什么战功,而东南这边的叛军也会受到大创,承庆是个凶将,但也不是只知道冲杀......   承庆眉头皱起,牙齿咬的咯吱响,然后猛地转身向近在咫尺的城墙上将长斧扔了过去,伴着一声嘶吼,长斧如箭飞跃竟然逼近城头,城墙上的顿时扔下木棍石头阻挡,长斧被干扰摇晃饶是如此依旧穿过这些石头木棍砰的一声插入城墙壁上,溅起一片碎石......   “退兵!”   ......   .......   伴着城墙上哄然欢呼声,承庆大大军如潮水般退去。   尽管是退兵,也并没有溃散,少不得又与援军大战一场。   不过既然是退兵,肯定不会久战,江陵府的官兵民众都能松口气了,危难可以说已经解除了。   厚重的狼藉的城门被缓缓的推开,胡知府第一个冲出来,迎向奔来的兵马。   “没想到啊。”他看着飞扬的剑南道旗帜,感慨,“李二老爷果然说话算话。”   他自己都没有当真,李奉常是什么人他很清楚。   没想到李二老爷真的把剑南道的兵马送回来了。   是看走眼了还是乱世中人当刮目相看?   只是,看不到李二老爷,一马当先的是个女孩子? 第三十六章 相迎入城去   胡知府看着在兵马拥簇中走来的穿着兵袍的女孩子。   江陵府的人对李家很熟悉,对李家的小姐也不陌生,尤其是李家大小姐。   李家大小姐貌美如仙,李家大小姐远在天边,李家大小姐回家能拉一座房子。   李家大小姐一人的名头盖过江陵府有史以来所有小姐,李家的其他小姐也变得乏乏。   但现在大家都觉得这个小姐熟悉无比。   “明华小姐!”   “是李家二小姐!”   “李二小姐带着兵马来救我们了!”   喊声此起彼伏涌涌如潮,有不少人忍不住冲上去,兵马们戒备两边将人群与李明华隔开。   开路的兵马无数拥护的民众,骑在马上穿着破旧兵袍灰头土脸的李明华,比以往锦衣华服豪车还气度不凡。   胡知府等官将没有被阻拦,来到李明华身前,虽然是一府之首,见了李奉常也不过是点头抬手为礼,但此时此刻对这个晚辈女孩子诚心诚意俯身一礼:“李二小姐。”   李明华跳下马还礼:“大人辛苦了,伯父护送家人近路去山南道,让我带兵回来,万幸赶得上。”   近路去山南道?那看来是山南道有兵马迎接了,怪不得李奉常舍得让兵马来,胡知府解了疑惑,不过心里的感激没有减少。   “李二老爷挂念故土,本官错怪他了。”胡知府表达歉意,又看着李明华,“早知道李氏声名赫赫,李家小姐们巾帼不让须眉,果然名不虚传,二小姐能领军迎击叛军多少男儿也不如。”   其实他连这位李家小姐是谁都不知道,还是听到民众喊二小姐才知道。   李明华虽然是第一次跟这种大人打交道,或者亲眼见了叛军的厮杀,这世上好像再没有什么事能让人无措紧张了。   “也是你们守住城,才有我们不白跑一趟。”她亦是佩服,虽然还没进城,看着城门这里的惨烈,可以想象江陵府的官兵民众经历了什么。   胡知府长叹一口气,先前一心厮杀不觉得如何,此时站在满地血肉里,身子也是阵阵发虚。   “这里....”他看四周。   站在李明华身边的将官主动道:“战场我们来处理。”   胡知府再次叹口气道谢:“其实城中已经没有多少兵了。”   “守城的都是民众?”这个将官有些惊讶,视线落在四周,四周的围拢的民众老老少少有男有女,一个个形容狼狈,身上都染着血几乎人人有伤。   叛军凶猛,卫军守城都不容易,这些没有经过训练的民众怎么做到的?就算守城不需要特别的技艺,精神也很关键,一般人一咬牙能守一次,但见过血肉模糊后都是会被吓到,很难坚持两次三次。   将官再次看四周,这战场至少进行了十几次攻城,可以是说没有停过,这些民众竟然坚持下来了,而且看他们虽然因为伤痛疲惫形容狼狈,但眼中精神都很好。   “这要多亏了木大师。”胡知府说道,侧身让开回头,“确切说木大师才是我们守城的大功。”   几个将官也让开,一个僧人便出现在大家眼前,身边都是兵将,很是显眼。   虽然有大功,但想到这个木和尚也差点毁了江陵府城,在解围之后胡知府第一时间把他控制住,谁知道木和尚是不是叛军的细作,看到援军来了叛军打不赢才又反口说吉兆。   李明华一行人有些惊讶的打量木和尚,木和尚也打量他们,视线最终落在李明华身上,这边知府已经简短的讲述了木大师的事迹,医术高超,佛法精深,再加上卜卦算命的神机,安抚了鼓舞了民众,诸人便也释然。   高僧一向在民众中有威信,也因此能左右人心,有些人听了高僧的话把全部身家都捐赠的也常见,在这乱世性命就是全部身家,献给佛祖求一个来生,也是民众最后的希望了。   李明华对木和尚施礼表达敬意。   木和尚没有还礼视线依旧盯着李明华,一寸一寸的巡弋,就算身穿僧袍,也让人有些不悦了。   “木大师?”胡知府带着几分戒备和提醒,“李二小姐带着援兵解救了,这就是你说的吉兆啊。”   又转头对李明华等人说木和尚观天象能测吉凶。   “当时我们快抵不住了,刮了一阵大风,木大师说这是吉兆,然后你们就来了。”   胡知府哈哈笑,木和尚看到打雷说大凶的事就不用说了。   测吉凶这种事也是可信可不信,也是一种安抚民心的手段,而且很有必要,李明华再次对木和尚施礼:“大师高明。”   木和尚视线依旧看着她,没有客气也没有还礼,平静的眼神有些犀利:“你就是那个变数?”   什么意思?李明华不解,木和尚伸手向她的脸....将官们涌身而上将他挡开,知府也站了过来。   “那什么,有什么话咱们进城再说。”胡知府喊道,伸手做请,将木和尚推到一边,岔开话题,“说是楚国夫人和齐都督的援兵也到了?”   他向后张望,这边旗帜烈烈兵马并不算太多.....   这些李明华也不知道,她是领兵来的,但并不能真的上阵,一直在外围。   “楚国夫人和齐都督的援兵都还在追击清理叛军。”一个将官道,“稍后会赶来,我们的兵马一部分在彭城大营。”   胡知府大喜高声道:“辛苦各位了,叛军已逃,彭城大营收服,江陵府危难真的解除了。”   四周的民众顿时再次欢呼,响起的更多的是哭声,直到此时此刻才可以放声宣泄悲痛。   胡知府再迎着李明华:“李二小姐,进城详说吧。”   李明华不再推辞向城内走去,胡知府又吩咐身边的将官们协助打扫战场,再看了木和尚一眼。   “把他看好了。”   身边的将官领会应声是。   城内传来喊声“二小姐!是二小姐!”“二小姐回来了!”“老爷夫人没有扔下家里啊”“明华啊你可回家来了。”   喊声夹杂着哭声,这是李家留在城内的下人以及一些亲朋。   胡知府听到家字打个机灵,不再理会木和尚忙追上去:“明华小姐,请先去府衙,很多事要商议.....那个,守城的时候,需要木石,很多房屋都被拆了.....不知道李家大宅是不是也在其中,唉,拆的太多了......”   “这是应该的,房子都是死物而已,大人不用介怀。”李明华说道,“拆了就拆了。”   “明华小姐真是英雄。”胡知府称赞。   事实上李家的大宅是第一个被拆的,当然是故意的,需要木石也是需要泄愤,谁想到李家真的会带着兵马回来啊。   胡知府擦着汗紧跟着李明华进城去了。   一番喧闹民众们都涌涌跟着进去了,城门前只剩下收拾战场的官兵,救治伤员的民夫大夫们。   木和尚被两个将官一左一右夹着还站在原地,视线追随着李明华的方向,虽然已经看不到人了。   “她是变数?”他点点头,“确是变数。”又摇头,“似又不似。”   蒙尘的脸上浮现疑惑,眉头凝起,喃喃自语很是奇怪。   旁边的将官道:“走吧,木大师,你对江陵府也居功甚伟,一起去府衙吧。”   说罢推了木和尚一下,这个看起来干瘦单薄的年轻和尚竟然纹丝未动....   将官的脸上浮现惊讶,是太累了没用力气?他伸出手用力.....刚挨到木和尚,木和尚已经抬脚迈步了。   将官推了个空,自己脚下不稳踉跄一下,旁边有将官哈哈笑了。   “你不行了,这才几天,撑不住了。”   “你才不行了,走走,快去干活吧,事情还多着呢。”   二人打趣笑骂,那将官追上木和尚,刚要穿过城门,上面传来哗啦的响动,将官不待抬头就忙向一边躲,再看木和尚也已经避开,一堆砖石落在地上。   江陵府城门被打的残破,是自行跌落吗?将官还没抬头,就听到上面传开哈哈的大笑。   “承庆的大斧,这是我的缴获了!”   什么缴获?承庆的大斧明明是他扔到城墙上示威的,谁这么不要脸说是自己的缴获?   将官抬起头,看到城墙上倒悬着一个年轻的男人,手中高举着拔下的长斧。   斧头几乎跟他一般高,又极其的重,但被他拿在手里晃动,如同玩具。   将官还没心里喊出好身手,城墙上围着一群人已经大喊大叫。   “大哥威武!”   “大哥杀了承庆!”   “夸过了!承庆还没死呢!”   “哦哦哦,大哥把承庆打跑了!大哥缴获了承庆的大斧!”   将官只觉得牙缝钻风,那句好身手怎么也就说不出来了。   这些什么人啊? 第三十七章 兵袍下各有身份   这些人都穿着兵袍,身上带着兵器,看兵袍跟剑南道一样,但又很不一样。   江陵府的将官跟剑南道的兵马很熟悉,剑南道兵马在这里驻守的跟他们一起吃住巡防。   这些人兵袍歪歪扭扭,兵器有的背在身上有的挂在腰里胡乱而随意。   他们什么时候上了城墙的?剑南道的兵马都在外边帮忙清扫战场。   而且这把长斧.....   “这把长斧怎么了?”被打断欢庆的一群兵喊道,当被询问时他们就将将官围起来,一面上下打量,“谁先抢到就是谁的!讲不讲规矩!”   谁先抢到就是谁的?这什么规矩!将官皱眉,而且这些人怎么把他围起来了?这种动作将官也不陌生,太平盛世时那些泼皮无赖山贼野匪就常用这一招。   “吵什么吵。”有清亮的声音喊道,“都是同袍,说什么规矩不规矩。都站好!”   这些乱哄哄斗鸡般的兵们立刻像被刀劈开分成两列,站着笔直,倒悬在城墙豁口上的男人卷身坐起来,锵的一声,长斧被他重重的戳在地上的裂纹中。   将官看清了这个男人的样子。   他垂着两条腿,双手搭在身前,虽然脸上染着污迹,但盖不住一双眼亮如星辰,面容英俊。   “这位大人,我们正在清理战场。”他说道,“这个长斧有什么不妥?”   清理战场啊,将官带着几分恭敬:“是剑南道的兄弟啊,真是辛苦了,知府和明华小姐等人已经去府衙了,必然要详说这次守城大战,承庆溃走丢弃的长斧我先拿过去吧。”   男人摇头:“不。”   不?将官一惊。   “我们不是剑南道的。”男人接着道。   原来是说这个,将官松口气,原来真不是剑南道,忙道:“这次真是多谢援助了,不知是东南道还是淮南道的.....”   男人一摆头示意一下,两边站的笔直的队里中一个男人跳出来从地上捡起一杆旗帜,哗啦一挥动。   “我们是淮南道的楚国夫人的楚军。”他大声说道。   旗帜哗啦在眼前展开,将官看到这是一面军旗,上面原本的字被涂抹,写了一个楚字......   淮南道楚军?淮南道有振武军,楚军是什么军?将官有些不解。   “淮南道除了武都督的振武军,还有很多兵马呢。”男人简单说道,“我们是直接听命楚国夫人的,所以称为楚军。”   淮南道境内本来就有很多兵马,振武军其实是外来的,楚国夫人传令淮南道境内都来归附,可能成立了一支新军吧,将官也不再多想:“原来如此,楚国夫人手下兵马能征善战,果然不同凡响。这位兄弟是主将?不知如何称呼?请与我一同去府衙吧。”   男人抓了抓头,道:“不急,等事情做完了再去。”   将官道谢,视线再次看长斧:“那承庆的长斧我先带去?”   男人一笑,再次摇头:“不行。”   将官一怔,所以.....   “既然是要详说守城大战,也自然少不了我们淮南道,我们主将还没来,等他们来了再说吧。”男人将长斧拔下来,在手中轻松的挽个花,掀起一阵疾风。   所以还是要抢功了,这种套路将官心里明白,如今这乱世,能来援助就已经是仁义之兵了,至于无利不起早,怎么瓜分利益,作为被援助者就不要想了。   看着这群兵贼虎视眈眈戒备,将官不再多言笑着应声是又客气几句转身离开了,但这件事他必须要告诉知府和李明华。   剑南道和江陵府是一家人。   “淮南道楚军?”知府听完了好奇,转头看李明华,“明华小姐见过他们了吗?”   援军从不同的地方来,混战中不一定有机会见面,比如东南道的援兵,现在还在外边追战未曾露面。   不过这个楚军,何止见过,还是她带来的,李明华想起这件事还有些觉得不可思议。   被这群山贼挟持着向江陵府来,她认为这是山贼猫戏耍老鼠,结果他们一直走出了山峡,走到了江陵府附近。   山贼们拆了剑南道卫军的旗自己写了楚字,她认为山贼是要观战渔翁得利,或者干脆就是叛军要螳螂捕蝉,结果他们举着旗没有丝毫迟疑就冲进了战场。   山贼们成军阵攻击左翼,与剑南道的兵形成了夹击。   山贼们勇往直前奋勇厮杀,一场冲阵倒下一片,但下一刻军阵就补齐了,不知畏惧不惧生死。   将近两千的山贼,现在大概只剩了四五百人。   如果这是做戏,世上只怕没有戏了。   李明华抬起头点了点:“他们英勇奋战,助力极大。”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们的身份,含糊避开了。   对于胡知府来说这就是承认了,他捻胡子压低声音:“他们是想抢功劳吗?”   斩杀叛军首领需要有首级在手,江陵府这边击退了承庆大军,没有杀了承庆,能拿到承庆的大刀也是大胜的证据。   谁拿着大刀,谁就是主功。   楚国夫人的兵马怎么这么不客气啊,三方兵马,还没坐下来说一说,就先抢了。   李明华想的是另一种意思,山贼抢了这个功劳,对他们的身份是很大的保障。   这些山贼说话算话同剑南道一起杀敌,而且的确帮了大忙,那她也要给与回报,卫军要不要大功无关紧要,山贼有了这个大功就能得到一个前程。   “他们的确有大功。”李明华道,“不能说是抢。”   这是剑南道的意思?是要交好这位楚国夫人?胡知府明白了,他跟剑南道是一家人!   “明华小姐说的对,有功,不是抢。”他点头赞同。   外边有人跑进来:“大人,东南道的兵马过来了。”   胡知府和李明华都站起来:“快快相迎!”   兵马从远处奔来荡起烟尘,让已经平静的江陵府外有些骚动,不过很快就有喊声传来。   “是东南道的兵马!”   “东南道的兵马将叛军驱逐出去了!”   听到这个喊声,再看迎风飘扬的东南道旗帜,忙碌的民众官兵忙避让站在路边热情的相迎。   城墙上男人将长斧一甩从肩头拿下,喊了一声土蝗,在一旁嘻嘻哈哈玩的一个土匪忙跑过来。   “大哥。”他喊。   男人将长斧扔给他,土蝗接住差点被砸的蹲地上。   “你代表咱们楚军跟他们座谈。”男人道。   土蝗扛着大斧咧嘴:“怎么谈?这种大事....”   男人看着越来越近的东南道兵马,不屑道:“什么大事,就是抢功劳,是我们的抢,不是我们的也要抢。”   抢东西啊,土蝗站直身子:“这我就会了。”   男人看了眼奔近城门的兵马,将破兵袍一甩遮住头脸转身离开混入城墙上忙碌的兵民中。   城门下兵马列队穿过,铠甲染血兵器斜挂,马背上还有不少人头缴获,欢呼声从城门一直延续到城内。   胡知府带着官兵们疾步迎来,高声道谢深深施礼。   兵马停下,有将官翻身下马还礼,再抬头没有看胡知府,而是看胡知府身后错一步的李明华:“明华,竟然是你带兵守城的啊?”   叫出明华这个名字,语气熟稔又惊讶。   李明华看这个将官,四十左右面容儒雅亲和,有些熟悉....念头闪过便立刻认出来了。   她的神情也很是惊讶:“项伯父,怎么是你啊?” 第三十八章 项云的安排   两年前李明楼去太原府的时候,项云是亲自来接的,两家结亲,家中的晚辈们都出来拜见。   李明华和姐妹们都来大厅见过礼,虽然只是短短的抬头几眼,气度儒雅的项云令人印象深刻。   “我知道有兵马来接你们,所以听到剑南道兵马在这里并不意外。”项云说道,看着还穿着兵袍的李明华,“只是没想到竟然是你留在这里了。”   不管怎么说,李家自己人的事还是关起门来说,不能告诉外人,尤其是涉及长辈,李家门面。   李明华对项云是一样的解释:“祖母和家人们老老小小离不开伯父,便由我来带兵。”   家里老老小小是离不开李奉常,但家里还有男儿们呢,让一个小姑娘来带兵.....项云不问这些,点头道:“明华是大姑娘了,当为家人解忧,李家的人英勇善战,为国为民不惧。”   没有因为她是个女孩子而大加称赞,只是认为这是她应该做的,没有把李明华当个女孩子,而是和李家的男人一样看待,这种不像夸赞的夸赞反而让李明华很开心。   胡知府在一旁听的差不多了,上前跟着再次称赞李明华,讲述江陵府多么危急,李明华回来多么的及时,项大人的援助多么至关重要,说到这里再次看项云。   他知道项云这个名字,但人还是第一次见到,此时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气度沉稳相貌堂堂。   不过不是说东南道齐山的兵马来援了吗?项云是陇右的兵马啊,难道也闻讯来了?   东南道的兵马还在追击叛军吗?   李明华也想到这个:“项伯父从陇右赶来的吗?是明玉请项伯父支援我们的吗?”   项云道:“是这样的,我的确是受明玉请援离开陇右,不过是去支援黔中,在那边与齐都督的兵马合作,剿灭黔中的叛军,以稳定剑南道和东南道,在黔中的时候,齐都督接到你们这边的求援,他那边兵事吃紧,我便带兵过来。”   原来如此啊,胡知府和李明华都恍然。   “项大人,兵马也是齐都督给的吗?”站在李明华身后的将官好奇问。   大家向项云身后看去,后边兵马阵中飘扬的旗帜是东南道齐字,并不是陇右军旗。   项云也回头看,道:“不是,是陇右的兵马。”   他说着抬手示意,其后的执旗兵便哗啦一下将军旗扯动,私下一层露出另外一层,陇右的标志日光下展开。   “是故意用东南道军旗的。”项云转过头含笑道,“这里临近东南道,你们也向东南道请援了,最关键的是安德忠正在东南道,如果东南道有兵马来援助江陵府,一定会让叛军以为安德忠那边战事不利,叛军的军心便会动摇,起到以一敌百的功效。”   高明啊,胡知府大赞,李明华也听懂了。   “怪不得听到有两路援军到来,承庆大军没有再恋战退走了。”李明华道,看着项云欢喜又敬佩,“项伯父真厉害。”   项云一笑,又问:“淮南道楚国夫人的援兵也到了?”   胡知府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到了,正在帮忙清理战场。”一面伸手做请,“项大人辛苦了,快去府衙歇息,有什么话我们坐下说。”   李明华想了想没有说话,只跟着做请。   项云对身边的副将吩咐:“你们也去帮忙。”   副将应声是,战乱经历的多了善后的事也都很熟练了,他不用详细吩咐领兵便散开了。   项云与胡知府李明华来到府衙坐下来,将事情的经过详细的说来。   “万幸胡知府带着官民能坚守这么久。”   “多亏了你们援军及时到来,要不然守这么久又有什么用。”   “江南道安稳,对东南道淮南道黔中都至关重要。”   三人互相表达一番危难后的感慨和感激,不多时来报淮南道楚军的主将也来了。   项云起身与胡知府李明华一起迎接,道:“久仰楚国夫人威名,今日能见一见其下雄兵。”   胡知府原本也是这么想的,但刚才听到这雄兵一心只惦记着抢功就冲淡了一些,陪同笑了几声。   李明华微微有些紧张,项云领兵几十年,是官兵还是山贼一眼就能看出来。   楚军主将大摇大摆走进来,身边跟着七八个亲兵,举着旗扛着大斧,跟胡知府和项云李明华也不客气,热情的邀请他们欣赏了承庆的大斧,就坐下来。   “有什么需要做的你们就说,我们能做什么就做。”他说道,“虽然我们现在人不多了,但是不用担心,随时能再请兵马来。”   胡知府客气的道谢:“也没有什么可做的,大家现在人多力量大,做什么都方便。”   项云关注最后一句:“楚国夫人还有援兵来?”   楚军主将哈哈一笑:“楚国夫人兵马多得是。”   也不算回答也算回答。   项云笑了笑点头赞同没有再追问。   一旁的李明华有些不解,她知道这个人不是主将,这群土匪中为首的是那个被大家唤作大哥的男人,虽然这个大哥年纪并不大,比土匪中很多人都小。   那个大哥去哪里了?这个时候怎么不出面?   不过想了想又释然,在很多事没有确定前,跟朝廷官员以及真正的大将见面不安全。   这个山贼的确很贼,李明华想了想继续不说话。   胡知府便和项云商议了一下叛军的动向,安排一下三路兵马怎么合作,直到江陵府彻底解除危急。   “那就由楚军负责江陵府城内。”项云道。   楚军主将果然如他所说,一切安排听从,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城里的放心吧,交给我们,保证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手心......”   旁边有亲兵戳了戳他。   “....保证叛军就是变成苍蝇都进不来。”主将笑哈哈的纠正。   项云含笑点头,没有丝毫嫌弃质疑此人的粗鄙,对胡知府道:“我陇右的兵马警戒四周,查看叛军动向。”   胡知府道:“那就有劳项都督了。”   项云再看向李明华:“明华,彭城大营剑南道的兵马拿到了,那就继续由他们守大营,彭城大营的位置很重要。”   这一声明华是在征求她的意见了,李明华点头:“项伯伯你安排就好了。”又高兴一笑,“项伯父来了,兵马就交给你了。”   剑南道和陇右是一家,更何况项家和李家是姻亲,有了长辈项云在,女儿家李明华自然不用再抛头露面了。   项云温和一笑:“好。”   .....   .....   (今天两更,这个支线剧情长了,更得又少,辛苦每天看更新的大家了,虽然追更数据对我很重要,但攒文十章一起看大家阅读体验要更好,爱你们。) 第302章 笫三十九章 山贼的安排   胡知府和项云开始忙碌,李明华则清闲下来。   虽然李家的大宅被拆了,李明华还是回家去,前院拆了,女孩子们住的花园还完好,李家留守的仆从亲朋好友以及民众们全力以赴将家宅收拾好迎接以往从未重视过的明华小姐。   一来李家有大小姐,二来李老夫人独宠李明琪,三来李明冉是二老爷幼女,那这个庶出老爷的女儿只能排在第四。   没有想到这个可有可无的明华小姐,带回了兵马解救了他们。   李家那么多人,这个明华小姐带着兵马回来,绝不会因为明华小姐在家里可有可无无关紧要。   明华小姐虽然没有明说,但官兵们已经传开了,是明华小姐主动请缨带兵回来的。   这个从未被江陵府在意过的女孩子,惦记着记挂着江陵府,不顾危险不惧死的回来了。   热水热饭干净的衣裳胭脂水粉都被摆在了李明华眼前,甚至还有珠宝。   李明华有些惊讶的看着摆在眼前的匣子,这里面的珠宝首饰比她自己的还要精美。   她的首饰不多且都带走了,家里也不可能留下这么精美的首饰。   一旁伺候的丫头仆妇们忙指着朱钗金簪珠串介绍这个是哪个仆妇送来的,这个是哪个李家亲朋送来的.....   李明华有些惊讶又感叹,没想到这些仆妇和亲朋这么有钱,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收到这么贵重的礼物。   她伸手抚过这些珠宝,看身边的丫头:“你.....”   “奴婢春桃。”   “明华小姐,我是阿柳。”   身边的丫头们争先恐后报上名字。   家里有地位的丫头仆妇都跟着去剑南道了,留下的这些都是下等的仆从,现在明华小姐回来了,身边原本的伺候人都没有在,这就是她们的机会。   李明华扫了一眼,眼明心快的指了一个:“阿柳,你先收起来,如今这个时候我不带珠宝。”   被选中的丫头在其他人羡慕嫉妒的眼神中将珠宝装进匣子里,高高兴兴认认真真的收起来。   “明华小姐。”有仆妇探头进来,手里拎着匣子,“城头吴家夫人送了上好的参,您看....”   李明楼便又唤了个丫头的名字:“你收下,替我去道谢。”   虽然没能掌管明华小姐的贴身珍宝,打理送来的礼物也是有地位的丫头了,那丫头欢天喜地的接过小匣子,仆妇也很高兴,这说明小姐收礼,她可以回很多人的话了。   李明华没有想将这些礼物拒之门外,以前的她没有人送礼,现在的她当得起别人送礼。   这是她应得的,是她用勇气和生命的换来的。   想到这件事她的心再次砰砰跳,看着镜子里肤色不再白皙,神情憔悴,嘴唇都是干裂自己都不认得的女孩子,女孩子嘴角弯弯一笑。   她没有变成跟别人不一样的人,她只是变成了她想做的这种人。   自己可以选择,选择做想做的事,不惧艰难险阻。   事情还做成功了。   李明华手抚着脸颊,感受着手心的炙热,像做梦一样,又想其实应该算是噩梦,如果可以,宁愿不做这个梦.....时而高兴时而叹息,丢开这些纷乱的念头,二十多天的疲惫将她淹没沉沉的睡去。   虽然江陵府有知府有项云,李明华也没有彻底的清闲,沉沉的睡了一个白天一个黑夜,第二天天刚亮她就出门了。   过了一夜,街上清扫过,伤员死者也不再躺在街上,虽然断壁残垣和血迹还到处都是,来往行走的民众面色悲伤又疲惫,但气氛平和了很多。   街上干活的多是民众,再就是官吏们奔走,逐一的查问流民登记在册,然后指引去一个地方集中,领取免费的粥以及分派事情做工,江陵府的本地人则登记家里多少人,伤了多少,亡故几个,还余下几个......   夏日里神情疲惫身上被汗水打湿,声音已经嘶哑。   守护江陵府的时候,兵将和官吏伤亡了很多,现在他们的人数很少,看样子一直没有休息。   官吏们身后跟着兵丁,兵丁们没有干活,只跟着官吏们,轻轻松松说说笑笑看官吏们清查江陵府的人丁。   看到李明华大家都忙问好。   “你们在做什么?”李明华问这些兵丁,认得出是山贼们,“你们怎么不帮忙?”   山贼们没有什么拘束道“我们不识字。”“我们什么都不懂啊。”   李明华皱眉道:“那你们可以去做别的事。”   比如清扫街道救治掩埋伤亡。   山贼们摇头七嘴八舌“那可不行。”“我们在这里帮忙呢。”“万一有人不配合,我们要帮忙抓起来。”“说是让我们负责城内治安嘛。”“把人查清楚管好是最要紧的。”   这不是懂的挺多的?李明华皱眉,再一细问这些事清查人丁,统一管理流民,施粥也交由官府来做,竟然都是楚军要求的。   李明华来城东的流民所在,穿过几间破屋子在其内见到了山贼的大哥。   他正跟四五个山贼在玩骰子,李明华到来也没有让他停下。   “是啊,是我让做的。”他说道。   李明华道:“现在叛军才退,不是应该加强城防吗?这么疲累的查人丁干什么?”   男人一手抓了抓头,双眼盯着桌子上赌局,嗯哼哼两声:“我怎么知道,反正就是这样做的,把人安排好了,城池就好了。”   说的什么啊?李明华皱眉,刚要再说,外边有人跑进来找李明华:“外边说有淮南道楚国夫人的援兵到了。”   真的楚国夫人的援兵到了。   此言一出嘈杂的屋子顿时一静,大呼小叫的山贼们安静下来,神情惊慌不安。   真的来了,他们这些假的岂不是要被揭穿了?   蹲在一旁的土蝗抱紧了承庆的大斧,搜罗一些金银早点跑就好了。   李明华看着一屋子变成鹌鹑的山贼们,深吸一口气,道:“我去见他们,我会和他们解释,你们既然杀敌,不管先前是什么人,现在都是有功的。”   山贼们没有说话,都看向那个男人,男人神情依旧轻松,摆摆手说声好,又将手里的赌注推出去哈哈大笑:“我赢了我赢了,给钱给钱。”   大哥的吩咐比真淮南道援兵到来还可怕,山贼们立刻回过神,纷纷给钱,屋子里的凝滞被打破,重新变得嘈杂。   是故作镇定,还是信任她?李明华心里想着,看了眼赢了钱,双手抚发鬓,脸上满是得意笑的男人.....   察觉到她的视线,男人看过来,笑着冲她将眉毛挑了挑。   李明华转身走了出去。   ......   ......   淮南道楚国夫人的援兵主将是个年轻人,名叫周石,已经被胡知府迎到府衙。   胡知府道谢过后大赞楚军的威武,李明华进来时,看到那主将一脸惊愕,但他没有断然说淮南道没有楚军,而是认真的听胡知府说完。   “不知楚军在何处,我既然来了,应当一见。”周石说道。   李明华上前道:“他们都在城里负责城防,周将官先请稍坐。”   周石哦了声,没有反对,但也没有入座,年轻沉稳的脸上神情闪动。   这是个不容易不被说服的将官,尤其是现在起了疑心。   厅内的气氛便有些古怪,胡知府察觉到有些不解。   “周将官请听我详细说来。”李明华只能立刻给出解释了,但先要避开胡知府,正要找个不高明的借口请胡知府回避,门外有兵丁蹬蹬跑进来。   “周旅帅。”他说道,手里拿着一封信,“楚军的主将说给你的,让你带给夫人。”   这家伙,李明华惊讶,他要做什么?还要骗吗?淮南道楚国夫人的兵将可不是她这种小姑娘!   这人怎么不听她的,自作主张画蛇添足.....   太突然了李明华不知道该怎么阻止。   周石伸手接过信,没有任何迟疑的打开。   李明华的视线盯着周石,胡知府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也看着周石,厅内的气氛再次凝滞,直到周石抬起头。   “我知道了。”他说道,将信叠起来放入袖中,再看李明华和胡知府,“请大人讲讲是怎么守城的吧,现在叛军动向又如何,夫人接到大人的信很是担心。”   就这样了?李明华有些惊讶,那个男人写了什么?竟然让这位将官不再询问?   不过既然对方不再问,她当然不会主动提这个话题,安静的退后坐下来。   厅内响起胡知府讲述守城经过抑扬顿挫的声音。 第四十章 挥手自去   夜色降临的时候,江陵府城外遍布星火。   远处的彭城大营有剑南道兵马恍若银河,四周是项云带领的假充东南道的陇右兵马,城外则有新来的淮南道楚国夫人援兵。   点点密密像一张大网,护着这一片广袤的天地,站在城墙上看令人心安。   城内虽然灯火不那么亮,巡逻的兵马不多,也无所谓了。   李明华来到流民被统一安置的地方,看到聚集的土匪兵说笑闲坐,如果不是一身兵袍,跟流民也没什么区别。   听到李明华找他们主将,土蝗被带了过来。   他问:“明华小姐有什么事?”   土蝗人如其名,矮小面黄头大,穿着不太合体的兵袍,身后紧跟着四个的土匪兵,两个兵还合力抬着承庆的大斧,护卫以及威武的大斧让土蝗也添了威武之气,说话做派真像个主将。   李明华问:“他呢?”   虽然没说名字,土蝗知道她问的是谁,这个人从没对李明华提自己的名字,土匪们也只称呼他为大哥。   土蝗摸了摸并不肥壮的肚子:“不知道啊,在忙着巡城吧。”   巡城的土匪兵一个手掌能数过来,那男人更不会去,除了城外厮杀,这男人就没有再主动做过事,李明华看着土蝗没说话。   这小姑娘长得漂漂亮亮的,就是总是板着脸太凶,土蝗道:“我真不知道,大哥的事我们不过问。”   这些土匪是特别听那个男人的话,看来是真的不知道,李明华看着被夜色笼罩的四周,那他去哪里了?躲起来了?他到底给淮南道楚国夫人的援兵主将写了什么?这件事这就算解决了吗?   这个男人真是奇怪的人!   一声喷嚏在室内响起,同时有手在虚空挥了挥。   “你这屋子里什么味?”男人说道,“作为楚国夫人的主将,怎么让你住这样的地方?”   周石看着大摇大摆进来又自在坐下的男人,没有理会他的话,惊讶:“向玲,真的是你。”   向虬髯皱眉:“不要叫我向玲,叫我向虬髯,信上不是写了名字吗?你还惊什么讶?”   他向虬髯在淮南道已经无人知晓了吗?太过分!   周石木然道:“我不认得那两个字。”   他看着放在桌上的信,他的字是在窦县军营里学的,这两年征战也一直没有间断,作为将官要想升职必须能读书写字。   只不过并不是什么字都认得,比如信上写的“不要声张,楚国夫人旧识。”他认得,那句我是向圈圈,圈圈两字不认得。   还好向这个姓对于窦县出身的人来说很熟悉。   周石疑惑:“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跑了吗?楚军又是怎么回事?”   向虬髯双手轻轻抚面,对周石由一个向姓就想到自己很满意,但听到下一句又不满:“什么跑了?我向虬髯游侠儿四海为家。”   周石不接他的废话,等他回答。   “是沅水附近的山里的一群山贼。”向虬髯说道。   周石从桌前站起来,年轻的面容肃重:“向虬髯,你竟然落草为寇,当军法处置。”   向虬髯伸手指着这年轻小将:“我就见不得你们这样,所以我才不当什么兵,我做什么是我的自由,哪来那么多规矩,我愿意当什么就当什么,军什么法!”   “一日从军,你便受我振武军管辖。”周石绷着脸说道,“你做别的也罢,山贼匪寇为非作歹必须诛之。”   向虬髯不想跟无趣的人多说话:“现在不是杀敌了吗?”   周石脸色稍缓:“到底怎么回事,你不得隐瞒细细讲来。”   向虬髯哪里听他的,简单道:“我路过那里,山贼抢劫我,我便劫了他们,用当年军营的规矩训管。”撇撇嘴,“那些规矩折腾这些山贼很管用。”   再然后就是遇到了一群兵马经过,过去了又回来,不知道来回遛什么,就将落单的抓起来问。   “说江南道江陵府危急叛军什么的我是不在意的,只是听到说向楚国夫人求援了,我就想给你们打个名声,你们来还不是不来,名声都有了。”   周石的面色缓和了:“多谢了,你虽然离开了军营,但军人的习性还保持了。”   向虬髯双手搓了搓耳朵,感叹:“世间像她那般有趣的人真的很少见。”   周石听不懂他说的什么,要问,向虬髯已经站起来。   “你来了就交给你了。”他说道,摆了摆手,“我走了。”   周石不解:“你要去哪里?”   向虬髯已经走到了门口,回头一笑:“我游侠儿当然是四海为家。”   室内灯火,室外夜色浓浓,一年没见瘦了很多的游侠儿一笑灿烂,恍若回到了当初站在高高的台上,一人战十几人得胜,身上披满了武少夫人赠予的珍宝,熠熠生辉。   周石失神,待回过神游侠儿已经消失在夜色里。   ......   ......   夜色深深,江陵府城渐渐安静,但并没有陷入沉睡。   有火光如长蛇奔来停在城门,城门守卫探身查问。   “陇右道,项都督。”   城门下兵马回应,将火光举起来照亮。   这是在外追击探查叛军动向的项云回来了,城门上的守卫立刻吩咐开门,为首的将官在城门下迎接:“项都督辛苦了,住处已经安排好了,都督快去歇息。”   项云在马上颔首道谢,带着人向府衙奔去,但还没到府衙就被一队巡逻的几个官兵拦住。   兵马再次报上名号,但这次巡逻的官兵没有让开,先是举着火把凑到项云脸上看,看了又说不认识,让拿出身份号牌之类的证明。   项云制止恼怒的亲兵,将自己的官牒拿出来给他们看......对方倒拿着装模作样的看了一遍才放行。   “夜间不要随意走动哦。”他们说道,“小心被当做叛军抓起来。”   是敌是友都分不清怎么当巡逻兵的?看着这几个扬长而去的兵,陇右道的兵马很是羞恼,是不是故意针对他们的?   负责守城的是淮南道楚国夫人的楚军,今天在城外见到了的振武军态度很好,城里的楚军和振武军差别怎么那么大?   “因为他们不是卫军。”项云没有什么脾气,反而笑了笑。   他不会计较一群匪贼有没有礼貌。 第四十一章 时运到了   项云在府衙见到那个楚军主将,一眼就知道他不是卫军,分明是山贼土匪。   项云对江陵府这边的情况很清楚,来之前知道是李明华带着剑南道的卫军,来之后知道淮南道楚国夫人的援军也到了。   他问清了援军有多少,还打听到援军是李明华在路上遇到的。   原本还疑惑楚国夫人的援兵为什么到的这么快,明明淮南道的战事正胶着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楚国夫人怎么会分兵到江南道?在府衙见到了这个楚军主将,他解惑了。   原来是一群山贼。   室内的灯火点亮,亲随捧来手巾给项云擦去疲惫,听到这里惊讶道:“山贼?那他们不是淮南道楚国夫人的兵马?”又肃然,“冒充官兵?是谁让他们这样做的?是何意图?”   “不用这么紧张。”项云将手巾递给他笑道,在桌子前坐下来,“明华还不会做这种事,她也收服不了山贼,这些山贼是山贼,但与叛军作战也是真作战,所以他们应该真是楚国夫人的人。”   亲随给项云斟茶,道:“都督是说,这些山贼是被楚国夫人收服的。”   项云点点头,在桌上展开舆图,视线落在淮南道:“这位楚国夫人虽然手下的兵马随了她的夫婿称为振武军,但并不是真的振武军。”   这一点大家都知道,亲随笑道:“淮南道现在最少有三万兵马,漠北振武军的总数也不过如此。”   当然现在的振武军也早不是这个数目了。   “楚国夫人的兵马都是在淮南道征集的。”项云饮了热茶,视线还看着舆图,“将民丁练为新兵成军,将原本的淮南道兵马整合归入振武军,那么将山贼流寇收整为兵也不奇怪。”   亲随点点头,又好奇:“听说楚国夫人极其有钱,养兵大方,养一个兵,就相当于把这个兵的家人都养了,引得无数人来当兵舍命,不知道给了什么好处,让这些因为贪生怕死才烧杀抢掠的山贼都能去跟叛军拼命。”   “安康山的叛军被允许烧杀抢掠,每一战缴获归兵将所有,只要抢到就是自己的,上官主将也不得阻拦抢夺,如此放出一群虎狼之兵。”项云握着茶杯,灯下热气模糊他的脸,“楚国夫人此举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个以金银财宝为诱,一个以家人安乐为诱,好像的确手段差不多,但好像也不能这么说.....,反正都与他们的兵马无关,亲随丢开不想了,道:“这些山贼是被楚国夫人收服的,但肯定不能跟真正的兵相比,所以才派来江南道先充个数。”   项云点头道:“对,兵马不在多和精良,旗号到了也是一种震慑。”   亲随笑道:“看来楚国夫人跟都督你想的一样。”   他们打着东南道的旗号到来,让承庆以为东南道形势对叛军不利,楚国夫人让一队土匪兵到来,也是让承庆误以为淮南道已经稳在楚国夫人掌握中,兵马未战先动摇了承庆的军心。   “这个楚国夫人还真是个打仗的老手。”亲随感叹又好奇,“武鸦儿到底什么来历?打听的消息几乎一片空白,有说无父无母野地的孤儿,有说是梁振的私生子,突然就成了皇帝跟前的亲信,妻子还成了一方之主。”   项云对别人的来历没什么好奇,对过往也并不在意,他只在意现在以及以后,笑了笑:“时势造英雄,没本事的人抓住机会还能成就一番事业,更何况有本事的人。”   但也不是谁都能如意,比如自己,乱世征战一年多了,他还是个陇右节度使,手下也只有陇右区区的兵马,在这乱世里无法独当一面,只能给其他人做协助。   他是练兵不如人?还是出身不如人?只是时运不济,困在陇右被耽搁了.....   看到项云脸上的黯然,亲随明白他的心事。   “都督,这一次冒险出来是对的。”他说道,“平定黔中有我们陇右的兵马,却被剑南道独占了功劳,现在都督亲自来到黔中,又见了齐山,他就知道是谁能跟他合作。”   养好了腿伤,加强了戒备,项云再次离开陇右,没有去剑南道而是直接来到黔中,又穿过黔中来到东南道见齐山。   二人相谈甚欢,相见恨晚,当看到江南道信兵来求援,齐山本是不理会的,哪有多余的兵力,而且领兵江南道的主将还是承庆,援兵是无用之功!   “都督你先想到江陵府有剑南道的兵马,所以此战并非没有任何胜算。”亲随感叹道,“说服了齐都督分兵替我们守黔中,让我们的兵马来江陵府。”   项云笑了笑没有说话,只看着桌上的舆图,视线在黔中,东南,江南道巡回。   亲随视线相随:“有剑南道兵马做先锋能与叛军一战,又有江陵府城上下一心坚守住了城池,这就是时运,都督一举成功击退叛军。”   想到这里亲随忍不住捻须,除此之外还有更得意的。   “剑南道的四千兵马也归都督所有。”   说到这里又愤愤。   “剑南道所有的兵马本该归都督所有,那个韩旭算什么东西。”   因为韩旭的到来,项云对剑南道的心思也不用在掩饰了,反而更适合宣扬,剑南道的兵马与其交给韩旭,还不如交给项云,项云才是剑南道的自己人,李明玉的长辈。   这已经是陇右所有人的想法,在剑南道也正在不断的传开。   “不急。”项云说道,“剑南道现在有李三老爷,有他在内牵制韩旭,我在外壮大势力,这样也是对韩旭的威慑。”   亲随点头再看舆图神情欢喜:“现在承庆已经退出江南道向东南去了。”他伸手在其上指点,“江南道除了彭城大营,还有四路卫军,这些卫军连与叛军一战都不敢,需要我们来协助他们,而彭城大营由剑南道....我们掌控。”   嘴里滑出我们两字,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意,剑南道的兵马是被李家一个小姐带来的,这不是时运,还能是什么?李家小姐理所当然听从长辈,剑南道的兵马难道不听从长辈也不听从主家小姐吗?   别小看了这四千兵马,这是一个旗号,陇右节度使可以领剑南道的兵马。   那么接下来四千,五千,八千,万数,先是在山南道的兵马,再然后剑南道......   项云轻咳一声,打断亲随的畅想:“也不仅仅是我们协助江南道,这里还有楚国夫人的援兵。”   亲随不在意的笑了:“他们才多少人,其中还有一群土匪,我们可是,陇右和剑南道两路,不对,三路,还有东南道。齐都督是和我们一路的,他当然愿意江南道掌控在我们手里。”   楚国夫人在淮南道境内所向披靡,但他还不至于畏惧她,项云笑了笑,想来楚国夫人也不想四面竖敌.....陇右剑南道东南道还有叛军。   “五面。”亲随伸出手纠正,然后将手落在舆图上安东的位置,“南少爷在安东。”   听到南少爷这个名字,项云脸上的笑更加柔慈欣慰:“他英勇敢能以少战多,我也不如他。”   “都督教导有方,才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亲随一语赞两人,“前几日蒋友转送来南少爷的消息,说南少爷按照都督的吩咐留在安东。”   这样安东就不会只是落在河南道手里,白袍项氏军会在这个要塞占据一席之地。   项云道:“他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应该是自己想好了,倒也不是听我的话。”   “必然是得了都督的提醒。”亲随说道,不管是因为什么吧,这不重要,而且,他脸上的笑意更浓,“太原府李大小姐手里的兵马也都跟随着南少爷。”   这样算下来,亲随两只手翻了又翻,项氏领的兵马占据的地方不少了。   时运来了。   “都督,这一战得胜,安稳江南道,我们该往朝里送捷报了。”亲随压低声道,“崔相爷一定会非常高兴,现在麟州那边因为武鸦儿带走了很多兵马,不太安稳呢,陛下需要安心。”   那个武鸦儿先前霸占麟州,独占皇帝身边,谁敢靠近就杀谁,飞扬跋扈凶神恶煞,现在去了相州,安康山又要与他死拼,无暇分身,皇帝身边缺人了。   如果这时候有手握重兵,又能征善战,又家世名声良好,又在朝中有文臣扶助的将帅到来,皇帝必然重用.....   项云一向沉稳的手攥起来,心没有砰砰跳,反而有一种奇怪的释然,好像本应该的事终于来了。   门外响起脚步声灯火照出影子。   “都督,胡知府有请。”来人喊道。   因为夜深了,项云回来没有去见知府,不过这个时候大家日夜颠倒,并不一定夜深了就入睡,胡知府尤其忙碌,想必听到项云回来,有事要商议。   项云站起身来,亲随也忙拿过外袍与他披上。   项云的住处就安排在衙门对面的,出门穿过一道街几步就能进府衙,很是方便。   陇右的亲兵前引路后拥簇,府衙里灯火明亮,其内还有人走动。   一条街之隔护卫兵们都不好挤在一起,拉开了距离,项云一步两步三步走到了路中间,四步五步就要迈上府衙的台阶,就在这时,他眼角视线看到的忽明忽暗的大街另一头有星光一闪,就好像打火石打出了火星,又好像燃烧的灰烬跌落,总之很不起眼......   但项云汗毛已经倒竖,他下意识的伸手将身边错后一步的亲兵猛地一抓。   噗的一声响,厉风穿越了夜色,也穿透了这个亲兵的咽喉,血喷了项云一脸。   他仰着头倒去,穿透亲兵咽喉的箭带着血划过他的额头,再次带起一道血珠。 第四十二章 来无踪去无影   一箭从夜色中来,项云抓过亲兵,箭射穿亲兵咽喉,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眨眼间,而只比这眨眼多眨眼一刻,其他兵卫也有了动作。   右边兵卫们旋转如铁桶将项云围住,左边兵卫旋转如剑向夜色里扑去。   亲随的喊声响起。   “有刺客!”   喊声划破了夜色的凝静。   .....   .....   府衙四周的脚步声嘈杂,是守城的兵将们在城中追查。   胡知府带着一群官吏站在府衙前,看着倒在血泊里被被穿透喉咙的兵,神情震惊。   “怎么回事?”   “刺客?什么刺客?是叛军吧?”   “叛军竟然进了城!”   喊声响彻街道。   “不是叛军,是刺客。”亲随从嘈杂中挣扎出来,“有个刺客一直在刺杀我们都督。”   胡知府一怔,制止诸人的嘈杂:“是私仇?”   亲随要说什么,项云的声音先响起:“还是当年李大都督时候的祸事。”   他一开口亲随不说话了去搀扶,胡知府看着被大夫围着的项云起身,一手按着额头,额头已经包扎了,白布上渗出血迹。   胡知府也忙伸手搀扶:“项大人你快别动。”   项云坐起来,声音沙哑道:“李都督当年被刺杀暗害,意图就是乱了剑南道,李都督被害后,严茂接管剑南道,结果也被刺杀暗害了。”   剑南道距离江陵府很远,李奉安的事大夏人人皆知,但严茂这种无关人等大家就不知道,胡知府听来恍然道:“是夷人余孽!”   亲随道:“夷人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这是安康山阴谋,夷人当初叛乱就是跟安康山勾结。”   胡知府明白了:“剑南道是卫军中兵马最多的,又是西南重地,如果剑南道乱了,大夏就更不可收拾了,李都督不在,李小都督还小,就靠你们这些长辈勇将。”   至于李家的那些老爷们,胡知府自动忽略了。   项云没有反驳他们的对话,手抚着额头的伤皱眉,皱眉触动伤口,疼痛让他绷紧了脸。   “那这还是叛军。”   “叛军竟然混入城内。”   “一个刺客也如同大军围城一般危险。”   “就是如果杀了项都督,再杀了知府,再杀了淮南道的主将,那我们江陵府城不攻自破了。”   “守城巡城的是谁?怎么回事?”   官吏们再次愤怒的质问。   李明华听到有刺客也急急的跑出来,听到这话有些焦急,她看向四周,见巡城兵也过来了。   人数不多,十几个,站在人群外指指点点看热闹,所谓的主将土蝗竟然还没有来。   听到官吏们质问到他们,这十几个土匪兵立刻停下说笑。   “这可不关我们的事!”   “我们是管着府城,但叛军要进来,那得先经过府城外吧。”   “要问得问外边的兵马,外边是谁?”   “我知道,外边是剑南道,东南道,淮南道.....”   “淮南道不算,淮南道来的晚,说不定那时候叛军已经进来了。”   他们吵吵闹闹十几个人抵过满城搜捕的喧嚣,胡知府被吵的不忍听,江陵府主将更是无奈,李明华上前呵斥住口。   他们的声音小了些但还是一脸不服。   “土蝗呢?”李明华喝道,“他还在睡觉吗?”   虽然跟李明华熟悉,土匪兵还是不听她的话:“主将大人我们怎么过问?”   李明华气急:“好,我去请他。”   胡知府忙劝住,项云也制止喊了声明华,有马蹄得得一队兵马奔来,为首的是周石。   “一刻之内带所有人过来。”他看着这些土匪兵道,“否则军法论处。”   那几个土匪兵张张口,看看周石身后的楚国夫人旗帜咽了下话,挺直身子应声是。   周石下马上前对项云胡知府等人施礼:“此事是我们失职,我已经封锁了江陵府,协同项都督的人搜查。”   胡知府和项云点点头。   “这也不怪谁失职。”项云道,“刺客不是千军万马,很难防。”   “项伯父,先进府衙吧。”李明华上前搀扶道。   胡知府也忙喊人:“抬轿子来,将我的住处收拾出来给项都督养伤。”   项云拒绝了轿子,站起来道:“我没事,只是头上擦伤。”又看李明华,“明华,更危险的是你,你不要随意走动。”转头吩咐亲随,“明华身边的护卫要安排好。”   亲随应声是。   李明华道声谢扶着项云在胡知府等人的拥簇下进去了,刚进去周石带着土蝗进来了。   “其他的不敢说,有一点可以肯定。”土蝗大声说道,“这刺客绝没有藏在城中流民百姓中。”   他身后跟着七八个土匪兵,手里都抱着一摞摞文册。   “这些流民我们都清查了,虽然我们不识字,但我们亲眼分辨哪些有身手,都特别关注监控了。”   “流民都集中安置,左右同伴都互相监督,适才已经查问,今晚没有人离开。”   土蝗又指着摆在桌上的刺客的箭。   “我们清查府城所有民众时,也查了民众所有的兵器都登记在册,没有适合这种箭的弓。”   胡知府听的有些惊讶:“你们闲闲的也不巡城,竟然掌握了这么多信息?”   土蝗摆出主将的肃容:“不是说过了,只要掌控人,就能掌控城。”又补充道:“如果刺客是混在城内民众中,一旦离开我们就能知道是哪个。”   真这么厉害?胡知府看了眼周岩,这个看起来很正规的楚国夫人主将神情坦然,没有觉得这是值得得意的事,而是司空见惯。   “既然是冲项都督来的刺客,应该是叛军退走之后留下的。”胡知府说道,“城里也要搜查,城外更要搜查。”   项云道:“胡大人所言极是。”又道,“刺客是小事,最关键的是严防叛军。”   胡知府道:“项都督好好养伤,余下的事由我们来做。”   项云道声多谢,胡知府唉声叹气说惭愧,带着各路兵马涌涌的出去了,项云拒绝了李明华的伺候,李明华也急着找土匪兵的那个男人便依言离开了。   大夫们进进出出,查看了不用再查看的额头伤,熬好了喝不喝都无所谓的药也都离开了。   室内安静,街上的喧嚣散去,夜由浓黑渐渐变成青色。   项云躺在床上没有睡去,吐出一口浊气。   亲随将他心里的话说出来:“又是个家伙!真是阴魂不散!”   因为这个刺客,项云在陇右被困了半年,经过了严密的搜索查探加强了更多的护卫才走出来,这个刺客竟然又出现了。   “此人真是个刺客。”项云说道,“每次都出现在我最放松的那一刻。”   最放松的时候,不是志得意满的时候,而是正接近志得意满的时候,想要的就在前方,只待一伸手就要拿到,这个时候他在期待,在思索,在走神。   护卫也是一次比一次严密,项云也知道世上没有绝对,但能等到铁桶般的护卫们一步两步,迈步中出现疏漏,然后抓住这一步的疏漏,也只有那些以刺杀为生命存在的刺客做到。   “里外都是我们的兵马。”亲随道,虽然淮南道的不怎么可靠,但也没有添乱,“他这次想跑没那么容易。”   项云摇摇头:“不用让人在四周搜捕了,他已经跑了。”   这是个刺客,人生中只有两件事,一件就是刺杀他,另一件就是保住自己的性命。   一击不中,掉头就走,余下的事是躲藏保命,不贪图再寻机会,只要还活着,就是最大的机会。   他甚至已经记不清这个刺客的相貌,只有第一次是正面出现看了一眼,这一眼已经变得模糊。   难缠又可怕,像个恶鬼,这恶鬼是李奉安从地狱里送来的吗?   项云躺在夏日的闷热的室内遍体生寒。   天光大亮的时候,流民聚集地方渐渐平息了嘈杂,被吵醒的流民有的去睡觉,有的按照安排去做工。   昨晚刺客的事没有引发恐慌.....   李明华松口气,所以看着眼前打哈欠懒散的土匪兵也没有呵斥,他们虽然懒散,但并不是真的没有做事。   “明华小姐,你找谁啊?”土蝗说道,“你也一晚上没睡了,快去歇息吧,不睡觉小姑娘都要变老了。”   李明华没理会他的话,问:“你们大哥呢?”   土蝗神情有些不解:“谁大哥?我吗?”说着擦了擦眼神情悲伤,“我大哥,在我小时候就死了。”   李明华愕然又气恼:“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我不知道啊,明华小姐,你找谁的大哥?叫什么啊?”土蝗叹气,“也不知道你要找的人还在不在,我们原本有一千八百好兄弟,现在只剩下七八百了。”   李明华看着土蝗,明白了他装疯卖傻说的话什么意思了。 第四十三章 山水有相逢   那个男人一直没有说过名字,也不出面,除了自己以及当时的五个兵,没有人知道他的地位。   原来他是为了方便随时消失,随时能说不存在没有这个人,或者说死了,土匪兵死了那么多,除了土匪兵自己,谁又知道死的是谁。   尸首已经埋葬,难道自己还能挖出来逐一辨认?   “他为什么走?是怕被问罪吗?”李明华问,不待土蝗回答,便又道,“我说过,不管你们曾经是什么身份,这次奋勇杀敌,就是有功劳的,如果有人要问你们的罪,我会替你们说话。”   这个小姑娘除了有点凶有点烦人,其实还不错,尤其是对自己装疯卖傻的话没有吵闹,而是冷静的明白是什么意思,又立刻给出承诺。   想到大哥说不用瞒这个小姑娘,土蝗便压低声道:“大哥不是怕被问罪,他只是不想留在这里。”   李明华道:“为什么?难道正途建功立业不要,还要去当山贼?”   土蝗摆手:“不是,大哥根本不是山贼,他是个受人雇佣的游侠,从我们这里过的时候,我们抢劫他们,结果大哥一个人把我们抢了....”   原来是个游侠,李明华明白了,其实游侠跟土匪也没什么区别.....。   “他抢了我们的山,成了我们的大哥,不过他当时说了,自己只是在这里停留片刻,他会离开的。”土蝗满脸的不舍,“大哥说走就走了,我还有点想他。”   “他去哪里了?”李明华问。   土蝗摇头:“这就不知道了。”又戒备的看着李明华,“你也说了我们是有功的,大哥想走就走。”   李明华道:“我管他走不走。”甩袖离开了。   土蝗撇撇嘴,心想小姑娘就是小姑娘,莫名其妙。   李明华走出来,看着街上多了很多的巡逻兵马,其间夹杂着土匪兵,巡城的事已经由那位周石接手了,土匪兵也由他接手了。   李明华想了想没有去见周石,那个人走之前肯定见过周石,也必然说服了周石,虽然看起来放浪形骸,但这个男人做事还是很慎密的。   游侠儿不是都想建功立业吗?还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吗?   “明华小姐。”   喊声打断了李明华的出神,一队官兵跑来,是项云身边的副将。   “明华小姐,你不要自己一个人走动。”副将道,“刺客是冲着剑南道来的,你的安危至关重要。”   她已经成了重要的人了吗?李明华抿抿嘴,她不是那种不懂分寸的不接受别人好意的人,点点头说声好。   “明华小姐要去哪里?”副将也不把她当做娇滴滴的闺阁小姐,“末将护送。”   李明华看着街上来来往往忙着重建受损府城家园的人群,搜查的兵马也并没有影响他们。   “说是有叛军刺客。”   “我们连叛军围城都不怕,一个刺客怕什么。”   守城一战成功,安稳的不止是城池还有人心,城外又有淮南道陇右剑南道的兵马,她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足够她一生回味无穷。   李明华一笑道:“我回家去。”   ......   ......   各路援军在江南道的大地上奔驰,承庆叛军被击退的消息随之四散,这让原本要抛家舍业的人们重新回自己的家,路上变得热闹。   一处不起眼的小镇上也来往车马人,酒楼茶肆坐着歇脚的人们,交流着各自得到的消息。   “是楚国夫人的兵马,我亲眼见了,那气势。”   “楚国夫人要是来了,咱们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东南道齐都督的兵马也厉害的很啊。”   担惊受怕被各种好消息安抚,酒楼里欢声笑语。   “我听说楚国夫人特别喜欢商人,她所在的地方也特别优待商人。”   “我们也可以去碰碰运气,怎么也得想办法活下去。”   已经有不少人开始规划未来。   在一片热闹中店家的伙计捧着一个托盘穿行,香气引得四周的人看。   “这是什么?好香啊。”   “伙计做什么好吃的?我们也要一份。”   伙计脚步不停拒绝了生意:“这是客人自己带来的食材,独此一份,我们也没有。”   竟然有人带着食材行路?大家追随着伙计,看到坐在里面角落里的一桌,桌上只有两人,一个青衣仆从,一个青衣男子,男子身形修长,头上还带着斗笠,斗笠垂下青纱遮住了面容......   “公子,您的饭菜好了。”伙计走到面前小心说道,“您看看是否满意。”   男子摘下斗笠露出面容,店里的嘈杂便顿了顿,所有人都安静的看着那男子伸出修长白玉的手捏着勺子,将一勺汤送到红唇,咽下去了,然后桃花绯红的眼角飞扬。   “不错。”他赞道。   所有的人都松口气,因为这男子的满意而莫名的高兴。   伙计高高兴兴的离开了,其他人也恢复了说话,但声音小了很多,视线也多向这边看,直到那男子优雅的吃完一碗汤,带着青衣仆从走向内里。   这家店内里还能住宿。   需要住宿的肯定是行路的人。   “这是一位贵公子啊。”   “可是贵公子怎么只带了一个随从?应该有大批护卫啊,他又是这么好看的美人。”   “可能家就在附近。”   店内因为他而起的议论嘈杂,李敏并不在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将斗笠在手里轻轻一晃,问:“这里适不适合我住啊?要不然还是在野外睡吧,我可不是随便的人。”   随从一脸小得意,也不回答,只道:“敏爷,你随我来。”   李敏道:“什么啊。”话虽然如此说,还是跟着随从穿过夹道进了后院。   随从带着他进了一间屋子,屋子是很普通的客房,李敏有些嫌弃的避开不够美的桌椅。   随从不安抚他,直接走到另一边的窗,啪的推开:“敏爷,你看。”   李敏捏着斗笠看去,眼角顿时再次飞扬。   圆洞窗外是一个小花园,花园没有什么奇特,立着一个假山,假山旁一株山茶花,枝不繁叶不茂,颤颤巍巍单薄,但其上盛开着一朵嫣红的大花。   这一朵花在平乏枯干的花园里盛开,耀眼而炫目,如同画龙点睛,让整个画面都鲜活了。   “啊呀。”李敏站在窗前看着开的肆意的茶花,双手合在身前一声轻叹,“有这一景足矣。”   随从得意道:“我就知道敏爷你会喜欢的。”   李敏满脸喜欢,伸手指着茶花:“你看,开的这么好,正好我掐下.....”   他的话没说完,假山后伸出一只手,将摇曳的嫣红茶花咯吱掐下来,手没有收回,人一步迈出来。   “....这花是插戴最美的时候。”那人说道,抬手将花插在鬓边,花半遮侧颜俊美。   李敏没说完的话被掐断,变成惊叫:“啊!啊!”   那男人吓了一跳,将整张脸转过来,看着窗户口站着的李敏,打量一眼:“大叔,怎么了?”   李敏的喊声被掐断,张着口一双眼瞪圆。   大,大,大叔?! 第四十四章 李敏的一眼   小花园的画面上多了一个年轻人,他身姿威昂,手脚修长,如修竹亭亭,那朵原本点睛整个画面的茶花此时在他鬓边颤颤巍巍,不知道是花衬的人美,还是人衬的花更不凡,景致更胜。   向虬髯戴着花转过头,看到了一个青衣男子风姿娇娆,面目似乎受了惊吓,一手向前伸指着,一手抓着窗框,身边站着一个留着胡须的壮童,略破坏了美感......   不过有这一景,花园就像一幅画鲜活了,还可以一观,不枉店家自吹。   向虬髯看着景中的男人,那男人一副受惊的样子虽然如画,但让他有些不高兴。   这画风不对,难道他像歹人吗?见到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受惊吓?该惊喜才对!   “你,你。”那男人又惊喊。   向虬髯道:“我是路过。”   懒得再说话,收回视线转过身迈步。   “花,花。”那男人在后再次喊。   还是有眼光的人,向虬髯回头,抬手轻抚鬓边的茶花一笑:“好看吧?花这个时候就是开的最好的,再不攀折就可惜了。”   话音落,就见那男人伸着手落在窗框上,重重的喘出一口气:“抓住他!”   那壮童如狸猫躬身一跃翻出了窗户。   向虬髯骂了一句脏话,手还抚着茶花,人已经一转翻上假山,那壮童扑了个空,一上一下又同时扭身,壮童跃上假山,向虬髯跳下假山,二人几番起跃追逐跑出了花园。   .....   .....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随从回来了,手里拿着那朵茶花,茶花鲜艳欲滴没有半点被折损。   李敏还站在窗边,怔怔的看着空无一花的园子。   “敏爷。”随从忙站在窗外,将花捧上,“花抢回来了。”   李敏被唤回神,但眼里没有了景也没有了花儿,只有两个大字,大叔.....   “我,我,怎么就大叔了?”他说道,转身在屋子里疾走,一面四处寻,“镜子呢?我的镜子呢?”   随从从窗户外翻进来,从包袱里拿出两个镜子,一个金丝小靶镜,一个月宫仙人铜镜。   “敏爷,你听那登徒子乱说呢。”他说道,“他是自己长得丑,就见不得别人好看。”   李敏一手铜镜一手靶镜前后左右端详,确认了身上脸上一丝一毫都没有大叔,收起了惶惶站直了身子,恢复了神情,想了想了那登徒子的相貌,点头:“是,这种丑人多作怪我是见得多了。”   “有段日子不出门,敏爷被累的糊涂了。”随从宽慰,“敏爷活这么久这种事能不明白?”   李敏看随从:“我觉得你这话好像不是太宽慰我?”   随从啊了声,准备再找些话来,李敏已经摆手将镜子扔下,他可不是那种对自己没有信心,遇到点事就需要别人安慰,要不然就悲春伤秋的人!   “元吉的信到了,问你要去哪里?家里都安置好了没有。”随从忙顺势转开话题,“说现在形势很要紧,一定要谨慎小心。”   李敏撇嘴:“??拢?沂悄侵植唤魃鞯娜寺穑俊币凰π渥樱?案??匦拧!   随从应声是在书桌前坐下来,铺好信纸,拿起笔,先将自己知道的写下来,一边写一边说给李敏听。   “韩旭在山南道,但让剑南道的事务都要通过他才能决断,李三老爷就急了,跟韩旭闹的很僵,不过这让李三老爷奋进了很多,还学会了笼络咱们这些将官,常常跑去巡视兵营,追忆大都督,赞叹小都督,让大家齐心协力,不要被外人分心。”   “事情这样发展对剑南道对小都督都好,但最近在追忆大都督中多了一些话。”   “因为在很多地方都分兵,留在剑南道大家熟悉的将官越来越少,话语中便开始谈论大都督当年的部将,项云是其中最多被提及。”   “元吉不在,严茂死了,身份地位最高的就是项云。”   “死去的人追忆不能复生,但项云还活着,现在有个莫名其妙的朝廷大官谋夺剑南道,小都督年纪小,李三老爷没有官身,如果项云能回来剑南道,就能辖制那个韩旭了。”   “这样的话越来越多,原本因为黔中平叛事件跟项云不和的三老爷,也开始重新提及项云的名字。”   “我认为....”   随从写到说到这里,抬起头看李敏,似乎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写的对不对。   李敏站在窗边,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捏着山茶花,似乎在走神,听到这里便接话:“这是项云让人在剑南道散布这些话,并且跟三老爷又达成了合作。”   写这句话还不重要,随从想着接下来要写的,声音再次迟疑。   其实项云就算这么做又如何,项云怎么说都是剑南道的自己人,三老爷跟他比都是外人。   但.....   “所以我离开了剑南道,出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然后发现黔中原本交给陇右兵马掌控的府城镇堡,都变成了东南道的兵马。”   “而这个变动,陇右并没有通知剑南道,所以我认为.....”   随从始终不敢自己写下这个我认为,再次看李敏。   李敏喃喃接话:“项云对我们剑南道有异心,他.....”   说到这里他猛地一拍窗框。   “抓住他!”   随从从桌前站起来:“敏爷,这可抓不了!”   说说坏话还可以,但没证据没道理,项云可是官身领兵大将,没有过错,皇帝都抓不了他!   李敏啊了声:“我是说那个登徒子!”   随从松口气又有些无奈,活了这么久还是看不明白这种事,不过也可以理解,敏敏儿这是第一次被人不称赞相貌......   “敏爷,不要跟那种人生气,那种人....”他劝道。   李敏竖眉:“此人可不一般。”   无视李敏美貌的人还的确不一般,随从承认这一点,如果搁在以前抓起来打一顿都是便宜他了,但现在这种时候,有更重要的事做啊。   这话他又不敢说,因为李敏也不是一般人,对他来说有时候掉脑袋都不如掉了一根睫毛重要。   随从古古怪怪期期艾艾,李敏恼怒:“自作聪明,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谁?”随从问。   李敏看向手里的山茶花:“刺杀项云的那个刺客。”   随从惊讶:“谁?那个刺客?”   他忍不住也看向窗口,似乎那个男人还站在那里,他的视线认真的扫过男人的脸。   这个男人的脸他看的很清楚,但刺客....   “当初项云遇刺后是画了刺客的画像,但那刺客来去匆匆,项云也只看了一眼,其他人更是印象模糊,最后给的那个画像就跟庙会上二郎真君似的,除了好看,根本就没有办法辨识。”他说道。   画的太失真了,看着画像根本就想象不出来真人,更别提找出真人。   再后来项云又遇刺,连刺客的脸都没看到了,也再没画像,更不知道刺客长什么样了。   怎么李敏这么笃定?   李敏更加恼怒:“那是因为好看的东西从来不会逃过我的眼!”   承认那个登徒子好看,真是让人气恼又耻辱! 第四十五章 此事不以为悲   当初看到那副画像,虽然根本就不像个真人,但李敏知道这个刺客长的很好看。   好看的人和物,他会仔细的看,以便和自己对比.....   透过生硬夸张的线条,看出了这个刺客眉眼五官痕迹,这痕迹记在他的脑海里。   他先前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看到要掐下的花被别人抢了,喊出抓住这个男人的话。   他一直恍惚的想啊想,就在随从不断的项云项云的提醒下,他终于想起来了。   这个男人的脸就是那张画像层层揭开后的痕迹。   “敏爷。”随从有些不知所措,李敏的思维一向跳跃异于常人,但这次还是太突然太意外。   李敏茫然尽消,变得敏锐灵活,转过身长腿迈步长手挥舞:“刺客在这里,项云肯定在这里。”   随从有些惊讶,在这里的兵马说是东南道淮南道剑南道,通过陇右在黔中的兵马消失,也想到可能来江南道了,但项云亲自来了,还是超出了猜测。   剑南道流传期盼项云的时候,李敏还写了封信让人送去给项云,请他来剑南道,但项云拒绝了,因为武鸦儿与安康山大战相州,麟州兵马紧张,朝廷命令四周的兵马不得妄动。   那时候项云还在陇右呢。   项云什么时候出了陇右?为什么来到江南道?又为什么挂着东南道的名义?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切项云瞒着剑南道。   “去问!”李敏说道。   随从再无迟疑转身奔了出去,很快就得到了答案,项云出陇右道一直隐藏行迹,来到江南道后没有再刻意的掩藏,虽然大众只知道东南道的兵马,但将官们都知道领兵的是陇右节度使项云。   这是江南道援兵中最大的官员,彭城卫这边胡知府诸事都跟他商议,余下的四卫也都在等候与他见面。   只是因为他是最大的官员,叛军也要除掉他。   “他遇到了一次刺杀。”随从说道,看着李敏神情复杂,敏爷活了这么久果然敏锐不会出错啊。   李敏叉腰哈哈大笑,然后收笑竖眉:“抓住那个刺客。”   随从再次愣了下,现在不是应该关注项云吗?怎么还要抓刺客?   “现在已经可以确定项云有异心,他瞒着我们跟东南道齐山合作了。”李敏道,提笔来写适才的信,“目前除了将这件事告诉大小姐,也没别的可做,项云只是没有告诉我们他的动向,但其实这件事他本来就没有必须告诉我们。”   说到这里哼了声。   “你不懂项云这种伪君子,任何事都会被他说的有道理,说不定他正等着我们去找他质问。”   随从在一旁点点头:“我听敏爷的。”   李敏捏着笔:“项云我们是清楚了,现在最要紧的就是那个刺客。”   随从猜测道:“敏爷想要让这个刺客帮忙?”   或者说反了,敏爷想要帮这个刺客的忙?   “还说不到帮忙,先了解一下。”李敏哼了声,“杀了那么多次还杀不了,一看就是个废物。”   随从笑了应声是,低头研墨,看着信纸上项云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一年多没见了,觉得熟悉又陌生,以后会更陌生.....   “小姐会伤心吧。”他轻叹一声。   项云竟然去跟别的兵马合作了,且还瞒着剑南道。   李敏低着头写信,撇撇嘴,说句不能说的话,项云之所以去跟别的兵马合作,就是因为大小姐把他赶走的,只是不知道这异心是赶走之前就有,还是因为被赶走逼出来的......   如果是前者,那是大小姐英明。   如果是后者,那又怎么样?对于一个恶仆李敏来说,大小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但项云不能。   飞向光州府的信多如繁花。   淮南道战事,江陵府动向,安东纷争,山南道韩旭,沂州振武军布防,知府带着文官负责安民供给,元吉带着一群将官负责武斗,刘范姜亮奔波在叛军州府中威逼利诱文斗,这一切都汇集到李明楼的案头。   书房里日夜有人进出灯火通明,李敏的信被元吉拆开时,李明楼正在看李明玉和周石的信。   “没想到明华有这般胆气。”她说道,想了想前世今生对这个姐妹没什么印象,就记得是堂姐妹中是说话最少的。   那一世这些堂姐妹命运如何,她也不太清楚,撕破脸后没有了来往,不过在大命运前个人的命运也不会有多侥幸。   元吉对李明华的行为也很赞叹:“不枉叫大都督一声伯父,原本明玉安排让兵马以韩旭的名义去支援江陵府,有了李明华主动,对李氏的声誉更好。”   虽然李家的男人们如他意料中,到底有个后辈让人眼前一亮,让元吉对李家的戒备反感稍微缓和,但与此同时,项云就......   他低下头看李敏的信,没想到项云竟然瞒着他们跟齐山来往了。   “项都督是一方节度使,总不能真的只跟在明玉身后吧。”李明楼劝道。   元吉看了眼李明楼,能感觉到这女孩子心情很好。   她不喜欢项云,现在项云做出这种事,不是应该更生气?怎么看起来还很高兴?   李明楼诚恳道:“元吉叔,或许是为了保密,兵贵神速,不管怎么样,江陵府和江南道都是多亏了项都督才解了危急,要不然单靠明华带着五千兵马,咱们的兵马赶过去来不及,也不会逼退承庆叛军。”   那一世有项云掌管剑南道,战乱开始后项云就把李家的人接到剑南道,江陵府也很快被叛军占领了。   后来项云带着剑南道的兵马平叛江南道名声大震,从那时候起,项云的名气渐渐排在了剑南道之前。   想当初自己还很高兴,项云名气大,剑南道也更厉害,却没在意这是消耗了剑南道兵马才成就的,项云会越来越厉害,剑南道却并不是。   这一世江陵府危急,她竭力的调兵去援助,能不能成功也没有信心,现在江陵府江南道都保住了,项云也还带兵来了,但这一次功劳不只是他的了。   元吉还在轻叹:“就算是为了兵贵神速,难道告诉我们,我们会阻止他吗?”   他低头看李敏的信,李敏言语恶毒又夸张渲染,但撇开这些情绪还是可以看到事实,有个事实更无法接受。   “黔中那边陇右的防线他交给了东南道。”   李明楼道:“元吉叔,项都督请别的兵马帮忙也很正常,毕竟他知道我们剑南道没有太多可调动的兵马了,这是替我们考虑呢。”   元吉摇头,项云这哪里是替剑南道考虑啊,这是跟剑南道离心了,他是跟齐山合作了。   所以这一世项云要去坑齐山了,李明楼再忍不住哈哈笑了。 第四十六章 简单的安排   李明楼哈哈笑,笑的元吉有些无奈。   “元吉叔,你不用想这么多,如今这乱世,只要兵马有利,谁都可以跟谁合作,谁都是独立的自己。”李明楼道,“项都督当然会有自己的选择。”   大小姐说的对,他是项都督,领兵一方节度使,不是剑南道的兵将,当然,他也不是剑南道的节度使......他们也不会让他变成剑南道的节度使。   这么简单的道理,或许是因为大家做兄弟同伴太久了,不如晚一辈的大小姐看的清楚,元吉自嘲一笑。   大小姐从一开始对项云就是疏离的,在她看来项云要么是长辈,要么是平起平坐,这大概也就是她为什么去而复返不肯嫁过去,如果太平盛世长辈晚辈和平共处扶持也罢,但乱世就不一样了。   剑南道不会允许项云凌驾李明玉之上,项云难道愿意为剑南道肝脑涂地?都是大都督,不论辈分,那就只能平起平坐,不是同姓血亲相互扶持,就只能是互相合作。   合作,谁都选择对自己有利的。   “项云这次选择了与齐山合作,是因为对他有利,我们跟项都督如何,自然也要看有没有利。”李明楼对元吉柔声道,“元吉叔,大家都选择有利的一方,大家都能有所得,齐头并进,声势壮大,这是好事啊。”   要是只讲合作利益,那这件事就很简单了,元吉笑了笑,收起了怅然,他这么一个大人了,不能让孩子来哄劝。   “是的,这一次江陵府江南道的胜利就是这样。”他笑道,“项云借东南道之势领兵有谋,我们剑南道兵马去而复返有勇,大家齐头并进。”   李明楼一笑:“对嘛,如果让项都督借剑南道的兵,那这次算是谁的功劳?”   功劳都算项云的?剑南道岂能给他人做嫁衣?   功劳算剑南道的?项都督也不会白给他人做嫁衣。   以前大家从来不用考虑这个问题啊,项云和剑南道是不分彼此的.....元吉再次闪过一丝怅然,但现在亲眼看到项云的所作所为,不分彼此是不可能的。   人心已变。   不能困于曾经过往了。   元吉恢复了清明再次道:“大小姐说得对。”又低头看信,转开了话题,“项都督来江南道也是很危险,还遇到了刺客刺杀。”   他已经不喊项云了,事情发展到现在,经过长时间的隔绝,剑南道人对项云的感情已经变了,李明楼相信,如果将来有一天剑南道与项云反目成仇,大家也不会惊讶了。   事情只要做了,就不会是无用之功,李明楼抿嘴一笑,也低头看桌上的信:“江南道是有些乱,还有这么多山贼,更没想到山贼头子是向虬髯。”   小姐不想谈项云也转开了话题,元吉领会上前看桌上的信,信是周石写来的,不到两年间,窦县泥瓦匠已经累积战功从小丁升为一府军之长的都尉,手下领六团千人。   这次援助江南道就是由他为主将。   元吉还记得向虬髯:“此人不服管教,占山为王倒是自在,但在听到我们会来江陵府,主动前来支援,也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儿,只是不能也不适合重用,扔下兵马又不知所踪.....”   他说到这里不见李明楼说话,抬头看李明楼手中捏着一张纸,嘴角含笑而出神。   那张纸是从周石的信里拿出来的。   周石的信有三张,一张是他亲手写的,另一张则由身边的文书详细描述过程,最后一张则是向虬髯给周石写的那封信。   得知会将信送给楚国夫人,他并没有再重新写或者多说几句话,只是在信上画了一只腊梅。   李明楼视线落在腊梅上。   女孩子的嘴角微微翘,眼睛闪闪亮,笑容里除了欢喜还藏着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向虬髯这个花孔雀小姐很喜欢吗?   不告而别现在又出现,赠山贼兵举楚国夫人旗帜,这种表明情义的方式,的确让人心花怒放。   比那个武鸦儿只会送土香木狗强得多。   小姐的生活里除了征战就是征战,有点春花秋月的点缀也好。   元吉声音放轻几分:“这些土匪兵就有周石处置吧,他们既然敢赴战,就有可造的机会。”   李明楼嗯了声:“让周石留在江南道,协助剑南道,理由是剑南道有韩旭,相比于东南道齐山,我们当然选择与韩旭共进退。”   元吉应声好。   “明华那边我让明玉安排。”李明楼道,“我给明玉写信告诉他。”   元吉点点头:“我去给周石安排。”   李明楼点点头,对他一笑。   这笑还是从腊梅花上延续来的,元吉也是一笑:“我先出去了。”   他迈出门时回头看了眼,见李明楼已经继续看着向虬髯的信。   要怎么样才能将这只花孔雀抓住?剪掉翅膀?但剪掉翅膀的孔雀也就不是孔雀了。   “什么孔雀?”长史好奇问。   走到院门口的元吉被打断自言自语,看着知府等几个官员,回过神笑了笑:“没什么。”问他们,“什么事?大人看起来很高兴。”   知府哈哈一笑:“好消息,刚解决了新收复的两个城池的民众,不用担心他们涌向这边来,刘范姜亮两位真是帮了大忙。”   就地安置流民是最合适的,不仅仅是缓解光州府这边的压力,还关系到那些城池恢复生机,变成活城,然后才能提供更多的生机。   只不过受过蹂躏的民众惶惶不安,只想离开这战乱之地到更安稳的地方,结果让兵马们不得不花费比攻城的精力来控城。   光州府这边的官吏不够用,刘范和姜亮亲自上阵,兵马打到哪里他们就去往哪里,安抚民众,重建官衙。   “这是两府报来的官员名册。”知府说道,示意身后的官吏捧上,“请夫人过目审批发官牒。”   他又向内里看。   “夫人心情很好吧,听到笑声了。”   元吉点头:“是还不错,接连收到好消息。”但又示意知府,“稍等一会儿吧,夫人要处理几件事。”   知府便带着官吏们回府衙稍等,长史说声上茅房,跑出府衙到街上径直进了一家商铺。   长史被机敏的伙计送到大掌柜跟前,掌柜操着山东口音热情的迎接长史。   长史打断他的口水四溅,压低声开门见山伸出两根手指:“要两只孔雀。”   ......   ......   腊梅花画的很传神,就像当初向虬髯在门口送给自己的那支。   李明楼手抚过信纸上的花,太好了,向虬髯还活着,而且用这朵花告诉她,他遵守着承诺。   只是,这个承诺不遵守也没事,李明楼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写信让周石寻找向虬髯。   他尊重承诺,她也应该尊重他。   李明楼将向虬髯的信收起,很快写好了给李明玉的信,再唤元吉来,知府也带着官吏跟着过来,审视安置了新的官员,又有捷报传来。   马江叛军又失去三城,周献带领的沂州振武军也与剑南道的兵马对马江形成了合围之势。   李明楼下令再增三千兵马,而且这一次亲自领兵前去。   窦县的卫县令闻讯来送行,看着远去的兵马,怅然又欣慰,这一去楚国夫人就会留在扬州府,成为真正的淮南道主人。   果然如当初所料,这女子的天地越来越大了。   .....   .....   (过场中,么么哒) 第四十七章 无事并不可得闲   天气炎热一日胜过一日,李明华不出门也有些难耐,婢女们送来各色消暑的点心瓜果,室内时刻有婢女摇扇送风。   进出的人虽然多,但室内安静无声,李明华没有闲散无事,虽然不出门,送到她跟前的信以及前来汇报的人不断。   江陵府叛军被击退之后,李明华就给李家的人写了信,李家人顺利到达了山南道,现在收到了回信。   李奉常的信里没有再提当日冲突的愤怒,但也没有夸赞李明华英勇,只写了多亏项云在,让李明华一切听从项云的吩咐。   母亲林氏哭骂了一张纸,让她快点到山南道来,这里吃得好住的好,兵马又多。   李明冉则简单的多,请李明华看看自己埋在花园假山下的一盒子宝贝还在不在,帮她收好。   李明华或者面无表情或者一笑将这些信看完放在一边,然后才拿起李明玉的信,这还是她第一次收到这个堂弟的信,拆开看字迹清秀,语言灵动,看着信恍若那个孩子站在面前,一双大眼表达着震惊,惊喜,激动,担忧......   李明玉说见到李明华的血书请兵,很是震惊,他当然同意,并感激明华姐姐这样做,他没有嫡亲的兄弟,家中的其他人也没有从军,父亲去世后,他一个人虽然不惧艰难险阻,但心里还是有些孤单,尤其是战乱后,更是分身乏术,姐姐在太原府也不得不领兵布守,现在好了,又多了一个姐姐领兵迎战。   “淮南道有楚国夫人替夫领兵,我有姐姐们领兵为左膀右臂。”   李明华似乎看到那孩子手舞足蹈的高兴,她不由也抿了抿嘴,他这意思是要她领兵当大将驻守江陵府了吗?   有楚国夫人在先,女子领兵也没有什么奇怪了。   “江陵府就交给明华姐姐你了。”   信末李明玉郑重写道,随信寄来的还有一枚刻着剑南道大印的铜鱼令牌。   李明华拿起令牌翻来覆去的看,这是领兵将官的身份牌,持此可以调兵,她这就成了领兵的主将了?   这里已经有项云,她是堂姐,项云是姻亲长辈,甚至论亲疏,对李明玉来说项云比她更亲近......   李明华再低头看信,李明玉的信上半点没有提项云,就好像不知道他在江陵府......   门帘轻响,婢女轻声道:“小姐,冯校尉来了。”   冯校尉是随同李明华来江陵府的剑南道主将,如今按照项云的安排驻守彭城大营,每隔三天就会来汇报一下军情。   李明华先前跟他说过这些事跟项云说就可以了,冯校尉虽然答应了,但每次还是来。   “也要让明华小姐知道。”他说道。   李明华便随他了,婢女们也都习惯了,禀告一声后,冯校尉在后直接进来了。   这次禀告的除了日常的兵马被抽调布防动向,还有剑南道的信。   “都督有令,让我们听命明华小姐。”冯校尉说道,拿出鱼符,“项都督前几日下令说要拜访吉州卫,要抽调我们三百兵马,我来合同。”   李明华在书上见过这种事,但从没想过自己也有做这件事的一天,她拿起桌上的鱼符递给冯校尉,看着冯校尉将两个鱼符合在一起。   “末将领命。”冯校尉将双鱼符双手捧起行礼。   李明华伸手拿起属于自己的鱼符,这种感觉还不错,那个楚国夫人也有这样的鱼符吗?想到楚国夫人她又想到一件事。   “我需要给楚国夫人写封信道谢吗?”她问,毕竟淮南道援助帮了忙,不过她又笑了,“项伯父肯定已经写过了,明玉也应该写了。”   冯校尉道:“那不代表明华小姐写了啊,还是写一下吧,毕竟那时候楚国夫人的援兵最直接解除的是明华小姐的危险。”   李明华点头:“你说得对,我应该写一封信表达感谢。”   冯校尉含笑道:“那我去请周都尉来。”   李明华摇头:“还是我亲自去见他吧。”   正好顺便也问问向虬髯有没有消息,那群土匪兵怎么样.....   冯校尉告退后,李明华用了一天的时间写信,写了改改了写,她和闺中姐妹们也常写信,但楚国夫人不是她的闺中姐妹,而且她就算以李明华的身份写,也不是曾经简单的江陵府李家二小姐。   她是领了剑南道五千兵马的,手握剑南道一道鱼符的李家二小姐。   她要写给一个从未见过的手握重兵的获封爵位一道之主的女子。   她这辈子都没有想过自己会做这种事,就像当初喊出我来领兵那句话,喊出了那句话,走出了那一步,眼前的世界都变了。   这应该相当于官方的书信来往,李明华慎重又慎重,让胡知府送一个文吏来指点怎么写。   花费了两天的时间终于写了一封既正式又私人的信,李明华拿着出门去找周石,还没见到周石,就看到负责城防的土匪兵们由土蝗带着头哗啦啦的乱跑,引得一片喧闹。   李明华恼怒的喊了声土蝗。   土蝗不情不愿的停下,先发制人:“明华小姐,我们忙着呢。”   李明华看着他们一身铠甲,骑着马举着刀枪,甚至还有人背着绳子,神情激动眉飞色舞,一副要去抢劫的样子......   “你们忙什么?城防要出城吗?”李明华皱眉问。   土蝗还没说话,身后有个土匪兵不耐烦:“你是剑南道的,管不了我们。”   土蝗立刻喝骂那土匪兵:“闭嘴,你懂个屁,剑南道和我们是一家人,明华小姐当然能过问。”再李明华认真道,“我们要出城了,去吉卫军那里。”   吉州吗?因为有冯校尉密切的汇报,很少出门的李明华也清楚的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   承庆虽然退走了,但叛军依旧在江南道外窥探伺机,所以还要联合余下的四州卫军,才能确保整个江南道的安稳。   按照安排,项云会亲自去拜访这四州。   “抽调的是剑南道的兵马。”李明楼道,“你们出什么城。”   这种大事,是不会让土匪兵们去的。   土蝗嘿嘿一笑:“明华小姐你不知道,项都督不去了,他不去,我们去。”   怎么可能?李明华大惊也顾不得去找周石,急忙去见项云。   ......   ......   项云已经搬回原来的住处,额头上的伤正在愈合,只是伤疤不雅,戴着儒巾遮挡一下。   听到李明华的询问,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让李明华来看舆图。   “明华你来想想江南道如今怎么布防。”他说道。   李明华有些拘束:“我不懂这些。”   项云和气又严肃:“你要学学,现在跟以前不同了,明华,你也不要把自己当做女儿看。”   李明华有些微微的感动,握紧了手重重的点头,随着项云的指点看舆图,这是她第一次看,有些茫然,项云很耐心的指点,让她知道叛军在哪里,卫军如今又如何。   “大方向先不说,如今江南道四周的形势你看懂了吧?”项云问。   李明华摇摇头又点点头:“看懂一些。”   项云笑道:“你来说说,现在江南道怎么布防最有效?”   李明华是个大胆的姑娘,也不想辜负项云的看重,想了想便伸手指点:“叛军的主力在彭水以东,江南道紧邻淮南和东南道,叛军无法从这两边突围,所以最重要的布防在彭水一线。”   项云点头道:“说的很好,就是这样,当时彭城将军和四卫将军都是这样考虑,所以才集结在彭城大营,只是可惜尚未集结成功,又被叛军突袭乱了军心,以至溃败。”   李明华道:“现在有项伯父在,再加上承庆被击退,我们的军心不会乱了。”   项云哈哈一笑:“主要是承庆被击退,稳固了军心。”他伸手点了点彭城大营所在,“我们还是要在这里布防,要让四卫军都到这里来,所以与其我去见他们,不如请他们过来相谈,这样还可以造成四卫军重新集结的假象,震慑叛军,彻底断绝他们侥幸之心。”   李明华明白了,再看舆图点点头:“项伯父说的对。”又迟疑一下,“不过,去请四卫将帅的人马还是要慎重。”   项云笑道:“那是自然,胡知府亲自去,我安排剑南道的三百兵马护送,胡知府和剑南道的兵马,明华你可放心?”   李明华笑着点头,终于缓了眉头。   “有项伯父安排,我怎能不放心。”她说道。   .......   ........   (两更) 第四十八章 须得有人管   听完项云的解释,李明华便告辞离开了,刚到大街上,冯校尉就急急的跑来。   “土蝗带着人出城门了。”他说道,“他说他们也是奉命要去。”   李明华恼怒的赶到城门,胡知府被土蝗等人吵闹的连连后退。   “奉谁的命?当然是奉我们周都尉的命令!奉我们楚国夫人的命令!”   “凭什么你们去不让我们去?”   “凭什么我们听什么东南道兵马的命令?我们是淮南道的!除了楚国夫人和皇帝,我们谁都不听。”   有吵闹的也有讲理的。   土蝗摆出主将的样子:“你看你们三百人护送还是太少了,我们这也是帮忙嘛。不是有句俗话叫人多力量大嘛。”又挽袖子,“万一这些卫军不听话,这些家伙听到叛军来攻打半路上就跑了不来了,这要是军法论处,是有罪呢,我们也可以教训.....”   帮什么忙,他们分明就是要过去寻衅生事的!李明华看着被吵的说不上话的胡知府,胡知府根本压制不了这些土匪兵......   “都住口。”她喝道。   女孩子的声音很有震慑,吵闹声停下来,视线也都看过来。   有了上一次的迈出开口,再做这种事就容易很多。   李明华迈步上前:“我与胡知府一同去。”   李明华身边有项云给的护卫,这件事立刻就报给项云了。   项云赶过来时,胡知府已经在劝李明华了。   “这可不能去,太危险。”他苦口婆心。   项云上前道:“危险倒不危险,再危险也没有江陵府被围城危险。”   听到他说了自己想说的话,李明华将要话咽回去,喊了声项伯父。   胡知府唉声叹气:“项都督,你不能这么严格,明华小姐到底是个女孩子。”   项云一笑:“女孩子和男孩子都一样。”   李明华笑了再次喊了声项伯父。   项云看向她:“这件事不是危险不危险,而是你没有必要去。”   李明华哦了声,没有反驳看着项云,神情犹豫。   还是自己家长辈说话管用,胡知府松口气。   “这是江南道的事,胡知府出面最好。”项云对李明华低声说道,“你跟着去,这件事以谁为主?”   李明华忙道:“我不会添乱的,当然以胡知府为主。”   项云摇摇头:“明华,你姓李,大家怎能不关注你?到时候看到你,还会说到明玉身上,剑南道能给江南道多少援兵?剑南道对江南道有什么安排?兵马调动如何分配?布防战事以谁为主?这些你能答吗?”   李明华听都听懵了,这些她怎么答的了!   “要想让这四卫重新集结,最重要的是给予他们信心,安稳他们的军心,这主要是靠我们这些援兵。”项云道,“如果援兵的事不能给与他们详细的介绍,他们不会轻易前来,毕竟彭城大营的惨败刚刚发生,这也是我为什么我最终决定不去,让胡知府来请他们,等他们来到这里,一是亲眼看看彭城大营,再者我你还有楚国夫人这几方援军都在,一起跟他们详谈。”   胡知府在一旁点头,项都督果然不愧是项都督,思虑周详他不需要半点补充。   李明华也点点头,想了想道:“伯父的安排自然是周全的,但是随同胡知府的去的兵马不能随意。”   她看向城门外,准备出发的兵马列队乱哄哄一片,人数虽然差不多,但身在其中的剑南道兵马都被扛着楚字和淮南道振武军旗帜的兵淹没了。   项云也微微皱眉,他可没有让淮南道的兵马去.....   “怎么?剑南道去的我们就去不得?谁不让我们去?”土蝗纵马在阵前说道,看也不看项云,伸手指身后的楚字大旗,“我们楚国夫人让我们来援助江南道的。”   意思就是除了楚国夫人,别人休想命令他们。   这等粗俗无礼的土匪做派......胡知府和项云都皱眉。   “让你们援助江陵府,不是让你们到处乱跑。”李明华喝道,“放着城池不守,你们这算什么援助?”   土蝗道:“谁说城池我们不守了?我们留着人呢,再说了,城池守好守不好,关键还是看外围,外边守不好,刺客都能进出自如....”   说到这里拉长声调,斜眼看项云,而他身后的土匪兵们则发出嬉笑。   都是卫军同袍,竟然以其他卫军遇刺为乐!李明华大怒:“住口!”   女孩子的声音就算发怒也清丽,丝毫不吓人,但土蝗撇撇嘴住了口,嬉笑的土匪兵们也安静下来,虽然神情还不逊。   “你们周都尉呢?”李明华怒气却未消。   那个该死的男人,扔下这些土匪兵跑了,根本不管周石能不能管住这些人。   土蝗哼了声:“周都尉忙着守城呢,你不用问了,就是周都尉让我们护送胡知府的。”他看向胡知府,摆出肃重的神情,“胡知府关系江陵府安危,他出门我们必须守着。”   李明华还要说什么,项云拦住她。   “你们当然可以去。”他对土蝗说道,“你说得对,我们是来援助江陵府的,胡知府的安危大家都有责任。”   会说好听话的官大人,土蝗见得多了,这些好听话也跟他无关,因为大家身份不同。   不过现在他是主将,也是官大人。   土蝗收起哼声,抱拳:“项都督明智。”   项云道:“希望你们谨记这个,以胡知府为首,以江陵府,江南道上下平安,齐心协力为目的,否则,有负楚国夫人重托。”   他当然不会有负楚国夫人重托,土蝗不能对楚国夫人哼声,抬手道:“项都督放心吧。”   项云抬手还礼,土蝗调转马头冲嬉闹的土匪兵呵斥:“整队,整队。”   土匪兵们喧嚣着在剑南道兵马旁边列队,队列是站整齐了,但怎么看也跟剑南道的兵马不一样。   胡知府和李明华都急道:“真让他们去啊?”   “我们无法阻止他们去。”项云有些无奈道,“我们谁能命令楚国夫人的兵马?”   那倒也是.....胡知府有些无奈看着那群兵马,楚国夫人的兵马跟土匪似的,请神容易送神难。   其实有人能命令他们,李明华默然。   “与其不让他们去,还不如顺水推舟。”项云又笑道,“这也不是坏事,毕竟多一些兵马,胡大人你的安全和声势也更大,至于城守,多他们不多,少他们也无妨。”   胡知府有些无奈:“你看这事,这些人,真是,他们说是兵马,也不听命令。”   项云道:“胡大人,不用看他们是什么人,要看他们是谁的兵马,楚国夫人既然来援助,必然是可信的。”   胡知府神情感激又笃定:“楚国夫人当然可信。”   项云一笑:“所以你让他们知道,怎么做才是听从楚国夫人的命令,才能更好的完成楚国夫人的命令,就可以了,不用担心,楚国夫人派兵马来,是想要建功立业的,不是来让江陵府江南道陷入困境的。”   胡知府明白了,松口气又惭愧一笑:“我不如项都督胸怀。”   在一旁的李明华没有再说话,看着那边举着楚字旗的兵马,眉头拧紧。   项云说的道理都对,但这件事最大的问题是,这些根本就不是楚国夫人的兵马!   那个周石是怎么想的,或许也不把这些土匪兵当自己人,懒得管随他们去,如果办好了差事,就是淮南道的功劳,如果办砸了差事,这些就是土匪,与淮南道无关,顺势可以除去.....   那个男人将这些土匪扔下,说是给他们寻个好前程,但他又不管,难道他不知道这些土匪是什么脾性?   他们如果自寻死路,也算是那个男人不负责任。   其实这跟她也没关系。   李明华看着眼前这些喧闹粗俗吵闹的土匪兵,但为什么她的眉头就是无法抚平?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胡知府很快就出发了,当队伍走出去没多久,又一支队伍疾驰离开了江陵府,为首的女子脱下了锦绣罗裙,再次穿上了铠甲。   .....   .....   “你们竟然没有看住她?”   亲随看着来汇报的陇右兵马气急怒叱。   兵将护卫低头:“明华小姐叫来了剑南道的兵马,他们协助明华小姐避开了我们。”   谁想到剑南道的兵马竟然会这样做,明明称兄道弟。   亲随喝道:“快去追!”   兵将应声是要起身,项云打断了他:“算了。”   亲随喊了声都督。   “追上了,她不想回来,难道要绑她回来吗?”项云道,看着眼前的二人,“剑南道的兵马听从明华协助她离开,难道会看着你们绑她回来?如果他们不允许,你们要怎么办?打起来吗?”   亲随和兵将面面相觑,那,可就难看了.....   项云摆摆手:“下去吧。”   兵将低头退了出去,项云看着院门的方向神情沉沉。   “叫一声伯父,也没把我当做一家人。”他道,“姓李的,老的小的都无情无义。” 第四十九章 项云的不满和无奈   这是项云第一次对李氏口吐恶言。   亲随吓了一跳,纵然屋子里外没有人他也忍不住一步迈出去左右看,然后关了门进来。   倒不是因为项云这样说而惊骇,项云对剑南道李氏不满已经不是秘密,甚至亲随更不满。   项云跟李奉安做牛做马十几年,李奉安死后又扶持他的幼子,让家中最优秀的侄子娶他的女儿,合族像公主一样相待,项云更是身心竭力奔走维稳剑南道。   结果那幼儿运气好走了太监的路子捞到了节度使,立刻转头不认人,连伯父也不喊了,高高在上像他老子一样将项云当下属。   李奉安的女儿逃婚躲藏,逃婚也罢,悔婚项家也不会说什么,结果人跑了李氏还要占据亲事的名义,随便打发过来一个女儿充数,项云以及项老太爷还得瞒着族人家人,像傻子一样把这个假冒的小姐捧着护着。   可怜公子项南,少年白袍领兵一方,是何等优秀男儿,受此折辱。   “调兵遣将,用人的时候,就想到老爷。”亲随咬牙声音愤愤,“还全都是脏的累的苦活,活干了还是剑南道的名义,其他的时候其他的事要么无视老爷,要么把老爷当贼防,别说严茂已经死了,严茂不死,论身份地位能力,剑南道也该交给老爷,更别提现在,一群奴仆勾结李家老爷耀武扬威,那个李明玉....”   虽然很愤怒,说到这里他还是忍不住放低了声音。   “说小孩子不懂事,他懂的很,他就是个白眼狼,知道用不着老爷了,又有亲戚,又有朝廷依仗,就把老爷一脚踹开。”   “先前齐都督借兵,剑南道舍不得兵马,让老爷您去,您遇险不能去,他们不在意你的身体受伤,到处散布你的谣言,无视咱们一万陇右兵明明去支援浴血奋战了。”   “黔中安稳了,人人都知道是剑南道的功劳,然后他们撤走了大部分兵马,让咱们驻守。”   “就说这次,老爷的计划周祥紧密,但如果告诉剑南道,他们一肯定不肯派兵马替换我们镇守黔中,更不会同意用齐都督兵马的旗号。”   “老爷此次救了江陵府,最终还是保全了李氏的声誉,但看吧,剑南道肯定不领情,不知道有什么难听话等着老爷呢,看看这个李明华。”   “老爷都给她讲了这么多道理了,苦口婆心,她半点没有听,完全是李家人的狂妄自大。”   “她以为自己带着兵马回来支援就英勇无敌了?如果没有我们援兵,她就是来送死的。”   亲随一口气吐尽积郁,说到了眼前。   说到了眼前,项云反而平静了。   “有兵有马又有成功。”他淡淡道,“年轻人的心是容易变大。”   “有兵有马又有成功,就真以为自己是神仙无所不能了?”亲随愤愤,“就算当年李奉安,还不是有老爷你们八部大将鞍前马后舍生入死,换来了他的声名大振。”   人死如灯灭,李奉安在大家心头点燃的灯已经灭了三年了,死去的神仙也不再是神仙,心底的敬畏也渐渐散去了。   项云倒是不同意:“他的确是个很厉害的人,就算没有我们鞍前马后,也有别人,也还是能成就他自己。”   他项云怎么会被废物辖制这么多年?岂不是说他更废物。   亲随回过神忙点头:“老子厉害,不代表儿子也厉害,以为拿到节度使就是完事无忧了吗?还想依仗那个韩旭,对于韩旭来说,剑南道可跟他没关系,他只会随意的糟践,但对于老爷来说,剑南道是心血,只有在老爷手里才能真正的保全。”   最后一句话,已经是他们很多人的想法。   这乱世纷纷兵马四起,剑南道就在眼前,偏偏调动不得,他们只能低头附小的给他人做协助。   如果有剑南道那些兵马,这大半个东南西南早就任凭他们驰骋!   剑南道的兵马本就该是项云的,结果却被李家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把持着,现在连一个叫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姐也不肯放手。   项云道:“出了一个楚国夫人,倒是给女子们做了表率。”   “她能跟楚国夫人一样吗?她有楚国夫人的那么多钱还是有那么多兵马?”亲随恨恨道,“她以为自己事事出面,就能被人尊崇了?”   项云没有说话。   发泄了怒意,还是要回过怒意的源头,亲随看他,道:“老爷,那四卫不会信她一个女子,最终来这里还是见了老爷才会安心。”   但胡知府去了,楚国夫人的人也去了,李明华也去了,只有他不去.....   项云道:“还是亲自去更有诚意。”   诚意也更能让人安心。   他本来就是要亲自去的,而且如果他去,其他人就不用去了。   “老爷。”亲随拉住他的胳膊,神情不安,“不能啊,那刺客定然还在四周伺机而动。”   经历过三次刺杀,虽然知道这个刺客一击不中便逃走,但也知道这个刺客并没有放弃。   江陵府这里已经熟悉,但出去江南道境内都是陌生的,山川城池州府,横行的土匪,心思不定的卫军,满地乱跑的民众,没有人知道冷箭会从哪里来。   所以他才改了原本的计划,让胡知府去请这四卫将官过来,没想到李明华横插一脚......   项云伸手抚额头的伤口。   “老爷,不用担心,她去了又有什么用,她只是姓李,您是朝廷册封领兵几十年的大都督。”亲随道,几分哀求,“您身份尊贵,千万不能贸然涉险,您一旦有危险,一切都前功尽弃了。”   人要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再聪慧勇武如神仙也无能为力。   项云轻叹一口气,从伤口上收回手。   只要人还在,就有机会弥补遗憾,修正错误,亡羊也还能抓羊,再补牢。   ......   ......   江陵府外的一处关卡,树立的高架上周岩极目远眺,视线里一队队人马在大地上化作黑点。   “告诉土蝗。”他对身边的斥候道,“一切以明华小姐为首。”   斥候低头应声是,转身疾奔而去。   (两更,把这个情节快更完) 第五十章 李明华的亲临   炎夏照的大地火烧一样,胡知府头顶着凉帽,手里举着水壶,但依旧挡不住嘴唇干裂。   他这辈子都没有受过这种赶路的辛苦,十年寒窗苦读也没有,当了官之后更不会。   作为一个文官,行路是一种享受,看四时风景,悟人生悲喜。   哪像现在兵马萦绕,日夜不停,风餐露宿,看什么都没有悲喜。   经历过守城生死一瞬间,胡知府看世间已经无悲无喜。   这一路上不论见到破败城池,被烧毁村落,路边倒毙的尸首白骨,背井离乡拖家带口跋涉的民众,还是见到迎接的官民,捧着各种谢礼的乡绅,都没有让他哀伤也没有激动。   现在不是哀伤和激动的时候,一切刚刚开始。   身边马蹄得得,有个瘦小的身影投过来。   “明华小姐。”胡知府按着被风吹动的凉帽,看着这个穿着兵袍的女孩子,她的形容也很疲惫,“还好吧?”又再次劝道,“前方有座城池平安无事,你还是在那里歇息,有什么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送过来,这天太热了。”   李明华摇头道:“此时如果停下来,当初就不出发。”   以前只知道李家有位大小姐,极其的任性,别的小姐可能择床带着自己的被褥,她则是将整间屋子一砖一瓦都搬过来......   看来姓李的小姐们虽然不是人人都能搬屋子,任性还是一脉相承。   胡知府还要说什么,身边有一队兵马乱哄哄跑过,荡起的尘烟让胡知府掩口鼻咳嗽模糊了视线,耳边李明华的声音陡然拔高.....   “站住,你们干什么去。”   腾起的烟尘在原地炸成一朵蘑菇,土蝗从蘑菇里钻出来:“前边有一座城池,我们去打探一下。”   他们去打探?谁知道是打探还是打劫,路过上一座城池时,一时不查被他们溜去,闹的那城池的官民送了好几车粮草物资,只求他们别进城......分明是把他们当强盗了。   李明华沉声道:“剑南道有斥候哨探,你们不用去。”   土蝗不高兴的喊:“也该让我们出出力,大家一起出来的,我们总闲着多不好看。”   李明华道:“谁让你们闲着了?四周难道没有警戒?”   土蝗恼怒道:“这四周别说叛军了,连个卫军山贼都看不到,有什么好警戒的?”   李明华道:“这是军规,难道没有敌人,军阵就可以松散吗?”   短短时日李明华这个闺中女子也能说上一两句军中的规矩。   她身边跟着的是剑南道兵马,她又是剑南道李氏,李氏是领兵的大都督,不知道什么军规的土蝗底气不足,张了张口硬是没敢反驳......万一反驳错了就有失体面了。   他骂骂咧咧的调转马头。   马蹄在四周溅起一朵朵蘑菇,但没有再向前方远处去,胡知府也得以从蘑菇中冒出来,啧啧两声:“这楚国夫人的兵马,倒是听明华小姐的话。”   看起来倒像是明华小姐的兵马,甚至比剑南道的兵马更像.....   虽然她恼恨这些山贼兵,但她不护着他们,谁还能护着他们,要是被看穿身份,他们可就真的在人前没了体面,李明华忙阻止胡知府的联想,道:“是听楚国夫人的话,他们谨记楚国夫人之命,不敢造次。”   那倒也是,胡知府点点头,这群楚军在行军中前前后后乱跑,五百人硬是跑出了一千五百人的嘈杂,但除了吵闹些,别的也没有造次,再走一段就进了吉州。   吉州兵马虽然半路折回不去支援江陵府,在境内还是很警戒,剑南道的斥候也没有掩藏身份,一进入就被发现了。   拿出了旗号报出了身份说明了来意,但对于吉卫将军来说,现在这世道一切都不可信,除非亲眼见到胡知府。   有吉卫兵马来迎接或者说戒备押送,来到吉州城前,城门还是紧闭的。   胡知府也不介意,这种世道,上下级以及同袍什么的都不用讲了,除了父子兄弟没有谁能跟谁交心。   他用水壶里剩下的水擦了一下脸,刚要让亲随把包袱里的新官袍拿出来,马蹄纷乱一阵烟尘炸开......   胡知府掩着口鼻咳嗽,看着滚滚而去的尘烟,那群楚军又开始乱跑了。   这一次他们不用跑很远,很快就冲到了城池前。   “快开城门!”   “你们主将呢?快出来迎接!”   乱乱的喊声差点掀起城墙,不只是喊,还有一只箭嗖的射上来,让刚站过来要看看来人是不是江陵府知府的吉卫将军差点喊敌袭。   这什么兵马啊?彭城卫军不是死光了吗?   “看什么看!快点开城门。”   “剑南道大都督来了!”   剑南道大都督?吉卫将军吓了一跳,那可不是一个江陵府小知府级别的,虽然听起来不可思议,但剑南道大都督是江陵府人,为了自己的故土做些冲动的事也不是不可以.....   吉卫将军没有再看城门下,直接带着人就下来了。   城外看到这群土匪兵突然跑去叫门,原本要避开退后的李明华忙追出来,刚追出来就听到他们喊的话,气的在马上跺脚。   这些人真是什么胡话都敢说!   她冲过去才喊了声你们,城门打开一群官将冲出来,为首的将军魁梧红脸膛,神情震惊又紧张。   “大都督何在?”他喊道。   土匪兵伸手一指走过来的李明华。   吉卫将军眨了眨眼,向李明华身后看.....   事到如今,李明华纵马上前,颔首一礼:“将军,我是李氏明华。”   李氏,明华,是什么意思?   吉卫将军视线又落在这个瘦小的兵身上,然后惊然发现,是女的。   土匪兵们已经大呼小叫。   “这是剑南道大都督的姐姐。”   “代表大都督亲临了!”   李明华翻身下马,走到目瞪口呆的吉卫将军面前,将贴身挂着的鱼符拿出来:“将军,李氏明华,奉剑南道大都督之命,援助江南道。”   鱼符吉卫将军当然熟悉,他凑近看了清楚,确信是真的,再看眼前的这个女孩子....   虽然吧,女孩子们从军的很少,更别提当什么主将,但这乱世也没有什么不可能,别的不说,淮南道那位楚国夫人正声名赫赫呢。   楚国夫人能替丈夫领兵,李小都督的姐姐自然也能。   吉卫将军抬手一礼:“有劳了,已经知道是剑南道兵马及时援助,承庆叛贼才被击退.....”   他的话没说完,旁边的兵马在李明华身后探头喊:“还有淮南道楚国夫人的兵马。”   吉卫将军愣了下,看向这兵马,兵马们似乎怕他看不清,将一面写着楚字的大旗戳到过来。   李明华喝退他们,道:“能击退承庆叛军不只是剑南道的援兵,还有淮南道楚国夫人的兵马。”   吉卫将军点点头:“也有所耳闻。”他看了眼这群兵马,楚字大旗又在眼前戳,这大旗跟楚国夫人的声名一样骇人,他忙移开视线,“我听说是江陵知府到了,不知道原来你们也都到了。”   李明华忙转身看向后边唤胡知府。   被兵马淹没的胡知府这才得以走出来,整了整衣衫对吉卫将军施礼:“将官,我们曾约定在彭城大营共饮,唉,没想到.....”   彭城大营的事是悲伤又羞愧的事,这些文官也最擅长绵里藏针,吉卫将军忙叹气道:“是啊,没想到....”抬起头岔开话题问,“我听说还有东南道齐都督的兵马.....”   土蝗在一旁扛着旗挤过来:“无关紧要的小事就不要说了,将军,明华小姐,胡知府都赶路很累了,有什么话喝碗水继续说吧。”   吉卫将军借着避开大旗戳到脸,侧身向内引,哈哈一笑道:“正该如此,明华小姐,胡知府,快快请进,我们府内详谈。”   事到如今,剑南道大都督的派了姐姐来是坐实了,不能像她先前说的自己避在后边了,胡知府看李明华,伸手做请:“明华小姐,请。”   李明华道:“胡大人请。”   土蝗道:“不要客气了,都不是外人,我们这就警戒前方四周。”   扛着旗带着人马呼啦啦的先冲进去了。   李明华忙跟着进去,吉卫将军和胡知府也没有太介意,剑南道小都督的姐姐嘛.....便一同迈步跟在后边涌进吉州城。 第五十一章 奔波路途之间   战乱时消息传递的格外快。   胡知府等人离开吉州没多久,袁卫的将军就知道了,再过几天他们说了什么都报来了。   袁卫将军凝着眉头问:“重新集结到彭城大营你们说靠谱不靠谱?”   身边的官将们也都凝着眉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从道理上讲,彭城防线是很重要。”一个将官迟疑道,“易守难攻.....”   但事实上彭城大营一击溃散,彭城将军也跑了。   “但现在守住彭城的是剑南道和淮南道的援军。”另一个将官又提醒。   那应该是不一样的,如果不是这些援军,现在叛军已经在江南道肆虐,他们现在也正在厮杀守城,或者已经死了.....   “剑南道因为位置得天独厚,尚且没有对战叛军的声名,但兵马多。”袁卫将军已经想了很多遍了,“淮南道楚国夫人是战乱后新兵,但数战勇武声名赫赫。”   身边的将官们纷纷点头,据传来的消息说,听到这两路援军到来,凶恶的承庆主动退兵了。   “好像是三路援兵。”一个将官补充一句,“东南道齐都督的援兵也来了。”   不过这个话题说过去了,袁卫将军没有太在意,想的是另外的事,也是最重要的事。   “到底有多少援兵?”他说道,“打探的消息说,胡知府说彭卫损失惨重,没有多少兵马了,剑南道领兵的是那个小都督的姐姐,这靠谱不靠谱?”   是不是只是装装样子?   “那位小都督的姐姐说现在她有五千兵马,后续还可以再请兵。”一个将官想着听到的消息。   “我觉得这位姐姐的话可以信。”另一个将官捻须沉思,“江陵府毕竟是李奉安的故土,现在剑南道没有战事,对别处的请兵可以视而不见,但江陵府总要尽尽力,李大都督死了,子女连家也保不住?这传出去,娃娃节度使脸面也不好看啊。”   诸人点头,言之有理,这也是为什么吉卫将军同意再次去彭城集结防卫,共守江南道防线。   “现在的问题不是剑南道。”袁卫将军眉头依旧凝重,“而是淮南道。”   只靠剑南道小都督这个姐姐带着兵马,别妄想守住彭城大营,所以淮南道的援兵也很重要。   “淮南道来了多少兵马?说是四五千?会都留在这里?或者还有援兵来吗?”   “剑南道援兵尽力合情合理,可以相信,但淮南道呢?”   “楚国夫人正与马江大战,她会分兵给江南道?她又不是江南夫人,江南道也没有她爹。”   是哦,民众都说楚国夫人是救苦救难的神仙,但对于将官来说,楚国夫人只是在蓄力养兵。   以前大家都不在意兵马,甚至缺兵也不上报,只为了多捞些兵饷粮草,现在都后悔莫及,兵马就是他们的身家性命啊。   楚国夫人为什么把身家性命白送给江南道?   浓的淡的长的短的粗的细的眉毛都皱了起来,在城墙上拉起了一片阴云,直到远处烟尘滚滚。   “他们来了!”   诸人将眉头抚平,跟随袁卫将军一起涌下城墙,打开城门,滚滚烟尘的人马到了近前。   袁卫将军先看到了一个女子,然后是她身后兵马手中的大旗,大旗后再露出一身官袍的知府。   “明华小姐。”袁卫将军迎上,热情的施礼,“久仰久仰。”   袁卫将军以前也没有想过会给一个能当自己孙女的女孩子施礼,不管她是不是节度使的姐姐妹妹。   但现在么......如果那位楚国夫人亲临的话,他大礼相待是理所当然。   一个女子能这样,两个三个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李明华下马还礼。   落后一步的胡知府走了过来。   男人还是方便一些,袁卫将军上前拉住他的手:“胡大人,辛苦辛苦。”   其他人都涌上来寒暄说早就知道你们来了,听闻承庆被击退是我江南道之福云云一通话。   “不知道要怎么布防。”袁卫将军问,摆出焦虑又急切的神态,“我这就集结兵马。”   这可不是真心的询问,是试探或者考验,还好项伯父提前教过她。   李明华毫无怯意,心里给了项云一个大大的微笑,伸手,旁边亲兵便展开一张舆图:“如今江南道四周的形势是这样的.....”   她干脆利索的将项云给她讲过的讲了一遍。   四周竖着耳朵的诸将收起了看热闹连连点头,李氏的女儿领兵并非浪得虚名。   李明华结束了寒暄:“彭城大营此时尚安稳,待我们再详细商议后集结兵马。”   袁卫将军哈哈一笑连连点头,要伸手做请又停下,视线落在扛着大旗的兵马身上。   “这就是楚国夫人的兵马吗?”他问道。   听到询问土蝗将手里的旗向前递来,这么大的字看不到吗?   李明华已经替他答了,袁卫将军再次赞叹:“果然勇武气势不凡。”   土蝗心想果然眼神不好,他们要是真勇武不凡早就成大山贼了,哪会被向虬髯一人打的跟狗似的。   李明华一笑没有说话,以沉默表示赞同。   袁卫将军捻须问出真正的意思:“不知道诸位楚军来了多少啊?”   “也就一千多人吧。”土蝗答道。   看袁卫将军的脸色不太好,李明华补充道:“另有振武军四千多人。”   袁卫将军轻叹一声:“真是没想到楚国夫人战况如此吃紧,还分兵援助我江南道.....”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土蝗打断了。   “这位将军你这话可见外了。”他说道,“我们楚国夫人跟剑南道是一家人。”   一家人?剑南道跟振武军一南一北,怎么就一家人了?   李明华微微皱眉,她倒是没有这些疑问,因为一是知道土蝗他们不是楚国夫人的兵,二是对楚国夫人派来援军也没有什么不解。   楚国夫人,就是那样的巾帼英雄啊。   这个土蝗说话没有分寸。   “无关的事不要说了。”她警告。   土蝗话到嘴边可不会咽下去:“剑南道的韩旭韩大人,那可是跟我们楚国夫人有同生共死之情义,关系匪浅,韩大人是先帝封的管剑南道的官,他要援助江南道,楚国夫人当然相助了。”   袁卫将军哈哈一笑:“原来如此。”再不迟疑伸手做请,“路途辛苦了,大家快请进,进去再说。”   主以客为尊,袁卫将军侧身让路,土蝗先冲了进去,李明华和胡知府紧跟向内走去。   袁卫将军跟上迈步前,侧头对身边的亲随低声道:“去打听一下,关系匪浅。”   亲随领会应声是在涌向城内的人群中悄无声息的退去。   在城外一处山丘上有一人看着这些人进了城池,便转身奔走,骑上山丘下的马匹疾驰,一日一夜后进了一座城池。   天色虽然蒙蒙亮,官衙里却已经不少人站着走动,看到此人跑进来忙都围过来。   “如何?”他们急切的问。   来人一天一夜不停歇口干舌燥声音嘶哑:“吉卫,袁卫都接纳他们了。”   围过来的人们便都发出一声声怪叹。   “你看看你看看。”   “我就知道会这样。”   “那可是剑南道和淮南道的援兵。”   蒙蒙的晨雾中恍若草虫嘈杂。   “行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一个官员呵斥,转身拂袖进了正厅,脚步又是一顿,“你怎么....”   光线更加昏暗的厅内坐着一个身影,正在悠闲的喝茶。   其他人也都跟过来,看到此人嘈杂顿消。   先前的官员疾步进去:“你怎么还没走?剑南道和淮南道的兵马已经过来了,吉卫袁卫也都被他们说服了,你现在不走,就走不了了!”   喝茶的人把茶杯放下:“怎么?你要杀了我吗?”声音尖利一笑,“也好,我现在是叛官贼子,你割了我的人头,献给剑南道和淮南道,必然是大功一件。”   这声音划破晨雾,让进来的官员吓了一跳,他忙对外边挥手,跟随的人们心惊胆战关了衙门。   “你不要胡说。”官员怒声道,“我虽然痛恨你投敌,黄茂生,我们同乡同窗十载,我还不至于要杀你取功。”   喝茶的人放下茶杯,声音变得平和又几分怅然:“是啊,阿市,我们同窗十载,我功名不成,你仕途通顺,你不忘情义一直提携我,才有我挣米粮养家糊口娶妻生子。”   追忆往昔,尤其是现在,更容易让人怅然。   “阿市,你不忍心杀我,我也不是来害你的。”黄茂生长叹一声,“如今这世道,我们这些人求功名前途更难了,一旦有机会,就不能放过。”   官员沉脸没有说话。   “黄先生,不是我们大人反悔。”一个官吏低声道,“现在真是没有机会,我们这个小城没有兵马,怎能跟人家抗衡?”   黄茂生道:“谁让你们抗衡了?难道不知道这世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厅内的人怔了怔。   “你们没有兵马,只是一个弱小的城池,你们都是些文官皂隶,想做的不过是给平民百姓求一个平安,看到这般兵马经过,倾慕又想仰仗,请进来好吃好喝的招待一番,岂不是理所当然?”   “他们兵马多,强者地位,面对你们这些弱者只会怜悯,戒备就会少。”   “要杀人,不一定要动刀枪,井水饭菜熏香蜡烛,这些东西也可以要人命。”   黄茂生的声音在昏暗中忽高忽低,让厅内的人心也跟着忽高忽低。   “他们,他们要是死在这里,我们也活不了。”一个官吏颤声道,“袁卫,吉卫,还有淮南道剑南道.....”   黄茂生的笑声打断他的话。   “他们要是死在这里,江南道兵马谁还敢来?”黄茂生道,“吉卫袁卫这些兵马如果真有胆气,哪里用等他们来请?现在不过是因为这些援军生了一些底气,如果这些援军的主将都死在这里,他们底气必然溃散。”   “安小都督已经派了一只兵马在东南道和江南道边界,只待吉卫袁卫军心溃散。”   “待安小都督的兵马突袭进入江南道腹地,淮南道剑南道再想打过来,也没那么容易。”   “你们不要被他们的名头吓到,剑南道淮南道自身都困在泥潭中,不可能倾力来援助江南道。”   厅内寂静无声。   黄茂生再一声轻叹,看坐在一旁的官员:“因为承庆的退败,安小都督大为恼火,你们如果能不废一刀一枪就能解决了这些人,让那些兵马知道,我们这些无缚鸡之力的文吏也不是没用的,让大家知道,这世道就算变了,文也不轻与武。”   原本是武轻与文的,但现在一个白身小兵丁,都能对他们这些官吏呼喝,厅内响起低低的叹气声。   “我得到安小都督的许诺,这件事成,江南道就交给诸位管制了。”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官员的手,出神的他不由吓了一跳,抬头看昏暗中同窗一双眼闪亮。   “阿市,你忘了吗?当初我们的志向,当一府府尹,守一方平安,立一世之名。”   官员被握住的手僵硬,但最终没有抽回,僵直的肩头也慢慢的放松。   “这种药,可不好找。”他慢慢说道。   黄茂生一笑:“待我去取来。”   他起身,官员没有阻拦,厅内的其他人主动打开门,有几人还迟疑一下,跟上他。   “黄先生坐车吗?”   “不如我们陪同去吧。”   黄茂生嘴角含笑说声好,那几人很高兴抢着打开衙门,晨光从门外洒进来,一瞬间有些刺目,还好有一人站在门外,投下一片阴影......   “你,什么人?”黄茂生嘴角的笑微微一僵,人便向后退去。   但还是晚了一步,阴影猛地拉长,一步迈进来,长剑也挥过来,血花在晨光中绽开,砰的一声撞在被关闭的衙门上。   ......   ......   晨光大亮,然后便炙热,胡知府抬手搭凉棚看着前方的小城。   小城没有以往官吏热情相迎,但城门是打开的,进出的民众不安的让开路看着他们。   “这样的小城,叛军不用打,喊几声就攻破了。”胡知府感叹。   身前有个官吏连声道:“是啊是啊,所以我们大人才想请大人和明华小姐在此歇脚。”   胡知府已经不是那个好说话的官员了,淡淡道:“不过我们没有兵马留给你们啊。”   官吏忙道:“不敢不敢,只要大人们从这里过,就足矣威慑叛军了。”   李明华安抚道:“你们不用担心,有吉卫袁卫镇守,你们这里不会有事的。”   官吏感激的道谢,引着一众人进了城,城池虽然有些惶惶,但总体来说很安稳,官衙还是重新洒扫过,地面湿滑干净,倒是解了几分暑气.....   土蝗嗅了嗅鼻头:“腥气。”   看着官衙门口只站着两三个小吏,胡知府有些惊讶。   “战乱一开始,能寻生路的都跑了。”官吏低声叹气。   这也是很常见的,胡知府点点头,那官吏先跑进去道:“我去请大人。”又伸手指了指两边,“大人和明华小姐要净手的话....”   人有三急,在荒田野地总没有在官衙舒适,胡知府和李明华也不客气,由那两个小吏引着分别向两边去了。   小吏低头推开门,李明华迈进这间小室。   一个声音兜头砸来:“这是你家吗?让你来你就来?你怎么那么轻信人呢?你以为穿着官袍就是好人吗?”   李明华靠着门,看着坐在桌子上的男人,有些惊讶,但也没有震惊失态。   她依旧皱了皱眉:“你跑女人的净房干什么?”   向虬髯一怔,又恼怒:“这不是净房!” 第五十二章 各有功业   李明华进来了当然就知道这里不是净房,也知道这个县衙有古怪了。   向虬髯没有再扯远,将发现安德忠细作,追踪到这里,这个细作用同乡同窗的情分诱惑这里的知县投叛。   “装可怜请你们进来,然后下毒。”他伸手抹脖子,神情倨傲,“如果不是我,你们现在就死了。”   李明华道:“现在我们还没开始喝茶吃饭呢。”   向虬髯笑了:“你这个丫头还真是狂妄。”   李明华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问:“你一直没有走?一直还跟着我们?”   所以说他其实根本不放心这些土匪,只是为了避免惹祸上身就藏起来了。   向虬髯一眼就看明白小姑娘想什么,笑道:“你可别替我自怜,我本来是要走的。”   李明华问:“那为什么还没走?”   向虬髯有些恼怒,这恼怒不是因为李明华问的话,他手抚了抚鬓角:“遇到个疯子!不过是摘了他一朵花,疯了一样追杀我,狗皮膏药一样甩不掉。”   李明华不相信:“那朵花对人来说可能不只是一朵花。”   向虬髯哼了声:“不管是什么花,能插在我的头上,花生无憾。”   李明华有些无语:“所以你是因为被追杀无意中遇到我们的?”   向虬髯拍了拍手在桌上一撑跳下来:“非我本意,跟着你们倒是让我甩开了那些人。”他抬抬下巴,“我走了,这里的细作和人我杀了,留下的都是认罪求饶的,后续怎么做,是你们的事了。”   李明华让开门,看着这男人越过走出去,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你不喜欢建功立业吗?”   向虬髯回头一笑:“天下谁不喜欢建功立业?”说了又摇头,自言自语,“她不是喜欢。”   她或者他是谁?李明华听到了好奇。   向虬髯停下自言自语,答她的话:“我是要建功立业的,但我的功业不在这里。”   说罢挥挥手大步而去。   李明华没有再挽留,他要留自会留,不留有不留的自由,走出门目送来如风去如风的男人。   向虬髯走出侧院,拉了拉身上的皂隶服,将帽子压低,刚低头有小兵风一般跑进来,差点撞向他。   向虬髯一个错步转身避开,喂了声要骂.....   “好消息好消息。”小兵挥动着手里的急报喊,“楚国夫人将马江围困了,马江困守扬州城,淮南道贼兵四逃。”   那还真是个好消息,向虬髯收起了骂微微一笑,扯下一旁树上一绿枝的嫩尖,插在鬓边从角门闪出了县衙。   这个信兵一路捷报喊着,街上都知道了这个好消息,民众们聚集在一起议论。   向虬髯原本要走到对面,眼角一闪,看到人群中有两个男人走动,视线还左右的看,他骂了句脏话,抱臂缩肩口中喊着好消息好消息像匆匆而过的小兵那样沿着街跑开了。   街上民众以为是皂隶没有在意,但很快那两个男人就挤开人群追了上去。   这个消息在江南道传开的时候,李敏也知道了,应该说他知道的更早,毕竟元吉的信是十几天前写的,虽然他现在才收到。   “那个时候马江已经败势了。”亲随念着元吉在信上写的话,高兴的赞叹,“这是大小姐养出的兵马,有这么强的作战能力了,真不愧是大小姐。”又轻叹一口气,“元爷还是很难过的,项云变成这样.....”   李敏不耐烦摆手:“不要说这些,说重点。”   重点?亲随看信:“....大小姐说不用在意项云不跟我们合作,大家本来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明玉那边她已经交代好了,有韩旭在可以托付.....江南道这边....”   李敏将信夺过来:“是最要紧的那件事。”   他的视线在信上快速的扫过,又接连翻过两张。   “小爷要找什么?”亲随忙跟着看。   李敏的视线落在最后一行,啊呀一声将信扔下狠狠拍桌子:“我不活了!”   怎么好好的又不活了?亲随一头雾水捡起信看最后,见元吉写道:“....大叔吗?不显老啊,跟我比你很年轻....”   ......   ......   一阵热风刮过,本该湿润的江南大地上卷起沙土。   旷野上的树地上的草木都被砍去或者烧死,到处一片焦黄,风卷着沙土成群结队呼啸扑过来。   一把伞稳稳的压下,恍若一朵大大的黑云,将风沙隔开,片刻之后稳稳的抬起,只余下微风拂过,卷起面纱衣袍。   李明楼裹着白细纱长袍,从头遮住了全身,纱袍上有金丝银线,日光下恍若天上的云霞。   白纱后露出来的一双眼透过旷野看向远处,那里似乎平地拔起一座城池。   “马江驱使民夫在州城四周挖起了无数壕沟。”中五站在李明楼身后指着说道,“这只是第一道防线。”   李明楼又回头,在后方不远处恍若也有一座城池。   “我们的扎营也已经完成了。”中五说道,“粮草辎重也陆续抵达。”   李明楼收回视线,这将是一场艰难又耗时的攻守战。   “州城高厚严密,城中物资丰富,有近万兵马。”中五介绍打探的军情,“沂州的周将军也已经扎营完毕,我们先用围三面攻一面战术。”   这样看似攻击力小,但会增加叛军的压力,想要竭力迎战,又担心其他三面有伏击,心神不宁军心不安.....   厮杀声从前方传来,第一次对战已经开始了,但很快有兵马疾驰而来。   他下马单膝施礼:“夫人,那马贼,用三千民众做前锋.....”   中五的面色微变,那可不是什么前锋,是人肉盾阵,他不由看向李明楼。   李明楼的脸罩在白纱后,看不到她的神情,一双眼古井无波。   “包包。”她道。   包金银只听一个名字,就将一旁的马一把牵来,李明楼翻身上马后,他也已经上马。   “夫人要去前线?”中五喊道,“太....”   危险岂能阻止她?从一开始到现在哪一次不危险?他的话没说完,李明楼已经纵马向前而去,身旁包金银举着伞人马同步。   中五也不再迟疑上马领着亲兵们跟上。   远远望去,有一群人涌涌而来,粗略估计有数千人。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没有铠甲,手中握着简陋的兵器或者赤手空拳,没有整齐的步伐也没有威慑的呼喝,脚步蹒跚哭声连天。   “杀!”   “冲啊!”   厮杀冲阵声是从这些人后传来的,越过他们可以看到骑马的步行的兵马摆出阵型,紧紧的跟在这堵肉墙后移动,手中的刀枪弓弩闪着寒光。   淮南道的兵马已经摆出了冲锋的阵型,如雄鹰展翅,如利箭待发,此次前锋布兵五千皆是精锐,骑兵在前,弩兵在后,长枪兵两翼,只要一声令下,就能用叛军的尸首填平壕沟。   但此时此刻,进攻的号角始终没有吹响,战马不耐的踏动马蹄,喷出一股股热气,马背上的兵士们脸上流下一道道汗.....   这汗水是来自前方的敌军,但不是因为冲杀的喊声,而是冲杀喊声中夹杂的哭喊。   “救命啊!”   “楚国夫人,救救我们!”   “我不想死,救我,救我。” 第五十三章 擂鼓杀人   一声又一声如浪拍来,其后还有更大的风在掀起浪花。   一个伤布裹着一只眼的将官,手中握着刀面目狰狞:“喊啊,大声喊啊,这是马都督给你们逃命的机会。”   他将刀指向前方发出狂笑。   “快看啊,那是神仙楚国夫人的所在,你们只要能跑到那里去,就得救啦。”   “快喊吧,让神仙来救你们吧。”   身边的兵马们随之也发出狂笑狂叫。   这边哭声喊声叫声喧嚣如雷,淮南道兵阵则鸦雀无声一片死静凝滞。   “为什么还不发令?”   中五奔来喝道,看着一旁的令兵。   令兵身子微微一抖,面色犹豫:“大人,真,真打吗?”   中五沉声喝道:“两军对战,为什么不打?”   因为那是平民百姓啊,虽然乡音不同,但淮南道一脉相承,听到耳内还是几分熟悉,如果要冲阵,只能杀死那些民众了。   令兵握紧了鼓槌,他杀贼兵从来没有畏惧过,但杀民众......   犀利的破空声传来,如雨的箭从叛军阵中飞来.....   距离已经到了弓弩范围。   淮南道的兵阵一阵骚动,盾兵们上前举起盾甲,饶是如此前列的兵马还是有伤亡。   那群被充作肉盾的民众也倒下一片,身后的那些弓弩根本不在意他们的死活,有故意的无意的箭射向他们。   哭声喊声更大,向这边跑来的速度也更快.....   “跑啊,跑快点!”独眼叛军将领发出狂笑,“跑的越快越好!”   一刀拍在马身上,马儿哀嚎着疯狂向前冲。   “杀!”   伴着狂笑怪叫兵马们或者骑马或者奔跑冲向这边的淮南道军阵。   在对方箭雨射来时,中五已经跳上车驾,一脚将令兵踹下去,怒喝:“军法处置。”   立刻有兵将这令兵按住拎下,中五握住了鼓槌就要敲响,李明楼伸手拦住。   白纱下伸出的手臂纤细柔弱,但让中五的双手立刻停下。   鼓槌也被李明楼拿走。   小姐到底是女孩子,不忍心.....中五有些焦急,但征战哪能讲仁心。   李明楼看向前方冲来的民众以及躲在民众后的叛军。   “我说一句,你们喊一句。”她说道。   这是对军阵中的兵马说的,无数的视线落在阵中央战车上的女子。   “扬州城的父老们,我是楚国夫人,楚国夫人是来平叛攻城,不是来杀你们的。”   “你们要明白,害死你们的不是我楚国夫人,而是你们身后的叛军贼子。”   “我不攻城,你们会死,我不攻城,死的人会更多。”   “我青天白日下誓言,你们死后,我为你们收尸安葬,我为你们报仇雪恨,我会用这些贼子叛军的五脏六腑来祭奠你们!”   “你们是为我而战,我淮南道英雄庙,必有你们一席之地!”   “你们将会得到香火供奉!子子孙孙无穷尽!”   清亮的女声在如雷的喧嚣中喊出去,随着她一句,便有数千兵马齐声重复一句,一声接一声滚滚冲向叛军阵营。   最后一句话喊完,李明楼举起了鼓槌,中五拦住声音沙哑道:“夫人,让我来下令。”   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平民百姓,李明楼下令动手,将来的声名便无可挽回.....   “不举刀手上就没有血吗?”李明楼道,将鼓槌重重的落下。   战鼓隆隆,军阵齐动,兵马以及箭雨向扑来的民众和叛军而去。   最前方的民众倒下一片,但除了倒下的也有人掉头向叛军冲去。   那是一个花甲老者,手中握着一根竹竿:“楚国夫人说了,为她而战,我就是淮南道的英雄,我入英雄庙,我老儿香火后事无忧。”   这是决心赴死的,但也有想求生的。   “杀了叛军,助淮南道杀了叛军,我们就能活了。”有瘦弱的男人喊道,赤手空拳扑向身后一个叛军,一口咬掉了他的鼻子。   两边的军阵撞击在一起,再也听不到哭喊声,只有厮杀声震天。   李明楼一下又一下的擂动战鼓,血腥气冲天卷起狂风,这一片大地上遮天蔽日。   ......   ......   江陵府深暗牢房里盘坐的木和尚睁开了眼。   他仰头向上用力的嗅了嗅,睁开的双眼通红。   他站起来抓起木杖走到牢门前,拉开牢门大步走出去。   木和尚毕竟对江陵府有功,虽然神神叨叨且古古怪怪,所以知府将他关起来以待再查问,但并没有苛待,牢房收拾的干净,一日三餐也随叫随到,牢门更是不会上锁。   木和尚进来后没有闹,也没有再去骚扰李明华,而是开始打坐,好几次狱卒怀疑他死了不得不探探鼻息.....   在外边说笑的狱卒陡然看到走出来的木和尚吓了一跳。   “大师,你,你要去见知府大人吗?”一个狱卒忙问道。   木和尚摇头:“我要走了。”   他说着话脚步不停。   狱卒一时没反应过来:“走?去哪里?”   木和尚看向远方,日光下他的面容越发的昏暗不明:“去找把人间变成血海尸山的变数。”   狱卒听不懂,但终于回过神了。   “不行,木大师。”他们上前拦住,“知府大人没有发话,你不能走。”   不吃不喝如泥塑木雕的和尚只将手一推,就推开了拦路的狱卒们,一步两步三步,恍若一眨眼就走到了衙门,迈了出去.....   狱卒们大喊着和尚跑了追了出去,等他们跑出来,木和尚已经看不到了,大喊大叫引来了巡逻的官兵,于是立刻发布命令搜寻,奇怪的是没有人看到木和尚,就连守门的兵马都没有看到。   “没有和尚出城。”他们坚定的说道。   因为知府和李明华不在,消息报到了项云这里,江陵府暂时由他主管......淮南道的援兵不在其列,而且因为淮南道兵马掌管城防,有时候还要来管着项云。   不过这件事双方的意见一致,周石对和尚来去根本不在意,项云也认为不用大惊小怪。   “既然是大师,必然有神通。”项云温和说道,安抚了面前激动惊恐讲述颠三倒四七嘴八舌的狱卒们。   “可是这个和尚,还不知道是善是恶。”一个狱卒道。   项云笑了笑道:“和尚普度众生,不分善恶。”   什么意思?狱卒们听不懂。   “那他不见了。”一个狱卒喃喃道,“怎么办?”   “他来是随缘。”项云道:“现在他走自然也是随缘,那就有缘再见,无缘就此别过。”   那倒也是,这个和尚来的突然,走的也突然,只能随缘了,狱卒们收起了纷乱,丢开了不解和惶恐。   人间事要做的还有很多呢。   .....   .....   扬州城外的人间恍若地狱。   无数的尸首将壕沟填平了,站在高厚的城池上看,地面都变成了红色,令人心惊胆战,以至于握着弓弩的手不停的发抖,看到走进了射程的淮南道兵马,也无法射出弓弩。   “他们在收殓尸首。”一个将官对马江低声禀告,“那些民众的尸首也被收殓了,我们要阻止吗?”   “浪费那些箭干什么。”马江喊道,“他们要收就收,死人而已,竟然毫不慈悲将民众都杀了!那个楚国夫人算什么神仙菩萨慈悲!分明就是个罗刹恶鬼!”   他在城头上踱步,看着城内又被绑过来的一群民众,民众的脸上满是绝望和恐惧。   马江癫狂大笑。   “她敢杀,那就让她杀个够,几十万的人口,都让她杀光吧!”   ......   ......   夜色遮盖了人间地狱,但随风而来的鼻息间依旧血腥气萦绕。   站在山丘上看营地星火点点。   “大小姐。”中五爬上来,看到独立如泥塑的女子。   这里没有其他人,夜色也遮盖了天日,他忍不住喊出她的真实称呼。   李明楼没有回头,无知无觉。   中五走近几步,想到了昭王死的那时候,李明楼那铺天盖地的悲伤。   方二元吉留在淮南道镇守,没有指望上的人了,中五憋了半天:“小姐,你在想什么?”   这句话倒是让李明楼开口了。   “我在想,这些人命中会死还是不会死。” 第五十四章 公子翩然而至   命中会死还是不会死?   中五有些听不懂,但知道李明楼是因为扬州城死难的民众悲伤。   可是打仗哪能不死人。   “马江也会杀了他们的,马江丧心病狂,在城里已经滥杀无辜了。”中五说道,“而且,小姐,人都是会死的,这也是命中注定,只不过有人在太平盛世死,有人是在乱世苦难死。”   说到这里年轻的将官憨厚一笑。   “是在太平盛世还是乱世流离,也是命中注定。”   李明楼笑了,道:“你小小年纪倒是能随遇而安。”   小小年纪吗?中五不由摸了摸头,心里扳着手指算自己今年多大了,二十三还是二十四....他是个孤儿,李奉安捡到他的时候年纪小,也记不得生辰,只知道大概的年岁。   可是不管二十三还是二十四,都比十六七岁大吧。   不过他也听人说过,心里苦了,人就老了,跟年岁无关。   “我就是觉得,不管怎么样是什么命,都要认真的好好的活,然后死也就死了。”他说道。   其实上一世她就没有好好的认真的活,李明楼轻叹一声。   中五以为她还是在感叹眼前,再次道:“小姐,我觉得这是天下的大难,我们每个人在其中都微不足道,无法左右,不能想太多生啊死啊对啊错啊,该不该如果假如什么的,那就没法活了,事情也没法做了。”   李明楼看着这个认真宽慰自己的小将,也认真的点点头:“我知道了。”   中五欣慰的道:“小姐你早点歇息。”然后便告辞了。   这边是淮南道军大营,四周都有警戒,李明楼独坐山丘也不会有危险。   李明楼目送小将离开,轻叹一口气,她说的命中注定跟中五以为的不一样,她想的是那一世。   那一世马江投敌,那一世没有武少夫人,淮南道很快就成为叛军之地,直到后来武鸦儿杀了安康山,京城附近的叛军溃逃,安德忠继位退守福建,淮南道也才被收复。   那一世扬州城的民众,是不是没有像这样被驱赶当肉盾?是不是一直活到了淮南道收复?   她在淮南道救了很多人,但也有很多人因为她死去。   原本会死被改变命运活下来的人多?还是原本活下来却被改变命运死去的人多?   李明楼抬头看天,夜空一片漆黑,漆黑后似乎有雷声滚滚。   该死的没有死,不该死的死了,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天不容她吗?   “夫人。”   中五的声音再次响起,去而复返蹬蹬跑来,但这次不是来劝她的。   “连小君来了。”   .....   .....   中军大帐中点燃着灯火,坐在灯火中的年轻人明亮而不刺眼,就像一颗稀世珍珠。   李明楼打量珍珠一眼:“如玉公子真是稀客。”   自从卖粮一别,只见粮食不断送来,连小君却是再没见,只有有关他的消息传来,他行走在各个地方,很多人信服,大大小小的商人都找他做生意,生意越做越大,被称为如玉公子。   连小君看着站在门口的女子,白纱轻薄可见其内翩翩身姿,白纱又如云如雾遮挡了一切,背后的夜色,面前的灯火,让她踏云乘雾。   “在夫人面前谁敢称如玉。”他笑道,俯身施礼,“小君心系夫人,身更是。”   他的身边有李明楼送的五百精兵,是护卫也是牵绊。   李明楼坐下来:“我们的生意做完了,护卫你可以遣散。”   连小君在她坐下来的时候,便行云流水般陪坐在一旁,将提前煮好的茶倒一杯:“这是小君刚烹的茶,用的是琅琊山上的泉水。”   李明楼伸手接过,微微掀起面纱一饮而尽,将茶杯放下时连小君已经伸手来接。   李明楼没有碰到他的手,松开茶杯手指在他的衣袖上轻轻一捻:“这件衣服就能换十个护卫。”   这个乱世里有钱不一定能活命,但有钱又能买来很多的人命,乱世里人人没有了出路活路,卫兵逃散,侠客混迹,龙无处可藏,虎也坐卧不安,以连小君如今生意富饶,买一千好手做护卫也不是什么难事。   或许连钱都不用花。   连小君道:“我用钱得来的,不如夫人给我的,夫人信我的时候,我可什么都没有,钱买不到的才是最可靠的。”   李明楼手指甩开他的衣袖道:“你可想多了,我不是信你,那也是生意,你做成我们便合作愉快,你做不成今日你也进不了我的门。”   连小君手放在心口看着李明楼:“在我心里,天下所有的生意,最重的就是夫人的。”   被这一双眼看着,他说什么都没有人想反驳,也不会质疑。   但连小君看着眼前女子的露出的双眼,没有失神,反而越过他走神.....她没有把他看在眼里啊。   母亲是不是也有一双这样的眼?当初父亲就是这样沉迷在母亲的双眼里吗?   李明楼收回遐想,一双眼无波:“连公子找我,又有什么生意要做吗?”   连小君坐直了身子点点头:“我知道夫人在辖内各地收留人口,但不知道夫人买不买人口?”   这个乱世,人口,尤其是失去了家园以的人口如蝗虫,过往的城池避之不及,能收留已经是菩萨之举,花钱买?那是什么人?傻子吗?   而且如果楚国夫人要人,只要招手一呼,必将蜂拥而至。   不过,这种人人皆知的道理,连小君又岂会不知?   李明楼没有笑,问:“你有多少?”   连小君道:“五十万。”   这人数相当于三个光州府,听起来实在是可笑。   李明楼没有笑,也没有立刻答复,想了想,问:“你要多少钱?”   连小君笑了:“我这次不要钱,只要夫人给予我视同亲临的令牌。”   那就是楚国夫人印鉴了。   拿着这个,如果有心作乱,三个光州府都能毁掉。   “夫人,我只个生意人,为非作歹与生意无关的事当然不会做。”连小君道。   李明楼道:“这笔生意与先前不同,有期限限制。”   她想了想伸出一只手掌,拇指内扣按着一枚印鉴。   “四天。”   连小君伸手贴在她的手心,轻轻的挠了挠,似乎哀求又似乎撒娇:“五天吧,做生意要讨价还价的。”   谁能受得了美人讨价?   李明楼抬起拇指,印鉴跌落:“好。”   连小君捏住印鉴收回手放在膝头,对眼前云雾中的女子一笑:“多谢夫人。”   李明楼也笑了:“不用谢,做成了生意不用谢,做不成更不用谢,我还会杀了你,这大概就是生意的风险吧。”   连小君哈哈笑长身而起:“夫人吓唬人,真是让人害怕。”   一礼告辞施施然而去。   .....   .....   离开星火点点的军营,四野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连小蔷的呼气几乎吹在连小君的脸上:“怎么样?怎么样?”   连小君伸手推他:“点灯点灯,我拿出来看看。”   连小蔷大喜又紧张忙点亮了火把,四野黑色被吞噬一口,明亮笼罩着两兄弟。   “让我看看令牌。”他急切的催促,然后看到连小君从怀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镜子。   连小君借着火光,举着镜子端详自己:“我想去看看韩旭长什么样,为什么夫人爱他不爱我?” 第五十五章 美人从夜色潜入   灯火照亮了土地庙,连小蔷用袖子将神台上的尘土拂开。   乱世中无人供奉,庙宇破败灰尘太厚,两袖子也擦不干净,连小蔷也不介意坐在土地爷前,顺手将镜子塞在屁股下。   “她第一次就没看上你的脸,第二次当然也不会啊。”他说道,“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执迷不悟?”   连小君道:“第一次是她不知道我的才,所以不看我的貌,现在她已经知道我的才了,应该可以看到我的貌了,为什么我给她斟茶我对她微笑我跟她说话,她还会分神。”   很多时候他只坐着,对面的人都不会把视线和心转开。   这是第一次看到连小君因为自己的相貌而苦恼,以前就算被人偷被人抢引来麻烦,家里人抱怨都怪这张脸的时候,他都没有半点烦恼。   连小蔷幸灾乐祸:“因为楚国夫人比你美啊。”说到这里又好奇,“这次你看到她的脸了吗?”   “不隔帘,隔着纱,只看到一双眼。”连小君摇头,想着那双眼,嘴角微微一笑,“的确很美,就像看到镜子里我的眼。”   这句话出口,似乎有什么念头闪过,连小蔷已经哈哈笑打断了。   他道:“你们美人看美人,都看的如同石头瓦砾了。”   “她为什么喜欢韩旭呢?”连小君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因为韩旭是朝廷命官。”连小蔷撇嘴随便回答,“能给她带来便利。”   “官身和便利也不过是生意。”连小君道,“韩旭给她米粮钱财,我也给了。”   连小蔷不想想这些,急着问:“那你说了我们的生意后,她同意了吗?”   连小君将楚国夫人的印鉴拿出来:“同意了啊。”   连小蔷大喜:“这不就得了!”双手接过印鉴翻来倒去的看,神情不可置信,“这么重要的东西真的就给你了?你还想什么呢,这就是喜欢你啊!”   连小君道:“她听到韩旭援助江陵府,立刻相助韩旭,却跟我说做不成生意就杀了我。”   “说不定她援助完了韩旭,就会杀了他。”连小蔷敷衍道,不想再浪费时间讨论这些事,合作已经达成,这个生意怎么做是最关键的事。   生意失败,自然是要死的。   他坐直身子看着连小君:“你真要潜入扬州城?”   连小君道:“先前那笔生意我得到扬州城那个富商挖的一个暗道,现在可以用了。”   连小蔷道:“你真能说服马江吗?马江现在是穷途末路,丧心病狂。”   “不试试怎么知道。”连小君笑道,转身向外走去,“我去了,你准备好等着吧。”   连小蔷盘腿坐在神像前,看着美人飘飘走向如同猛兽张口的夜色里,想到不久前他还困在家中小院,二十多年踏出家门屈指可数。   连小君还打算一辈子就这样了,因为踏出家门太危险了。   现在的世道比先前更加危险,他却没有丝毫的畏惧,在这危险的天地中游刃有余,是谁让他变成这样了?   是楚国夫人啊。   楚国夫人是个美人,在这乱世里也正做着最危险的事。   连小蔷转头看身后破败的土地爷神像,问:“您说这是英雄相惜呢还是美人相惜?”   土地爷不会回答他的话,现在人人逃命居无定所朝不保夕,没有了香火供奉,神仙也绝迹了。   马江枯坐在厅内,没有想求神拜佛,神情绝望又狰狞。   “大人,援兵还是没有消息。”一个将官低声道,又忙补充,“现在扬州四面被围,那楚国夫人的兵马必然把路途都截断了,信兵说不定还没有送出去。”   这里的消息还用信兵送吗?何必自己骗自己,马江冷笑:“那个贱人早就把这个消息炫耀的天下皆知了。”   安德忠怎么会不知道?安康山也肯定知道了,但有什么用?这父子两个是不会派兵来救他的,对于野兽来说,没用的东西都是要丢掉的。   将官自然也知道,只是不敢说,既然马江挑破了,他一咬牙上前一步:“大人,投降吧。楚国夫人不嗜杀。”   马江冷笑:“楚国夫人不嗜杀,但我必死。”   其他人楚国夫人可以不杀,他这个一早就投靠叛军,手上又沾了无数血的淮南道观察使,楚国夫人一定要杀,以告慰淮南道军民以及威慑叛军。   他怎么可能为了别人的不死,自己去送死?那还不如让别人去死,或许能换来他的一线生机。   马江站起来狠狠道:“就让那些民众去当肉盾,让那个贱人杀。”   他原本是个文官,成为观察使以后才收拢兵权,且一直以胆小谨慎著称,直到安康山叛乱,他才真正的拿起刀,虽然亲手杀的人不多,但死在他眼前以及他命令之下的人数数不清。   现在杀人也没什么不适应,反而看一个一个生命由他断送很兴奋。   马江数日不眠不休的双眼通红:“要把他们拉到城门前,告诉楚国夫人,只要兵马进攻,就杀了他们。”   他哈哈几声大笑。   “都说叛军凶狠屠城,以慈悲神仙著称的楚国夫人也能屠城,大家都一样,谁也别装好人。”   虽然听起来丧心病狂,但或许杀的那楚国夫人当真退兵呢?这位楚国夫人营造了这么久的神仙名声,总是舍不得毁掉的。   将官心想,当然退兵是不可能彻底退走,只要退一些,他们就会有机会冲杀一条路逃走。   他便也一咬牙应声是,要转身走出去,门外有人跑进来。   “大人,连小君来了。”他说道。   马江愣了下:“连小君是谁?”   还有为什么用来了?而不是求见?来了是什么意思?   将官已经看到了门外,青光蒙蒙中,有一个年轻的身影,模糊可以看到他乌黑的头发,雪白的脸庞......   看不清都看呆了,更何况站近看,将官看着进来禀告的人脸上的迷醉。   迷醉到不禀告就把人带过来了。   这要是楚国夫人的刺客,大人就危险了。   马江也想到了,顿时大怒:“给我斩了。”   不管是那个连小君,还是这个报信的亲兵。   将官看着若隐若现的身影,忍不住转过身对马江附耳:“是张庆的男宠....”   马江愣了下,想起来了,有人来跟他说这个,以此为张庆的笑话。   他那时候没有把这个当回事,也没有对张庆发怒,现在本来就怒火冲天,听到后更加怒火冲天。   马江一声怒喝:“把他给我杀了!”   将官忙再次阻拦:“或许是张庆让他来的,张庆虽然战败,但带兵及时逃了。”   现在还活着,也许能来援助。   张庆才几个兵,马江不屑,但......他还是收起了怒意,哼了声。   将官忙对跪在地上的亲兵摆手:“请连公子进来吧。”   亲兵应声是。   将官看着他走到门外一脸敬佩感激欢喜的对连小君施礼。   “果然如公子所说,大人不会杀我,多谢公子,公子不用与我同死了。”   将官愕然,明明救了他的是自己好不好!还很遗憾没有与之同死共穴吗?   将官哭笑不得,这个亲兵这就被迷的神魂颠倒了?   连小君对亲兵还礼,迈步走进来。   将官忙端正了神情,挺直了脊背,仪态威武。 第五十六章 对坐谈生意   马江看着坐在面前的年轻男人,心里哼了声,移开了视线。   “张庆让你来干什么?”他没有一丝客气的问,又神情戒备,“你是怎么进来的?”   现在扬州四周都被楚国夫人的兵马围住,信兵都是用一支兵马拼死才送出去,还不知道成功没成功,外边也没有消息传进来,他是怎么进来的?   “不是张大人让我来的。”连小君摇头,“大人,我是一直都在城里呢。”   扬州城太大了,马江不可能知道城里的所有人。   “我来扬州城做生意呢。”连小君接着解释。   张庆的那个男宠打着做生意的名义到处敛财,赚了很多钱,马江听到手下人提过,也正是靠着这些钱给安德忠送了大礼,上一次去报信不仅没有丢了命,反而带回来一支援兵。   做生意,他能做什么生意?这兵荒马乱的,又不是繁华盛世,马江看了眼连小君,心里再次哼了声,他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为红牌花魁一掷千金的事见过也做过......   现在乱世里女人们分文不值了,换成男人值钱了吗?   “那你做生意的眼光可不怎么好。”马江嘲笑,视线打量着连小君。   不知道这样一个美人能不能让楚国夫人的兵马缴械退后?就把他送去当下一批肉盾吧,就像那些女人肉盾一样,死之前让兵士们开心一下。   女人玩过了,男人玩过了,就算死兵士们也无憾了。   马江脸上散开了笑意,笑中的恶意让一旁的将官都忍不住寒战。   “现在想出城,已经晚了。”他提醒连小君。   这种幼稚的请求就不要说了,张庆的名义不好用,不过是马江的下属,长得再美对于面临生死绝望的马江也没用,反而会刺激他毁掉这些美丽的东西。   “我没想出城。”连小君笑道,视线看将官,如春风轻柔,满含谢意。   将官忙将视线转开,梗着脖子听连小君继续说话。   “我是来扬州城做生意的,在城里等了这么久,刚等到大生意,我怎么会走。”   现在扬州城还有生意?马江在心里想着是这连小君的死法,嘴上不咸不淡:“不知道是谁还有生意可做?”   哪个大胆的?一起去当下一批肉盾吧。   连小君道:“当然是大人您。”   马江的想象没收住,顿时不美丽了,愤怒的将杯子摔了:“跟我在这里嘤嘤怪怪,有什么话就快说!”   茶杯碎瓷溅在连小君的身上,他长这么大受过各种惊吓,但还没有受过这种羞辱,他伸手掩面肩头耸动......   哭了?   马江的怒火就被打湿了,憋得满脸通红。   “我又不是张庆那蠢货!你跟我哭什么!来人!”他喊道,伸手拍着一旁的刀,“把他给我拖出去杀了。”   连小君抬起头,没有眼泪只有笑,如春光明媚又如夏花灿烂。   “大人待我如常人,不被我容貌所迷。”他说道,“我就算现在死,这辈子也终于像个人。”   马江眉头拧紧,满面怒气,拍着刀的手却被这笑压的抬不起来了。   “你什么毛病!”他喝道。   但连小君说的意思,他是明白的,这个连小君长得美,男人见了也不把他当人,当做觊觎玩物,好言好语好吃好喝的捧着哄着宠着,但偏偏他马江不被容貌所迷惑,对连小君没有好脸色,不想收为宠,而是喊打喊杀。   马江心里哼了声,脸色更加沉肃,眉间的怒气却散了。   “不用急,你马上就能死了。”他说道。   门外有亲兵听到喊声跑进来,将官对他们摆手让退下,马江也没有说什么。   连小君坐正身子端正神情道:“我想做的生意是买大人的人脉。”   马江嗤笑一声,将官虽然没有嗤笑,看连小君的神情有些同情,面临死亡,美人也疯了。   人脉什么意思,他们其实都懂,连小君将张庆当靠山总比不上把马江当靠山。   但现在这个时候,人都要死了,靠山要倒了,人脉有什么用。   马江道:“好啊,做吧,你出多钱?”   连小君道:“人脉价不可估,所以我以物易物。”   说的还一本正经,马江便也一本正经道:“你以什么物来换?”   连小君看着马江:“大人的命。”   将官一惊,马江已经抓起刀,哗啦出鞘对准了连小君:“你到底什么人?你是要劝降吗?”   这个连小君到处游走做生意,淮南道楚国夫人那边也有涉足。   马江警惕的看着他,自己意志坚定雄才伟略男儿堂堂不受他蛊惑,其他人可不一定,万一身边人被蛊惑.....   “我一个生意人,劝降大人做什么。”连小君没有退避,“我知道一条密道可以通往城外。”   刀抵在他的胸口往前送了送,有血渗透了他轻薄的白夏衫。   马江冷笑:“然后楚国夫人的兵马在等我吗?你可以与我做生意,当然也可以与她做生意,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儿吗?”   连小君道:“我可与大人做生意,的确也可以与楚国夫人做生意,不同的人是不同的生意,你们两个人就是两笔生意,我能做成两笔生意,又为什么非要做一个呢?”   什么意思?马江拧眉,这小子倒是没有断然否认或者表明自己与楚国夫人没有牵连,反而表明不介意跟楚国夫人做生意......   “救出大人,大人是安德忠的人,有了这条人脉,我将来可做的生意会更多。”连小君道,“把大人交给楚国夫人,我的确可以得到楚国夫人的青睐,但也从此断绝了大人这边的人脉,天下的人多,生意也多,我何必非要做绝路生意呢?”   原来是想搭上小都督,马江恍然,甚至是想搭上安康山,或者说,他谁都想搭上,谁都不得罪,谁有利益他就跟谁做生意,逐利不逐义。   “原来,连公子真是个生意人。”马江将刀收回,似笑非笑,坐回椅子上,“不用了,扬州城几十万人口,楚国夫人杀不过来,我不用逃。”   连小君摇头道:“一次两次,民众任大人驱使,但既然前路是死后路也是死,大家就不会乖乖就范,今日那些人有在阵前倒戈,如果这几十万人口在城中暴动呢?”   此言一出,马江和副将都变了脸色。   虽然城中的民众手无寸铁如猪羊,但猪羊要是真的发疯,人数众多的确很可怕,其他时候也罢,现在外边有楚国夫人大军围城,虎视眈眈等候......   “你怎么知道城中有通道?”马江问道。   连小君笑了,道:“我是个生意人,什么生意都做,这个通道的秘密也是买来的,所以我留在扬州城,等着把它出手卖掉。”   这话听起来有些别扭,好像他就是等着自己被围困这一天呢,马江皱眉。   “一条通道能过几人。”他又淡淡道,“我这样出去,跟死了也没有什么区别。”   失去了扬州城被赶出了淮南道,也没有了数万兵马,他在安德忠眼里就是个废物了。   安德忠父子可不养废物。   连小君道:“数万兵马,四面围攻,施然而出,这种英雄可不常见,这本事也不是谁都能有。”   马江灰死的眼瞬时变得明亮。 第五十七章 城中有变   烈阳铺地的时候,战鼓声厮杀声再次滚滚。   “扬州城的父老们,我是楚国夫人,楚国夫人是来平叛攻城,不是来杀你们的。”   “如果你们能为我而战,我淮南道英雄庙,必有你们一席之地!”   “你们将会得到香火供奉!子子孙孙无穷尽!”   李明楼的喊声再次回荡在大地上,中五专门安排了一支兵马来负责喊话,冲锋的兵马就只专注的杀人.......不管是充作肉盾的民众还是叛军。   充作肉盾的民众如同上一次的那群人一样,经历着希望绝望,然后死去。   一场厮杀过后,叛军活着的寥寥,不能逼退围城的楚国夫人兵马,也没有人能冲杀逃出去。   但纵然又几道壕沟被尸体填平,楚国夫人的兵马也没能冲到城下攻城。   当他们快要接近时,城墙上一群群哭喊的民众,大多数是妇女幼儿被扔下来。   李明楼让吹响了退兵的号角。   远处死难的尸首被收殓,城门下那些民众的却不允许收殓,还有不少人没有死去,发出一声声嚎哭,淮南道兵马想要去救治,城墙上便射箭投石,再次杀民众示威....   “他们就是以我们的仁心做要挟。”中五叹气,看李明楼,“夫人,其实,越不忍死的人越多。”   四周的将官们也开口请求。   “夫人,请让我攻城。”   “夫人,我部愿为敢死登城。”   “夫人,马贼一心要杀光城内民众,我们围城多久他们就杀多久。”   李明楼看着他们:“你们说的我都知道。”她看向前方高厚的城池,“再等三天。”   虽然不明白再等三天跟现在有什么区别,将官们还是听命退下了。   中五是知道连小君来过的,李明楼也没有瞒着他,说连小君要卖给她扬州城的人口。   听起来实在是荒唐,打仗又不是做生意,小姐还真的信了?   “我也说不上是不是信他。”李明楼道,抬头看空中刺目的太阳,“虽然很多事看似不可能,但如果有机会试一试,还是试一试吧。”   她重活没有多什么本事,唯一多的就是机会,提前认清一些人心思的机会,以及结识一些人的机会。   希望这些机会带来不只是她的生机,还有更多人的生机。   中五也不再相劝,神情肃重的看着前方的城池,猜测叛军下一次出击会在什么时候,这几次都是白天,因为民众惨死的震撼能被清楚的看到。   他们是不是可以夜间攻城?   夜色降临的时候,扬州城墙上点燃着火把,人影涌涌,夹杂着哭声喊声。   一群群民众被赶上城墙,身后是森寒血迹未干的刀枪。   “都给我哭!”   “大声哭!大声喊!”   “喊吧,那位神仙夫人就在外边呢!”   “你们都大声喊,喊她来救你们!”   将官们站在城墙上大声的呵斥以及狞笑,为了让这些人哭喊声更大,刀枪狠狠的打过去。   哭喊声遮天蔽日。   连小君回头看乌黑的夜空,满意的一笑:“这样就不用担心他们会夜里来攻城了。”   火把照耀着马江缩在兜帽里的脸忽明忽暗,道:“你还很会守城,你为什么不做守城的生意?”   “因为不能做亏本的生意啊。”连小君道,“大人,这个城守下来太难了,得不偿失。”   不说守住的难度,守住这一城又能怎么样?淮南道其他地方已经无望了,马江心里也是明白的,但人总是贪心,能守住城总比灰溜溜的跑要好。   “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副将在一旁低声道,“大局为重。”   马江踩着台阶下来,长叹一声,将兜帽再拉低:“走吧。”   副将将手里的刀一挥动,神情凶恶:“快走!”   马江以及民众打扮的亲兵低着头从府衙旁的巷子里走出来,副将则带着其他的亲兵押送。   大街上火光明亮,有火把,有不知道哪里的房子在燃烧,兵马像疯了的狗一样凶恶狂吠,民众像出笼的羊一样咩咩叫,被赶着去当肉盾,去当城墙,去当守城的工具。   马江这一队人走在其中没有引起注意,在连小君的带领下七拐八拐从火光混乱走到一处死静黑暗中。   “这不是城隍庙的戏台吗?”马江认出来,以前这是扬州城热闹的地方,有钱人喜欢在这里摆阔气,戏台上的戏三日五日不断。   当然战乱后没有了戏也没有了神佛,很快就荒败了。   这里竟然藏着通往城外的密道?   “一个富商借着每年修城隍庙的机会做的,前后花了十年左右。”连小君在戏台下悉悉索索的摸索说道。   马江不解:“一个富商挖密道做什么?”   难道那时候他就预料到今日?预料到今日不是应早点逃走吗?事实上那富商也的确举家都跑了,只留下了一些财物,连小君说这个密道就是将这些财物给富商送出去的报酬。   连小君道:“他说不做什么,就是当个乐子,这件事他家人都不知道,专门养了几个匠人,做完这件事后,那些匠人也被他送走了,这变成了他一个人的秘密,他说这十年来每次走过城隍庙都很开心。”   有病吧,太平盛世养出了很多无聊的闲人,听说有富商喜欢听钱打湖面的声音,便让下人抬着钱往水里扔.....都说乱世出荒唐,但其实荒诞古怪的事在太平盛世也层出不穷。   马江懒得再想。   “大人,这就是入口。”连小君指着一个只容一人爬进去的小洞,“进去走一段就宽敞些。”   马江哦了声,从副将手里接过火把照着看,却没有进去的意思。   连小君挽袖子系衣摆长腰柔弯弓背:“我来给大人带路。”   马江挽住他的胳膊:“小君还是与我一起。”   副将便点了一个亲兵,那亲兵也没有畏惧,都到这个时候了,怎么死都行,至少这个还有一半生的机会。   一个个亲兵依次爬进去,马江才带着连小君也跟着进去。   火把逐一熄灭,城隍庙戏台下恢复了死静,城里的哭喊声还在持续,恍若地狱。   ......   ......   厮杀声起厮杀声再落,对战像日升日落一般无休无止。   李明楼翻过手心,看到磨破了皮肉。   “夫人,让我来擂鼓吧。”包包握紧了黑伞说道。   李明楼始终坚持自己擂鼓下令。   她将手心握住:“不用。”   声音也是沙哑的,就算有兵马负责喊话,她也每次都要先开口。   中五在一旁什么都没有说,还有一天,他心里念着。   “大人。”有一个将官疾步而来,“情况有些变化。”   变化?有什么变化?   将官神情有些犹豫,显然自己也不太确定:“我们适才收殓死难民众,到了城墙附近,叛军没有再袭击,也没有杀民众逼退我们。”   中五道:“或许是因为知道我们不敢攻城,所以没有再威胁?”   将官迟疑一下,直觉还是战胜了理智,道:“城墙上,有些乱。”   何止城墙上有些乱,城内也有些乱,当然,一直都很乱,狂犬依旧凶恶,但似乎跑的太累了,精神有些恍惚。   “大人不见了!”   “怎么可能!”   “府衙没有大人!”   先是一群将官从府衙跑出来,然后更多的将官向府衙跑去,后来不止将官,普通兵也开始跑进去,跑进去又跑出来,在街上到处跑,就像没有头的苍蝇。   “快找马大人!”   “马大人不见了!”   “马大人跑了!”   “不要胡说!”   “不是胡说!马大人不见了,马大人的副将还有亲兵都不见了!”   乱跑的苍蝇嗡嗡,被驱赶的一群猪羊被撞的挤在墙角,听到了他们喊的话,神情惊骇又不可置信。   马江,跑了?   四周被围困,苍蝇都飞不出去,要是能跑,马江早就飞了,何必等到现在?   民众们惊骇茫然绝望不信,将所有的力气用在无意识的啜泣上,只有一个人抬起头,没有啜泣,眼神还闪闪亮。   这是做梦吗?这种事真的发生了!   丁三在城中开了一个小面馆,当然早就关门了,三天前有个漂亮的不像话的年轻公子敲响他的家门,说饿了,想吃一碗清水面,加一个鸡蛋,洒点葱花,要是鸡蛋能油煎一下就更好了,他愿意出钱。   这根本不是钱的事,丁三觉得这个年轻公子是疯了,这种时候了还吃什么面,还吃的这么讲究,大家都要死了。   但谁又能抵得住美人的期盼的眼神呢,既然要死了,那就让他吃顿自己想吃的吧,丁三亲自下厨使出了这辈子所有的手艺做了一碗面。   漂亮公子吃的眉开眼笑,又为难说这种美味他带的钱不足以支付,所以决定送他一个求生的机会。   这种时候还有什么求生的机会,明智的人已经自尽了,丁三没理他,摆手让他走。   “你记好我说的话,当马江不见的时候,你就跑出去到处喊。”那漂亮公子在他耳边低声说......   丁三从人群中站起来,用尽平生的力气。   “马江死了!马江死了!大家快跑吧!” 第五十八章 城门从内开   快马疾驰险险的越过壕沟,人也随之从上跳下来。   周献看到来人身上背着的楚字令旗,站起来道:“夫人有什么吩咐?要全员攻城了吗?”   扬州城已经围住这些日子,对战是一直在楚国夫人那边,始终没有全体攻城的命令,他带着这么多兵马只能摆着。   “夫人那边马上要攻城。”令兵道。   周献大喜:“东南方向我一定拿下。”   令兵摇头:“不是让将军协同攻城,是趁机派几人潜入扬州城。”   潜入?周献看前方的城池:“几人?几人进去能干什么?开城门吗?”   刺杀主将打开城门然后攻破城这种事,只有在戏台酒楼茶肆说书人口中才有。   令兵道:“城里有些问题,夫人让你们进去看看。”   “什么问题?”周献继续问。   如果知道什么问题,还进去看什么,令兵有些动怒了,周献对他来说是陌生的,都称作振武军,但这位是爹生的,而且又远在沂州,日常没有来往。   虽然听命过来了,但看起来也不是有命必遵。   两方僵持气氛有些凝滞的时候,有人轻轻的飘过来,似乎好奇探身说:“将军,扬州城围了这么久,进去看一眼也好,知己知彼。”说着又笑,“要是能看到他们的辎重潦草库房,点把火烧了它。”   周献道:“城池的辎重粮草跟在外行军不同,不好烧,烧了也没多大用。”   那人便应声是:“我不懂这个。”   这打岔让凝滞的气氛散去,令兵看这个男人,穿着兵袍,很瘦,年纪也不算小,面白无须,长眉长眼脸上似乎总是带着笑意。   不是副将也不是亲兵,根本就不像个当兵的。   “我是未大人手下一小吏,此次负责运粮草。”那人主动自我介绍,又笑,“三句话不离本行了。”   令兵对他点头没有说话。   周献便转头看副将:“梯架入城。”   副将应声是,令兵自然也不再说话,那位粮草官也悄无声息的退下了。   周献倒也不是不听命令,只不过心里堵着一口气,这个女人会不会打仗?看起来是来添乱的。   本来大家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一口气拼上十天半个月拆也能把扬州城的城墙给拆了,结果她竟然一直不下令攻城。   就因为看到民众被当做肉盾,就不忍心了?神仙慈悲可不能用在打仗上,要不然为什么乱世不见神佛呢。   地面震动传来,旋即是厮杀声如雷滚滚,夹杂着哭声。   周献看向远处的天空,可以想象那边的画面,跟先前没有什么不同,怎么就城里有问题了?   既然不是攻城,只为了潜入,就不能有大规模的对战,人数也不能太多,借着那边对战的厮杀,周献的兵马在付出十人的代价后,有三人成功了翻进城内。   城内的情景让三人震惊。   街上到处都是人,原本被驱赶的人们都在跑在喊在哭,有冲向家宅关上门,也有撞到兵马的刀枪死在当场。   将兵们在杀人。   城内的叛军会杀人不奇怪,但不会像这样屠杀。   城中几十万的民众,如果要杀是杀不过来的,所以要像猪羊一样分批,既省力又能震慑。   一群人被拉出来,剩下的人会因为死的是别人而庆幸,庆幸让他们心存奢望,奢望和恐惧让他们不敢去反抗。   如果叛军乱杀,只有恐惧没有奢望,人群就崩溃了,几十万人如果崩溃,几万兵马也难以控制。   叛军自然知道这个,所以就算被围城几乎绝望了,也没有疯狂的乱杀人,就是因为还存着一丝希望,有希望他们就不想让城内崩溃。   那现在是为什么?城外的对战明明还在进行,他们还占据着优势。   “淮南军攻城了!”   “快拉肉盾们上来!”   “要多少?”   “怎么办?人呢?”   城墙上的将官们也是一片混乱,看着远处的厮杀随着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军阵向城池这边移动。   城墙下被捆绑驱赶的民众还有很多,接下来该怎么做也早有安排,但心神慌乱无人下令。   “马大人跑了?”   “马大人跑了!”   “马大人怎么会丢下我们!”   当然也有将官挥动的双手继续要打要杀要驱赶民众兵士,但却挡不住混乱的蔓延。   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可以看城里到处都是人。   原本锁着门躲在家里勉强自我以为安全的民众都被马江死了,叛军要败了,快逃命啊,这样的喊声将引出来。   乱跑的人群被叛军们阻挡,但没有像以前那样抱头蹲下,有的尖叫着想冲过去,有的干脆想夺下叛军的刀枪,大多数死在刀枪下,但也有靠着人多杀了叛军的,还有扑过去抓住叛军哭喊的....   “你是七里乡的!我听出你的口音了!大兄弟,我也是七里乡的啊!我们是乡亲啊!”   马江手下的叛军大多数都是淮南道卫军,也多数都是淮南道当地人。   此时这个小兵被眼前的男人抱住,听着用乡言发出哭喊,举着刀的手突然就砍不下去了。   “楚国夫人说了,只要能为她而战,就是她的兵马!”   “楚国夫人收复扬州城,缴枪投降不杀!”   大街上响起喊声,隐约见其中有穿兵袍的男人在高喊。   叛军自己都叛了吗.....。   那男人将身边的叛军们一扫而开,如猛虎一般向前冲去,振臂高呼。   “大家去开城门啊!”   ......   ......   人群如潮水向城门涌去。   城内的喧哗也传到了城墙上,马江死了?马江死了!为楚国夫人开城门?   城墙上做肉盾被驱赶的民众也顿时发出喊声。   “楚国夫人说了,为她而战的都是淮南道英雄!”   “我看到了!楚国夫人的兵马还为他们收尸了!”   “为楚国夫人而战!大家开城门啊!”   原本要被推下城墙的民众纷纷先一步砸向这边的叛军,争夺着刀枪,或者干脆抱着叛军跳下城墙。   他们冲着城外发出哭喊,就像夜晚被打杀逼迫那样再次喊救命,这次的喊声更大,更有力量,哭声里隐隐含着喜悦。   “救命啊!楚国夫人救命啊!马江已死!马江已死!”   .....   .....   淮南道兵马踩着被叛军尸首填平的壕沟,越来越接近城池。   城墙上如先前那般可以看到被推搡的民众,也有弓箭射过来,但又跟先前不同,这一次身后的战鼓还没有停。   这是要攻城吗?要试一次攻城了吗?   他们的脚步不由加快,虽然高车梯架还远远没有跟上来,但气势上终于能反击了。   城墙上有民众掉下来,发出惨叫哭喊。   身后的鼓声似乎缓慢了,但还是没有停....   兵马们的速度便越来越快,他们握住了弓弩对准了高高的城墙.....   “马江死了!马江死了!”   喊声从城墙上宣泄倾倒,砸的近前的军马都嘶鸣着扬蹄.....   喊声如浪滚滚,就像先前喊楚国夫人的话那样,但这一次是从前方传来。   马江已死,马江已死。   中五面色震惊,真的假的?   “城墙上的民众在和叛军打斗!城内也有巨大的喧嚣。”信兵急报。   中五道:“会不会有诈?”   信兵还没答,李明楼喊了声包包:“擂鼓,攻城。”   包包放下黑伞从李明楼的手中接过鼓槌,用力的挥动。   战鼓,令旗挥舞,号角吹响,天地间静止的兵马瞬时鲜活。   车架粼粼,马蹄滚滚,脚步踏踏,成方成圆。   李明楼站在高车上白纱飘飘目送军阵向扬州城奔去。   ......   ......   周献一跃而起,终于等到攻城的号令了。   “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他喊道,“攻....”   城字未喊出来,远处的号角变了,周献举着刀不可置信。   “是不是吹错了?”他问,“怎么吹的是城池已破?”   令兵看着远处的令旗:“没有错,说城门被从内打开了。”   周献神情古怪的看令兵:“派人潜进去真打开城门了?”   早知道这么容易,他就早点派人潜进去了! 第五十九章 送君一别   落日余晖消失的时候,行走在沟壑里的人们似乎还能感受到地面的震动和喧闹。   马江忍不住停下来,掀起兜帽再次回头看去。   暮色沉沉中那座城池已经看不见了。   “大人,不用担心,他们不会这么快追来的。”连小君再次安抚。   马江脸色铁青道:“如果我不走,不会这么快就被破城。”   副将含泪道:“大人,留得青山在啊。”   反正最后还是会被破城,想着刚爬出地道听到的大军围城入城的动静,副将心有余悸,幸好跑的及时。   马江长叹一口气:“功败垂成啊。”   连小君道:“大人,这世上的事就是胜胜败败,败败胜胜,不用太在意。”   马江看他一眼:“这次守城我是败了,出城算是胜了,接下来是胜还是败呢?连公子,这里还不是安全的地方啊。”   连小君点头:“是的,这附近有无数楚国夫人的关卡。”   所以马江的信兵根本就送不出,外边的信兵援兵也进不来,安德忠的确派了援兵来了,援兵主将过来一看便果断的掉头走了。   “不过大人放心。”连小君道,主动挽住马江的胳膊,“你要买的是你的性命,不到最后平安,生意就没结束。”   马江拍拍他的手:“我相信小君。”   虽然如此,握住连小君的手并没有放开。   连小君带着他们又走了一段,揪下一片草叶放到嘴边,另一边的副将抓住他的手。   “你要干什么?”他低声喝道。   连小君道:“我让我堂兄等候,现在要通知他。”   副将抓着他的手不放:“谁知道是你堂兄还是其他什么人?”   连小君道:“我要是想害你们,地道口那边才是最合适的地方,何必等到现在?”   那倒也是,副将犹豫,马江这才轻咳一声呵斥:“要相信小君,他是一个生意人。”   副将便松开了手。   连小君将草叶在嘴边吹出三声鸟鸣,片刻之后前方夜色里响起人马车走动的声音,马江这边的人都握紧了刀枪,待人马车走近,确定只有一个人,马和车上也没有藏着兵和刀枪,才稍微松口气。   连小蔷准备了衣衫,让马江一众人都脱下铠甲换上青衣小帽。   “刀枪藏在衣服里。”连小君主动说道,“我们做生意的,现在也是要带着兵器防身,这很正常。”   马江笑道:“我年纪大了,当个赶车的就不用带兵器了。”   当然其他人都带着。   “我已经勘察过了。”连小蔷有些紧张的说道,在夜色里指点着方向,“通往浙西关卡太多,但可以绕道和州,往那边只有一个关卡,穿过和州也能到达浙西。”   和州曾经属于马江管辖,但现在被楚国夫人收复了,往那边走看起来是投入楚国夫人的手中,马江却没有犹豫的点头。   “就从和州走。”他道,“那个关卡有多少守兵?我们想办法闯过去。”   连小君道:“大人不用闯,人数再少,动了刀枪,大人的行踪就暴露了,我能把你们送过去。”   马江狐疑:“现在这个时候,你还能过关卡?”   其他时候也罢了,现在扬州围战紧急,楚国夫人亲自都来了,四周必然都戒严了。   连小君一笑:“不管什么时候,有人就有生意。”   .....   .....   夜色里的峡谷将火把的光亮被吞没了一半,让其间的人若隐若现。   马江坐在车上,握紧了缰绳,幸好没有闯,且不说关卡的规模超出想象,单单这暗哨就能要了他们一行人的命。   “大人,他是不是骗我们?”副将在身边低声道,“前方是不是陷阱?”   马江苦笑:“我们现在还有资格谈这个吗?就算前方是陷阱,你觉得我们又能怎么样?”   副将一怔,还真不能怎么样......   被留在队伍陪同等候的连小蔷发出高兴的低呼,回头招呼他们:“好了,可以走了。”   马江和副将向前看去,见前方连小君招手示意,火把燃烧腾起烟雾,如仙人在云端。   副将无声,紧张的已经窒息,马江深吸一口气,将缰绳一甩:“走。”   老马拉着老车咯吱咯吱,拐过一道弯眼前的夜色就变得明亮,一队铠甲鲜明刀枪弓弩齐备的官兵在火光中审视着他们。   连小蔷跳下车:“货物都在车上。”   马江和副将便也要下车,那将官摆了摆手,一队官兵已经在车边散开,掀开遮盖或者用刀枪直接戳进去,再收回就站到路边。   “可以了。”将官道。   这就可以了?根本就没有检查.....   低着头的马江微微抬了抬眼,看到连小君对那将官一笑,笑的火把都一阵跳跃。   .....   .....   天边渐渐乏青,被夜色笼罩的世界再次呈现在眼前的时候,马江才确认不是做梦。   “大人,从这里就可以畅通的进入和州了。”连小君道。   马江从马车上跳下来,对连小君躬身一礼。   连小君笑盈盈受礼,然后才下了马车:“大人还需要我护送吗?”   马江握住他的手,这一次没有像一路上那样挟持戒备,而是很快松开了。   “请小君原谅,我一直都在怀疑你的用心。”他说道。   “疑心使人保持清醒,有这样的生意伙伴我很高兴。”连小君道,又一笑,“看来大人不需要护送了。”   马江点点头,看了眼前方广袤的大地,原本的忐忑畏惧不安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欣喜:“不瞒小君,我在不少地方都留了后手,现在是能用上的时候了。”   说罢再次握住连小君的手。   “如果没有小君,我就用不上了。”他的神情真诚又感激,“接下来就不用小君与我一起涉险了。”   这其实还是不信任,而且现在有能力把他甩开了,连小蔷在一旁脸色有些难看。   连小君笑意依旧,捏了捏马江的手:“那我就等着去收我的报酬。”   马江哈哈一笑,更用力的握了握连小君的手:“能苟活一命,本已经无力再战,但为了不负小君,我马江必要东山再起。”   ......   ......   车马人在大地上很快就看不到了。   连小蔷松口气,紧绷了几天几夜的精神松懈,摇摇晃晃到连小君面前,又兴奋又激动:“前边都安排好了吧?”   “接下来不用安排了,他们自己能走,如果不能,”连小君淡然一笑,“生意的变数太多了,失败了也不算什么。”   他们说的不是一回事吧,连小蔷眨眨眼:“我是说,抓捕马江的兵马,你没有让那些官兵安排好吗?”   连小君不解:“我为什么要安排抓捕马江的兵马?”   连小蔷也不解了:“难道是真的把马江放走了?”   “当然啊。”连小君道,看连小蔷像傻子,“要不然怎么办?”   连小蔷松懈的身子变得僵硬,看连小君像怪物:“他是马江啊!他是叛军啊!当然是抓住他。”   连小君道:“那与我何关?我只是个生意人,做生意而已。”   连小蔷僵硬的身子噗通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叫。   “要死了!” 第六十章 所想与所见   事情跟他想的不一样。   连小君说,要保住扬州城的民众,把马江哄出来,那些兵将就会投降,也不会再杀人了。   这个办法真的很好,但听起来也太荒唐了,马江怎么能轻易被骗出来。   马江真的被骗出来了,连小蔷激动又紧张,接下来就可以把马江送进楚国夫人的手中。   但连小君把马江送出了地道口,送出了关卡,然后送走了。   没有兵马埋伏,没有自投罗网,也没有为民除害。   他把马江放跑了,或者说,他把马江救出来了。   “你用楚国夫人的大印,把淮南道叛军首领放走了!”   “楚国夫人给你大印,你用来救叛军主将?”   连小蔷觉得自己不认识这个堂弟了,也觉得自己不会做生意了。   连家做了几代生意,从来没有这样的!   生意不是这样的,这不是做生意了!   “楚国夫人的印不是她给我的,是一笔生意的报酬。”连小君用袖子掩住口鼻遮挡溅起的尘土,“大印是用来买扬州城几十万人口的,我已经做到了,她又没有要买马江,我当然放了他,这有什么不对?”   连小蔷要被他气死了,他现在才知道,这个弟弟是个傻子疯子。   “你这是通叛啊!”连小蔷躺在地上乱扑腾,“你要把连家都害死啊!”   连小君道:“把连家害死的不是我,是你。”   连小蔷大叫:“我是被你骗了的,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你拿着楚国夫人的印是要救马江。”   连小君用脚踢他:“救马江我谁都没告诉,谁都不知道,只有你在嚷,你嚷出来天下人都知道了,你说,不是你害了连氏,还是谁?”   连小蔷挺直身子,闭上了嘴,眼里闪过惊恐,下一刻又气的跳起来。   “这跟天下人无关,你能瞒住楚国夫人吗?”他揪住连小君,“你用她的印助叛军主将逃走,楚国夫人会放过你吗?会放过连氏吗?我不该带你出来啊。”   以为是个小可怜被困在一方天地里,没想到原来是个怪物,这样的怪物就该困在小天地里,放出来是祸害人间啊。   连小蔷又趴倒在地上,揪着头乱扑腾。   “对,是我害了连家啊,连氏被李氏害的四分五裂,我连小蔷则把连氏连根拔起断了生机。”   他又是哭又是扑腾,这次连小君没有踢他,连小蔷自己忍不住抬起头,连小君已经走远了.....   连小蔷只能爬起来追上去:“你要跑也不带上我?你真的没有人性吗?”   连小君道:“我不是跑,生意做完了,我去见楚国夫人。”   连小蔷揪住他:“你要怎么跟她解释?怎么解释都没用,这次死定了,我们跑吧。”   “你想的太多了。”连小君将他的手推开,一笑,“楚国夫人不会想这么多的。”   ......   ......   楚国夫人骑马穿过城门。   城门打开后,对战只持续了半天便平息了。   抵抗的死在卫军刀下,有一部分被城里愤怒恐惧悲痛的民众杀死,更多的则是缴械投降。   周献率着大军在追击逃散的叛军,余下的兵马在扬州城散布,死难的民众被一一挑选出来,准备厚葬建庙,除了忙碌的卫兵,城门里外无数的民众涌涌争相看楚国夫人。   一身白纱的女子走在森寒的卫兵中,身后大旗飘扬,一杆旗写淮南道,一杆旗写着楚字,有壮护卫高举黑伞紧跟在身侧。   大旗如五彩云霞,黑伞遮挡了晚夏炙热的日光,让她成为众人眼里唯一的光亮,恍若从天上而来。   虽然分属两方,楚国夫人在不是楚国夫人的时候,扬州城的民众就听过她的各种故事。   流传最广的故事说书人传讲的,窦县山贼祸乱,官民不得安宁,便向上天祈祷,然后就有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带着婆母路过,剿灭了山贼,她手中有聚宝盆,立在大路上城门,米粮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人人能随意的取用,撒豆成兵,叛军们不敢进犯,活人无数......   听起来就是仙人下凡了。   看起来也是仙人下凡.....   人多的挤掉了鞋子,或者很多人根本就没有鞋子,现在也没有人在意这些,看这个女子穿过城门,奇怪的是想喊的话都堵在嗓子眼喊不出来。   有人跪下叩头,有人默默流泪,视线热切又小心翼翼的看着她从远处来从眼前疾驰而过。   楚国夫人没有停下来,她遮挡在白纱后,别人看不到她的眼,她的眼也没有看任何人。   跟想象中不一样,楚国夫人慈悲仁善如菩萨,又喜好声名,她救了这么多人,不是应该站在大家面前一番安抚,接受大家的欢呼和感谢吗?   “楚国夫人在窦县和光州府也不怎么出来见人,不过人人都可以给她献宝。”   “献宝?听起来像是爱财?”   “什么啊,如果献的东西楚国夫人喜欢,楚国夫人会给你很多很多钱。”   “我听说过,有人给楚国夫人献了自己家做的三个卤蛋,楚国夫人很喜欢,就给了他三个卤蛋大小的珍珠宝石。”   “我也听过,还有人去卖自己,说自己会让玩偶木头说话,楚国夫人就把他买了,天天吃好的喝好的住在大宅子里玩木偶。”   街上的民众谈论着这些奇奇怪怪真真假假的事,暂时忘记了刚刚还面临的死亡恐惧,看着在街上奔驰的兵马也没有了惊恐,然后有一群官兵拥簇着一些身穿官袍的人过来。   “我们是楚国夫人治下的官员。”   “请诸位不要再街头聚众,各自回家,等候核查登记,家里几口人,伤亡多少,宅田房屋.....”   “如果是外地的民众,请统一到西城门外进行登记,官府会安排住处。”   “有伤有病的,请到东城门候诊,官府安排了大夫.....”   伴着他们的说话,一队队差役们也在街上散开,将这些消息大声的传达,在其后还有更多的车马,这些车马上拉着高大的缸,分别在四个城门安置,有普通民众打扮的男人女人熟练的点火倒水倾到米粮.....   “我知道!这就是武少夫人的粥缸!”   “啊,那个聚宝盆的粥缸吗!”   “我们也能吃到了!”   香气在城池散开,虽然血腥气哭声冲天,但这一丝烟火气让城池从地狱重回人间。   民众们涌涌而上,将粥缸围住,熬粥的人们忙而不乱,指挥着民众排队妇孺老病伤者在先。   没有人再想楚国夫人对他们视而不见,楚国夫人的眼没有看他们,但把他们放在了心里,想着安排着吃饭家人住宅治病救伤...... 第六十一章 神仙怪物   胳膊上的剧痛让丁三醒过来,入目是一个白胡子老头盯着他的脸。   “神仙!”丁三脱口喊道。   小时候听大人讲的故事神仙都是白胡子老头,当然,现在他知道神仙也并不都是丑和老的。   丑老头呵呵一笑:“不是,我是大夫。”将一瓶子药粉洒在丁三肩头。   丁三顿时从仙境回人间,嗷的叫要弹起来,两边有人早做好了准备死死按住他,丑老头人老手快利索的将丁三的胳膊裹上伤布。   “不要怕疼,你是个好汉,一人带领民众敢跟叛军对战。”老头夸赞。   丁三也看清四周的人间,这里嘈杂混乱到处都是哭的喊的伤者,很多人在忙碌治伤,再远处还有兵不断的抬着背着搀扶着受伤的民众过来.....   “叛军....”丁三茫然喃喃。   “叛军已经打跑了。”丑老头虽然很忙但还是愿意给他多说两句,这个男人是个普通民众但受伤很重,极其的英勇,“楚国夫人已经进府衙了,扬州城安全了。”   他的话说完这个英勇的男人哇的哭了。   “我活下来了!我活下来了!”丁三哭完又大笑,“神仙没有骗我!神仙没有骗我!”   丁三用受伤的手就去抓丑老头。   “这世上真的有神仙。”   丑老头大夫没有惊没有笑更没有解释,将他的手按下来点点头:“我知道,你说得对。”   又疯了一个。   这很正常,人大悲大喜之后常见的症状。   这样的症状在城中有不少人都发生了。   “他们都说见过神仙,神仙告诉他们,马江不见了,到时候只要告诉所有人,大家就能活命。”中五说道,看着坐下来的李明楼,“说是个特别好看的男神仙。”   李明楼哦了声,白纱后的眼里有笑意。   有人从外疾步进来:“夫人,连公子来了。”   李明楼道:“有请神仙。”   夫人难得开个玩笑,中五微微一笑,看向那位身穿青袍面如玉施施然走进来的年轻男人。   连小君哈哈笑了,将楚国夫人的印双手捧到李明楼面前:“夫人,现在我们钱货两讫了。”   李明楼道:“辛苦连公子了。”   此时有个信兵疾步冲进来,到中五身边低语几句,中五的脸色顿时变了,也不管李明楼和连小君要说话,径直走过去对李明楼附耳,李明楼明亮的双眼瞬时幽暗。   “连公子。”李明楼看着连小君,“马江呢?”   连小君道:“送走了。”   李明楼问:“用我的印吗?”   连小君点点头:“是啊。”   李明楼看着他:“连公子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连小君想了想,郑重道:“我在做,夫人想做但不能做的事。”   厅内的气息有些凝滞。   中五和信兵都没有退下,要开口呵斥,李明楼抬手制止了。   李明楼道:“说来听听。”   “对于夫人来说,扬州城的民众很重要。”连小君道,“如果能保住他们的性命,夫人连大印都能舍去,更何况一个马江。”   李明楼纠正道:“我没有舍去大印,我随时能拿回来。”   连小君笑了:“就算能随时拿回来,也是暂时不在你手边。”看李明楼还想说什么,忙截住,“我就是恭维夫人。”   李明楼不说话了,坦然受之。   “城池深厚兵马众多,马江等人又临死绝望,再强悍的攻城对他们也没有震慑,反而会让他们更加疯狂。”连小君道,“这时候能摧毁他们疯狂的只有群龙无首。”   李明楼道:“怎么打仗我懂,你不用给我讲。”   连小君便直接说结论:“所以为了几十万人口,夫人根本就不在乎马江的性命,在和杀死他相比,夫人更愿意劝他投降。”   李明楼没有说话看着他。   连小君也看着她,纵然她的脸遮挡在白纱之后,他的双眼也满是温柔。   “但马江罪孽深重,又是叛军大贼之首,如果不杀他,难以对朝廷交代,也难以安抚民心,震慑叛军,这一点马江也知道,他根本不会相信夫人的劝降,这就是夫人想做但不能做的事。”   李明楼没有沉醉他的温柔里,声音好听又冰冷:“连公子,我一直认为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怎能以己度人呢?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想怎样?”   连小君沉默了,如星辰般的眼一瞬间黯然,站在一旁的中五突然有些难过,意识到这一点心里又惊又羞,他竟然被一个男人诱惑了,小姐都没有.....中五忙转开了视线。   “夫人你说得对,我这样做不是因为你做不到,而是因为我自己能做。”连小君说道,有些羞愧,“因为这是我的机会,所以我才想去做。”   美人惶恐不安羞愧,就像一个刚踏足这个世界的孩子,他的确是被关在家中一直长这么大才出来的,谁忍心责怪他呢?   李明楼不责怪也不在意,回到最初的问题:“那你是知道自己在做通叛这种事了?”   通叛,这是定罪了,通叛死罪,中五准备好亲自动手,这个男人长的太美,以免普通卫兵受到诱惑给他可乘之机对民众嚷出不好的话。   “我的确是一开始就要放走他。”连小君再次想了想,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相信我,我也才能把他请出来。”   他抬起头看着李明楼,目光温柔又坚定。   “夫人,我不能看他是谁,是卫军还是叛军,是善人还是恶人,我只能看生意,做生意要讲诚信,如果我心存欺骗,是瞒不过对方的,那这笔生意就做不成。”   所以就算明知是通敌,他也要放走马江。   李明楼默然。   连小君将手中托着的李明楼一直未接过去的印放进她的手中。   “而且,夫人,我们做的生意是你要几十万人口,不是马江的头颅。”   他竟然还敢这样说?中五瞪眼看连小君,此子真是胆大狂妄!   李明楼将印从连小君手心中捏起,看着贴近的如玉的面庞:“那好,我现在要买马江的头颅。”   连小君道:“夫人出什么价?”   不说不做,而是问价!   李明楼伸手从中五的腰里拿下长刀,扔在地上。   “你的命。”她说道,“这个价格怎么样?”   连小君俯身捡地上的长刀,长腰如折柳,袖子如流水,折腰又抬头,在她的裙摆下仰面一笑。   “能得夫人看重,小君的命就价值千金。”   他捡起了长刀,袖子和衣袍都转动翻转如花,再旋转腰身,人如同春天的柳枝一般摇曳而去。   中五这一次没有办法移开视线,信兵已经看呆了。   真美。   美是很美,李明楼想,但母亲肯定跟连小君不一样,这个人......是个怪物。 第六十二章 大捷之喜   看着连小君消失在视线里,中五松口气,又皱眉。   “夫人,就这样放走他?”他问,“这个人说的话真可信?”   想到这个人竟然拿着楚国夫人的印,大摇大摆的带着马江走过了关卡,他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就是那么想的。”李明楼道,“他真是在做生意。”   马江对他来说是生意,楚国夫人的印也是生意,什么乱世征战,什么叛军卫军,什么民众性命仁义慈悲,他都没有看在眼里。   中五皱眉不解:“他就一点都不怕?”   不管是面对马江,还是拿着楚国夫人大印做出这种事,都能要了他的命。   李明楼道:“他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就无所畏惧。”   中五道:“那马江已经潜入和州暂时失去了踪迹,我们是派人追捕,还是就真交给他?”   李明楼环视一眼厅内,马江失踪的惊恐愤怒让淮南道道衙受损一片狼藉,又看向厅外,隔着厚重的门墙,街上的喧嚣不断的冲进来,扬州城也是一片狼藉。   “马江的命对我来说的确不重要。”李明楼道,“现在我们有太多事要做了。”   连小君说的没错,如果可以她当然也愿意把马江劝降以保全扬州城民众。   “夫人,刘先生姜先生到了。”   “夫人,宋大人带着余大人到了。”   “夫人,沂州未大人让人押送了五十车米粮到了。”   攻城结束,人以及事务纷至沓来,一片狼藉的道衙官吏兵丁进进出出,如同光州府一般忙碌。   扬州城外也到处都是奔驰的兵马,但看到这些兵马不用再担惊受怕。   连小蔷一个人坐在路边的土堆上,没有兵马来盘问,他无伤无痛也不求助,兵马也不理会他,就像太平盛世那样人人自在随意。   待看到路上又有一人独行而来,连小蔷从土堆上跳起来。   他激动的喊:“她真的放过你了?”   连小君嗯了声。   连小蔷围着他团团转,一面问怎么放过你了有没有打你骂你,一面审视连小君如玉的脸整洁的衣衫,确认他身上半点尘埃都没有,更没有损伤了。   “不可思议。”他喃喃道,“这样都没事?”   他自言自语嘀嘀咕咕一番好容易才冷静下来,这也才看到连小君的脸色。   连小君的神情不高兴。   连小蔷心又提起来:“怎么了?”   连小君道:“她果然不喜欢我,一点都不在意我。”   连小蔷愕然:“什么意思?”   连小君看着手里的刀叹口气:“她就这样把我赶出来了,留都不留我。”   竟然想的还是这个,连小蔷瞠目结舌,喊道:“这样都只是把你赶出来,这要不是喜欢还能是什么!”   他按住心口,只有这样才能避免自己晕过去,他一定要回家问问,连小君真是连家的孩子吗?从小被藏在家里真的只是因为长得太好看,该不是因为是个妖怪吧?   虽然马江跑了,还有一部分余孽在淮南道逃亡躲藏负隅顽抗,但扬州城收复,整个淮南道也就是收复了。   捷报向四面八方传开,麟州和相州的捷报是专门送的,但相州的武鸦儿收到的消息要早一些。   “还行,没有丢咱们振武军的脸。”   “都瓮中之鳖了,还拿不下就不像话了。”   “周献这家伙,竟然已经有一万多兵马了!”   “不过一万多兵马竟然没有捞到攻城,像个小羊羔在城外等着。”   “周献是谁?哦,楚国夫人的手下大将呢。”   厅内男人们坐着七嘴八舌点评,其间还夹杂着其他的关注,嘈杂热闹。   武鸦儿坐在案前仔细的看书信,楚国夫人的信很简单,盖着鲜红的楚国夫人大印,没有讲述详细的过程,不是她亲自写的,而是官府公文。   现在这个时候她还顾不上写家信吧,武鸦儿又再次看周献的信。   周献的信写的啰啰嗦嗦,本应该更早攻下扬州城,都是武少夫人耽搁,还让马江跑了。   武鸦儿撇开周献的抱怨,看着字里行间的武少夫人,嘴角抿了抿,她真是个心软的人。   “......后来城里自己乱了,这仗打的太没成效。”   周献嘀嘀咕咕的抱怨,武鸦儿再次抿了抿嘴,城池里不可能自己就乱了,肯定是她的手笔。   怎么做到让马江消失的?刺杀?利诱?或者,干脆放走.....   “乌鸦。”耳边有声音喊道,“你笑什么?”   武鸦儿抬起头,厅内的嘈杂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大家都看向他。   “振武军大捷,我当然要笑了。”他笑道,将周献的信放下。   王力撇撇嘴:“这个振武军大捷对咱们可没什么好处。”   “怎么会没好处。”武鸦儿道,指着一旁的舆图,“淮南道是大夏的腰身,腰稳了,时局就更稳了,且又隔开了安康山父子,分散削弱了他们的力量。”   众人看舆图,不否认这一点都点点头。   “而且我的夫人取得如此大捷,名声加注我身,在皇帝面前,我这个做丈夫的更有光彩。”武鸦儿笑道,“我们振武军在皇帝和朝廷里也更稳了。”   厅内的男人们更高兴了,提到了皇帝和朝廷,大家也想到先前商定的事。   “那这次乌鸦回去,一定少不了封赏。”   “别的不说,再给我们些兵马用是没问题了。”   男人们又喧嚣讨论起来,武鸦儿嗯了声打断:“我暂时不回去。”   嘈杂声再次一停,大家有些惊讶的看着他。   “可是朝廷下令了。”一个男人道,神情凝重,“麟州那边有些危急,陛下希望你回去。”   其他人也点头:“是啊,乌鸦,相州这边有我们呢,安康山绝夺不回去。”   武鸦儿摇头看着舆图:“不是夺回去的问题,我们应该再夺安康山三城,更逼近京城。”   男人们都站起来看向舆图。   “这太难了。”   “现在的京城根本拿不下来。”   武鸦儿道:“京城是拿不下来,但也不能让安康山在京城安稳,他在京城要称帝。”   这件事也的确听说了,说是京城里万人请愿什么的,安康山已经拒绝了一次,据说要搬到皇陵去避开民众和官员们的逼迫。   所以麟州那边才急了,要让武鸦儿回去,唯恐安康山大军一举攻进麟州。   “只有我在这里,才能让安康山相信我们攻夺京城的决心,他就不能分心去威胁麟州。”武鸦儿道,“也不能去威胁淮南道,他们父子也就不能相连相溶势力大增。”   一直呆呆听着王力回过神了,说了半天,就是为了最后一句话吧。 第六十三章 世人当为她欢喜   淮南道地理位置关键,此时收复对战局的意义,朝廷知道,安康山自然也知道。   淮南道在安康山和安德忠之间,父子两个联手进攻的话,刚收复尚未安稳的淮南道腹背受敌必然危险。   王力咂咂嘴。   “乌鸦,朝廷下了令,你不回去,也很危险。”他警告道。   那些忤逆皇帝的武将会有什么下场,没有读过史书的他也是知道的。   “乌鸦,你与其他人不同,无根无基。”一个面相阴柔的男人也点头,“靠的是战功与厮杀,这是凶名,朝廷对凶名自古以来都是只有畏和戒备,没有敬和感激。”   其他人在座的其他男人们也都紧张凝重,他们走到今日靠的是累累战功,而这累累战功也引来了无数的嫉恨仇视,那些抢夺的兵马,那些被杀掉的武将,还有那些冷眼旁观的文官。   “乌鸦,你要是不回去,那些人会在皇帝跟前说你的坏话。”   “乌鸦在朝廷里也没有亲朋好友。”   “崔征那个家伙整天拉着脸,就像咱们欠他钱。”   “老胡前几天写信还说,朝廷里很多人对他指手画脚,军中的兵将也在被调换。”   看到大家都很清醒,王力松口气,不过提醒武鸦儿还得落到更要紧的点子上。   “楚国夫人那边根本不用担心。”他撇撇嘴说道,“她厉害着呢,耍心眼别人耍不过她,打仗兵马也多,现在淮南道有近四万的兵马呢,周献那小子的兵马也相当于她的。”   而且这些兵马都是那女人养起来的,不是抢也不是骗,都是主动投奔的,而且还有家人要依赖楚国夫人而活,很听话不会跑也不惧死,真是令人羡慕。   在场的男人们也都点头。   “是的,是的,淮南道的兵马可不缺。”   “何止周献,我听说有个大官,叫韩旭,现在管着剑南道,给她送钱送物,兵马也随意驱使。”   “咿,为什么啊?”   “哈哈哈当然是.....是,是,是同仇敌忾!”   后两句的话让嘈杂热闹的厅内安静下来,用尽一辈子力气说出一个字话的男人咽了口口水。   “孝公子,孝公子教我读书。”他挤出一丝笑,解释着没有人想听的事,“说,说文武双全。”   武鸦儿笑了点头道:“不求文武双全,多读些书总是好的。”   安静的气氛稍微缓解,不待大家再要说话,武鸦儿主动开口:“你们说的我都明白,也正如大家所说,我武鸦儿无根无基,靠着凶名才有今日,我有的只是凶名,如果连凶名都没有,那这朝中天下更无我立足之地。”   诸人对视一眼,觉得有道理又有些犹豫。   “只要我能打仗,能牵制住安康山,不管我在哪里,都有立足之地。”武鸦儿道,站起来走到舆图前,指点给大家看,“我在这里牵制安康山,麟州再急也不会危,但如果淮南道危急,那麟州才是真正的危险。”   王力道:“但身在危险中的人是看不到这一点的,你怎么说服陛下信你?”   大家的视线便再次看武鸦儿。   “我从来不是靠说话让陛下信我的。”武鸦儿一笑,将长长的手指在舆图上轻轻一弹,“是靠刀和箭,血和肉。”   厅内诸人低声议论一番。   “那我回去一趟吧。”最先说话的男人道,“总要面见皇帝把事情说清楚。”   “要不要带些兵马回去?”另一个男人建议,“表明心意。”   武鸦儿摇头:“不,不仅不带兵马回去。”他看向那个男人,“向陛下再请兵到相州来。”   男人明白了,笑着应声是。   门外有咚咚的脚步声,不用守卫通禀,来武鸦儿这里还跑的放肆如今这相州也只有......   “爹爹!”   “娘亲收复淮南道了!”   “爹,我们收复淮南道了。”   “爹,娘是不是很厉害?”   五个男孩子涌进来,争先恐后七嘴八舌的喊,让安静的厅内再次喧闹。   武鸦儿笑着点头一一答了他们:“是,我知道了,是很厉害。”   武信满头大汗,不知道是跑的还是练武的缘故,咧嘴笑:“这么大的喜事,爹爹要怎么庆贺?”   还要庆贺吗?在座的男人们对视一眼。   武孝上前抱住武鸦儿的腿:“爹爹,孝儿要吃肉。娘就特别喜欢让大家吃肉。”   谁不喜欢让大家吃肉!那得看有没有肉可吃!这些孩子们太骄纵奢靡,真来这里当公子了!   有男人要开口训斥,武鸦儿已经笑着拍了拍武孝的头:“好,我们也吃肉。”   武孝抱着他的胳膊站起来笑的口水都流出来:“可以吃肉了可以吃肉了,爹爹真好。”   武鸦儿看向王力:“今晚加一顿荤,再加一碗酒。”   王力磨磨蹭蹭:“现在肉和酒都不太好买呢,突然要这么多.....”   “力叔,临近的孔梁城有卖的。”武信喊道,“前几天我看到,有商人从漠北跑来了,带着好些肉,还有牲口。”   “因为听到爹爹厉害稳了相州,他们才敢来做生意。”武帽轻声细语道。   王力还能说什么,又是爹爹真好,又是爹爹厉害的,他应声是,瞪着这些孩子们一眼,竟然这么闲,该把他们的训练加强一些了。   孩子们已经又咚咚的跑出去了。   “吃肉啦!”   “今晚吃肉啦!”   没有人不喜欢吃肉,消息如风一般传遍军营,军中无戏言,虽然抱怨以及心疼钱,王力还是带着兵马利索的买到了酒肉,入夜的相州大地篝火遍地,恍若银河,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肉在火上烤的滋滋冒油,酒虽然每人只有一碗,但也足以让人大笑不已,胜利的战歌,怀念亲人的思乡歌此起彼伏。   “义父大人今晚庆贺淮南道楚国夫人大胜!”   “大家尽情的吃肉小口喝酒啊!”   其间夹杂着少年人清脆的喊声,在火光中他们穿着锦衣玉袍如星辰亮眼,兵士们扬手回应。   “多谢楚国夫人!”   “楚国夫人威武!”   “小公子一起喝!”   听着这笑声,王力按着心口:“楚国夫人大胜,我们得到什么好处?搭上兵马为她守后方,还要搭上这么多酒肉。”   买酒肉花出去的钱,本来可以多买多少干粮,真是浪费......   旁边的人却没有听他抱怨,而是在交头接耳。   “韩旭是怎么一回事?”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认得这些朝廷大官。”   “骗鬼呢,不认得你还知道是朝廷大官,快讲讲,他跟那楚国夫人怎么回事?”   “我听说他给楚国夫人送了很多钱。”   “听说那个韩旭长得很好看,在京城被很多寡妇抢。”   “跟马江对战收复淮南道那么要紧的时候,楚国夫人还派了兵马去江南道,就是因为韩旭。”   “据说两个人关系匪浅.....”   “匪浅是什么意思?”   王力听的火冒三丈:“说什么呢!楚国夫人是什么人?”   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眉来眼去的男人们被打断吓了一跳。   “楚国夫人是武少夫人。”一个男人眨眼。   王力没好气:“知道挂这武字呢,还说什么说。”   另一个男人笑了,压低声:“武字是假的嘛。”   王力呸了声:“天下人不知道!”   简直亏大了好不好!赔了人,贴了钱,还要落顶帽子带吗!   坐在的男人们篝火跳跃下脸色变幻,想要转换这个话题,又有点舍不得。   “听说楚国夫人身边有很多美人。”一个男人憋了又憋,没说完的话还是放了出来,“男的美人,王力你常在那边走,可曾见过他们.....。”   王力将一根骨头塞他嘴里堵住了。   外边说说笑笑唱唱呜呜咽咽喧闹,武鸦儿的厅堂里则越发安静,他的面前摆着空了的稀粥干菜碗碟,还摆着一根有些突兀的香喷喷的大骨头。   “爹爹,哥哥姐姐们商量给娘送贺礼呢。”   武孝趴在桌前,一面看着武鸦儿看各处送来的信报,一面嘀嘀咕咕。   武鸦儿哦了声,虽然眼睛还看着信报,声音却没有半点的敷衍:“准备的什么啊?”   武孝委屈:“他们不告诉我。”   武鸦儿笑了。   武孝向前挤了挤:“爹爹,你给干娘送什么贺礼啊?”   武鸦儿视线在信报上停下,想了想,道:“我这次就不送啦。”   武孝笑眯眯:“爹爹把我们养的好好的,就是最大的贺礼了。”   武鸦儿哈哈大笑。   “爹爹,你笑起来真好看。”武孝捧着脸看他,“怪不得娘亲喜欢你。”   武鸦儿看向他,一笑:“是吗?”   武孝点头:“是啊,干娘喜欢一切美的东西,说好看的花,草,风景,还有人,是上天的恩赐,看到了一定要喜欢。”   武鸦儿再次大笑,这小子真会说话,他是在暗示外边的传言吧。   武鸦儿知道外边的传言,随同淮南道收复大捷的消息,还有江南道击退承庆叛军的消息,那个不算什么大捷是三方援助,剑南道东南道都合情合理,淮南道援助的原因则是因为韩旭。   韩旭这个原本被遗忘的人再次被人们相传,其曾经的风流韵事也再次被翻出来。   美男子在盛世能引无数妇人倾倒,乱世中亦能让淮南道楚国夫人折腰。   不过他认为事情不是这样的。   淮南道援兵江南道,的确是因为剑南道韩旭,但这应该是韩旭曾给世家之乱的光州府送去了大批的物资钱财协助,楚国夫人受到了帮助,所以给予的回赠。   至于韩旭为什么会给楚国夫人送物资钱财,自然是因为宣武道救命之恩。   至于这救命之恩生死之交之间有没有产生别的.....   那也不是韩旭引楚国夫人折腰,而是韩旭对楚国夫人的折腰。   武孝听的有些发晕,他只是旁敲侧击一下,没想到武鸦儿会和他直接说这个,他还是个孩子啊!   他结结巴巴问道:“为,为什么?”   武鸦儿放下手里的信报,对武孝微微一笑:“因为她是上天的恩赐,世间的人都会喜欢她。” 第六十四章 背后坦然说她   武孝晕晕乎乎的回到篝火边。   “怎么样?”武信问,“义父信了吗?”   武孝抓抓头:“好像信了吧。”   其他的人不满意他的回答“什么叫好像?”“信就是信,不信就是不信。”“你是不是没说清楚?”“也有可能他听不懂,他还小呢。”“我就说不该让他去。”大家七嘴八舌议论。   武孝急了争辩:“我说清楚了,或者说我没说清楚,义父就自己说清楚了。”   听到武孝只是旁敲侧击了一句,武鸦儿就主动说起了韩旭和楚国夫人,而且很干脆的认为夫人没有痴迷韩旭,反而是韩旭倾慕夫人,篝火边的孩子们面面相觑。   这好像解决了问题,好像又没有.....   “所以我才说不知道他是信了还是没信,但他夸赞夫人。”武孝说道,又再次挠头,“虽然不知道是他夸还是我夸。”   武鸦儿说的那句话,应和的是他说楚国夫人的那句话。   他说楚国夫人喜欢世间一切美丽的事物,武鸦儿就说楚国夫人是世间美丽的存在,所以应该被人人喜欢。   “义父是说他也喜欢夫人吗?”武帽抓住另外一个意思问。   这个问题立刻被回答“义父当然喜欢夫人了。”“他们是夫妻。”一群人再次七嘴八舌。   但也有人没有说话,小碗看着眼前的篝火,大概只有他知道,他们不是夫妻,武信也没有说话,想到曾经的家人,想到在家中的日常所见,年纪小也能看明白,夫妻也不一定是喜欢。   不过这些事不是他们考虑的。   “不管义父心里是真信了还是不信,是真喜欢还是不喜欢。”武信打断了大家的议论,干脆利索道,“只要说了相信,说夸赞就可以了。”   流言来自言语,流言也终止与言语。   大家便都点点头。   “那我们给夫人的信上还写这个吗?”武帽则再次问。   大家对视一眼,武信拍板:“写。”   他们如实记录这里发生的一切,判断就交给楚国夫人自己了。   事情解决了,大家都松口气,武孝的手伸向前方一根羊腿......同时有四五只手按住他。   “你干什么!”   “我的肉给义父了!我还没吃呢!”   “不行,肉是分好的,这次是你的奉献,下次换别人。”   “啊!我不干!我不干!”   篝火边响起了吵闹,与四周其他的喧闹混杂在一起,直到武鸦儿走出来。   武鸦儿手里举着酒,站在火光中大声道:“今日我们为何饮酒吃肉?”   兵将们高喊:“因为楚国夫人大捷!”   武鸦儿大笑:“楚国夫人大捷大家高兴不高兴?”   “高兴!”“夫人威武!”“都督威武!”“都督能娶这样的夫人更威武!”   喊声笑声怪叫声再次喧天。   王力快要将眼翻出了眼眶,跟身边的男人抱怨:“乌鸦他干什么呀!还亲自出来说!”   身边的男人们则嘿嘿笑:“挺好的啊。”   好什么好!王力瞪眼,那边武鸦儿已经举起酒碗大笑。   “夫人的振武军如此威武,我们是不是要更威武!”   “要!”   “夫人的振武军取得大捷,我们要不要得更多大捷!”   “要!”   武鸦儿大笑将酒一饮而尽。   好吧,大捷总比输了好,王力端起酒碗要一饮而尽......又停下来小口喝,让欢悦更延长一些吧。   胜利总是值得高兴的事,此时夜色笼罩的安东也弥漫着喜庆,虽然没有像丈夫为妻子的胜利肆意的宣泄欢喜,一碗酒也是必不可少。   “楚国夫人不仅是为淮南道造福了,我们也稳了。”河南道的主将感叹,端着酒碗伸到中间,“不用担心叛军从肚子上插一刀。”   “我们太原府也稳了。”留着小胡子的姜会笑眯眯说道,用酒碗跟他碰了下。   “姜爷,你扯太远了。”河南道主将哈哈笑道,如果搁在别的时候,他就又要跟他争论一番,但今天嘛,他收回酒碗一饮而尽。   就暂时不跟他计较,难得有个好消息。   “这个女人还真是不一般。”河南道主将咂咂嘴换个话题,“没想到竟然真的把马江打跑了。”   “那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都知道她不一般了,还想不到?”姜会笑眯眯说道,看坐在另一边的年轻人,“小齐你说是不是?”   年轻人中齐没有喝酒,往嘴里扒拉煮的透透的切的细细的拌着麻辣酱料的红油油的猪耳朵丝,听到问话没有耽搁吃,摇头:“不是,不是,祝将军厉害的很。”   河南道主将得意的笑了。   姜会摇头:“我问你做什么,你这个马屁精。”伸手敲了敲桌子,“这菜是我们带的厨子做的,你是不是忘了你吃的谁家的饭啊。”   没有姜会的提醒,河南道主将都要忘了,中齐是剑南道的兵,跟太原府来的这些人本是一家。   而且更让人不开心的是,太原府来的这些剑南道兵马,竟然随军还带着厨子。   不是那些行军中随便烧水把饭剁吧剁吧煮熟的辎重兵,而是那种一根野菜也能做的美味的厨子。   厨子兵是真的专门学过厨艺的,理由是免得大家在外征战思乡,要随时能吃到家乡的口味。   剑南道有钱奢靡真是见识到了。   河南道主将也吃了两口菜,他都要因为这些饭菜舍不得赶太原府的人走了。   中齐一笑露出两酒窝:“我们找嫁妆祝将军帮了很多忙。”   姜会笑眯眯道:“那不是也是没找到。”   祝将军看到中齐脸上的酒窝像花儿一样枯萎,头像花枝一样垂下,真是让人心疼,他哼了声:“丢东西容易,找东西不容易啊。”   不待姜会说话,他再次端起酒碗。   “现在有楚国夫人喜事,就不要说不高兴的事了。”祝将军继续先前的话题,“我是说,没想到她拿下扬州城这么快,莫非真是神仙?”   姜会道:“都这样传说呢。”   祝将军哈哈笑:“传说这位夫人长得美,你们见过吗?”   端着酒碗的姜会笑眯眯摇头,吃猪耳朵的中齐也摇头。   祝将军视线转向桌子的另一边,这边坐着的年轻人穿着素净的白袍,整个人素净的像不存在:“项公子,你见过楚国夫人吗?”   项南面前摆着酒碗,手指捏着翠青青的豆子,捏一颗豆子喝一口酒。   祝将军一问,项南便点头了。   “见过。”他说道。   祝将军的眼睛顿时亮了:“真见过啊!真的长的很美?”   项南道:“美若天仙。”   祝将军哈哈笑,脸上是所有男人们谈起女人的神情:“真那么美?你们说扬州城那么快被攻破,是不是她站到城前一笑?不是有那句话,叫什么一笑倾倒一座城?”   姜会笑眯眯点头,中里低着头吃菜,两人似乎应和也似乎没有应和。   他们没有见过楚国夫人,也没什么话可说,祝将军不与他们讨论,又看项南,用酒碗跟他一碰:“.....马江不见了,会不会是已经倾倒石榴裙下.....”   打仗实在是无趣,如果添加一些男女之事就有趣了。   “倾倒石榴裙下也不奇怪。”项南道。   姜会依旧笑眯眯,视线落在项南身上,中里也微微抬头,男人嘛,谁能对女人不感兴趣?   “......她勇武善战,卫军百姓见了她如神佛而倾倒,叛军见了她则如金刚畏惧。”项南接着道,端起酒碗浅浅一口,用一句话结束,“她救过我的命。”   兴致大增的祝将军恍若被泼了一碗水,项南的意思他听出来了,救命恩人,不能被和叛军相提并论说笑。   祝将军撇撇嘴,哦哦两声:“原来项公子与楚国夫人有如此渊源。”忍了又忍,不说叛军,说卫军总可以吧,挤挤眼,“那你听说了吗,楚国夫人和韩旭......”   项南捏着豆子打断他:“她也救过韩旭的命。”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结草衔环也不为过,所以有什么可说的吗?   祝将军的兴趣彻底被浇灭了,声音变的冷淡,哦了声:“楚国夫人还真是厉害啊,竟然救了这么多人了。”   姜会笑眯眯不再看项南,中齐也继续吃菜。   酒桌上的气氛变得无趣,祝将军心里不高兴,果然他们是不适合坐在一起,既然不能开心一下,那就老规矩吧。   “楚国夫人勇武善战,淮南道也收复了,安东没有近忧,项公子,你该回太原府了。”他将酒碗放下说道。   项南道:“安东是无忧了,但我还不能走。”   祝将军沉脸:“项公子,这安东可是楚国夫人打下来的,你刚才可说了,楚国夫人对你有救命之恩,强占安东就是你的报恩吗?”   项南饮尽最后一口酒,嘴角弯弯:“是呢,我留在这里就是为了楚国夫人。” 第六十五章 夫君为谁觅封侯   酒宴不欢而散。   这种不欢而散已经是家常便饭,上一次把酒言欢还是在援助淮南道兵马的时候。   淮南道的兵马拿下安东后就干脆利索的撤走了,也没有安排后续怎么样,安东紧邻河南道,所以河南道理所当然收归己有,太原府来的人马则援助要援助到底义不容辞,都认为自己应该在这里,对方应该走。   “援助到底送佛到西。”祝将军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安东城另一边走去,“援助到哪?收复京城吗?送佛到哪?安康山被诛吗?简直是不要脸!”   愤怒的话重复太多,就变成了老妇人的唠叨,听起来少了几分气势。   亲兵扶着他点头:“将军说得对,无利不起早。”   “什么为了楚国夫人。”祝将军继续唠叨,“他们就是抢占安东,别以为我不知道,项云往这边送过好几次信了。”   亲兵继续点头:“项都督有了新的朋友了呢,在东南道帮忙呢。”   祝将军冷笑:“东南道齐都督现在可厉害呢,朝廷赞扬说大夏卫军北有武鸦儿,南有齐山。”说到这里看向前方,前方有一队兵马在开路护卫,为首的是中齐,他把声音提高,“剑南道的都督被遗忘了。”   中齐听到了回头,露出酒窝笑:“我家都督还小呢。”   “所以项都督去跟大人合作了。”祝将军幸灾乐祸道,“你们得告诉你们大小姐,别只想着帮姑爷,多帮帮弟弟吧。”   “我说了,我让他们快些回去嘛。”中齐点头,跑过来低声道,“他们是觉得安东位置重要,接近京城,将来收复京城的时候能占优势。”   就知道他们打这种主意,祝将军了然又恼恨,现在淮南道稳了,这个姑爷就更不肯走了。   他真是讨厌项南,就算在乱世,也总是有这种好运气的人存在,他们年轻,好看,出身好,轻轻松松就能成为人上人,家中有长辈扶持,再结一门好亲事,钱和兵马便从天上掉下来了。   祝将军灵机一动,要想把这些年轻人打落凡尘,把他们的钱和兵马收回去就好了。   “中齐。”他按着年轻人的肩头,并没有掩藏自己的心思,“不能让你们姑爷在这里。”   “我也不想他们在这里,一天到晚的嘲笑我,还想把我赶回剑南道。”中齐扁嘴,“将军,我可不想回去,回去就惨了。”   要是回去有好日子过,早就回去了,哪里用得着在他们河南道当牛当马,领兵杀敌剿匪,安排什么就做什么,大家都忘了他们是剑南道的兵了。   正如中齐所说,剑南道都督是个小孩子,项云这种大人都去找新的大人合作,他这种小兵卒当然也要另寻他路。   这也是为什么祝将军不把中齐当外人看。   “你听我说,关键的问题还是得说服你家大小姐。”祝将军对他道,“这小白脸有什么,不就是靠着你家大小姐?你家大小姐让他回去他敢不从?”   “我再跟姜爷说说。”中齐点头,不满的抱怨,“他们都来了,大小姐那边没人保护怎么办。”   祝将军点头,但眉头没有松懈,这种话先前说了多少遍了。   那位大小姐一心让丈夫觅封侯,不在意身边少了兵马保护,别人家的女儿他也管不了,一路皱着眉头回到住处,小妾端着热茶热水迎来。   家眷当然不能随军,但为了把安东站稳,河南道观察使学了光州府的手段,赶了一群民众过来,建城种地经商,领兵的家眷也要过来,当然妻子儿女不能冒险,侍妾婢女们充充样子就行。   “老爷为什么上愁?”小妾询问,“不是说楚国夫人大捷是喜事?”   祝将军坐下来拍桌子:“还不是因为太原府的那群人。”   小妾想着那个年轻的小将,声音都忍不住温柔几分:“还是不肯走啊?”   祝将军咬牙切齿:“太无耻了,竟然还说为了楚国夫人。”   话音落就听小妾咯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祝将军不高兴喝道。   小妾还跑出去偷看过那个小白脸,他是知道的,不过是年纪大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当着面想别的男人可不行。   小妾抿嘴一笑:“项公子好像跟那位韩旭韩大人一样呢。”   这样吗?韩旭和楚国夫人情义来往关系匪浅的事祝将军自然当做趣事说给小妾听。   “项公子嘛。”他想着项南说的话,声音慢慢,“他说见过楚国夫人,被楚国夫人救过命.....”   说到这里一拍腿。   “怪不得一听到楚国夫人袭击安东,他就跑来了,太原府跟这里可没关系,这跟韩旭一听到淮南道闹乱,就送了一城的物资给楚国夫人安稳民心不是一样嘛!”   “这小子适才不允许我说半句楚国夫人的流言,原来做贼心虚!”   “你们男人喜欢装模作样,但对女人的心思又藏不住,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那位楚国夫人美若天仙,又有钱又有兵马,谁见了不喜欢啊。”小妾倚着他笑,手指在他心口点,“老爷,你敢说你心里不喜欢她吗?”   祝将军老脸一红,天下有谁不爱美人?   “你没见过,只听说就动心呢。”小妾重重的戳了他胸口两下以示分寸恰好的醋意,接着道,“那项公子和韩旭都是亲眼见过的,还有救命之恩,他们怎能不动心,谁不想讨美人一笑?”   祝将军一拍桌子:“所以这小子还真是为楚国夫人守城!这下糟了,赶不走了。”   小妾又咯咯一笑:“不是啊老爷,如果是先前说的防止叛军来袭啊,守住要塞以防威胁麟州啊,老爷是不好赶他们走,但如果说是为了楚国夫人,那不用赶,他也得走啊。”   祝将军不解,看着小妾。   小妾道:“项公子跟韩旭又不一样,他家里有个貌美有钱有兵的剑南道大小姐呢,这要是让那位大小姐知道了......”   祝将军醍醐灌顶,妻子愿意送钱送人吃糠咽菜哪怕陷入危险都不怕,为的是让丈夫建功业觅封侯,然后夫荣妻贵,可不是把丈夫送去给别的女人。   更何况剑南道大小姐,那可不是一般人!   别说把兵马要回去,自己带着兵马杀过来抓人回去都极有可能。   “小白脸!”祝将军再次一拍桌子,哈哈大笑,“这次不走也得走了!”   说罢人跳起来喊亲兵。   “来人来人。”   他顾不得抱着小妾温存缓解一天的辛劳,召来亲兵们如此这般吩咐下去。   小妾也不在意被独守空房,高高兴兴的对镜卸妆,心里对惊鸿一瞥的白袍小将些许的歉意,真是对不住啊,你不想着我,我也不想你想着别人,求不得的苦,世人平等了。   能想到这些的不只是女人,陈二听到姜会说了酒宴上的话,便立刻跑来找项南。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他绷着脸说道。   项南站在舆图前正凝神思索,嗯了声:“想什么?”   陈二咬牙站到他面前,挡住视线:“你是不是喜欢楚国夫人?”   项南哈哈笑了,道:“什么叫喜欢?”   陈二恼怒:“你心里明白!”   “她不是我的仇人,也不是没有交集的路人,她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对她当感恩感念,她护国保民,平叛一方,是勇兵猛将,是我等从军之人的楷模,我对她当敬当畏。”项南想了想,再看陈二,点头道,“如果这是喜欢的话,我是喜欢楚国夫人。”   跟这些读书公子说话就是这样,绕啊绕,绕的陈二憋红了脸,瞪眼不知道说什么。   “你就说你是不是为了楚国夫人留在这里!”他气道。   项南摇头:“不是。”   不是吗?陈二一怔,不待说话,项南示意他来看舆图。   “从安东到滑州说远也远,说不远也不远。”项南手指划过舆图,眼睛闪闪亮,“只要将宣武道被叛军占据的地方收复,就能连成一片。”   陈二忙看去神情不由激动:“是啊是啊,在舆图上看的确不远。”   项南道:“我们以安东为据点,汴州为中继,滑州为终点,三部为营,能进能退,宣武道全境收复指日可待。”   陈二点头,但又皱眉:“兵马还是不够多啊,滑州那边没问题,但我们这边不够。”   项南道:“我们有宣武道啊。”他笑着点了点,几分怅然,“其实我就是宣武道的兵。”   靠着这一份同袍情,那些散落的兵马他想办法去说服他们重归卫军,固守城池的兵马他能请给与协助。   陈二抚掌笑了:“那就没问题了。”   原来不是要留在安东,而是为了滑州之扩,到时候他们白袍军也能驰骋在中原腹地了。   “何止。”项南道,手指向上划过去,“最主要的是,对京城的威胁。”   陈二激动的脸发红:“我们去打京城!我还能有亲手对战安康山的一天。”   项南笑道:“打京城还早,不过将来打京城肯定少不了我们。”   他伸手在舆图上再次指点,落在范阳。   “目前来说,对范阳的叛军,以及.....”   他的手指滑落。   “.....淮南道,都能起到屏障隔绝作用,就像一把刀横在京城叛军中间,范阳叛军想南下,京城叛军想进攻淮南道,都没有那么容易了。”   陈二看着舆图,高兴的点头,点着点着看着看着又觉得有什么不对。   变成一把刀横在京城和淮南道之间,怎么好像,还是为了楚国夫人? 第六十六章 有人欢喜有人不喜   陈二发火了,要揪住项南。   “你不能因为我是个乡下人就把我当傻子。”   项南绕过桌子:“我怎么把你当傻子了?我说的都是真话,你不信不能怪我啊。”   陈二在桌子另一边堵住他:“你胡扯一堆,分明就是掩盖你跟跟韩旭一样。”   项南道:“跟韩大人一样怎么啦?”   陈二拍桌子:“我们做男人的应当以军功扬名,怎么能因为楚国夫人而人尽皆知?”   项南道:“其实这两种说法是一样的。”   这哪里一样?陈二瞪眼:“你休想再用话诓我。”   项南道:“淮南道刚刚收复,兵马大战之后疲惫,城池尚未安稳,胜利的果实青涩又摇摇欲坠,对于安康山和安德忠来说,此时失去了淮南道但也能再次得到淮南道,两军如果前后夹击,淮南道必然要再次动荡。”   他看着瞪眼要反驳的陈二。   “我是为了楚国夫人,但只是因为楚国夫人就在那里,如果换作其他人,我还是会这样做。”   陈二张张口,要说的话咽回去。   “与其说是为了楚国夫人,不如说是为了保住大夏卫军来之不易的胜利。”项南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自嘲,“我这样做,韩旭也是这样做,但就因为对方是楚国夫人,是个女子,在世人眼里话里就变成了男女私情。”   他伸手拍了拍陈二的肩头。   “二狗,如果楚国夫人是个男儿,那我和韩旭做的这些事,你会怎么想?”   那就是义薄云天同袍之情舍身忘己感天动地......陈二的脸色涨红动了动嘴唇。   “二狗,你说这样是不是不公平?”项南不放过,继续追问。   “别叫我二狗。”陈二甩开他的手,讪讪道,“你这样想,别人不这样想,你跟剑南道那群人解释清楚。”   项南一笑:“这种事他们还需要我解释的话,就没解释的必要了。”   其实是跟剑南道关系很疏离,懒得解释吧,乡下人陈二早就看出来了,但这次没有说破以及质问,大概也是知道再质问项南也能给他合理的解释......   好累,不想说话。   “但愿那位乌鸦都督也不需要解释。”他嘀咕一声,不待项南询问就主动说道,“不管怎么说,如果能将滑州和安东相连贯通,是一件大好事。”   项南点头一笑:“淮南道安稳,也有助于我们做这件事,所以你看,好事都是相辅相成,助人就是助己。”   陈二撇嘴:“好事就好事吧,好事这么高兴,要不要再喝一杯?”   项南哈哈笑:“好啊。”   好事不一定都会高兴喝酒庆祝,尽管对于山南东道的官吏们来说,好事还不止一件。   淮南道收复是楚国夫人的大捷,江南道没有被叛军攻占则可以算是剑南道,不,应该说是韩旭的大捷。   江陵府的援军是剑南道的兵马,但这是韩旭逼迫剑南道派出去的。   当得知剑南道有兵马在江陵府,却不抵抗叛军而是护送小都督的家人逃离,韩旭大怒,不过没有像对待山南东道节度使那样。   “......给这个小都督扣上怯战的帽子,一罪杀之,而是去哄劝那个小都督。”   “好言好语的讲剑南道太远了,黔中那边也不安全,长途行路对老人家身体也不好,还是接到山南道来。”   “又是哄又是吓,小都督哪里抵得住这个,立刻同意了。”   “韩大人便拿着鸡毛当令箭了,调派了剑南道的兵马,喝令他们去援助江南道。”   “现在人也接来了,江陵府也救下了,真是皆大欢喜。”   “不过我看韩大人这几天不高兴啊,脸拉的面条一样长。”   “脸再拉的长也比你好看。”   回廊下几个官吏无酒无茶干坐议论,说到这里都笑起来,笑完了揣测韩旭到底为什么不高兴。   “这次江陵府一战,守住了江南道,还让剑南道得了好名声,剑南道军中上下都对韩旭赞叹,觉得他既能为小都督考虑还能看准战机,越来越对他信服了,到底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再被别人信服,也不如自己当家作主,这次的声名还不是都加在那娃娃节度使身上?”   “对啊,要我说,这次韩大人应该像对待咱们原来这个节度使那样,给那个娃娃节度使扣上一个滥用卫军的罪名,然后....。”   说话的人伸手做个抹脖子的动作。   旁边的人冷笑:“那娃娃节度使能一样吗?剑南道的兵马跟山南道一样吗?韩旭现在为什么哄着小都督,他敢露出一丝不敬试试,别的不说,小都督那个奶妈都能吃了他。”   “所以说,到底还是在娃娃跟前装孙子,怎么能高兴。”   “说起那个奶妈,我看她常盯着韩大人,是不是真想咬一口哈哈哈。”   人群中想起你懂我懂大家男人都懂的笑声。   “那可不是谁想咬一口就咬的,剑南道小都督的奶妈也不行,毕竟楚国夫人已经先咬了.....”   话说到这里其他人忙嘘嘘喝止,但又压制不止内心翻腾的笑,男人们如同鸡崽子发出唧唧喳喳的声音。   “真的假的?”   “关系匪浅,要追溯到宣武道那一战。”   “不是,我听说是亲事是梁振做媒,楚国夫人去京城见梁振的时候,对韩大人惊鸿一瞥.....”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站在院门口的韩旭差点窒息,他身边的张安王林也不敢听下去了。   “干什么呢!”他们喝道。   鸡崽子们回头看到面沉如锅底的韩旭,一哄而散。   “真是不像话!”   “当初贻误战机的事都忘了吗?”   “你们是不是也想去地下追随原来的节度使?”   张安王林愤怒骂道,再回头看韩旭。   “韩大人,我就说这些人不行,还是从我们山南东道调来些人手吧。”   韩旭道:“不用。”向前迈步。   张安王林看着韩旭拉长的脸没敢再说话,跟在他身后。   韩旭端着肩膀目不斜视沿着回廊前行,但可以清楚的感觉到张安王林在后挤眉弄眼,而适才那些官吏虽然被喝散议论也还弥散在四周。   不止是府衙四周,整个山南道,整个大夏都传开了。   韩旭看着面前的厅堂,恍若看到金銮宝殿,里面坐着皇帝,还有那个得意洋洋的寡妇......   这没有什么意外,在遇到楚国夫人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会有今天。   女人,是永远不会满足的! 第六十七章 沉默的韩旭   韩旭走进厅内,站在舆图前看着淮南道久久未动。   张安王林主动打破沉默。   “大人,淮南道大捷真是太好了。”   “淮南道安稳了,江南道也就安稳了。”   “这次如果不是淮南道的援兵,江陵府不会这么容易解了危急啊。”   “江陵府如果失守,江南道也就完了,那我们山南也就危险了。”   他们一唱一和赞叹,韩旭明白他们的意思,但依旧不说话,只沉沉的看舆图。   “大人。”一番眼神推让后,王林绕到舆图前,“在江南道的兵马不能撤回啊。”   江陵府危急解除,江南道四卫兵马再次集结,淮南道又收复,一个个好消息传来时,韩旭突然要剑南道收兵。   这可不行啊,江南道的安危关系山南道,而且用的还不是他们山南道的兵马,这种好事可不常有,张安王林立刻寻来了。   “我知道,江南道还有很多援军。”张安也绕过来道,“东南道,淮南道,都声名赫赫。”   “但东南道正和安德忠对战,淮南道也刚刚击退叛军。”王林道,“他们自身艰难,能分兵援助已经是极其难得,不能把这件事丢给他们。”   “如今战事不是一城一府的事,关系大夏全局啊。”张安诚恳的说道,“我知道大人是担心剑南道兵马不足,请大人放心,我们山南西一定守好剑南道。”   这种道理韩旭岂能不懂?韩旭看着舆图还是没有说话,他其实根本就没有听这两人说话,现在他心里只想着楚国夫人。   这个女人,怎么这么.....   咒骂的话纵然在心里也不忍说,这个女人毕竟做的是英勇的利国利民的事。   虽然她的动机不纯!韩旭又愤怒又无奈。   愤怒的是那女人毫不掩饰到处宣扬自己是为了韩旭才出兵,无奈的是这出兵他无法拒绝。   这种手段他并不陌生,当初在京城他住处前有一条水沟,长年不清理淤泥,腥臭又危险,每年都有孩童溺死在这里,然后那个寡妇出了一大笔钱将水沟清理了,整条街都轰动了,人人都在感谢他......   他能怎么办?阻止吗?看着民众和小孩子的笑脸,他连脾气都发不出来,只能闭门不出。   但那时候那个寡妇可没有到处宣扬是为了他,虽然人人都知道是为了他。   这个武少夫人!武妇狂妄吗?   韩旭在舆图前深吸一口气,转过身。   你一言我一语的张安王林被打断,二人并不气馁,跟着转过来。   “.....我知道李三老爷给小都督写信了,催着要兵马快些回来。”   “他要兵马回去有什么理由?为了保护家人?李氏故土在江陵府,要保护也是保护江陵府。”   “大人您放心,李老夫人住在我们山南道,我们照顾的宾至如归让她们不思乡。”   “待江南道江陵府安稳了,李老夫人回家去就好了,何必长途跋涉去剑南道。”   “江陵府有剑南道的兵马,四周又有淮南道山南东南齐都督,比剑南道还安稳呢。”   声音从韩旭的左耳进右耳出去,李三老爷?李三老爷从来不在他的眼里,吵闹写信更是无须理会。   韩旭眉头拧紧。   这个武少夫人还是夫人呢,她就这么肆无忌惮,不怕武都督.....不过韩旭也明白,但凡敢这样做的女人根本就不怕丈夫。   当初京城那些敢对他动手动脚的女人们,要么坐拥能买下十个丈夫的身家,要么出身豪族父母势大,当丈夫的只要有这个妻子就够了,其他的不计较。   武少夫人不就是这样?   乱世来临,有钱有家世的女人泯然众人矣,但有兵马的女人冒出来了!   乱世颠沛流离是人的噩梦,但也是个别人的机会,武鸦儿就是一个例子,此人漠北小兵异军突起,而他的妻子也是如此。   武少夫人可不是靠着丈夫,而是自己拉起了兵马,一路厮杀建功立业直到如今坐拥了淮南道。   朝廷不敢小瞧她,丈夫也不能小瞧她。   更何况她也没有做什么,只是大夏卫军有难,她遣卫军相助,就算是遣兵的时候说为了他,韩旭一咬牙,武少夫人不仅仅是武少夫人,她还是朝廷敕封的楚国夫人,有品阶有俸禄,将来上朝也是能与他韩旭同殿并立的.....同僚。   同僚相助同僚合情合理。   韩旭吐出一口气打断了耳边的嘈杂:“你们不用说了。”   张安王林停下看着他,有些紧张忐忑,说服他了吗?   “剑南道的兵马不会撤回来。”韩旭道,“还要再派些去,让淮南道的兵马回去,他们那里也需要人手,不用.....”   他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张安王林已经抚掌赞叹,余下的话不用听了。   “大人明智!”   赞叹之后,二人又施礼道谢。   “大人此举是造福山南道,造福江南道。”   虽然已经习惯了这两人的作态,但这次说的越发多,韩旭皱眉看他们一眼,道:“平叛人人有责,这是为了大夏。”   张安王林肃容应声是。   张安主动道:“大人您放心,别的我们帮不上忙。”比如山南道的兵马是绝对不能去帮忙的,“我们一定照顾好李老夫人。”   王林补充:“李三老爷是李小都督的叔父,也是李老夫人的儿子。”   李三老爷想对李小都督指手画脚,李老夫人也可以管教儿子。   他们会说服李老夫人出面,让李三老爷闭嘴,让韩旭可以顺利的调动剑南道的兵马。   兵马朝廷事,哪里用得着这种内宅妇人手段,李三老爷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内宅妇人,这两个家伙也值得当回事?   他们也不是真把李三老爷当回事,只不过做一些热热闹闹但并没有什么用的事来表达自己的诚意。   这种官员韩旭也见得多了。   他们想要利用他,他也要用他们。   韩旭点点头:“那就有劳你们了。”   张安王林连连说着我们没做什么都是大人辛苦云云之类的话,韩旭与他们勉强客套一番,便以要处理一些信件为理由赶走了二人。   张安王林一直走到回廊外才停下回头,从敞开的门窗可以看到韩旭坐在书案前提笔......   张安神情肃重,低声问:“韩大人要给谁写信?”   王林眼神恭敬,沉声答:“当然是楚国夫人。”   说罢二人对视一眼,恭敬肃重顿消,无声的大笑,笑的眉毛乱飞,又互相撞了撞胳膊示意对方不要再笑。   “我们也真是用心良苦了。”张安道,“讲道理说大义,劝说韩大人忍辱负重为国为民,好让韩大人合情合理的与楚国夫人往来。”   王林绷着笑故作肃重:“维护韩大人的清白是我们应该做的。”   二人再次碰头低笑,还是张安机警四周,看到有人走过来,忙拉扯王林,二人端正了神情,来人也走进了。   “二位大人。”来人施礼。   张安认得他是李明玉身边的侍从,问:“都督找韩大人?”   侍从应声是:“都督让我来看看大人是否有空,要商议一些事。”   王林肃容道:“还是稍等一会儿吧,韩大人正在忙。”   忙吗?能有什么可忙的,跟都督的事相比,都是小事,侍从有些迟疑向内张望了下.....   张安挡住他的视线:“此时战事正紧,事关江南道安危,朝廷也急着听消息呢。”   是朝廷的事啊,侍从便不再坚持,应声是退开了。   张安王林对视一眼,互相赞赏,再次一起笑了。   .....   .....   韩旭透过窗户看到了张安王林鸡鸭一般在院门口互啄,不用猜也知道他们在唧唧咯咯什么。   他的脸色再次沉沉,低头看桌上要写的信。   信,是写给楚国夫人的......   他能怎么办?拒绝援兵?叱骂楚国夫人?这岂不是置江南道不顾?置大夏战局不顾?   韩旭闭上眼将手中的笔攥紧。   为了大夏,为了战局稳定,为了黎民苍生,他忍受些流言蜚语妇人轻薄又如何? 第六十八章 明玉的解忧   “韩大人在忙什么?”   男孩子悦耳的声音传来。   韩旭抬起头看到李明玉在窗外探头,男孩子站在繁花绿柳间恍若一幅画。   “怎么不进来说话?”韩旭道。   李明玉绽开笑:“大人在忙,我不敢打扰。”   如果真不敢打扰就不该出现在这里啦,但对于孩子来说,这种虚伪也是一种不掩饰的纯真。   孩子的话语掩饰,姿态不掩饰,大人一眼便能看透,看透了就是清清爽爽的可爱,比张安王林那种想要什么就竭力的掩饰往衣服里藏的惺惺作态令人心悦。   韩旭沉着的脸浮现一丝笑:“都督有什么事?”   韩旭更开心了,往窗下走了几步:“大人,我叔父让我把......”   他的话没说完,身后的妇人轻咳一声:“公子,进去说话。”   李明玉吐吐舌头,跳过小石子路,从正门迈进去。   韩旭看了眼那妇人,那妇人黏在他身上的视线垂下,跟在李明玉身后进来。   站在窗下说话又如何?他韩旭并不是那么死板规矩的人,这妇人不过是要进来看着他而已。   这种事他见得多了,比如以往去见同僚,只在书房略谈便可以了,同僚的夫人非要带着一家人都来见,见完了还要留吃饭,喊过叔叔伯伯哥哥的家人们不分男女就可以挤在一间厅堂一个席面上......   “大人,我三叔派人来了。”李明玉迈进来接着说,“要接祖母她们过去。”   韩旭道:“这件事你不用管了,我来跟你三叔说。”   李明玉哦了声,扭头看身后站着的妇人,似乎等她的指示。   妇人看韩旭道:“大人,那是都督的家人,由你决定不合适。”   已经不站在后边偷窥他,开始直接跟他说话了,女人的胃口就是这样一步步变大,韩旭不看她一眼:“都督现在是朝廷重臣,他的事都不仅仅是私事,他的家人去留动向关系战局大势,本官如何不能决定?”   桂花剜了他一眼:“大人,都督连家事都不能做主,在剑南道颜面何存?”   韩旭淡淡道:“都督的颜面不是从家事上挣来的,都督的颜面在战功在平叛。”他看着李明玉,“李都督,请像你父亲那样征战威震四方,让陛下与你对坐彻夜长谈天下大事吧。”   像父亲那样是孩子最大的愿望,尤其是父亲已经过世,李明玉的眼闪闪亮,喊道:“好!”   韩旭指着舆图:“江南道这边要再派些兵马,剑南道的兵马要成为一支灵活又凶猛的利箭,哪里有叛军哪里有请求,就去哪里,让都督的声名响彻四方。”   李明玉点头跟着指这里那里:“.....东南道有叛军,淮南道有叛军,宣武道有叛军,京城.....”   童声稚气志向远大,韩旭不纠正只含笑鼓励。   那妇人站在李明玉身后看韩旭。   韩旭任她看,除了她,她还能做什么?   “大人。”桂花道,“此事非同小可,还是我请来将官们,与大人商议一下。”   她请来将官们?然后自己再通过她来说服将官们吗?通过她就要与她多说话,甚至单独相对吗?进门后韩旭第一次将视线看向桂花,眼神洞悉一切。   “这件事不是我们剑南道商议,而是与淮南道楚国夫人商议。”他看着这妇人,“我与楚国夫人已经谈好了,协同守护江南道,难道淮南道敢做的事,剑南道不敢吗?楚国夫人能做的事,李都督不能吗?”   争强好胜的孩子跳脚喊:“能。”   桂花不说话了,视线狠狠的看着韩旭,情绪复杂。   他与楚国夫人已经商议好了,你还敢要挟吗?只能愤怒无奈惆怅嫉妒悲伤......韩旭从不理会妇人的情绪,如果他真要理会,当初就不会只有一个寡妇闹到皇帝跟前了,对待女人们必须无视。   韩旭伸手拍了拍李明玉的肩头:“小都督有大志向。”   李明玉仰头看着他:“韩大人,你要一直留在剑南道亲眼看我的大志向啊,他们说你要跟楚国夫人走......”   这些话都传到这孩子耳内了?真是不像话!韩旭打断:“本官身负皇命监理剑南道,当然哪里都不去。”   他握着李明玉的手晃了晃,声音柔和而郑重:“我一定要协助小都督完成大志向。”   李明玉高兴的笑了,看着韩旭就像是看着稀世珍宝。   “我要给大人建造一个金屋子。”他说道。   韩旭哈哈笑了:“这个典不是这样用的。”   男孩子说这个没什么,幼稚又可爱,只要不是这个妇人说就行,韩旭眼角的余光看了眼桂花。   桂花移开了盯着他的视线。   “韩大人是剑南道的官,没有皇命是不能走的。”她对李明玉轻声说道,“都督不用担心了,我们先回去吧。”   她这是提醒他楚国夫人不是皇命,不用怕吗?因为听到会留在剑南道,她的情绪又似乎高兴起来,韩旭依旧当然不理会,也不去反驳......他希望剑南道能让楚国夫人也认识到这一点。   两方互相牵制,互相忌惮,如鹬蚌相争,但他这个渔翁会让他们互相合作,平叛护民拨乱反正,维稳大夏。   送走了李明玉和这个寸步不离的妇人,韩旭已经知道妇人不是奶妈,是掌管李奉安内宅的大管家,可以说手握着半个剑南道。   乱世里的妇人们,比太平盛世的还要厉害,她们不仅有钱有权还有兵马凶器,被她们看上,不会再去哭求到皇帝跟前,她们自己就能动手将他....韩旭不想再想下去,他也无所畏惧,太平盛世他没有因为这些荆棘丛生而避世辞官,乱世更不会。   他的心志像磐石一样坚硬,他的身躯能像蒲苇一样柔韧,他能屈能伸不惧流言蜚语出淤泥而不染.....   不过,也不能让她们得寸进尺,让她们知道有些事他不计较,但要适可而止。   韩旭重回书案前,提起笔继续给楚国夫人写信。   “......江南道我会派足够的援兵,你立刻把淮南道的兵马收回去,不要再肆意妄为......”   ......   ......   看着李明玉和桂花走出来,老管一扬鞭子嘿嘿笑。   “小桂花见到美大人高不高兴啊。”   桂花不苟言笑,不急也不怒,只瞥了老管一眼。   如今有关韩旭的流言,除了楚国夫人的倾慕,剑南道小都督的奶妈也芳心暗许。   老管的随从瞪眼:“爷爷,你不要乱开玩笑,都督在呢。”   老管嘿嘿笑:“笑一笑嘛。”捻须看着李明玉,神情恭敬又慈祥,“这世上的话不是听不到就不存在的,我们都督什么话都能听,也敢听。”   李明玉对他一笑,自己爬上了车,不说听懂也不说听不懂。   老管再次看桂花,还是忍不住笑:“你这样子,怎么就像芳心暗许了?”   桂花已经坐上车,这次瞪了他一眼。   老管哈哈笑,将鞭子一甩,马儿得得向前:“不说了不说了,小桂花害羞了。”   桂花没有理会他,坐在车前回头看到丫头豆娘给李明玉递点心,提醒道:“先擦手。”   豆娘应声是,将点心喂给李明玉,然后再给他擦手。   桂花收回视线不再管车内两个孩子。   “说的怎么样啊?”老管问。   桂花道:“没怎么样,该说的不该说的,他自己都说了,不用我们说。”   老管再次哈哈笑:“这人真是有趣。”用胳膊肘撞了撞桂花,挤眉弄眼,“小桂花你不觉得他又好看又有趣吗?大家可都觉得你觉得呢。”   桂花面无表情:“不好笑。”   老管接着笑,道:“你被笑一笑,总比大小姐被用来说笑好一点。”   桂花明白他的意思,因为她也这样觉得,所以才会允许这种流言传开,只是不知道大小姐是什么意思。   两人在车外说话,车内豆娘竖着耳朵听,小孩子也是喜欢听大人说话的,虽然有些听不懂。   “小公子,你听懂他们说什么吗?”她小声问李明玉。   李明玉两手捧着一块点心一口一口细细的吃,闻言点点头:“听懂了,他们在说姐姐喜欢韩旭的事。”   豆娘道:“这件事很为难吧?我听说成了亲就不能喜欢别的男人了。”   大小姐已经成亲了,所以大家才很为难吧。   李明玉脸上的笑像手里的点心一样甜:“这没有什么为难的,姐姐喜欢的人,我帮她收着就好了。”   姐姐要人就送过去,不方便要就在他这里藏着,这样就跟姐姐无关了。   豆娘满意的点头拍着小手掌:“这就没问题了。” 第六十九章 明楼来推舟   扬州城里李明楼案头被信件淹没。   扬州城原有的官员自然不用,跟随投降的叛军一起被关在城外军营里待处置。   刘范姜亮宋知府带着光州府的部分官员们都赶来,让淮南道重新运转。   收复了扬州之后,原本尚未攻下的府城立刻都投降了,不肯来拜见光州府楚国夫人的城池也都没有了犹豫,淮南道十四州五十七县兵马配备,另有沂州,宣武道,江南道,相州,京城等等地方的军情公文,如雪花般日日不断。   虽然事情最后都交给宋知府等人处置,但在交给他们之前,李明楼都要先看一遍的,府衙后马江华丽的书房里灯火彻夜不熄。   当元吉拿着山南道的信过来时,李明楼刚要去歇息,听到是山南道的信她立刻又回来了。   “小姐不用急。”元吉道,“公子那边一切都好。”   不管好还是不好,李明楼都想第一时间看到弟弟的信,看到李明楼重新坐回书案前,有个小女童捧来烫过的手巾,另有一个男童捧来热茶。   李明楼身边还是只有孩童侍儿,送走十三人去武鸦儿那里后,也没有再增添人手,马江这里的下人李明楼自然不用,金桔照顾武夫人,李明楼身边就只有六个孩童。   随着李明楼日渐繁忙,孩童们守门,传话,端茶倒水也跟着忙的脚不沾地日夜不停。   李明楼让他们不用晚上伺候好好休息,孩童们不想违背她,便六个人分班轮换。   “这样就不影响休息了。”他们开心的说。   李明楼从不将自己的意识强加其他人,她不介意他们去歇息,如果他们不愿意,她也不介意他们非要在身边伺候。   李明楼用热巾敷了脸,接过热茶,对两个孩童道:“我要和元吉商议事情,你们去歇息吧。”   两个孩童乖巧的应声是退了出去。   李明楼先看了李明玉的信,李明玉絮絮叨叨写了好几张,每天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事,吃到什么好吃的,李老夫人等人怎么样,桂娘子说了什么,豆娘给他偷偷藏了什么,像个孩子一样开心,李明楼看的嘴角挂着笑。   “我什么都不用做,一点都不辛苦,姐姐不用担心我。”   他哪里是什么都不用做,李明楼轻叹,看着这满满的信纸,他与山南道官员周旋,与韩旭周旋,要安排传达命令给身边的将官,要与剑南道道衙书信来往,要安抚李三老爷,要在李老夫人跟前表达孝心,真正的孩子哪用做这些事。   不过这才是他应该做的,父亲不在了,他和她都不再是孩子,甚至没有时间去学习,就要当一个大人。   上一世项云给了李明玉充足的学习时间,让他练武让他在军中学习征战,让他读书,让他学习怎么处理事务,而其他的事都由项云做了,当李明玉学成的时候,实践的机会也没有了。   “公子很聪明,做的很好。”元吉说道,他看的是李明玉身边将官送来的信,他们信里描述了李明玉做事的井井有条。   李明楼摇头:“有时候不是聪明不聪明。”   这还是个严格的姐姐,元吉笑:“那是什么?”   李明楼道:“是环境逼迫没办法吧。”   元吉哈哈笑:“同样的环境聪明人和蠢人做的事可不一样。”   李明楼也笑了,其实她是在想明玉其实一直都是明玉,只不过这一世和那一世面对的情况不同做的事不同,但能说上一世他们姐弟不聪明吗?是没有机会聪明。   说起家人气氛总是欢悦的,元吉看着手里的信又笑了:“不过韩大人是聪明人还是蠢人,大家有些说不清。”   李明楼笑意更浓:“韩大人现在是不是很生气?”   为了不引起猜疑,派往江陵府的援兵,李明楼给出的借口是为了韩旭,毕竟大家在宣武道有生死之交,没想到事情变成了她与韩旭之间有男女私情。   当然,这种说法在当初借韩旭的从剑南道要物资就开始了,但属于私下的玩笑猜测,谈起的人也不多。   此次事情传的飞快而且就好像每个人都亲眼看到他们之间私情一般,她都不知道怎么凿凿成这样的。   “这要归功与韩旭自己。”元吉说道,将桂花的信递给李明楼。   李明楼看桂花的信,桂花信上说自己也很困惑,因为她不知道韩旭是个聪明人还是个蠢人。   说他蠢吧,他在山南道游刃有余,恩威并施,所有人都被他掌握在手中,尽管剑南道是假装的,但除了首领们,普通官和兵都对韩旭有好感。   “他机智勇敢,看待人事时局极其通透,博古通今清正严明又不迂腐,他宽厚又威严,能抚慰民众能振奋兵马还能威慑官将,令人敬畏。”   但说他聪明吧,他又有奇怪的做派。   “他极其相信自己机智勇敢聪慧令人爱戴敬畏,在别的事上倒也还能克制清醒,在对待女人上格外的......蠢。”   桂花在纸上涂改了几次,最后斟酌选择了这个词。   “他好像相信每一个女人都爱他,女人多看他一眼就是为了诱惑他,别说女人了,一头母猪走过他身边,他也会认为母猪要非礼他。”   李明楼和元吉同时大笑。   “我不知道桂娘子原来这么会说笑话。”李明楼笑的前仰后合。   元吉笑着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们这些人是因为大都督才凝聚在一起,大都督在的时候,都是大都督的臂膀,随着指点做事,大家之间来往并不多,说兄弟是兄弟,说熟悉其实也陌生。   而现在大家都凝聚在大小姐和公子身边做事,大小姐和公子需要指点需要保护,他们必须合作联系商量,私下也有争执有埋怨,这两年反而比以前十几年还要感觉熟悉了。   每个人也都呈现出跟表象不一样内在,变得更加鲜活。   元吉忍着笑:“所以当听到小姐说是为了韩大人才出兵,别人还没多想的时候,韩大人自己就想到这里了。”   他愤怒羞惭,又悲又喜,又遮又掩,时而肃穆时而叹息,时而义正言辞时而又躲躲闪闪,于是大家都开始想了,越想越多......   “韩旭因为貌美,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受到纠缠,到了京城为官之后只增不减,传出了很多情事逸闻。”元吉将韩旭的过往讲来。   有了这些前车之鉴,再看韩旭的反应,大家就证据凿凿了。   “他给你也写了一封信。”元吉又拿出一封信,“如同上次一样,桂娘子不许任何人看。”   李明楼接过来看的再次哈哈笑,信中的韩旭比上一次送礼物时更加清楚的表明了愤怒羞恼。   元吉看的摇头:“小姐,要给他解释一下吗?”   韩旭是真的相信大小姐对他觊觎,这也是桂花的问题,这件事要阻止吗?流言传的太离谱了。   李明楼嘴角含着笑,慢慢的摇头:“正如先前我猜测的那样,他是真相信我对他有非分之想,但是,他也愿意利用我对他的非分之想。”   她将韩旭的信轻轻的晃了晃。   不管是在信里还是在面对众人,他的愤怒羞恼是真的,但故意暴露羞恼愤怒也是真的。   韩旭是个文官,但也是个凶狠的人,为了达到目的可以无所不用。   “他利用小姐对他的非分之想。”元吉笑意收起,“如果只是在大小姐与他之间倒也罢了,但他现在要天下人皆知,就过分了。”   李明楼道:“没关系,早晚要天下皆知,他在剑南道,我无可避免要跟他打交道,与其让世人胡乱猜测,我疲于掩饰,还不如就这样。”   元吉皱眉:“但这个理由不太合适吧,大小姐的声名.....”   “男女之情是最简单又最有力的理由,至于声名,这种声名要不了我的命。”李明楼将韩旭的信扔在桌子上,一笑,“我应该给韩大人写封回信,表明一下我的心意。”   元吉还能说什么,只能苦笑:“小姐要自己写吗?就像给武都督那样?”   是哦,现在她有两个男人要写信了,一个是丈夫,一个算是情夫,丈夫和情夫应该有区分,项南的信只适合写给丈夫,端庄如莲花,情夫的信要感情浓烈一些.....   李明楼想到了:“让姜亮来写。”   姜亮刘范当时在光州府就是街头写信,为世间民众写信,写世间百种情态嘛。   元吉看着李明楼眼睛亮亮摸着鼻尖兴致勃勃的左想右想,女孩子的脸上满是灵动,他的苦笑便变成了轻笑。   小姐喜欢就玩吧,小姐说得对,这声名又能把她怎么样?她又不是靠声名活着的女子。   元吉俯身应声是,原本要亲自去叫姜亮,走出来看到门口换了两个孩童侍立。   “他们去睡觉了。”两人笑嘻嘻说道,指了指自己红润的脸,“我们睡好了。”   元吉伸手摸了摸他们的头,让他们去请姜亮来,一个孩童蹬蹬跑着去了,元吉则回到书房里,李明楼已经在继续看信了。   “是武信他们写的信。”她说道,“每个人都写了话,恭祝我们收复淮南道,还送了礼物。”   信件都是单独送来的,随信的礼物则另有登录收放,元吉道:“我让人拿过来,不知道他们送了什么。”   那边有什么可送的?而且,武鸦儿送了吗?   好像没有看到武鸦儿的信,自从那只木狗后也没有礼物再送来.....用不着的时候就不哄人了吧。   元吉在桌案上翻看,李明楼发出一声轻笑。   又有什么好笑的?元吉抬头看,看到李明楼嘴角的笑意像水一样在脸上荡开。   “他挺会说话的。”她眼睛笑的水波粼粼,看着手中的信。   他?是谁?那些孩子们?说了什么好听话?元吉不解,小姐从生下来就只听到好听的话,还有什么话能让她觉得好听?   “是武鸦儿。”李明楼道,指了指信上,“夸我呢。”   说到这里姜亮进来了,这句话听到了,立刻啊呀一声:“夫人和都督真是伉俪情深。”   李明楼看他一笑,将手里的信放下,招手道:“你来替我写一封情书,不是给丈夫的。”   姜亮揪下一根胡须。   他要说点什么吗?他应该说点什么吧?他为什么要进来就说话呢? 第七十章 谁有少年情怀   姜亮坐在一旁另安置的几案前,小童踮着脚给他的茶缸里倒热茶。   几案上摆着笔墨纸砚,还有韩旭的信。   姜亮已经反复将信看了几遍,神情已经不是刚才那般不知所措了,愤怒的拍桌子。   “夫人为何不杀了这狂徒。”他说道,“竟然污蔑夫人为自己牟利。”   李明楼就对元吉笑道:“你看,不用跟姜先生解释,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元吉对姜亮笑了笑,姜亮一脸鄙夷的看着信:“这种恶心又自大的文字谁都看得出来。”又补充一句,“我早就知道是有人在败坏夫人声名,没想到就是韩旭本人。”   李明楼被他说的有些好奇:“他写的还好吧。”   韩旭写的信读起来还是很美很流畅的。   姜亮断然道:“流畅也藏不住丑恶内心。”   总之把韩旭往死里骂就对了。   李明楼笑着不再问了,道:“所以请姜先生来帮忙写一封回信吧。”   姜亮在椅子上扭了扭,问:“夫人想写什么样的回信?是恩断义绝,还是......情深缠绵?”   他能问出最后一句话,就可见心眼通明,李明楼不用再多说解释:“当然是情深缠绵,虽然韩大人对我厌弃,但我对韩大人的心意是不会变的,韩大人是世间最美的珍宝,我怎么能不喜爱?”   这话有点耳熟,姜亮心想,但他不去想用自己丈夫夸赞自己的话,来夸赞自己的情夫合适还是不合适,干脆利索的点头:“我知道了。”   不待李明楼再说话,他提笔开始书写,连口茶水都没有喝,在李明楼又看完三封信跟元吉交代怎么处置后,他停笔写好拿过来了。   李明楼看着这封信有些入神,她以前从没见过这种表达情意的信。   原来情意也可以这样表达。   那一世项南的信也会表达情意,但如春风轻柔,而姜亮写的这个如夏花妖艳,她读这封信不仅能看到写信人的情根深种,还能看到收信人是怎么样的伟岸男儿。   那男儿面如潘安貌美,又如孙武才华横溢,谦谦君子世间难得一见,一见谁人能不倾心?不对韩旭倾心的人,都不是人。   元吉看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些犹豫:“这样写是不是太过了?”   李明楼笑着摇头:“不过不过,很好很好,等我抄下来给韩大人送去。”   元吉看她眼睛都笑成月牙了,便不再劝了,姜亮问了没有别的吩咐就神情淡然的告退了。   茶缸忘记了拿。   李明楼看到遗留在桌上的茶缸,笑道:“还是把他吓到了。”   有官封节度使是皇帝跟前最大亲信的丈夫,妻子还要去追求其他的男人,纵然知道这追求是假的,但也够吓人的。   姜亮可不知道武少夫人是假的,嗯,可能知道了更惊吓吧。   元吉问:“要给他再解释一下吗?”   李明楼道:“不用,姜先生知道我是在做什么,虽然觉得我的做法吓人。”   这封情书上除了热烈的表达情意的词句,还写了淮南道如今怎么样,形势多么好,他们两人情深意重,淮南道和剑南道也就合二为一,那将是多么美好的前景。   姜亮知道韩旭要利用淮南道来谋取别人的畏惧,楚国夫人便也用韩旭谋取剑南道。   可叹这么美好的情书,背后却是毫无情意的觊觎,这是乱世的无情还是他们这些人已经没有了少年情怀?   李明楼看着信感叹,元吉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小姐这是渴望真正的情爱了吗?   向虬髯对小姐应该算是很美的情怀了吧?一个是不计回报的知遇,一个是只为了回报不求功业的感念。   把这个少年情怀抓回来怎么样?   元吉便试探:“说起来,向虬髯.....”   李明楼先想到什么:“也不是,还是有人情怀是很美的。”她放下韩旭的信,从桌上拿起另外一封信,脸上再次浮现笑。   元吉认的这是相州那些孩子们写来的信,适才小姐看的很高兴,说武鸦儿夸她了,然后姜亮进来打断了。   元吉问是谁,那些孩子们还的确是少年,情怀虽然也不再纯真,但还是有一点纯真的。   “是武鸦儿。”李明楼眼里满是笑:“流言也传到那里了,阿信他们担心对我不利,让阿孝仗着年纪小旁敲侧击,元吉叔,你猜他怎么说?”   小姐又是元吉叔又是顽皮的让猜,武鸦儿说的好不好且不说,应该很逗人开心,就像土香木狗一样,虽然心里不当回事,但元吉不会扫了小姐的兴致。   “说什么?”他顺着问。   李明楼眉开眼笑:“他就直接跟阿孝说了,他不信我跟韩旭的流言,不,也不是不信,他信的是韩旭喜欢我,甚至说每个人都要喜欢我,因为我世间最美的存在,应该得到世间所有人的喜爱。”   这种话吗?他们人人都知道啊,小姐自己也知道啊,有什么稀奇?元吉点头:“这句话他说的对,不过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因为他看到了美啊。”李明楼道,“他听到这些流言,没有像别人那样胡思乱想,而是透过这些流言想到了简单又美好的事。”   元吉想到了金桔说过的话,没有贸然问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他这么说,想干什么?”他皱眉沉思,“骗兵吗?”   李明楼哈哈笑:“没有啊。”将信递给元吉,“没有说要我们兵马的事。”   元吉接过信仔细的看了一遍,虽然是孩子们的一言一语,但这些言语能清楚的勾勒出相州的局势,振武军已经稳定了相州,安康山叛军退守,麟州那边要武鸦儿回去.....的确没有提到要动用兵马的迹象。   “谁知道接下来会不会要。”元吉说道,总之这个武鸦儿不可信,心思诡异又奸诈,他总能哄小姐高兴。   该怎么做呢?   他想到见过在剑南道见过街上妇人哄孩子,这个不好,我们去买更好的.....   元吉一拍头似乎想到什么:“最近向虬髯还在江南道吗?”   向虬髯吗?项云还在江南道,向虬髯也一定在,李明楼眨眼:“不知道啊,怎么了?”   元吉道:“没什么,我想他可以召集一下游侠儿,将小姐的声名在江南道宣扬一下,抵消那些流言蜚语的影响。”   李明楼笑道:“元吉叔不用担心,只要我手中有兵马,那些流言蜚语没什么影响。”   元吉当然知道,他不过是要转开话题:“是啊,不过向虬髯这个人很不错,能为小姐所用就更好了。”   是不错,李明楼笑着点头,而且也已经在帮她了,只是不能多谈。   说到这里,武信他们的贺礼被找出送来了,虽然没有将话题引到向虬髯身上,但不说武鸦儿就好,元吉将贺礼一一摆出来和李明楼看。   .....   .....   “姜先生,你的茶。”   小童蹬蹬跑进来,将茶缸放到桌上,又蹬蹬跑走了。   姜亮啊了声:“我说怎么少了点东西,原来是茶杯。”   他伸手拿过摩挲。   坐在另一边的刘范抬头看他,审视道:“你要替夫人做什么坏事?”   姜亮端着茶缸摇头:“胡说八道什么!怎么就我替夫人做坏事了?”   刘范冷笑:“去了夫人那里一趟神魂不舍,茶缸丢了都没发现,你这种没有礼义廉耻的人都能被吓成这样,可见这件事多么不能见人。”   姜亮将刚喝到嘴里的茶喷了出来。 第七十一章 此信不能对人言   楚国夫人让他做事这件事,肯定瞒不过刘范。   先前在淮南道几个州府攻城掠地,楚国夫人对他们有时候的吩咐不同,他们做事手段本也不同,虽然有分歧有争吵,但做什么并不隐瞒对方。   只不过这次做的事,姜亮要瞒着刘范了,这件事虽然不是大事,但真是不能对人言。   从来没有女人做这样的事,这还是女人吗?   他活这么久自诩鸡鸣狗盗什么手段都见过,自己也不介意手段只在意结果,但楚国夫人此次做的事还真是让他发慌。   这种事吧也不稀奇,民间有男人假充痴情欺骗女子谋取钱财图谋家业多的是,但到了楚国夫人这种地位的人,也还能做这种事?而且她是一个女人,还有丈夫.....   这种手段真是.....姜亮在心里说句不敬的话,太下作了。   看着眼前美貌和声名都如仙的楚国夫人,当然,姜亮知道神仙其实不是世人想象的慈悲仁善,但这次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   那一刻姜亮觉得自己是个纯洁善良的小妇人,楚国夫人则是个奸猾阴狠的浪荡子。   刘范还真是骂的一针见血,他都无法反驳。   刘范忍不住又笑了,夫人知道自己做的事违背礼义廉耻,所以找他来做,而不是找同样做过写信先生的姜亮。这是不是也是知人善任?   “胡说八道什么。”他用袖子擦衣襟上的水,避重就轻的抱怨,“只要是为了平叛,就没有什么事是见不得人。”   刘范一双眼看透他:“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能像有些将军为了抢占地盘,将民众诬为叛军屠杀。”   虽然朝廷命令各地卫军守卫本地,但现在各地的如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且谁驱逐了一地的叛军,此地就归谁所有。   不久前有汀州虔州两卫争抢一处要塞,汀州卫将当地民众当做叛军屠杀趁机占据,消息爆出卫道哗然......   “但也仅仅是哗然而已。”姜亮同情说道,也仅仅是同情。   身逢乱世,人不当人。   “你看朝廷也只是训诫,让彻查。”姜亮道,“这乱世纷战的,谁来查?查来查去就查不清楚了,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是卫军,是要平叛,朝廷这个时候难道要逼他们成为叛军?只能草草了事。”   “我刘范区区书生,左右不了天下世道人心。”刘范木然道,“但可以道不同不相为谋,现在淮南道到手,我知道夫人心怀不仅仅是一地一道,如果夫人取之无道,我只能离开了。”   姜亮哼了一声吹了吹茶吸溜喝了口称赞:“真被你看出来了。”   楚国夫人当然不会满足这一个淮南道,就像当初她不满足一个窦县一个光州府,她现在看上了韩旭......手中的剑南道。   果然是要做与之有关的事,刘范看着姜亮,等他继续说。   姜亮却一笑:“至于是不是你的道,你慢慢看呗,看看就知道了。”   再看,刘范也想不到夫人用的道是情道。   以情去诱惑韩旭,缠住韩旭,男人都是自大自信的,不知道也不相信他们小瞧不屑以及洋洋得意的女人的情意,能不动声色的绞死他们。   不得不说,夫人这一招真不错,她能也敢想到这样做,这天下还有什么是她不敢想和做的?   这样的女子将来会走到哪一步呢?   姜亮激动的双眼闪闪亮,未知真是令人向往。   有小童蹬蹬跑来在门外探头:“姜先生,夫人让你替她给都督写封信。”   姜亮被口水呛了连声咳嗽,刘范惊愕:“这种信怎么能代写?夫人又不是不识字。”   小童不怕他只嘻嘻笑:“夫人吩咐的。”说罢蹬蹬跑了。   “再忙只言片语也可以,代写算什么?”刘范道,看姜亮,“你应当劝阻夫人。”   姜亮咳嗽着摆手:“不是什么大事,不是什么大事。”   给情夫的信他都代写了,再给丈夫写一封倒也是公平了。   李明楼倒不是为了公平,她是觉得姜亮写的好,比项南写的好多了,而且这件事也很好玩。   “元吉叔,你说他收到信会怎么样?”李明楼问。   元吉有些无奈:“肯定不会信。”   武鸦儿跟韩旭可不一样,韩旭虽然有点坏,还算是个正直的好人,很容易骗,武鸦儿可不是什么好人。   李明楼哈哈笑:“就算不信,也会吓他一跳。”   就像小孩子拿着蛇虫去吓人吗?元吉无奈的笑了笑,武鸦儿不会被吓到吧,小姐玩的高兴就好,但怎么话题又转到武鸦儿身上了?   “小姐,要不也给向虬髯写封信吧。”元吉提议。   才不要,李明楼摇头:“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打个哈欠。   元吉忙催着李明楼去休息。   李明楼没有再拒绝,她重活时像个死人,白天不困晚上不睡,随着现在借名而活,不再惧怕阳光,身体也和正常人一样了,会饿会困也会累啊。   她打着哈欠,任一个女童牵着她的手摇曳向内而去,想到什么又回头。   “元吉叔,这边安稳了就把夫人和金桔接来。”   “给夫人画个画像吧,和信一起送过去。”   “吓一吓他,再给个甜枣,下次用起来也方便。”   话题还是以武鸦儿结束,元吉无奈摇头,应声是。   做起老本行的姜亮动作很快,一夜之间就把信写好了,又是另外一种风格,李明楼看了很满意,两封信跟其他的信一起被送了出去。   距离远近不同,韩旭最先收到信,坐在厅内看的脸都绿了。   他起身拿着信喊中里找火盆来。   “大人要火盆做什么?”张安王林走过来听到了不解的问。   现在虽然已经初秋,但天气还很炎热,用不着火盆吧?   韩旭道声没什么,将手里的信叠好,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他塞进了胸口衣襟里。   “你们来做什么?”韩旭转过身走进去。   张安王林没有再问火盆,也没有问那是谁的信,对视一眼带着了然的笑,如此珍藏当然是楚国夫人的信。   扛着楚字旗的信兵从城门一路招摇而过,畅通无阻,所有人都看到啦。   “大人,好消息啊,李老夫人已经同意要留在山南道。”   “大人,李老夫人刚唤了小都督过去,让他快些安稳江南道,她要回家。”   张安王林笑着表自己的功劳,又恭维韩旭。   “小都督在点将了,在山南道的兵马全部去江南道。”   韩旭点点头,道:“在你们这里他们也安心,有没有兵马都无所谓。”   张安王林笑着道:“以前他们可不安心,主要还是因为大人在这里才安心。”   韩旭不想再跟他们客套,神情肃重道:“安康山要称帝了,调集五万大军意图进攻麟州你们可知道?”   安康山称帝的事有所耳闻,兵马调动暂且不知,毕竟现在外边那么乱,要关注的兵马太多了。   张安王林亦是肃重点头:“安贼的狼子野心不再遮盖了,真是狂妄。”   这些事实就不用说了,安康山如果不狂妄也不会有今天,韩旭道:“武鸦儿带兵在相州进攻京城,麟州将官紧缺。”   他从桌上拿起一封信递给张安王林。   “我给崔相爷写了一封举荐信,希望你们能去麟州。”   张安王林愣住了,旋即大喜,在皇帝跟前当将帅,比在一道当节度使更有前途。   只不过也不能随便就去。   现在皇帝跟前的兵马太多了,而且武鸦儿一人独占盛宠,其他人去了,又没有武鸦儿千里奔袭救陛下与水火中的大功,不会轻易重用,就算被留下,也不过是被武鸦儿驱使。   所以他们才没有贸然跑去麟州。   但现在武鸦儿不在皇帝跟前了,而且还有韩旭的举荐。   韩旭的举荐其实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崔征。   崔征是抱着玉玺千里跋涉到麟州扶皇帝登基的重臣,是皇帝最信任的相爷,崔征举荐的人,自然也将得到皇帝的信任。   “大人,我们何德何能!”张安王林激动不安的喊道。   韩旭道:“也不是,主要是,你们去了我能更好的做事。”   这话说的真直白,张安王林讪讪,但不安消散了,没有私心的人才是不可信的。 第七十二章 麟州的需要   韩旭在舆图前站定,张安王林如同往日一般左右跟随,但比往日看的更认真。   韩旭给他们讲麟州四周的形势,这是让中里通过剑南道兵马探听来的,朔方的位置很好,易守难攻,四周聚集了很多兵马,但现在也很危险,安康山的叛军对麟州正在形成合围之势,武鸦儿又带着兵马在外。   “武鸦儿跋扈,一手遮天独掌兵马,但现在的问题是,他一走,麟州这边的兵马群龙无首反而乱了。”韩旭说道,“这一点安康山也知道,所以他必要趁机进攻麟州。”   总之一句话现在的麟州,面临叛军围吞的危险,但如果能在这危险中一战,近天子身边而守护,必然大功,就像那个武鸦儿一样,一跃冲天。   他看向身侧的张安王林。   “你们可敢冒险一去?”   张安王林对视一眼。   “大人,你说错了。”张安肃容道,“这怎么能叫冒险?这是臣等之职。”   王林也点头:“是啊,陛下有难,我等当誓死相护。”   韩旭道:“誓死倒也不用,活着才能更好的守护。”他从舆图前转过来,“而且情况也不至于那么糟,安康山要攻下麟州也没那么容易,麟州有兵马有河东道为防,而且还有我。”   他看着张安王林。   “我在山南道,我有剑南道的兵马。”   他伸手指着舆图。   “江南道安稳,淮南道亦能相助。”   听他说淮南道,张安王林视线看向他的胸口......   视线把胸口的信引燃,韩旭觉得瞬时被火烤,但烤就烤吧,不管他们胡思乱想什么,只要想到淮南道在他掌握中就足够了。   韩旭面不改色的对着舆图划动。   “这也是对安康山形成了合围之势,如果他进攻麟州。”   他再次看向张安王林,双手分别落在他们的手上重重的一握。   “内有你们二人领大军,外有我运筹帷幄,内外夹击击溃叛军诛杀安康山可期!”   击溃叛军,诛杀安康山,那将是怎么样的大功!如果说武鸦儿救陛下于为难,那他们就是救大夏将倾!盖世大功啊。   张安王林面色涨红,反握住韩旭的手重重的摇晃:“我们必将与大人齐心合力!”   韩旭坦然道:“如今的形势,人人不可信,我也就相信你们,你们在皇帝身边,手握重兵,对我来说就跟自己在皇帝身边没有两样。”   “大人,我们相交这么久,经历这么多,早就如同一人了。”张安郑重道。   王林道:“我们在麟州大人安心,大人在山南道我们也安心,山南道就交给大人了。”   三人重重的握手,韩旭借着再次拿起信抽回手。   “我与崔相爷同朝为官,关系,还不错。”他说道,“我想有我的信,他会看重你们的。”   张安王林毫不迟疑的接过来。   “韩大人与相爷的情义人尽皆知。”他们笑道,“大人的举荐,相爷必然看重。”   什么情义人尽皆知?他跟崔征除了那件事,很多事理念都不同,很少来往相交,只不过男女之事传的快也广,议论纷纷热热闹闹造成了他是崔征的人的假象,也罢....   韩旭默认,只道:“麟州就交给你们了。”   张安王林挺直肩背,郑重点头抱拳,很快便调集兵马向麟州而去。   他们前脚走,韩旭后脚就命剑南道兵马进驻山南道,山南道再次被剑南道兵马充斥,比原先李明玉带的兵马还要多。   李三老爷跳脚怒骂韩旭要搬空剑南道,剑南道道衙也发来了疑问。   “天下兵马皆归天子,不是剑南道的。”韩旭喝令,“兵马搬空了,再蓄养练兵就是,竟然说自己兵马不足?看看楚国夫人,她的兵马就是这两年养出的,能击退叛军能收复淮南道还能相助剑南道。”   韩旭看着厅内站着的剑南道诸将。   “你们羞愧不羞愧!”   诸将低头羞愧。   韩旭又看坐在椅子上的李明玉,原本还在笑的李明玉忙低下头。   对既是大人又是孩子的他,韩旭没有声言厉色。   “李都督,你的父亲能养数万兵马,他不在了,你能养出来吗?”   李明玉从椅子上跳下来,大声道:“能。”   韩旭点头,再看厅内诸人:“剑南道山南道两道辽阔幅员众多人口给你们养兵蓄力吧。”   诸人齐声应是。   韩旭并不是把张安王林骗走了,朝廷如今需要兵马和领兵大将是真的。   麟州城已经不见被围城时的惨烈,城池修复如初,比曾经还高厚了很多,人来人往,车马涌涌,路边有茶棚,街边有人提篮叫卖,繁华如同乱世前。   城门有卫兵森严,但并不严查过往的人,让民众安心又不闹心。   一辆车驶过城门,车旁有兵马护卫,悬挂着崔字,路上的人纷纷避让,对这辆车民众已经不陌生了,看到了还很亲切。   “崔相爷又外出巡查了。”   “崔相爷这么忙还不间断巡查,我等可安心了。”   马车伴着议论向前,车夫和马匹都已经熟悉了路,闭着眼也能疾驰,直到车内喊了声。   跟车的卫兵忙上前:“相爷有什么吩咐?”   崔征掀起车帘,看着街边。   卫兵跟着看去,见街边是一家酒铺,上面悬着幌子写醉梅香三字,里面有不少人在饮酒。   “相爷要打酒吗?”卫兵不解问。   崔征笑了笑:“这是京城一家老酒铺,没想到在麟州也见到了。”   当初跋涉跟来的京城民众并不算多,但现在街上京城口音的人越来越多,店铺也出现了京城的老字号。   卫兵不是京城人,这辈子还没去过京城呢,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不过他很会说话。   “因为麟州有天子在,天子所在就是京城。”小兵说道。   崔征看他笑了笑:“说的好,天子就是京城。”   小兵得到夸赞很激动,来麟州就是好,他们这些原本连京营都摸不到的人,能当朝廷禁军,见到的都是朝廷大员,熟悉了朝廷大员还能喊出他们的名字,这要是传回老家,村人们不知道还多震动。   天子脚下就是好,在这里杀了叛军直接就是护驾大功,谁不想来这里。   但总有人从这里走了,而且还不肯回来。   马车进了家门,崔征走下来,亲随迎接,院内等候的官员们也上前。   “送去第几封信了?”崔征问。   “第三封了。”一个官员答道。   “武鸦儿还是不回来?”崔征道。   另一个官员上前犹豫道:“武鸦儿没回来,但他让大将刘毅回来了,还给陛下要兵马。”   “真是桀骜不驯。”   “荒唐!”   “他是不是疯了!”   其他人纷纷怒斥。   崔征笑了笑,迈过门槛:“这武夫可没疯,不肯回来还要兵,目的是让陛下不要生气。”   其他官员们回过神,更加恼怒。   “奸诈!”   “陛下不能被他哄骗。”   “唉,陛下还是对他太信任了。”   恼怒无奈还有嫉恨等等情绪在厅内交织。   崔征坐下来神情倒是平和:“这样很好啊。”   这有什么好的?诸人看他。   “信任不是永恒的。”崔征道,接过亲随捧来的茶,“他现在不回来,在陛下面前就可以被慢慢的消磨了,消磨掉信任,只留下桀骜不驯。”   没有了信任的桀骜不驯,会是什么下场?他们这些人不管是史书中还是亲眼看的都多的很。   官员们对视一眼,神情缓和,但又不安。   “但现在麟州危急,缺少将帅。”有人道。   “大夏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将官。”崔征道,将茶喝了口放下,“他之所以成就今日,不过是运气,天时地利人和恰好赶上,当时如果换成其他人,也不一定做不到。”   亲随上前斟茶,道:“相爷,有陇右蒋友,持项云名帖拜见。” 第七十三章 旧时人现在事   崔征身居高位几十年,他站在朝堂上就像是麦田里的老农。   老农面前的麦子无数,并不是每一颗都能看到眼里。   不过叫项云的这颗还是有些熟悉。   “常在李奉安身边跟随。”崔征看着名帖说道,带着几分怅然,“如果李奉安还在,哪有什么武鸦儿嚣张。”   何止武鸦儿,安康山也不一定敢叛乱。   “就算叛乱了,现在他也能收复京城了。”有官员也跟着感叹。   崔政问:“剑南道现在什么情况?前一段说平定黔中了?”   李奉安不在了,剑南道剩下一个娃娃节度使,先前还与全海勾结,战乱后躲在山南道,妄图得两方兵马相护,大家也不太关心。   躲就躲吧,至少剑南道和山南道有这些兵马在安稳无忧,难道还能指望这个娃娃节度使去冲锋陷阵?   官员们忙派人询问,不多时就送来了剑南道历来的公文,有恭贺陛下登基的,誓言守卫剑南道,表明听从陛下调遣,还有一堆的礼单......   崔征点点头,无功无过,能做到这样也不错了。   “大人,这里有.....”一个官员说道,神情有些惊讶,“说剑南道击退了承庆叛军,江陵府大捷。”   最近大大小小真真假假的捷报太多了,江南道彭城大营被击溃,但没有被叛军侵占的消息他们知道了,也不知道该喜还是悲,虽然江南道没有被侵占,但彭城大营被击溃意味着兵马的意志都被击溃了,叛军再来袭击,结果就不会乐观了。   要说真正的大捷喜报,就是淮南道楚国夫人,拿下扬州收复整个淮南道。   所以江南道乱七八糟递上来的公文就没有太在意。   怎么成了剑南道的功劳?   “这是剑南道呈上的。”那官员说道,看着落款,拔高声调,“韩旭!”   韩旭这颗美貌的麦子大家都很熟悉,当初让麦田里增添了多少欢乐。   “他还活着呢?”   “活着吧,我好像的确看到他写来过信件,说已经顺利到达剑南道。”   “他去剑南道干什么来着?我忘了。”   两年多前的事,现在想起来恍若隔世,都模糊了,一群人借着韩旭追忆一番。   崔征神情有些感慨:“这个人是蠢了些,但对朝廷的忠心毋庸置疑,而且意志坚定。”   不过江南道又是怎么回事?说是让他监管剑南道,但无兵无马,只有一纸赐令,赐令的皇帝已经不在了,他难道还真能监管了剑南道?   官员们你看我我看你议论猜测询问,一旁的亲随有些不知所措,话题怎么转到韩旭身上了?他收了重金,还是要再多说一句话。   “相爷,陇右节度使项云是剑南道出身,是李奉安的亲信,李奉安的子女都托付给了他。”他提醒道,指着桌上被扔到一边的名帖,“剑南道的事问问他应该很清楚。”   诸人恍然,是了,这个项云的陇右节度使,其实就是剑南道安排的。   崔征点点头:“请他来吧。”   ......   ......   蒋友在客栈等的有些不安,当看到丞相府来人时才松口气。   “我都说了不用担心。”随从给他更衣,“相爷肯定知道咱们大人,见到了名帖一定会见的。”   说着又心疼。   “送了那么多钱。”   蒋友道:“钱算什么,钱就是用来买路的,买不到路就是破铜烂铁。”   另外一句话他没有多说,崔相爷是知道项云,但见不见不一定,毕竟两年前叛乱初始先有武鸦儿一战救陛下,又有七八位将军率兵聚集麟州,后来又有齐山东南防守,更不用说淮南道冒出的楚国夫人......   时势造英雄,项云出来的有点晚,多送些钱多一层保障。   蒋友换好衣衫,坐上车来到相府。   相府其实就在原先的鲁王府如今的临时皇宫,麟州城受损太大,新帝仁慈不想扰民,就用鲁王府的诸多宅院来安置京城来的官员们。   “诸卿们在朕身边,朕也安心。”皇帝对他们含泪说道。   但皇帝的眼泪告诉他们他不能安心,因为这么久了叛军不仅没有被驱逐,安康山没有被杀死,反而在京城要称帝。   整个鲁王皇宫里没有人能安心,崔征坐在厅内面色沉沉,两边坐着的官员也都神情肃穆,在这里已经习惯的人不觉得如何,蒋友走进来恍若走进了寺庙,两边是吓人又死气沉沉的泥塑。   他忙低头施礼,自我介绍:“我在项云项都督手下任职,项都督是陇右道节度使。”   崔征道:“我知道项云是谁,他现在在哪里?陇右还是剑南道?”   蒋友道:“刚稳住了黔中,大人又去了江南道。”   崔征点点头:“黔中和江南道,果然是剑南道之功啊。”   蒋友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最终没有反驳,换了方式道:“说是也不尽是,其实还有东南道齐都督之功。”   崔征嗯了声不解:“齐山东南道对战正酣,还能做到相助你们?”   那可真是大才!   不过,没有人无缘无故夸赞别人,崔征不动声色也不计较此人的小伎俩,让他说来听听再说。   “此事说来话长。”蒋友道,事情要从严茂之死讲起,虽然没有叛军打过来,剑南道也一直处于危险中,兵马又因为亲人分散而被分散,项云遭遇了几次刺杀,为了引开危险,项云离开了剑南道回到陇右。   崔征哦了声,听懂了一些事,但没有说话端着茶喝了口,示意他继续说。   蒋友便讲了黔中叛乱,剑南道兵马不足,陇右驰援,项云再次遭到刺杀,历经艰险后到黔中,与齐山相见,待江陵府危急求援,东南道自顾不暇。   “项都督觉得这是一个险中求生的好机会,主动与齐山商议,决定以陇右兵马假充东南道兵马救援江陵府。”   崔征听到这里,不待蒋友再说,便眼睛一亮:“好主意!”   蒋友一礼:“幸亏此计对手不是相爷,相爷一听便知,也不会上当了,我家大人就危险了。”   虽然天天听到恭维,但崔征不在意也不嫌弃,闻言一笑:“就算猜到可能是计策,身在其中并不敢冒险,承庆极有可能要退,不过,这也是一半一半的机会,能果敢而行是极其英勇了。”   他放下茶杯,看着蒋友点头神情赞叹。   “项云真大将也。” 第七十四章 人到眼前便可见   蒋友神情淡然的回到住处。   随从已经等的心焦连声催问:“怎么去了这么久?怎么样?见到相爷了吗?”   蒋友没有答他的话,抬了抬下巴:“茶。”   随从翻个白眼将茶递给他,心里倒是安稳了几分,待听到蒋友喝了一口茶说崔相爷家里的厨子还是京城带来的,口味有点咸,随从就眉开眼笑了。   不仅见到了,还被崔相爷留饭,可见相谈甚欢。   “相爷怎么说?”随从问,“要都督进京吗?”   蒋友讲完项云的事最后给崔征解释的来意是请罪。   项云先是离开了陇右道,接着又到了江南道,都是无令而行,先前陛下下达过让各地卫军坚守本地的命令,那他现在做的事,自然要请罪。   但请罪是要向陛下请罪,他先见的却是崔征。   蒋友诚恳施礼:“都督久在道府,原先有李大都督在,事事有李都督周全,万事不用费心,如今李都督不在,时局纷乱,项都督独身冒险行事,不知道该怎么善后,所以请相爷指点。”   随从听的忍不住追问:“相爷怎么说?”   蒋友将茶一饮而尽:“相爷说他不敢也不能替陛下作主,请罪要有诚意,让都督亲自来给陛下说吧。”   成了!随从将他的茶杯夺下来,开心的再倒了一杯:“那立刻给都督写信让他来?”   蒋友摇头道:“我们写信也可以写信,但都督来是要朝廷发信,相爷说他会请陛下下令。”   圣旨召入麟州,那项云就天下闻名了。   随从高兴的搓手:“那我们这就回去吧,亲口告诉都督这个好消息。”   蒋友瞪了他一眼:“怎能回去?事情才刚开始。”   随从挠头:“还要做什么?相爷已经见了事情也谈好了。”   蒋友理理衣袖站到窗边:“只见相爷可不行,这世上多走几步就能多条路,永远不要把希望放在一条路上。当然,先后轻重还是要分,现在我已经见过相爷了,可以去见见其他人了。”   随从明白了,道:“先生思虑周详。”   蒋友看着窗外干红的枝叶,麟州已经入秋,树木不管人间纷乱依旧一派繁茂。   “这一条路走对了,能走到皇帝面前,都督的青云路就算是铺成了。”他说道,眉宇间凝重又意气风发。   身为一个门客,能辅助主人青云直上青史留名,是此生之志。   他收起激荡转过身。   “拿名帖准备礼物。”   随从应声是,想着虽然陛下的圣旨还没发,由蒋友这一番游走,项云的名字必然在朝中诸臣中先扬名了。   ......   ......   崔征的书房里,坐着的官员们在说项云。   项云的履历被翻了出来摆在每个人的案头,从他求学到入仕以及每年的考评都清清楚楚。   离开京城时没有搬走任何金银珠宝,朝廷的典藏文书印鉴都一个不少。   “项云的出身真不错。”一个官员道,“太原府项氏虽然本朝清淡不显,几代前也是显赫之家。”   “比李奉安出身好。”另一个官员道,更不用说武鸦儿,武鸦儿都不算有出身.....野地里长的。   “做事也很沉稳。”有官员更关心人,毕竟现在乱世家世又不能换来兵马和征战的能力,“李奉安也视为得力,所以才特意要了陇右为他设节度使。”   “此人有能力有沉稳也有带兵之才。”   “他有心投奔相爷。”   “最关键的是,他能领剑南道的兵马。”   “对,他是李奉安的助手又是亲戚,李家子女都靠他扶持。”   厅内诸人七嘴八舌皆看好项云,这个人的出现真是太及时又太合适了,以前怎么没有发现此等人物?   “那是以前轮不到他出现。”崔征说道。   以前太平盛世,征战就那么一小部分,能有战功的也只有那么一小部分人。   “其实人和人的差别能有多大?能出仕为官大家的才智都差不多,人生成就有差别,很多时候只是因为差的是机会。”   崔征看着诸人。   “以前有李奉安,谁会看到他身边的其他人。”   诸人点头。   “现在李奉安不在了,他就要想办法出头了。”崔征道,“不仅是在大夏,还有在剑南道。”   剑南道不也是他的吗?争什么?诸人对视一眼,难道他不能掌控剑南道兵马?就算这个人再厉害,如果没有兵马也难以委托重任。   那些卫兵都来自各地,都有自己认定的将官,天子之命他们听,天子任命的人他们就不一定听了。   那个武鸦儿如果不是因为有凶猛的鸦军,能驱赶挟裹这些卫军历经几次出生入死,能一拥而上将不听话的将官当阵斩杀威慑,他也不可能对这么多兵马掌控自如。   在这个乱世,有人马最重要,才能倒是其次。比如那个娃娃节度使,比如淮南道的楚国夫人,一个孩子一个妇人,还不是因为有兵马。   “不是他掌控不了剑南道,是剑南道现在也有些纷乱。”崔征淡淡道,从项云那个门客含蓄的讲述中可以得知,“李奉安死后,想要出头的可不止他一个人。”   诸人明白了,有人皱眉道:“那他这样还可用吗?”   “这样当然可用,更可用。”崔征道,“这样的他更心智坚定更渴望功名更需要靠山,现在他缺少的就是一个靠山,如果扶他一把,剑南道的那些纷乱对他来说就不堪一击。”   所以呢?   崔征站起来云淡风轻道:“我去给陛下说说,给他请个旨意来面圣吧。”   那这件事就说定了,官员们便不再想现在了,开始想以后。   “武鸦儿不回来,更好,把军中的官员换一批。”   “项云来了带的是陇右道还是剑南道?兵马也交替一下。”   “梁振不是在攻打范阳道吗?让这里的振武军去增援一下,以示陛下关怀。”   大家说说笑笑拥簇着崔征向外走,刚迈过门槛有人跑过来举着一张名帖和信。   “相爷,韩旭给大人的信。”他说道。   先前他们还要说韩旭呢,后来去说项云,忘记了。   没想到说他他就送信来了,诸人有些好奇,是现在看还是先去见陛下?每天送到相爷手上的信和名帖多的是,相爷不可能把这些都看了。   不过韩旭嘛.....   崔征停下脚,先看到韩旭的名帖上写着益州刺史韩旭,这个一根筋......   他伸手接过打开,韩旭刚柔并济的字体展现在眼前,第一句话干脆利索声势赫赫。   “韩旭不负先帝所托,已掌管剑南道。” 第七十五章 能博崔征一笑   张安王林是亲自来送帖子和韩旭的信的,但没有过多停留,递了信就走开了。   他们作为节度使的时间短,山南道又一分为三也有些乱,去京城拜访崔征并不多。   如今京城换了地方,相爷门房也换了人,一切都更陌生了,门房不认得他们,态度轻慢接过信让他们回去等着。   相爷如今很忙的。   张安王林并不觉得这个理由多过分,进入麟州后看起来太平繁华,但毕竟叛军在外虎视眈眈,没有人能真正的安心,街上的民众说说笑笑,总会突然就一惊一乍左右看.......   朝廷为了维护麟州的繁华和安稳民众,要做的事太多了。   但他们才走出去没多远,就有相爷府上的人追来,恭恭敬敬的请他们进去。   相爷竟然立刻就见他们了?   张安王林是打听过的,一般来说递了帖子,最少两三天,多则七八天才有回音,没有回应的是大多数。   “相爷要问韩大人的事。”来人说道。   传言果然没错啊,韩旭是崔征的人,还不是一般的人。   张安王林被请来崔征面前,他们施礼讲述先前和崔征见面的两次场景,追忆先前悲愤叛贼。   崔征没有追忆和悲愤,在叛乱发生先帝死去的那时候,他就抛下了没用的情绪,坚定和向前看才是他的心志。   节度使在麦田里是特殊的存在,但可惜节度使也是有区别的,像李奉安安德忠齐山这些大节度使,崔征当然不陌生,而眼前这两颗节度使没什么印象。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   崔征打断他们的话,径直问:“韩旭怎么回事?你们是山南道的,怎么跟他又认识了?”   张安道:“此事说来话长。”   王林道:“韩大人其实一直在我们山南道。”   他们面对满厅的官员将韩旭的事从头讲来,回家探母察觉范阳军异动,一路守城护民,九死一生才来到山南道,又怎么让李明玉信服,压制李明玉的叔父,收服剑南道的官兵,斩杀怯战失城的山南东道节度使,又怎么派兵援助江陵府,以及连通四方,与淮南道东南道协同作战,势将中原腹地打造的铁桶一般。   这些事有的是韩旭告诉他们的,有些是他们亲眼看着亲身经历的,事情是真实的,细节经过了他们的扩充渲染,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厅内摆开了舆图,随着讲述在其上指点标记,故事真实肃重,清晰明了又跌宕起伏,让厅内的官员们听的如痴如醉。   张安王林茶水添了三次,日光从正午到了黄昏,室内点亮灯火,韩旭两年多的历程才讲完。   “韩大人真是不容易啊。”   “这掌管的其实不止是剑南道,所过之处也都因他而受益啊。”   “可以说是走一路震慑安抚稳固一路。”   厅内的官员们议论着回味,还有人在认真的思索,不时的响起惊讶声。   “我记起来了,见到过一封急报,是一个小城报来的,说多亏了朝廷谏议大夫喝退了乱兵。”   不过对于纷乱的时局来说,一个小城喝退乱兵实在算不上什么捷报好消息,反而会让人有些悲悯,能喝退乱兵,可能抵得住叛军?这个小城在捷报送到麟州的时候,已经不存在了,所以大家也没有在意。   现在则明白了,原来那时候就是韩旭在做事了。   还有人搬来了文书,对照适才的讲述地点查看,果然不断的发现韩旭的身影,印证了张安王林说的不是假话。   崔征没有怀疑张安王林说的假话,从讲述里已经可以印证,这就是韩旭做事的一贯性格。   虽然张安王林说的夸张,但这种事还真是只有韩旭能做出来。   “这么说剑南道已经在韩大人的掌控下了?”   “是的是的,李小都督对韩大人信服如父啊。”   “李小都督的叔父代管剑南道,跟韩大人争执,韩大人只一语就驳回了他,剑南道的卫兵是陛下的,不是李家的。”   “所言极是啊,唉,有些卫道真的是仗着纷乱,朝廷管不到他们,就为所欲为。”   “就需要有韩旭这样的朝廷命官来监管。”   听着官员们询问以及张安王林的再次回答,崔征嘴角微微上扬,韩旭何止掌控了剑南道,李小都督对韩旭信服如父,这山南道,这两人不也是?并且深陷其中而不知。   “张大人王大人,你们跋涉而来也累了。”崔征打断厅内的说话,“你们先去歇息吧。”   这样就结束了啊,也没有留饭也没有说什么,张安王林有些失望,当然不敢表现出来,带着一肚子相爷家的茶水告退了。   韩旭让这两人来并不是真的只来送信的,而是向朝廷举荐这两个节度使,厅内的官员们也有些猜不准崔征的心思,有胆大的便主动问:“相爷,您怎么看?”   崔征道:“我看很好。”   很好是什么意思?诸人愣了下,直到看到崔征脸上的笑,大家都看呆了。   崔征已经不年轻了,年轻的时候也只能算中人之姿,笑容还不至于颠倒众生,老了就更不会了。   大家惊呆的是.....   “相爷多久没有笑过了。”一个官员说道,声音发颤,眼角有泪滚下。   在场的人都回过神,争先恐后为崔征的一笑悲伤或者欢喜。   ......   ......   崔征的笑不为外人知道,但张安王林进出崔征府,蒋友很快就知道了。   “他们竟然也来了。”蒋友神情凝重,“是被韩旭送来的?”   随从倒是神情轻松,笑道:“不用担心,那两人进了相爷府,没有被留饭,天黑就被送出来了。”   蒋友可是跟崔征一起吃过饭的。   “两人可能是来替韩旭表功劳要奖赏了。”随从猜测。   对这个韩旭他当然也没有好感,自从韩旭来了,剑南道的人就更忘了项云了,项云才是剑南道的自己人,韩旭可是个外人。   蒋友没有随从这么乐观,让他盯着张安王林所在,一夜没睡,第二天一大早随从就神情不安的跑回来了。   崔征带着张安王林入宫见陛下了。   蒋友心中一凉:“昨天才来今天就去见陛下?山南道是有什么紧急的事吗?”   张安王林也有些心惊肉跳,跟着人来到鲁王府,看到崔征果然引着他们向宫内走去才相信。   “我们见了陛下是要说说韩大人吗?”张安大着胆子问。   传闻中很严肃脾气很不好的崔相爷转过头对他笑了笑:“那些过去的事就不用说了,陛下关心的是现在,说说你们山南道吧,你们山南道做的事可不少啊,不仅能与剑南道携手共进,还能协助江南道抵抗叛军,真是至关重要居功甚为。”   张安王林狂喜又不可置信,意思是原本讲的韩旭的功劳的,要说成是他们的?   崔征看了他们一眼,淡然道:“没有山南道,韩旭能做成这些事吗?当然是你们的功劳。”   张安王林瞬时挺直了脊背,脚步变得沉稳。   他们郑重施礼,满脸感激的看着崔征:“我们谨遵相爷的吩咐,讲给陛下听,让陛下安心。”   崔征嗯了声点点头没有再多说,这已经是他说的最多的话了,他端正身形向前而去,张安王林在后紧紧跟随。   官员们站在路边看着这一幕。   “相爷这是要提携这两人啦。”一个官员笑道。   “不是提携他们,是提携韩旭。”另一个官员纠正,“韩旭把他们送来想让朝廷委以重任,相爷就满足他的要求。”   又一个官员没有在意这些,想的是另一件事:“没想到韩旭竟然没有死,还混的风生水起。”   “这是他好命,遇上剑南道是个娃娃节度使。”有人不屑道,“换做是个成年人,他现在说不定已经死了。”   听到好命两字,有个出神的官员噗嗤笑了。   “韩旭还真是好命。”他道,“太平盛世有女人倾慕,乱世征战里也有女人飞扑,不是有钱就是有权,现在又多了一种,有兵有马。”   提到这个大家都想起来了,随着韩旭消息到来的,还有他与楚国夫人的流言,现在通过张安王林详细的讲述......   “这可不像是流言。”一个官员意味深长一笑,“韩旭与楚国夫人还真是同生共死之情,关系匪浅。”   宫门前响起了笑声,站在一起的官员们恍惚回到了从前,那时候没有战乱,车马平安,他们上朝闲闲清谈,饮茶喝酒,笑看韩旭被女人痴缠。   真是美好的时光啊。   ......   ......   蒋友并不觉得曾经的时光多美好,现在才是他最美好的时光,但此时此刻头顶一片阴暗。   “陛下留下了张安王林?”他不可置信说道。   对面坐着的是一个穿着便服的官员,收了蒋友很多钱,所以还是愿意给他说好消息。   “陛下也说了让项都督也来。”他低声道,“你快回去告诉都督吧。”   蒋友看着他:“圣旨呢?”   那官员皱眉道:“哪有什么圣旨?这种事要什么圣旨。”   先前可不是这样说的,蒋友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原来煮熟的鸭子真的会飞啊。 第七十六章 项云看的清楚   项云将蒋友的信放下,笑了笑。   没煮熟的鸭子会飞走,熟透的鸭子只要没吃到嘴里,也会被人拿走。   就算吃到嘴里没吃完,也还能被人夺走。   就像两个小孩子争抢,嘴里咬了一口的也不会嫌弃,大人在争抢上其实跟小孩子没什么区别。   亲随在一旁听的有些无奈:“都督,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谈论什么孩子大人的,不如想想陛下是怎么想的,崔相爷又是怎么回事?   项云道:“不用想,有了更多的选择,我就不值钱了,没必要用圣旨来召我入京。”   亲随苦脸又愤怒:“张安王林这两个钱买来的节度使怎么能跟都督相比!崔相爷怎么能看上他们?蒋友是怎么做事的?”   崔相爷当然不是看上了他们,而是他们身后的韩旭。   项云心里很清楚,只不过这句话就没有必要说出来了,不如自己的人与自己相提并论,更能激起众人的愤怒和不平,愤怒和不平也是一种凝聚力。   “蒋先生已经做的很好了。”项云道,看着桌上的信,“如果不是他多方游走,当时陛下就只说让张安王林留下了,不会有几个官员提了我的名字,要不然别说圣旨,连口谕都没有我。”   亲随不忿又轻叹:“都督就是人太宽宏了,什么都不争不抢,只会被人欺负。”   项云道:“休争闲气。”   亲随要说什么,外边有亲兵跑进来:“都督,吉卫袁卫两位将官带兵来了。”   亲随大喜:“胡知府果然说服他们了。”   胡知府尚未归来,代替胡知府坐镇的项云要招待他们,商议安置防守,如此大局便握在手中。   也算是好消息,项云神情微微舒缓,起身向外走去,院子里已经有人声嘈杂。   “胡知府还没回来?”   “明华小姐也没有回来了?”   “现在到哪里了?怎么这么慢?”   “是不是岳卫将军那家伙耽搁了?”   两个身材高大的将军在亲兵的拥簇下涌进来,一面大声问一面向这边看。   项云对他们抬手施礼:“两位将军辛苦了,胡知府和明华小姐前几日刚离开潭卫,估计正在路途中。”   两个将军看着他,有些陌生有些猜测有些迟疑。   “这是陇右节度使,项云项都督。”旁边的人忙介绍。   两个将军这才施礼,带着几分恍然:“原来是项都督。”“久仰久仰。”“项都督是为协助明华小姐来的吧。”   项云伸出做请的手微微顿了顿。   这边亲随已经纠正了:“项都督是陇右道,此次特意前来.....”   他的话没说完被那两个将军打断。   “我们知道项都督是陇右道。”   “陇右道不就是剑南道嘛,大家一家人。”   两人哈哈笑着,神态熟稔。   项云不纠正也不回答这个问题,制止亲随解释,伸手做请:“两位将军一路辛苦,进来说话。”   两个将军却抬手施礼:“不了,既然明华小姐还没回来,我们就先去彭城营吧。”“明华小姐说了,剑南道兵马驻守彭城营,我们去看看有什么帮忙的。”   亲随皱眉要说话,项云再次制止了他。   “不如我先把江陵府的形势给大家讲一讲,商议一下兵马怎么布置?”他和气说道。   两个将军笑哈哈的摇头:“不用了。”“明华小姐已经给我们讲过了。”“等明华小姐回来我们再一起商议。”“我们先去彭城大营熟悉一下。”   亲随道:“为什么要等,万一贻误战机.....”   项云再次制止他,对两个将军含笑点点头:“也好。”唤江陵府的将官们,“陪同两位将军去大营。”   江陵府的将官应声是,两个将军也没有再客套,对项云拱手辞别。   “项都督辛苦了。”   “待明华小姐回来,我们再一起痛饮。”   嘈杂涌进来又涌出去,府里的官吏差役也都跟着出去看热闹了,江陵府衙重新恢复了安静。   亲随站在廊下焦急:“为什么让他们去啊,他们这是什么意思,都督怎么不留下他们?”   一口一个明华小姐,还看不出是什么意思吗?这两人只听信明华小姐,就算留下他们,安排商议兵马布置,这两人也不会听他的。   项云心内也有些惊讶,李明华的确去了,但为首的应该是胡知府,明华她一个女子.....   怎么听起来这两卫将军反倒以她为首了?   思索未了,外边又有喧哗声声。   “项都督。”有兵将跑进来,满面欢喜,“胡知府和明华小姐回来了。”   .....   .....   江陵府外人声鼎沸,兵马涌涌,民众也涌涌,远处尘烟飞扬彩旗招展如万马奔腾。   亲随看的惊讶:“走的时候没有这么多兵马吧?”   “听闻是剑南道的明华小姐,一路上有不少人投靠,愿意从军杀贼。”有消息灵通的人介绍。   他们在城门观望,那边两卫的将官已经带着兵马迎去。   “明华小姐,你们回来的可真不慢啊。”   “这短短时日真是辛苦了。”   他们高声喊着,冲迎面越来越近的人马招手,兵马展开,彩旗分列,露出其中一人一马。   黑马上坐着红裙女子,身上裹着一层轻甲,如花的面容铺满风尘,双眼明亮,身姿挺拔矫健,奔跳到众人眼前。   她身段流畅仪态自如的对迎来的两位将军抬手还礼:“是两位将军神速啊。”   两位被赞兵贵的将军哈哈笑了。   项云收回视线转身走下城门。   亲随忙跟着追下来,见项云不是去外边迎接,而是向衙门走去,不解的问要去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了,项云心想,做什么都没用了。   原本以为有胡知府在,李明华又是女子,出去也不过是添个热闹,没想到她竟然撑起了场面,胡知府反而成了陪衬。   虽然很荒唐,但这乱世里太多荒唐了,虽然是个女子,但有挥动着李姓,再拿着剑南道大旗,也能造出气势。   城门的那一幕,本该属于他。   但现在李明华气势已成,他要再抢过来就不容易了,已经尝过且熟悉掌兵权滋味的李明华也不会轻易被说服放弃了。   在权势面前,女人有时候比男人还贪婪,比如那个楚国夫人。   要真跟李明华抢,就是跟剑南道撕破脸了,现在撕破脸对他没有好处。   这次只能就到这里了。   项云停下脚回头看了眼,如果不是那刺客......   他收回视线心里轻叹一声,时运不济。   “都督,那我们接下来去哪里?”亲随低声问。   项云道:“当然是去京城了,怎能违抗陛下口谕。”   口谕也是谕,路虽然不太好,也是路,把不好的路走出个风光大路也未尝不可。   亲随应声是:“我这就去准备。”   项云又唤住他:“去京城之前,我们先去东南道,见见齐都督。” 第七十七章 齐山的相谈甚欢   听到项云要离开,李明华虽然有些惊讶,但并没有过多挽留。   “伯父能来援助江陵府已经是很大的帮助了。”她说道,“项伯父毕竟是一道之首,虽然不舍,明华不能耽搁伯父的大事。”   项云道:“明华做事,我也放心。”   李明华一笑,短短月余不见,曾经青涩的笑容已经变的轻松自如,也没有像以前那样不安谦虚,而是道:“有伯父这一段治下安稳,又有胡知府在,更有四卫重新联手,江南道无忧了。”   这一句话是让项云放心,也是夸赞了项云,胡知府以及聚集来的四卫将军。   这个夸赞很有主人风范,项云笑了笑,这个小姑娘果然已经把自己当做江南道的主人了。   不过年轻人不知道,主人可不是容易当的,一次胜利并不意味着次次胜利,江南道一次危难解除了,无数的危难正在前方。   年轻人,祝你好运吧。   项云谢绝了李明华和胡知府举办酒宴送行。   “我是以东南道兵马名义来的,大张旗鼓的传开我的身份被叛军知道了,只怕会不好。”项云笑道,对诸人拱手作别,“待平叛安定之日,我们再饮酒相庆吧。”   项云带着陇右的兵马离开了,如同来时一般默默无闻,引得诸人感叹。   “所谓英雄就是这样吧,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胡知府赞叹。   李明华点头道:“项伯父一向如此,所以才深的大伯父器重。”   一片感叹中也有人想别的事:“那这么说,只剩下我们楚军在这里援助了?”   英雄消失在视线里,众人回到眼前,视线都看向土蝗,什么意思?他们也要走了吗?   土蝗要说什么,周石接过话来。   “我们会留在这里的,不仅如此,楚国夫人会再派些援兵来。”   竟然还会再增加援兵?不过仔细一想也不意外.....   “楚国夫人对韩大人真好。”有官吏脱口说道。   这是当众,又有未婚的小姑娘在,没有人应和他发出笑声,视线如箭,气氛一时凝滞。   趁着冷场土蝗抢到机会说话:“我们当然和项都督不一样,我们淮南道已经收复了,安稳坚固,不像东南道,项都督还得去东南道帮忙呢,哎,项都督是哪个道来着?”   这种浅薄粗鄙的问题没有人想回答,胡知府直接道:“项都督说的对,现在还不是放轻松的时候,叛军依旧对江南道虎视眈眈,大家加强防卫都忙去吧。”   众人便应声是一哄而散。   李明华似不舍项云,落后一步目送,默默一刻忽的对身边的剑南道亲兵低声道:“给都督那边说一声,项都督已经离开我们这里了。”   亲兵应声是,李明华再次看项云等人离开的方向,给明玉说一声是让他知道项云走了,至于项云会去哪里,她就不知道了。   如果回剑南道,李明玉可以派人迎接功臣,如果不回剑南道......东南道不安稳,剑南道有说要援助吗?   有一些不太合适的念头在心里闪烁,虽然李明华对项云没有不好的看法,项云为人和善,做事认真周到,不争不抢心怀宽广,实在是挑不出半点不好,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跟这个人好不好没有关系。   李明华想到李明玉给她的信上,通篇没有提项云,似乎不知道项云要来,那他是不是也不知道项云要往哪里去.....   这些日子她不和父亲不和伯父写信,只写给李明玉,怎么做做到如何事事详细,李明玉虽然是个小孩子,但她手里这块鱼符可是这个小孩子给的,能不能守住江南道安稳,最终她能依靠的也是这个小孩子。   “明华小姐。”   胡知府的声音传来。   李明华看去,见胡知府冲她招手。   “明华小姐,一起回衙门吧。”   因为看到李明华还没走,走动的官将们都立刻停下脚等候。   李明华款步走过去,一步一步脚踏在结实的地面上,她还是觉得现在的日子像做梦一样呢。   ......   ......   看到项云到来,齐山也捻着胡须感叹一声:“像做梦一样啊。”   齐山今年四十六岁,身高手长仪态不凡,他的父亲是有名的美男子,当初在清海军中只是一个小校,凭借相貌被允州刺史一眼看重,将其女许配,从此青云直上,生儿养女,娶媳嫁女结亲在岭南壮大了基业。   齐山是家中幼子,与兄长姐姐们不同,他的身姿随了父亲,五官随了母亲,作为齐家相貌不佳的人,备受父亲和母亲宠爱,怕他将来无法结一门好亲事,只能让他在军中多攒功业。   齐山也很争气,文武双全,将父辈的基业壮大,一举拿下东南节度使,虽然兵马以及财富比不上剑南道的李奉安,但在战乱后没有被击垮,反而兵马财富越积越多。   齐山便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人的机遇是在太平盛世,而他的机遇则是在乱世。   眼前又有一个机遇便是项云。   “我在东南道安坐,功劳就铺到我身上了。”齐山伸手挽住项云的胳膊,“这明明是项都督你的功劳啊,现在人人都夸我足智多谋,奋勇敢战,不仅解救了江南道,还吓退了安德忠。”   项云道:“是先有齐都督足智多谋奋勇敢战,才有用东南道的旗号就能吓退江南道的叛军,也才有安德忠都惧怕都督兵马雄厚。”   齐山哈哈笑了:“项都督真会说话。”   项云不跟他客套这些:“只要能击退叛军,都是我们受益。”他拉着齐山坐下来,坦诚道,“我对外界打着齐都督的名号,但对朝廷和陛下并不能隐瞒。”   他将朝廷听到江南道大捷后如何询问,他又让属下如何汇报,挑挑拣拣真真假假给齐山讲了。   齐山听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又没有理由生气,日子本就不是做梦,别人出生入死拼杀难道真是为了给他做嫁衣?他又不是项云的亲爹。   人清醒过来就少些怨愤,齐山握住项云的手也诚恳道:“这本就是项都督的功劳,还能分我荣光已经是惭愧了。”   项云道:“都督不要客气了,你我二人休戚与共,此战功少了谁的名字都不行。”不再纠缠互相推辞,直接说战功的结果,“陛下命我进京去。”   齐山啊呀一声:“恭喜贺喜项都督,陛下这是要委以重任啊。”   项云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道:“陛下如有吩咐,我等必将舍身忘死。”   齐山连连道喜,这次是真心实意的欢喜,他也终于明白项云为什么非要对朝廷说明白此趟的功劳了,项云的目的是要进京啊。   “正该如此。”齐山意味深长点头,“敢为陛下舍身的不止那武鸦儿一人。”   “大夏卫兵人人敢如此。”项云道,又对齐山一礼,“黔中那边就有劳齐都督费心了。”   齐山携住他道:“这话就见外了,项老弟,你尽管去京城,有什么差遣尽管跟我说。”   项云握住手齐山的手,诚恳道:“我孤身又少兵马进京,将来必然要有劳齐都督相助。”   齐山大笑道:“这就对了嘛!你我二人还客气什么。”   他现在更理解项云为什么对朝廷表功劳了,表了功劳才能去朝廷,若不然要去哪里?回东南道这边,难道跟自己分庭而坐吗?   现在好了,直接到皇帝身边,陇右节度使虽然不起眼,但项云背后有剑南道,有李奉安的器重加注在身,项云又有勇有谋,前途不可限量啊。   齐山将项云的手往身前一握,再补上一句话:“.....从此后项老弟你在内守护皇帝,我在外迎战叛军,你我二人里应外合,必能所向披靡。”   这也正是项云来这里的意思,他含笑点头:“有齐老哥在外,我做事也能安心。”   齐山放开项云的手,对门外喊人:“去唤阿城来。”   阿城是谁?项云有些不解,齐山已经拉着他重新坐下喝茶,不多时外边有细碎脚步声,伴着叮当环佩。   “爹,你叫我来做什么?”   一个妙龄少女迈步进来,莺声燕语问。   这是要互相见内眷以示亲近了吗?项云有些惊讶。   “这是小女阿城。”齐山对那少女招手:“见过你项叔父。”   阿城打量项云一眼,眉宇间有些不悦,杨柳细腰一扭:“爹,年纪也太大了吧。”   项云愕然,齐山羞恼。   “胡说什么。”他喝道,又低声呵斥,“说了喊叔父了。”   阿城恍然,喊叔父定了伦常就不能做别的了,她吐吐舌头,这才上前施礼:“项叔父。”   项云颔首,大概也已经猜到了什么,手微微的转动了下茶杯。   齐山道:“项老弟,我只有这一女,愿与你家结亲,不知你可愿意?” 第七十八章   夏天似乎眨眼就过去了,一阵风吹过,相州这边的单衣有些微凉。   这意味着冬衣要开始准备了,不知道还要在这边鏖战多久,衣服粮食取暖的炭火....王力扳着手指算不清,心里算的一团乱麻,耳边听到武鸦儿哈哈笑起来,忙抬起头。   “怎么了?京城有什么好消息?”他忙问,“兵马送来了吗?兵马不重要,老胡要把辎重先搞过来.....”   武鸦儿道:“不是京城的信,是楚国夫人送来的。”   听到是楚国夫人的信,王力更不高兴了:“浪费人力只送来一封信,也没有送些辎重,这都要过冬了。”   武鸦儿没有说话只是笑。   “写的什么?有什么好事?”王力站起来好奇的伸手,“给我看看。”   以往武少夫人的来信武鸦儿身边的亲信都是可以看的,与其说是家信,不如说是文书,里面大家可信的也就是涉及到战局战事的内容。   但这一次王力伸手,武鸦儿就避开了。   “没写什么。”他解释道,在王力惊讶的注视下话顺畅而出,“是写了我母亲说的一些话,我小时候的事。”   王力更感兴趣了:“糗事吗?快让我也看看。”再次伸手来夺。   武鸦儿再次避开,笑骂一声:“快去把他们叫来,梁老都督那边的消息要商议一下。”   梁振在于范阳平卢的叛军对战,也是是关紧要,王力不敢再说笑应声是去了。   不过看他回头那贼兮兮的视线,武鸦儿知道这小子一定会来偷这封信,他看着手里的信,有些无奈的摇头,这个女人,写这种东西......   烧了吧,有些不好,留着吧,被人看到也是麻烦。   当然,夫妻之间写情意绵绵的信合情合理,被人看到了大家更觉得他们夫妻情深,他们两个不是一直要世人都这样认为吗?   武鸦儿打开信看了眼,信写的很美,诉说着想念和爱恋,读起来清新婉转,像黄鹂在鸣唱像泉水在叮咚.....   是想吓他一跳呢还是想让他猜东猜西?真是顽皮。   他既不会让人看到,拿着到处宣扬,也不会给她写封应和的回信,要表达他们夫妻恩爱有很多办法,不一定非要用这种。   门外有脚步声说笑声传来,武鸦儿将信叠起来放进胸口,不给他们询问的机会就直接道:“老大人那边战况有些艰难啊。”   “被攻破了防线?向京城这边来了?”一个男人忙问。   武鸦儿道:“那倒没有,只是双方僵持太久,始终无法击退叛军。”   在场的男人们松口气。   “范阳平卢由安守忠那小猪崽子守着,的确不好对付。”   安守忠是安康山的义子,小名野猪儿,为人奸诈又凶猛善战,在安康山的亲子义子中,是唯一和安德忠一样能独当一面的一个。   安康山将范阳平卢交给他,足见其人的不一般。   按照安康山的安排,自己占据京城后,安守忠则从范阳平卢一路打通相连,这样安德忠拿下中原腹地,整个大夏的中心就属于安康山了。   但武鸦儿夫妇异军突起,抢占先机,安排了梁振掌控漠北,横插一刀切断京城和范阳平卢,又有武少夫人收复淮南道,至今未能如安康山所愿。   不过,梁振虽然阻隔了安守忠,并没有在他手里讨到太大便宜,双方僵持在范阳界外。   “我的意思是老大人没有必要非要攻下范阳平卢,只要阻止困住他们离开范阳就可以了。”武鸦儿道,“我们现在的关键是安康山,只要他后续无兵支援,这就是最大的胜利。”   诸人点头。   武鸦儿站起身:“就让我们再去夺下安康山一座城池吧。”   厅内的男人们齐声高呼,呼声如风席卷满城,一对对兵马如乌云滚滚向南而下。   易水河边一片秋日枯黄,高大的芦苇摇晃森森,恍若陈列的兵马。   梁振的头发胡须像芦苇花一样雪白,在风中飞舞,映衬他的脸更加的粗黑,但相比于曾经在京城,整个人不再像枯树,而是像铁塔般巍峨。   他的身后一队铠甲兵将,身边站着的亲兵扛着大刀。   “我的小乌鸦,已经开始直指京城了。”梁振一手抓住乱飞的胡须,一手指向南方,“我小乌鸦的媳妇已经收复了淮南道,我作为长辈不能落后啊。”   他的手转向东方,攥成拳头。   “范阳就在眼前,我们应该一举拿下,捣毁安康山的老巢。”   旁边有将官神情迟疑:“但强攻的话,我们损失也会很大,而且极有可能被野猪军突破防线。”   那就遭了。   “老都督慎重。”   “老大人,武都督说了,只要我们能阻隔野猪军出范阳平卢就已经是大胜。”   对于武鸦儿的话,梁振还是很信服的,如果不是乌鸦,他今天也不会站在这里,重掌漠北枯木逢春。   梁振的手收回捻须:“小乌鸦这一战可要争气啊,尽早拿下京城,不能输给他媳妇啊。说到他媳妇,那还是我做的媒,我当时就看出这夫妻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接下来又该讲他讲了无数遍的武鸦儿夫妻的事,总之这是他梁振这辈子做的最明智的一件事,成就的最好的一门亲事,这门亲事功在大夏云云,身旁的将官们对视一笑,或者走神或者随声附和。   说笑正热闹,有信兵疾驰而来高声喊都督,不待停稳就滚下马。   “何事慌张?”梁振不悦瞪眼。   信兵道:“都督,虎狼山的叛军中了埋伏,被击毙了。”   梁振差点揪下一溜胡须:“虎狼山关卡拿到了?”   信兵点头:“拿到了,只余下一小部分在抵抗,但已经不成问题。”   梁振拍腹部大笑,惊飞了芦苇荡里的水鸟。   虎狼山是通往范阳的一道关卡之一,虽然小但极其险峻,能拿下就相当于往范阳这座大堤上挖了一个洞,只要水势凶猛就能冲毁这座堤坝。   “真是天助我也。”梁振道,“速速调兵围攻虎狼山,务必拿下。”   将官们对视一眼,虎狼山他们的确攻打很久了,突然拿下还有点不敢相信。   “会不会有诈?”有人道。   梁振点点头:“那就先派一部分兵马探路。”   有将官主动请命为先锋领兵去了,梁振无心再赏芦苇,在河边来回踱步,不多时有信兵奔来,确定虎狼山真的拿下了。   梁振再无担心,抓过亲兵手中的大刀一挥:“孩儿们与我去拿下范阳城!”   四周将官齐声呼喝,如芦苇花荡漾。   梁振骑在马上看着远处涌涌的兵马,恍若回到了壮年意气风发,那时候他领兵坐镇安西,那时候还没有李奉安这个胆大的小儿......   想到李奉安,梁振的神情又有些复杂,此一战拿下范阳,再等武鸦儿拿下京城,武鸦儿的妻子已经收复淮南道,他们振武军名扬天下,北有振武军,但南已经不再有剑南军的赫赫威名了。   李奉安一死,留下那两个小儿果然无用,再大的家业也败坏了。   梁振白眉白胡子飞扬起来,幸灾乐祸。   李奉安小儿,你这辈子还是输给我了!你就在地下眼睁睁看着我梁振建功立业吧。   梁振长刀挥动,马儿嘶鸣,向前奔驰,身后官将们腾起阵阵尘烟跟随。   ......   ......   李明楼连打了几个喷嚏。   小童们忙捧着茶举着手帕团团围住。   金桔摆着手挥散她们:“别挤别挤,通风通风。”   元吉皱眉看外边:“天凉了,让大夫过来。”   坐在椅子上的武夫人道:“熬点姜汤吧。”   李明楼揉着鼻头让大家不要多想:“我没受凉只是鼻头发痒。”又一笑,“谁在背后骂我吧。”   她的手指点着鼻头,不过她是谁,被说的是谁?李明楼还是雀儿? 第七十九章 惦记的莫名其妙   惦记李明楼的只有剑南道吧。   李明楼问:“韩大人那边有信吗?”   韩大人那边指的是李明玉,当众说话的时候,这样说最安全。   元吉道:“前几天韩大人给送了信来,最近没有新的。”   前几天韩旭写了信,通篇没有骂字,但看信的时候能感受到他的恼羞成怒,姜亮读的抑扬顿挫捶胸顿足,激起了兴趣,当场就要给韩旭回信一封。   李明楼笑着制止了,事情还是要有分寸。   信上也骂了,事情也过去很多天了,韩旭又在骂她吗?那应该骂的是雀儿,李明楼摸着鼻头,想到另外一个人:“武都督有信送来吗?”   元吉摇头:“最近没有。”   金桔将松子皮吹飞,点头:“都督是好久都没有写信来了,我给老夫人念的都是以前的信。”   武夫人很少主动说话,听到提武鸦儿便会应声:“他忙的时候会很长时间不写信,不要担心,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李明楼当然不是在意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韩旭接到情书没多久就回信骂人了,武鸦儿怎么没反应?难道是口头骂不屑回信?真是无趣的人。   “让阿孝问问他怎么不给我回信。”李明楼对元吉说道。   小姐真是顽皮,就像小孩子看到小狗不理非要揪尾巴一下.....元吉无奈的应声是。   李明楼并没有丢下武鸦儿,摸了摸鼻头继续说:“肯定是他在骂我。”   不管是骂还是夸,都是想着这个人,想多了总是不好,元吉想了想,道:“也可能是连小君。”   李明楼果然被吸引看向他。   “马江已经逃出淮南道,最新的消息是到安德忠那里了。”元吉说道,“连小君还在四处游走做生意,最新的一笔生意是卖山泉水。”   李明楼失笑。   就算在乱世,有钱还是有钱人,精吃细作也有生意,不过连小君卖山泉水,一多半卖的是给人烹茶的他吧,看美人烹茶都晕乎乎了,喝的井水山泉水又有什么区别。   看着李明楼嘴角的笑,元吉忙问:“要不要抓他回来?他分明是骗子,根本就没有去杀马江。”   李明楼摇头:“不用,他不是骗子,他这个人没有善恶之分,只讲利益,没有利益的生意他不做,他既然要做就一定会做到。”   说到这里又笑了。   其实连小君这个生意人跟向虬髯这个侠客是一样的,他们活的很简单,就是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管这件事在世人眼里值得还是不值得,荒唐还是不荒唐,他们只要想做了,就去做,哪怕为此付出一生。   元吉看到李明楼因为连小君而走神,没有再询问打扰,他其实不在意连小君杀不杀马江,只要小姐被引开不想武鸦儿就好。   “怎么让夫人替你去松子皮?”他转头去看金桔。   金桔坐在小凳子上冲他翻白眼:“好玩。”   一旁坐着的盲眼妇人手在盘子里轻轻的摩挲,又轻轻的捻动,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女人真是莫名其妙,元吉摇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安德忠也是个女人,他喜怒无常莫名其妙,前一刻还捧着一尊白玉观音笑,下一刻就观音扔在地上大喊要杀了送此礼物的人。   “白玉是很珍贵,但为什么做成观音?是在骂我是妖魔,要观音镇住我吗?”他站在厅内跺脚大叫,“我要砍掉你的脑袋,除非你再拿比此物更珍贵的东西来换。”   亲兵们明白了,礼物这件事是接受了,但东西不满意,他们拿起白玉观音,将吓的魂飞魄散的送礼人拖出去交代指点去了。   厅内安静了一些,跪在角落的马江咕咚咽了口口水,那现在安德忠的心情是好还是不好呢?   安德忠的视线落在马江身上,看穿了他的想法,冷冷道:“我看到你就没有好心情。”   在他说完这句话,马江就及时的抱头往地上缩,杯子垫子凳子等等不值钱的耐摔的东西被安德忠劈头盖脸的砸过来。   马江的头上身上手上满是血,但始终没有大刀落在他的头上。   “你这个废物,你有什么脸来见我?你怎么不去死?”安德忠砸累了,喘气骂。   马江想到连小君的做派,抬起头双目深情看着安德忠:“我不畏死,只是舍不得小都督。”   安德忠累了正拿水喝,听到这话一口呛了差点背过气。   马江连滚带爬上前抱住安德忠的胖腿:“小都督我死了就死了,扬州城还是会被夺去,我要是还活着,对小都督可能还有用啊。”   安德忠抖着腿要踹开他,捏着手帕擦嘴边的茶水,咳嗽着喊:“有什么用?你这废物还有什么用?你还能把淮南道扬州城给我夺回来吗?”   马江用尽吃奶的力气抱着不放大喊:“我能,我能,只要小都督给我兵马,我就能,没有人比我更熟悉淮南道扬州城,我一定能重新夺回来。”   安德忠看了两边的人:“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等他勒断我一条腿吗?”   两边的壮汉们这才一涌而上,将马江薅下来,但马江没有被乱拳打死。   “你还能夺回淮南道?”安德忠擦着茶水,嘲笑,“你能夺回扬州就不错了。”   “小都督,只要能夺回扬州,就乱了那女人的军心,夺回淮南道也不是不可能。”马江急急忙忙喊道。   安德忠将手帕扔在他脸上:“给他一支兵马,让他去,夺不回扬州城,该怎么死你就还怎么死吧。别再让我看到你,否则我就把你挫骨扬灰。”   马江将脸上的手帕抓住捧起,恍若捧着天下至宝:“末将遵命!”   说罢不顾身上的伤头上脸上的血,双手捧着染着安德忠茶水口水的手帕向外跑去。   “都督有令,命我重战扬州,都督有令,命我重战扬州。”   厅内的人目瞪口呆,安德忠也一脸惊愕,肥肉抖了抖:“这家伙从哪里学来这么恶心的作态?”   想到适才一幕,诸人也抖了抖。   “都督我去把他抓回来。”有人喊道。   安德忠摆手:“算了算了,让他去吧。”   大家对视一眼:“那都督是真给他兵马让他去扬州?”   安德忠噗通坐回椅子上,懒懒的嗯了声:“他既然敢去就让他去呗,难得他还有胆子。”   但这种事有胆子也不行啊,一个将官皱眉:“靠他?行吗?”   安德忠哈哈笑了:“靠他当然不行,我又没疯。”   咿?那这是什么意思?厅内的诸将不懂,他们跟齐山对战僵持不下,兵马虽然充裕,但也不是随便就可以浪费的。   安德忠却没有回答他们,嘴角带着得意的笑:“你们就等着看吧,那位楚国夫人很快就要知道,就算是神仙,落到地上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   ......   夜色降临的时候,张大江带着十人走出杨县城来到外边的哨堡换班。   一个背着双刀的年轻小将对他点头:“今天平安无事。”   年轻小将叫小溪,是个富户的家奴,逃亡到淮南道后因为主人家门外原本有条小溪,他就自称小溪以纪念。   大将和小溪都是水,被分派到扬县两人见了有些亲切,合作愉快。   张大江抬手施礼:“平安无事。”   虽然他们不畏惧死亡,但活着仍是最大的心愿。   张大江看了看这个小溪袍前绣着的窦字,眼中几分羡慕:“窦县出来的兵升职就是快。”   他的胸前连光字都没有,他是淮南道原本的卫军,当兵很多年,职位还没有这个只从军两年的新人高。   不过他没有什么怨恨,刚从军两年就立下这么多战功升职,那都是靠着血肉拼出来的。   “你们守好这里。”小溪带着十人上马,“我再巡逻一圈就回城了。”   张大江应声是,让卫兵在哨卡散开,小溪则召回自己带的这一队人马,由张大江等人重新布防,尤其是暗哨,连他们自己人都不知道,一切由此时负责的将官安排。   扬州城和淮南道的叛军都基本消失了,淮南道平稳,但大家还是保持着警惕。   张大江目送小溪带着人举着火把远去,渐渐被夜色吞没,虽然视线看不穿夜色,但他始终没有离开高台。   夜色渐浓,夜虫开始呢喃,人的精神也在松懈,直到一声尖利的鸣叫划破夜空。   高台上的张大江一把抽出刀没有任何迟疑的高喊:“敌袭!” 第八十章 马江又回来了   点点火光在扬县城外闪烁,恍若鬼火。   矮小的围墙挡住了民众的视线,但挡不住城外的怪异嚎叫。   “是鬼!”   “你听到他们喊什么了吗?”   “是马江回来了。”   “马江不是死了吗?”   “那他这是带着鬼从地下回来了。”   这件事真的太诡异了,看不见的敌人,无声无息的袭击,还有马江的说话声,那声音似乎真的从地下传来,低沉悠长又骇人。   马江在淮南道十多年了,作为淮南道的卫兵,虽然马江不认识他们,他们却都认识马江,尤其是近些年,马江将兵马权抓在手中,常常到军营巡查讲话,所以声音也不陌生。   扬州城被攻破,是因为马江死了,城内民众打开了城门,事后也没有找到马江,投降的叛军们众说纷纭,有说自尽了有说被手下杀了。   官方虽然没有给出最终定论,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默认马江已经死了。   死了的人突然又出现了,在这暗夜里的确很吓人。   城墙下的民众瑟瑟发抖,这个乱世里贼兵已经很可怕了,变成的鬼的贼兵就更可怕了。   鬼是杀不死的!   鬼是城墙挡不住的!   扬县城要守不住了!   城墙下响起哭声喊声骚动,城墙上也发出了喝声。   “他们攻不进来!”张大江吼道,手中握紧了弓弩,“城不会破!你们要相信我们!”   伴着他的喊声,夜色里嗖的一声响,一个举着弓弩有些惶惶的卫兵惨叫一声被利箭穿透咽喉,跌下城墙。   本就陷入惊恐中的民众顿时更加仓皇,哭声尖叫声四起,向四面八方乱跑,还有人撞向了城门......   “他们攻不破城门!”张大江再次怒吼,看向鬼火点点怪叫声声不知下一刻哪里有利箭袭来的夜色,攥着弓弩的手臂发出咯吱响,“就算他们是鬼!我们这里是楚国夫人护佑之地!楚国夫人是神仙!鬼怪也要退避!”   他拉开弓弩,将一支支利箭射出去。   “杀敌!”   散布在城墙上的卫兵们不论是不是惶恐不安,不论手是不是在发抖,毫不迟疑的拉弓射箭。   是的,楚国夫人是神仙!神仙不怕鬼!   利箭发出犀利的破空声飞向城外闪烁的鬼火,鬼火跳跃鬼哭狼嚎更加骇人,也有利箭袭来,城墙上有人受伤有人躲避,城墙下民众们乱跑哭喊,嘈杂混乱搅动着这个小城,一直到夜色退去。   青光照亮的城外,没有鬼火没有兵将,如果不是隐隐可见散落在城外地上的箭簇,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再看城内一片狼藉。   燃烧的房屋,东倒西歪的人群,还有不少人受伤,就像历经了屠杀。   “这是鬼火!”   “我被鬼兵砍伤了!”   有人在哭有人在喊。   站在城墙上的张大江有些无奈,房屋是因为主人自己惊慌点燃了,伤也是在乱跑中自己撞伤了,心里有鬼就看什么都是鬼了。   “我们出城。”他喊道。   一旁的县令冲过来:“不行啊,太危险了,谁知道城外有多少叛军?”   张大江看了眼身旁,淮南道收复后,大城驻大营,小城安小营,扬县城这边只有五十人,已经伤亡了十人,除了要留下守城十人,他能带出去的只有二十人,另外的十人......   张大江通红的眼更加通红,咬牙道:“我一定要出去,小溪队正还在外边。”   那晚暗哨发出警告,哨岗就遭到了袭击,他损失了一半人手退回了城内,进了城才知道队正小溪根本就没有回来。   应该是在外巡逻的时候遇上叛军了,一夜不归,很明显是凶多吉少。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张大江说道,又安慰县令,“大人别担心,我们已经发了救援烽火,大营的兵马已经在路上了,四周小营也必然会来援助。”   反正跟叛军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县令虽然忧心但并不胡搅蛮缠,肃容道:“将爷保重,我会安抚好城内。”   张大江带着人出城,一路查看越看越心惊,四周真的没有留下征战兵马的痕迹。   “真是,鬼兵.....”一个小兵颤声道。   话没说完就被张大江踹了一脚。   “都是兵,知道行军会留下什么痕迹,也自然知道怎么清除这些痕迹,尤其是做斥候的,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骂道。   小兵不敢说话了,神情恢复了清明。   一众人沿着巡逻线路分散寻找,不多时就传来找到了的喊声,张大江带人奔来,这是河边一处矮崖头,早已经不再巡逻范围内,而且四周也没有战斗的痕迹,更不见死难。   “大江哥,在下边。”那小兵颤声喊。   张大江站过去看,见崖缝里有两人,一人在下一人在上,中间有一根长矛将两人穿透,青光蒙蒙中面朝上的小兵嘴角飞扬带着笑意,看起来有些骇人,他的双手紧紧抱住身前的人,就像很欢喜与他死在一起......   张大江的眼泪唰的流下来,年轻的队正很少笑,日常肃穆,没想到第一次看到他的笑脸是在这个时候。   崖头虽然不高,但陡峭又湿滑,几人废了大力气才把队正小溪两人拉上来。   “队正是先被长矛刺穿了,然后又抓住长矛刺死了此人.....”卫兵们围着查看说道,想要把两人分开,但小溪身子僵硬怎么都分不开,可想而知临死前的力气。   张大江能想象到当时的场面,他抬起头看天,让眼泪往回流。   “这四周没有其他人啊?”有卫兵说道。   张大江道:“被叛军清理带走了。”   所以小溪才会抱着这个叛军跳下去,叛军们没有时间把他们拉上来,只能作罢。   张大江将拳头攥的咯吱响,举起来喊道:“能被杀死的就不是鬼!是叛军!是人!把他抬回去!”   这是对民众最大的说服和安抚。   “然后,杀叛军!”   卫兵们再无先前的忐忑不安,齐声怒吼。   “杀叛军!”   这样的一幕在很多地方都发生了,消息随着日光的升起飞向了扬州城。   “马江的鬼魂?”李明楼迈过门槛,有些好笑,“鬼兵作乱?”   宋知府,现在是淮南道宋观察使,说道:“他们来无踪去无影,围城不攻城,放几只冷箭就跑了,处处都有马江出现,喊着什么马都督巡查,什么马都督过路,马都督招兵之类的鬼话。”   元吉道:“因为很多人以为马江已死,所以此举让官民很受惊。”   迈出门李明楼将面纱带上,包包撑开黑伞遮住秋日的艳阳。   “鬼魂。”李明楼面纱后一声轻笑,“他可真能想办法。”   宋观察使听出意思了,迟疑问:“夫人知道马江还活着?”   马江是生是死众说纷纭,楚国夫人也没有过于在意,宋观察使觉得马江生死已经不重要的,现在看来是楚国夫人知道马江的去向。   李明楼道:“这件事我没有跟大家说,因为涉及到一笔交易。”   宋观察使通透立刻就想到了,扬州城的城门为什么会被从内打开!他俯身施礼半点不追问只道:“夫人明智。”   “我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胆子回来。”李明楼道。   宋观察使问:“只要夫人宣告马江没死,民众们就不会怕鬼了。”   相比于马江这个死鬼,大家还是更相信楚国夫人的话,必能安抚民心。   “不,我亲自去。”李明楼道,“我要让叛军知道,我武氏既能杀人,也能杀鬼。”   淮南道刚刚平复,马江就来作乱,而且还是这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躲躲藏藏的手段,既祸害不提防的民众,又极易引发混乱。   这时候楚国夫人亲自出征,比只说马江没死不是鬼效果要好很多,如果再能亲手击毙马江,淮南道民心更安。   长史挤过来施礼:“夫人仁善勇武,夫人辛苦了。”   话到嘴边被截断的宋观察使竖眉,这个人真是太讨厌了。 第八十章 再相逢似变未变   宋知府成了宋观察使,光州府原本是要交给长史的。   但长史哭着拒绝了。   淮南道州府的官员们的任命,现在总体来说比较粗犷,主动投靠楚国夫人的原班官员保持不变,被兵马攻破投降的则由姜亮刘范就地重选官员,然后报过来楚国夫人扣个章就可以了。   愿意任职的楚国夫人不反对,不愿意任职的楚国夫人也不强迫,让宋观察使姜亮刘范另选他人,最终由窦县县令卫荣担起了光州府知府的重任。   宋观察使觉得长史有毛病,前几天攻破扬州城,长史来的竟然带着两只孔雀,当着满城人的面招摇过市,别人询问时还大言不惭的说天上飞来的他捡到的。   分明是花了五十两银子买来的!宋观察使亲眼看到那个说山东话的掌柜追着长史要钱。   但扬州城的民众不知道,他们从没见过孔雀。   这种只应天上有的漂亮鸟为什么会飞到这里来?当然是因为这里有神仙,神仙是谁?当然是楚国夫人。   一时间满城喧哗,有关楚国夫人的故事又多了好几个。   长史将孔雀献给了楚国夫人,楚国夫人还真高兴的收下了。   宋观察使悄悄打听了,有人听到元吉看着孔雀感叹夫人小时候就养过两只孔雀。   还真被这家伙投其所好了,宋观察使心里又鄙夷又嫉妒。   他原本以为长史此举目的是为了当光州府知府,没想到姜亮提议,嗯长史也给这个老头送了不少东西,楚国夫人同意后,他反而哭的死去活来不肯去,说自己才疏学浅,只想在宋知府跟前打下手。   宋知府瞪眼,他可没看出来长史对自己这么情深,逼问长史,长史私下倒也老实。   “我不想去当官升职,我就想留在楚国夫人身边。”他说道,“楚国夫人总能引来大麻烦,但又总能逢凶化吉,我觉得在她身边能保平安。”   这乱世纷纷的,他也不求建功立业,先活下去再说。   这种坦诚表明自己就想当个废物的人,宋知府无奈,只能任他留在身边,给他分派苦累的活......长史便更有机会在楚国夫人跟前拍马屁诉苦。   “我最近做了什么什么事,就寝食难安,想到夫人要做的事比我多这么多,我心里就疼。”   宋知府当时连气都生不出来,突然剔透了,乱世真是把人变成鬼,把曾经觉得伶俐可爱的长史变成了讨厌鬼。   不过这讨厌鬼做的事让更多的讨厌鬼学会了。   楚国夫人竟然收礼,只要送了礼,想要什么官职就有什么官职,不要想官职还能自己挑选,那真是太......好了!   于是原本忐忑不安,唯恐被楚国夫人秋后算账的,表面上顺从心里戒备推三阻四的一些州府官员们纷纷跑来送礼。   楚国夫人来者不拒,她的门房也来者不拒,甚至如果有人给那老门房几个钱,他还会指点大家楚国夫人最近喜欢什么。   当官的不怕上官喜欢什么,怕的是上官什么都不喜欢,那就很烦人了。   这个楚国夫人喜欢奇珍异宝,还喜欢美人.....比韩旭更美的一时也不好找,只能先送珍宝。   当官这么久,谁手里不藏着几十个珍宝。   珍宝送了,楚国夫人收了,大家的心就落地了,脊背也挺直了,见了宋观察使还会开玩笑。   “老宋啊,没想到你成了我们的上官了。”   “当初我也以为老宋会成我们上官呢,你们忘了,他那时候给马江送礼送的可欢了。”   “现在老宋还是成了我们的上官,可见我们慧眼如炬啊。”   宋观察使被说的差点吐血,但他再分派下达命令,这些州府官员们就听话多了,做事也干脆利索了。   整个淮南道民生官衙有序的运转起来了,兵马也都分派驻守,这时候夫人亲自去捉马江这只鬼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宋观察使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听到武少夫人出门就心慌慌的娃娃了,在城外目送楚国夫人率兵而去,他便稳坐道衙守好家宅,等着接楚国夫人的好消息。   而听到楚国夫人亲自率兵,虽然人还没见到,有城池半夜再被鬼哭狼嚎围住,守兵和民众都不害怕了,官兵射箭防守,民众敲锣打鼓点亮火把喊打鬼。   有些凶猛的小城,还敢开城门冲出来对战。   当鬼的日子不好过了。   马江将一壶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站在一旁的张庆忙捧上手巾。   手巾软软的像云朵,比普通人穿的衣服都料子好。   马江用手捏了捏,当然他不久前用的比这个还好。   “还是你的日子舒服啊。”他说道擦了脸和手,看了眼张庆。   张庆恭敬道:“都是托大人的福.....”   马江嗤声打断他,看着如今张庆像当初的自己,自己像当初张庆身边小兵,又嫉妒又不服:“小都督还真挺看中你的,嗯,我当时也就是想着这个,才让你去向小都督请兵。”   当初如果不是连小君指点,他现在早已经死透了,张庆腹议,并不敢表露半分,感激的施礼:“所以就是托大人的福.....”   马江没兴趣再说这个,坐下来看四周,这个官衙不怎么样,位置也很偏僻,但至少不用担心淮南道的兵马随时打上门。   “你现在被小都督重用了?”他问,“逃过来也没有受罚,也没有让你去前方征战,反而让你守城了。”   张庆低头惭愧:“这叫什么重用,我逃了出来,兵都没了,小都督把我打发到这里,这里没有多少兵马,又紧邻淮南道,楚国夫人一旦打过来,我就是第一个死的。”   马江捻须道:“这里的兵马是太少了。”   张庆适时一脸艳羡:“大人,都督给你的兵马可不少啊。”   马江倨傲的点头:“还行吧。”   张庆迟疑一下道:“但大人您这样多兵马,这样打小都督会生气吧?”   马江带着兵马甚至可以说没有打,就是做样子放冷箭,一旦对方迎击,他们就跑了。   “你懂什么。”马江道,“这是战术,我对淮南道很熟,各个城池关卡险要之地我都清楚的很,我的兵多,然后分散行事,可以扰乱他们的民心军心。”   但这战术好像没有什么效果......大家都是血山尸海杀出来的,就算真有鬼,逼到跟前也只会杀了。   张庆没敢说出来,只道:“但那个楚国夫人一出来,大家都不怕了。”   马江愤怒的骂了声贱妇,这贱妇不好好守在扬州城,竟然听到消息就亲自跑出来了,如果多拖几天,他也好算是有战功给安德忠说。   “那现在怎么办?”张庆小心问。   马江神情淡然道:“那现在她既然出来了,就不能再用这个战术了,我会向小都督再请些兵马,跟这贱妇决一死战。”   张庆又惊喜又羡慕:“小都督还会给大人兵马啊,真是太好了,小都督还是看重大人的。”   马江捻须感叹:“毕竟我对淮南道熟悉,也只有这点用处了。”   人只有一点用处就可以了,张庆恭敬的安置了马江,亲自伺候他睡下才回到自己的院落。   室内灯火盈盈,没有了妻妾美婢,只有一人独坐,一人便莹亮整个室内。   张庆疲惫尽消,脚步轻快的冲进来。   “好消息。”他欢喜说道,“马大人还被小都督的重用,我把你引荐给他,你就能见到小都督了。”   连小君抬起头,点漆双眸看着张庆:“大哥,不管什么时候,你最牵挂的都是我啊。” 第八十一章 为兄弟双手可染血   热茶滚滚,驱散了秋日的寒气。   张庆本想将茶一饮而尽,但想到有人说连小君的山泉水能卖很多钱,就忙小口小口的品着喝完,喝完抬起头,就看到连小君的双眸。   不似女人般柔情如水,男儿的刚毅也能让人的心融化。   “世人知道大哥是这样体贴的人吗?”连小君道,“我就是怕大哥觉得这茶水珍贵,改了饮茶的习惯才不说。”   张庆哈哈笑了:“好茶就是要慢慢喝嘛。”   连小君端起茶一饮而尽:“茶只有一个好处,就是解渴,怎么解渴就怎么喝。”   张庆再次哈哈大笑,看着连小君喝完茶,认真道:“我现在是自身难保了,帮不上小君你什么,当然我知道小君你不图我帮忙,只不过做生意嘛,有机会还是要抓住。”   连小君道:“马大人真的被安小都督看重吗?”   张庆斟酌一下:“至少比我被看重,都督肯把这么多兵马给他,这已经是很难得了。”   谁都知道安德忠吝啬贪财。   连小君点头:“那就太好了。”   朋友转身要去找新的朋友,张庆没有被抛弃的悲伤,除了略有些酸涩,但更多的是真心实意的欢喜,连公子这种人当然要得到更多人的喜爱和助力,就算当一个被他踩过的木石瓦片也是荣幸啊。   连小君伸手:“大哥,请给我一把刀。”   张庆有些不解,但还是毫不迟疑的将自己的配刀递给连小君,连小君拿起刀起身就向外走。   张庆这才回过神忙问:“连兄弟要去哪里?”   手握长刀的连小君回头一笑:“我去杀了马江。”   张庆吓了从地上跳起来,没有大喊亲兵们进来,而是一边拦这连小君,一边将门关上,这才抓住连小君的手低声道:“连兄弟,你这是要做什么?”   不待连小君回答,自己已经想了答案,马江身为叛贼,害了多少平民百姓,人人得而诛之啊。   连小君这样光风霁月的人,为民除害也是理所应当。   在这样的人面前,张庆神情黯然,连说那句你杀他我不能保你平安离开都说不出口。   此等好汉岂会怕死?   他最终只喃喃道:“为了这等人,小君兄弟你舍命不值得。”   连小君笑了,反手握住张庆:“但为了大哥你,是值得的。”   张庆一怔,为了他?   “大哥现在被安德忠弃用,前途是没希望了,不如改投明主。”连小君道。   改投明主?张庆心里乱跳,什么明主?   “当然是淮南道楚国夫人。”连小君道,“你也说了马江现在深受安德忠重用,如果你能拿着他的人头去见楚国夫人,必然是大功。”   原来是这样啊,张庆紧张不安一瞬间散去,但还紧紧抓住连小君不放:“小君兄弟,多谢你为我着想,但我先是投了叛军已经是不忠,再杀了上官投楚国夫人,那就是不义,我这种不忠不义的人,楚国夫人怎肯用我。”   连小君道:“大哥错了,忠义不是这么论的,难道大哥没有听说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现在是乱世,只要你的刀砍的不是卫军的脑袋,在楚国夫人眼里,你就是卫兵,你就是有功。”   好像有道理....张庆神情犹豫。   “你现在杀卫军,与楚国夫人作战,可能立下大功?”连小君问。   别说立功了,他缺兵少马的能不被杀就不错了,张庆摇头。   “但你如果现在杀了马江,断绝了他闹乱淮南道,你对楚国夫人来说就是大功。”连小君道。   但是.....张庆心绪混乱,事情太突然了,他根本就没有想过,也不知道该怎么想.....   “我知道这件事对大哥来说,的确是不忠不义,马江是大哥追随十几年的上官,就像亲人,就算亲人成贼,也不忍杀之。”连小君道,“所以就让我来杀了马江,不让大哥的手沾染上不忠不义之血。”   他说罢甩开张庆拎刀去开门。   不,不行,张庆再次伸手,这次没有抓连小君,而是抓过他手里的刀。   “怎能让连兄弟替我双手染血。”张庆说道,拉开拎着刀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连小君站在门内没有再去争夺,看着张庆拎着刀消失在夜色里。   连小蔷如幽灵般从墙边飘过来目瞪口呆:“这就说服了?”   这还没说什么呢吧?是个人首先要想的就是连小君是不是楚国夫人的奸细吧?怎么就听到一句为了他,就信了激情澎湃热血冲头的去杀人了?   连小君转过身施施然走向案席前:“我的确是为了他啊。”   连小蔷横眉冷眼道:“你是不是很内疚?放跑了马江,他现在作恶伤了多少人!”   连小君回头看他一眼:“说什么傻话呢,马江作恶与我何干?别人生死又与我何干?你们这些人,总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啦。”   你们这些人?连小蔷哈的一声,是不是,他果然不是人,是妖怪!   连小君将茶水泼到连小蔷脸上:“清醒点。”   连小蔷气的跳脚一面用袖子擦一面离他远远的:“怪不得你一开始就找上张庆,原来看出他是个傻子,这个傻子能被你说动,你就不怕他去了又被马江说动?”   “一笔生意最关键是看对方有没有做生意的意愿,哪里是谁傻谁聪明?这世上的人谁又比谁傻,谁又比谁聪明?你要是把别人当傻子.....”连小君道,用小扇子将炉火煽动,山泉水发出咕咕嘟嘟的声音,“你才是傻子。”   做生意的意愿......连小蔷有些呆呆,不多久,张庆大步进来了,将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扔在地上。   “他带来的兵马,我已经让我的人控制了。”他说道,身上溅满了血,“人头直接装车。”   连小君将一碗茶水捧给他,道:“我准备了一车奇珍异宝,有叛贼人头,又有奇珍异宝,恭祝大哥踏上青云路。”   张庆接过茶一饮而尽,将茶杯摔在地上哈哈大笑。   连小蔷坐在角落里,看着马江的头颅在地上咕噜噜的转,转的他头晕又眼花,满心嘈杂只有一个念头,这个乱世,没有人,都是披着人皮的鬼。   ......   ......   烈日下,人头被高悬在扬城的城门上。   “看,这就是马江的人头。”张大江大声喊道,“就算他变成了鬼,楚国夫人也能砍下他的头,让他变成鬼中鬼!”   城门外兵马民众齐齐欢呼。   “楚国夫人威武!”   张大江又看了眼另一边,除了马江的人头,还有一堆叛军的人头以及还有一具完整的尸首,那是被小溪杀死的叛军。   他无名无姓也无故乡,张大江便让他安息在大河边,溪水回归大河了。   “队正小溪也杀死了一只鬼!”   张大江在欢呼声中再次喊了句,虽然声音被淹没,但也还是有不少人听见,响起了应和声。   .....   ......   李明楼没有进城池,随军在城外营地,此时隐隐能听到随风送来的欢呼声。   “你就是张庆。”她看着帐内跪伏着的卸甲赤裸上身的男人,“马江的头是你砍下的?”   张庆并不敢抬头,应声是,听头顶上仙音跌落。   “你说马江又向安德忠请了三千兵马来?”   张庆再次应声是:“他是这样说的,罪将我并没有追回信兵。”   李明楼点点头,将张庆呈上的大刀扔回地上:“你去把安德忠的叛军击退吧。”   “末将遵命!”   张庆大喜,伸手抓起大刀,几乎是爬了出去,直到出去才敢吐口气。   进门时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她身上罩着一件白色的外袍,头发扎在帽子里,脸上也蒙着一块白纱,铺陈在地上的裙角闪烁着金银丝线,恍若坐云霞中。   她身旁站着身材高大壮硕的男人手握黑伞,如同金刚力士。   真仙人呢。   张庆一眼震惊不敢多看多言,心里却闪过一个念头,楚国夫人与连小君,谁美? 第八十二章 知道又似乎不知道的事   “马江这个废物!”   “张庆这个王八蛋!”   安德忠的营帐里怒骂声持续了半天,直到累的他坐在椅子上喘气骂不出来为止。   两边的将官才敢小心翼翼上前劝慰“马江本来就是个废物。”“张庆本来也是个王八蛋。”   早就说了靠不住。   “我知道他们靠不住。”安德忠喘气道,再次愤愤起身拍桌面,“我以为至少能靠个十天半个月!谁知道他们只靠了五六天就完蛋了!简直!”   安德忠骂都没词可怕,将金做的桌案忍痛掀翻。   简直是气煞人也!   “马江带去剩下的兵马,被张庆带着楚国夫人的兵马在追杀。”一个将官问,“我们还派援兵吗?”   安德忠却没有先前的愤怒暴躁,拉长声调嗯了声,摸了摸胖下巴,问:“楚国夫人现在在哪里?”   将官们道:“离开了扬县,但尚未回扬州城。”   安德忠道:“马江先前是怎么说的?楚国夫人已经离开了扬州城,在野外行军,没有城池庇护,是击杀的好机会。”   他喘着气将一块令牌扔出来。   “那就按照他说的继续派兵。”   将官们愕然,看看一地狼藉,耳边嗡嗡犹自盘旋安德忠骂马江的话.......怎么就还按照他说的做?   “都督,虽然在野外行军是比城池中容易击杀,但做起来并不容易。”   “楚国夫人戒备森严,又对我们的动向知悉严防死守。”   “想要集中兵力一举大战杀死楚国夫人,是不可能的。”   大家纷纷劝道,安德忠可能被马江之死气糊涂了?   “不要吵了!就按照我说的做!”安德忠喊道,“就算杀不死那贱妇,也要吓死她!”   就怕吓不死啊!那楚国夫人倒是一直都在吓别人!但将官们不敢再多言。   安康山在京城要称帝,本来很大的喜事,如果能呈上一个大捷该是多么大的喜报恭贺证明天命所归,只可惜现在跟东南道齐山的对战不顺利,马江又死的这么气人......   小都督现在的火气大的很,大家还是不要自讨,于是齐声应是领命。   但明知不可能而偏偏要做的事,做起来气势是不一样的,楚国夫人甚至都没有看到浙西新来的叛军,就被一心要得新主欢心的张庆拼死拼活的挡住了。   这不是张庆多厉害,从那些叛军只敢在淮南道境上骚扰就知道了,他们根本无心作战。   “夫人可以回道衙了。”包包说道。   李明楼摇头:“这些叛军威胁不了我,但对民众也是骚扰,如今州府城池都在重建,是最需要安稳民心的时候,我就在外巡查一番吧。”   既然是不用亲自迎战,而是在后巡查城池,兵马就重新做了调配,同时斩获马江的头颅送往麟州,给上一次的淮南道大捷补上最后的圆满。   皇帝接到消息大喜,不仅给淮南道赐下奖赏,还给相州的武鸦儿进行了口谕赞扬。   不过武鸦儿没有在相州安坐,而是随大军驻扎在燕城外。   跟燕城的对战已经持续三天了,双方各有胜败,不过相比于有城池的叛军来说,武鸦儿这边有些艰难。   王力在营帐里坐着重重的叹口气,麟州的辎重还是没有到来。   “就不要指望陛下的辎重了,以前我们就没指望过,如今这个时候更不用指望。”武鸦儿笑道,“按照老办法,抢敌人对手的。”   以前是不起眼的小兵小将,现在可是威风凛凛的大都督呢,王力撇撇嘴,吃穿还要靠抢。   “楚国夫人又大捷了,都督你给她写封信道贺呗。”王力灵机一动提醒,“顺便要点钱粮,再来点兵马就更好了。”   武鸦儿笑了笑摇头:“不写了。”   以前没正经事的时候一封封写,有正经事了却不写,王力气的瞪眼。   外边有将官大步跑进来,未开口先哈哈大笑。   “大捷,大捷!”   王力瞪眼:“那女人竟然又大捷了?”   将官大笑:“这次是男人大捷。”将一封急报展开,“梁老都督收复范阳!”   王力张大嘴要喊,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这不可能!”武鸦儿站起来道。   王力的嘴合上,瞥了武鸦儿一眼,啧,怎么只能楚国夫人大捷,其他人都不能?   ......   ......   “千真万确,的确是收复了范阳。”   “这封信就是梁老都督坐在范阳道道衙里写的。”   武鸦儿营帐里挤着男人们七嘴八舌,带来了更多的消息。   武鸦儿自说了那句不可能后就没有再说话,只是盯着舆图看,听着男人们说的七零八碎的过程在舆图上不时的标记。   很快一副粗略的战事图就呈现了。   “这的确是一步险棋,也是运气。”他说道,“他们能从这么险要的地方杀进范阳军的内防线,取得大捷也不是不可能。”   王力道:“不是可能,是已经拿下了,是真的。”   有男人笑道:“老都督当年也是战功赫赫,乌鸦儿你不要小瞧他嘛。”   武鸦儿道:“也不能小瞧对手,这件事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他再次看向舆图,问,“野猪儿呢?”   “那野猪奸猾没有捉到,带着人跑了。”一个将官道。   说起这个诸人倒是没有遗憾,没有抓住或者杀死野猪儿是大家意料中......能从野猪儿手中攻下范阳已经是出乎意料了。   武鸦儿看向他:“野猪儿带着多少人马跑了?”   诸人一怔,这个可不知道,战事急报最先说的都是胜利的消息以及简单的过程。   “战报一定有伤亡和俘虏数目。”武鸦儿道,声音低沉猛的拔高,“去查。”   这陡然的肃穆让诸人一怔,下意识的也跟着肃穆起来,齐声应是,转身奔了出去。   营帐里嘈杂顿消,恢复了安静,甚至有些死静,武鸦儿的视线再次落在舆图上,从范阳慢慢的滑落,穿城过山川沿河流来到淮南道。   .......   .......   夜色笼罩了天地,山脚下的村落点点灯火,对与夜行路的人恍若母亲的怀抱,宁静又温馨。   村中狗吠声声,引亮了更多灯火,不待村民们出来查看,村口土地庙前的窝棚里就有里两人拎着铜锣举着火把审视来人。   来者十几人,皆穿兵甲,在火光和夜色中森寒。   “你们过路的想要借宿?”举着火把的老者问。   火把照耀着为首的兵将年轻又好看的面容,他一笑露出两个小虎牙,有些不安又有些羞涩:“是不太方便吧?我们在村外露宿也可以。”   现如今这个世道,谁不怕穿兵袍的?   老者笑了:“在咱们淮南道可不怕,你们是哪里的兵?”   虎牙小兵道:“我们是从窦县来的,要去扬州增援。”   他一双眼看着老者,等待着老者质疑,眼角的余光看着老者身后拿着铜锣的年轻人,年轻人的手似乎下一刻就要敲响铜锣。   但老者根本就没有半点疑问,提起笔在一旁本子上记了一下,似乎他的询问就是只是为了记录,至于真假并不在意。   “请进村歇息吧。”老者说道,“秋夜露重,喝碗热汤。”   小兵脸上再次绽开笑容,虎牙在嘴边变得弯弯。   “可以吗?那真是多谢了。” 第八十三章 一觉醒来入噩梦   陷入沉睡的小村落因为迎接借宿的客人又醒过来。   在村里老者的调配下,很快腾出两间屋子给他们住,同时妇人们搬来了足够的被褥,以及做好了滚热的粥。   “你们的动作好快啊。”虎牙兵神情惊讶的赞叹,“一切都像训练过。”   老者哈哈笑:“的确训练过啊,是城里的官吏教过的。”又看着他,“说是最早窦县传来的呢。”   虎牙兵笑了:“是哦,我们窦县都会,你们竟然也学会了,传的真远啊。”   老者道:“不远不远,都是楚国夫人治下,大家都是一样的。”   狂吠的狗儿们摇着尾巴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困乏的孩子们趴在大人的肩头努力睁着眼打量这些陌生人,年轻的姑娘小媳妇借着干活收拾低声议论这些兵士,兵士们似乎都很害羞,低着头捧着碗大口的吃喝。   “打扰乡亲们了。”虎牙兵喝完粥,感激的道谢,“大家快休息,最近忙着秋收呢,明天还要早起吧。”   老者也不再客套:“今年没太大收成,官府说楚国夫人那边会发下救济粮,我们也不能真的只等吃喝,自己多准备些干柴枯草好过冬,诸位将士也好好歇息。”   虎牙兵笑呵呵点头:“好,我们明天还要赶路,就好好歇息了。”   老者带着乡亲们很快散去,兵将们也利索的躺下歇息,明亮的灯火渐渐熄灭,村落再次陷入沉睡。   一夜香沉沉。   虎牙兵前一刻还在打着可爱的鼾声,下一刻就睁开眼清醒了,看着眼前蒙蒙青光,他站身来。   随着他的起身,其他人也都醒来,动作利索的穿上铠甲。   虎牙兵只穿着黑色的衣袍,在院子里活动着身子,缓慢的打拳。   “都睡好了吧?”他问。   站在面前的兵士们应声是。   虎牙兵将双手举过头顶,拉拽舒展着身子,声音也随之拉长:“那就干活吧。”   兵士们应声是向外走去,昨晚的老者正向内走来:“你们都起了?这么早啊。”   看到虎牙兵的示意,其他兵士们没有说话越过他。   “是啊。”虎牙兵看着老者笑道,“老丈你也起这么早啊?”   老者道:“人老觉少,我今天要去县城....”   虎牙兵好奇问:“老丈你去县城做什么?”又笑嘻嘻,“该不会是报告我们路过借宿的消息吧?”   老者道:“当然啊,你们难道不知道?但凡有路过的人啊什么的都要定期向县衙汇报的.....”   他的话没说完,就听虎牙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那还是让我替老丈你去说吧。”   老者笑:“那怎么可以,我.....”   他的嘴被人捂住,同时噗的一声,一只拳头出现在他的胸前,从后穿过来......   疼痛来的太突然太剧烈,老者反而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他低下头看着胸前,一只血淋淋的手托着一颗血淋淋的心,心还在噗通噗通的跳动。   这是,怎么回事?   老者抬起头,视线里有弯弯的虎牙,虎牙不再是白白的,而是布满血。   “你呢,就好好歇息吧,不用来回跑啦。”   虎牙兵笑眯眯说道,将掏出来的心脏再次咬了口。   妖魔鬼怪.....老者闪过最后一个念头栽倒在地上,他的身后响起了短促又尖利的叫声,叫声一闪而过,更多的是奇怪的声音,像锤子砸核桃,像木槌凿年糕,像树木被砍断,像鱼儿被刀背拍打......   虎牙兵将心脏扔下,继续慢慢的挥动手脚,在蒙蒙青光中踩着一地的血舒展着身子。   当天光大亮的时候,奇怪的声响在村子里消失,清晨的村落像夜晚一样陷入沉睡,披着血散发着腥臭的兵士们聚集在虎牙兵身前。   “事情做完了?”虎牙兵收起了手脚站直身子问。   诸人齐声应是。   “公子,已经探查到楚国夫人的动向。”一个兵士伸手指着一个方向。   虎牙兵看向那边,展开双手,两边的兵士将铠甲披挂在他身上。   “走,我们去看神仙。”   .......   .......   艳阳普照大地,空中有鸟飞过,路上有野兔跳跃,树木随风摇晃,但整个村落安静无声。   一道影子拉长变短,恍若是这里唯一的活物。   斗笠抬起,木杖顿地,草鞋停在倒在路中间的一只黄狗前,年轻的和尚面容平静又慈悲看着这条被扭成了麻花的狗。   木和尚对着狗念了声佛号,伏下身子竭力将它摆放平整,这才抬脚迈过,但转过村口,他的脚步再次停下来,眼前不是人间,是地狱。   这条街上倒的不止是狗,还有鸡鸭,还有人。   男女老少,死法各不相同,横七竖八,扭曲着姿态,缺胳膊少腿,头首分离。   抬起再高的脚也迈不过去满地的血和尸首,再多两只手也无法平整扭曲的身体接起残躯断肢。   木和尚没有再俯身,一手在身前,一手握紧木杖,诵念佛经,草鞋踏入血水,走在死尸中。   烈阳下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他的神情越来越悲愤。   .......   .......   与此同时,一条山路前,一个卫兵握手兵器看着前方,他的身子绷紧,脸色惊惧,脚步开始向后退.....   作为振武军,胸前标记光字的振武军,他自从上战场后就没有畏惧过,更没有临阵向后退。   现在前方没有厮杀征战,只有一地死尸,血肉模糊,看不清脸,不用看脸,看兵袍也能认出日夜相伴的同袍们。   卫兵没有上前去查看自己的同袍,没有去悲痛大哭,他转身向后跑去。   快跑,快将这件事示警,他从腰里拿出一根令焰,但就在此时身后有尖利的呼啸声,一箭穿透了他的后心....   奔跑的速度以及飞箭的力量让折断跪倒的卫兵向前滑行,他的脸在地上摩擦,嘴角突突的血染红了身下,眼角正在涣散的余光看着身后山谷里冒出的一个个鬼魅般的身影.....   身影越来越多,他们手中有各种兵器,踩着尸首跳跃,一眨眼就到了眼前.....   卫兵用尽最后的力气,松开的手在最后一刻蹭的点亮了焰火,与此同时刀砍下来,卫兵的头滚了出去。   “还是晚了一步。”握着刀的男人懊恼说道,抬头看着在空中炸裂的焰火。   身边另一个男人一笑,也拿出一枚令焰点亮在空中炸裂。   “没事啊。”他说道,“我们也有,看谁的多。”   大家向空中看去,隐隐可见四面八方有令焰此起彼伏。   .......   .......   李明楼站在营帐外抬头看着天,包包举着黑伞避开不遮挡她的视线,他也看着天。   “像过年了。”李明楼说。   包包攥紧了黑伞,这不是信兵哨兵们发了疯,这是别人的哨兵发了疯.....   有兵马疾驰穿过营地,带来一个浑身是血的卫兵,卫兵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了句:“四面八方的路都被截断了,他们杀过来了”就晕死了过去。   聚集过来的将官们响起焦急的嘈杂。   这绝不是马江的残兵,安德忠的浙西兵,这两路叛军都在他们的掌控中。   那现在这些突然围住他们的叛军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这么无声无息的突然?   “征战就是这样,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我能打你你也能打我。”李明楼露在白纱外的一双眼平静无波,“那就打吧。”   …………   (没有章说和评论好不习惯啊 第八十四章 没有消息不是好消息   李明楼不是每个州府的城池都进,因为听到她到来,官民都日夜不停的准备,商人们也闻风而动,携带着无数的货物涌来。   这样的事一次两次可以,让民众和商人们知道她在而安定就可以了,次次这样就没必要了。   大多数时候,她随军驻扎,去向哪里也不会让人知道。   当然,道衙和兵马总营是知道她的动向和所在的。   宋观察使坐在桌案前,最后一份文书写完放下笔,活动了下僵硬的脖子和肩头。   “把这些给夫人送去吧。”他说道。   厅内同样忙碌一夜的当值官吏们上前应声是。   “大人快去休息。”   “我们整理好,交代给信兵送出去才交班。”   宋观察使点点头,如今淮南道衙门已经运转良好了,他不用寝食不安熬的心力交瘁,该休息就好好休息。   他向后走去想到什么又停下脚:“夫人昨天有信来吗?”   官吏们对视一眼互相询问,最后确定答案摇头。   “大前天来过消息,送回来批示过冬准备的文书,说下一处去申洲。”一个官吏道,看了眼一旁悬挂的淮南道图,“这两天在路上,明天应该就到了。”   那新消息也应该在路上了,今晚睡一觉明天早上就能收到了,宋观察使点点头,又问:“元爷中五他们在哪里了?”   一个官吏再次看舆图:“五爷到宣武道了,六爷说那边最近好像有些问题,有人在聚集宣武道的散兵游将。”   “元爷现在在光州窦县整合大营。”另一个官吏道,“昨天的消息是已经结束要启程回来了。”   楚国夫人的大将,元吉在淮南道为首,中五借着那次韩旭的事一直留在宣武道,以保证宣武道和山东沂州的通路,此次领兵对战马江由方二压阵。   马江的残兵已经被杀光了,安德忠新派来的也差不多解决了,宋观察使算了算日子:“差不多明天方爷那边也就有消息了,消息送来就告诉我。”   官吏们应声是,宋观察使又想了一遍确认万事顺利都是好消息,才轻轻松松的踱步离开。   天色大亮,道衙里官吏们忙碌,差役们进进出出传达着官府和淮南道最新的动向,兵马不时在街上疾驰而过,路上的行人避让但没有什么惊慌,小贩的叫卖声都没有被打断,与街边的讨价还价,说笑议论混杂在一起。   扬州城嘈杂忙碌又生机勃勃。   ......   ......   原野上奔驰的兵马像决堤的洪水,卷起黄泥拍向前方的逃散的兵马。   奔逃的兵马很快就被身后的追兵吞没。   张庆浑身浴血的从洪水中奔回来,看到楚字大旗下站着的那个男人,黑布遮住他的脸,只余下一双眼。   像楚国夫人一样喜欢遮着脸的大将,必然是亲信,只是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脸上有伤不能见人,还是像楚国夫人那样美若天仙.....   听说楚国夫人爱美人。   这个男人被称为方大将,名字不知道叫什么,张庆昨天偶尔听到有人喊他芳儿,吓得他没敢多听.....   “还有叛军来吗?”方二问。   张庆的胡思乱想顿消,他现在脑袋还不稳,哪有资格想别人是美是丑。   “没有了。”他恭敬答道,“这是最后一支叛军,已经持续三天没有新的叛军了,前方斥候也说叛军都撤回浙西境内了。”   方二点点头不再理会张庆,对身边的亲兵道:“给夫人和道衙送消息。”   亲兵应声是。   “夫人到申州了吗?”方二问。   亲兵想了想摇头:“没有消息送来,应该还在路上。”   方二眉头皱了皱:“距离上一次消息送来已经三天了吧?”   亲兵应声是。   不过消息这种事晚和提前一两天都是正常的。   “最迟明天应该就会收到了。”亲兵道。   方二默然一刻点点头:“去吧。”   ........   .........   一队五人的信兵在大路上奔驰,他们身背令旗,所过城池关卡畅通无阻。   一直到夜色降临,前方的堡寨在夜色里亮着点点灯火。   “到前方更换马.....”为首的令兵伸手指着前方说道。   话音未落,有犀利的破空声从前方夜色里袭来,穿透了他的咽喉,带着他和尚未说完的话飞了出去。   “敌....!”   余下的几人第一反应就是解马背上的盾甲,但还是晚了一步,箭如雨从四面八方来,眨眼连马儿嘶鸣都停下来,人马皆亡。   ........   ........   火光吞噬一片夜色,照耀着一个大坑,坑里已经躺着一堆兵马的死尸,伴着怪叫声新的尸首被扔了进去。   在另一个方向的一处,路边燃烧着几具尸首,尸首的旁边散落着箱子,里面的文书随着火不断的卷起变成灰烬.....   火光渐渐熄灭,夜色恍若一张网,罩住了这边的天地,密密麻麻连飞入其中的鸟儿都剿灭了。   .......   .......   晨光亮起的淮南道衙比别的时候更忙一些,宋观察使的声音在厅内响亮。   “这不可能!这一定是是出事了!”   他顾不得穿上官袍,人从厅内疾步而出。   “不可能这么多天都没有消息。”   官吏们有些无奈又有些不解,只是比往日多了两天没有消息而已,宋观察使怎么像个被父母丢下的孩子,一大早醒来就慌神了?   “一两天没有消息又怎么样啊?”一个官吏道,“这是在淮南道境内啊,夫人身边又有兵马。”   是啊,一两天没有消息又怎么样?宋观察使站在道衙内,看着进出的官吏忙碌的差役,清晨正在苏醒的州城......不,这件事不对!   “去查!”他肃穆喊道,“派更多的兵马,去申州。”   ......   .......   一队兵马在大路上疾驰,他们的速度很快,身后大批的兵马远远的被抛在后方。   方二的马又在这队兵马的最前方。   “方大将,这边就扔下了吗?真的交给张庆?”身后亲兵死命的追赶,“太危险了。”   “没有比夫人没有消息更危险的事。”方二道。   “可能是改了路线,也可能在某地多留了一两天。”亲兵道,“夫人只是一两天没有消息,又怎么样啊?这是在淮南道境内,她身边有五千兵马。”   是啊,一两天没有消息又怎么样?方二握紧缰绳疾驰,南边守的密不透风,没有半个叛军能跑进来,东边有元吉在调配兵马,北边有中五以宣武道做屏障,东边有周献驻守......不,这件事不对!   快马,加鞭,快,快去申州!   .......   .......   一两天没有消息会怎么样?   一两天会有什么变化?   营地外厮杀声声,无数的烟火腾腾,曾经平整的大地恍若被天上来的拳头砸过,黄土翻开,一个坑接着一个坑,坑弯弯曲曲围绕一圈又一圈。   最远处的壕沟可以看到堆积如山的尸首。   “夫人,对方已经攻到第三道壕沟防线了。”包包举着黑伞道,“再这样下去,最迟今晚,我们就守不住了。”   他俯身下跪。   “夫人,请让我们护您突围吧。”身边数十个将官也哗啦下跪,他们的身上也都鲜血淋淋,连将官都亲自参战了,可见状况的险峻,“夫人,不能再撑下去了。”   李明楼站在焦土血水中,白纱衣裙恍若绽开血色的花朵。   “不行。”她摇头,“此时无退路,唯有死战才能求生。”   死战吗?   诸将回头看,视线所及的四周密密麻麻无边无际似乎都是叛军的身影。   如果有援兵.....   两天的时间被阻隔,援兵再来也来不及了...... 第八十五章 他们的所思所想所要   起伏的原野满目狼藉,秋风卷着浓烈的血腥气四处飘荡,令人窒息。   站在一杆野猪头大旗下的年轻小将,裹着大红的披风,脚踩着一匹死马,望着这一切深深的吸一口气,双眼满是陶醉。   “真是太美了。”他说道,尖尖的虎牙翘起,“中原腹地果然名不虚传。”   “公子。”一个亲兵在他脚下仰头恭维的笑,“我们放弃了范阳,能得淮南道也不错啊。”   安守忠抬脚将他踢开:“淮南道是要给小都督的。”   亲兵顺着他的脚踢在地上翻个跟头:“那我们要什么?”   “我只要仙人。”安守忠叉腰笑,伸手指着自己的大旗,“我要把仙人的头悬挂在我的大旗上,那我将拥有天下最美的旗帜。”   “公子!”有壮如野牛的兵冲来,在地上溅起尘土,“光州,扬州,和州都有兵马来了。”   “才两天他们就察觉了。”在地上的亲兵翻个跟头起来,“察觉的还挺快。”   他们一万兵马从范阳离开,分散改装易形日夜急奔穿山越岭潜入淮南道,又分别从四面八方将楚国夫人围住,他们知道行踪并不会毫无破绽,知道这隔离围栏挡不住淮南道的兵马。   但他们的目的也不是不被发现。   “两天就足够了。”安守忠道,抬脚将死马踢开,“不用管那些兵马,他们再快,也赶不上我的刀快啦。”   跪地的亲兵双手呈上大刀,安守忠将刀举起。   “我要楚国夫人的头!去砍下楚国夫人的头!”   四周兵马齐齐发出吼叫。   “楚国夫人的头!”   “楚国夫人的头!”   吼声如雷声如海浪滚滚铺天盖地涌向不远处的一处营地,不断缩小的营地恍若风浪中的小船,起伏飘摇,忽隐忽现,忽现忽隐,不知道下一次消失还会不会再出现。   .......   .......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宋观察使跌跌撞撞上马,一脚蹬空,旁边的官吏们忙扶助。   “大人,此时此刻要冷静。”一个官吏低声道,“免得人心慌乱。”   楚国夫人就是淮南道的主心骨。   她遇险的消息传出,就是抽走了民众的心骨,没有了心骨的淮南道必将陷入混乱。   淮南道是楚国夫人的心血,楚国夫人交给了他,他要守好,宋观察使深吸一口气踩稳马镫,但下一刻一口气就散了......   楚国夫人如果真不幸,安稳一时的淮南道又有什么用,还是要完!   宋观察使翻身上马一声呜咽:“快去,快去,就是死我也要跟夫人死在一起。”   马匹带着宋观察使狂奔,身后兵马官吏乱乱跟随,所过之处引得一片惊慌。   长史站在府衙内呆呆。   “老爷老爷。”亲随抱着刀跌跌撞撞跑来,塞给他,“快,老爷快跟上。”   长史神情不知所措慌乱:“还是,不要去了吧。”   长史一向紧随楚国夫人,危险也不怕,这一次是怎么了?   “我以前不怕危险,是因为楚国夫人总能逢凶化吉。”他抱紧怀里的刀,“但这一次.....”   这一次敌人来的无声无息,深入了淮南道境内,可见凶猛厉害。   楚国夫人已经被围攻一天一夜了。   不管哪里的兵马要大批奔赴过去,最快也要两天的时间,这根本就来不及了。   这一次,楚国夫人,只怕.....   .......   .......   这一次,只怕凶多吉少。   虽然不想说,但事实就是事实,尤其是作为监察的中六来说,看到的都是人们不想看到的事。   他纵马疾驰追上元吉:“有些事要安排了。”   元吉点头:“叛军能这么顺利进入淮南道境内,一定有内应,尤其是那些商人一定要查清楚。”   中六道:“这个无关紧要了,大小姐曾经吩咐过,如果她有意外,我们要第一时间把武夫人送到武鸦儿那里,你看我们是按照大小姐的吩咐,还是先把武夫人送到小公子那里?”   元吉转头看他,似乎没听懂。   “我的意思是,大小姐如果不在了,淮南道肯定守不住,直接把武夫人送走,振武军跟我们淮南道就毫无关系了,如果把武夫人送到小公子那里,然后再告诉武鸦儿大小姐的真实身份,振武军与我们剑南道还可以继续合作。”中六道,“这样小公子或许能稳住淮南道。”   元吉看着他,木讷的脸上忽地一笑。   “这些其实都无关紧要。”他说道,“如果大小姐不在了,这些事都不用考虑了。”   什么意思?为什么?中六不解。   “因为大小姐不在了。”元吉道,“小公子,剑南道,我们,一切都不会存在了。”   剑南道经不起两次被砍掉脑袋了,李明楼如果不在了,单单靠小公子撑不起剑南道,小公子也撑不住了。   元吉的嘴角在笑,心在流血,这就是剑南道的命运吗?剑南道的主人总是死在不该死的时候和地方。   李奉安死在了众兵环绕之下,李明楼死在安稳的淮南道腹地。   多么可笑,多么讽刺,多么的无情。   ......   ......   “我早就说过这个女人总是瞎搞!一定会出事!”   周献愤怒的大喊,向城外冲去。   他才刚带着兵马回来,就听到了楚国夫人遇险的消息。   这下完了完了,虽然听到的消息不具体,但只听三言两语,作为常年征战的老将,周献知道这消息这时间意味着什么......   “将军,你不要哭。”亲兵劝道,抱着才卸下的铠甲跟上。   周献用力的瞪圆眼:“我哪里有哭!我是气的!快给我穿铠甲!兵马列队。”   就算知道意味着什么,他还是要去啊。   亲兵应声,三四人围着他穿戴,有人走进来道:“将军,借一步说话。”   周献大怒:“都什么时候了还借一步,借你娘......”   骂声在看到来人是谁后停下。   “未大人啊。”周献皱眉,“什么事?”   又有些紧张,是楚国夫人那边有了新消息?肯定不会是好消息.....   他屏退了亲兵。   未了上前道:“将军要去淮南道吗?”   周献没有压住怒意:“这不是废话吗?”   未了神情平静:“我认为将军现在应该去相州。”   周献不解:“我现在去相州干什么?搬救兵?”   他自己过去都黄花菜凉了,还去相州搬救兵!这个太监一向机敏冷静,现在也急糊涂了?   未了道:“将军去把夫人和都督的公子们接回来一两个,都督来不了淮南道,公子们回来也是一样的。”   “接什么....”周献道,话出口他就反应过来了,顿时身子和表情都僵住了,看着未了,“你,你....”   就已经开始考虑夫人的身后事了?   没有半点悲伤愤怒惊慌,甚至努力都不努力一下,就直接安排那个人不在以后的事,那个人在他心里已经死了,半点不用考虑了.....   太监都是这么无情吗?   未了神情平静,眼神温和:“将军,老奴是死过主人的。”   周献冷冷道:“所以这天下的其他人都与你无关了吗?” 第八十六章 他的所作所为所问   他的主人是昭王,高高在上的皇家贵胄,天下的人对他们来说都是蝼蚁。   楚国夫人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不过是皇家朝廷一臣工,此臣死了,他们需要考虑的只是接下来这件工谁来做。   周献将刀拿起,看着眼前这个此时半点悲伤也无如同泥塑木雕永远温和浅笑的太监。   未了温和道:“将军,我的意思是,我送别过主人,知道人要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想再多都是无用的,不如想怎么将这个人的存在的痕迹延续下去,楚国夫人为淮南道而亡,我们应该做的是为她守住淮南道。”   无情也是为了她吗?周献握着刀的手用力的攥了攥。   “现在去淮南道是没有用的事。”未了眼神诚恳,道,“将军,请把有限的时间用在有用的事情上吧。”   楚国夫人死了,淮南道必然动荡,父子可以相承,母子也可以,楚国夫人收养的义子们可以回来代替楚国夫人,稳住淮南道。   楚国夫人的死也就不白死了。   周献神情变幻一刻,松开了攥紧刀的手。   未了俯身道:“我愿意与将军同去见武都督。”   .....   .....   沂州的兵马列队,但传令所去的方向跟先前不同了。   未了换了行装,一个太监亲自牵马,将缰绳递给未了,但没有松手。   “大人就一点也不想楚国夫人了吗?”他问道,“这就要去投奔武都督了?”   未了看他一眼,没有因为他的诘问而动怒羞恼。   “想有用吗?”他说道,“没有用的事为什么要做?要做的事明明还有很多。”   他翻身上马,白皙的面容温和又纯净。   “这个人没了,便会有另外一个人取代,天地不会为他半点动容,时光不会为她半点停留,世事就是这么无情。”   他手里没有缰绳,但一催马向前,缰绳便从那太监手里滑落,马儿毫无阻碍的得得向前。   ......   ......   外界的关心,愤怒,悲痛,无情等等搅动混杂的情绪,对于李明楼来说都不知道,也不在意。   暮色正在一点点的吞噬大地,暮色尽头的叛军也正在一点点吞噬卫军兵马。   李明楼站在大地上,手里握着一把刀,看着前方。   前方是人间地狱,防线已经到了最后一道壕沟,兵马厮杀在一起,到处都是惨叫,到处都是尸首,残肢,燃烧的火光。   一群又一群的叛军向这边涌来,李明楼甚至能看到其中的将帅,那将帅一把刀左一刀砍飞一个卫兵,右一刀砍飞一个卫兵,他的身形不算壮硕,但跃动杀阵中却像一头野猪,所过之处撞翻一片。   他的视线一直看着这边,一手横刀劈开一个卫兵成两半,一手折断另一边刺来的长枪,同时一带那卫兵被拉到身前,两只手都被占住,他张开嘴一口咬破那卫兵的脖子。   隔着血山肉海,对李明楼咧嘴一笑,尖尖的虎牙上血肉淋漓,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跟她说话。   距离远战场厮杀嘈杂,并没有阻碍李明楼听到他说的什么,因为铺天盖地的声音都在喊。   “砍掉楚国夫人的头!”   “砍掉楚国夫人的头!”   ......   ......   李明楼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这一世她是头被砍掉而死吗?   虽然同样是死,死法不一样了,也算是改变了命运吧。   也只是这样想想,欢喜以及心满意足是不可能的,有太多事还没有做完,未来也并不会改变。   她现在死了,一切很快就会回归那一世的轨迹。   李明楼摘下面纱,抬头看天,所以,还是老天爷赢了。   “夫人,我要去杀敌了。”包包说道。   李明楼的身边已经没有亲兵护卫了,全都冲上去杀敌了,只余下包包一个人撑着伞握着刀。   现在包包也要去杀敌了,也就是说敌人已经要到眼前了。   李明楼看他微微一笑:“我与你同去吧。”   包包喊道:“夫人不要去。”   “不去在这里也是死啊。”李明楼道,低头看手里的刀,“大家一起死吧。”   难道她一个人等在这里就能活下去吗?她又不是真的神仙,会在最后危险来临时飞上天。   “不要去!”包包再次大喊。   李明楼不打算再劝,迈步向前,包包挡住她,伸手向前指。   “夫人,好像,有,有援兵杀过来了!”他说道。   他的声音有些小,似乎自己都不敢相信。   援兵?   有援兵这么快赶来了?而且这么快的杀进来了?   李明楼抬起头越过包包的肩头看去,厮杀的夜色似乎被劈了一刀,火光四溅。   ......   ......   “后防被击破了!”   一声声喊从后边传来,彷佛有火烧到了脚下,嘶声裂肺。   安守忠极其恼火。   “不要管后方!”他喊道,他没有回头,一双眼只看着已经能看清小小身影的那个女子。   夜色中白色的身影娇俏玲珑,果然如仙人,果然是美人,他无比的激动,红了眼,心怦怦跳。   他发出狂喊:“我只要楚国夫人的头!”   只要杀了楚国夫人,后方有多少援兵,也无所畏,他砍掉楚国夫人就是砍掉那些援兵的头。   身后有嗖的破空声,带着喊话的一个兵飞起落地,利箭插在咽喉,血突突的冒着。   已经到了身后?这后方也太后了吧?安守忠惊讶的回头,就看到一只只利箭如雨飞来,厮杀中的不少叛军倒地,就算没有被乱箭射中,因为慌乱被对战的卫兵砍倒在地。   在利箭的来处,出现一团团黑影,像夜色里的恶魔张开了的大口,一口一口吞噬着兵马。   黑夜里有一身影一闪而出,亮光来自大刀,大刀大开大合,劈开了一个个叛军,火光中扬起一片片血舞,血雾中身材高大,黑发飞舞,面白如玉的男人像陡然出窍的珍珠......   好美!   安守忠大惊大怒又难以抑制的兴奋。   “你是谁?”他喊道,终于回头,握着刀转身向来人迎去,“我是.....”   他的话没说完,男人已经到了眼前,大刀劈了过来,安守忠的刀也劈了过去,镪啷一声,大刀劈开了长刀,辟开了举着刀的人.....   安守忠余下的话便消失了。   人没有丝毫的停歇,跨过血雾踩着落地的死尸直向前方。   他不在意眼前什么人,不管有什么兵器,只挥刀砍断砍飞阻拦,一心只向前方。   ......   ......   李明楼看着夜色被劈开,恍若夜露摇落在她脸上,她伸手摸了摸脸,那是黏黏的血雾......   “你!”包包喊道,他想握着刀拦住一眨眼逼近的人,但奇怪的是他竟然举不起刀。   那可怕的杀意。   杀意不是针对他,但也足以让人无法动弹。   来人举起刀,没有砍下,推到了包包的怀里,包包抱着刀也同时被推开。   李明楼便呈现在眼前,他站在了李明楼身前。   李明楼抬起头还没看清,就被一双手抱进怀里,她的鼻头脸贴在了对方身上,恍若被湿润的毛巾铺面,那不是水,是血湿透了衣衫.....   头顶上有陌生的声音跌落。   “我是武鸦儿。”他说,“你还好吧。”   武鸦儿啊,李明楼想,真有趣,她这个死人被另外一个死人救了。   她伸出手抱住武鸦儿,将头脸更贴近他的怀抱。   “我还好。”她说道。 第八十七章 如云来如云去   夜色里厮杀声中响起一阵欢呼。   在这绝望的时刻,有援军到来,并且一举斩杀了贼首,希望突然降临,无不振奋。   没有人真的想死。   混战还在继续,对战双方的形式反转,先前被绞杀的卫兵,开始绞杀叛军,且里应外合。   包金银站在原地抱着两把刀,手脚僵硬,他看着前方的厮杀,又看看身旁相拥的两人,觉得自己不该在这里,他应该冲向厮杀的对战中,但又不能离开这里,方大将说过他必须要守在夫人身边。   但夫人身边现在多了一个人,他走还是不走?   这个男人好凶,这个男人又抱着夫人,他到底该怎么办?   包金银站在原地头脑和身子一样僵硬,念头不断的重复来回,就像困顿与他应该叫包金银还是叫包包。   武鸦儿身子和头脑也有些僵硬,并不是日夜不停奔波厮杀后的乏力麻木,大刀已经不在手里,手里只抱着一个人,人还没有大刀重,但这把刀是怎么跑到他怀里的?武鸦儿想不起来了。   事情好像发生在很久以前,又好像就在眨眼前,得知梁振收复范阳城,他就只有一个念头了。   武少夫人危险。   安守忠不可能守不住范阳城,他如果离开肯定是有别的所求,这一点从很快报来的范阳俘获上就可以看出,虽然只是个粗略的数字,虽然大家都认为安守忠带着兵马跑了,他还是坚持认为,安守忠是突袭淮南道去了。   安守忠有多可怕,他很清楚。   武少夫人危险。   武少夫人要死了。   就像当初听到娘遇难的那一刻。   世上将再也没有这个人,多么可怕的事。   他不能让这样事发生,他也不知道这样的事发生了他该怎么样面对。   他只有一个念头,快去。   快?怎么快?   所有人都在反对:“淮南道距离这么远,再快也飞不过去。”   去?怎么去?   所有人都在提醒:“现在正与安康山对战,如果知道你不在,安康山必然要发起猛攻。”   快,无法快,无法阻止安守忠袭击楚国夫人,而他又去了,相州没有了首领,这样会是什么结果.....   “乌鸦你想一想!事情能不能该不该这样做?”所有人都在喊。   他不想想这些,他只是要去,他要去救这个人,要去见这个人,要这个人活着。   他潜藏了行迹,改换装束,只带走四千兵马,寻找最近的路以最快的速度奔去。   适才那一刻,他真以为来不及了,一刀刀劈开重围,看到有个女子若隐若现他什么也没有想,就一把抱住了,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确信一切是真实的。   现在,怎么办?   她好像也抱住了自己,是....太累了?是....受伤了?   不过她刚才说什么?还好?   “有没有受伤?”武鸦儿问,“听到范阳大捷,发现不对,我赶过来还是有点晚。”   胸前有头晃了晃,像一只猫在拱.....   “没有。”李明楼说,她用手捏了捏武鸦儿背后,触手也湿漉漉,她站直了身子,仰起头,“你伤的怎么样?”   武鸦儿道:“还好,都不是要害。”   没有说不受伤,因为那是不可能的,都不是要害这个都字,表明受伤不止一处。   受伤是在所难免的,李明楼没有大惊小怪失态,嗯了声:“随军的大夫不知道还在不在。”   兵马都投身杀敌了,不管是大夫还是伙夫,惨烈一战不知道谁还活着。   武鸦儿道:“不用了。”   他的话音落,身后有阵阵欢呼声,又响起哭声,阵营上最后一个叛军被击毙,此战死里逃生,活下来的人想笑又大哭宣泄。   几个兵将从宣泄中疾步而来喊声都督。   “安守忠的头已经割下来,外围的叛军我们正在追。”他们说道。   武鸦儿摇头:“不用追了,造不成对这边的威胁,淮南道的援军也快到了。”   兵将应声是。   武鸦儿转头看李明楼:“我走了。”   “这就要走?”李明楼问,有些惊讶,一场厮杀后连休整都顾不上......   “我不能在这里久留,相州那边离不开。”武鸦儿道,又叮嘱一句,“我来这里的事不能让人知道。”   李明楼立刻明白武鸦儿的离开对相州和安康山意味着什么,她从怀里拿出系着的楚国夫人印解下来递给武鸦儿:“你拿这个淮南道境内,以及宣武道境内行路会很便利。”   身份能够得到掩盖,行路也会很快速。   武鸦儿没有客气,印落在手心里感受到暖意:“我过后让信兵送回来。”   李明楼嗯了声,喊了声包包:“告诉大家不得泄露都督的身份。”   脑子僵硬的包金银得到了答案,决定就叫包包了,人便苏醒过来,应声是。   武鸦儿从包金银手里拿过大刀,再看李明楼一眼:“我走了。”   李明楼嗯了声,道:“到家了给我写封信来说一声。”   武鸦儿嗯了声,道:“好。”   他握紧大刀,转身迈步,两边的兵将跟随呼哨发令,在阵地上的黑影们便在夜色中聚拢。   李明楼看着他走入黑影中,看着黑影如乌云在夜色里散去,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   ......   元吉是最先赶到的,看到跳出来的哨兵时,差点栽下马。   “要大夫,要药,要食物。”哨兵一口气说道。   虽然已经派了信兵去四周的城池,但多一些人手,物资更快更多更及时。   元吉听了这话,心放回去,他真怕这哨兵张口第一句话就说楚国夫人,不说就意味着没有事。   晨光下的营地比夜晚更加狰狞,五千多兵马只余下了一千多,轻伤的救治重伤,死难的将士很多都跟叛军缠绕在一起,看到这等惨烈,元吉等人又是悲痛又是敬佩。   这一仗他们还是打赢了,实在是难以想象。   援兵投入救治打扫战场,四面八方的城池也都纷纷赶来,李明楼拒绝了到最近的城池歇息,一直留在营地亲自看着收敛尸首,直到最后一个尸首核对名牌装上车。   “夫人呢?”元吉问,看不到李明楼的身影他有些紧张。   虽然已经确认了李明楼安全,但只要一闭眼就想到先前的可怕。   “跟包包在那边。”一个亲兵道,指着营地的最高处。   李明楼坐在那边,包金银举着伞站在她身边。   看到元吉过来,包金银点头施礼。   元吉对他笑了笑:“你们很厉害,这种对战,就连我也没有胜算。”   包金银的脸涨红,因为李明楼的吩咐,武鸦儿援兵的事被他们隐瞒下来,对外只说是他们自己击败了叛军,各种赞叹让他们简直难以抬头。   元吉没有在意小兵的羞涩,看向李明楼,李明楼坐在地上手肘放在膝头拄着下巴,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到来。   她眉头时而皱起又时而松开,嘴角一时上扬又一时紧紧抿住,巴掌大的脸上上演了精彩纷呈的大戏。   小姐在想什么?元吉有些不解,怎么看起来这么古怪? 第八十八章 有所想有所不想   此次偷袭很危险,死里逃生,是个人都会害怕,李明楼也不例外。   此战五千兵马只活下来不到两千人,李明楼也会心痛。   但她不会陷入害怕和心痛的泥潭,而是要解决害怕和心痛。   淮南道的防线开始严查,死伤兵马的抚恤也在进行,李明楼日夜料理战后事,连休息都顾不上,更不会沉浸悲痛害怕......   此时此刻战事善后要结束了,她才坐下来歇息,所以就有空思索感叹了?   但这神情也不像是悲痛害怕......   元吉走过去直接询问怎么了。   李明楼被打断回过神,看到他想起来:“有件事我还没告诉元吉叔呢。”   武鸦儿潜藏奔袭来救的事要瞒着世人,她身边的亲信当然不用瞒着。   听到这只莫名冒出的叛军来自范阳,那个被单独装起来的年轻人头就是安康山的义子野猪儿,而解决这次危急的人竟然是武鸦儿,再见多识广的元吉也震惊的一时无法言语。   范阳,安守忠,相州,武鸦儿,听起来很遥远,但一切却又都在眼前。   元吉不由环视一下四周,夜色中来夜色中去,除了惨烈的战场叛军的尸首,什么痕迹都没有。   他这么理智冷静的人,也忍不住要冒出一个不是做梦吧的念头。   “他还说了什么?”元吉问。   李明楼摇头:“就说了为什么来,要我们保密,然后就走了。”   他们见面说话前后不过一刻钟。   元吉看了眼包包,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包包就退到一旁。   “他看到你的样子了?”元吉低声问。   李明楼想了想,那时候她摘下了面纱,那时候夜色浓浓,但四周有燃烧的火光,应该看到了吧,他们又离的那么近......   “他没有说什么?”元吉又问。   “说什么?”李明楼不解。   当然是你是谁的事,从那么远奔来,终于能面对面见到.....   李明楼笑了:“元吉叔,这个又不是什么大事,没有必要说。”   他知道她不是雀儿,但他既然肯为了她这么远奔袭而来,她是谁根本就无关紧要。   李明楼嘴角抿了抿莞尔。   是呢,她到此时也才想起来,武鸦儿没有问她是谁,没有当着天地当着她的面叫破她不是雀儿.....   如果当时叫破了她的身份,她会怎么样?天上打雷劈死她?还是身体腐烂痛死她?   “小姐?”元吉道,看着又走神的李明楼,紧张问,“想到什么事?”   李明楼摇头笑了笑:“没想什么。”   这样子像没想什么?元吉怀疑。   “武鸦儿此次勇武对小姐有救命之恩,但此人奸猾,他说的话要多思量一下。”他提醒道。   李明楼嗯了声点点头,神态乖巧。   “当然他对我们的大恩也实实在在。”元吉又道,“相州那边有什么需要,我们可以帮忙。”   武鸦儿在相州与安康山对战必然很多困难,李明楼点头:“我写信问问他。”   目前也没有别的事可做来感谢,消息也要保密。   “就先把安守忠的人头送去,给朝廷报捷。”元吉说道,“捷报要怎么写?”   李明楼想了想:“就说范阳安守忠逃窜至此,被我们斩杀了。”   元吉笑了:“这样好,范阳道被收复也有我们的功劳。”   那个梁振,李明楼道:“本来就是我们的功劳,按照武鸦儿说的可以得知,安守忠就是为了我舍弃了范阳潜行来,要不然梁振怎能拿下范阳,他靠着我得到功劳已经算是得了便宜了。”   元吉道:“那么明显的纰漏他都看不出来,放跑了安守忠而不知,可见当初被大都督举告免职是一点也不冤。”   这种才能疏浅的人还活着,大都督却早早不在了,元吉神情怅然。   这些就不想了,想也没用。   “小姐,死难的将士都收殓好了,进城歇息一下吧。”元吉低声劝道。   李明楼便细问:“家属的安置也都在进行了吧?”   元吉应声是:“身份已经核查,死伤者由军营通知其籍贯所在官府,官府出面通知家人。”   李明楼道:“淮南道也建个英雄庙,那些籍贯不清,故土太远的,还有武鸦儿带来的振武军死难者都安葬在这里吧。”   元吉一一应是,再次让李明楼进城,对包包招手,包包撑开伞牵着马过来,李明楼上马再看了眼这边的营地......   “我有时候想....”她说道,说到这里又停下。   元吉问:“想什么?”   想如果不是她,这些人是不是不会死,李明楼想,但又想她不应该这样想,摇摇头将面纱带上:“没什么,我们走吧。”   人长大了,便会想很多,想的事情也不会都说出来了,小姐不想说就不说吧,元吉没有再问,跟随李明楼向最近的城池去。   楚国夫人斩杀范阳逃贼安守忠的捷报送向麟州,也传遍了四周。   知道楚国夫人遇险的城池州府兵马松口气,再感叹震惊楚国夫人的威猛,不知道这短短两天发生什么惊险事的城池州府兵马则欢喜又平静,楚国夫人能杀叛军也能杀叛军变成的鬼,杀一个安康山的儿子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周献除了松口气和震惊外,还有些尴尬。   “相州去还是不去?”他问。   未了神情没有半点尴尬,道:“当然不去,我们立刻去见楚国夫人。”   周献恼怒道:“见什么见,她都没事了,还见她干什么!哪有那么闲。”   未了道:“安守忠潜入淮南道,有一部分叛军是从东边过来的,将军没有察觉,这也是失误,当然是要去领罪了。”   周献更怒:“明明是这个女人自己乱跑,才让自己陷入险境,关我什么事,我为什么要领罪?”   未了温声道:“当然是为了武都督。”   沂州打下来,周献领兵,振武军也是出了大力气的,他替武都督守住这里也是理所当然。   楚国夫人的声名越来越大,他作为武都督的大将,也应该努力建功立业,不能让天下人只知楚国夫人,不知武鸦儿。   “那我也没必要去讨好那女人。”周献虽然还是反对,但火气小了很多。   “这不是讨好,这是不给别人把柄。”未了道,看着周献笑了笑,“如果夫人借这次遇险,追究将军你的罪过,你是武都督的人她不会把你怎么样,但把你赶回去,你又能说什么?武都督又能说什么?”   他还真什么都不能说,武都督只怕也不能说什么,周献涨红脸不说话了。   未了看着周献温声道:“将军心里一直牵挂夫人,去看看吧。”   周献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渐渐恢复了冷静,再看未了,好奇又嘲讽一笑:“你倒是能屈能伸,人死了不去看,人活下来了就立刻去看,你心里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吗?”   “不觉得啊。”未了笑了笑,“楚国夫人可不会在意我们好意思还是不好意思,她只在意我们有没有能不能做好该做的事。”   ......   ......   不管是松口气还是尴尬,至少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开心的,而对于安康山来说,则只有悲痛。   皇宫里大殿里传来响亮的哭声,哭声绕梁三日不绝。   “我儿有什么罪过要杀死他!” 第八十九章 以儿换儿   安康山穿着一身特制宽大的节度使礼服,头上身上带着孝。   这孝当然不是给义子安守忠带的,而是给先帝贵妃和太子。   安康山在进京后到皇陵哭先帝,誓为先帝贵妃太子戴孝。   “不诛杀乱臣贼子不脱。”   现在他没有诛杀乱臣贼子,自己心爱的义子也被乱臣贼子杀了,安康山坐在地上哭的不能起身。   不是悲痛的坐不了椅子,他原本在殿内摆着几案椅子,但这几个月大臣们响应民声请他登基,安康山断然拒绝,于是大臣们就把他的几案椅子偷走藏起来,要逼迫他坐上龙椅。   安康山惶恐愤怒无奈被气哭,干脆席地而坐。   “当年我初到范阳,赴胡人宴席被下了毒,我在泥坑里爬啊爬,是野猪儿把我背起带着我逃出来。”   “我当时畏怯想要回京城,守着先帝和贵妃娘娘再也不离开,野猪儿抱住我的腿,问我难道不想为陛下除去这些胡人,建功立业,我才决心留在范阳。”   “我平稳了范阳平卢,这里面有野猪儿的功劳啊。”   安康山坐在地上哭的喘不过气,拍打着肥胖的身子。   “我儿原本也胖,因为怕不方便照顾我,就饿肚子,把自己饿瘦了。”   殿内的大臣们也都跟着哭起来:“守忠公子是大夏的功臣啊,所以才被乱臣贼子给害了。”   于是大家再次上前请求。   “大都督,请快些继承先帝遗愿登基,拨乱反正,诛杀这些乱臣贼子。”   “这些乱臣贼子打着朝廷的名义,如果大都督不登基,无法号召天下拨乱反正。”   他们说着就要将安康山架起扶向龙椅。   安康山惊慌的摆手:“我怎能,我怎能。”   “都督,您是先帝最信任的人,是贵妃的义子,您不能谁能?”   “都督,太子临终前也说过,将大夏托付与您,太子妃可作证啊。”   众人涌涌费尽了力气把安康山抬起来,有太监急急忙忙跑进来。   “都督,不好了,太子妃自缢了。”   殿内的嘈杂顿消,大臣们面面相觑,悲痛的安康山脸上也浮现了愤怒。   皇宫里的人大多数都随着崔征武鸦儿去了麟州,太子病重不能跟去,太子妃自愿留下陪同,太子很快过世了,太子妃一直躲在皇陵。   前些日子安康山要太子妃出面说太子临终前将大夏托付安康山,现在太子妃给出回答了。   被众臣扶架着的安康山如同一座肉山,似乎软弱无力,但只要一抬手一抬脚,就能压倒一片。   被选中来报告的太监趴在地上不敢抬头,等待着生还是死的判决。   殿内有微微的衣衫摩挲,那是有人在瑟瑟发抖。   殿内的大臣不知道换了几茬了,很多人今天走出去,明天就进不来了,进不来的理由也很简单,一家人都从京城消失了。   此时的京城没有人会在意一家人的消失,民众不在意,官府更不在意。   他们要想不消失,要想继续站在这个大殿上,就要为安康山排忧解难。   “都督。”有人噗通跪下来大哭,“太子妃殿下听到守忠公子死,已经绝望了,都督,不能再耽搁了。”   有了他的带头,地上顿时跪倒一片,有哭的喊的愤怒的。   “贼子势大,现在连守忠公子都死了,太子妃心灰意冷了。”   “都督,为了天下苍生,不能再耽搁了。”   没有跪倒的则再次去搀扶架起安康山,要把他送到龙椅上,以往被大臣们追的满殿跑的安康山此时纹丝不动。   “我的儿被杀了,太子妃殿下也被惊吓死了,如果不让他们瞑目,我何谈来安抚天下苍生。”他说道,“我又有什么资格担起陛下重托。”   殿内众人皆悲戚。   “如果没有大都督,大夏也就无望了。”   如果还不能让安康山顺利登位,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还能看到几个明天。   有将官从外边走进来,打断了殿内的文弱哀愁,对安康山附耳低语几句,安康山神情恍然,冷笑:“我就知道那女人没有那么厉害,还真神仙下凡了,不过是背后耍鬼手段。”   将官道:“那武鸦儿尚未回相州。”   “立刻给我拿下相州。”安康山恨恨,“他杀我儿,我也要杀他的儿。”   那几个公子小姐,虽然能忍受军中的苦,但到底是公子小姐,总是做一些骄纵的事,要吃要喝要穿在军中很是招摇,相州多了几个武家公子的事,安康山很快也知道了。   这几个义子女是怎么来的,跟武鸦儿关系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他们挂着武鸦儿义子的名号,杀了就是打了武鸦儿的脸。   将官应声是转身疾步而去。   在一旁如鹌鹑安静乖巧的大臣们这才上前,安康山制止了他们再次相劝。   “先安葬了太子妃再说其他事。”他说道,恢复了悲戚,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太监,“太子和太子妃都已经去了,孤零零的躺在皇陵里不好,让那些人都下去伺候他们吧。”   生死定论了,这一次他抽中了吉签,出来送信没有被砍死,死的是留在皇陵看守太子妃的。   太监大喜,趴在地上重重的叩头应声是。   有人欢喜有人愁,那是在悠闲的时候,在战场上奋战厮杀的时候,什么情绪都没有了,死也不悲活着也不喜。   相州城外的厮杀声已经持续两天了。   自从拿下相州后,这是第一次被叛军又打回来,来的凶猛且突然。   “也不突然。”王力站在城墙上说道,看着远处漫天遍野的叛军旗帜,“这件事肯定瞒不住安康山。”   他的话音落,就听的从远处如雷般滚滚而来的喊声。   “武鸦儿已死!”   “武鸦儿已死!”   虽然早已经在预料中,将官们的脸色还是变了,来的太快了.....   “快什么快,我早就说过不可能赶回来。”王力怒声道,愤怒又悲痛,语无伦次,“隔着那么远,再说那可是野猪崽子,他会不会受伤?受伤了就更会慢,他又不是铁人,又不是神仙!”   甚至还冒出一个念头,会不会真的死了?   他都被叛军的喊声影响,其他的兵士们更会,站在城墙上可以清楚的看到原本严密的军阵出现了波动。   毕竟武鸦儿很久没有出现了。   主营中日夜亮的灯火,进进出出的将官信兵,讨论商议军事的大笑,在没有战事的时候能假作主将在。   但对战的时候,主将不出现,就让人怀疑了。   主将一人并不能杀光所有的叛军,但主将是千军万马的头脑首级,一旦被割下,这支兵马也就溃散了。   现在怎么办?   “现在只能说乌鸦在其他地方,不管什么州都行。”一个将官说道。   王力恼火:“鬼都不信,为什么去别的州?理由呢?突袭吗?好,就算是突袭,是不是突袭中被叛军杀死了?所以叛军才大举来犯?”   好像的确是更麻烦,将官们有些无奈,但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城门下忽的传开喊声。   “义父是为我寻羊奶去了。”   “他没有死!”   诸人一怔,忙俯身看去,见一个裹着轻甲小公子骑在马上,他背了弓弩,手里举着一把刀,看起来跟其他兵士没什么区别,但轻甲下的锦袍,清秀粉嫩的面容,明显的又与兵士们不同。   “阿孝?”将官们一眼就认出,皱眉喊道。   日常他们厮混在军营也罢,大战的时候这些孩子们要退后免得添乱,怎么跑出来了?   武孝没有理会城墙上的人,将手中的长刀一挥对着城门:“开城门,我要迎战叛军。”   开什么玩笑!王力等人恼怒。   “孝公子,你不要胡闹!”他们吼道。   武孝抬起头神情认真:“我没有胡闹,义父为我寻羊奶,我当然要替义父领兵。”说罢再次喝令兵士,“开城门。”   兵士们有些犹豫,武孝虽然是个孩子,且没有官职,但他的身份是公子......   犹豫间有兵士一咬牙去开城门。   几个将官要去阻止,王力按住了他们。   “他说得对,他现在去最合适。”他说道,看着城门下握着刀向外奔去的少年,神情复杂,“他的解释也最合适。”   这几个公子在军中娇惯,娇惯的并不是偷懒不肯训练,而是有时候会要吃要喝,王力敷衍懒得理会他们,武鸦儿则比较好说话,能找到的总是给他们。   “所以,孝公子要吃羊奶,乌鸦去给他找也不是不可能。”王力道,“乌鸦不在,做儿子的领兵也能安抚将士们。”   将官们明白了,这个的确更合理,而且找羊奶虽然很诡异,但被突袭死亡的几率小。   只是......   “他还是个孩子。”一个将官道。   今年刚满十岁吧?   王力道:“乱世没有孩子,尤其是他改姓为武。”   武姓的孩子举着刀奔出了城门,冲向远处的军阵。   城墙上的将官们看着他渐渐远去,城门内的孩子们也目送。   女孩子们握紧了双手。   “他年纪最小。”一个女孩子忍不住说道,“真的让他去?”   武信道:“正因为他年纪小,他才最合适,就像他自己说的。”   我年纪小,没有练出什么好功夫,这时候不需要我有领兵的本事,只要我能做个旗子就好。   相州城如果失守,阿信哥哥们练武练的好,小碗和姐姐们能救死扶伤,你们能把兵马守住,等待义父归来,就算义父不归来,也能等到楚国夫人派人来。   你们要是出事了,我可领不了守不住这些兵马。   “小碗。”武信看向站在后边的小碗,“阿孝要是受伤了,你要尽力的救他啊。”   小碗垂在身侧的手紧紧的攥住,用力的点点头。   他第一次后悔自己没有像爹一样。   如果他像爹那样凶狠无情,医术一定更厉害,哪怕人死了也能救回来。 第九十章 归来虽迟不晚   对战的军阵中多了一杆大旗,是振武军以及叛军都熟悉的黑头乌鸦武字大旗。   只不过这一次旗下马上不是高大威武黑发面白如玉的武将,而是一个白面小儿。   在武孝出城后,王力就出来了,举着武鸦儿的大旗紧随在武孝身后。   这杆大旗出现让武孝立刻成为战场最醒目的所在。   “我父为我外出,叛军趁虚而入,我来替父杀敌。”武孝并没有惊慌,在旗下高声喊道,举着手中的刀,“将士们,杀敌。”   王力示意身边的亲兵们,将武孝的话一声声传出去,最后高喊随孝公子杀敌。   战鼓擂动,令旗挥动,明确的得知武鸦儿不在相州,将士们慌乱的心反而落地,既然已经如此了,那就只能拼命了。   微乱的军阵再次凝聚变成坚固的礁石,礁石在相州城外密密麻麻的铺展,阻挡着涌来的海浪。   但与此同时,听到喊声看到那杆大旗,海浪比先前也更加凶猛。   没有了城池的围挡,更能清楚的感受到扑面的血腥,虽然一直在军营厮混,但这是武孝第一次站到正在厮杀的战场上。   那汹涌的浪潮还是向他这边涌来,惨叫声哭喊声嘶吼声中,夹杂着一阵阵呼喝。   “杀其子!”   “杀其子!”   武孝一手握紧了刀,一手握紧了缰绳,似乎下一刻就要亲自冲入战阵。   “孝公子,你什么都不用做。”王力在一旁道,“只要站在这里就可以了。”   其实他也做不了什么,他这瘦小的身板,就算手中握着大刀,冲进厮杀的战场中也杀不了一个叛军。   他能做的就是站在这里,等着生,或者等着死。   武孝将手中的大刀举起,用尽力气的大喊:“杀敌!”   ......   ......   “那就是武鸦儿的儿子。”   叛军主将伸手指着前方,神情狰狞又冷笑。   “倒是有几分胆气。”   原本散布武鸦儿已死的消息让振武军军心涣散,结果被这个跳出来的小儿搅了。   这样也好,原本还担心攻破了相州,振武军拼死也会护着武鸦儿的义子们逃走,现在武鸦儿的义子自己跳出来,那一举两得了。   主将双目锐利,穿透层层军阵落在那杆乌鸦大旗下。   “收两翼,只向那小儿处,前锋后援无休无止不停,割下这小儿头颅者,承继守忠公子之爵!”   他亲手敲响战鼓,听到战鼓,听到奖赏,厮杀中的兵将更加凶猛,在后备战等候的援兵们也滚滚涌来。   狂叫,马匹,脚步,战车,惊天动地。   ......   ......   叛军越来越接近,王力的脸上难掩忧色,看向身边的小儿,小儿还在举着刀,声音已经喊的嘶哑了。   “孝公子,待会儿你要与我一起冲锋了。”他郑重说道。   主将冲锋意味着什么,武孝心里很清楚,他的脸上没有畏惧,嗓子太哑了不想说话只点头,又凝着眉头指了指身后。   王力知道他问的什么,第一次认真的看这孩子的脸:“孝公子不用担心,他们会护着信公子等离开,兵马不会都折损在这里,相州失守就失守了,待改日再夺回来,都督早就说过,打仗就是胜胜败败,败败胜胜。”   武孝点点头表示明白。   只不过武孝不能撤走,他必须坚守在这里,直到其他人安全的撤离。   要一起踏上黄泉路,王力看这孩子的脸也没有以前那么嫌弃,神情柔和几分:“如果这次我们能得胜,孝公子有什么吩咐,我以后都做到。”   武孝的脸顿时亮了,也顾不得嗓子痛用沙哑的声音道:“我以后每天都要吃肉。”   王力的脸黑了下,这种事倒是舍得用力气开口,肉啊,他又想到楚国夫人,这些孩子以前跟着楚国夫人,吃肉跟喝水一样.....   “好。”他点头,“我天天给你找肉吃。”   武孝高兴的笑了。   王力看了眼前方,第一批冲过来的叛军已经可以看清狰狞的面容,是到了肉搏对战的时候了,他将手中的长枪举起,对一旁的令兵道:“抬枪。”   令兵们挥动旗帜,战鼓改变了号令,四周的兵将们将弓弩马刀扔下,取出背后的长枪,一手举起盾甲一手举起长枪。   “杀!”   尖锐的长矛对准了冲来的叛军,一排一排成队成列如墙与叛军撞在一起。   厮杀声震天,惨叫声不断,肉搏战倒下的人就像割麦子,相州城墙上的将官们只看了一眼,就忍着悲愤转身而去,他们要带着兵马护送武信等人从另一个方向突围。   “大人!有援兵!”   就在他们走下城墙的时候,城墙上响起喊声。   援兵?   诸人抬起头惊讶。   “不是援兵。”城墙上的守兵撕心裂肺的喊,“是都督,都督回来了!”   ......   ......   “真是乌鸦儿?”   叛军主将面色犹豫回头看去。   首先入目的就是一杆大旗,与旗面融合一体的黑头乌鸦木然又阴森,令人望之便心生寒意。   “大人,的确是武鸦儿。”亲兵喊道,面色发白,“而且他们喊.....”   “喊什么?”主将喝问。   亲兵没有回答,身后一声声滚雷而来。   “卫州收复!”   “都督收复卫州!”   卫州是接近京城的四州之一,武鸦儿竟然趁机夺下了卫州吗?那他们的后方就危险了。   “大人,怎么办?”亲兵急问,神情慌张。   此次来袭击相州,主要是借着武鸦儿不在,现在武鸦儿回来了,战机已经没有了,如果卫州真的失守,他们不能把兵马折损在这里......   主将再看了眼近在咫尺的相州城,就差一步,如果不是武鸦儿那个义子冒出来.....   他大叫一声可恨:“收兵!”   ......   ......   相州城上响起欢呼声,与城外大地上的呼声应和。   城门大开,兵马奔出来,奔跑在最前方的是一群年少的孩子们,有男有女,倒不是他们骑术多好,而是其他人故意落后一步,虽然也想最快的扑到那位纵马疾驰而来的武将身边,但还是先让父子团聚吧。   武信等人围住了武鸦儿,小碗先围住了武孝,确信他受的伤不足以致命松口气。   “爹爹,你真的收复了卫州?”   “爹爹,真是太厉害了!”   夹杂在欢呼声中是少年人们此起彼伏的夸赞。   王力站在不远处没有上前,以前看到这些孩子们围着武鸦儿团团转,他很是不屑,但此时此刻觉得竟然也有几分温情,是因为一起经历过生死危机吧。   想到适才的惊险,他忍不住感叹:“其实有孩子也挺好啊。”   战场清理,追击叛军,有太多的事要做要说,一直忙碌到夜色降临,武鸦儿才在众人的拥簇的走进厅堂。   “一路上怎么样?”   “安守忠真的被杀死了?”   “收复卫州是怎么回事?”   诸人七嘴八舌有太多要问。   “这些不重要,先让我问。”王力拨开诸人,看着武鸦儿,“你见到楚国夫人了?看到她长什么样了吧?”   武鸦儿站在几案前,被这个问题问的微微一怔。   “我,没注意她长什么样。”他说道。 第九十一章 不重要的大事小事   那时候是夜里,不过有火光燃烧。   那时候战场正在厮杀,嘈杂混乱,不过他.....好像把她抱在怀里了.   他们距离很近,她的脸就在他的眼前。   “你想什么呢?”王力盯着武鸦儿的脸,好奇又不解,“什么叫没注意?看到了还是没看到了?她又蒙着脸了吗?见到你也没有摘下?这太不真诚了!难道这样了她还要假装是雀儿?”   王力絮絮叨叨询问他,又跟其他人解释,楚国夫人日常什么装扮,他是见过的。   武鸦儿听着他的絮叨回想,那个时候她没有蒙脸,穿着白色的衣裙,在夜色里朦朦胧胧,就像画上那样。   不真诚假装雀儿?他一时冲动失礼把她抱在怀里,她没有大惊推开他,好像还.....抱住了他?   腰有些酥麻。   王力伸手戳武鸦儿的腰:“她说了什么?有没有说自己到底是谁?”   她说了什么?武鸦儿回想,问她还好吧,她说还好,答的平静又自然,就好像他们认识很久,很熟悉,就像他们是真的夫妻......   她这是在假装?不,不是,武鸦儿摇摇头。   “没有吗!”王力拔高声音,“你都这样拼了命去救她了,她竟然还不肯说身份?”   武鸦儿笑了,是了,她知道都这样拼了命去救她,难道还在乎她的身份?所以她才如此平静又自然。   而他也只想着救她这件事,其他的都没有在意,甚至明明看到了她,却想不起她的模样。   她长什么样,是不是雀儿,又是什么人,都不重要。   “你笑什么笑?”王力瞪眼,一脸狐疑,“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武鸦儿拨开他,将一枚印在手中一抛:“这些事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安守忠已死,楚国夫人平安,淮南道平安,范阳收复,卫州收复,这一次,终成大捷。”   是啊,这一次可真是满满的收获,其他人涌上把王力挤开。   “快讲讲,一路上情况怎么样?”   “是在哪里追上野猪儿的?”   “卫州是真的拿下了?”   诸人再次七嘴八舌询问,武鸦儿一一回答。   “一路上只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但始终追不上。”   “野猪儿的确很厉害,真的进入淮南道劫杀。”   “还好,险险的来得及。”   “安守忠是死了,但也没注意是被谁杀的,当时太混乱了,事后才翻出来尸首。”   “我知道安康山一定会趁我不在围攻相州。”   “所以提前安排了兵马在卫州潜伏,我从淮南道直接到卫州。”   “这样既能趁其不备,也能威慑解除相州之困。”   厅内响起笑声,有人对着武鸦儿伸手拍去:“乌鸦太厉害了!我就知道,只要乌鸦出马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他的话音未落,手落在武鸦儿的肩头,武鸦儿应声向前扑倒砸向桌案.....   前边的人眼疾手快接住。   “乌鸦!”   “都督!”   厅内欢声笑语顿消,男人们的惊叫喊声也不亚于一群鸭子,几乎掀翻了屋顶。   大夫被叫来,小碗也被叫来了,制止了鸭子们的吵闹,两人围着武鸦儿查看。   武鸦儿倒下后就被接住的男人就手放在地上,连姿势都没有变,脸朝下的趴着,这是因为小碗曾经叮嘱过,有些受伤的兵士不要随意移动,免得加重伤情,大家都记得这句话。   武鸦儿的衣服被剪开,正面反面的仔细查看,身上旧伤新伤重叠有些刺目......   “还好。”小碗松口气说,“伤不致命,养一养就好。”   “那他怎么突然昏迷了?”一个鸭子紧张的喊。   小碗看着武鸦儿的脸,在解开的头发映衬下,这张脸更加的白如玉,没有半点血色。   “他是累了,睡着了。”他说道。   四周的人闻言一怔,这一瞬间的安静后,可以听到微微的鼾声。   躺在地上赤身裸体的武鸦儿胸口随着鼾声平稳的起伏,整个人的都放松下来,除了一只手还紧紧攥着,隐隐露出握在手心里的一枚印。   ......   ......   其他的大夫也确认了武鸦儿是疲极而昏睡,把他身上的伤简单的包扎好,一群人合力抬回床上后便都退了出来,只在门外留几个人听着。   “我去给义父熬些药粥。”小碗说道。   王力道:“好孩子。”   还要伸手摸了小碗的头,小碗机敏的躲开了,看王力的眼神很奇怪。   孩子们是最敏感的,你喜不喜欢他们,他们能分辨出来,以往王力可是不喜欢他们的....   王力有些尴尬的收回手,郑重对小碗一礼:“辛苦公子了。”   有的公子为义父煮粥熬药,有的公子跑去为义父清理战场,有的公子去为义父抚慰伤兵亡者.....   王力站在厅前忍不住再次感慨,有孩子真好,也许他也该成个家生一个两个三个十七八个孩子.......   一个孩子在他身旁冒出来:“力叔,我要吃肉。”   王力回过神,看站在身边的武孝,武孝还穿着适才战场上的衣袍,断掉的胳膊打着板子挂在胸前,又狼狈又可怜。   虽然这个时候说吃肉不太合适,但.....   “好。”王力点头,和蔼道,“我过几天就去买。”   武孝摇头:“不要,我今晚就要吃。”   今晚?这兵荒马乱的,生死大战才过,哪里去给他找肉吃?   “只有马肉。”王力瞪眼道,死去的战马有很多,马肉不好吃,但也算是肉,“吃不吃?”   武孝摇头:“不行,我要吃羊肉,吃羔羊肉,烤的油滋滋......”   王力听的差点流下口水,又忙甩头:“还羔羊肉,还现在立刻马上就要吃,这地方打仗,兔子都跑光了,我去哪里给你找羔羊肉。”   武孝大喊:“我不管,你答应我了。”   他们说话声音大了,有人跳过来瞪眼:“都督睡觉呢,别吵。”   王力便立刻也恼怒看武孝:“你义父累极睡觉呢,你不要吵闹。”   义子应该有义子的样子!   武孝的声音没有放低,反而更大:“那不怪我,是力叔你的错!不信让爹爹评理。”   一副要把武鸦儿吵醒的模样。   王力气的瞪眼,这什么孩子,只能连声示意他小声:“好好,别吵,别吵,我这就去找羊羔。”   武孝这才满意的放低声音,补充一句:“没有羔羊,老羊也行,炖成汤,再煮些萝卜。”   “你还真不挑。”王力气道。   武孝似乎听不懂讽刺,笑嘻嘻的点头:“不挑不挑,力叔早去早回,我等你。”   王力闷头走出去,不想理他,孩子也不想生了。   ......   ......   武鸦儿再次醒来的时候是晚上,但距离他睡倒的那时已经过去了一个晚上一个白天。   室内灯火暗柔,床头摆着小炉子温着热水,门外隐隐有人走动。   醒来睁开眼便没有了舒坦,浑身散了架的疼,腹中更是饥饿咕噜噜,他抬手发现手中空空,吓了一跳,疼痛的饥饿顿消,然后看到楚国夫人的印端端正正的摆在枕头边。   是睡着的时候掉出来,不知被谁贴心的摆在这里。   武鸦儿伸手拿起印,既没有叫人进来,也没有喝一口热水,撑着身子下了床走到桌案,拿起胖青蛙水注倒了水研墨。   该给她写信报一声平安,当然最重要的是把她的印送回去。   她那里也是一堆善后事需要用印呢,不能再耽搁。 第九十二章 信,犹未尽   室内的灯火明亮,照着人影绰绰,将坐在几案后的武鸦儿盘绕。   “给楚国夫人写信?”一个男人坐在对面劝,“我来写就好了。”   武鸦儿在内起床的动静外边的人很快就听到了,大家欢喜的涌进来,却见武鸦儿水不喝饭不进药不吃,头发不梳衣衫不整坐在桌案前写信。   “哪里就这么急了?”   “大印吗?一顿饭的功夫没什么差别。”   “其实楚国夫人没有大印也无所谓,她在淮南道境内说什么就是什么。”   大家七嘴八舌的劝说,武鸦儿伴着他们的劝说写信,见劝说不管用,有人便提出代写信。   以往也都是这样的,最初的时候家信都是他代写的呢。   “不用了,老贾。”武鸦儿道,“写好了。”   他看着信,只写了寥寥数语,平安回到了相州,拿下了卫州,解除了安康山的趁虚而入。   或许还有更多的事可以说,当时在淮南道短短一见,因为急着赶回来,只跟她说了几句话,很多事都没有详细说。   详细说只怕一张纸写不下,就先报个平安吧,免得她担心......   从合作交易上来说,如果他出事,对淮南道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其他的话等明日再写。   武鸦儿将信和大印放好,吩咐:“送去吧。”   见他放下笔诸人松口气一面应声是一面催促“快吃药。”“快吃饭。”“喝水。”   武鸦儿没有吃药没有吃饭也没喝水,继续吩咐:“收复卫州向麟州报捷。”   这样梁振收复范阳,武鸦儿收复卫州,楚国夫人斩杀安康山义子,三方大捷,足够让陛下和朝廷过个好年了。   “乌鸦不回去的那些诋毁就无关紧要了。”   “新的粮草和兵马也会送来了。”   “有此一战,我们也能过个好冬,好年了。”   厅内欢声笑语,向朝廷的捷报就不用武鸦儿亲自写了,一个男人接过纸笔,伴着这欢声笑语,武鸦儿喝口热水,大夫们也进来了,给武鸦儿查看伤口换药包扎。   “这是我熬的粥。”很少说话的小碗主动的开口,“加了草药,吃了强身健体,伤口愈合快。”   旁边有男人笑着打趣“小碗公子也关心都督了。”   跟其他公子不同,小碗很少来武鸦儿身前,也很少像其他公子那般跟武鸦儿亲近。   小碗没有说话。   那是因为武鸦儿救了李大小姐,李大小姐这次差点死掉,如果没有武鸦儿及时赶到。   李大小姐是他的救命恩人,救了李大小姐的人便也是他的恩人。   也有人好奇“小碗还会做药膳吗?”“望闻问切也会啊。”   大家常见的是小碗治疗征战厮杀的肚破肠流,刀劈骨箭入肉,手段也只是外药对外伤,止血接骨缝皮肉,余下熬药补气血都是其他大夫们做的。   小碗依旧不说话,专心的将药粥倒出来。   以前如果不是他,被爹折腾过的那些鸡鸭兔子狗大多数都活不到卖出去的时候。   不管男人们说笑什么,也不管小碗不说话,武鸦儿接过药粥,一勺一勺的吃下去。   要紧的事情交代了,肚子也吃饱了,诸人散去,武鸦儿重新躺回床上,感受着身体的疼痛,握了握手,手里不再有楚国夫人的印,印和信都送出去了,可以放心的睡了。   但他又翻身坐起来,从床下拉出箱子。   箱子里放着一摞卷轴,这是历来楚国夫人送来的画像,画上主要是描绘他母亲的日常,楚国夫人也会出现。   最早的时候黑色的衣衫罩住她全身,后来她穿上了白色的衣裙,也不再遮住头脸,但不是在角落里就是被假山被屋檐被花枝柳叶遮挡着,如在雾中如在云端若隐若现。   画轴在床上铺展开,昏暗的灯下其上的人更加昏昏不清。   画上看不清,站在眼前拥在怀里竟然也没看清,武鸦儿再次回想那一幕,温热的身体,柔软的衣衫,悦耳的声音,都是真实的,但她的面容却是想不起来,他觉得这事有些好笑.....   都说她美若天仙,见到仙人不是应该过目不忘吗?如果知道自己竟然没有看清她的脸,她会怎么想?会诧异?生气?还是,笑.....   武鸦儿坐在床上笑了,笑了一刻起身再次来到桌案前,挑亮灯火铺展信纸提笔,想过要说的种种事在心头盘旋,落笔在纸上的话却是......   “我没看清你的脸。”   ......   ......   夜色里没有入眠的人很多,警戒的哨兵,奔驰的信兵,巡逻的卫兵,哭闹的孩子,睡着又惊醒的大人.....   室内的灯还没挑亮,看不清陈二的脸,项南准确的接过他手里的信,一目十行扫过。   “原来如此。”他似松口气又似提起一口气,“斩杀安守忠竟然是如此的危险。”   淮南道的捷报已经传开了,但具体的细节经过却隔绝在淮南道境内,项南当然不相信捷报上说的,安守忠逃窜到淮南道境内,然后被楚国夫人杀了。   安守忠疯了才会逃窜到淮南道......   安守忠的确是个疯子,但是个凶猛可怕有机敏的疯子,项南让信兵打探来的详细消息,更确认了这一点。   那个女人差点死在这个疯子手里。   信纸上的描述都让人心惊胆战,可想而知那两天两夜的凶险。   火光跳跃,陈二又点亮了两盏灯,凑过来看信上,啧啧两声:“原来范阳大捷是这么换来的啊,安康山还真看重楚国夫人,楚国夫人的头值得一个范阳城。”   他伸手摸了摸项南的头。   “小爷,你的头要努力啊。”   项南伸手捏住他的头一转:“研墨。”   年轻公子的力气又大了很多,陈二被推到桌案前。   “这大半夜的研墨干什么!你要吟诗作对吗?”他不满道。   项南道:“我要写信。”   陈二哼了声:“终于要给你的妻子写信了吗?你和楚国夫人的谣言在你妻子的兵马中都传遍了,虽然你的妻子始终没说什么,也没有写信来,但你可不要以为她不知道.....”   项南看他一眼。   陈二抢先开口:“我知道,这是河南道搞出的下作手段,但三人成虎,剑南道兵马看你的眼神可都不对了,说不定他们哪天夜里就会把你绑起来带回太原府。”   项南笑了:“好,知道啦,不要啰嗦,研墨啊。”   陈二撇嘴研墨,看穿着白袍里衣的年轻公子一手拂袖一手提笔沾墨,在信纸上落笔。   “楚国夫人,淮南道之势已大成,凶险也随之而增,此次安守忠之难必将还会出现。” 第九十三章 画,妙笔新绘   淮南道的信件向四方而去,四方的信件也向淮南道飞来,有些甚至比李明楼更快一步到达淮南道衙。   纵然经历了安守忠突袭,李明楼还是又走了几个州府才回到扬州城。   宋知府始终跟随,道衙的事交给了长史,长史一改往日偷懒耍滑尽心竭力,前来迎接时顶着两个大大的肿眼。   李明楼先去了新建的英雄庙拜祭死难兵士,家乡遥远或者故土不明的兵士都安葬在这里,还有一些死难的兵士在家属的要求下,没有魂归故里,也安葬在扬州城外。   “他们说这样距离楚国夫人近,也能收到更多的香火,能更早的成仙。”长史解释道,“我就私自做主同意了。”   李明楼当然不会反对这种小事。   宋观察使看着四周涌涌的人群,除了跟随拜祭,民众们此起彼伏的话语里还表达对李明楼的担心。   “夫人遭到突袭的事你也说了?”他问长史。   李明楼遇险被偷袭的事发生快结束的也快,很多人知道的是只是楚国夫人斩杀了安守忠,最多此战凶险,但并不知道到底有多凶险.....   结果已经人尽皆知,过程就无须详细描述了,淮南道太大了,人传人话传话万一说的不好,造成人心惊慌就没必要了。   但看扬州城民众们的反应,大家是知道真相的。   长史点头:“刘先生认为应该让大家知道真相,夫人经历凶险,又化险为夷,声望更佳,所以我就按照刘先生说的做了。”   宋观察使没有回来,姜亮刘范都在道衙,他们在很多事上可以直接代替楚国夫人做主。   既然是他们的决定,宋观察使便不说什么,仔细听了听民众们的话,关于楚国夫人遇险又化险为夷反败为胜的故事讲述的很流畅又动人,可见长史是下了功夫了。   宋观察使捻了捻短须,长史这个人做事还是有些本事的,不过......   这家伙这次做了这么多事,怎么不见他详细的表功劳?   这些日子在外,长史竟然没有写过一封信,公文也都是以道衙的名义发出的。   宋观察使正猜测,见长史走到结束祭拜的李明楼跟前,眼泪汪汪的哭起来。   “夫人,我都要吓死了。”   好了,长史还是那个长史,宋观察使移开视线,掩住耳朵,不去听长史絮絮叨叨哭哭啼啼幽幽怨怨,自与其他官员们说道衙正事。   道衙的事很多,但多数不用李明楼亲自处置,姜亮刘范留守在这里已经替她做好了,李明楼回到道衙与诸官们见了见说一说别后就去歇息。   金桔和武夫人已经被接过来了,见到她哭哭笑笑一番。   “太危险了。”金桔拉着李明楼的衣袖哭。   武妇人不知道听懂还是感受到什么,也拉着李明楼的手不放,轻轻的摩挲,不过没有哭,只柔声道:“不要怕。”   不要怕三个字很简单,李明楼看着妇人裹住的双眼,面临死亡很可怕,被挖掉眼睛也很可怕啊,这个妇人是靠着不要怕三个字活到现在的吗?她是天生的疯傻还是最终没能抵住害怕而让自己躲进另一个天地?   李明楼伸手摸了摸妇人的双眼,柔声道:“不怕。”   看着这其乐融融的场面,角落的画师们奋笔疾画......   李明楼注意到他们,问元吉:“武鸦儿来信了吗?”   画师给武妇人的日常作画,是用来给武鸦儿看的。   元吉在一旁点头,随意道:“是,昨天送到的,把夫人的印还回来了,衙门收了。”   李明楼问:“信呢?有信吗?他平安到相州了吗?”   在淮南道境内,甚至在宣武道,武鸦儿用过楚国夫人印就会被一路报过来,所以知道他的动向,再远一点用不着印,就不知道他的消息了。   元吉道:“写了,报个平安,相州被安康山叛军趁机攻击,武都督则趁机攻击卫州,既拿下卫州又解了相州之危,捷报也已经报去朝廷了,过两天朝廷的通告会下来。”   他将信的内容说清楚,但没有用,李明楼伸手:“我看看。”   元吉只能将塞在袖子里的信拿出来,递给李明楼:“就是这件事,没别的。”   李明楼将这一张纸看了,内容的确是元吉说的,甚至字都一样,怎么回去的,怎么打下的卫州,相州那边具体什么情况都没有说......算着时间,这封信应该是刚回去就写的,应该是太匆忙来不及写详细。   “平安就好。”她说道,没有把信还给元吉,转头看武夫人,“鸦儿又打了胜仗了。”   武夫人含笑道了声好。   李明楼将信念给她,并不在意武夫人听懂还是听不懂。   有小童举着一封信跑进来:“夫人,武都督刚送来的信。”   又有信?李明楼有些惊讶,元吉也皱眉,这相隔一天又送信?为什么不一起写完?是又有什么要紧的事?   “我看看。”元吉道,伸手去接。   小童却把手收回去背在身后:“不是给衙门的,是送到这里给夫人的。”   给夫人的信,便只能给夫人,其他人都不行。   元吉愕然,金桔笑了,招手示意小童,小童绕过元吉蹬蹬跑到李明楼面前,将信递过来。   李明楼接过拆看,只看一眼就笑了。   “说了什么?”元吉问。   李明楼笑道:“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元吉再次愕然,这样子怎么像是没说什么?没说什么笑什么?   李明楼对金桔指了指信,金桔看了一眼,噗嗤也笑了,笑的元吉更莫名其妙,这次不送土香木狗也能让人觉得好玩而笑?   “他没说什么。”李明楼最终对元吉道,将信递给他,“就是说当时没看到我的样子。”   元吉低头看信,信上的第一句话他看的清楚,但心里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   .....   屋子里比先前热闹,李明楼和金桔审视画师刚做的画,画上李明楼坐在椅子上,恰好被美人瓶遮住脸,只余下身姿衣裙婀娜。   三个画师画了不同的角度,不管哪个角度,李明楼都是若隐若现半遮面。   这也是李明楼一直以来的要求,虽然她不再需要黑纱遮面,但在武鸦儿面前还是掩藏了真实面容,怕的是万一被叫破.....   现在他们面对面见过了,他也没说什么。   李明楼莞尔一笑,在椅子上端正做好,看画师们:“重新画吧,把我画清楚。”   ......   ......   “不行不行。”金桔摆手,“不能这样画。”   画师们看她,李明楼也看她。   金桔看李明楼嘻嘻一笑:“小姐换身衣服,再梳个头吧。”   李明楼低头看自己的衣衫,也是啊,这身衣裙是今天早上穿的,半日过去了,是该换一件。   厅内变得更热闹,但元吉被赶到门外,被元吉叫来的方二姜名也都一起站在门外,看着金桔一人在厅堂和内室进进出出。   “再换一件。”   “首饰也换掉吧。”   “小姐,我给你重新梳个头。”   “你们看哪个姿势好看?”   金桔一人的声音充斥其内,偶尔有李明楼说声好,以及画师们毫不迟疑的回答。   “夫人哪个姿势都好看。”   金桔似乎犯了愁,片刻之后又醒悟这是小事一件。   “那就画出夫人千姿百态!”   ......   ......   小姐千姿百态都是美,小姐想要画出来,理所当然,站在厅外的元吉方二姜名神情凝重不是因为这个。   “你们说他是什么意思?”元吉问。   姜名眉头凝紧:“他竟然没有要兵马,而是要小姐的画像,真是难以理解。”   虽然难以理解,但不影响他做出结论。   “此事定然有诈。”   元吉点头:“武鸦儿凶狠奸诈,心思诡异难以捉摸。”   此举到底诈在何处?二人再次陷入凝思。   一直没说话的方二透过窗格看到厅内跟武夫人坐在一起的李明楼,不知道金桔说了什么,她和武夫人都笑起来,笑颜如花.....   他顿时醒悟:“我知道了。”   元吉姜名都看向他:“什么?”   方二道:“他想用画像做要挟,就像小姐以武夫人做要挟一样。”   李明楼的身份和相貌是不能宣之天下的,武鸦儿画像在手,小姐就要忌惮几分。   原来如此,元吉姜名恍然点头。   姜名冷笑:“武鸦儿,果然奸诈。” 第九十四章 又有信来   李明楼的画像持续了一天。   金桔想法多要求多,画师们对自己要求也高,毕竟来了这么久,这是第一次给楚国夫人画正面像。   被画像的李明楼没什么要求,也没有什么不耐烦,多换两件衣服,换几件首饰,日常坐卧行至吃喝处理事务都不受影响。   画师们看着她的日常,各自奋笔,各自琢磨,各自绞尽脑汁,画出楚国夫人的超凡脱俗。   画像太多了,金桔看花了眼,让元吉也来选,宋观察使等人知道了也来凑热闹。   看着挂了一厅堂的画,大家如同陷入百花盛开中,只能说都好。   “我当然知道都好啊。”金桔道,“都好里哪个更好?”   长史摇头:“哪个都不好。”   所有的视线都凝聚在他身上。   长史神情坦然:“皆不能描述夫人风姿十之一。”   厅内的官员们用尽了仕途积攒下几十年的定力,没有当场呸这个无耻的长史一脸......那岂不是不同意他的话?岂不是不同意夫人的美貌连画都画不出来?   金桔将这些人赶了出去,要么看不出好坏,要么只会阿谀奉承,他们觉得好看有什么用!   “但武都督觉得好看又有什么用?”元吉在一旁问。   小姐好看不好看又不需要他来定论。   金桔哼了声:“那是因为他没有觉得好看,所以必须让他觉得好看,这就是用途。”   明明见了小姐,却说不知道她的样子,小姐这样的美貌,难道不是人人都要过目不忘吗?   元吉听不懂,没有再问,看着一屋子的画像,最终还是在金桔的再三要求下选出一张,如果不是情况特殊,他会才懒得选建议把这些画都送过去.......   现在小姐的样子是要掩盖的,有一张在武鸦儿手里已经是要挟了。   画的问题解决了,元吉夹着画轴就走,被金桔叫住。   “信还写吗?”金桔问李明楼。   坐在案前看文书的李明楼抬起头,看了眼一旁摆着的武鸦儿的信,紧跟着报平安和送印来的这封信,除了写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就写了赶来路上以及回去路上的过程,结果已经都知道了,她也没什么要说的......   姜亮和刘范走进来,听到金桔的话,姜亮忙道:“要我来给都督写回信吗?”   刘范瞪了他一眼。   “夫人刚回来,很忙的。”姜亮对他解释。   忙不是让别人给丈夫写信的理由,刘范依旧瞪眼。   李明楼笑了摇头:“不用,这次不写了。”   元吉松口气,刘范再次瞪了姜亮一眼,姜亮视若无睹,笑道:“那就等下次。”   他的话音落,有小童蹬蹬跑进来:“夫人,又有一封信给你。”   元吉顿时又提起一口气,姜亮也不由揪住了胡子......下次来的也太快了吧。   “谁的信?”李明楼问。   小童想着老门房的交待,字字清晰的说道:“是太原府的白袍将军项南从安东写来的信。”   听到太原府的时候,李明楼眉头微异,听到白袍将军她的眉头放下,待听到项南两字,神情恢复了平静。   “扔了吧。”她说道,低下头继续看文书。   元吉知道为什么,神情还好,姜亮和刘范则有些惊讶,看也不看就要扔了啊。   现在的他们对大夏局势有名的将官都很清楚,项南虽然年纪不大,一骑白袍守滑州,泗水之战,援安东,在大夏也算是独树一帜的新秀小将。   尤其是涉及安东。   安东是楚国夫人的痛处,战后淮南道兵马全部撤回,如今的安东被河南道白袍军争抢分占。   夫人对抢占安东的白袍军没什么好感,所以才如此对待吧。   刘范神情凝重,看了眼姜亮,却见姜亮眼神闪烁神情诡异,不知道又想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呢,指望不上!   “夫人,涉及安东,还是看一看吧。”刘范便说道,“安东紧邻京城,是险要之地。”   安东有什么事,中齐,姜亮,都会给她送来消息,还用不着项南跟她说。   但她知道,别人不知道,也懒得再想找借口说服刘范,李明楼嗯了声:“元吉叔你看吧。”   元吉应声是将信打开,刘范还好坐在椅子上目不斜视,姜亮则转啊转转到元吉身旁,有意无意的往信上瞟。   “.....刘范说的对,安东对我们来说也很重要....”他说道。   刘范瞥了他一眼,这老小子坏就坏在这里,总是把理由安在别人身上。   元吉点点头,就手将信递给他:“他说的不止是安东。”   姜亮毫不客气的接过来一面看一面点头:“说的不错,正是如此。”   见他看信看的这么热闹,刘范也忍不住问:“他怎么说的?”   姜亮看了眼似乎没听到半点不好奇不在意只低着头看文书的李明楼,没有将项南的信抑扬顿挫的读出来,而是言简意赅的给刘范描述。   项南这封信分析了淮南道如今的形势,形势是大好,但也成为了叛军眼中钉,又在安康山安德忠之间,一旦两面夹击就极其危险。   “如今一是因为安康山目标在麟州,又有武都督在相州牵制,叛军没有大举进攻淮南道。”   “但由安守忠这次可以看出,为了对付夫人,范阳都能舍弃,难保安康山舍麟州,舍相州,只要夫人的性命。”   “所以淮南道危矣。”   李明楼抬起头,道:“这关他什么事。”   嗯.....姜亮将视线从李明楼身上收回,道:“有关啊,他便趁机要与我们淮南道联合,拿下宣武道,他这是要趁着我们危难,来与我们合作,打自己的地盘。”   “拿下宣武道,就相当于在京城和淮南道之间架起一堵墙。”刘范赞叹道,并不认为这个合作有什么吃亏,转身看一旁悬挂的舆图,“项公子还有滑州。”   他伸手在舆图上画了下。   “如果早些将宣武道滑州相连,安守忠这些贼兵也不会这么轻易的就摸进我们淮南道。”   李明楼依旧只是一句话:“这是他想做的事,与我无关,我可没有闲兵与他。”   淮南道自从安东以后征战不断,又几乎都在受损,淮南道初定,要做的事要用兵马的地方还很多......   姜亮干脆利索的将项南的信还给元吉:“夫人说的对。”   李明楼道:“不用理他。”将看好的文书指了指,伸个懒腰,“你们拿去道衙安排吧。”   小姐累了,元吉立刻带着人告退。   一旁的画师舍不得走,夫人这慵懒的姿态画下来真是极美。   姜亮也拖拖拉拉的转身,待大家都走了出去,他又转回来,凑到李明楼身前。   “夫人,其实不用我们出兵。”他低声道,看着李明楼眨眨眼,“不如,我给项公子写封信?” 第九十五章 此信不同   姜亮的手在桌上摸索,一个茶杯塞进来,他端起来喝了口。   刘范站在他面前:“你又跟夫人出什么坏主意了?”   姜亮回过神瞪眼:“我怎么了就又坏主意了?”   刘范指了指他手里:“你的茶杯换了,你都没发现。”   姜亮愕然看手里,发现被刘范塞进手里的是一个普通的茶杯,自己的大茶缸子还摆在桌子上。   “学坏了学坏了。”姜亮摇头,重新拿回茶缸。   刘范盯着他:“你适才回去跟夫人说什么了?”   姜亮道:“没说什么啊,还是项公子的事,其实我觉得项公子的提议不错,宣武道我们也应该插手,本身就有中五将军在....”   刘范点头:“我也觉得可行,但是。”他瞪了姜亮一眼,“你肯定不是说服夫人,你出了什么主意?”   能什么主意啊,跟对韩旭一样呗,写个情书.....姜亮想,他可不是见个男人就要写情书,主要是这个白袍小将,跟韩旭好像也一样。   最近河南道安东那边有一些话传来,这个白袍小将跟楚国夫人也关系匪浅......   楚国夫人去沂州救昭王,泗水之战就是项南的协助,否则夫人连见昭王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但也有说当时是项南身陷险境,如果没有夫人杀过来,项南就死了......   所以项南说楚国夫人对他有救命之恩。   宋观察使私下说过,项南曾经跑来光州府见夫人,三顾茅庐被拒而不放弃......   所以安东之战太原府白袍军第一时间援助,不仅仅是因为离得近.....   是因为楚国夫人。   河南道的上下都知道,白袍军留在安东死活不走,就是替楚国夫人占守呢。   姜亮一根根捏胡须,韩旭轰轰烈烈天下人皆知,没想到还有个年轻人闷闷无声在后.....   这一次听到夫人遇险,年轻人的信来了,韩旭这个狠心的还没写信来呢。   但这个项南跟韩旭又不同。   韩旭对与夫人的来往,为自己利益顺水推舟半真半假。   项南呢如果不是与河南道纷争,谣言都不会有,更别提跟夫人书信来往,这是姜亮看到的第一封信,最关键是信的内容,真诚,文雅,坦然大方,也的确是真的为淮南道着想。   这样的真诚落在信里,虽然没有半句私情,但处处透出实意。   姜亮捏住一根胡须,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真情实意,就算他没觉得是男女之情,但如果女人回馈一些热情,对于男人来说这就意味着女人对他有意,在心里两人的关系立刻就不同了。   哪个男人能受的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又刚经历了劫难的女人对自己诉说感激和依赖?   一个兵马一口粮都不用出,安东也好,半数宣武道也好,就属于他们两人能共有了。   这种空手套白狼的好事谁舍得放过?一个也是套,两个也是套.....姜亮当时心里就已经构思好一封优美的情书,势必要项南立刻拜倒在石榴裙下。   只是,楚国夫人对待项南竟然和韩旭不同。   别说写情书了,连理会都懒得理会。   这个项南长得不如韩旭?不对啊,听说年轻貌美。莫非夫人只喜欢年纪大一些的?   也不对啊,还有个美人连小君深得夫人宠爱.....   要么有过节?但项南和夫人相识于泗水,之后也没有过节,除非是他们更早认识.....   夫人的来历的确很神秘。   除了旧相识有过节,还有一种可能!   姜亮将刘范的腿一拍:“无情总是多情恼啊。”   在一旁坐着看文书入神的刘范吓了一跳,恼怒又冷笑:“你不用担心,你没有这个烦恼。”   姜亮道:“那可不一定,现在因为我专心事业而恼怒我的女子们很多。”   刘范懒得理会他,继续看文书。   “你知道吗?有时候女子恼怒冷落一个男子,不是因为不喜欢他,而是因为喜欢他。”姜亮却不依,拍他继续道,“喜欢到不想让他和别人知道,只珍藏在自己心里。”   刘范抬起头看他这张老脸,老脸上带着意乱情迷的笑,更令人不能直视。   “老姜。”刘范没有讥嘲,语重心长道,“虽然你是靠着运气得以在夫人身边,但能做些还是要做事,不要总是想这些没用的。”   “什么叫我是靠着运气,我是靠才华好不好。”姜亮呸了声,又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淡然,“而且,你说错了,这可不是没用的事。”   不要小瞧了女人,也不要瞧不起女人的感情,感情运用得当,就是一把犀利的大刀。   建功立业,男人可以不择手段,女人当然也可以。   姜亮捻须,他愿以情书为夫人刀锋。   ......   ......   “又....”   元吉站在门厅里看着小童举着一封信,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小童忙按照老门房的叮嘱,抢先道:“这次是女的写来的。”   元吉松口气,又不解,女的?还有女人给小姐写信吗?   “是江陵府李明华。”小童说道。   明华?李明楼抬起头,怎么给她写信?而且是直接送到她面前的信,她知道李明华现在相当于领剑南道兵马安防江南道......   李明华跟楚国夫人写过一封信,但是送到衙门的,感谢楚国夫人援助江陵府,这是官方的书信来往。   这次的信送到她这里,显然不是官方的名义。   李明华跟她有什么私人关系吗?除了她知道但李明华不应该知道的那种。   “我看看。”李明楼伸手。   小童跑过去将信递给李明楼,李明楼拆开看,笑了。   “她说仰慕我久矣。”她对元吉晃了晃手里的信,“不知道能不能得到我对她一些指点。”   原来如此,元吉道:“夫人对江南道多有助力。”   被仰慕是理所应当的。   李明楼明白元吉的意思,理所当然当然是理所当然,她只是觉得有趣。   这个女孩子的字体清秀,用爽朗又羞涩词句描述着对她这个仙人一般的人的倾慕。   以前在家中,大家也都把她看作仙人一般,但李明华从未有过倾慕,也不想结交熟悉,不到迫不得已连话都懒得说。   “小姐要写回信吗?”元吉问,想了想,“我把姜亮叫来?”   都是回应倾慕,男女都一样,能给韩旭写,也能给李明华写。   李明楼笑着点头:“好啊。” 第九十六章 乱世有红颜为伴   李明华知道官衙有很多文书,但不知道数目这么多。   “以前没有这么多。”胡知府在一旁笑道,拿起刚看完的关于民生秋收过冬安置的几本文书递给李明华,几分感叹,“太平盛世一切有定有循,明天后天甚至一年里发生的事闭着眼都知道,现在不一样啦。”   现在每时每刻都有新的变化,有城池收复,有城池失守,有将官战死,有将官投叛,每天一觉醒来都有一种不认识世事的感觉。   “比如楚国夫人这件事,原本以为是普通的大捷。”胡知府道,随着消息不断的传来,“才知道过程如此凶险,竟然跟遥远的范阳大捷有关。”   李明华点点头,想到这件事心有余悸,看着胡知府递来的文书摆手:“大人看过就好,这些日常的事务我就不看了。”   剑南道山南道以及其他地方有关军事动向的她都看,因为手握剑南道给的兵符,这是替明玉替剑南道分忧。   江陵府这些民生事就不用了吧,她毕竟不是朝廷官员。   胡知府摇头:“军事与很多事都有关系,你要掌握一地军事布防,就要知道一地所有的事,甚至天气变幻河流动向山川起伏,更不用说民生之事,知道这些才能更了解江南道,跟吉卫将军他们说话做事才能不怯场,跟李小都督阐述我们这里的形势也能更清晰明了。”   胡知府又举个例子。   “比如楚国夫人,她所知道可不仅仅是兵马动向,甚至可以说她对民生比军事更要关注,从最早的时候就掌握民众的吃喝住行,施粥收留流民,维护城池繁华,甚至还把兵马借给商人们当护卫。”   “她这么做是因为什么?钱多没地方花?兵多没地方用?是因为民乃兵之源。”   “当然这也是因为楚国夫人仁慈。”   最后这句话也就是场面话,天下没有无缘无故无欲无求的仁慈,神仙还要香火呢。   李明华认真的听着,起身双手郑重接过:“多谢大人指点。”   胡知府也没有客套,坦然的受了她的礼,语重心长道:“如今世道不同了,你大伯父不在,你们这些当晚辈的就不是孩子了,上阵父子兵,姐妹和兄弟一样,都是能相助的。”   李明华再次点头:“我记住了。”   两人在厅内相谈甚欢,两边的文吏们各自有序的忙碌,有小兵跳进来。   “明华小姐,我们楚国夫人给你的信。”他挥舞着手喊道。   楚国夫人四字让满厅的人都惊讶的看过来。   “是淮南道有什么事吗?”胡知府询问,站起来双手就要接。   小兵将信扬过头顶:“是给明华小姐的。”   这态度!不过厅内的人也习惯了,这小兵一口我们楚国夫人,很明显是那群不听话的楚军。   李明华喝止他,对胡知府等人解释:“我先前给楚国夫人写了一封信,不是以江陵府的名义,是以我自己的名义。”略羞涩一笑,“我只是表达了一下谢意,以及仰慕,没想到她给我回信了。”   胡知府明白了,笑道:“做得好,你与楚国夫人都是女子,除了道衙名义来往,还可以做闺中来往,这对你对我们江南道都是好事,明华小姐你快去吧。”   李明华也没有客气,掩饰不住激动欢喜迫不及待想看看楚国夫人给她的回信,告辞离开了。   胡知府指了指桌案上的文书:“把明华小姐没看完的文书整理好,一会儿送到李府。”   厅内都是知府衙门的官吏,楚军跟着李明华走了,大家说话便随意了很多。   “大人,真教明华小姐啊。”一个官吏道,压低声音,“她一个小姑娘,难道还想真插手府道大事?”   胡知府笑了。   “是教她,但也不是为了她。”他说道,“征战乱世,到处都是动刀动枪,家族里父子兄弟不够用,女人也要拿出来用,她只是一个桥梁,方便我们跟她的家族男人们来往。”   官吏们笑道:“还以为大人要在我们江南道教出一个楚国夫人呢。”   “我们江南道能有个楚国夫人也不错啊。”胡知府笑了,又摇头,“但楚国夫人可不是谁都能当上的。”   首先李明玉不是武鸦儿,如果是李奉安在还差不多,再者,楚国夫人也不单单靠丈夫。   不过不管是李氏明华小姐,还是武氏楚国夫人,待到乱世平定后,还是要回到内宅当个妻女姊妹。   所以,对这些女子们无需太在意。   这些官员们不在意女子们,女子对于女子的来信在意的很。   李明华将楚国夫人的信已经看了两遍了,脸上红扑扑,双眼明亮,激动欢喜。   “楚国夫人说了什么啊?”身边的侍女好奇又不解,让她们熟悉的明华小姐变了模样。   虽然已经看了两遍了,李明华好像还是记不住信的内容,听到询问再次看信,眼睛里溢出笑:“她在夸我。”   侍女更不解了,明华小姐现在受到的夸赞还少吗?可以说日日时时刻刻都生活在夸赞里,这些夸赞来自官将兵,有言语有行动有眼神,真真实实毫不虚情假意。   面对这些夸赞,明华小姐能淡然,被楚国夫人一夸如此激动?因为楚国夫人是女子吗?   但她们还记得明华小姐是一向不在意女人夸赞的,不像明琪小姐,时时刻刻以让家里家外老老少少的女人们夸赞为乐。   “她夸我的话,很好听。”李明华说道,再次看信,“说到了我心里。”   也没有多么华丽,也没有很夸张,就像黄莺在鸣叫,婉转翠丽,听到了就控制不住的欢喜,像煮开了泉水,像猫爪挠着心口,想笑又想忍着,心口怦怦跳,李明华不得不把信按在心口。   楚国夫人知道她,夸她是世间少有的女孩子,所谓的少有,是因为没有像世人认为的女孩子那样,而是敢做别人不敢做的事。   她听到她的故事后,就像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虽然她们从未见过,但她和她就像上辈子见过一样熟悉。   能接到她的来信她真是很高兴。   李明华将信拿起来低头看:“跟我夸她的话一比,我倒是像楚国夫人。”   她写的信拘束刻板无趣,对比起来,她就像一个虚假的人。   楚国夫人夸她不在词句上,在精神在字里行间,灵动鲜活有趣,她似乎看到她对她伸出手:“红尘你我作伴,乱世不孤寂。”   李明华忍不住再次抿嘴一笑,将信按在心口,在室内转了一圈,罗裙飞舞转回到桌案前。   她可以当楚国夫人的伴,在楚国夫人眼里,自己跟她是一样的人啊。   李明华扶着桌案站稳,眼神明亮神情坚定,她是要成为楚国夫人一样的人,她要能与她肩并肩而立。   侍女们对视一眼,楚国夫人真的只是给小姐回信吗?为什么小姐看了信犹如怀春的少女。   ......   ......   (转场中,么么哒) 第九十七章 关心的你来我往   怀春的少女辗转反侧,吃饭的时候会突然笑,在官衙看文书的时候会突然笑,会看着风吹落叶含笑,会对着越来越冷的北风含笑......   一直到第三天,李明华才坐下来,提笔准备写信。   “小姐是要给楚国夫人写信了吗?”侍女们拥簇铺纸研墨,有人拿来了晒好的桂花,“小姐夹在信里,会很香。”   李明华接过桂花笑了:“不是给楚国夫人写信,是给明玉,不过花也可以用。”   侍女们很意外,辗转反侧这么久竟然不是给楚国夫人写信啊。   李明华道:“又没有什么事写信做什么,楚国夫人那么忙,怎能打扰她。”   要成为可以与楚国夫人作伴的人,只要看楚国夫人怎么做事就能学到很多。   当然,遇到不懂的还是要给楚国夫人写信,每个月也要写一封信,说一说自己做的事,就像闺中密友那样.....   想到这里李明华再次一笑。   以前她都懒得交闺中密友,像李明琪那样,朋友一大堆,聚会比的是吃穿,写信说的也都是无聊的日常。   她还以为这一辈子她都没有朋友了。   没想到在这乱世中有了一个朋友。   侍女们对视一眼,了然又无奈一笑,虽然小姐说不给楚国夫人写信,但心里想着的还是她。   ......   ......   李明玉收到的公文更多,都是先送到他这里,然后他假装随意的看几个就推给韩旭。   但现在没那么“轻松”了,韩旭会让他多看一些,有意的教他学习处理公务。   如今张安王林入麟州,韩旭干脆将山南三道合为一道,三地衙门为一,再加上还有剑南道的事务,每天忙的脚不沾地。   “都督又要大一岁了,该学些东西了。”他说道。   山南道衙认了新主的文吏提醒韩旭:“都督学的东西越多,对大人越不利。”   当个乐呵呵的什么都不懂的小都督不好吗?剑南道的这些人明显就是这个主意,所以也不见专门派人教导他。   韩旭摇头:“不懂并不是有利,不懂更容易受人蛊惑。我把他教会,让他清楚道衙流程,公文上下来往,事情轻重缓急,将来我要做事,就更容易说服他,免得他什么都不懂被剑南道的人蒙蔽。”   原来如此,文吏赞叹:“还是大人厉害。”   韩旭看他一眼:“这不是我厉害,这是天下正道厉害。”   正气凌然不惧魑魅魍魉。   看到他这般,心虚的剑南道小人们怕李明玉被他笼络俘获,也开始教李明玉练兵了。   剑南道山南道都建立了兵营,招收兵马,虽然不情不愿,韩旭还是学着淮南道楚国夫人那样,立下了厚待兵士以及家人的规矩,以此聚集新丁。   李明玉中断的学武再次开始了,每日要去军营,跟随新招收的兵丁们一起训练。   但训练并不是练习武技,而是熟悉排兵布阵,学习行军打仗是怎么回事。   尽管如此,豆娘拉起李明玉的衣袖看胳膊,小嘴吹了吹,道:“都变黑了。”   李明玉将胳膊举起,衣袖滑落到肩头:“还结实了,我现在能挥动大刀。”又有些遗憾,“只可惜不能画下来让姐姐看。”   他也很久没有见到姐姐了,这次遇险不知道姐姐受伤没有。   随着楚国夫人名声日盛,剑南道与李明楼的来往更加小心谨慎。   豆娘也一脸遗憾,手拄着头看桌面,看到其上摊开的信,鼻头煽动嗅了嗅:“这是谁写的?好香啊。”   李明玉道:“明华姐写的,说姐姐给她写信了呢,她高兴坏了。”   豆娘想到什么坐直了身子:“韩大人给大小姐写信了吗?”   李明玉点头:“写了。”   李明楼遇险后的第一时间消息就送来了,避免他担心,李明楼亲笔写信告诉他,征战就是这么无情,人人都会有危险,没人知道危险什么时候到来,让他不要冲动的跑来看她。   这封信是借着给山南道官方文书掩盖一起来的,然后韩旭也让山南道官方写了封信。   豆娘摆手:“不是,不是,我是说韩大人自己给小姐写的信。”指了指桌上李明华的信,“就像明华小姐给小姐写信那样,私人的,不是官府的名义。”   李明玉摇头:“不知道,不过最近没有姐姐的信送到这里来。”   豆娘叉腰:“那肯定是没有写,要不然小姐那么喜欢韩大人,一定会立刻回信。”   有道理,李明玉点头。   豆娘眉头凝皱:“那可不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怎么能不关心小姐,小姐该多不开心。”   没错,李明玉再次点头,喜欢的人不关心自己,是很让人伤心的事。   豆娘扒着他的肩头低声道:“我们可以让韩旭画个画像,送给大小姐,公子站在韩旭身后,也就能被大小姐看到了。”   好主意!李明玉的眼顿时亮了,他喊一个随从的名字,随从跑进来,眼睛亮亮,瘦小而机敏。   “都督,有什么吩咐。”他问。   李明玉小脸沉静,声音沉稳:“我要韩旭知道我们很在意楚国夫人为什么不给他回信,他是不是被楚国夫人抛弃了。”   随从俯身应声是。   ......   ......   韩旭最近过得不错,张安王林顺利的到了麟州,被崔征推荐给陛下,现在已经开始领兵了。   楚国夫人遇险但又化险为夷,且斩杀了安守忠,淮南道继续安稳了,山南道江南道剑南道都能因此少些麻烦。   韩旭这几日看文书,脸上都难得的放松,直到察觉有人在厅外探头探脑,他抬起头看,那几人又嗖的不见了。   “这些人鬼鬼祟祟的干什么?”韩旭皱眉问。   中里端着餐食进来,哦了声:“好像是打听楚国夫人给大人的回信。”   韩旭的眉头皱的成了结:“楚国夫人为什么要给我回信?打听这个做什么?”   中里摇头:“我不知道。”   中里是游侠儿,性情未变,现在跟着韩旭也只是负责他的安危,或者做一些军事动向的刺探,对于官衙里的闲言碎语人事来往从不在意,也不去理会。   所以韩旭极其相信他的话,相信他说有人在打探,也相信他说不知道为什么。   更详细的事要询问更擅长的人,韩旭叫来一个文吏。   “啊呀大人,我刚要跟你说,有人把您的书房翻了。”文吏进来大呼小叫。   在这山南道敢这么做的除了剑南道的人也没别人了。   “太过分了。”文吏压低声音,“他们说是要找楚国夫人给你的回信,真是莫名其妙,这种信岂是能随意看的?”   韩旭看着他道:“楚国夫人与我的信,都是有关淮南道江南道的事,并非见不得人。”   文吏心里呸了声,口中应声是:“我是说,他们也太不尊重大人您了,竟然还说什么,楚国夫人又立了大功,看不上大人您了......简直胡说八道,不是,我是说,您是朝廷命官,哪里需要楚国夫人看上你。”   韩旭忍着这文吏的粗俗言语,心里是明白的,他是朝廷命官没错,他现在看起来掌控山南道剑南道也没错,但是这都是表象,剑南道的这些兵马与他不过是合作,合作的基础是利益以及势均力敌......   他赶走了张安王林,山南道可以说落在剑南道手中,利益已经到手了,剑南道的人就想把他踹走了。   而这个时候,剑南道唯一畏惧的就是他和楚国夫人的关系。   韩旭看着桌案,楚国夫人以前给他的信都被他贴身藏着,他也提防着剑南道呢,不会让他们翻找到,至于最近的回信,他们也翻找不到,因为楚国夫人没有给他回信。   他没有给楚国夫人写信,何来回信?   他没兴趣也不想给楚国夫人写信,以山南道的名义问候过就足够了,他可不想招惹这个疯狂的女人......想到上一次那女人的信,他的胸口就火辣辣。   那封信就在他胸口藏着呢。   他可不想再藏一封。   剑南道的人竟然会起了疑心,疑心他跟楚国夫人之间并非传言的那般......   遇到这么大的凶险,真关系匪浅的人,心中牵挂的人,是该写信去问候,甚至该亲自跑过去,只为了确定心爱的人是否平安......韩旭打个寒战,自己被自己恶心了一下。   “韩大人,您在做什么啊?”   有童声从外传来。   韩旭平复神情看过去,手抓住旁边一只笔:“没什么,李都督怎么过来了?”   李明玉走进来,身后跟着桂花,以及两个花白胡子的男人。   “我来看看大人在做什么。”他说道,“是在写信吗?”   翻不到就仗着年纪小直接来问了,韩旭神情淡然,没有否认也不承认:“都督今天的公文看完了吗?”   李明玉吐吐舌头:“看完了。”挺直了脊背站到韩旭身后,对跟进来的人说话,“画我办公的场景。”   画?韩旭不解,视线落在跟进来的人身上,李明玉对他介绍:“这是画师,我三叔担心我和祖母她们,说担心我们吃不好住不好,我就找个画师把我们画下来,让三叔看看,我们都好好的呢。”   韩旭哦了声,看那两个画师盯着自己.....   李明玉站在他身后摆出威严的姿态:“把韩大人一起画上。”   韩旭道:“画我做什么。”   画师们只听到李明玉的话,应声是,就在屋子里摆开了画纸。   “我和韩大人一起处理公务怎么样?”   “我坐在这里,韩大人你不用管我,你写你的信。”   “在韩大人的教导下我做得很好,三叔看了就不用担心了。”   听到最后一句,韩旭将要喝止的话收回去,倒不是怕李三老爷,但跟这种人撕扯耗费精力。   这个孩子是个工具,还是用他最好。   “学习可不是作画。”韩旭道。   李明玉在韩旭身旁坐下,两个文吏搬来文书放下。   “我不是做样子。”他认真说道,挺直脊背拿起一本文书看起来。   画师们奋笔疾书。   ......   ......   画中初冬的厅堂明亮温暖,桌案上摆满了文书笔墨,有一大一小并排而坐,小人儿眉头微皱,凝神在手中的文书上,大人身形微侧,伸手指点其上,严肃又耐心。   大人身穿深色官袍,面容修长,风姿落落,小人儿身穿繁花礼袍,粉雕玉琢,落落大方。   “真是美如画。”姜亮捻须感叹,视线在韩旭身上盘旋,果然美人啊。   李明楼点点头:“是啊,真好看。”   她的视线在李明玉身上,快要两年没见了,个子长高了,眉眼长开了,但并不陌生,越来越像那一世欢欢喜喜来送她出嫁的少年了。   “韩大人送来这一幅教导剑南道小都督的画,说让夫人像这个孩子学习。”元吉看着信道,“孩子柔弱,但因此有警惕之心,且积极学习,大人自大往往忘记这两点。”   刘范道:“他这是教训夫人此次遇险是轻敌吗?”   “这事跟轻敌有什么关系,要轻敌也是梁振轻敌。”方二说道。   他们说的都不对,姜亮在一旁捻须,什么教导小都督图,小都督在画上那么小,韩旭占据了那么大一片,还摆出这么端庄诱人的姿态......   韩旭信里的说教都是表面,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在狂喊,楚国夫人,我在关心你,快给我回信吧。   这一次遇险后,山南道也送来慰问,但是以官方的名义,楚国夫人便也以官方的名义回了,并没有单独给韩旭写信......生气了吧。   男人,这个时候了竟然还不嘘寒问暖。   看到没回信,韩旭又忍不住了吧。   男人就是这贱毛病,就得对他们欲擒故纵,亲近又要疏离,让他们看得到抓的到又随时能失去......姜亮心身都火热起来,摩拳擦掌。   “夫人,给韩大人写个回信吧。”他说道。   李明楼看他一眼,道声好啊,又叫画师来:“我也画一幅认真谦逊学习的图,好让韩大人安心。”   她的视线落在画上,甜甜一笑。   姜亮将胡须揪下来,明白了!放心吧,他一定会让韩大人放心的!   ......   ......   (继续转场) 第九十八章 君臣各有萧瑟   淮南道的信兵在山南道招摇而过,街上的民众见到已经不以为怪。   “楚国夫人又给韩大人来信了啊。”   “是不是朝廷给楚国夫人的赏赐下来了?楚国夫人给韩大人说一声。”   “那真是当同贺。”   大家嘻嘻哈哈说笑着议论着看着信兵进了山南道衙。   夜色降临,府城陷入了宁静,山南道衙韩旭房间里的灯熄灭,山南道衙也陷入了安静。   距离山南道衙不远处的宅院亮起了灯。   “这是大小姐送来的信和画。”中里将信和画放在桌子上。   信扔在桌子上没有人在意,桂花将画打开,豆娘凑到李明玉跟前,李明玉眼睛亮亮的看着画。   画上淮南道衙肃穆,又萦绕着雾气,恍若仙宫。   仙宫里坐着一个身披白纱的女子,白衫如云如雾堆叠,金丝银线隐隐其间。   她低着头,只能看到她柔白细腻的手,乌黑的长发,头上金灿灿的珠花。   虽然看不到脸,李明玉眼泪还是涌出来了:“姐姐变得更好看了。”   屋子里没有人反对他的话,豆娘在后点头如鸡啄米,桂花低头看着画,眼神欣慰。   “小姐的脸已经好了。”中里说道,“可以不带面纱,但名声越来越大,为了避免被人认出来身份,还是要遮盖。”   李明玉连连点头:“我懂的,我懂的。”   中里道:“信被韩大人藏在衣服里,我必须送回去,免得被发现,画太大了,他藏在床下,不会常常看,小公子可以多留几天。”   李明玉笑着摇头:“不用不用。”将手按在心口,“姐姐在我心中,不用一直看画。”   看一眼就好了。   ......   ......   韩旭惊醒,伸手按住了心口,隔着衣衫能摸到信纸窸窣响,信还在。   韩旭松口气,楚国夫人给的信都藏在特意做了大口袋的衣衫里,他看了眼漆黑的夜色,以及被风吹开的窗户,啪嗒声还在继续响。   有人在窥探吗?有人翻进来了吗?韩旭没有畏惧害怕,他看似掌控了山南道剑南道,但其实都是假象,如今这乱世,父子兄弟都能为兵马权利反目。   他与剑南道连血亲都没有,一切不过是交易。   一旦他没有了价值,剑南道的人就能一口吞了他。   尤其是现在,他将山南道拿到了手里,剑南道的人觉得他也可以滚蛋了。   道衙之内没有他的安全之所,他也不奢求这个,只要不影响他做事,身在荆棘中又有何惧。   韩旭挑亮床头的灯,赤脚走过去将窗户关上,回来要熄灭床头灯,想到什么又从床下拉出一个箱子,借着微弱的灯翻开一堆书,看到一画轴。   韩旭松口气,他与楚国夫人的来往只要让大家知道维系着就好,具体的证据还是不要被看到。   想着今天收到的信,韩旭的眉头拧紧,就知道会收到这种信!   当然,这也是他所愿,还好这次的信比上一次含蓄了一些,读起来还有些美......   想什么呢,这件事跟信的文字美不美无关!   韩旭又叹口气,在这深夜里神情无奈又怅然,沦落到要靠故意跟女人暧昧来谋取一席之地,他的心里也是几分悲哀的。   当然这只是深夜里,等他睡醒后就不会有此感慨。   睡醒后有太多的事要做了,有太多事比悲春伤秋重要,有太多事比感怀自己更有意义。   比如练兵养兵,比如叛军动向形势,比如麟州的张安王林领兵为将帅是否顺利。   韩旭将灯吹灭,黑暗重新吞没室内,伴着悉悉索索的声音,韩旭躺下睡去。   ......   ......   初冬的麟州,已经寒意森森。   四更刚过,天还有些黑沉,鲁王府前已经变得很热闹,鲁王府不能跟京城皇宫相比,尽管如今的朝官比盛世少了一半,朝官们的日子不好过,随从也少了一半,但上朝时还是将鲁王府外的场地挤的水泄不通。   天越来越冷,身上的官袍不如先前做工好,殿前也没有提供早饭暖身,官员们行走的身形总有些萧瑟,但大家的情绪很好,不时响起笑声。   这愉悦的气氛从收复范阳卫州斩杀安守忠的消息传来后就一直延续。   可想而知,还会延续到过年。   走入鲁王府,大殿前已经站着崔征,身为宰相,他和另外一些重臣被皇帝允许住在鲁王府内,上朝对他来说不过是几步之遥,但他还是等待官员们都到了一起进殿。   崔相爷如此知礼,诸官不能散漫,停下说笑按位次分列站好,在崔征的带领下进入大殿。   朝议跟以往没有什么不同,封赏,过冬,税银,粮饷等等杂事,诸事虽然繁杂,好歹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官员们也都给出了解决的办法,皇帝坐在龙椅上,感激一下朝官们辛苦,自责一下让天下黎民受苦,就可以退朝了。   真正的朝事在退朝后的小殿内开始。   “这是有关对振武军的赏赐。”一个官员将一本册子呈上,“请陛下过目。”   有太监上前接过放到皇帝面前,皇帝看了眼神情有些不安:“爱卿,这有些少吧,振武军此时功劳盛大啊。”   那官员俯身道:“陛下,军功盛大来自天下罹难,朝中的封赏无力盛大啊。”   皇帝神情黯然,鼻音浓浓:“都是朕之过错啊。”   官员们便如同其他时候那般齐齐称是安康山之罪,与陛下无关,如此一番君臣和睦。   “给不了太多的赏赐。”皇帝回归正题,跟官员们试探,“就把粮草和兵马挤一挤,给武都督送去吧,他那边最缺的是这些。”   崔征道:“陛下,振武军此时太盛大了,不能再助长其势了。”   此言一出,殿内官员们一阵安静,皇帝坐在龙椅上,恍若椅子下被点了一把火。   这火不能温暖他寒意包裹的身体,反而让他惊慌不安。   “相爷,你,你这是在说什么。”他无措的问。   崔征不喜欢武鸦儿,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   但崔征从来没有当朝当着皇帝的面议论振武军,就连前一段武鸦儿抗旨不归,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接连多发了几道旨意。   宰相知道如今大夏尚未平息动乱,不能文武相争,宰相肚子里能撑船奉行大局为重。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是大夏动乱要结束了,还是宰相忍无可忍了? 第九十九章 加封将军英武   “我们不能把所有的兵马都放在振武军。”   宰相神情坦然,声音肃然,迎着皇帝和百官们的视线。   “也不能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相州漠北。”   两个太监展开舆图,崔征指着其上。   “如今相州,漠北,以及淮南道都是振武军的所在,几场对战皆大胜,这三地可以说很安稳,至少叛军不会轻易再动他们。”   “既然不能攻打这几个地方,叛军必然要积蓄力量袭击其他地方,我们必须加强其他地方的兵马势力。”   “这难道有问题吗?武都督难道不能理解吗?他难道要把大夏所有的兵马都拿去用吗?”   说到这里,崔征说出了忍无可忍的一句抱怨。   “拿走这么多兵马,都过去一年了,京城依旧没有收复。”   他看向皇帝,俯身施礼。   “陛下,京城单靠振武军无法收复,大夏单靠振武军无法平息动乱,还请陛下以大局为重,不能纵容武都督。”   原来如此,诸臣纷纷跟随请求:“陛下明鉴啊。”   皇帝在龙椅上扭了扭:“武都督既然能连连取得大胜,形势他必然也是很清楚,兵马的安排必然也是有分寸的,打仗这些事,朕不懂啊。”   你们也不懂啊。   崔征知道皇帝的意思。   鲁王仓促登基,对百官惶恐依赖,但实际上对诸臣都不信任,只有那个武鸦儿,从天而降于叛军中救了他,又让他在官民兵阵前斩杀叛军,威武登基,目前来说,皇帝只信任他。   这也是为什么他不在皇帝面前诋毁武鸦儿,对于现在的皇帝来说,诋毁没有用,反而更不信任他。   “陛下,捷报,捷报!”   有红袍太监跌跌撞撞的跑进来,手里举着一封急信,身后跟着一个信兵。   又有捷报了?殿内诸臣惊喜,皇帝坐直了身子问:“哪里的捷报?”   太监在龙椅前举起急信,拉长声音喊:“元州收复了。”   元洲是麟州与京城之间一处要塞,朔方收复后,四周的叛军都被武鸦儿带兵清扫,但朔方外的元洲一直被叛军掌控。   要攻打元洲就要调集所有的兵马集中,这对于朔方的防卫很不利,所以武鸦儿改变了策略,先加固朔方的防卫,再然后撇开元洲,直接去攻打相州,将相州也变成了元洲类似的所在,对京城造成威胁。   相州被收复,安康山心里慌不慌,皇帝不知道,元洲被叛军占据,皇帝心里是很慌的。   元洲的叛军时不时的出来闹一下,虽然都被打回去,但万一有大批叛军增援呢?万一有漏网之鱼闯过了朔方防卫呢?   想到武鸦儿当初的安排,皇帝又不敢非要去拔掉这颗烂牙,唯恐毁坏了一口好牙,只能忍着疼熬着。   现在这个烂牙终于被拔起来了!   “是谁!”皇帝抓着龙椅站起来。   信兵在太监身后跪下:“山南西道山南中道节度使,张安王林,以及陇右道节度使,项云。”   ......   ......   元洲城外,战火还在燃烧,尸首和断裂的旗帜混杂,厮杀已经停止了,辅兵民夫杂役蚂蚁一般穿梭其间,将叛军的首级斩下,将自己人的尸首整理。   城门下进进出出一队队官兵,驱赶着投降的叛军和官吏,甄别幸存的平民百姓,城墙上不断扔下叛军的旗帜,换上大夏卫军和陇右的军旗......还有山南道的旗帜。   “项都督厉害厉害。”张安王林踏步上城墙,远远的对项云伸出手,“你果然做到了。”   项云的视线从张安王林身后随之涌上的兵马,这些兵马在城墙上散开,有的列队站立守城有的寻找空余的地方插旗......   “置之死地而后生。”项云收回视线看着走近的两人,“元洲城必须拿下。”   “伤亡还是很大啊。”张安感叹。   “叛军逃亡也不少。”王林补充。   不待项云回答,两人又一起道:“项都督放心,我们兵马已经补充其中,追杀叛军。”   项云淡淡道:“多谢二位大人。”   张安王林坦然受之,一左一右挽住项云的手:“项大人见外了,剑南道和山南道是一家。”   但剑南道和陇右并不是一家,项云心道,只是这话不能说出口,他被引荐见陛下,崔相爷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第一句话就是剑南道李奉安之左膀右臂,听到这句话,不用说其他的,皇帝就从龙椅上站起来了。   “如果李都督还在,先帝只怕也不会被害。”皇帝声音哽咽红了眼眶,让项云近前仔细的端详,“你就是李都督最得力的助手?”   “李都督临终前将子女都托付给项大人了。”崔征在一旁说道,“李都督的女儿嫁给了项大人的侄子,如今在太原府,而项都督的侄子项南,也领兵平叛,年纪小人英勇忠义,听闻先帝被害,身穿白袍戴孝,誓言不平叛军不解白袍吗,在滑州一代有千军万马避白袍之称。”   皇帝更惊讶更欢喜了。   待来到军营,那些桀骜不驯来历纷杂的兵马听到他是李奉安手下八部将之一,态度要恭敬了很多,听从调动也积极了很多。   这次收复元洲,也多亏这个名号,此举原本不被大家接受,毕竟武鸦儿都绕过元洲,但因为李奉安的名号,大家对他的布局战术将信将疑,最终有足够的兵马听从指挥,耗费三天的时间一鼓作气拿下了元洲。   然后山南道这两个战前躲开的废物,就跑来抢功劳了。   山南道的确跟剑南道是一家人,剑南道的都督李明玉现在还在山南道住着,李奉安的娘也在那里......   城外忙乱中有一队兵马疾驰而来,拥簇着一个红袍太监,太监高举着圣旨。   “陛下诏项云张安王林回朝。”   虽然距离远,太监的声音响亮,穿透战场响彻城门。   张安王林大喜:“项都督,我们速去。”   不待项云说话,就放开他的手,急急的走下城墙,迎接宣旨太监。   项云落后几步看着他们的背影,又看向城外,摇了摇头。   “大人,这两个家伙。”副将上前愤愤,“在最危急的时候不仅不支援,还带着兵马退走,竟然还敢说自己有功?大人,难道不揭穿他们?”   “我们一起来还没多久就争功,成何体统,引得陛下朝廷不信任,也让兵马们看笑话。”项云道,“大局为重。”   说罢他理了理染血的铠甲,大步向城门下走去,副将带着亲兵们拥簇跟随,项字大旗迎风招展,威风烈烈。   .....   .....   “大捷大捷!”   “元洲收复了!”   “有三个节度使被加封大将军了。”   “山南西道节度使封为忠武将军,山南中道节度使封为壮武将军,陇右节度使封为英武将军。”   “这三人竟然封了大将军啊,振武军的武都督还没封呢。”   “武都督可没有拿下元洲,是他们三人拿下了。”   麟州已经不再是偏远之地,作为天子脚下,朝廷的消息第一时间就传遍了,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尤其是最新的战事最新的军情,毕竟这关系着大家的命运和安危。   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三个突然冒出来的将军,很明显麟州的兵马防卫以后就在他们手中了。   “张安王林以前没听过。”   “项云倒是听过,是李奉安的大将。”   “李奉安我知道!”   路边一个不起眼的食棚,贩夫走卒都在交流自己知道的消息,不管真假说的热闹,但不是所有人都对这个感兴趣,坐在最里面的一个英武的年轻人搂着一根大羊骨啃的全神贯注。   “小哥,我们家可是京城有名的老店,这羊骨头传了几百年了。”店家对这个年轻人吃的如此专注很得意,“以前可不是谁都能吃到的,要想吃提前排号,崔相爷也常让厨子来买呢。”   年轻人将啃的干干净净的骨头放下,油手在大胡须上擦了擦,扔下一把钱:“一般般,比不上王家铺子的劲道。”   店家听的前一句不服气,听到后一句有些没底气,看着这年轻人走了出去才回过神。   “这个游侠儿乞丐,竟然还吃过王家铺子。”他撇嘴,“家业肯定是被他败坏了。”   年轻人没有理会身后的嘀咕,站在大街上,迎面一队兵马疾驰而来。   “让路。”   “英武将军要务。”   令兵喊着,街上的民众熟练的让开,年轻人也随之避到墙角,看着过去的兵马,以及飞扬的两面项字和英武将军大旗。   年轻人将鬓角用油手梳理光滑,一甩长剑在肩头,大步沿街而去。 第一百章 顾全大局不计小宅   大夏库房里堆满的四海八荒珍宝,皇帝和贵妃日常喝酒唱歌跳舞动不动就赏赐,更不用说对朝臣加官进爵的时候。   但现在不是先前的大夏了,四海八荒的珍宝被安康山霸占,鲁王的库房里什么都没有。   三个节度使加封,每个人赏赐了一把皇帝亲手递过来的大刀和虎符印信就没有别的了。   三个节度使依旧住在客栈里,赐府邸是不要想了,除了武鸦儿救驾大功得赐府邸,崔相爷还借居在皇帝家房子,其他的文武百官或者租或者借或者买或者抢各自想办法。   “张安王林在买房子。”亲随打探最新的消息,神情恨恨又鄙夷,“说是用的山南道的钱,山南道那些屁钱能买个屁!我都看到了,是剑南道的兵马送来的。”   麟州的房价太高了。   虽然现在是乱世,但麟州有天子,有数十万兵马,是乱世中最安全的地方,太多的人涌入,让麟州的一切都变得稀少珍贵,尤其是住处。   人人都想住在城内,城内地方只有那么大,原本的房屋不用说了,连牛棚猪圈都变的炙手可热,有人花了很多钱买下了一家屋外的茅厕......   买家当然不是因为茅厕,买的是茅厕这块地,就在茅厕这片地上硬生生盖出两间栖身之所。   甚至有人把门外的巷子都卖了,堵住了路里外的人只能从买家盖得房子上爬上爬下经过。   麟州城变得拥挤不堪混乱不堪。   因为买卖反悔欺诈抢夺引发的混乱也持续不断,官府出面管了几次,太多了管不过来,又不能将这些人赶出麟州......陛下仁慈,当庇佑万民,难道赶他们出去到叛军刀下送死吗?   城内再混乱地方也是有限的,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更多人连城都挤不进来,只能在城外寻找栖身之所,价格以距离城池远近逐渐减低。   “他们买的是城里的房子。”亲随说道。   蒋友问:“城里还有房子吗?”   亲随道:“加了更高的钱买别人买下的。”   蒋友笑了笑:“果然不是花自己的钱,不心疼。”   亲随看项云:“大人,我们.....”   坐在桌前一直看文书的项云打断他:“我是来领兵的,大夏尚且无以为安,民众无以为家,我怎能先安家?”   亲随讪讪,蒋友对他摆摆手:“些许小事,下去吧。”   吃穿住行都是小事,甚至在皇帝面前多见几次都是小事,最大的事,当然是平定叛乱战功赫赫。   “在皇帝跟前亲近自然是好处多多,但那是太平盛世,如今这个乱世,能在皇帝心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只有两点,一是能保住皇帝的平安,二是能树立皇帝的威严。”蒋友道,将手里翻看的文书放回桌面上,“武鸦儿就是明白这一点,才敢抗旨不回。”   “要平叛本也不是只守在一地就能做到的。”项云道,“武都督转战相州从北入手很不错。”   平定乱世也不是吃独食的事,他离开麟州,也才有别人的机会。   项云看向舆图,与蒋友分析了接下来的战机。   “元洲之所以能此时拿下,也与武都督在外牵制有关。”   “北方有振武军,我们要做的就是尽快收复南部一带。”   蒋友看着舆图,前方路途大好,踌躇满志:“大人从元洲入手,一战成名,有资格站在皇帝跟前了,接下来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不过,带着两只笨鸟就不好飞了。   抢一次两次功劳也罢,但看张安王林的姿态,分明是要跟他绑在一起。   “动辄就是和剑南道一家。”蒋友皱眉,冷笑,“但剑南道可没有给我们送钱送兵马。”   项云默然一刻,道:“这件事没必要去说,只要我们接下来用别人的兵马,就可以让大家明白了。”   现在麟州这边都是别人的兵马,蒋友心思敏锐:“大人是说我们在外边也要有兵马?”   外边的兵马杂多,但哪个能属于他们?   “齐山齐都督的兵马可以任凭我们调遣。”项云道。   蒋友知道齐山,也知道项云见过齐山,还借用东南道兵马的名义保住了江南道,只不过齐山这个人......   “此人家族都是占便宜取巧之徒。”他皱眉道,“上次肯助都督,也是因为只出名不出力,真对战调动,他可能信任?”   项云笑道:“变成一家人就可以了,一家人就不说占便宜了,便宜不分你我。”   一家人?蒋友看项云不解。   项云看了看桌案上的一封家信:“齐山之女,嫁到我们项家了。”   蒋友惊讶:“嫁给哪位公子?”   项家还有能让齐山动心的公子?这不是他瞧不起项氏,但项氏年轻一辈,才貌出众的也只有项南了......同样是节度使,齐都督之女要嫁的人也不能逊色。   项云道:“其实有一人比项南还要优秀。”   如果他还活着话。   真是可惜了,早知会有乱世,就不该早早的将他用来结亲,留到现在,必然助力更大。   一向机敏的蒋友似懂非懂:“过世的,项北公子.....”   齐山的女儿,嫁给一个死人!齐山疯了吗?   项云道:“确切的说不是嫁给项北,是给项北生个儿子,承继项北的香火。”   蒋友已经听糊涂了:“那要怎么生?”   项云抿了抿嘴,看桌面上摆着的一封只写了名字但还没写内容的信,没有说话。   .....   .....   项云不说话,蒋友不逼问他,太原府的项家其他人不说话,李大小姐却不会就此罢休。   “这披红挂绿给我的丈夫成亲,怎么也得给我这个做妻子的说一声吧?”李明琪站在门边,没有大哭大闹,似乎眼前的项家老爷们是在开玩笑,“父亲您要不跟我说,我就只能不孝,去惊扰生病的祖父了。”   项五老爷神情有些尴尬:“其实,大小姐,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件事有些复杂。”   他似乎也说不清.....   李明琪点点头:“父亲不用急,慢慢说,我也慢慢听。”   丫头念儿将抱着的秀凳重重的放下:“大小姐,坐。”   李明琪看着厅内的男人们:“父亲,叔叔伯伯,你们也坐。”   待礼数周到,她才坐下。   红夹袄红裙子的女孩子坐在门槛外堵住了门,娇艳的脸上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   “我也不知道是我做的不好,还是我家的出了什么事,我住的院子,突然就来新人了。”   “我要是今天不回来,这项家就没我立足之地了。” 第一百零一章 项家的大小姐   李明琪一直住在城外的庄园里,围绕着她的庄园建起了一座新城镇了。   前些时候,剑南道的兵马跟随项南去了安东,导致聚集在李大小姐四周的人惊慌不已,很多人跑回了府城内。   但李明琪带着很多项家人还住在庄园,并没有因为兵马减少而畏惧,还在庄园外筹划举办比武会,让这些兵马展示力量,还邀请了很多大户人家参加,得胜者能得到李大小姐的奖赏。   大户人家现在都养了很多护卫,这些护卫都是这些人家的珍宝,轻易不露与外,官府征召都不给的那种。   但参加李大小姐的比武会有吸引他们的好处。   “第一,可以跟李家的兵马熟悉,感情都是在你来我往中培养的。”   有大户人家睿智的老者告诉家人们。   “当然,这个乱世感情都是狗屁,但有总比没有好,万一将来太原城破,我们可以跟在李家的兵马后一起逃。”   “第二,李家兵马可是李奉安十年练出的,上过阵杀过人且很鲜有敌手,跟他们比武,能够得到磨练,让我们家的护卫也变得厉害。”   “第三嘛,李大小姐的奖赏,听说很丰盛呢。”   家人们听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他们还不至于去贪图这些小利吧。   “不要白不要。”睿智的老人瞪眼呵斥,“谁家的家业都是从小钱小利攒起来的。”   老人家说得对,家人们纷纷点头,有小孩子咬着手指头插了句话:“可是,能赢吗?”   小孩子插话让大人们很生气,赶了出去,家庭议事也结束了。   太原府不止一家有睿智的老人,很多人家都响应李大小姐的号召,在庄园外展示技艺比武。   而且小孩子的担心也没必要,李大小姐的奖赏不仅给得胜者,参加者也都有。   李大小姐庄园外每个月两次的演武,让这里变的比先前更热闹,奔驰的军马,百发百中的箭术,长枪大刀的对战,尘土和激情一起飞扬,引得太原府的官员们也都来观看。   比武过后,有一些人把赏赐藏了起来,更多的人则是直接把它们变成米粮,当场施粥,引来更多的流民,得以活命的流民们高喊着这些善人们的名字表达谢意。   每当这个时候,坐在庄园门外高台上的李明琪就会露出笑容,在身边拥簇围绕的富家女眷们都会发出感叹:“他们应该感谢的是大小姐啊。”   李明琪笑道:“乱世中,扶助民众凝聚人心,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需要大家齐心协力。”   这个月的第二场比武结束,获胜者展示着奖赏,失败者收获着民众的感激,官府满意太原府的喜悦安稳的气势,李大小姐和众女眷结束了观赏,离开高台回庄园。   她们看着台下的热闹,台下的热闹也看向她们。   从山上挖下的石头砌成高台,高台上搭建着木架,夏天的时候垂着白纱堆砌鲜花,冬天的时候垂着白色的棉布摆放着各种干花,穿着鲜亮带着珠宝的女眷们行走其间,恍若神仙之所。   这一幕也是太原府的盛景,聚集在庄园外的人都等待观看,还有不少文人墨客写诗词作画描述,太原府的女眷们都以能走上高台为荣,而谁能走上高台由李大小姐做主。   “太平盛世的时候也没见过这种场面呢。”   “李家大小姐,小名叫仙儿,果然是仙人之姿态。”   “项家有福啊。”   那些离开的人又都偷偷的回来了,比先前的人还要多,大家称赞羡慕,项家的老太爷亲自坐车来探望李大小姐。   “为了项南把兵马送去,我其实很担心,好容易积蓄的声望都要毁掉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想到新的办法。”项老太爷愧疚又欣慰,“真不愧是李家的孩子。”   他没有说是李家的大小姐,而是说李家的孩子,李明琪领会了项老太爷的好心,笑的开心又羞涩,如何回应长辈的夸赞她再熟练不过,将项老太爷哄的开开心心。   李明琪除了观赏每月两次的比武,还要与女眷们宴乐,要骑马上马打猎,要坐车驶过太原府城里外,让民众们看到她而安心......   “小姐太辛苦了。”念儿心疼的说道。   泡过干花热水澡,换上家常衣裙的李明琪,脸蛋红扑扑,越发的娇艳,手指戳开念儿的头,道:“不辛苦啊,又不是像明华小姐那样舍命。”   念儿撇嘴:“是别人舍命,又是剑南道的兵马又是淮南道又是东南道的,看把四老爷得意的。”   “一家人,我的姐妹,我也得意啊。”李明琪抱着小手炉摇摇晃晃向外走去。   小姐聪明又心胸宽广,李四老爷这个做长辈的倒是个小肚鸡肠目光短浅的碎嘴婆,念儿得意又鄙视,挺直脊背跟在李明琪身后走内室。   外边的小圆桌上摆的琳琅满目,以往只是她一个人用,此时多坐了一个人。   “麟州的陛下一日只用两餐,三日才用一次荤。”李四老爷看着桌上的饭菜,小盘小碗量不大,但个个用料精贵,一碗三颗鹌鹑蛋里加的汤汁不知道是用多少鸡鸭熬出的汤,“你这么铺张浪费,合适吗?”   李明琪坐下来:“人呢?怎么不给叔父添筷子?”   “这个时候都过了饭点了,大概以为四老爷已经用过饭吧。”念儿不咸不淡的说道,然后冲外边喊,“给四老爷添筷子。”   李四老爷道:“不用了,我可吃不下。”   念儿丝毫没有客气,对捧着筷子刚迈进来的侍女摆手,侍女退了出去。   李明琪也没有再谦让,拿着筷子端着小碟子吃起来:“叔父,陛下节俭和我奢靡,其实是一样的。”   李奉景现在真有些佩服自己这个侄女了:“你怎么什么话都能说的有道理?”   “你听我说啊。”李明琪捏着筷子,视线专注细心的往小碟子里夹菜,“陛下节俭是于天下人同甘共苦,我奢靡则是吸引更多的人来与同甘共苦,我有钱,大家才相信我们有能力有实力有兵马众多护的大家平安,叛军也会畏惧,就像楚国夫人做的那样。”   念儿在一旁点头:“楚国夫人那才叫奢靡,施粥,买奇珍异宝,大家现在都在说,小姐跟楚国夫人一样。”   李四老爷似乎就在等这句话,似笑非笑道:“是啊,所以项公子为了楚国夫人留在安东不回。”   念儿羞恼要骂:“你!”   李明琪制止她,瞥了李四老爷一眼嗔怪道:“四叔,这是当长辈该说的话吗?这不是败坏大小姐的名声嘛。”   李四老爷被噎了下,冷笑:“这可不是我败坏,你现在是大小姐,却没有把丈夫守好,要是仙儿在,可不会是这样。”   李明琪道:“四叔,我也想请项公子回来,但这不是我一个人事,是我们李家的事,你不帮忙还要看笑话。”   她还倒打一耙,李四老爷手指敲了敲桌子:“是你不听我的吧,我就说不该让那些兵马去,他要是没了兵马,拿什么去别的女人跟前招摇?你可长点心吧,那楚国夫人可不是一般人,喜欢美男,连朝廷命官韩旭都能拜倒石榴裙下,项南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   他啧啧两句不再说,接下来的话不适合长辈说。   “四叔,你说的我这饭吃的不开心。”李明琪说话软刀子切的干脆,“你还是先回军营吧。”   军营的风光都被这庄园占了,李奉景今天来就没打算再走,他刚要说话,门外有人急急忙忙的跑进来。   “大小姐。”他喊道,喊完了看到李奉景,补上一句,“四老爷,不好了。”   “叛军打来了?”李明琪和李奉景异口同声,人也同时站起来。   念儿更是一步向后退到李明琪身后,神情惊恐。   “不,不是。”来人摆手,咽口口水,神情古怪,“是项家在过婚事。”   李明琪和李奉景对视一眼,神情惊讶。   “没听说啊。”李奉景道,“项家有该结亲的?”   项家嫡枝没有,旁系乱七八糟的应该会有,不过.....   “他们结亲怎么也得告诉小姐一声。”念儿探身道,“就算小姐不去,他们也以此为荣。”   李明琪点点头。   “不,不是旁系。”来人喘平了气,道,“我看到项五老爷的人去迎接了。”   项五老爷靠着项南在项氏占据重要地位,旁支晚辈结亲,可请不到他去。   李明琪面色凝重起来。   又有人跌跌撞撞跑进来:“小姐,是,是项南项公子结亲。”   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李明琪站在厅内,一时失笑。   ......   ......   “我真以为这是个玩笑。”想到这里,李明琪擦擦眼泪,梨花带雨看向厅内,“就是要结亲,休书总要先给我吧?”   项五老爷尴尬道:“仙儿,不是的,不是娶妻,算是,纳妾吧。”   李明琪道:“纳妾?纳妾也要我喝一杯茶吧?你们也得提前通知我,最少让我有个换衣服见新人的时间吧?”   她伸手擦泪,喊念儿。   “我的妆是不是花了?我是不是要给项家丢脸了?我这样子见了新人,岂不是要被笑话?”   厅内的人被这女孩子讽刺的更加不安。   “不是,大小姐,不是纳妾。”一个老爷站出来道。   “那就是娶妻咯。”李明琪坐着不动,“按理说我该立刻就走,让出位置来,但我回去总要给我兄弟给剑南道一个解释吧?”   “不是给项南,其实是给项北。”又一个老爷说道。   李明琪看他们:“到底给谁啊?你们还没商量好吗?”   “这说起来有些复杂。”大家乱乱道,“大小姐,你先进来,我们慢慢给你说。”   “不用你们说,我来给她说。”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外传来。   厅内的人都看过去,李明琪也回头,见院门口走来一个穿着红嫁衣的女子。   头上和身上带着珠宝映的日光在她脸上闪闪亮,因为有了光,平平的相貌也变的有些耀目。   “我现在是嫁给项南公子,算是做妾。”她一迈步一边道,声音像豆子一路洒下,“等我生了儿子,儿子过继给项北公子,我呢就跟着儿子过去了,跟项南公子就没关系了。”   李明琪听的杏眼瞪圆樱唇微张,这,这什么跟什么啊!还有.....   “你是谁?”她问。   “我是齐阿城,我的父亲是东南道节度使齐山。”齐阿城走到门厅前,看着李明琪一笑,“也是大都督,活的哦。”   李明琪蹭的从凳子上站起来,在厅内的项家老爷们则向后退了步。   真大都督的女儿,好凶。 第一百零二章 人走不留   李明琪气的发抖。   世上竟然有这么粗俗的女孩子。   竟然直接当面嘲讽别人的父亲过世,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李明琪纵横江陵府高门大户十三年从未见过。   粗俗又张狂,大都督的女儿都是这般做派吗?   念头闪过,李明琪气急中还有些走神,都这个莫名冒出来的字让她想到了李明楼。   人人都认为李明楼像仙人一般高洁,其实那根本不是高洁,也是另一种张狂。   张狂到高高在上看所有人都是凡夫俗子。   李明楼虽然没有骂人,但在跟项家成亲的路上一声不吭的跑了,就相当于直接打了项家一耳光。   如果李明楼来骂人,比这个齐阿城应该不逊色。   想到李明楼,想到此时被骂的是李明楼,李明楼竟然会被另一个大都督的女儿来抢丈夫.....她早就说过了,大伯父不在了,李明楼跟其他人都一样了。   莫名其妙的,李明琪还在发抖,但不气了,反而有些想笑。   刚听到消息时,她气的发懵,亲眼看到项家真的披红挂绿,项南的小院子更是布置成了婚房,她有些慌乱有些想哭,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   但此时此刻走神抽离,变成旁观者,人就冷静下来了,冷静了做事就有条有理了。   李明琪擦了擦眼泪,对齐阿城一笑:“是吗?那真好啊。”不再多看她一眼,对念儿摆手,“我们走了。”   她款款迈步走下台阶,越过齐阿城向外走去。   念儿想要瞪齐阿城一眼,但抬了眼还是不敢,只一跺脚表达凶狠,跟上李明琪。   这位李家大小姐的反应,对于齐阿城来说在意料中又不在意料中,不过这位大小姐怎么反应,齐阿城都无所谓。   “你住在大小姐山庄吧。”她转过头说道,“我有时间去拜访你哦。”   李明琪的庄园被太原府人称作大小姐山庄,齐家女儿刚来把李大小姐都打听清楚了,李大小姐对齐大小姐可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己知彼,李大小姐这一仗先输一场。   转过身的李明琪撇撇嘴,懒得理会。   看到李明琪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走,两个都督的女儿没有打起来,厅内后退一步的项家人们忙追了出来。   “仙儿。”   “明楼,你等一下。”   “大小姐,你听我们说。”   他们追上李明琪,迎面有仆从跑进来,看到一群老爷们都在,忙擦着汗问:“五老爷,齐大小姐的嫁妆到了,放哪里?”   项五老爷没答话,李明琪先啊呀一声问仆从:“多少啊?”   仆从呆呆的乖乖答:“五车吧。”   李明琪笑了,回头对齐阿城道:“这边的库房都被我的嫁妆装满了,我这一日两日三日的也拉不走腾不出来,庄子那边也都满着呢,你得再找一个地方,反正也没多少东西。”   齐阿城扁扁嘴:“好啊,我的无所谓,放哪里都行。”又拔高声音,“李大小姐,我来这里可不是跟你争高下的,这种话可没必要说。”   李明琪哦了声越过仆从继续走:“齐大小姐真会说话。”   提到嫁妆念儿有底气,对仆从瞪了一眼,撞开他走过去了。   项五老爷跺脚:“先别吵,仙儿,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冷静一下,听我说.....”   “仙儿!不用听他说。”有严厉的声音从外边传来,如雷滚滚,李奉景李四老爷披着黑斗篷阔步而来。   李明琪喊一声:“叔父。”   适才听到消息,她直接奔项家来,没有注意李奉景去哪里,反正没有跟来。   还以为他跑了呢。   李明琪看到亲人长辈到来,稳稳的走过去,站在他身边,回头看项家诸人,神情没有委屈没有茫然,一如往日娇滴滴,站在脸上布满乌云的李奉景身边,格外的超凡脱俗。   “四老爷,你来了.....”项五老爷说道,一面故作焦急向后看,“九鼎呢?我让他去请你了。”   李奉景一句话不说,只冷冷一笑:“仙儿,回家。”   这叔侄两人便都向外走。   项五老爷等人不好去拉扯李明琪,对李奉景不需要男女之别。   “四老爷,您听我说。”   “此时说来话长。”   李奉景却不听,甩开他们带着李明琪向前走:“你们不用跟我说,我也不听。”   听到消息急急忙忙被唤来的项九鼎伸手:“四爷,你听我一句,这件事对你我都是.....”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一群卫兵挡回去了。   呼啦啦涌过来披着铠甲举着长枪的兵士,将涌上前的项家人赶开。   李奉景带着兵进了项家.....   项家诸人的脸色很不好看。   “我不听你们说。”李奉景在兵马簇拥中脸色也不好看的看着他们,“你们也不用跟我说,更不用跟仙儿说,你们让项大人,去跟明玉说清楚就可以了。”   说到这里冷冷一笑,看向项五老爷等人身后站着的红嫁衣女子。   “剑南道节度使是死了一个,还有一个活着呢,而且还会比齐都督活的时间更长。”   齐阿城翻个白眼,没有反驳也没有上前来闹。   李奉景说完也转过身就走了。   因为有兵阻挡,项五老爷等人只能跟在后边七嘴八舌的劝着挽留着,一直送到门口,看着李奉景和李明琪上车。   街头巷尾果然有很多人聚集,探头探脑指指点点的议论。   “就这样让他们走了啊?”项九鼎问,神情不安又恼怒,“这到底怎么回事?”   其实在场的人都有些糊涂,这件事真不怪他们瞒着李家的人,他们中很多人都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项五老爷拉着脸不想回答,只摆手:“关门关门。”   大门关上隔绝了外边的视线,但并不能隔绝这件事,只剩下自家人,大家七嘴八舌嘈杂,直到转身看到坐着肩舆的项老太爷。   “父亲。”   “老太爷。”   “你怎么出来了?”   “小心风大。”   诸人涌上去,项老太爷初冬后染了一场病,身体不好,便闭门谢客休养。   不过闹了这么大的事,他是要出来。   “父亲。”项五老爷不安道,“李四老爷带着兵上门把大小姐带走了。”   项九鼎挤过来:“大爷爷,快去把四老爷和大小姐劝回来吧,还没走远。”   项老太爷摆摆手:“不用了,现在他们在气头上,留下来也不能好好说话,先让他们走吧。”   项九鼎很是惊讶,竟然是不留吗?   “过后我再去见四老爷和大小姐。”项老太爷道,咳嗽两声,“齐家小姐呢?我过去看看,总不能把人家孤零零的扔在院子里。”   项五老爷忙应声是,李大小姐是高高在上,但关起门来,项老太爷才是他们的天.....天都不在意走掉的李家人,他们有什么好担心的。   一众人立刻丢下忐忑不安迷茫不解,簇拥着项老太爷向项五老爷的院子走去。   项九鼎站在原地孤零零,看看远去的一群人,又回头看看大门,神情迷茫又震惊。   “难道那个娃娃节度使死了?”   ......   ......   “我还以为明玉出事了。”   李奉景坐在车上愤愤道,想起来还一头冷汗,听到项家竟然给项南娶新人,他第一反应就是李明玉死了,或者李明玉犯了欺君之罪要被杀头了,要不然没有任何理由项家的人敢如此打李家的脸。   李明琪往项家去了,他则掉头回军营,派人速速打听。   按照新人来的时间算,那时候李明玉送来的消息都好好的,千真万确,绝没有出事,因为韩旭练兵,朝廷还称赞了李明玉,剑南道的兵马将官管事再三的确认。   不过也没有白问,有将官提到一个不太起眼的消息,还是李明华小姐给李明玉说的,说是项云援助江南道是齐山的协助。   原来是勾搭上了!李奉景立刻有了猜测,也有了胆气,带着兵杀到项家。   “欺人太甚!”他愤怒的喝道,捶了下车厢。   至于是齐山欺人太甚还是项云,暂且不知,但不妨碍他骂,因为被欺负的是他们李家。   李明琪道:“叔叔不要生气,知道怎么回事就好了。”   李奉景看她一眼,见女孩子面色红润,还端着车上的小茶杯喝茶。   “你倒是一点也不生气?”他冷笑道,“是觉得被欺负的不是你吧。”   李明琪嗔怪:“叔父!这是长辈说的话嘛!”   这个长辈说什么对她来说都无所谓,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她不跟他计较。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君若无情我便休。”李明琪轻声细语道,“难道大小姐这般人物,还用跟他们一哭二闹三上吊吗?那才是丢了大小姐的脸。”   那倒也是,李奉景不说话了,开始回想自己先前的态度有没有丢了脸面......   大人和孩子反应当然不能一样!李奉景摇头甩开,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你这些日子,不用理会项家的人,闭门不见就行。”李奉景道,“等我跟家里人说这件事,打听清楚后再说。”   李明琪乖巧应声是,李奉景不耐烦坐马车,骑马急急走了。   念儿爬上马车。   “小姐,怎么办?”她惊惶不安,“怎么又来了一个大都督的女儿,还是真....”   李明琪瞪了她一眼,念儿将真大小姐的话及时咽回去。   “我早就说过,大小姐跟以前不一样了。”李明琪拎着茶壶斟茶,叹气道,“女孩子嘛这一生怎能顺风顺水?谁还不为柴米油盐生活麻烦。”   念儿没听懂,看懂了:“小姐你一点都不怕啊。”   李明琪冲她翻个白眼:“我怕什么,管我什么事。”   念儿哦了声,想了想也对哈,在这里装大小姐扬名立万是明琪小姐的事,遇到麻烦就跟明琪小姐无关,那是李家的事。   “我看那个齐小姐,丑的很。”她说自己最擅长的,“项公子才不会喜欢她。”   “别一天到晚喜欢不喜欢的,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事。”李明琪放下茶,道:“我给项公子写封信。”   念儿连连点头:“对对,叫他回来,这可是他的事。”   李明琪道:“蠢,这个时候当然是叫他不要回来。” 第一百零三章 知道的和不知道的   李明琪原本是要写信让项南回来的。   安东有关项南的谣言,是其他人家的女眷们委婉透露给李明琪的。   几个富家女眷让侍女在李明琪经过的地方议论,然后她们出面呵斥这些蠢话流言。   李明琪听到谣言后没有去项家打听,也没有直接写信给项南......她写信给姜会。   姜会很快就回了信,说这谣言是河南道传的,因为项公子占据安东不走而恼恨诋毁,虽然项公子跟楚国夫人的确很熟,楚国夫人救过项公子,项公子也助过楚国夫人,项公子留在安东那是对楚国夫人最好的镇守等等,但他们两人是清白的......   李明琪将信扔到一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坐不下来。   “项公子肯定不会有什么。”念儿在一旁安抚,“那个楚国夫人,听说喜欢美男,到处勾引人,不是说和那个韩旭......”   李明琪瞥了她一眼:“这种事怎么能只是女人的事,天下的男人谁不喜欢美人。”   念儿看着她的脸.....   “这不是谁比谁美的事!”李明琪将手帕扔在念儿脸上,“爱美是多多益善,永无止境。”   念儿用手帕捂住脸:“小姐,写信问问项公子,或者叫他回来吧。”   李明琪手戳她的额头:“这事不能我来问,这信也不能我来写,否则岂不是说我不信他?”   恶人当然要别人来做,念儿点点头:“要项家来写?”   “项家写,南公子还会以为受我所迫。”李明琪道,“让四叔来写。”   李氏高高在上强迫也好质问也好都是理所当然,这就跟她无关了,她也是被李家人所迫嫁过来的嘛。   “等项公子回来,小姐就可以告诉她你是相信他的,再与同诉悲苦,你们同病相怜都是受害者。”念儿拍手道,“项公子会更念小姐的好。”   李明琪对她展颜一笑,如鲜花盛开。   念儿捧脸赞叹:“小姐真美。”   但娇艳如花的李明琪还没来得及安排李奉景做这个恶人,就有了现在新的变故。   这事可比与楚国夫人谣言恶多了,那边只是传言,这边人都进家门了。   李奉景不做恶人都枉为人。   这时候不仅应该李奉景写信,李明琪也应该写信,但李明琪却不是让项南回来,而是不让他回来,为什么呀?   李明琪握着暖暖的小茶杯,冬天的日光透过一层层的帘子罩在她身上,帘子上金丝银线勾勒的山水花鸟变成点点金光。   “因为我想,南公子要么是不知情,要么是拒绝的。”   要不然不会新人都进门了,项南还没回来。   这种事太荒唐了!简直是乱了伦常!   “我当然要让他千万别回来,能躲就快躲了吧,家里有我撑着呢。”   李明琪将小茶杯的香茶一饮而尽,叹气一笑。   “我这才是娇娇弱弱又不卑不亢的解语花。”   ......   ......   日光倾斜,红嫁妆的姑娘进了屋子,五六辆马车和带来的随从都被安置,项宅像暮色里的湖水平静,院子里的红布绸花偶尔随风飘动,掀起些许波澜。   湖水下的嘈杂才刚开始。   “大爷爷,这到底怎么回事啊?到底是项北娶亲还是给项南娶亲?”   项老太爷的肩舆还没走回自己的院子,项九鼎就再等不急挤过来问。   “什么现在是项南的,等以后有孩子就是项北的。”   “可别忘了,项南有妻子,项北也有妻子,到时候这齐家小姐死了,也只能埋在一旁。”   “还有,能不能埋进去,还要去跟杨家说,杨家要是不同意,齐家小姐就进不了坟。”   项北生前结的亲家姓杨,也是太原府大族。   杨家小姐痘疮过世,项北没多久也死了,两家娃娃虽然生前没能拜堂,死后举办了婚礼葬在了一起。   听到这里一直闭目养神的项老太爷嗬了声,睁开眼:“这个你可说错了,你信不信,现在齐家小姐要把杨小姐的坟挖了扔出来,杨家的人半点不敢说什么。”   杨家大族又如何,如今都龟缩在太原府城里,日日担忧太原府失守,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他们怎么敢惹手握重兵的东南道大都督。   死去的女儿还有什么用,甚至不用齐小姐动手,他们自己就能先挖出来抬走。   这就是乱世无情,活人活的都不要体面了,谁还管死人。   项九鼎一愣说不出话,项老太爷搭着他的肩头下了肩舆,其他人涌过来抢着搀扶他进了院子。   “还是不对。”项九鼎回过神喊道,追上去,“大爷爷,这其实不是杨家的事,是李家,李家的活人死人可都动不得,大家都看到了,今天四老爷直接带着兵上门了......”   听到这里,项老太爷想到什么笑了。   “刚才那位齐小姐说什么?”他对项五老爷笑道,“说她也带了些兵马来,虽然不如剑南道李家的多,看家护院还是足够的。”   项五老爷苦笑道:“这些武将家养的女儿,说话都是夹枪带棒的。”   “东南道的兵马,应该真不如剑南道的多。”项九鼎愣愣的随着说,说完了回过神,“不是,大爷爷,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今天也不是跟大家说这个的时候。”项老太爷打断他,神情肃穆的扫过其他神情复杂的家人们,“我只能告诉大家,这件事关系朝廷大局。”   朝廷大局,这四个字让众人安静下来,眼神闪烁,难道说,齐家小姐不妻不妾不人不鬼的是朝廷的决定?   “你们都回去吧,齐家小姐来的不喧哗,你们私下也不要喧哗,外人问呢也不要乱说。”项老太爷道,“等过些时候,会给大家说清楚的。”   诸人忙应声是,项九鼎一肚子话也只能憋着,跟着诸人不情不愿的退下去。   项五老爷让人关上院门,扶着项老太爷进了屋子,年轻貌美的侍女们铺好软塌,端来热茶,将脚炉垫在项老太爷脚下,这才退开。   “父亲,您看齐家小姐怎么样?”项五老爷迫不及待的问,“这件事这样安排,她真不恼怒?”   “她是真不恼怒,也没有觉得这件事办的仓促简陋,更没有觉得羞于见人。”项老太爷喝了口茶,想着适才与齐阿城的座谈,满脸赞叹:“真的就是真的,大小姐就是大小姐,处处透着与生俱来的大气。”   “看起来很凶。”项五老爷想着自己的感受。   说的话听起来平易近人,但言辞直白犀利,有些吓人。   项老太爷点头:“你说得对,她不在意所以看起来平易近人好说话,要是触犯了她在意的,她可是会很凶的,因为她没什么好害怕的。”   那齐阿城的一切不计较,是因为这一切在她眼里什么都不算,不影响她吃不影响她穿,更不影响她的目的。   不像那个李明琪,害怕的是失了大小姐的气势。   齐阿城本就是大小姐,没有人能夺走,威胁到她的身份。   项五老爷明白了,忍不住走神,那位真的李大小姐,也很凶吗?说不嫁就跑了,什么都不用怕,也没有人敢指责,只能闷头装傻。   “所以,对那个李明琪,像以前那样,捧着,哄着,顺着就行了。”项老太爷叮嘱道,“而对齐阿城,一定要开诚布公,有什么就是什么,否则,她可是会咬人的。”   项五老爷郑重的应声是,神情再次忐忑不安。   “其实这件事关键倒不是齐小姐,她都同意嫁过来了,肯定是没问题的。”他说道,李家小姐更不是关键,反正是她自己跑了,“关键是,阿南。”   项老太爷的眉头也皱了起来,捻着胡须重重的吐口气。   “这件事是有些难。”他说道,“云儿这次干脆没有说服阿南就先把事办了。”   所以项五老爷才愁,他可管不了他这个儿子,以往都是项云安排好,这次项云都没有安排.....   “这事也瞒不住阿南啊。”他说道,“也不能瞒着,总得告诉他。”   等项南知道了,他会怎么样?   项老太爷甩开胡须,手拍在椅子上:“能怎么样?不管怎么样,他都是姓项,都是我们项家的人。”   ......   ......   狂风卷着乌云飘过,奔跑的陈二有些迷眼,他抬手挡了下,感受有密密麻麻的雪粒子打下来。   今年冬天安东的第一场雪来了。   陈二是个不识字的乡下人,对风花雪月没什么感触,只觉得更冷了,他将领子用力的裹了裹,看到前方山坡上的白色身影。   “知道你喜欢穿白袍,但这大冬天的,白斗篷也是白袍。”他跑过去喊道,将手里的斗篷砸在项南身上,“你穿这么少,是给谁看呢。”   项南顶着白斗篷没有动,只有声音从内传出来:“没有人要看我,二狗,我其实不是人。”   陈二一怔:“那你是什么?”   项南举起手,撑开白斗篷,抬起头对他一笑:“我是个,工具。”   撑开的白斗篷下,有两张信纸呼啦啦的飞出去,跟雪粒子缠绕在一起。 第一百零四章 不开心的孩子   陈二在山坡上飞奔,跳跃着抓在空中飞舞的信纸。   两张信纸还很调皮,一个飞得高一个飞的歪,陈二像个孩子一样蹦蹦跳跳,但他并不开心。   将两张信纸都抓回来,陈二气呼呼的没有扔在项南脸上......他可不想再去追一次。   他将信纸塞进项南衣服里:“你们这些贵公子,有什么不开心了摔桌子砸板凳骂天骂地好吗?能不能不要遇到点事就悲春伤秋顾影自怜,穿着单薄的衣衫在野地里从黑夜坐到天明?”   项南被他说的笑了。   “那是因为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要体面不要给别人添麻烦。”他说道,“砸桌子摔凳子骂人,会吵到别人的。”   陈二呸了声:“你得了风寒也会麻烦到我。”   项南将斗篷裹紧只露出一个头,点了点:“下次我会穿厚点。”   贵公子都是无赖,这些人不骂人,但比骂人还让人头疼,陈二已经习惯了,不跟项南再打嘴仗,尤其是看到项南的脸比白斗篷还要白。   “你骂人不想让大家听到,那就骂给我听。”他将项南搀扶起来,说了一句关切的话,还是忍不住骂人,“别人收到家信都是高高兴兴的,你一收到家信就被压上一座山般死气沉沉,真是跟人不一样!”   回到房间里,裹着斗篷坐下来,捧着一碗姜汤,项南看着腾腾的热气,道:“人和人本来就是不一样。”   陈二不想跟他探讨人的问题:“是你家人你媳妇相信谣言了吧?人和人本来不一样,你以为的别人可不这么以为,也不要要求人人都按你想的来。”   项南坐直身子,吹散热气,看着陈二得意一笑:“你说错啦!我的家人没有听信谣言,我的媳妇更是半句话没提这件事。”   甚至他的家人听到这个谣言可能还会很开心,楚国夫人呐,能带来什么好处?他看着面前已经没有了家人的小兵,没有说出来,这句话不是这个小兵能理解和接受的。   他只是笑起来,笑容越来越大。   陈二撇嘴:“你得意什么!”然后神情更不安,“那你家出了什么事?”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那为什么这么难过?连笑都像哭。   项南低下头一口一口喝姜汤,头上脸上冒出一层热气:“你这姜汤也好歹放点糖啊,太辣了。”   陈二从他手里夺过:“爱喝不喝!”   知道这年轻人是担心自己,项南没有再跟他插科打诨,道:“我家里也没有事,都挺好的,还有好消息呢,我的叔父到了麟州,被陛下委以重任领兵,刚刚收复了元洲。”   陈二大喜:“项都督果然厉害!”   叔父,的确厉害,项南点点头笑了笑,不等陈二询问,接着道:“我之所以不高兴不开心,是因为我家里人安排我做一件事,我很不愿意。”   陈二松口气,这些有钱人家的孩子真是娇惯啊。   “家里人的安排还能有错?当然是对你好。”   “当初我爹送我去当兵,我也不愿意,还跑了,被我爹抓住打了一顿送去了。”   “看看现在,要不是我当兵,早就死了,哪能穿着结实的铠甲,吃着饱饱的饭,就算遇到叛军贼寇,手里有刀身下有马。”   陈二以自己做例子絮叨一番,项南裹着白斗篷含笑听着。   看着这个年轻贵公子脸上认真的明润的笑,陈二慢慢的说不下去了,他知道也亲眼见过世上还有卖掉子女的父母家人......   卖掉子女,是家里活不下去了,让子女去寻一条活路,当然,换了钱,家里人也能有条活路。   陈二看着项南认真说:“不过都是为了活路。”   但对于有活路的人来说,则是为了贪欲,项南笑了笑没有说话。   陈二塌下了肩膀,道:“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就不要答应。”   项南想了想,点点头:“好。”   事情解决了,陈二又挺直脊背:“反正你离家远,家里人就是生气也没什么,等事情过去了,也就没事了,你放心,家人生气不会太久的。”   项南吐口气:“真是好烦啊。”   能说烦了,也是放下了,陈二心里松口气,哼了声,恢复先前的鄙夷:“所以说你们这种人真是烦,屁大点的事就要死要活,你还当兵打仗的呢,娇滴滴的女人一般。”   项南将姜汤一饮而尽,冲他摆手:“去,去,去。”   陈二呸了声拿起姜汤碗放心的走了。   门帘放下隔绝了外边的风霜,项南脸上明媚的笑也慢慢的散去,他将胸口塞的两张信纸拿出来,拍在桌子上。   陈二说不愿意就不要答应,但问题的关键是,家里从来都不给他不答应的机会。   给哥哥留个香火,所以给他又娶了一个女人,这种事就是在乱世里,听起来也荒唐不可置信。   这荒唐也并不是要给哥哥留个香火,只不过是为项家绑上一棵大树,可以遮荫可以抗风雪可以壮大声势,就像当初哥哥死了跟祝家的姑娘一起合葬,不是怕哥哥泉下孤独,是阳亲结不成,阴亲也是亲,就是关系,就是可以用的助力。   项南看着信,信是项老太爷写的,祖父甚至没有掩盖这个意思,直接在信末告诉他,不想回来就不用回来了,现在是乱世,你在外平定天下吧。   平定完天下呢?他也不用回家吗?回了家,他是什么?是剑南道的女婿,是东南道的女婿,总之不是项南,平定天下浴血奋战也与他无关。   项南在桌子上摸了摸,有点怀念适才那碗姜汤的辛辣,比酒还要好喝,他看向另一封信,娟秀小字已经有些熟悉,只是这一次写的很乱,可以想象到写信的情绪不稳。   她开门见山的描述了与齐家姑娘见面的情形。   “这位大小姐知道自己来项家是结不人不鬼的亲,但言语倨傲坦然没有半点拘谨不悦,很明显她是心甘情愿的。”   “这种事都答应了,一定是大有好处。”   这好处只怕是对齐家更大。   “祖父父亲不肯对我明言,必然是有难言之苦,公子你也并没对我说,所以我想,你应该也不知道此事。”   “家里有难言之苦,南公子,你最近还是不要回来了,见了面,苦言不出来,就只能咽下啦。”   项南摇摇头,这位小姐,自己苦不自知,反而说别人苦。   不过,心甘情愿的人是不会觉得苦,反而以为荣,这位小姐是这样,那位齐小姐也是。   项南将这两封信都翻过扣在桌子上,难言之苦......难到叔父这次连说服他都不说服了,直接把事情办了。   “来人。”项南抬头喊。   门外没有陈二进来,但有明显被陈二叮嘱过的亲兵,立刻进来关切问:“小爷要什么?”   项南道:“项都督有信来吗?”   亲兵道:“前几天....”   前几天项云写了信来,说自己到了麟州,陛下召集,幸不辱命,与山南道都督们合作下,收复了元洲,特意写信来与他同贺,小南,你跟我一起喝一杯。   他在信末还写了这样一句话,就像一个炫耀的孩子。   项云从小就是个持重的人,这是第一次流露这样的雀跃,项南似乎能看到这个叔父的开心。   他也很开心。   这么开心的信上,项云半点没有提给项北找了个香火的开心事。   按照时间算,那时候齐家小姐已经启程在路上了。   叔父,真不知道?还是真不打算给他说些什么?   项南道:“新的信有没有?”   亲兵摇头:“这几天没有。”   看到项南的脸上浮现黯然,亲兵心想陈二说的不对吧,小爷不是心情不好,是想亲人了。   项南点点头,亲兵转身要退出去,刚要放下帘子项南又喊住。   “有淮南道的信吗?”项南问。   亲兵怔了下摇头:“没有。”   项南想了想,又问:“有楚国夫人的信吗?”   亲兵再次摇头,淮南道和楚国夫人从来没有给他们来过信啊.....   他要这样说又说不出来,见项南摆摆手,他便忙急急的退出来,站在门外被寒风一吹,发懵的头稍微好一点,咕咚咽了口口水。   陈二说的不对,他想的也不对,小爷也不是在想亲人,而是在想.....楚国夫人呐。   ......   ......   项南裹着斗篷挪到舆图前,视线在京城,宣武道和淮南道徘徊。   “不回信,不理会。”他说道,挑挑眉,“你这个人,连韩旭都能利用,怎么不利用我呢?”   他这样的人,这么好用,这么合适,为什么她不用呢?   项南裹着斗篷转过来,挪回桌案前,扔开斗篷,伸手铺纸研墨提笔。   “你不理我,我偏要问一问你。” 第一百零五章 风雪里的相州人   安东小兵在撒盐一样的风中跳跃的时候,相州的商人们披着鹅毛大雪迈进了城门。   大雪覆盖了战火后的断壁残垣,街上多了一些走动的平民百姓,让相州多了几分烟火气。   虽然官兵驻守相州并不养民,但民众来了也并不驱赶。   有城池有房屋还有大批的兵马,就算军营里熬煮的饭食哪怕流民饿死在旁边也半点不会施予,这也是民众们眼中的福地。   至少这些官兵不会杀他们为柴烧,为肉吃,不会驱赶他们为牛马,不幸饿死在路边,还会有官兵会收殓掩埋。   在这乱世里能死后得一席子卷身入土,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越来越多的民众聚集,只要有了栖身之所,人就如同杂草,哪怕在悬崖上也能挣扎着生存。   没有人管,他们便自己管自己,相州城像模像样的恢复了城镇,原本路过歇脚整理货物的商人们也在这里停留的越来越多。   他们一进城门,就有蹲在墙角的流民一涌而上。   “要卸货吗?不要钱,只要管顿饭。”   “要库房吗?又大又宽敞。”   “掌柜的要歇脚吗?这边有便宜又舒适的,热水热汤茶免费。”   他们吵吵嚷嚷,但并没有死缠烂打,也不阻挡商人们的车马,只在两边热情的招呼。   一开始的时候的确有人死缠烂打甚至上手去抢,这里没有官府,官兵也不管他们,商人们无奈忍气吞声,反正也没几个钱,歇脚一晚就走了,但有一天有个新来的商人不肯吃亏,说要告诉官兵。   把持城门的流民首领嘲笑让他去告,说官兵才不管。   没想到商人直接找到官兵的大营,说要见楚国夫人的义子。   官兵们只在意征战,练兵,守城,警戒,楚国夫人和武都督的义子们身在军营,跟官兵一样又不一样......有点闲。   一个年龄最小的最闲的武孝公子听说有人送肉给他吃就跑出来了,商人立刻就扑在地上大哭:“听闻楚国夫人治下是神仙福地,我一心要去淮南道,只是如今还没有走到就被欺凌,能见公子一面,也算是看到楚国夫人的风姿,死也无憾了。”   商人们说的话都很夸张,孝公子虽然年纪小,但没有被吓的以为真要死了,三言两语就从商人的话里问清了经过,他叫过一个小兵。   “将这些泼皮无赖横行霸道的赶出相州。”他干脆利索的说道,“义母那里就是这样,虽然我们这里不管流民,但乱民也一概不留,这些乱民万一被叛军收买呢,为叛军开路呢。”   那就是叛军了。   官兵不管民众来去生计,但叛军奸细是要诛杀的。   小兵立刻凶煞煞的领兵去了,相州城一阵鸡飞狗跳之后,有不少人出面商议,一定要自己约束自己,否则官兵把大家都赶走,谁都没活路。   相州城的人同时也知道,武都督这些官兵不管他们,但那些公子们会管,当然,也不是什么事都管,有不少人学着样子去求见公子们,十次有九次是见不到的。   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就只能自己解决,实在解决不了的再去求见,为了以防解决不好,惹恼了公子们,把他们都一并作罚,基本上没有这种情况发生。   “听说楚国夫人治下特别有规矩,我们也学一学。”   “可惜我们没有人去过淮南道。”   “去打听啊,那些商人们总有去过,或者听过的。”   于是相州无官府,人人自治,规规矩矩。   有的商人停下询问这些打杂拉客的流民,有一个商人则撇开带着车径直进了城,一路走到了衙门前。   官衙里住的是兵将,还没接近就被官兵用刀枪叉住。   “我找王大将,我找王大将,我与王大将约好了。”那胖商人举着手喊。   ......   ......   王力从官衙拉着脸出来,把胖商人拉到一旁的巷子里。   “不是说让你等着吗?”他恼怒道,“你怎么跑上门了?”   胖商人不怕他的黑脸,笑嘻嘻:“这次搞到了一大批小羔羊,特别新鲜,急着给大人送来,大人就不用总是往外跑了。”   王力瞪眼:“你小声点!”   说这话向小巷外边探了探查看,见过往的官兵无人理会。   “放到城西三条巷子里的老李库房。”王力给商人说了地址,一面拿出钱袋在里面捏啊捏。   胖商人一双眼随着他的捏,算着钱袋里的数额,补充一句:“很新鲜的羔羊哦,比以前的都新鲜。”   就是说比以前的都要贵,王力拉着脸又捏了几下,不情不愿的将整个钱袋递过来,胖商人笑呵呵的从他手里用力的拽过来。   “多谢力爷。”他施礼,高高兴兴的拉着车走了。   王力拉着脸走回官衙,立刻被几个男人拦住。   “力爷,你身上好香。”   “老王,看到你我就想吃肉。”   “你到底什么时候请我们吃肉?”   大家七嘴八舌的打趣,有人用手臂试图勒住他。   王力骂骂咧咧的挣脱跑了,拐进通往后院的廊下,见一个小公子蹦蹦跳跳走来。   王力扭头就走。   “力叔。”武孝飞跑上来搂住他的胳膊,亲亲密密的喊,“你去哪里了?我两天没见到你,可想你了。”   王力呸了声:“肉已经到了,这次足够你吃一冬天。”   武孝高兴拍手,又握手不安:“那么多吗?放太久可能不太好吃。”   “爱吃不吃。”王力瞪眼喊道。   武孝再次搂住他的胳膊:“吃,吃,吃,我是想到了美食,我们要享受食物最美的时候.....”   那是因为让你吃的太饱了!王力甩开他闷头向内走去。   “力叔要去见爹爹吗?”武孝在后道,“爹爹在义母的信,你等一等再去.....”   王力听到了,没有等,反而跑起来。   他一口气跑到武鸦儿的门前,顾不得等门外的兵掀门帘就一头闯进去。   “乌鸦,楚国夫人送信了?”他问。   武鸦儿裹着棉衣坐在案前,将一个卷轴收起来:“嗯。”   王力深吸一口气:“写了什么?”   人也走到桌案前,看到桌上摆着一封信。   武鸦儿一手按住卷轴,一手按住信,道:“没什么。”   什么叫没什么?王力瞪眼,大冬天的穿越叛军层层需要十人十几匹马接力送过来的信,没什么?   武鸦儿可能也觉得这样不合适。   “就是说印信收到了。”他补充道,“她那边也平安,我娘也很好。”   王力哦了声,视线戳在卷轴上:“送了婶子的画像吗?这一段淮南道那个乱,我看看婶子瘦了没。”   武鸦儿按着画不放:“没有瘦,精神很好。你来什么事?这些日子你每天忙什么?我听他们说,你自己开小灶吃肉.....”   婶子瘦不瘦王力顾不上了,拉开衣裳露出胸膛叫屈:“谁见过吃小灶吃肉把自己吃瘦的!”   武鸦儿打量他胸膛一眼:“是瘦了,怎么回事?你这段不跟他们出去吃喝,躲在家里。”   虽然武孝这个孩子很可恶,但想到敢举着刀跑到阵前,还敢跟自己一起去冲杀......   这件事是他们两个的秘密,如果说给武鸦儿,武鸦儿肯定要安排肉的事,那小子可能会.....不,那小子无耻的很,肯定还会心安理得的继续吃。   但自己就失信了。   他许下的诺言,他自己解决。   王力将衣裳掩住:“没什么,就是不想乱花钱,攒钱,等打完仗了,娶个媳妇。”   武鸦儿笑了:“娶媳妇好啊,其实不用等打完仗。”   王力翻个白眼:“我可没有天上掉下来的媳妇。”   武鸦儿一笑不与他争论。   王力一拍头:“都被你打岔的忘了正事。”   武鸦儿握着画轴和信的手用力了几分:“什么正事?”   王力视线在屋子里转了转:“除了信,楚国夫人还送什么?”   武鸦儿摇头:“没有啊。”   王力急了:“耗费这么多人力物力脚程,就送个信?她就没送点辎重来?”   武鸦儿哈哈笑了:“淮南道要花钱的地方多了,那么多民众要养,又要过冬,再说,这么远的耗费人力物力脚程,送来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杯水也是水。”王力嘀咕一句,又冷笑,“老胡说,原先朝廷要给的辎重也被拦下了,说最近麟州战备急,哪里是麟州战备急,分明是有了新人忘旧人。”   元洲收复,麟州来了三个节度使又加封大将军的事,老胡已经写信送来了,朝廷也特意发了一封通告嘉奖的文书给武鸦儿看.....   武鸦儿道:“这一个新人是有真本事的。”   拿下卫州的嘉奖通告上写了三个功臣,但武鸦儿只说一个。   王力知道他说的是哪个,老胡在信上说了,元洲之战是项云的功劳,其余两个是添头。   “那个陇右节度使项云,是李奉安的八部将之首。”王力带着几分不安,“要是没有真本事也不会被李奉安重用。”   他有些烦恼的抓了抓头。   “他不好好呆在剑南道,守着他的小主子,跑麟州干什么。”   武鸦儿思索道:“剑南道有韩旭,能够安稳,所以他出山了?”   王力呸了声:“乱世这么久了,剑南道什么都不干,又有钱又有人,安安稳稳舒舒服服,现在趁着大家打的死去活来疲于奔命,他们钻到皇帝跟前去了,真是贪心不足。”   谁的贪心会足呢?武鸦儿笑了笑,又带着几分倨傲。   “项都督是很厉害,但是。”他说道,“没有我们先前打下的基础,没有我在相州牵制叛军,元洲他拿不下来,这一点,我想项都督心里是很清楚的。”   因为项云或者说李奉安名号带来的畏怯一瞬间散去,王力再次挺直了脊背。   “就是,没有我们,哪有他们今天的胜仗。”   “而他们接下来能不能继续胜仗,也是需要我们的。”   “不行,我要给老胡写信,让他去给项云要辎重,把我们的辎重还回来!”   王力风风火火的进来,风风火火的出去了。   武鸦儿这才松开了手,画轴和信纸上都被攥出印了,这以后的信都不能给他们看了。   武鸦儿看了眼垂稳的门帘,再次打开卷轴,熟悉又陌生的场景浮现在眼前,熟悉的是室内的摆设,堆砌的如云的衣裙,甚至窗边蹲着玩耍的小童,桌案上摆着的梅花水仙花,陌生的是手握文书抬眼看向自己的人......   那个如花隔云端的女子第一次抬起了头,露出光洁的额头,大大的闪亮的眼睛,高挺的鼻子,雪一样白的面容,血一样红的嘴唇,嘴唇微微抿着,嘴角微微弯起.....   武鸦儿不由也嘴角弯弯,画上的女子视线看着他,他有些不太好意思,合上了画。   真的是仙人。   仙人也不过如此吧。   这样的仙人,为何落在人间?   武鸦儿看信,字数没有上次多,内容也没有上次那么吓人,开头第一句话就告诉他:“....因为不得已的原因,我的相貌不便被世人看到,我的身份也不能宣之与众....”   武鸦儿没有看完,起身将画轴拿着走到床边,拉出箱子,掀开床底的一块砖,砖下是个暗格,他将画郑重的放进去。   有不得已的原因,她还是把相貌展露给他,他必须替她掩盖。   做好这一切,他才重新回到桌案前,看完这张字数不多的信。   不写道衙兵事,不写空乏的甜言蜜语,又因为不能宣之的身份,她似乎不知道说什么,于是追忆过往,说了她和他母亲的相遇。   窦县的那些往事,现在已经不再是秘密,但她亲自写出来,他还是一个字一个字看完。   看完了信,就应该回封信。   武鸦儿看着桌上展开的信纸,看了眼端坐的青蛙水注,握着笔迟迟没有落下。   他,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不说道衙兵事,不谈天道世情,也有难开口的身份来历.....   笔在手中捏了又捏,人在桌前坐了又站,信这种东西,不是有事则写,无事不念的吗?   不知道说什么,但又想要写信,真是矛盾。   起起坐坐几次后,武鸦儿没有再起身,大冬天捏出汗的笔落在纸上。   “我的母亲能与你相遇,是命运对她最大的一次善意.....” 第一百零六章 夫人看信   命运对一个人的善意,被称为命好。   命好不好,往往先从出生论。   她生来富贵,年少无忧,在世人眼里这是命好。   她幼年丧母,少年丧父,上无嫡亲长辈,下无嫡亲姊妹兄弟,在世人眼里这是命不好。   看到这里前半句的时候,李明楼以为说的是自己,有些失神,直到看下一句才回过神。   她是在看武鸦儿写来的信,信上说的是武鸦儿的母亲。   李明楼抬头向窗外看,窗外有女子们的身影走动以及低低的说笑。   金桔带着盲眼妇人在树上系绢花,剪出一条条的白纱红纱,挽来转去变成茶花大小,然后系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做一些点缀。   金桔拉着妇人的手做了两次绢花,盲眼的妇人就手指灵活翻动不用再指点了。   出身富贵,怪不得气度不凡。   李明楼的视线落在妇人蒙上的双眼......   这个命好又不好的人,又坐拥万贯家财,就更说不上是命好还是不好了。   自此后她遭遇了各种不幸,又极其幸运的从不幸中逃生。   “因为一些原因,我不便把母亲的身世告诉你,但能从不幸中逃生,并不是命运对她的善意,而是她自己的意志,很多人在那种情况下可能觉得死才是最好的选择。”   那些不幸是什么,武鸦儿并没有说,但看到这句话,李明楼眼底还是微微的酸涩,想到了妇人曾对她说过的不要怕,这不要怕撑过的不仅仅是挖眼的不幸。   “接母亲到漠北的路虽然遥远,但我想太平盛世行路总能顺利,母亲突然失去了消息,我难以预料又措手不及。”   “遭遇乱兵,母亲就是再有意志也活不了了,你的出现是母亲的幸运,也是我的幸运。”   “民众传说你是仙人,那时候从天而降的你,的确是仙人。”   李明楼眼底酸涩还未散去,又忍不住笑了。   元吉站在树下从窗口看过来,微微皱眉:“这次的信又写了什么?”   金桔将绢花递给小童们,道:“肯定是夸夫人好看呢,只要他没.....”   瞎字差点脱口而出,看到旁边坐着的妇人忙咽回去。   妇人就算眼盲,也知道小姐好看呢。   罪过罪过,金桔将手放在妇人的肩头,捶捶捏捏:“夫人,累不累?渴不渴?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心?”   明明说着话突然就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元吉也习惯了,再次看窗内,李明楼已经不看信了,但还没有离开桌前,手托着腮在思索,或者,出神......   “小姐,武鸦儿说什么?”元吉走进去问。   李明楼这次没有说没什么,将信递过来:“他说了他母亲的一些事。”   元吉接过看了一遍,神情惊讶:“这个武鸦儿.....”   原来出身大富之家,怪不得妇人疯疯傻傻痴痴呆呆中透出举止做派不凡。   “他们遭遇变故是很久以前的事。”元吉看着信推测,“这妇人出身富贵失去父母庇护,必然是孤女坐拥家财引来祸患。”   “有点像我和明玉。”李明楼感叹道。   元吉道:“小姐,这种事遍地都是。”   上至皇家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大到繁华州城小到乡村僻野,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抢觊觎,就有欺压弱小,李明楼点点头,人性如此,在所难免,丢开了怅然。   “他什么都没有说,天下太大,也猜不出他们的来历。”元吉看着信皱眉。   天下姓武的多了。   李明楼道:“宋州商丘。”   元吉有些没反应过来,想了想才想起来,宋州是有一个武氏大族,为春秋宋武公一脉,延绵一千多年,家大业大当地望族。   但天下不是只有这一个武氏大族,小姐为什么直接提到它?   因为上一世,武鸦儿就是认祖归宗到商丘武氏,李明楼想,无风不起浪吧,天下那么多武氏,为什么选了它?   “我猜的。”她说道,   元吉笑了:“也有可能,也不一定,而且武鸦儿的武说不定是假的。”   武鸦儿是什么人,对他们来说不重要也无所谓。   那倒是,就像她是什么人,对武鸦儿来说也不重要一样,李明楼抿嘴一笑。   既然不重要,写这些东西做什么,元吉再次看了眼信,说的都是自己的事,且模模糊糊含含糊糊,与战事与现在都没有关系。   “很简单,博同情。”这一次不用方二,姜名就先想到了,端起桌边的茶喝了口,“听听这个故事,出身富贵,遭受磨难,母亲变的疯傻身残,多令人心疼。”   他看向元吉的手,元吉只是在李明楼那里看了信,但没有拿到信,两手空空而来,小姐现在不把武鸦儿信交给他们收放了。   元吉道:“就算不讲这些故事,小姐对这妇人也很疼惜,他讲了这些故事,小姐也不会把妇人送给他的。”   疼惜是疼惜,但小姐也很冷静无情。   姜名道:“可以给自己谋取可怜啊,比如他母亲的经历这么惨,他是母亲唯一的儿子,如果他死了他的娘多可怜.....要点兵马什么的理所当然。”   元吉看了眼空空的两手:“那他慢慢的写吧。”   看看多久能感动小姐要到兵马,估计那时候大夏的战乱也平息了。   姜亮从外探头:“都督又来信了吗?”   虽然不知道小姐为什么这么信任两人,但这两人自来了之后做的事还真对得起小姐的信任,除了大家的真实身份,其他的事都不瞒着两人,元吉姜亮招手热情的请他进来。   “都督收到画高兴吧。”姜亮捧着大茶缸吹着热气笑呵呵说道,“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在这乱世流离中,能听到亲人的消息是很大的抚慰啊。”   这是事实,元吉三人点头。   “夫人要回信吗?”姜亮趁机问,“夫人忙的话,我可以帮忙。”   元吉摇头:“夫人说不写了,没什么事。”   姜亮便立刻点头赞同:“夫人和都督贤伉俪,与平常夫妻不同,要做的事太多,没有必要总是写信。”   他的视线看向一旁的桌案,淮南道衙有堆积如山的文书,楚国夫人这边没有那么多,桌上摆着的多是私人信件来往。   姜亮将茶缸放在桌子上,看着最上边的一封信,信没拆封,信封上也没有名字,而是写了几行字。   以信封做信。   “项公子的信,夫人还是没看吗?”他问。   几天前,项南又送来一封信,元吉拿进去,李明楼让他拆开看,元吉拆开了,结果里面的信还裹着一个信封,信封上还写满了字.....   夫人原来不看我的信吗?夫人是因为当初我的建议而不屑吗?夫人是不屑还是不敢看我的信?现在看我信的是随从吗?你不用看了,直接扔掉吧。   “这个项公子.....”元吉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明楼让他也不用看了,按照项南说的把信扔了。   元吉没有扔,心里反而有些隐忧,项南这样执着的给夫人写信,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项氏最近风头正盛啊,元洲久攻而不下,是陛下心中钉眼中刺,他一入麟州就拔下。”姜亮敲着桌子说道,又感叹,“真不愧是剑南道李大都督手下重将。”   室内三人没有反应,恍若不存在。   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姜亮不是刘范,他不介意闭着眼说话。   “当然,都督后起之秀并不逊色,都督此人战功聪明才智,别说项云,就是李大都督在世,也要说一声佩服。”   室内三人还是没有什么反应,方二不看他,元吉面无表情,本家姜名态度好一些,神情似笑非笑。   “老姜,有话直说嘛。”他说道。   这是不想听他啰嗦了,姜亮见好就收,道:“只是现在都督在外征战,远离陛下身边,虽然战功赫赫,但难免会被有心人试图取代。”   “如果战功赫赫,就不会被取代。”方二说道。   “没错,项云这边能取得大胜,离不开都督在外征战,如果不是都督牵制震慑安康山,别说一个项云,三个项云都抵挡不住叛军。”姜亮点头道,“但是,大家还要想另一件事,要替陛下考虑,陛下不是兵将,又是从劫难中登基,他需要安全感,这时候谁在他身边,谁就更容易被他看在眼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同时将在外君将会渐渐疏离,这也是人之常情。”   这一次室内三人虽然没有说话,但都看向他,显然听进去了。   “人人都知道要共抗叛军,但人人都想别人抗叛军,功只有自己。”姜亮看着三人意味深长道,“项云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来到麟州皇帝跟前,就是因为都督不在,他要夺取都督的位置。”   姜亮将大茶缸端起喝了口。   “不要说战功赫赫不会被取代,如果你不在这个位置,再赫赫的战功也能被别人拿走。”   元吉三人对视一眼。   “姜先生的意思是?”元吉问。   姜亮道:“夫人与都督休戚与共,项云出现在陛下身边,那么为了安全起见,夫人也应该在项云身边做个安插,如此才能知己知彼,互相牵制。”   姜名问:“怎么安插?”   姜亮转身手抽出桌案上项南的信:“项云的侄子,项南。”   ......   ......   元吉将项南的信放到桌上,李明楼皱眉。   元吉道:“小姐,我知道你不愿意再和项云叔侄有任何关系,但同在大夏天地,同为领兵官将,且有兵马能战一方,我们和他们是避免不了打交道。”   李明楼看着推到面前的熟悉的字体,默然一刻。   在这一片天地下,离开了剑南道,项云还是站到了皇帝跟前。   项云的命运依旧,那么她的,明玉的,剑南道的命运呢? 第一百零七章 劝你不避嫌   一张张文书摆在桌案上。   “韩旭送张安王林去麟州,公子借机在麟州安排了人手。”   元洲之战的详细消息第一时间就送过来了,虽然张安王林在通告上,但实际上这只是项云一人的功劳。   “这并不意外。项云的能力我们都很清楚,所以当初大都督才把陇右给他。”   如果当初不是严茂掌管了剑南道,而是项云,那元洲说不定早就被他拿下了。   现在将剑南道从项云身上剪除,虽然推迟了许久,项云还是声名鹊起了。   “太原府的消息,齐山之女齐阿城入住项家。”   一封密信打开,元吉轻轻的在其上点了点。   “住进了项南的院子。”   李明楼坐着听,先是皱眉,后默然,听到这里哈哈笑了。   元吉默然一刻,道:“小姐早就看清了项氏的面目,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吗?”   李明楼没有嫁入项家,项家于是又找了一个大都督之女。   项家和李家结亲,是因为感情深厚,挑选出最优秀的子侄来与李大小姐携手终生。   项氏与齐山是有多深厚的感情?   不过是为了利益。   “这个齐阿城,说是为了给项北的,嫁的却是项南,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出来,又怎么做出来的。”   “我知道为了利益人会不择手段,但项云!项云他怎么......是这种人。”   时至今日,元吉也终于看清了项云,项云在他眼里也变成了一个彻底的陌生人。   如果大小姐真的嫁入项家,那现在......他不敢想象自己会有多愤怒,大都督在泉下又会怎么愤怒悲痛。   李明楼柔声道:“如果我真的嫁过去,这些事不会发生的。”   项云会掌控剑南道,他不会跑去跟齐山合作,也不会再结一门亲事,他会尽心尽力的领着剑南道征战四方,他会全心全意的照看他们姐弟二人,让他们安全的开心的快乐的长大.....然后杀了。   “我是早就....猜到了。”李明楼道,其实她也没有猜到,只不过亲眼看到了,“毕竟这是乱世,有太多的变故和诱惑。”   元吉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   “如果只是我们剑南道,项云他要怎么样也不用在意。”他说道,“剑南道有韩旭,相比于项云,朝廷更信任他。不过姜亮说得对,目前项云的存在最受威胁的是武都督。夫人,目前我们与武都督休戚与共。”   他喊了声夫人,李明楼明白他的意思。   她能得到楚国夫人之封,能在淮南道养兵卫民,很大原因是因为她是武鸦儿的妻子。   如果武鸦儿有麻烦,作为妻子势必要受影响。   她都要忘了呢,其实上一世,就是项云取代了武鸦儿,接手了武鸦儿兵马,地盘,踩着武鸦儿的战功成为下一任的第一候。   李明楼想了想,在项家她听到的都是武鸦儿的恶名,整个大夏都弥漫着一种畏惧他厌恶他的氛围。   甚至当武鸦儿病故,竟然颇有一种天下相庆的感觉。   明明是他平定了叛乱,结束了民众流离失所,扶起了大夏朝廷皇室。   她之所以有这个感觉是项氏营造的吧,当然项氏不是单单给她营造,应该是在朝廷在天下人中也如此。   李明楼忽的又笑了。   元吉不安:“小姐笑什么?”   她在想这一世将项云割离剑南道,原本以为不用再跟他打交道,没想到她变成了雀儿,反而更要与他打交道。   李明楼抿嘴摇摇头,看向元吉没有回答,而是问:“元吉叔,我们要做什么?”   要杀项云,向虬髯几次未能成功,已经可以看出命运对他的优待,现在项云已经到了麟州皇帝前,加官进爵领兵为将,刺杀是更难了。   元吉想着姜亮的话,道:“我们应当跟项氏保持来往。”   李明楼看他一眼,道:“四叔不会离开太原府。”   项家新人都进门了,李奉景和李明琪连装车都没有装,那李家跟项家的亲事暂时不会断。   元吉道:“不是李氏和项氏,是武氏和项氏。”   李明楼看着他:“武氏,要怎么跟项氏来往?”   元吉垂下视线,指了指桌案上项南的信:“至少,信,看一看吧。”   现在项南这封信,不是写给李明楼的,是写给武少夫人的,李明楼可以不看,武少夫人应该看。   李明楼衣袖下伸出手,修长圆润白皙的手指按住信,看元吉道:“元吉叔现在听别人的了。”   元吉以前可是她说什么就听什么,如果不是被别人说服,怎么会因为一封项南的信,来跟她费这么多口舌?   元吉看了眼屏风上悬挂的舆图,盘坐在垫子上,身下有地龙的暖意,但心里还有些微寒。   “小姐,元吉出身乡野,得以在大都督帐下走南闯北,看了半辈子人间,但这人间,我越来越看不透了。”他说道,“我看不透大都督会突然死,也看不透这大夏会突然乱了,我看到小姐一路走来,做了这么多事,经历了这么多生死之险......”   有时候半夜噩梦,就会梦到小姐也突然死了,遍体生寒。   “我看不透将来是什么样,但我想要更多的看着小姐,看的更长久,要想看的长久,看得多,一个人做不到,就要多听听别人了。”   李明楼笑道:“元吉哪里出身乡野,会说这么多话,方二才是出身乡野,十天半月不说一句话。”   元吉笑了。   李明楼低下头拆开信。   “让他进来吧。”她说道。   元吉愣了下没反应过来。   “给你说那么多话的人啊。”李明楼道,“你听完了,该我听了,元吉叔,你好歹跟着父亲看了半辈子人间,我还没看到半辈子人间呢。”   她算了算,加上那不知梦幻真假,住在高楼空阁楼云端里的一世,也不过是看了二十多年。   元吉笑了,应声是。   ......   ......   姜亮搂着大茶缸进来,门口的小童伸手。   “先生我给你斟茶。”他们说道。   姜亮心想又失态了,幸亏这次刘范没跟着。   跟元吉三人说完那些话后他就回去了,心神不宁喝茶,听到元吉来请,竟然抱着茶缸就来了。   别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这些小童是为他添茶也是为了检查。   虽然夫人常常出行,商人路人看起来很容易能接近夫人,但楚国夫人身边一直防守很严,进了这个院子,没有人可以佩戴兵器,而类同他这些文弱不带兵器的人,也被这些不起眼的侍童们盯着。   他的茶杯太大了,握在手里可以当兵器,里面也可以藏一把短匕首,小童们必然要要走。   姜亮将茶缸塞给小童,同时塞一块糖,摆手低声:“给我送回去,别让刘范看见。”   小童抱住茶缸,将糖塞嘴里跑出去了。   姜亮理了理衣衫走进厅内,暖香扑面,穿着云朵般柔软暖和的楚国夫人坐在案前。   “先生来了。”她没有抬头,指了指对面,“请坐吧。”   姜亮应了声依言过去坐下。   “这垫子怎么做的,看着也不厚。”他说道,低着头左右看垫子,伸手捏了捏,“跟坐在云朵上一样。”   李明楼依旧低头看信道:“不知道啊。”   姜亮点头自己答:“夫人哪里知道这个,我一会儿问金桔要一个,去道衙的时候用。”   李明楼道:“不用问她要一个,跟她说道衙里都换这个垫子就好。”   “那太浪费了。”姜亮道,向前倾身压低声音,“不是所有人都能配得上用夫人送的垫子,还是用在更有价值的人身上吧,比如我这样的。”   他说着自己哈哈笑起来。   就算李明楼不看他不说话,姜亮也有信心自己在这里不停顿不尴尬的一直说下去。   李明楼抬起头道:“项南的信我看完了,你知道他写了什么吗?”   姜亮收起笑,没有任何不好意思,也不觉得李明楼这话有没有别的含义,好奇的问:“写了什么?”   李明楼道:“他跟我说,他家里先给娶了剑南道节度使的大小姐,现在又给他娶了东南道节度使齐山的大小姐,他家要借这两道之势,就把他当做一个工具,并不在意他想不想娶亲,他心里很苦闷,所以问我,为什么我不想把他当工具?”   个人婚姻私密,家族不能宣之与众谋略,就这样写给一个陌生女子?   该想些什么?这陌生女子真陌生吗?他心里的苦闷是为什么苦闷?   而这个不能宣之与众的诉苦闷的内容又说给他听,他该说些什么?   姜亮安坐在垫子上,神情没有丝毫的慌乱惊讶尴尬躲闪,端庄的点头:“有时候给不熟悉的人诉说苦闷,能更好的缓解,因为在陌生人面前没有那么大压力。”   李明楼想了想,是这样吗?   “他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要跟我说这个。”她低头看信,念着项南写的话,“大概是因为你不理我,你越不理我,我就越想说给你听。”   这种话!如果是刘范在场,只怕要掩耳起身离去,非礼勿听。   姜亮捻须,这句话的意味坦然又嗔怪,别有一番情义风味,他下次也要用。   李明楼放下信,道:“你觉得他是喜欢我吗?”   这问题问的好直白啊!姜亮放下手在身前拱为礼:“夫人,慈爱勇武仁善,年纪芳华,品貌出众,乃世间少有奇才,世间的人当然心存敬意,心怀仰慕,喜欢夫人,是理所当然的事。”   李明楼看着他,问:“那我可以喜欢他吗?”   这问题问的更直白啊!姜亮一笑:“生而为人,七情六欲,夫人如果连喜欢都不能喜欢,何谈为人?”   李明楼看着他一刻,道:“姜先生,你怎么就这么执着,想要我跟项南来往?一点都不想我应该避嫌。”   姜亮道:“夫人,自然是因为有利可图。”   李明楼摇摇头:“上一句你还在说喜欢和爱慕呢。”   姜亮笑道:“夫人,喜欢和爱慕,也是利。”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心生欢喜,欢喜心生,喜欢和爱慕都是为了自己的心,为了自己争富贵争权势,是利,为了自己心生欢喜,怎么就不是利了?”   李明楼哈哈笑了。   姜亮俯身一礼,道:“夫人与项南往来,对淮南道,对夫人有利可图。”   李明楼端详他,好奇又有些不解:“你难道一点都不考虑我的名声?”   “夫人。”姜亮抬起头,脸上吃的再好也填不平的沟壑里明暗交汇,“只要活着,就不用担心名声,名声是活人给死人定的。” 第一百零八章 请你用恶名   名声是活人给死人定的,这一句话兜头劈下来,李明楼有些失神。   所以上一世项云掌控剑南道,靠着剑南道建功立业,然后转头把他们杀了。   所以项南能与她恩爱十年,十年后毫不留情的十箭连发射死她。   他们毫不担心世人说忘恩负义狼子野心无情无义不堪为人。   因为李氏死光了,他们活着,他们给李氏定罪。   李氏是欺君狼子野心忘恩负义不忠不孝,项氏则是忍辱负重大义灭亲国之栋梁君之忠臣。   李明楼看着姜亮,眼神又聚神幽暗审视。   上一世,他是不是也这样说服项南,那些项南给她的妙笔情书,也是他写的?   李明楼其实跟姜亮刘范不熟。   那一世,他们陪在身边打发闲暇,跟陪同她骑马打猎游乐的女眷们没有什么区别,她不需要了解他们。   这一世,她是因为看到了就把他们留下来,她用他们做事,也并不是因为信任,而是姜亮刘范做的很好,如果做的不好,她就把他们赶走了。   她并没有与他们有过太多来往,更不用说像今天这样交谈。   其实不止是姜亮刘范,她对任何人都没有,也不能敞开心扉。   姜亮这种精明的人怎么会看不出这一点?他一直安安稳稳的做事,不主动指点她做事。   这次是怎么了?   听到李明楼的问,原本因为她的打量而心里发毛的姜亮松口气。   “夫人原本只是武少夫人。”他说道,“给少夫人当门客,是当一家一宅门客,一家一宅主人说了算,老儿做夫人的手脚就可以了。”   他伸手在桌案上点点画画,先画个小圆,又画个大一点的圆。   “现在夫人是楚国夫人,老儿要做淮南一地一道之主的门客,地方太大了,人太多了,老儿除了要做手脚,还要做夫人的眼,还要为夫人集思广益。”   他的手在这个大圆上顿了顿。   “现在夫人家大业大,四面八方要打理的关系太多,老儿要助夫人守业。”   说到这里停顿的手又慢慢的画了一个更大的圆。   “老儿贪心不足,做了一道之主的门客,还想更上一步。”   一道之主的门客更上一步是什么?公侯伯爵吗?李明楼笑了,他想得不错,如果命运不变的话,武鸦儿三年后被封为第一候,自己就变成了候夫人。   “韩旭是先误会我,又主动利用我,我可以顺势而为。”李明楼道,“项南此人没有误会我,他与我书信来往也并不是为了利用。”   “老儿活了这么久,男女之情当然看得清楚。”姜亮诚恳道,“我知道夫人并无逾矩之心,多情之念,我只是不想夫人受外界谣言声名之困,束缚手脚。”   “我不与项南来往,并不是受谣言声名之困。”李明楼道,看了眼桌上的信,“我只是不想与此人来往。”   “但现在他要动宣武道,就不能袖手旁观。”姜亮指了指舆图上宣武道所在:“这里是兵乱起始之地,兵马四分五裂,各自混战,不忠不叛,如同野匪山贼,他们现在不忠不叛,那就意味着一多半不忠了,虽然不与我们为敌,纵容时间越久越是麻烦。”   宣武道的确是个麻烦,李明楼看着舆图:“淮南道现在兵力有限,如今道内看似平稳,但四方皆有危机,宣武道虽然有中五将军蓄养兵马,但如果投入征战,现在平稳的地方蓄力的兵马极有可能化为无有。”   姜亮看桌上信:“所以这就是为什么项南会写信与夫人来往,要与夫人合作,他当然不是因为对夫人有爱意,而是他所求能应夫人所需,能得夫人助力。”   李明楼笑了笑:“但这点所需要还不值得我与他合作来往,再等些时日,我们淮南道自己也能解决宣武道乱兵。”   姜亮抬头看着李明楼:“但对于百姓们来说,一日两日对他们说,也有可能是生死之别。”   李明楼默然不说话了。   “夫人。”姜亮再次低头一礼,“关于名声,老儿还有一句话,有的人是恶行换好名,有的人则是恶名换善行。”   李明楼靠回椅子上,衣袖垂着身前,与云朵般的衣裙叠放。   她沉默一刻,道:“我们兵马贸然出战,一旦被叛军趁机侵扰,或许会让淮南道死更多人。”   姜亮抬头一笑:“夫人不用担心,我所说的合作,不是我们出兵马,只要出个名义,就像项都督借东南道之名援助江陵府。”   不出兵马只出名义?李明楼看他一眼:“这是空手套白狼吗?这样白袍军还能与我们合作,这交情可不浅啊。”   姜亮嘿了声:“这可不是空手,如果我们不表态,项公子可不敢动手,他不是怕我们不出兵,他怕的是我们不合作。”   宣武道紧邻淮南道,可以说是淮南道和京城以及北方的要塞咽喉,淮南道能允许这个咽喉被别人掐住?   他挽袖提起桌案上的笔:“夫人与项公子本就交情不浅,也是过命的交情,而且你们两人勇武相当,英雄相惜。”   李明楼没有制止,看着他提笔写信,道:“项公子这般勇武,其实没必要跟我合作,我也不敢用项公子。”   姜亮将李明楼的话变成自己的话写在信上:“是啊,项公子的叔父是陇右节度使,又是陛下新封的英武大将军,项公子自己身后更有剑南道,现在又有东南道.....”   写到这里他的肩头扭动一下。   “如此威风赫赫,还来跟我说什么?”   李明楼失笑,低头看项南的信,神情漠然又讥嘲,利用....   “你家人利用你,那两个小姐或者被自己家人利用,或者被你家人利用,你不愿被家人利用,又要来被我利用,说是我利用你,你何尝不是也在利用我?既然人人都在利用被利用,你为什么苦大仇深,满腔悲愤?”   姜亮点头:“.....项公子出身富贵,家人安排好了一切,过得顺风顺水,轻而易举就拥有别人得不到的,现在因为得来的跟自己想的不一样,就觉得受委屈了?”   李明楼手抚过项南的信,道:“我看公子不是因为觉得被利用而悲愤,你只是想要利,而不想被用而已。”   如果没有李氏,就算项云项南有将才,也不可能走到封王拜候的地位。   得到利益,又自欺欺人还想欺天下是自己天生勇武才智过人,天下的好事真是被你们占尽了。   姜亮落笔如风:“公子真是与我所见略同,我想与公子合作,但我兵马不足,先赠一面军旗,代我与公子并肩作战,收整宣武道。”   李明楼倾身俯看,道:“这就行了?这可没什么情义,只有满纸嘲讽。”   姜亮端详自己的信,神情自得:“夫人不懂,有时候,无情比有情更动人。”   嘲讽不屑,也是令男人迷醉的风情。   这种事她的确不懂,李明楼不再追问,靠回椅背上。   姜亮将信纸摆正放到李明楼面前:“夫人再修改润色。”   信还是要用李明楼的笔迹写。   李明楼嗯了声,靠着椅背没动。   能说动她肯与项南往来拿下宣武道就不错啦,姜亮还不至于没眼力再催,将信平平整整的抚好,用镇纸压好,站起身审视一遍满意的点头:“那我就先告退了。”   李明楼嗯了声。   姜亮道:“夫人有事再叫我。”他看了眼桌子上,摆着一封相州武都督的来信。   李明楼再次嗯了声。   姜亮这才转身,刚迈步,李明楼又唤他:“姜先生。”   姜亮忙转身,一手拂袖:“再写一封我的手腕也不酸。”   李明楼笑了。   姜亮也跟着笑了,将袖子放下来:“夫人做大事的人,写信这些小事,我能代劳就代劳了嘛。”   李明楼看他没有说话。   又是那种令人害怕的审视,这女子美目里藏着深潭,潭水幽暗。   姜亮多看了一眼就觉得脊背发麻。   她在看什么?   李明楼不是在看什么,而是在想,上一世以为说书先生的姜亮,为她的悲剧不幸添了多少砖铺了多少瓦......   罢了,不想过去,至少现在,姜亮是在替她谋砖夺瓦。   她笑了笑:“姜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们抓来吗?”   姜亮轻咳一声:“不是,请嘛。”   李明楼道:“我要是说,我在梦里见过你们,你信吗?”   姜亮脸上的沟壑瞬时绽开:“我早就知道,我姜亮非凡人,果然早已入仙人之梦境。”   说罢大笑着跑出去了。   李明楼愕然又笑了摇头,什么仙人非凡人,那梦境里她是混沌的蠢人,他是碌碌无为的庸人。   其实这一世,她和他们也没什么变化,变化的只是选择和机会。   不过也不是没变。   李明楼低下头,看着桌上等待自己抄写给项南送去的信,比如她变成了项南这样的人。   ......   ......   淮南道寒风并没有驱散街上的民众,街市比先前更繁闹,更多的货物摆满货架,为快要到来的新年做准备。   虽然早已经习惯,但淮南道令兵们在街上疾驰,还是引发了一阵忙乱。   “这是急行令啊。”   “你看那旗。”   “不对,这次多了一杆旗,是楚国夫人的旗。”   “这是楚国夫人要出门?”   “这是做什么去?”   街上的民众聚集又议论纷纷,看着疾驰出城的兵马。   未了站在一间酒楼上,推开窗遥望。   “这就是去安东的信兵?”他说道,“夫人是要与安东的白袍军小项氏合作?”   室内一个文吏坐在喝酒,闻言点头:“应该是,前几天道衙已经决议通过了,安东毕竟是我们拿下的,河南道和白袍军占了便宜了,我们当然要要回些好处。”   未了道:“是要好处,还是送好处?夫人连大旗都送给项南了,岂不是坐实了她与项南关系匪浅?”   那文吏举在手里的酒杯一抖,洒了一片。   “未大人!你这说什么呢!”他呵斥,又压低声音,“不要胡说不要胡说,夫人的名声呢!”   未了道:“我看夫人并不在意名声,这时候赠旗,倒是要坐实谣言。你们道衙,当相劝啊。”   文吏似乎有些难以开口,将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没有的事,劝什么劝,不要胡说。”他只含糊道,一面岔开话题,“你喝不喝酒?你怎么还没走?夫人宽宏,你和周将军请罪,她根本就不怪罪你们。”   听闻楚国夫人遇险后,周献和未了先是向相州去,走一段听到解了危难,二人便又来到扬州城,亲自拜见楚国夫人请罪,毕竟安守忠是越过了北线从东线进入淮南道,周献领兵的沂州,也算是防守失职。   当然,楚国夫人和淮南道并没有当回事,这件事与他们也无关。   周献离开了,未了没有走,一直留在州城,他为人低调谦和有礼,与淮南道衙的官员们多有来往。   听到文吏询问,未了关上窗坐回去与文吏继续喝酒:“再过几日就走了。”   文吏喝到醉意但不敢大醉,浅尝辄止便告辞了,楚国夫人仁善宽宏,但道衙里规矩可不少,他可不想贪杯丢了前程,这个世道有个正经前程很不容易了。   未了的随从将文吏送上马车,再回来见未了守着一桌残席坐着出神。   自从昭王过世后,未了一直很少发呆,他太忙了,要做的要学的事太多,连睡觉都定着时间,身边专门有随从看着,一旦超过了,就拿着戒尺把他打醒。   未了还睁着眼,随从不用拿戒尺打他,上前问:“大人,我们可以起程了吗?”   未了回过神看他:“马鞭你拿了吗?”   随从被问的一怔:“马鞭当然有,在车上呢。”   未了道:“你去拿来。”   随从不解:“做什么?”   要用马鞭,应当是下楼坐车啊。   未了将棉袍解开脱下,赤裸上身,露出白细的肌肤。   “抽我。”他说。 第一百零九章 众目睽睽之下   扬州城繁华如同盛世。   先前马江占据,作为守城叛军虽然残虐,但没有自毁城内,后楚国夫人围城,攻城守城惨烈没有持续太久,马江就跑了。   扬州城的城池和民众基本上是完整的保存了。   楚国夫人来了之后,引来无数人涌入,富商豪族流民乞丐形形色色,但道衙管理严苛,秩序有定,有钱的不能为所欲为,没钱的也能找到活路,扬州城更加繁盛。   冬日的街上人来人往,带着虎头帽的小儿被家人顶在肩头免得被挤到,也能看清街边商铺新换上的彩绢花棚。   雅致的酒楼和街边叫买的小贩相映成趣,两条街道相汇的宽敞地带还有一群人在杂耍。   人的跟头翻的风车一般,顶着大红花的猴子在一旁敲着锣转圈,大人孩子齐齐叫好。   围观的两个商人拍手叫好扔下几个钱,下一刻继续说话。   “天越来越冷,我需要备货,到底什么时候能运来?”   “不要急,山东那边太抢手,我还有别的门路,漠北那边多得是。”   “漠北太远了,一路上好多叛军之地呢。”   “想办法呗。”   他们看着玩乐,想着生意,或者大笑,或者眉头皱起,口中说到的叛军,似乎也变成了不算什么的大事。   他们这里有楚国夫人,神仙临世仁善爱民,万事无忧。   街上每个人都各有热闹,乐趣,喊声叫声笑声此起彼伏,直到有一处的声响超过了其他地方。   “打人了,打人了。”   打人?打架吗?   扬州城人多繁华,各种玩乐都常见,但打架斗殴不常见,官府对打架斗殴惩罚极其严重,轻则去做苦役,重则赶出楚国夫人治下.....   楚国夫人治下可不是只一个扬州城,整个淮南道,宣武道也有一部分,沂州那边也不行,江南道那边也有楚军,山南道那边有夫人的情夫把持.....   这四面是没路可走了。   敢当街打架,不是莽夫就是傻子,众人立刻涌涌去看。   挤过去才明白为什么喊的是打人不是打架。   一个男人跪在地上,赤裸的背上一道道血痕,站在他身后的一人啪的甩鞭子,鞭子抽在跪着的男人背上,顿时又添一道血痕,男人被打的向前趴去,以头撞地......   “老奴有罪!”以头撞地的男人大喊一声,撑起身子,向前跪行一步,然后再拱起血淋淋的后背.....   啪的一声,又一鞭子打下来。   四周的民众发出尖叫,孩子们被抱在怀里掩住眼睛,太吓人了,勾起了大家竭力遗忘的叛军占据时的暴行。   现在不是叛军占领城池的时候了,这种暴行立刻被四周的人质问。   “惩罚罪奴吗?主人私自打罚奴仆,可是要问罪的!”   “如果他犯了错,送官府,有官府定罪,私人不可打杀!”   更有义愤的人涌上来要夺下打人者手里的鞭子。   “诸位息怒!”打人的男人举起马鞭大声喊道,“这不是惩罚罪奴,他不是奴仆,他是官,他是沂州太守!”   官?   激愤的众人停下脚步拳头,打量这个跪在地上的人,官员太多了,淮南道的官员他们都还认不清记不全,更不要说沂州。   然后也才看到除了手握马鞭的人,旁边还站着一人,手里捧着叠放整齐的官袍官帽。   太守,是个很大的官呢,沂州大家也都知道。   沂州其实跟淮南道不挨边,离得还有些远,属于兖海道。   只不过沂州非说自己也是隶属淮南道,因为这是昭王遗言。   当初沂州危急,楚国夫人带兵驰援相助,虽然昭王遭了难,但保住了沂州万民,昭王感怀楚国夫人仁善,别人都靠不上,只能把他的属地属民托付给楚国夫人。   兖海道被指桑骂槐的骂了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也并不在意,沂州位置上是属于他们,但作为昭王封地,从来跟他们没有来往的,给楚国夫人就给了吧,兖海道兵马不多,自身难保,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嘴也是拖累。   “沂州那边的兵马是夫人留下的振武军。”   “那这个太守,也是夫人任命的?”   街边的人开始议论,原本的激愤平缓了一些,不是奴仆不是平民,是官的话.....   大家询问:“这位大人是犯了什么错吗?”   随从没有回答,只拿着鞭子再次抽打,伴着鞭打声,痛苦的喊声,人扑倒以头撞地。   “老奴有罪!”未了趴在地上喊道。   他清醇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疼痛让他整个人不住的发抖,但依旧撑着抖动的身子向前跪行,然后等待再一次的鞭打。   “啊呀太惨了。”   “这是向哪里去?”   “这好像是向楚国夫人宅邸.....”   是楚国夫人封的官,有罪,所以这是楚国夫人在惩罚吧?要不然哪有人无缘无故自己鞭打自己。   既然是楚国夫人的决定,大家就不敢阻拦了,甚至不敢质问,楚国夫人肯定是没错的嘛.....   只是.....   鞭打声,扑倒声,痛呼声,男人白皙的后背皮开肉绽,膝头手掌额头也都磨破了,随着跪行路上留下一片片血迹.....   扬州城上一次见血还是叛军占据的时候。   街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惊惧不安咬牙噤声的看着这个被抽打跪行的血人。   他犯了什么错?受到这么可怕的惩罚,最关键的是,楚国夫人,竟然也打人。   打的好凶啊.....   .....   .....   “这个未了跑到大街上被鞭打?”   “怎么没人管他?巡城差役呢?”   “巡城知道他是沂州太守,没敢轻举妄动。”   “说是沂州防线失误,让安守忠突袭夫人,他罪该万死。”   听到这里,宋观察使停下脚步:“这不是早就说过了?他和周献见夫人,夫人已经亲口说了与他们无关,说句不好听的,沂州的防线哪有这么长,他们跑来认错真是高看自己了。”   身边的官员们点头,又不解。   “是啊。”   “这未了怎么回事?”   “沂州跟夫人遇袭毫无关系,他们就是找借口过来看看的。”   “周献已经走了,未大人说在这里访友停留几天,怎么跑去大街上自残了?”   大家议论纷纷,这件事莫名其妙。   “难道真是夫人罚他?”有人迟疑一下问。   不会的,夫人从不罚人,宽宏大量,连那些投了叛军的知府太守官员们都能收纳不计过错。   “那就是未了疯了。”有人断言。   那个未了可不像是会发疯的人,他们多数都跟这个未了打过交道,进退有度,是个太监,但毫不让人生厌。   “那可说不准,本就是不全之人,又受了昭王之死的刺激,说不定心里早就不正常了。”   大家七嘴八舌越说越乱,宋观察使一挥手打断。   “不管是夫人真生他的气要惩罚他,还是他失心疯了。”他沉声喝道,“都不能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残。”   他走出衙门,看向通往衙门的大街上人群聚集,黑压压恍若乌云密布,原本明媚的扬州城蒙上了一层阴影。   “这是毁夫人的名声啊!”   楚国夫人是神仙般的人物,她仁善慈爱宽宏,她舍千金赠人,她从无私利,她亦无私愤。   她怎么可能因为一个不算罪过的罪过,如此暴虐的惩罚一人!   神仙不做这种事,善良明智的人也不会做这种事,做着这种事的往往是残暴昏庸之徒。   官吏们面色微白。   “快把他带回来!”   ......   ......   道衙这边还是慢了一步,未了已经被楚国夫人派来的官兵带走了。   此时他跪趴地上,鞭子扔在他身边,血不断的从身上流下来,光洁的地面上绽开了花。   纤弱的太监趴伏在血花中,像日光下正在融化的雪人,下一刻就要消失了。   李明楼的视线没有半点怜惜:“未了,你为什么要败坏我的名声?”   血花中的雪人慢慢的抬起头,纯净双眼看着上方端坐的女子。   “夫人,因为你的名声太好了。” 第一百一十章 一句旧事的提醒   李明楼觉得自己这一世重生,除了看清项氏,很多事变得古古怪怪,见到的人也都奇奇怪怪。   认识的姜亮刘范变的不一样,听过的韩旭也不一样,不认识的从未听过见过的未了更是....   李明楼抬头看向门外冬日阴暗的天。   “如今这世道真是变的人不人鬼不鬼。”她说道,“美德高洁,仁善慈爱,君子名士,好名声都成了坏事了?”   未了道:“夫人,自来万事都是福祸相依,好事是坏事,坏事也是好事,名声自然也是如此。”   李明楼收回视线看向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说,你这么做是为了我好。”   未了在血中躺着笑了。   “不是,我是为了我自己。”他道,“自从夫人封了楚国夫人,连续大胜,老奴就有些害怕。”   “你怕我?”李明楼道,“我有什么好怕的,我能用你做事,你做事,我不会理会你,做错了事,我也不会要你的命,你不想做事了,可以自己离去,我这样的人的,有什么好怕的。”   她看着未了。   “除非你不做事也不离去,只想作乱。”   未了趴在地上看坐在前方的女子,一半的视线是血红,一半的视线是雪白。   “夫人,我不是怕你。”他说道,“我是想起了以前的旧事。”   这屋子里并不是只有李明楼和未了,明面上元吉,姜亮刘范都在,暗处的护卫们更多。   听到他说这句话,李明楼没说话,姜亮先笑了,抬胳膊撞了撞刘范,低声道:“看到没,这就是谏言,一般都以一个古代的故事开头,跟过王爷的人真不一般,连个太监都会引经据典。”   他的姿态是低声,但这屋子里能有多大,每个人都听见了。   刘范不屑他这样,看着未了,直接道:“未大人,你要讲旧事讲故事讲什么都可以,但不是现在,而是做这件事之前来讲,先前讲是进谏,现在是胁迫!”   姜亮点头,他就是先说服夫人,然后才动手写信,可不是写了信再去跪在夫人面前讲道理。   未了在地上血水中,道:“是,老奴错了。”   刘范一甩袖子,认错认的这么快,分明是不认错。   “歪门邪道,无足挂齿。”他对李明楼道,“将此人拖出去,给民众解释清楚就可以了。”   楚国夫人的名声,还不是一个小小的太监能污蔑的。   李明楼看了眼未了。   未了在血水中趴着没有挣扎也没有反驳。   “老奴受罚是罪有应得。”他道,“老奴说了此事是为了自己,此事做了就无怨无悔,请夫人把我拖出去吧。”   李明楼道:“说完再拖吧,都费了这么大力气了。”   姜亮对刘范耸耸肩,道:“夫人心善呐。”   未了没有理会姜亮,头碰了下地以示感谢,道:“老奴年轻的时候在京城宫中,昭王和鲁王彼时还小,小儿玩乐做泥塑,昭王做的被我们这些太监们称赞了几句,隔日一屋子的泥塑就都被砸了。”   说罢在以头碰地。   “老奴讲完了。”   讲完了?元吉也忍不住看看姜亮刘范,再看李明楼,这说了什么?   刘范竖眉没说话。   姜亮哈哈一笑:“幼时的时光真是令人回味啊。”   他将话题岔开,李明楼却直接问:“是鲁王砸的吗?”   未了道声是。   姜亮对刘范笑:“不管是天子贵胄还是你我这样的俗人,小时候都这么顽皮。”   未了道:“鲁王因为先天有眼疾,自小就心胸狭窄易猜忌。”   姜亮摇头:“真是非礼啊非礼,这是说什么呢,我都听不懂。”   未了说的是有些含蓄,李明楼便直接问:“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就如同的昭王泥塑,因为名声太好了,陛下会不喜?”   姜亮一口呛了低声咳嗽。   未了看着李明楼,这一次干脆的道:“是。”   话说的这么明白了,大家就不能再装傻了,元吉面色微动,纵然知道四周护卫严密,还是忍不住看了眼外边。   刘范喝道:“大胆,竟然非议陛下,还是以小儿之事,童言无忌,你这个大人如此心胸狭窄。”   未了看向刘范:“小儿看到老,老奴这么多年虽然没有再见过鲁王,但老奴相信鲁王性情依旧。”   说罢再次叩头。   “当然这只是老奴的想法,夫人信不信,夫人自己做论断。”   姜亮指着他,一脸不忍睹:“话你都说完了,还叫别人说啥?你这人怎么这么坏?”   刘范不屑:“你这太监真是可笑,现在是什么时候?天下大乱,陛下流落在外,叛军贼子占据京城,四方兵马混战,楚国夫人一力抗敌,你现在跑出来说这种话,是不是太早了?”   他们一人一言,说给未了听也说给李明楼听,李明楼坐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听他们说话。   未了说,夫人信不信自己论断。   她当然是信。   未了看着鲁王长大,她则是看着鲁王称帝。   鲁王先前在大家口中是个模糊的人,二十年被扔在远离宫廷的地方,没有受过任何王储的学习,在叛乱中仓促登基。   新帝谦逊卑微,似乎很好说话,又很不好说话,他依赖朝臣们,又不相信他们。   随着战事的越来越稳定,叛军的节节败退,皇帝也在朝臣们眼里越来越不可测。   姜亮有一次喝醉了说过一句:“没有什么不可测,陛下其实就是满怀恨意。”   恨什么?恨叛军?   姜亮幽幽一笑,说出一个令她很不解的答案:“恨朝臣。”   朝臣辅助了他登基,平定叛乱,重整大夏,这不该是感激怎么反而恨呢?   “就是因为他们做的太多喽,他们功劳太大喽,皇帝一辈子抬不起头喽。”他醉眼朦胧,嘿嘿笑压低声音,“没有人想一辈子抬不起头,更何况他是皇帝,谁让皇帝抬不起头,皇帝就恨不得砍掉他们的头。”   李明楼觉得他是醉糊涂了,功劳越大皇帝越恨,那大家都做庸臣,国亡了皇帝就高兴了?   然后,李氏就被灭族了。   李明楼伸手摸了摸脖子,李氏被杀是项氏动的手,但没有皇帝的允许,项氏怎么动手!   而且他们被杀的罪名是,谋逆。   谋逆,父亲十年积蓄的兵马几乎在平叛中耗尽,那些将士们的血还没干呢!   皇帝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仅仅项云说他们谋逆,皇帝就信了?不可能的,皇帝不是瞎子聋子,他从叛乱登基又看着叛军平定,剑南道李氏是什么样的人,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因为李氏功劳太大了,他能当皇帝都是因为别人的功劳,功臣的声名会永远压在他这个皇帝头上,所以他要除掉他们,然后他就能挺直脊背抬起头了吗?   功劳越大,皇帝越恨,名声越好,皇帝越嫉。   “未了,你这个太监,你心里太阴暗了。”   “你们以往在宫廷阴私下作暗斗也就罢了,现在走到了人前被称一声大人就应当光明磊落。”   “你在想什么我知道,昭王与鲁王不和睦,昭王已故,你就要挑拨。”   姜亮刘范呵斥未了的声音还在继续,未了趴伏在地上一语不发,如果不是他还睁着双眼,大家都要以为他已经死了。   “此人执念入骨。”刘范道,“不用再说了。”   李明楼听到这里差不多了,道:“把他带出去吧。”   厅内三人看过来,那么就按照姜亮刘范说的那样,对民众解释一下,此人自编自演自罚,与夫人无关。   李明楼迎着三人的视线,道:“把他扔到门外,不用管他。”   此言一出,元吉愣了下,他觉得小姐说的似乎跟姜亮刘范说的一样,但又不一样。   在血水中被抽走了魂灵的未了则抬起身子。   “夫人!”他伸手向前爬去,高喊,“夫人宽恕啊!夫人宽恕我!我知错了!”   随着他的爬行,血在地上蔓延,翻开的皮肉,嘶哑的哀求,高高伸出的手,令人心悸。   李明楼看着他,道:“拖出去。”   .....   .....   楚国夫人的后宅门砰的打开,让挤在街上的民众嗡嗡的议论声一停。   一个人被扔出来,民众们的惊呼声嗡嗡声瞬时又如旋风而起。   “是那个沂州太守。”   “怎么样?他还活着吗?”   “楚国夫人,宽恕他了吗?”   无数的声音扑来,门砰的关上,只留下血人般的未了躺在地上,没有人给他们解释回答。   人群围上来,又不安的退开,想要搀扶未了,伸出手的又迟迟不动。   这个人好惨好可怜,但夫人原谅了他?还是没有?   夫人如果原谅他,他们可以搀扶救护他,夫人没有原谅的话,他们怎能违背夫人?   每个人的神情都迷惑不解,不知所措。 第一百一十一章 旁观者皆清   宋观察使赶过来时,楚国夫人的后院很忙乱,叮叮当当人来人往。   “事情怎么样?”宋观察使拍了拍揣着袖子站在廊下的姜名。   姜名见是观察使大人,点头道:“窗户已经拆走安好了,地砖要两三天才能好。”   什么意思?宋观察使一怔。   “地面染了很多血,脏了换一下。”姜名解释,“给夫人先另准备个屋子。”   换个屋子住就换个呗,拆窗户过去是什么意思?这些无关紧要,宋观察使又忙甩开这个念头,急急道:“名爷,我问不是这个,未了这件事夫人要怎么样?外边可是越传越不像话了。”   .....   .....   未了被扔出去两天了,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询问也越来越多。   未了的随从找了一个大夫,给他灌了药,并没有包扎伤口,只是保证他不会死。   未了灌了药有了力气,继续在门外跪着,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话。   楚国夫人后门有人进进出出的时候,民众就会询问,进进出出的人对此视而不见,也自然不回答,老门房倒是会看几眼,听到询问会答两句。   “他啊,犯了错呗。”他说道。   错是让叛军越过防线夫人遇险吗?民众再问,老门房就不说了,只摇摇头关上门。   但这一句话就足够了,消息飞一样的在人群中传开。   这个未了真是因为触怒了楚国夫人被处罚。   来围观的民众指指点点神情复杂,不再质问也不再同情,他是犯了错嘛,楚国夫人要处罚是理所应当,只是......   楚国夫人也会生气,也会罚人,而且.....   街道上还有血迹残留,一道道趴伏在地上留下的人形,皮开肉绽血淋淋的男人歪倒在地上,面色像纸一样,清醒了就撑着身子跪着,跪着跪着晕过去倒下来,旁边的随从就会上前,让大夫确认会不会死,大夫或者用针扎几下,或者灌几口药,男人便又醒过来。   跪着,倒下,醒来,再跪着,再倒下,一直重复着,似乎无休无止,直到死.....   死也没那么容易死,旁边有大夫守着,不治伤治命。   这就是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好可怕啊。”   有人终于忍不住咬着手指说。   虽然没敢说谁可怕,但四周的人还是立刻反驳“这怎么能说可怕呢?”“是他先犯错的。”“犯了错就要惩罚。”诸如此类的话将那人的感叹压回去。   是啊,犯了错当然要处罚,怎么能说楚国夫人可怕呢,楚国夫人还杀人呢,杀叛军呢,怎么就不觉得可怕了?   大概是因为那是叛军,这是楚国夫人自己人的缘故吧......   所以虽然觉得合情合理,但楚国夫人好凶的说法还是散开了。   那个爱护民众的神仙,原来也会打人,打的还那么可怕,颠覆了民众们的认知。   但对于当地豪族和官员们来说,心里却是很清楚。   楚国夫人当然不是神仙,她是人,是人当然有脾气,而且脾气还不小.....   “光州府黄氏合族一百多人口还在做苦役呢,现在活着有多少没人知道了,也没人在意,黄老太爷一辈子作威作福,死了孤坟一座连香火都没人供奉,是谁的手笔?”   “不过是不同意借地给流民耕种,就如此下场了。”   “哎不对吧,是黄家勾结叛军奸细,屠杀了一个村子。”   “那不过是官方的说辞,起因,内里,还不是因为楚国夫人为了蓄养兵马收留大批流民,为了安置养活这些流民,杀富济贫。”   “那时候她还不是楚国夫人呢,只是武少夫人,就敢带着兵杀进黄家大宅,当众杀人。”   紧闭门窗的室内说的越详细气氛越热烈,直到有人重重的咳嗽一声。   “大家都知道她是武少夫人的时候就敢纵兵提刀杀民,现在她是皇帝圣旨封的淮南道主,大家还在背后非议她。”他说道,视线扫过厅内这些衣帽华丽的男人们,“她现在要是想杀谁,连说辞都不用有,只一句你犯了错就足矣。”   炭火地龙都一瞬间消失,温暖如春的室内恍若冰窟,所有人都面色发白身体发寒。   “最近的生意不好做啊。”   “是啊,涌来的穷货商太多了,红了眼的降价甩货,抢走了我们不少客源。”   “不行,这件事得好好商议。”   “再这样下去,我们就去告官,官府得出个章程管管!”   厅内再次响起了议论声,说的是大家自身的事,至于被惩罚的沂州太守,死去的黄氏一族,楚国夫人可怕还是不可怕,就像从来没有谈起过。   楚国夫人的作为性情,民众们不解,豪族们不敢谈,官员们倒是随意一些,楚国夫人杀叛军还是杀富商豪族,对他们来说都是正常的,只是有些不安。   官员们有舆图有朝廷文书战事动向,对于很多事他们心里知道的很清楚。   “未了哪里犯错了?安守忠从范阳突袭而下,过的是宣武道,沂州是养了不少兵,收复了一些地方,但这件事跟他们的防守还挨不着呢。”   “我看夫人是气他们援助不及。”   “那种情况谁都援助不及啊,元爷,就在淮南道,来的也晚了,怎么不见惩罚他?”   “要我说大家也别猜了,未了只是一个太监,是夫人的奴婢,主人心情不好,发发脾气又算什么。”一个官员举着热茶插话,“这与我们无关。”   他们可是朝廷命官....跟一个太监不同。   室内的气氛轻松一些,但有人放下茶杯,笑了笑。   “我们算什么朝廷命官,我们这些有人是楚国夫人任命的,有人是给楚国夫人递了投诚书请她任命的,更有人是先前投了叛军马江当了安康山的官,后楚国夫人不计前嫌允许继续当大夏朝的官。”   “何来朝廷命官,这淮南道,都是楚国夫人命官。”   “别瞧不起那太监,说白了,我们跟那太监一样,就是多了根东西而已。”   厅内一片安静。   “那你们说,我等偶尔有些小过错,夫人会不会记在心里,心情不好的时候,发发脾气....”   把他们也用马鞭子抽一抽.....   他们又能怎么样?   去告诉皇帝?   “如果我们说楚国夫人随意处罚我们,而楚国夫人说我们是叛军的罪官,或者直接说我们是奸细,皇帝会信谁?”   废话啊,一个官员将官袍一甩.   “陛下是靠楚国夫人还有她的丈夫打仗平叛乱,又不是靠你我这一张嘴。”   .....   .....   “很过州府都听到消息了,有亲自来道衙打探消息的,有在门外派了亲信窥探的。”宋观察使拉着姜名低声道,“这未了,夫人这是什么打算?”   姜名道:“夫人在罚他啊,他犯了错。”   宋观察使晃了下他的胳膊,急道:“我知道他犯了错,他自己在人前也说了,防守失误差点害了夫人,但是,名爷,民众们不清楚,你我心里都清楚,那防守失误跟未了没什么关系。”   姜名道:“不是的。”   宋观察使愣了下,不是吗?   “是这样的。”姜名反拉着宋观察使低声道,“夫人从没因为这个要罚他,是他自己自作主张,跑到街上自残,污蔑夫人的声名,夫人这才罚他。”   宋观察使眨眨眼:“就是说夫人现在罚他,是因为他先前自己罚自己是自作主张,污蔑了夫人的声名?”   姜名点头:“就是这样,元爷去大营了,我本来要跟大人说,忙着给夫人修地砖还没来得及,大人这么聪明,自己就想到了。”   宋观察使一怔,又跺脚:“名爷,你跟我说不说不重要,这件事要给民众说!在未了扔出的时候,就该.....”   他的话没说完老门房跑过来了。   “名爷。”他乐颠颠的喊道,“沂州那边送来了十车金银珍宝。”   姜名道:“沂州吗?这是给未了说情赎罪了。”   老门房点头:“是的是的,我让小童问夫人了,收还是不收。”   被打断的宋观察使回过神,转身盯着老门房喊:“不能收。”   老门房哪里会听他,对他笑了笑,那边小童咚咚跑来:“夫人说,沂州的金银珍宝都是昭王留给她的,收。”   老门房应声是转身就走了,宋观察使在后哎哎两声,姜名拉住他。   “大人,你是说应该给民众说一下这件事?”他道,“我这就去说。”   宋观察使再次跺脚:“收了钱,说就没用了。”   .......   .......   尽管宋观察使说没用,官府还是安排通告了。   沂州太守未了,贪图名利,在夫人明确表示安守忠突袭与沂州无关,擅自自罚哗众取宠,污蔑夫人声名,特夺太守之职以儆效尤。   通告在城中张贴告示,也以公文的行事下发淮南道治下州府,在跪了三天后,未了也被老门房赶走,聚集窥探议论不休的人们也便散了。   原来如此啊,民众们恍然,犯了错楚国夫人果然是会罚的,罚人还罚钱。   果然如此啊,豪族们明白,楚国夫人的脾气真是不小,罚人还罚钱。   如此就好啊,官员们松口气,楚国夫人不讲理,但贪财。   刘范眉头紧锁,一声叹息:“夫人这个人,最终还是听了未了的话。”   姜亮捧着茶缸喝了口摇头:“这可不是未了说动了夫人,是夫人自己有了决议。”   刘范道:“自毁名声,夫人何必,我不信陛下会如此。”说到这里又停顿下,“至少目前不会。”   姜亮哈哈笑,道:“你去劝劝夫人啊,未了能进言,你也能啊。”说着挽袖子,“来来,我来拿鞭子抽你。”   刘范瞪他一眼,道:“事情已经如此了,再进言有用吗?更何况夫人此人,执拗。”   姜亮将茶缸一放:“你不去,我去。”   刘范有些惊讶:“你是这种人吗?”   不是夫人说的一切都对,从不反驳吗?   他当然不是那种人,姜亮一笑:“我去见那个未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当局者自明   未了还住在客栈里。   客栈的掌柜没有赶他走,还主动做了补养的饭菜送来,未了道谢,掌柜的便语重心长的劝说你犯了错认了错,有错就要改正,楚国夫人这是为你好,你看,因为有楚国夫人,才能开着店,也才有给他吃住的地方.....   总之一句话,让他不要记恨楚国夫人,改正错误,重新得到楚国夫人的认可。   “姜先生,连一个客栈的小老板都能劝我向善,担心楚国夫人,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未了对姜亮说道,“夫人之名,在民众心里,不会因为我而有损。”   姜亮道:“未大人,你的意思是夫人的名声只能由夫人来损喽?你别把自己摘出去,说些什么人的选择最终是来自自己之类的话,对你我来说,这就没意思了。”   未了笑了:“姜先生,大人当不起了,叫我未了就行,请坐吧。”   “我现在可不敢小瞧你了。”姜亮抖了抖衣衫在床边坐下,扳着手指,“暴虐,易怒,心胸狭窄,迁怒,理智不明,贪财,视门下官员为奴仆,未了,你这一打一跪一送钱,把夫人从高高的天上,一下子拉到地上了,让她从一个心思通明的神仙,变成了一个心思难以捉摸的妇人。”   未了在床上披着衣衫坐着,两边的帐子让他的脸有些昏暗不明,听到这里再次笑了:“或许夫人并不愿意做神仙,想做人呢。”   姜亮道:“与夫人见面不过三四次,你就能窥得夫人心意性情,不简单啊。”   楚国夫人与一般女子不一样,不在意名声,姜亮是知道的,毕竟夫人与韩旭与项南的来往,由他一手操办的。   一个已婚的妇人,公然与其他男子来往,虽然没有真切的证据,谣言也足矣令声名蒙羞。   但如今乱世,说是叛军嫉恨诋毁,蒙羞随时又能变成为国为民忍辱负重,成了善名。   所以姜亮才敢肆无忌惮的劝楚国夫人无视声名蒙羞,从中获利。   没想到未了更大胆,直接让夫人毁掉真正的声名。   “姜先生,不管是神仙还是人,夫人都是勇武善战聪明理智的。”未了道,“她自己是光明磊落的,但她知道这世间并不是光明磊落之地。”   所以他说鲁王是个阴险自私易嫉妒的人,夫人能不惊不怒不急不惧的听着,因为她知道,这个世上不是神仙之地。   姜亮探身打断他,小眼闪烁压低声音:“你是不是很恨鲁王?”   这话问的也太赤裸裸了,未了当然不回答:“我恨不恨鲁王无关紧要,朝廷和皇帝喜不喜欢一个兵马众多能征善战又声名赫赫善得人心的淮南道主,才是紧要的。”   姜亮坐直身子轻叹一口气:“自古良将忠臣,难道都免不了功高震主的下场?这还没有功成名就天下太平呢,你是不是想太早了?”   “未雨绸缪总好过临阵磨枪。”未了道,“更何况现在也不算太早了,陛下身边不是有了新人了吗?武都督那边的粮草辎重兵马补给已经不如先前了。”   姜亮倒是没注意这个,但他知道周献是武都督那边送来的大将,对武都督的动向必然更关注。   “沂州那边的粮草辎重可是夫人的。”他挺身肃重道,“没有夫人允许可不能随意处置。”   妻子的都是丈夫的,连一个小小的门客都敢这样说话,可见这个丈夫的地位......   未了坐着一礼:“姜先生,沂州要给都督送粮草,当然是先送到夫人这里过目。”   姜亮点头笑呵呵:“要过冬了,都督那边缺什么做妻子的当然最清楚了,可不能随便就送。”   未了没有在意他的废话,继续道:“其实缺兵马粮草也是好事。”   姜亮哦了声:“这还是好事了?”   “有时候弱点弱处的确是好事。”未了道,“至少让朝廷陛下知道,都督还需要他们,还有可控之处。”   姜亮摇头:“你看你,把朝廷把陛下想成什么了。”   未了不理会,继续道:“夫人这边粮草不缺兵马充足,又乐善好施有仙人降世之美名,姜先生,朝廷陛下都还在水深火热之中,这仙人降世,是来救他们了吗?天子被仙子相救相助,你说将来,天子如何相待这位仙子呢?是率全民香火供奉呢?还是供奉呢?”   姜亮哈哈笑:“你看你,自己都说糊涂了。”   未了没有笑只是看着他。   他当然没有说重复,只不过是没有别的选择。   姜亮收了笑,摸了摸胡须:“就算不当仙人,当个人,也没必要当恶人吧?夫人一路走到现在,做了多少事,这就一笔勾销了?更何况夫人本就是个善人,非要在民众眼里装恶人?这也太冤了。”   未了道:“夫人只是做官员们眼里的恶人,对于民众来说依旧是善人,甚至夫人越是官员眼里的恶人,在民众心里就越是善人,只要夫人在民众眼里是善人,那再多的恶名与都伤不了她的根基。”   姜亮打量他一眼:“你想的这样清楚,说的这样明白,为什么不跟夫人说?”   未了垂目:“我不说,夫人也明白。”   所以夫人把他扔出来,说他犯了错所以惩罚他,却没有像原本姜亮刘范建议的那样,给民众解释他犯的错是自己惩罚自己污蔑到楚国夫人头上。   甚至在他的随从送了钱后,才让他走。   这一下所有人都相信他挨打是楚国夫人的命令,就算再有人解释不是楚国夫人让人鞭打他,大家也只会认为是楚国夫人收了钱,所以改口.....不仅暴虐还贪财。   姜亮道:“我还是那句话,你这样不说而做,做了再说,再有道理,对夫人来说也是胁迫,你既然明白夫人是什么样的人,就不用担心夫人会拒绝你,你讲清楚再去做,结果跟现在没有什么差别,但你和夫人的心就不会有隔阂了。”   “姜先生,夫人是个真善人。”未了抬起头,轻叹一声,“你说,我如果先给她讲明白这些,她还会同意让人责打我来自污声名吗?”   姜亮身子一震。   未了微微一笑:“此等恶事,怎能让夫人来担起,当然是我胁迫夫人。”   姜亮看着眼前这张白细如玉又如石的脸,一向灵活的舌头打成结。   “未先生。”他起身施礼,“告辞了。”   ......   ......   刘范将大茶缸放到姜亮面前,问:“舌头还没好吗?回来半天了,不说话,还真不习惯。”   姜亮回过神,握住茶缸轻叹一口气:“读书多,不如见多识广,那只是一个太监,都能想到这样的事,果然是新上任的官不如十年的老吏。”   刘范这次没有说歪门邪道,而是看着姜亮笑了:“难得啊,竟然还有你能佩服的人。”   姜亮哼了声没说话。   刘范道:“那不是他见多识广,而是比你还无耻。”   姜亮呸了声。   刘范对姜亮一笑,关切的问:“这人比你还无耻,你就不担心?你在夫人跟前以后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姜亮哈的笑了,沟壑挤成一团,伸手捻须。   “不用担心,这世上没有人能取代我在夫人身边,因为我是夫人的梦中人。” 第一百一十三章 是疯魔是恶魔   楚国夫人府里一个门客怎么控制着脾气没有将滚热的茶水泼在另一个门客脸上,对于外人来说无从知晓。   客栈里未了送走了姜亮,又陷入了昏睡。   鞭打的伤,跪行的伤,让他在床上正面背面难卧,在严寒里带着伤跪了两天,虽然有大夫在旁边守着及时用针喂药,还是伤病不轻。   未了迷迷糊糊,药和饭送到嘴边立刻就吃,动作又快又猛。   随从用力的将勺子拽出来:“这么急着吃喝,还以为没力气了。”   未了被拽醒,趴在床上道:“吃药吃饭才能有力气活着。”   随从嘲讽:“还以为你不想活了呢。”   既然想活,为什么做出这么大胆的事。   未了没理会他的嘲讽笑了笑不说话,闭上眼。   说是随从,实际上是从小到大在昭王府里相伴的太监们,看着未了这样子,随从也不忍再讥讽,坐在床边叹口气。   “阿鱼哥。”他说道,“你到底想死还是想活?你日夜不休的做事,还叫大家都出来做事,你说要大家都好好的活着,但你竟然跑来挑拨楚国夫人和陛下,你可知道,当时楚国夫人就能把你的头颅斩下送给陛下。”   未了原名阿鱼,听到这个许久没提起的名字,他叹口气。   “以后不要叫我这个了。”他说道,“我现在叫未了,心愿未了,此生就未了。”   他撑着身子换个姿势,缓解伤口的疼痛。   “我之所以敢说,就是猜到楚国夫人不会砍下我的头,楚国夫人对陛下也没有那么尊敬。”   随从吓了一跳,伸手按住他的嘴:“你要是再被打一顿,那就真活不了了。”   未了笑了没有说话。   这话很吓人吧,但就是事实,当发现楚国夫人拿着天子之玺却没有上交给新帝的那一刻起,他才有了此生未了的心志。   随从觉得他的笑比说话还吓人,默然一刻,问:“你恨鲁王吗?”   这个问题刚才姜亮也问了,未了没有回答,此时随从再问,未了道:“我不是恨他,我是不甘心,我不甘心昭王就这样死了,我不甘心。”   他说话的声音和表情没有多可怕,但他的手抓紧了床褥,背上刚裹好的伤布渗出血迹,像花一样绽放。   随从吓的按住他,压低声音:“殿下的死跟鲁王无关啊,你不能因为鲁王活着,殿下死了,你就恨他!你这是不讲道理!”   未了笑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老天让昭王死了,让鲁王活着,要怪就怪老天吧。”   随从将他甩在床上:“你真是疯子!你这样做能怎么样?殿下也活不过来了。”   未了倒在床上,撞的伤口流的血更多,整个人都要痛晕过去,但他没有晕,他这样做能怎么样?他也不知道,他只是想......   这天下本该是昭王的,昭王得不到,鲁王也别想得到!   这不能想吗?这很疯狂吗?这有什么疯狂的,连安康山都能称帝了,天下已经疯了!   未了趴在床上,披散着头发,像个真的疯子那样哈哈大笑。   ......   .......   楚国夫人罚了一个沂州太守的事,在淮南道像往湖水中投石子溅起涟漪。   但也仅仅是涟漪,涟漪很快就散了。   道衙征召的民夫清扫了几遍街道,残留的血迹消失,这件事在民众们心里也就消失了。   天越来越冷,年关越来越近,年货,过冬,开春,耕种,贩卖货物,添置牛羊,等等,占据了民众们的心,日常的生活忙碌又繁杂。   楚国夫人只是罚了一个官,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这还是大好事呢,楚国夫人清正严明....嗯,楚国夫人不清正,只严明也好,这世道,不能要求更多了。   涟漪在官员们心里荡漾的久一些,楚国夫人严明,但不怎么清正,事情就没那么可怕了。   州府事务不能出错,免得触怒了楚国夫人,还要认真思索,以往有没有触怒楚国夫人的地方,还要忙着多准备些奇珍异宝,年节要到了,正是给楚国夫人送礼的好机会,一定要丰盛隆重让楚国夫人高兴,日常比先前更忙碌。   而在远离扬州城,以及不为官不当吏的民众心里,连涟漪都没有收到。   一场薄雪覆盖了原野,但原野上不再空寂无人,田地也不再荒废,呈现着开垦过的痕迹。   晨雾未散,村路上便有老汉在捡牛马粪,就像没有战乱前那般自在。   老汉显然对这里很熟悉,在雾气中低着头用叉子在地上砰砰的戳,羊肠小路走的稳稳半步没有滑到一旁的田地里,直到前方响起竹杖落地声......   声音近在咫尺,老汉下意识的抬起头,见萦绕的雾气陡然散开,一个人出现在眼前。   连脚步声都没有听到,这个人像是从地下冒出来,鬼......大早上的老汉手里的粪叉一哆嗦掉下来。   那人弯身将粪叉捡起来,递给老汉,问:“老丈,前方有村子可以讨口水喝吗?”   声音清醇,握着粪叉子的手修长,另一手握着一根木杖,然后是青色的衣袍,再是风尘满面依旧挡不住俊秀的脸,一顶斗笠背在身后,露出光洁的头顶。   不是鬼,是和尚,老汉一颗心落地,魂魄归位。   “大师啊,你走路怎么无声无息的。”他伸手接过粪叉,握在手里做出英勇状,“我差点就给你一叉子了!”   木和尚单手一礼:“吓到老丈了。”   老汉一笑:“哪里能吓到,我们这里是淮南道,安乐平和,没有叛军匪贼恶人。”他解下腰里的水壶,“往村子里走还有段路,大师先喝我的水吧。”   木和尚伸手接过,看着水壶感叹:“淮南道果然人人淳朴,乐善好施。”   在这乱世里,别说分给别人吃的喝的,见到独行的人,大家都互相提放对方把自己杀了抢了。   老汉的眼睛顿时亮了,这是个外来的和尚。   木和尚点头:“我从外地来,一路所见悲惨,很多地方村落都没有人了。”   老汉拉住和尚,似乎怕他跑了:“你也是听到我们淮南道有好日子过才来寻活路的吧,你来这里就对了,我就是从外边来的,我原本不是这里的人,我们整个村子都没了,我带着老小跑到这里,现在,你看,我不仅有房子住,还有田地。”   他拉着木和尚往四野里看,然后指着一处。   “那边就是分给我的田地。”   木和尚顺着他所指看去,只见茫茫田野都是翻耕过的,只待一开春就种下粮食:“这些田地都是楚国夫人分给你们的吗?”   大夏的田地,哪怕荒地也几乎都属于世族大户,流民能有自己的田地,只有靠官府出面。   木和尚看着这些田地,仿佛看到了光州府几个立着简陋石碑的坟堆。   路过的民众都会对着坟堆啐一口:“黄氏是罪人,勾结叛军,害我无辜民众。”   “......官府征召世家租给我们。”老汉的声音在一旁碎碎念念,“官府免了世家的粮税,但我们还要交税呢,可不是白种.....嗯今年是免粮税的,明年就要征了。”   木和尚收回视线看他:“楚国夫人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让老汉更来了兴致,牛粪也不捡了,从褡裢里拿出吃的,甚至还有一块干肉。   “和尚你吃.....哦你不吃肉,你吃我的干饼。”   “你知道这肉怎么来的吗?淮南道太平,但也不是人人都能吃肉的。”   “这是因为我儿当兵,当兵自己可以吃肉,家人也能分到肉。”   “这一切都是因为楚国夫人仁慈,她是仙人临世。”   楚国夫人收留了所有的流民,只要奔来的流民她都收下,在窦县她收留,到了光州府她还收留,有了整个淮南道,她就让淮南道所有的地方都收留流民,给流民吃喝和住处,当地官府没有钱,她出。   楚国夫人征召当兵,为了保护更多的人,敢当兵杀叛军匪贼的都是好汉,好汉要得到更多的荣耀,楚国夫人把最好的吃穿都给他们,还给他们的家人。   楚国夫人不仅仅是让大家来杀贼,她也亲自上阵杀贼。   楚国夫人从不怕危险,坐着车骑着马在淮南道巡视。   她的车马缀着珠宝,描绘着五彩的祥云,就像从天上飞下来。   楚国夫人当初真是从天上来的,窦县有个村子的人亲眼所见,他们遭受了山贼的劫掠,对着天哀求祷告,然后那一晚雷电交加大雨倾盆,楚国夫人披着五彩的衣衫从天而降。   老汉拉着木和尚语重心长:“没有比我们这里更好的地方了,只要你肯干活,就能活的跟以前一样,留下来吧,我们村里没有寺庙,但跟里正说一声,可以建一个嘛。”   虽然当初觉得流民多,但现在各地都在喊人不够,都在要人,村长说了,谁要是能引流民来,一个人给多分一口田。   和尚也是人,不能放过。   老汉说的口水四溅手舞足蹈,一心要留下这个过路的和尚换一口吃的。   木和尚安静又耐心的听,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好奇,也没有开口询问,但却引得人不自主的想要告诉他更多。   待老汉终于喘口气停下来,他点点头,开口了。   “你的儿子在哪里?”他问。   老汉的神采飞扬的脸一黯,看向晨雾里深处。   ......   ......   太阳升高,薄雾散去,山丘上最高处的一座寺庙出现在天地间。   五彩的旗帜呼啦啦的随风飘动,寺庙上的香火袅袅似乎永无休止。   这香火来自庙前一个硕大的香炉,香炉里的香蜡塞的满满。   老汉从牛粪框里翻出一把香扔进去,视线追随着腾腾而起的烟,喊:“羊蛋儿,我来看你了。”   香烟在风里扭动,老汉满意的笑了,似乎是得到了回应。   “我儿的名字就在里面。”他对站在身边的木和尚说道,“里面一面墙都是名字,战死的兵名字都刻在上面,除了我们来祭拜,官府也定期祭拜,香火充足。”   说到这里又嘿嘿笑。   “不知道我家羊蛋儿是上天做神仙呢还是投个好胎。”   木和尚越过袅袅不断的香烟,迈上台阶,走进庙里,迎面一堵黑漆漆的墙,墙上密密麻麻红色的字,那是一个又一个名字,有的有名有姓,有的只有名没有姓,有的没有正经的名字,一看就是随口起的外号,尽管是外号也刻在了上面......   黑色的墙红色的字居高临下黑压压的扑过来,木和尚闭上了眼。   “.....大师,你可以留在这里啊,这里虽然不是寺庙,但有香火,你还能念经超度这些勇士。”老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欢悦。   木和尚睁开眼看他:“你儿死了,你为什么还这么高兴?”   老汉一怔,笑了:“因为我儿死得其所,他虽然死了,但让更多的人活下来,让我和他娘他的妻子子女都能有所养,在这乱世里,如果不是当兵,死了也就死了,哪能像现在这么荣光。”   说到这里轻叹一声。   “楚国夫人真是个仙人。”   木和尚纠正他:“不,楚国夫人,是个恶鬼。”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为一言而来,说一言便去   孟家村发生了斗殴,而且还是在英雄庙。   孟家村原本是个不起眼的村子,因为府城把英雄庙选在这里,变得热闹又出名,投奔来的流民也比别的地方多。   人多了难免有摩擦争执,但在官员们干脆利索的把有罪的流民赶出府界,把有罪的村民变成流民后,大家有事就你好我好大家好少起争执,就算有了争执也尽量私下解决了。   英雄庙这边更是整个府里香火最盛的地方,乱世里寺庙道观神佛都变成了泥塑木雕,普罗大众更愿意来这些真切能守护他们的地方许愿。   英雄庙这里一向热闹,并不是只有在清明寒食才有人来,有家人想念自己的亲人,常来这里坐坐,跟死去的亲人说说话,还能遇到其他同样的人,同病相怜的人说话要更畅快开心一些.   另外四周的村民,路过的货商路人也会来这里歇歇脚.....   英雄庙是官府供养的,选了年老或者有残疾的兵来打理,免费提供粥食和热水,亲人葬在这里的可以免费吃喝,路过的人也可以免费吃喝。   当然,大多数路过的人都不会免费吃喝,多少放下几个钱表表心意,这里的粥食虽然比不上城镇酒楼食肆,但还是很省钱,而且安心,快速方便。   所以虽然是大清早这边就有不少人,打起来后立刻围过来很多人。   其实这不叫打架斗殴,确切说是握着粪叉的老汉攻击拿着木杖的年轻和尚。   年轻和尚的木杖始终垂在地上,一步两步左右轻轻的挪动,避开了愤怒又疯狂的老汉。   “你这和尚,明明应该悲苦众生,怎么能骂同样悲苦众生的楚国夫人是恶鬼!”   原来是和尚骂楚国夫人吗?围观的民众神情有些复杂,没有上前按住二人。   “怎么能骂楚国夫人呢?”   “你这出家人这样做可不对。”   “是不是嫉妒啊,楚国夫人抢了你们的香火。”   有劝解的,有冷嘲热讽的,七嘴八舌乱乱哄哄。   老汉气喘吁吁寒冬里满头大汗须发散乱,不像是他在打人,而是被人打。   “你,你这和尚,先前我给你的水,给你饼,这些都是怎么来的?”他喊道,“都是楚国夫人给的,你吃了却骂她,我还不如把饼喂狗。”   他打的凶骂的难听,木和尚不急不恼,神情不变气息都半点不乱,微微一侧身,粪叉子从他身侧打过去。   “老丈,你的儿是她害死的。”他说道。   老汉一跳离地,红红的眼泪水流出来:“我的儿是杀贼死了,是守护平民百姓死的,他是英雄好汉。”   木和尚轻抬木杖,刺过来的粪叉滑向一旁,他越过老汉看庙宇:“这些人,也都是她害死的。”   四周的人惊呆,因为嫉妒骂人到也罢,竟然要颠倒黑白。   “你这和尚,是个疯子吧!”   大家喊道,都不知道怎么反驳这个疯话,因为这话是在太没道理了。   有个路过的年长者听明白了,笑了笑:“和尚是说,楚国夫人让大家当兵,所以才战亡的吧?”   木和尚看向他,没有说话。   年长者接着道:“和尚你这样想就不对了,叛军横行的乱世,不战都会被杀死,一家子都要死,当了兵虽然被叛军杀死了,但守住了家人的性命,一家人能活下去,他是为自己为家人而死的。”   木和尚道:“你有没有想过,他和他的家人原本都不会死呢?”   什么?原本?这谁能想得到?围观的民众一怔。   木和尚再看向殿内黑压压的石碑和名字:“他们中很多人原本都不会死。”   年长者看木和尚像疯子,同情无奈一笑:“这世上可没有原本,也没有如果,大师,你连这个都参不透,可对不住这一身衣服。”   木和尚身如修竹,双目如深潭:“是因为你们看不到,参不透,混混沌沌把恶鬼当神仙。”   老汉粪叉捅过来:“你个胡言乱语的疯和尚。”   木和尚衣衫微动,人向后一步,粪叉半点不沾身。   四周也再次纷乱,夹杂着脚步声。   “竟敢在英雄庙斗殴。”   “都让开。”   “官差办案。”   原来是官府的人来了,民众们立刻找到了主心骨,纷纷看去大喊:“在这里,在这里。”   淮南道楚国夫人说官差与兵士一样,兵在外战守民,差在城内安民,所以给民众对官差也很尊敬,路很快让开。   人群分开,一群手持锁链刀枪的官差疾步而来。   “差爷,快抓住这个疯和尚。”老汉喊道,用粪叉一指。   诸人的视线看去,却顿时愕然,原本握着木杖的和尚不见了!   “他跑了。”一个民众喊道,伸手指着一个方向。   诸人的视线看去,见一角青袍消失在殿后。   这和尚跑的好快!   官差们立刻追去,待来到殿后并不见和尚的身影,两个官差身手灵活,攀爬上围墙眺望。   “大人,在那边。”一个官差转头喊,手指向外边。   “好快啊!”另一个官差没有回头大喊。   回头的官差将头转回来看去,愣住了:“不见了!”   而墙下的官差头领刚开口说:“.....追。”   .....   .....   “我第一眼看到,他走在田地里,再一眨眼,就到了更远处的树林。”   “他不是在走,像飞。”   “也不是飞,就是一闪,一闪....就不见了。”   “我小时候听人讲过神怪故事,就有那种,缩地成寸....”   两个官差你一言我一语,直到官差首领喝止:“不要胡言乱语!”   再看四周的围来的民众此时神情惊骇,所以那个和尚是,神仙?妖怪?明明就在他们眼前,说不见就不见了,官差们都可以作证,都在说是神怪!   “我当时一抬头他就从雾里冒出来了。”握着粪叉的老汉也回忆着喊,“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   尽管心里惊骇,但想到这和尚的话,老汉还是愤怒的下定论。   “一定是妖怪!”   只有妖怪才恨楚国夫人这个神仙,所以才诋毁楚国夫人,诋毁他们这些死难的勇士。   围观的诸人纷纷点头赞同。   “现在这乱世人少了没了人气,妖魔鬼怪都冒出来。”   “我听人说在大西岭有野狼精化成人,在路上对人作揖,你一回礼,就把头咬掉了。”   听着民众们越来越乱的话,官差首领重重的咳嗽一声:“不要胡说,大西岭那是有贼作乱,披着毛裘吓人抢劫,兵马已经过去剿杀了。”   他再瞪了眼两个官差,带着几分警告。   “这和尚是个有功夫的,走路无声快步如飞,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奸细。”   两个官差惭愧,他们见到高手没有警惕是奸细,反而讲起了鬼怪,引得民众恐慌。   “诸位乡亲,最近官府接到其他地方通报,有一个和尚在我们淮南道境内到处窥探,并诋毁楚国夫人,散布谣言吓人。”官差首领对民众们肃容道,“没想到他到了我们这里,大家再见到此人,一定要及时上报。”   原来这和尚不止出现在他们这里,虽然日子过的很太平,但现在是乱世,淮南道四面都有叛军,而且前不久还有叛军跑进淮南道偷袭了楚国夫人.....   “这和尚一定是叛军,上次偷袭楚国夫人不成,又来了。”   “好好的一个和尚,怎么投了叛军,祸害百姓呢。”   “他不一定是和尚呢,他可能是.....是叛军假扮的。”   妖魔鬼怪被抛开,民众们开始认真又警惕的分析,官差首领松口气,再次肃容,尤其是盯着粪叉老汉:“我淮南道境内人人如楚国夫人乐善好施,慈悲流民,路不拾遗,但此时毕竟战乱不休,我们这里越太平就越被人觊觎,大家见到可疑人等,存善心也要存戒心,夜晚不留宿,白日不引路,可以赠与水粮,但决不允许谈论村庄住处,尤其是城中兵马布防.....”   这些话自从楚国夫人遇袭后各地的官府就常常这样说,传达到每一个村落,原因也没有瞒着大家,那群袭击楚国夫人的叛军乔装打扮,有些村落民众不提防,村子被屠了。   老汉被官差首领说的红着脸垂下头,他太贪图那一口粮了,又看此人是个和尚,忘记了官府的叮嘱,这乱世,穿着僧袍的也不一定是佛祖,野狼还能披件衣服化成人呢。   安抚了民众,官差首领带着人回城汇报,见到县令,官差的神情就没有那么轻松。   “前几天还说在乌江见到这个和尚,此时竟然出现在我们这里,乌江那边没有发现他离开的踪迹,我们也没有发现他进来的消息,这个和尚真的不一般。”   说实话,今日所见,他心里也咯噔一下,认为这和尚不是神仙就是妖怪了。   县令是由原先的老吏提拔来的,据私下消息说,他给楚国夫人的一个门客送了很多钱.....   不过老吏圆滑也沉稳,活的时间长见过的怪事多,听了神仙鬼怪也不惊讶。   大夏都能乱了,这世上什么事都见怪不怪了,老吏常常这样淡定的感叹。   听了官差的话,他捻须淡然:“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再严防死守也有漏网之鱼,这和尚既然有心行事,自然能避开关卡,他人有本事,也不用灭咱们自己的威风,做好我们的事,至于能不能抓到,看天意了。”   官差只能领命,这个县令是只做上官交代的事,其他的事一概不理会,不奋进也不尽善尽美,只要府县不乱民心安定就可以了,老吏都是这样,他们滑头只求混日子不求功绩,偏偏上官不嫌弃.....   官差便也只能跟着县令做让上官放心的事了,将这边的发现和尚的事仔细的写好,上报给上一级官府......就不管了。   他们有太多的事要做了,一个奸细是很吓人,但不能因为一个奸细荒废了成千上万的民众。   新年到了,淮南道境内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不断,没有淮南道安稳的宣武道境内一座小城里,也偶尔有爆竹声响起。   陈二将一根竹筒扔进篝火,听着砰砰的爆竹声,咧嘴一笑,然后才拍拍手缩缩肩头走进室内。   室内灯火下项南也正在笑,手里拿着一封信。   陈二嘴角垂下来:“你不怎么喜欢楚国夫人啊,她的信你竟然还没有背过,还要拿出来看。”   项南对他一笑:“见字如面,只背过有什么意思,当然要时刻拿在眼前看到才好。”   他如此不要脸,陈二被噎的瞪眼。 第一百一十五章 项南之道   说话从来说不过项南,陈二也习惯了,但并不放弃讽刺的机会。   此人有时候做事真的让人不说些什么都对不起自己!   “接到家里那么多来信,你要么面无表情,要么把脸拉那么长。”陈二冷笑,“收到楚国夫人一封信,你这嘴咧开七八天了。”   项南的嘴便再次一咧,露出白白的牙,笑成弯弯的月。   陈二手在这弯月前乱戳:“楚国夫人送信来一路招摇,人人都看到了。”   项南道:“我和她合作,就是要人人看到啊。”   “你媳妇的兵马也看到了。”陈二道,“我已经听到他们商议,今晚就把你绑回去了。”   这个今晚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项南哈哈笑,将手中的信收起敲陈二的头:“这你就不懂了,我媳妇的兵马,我媳妇不发话,他们是不会绑我回去的。”   敲完了又忙收回,担忧的看信纸。   “你的头是不是又好久不洗了?”   陈二气的跳脚:“皇帝也没有天天洗头。”看项南收起来的信冷笑,“你对楚国夫人诉说了爱意,楚国夫人回应你什么?她也爱你吗?”   项南哈哈笑:“没有,她骂我呢。”   陈二冷眼:“我天天骂你,你怎么不哈哈笑给我听?”   自从接到了楚国夫人的信,哈哈笑就没停。   项南再次哈哈笑,伸手一戳他心口:“因为你是嘴上骂我,心里爱我呀,楚国夫人是嘴上骂我,句句嘲讽,心里也在骂我嘲讽我。”   陈二愕然:“那你还这么高兴?”   项南一笑:“没什么不高兴的啊,我又不是要她夸我赞我,也不是要她喜欢我。”   这个家伙嘴里的话总是颠三倒四让人听不懂,陈二瞪眼:“以前缠着见人家,现在缠着写信,不是喜欢是什么?原来你喜欢被人骂?”   项南哈哈笑,将桌子上的一个布包举起:“不是因为喜欢,不是因为出身,不是因为姓氏,只是因为你我的合作,是多么干干净净痛痛快快。”   陈二也不是只记得嘲讽,听到合作,想到了项南一直的打算。   “楚国夫人同意了?”他丢开乱七八糟的念头问,“她要与我们合作拿下宣武道游兵散将?”   项南点头:“没错,她骂了我一通,答应了合作。”   陈二顿时欢喜:“那你这骂挨的不错。”   小兵忍不住站到舆图前,搓着手看。   “先从哪里开始呢?这宣武道也是够乱的。”   “怎么分成了这么多地盘,宣武道兵马有这么多吗?”   “这边不用管,这边是被楚国夫人占据的。”   “哎,安东这边也要留足人手,不能便宜了河南道这群兔崽子。”   小兵嘀嘀咕咕指点,项南在一旁点头一一应声:“你说得对。”   陈二的视线在舆图上一番征战厮杀辗转腾挪半个宣武道,最终来到了滑州,他长长的出口气,回家了。   这次回家可不一样了,他挺直了脊背踌躇满志,转头看一旁项南怀抱布包也学着他的样子。   陈二没有瞪他,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楚国夫人出多少兵马?”   项南将手中的布包一抖,哗啦在身前垂开,黑色大旗,四边火纹,正中红色大字,楚。   黑旗火纹是振武军的旗帜,中间一个乌鸦头是鸦军的军旗,随着武鸦儿的声名鹊起,这面旗帜叛军和卫军都不陌生。   最近振武军的旗帜又多了一种,就是这个楚字大旗,最早是江南道开始的。   “楚国夫人的旗。”陈二凑近看了眼,点点头,“夫妻一体,但现在楚国夫人也在领兵马,有面旗做区分也好。”   项南点点头说声是的:“她当然应该有面自己的旗。”   陈二撇嘴,不与他争辩这个她的行事有多么不合规矩,继续问:“到底给了多少兵马?看看你的挨骂值多少。”   项南将楚字大旗在身前抖了抖,对他陈二抬抬下巴:“这个啊。”   陈二眨眨眼,不解:“什么?”   项南下巴蹭着大旗,嘴角弯弯一笑:“给了一面大旗啊。”   陈二看着他眨眼,项南也对他眨眼。   下一刻眼前的小兵就跳了起来,项南抱着旗跑开了。   “你不仅喜欢被人骂,还喜欢被人当傻子耍!”   “你看你不读书不识字不懂吧,旗乃信也!”   “我信你个鬼!你是不是傻!”   ......   ......   大夏乱了,天子在麟州偏居一隅,叛贼在京城高卧皇城大殿,卫军叛军四处乱打,民众如丧家之犬失群飞鸟流离,但也有不变的,一年四季寒暑节气,新年元旦还是要过的。   宣武道宁安府城内爆竹声声,一层雪覆盖的街上行人虽然不多,商铺也半开不开,但家家户户门前都悬挂了桃符,家宅里零星有孩童们的嬉笑声传来.....   马蹄声在街上传来,踏飞了残雪,也让家宅内的嬉笑声消散。   被一群兵马拥簇的是宁安府的兵马大将,曹勇,兵马大将是他自己封的,叛乱以前,他在丰威军中任校尉,领二百人。   现在他领的已经有一万人,他当然不能再是校尉了。   “其实日子过久都一样。”曹勇看着街上两边喜庆的桃符,绑着的彩绢,满意的点头,“好日子,坏日子,都能过下去。”   叛乱三年了,大家已经忘记了曾经的太平时光,似乎一生下来就是这般乱世,吃不饱穿不暖战战兢兢也都习惯了。   “大将说的是。”一群官员们纷纷点头。   “东西都准备好了吧。”曹勇问。   文官们点头:“城隍庙前已经备好了。”然后齐齐的施礼,“请大将与民同乐。”   曹勇哈哈大笑,与左右的知府和别驾相握,纠正道:“我们,我们与民同乐。”   曹勇身边除了兵将还有一些文官,叛乱后,宁安府原本官员不是死了就是逃了,剩下的也官不官民不民的,民众也不需要官了,大家只需要兵将,曹勇一人便是宁安府的天。   不过这一年曹勇把官员们又都找回来了,安排他们各司其职操持府里的各项事务,虽然也没多少事务,但跟民众打交道就变成了他们。   这是跟淮南道楚国夫人学的。   楚国夫人治下将官管兵马,官员管民众,跟太平盛世一样,民众们心里也更安稳。   大概是因为叛军的缘故,民众们都怕兵马,一开始听说城里只有兵,别说吸引流民来,城内的民众都往外跑,但立了官府,有知府有官差官吏进进出出后,民众们就好多了。   曹勇不只是有勇,要不然宣武道那么多校尉,只有他从二百人领了一万人,他扶持了官员们,还和文官们演了一场戏,他纵马在城内奔跑,伤了一个民众,然后知府捧着官帽来呵斥他,一番争执后,曹勇被清正廉明的知府折服。   “本该罪罚斩首,但念及大将领兵护卫城池,就以鞭刑代罚吧。”知府肃容说道。   曹勇羞愧的下马解下衣袍,让亲兵抽打了一鞭子,从此以后,城内的民众不再乱跑,还有很多流民被吸引来了。   城隍庙前乌压压的挤满了民众,手里都拿着碗筷,看着前方散发着肉香的粥锅。   今日的粥里有肉,这让很多人忍不住躁动。   “不要挤,不要挤。”官吏和官差们维护着秩序,“大人和大将说了,人人有份,恭贺新年。”   在官吏的暗示下,民众们举着碗高喊:“大人和大将佑我。”   如此三番,施粥才正式开始,曹勇和知府拿着勺子,亲手给民众盛粥,虽然有官差维持,民众们还是乱挤.....   流民穷人挤,穿着富贵的也挤。   “你们挤什么挤。”有流民恼怒,“你们还能少一碗粥吃?”   富户心想自己少的不是一碗粥,是肉啊,他们有钱库房里也藏着肉,但根本不敢吃,也不敢拿钱出去买,现在他们的东西已经不是他们的了,那些官兵要是察觉会进门抢走......嗯不叫抢走,叫征召。   如今日子艰难,大家当齐心协力有难同当,有吃的自然要一同吃,官府收缴了吃食平分给民众们,这样大家都能吃饱不会饿死。   听说楚国夫人那里的富户,没有这种烦恼,甚至出足够的钱,还能请楚国夫人的兵马做护卫。   曹勇处处学楚国夫人,却只学了皮毛,连皮毛都不像!   现在不管是叛军还是卫军,都知道民众多的好处,暗恨以及嫉妒楚国夫人先行一步,收拢了那么多人,那都是兵马之源啊。   于是大家都开始学楚国夫人,不再驱赶随意杀民众,而是抢人,抢回来给地方住,给吃喝,让他们安家,种地,生孩子.....   富户们低着头向前挤,领到粥低着头道谢就走,根本就不敢看曹勇那温和慈祥的笑脸。   那笑脸掩不住饿狼的眼神,他看他们都是圈养待宰的羔羊。   按理说,楚国夫人也是把民众当羔羊,但偷偷跟淮南道过来的商人打听,商人却不这么认为。   “楚国夫人是真的在养人。”商人说道,“她不是为了她活才让别人活,她是真的要让大家活下去。”   说的有些绕口,他们想不明白,如果能亲眼去看看就好了。   这世道人心都露在外边,赤裸裸毫不掩饰,看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施粥的队伍有些乱,知府为了避免怪罪自己安排不周,擦着汗对曹勇道:“城里的人又多了很多啊。”   这是曹勇喜欢听的话,高兴的哈哈笑:“大人胳膊酸了吧,不能跟我比,我是拿刀的,你是拿笔的。”   知府怎能认输:“本官不输于大人。”   但曹勇先停下了,一个亲兵在他耳边低语,曹勇的眉头皱了皱,知府拿着勺子的手就抖了抖。   “项南?”曹勇念了下这个人名,“他怎么又来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他人之道   曹勇认识项南,虽然没有见过面。   宣武道一府十九州有丰威军五万,军又分左右两府,分驻不同地方,就算都是校尉,也不是互相都认得。   项南不认得他们每个人,但他们每个人都知道项南。   项南来军中原本不起眼,大夏久没有战事,宣武道又属于京畿卫,更是平安无事,做的最多的是护送京城的大人们去监察,以及剿匪的支援调兵,对于很多兵将来说这些都是苦差,能不接就不接,但项南次次都抢着接。   剿匪支援必去,护送监察则是专门挑选路途远地方偏僻,最没有油水又辛苦的差事。   他受过伤,自然也立功,非常快的从小校,提升到了校尉。   这般人物自然吸引了大家的注意,然后身世也传开了,太原府项氏。   太原府项氏很多人不知道,但说到项云知道的人就很多了,再说到是李奉安的大将,并且被李奉安一手提拔一跃成为节度使,当兵的没有人不知道了。   项云的亲侄子。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虽然以一个小兵身份入伍,但......怪不得上面的将官这么照看他,什么事都想到他,提携他,才有他立功的机会嘛。   受过的伤没人在意了,立过的功也变成了理所当然。   再后来他成了李奉安的女婿,别说当都尉了,府率也能当的,唯一的问题就是年纪太小.....   “现在年纪就不是问题了。”曹勇在铜盆里洗手,感叹,“十岁的娃娃都能当节度使,二十岁府率有什么稀奇。”   “现在也不论职位了。”副将从婢女手中接过手巾,挥手把婢女赶走,“有领兵数万的校尉,也有百人兵马的将军。”   曹勇就是前者,他擦着手神情欣慰,乱世好不好?当然不好,一开始的时候他仓皇如丧家之犬,带着兵马到处跑,担心下一刻就被人打死。   后来他没有被打死,反而收拢了越老越多的兵马,能轻易的打死别人后,感觉就不一样。   以他的出身,在太平盛世,一辈子就不可能有今日。   “项南如今手中白袍兵,再加上他媳妇送的剑南道兵,大概有近三万人。”另一个副将接着说话。   曹勇欣慰的神情散去,好吧,不管是太平盛世还是乱世,有些人就是天生好命。   他将手巾扔在铜盆里:“三万也不多,我当时一直没想明白这个项南,你说他为什么跑到我们宣武道来从军,他去他叔父那里,去他丈人那里,不都比在这里好?”   坐在桌案前的一个青衫文士抬起头道:“大人你不懂,这是世家子最常用的获得资历的方式,他们隐瞒出身来到不在自己家掌控范围的地方,从底层做起,这样将来被家族举荐的时候,更能彰显自己的才智,也更能获得声望。”   他说到这里又是一笑。   “当然不可能真正的隐瞒身份,只是隐瞒普通人,上官那里都是打过招呼的。”   曹勇笑了笑:“所以哪有真正从底层做出声望的人呐。”   文士握着笔的手一指:“有啊,大人就是这样的人。”   曹勇皱眉:“亭儒先生怎么也说这么谄媚的话。”指了指身边的副将,“他们说也就罢了。”   副将叫屈:“大人我可没有谄媚!我说的都是心里话!”   青衫文士也笑:“这世上可不是谁都被别人谄媚的。”   曹勇摇头摆手:“不要说我了,说说项南吧,他怎么又来了?老同袍们还没探望完吗?”   去年的时候项南带着白袍兵从宣武道经过,拜访了很多地方,主要是将当初在范阳遇害的宣武兵衣冠送回故土,也探视寻找曾经熟悉的同袍们。   不过没有到他们这里来。   “我与项南分属左右两军,自来没有打过交道。”曹勇道,“他探望我是为了什么?”   副将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青衫文士道:“有本事的人总是要被人献殷勤,被人算计被人觊觎的,不用恼火戒备。”   曹勇看他:“先生说怎么做?请他进来吗?”   副将也在一旁做倾听状。   青衫文士道:“大人现在不要轻易见人,尤其是这些带兵有将的,人心叵测不得不防备。他带了多少兵马?”   后一句是问副将。   副将道:“没有带兵马,只有五个随从,落脚在府外镇上的一处客栈。”   青衫文士笑了,对曹勇道:“大人,此人这次是来游说了。”   “什么游说,就是来骗兵马了。”曹勇道,“这个项氏小儿,上次来宣武道游走我就猜到他要作怪。请他走吧!”   副将迟疑一下:“项南的叔父项云刚被陛下封了大将军.....”   说来说去,尽管到了乱世,项南还是世家子啊。   曹勇要呵斥但涨红脸有些喊不出来......   青衫文士笑了:“大将军是麟州的大将军,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离得远呢。”   不说是陛下封的大将军,而说是麟州,言语对陛下朝廷不敬,副将和曹勇却习以为常,顿时恍然。   现在可跟以前不一样了,他手握重兵,无须怕那些世家子。   项云是因为在麟州才被封为大将军,离开了麟州他还是大将军吗?难道他这个大将军还能带着兵马来打他们吗?他敢以卫军打卫军?除非陛下想让卫军都变成叛军!   不带着兵马来,大将军又能奈何他?   曹勇哼了声:“把他轰走。”   副将一声领命雄赳赳的出去了,没过多久急匆匆回来了。   “大人,项南不是一个人来的。”他道。   曹勇冷笑:“不可能,三万兵马入我宣武道,我们岂能无知无觉?他们又不是鬼怪。”   副将忙把话说完:“他带的不是人,是楚国夫人的旗。”   曹勇一怔冷笑凝固在脸上,重新提笔的青衫文士也停下笔看过来。   曹勇喃喃道:“传言是真的啊,这项南果然跟楚国夫人关系匪浅。”   ......   ......   如果是楚国夫人,那就要慎重一下,项云远在麟州过不来,楚国夫人可就在身旁,甚至已经有一部分兵马在宣武道。   曹勇在屋子里踱步:“怎么办,项南竟然勾搭上这个女人,怪不得敢来我们宣武道。”   青衫文士道:“大人不要担心,他有礼我们也有礼就好了。”   曹勇停下脚步看他:“见他?”   青衫文士摇头:“见更是不能见了,见不了面,就不用答他的话,见了再拒绝,那他就有把柄了。”他看副将,“你带着礼物去,好吃好喝的招待,然后告诉他,大人因为施粥操劳染了风寒,不方便见客,待好了些再与项公子叙旧。”   副将看曹勇,曹勇点点头:“按亭儒先生说的去做。”   副将领兵小心谨慎的出去了。   这一次也很快回来了,项南听了他这明显骗人的托辞没有质问,而是痛快的收下礼物走了。   曹勇当然不会就此松口气,派人盯着项南,消息很快传来,项南又去见其他的兵将了。   不是所有的兵将都拒绝见项南,所以项南的意图也很快传来了。   他劝说大家合为一体重成丰威军,重振京畿卫军之雄风,为夺回京城而准备。   “我就知道此子是来收兵的。”曹勇冷笑又愤怒,“他这是想要我们都穿上白袍。”   青衫文士道:“不管是他真要重聚丰威军,还是抢兵,都要阻止他,如今宣武道,大家散而不聚,才是最明智的。”   副将在一旁有些不解,他原本愤怒的是项南抢了曹勇本要做的事,怎么青衫文士说的好像也不让曹勇做这种事。   “大人手里的兵马越多不是越好吗?”他忍不住问。   “当然不是。”青衫文士摇头,“兵马并不是越多越好。”   他转身指着舆图。   “我们宣武道的位置在叛军和卫军之间,不成军才是最安全最有利的。”   “不成军,散乱无序,游兵散将,一盘散沙难以聚力,叛军不值得调动大军对付我们。”   “不重聚为卫军,但也不反叛投敌,不忠不叛,不管是叛军还是卫军,都想拉拢我们,都不会攻打我们,我们才能两方获利,夹缝而活。”   青衫文士捻须微微一笑。   “将来不管是平叛成功,还是叛军得胜,我们都有路可走。”   “但是,一旦成军,就要选个左右,就要个胜败生死。”   “成卫军,要打叛军,或者被叛军打。”   “不听命卫军,不打叛军,就要被卫军打。”   “大人,你是想被谁打?”   曹勇一甩袖子:“我谁都不想。”   他能有今天这么多兵马容易吗!他可不想再去当只剩下二百兵马的校尉!   但项南拿着楚国夫人的大旗游说,他不受所惑,其他人可说不准.....   青衫文士施然一笑:“大人勿忧,我来替大人去跟大家说清楚利弊。” 第一百一十七章 知易行难   正月里的风湿冷,陈二在山路口站的骨头都吹酥了,看了眼身前裹着白斗篷看起来神色不变的项南,他便将怀里抱着的旗抖开裹在了身上。   白斗篷被黑旗包裹,像被桑叶裹住的蚕。   项南看他一眼,嘴角弯弯一笑:“好看。”   陈二冲他冷笑:“好看没有用。”   项南道:“瞎说,没有用,我们现在能站在这里?”   不提这个还好,陈二将黑旗扯开:“我们在这里已经站了半天了门都进不去!”   他们两个似乎驴唇不对马嘴,但身边的其他人知道说的是楚国夫人的旗。   淮南道愿与他们同整丰威军,送来楚国夫人的旗为信,但并没有兵马一起来。   项南没有瞒着身边重要的将官们,告诉他们并不是淮南道兵马在后集结,而是根本不来。   只有旗没有兵马,这叫什么齐心共进协同?   “我们在这里动手,淮南道不会过问,这就是协同。”项南给他们解释,“你们想,楚国夫人是什么人?”   楚国夫人是什么人,现在吧,不太好说......亲信们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   陈二在一旁忍笑幸灾乐祸捂住肚子。   “她是一个又凶又贪婪的人。”项南看着他们说道。   亲信们有些意外,收起了心中的嬉笑。   “她救昭王,她援助江南道,她救韩旭。”   项南道指着舆图,撕下勇敢善战义薄云天仁善无私。   “她占了沂州,留下了兵马在江南道,把手伸到了剑南道,宣武道就在她的眼皮下,她怎能容别人染指?”   项南点了点宣武道内一地。   “救韩旭她也没放过机会,留下兵马,借着对战梁城的瞎眼何乾,把梁城附近掌控在手里了。”   “不过是碍于兵马不足,她又要先把淮南道这个根基稳住,所以对宣武道没有下狠手。”   “如果我们要在她眼皮下夺走宣武道,她岂能袖手旁观?她就算无法跟我们争抢,派兵马捣乱阻止很容易。”   “所以,这头猎物必须要她咬住,我们才能放心的慢慢吃肉。”   亲信们明白了,释然。   待亲信们走了,陈二抱着肚子冷笑:“你说的这些鬼话,敢写给楚国夫人听吗?”   项南一笑:“你信不信,她一定喜欢听我说这些鬼话。”   陈二呸了声:“她又不是鬼!”   好听的人话楚国夫人从不听他,项南笑而不语,笑容里还有几分怅然,如今这世道,鬼话有时候就是实话,除了叛军,卫军也不都是同袍了。   不管项南说的是鬼话还是人话,楚国夫人是贪心还是坏心,这一面旗还是真的有用。   项南来宣武道境内拜访各地的兵马,他们乱太久了,占一地为王养出了匪气,惧怕叛军但眼中没有朝廷,听说卫军项南来见,要么态度倨傲要么干脆说不见,但当拿出楚国夫人的旗后,态度就变了。   倨傲的变得和蔼亲切,那些不想见的也找出各种体面的理由,送上礼物,许诺下次再见。   “有什么用!”陈二裹着黑旗咬牙,“一多半都不见,另一半都在犹豫。”   项南道:“斯文些,稍安勿躁,徐徐图之。”   陈二呸了声:“斯文能当饭吃?”   旁边的人眼睛一亮道:“黑熊山的人来了。”   叶城的兵马在乱后跑到附近的黑熊山,收拢流民土匪马贼,从一百人的驻军扩充为几千人,虽然人数不算多,但占据的黑熊山是附近三座州府的关卡,易守难攻,在宣武道乱局中占得一席之地。   首领跟项南认识,曾经一起护送朝廷大臣去监察边关,一同吃过苦受过罪分过贿赂。   项南一来第一个找的就是他,也在这里受到了最好的招待,连楚国夫人的旗都不用拿出来,两人喝了一晚上酒,说起从前想到现在,哭哭笑笑。   “我早就想有个人来一起干了。”首领第二日酒醒拉着项南的手斩钉截铁,“看看我现在,卫军不卫军叛军不叛军,要不是这身衣裳,就是个山贼,我人单力薄没办法,现在好了,项南你回来了,你叔父也是大将军了,我就跟着你了。”   项南看着山口奔来的人,不是首领,是他的亲兵,他脸上的笑意便变浅了。   陈二已经高兴的抖开旗迎过去。   “项公子。”亲兵近前连连施礼,“真是对不住,没想到你来了。”   项南对他笑了笑:“我原本也没想还要回来。”   “你们怎么这么严了?”陈二问,“有刘旅帅的印信都不能进了?”   亲兵道:“不是不能进,我们这里印信定期换,这几天刚好换了。”不待陈二质问,低声道,“安康山要登基了,你们知道了吧。”   陈二道:“从年前就开始喊了。”   亲兵道:“这次是真的,日子都定了,前几天刚抓了一个送信的叛军,这次是千真万确。”   安康上真要登基的话,形势必然要更紧张。   陈二不问了,接受了这个解释。   这个亲兵问:“你们怎么回来了?路上冷不冷?都去了哪里?是要回安东?”   陈二也一一答着,答着答着觉得不对了,寒暄这么多,他们还站在山口寒风里呢。   这个亲兵半点不提请他们进去。   陈二最讨厌装傻了,反应过来就急了:“怎么回事?你们什么意思?”   亲兵忙拉住他:“陈兄弟别喊。”压低声音,“旅帅他突然病了,大夫说不能见人见光见风要养十日。”说到这里眼泪汪汪,看项南,“一直瞒着不敢让人知道,就怕大家乱了,还请项公子千万保密,担待。”   陈二要说话,一直没说话的项南先开口。   “我知道了。”他说道,压低声音,“我就猜到出事了。”   亲兵松开陈二,拉着项南的胳膊流泪点头。   项南拍他肩头:“快别哭了,被人发现军心慌乱,这个时候可一定要稳住。”   亲兵激动的连连点头:“我听项公子的。”   项南道:“你快回去吧,我留人在叶城,有什么需要随时来找,让刘大哥安心养病。”   亲兵用袖子擦了眼泪鼻涕转身跑了。   陈二看看这人的背影,又看项南,项南的神情郑重,本来觉得清楚又有些犹豫,问:“你信他的话?”   项南神情肃重看他:“傻子才信呢。”   陈二跳脚:“那你还跟他装傻!”   项南笑了:“人家要装傻,咱们不装傻又能怎么样?揭穿了,大家都尴尬嘛。”   “你这种贵公子就是要脸面。”陈二呸了声,搓着冻的发麻的手狠狠,“我要呸他一脸。”   项南道:“斯文些,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陈二嘲讽:“我看人家不打算见你了。”低头将身上的黑旗扯开,“早就说了,好看不中用。”   项南将被陈二乱扯的旗拿过来,在手中一抖举起,楚字大旗随风飘展,年轻公子仪态神情优雅从容:“他反悔了,我们再去别家看看,欲速则不达,慢慢来嘛。”   但连续走了几家不管是先前说好的还是说要考虑一下的,这次都连门都进不了,有的是祖父祖母什么的亲人病了要死了,庙里许了愿念经多少天不能见人,有的则是自己病了,脸上长疮背上流脓不能见人,原先不见的当然继续不见,楚国夫人的旗也换不来好态度了.....   陈二不急了,神情淡然又轻松。   “走喽。”他拍打身边的同伴,“我们可以直接回滑州喽。”   同伴有些无奈:“怎么就回滑州了?”   陈二嗤声:“不回干吗?整个宣武道的这些散兵游将都对我们避之不及了。”   项南伸手摸了摸光洁的下巴:“人都是各有选择的,突然这么齐齐的做出一个选择,看来是有人在做跟我们一样的事。”   当然,目的是相反的。   ......   .......   一座县衙内酒席正欢。   县衙摆设没有变,但里面都是穿着铠甲的兵,增添了几分凶猛的气息。   摆满酒菜的席面上坐着六人,五人穿兵袍一人穿青衫,举着酒杯一碰大笑。   如果项南此时进来,就能认得这五人中有一个是给自称祖父念经的,一个是自称脸上长疮的。   “听亭儒先生一言真是醍醐灌顶。”自称脸上长疮的兵袍男人喝的满面通红,油光满面,半点烂疮不见,大声道,“原来兵马少,不一心,散乱,也是好事。”   青衫文士脸上带着酒意,眼中清明:“这世上的事本就是福祸相依,有好就有坏,就看对自己是好的多还是坏的多,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也。” 第一百一十八章 君子动手   乱世,叛军,卫军混战,身为兵将,到处打杀日子过的算不上多好。   但乱世,没有了官府,没有规矩秩序,山高皇帝远,身为兵将,日子过的比先前要自在。   当然对于兵来说前提是能活下去,对于将来说是手中有足够的兵马。   “宣武道这个位置,太重要。”青衫文士道,“谁都想要,但谁都不好拿下,所以乱,越乱越不一心,叛军高兴,卫军也高兴,就顾不得管我们了。”   围坐的诸人点头。   “这两年是没有人来打我们,当年安康山也只是路过,谁挡路杀谁,其他的地方看都没看。”   “卫军也没有来闹,那个楚国夫人的兵马当初也只是救韩旭留下来,但也只是在颍陈附近,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楚国夫人都吞不下我们,可见我们的确是不好惹。”   大家说着自豪的笑起来。   “不过,我们将来怎么办?”有一个瘦小的将官还是问,他的兵马跟他身板一样瘦小,对于将来还是很忐忑,“一直这样躲着吗?”   青衫文士笑道:“当然不能一直躲着,万事都有终了,叛军卫军也总有胜负,到时候,大家看着,谁快要胜了,我们就帮谁。”   酒席上安静了一下,这个文士真大胆,但好像大家也不觉得多忤逆了,大概是因为两年了安康山不仅没有死,反而要当皇帝了......   于是有人更大胆,将酒杯一放压低声音:“亭儒先生,你看,谁胜算更大?”   青衫文士坦然道:“我现在还看不出来,世事变幻,英雄辈出,形势如何至少还要三年才能参透。”   他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在座的几人没有失望,反而觉得更可亲。   “所以在三年之内,我们要保持现状。”青衫文士端起酒杯,“我们不投叛军,但我们也不与卫军合军,我们弱小,我们胆怯,叛军来了我们跑我们躲,卫军来了我们恭敬的送他们走,总之,保护我们自己的兵马,保住我们的性命,然后等待大势到来,一飞冲天。”   一飞冲天吗?一个将官笑了:“我这样的,不到万数兵马,没有家世没有亲族的人也能一飞冲天?”   青衫文士将酒一饮而尽,微微一笑:“怎么不能?只要活着,一切都机会,等那些现在飞的人死了,不就只能靠你们了。”   将官们笑起来“说什么呢!”“亭儒先生一个书生,说话比我们武将还凶。”“飞上天的人怎么能轻易就死了。”七嘴八舌。   青衫文士也没有再说狂言,哈哈一笑给几人斟酒。   在座的几人互相使个眼色,一个武将端起酒杯,道:“亭儒先生,那曹校尉的意思是,大家不用一起.....”   青衫文士截断他的话:“当然不用啊,我们要是一起了,那可不是好事,树大招风。”   武将们对视一眼:“那大家,还各顾各自己的,也不太好吧。”   “怎么不好?大家原来什么样就还是什么样,各自互不侵扰,各自守自己的山,守自己的城。”青衫文士含笑道,“当然,如果真有一方遭到攻击.....”   他的视线扫视诸人,看到他的视线诸人微微有些紧张。   “切记,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竟然不是援助吗?武将们惊讶。   “援助这种事你们自己掂量啊,量力而为,力量小的,不要为了仁义把自己赔进去,力量大的要考虑一下得失,值不值得去。”青衫文士斟完酒坐下来,端起自己的酒杯,轻松自在,又坐直了身子,“不过。”   不过什么,武将们也坐直身子。   “不过但凡能跑的,不管跑到谁哪里,大家还是伸个援手。”青衫文士道,“听天命,尽人事。”   天命在前,人事在后,那就好办了,武将们松懈了肩头,又怅然或者激动。   “能助兄弟我必然是要助的,再怎么说我们同是宣武道兵马。”   “如果我侥幸能跑,你们不要救我,我也不会跑你们那里去,能活着就活,不能活,我就死个痛快。”   酒席上重新热闹起来,感叹乱世骂老天喧闹嘈杂,眼看天色不早,青衫文士起身告辞,几个武将亲自送出去。   “亭儒先生。”其中一个武将喝的脸通红,握住青衫文士的胳膊,“我是小人心了,我以为你是替曹校尉来说服我们与他联手的。”   青衫文士哈哈一笑:“这不是小人心,这是人之常情,是个人都会这样想。”他拍了拍这武将的胳膊,一挑长眉,“不过在这乱世里,不当人能活的好一些。”   武将们都跟着哈哈笑起来。   “是啊,谁能想到人人都想壮大兵马,我们却不想呢。”   ......   ......   宣武道虽然没有叛军,村落也几乎荒无人烟,大路上更见不到人来人往,唯有兵马肆意。   陈二站在山坡上,俯瞰这队疾驰而过荡起一层层尘烟的兵马,视线盯在兵马正中裹着斗篷遮住头脸的男人,男人不穿铠甲不配刀文弱纤瘦看起来很不起眼。   “姓张名亭儒,是宁安府大族张氏子弟。”他将打探的消息说来,“战乱起后,他主动迎曹贵入城,协助曹贵守城扩兵。”   项南赞叹:“大家子弟做起门客果然不一般,把野鸡都能变成凤凰。”   世家子对世家子更刻薄,陈二撇嘴:“这只野鸡现在骑在你这个凤凰头上拉屎呢。”   项南一甩斗篷转身:“粗俗。”   对付你们这些凤凰就得用粗俗,陈二得意,转身看项南滑下山坡:“你做什么?”   项南头也不回:“走啊。”   陈二跟着滑下去:“终于要走了?回安东还是回滑州还是回太原府,还是去见见楚国夫人跟她哭一哭?”   项南回头一笑:“我跟她哭一哭,她也不会给我兵马的。”   陈二喊:“这叫自知之明吗?”   项南没理他,与陈二一前一后滑落脚踩在大地上,安静等候的亲兵牵着马迎过来。   “我们现在有多少人手?”项南问。   亲兵道:“为了避免惊扰,入宣武道的只有一千人,其余三千人在外等候。”   除了留在安东的兵马,从滑州带来的白袍军只有四千人了。   “不过姜爷带着人也跟来了。”亲兵又道,“他们不肯回太原府,说大小姐要他们跟着公子。”   项南举起手捏了捏手指,恍若在掐算什么,道:“四千嘛,也足够了,让大家都进来吧。”   陈二问:“你要做什么?”   项南翻身上马接过亲兵递来的长枪一挥:“当然是杀曹贵。”   说罢催马向前而去,陈二愣在原地差点没回过神。   杀曹贵?   曹贵那边可是有一万多兵马。   而且真的杀?不管怎么说,曹贵的这些兵马没有投敌,还是卫军啊!   在宣武道,杀卫军?   陈二看着前方奔驰的白袍小将,咕咚咽口口水。   说好的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呢?   说好的欲速则不达,慢慢来呢?   说好的斯文呢?   ......   ......   长刀飞砍,利箭怒射,暗夜里宁安府街上厮杀声阵阵,一个个卫兵倒在血泊中。   家家户户门宅紧闭,听着街上的厮杀惨叫,感受着地面的震动,大人不敢喊小孩不敢哭瑟瑟。   是叛军来了吗?   不过家门没有被撞开,也没有火把扔进来,震动地面的脚步从门前滚滚而过......   府衙内已经没有多少反抗的卫军。   白袍飞舞,随着转身回头,只穿了一半铠甲的曹贵瞪圆了眼,大刀被撞飞,空空的双手握住咽喉。   他的双手粗大有力,但挡不住一杆长枪刺入咽喉,血突突的冒出来,曹贵身子颤抖。   项南收回长枪,曹贵捂着咽喉栽倒在脚下,他的视线越过曹贵看到了后方的台阶上。   台阶上站那个说得了病不能见人的黑熊山首领。   黑熊山首领抓着刀,长枪还没有刺入他的咽喉,他整个人已经颤抖的站不住了。   噗通,他倒在台阶上。   “阿南,阿南。”他喊道,伸出手,“我错了,我不是出尔反尔,我,我....”   他将长刀扔下。   “我愿意听你的,我听你的,我的兵马都给你了。”   项南叹口气:“你今晚怎么来这里了,真是.....”他摇摇头,“命该如此啊。”   伴着一声叹息,错步扭腰长枪送出去,噗的一声,刺穿了首领的咽喉。   首领瞪圆眼不可置信:“阿南,我不过是,不肯,听你,你,就,杀我,你,你好狠。”   他咳咳几声人抓着长枪倒在台阶上。   项南拔下长枪,看着死去的首领,俯身伸手,但在要抚上眼睛的时候又停下来。   在火光的照耀下,他看着首领的双眼,充血的不瞑目的双眼里倒映着白袍少年。   少年的脸和白袍熟悉又陌生。   “项南。”他轻叹一声,“你可想到有一天我的白袍上染的不只是叛军的血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君子有道   夜色里的厮杀混战并没有持续不停。   外边的动静小了后,蹲在墙边的男人摸回后院的地窖里。   小小的地窖挤着一家老小,昏暗的灯下眼神惊恐恍若一堆被掘了窝的老鼠。   “是叛军吗?”挤在一起的家人瑟瑟问。   蹲在洞口的男人却有些无法回答:“不太像。”   不太像是什么意思?   “听到喊的话是,卫军诛贼,降者不杀。”男人回忆着说道。   地窖里的家人们面面相觑:“咱们这里就是卫军啊,诛什么贼?”   “莫非是,卫军们内讧?”年长的老者猜测。   这个有可能,这些卫军已经变成贼了,贼心多疑,如草风吹乱倒,男人摸着下巴:“但打的很激烈很有章法。”   在墙后躲着听街上的厮杀,如大雨落地,又如镰刀割稻,凶猛密集又整齐,气势骇人。   这府里的卫军内讧还讧不到这种地步吧?   是叛军还是内讧大人们想不透,小孩子们不关心,咬着手指含糊问:“会杀我们吗?”   对,这才是关键问题。   男人回头向外边明暗交汇的夜色看去,厮杀声虽然停下了,但地面上脚步跑动的震动还没停,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脚步会来到这里,撞开家门,将他们当场杀掉或者挑出青装男女,杀掉没用的老幼......   这一幕一直等到天亮也没有等来。   地面的震动声也没了,整个城池就像以往那样在清晨里昏睡。   男人伸手慢慢的拉开门,从门缝里探出头,第一眼就看到对面的邻居也像他这样,吓了一跳又松口气,邻居没有死,身边的人还活着......   邻居也是一般受惊和松口气,对他使个眼色,有人作伴两人都大胆起来,身子从门内挤出来站到了门口.....   他们这条巷子不临街,并没有多么惨烈的场面,路面上有淋漓的血,应该是受伤的人跑过.....   巷子里更多的人打开门挤出来,除了眼神问候也都开口了:“怎么回事?”   没有人能回答,就在大家慢慢聚集到一起商量着走到大街上看看时,平静的地面又开始抖动,是脚步声,是马蹄声!   “贼兵已除,无关人等各安其事。”   “贼兵已除,卫军守城。”   感受到地面震动一瞬间仓皇逃窜的诸人,再听到这些话后又停下脚步。   话倒是没听清,声音熟悉,是被曹贵养着的那群府衙的差役。   府衙还在?那昨晚是谁打谁?曹贵还在还是那个废物知府还在?   一群人在门外惊惧忐忑,听着差役们过去了,远处街上此起彼伏的喊声也随之传来.....   又一阵脚步声传来,伴着嘶喊声。   “是楚国夫人!楚国夫人来了!”   脚步不多,似乎只有一个人在奔跑,喊的嘶声裂肺,乍一听比先前的差役们还吓人,但踌躇人们却将放进门内的脚收回来......   楚国夫人?   他们毫无迟疑,拔脚向大街上奔去,大街上场面惨烈,燃烧的房屋,死尸和兵器铺地,奔出来的人发出惊叫。   街上不是只有他们涌出来,巷子里甚至燃烧的房屋里都有人跑出来。   “怎么会是楚国夫人?”   “楚国夫人来我们府了?”   “真的假的?”   死静的街上响起嘈杂的喊声。   有人在死尸和兵器中奔跑挥动手状若癫狂又哭又笑:“是真的!楚国夫人的大旗!楚国夫人的大旗就在府衙门口!”   死尸血和兵器的街道也没有那么可怕了,很多人向府衙奔去,真的假的,看一看就知道。   如果是真的,就算四周是刀山火海也没什么可怕的,楚国夫人会把他们救出来。   如果是假的,跑出来和躲在家里都是死路一条,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大街上很多人都在奔跑,富户跑的最快,路上还被死尸绊倒几次,沾染了一身的血,这都没有妨碍他还是第一个冲到了府衙前。   晨光正在亮起,府衙外死尸更多,还有很多铠甲上染血的兵肃立,但这都没有吓到富户。   富户的眼只看着一个地方,府衙外的架子上一杆黑旗缓缓的飘动,其上的楚字若隐若现。   富户的眼泪一下了流出来。   他从小无忧无虑锦衣玉食,没想到人生中第一次美梦成真的感觉竟然是在一地血一地尸首的乱世里。   ......   ......   项南微微抬手遮了遮渐亮的晨光,熬了一夜,他的眼也有些疲惫。   府衙外的喧嚣声越来越大,伴着呼唤楚国夫人的喊声哭声以及笑声。   “看一眼后都跑回去通知家人亲友。”一个亲兵汇报外边的情况,“民众没有惊乱吵闹。”   项南嗯了声:“最要紧的是安稳城池。”   他的视线落在地上。   地上跪着宁安府知府,不抬头也能感受到视线,他立刻再次一边哭一边说:“将军,将军,明辨,我是为了民众,才甘受曹贵胁迫的。”   项南笑了:“好了,大人起来吧,去安抚民众,让差役们维持好城内治安。”   宁安府知府有些不可置信的抬头,看着这个年轻漂亮的小将官脸上果然没有半点凶恶,也没什么难理解的,跟曹贵一样,需要他这个文官嘛。   “下官这就去,将军你放心。”他立刻站起来,整了整皱巴巴的官袍,“不是下官自吹自擂,下官在民众中还是有一定威信的......”   说到这里看眼前这个小将神情似笑非笑,这个小将长得好看风姿翩翩,但身上穿的白袍染红了血,手中一杆长枪把玩,寒意森森寒光闪闪......   这可是瞬间夜袭杀了几千兵马的人啊。   知府打了几个磕巴转身急急的跑出去了。   项南没理会他,一手捏着眉头道:“消息没有走漏吧?......投诚的兵将都看好了.....街上的尸首收整一下.....”   他逐一询问吩咐,亲兵在身边回答,外边一阵脚步急响,陈二带着人披着一身风寒进来了。   “这家伙跑的还真快。”他说道,将一个流民扔在地上,“一个读书人,比我们还会跑。”   流民摔在地上,乱发散开露出面容,正是亭儒先生。   “你们如果是叛军,某也不会跑。”他坐起来,抚平乱发,淡淡道,“某不忍卫军相残,死在你们手中,是我的悲哀,是你们的悲哀,也是朝廷的悲哀!”   陈二道:“你说什么呢?听不懂。”不理会他,看项南,“这家伙都跑出宁安府境了,真能跑,属兔子的吗?身为门客竟然不跟曹贵生死相依,从密道自己跑了.....”   亭儒先生道:“身为卫军还自相残杀,何来说我?”   陈二与亭儒先生你一言我一语说的热闹,项南依旧慢慢的擦枪,对亲兵吩咐着城防安置....   陈二一脚踹开亭儒先生,不耐烦的问:“这家伙怎么处置?”   项南看都没看这边一眼:“杀了啊。”   陈二哎了声摆手,抽出刀......   竟然真的要斩杀!   “项校尉!你听我一言。”亭儒先生忙喊。   项南依旧不看他一眼,将手里的长枪擦得干干净净。   亭儒先生在地上一个打滚躲避,但陈二的刀并不是做样子,竟然没有避开,长刀顷刻就要落在头顶.....   “我可以帮你说服宣武道诸将,不费校尉一兵一卒!”他嘶声裂肺喊道,将手抱住了头。   锵的一声响,刀没有落下来。   他的手握笔能杀人,但不是盾甲,挡不住蛮兵的刀.....但他的确没有死,亭儒先生从手臂缝中看去,一杆长枪架在头顶,挡住了落下的刀。   白袍小将居高临下看着他:“你不是在说服他们不要重聚为军,不要理会我,把我赶出宣武道吗?”   被架住刀的陈二跳脚:“到底是杀还是留啊,你想好了再说不行吗?”   亭儒先生推开这个跳脚的兵爬起来:“那是因为我是曹贵的门客,我以曹贵的立场,以宣武道乱兵的这一立场来说,要选择对我们最有利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这样做理所当然。”   项南哦了声不说话只看着他。   世家子就算染了血拿着长枪也看上去很优雅,但眼神比曹贵这种悍将还要吓人。   亭儒先生没有心情整理仪容摆出气势,唯恐晚说一句话就被这小将长枪刺穿,一口气道:“如果项校尉收我为用,我自然要为项校尉思虑,为项校尉收整宣武道。”   项南看着这个穿流民衣衫披头散发满面污迹的文士,点头:“好,那我就静候先生佳音。” 第一百二十章 君子无邪   大路上奔驰的兵马明显多了很多。   有两军相遇时还会发生冲突,或者在荒野上留下死尸,或者荒野上兵马狼狈奔逃,宣武道内风声鹤唳,城池紧闭,原本人烟稀少的村落更荒芜。   “到底是什么兵马?”   “是卫军,是白袍军。”   “他们来了。”   一座堡寨的关卡上守兵们发出喊声,待看到奔来的兵马后,竟然不战而逃。   白袍兵们畅通无阻而过,站在山口看向前方起伏的平原,一个不穿白袍的卫兵伸手指出方向。   “过了这个山口,再过穿过前方的崤岭,就是最快到兴城的路。”他说道,“黄旗子的八千兵马盘踞在那里。”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踌躇一下,看这边的白袍兵。   这些白袍兵只有一千人。   青衫文士从兵马中走出来,带着几分淡然:“一万兵马也不足为惧。”对白袍兵们笑了笑,“我尽量让大家不用动刀枪。”   白袍兵将没有说什么,示意大家继续前行,寒冬的荒野上荡起尘烟,直到透过尘烟看到前方冒出一群兵马。   白袍兵将瞬时勒马,摆出对战阵型。   前方是一片山岭,山岭前盘踞兵马,恍若崖石。   这群兵马的气势可跟先前遇到的兵马不同,诸人顿时戒备。   “以前,以前这里没兵马啊。”领路的卫军面色惨白,勒住不安的马匹,“黄旗子的兵马竟然扩展到这里了吗?”   对面的兵马已经发出询问:“你们是什么人?”   怎么办?说什么?领路的卫军看白袍兵。   “说是曹贵的吧。”青衫文士低声道,“因为我的游说,大家都你们很戒备。”   说白袍兵的身份,连门都进不去。   在这里厮杀的话,他的才能就用不上了。   白袍兵看了眼自己的衣服:“我等穿白袍,一眼就知道不是这里的。”   “我可以跟他们说,是假作白袍。”青衫文士道,“这是小事情。”   那边询问过后,不见回答,崖石松动呈现迎战之势。   白袍兵摇头:“我们不掩藏身份。”说罢催马上前,“我等滑州白袍军,尔等何人?”   说完身份,想了想,又把一面旗展开。   “我等与楚国夫人有军务待办。”   大旗展开,在冬日的荒野黑底上的大红楚字很是显眼。   看到这一面旗,待滚落的崖石停下,他们身后也展开几面大旗,白袍兵们的眼顿时亮了。   一面乌头振武军大旗,一面跟他们手中展开的一样的楚字大旗,另一面则是小一点的将旗,上面有个五字。   “是楚国夫人的兵马!”青衫文士一眼看到大喊。   领路的卫兵则看到另一个:“是五大将!”   五大将不是五个人,而是一个人,淮南道楚国夫人当年解救韩旭在颍陈留下的驻守将官,自称在家中行五,人唤作五大将。   喊完这两句,两人又都看向白袍兵,齐声道:“是来援助你们的吧!”   项南在宣武道游走,除了他自己,还拿着楚国夫人的一面旗,此次收整宣武道卫军,说是项南与楚国夫人合作,虽然大家一直没有看到淮南道的兵......   现在终于出现了!   白袍兵首领没有回答,白袍下的手握紧了缰绳,身后的兵们也在低声议论“果然来了啊。”“来的够慢的。”   但只有他们这些副将知道,楚国夫人所说的合作,只是一面旗,没有兵马。   这位五大将并不是来援助他们,而是就驻守在宣武道颍陈.....   突然出现在这里,是善意还是恶意?是要抢功劳还是阻止.....   如果楚国夫人对他们动手,宣武道必将更乱!   “是五大将亲自来了吗?”   “你们有多少人?”   身边的卫兵青衫文士还在询问。   白袍首领深吸一口气,催马向山崖走去:“我们奉项校尉之命去兴城。”   山崖没有动,看着人马走过来。   “这边过去就到了,我们人手足够。”白袍首领道,“你们留待此处便可。”   山崖不动也不说话,白袍首领也不再说话,纵马向前疾驰,身后的兵马都听到了他说的话。   大家没有异议,挺直了胸膛,没错,他们不需要楚军相助也能做到。   青衫文士还对这边的兵马拱手:“诸位等候便可,此事兵不血刃。”   一众白袍滚滚而去,化作荒野上的尘烟。   山岭边的崖石们这才松动。   “我们就让他们过去?”一个兵将说道,“夫人可没有命令我们收整宣武道。”   “但夫人给了他们旗。”另一个兵将道,看看自己身后的楚字大旗,“五爷说了,见旗如见夫人。”   先前的兵将不说话了,摆摆手调转马头,一群人向山岭中隐去。   这边的消息也立刻报到淮南道。   “不错不错,项公子下手够利索。”姜亮听的心满意足,“我还担心他自诩风范要与那些兵将讲同袍之情呢。”   说话这种事是他们这些儒生做的,武将当然是要靠手中的刀讲道理。   一直没有理会这边的李明楼抬起头:“风范?风范是因为没有挡他的路,挡了路,谁又是君子?谁又是小人?”   姜亮肃重应声是:“项南此子外表君子,手段能小人,最要提防,项氏一脉相承,项云说不定也会对都督动刀。”   武鸦儿的死不知道是谁动的刀,李明楼想,当初姜亮说是病死的,但也说了句病死的好,那到底是病死还是被害?   她起身向内厅走去喊了声人来研墨,一个小童忙跟进去。   还坐在厅内的元吉等人站起来。   “夫人你去忙。”姜亮伸着脖子忙说道,“宣武道的事我会盯着。”   元吉道:“也不用太理会那边,有中五看着呢。”   姜亮捻须道:“的确不用在意,失败了,宣武道还是如现在,成功了,我们再过去就可以了,夫人连封信都不用给他写。”   说罢探头向内厅看,李明楼坐在书案前提笔写什么。   “武都督来信了吗?”他随口问。   元吉看过去摇头:“最近没有。”又皱眉,“战时纷乱,送信不易,世态局面又多变,当大都督的坐镇一方关系八面,哪有那么闲总是写家信,夫人也忙的很。”   这是抱怨都督写信多?姜亮不问不想不猜,只点头:“元爷说得对。”   李明楼没兴趣听宣武道的事,大家便退出去来到府衙与观察使商议其他事务,熬过正月的米粮,春种的粮种,流民收整为住民,官员们的考核,新一年的征兵.....   官吏们进进出出,各种文书册子堆放,厅内议论声声或者争论或者吵闹或者说笑.....   直到一个小童跑来探头喊元吉。   “夫人有什么事?”元吉问。   小童将一封信递过来:“夫人给都督的信。”   元吉接过,捏着薄薄的信,问:“还有别的吗?”   小童摇头:“没有了。”   元吉便说声好:“我这就安排人送去。”   小童蹦蹦跳跳的走了,元吉也不再与大家商议,唤人来安排送信,坐在一旁的姜亮看着元吉,元吉木然的脸上虽然没有笑,但眼神温和,手中的一封薄信捏的郑重......   所以战时纷乱,送信不易,世态局面又多变,坐镇一方关系八面,哪有那么闲总是写家信这种事,不包括夫人。   姜亮遗憾又可惜的摇头,宣武道那边估计成功了项南才会写信来.....   “山南道那边有什么新动向?”他转头低声问刘范。   刘范凝神在思索什么,闻言道:“山南道没有什么新动向,江南道那边好像有抢粮引发的争斗,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要看吗?”   他从面前翻出一本谍报。   江南道吗?姜亮挽袖接过:“江南道也行,不是大事,小事也看看吧。”   ......   ......   姜亮期盼的宣武道成功并没有等太久,成元六年二月初的时候,曹贵的府衙里来了很多将官,他们穿着铠甲将厅堂挤满,不过气势并没有汹汹,看着台上坐着的年轻小将反而有些拘束.....   项南站起来拱手道:“时隔这么久,我们终于再见面了,这是可喜可贺的事。”   厅内的诸将神情复杂的抬手还礼,响起乱乱的同喜的声音。   青衫文士从中施然而出,含笑环视诸人:“丰威军再次重聚,是大夏大喜之事,也是你我大喜之事,大家当先同饮一杯。”   一群兵涌进来给每一个将官送上酒杯。   项南接过酒杯举起:“两年了,很难过我们丰威军有些人见不到了,我们先与他们同饮一杯。”   是啊,想起来这两年很短也很长,变化也是天翻地覆,而且眼前的项南,说到底跟他们同为一军,诸将们拘谨稍散,神情多了几分怅然,看着项南将酒倒在地上,大家也纷纷跟着倒下去,心中想着默念着自己逝去的同袍们。   酒再次斟满,项南道:“两年了,虽然不容易,但我们活着站在这里相见,就是高兴的事,当共引一杯。”   这不容易三字包含着刀剑和血肉啊,能活着就是高兴的事,诸人看着项南一饮而尽,也跟着一饮而尽。   酒杯又一次被斟满,项南举起来没有看大家,而是看向青衫文士。   “这一杯,我们敬亭儒先生。”他说道。   青衫文士有些惊讶,又沉稳翩翩一笑:“我吗?”   项南对他亦是翩翩一笑:“当然是你,如果不是亭儒先生,我们也不会这么快相见,站在这里相见的人大概也不会这么多了,所以,你们.....”   他用酒杯指着诸人一笑。   “都要谢谢亭儒先生啊。”   如果他们没有被青衫文士说服,就要被项南的刀枪说服,那时候还真不知道能不能站在这里。   诸人看着青衫先生举起酒杯:“敬亭儒先生。”   项南与诸人一起一饮而尽,青衫文士也没有推辞,坦然受之接过兵士递来的酒一饮而尽,喝完要再说两句,项南先开口了。   “送亭儒先生上路吧。”他说道。   上路?什么意思?青衫文士握着酒杯一怔,然后心中一凉.....   不是感觉凉,是真的凉。   他低下头,看着递给自己酒杯的兵士手中握着一把刀,刀刺入了他的心口.....   噗的一声,刀抽出来,青衫文士倒在血花飞溅中。   一切太快,直到此时厅内的诸将才发出惊呼,乱乱的向后退去,他们握住了腰里的刀,回头四下张望自己的亲兵,但没用吧,现在的他们已经入瓮.....   没有兵马冲进来将他们围杀,项南握着酒杯安静的站在原地,手指着地上死去的青衫文士。   “此子是个说客,靠一张嘴聚兵马乱兵马,将你我做棋子。”他说道,“此人口口声声道理,却最是不讲理,最能翻脸不认人。”   项南再看诸人。   “你我用不着在此人撮合之下而活。”   “我不管他与你们说过什么,许诺了什么,威胁了什么,我项南今日告诉你们,我与你们,我们大家今日所谓重聚,聚的是一心。”   他伸出一根手指。   “为大夏平乱,为大夏杀贼,只有这一心,也只为这一心,只要有这一心,我们就是同袍,我们不需要说客周旋,我们不需要言语左右,我们只要杀贼,只看杀贼!与我杀贼者,我与之生死与共,荣辱与共!”   他将酒杯摔在地上,发出脆裂的响声。   脆裂声中片刻凝滞,旋即厅内响起哗啦声,还握着酒杯的将酒杯摔碎,握着刀的把刀扔在地上。   诸将脸上拘束忐忑不安羞愧等等复杂神情尽消,取而代之的是涨红脸的齐声怒吼。   “生死与共,荣誉与共!”   ......   ......   (项南的转场写完了,另外项南不是项北,项北也不是其他人,项北就是项北,一个可怜的意外死去的小孩,活在怀念痛惜自己的小弟心中,这个故事很简单,里面的人也很简单,大家看的时候不用想,看到什么就是什么,么么哒,轻松点。) 第一百二十一章 公子归来   宣武道一群重聚的同袍,围着尸首,大口喝酒大声喧嚣的场面,李明楼想象不到,但项南的得意从信纸上扑面。   “遇到了麻烦,真是愁的掉头发,幸好解决了麻烦,要不然要来求助夫人了,到时候夫人就把我的信一扔,废物,把旗送回来吧。”   李明楼看不下去了,将信扔开。   姜亮一直盯着忙伸手接过,将信纸在桌上放好,端详:“此子嘻嘻哈哈纨绔无赖,不能小瞧。”   项南这个人上一世在她面前没有半点的纨绔,只有世家子弟的温文尔雅,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不管是温文尔雅还是纨绔,都不影响他杀了她。   李明楼看着自己的手指,金桔新给她涂的指甲,是李敏送的,说是开春了,调了新颜色.....   说到开春....   “旗子不用收回,你们可以安排人去了。”她说道,“有官府的看看是不是能用,没有官府的,你们选些人出来,别误了春耕,关系着这一年的吃喝呢。”   姜亮将项南的信收起,应声是:“我和刘范亲自去。”   淮南道治下的官员基本都是姜亮和刘范选定,报由李明楼批准,李明楼要求只有一个能养民安民不扰民,毕竟现在的淮南道最大的追求是让更多的人活下去。   姜亮和刘范停下手头的事,在一众兵马的护卫下当日便离开了淮南道。   看到他们两人一身行装出门,混杂在府城里的各路眼线立刻报给各自的主人。   这些日子扬州城多了很多宣武道来的眼线,有当地的富户大族有兵马首领,也有不少商人盯着,毕竟姜亮刘范的身份不一般。   “去的方向是宣武道,果然,楚国夫人跟白袍军合作。”   “姜亮刘范是楚国夫人的门客,掌管选官,快告诉老爷,机会来了。”   “这两人性情如何?是何方人士?家中妻儿老小详情速速打探。”   “刘范聪慧刚直不好对付,那个姜亮倒是好说话,贪财。”   眼线们纷乱传达各种消息,商人们也随之而动。   “夫人拿下宣武道了,好商机好商机,我们快去。”   “夫人选了官,城池有序,我们可以安心做生意了。”   “我要为宣武道的这些官将们造福,我这里有奇珍异宝,他们可以买来送给夫人。”   顶着着寒风中湿润的水气,踩着慢慢冒头的嫩草,通往宣武道四面八方的路上不再荒无人烟,骑马的,坐车的,步行的,带着人气,带着生机......   成元六年二月二十,光州府迎来了第一场春雨。   卫知府站在城门上,穿着棉袍,挽着袖子,裤脚上沾满了泥土,花白的头发从帽子里飘落,乍一看像个刚下地回来的老农。   “大人还亲自下地了啊。”   有声音从上方飘落。   卫知府抬起头,看到一人如春雨从城门楼上翩然而落。   “啊呀,连公子。”卫知府忙抬手施礼,“你也亲自来了啊。”   连小君一笑:“我还是第一次看鞭春。”   这连小君有二十多年岁,鞭春是大夏最常见的祭祀,除了这两年中断外,其他时候各地不管大城小镇都会进行,是熬过一个冬天后最热闹的典礼,怎么会有人没看过?   卫知府好奇但没有询问,连小君也没有主动再说,他视线看向城外远处起起伏伏的开垦过的土地。   “大人今年一共开垦了两千七百顷田地,光州府粮草无忧,还能交纳足够的税粮,对淮南道有大功啊。”连小君笑道。   卫知府对他一礼:“本官不敢居功,如果没有连公子的粮种草种,这两千多顷地也没有用,应该说是连公子有大功。”   连小君笑道:“大人客气了,不过再许诺我有大功,钱是不能少的。”   卫知府一怔哈哈笑了:“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又上前一步,“不过,能宽限十天吗?连公子你也知道,熬过一个冬天,官府里都没钱了。”   连小君点头,伸出修长的手指:“迟一天,加一分利,就可以。”   卫知府眼睛转了转,道:“连公子,我这钱是要跟楚国夫人要的。”   这个连小君刚来的时候,可是主动说他也和楚国夫人做生意,既然做楚国夫人的生意,也不用这么一分一厘的计较吧。   连小君一声轻叹:“我如果挣不到钱,在夫人眼里就是一文不值啊。”   这样的人没有人会觉得一文不值,但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卫知府又觉得他没有说谎,可怜心颤,再讨价还价的话就不忍说出来了.......怎能让他在夫人眼里一文不值啊!   待连小君带着光州府半个库房的钱离开,文吏念账册的时候,卫知府才醒过神,揪着胡须嘶嘶的疼。   “大人也不要心疼,再与那连小君讨价还价,能省几个钱?”文吏劝慰。   光州府这么大,粮种可不是小买卖,文吏又在心里悄悄的笑,卫知府小县吏出身,小家子气。   卫知府叹气道:“能省出一车马儿吃的豆料。”   淮南道要养的不止是人,还有战马。   一车豆料知府也在意,文吏没办法了,只能说:“能供给咱们这么多粮种,不耽误春种,这种时候可不是钱的事,不是连公子的话,就算拿出全部的钱,也不一定买的到。”   卫知府当然知道这个道理:“我对连公子是很感激的,但是嘛.....”   连公子跟夫人关系不一般,光州府是夫人的治下,也算是夫人的生意,跟钱相比,夫人开心不是更重要的生意吗?   夫人又这么喜欢连公子.....   “大人。”文吏听到卫知府的自言自语,立刻喊道,“你可不能乱讲!”   卫知府老脸一红,是啊,他怎么能说这个,夫人这样的人,哪有这种事,都是流言谣言!   “你提醒的好......”他对文吏道。   话没说完,文吏压低声道:“夫人最喜欢的是韩旭韩大人,连公子在夫人那里,其实就是生意而已。”   卫知府愕然,还没想好说什么,旁边的另一个文吏挤过来。   “你说也不对。”他撇嘴,“韩大人那里是生死之交,守望相助,韩大人是朝廷大臣,夫人当然敬重,要说喜欢,白袍军的项南才是夫人最看重的,项公子想要回滑州,夫人就愿为他打通宣武道。”   “你说也不对,那不过也是守望相助.....”先前的文吏争辩。   被遗忘的卫知府重重的一跺脚:“都给我闭嘴!这是谣言,流言,是叛军奸细污蔑!”   文吏们闭上嘴点头应是。   卫知府懒得再训斥他们,甩袖进库房去继续查点家当,身后文吏们便又再次聚集在一起唧唧咯咯......   这种流言要制止可不容易,那是要下大力气,且手段极其严酷才能震慑,现在光州府哪有功夫管这个,楚国夫人让他们管的只有两件事,城安,吃饭....   不听不听,不管不管,卫知府摇头,夫人护国养民,念天下苍生,除此之外喜欢多少男人,随意打骂几个官员,收了多少钱财,他都看不到听不到。   ......   ......   连小君的马车来到楚国夫人的后宅时,有一队官兵清路,将聚集在门外的商人游侠儿驱散,那个一向只露半个身子的老门房将门展开.....   “这是什么人啊?”   街上聚集的民众都惊呆了,他们还没看到有人在楚国夫人门前这样礼遇,然后又看到楚国夫人从门内走出来。   楚国夫人穿着一件白裙,扎着一条腰带,头发也松散的束在身后,就像一个在家玩乐的女子,突然听到惦记的人归来,顾不得更衣洗脸匆匆跑来迎接......   因为没有洗脸,她的脸被白纱罩住,薄薄的一层挡住别人看她,但无妨她看清来人。   看到她出现民众响起低呼,旋即又鸦雀无声,唯恐惊吓到天上仙。   车帘掀起又一个天上仙走下来。   “见过夫人。”连小君施礼。   李明楼对他招手:“你回来了,快来。”   连小君抬起头一笑,两边看到的人眼都直了,看着连小君走过去跟着楚国夫人走进去,车进去,门就要关上,大家依旧鸦雀无声,直到一声喊响起。   “别关门,还有我呢。”连小蔷气恼的喊道挤过来。   他不过是到了门前跳下车,慢了几步落后,就没人看到他了!   诸人的视线落在他身上,重回人间。   “是连公子的随从啊。”老门房想了想也没想起他的名字,只热情的招呼,“进来吧。”   连小蔷拉着脸气恼的进去了,后门关上,门前顿时轰然。   “是连小君!”   “夫人最喜欢的连小君!”   “还以为他不见了,原来还会回来!”   “夫人还是最喜欢他,还亲自来迎接他!”   “连小君真美!”   嘈杂喧嚣在门外滚滚,走进内宅的李明楼和连小君并没有受到侵扰。   “淮南道十四州五十七县皆如期顺利春耕。”李明楼看着连小君道,“我淮南道这一个冬日饿死的流民有七千八百万人,余者皆熬过了这个冬天,多谢连公子的粮,以及粮种。”   她说罢一礼。   当初换了扬州城,杀了马江,她对他冷脸扔刀恐吓,此时此刻,终于对他一礼了。   连小君道:“夫人终于喜欢我了。”   李明楼面纱后一笑:“连公子如此优秀奇才,天下谁人不喜欢?”   天下人喜欢他可不是因为他优秀奇才,只有她才因为优秀奇才喜欢他。   连小君一笑,施礼道:“那我应该谢夫人,如果没有夫人,也没有我优秀奇才。”   他还是只关在家中看着四角的天空,或者,成为了某个人的禁脔,或者已经死了吧。   李明楼摇摇头,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我不是奇才,你也不是,我们只是侥幸。”   侥幸重来一世而已。 第一百二十二章 赏春乐事   淮南道也举办了盛大的鞭牛仪式,李明楼和道衙的官员们一起参加。   春耕开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地上草蹭蹭的冒出来,除了参加鞭牛仪式,李明楼出行也一日比一日多。   “收复扬州,淮南道安稳,熬过了寒冬,市井繁华。”姜亮捻须笑道,“三座军营开营,前来应征当兵的人络绎不绝,今年必然是个好年景。”   宋观察使看着衙门前的大街,大街上护卫黑压压如乌云,乌云中一辆华丽的马车,在两边民众的拥簇下缓缓行驶。   城外小山里的杏花开了,楚国夫人要去赏花。   他明白姜亮的意思,现在淮南道可以稍微松口气了,夫人也可以玩乐一下了,想当初在窦县,武少夫人聚众比武,篝火美酒狂欢到天亮,后来夫人守护的城池越来越大,形势也越来越严峻,就很少玩乐了,夫人真是受委屈了。   但是!   宋观察使抓住姜亮,急声道:“夫人要赏花踏春都是好事,夫人安心玩乐,民众也更安心,但是,同车而坐的人不合适!”   春光明媚,楚国夫人的马车拆去了四壁,换成幔帐,幔帐厚重看不清其内详细,但能看到里面的身影是两人。   那就不是夫人和老夫人出游,带老夫人出游的话,侍女会跟着,车上会坐三个人。   此时车内并坐两人,身姿都纤细妖娆,但一个明显挺拔高大一些,不是侍女,是个男儿.....   不是护卫,楚国夫人最得宠的护卫握着伞在车旁跟随着呢。   “是连公子。”   “又是连公子。”   “当然是连公子,能坐在夫人身边的只有连公子。”   “连公子坐在夫人身边,夫人何必还去赏花。”   “你说的不对,连公子坐在夫人身边,才不用去赏花呢。”   街上民众嗡嗡,争相观看,议论纷纷,夫人和连公子谁该为谁沉醉。   宋观察使两耳嗡嗡:“夫人不该与连公子同行啊。”   “那该跟谁同行?”姜名听到了好奇的问。   姜亮立刻想到了,抚掌道:“能与夫人同行是极大的殊荣,可以用来当做给人的奖赏,比如那些有功劳官员世族们的女眷。”   夫人到现在还没有跟淮南道官员世族们的女眷来往过,身边甚至连侍女都没有,更别提女子们日常的玩乐。   玩乐也是交际。   元吉摇头:“夫人的玩乐只是为了玩乐,不需要考虑这些。”   小姐已经很忙很累了,连玩的乐趣都要被剥夺?他决不允许。   姜亮立刻点头:“夫人赤子之心,的确不用做这种事。”   引起话题的宋观察使听愣了,看着楚国夫人的马车在街上也走远了,回神跺脚:“我不是说这个呢!我是说夫人不该带着这个连小君招摇过市。”   两边的三人都看他:“为什么?”   “避嫌啊。”宋观察使有些累了,“夫人有妇之夫,跟一个外男同车游玩....”   虽然这个外男就住在夫人家里,家里就家里吧,夫人的家和道衙在一起,可以对外说连小君其实住在道衙。   但外出就众目睽睽之下没办法解释了。   姜名笑了:“宋大人,你想多了,连公子对于夫人来说,就跟春光和杏花一样,区别无非是坐车赏,以及下车赏。”   这件事可以这样想?宋观察使眨眨眼。   姜亮拍拍他的肩头:“如今乱战,世间一片狼藉,但依旧有寻找爱惜美好事物的心,这也是一种高洁的品行。”   元吉姜名觉得他说的太对了,纷纷点头。   宋观察使似懂非懂跟着点头,回过神又苦笑:“希望武都督也能明白这种高洁的品行。”   妻子爱美景爱鲜花乐于赏玩,丈夫会觉得是雅兴,天下有丈夫认为妻子爱美男蓄养赏玩是雅兴的吗?   姜亮毫不迟疑哈哈一笑:“夫人非凡人,武都督当然亦是。”   元吉姜名笑了笑没有说话。   宋观察使还能说什么,只能跟着笑,不过,他心里冒出一个念头,楚国夫人身边的亲近人,似乎从未在意武都督这个丈夫身份,所以,莫非......   武都督是楚国夫人家的赘婿!   ......   ......   相州没有春暖花开,也没有官府文吏,人烟市井也几分凄凉,但到底是日子安稳了,人活着就要吃饭就要耕种,所以当地乡老自己组织了鞭春仪式,不敢来请武鸦儿,请武鸦儿的义子们参加。   武鸦儿的义子们也不是人人都能请动。   府衙里兵马进出忙碌,但看到一个瘦小的少年走过来时,大家都停下脚打招呼:“小碗公子。”   虽然过去这么久了,小碗对公子这个称呼还是有些不习惯,低着头嗯了声,也不管打招呼的人听到没听到,打招呼的人也不在意他有没有回应,看着小碗向内去了。   “小碗公子最近来都督这里很多。”有人很好奇,又有些不解,“是都督哪里不舒服吗?”   小碗跟别的义子们不同,他是大夫。   武鸦儿是振武军的骨头,是血肉,可不能身体不好!当即有人反驳:“别这么不吉利,小碗公子只是跟都督亲近了而已。”   武鸦儿驰援淮南道累倒后,小碗亲自查看伤口,给武鸦儿熬药,还千方百计的做各种药膳,从那时就一改往日不来武鸦儿身边的习惯了。   虽然武鸦儿身体无碍,小碗关切常来看看也是义子常情。   诸人深以为然。   王力进来时听到大家说公子长公子短公子关心武都督,以为是武孝又来了,掉头就要走,待听到是小碗才松口气,这个小碗公子虽然最近也常会要一些肉,但不是像武孝那样霸占着都塞自己肚子里,而是给武鸦儿做药膳.....   王力高高兴兴的走进来,听到武鸦儿和小碗说话。   “真的没有事吗?我敲打你这里也不痛吗?”   “小碗,你已经查看过了。”   “那是五天前查看的。”   厅内响起武鸦儿的笑声:“好,那你就再仔细看一次吧。”   王力听到这里忙冲进来,室内只有武鸦儿和小碗,小碗拿着小木槌正在武鸦儿身上敲敲打打.....   “你们在做什么?”王力好奇问。   武鸦儿道:“没事,小碗担心我原先的伤还没好,在检查。”   还有这样检查身体的?王力围着看,不时的询问,小碗不受其扰认真的查完:“义父身子很好。”   武鸦儿笑着说声好。   小碗又道:“但义父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随时告诉我。”   武鸦儿再道声好。   小碗将箱子收起,又道:“我五日后再来看义父。”   王力已经知道武鸦儿没事了,听到这里不耐烦赶着小碗走:“我跟都督有大事要说。”   小碗却没有怕他,道:“我查看义父的身体也是大事。”   王力哟了声,这个不声不响的小子也敢反驳他了。   武鸦儿没有呵斥小碗,眼里满是笑意,道:“小碗先去吧,五日后我等你。”   小碗这才离开了,王力摇头:“你对这些小儿太宠了,一个两个的都往你身边凑,谁知道他们心里想的是谁。”   武鸦儿笑道:“他们心里想的自然是楚国夫人。”   他都说明白了,王力也没话可说,肃重神情:“你不要跟我胡扯,我有大事要说。”   还真有大事吗?武鸦儿坐回椅子上,问:“什么大事?”   王力道:“我抓到一个货商。”   武鸦儿问:“奸细吗?杀掉就行....”   相州有叛军奸细不奇怪,他们也往叛军所在的地方派奸细,现在不是刚起战乱的时候了,人都要活,叛军也要守城,也要人,甚至也要市井繁盛商人售卖......奸细们比以前更容易活动了。   问出这句话,武鸦儿停顿下,又补充一句。   “哪里来的奸细?”   奸细也不仅仅是来自叛军了,各地卫军也都互相探听消息,最近嘛,还有朝廷里.....   问完这句话,他又紧接着道。   “杀掉就行。”   一段话说了短且听起来重复,但王力明白其中传达的重要意思,首先朝廷对相州对振武军对武鸦儿不似先前,甚至会派奸细来窥探,再者武鸦儿对这种窥探也没有畏惧,他不管是哪里的奸细,朝廷的跟叛军的一样,你们不表明身份,抓住了就杀掉。   王力应声是,然后道:“不是奸细,就是个货商,你知道他在卖什么吗?”   不是奸细?王力还能跟他打哑谜,那就不是什么大事,武鸦儿杀气散去,问:“卖什么?”   王力沉着脸道:“布料锦缎。”   武鸦儿笑了:“这是好事啊。”   民众们不再担忧生死的时候,才会想着吃穿用度,现在相州这种地方都有布料锦缎的需求了,可见民众的日子开始好过了。   王力依旧沉着脸,看着武鸦儿一字一顿道:“他卖的最贵的一种布料,是楚国夫人最喜爱的男人穿的。”   武鸦儿一怔,旋即哈哈大笑。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听到她就笑   “你还笑得出来!”   王力大马金刀坐在一旁,拉着脸喊,又压低声音。   “现在她可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外边都传成什么样了。”   武鸦儿忍住笑,问:“传话嘛,当然是越传越不像话。”   王力道:“你可别不当回事,先前那些没有证据,说是谣传也就谣传吧,但现在那商人说了,那个连小君与楚国夫人同吃同住同车同行,天天出去赏花,骑马,打猎。”   “扬州府的所有人都跟着出去赏花骑马打猎,楚国夫人也不避讳,还邀请大家跟她和那个连小君一起玩。”   “他们喝酒,烤肉,不管来了多少人,楚国夫人身边除了一个撑伞的傻大个,就只有连小君一直陪坐,倒酒,烤肉,切肉,给她什么水打湿的手帕擦手......”   王力转述着商人的话,他说的没有商人说的那么美,夹杂着自己的描述,让画面都变的不那么美了。   武鸦儿看向门外,院子里有光秃秃的树张牙舞爪,淮南道的花都开了啊。   赏花的图,她会给送来吗?   她就算会主动送来,他也要主动给她写信要,这样才能表明他对画的期待和珍视。   还好回信还没写。   “人人都看到了!”王力大声喊,“这次可不是谣言。”   武鸦儿唔了声,看向他。   “那个连小君长的美若天仙。”王力比划一下,“把那个韩旭比下去了,韩旭为此给楚国夫人送了好几车金银珠宝粮食,但楚国夫人也不理他。”   粮食,武鸦儿点点头,要说现在冬末春初的时候什么最重要,粮食,当然以前大夏可没有人为粮食犯愁,哪怕家里不存粮,想吃了出去随便买,但现在天下大乱,道府隔绝,商路不通,粮食就不是花钱能买到的了。   剑南道蜀中之地,物产丰富,粮仓充盈。   “那个连小君这么得楚国夫人喜爱,扬州城很多人都在模仿他,他的脸模仿不了,就模仿他的穿衣打扮,简直不像话!”王力拍椅子扶手,“现在是什么时候,天下大乱征战不休呢。”   他们吃了上顿没下顿,今天打明天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而有些人竟然只想着吃穿美貌。   武鸦儿笑了笑:“天下大乱征战不休生死不定,人也只能自己给自己找点乐趣了。”   王力哼了声,斜眼看武鸦儿:“我听懂了,你又在给那个女人找借口,但是,这次的借口真没用,她就是一个骄奢淫逸的人,以前就是,因为征战纷乱掩盖了,现在淮南道稳了,她拿到了皇帝封的夫人诰命,又有雄兵在手,现在的她作为淮南道主,一人之下,不掩饰本性了。”   武鸦儿哈哈笑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王力气恼,“你看看你都哈哈多少次了?你笑什么呢?”   只要一开口说楚国夫人,他就笑。   武鸦儿抿住嘴,他其实也不知道笑什么,反正就是想笑。   王力吐口气又吸口气,话还得接着说啊。   “这不是开玩笑,也不是谣言。”   “以前都说她有钱,常煮的粥,流水的酒,随手赏人金银珠宝,奢靡而阔绰。”   “但她奢靡也贪财,贪财到什么地步,淮南道收复的时候,只要给她送礼就能当官。”   “所以淮南道州府县的官员都特别的不像样子,有积年无用的老吏,有从没当过官的乡绅,甚至好些先前投了叛军的官员,只要给她送重金,她就不计较继续让他们当官。”   武鸦儿再次笑了:“贪财,谁不贪财?我们也贪啊,当初我们在漠北,张都督严查关卡,有商人给我们送钱,我们就把他们偷偷放过去了。”   想起往事,王力咧嘴笑:“谁让那姓张的不批给我们粮草,我们只能自己喂饱自己!”   说到这里回过神呸了声,回到眼下。   “这是一回事吗?我们那是无奈,现在商人给我们送钱,我们会理会他们吗?”   武鸦儿想了想,点头:“你说的不错,以后商人从我们这里进出经过,都要交钱,毕竟是我们保了他们平安,不,不管是商人还是其他人,只要看起来有钱的,都收钱。”   王力愕然,但听到钱字也忍不住心里乱翻滚:“.....不给钱,粮草也行。”   不对,他是在痛斥楚国夫人,怎么反而学她的做派了?   “她也根本不是那么仁善,仁善只是对顺着她心意的恭维她的人,或者说先前笼络人心,现在坐稳了淮南道,她就开始肆意妄为了。”   王力改口说另一件事。   “周献找的那个太监太守,就被她狠狠的打了,怪罪他没有守好北线让安守忠突袭,有脑子想一想都知道,沂州算个鬼北线!她就是迁怒,这次打那个太监,下次就要打周献了。”   武鸦儿想了想,看了眼一旁的舆图:“这次安守忠突袭,的确是防守失误,她生气是有道理的,防守失误,这种事如果还高兴不计较,作为一道之主,反倒是奖罚不明有些儿戏了.....”   王力喊道:“她打人!”   “打人而已。”武鸦儿道,“我们打的少吗?漠北那边,振武军的将官,我们打的少吗?”   他们应该是打遍振武军了吧?能打的明着打,不能打的暗地里套麻袋打,设埋伏打,王力想,但又气恼道:“我们打都是有原因的。”   武鸦儿道:“打人都是有原因,有些原因能说,有些原因不能宣之与众。”   王力啪的再拍椅子:“她爱美男,美男拥簇,先不说韩旭连小君,老胡说当初在窦县,你们亲眼见她宠一个貌美的游侠儿。”   武鸦儿没有说话。   王力冷笑:“你再找理由啊?你再说我们也是啊?”   武鸦儿伸手摸了摸脸,道:“我也爱美人啊,你难道不爱吗?你当初去偷看张都督的小妾洗澡,在路上见了放羊的小姑娘就吹口哨.....”   王力呸了一声,涨红脸:“别瞎说,我可没去,不是我干的。”   武鸦儿没有与他深究到底是谁干的,道:“但美人不爱我们,不拥簇我们啊,那些美男美女都不想被我们爱,如果崔相爷爱我,我就不用担心被大臣们诋毁了,可惜.....”   王力愕然又捧腹哈哈笑,笑着又啐了口:“真胡说八道。”   “但这是事实。”武鸦儿道。   王力无语:“是,人人都喜欢她,但不管怎么样她得记得她的身份.....”   武鸦儿笑道:“她记得她的身份,我看你忘了她的身份了。”   王力一怔,明白他的意思,夫妻是假的,楚国夫人知道是自己不是武少夫人,所以她当然可以喜欢别的男人,他却把楚国夫人当成真的武少夫人了,所以瞧不顺眼,如果是跟他们无关的女人,他管她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呢!   “但是她假作这个身份。”王力无奈道,“靠着这个身份得到楚国夫人封号,得到了淮南道,她获利了,她得尊重一下这个身份吧。”   武鸦儿看着王力:“你想什么呢,她得到淮南道得到楚国夫人,不是靠着武少夫人身份,这世道谁欠谁还不一定尊重呢,更何况谁也不欠谁。”   武鸦儿娘还被人家供养呢,非要论尊重,他们该尊重她,王力气恼坐下来:“反正这个女人,行事太乖张,早晚惹出麻烦,如今世情一日一个变化,今日她坐拥淮南道得意,明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比如现在冒出一个项云。”   武鸦儿安抚:“你说得对,世情变幻莫测,必须多思量多考虑,事事未雨绸缪。”   “现在我们跟安康山也算是僵持了,我们打下的他收不回,而再多的我们也攻不下,必将要在这里盘踞一段。”王力道,“这一段我们知道是在蓄力,是在震慑安康山,但对于麟州来说,我们就是没建树,没战功了,别人现在风生水起,尤其是项云那个侄子,项南,据说把宣武道也重整成军了,宣武道可是京城要害,这下项氏的功劳更大了。”   武鸦儿笑了:“说到这个,这可不仅是项氏的功劳,那其中有一半我夫人的功劳,我夫人的功劳自然也是我的功劳。”   王力呸了声跳起来,想起来,除了连小君,还有这个呢!   有个项氏公子与楚国夫人在援助沂州时生死相交,后来项公子追随楚国夫人一起攻打安东,当然有人提醒说打安东是夫人自己做的,但没人理会......后来守安东的是这位项公子呢,就是为夫人守的。   现在夫人又和他一起重整宣武道了,项公子白袍兵为先锋而战,楚国夫人送人去安抚民众收整官衙,配合的天衣无缝,情投意合.....   商人讲的感天动地自我沉醉,被王力一盆水泼了一头。   “你也知道这件事啊?那是你媳妇送给小白脸的功劳,可不是为了你。”王力道,伸手抓住头发,这个女人真是太交友广泛!“幸好不是真的媳妇,要不然你可怎么活!”   反正他要是有这样媳妇,是没法活了。   他这辈子再也不找媳妇了。   王力抓着头发嗷嗷的跑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武鸦儿,没有人说楚国夫人了,他还是在笑。   他低头看桌上一封信,信写的薄薄一封,没说天气也没有说淮南道事务,甚至连他母亲近况都没说,行文也没格式,就像就坐在他身旁,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问。   她问:“你最近身体怎么样?”“身上的伤好了吗?”“有没有隐伤?”“大夫看了吗?怎么说?”“你以前受过伤吗?留下什么旧疾?”   她最后说:“我关心你的身体,怕你有伤,有病,你哪里有伤有病告诉我,不要瞒我。”   而且她还叮嘱孩子也关心他。   小碗虽然不说,但必然是得到她的吩咐,才每隔五日就来检查他的身体。   武鸦儿嘴角翘起,那些流言说楚国夫人怎么对韩旭好,怎么跟项南书信来往,怎么带着连小君赏花出游,其实她也给他书信关心他惦记他......你们都不知道呢。   嗯,其他人知道了,也会认为妻子关心丈夫理所应当,但他知道他不是她的丈夫,这关心并不是理所当然,而是她.....   武鸦儿搓了搓手指,驱散麻痒。   她是喜欢他的吧。   武鸦儿站起来,想要走几步,又觉得没必要,便又用力坐下来。   至于其他男人......   她喜欢世间美好的事物和人,那他该做的就是也变成世间美好的人,让她喜欢,更喜欢....   该怎么做?   武鸦儿将握着的笔放下,踌躇一刻,对外喊了声来人。   一个亲兵走进来等候吩咐。   武都督没有立刻吩咐,而是示意他近前几步。   机密的吩咐!亲兵领会,肃容上前倾身。   武鸦儿与他低声道:“王大将刚抓了一个货商,你去把那个货商被收缴布料给我拿来一些。”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不见到他也念想   春天来了时光就突然变快了。   杏花开了,梨花也开了,桃花一眨眼也开了,柳树从雾蒙蒙变成了嫩枝条,大地上的草一夜之间变的绿油油。   像铺了一层绿毯的山坡上,一匹白马驮着一个白色衣裙的女子飞奔,女子头上脸上罩着白纱,白纱长长在身后飘动,恍若腾云驾雾。   她手中握着一把黑色的弓,搭上红色的箭,弓弦响动羽箭射中山坡下的靶子。   山坡上响起欢呼声,穿着各色艳丽衣衫的男女老幼鼓掌叫好。   楚国夫人射完一箭,骑马向山坡上一处奔去。   山坡上站着立着的人密密麻麻,有一处被空出来,空出的草地上坐着一人,白色的衣袍散落恍若云朵,在他身后有一兵举着伞.....伞是收起来的,当楚国夫人下马走近时,包包才把伞撑开。   连小君伸手,李明楼按住他的手借力坐下来。   连小君低头看着两人的衣裙如云堆叠在一起,露出开心的笑。   山坡上又响起马蹄声,有几个年轻的男人跑出来射箭,还有几个女子也不甘落后,她们也裹着面纱......   楚国夫人很少露出面容,但没有人说楚国夫人貌丑遮挡,当初在光州府很多人都看到过她的容貌,人人都能描述出来。   再看到楚国夫人遮面撑伞,有说这是楚国夫人养容貌的办法,你看楚国夫人白的像雪一样,但有人觉得这样说太肤浅,说楚国夫人黑伞面纱遮挡,是不忍心看世道纷乱生灵涂炭,楚国夫人说了,当天下太平的时候她才会收起黑伞解下遮面。   此人说的就好像在楚国夫人身边亲耳听到一般。   不过也没有人深究,有关楚国夫人的传言太多了,大家都是一听便丢开,只要官衙运转正常,兵马雄厚,淮南道安稳,一切都无所谓。   山下响起欢呼声,射箭的不管男女都命中了靶心,不次于李明楼。   李明楼笑了,对包包说声当奖,包包大声喊出去,在远处等候的护卫们便抬来一簸箩,簸箩里堆着金银珠宝,日光下闪闪发亮。   射箭的男女们骑马而来,有人从簸箩里抓了一把塞进怀里,女子们嬉笑着商议着从中认真的选出一两样自己喜欢的,还有人选了一件,又把自己身上佩戴的珠宝取下放在簸箩里。   “夫人射箭也是极好,某赠夫人表心意。”   这是一个翩翩公子,穿着白色衣袍,扎着一条黑色宽腰带,很是耀眼。   见到这一幕四周有人不屑有人摇头,但更多的是叫好声笑声。   连小君站起来对这位公子拱手:“夫人多谢公子心意,礼物就收下了。”   他来转述李明楼的话,又对这位公子一笑,笑容让日光都避之不及,那公子有些不好意思,掉转马头跑开了。   山坡上笑声更大。   笑声多是善意的,并没有什么嘲讽,楚国夫人很容易相处,对身边的人没有什么要求,所以大家可以射箭比她射的好,也可以射箭很烂,她并不在意结果,只在意大家有没有来玩。   但楚国夫人又不容易接近,她坐在那边不动不说话,在眼前又远在天边,大家不太敢上前,所以只坐的远远的,能看到她,但不去惊扰。   这样大家虽然是追随楚国夫人出来踏春游玩,最后自己都玩的很开心。   楚国夫人有时候玩的时间长有时候只转一圈就走了,不过她走之前都会留下酒肉请大家一起吃,这一次只玩了一次射箭,楚国夫人就上马和连小君回去了,山坡上依旧摆好了酒肉,民众虽然很遗憾,但继续开心的玩起来。   回到府衙后宅的李明楼没有休息,宋观察使带着厚厚的文书和一众官员在等候,连小君也没有离开,就坐在厅内陪着.....   李明楼不在意也不让他回避,宋观察使能怎么办?只能装看不到,安慰自己以前姜亮刘范不也是这样跟在夫人身边,虽然丑了点。   熬过冬天的淮南道并不是就高枕无忧了,外边还在打仗,淮南道的新兵兵力还远远不足,人口,民生,一件接一件,白纱遮面的李明楼面容什么样,连小君看不到,他抬手打个哈欠拉了拉李明楼的衣袖,李明楼回头看他,满厅的官员斜着眼看他。   “夫人辛苦了。”连小君对李明楼附耳道,“我不如夫人,我要去休息了。”   李明楼笑了笑点点头,连小君施施然离开了,官员们装作看不到他,他也看不到他们,做一个标准的宠儿姿态。   连小君回到自己的住处,看到连小蔷脸上搭着一块纱巾在花架下睡的摊开手脚。   连小君上前咿了声:“米价降了三成。”   连小蔷蹭的起来了,脸上的纱巾还没掉眼也没睁开,伸着手就喊:“谁降的?不商议就降价,还有没有规矩!”   然后身子一歪被撞到地上。   连小君从他脸上拿过纱巾躺在藤床上。   连小蔷在地上坐了会儿才回过神,先拍了拍心口,还好米价没有降,再转头骂连小君:“你怎么不陪夫人吃喝玩乐?你这么快失宠了?”   连小君不理会他的嘲笑,懒懒道:“吃喝玩乐好累啊。”   “吃喝玩乐还累?”连小蔷抓起桌上的肉铺塞嘴里,嘿嘿一笑,“那你是不是羡慕我?”   像他这样貌不惊人在楚国夫人府上住着大家都好像没看到。   连小君揭开纱巾看他一眼,又盖上:“傻子才想长你这样呢。”   连小蔷跳脚呸了声:“那累什么累,你可真是恃宠而骄了。”   连小君透过纱巾看花架,透过花架看天:“做给别人看的吃喝玩乐当然累啊。”   连小蔷听懂了,抓住关键:“做给别人看?所以夫人根本不是喜欢你?”   连小君道:“夫人当然喜欢我。”他隔着纱巾摸了摸脸,“虽然不是因为脸。”   楚国夫人这次给足了他喜欢,这喜欢并不假,她为他做生意的才能折服而喜欢。   但这样带出去玩乐陪伴展示的可不是对才能的喜欢,而是脸。   楚国夫人需要他的脸来给大家看,他当然不拒绝,他就是来为夫人所用的,不管是因为才能还是因为脸。   而且夫人不仅仅是用他的脸。   “夫人很信任我,官府议事也让他在场。”   虽然看起来也是娇宠陪伴离不开,但也是让他看淮南道的兵马民生所有事,官府官员们坐在一起拿出来的说的可都不是外界看到的繁华,而是紧缺危急险要。   这些都不是能让外界民众知道的,就像一个漂亮的美人,撕开锦绣衣衫,肌肤上有疮有疔,美人的脸再美衣衫再精美,看到的人也会吓跑的。   楚国夫人把淮南道撕开给他看,不是要吓跑他,而是要让他看清楚。   “看清楚淮南道是什么样,知己自明才能知道怎么更好的做淮南道的生意。”   连小蔷听到这里松口气:“这要不是喜欢是什么?这可是掏心窝的喜欢了。”   连小君摇头:“这是坦诚的喜欢,但不是动心的喜欢,夫人看我还是没有动心,我这么美,夫人为什么不动心呢?”   他起身坐起来,扯下纱巾,看着连小蔷认真询问。   “我应该先去看看韩旭,还是先去看看那个项南?”   连小蔷将肉铺扔他手里:“你先去看看楚国夫人的丈夫吧!”   ......   ......   议事一直到了黄昏才散,李明楼按照习惯去跟武夫人吃饭,进了门见桌上摆好了饭,武夫人和金桔却没有坐在桌边。   内室传来笑声。   “夫人,都督来信了。”侍童们解释道。   李明楼有些惊讶,这次的信没有送给她?竟然不知道消息。   “说是给老夫人的,元爷看过后让人送来了。”金桔闻声出来说道。   如果是给她的,就会直接送到她面前,给武夫人的,元吉检查后就直接给武夫人了。   “小姐快来看。”金桔笑嘻嘻招手,“都督送了两件衣服。”   衣服?李明楼走进去,见床上摆着衣服,武夫人坐在床边伸手摩挲。   金桔走过去将衣服举起在身前,她的个子矮,长长的衣服拖地。   这是一套白色的里衣,袖口衣领有简单但精美的花纹,没什么特别啊,元吉检查过,也肯定没有夹带,花纹里也不可能藏着暗语.....李明楼端详不解。   “都督说,让老夫人看看他现在穿的衣服。”金桔说着信上的内容,“他现在穿的衣服料子很好,他过的很好,让老夫人亲手摸一摸放心。”   原来如此,李明楼微微一笑,武鸦儿还挺用心的。   金桔高举着衣衫对妇人说话:“你摸摸看,是不是料子很好?这么好的料子做里衣呢,那日常的吃穿用度肯定更好。”   盲眼妇人站起来一寸一寸的摸衣衫,脸上笑意盈盈:“是,好料子,好衣服。”   她从头摸到了脚,摸到了拖在地上的裤脚。   “鸦儿长得好高了啊。”   她的感叹又欢喜。   李明楼想了想,忍不住轻抚了一下头顶,那天晚上她在他怀里,好像只到胸口,的确很高啊。   因为收到武鸦儿的衣服,武夫人很高兴,多吃了一碗饭,李明楼也很高兴陪同多吃一碗,吃过饭三人又和侍童们玩棋子游戏,直到掌灯金桔该服侍武夫人歇息才散。   李明楼要离开时,金桔喊住她,从衣架上拿下武鸦儿的衣裳塞给她:“小姐,这是你的。”   李明楼看了眼坐在镜前梳头的妇人:“这是都督给夫人的。”   金桔嘻嘻一笑:“两件呢,这个是小姐的。”   李明楼愣了下,两件?   “都督信上说给母亲和少夫人两件衣裳看看。”金桔笑,伸手指着衣架,那里还挂着一套,“那自然是老夫人一个,少夫人一个。”   李明楼看衣架,又看妇人,妇人在镜子前握着梳子回头,散开的头发里白发如雪,她对李明楼一笑。   李明楼便也一笑,将衣服收起:“夫人,我明早要出门,就不陪你吃饭了。”   妇人含笑点头:“你去忙吧。”   .......   .......   “你说武鸦儿送了两件衣服?”   灯火摇曳的室内,姜名捻着短须问,神情肃重。   “你检查仔细了吗?”   元吉坐在一旁捏着腌豆子吃,道:“我当然查清楚了,没有任何问题,还是穿过的旧衣服。”   姜名皱眉:“这人,真是莫名其妙,送衣服干吗?”   “我觉得他没说谎,让他娘看看,食住行看不到,衣服摸一摸。”元吉喝了一小口酒。   他很少饮酒,略饮一口解解乏,便推给姜名。   姜名咂了一口:“那只能说真是个孝子,虽然想法有点.....”   想不出该用什么描述。   方二在一旁道:“婆婆妈妈。”   姜名点头:“对。”   他将酒推给方二。   “送衣服?还是送旧衣服,这种事跟悲春伤秋闻风落泪差不多意思吧?小情小趣的,一个大男人。”   姜名哈哈笑,方二喝了口酒没说话。   “他送了两件衣服?”姜名又想到什么,“所以还有小姐一件?”   元吉再捏豆子扔嘴里,道:“顺手写的,小姐要他的衣服做什么。”   ......   ......   小童们将灯点亮放下一层层幔帐退了出去,李明楼散了发,赤足坐在窗前,看着桌案上的衣服,有些想笑。   特意送来两件,她又不像他母亲,需要看这些而安心......   李明楼抿抿嘴,伸手捏了捏衣服,竟然有人会送日常穿的衣服.....   她把这衣服拿回来做什么,摆着看吗?就像看到他本人?   念头闪过,李明楼捏着衣服的手一怔,旋即松开收回来。   手放在膝头,犹自隐隐发烫。 第一百二十五章 我有新人可用   春雨淅淅沥沥,下雨就不用出门赏玩了,李明楼坐在窗前,竹帘卷起,手拄着下颌看雨打芭蕉,似乎看的入神又似乎出神。   元吉在廊下收起伞,小童接过双手捧着。   “连公子呢?”元吉没有进门,而是问。   小童指了指庭院。   扬州道衙比光州府衙大的多,后衙里亭台楼阁小巧精美,此时小桥上有一人穿着琥珀衫,戴莲花帽亭亭而立,恍若雨仙。   李明楼在窗边向外看到的话,景美人美如画。   元吉则看不到美景,看到了别的意味,问小童:“夫人心情不好?”   不是一般的不好,连小君都没有去说笑玩乐让她开心,而是在外安静的相陪。   小童摇摇头:“没有不好吧,夫人在想事情。”   小姐是经常想事情,有时候想的事情连他都不说,不是心情不好就好,元吉对小童示意,小童探头向内喊了声:“夫人,元爷来了。”   李明楼从芭蕉上收回视线,看着元吉走进来。   “余大人说钱还是大问题。”元吉也不问她想什么,将余钱写出的账册放下,“兵器铠甲的耗费太大。”   李明楼看了眼账册叹口气,她没想到这辈子会因为钱而上愁。   收复了淮南道,卫军的库房兵器营都到手,但因为大夏久无战事,库房里的兵器铠甲荒废,再加上卫军变成了叛军,又大批的征召新兵,征战不休,兵器铠甲耗费巨大。   不对,应该说李明楼不为钱上愁,是楚国夫人很上愁。   剑南道的库房准备充足,剑南道的铁矿也充足,但单靠韩旭无法供应她充足。   女人靠着情义哭哭闹闹,男人会舍得给一些金银粮草,但涉及到大规模的金钱铁器战备,尤其是现在,这些相当于身家性命的东西,一般男人都会警惕,更何况韩旭这种男人。   别说男人,作为女人的她,先前跟武鸦儿能假作恩爱夫妻来往,但一涉及到兵马,还不是立刻就毫不讲情义。   现在嘛.....   李明楼捏了捏手指,兵马支援不是不可以,但还是要考虑一下的。   元吉看着李明楼,小姐是在想钱的事,还是又走神了?   他轻咳一声:“实在不行就让小公子直接送吧,反正外界会认为是韩旭的手笔,不会猜到小姐的真实身份。”   至于韩旭怀疑的话也无所谓,他孤身一人在小公子手中,这么辛劳,累病了不能见人休养也是理所当然,难道还有人敢来剑南道探视吗?   李明楼笑了,摇头:“韩大人别的事做的也很好,暂时不用这么对他。”   那这件事怎么解决?   “一个韩旭是不够用了,不过我现在也不止有一个韩旭了。”李明楼看向窗外,微微一笑,喊道,“小君。”   在小桥上伫立的连小君转过头,亦是微微一笑,雨雾退散。   .....   .....   雨一直下到傍晚才停,连小蔷坐在廊下,面前摆着吃光的盘碗,拍拍肚子长叹一声。   连小君从外走进来听到了,问:“为什么叹气?有人欺负你吗?”   连小蔷没顾上回答,有些紧张的反问:“谁要欺负我?”   虽然住在这人人放心的淮南道,在天降仙人的楚国夫人身边,连小蔷却一直很紧张,这乱世根本没有安稳的地方,到处都是妖魔鬼怪,楚国夫人......也不例外。   连小君道:“嫉妒我的人啊,他们不敢也不舍得欺负我,大概就只能欺负你出出气吧。”   又在胡扯,连小蔷呸了声,紧张散去重新瘫坐:“这日子过的太无聊了。”   连小君一拍他的肩头笑道:“想做生意了吧,走吧,我们这就出发。”   连小蔷皱眉:“做了那么多生意就换来这么短时间的宠爱啊?你又要被赶出去当牛马干活了?”打量连小君,“我第一次认为你真的长的不怎么样,楚国夫人果然半点都不动心,一丝怜惜都没有。”   连小君哈哈笑,在他身边坐下,靠着柱子看精美的小院:“你错了,这次不是我失宠,是韩旭失宠咯。”   韩旭?连小蔷不解,兴奋的坐起来:“怎么怎么快说说。”   “夫人让我去跟韩旭做生意。”连小君道,微微一笑,“把韩旭当生意。”   连小蔷大失所望,撇嘴:“那算什么失宠,你在楚国夫人眼里也一直都是生意嘛。”   “天下皆生意啊。”连小君道,“韩旭原来也不例外。”   韩旭也没有比他有奇特之处。   适才楚国夫人问他知道她和韩旭的事吧,他说知道,夫人与韩大人同抗叛军,生死之交,肝胆相照。   楚国夫人便道:“我千军万马中救他,派人给钱护送他,是因为知道他这个人必然能成大事,我今日救他助他,他来日必然也能护我,没想到如今需要他相助了,他竟然不乐意。”   连小君点头赞同,楚国夫人的做法想法没有任何问题。   就如同很多妻子对待丈夫,有钱出钱,没钱的贤良淑德安家养宅,让丈夫觅封侯建功立业,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夫荣妻贵。   就是生意而已。   付出换回报,理所当然合情合理,生死之交换不来肝胆相照,投出去的人情换不回利益,那这生意就是做砸了。   夫人把生意做砸了,就需要他来把损失挽救回来,这当然是韩旭失宠,他得宠了。   连小蔷觉得这样讲似乎对但又哪里不对,他挠挠头,别人的事干脆不想了,问与自己相关的:“那夫人让你做什么?”   说到这里眼前似乎有马江的头咕噜噜的转,转的他脊背发寒。   马江好歹是叛军,韩旭可是朝廷大臣!   连小君道:“别担心,夫人不要韩旭的人头。夫人要的他不给,夫人就让我去跟他做生意,买过来。”   连小蔷松口气:“那就好,做生意好,做生意好。”摸过桌上的美酒,一面送到嘴边,一面想起什么问,“夫人跟韩旭要什么?”   连小君轻抚衣衫,道:“一半剑南道而已。”   连小蔷一口美酒喷出来。   一半,剑南道,还而已?   ......   ......   “你是不是疯了!”连小蔷追进室内,揪住连小君,“不对,你一直都是疯子!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连小君甩开他,解开衣衫,拿出行装:“我当然知道。”   楚国夫人说韩旭不可靠,韩旭太小气,如果没有她就没有韩旭如今掌控剑南道,结果韩旭不肯把剑南道分给她。   楚国夫人看着他,小君你知道淮南道真实的情况,你知道我现在日子多么艰难,你也知道我现在缺什么,你就去找韩旭,去剑南道,把我需要的搬回来。   楚国夫人握住他的手,淮南道接下来的生死存亡,我的生死存亡荣华富贵,就全靠你了。   “靠你个屁。”连小蔷跳脚,“这是利用你。”   连小君将衣袍甩开,多好啊,他如今脸可利用,才能可利用,真是人生得意啊。   “得意?你这是去送死。”连小蔷揪住连小君的衣袍,不让他往身上穿,“这是剑南道,是剑南道啊!”   对于连氏来说,剑南道是死地!   “我们连氏沦落今日四分五裂,都是因为剑南道。”   “我们进入剑南道就是自投罗网,还哪来的做生意,搬空剑南道?”   “跟别的人,哪怕叛军,都可以做生意,都可以谈,但剑南道跟我们连家是仇人!”   听到这里,连小君将衣袍往身上一卷,连小蔷被他带过来,看到连小君闪闪发亮的眼。   “小蔷哥,正因为是剑南道,才更要去。”他说道,看着连小蔷,“你不想报仇吗?”   连小蔷一怔,报仇?   “剑南道已经不是以前的剑南道了。”连小君道,“李奉安死了,幼主当道,韩旭霸权,乱世无序,一头猛兽倒在地上。”   他将衣袍再次一甩,甩开了连小蔷,华丽的衣衫随着他的旋转飞扬,恍若五彩云霞。   连小君将五彩云霞披在身上,脸上闪烁着光芒。   “我们当然要上去狠狠的......”   他张口虚空一咬,啊呜。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公子做天下生意   楚国夫人的马车出现在大街上,立刻引起了民众的围观。   扛着小孩的闲人,扛着货篮的小贩,店铺里的掌柜,富户世族采买的下人,纷纷涌过来。   “今天夫人去哪里玩?”   “咿,车里只坐了一个人啊。”   车是楚国夫人那辆华丽的马车,四周拥簇的护卫也没有减少,但车内的身影只有一个,透过幔帐立刻就分辨出不是楚国夫人,而是俊逸的公子。   “是连公子。”   “连公子一个人出去玩吗?”   纵然没有楚国夫人,大家也还跟上来,如今连小君是最接近楚国夫人的人。   “连公子去哪里啊?”   “连公子今天想玩什么?”   街上的人询问着议论着猜测着,却见马车没有出城,而是来到城中最大的一间酒楼。   酒楼的东家亲自迎接连小君:“公子要的上等包房宴席都准备好了。”   连小君点头:“待会儿我拣出几个好吃的,你们给夫人送去。”   东家高兴的眼都笑没了:“公子放心,厨子送过去给夫人做。”又恭维,“公子真体贴。”   连小君一笑迈步入内。   酒楼不是马车,门窗楼台厚重看不穿,围观的民众便散去了一半。   余下的有钱人则进去吃饭,虽然他们原本不想吃饭,但看到连小君在这里,就觉得肚子有些饿,回去之后可以说我今天跟连小君吃了顿饭,再进一步就可以说和楚国夫人吃顿饭。   余下没钱以及不想糟蹋钱的则在门外坐着闲谈,连小君为什么来这里吃饭?是夫人的饭不好吃吗?连小君以前就常出来吃喝玩乐!连小君与韩旭谁美?连小君与白袍小将谁美?韩旭,白袍小将,连小君与武都督谁美......   还没分出个胜负,这边酒楼里有不少人陆续来了,拿着名帖对伙计说是赴连小君的宴席。   连小君竟然请客?是楚国夫人请客吗?扬州城虽然大,但赴宴的人陆续被认出,都是商人。   宴请的内容也很快被传出来,连小君又要出去做生意了,这次邀请有意愿的商人们共谋。   “为什么要邀请其他商人一起?”有人不解,“做生意还需要共谋什么?”   “说是这次要走的很远做很大的生意,连公子说一个人力量有限。”打听消息的人解释。   此人便更不解了:“这个世道能做什么大生意?”   “这种世道,才更能做大生意。”另有人看的透彻,“更何况这不是连小君的生意,这是楚国夫人的生意。”   对啊,楚国夫人有诰封有兵有马有权有钱!她要做生意,当然做的都是大生意!   最主要的是,有兵马护送。   这世道阻止发财的不是货品短缺,而是商路不通畅,不是叛军就是乱兵还有山贼马匪,如果有兵马护送,哪里去不得?哪里的生意不能做?   一时间商人们涌涌纷纷拜访连小君,后来不止是商人,很多富豪世族也动了心。   连小君对来访者,不管是大商还是小商一视同仁,对选中的饮酒为信,说携手齐心,对没有选中的则说他先去探商路,待商路通畅请大家共行。   一时间所有人皆欢。   连小君在酒楼的包厢来者如云,欢声笑语热闹,每日等着见他的人排起了长队。   这一日连小君来到包厢坐定,今日排第一的人就进来了。   连小蔷上前道:“不知是哪里人士做的什么生意.....啊,你怎么来了?”   手里捧着茶也收回去,不肯递给这个人。   “小蔷公子也认得我?”未了问。   连小蔷大喜,终于有人看出他也是公子,不是随从了!豪杰!英雄!知心人!   他激动的要握住未了的手,伸出去才克制住,轻咳一声:“不敢说淮南道都认识未大人,但这扬州府没有人不认得了。”   未了叹气:“惭愧了。”   连小蔷踌躇一下,将茶杯塞未了手里:“未大人是来.....”   他说话回头看了眼连小君,连小君坐在桌子前翻看名帖,似乎没看到也没听到有人进来了。   “我来自然是做生意的。”未了道。   连小蔷哦了声:“未大人不当官了......”   他再次看连小君。   连小君没说话,未了先笑道:“小蔷公子不用担心,小君公子是生意人,有生意当然会做。”   真正的生意人,怎么会因为他是楚国夫人的罪人就把他拒之门外呢?   连小君连叛军的生意都能做。   连小蔷摇摇头,叛军跟楚国夫人不喜的人,还是不一样的,他有些恼怒的转头:“装什么看不到听不到,有什么就说什么吧。”   连小君不装了,抬起头,视线越过连小蔷看未了:“我是做生意,但你不是做生意的人啊。”   未了道:“我怎么就不是了?”   连小君道:“你没有钱,你也没有主人,你什么都没有。”   昭王死了,楚国夫人不要他了,他是一个太监,他所有的东西都是昭王府,但昭王府的所有东西都属于楚国夫人。   未了道:“我还有我自己。”   连小君看了眼连小蔷,道:“我不需要奴仆。”   连小蔷恼怒,你说话看我干什么!   未了道:“我不是来把自己卖给小君公子的,我是想助公子做生意。”   连小君一笑:“我还需要别人相助?你是要教我做生意吗?不瞒你说,我什么都生意都会做。”   未了道:“那天下生意呢?”   “他就是说,天下的生意他都会做。”连小蔷摆手,打断的不耐烦,但也是好心提醒,“你不用再说了,生意人只看利益,说的天花乱坠没用。”   未了道:“我说的是,天下....”他伸手上指了指天下指了指地,在身前画了一个圈,“这个生意。”   连小蔷道:“什么这个那个.....”   连小君制止他,看着未了问:“这个生意有人做过吗?”   未了笑着点头:“有,阳翟商人吕不韦。”   ......   ......   连小君的招商聚会盛大喧闹,连小君的行程定下的也很利索。   喧喧闹闹半个月,连小君就准备出门了。   “连公子,夫人在门后等着你呢。”小童跑来通报。   连小君将披风搭在手上,摸了摸小童的头:“我回来给你带好玩的。”   小童高兴的点头,从他手里抢过披风:“我给公子拿。”   他蹬蹬在前边跑,连小君施施然而行,回头看连小蔷有气无力的拖着脚跟着。   “要出门做生意了,高兴点啊。”他笑道。   连小蔷抬起头,脸色发白双眼呆滞:“是做生意吗?是去死吧。”   连小君一笑:“我们生意人,讲究吉利,你说点好听啊。”   连小蔷看着前边跑远的孩子,压低声道:“去剑南道,那个一听到姓连,就能拿刀砍了我们的地方,也罢,你还带了一个夫人都嫌弃的罪人。”   连小君道:“我带什么人,我跟什么人来往,夫人都不会介意,你不要把夫人想的那么俗。”   连小蔷用不知道多久没睡的红眼盯着他:“不是夫人的事,是那个人,你们到底在屋子里说了什么?奇奇怪怪,天下生意,我们只是个生意人,你可不要忘了根本。”   连小君抚了抚他的脸:“天下的根本就是生意,你做还是不做,它都是这样。我知道哥你害怕了,但这一次我不会赶你走,我需要你。”   连小蔷看着连小君一双眼,像湖水荡漾又像一瓮陈酿,一声我需要你让他醉在其中,迷迷瞪瞪跟着走到门口才醒过来,要说什么,楚国夫人迎过来,他只能退后。   “小君。”李明楼道,“我送你出门。”   连小君点头:“好。”   二人并肩而立,李明楼拿过小童手里抱着的披风,亲手给连小君披上,老门房将门打开,挤在门外的民众便恰好看到这一幕......   蒙着面纱的楚国夫人,踮起脚仔细的给修身玉立的公子系上披风,执手相看泪眼,离别令人心碎......   “小君,你记着。”李明楼贴近他,低声道,“人活着,才能做生意。”   终于听到她一句真切的话了,连小君伸手,葱嫩的指尖抵住女子的面纱。   李明楼没有躲避,在面纱后安静的看着他。   连小君指尖停下,轻轻的划了划,低声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君才能看到夫人容颜?”   李明楼一笑,头微微一歪,滑开了连小君的指尖:“你把这笔生意做成了,我就给你看。”   连小君一笑:“好。”   他转身衣袖轻摆施施而行迈过门。   李明楼跟在后边,站在门边,看着他坐上马车,在一群精兵护卫下向街上而去。   门徐徐的关上,隔绝了众人的视线,也隔绝了离人的不舍。   连小蔷挤开人群护卫:“我还没上车呢!”   ......   ......   连小君的护卫不止是门外这些,还有一支兵马在城门外等候,相比于楚国夫人门前,这里人更多,那些商人们也都备好了车马带着货物随从涌涌。   也有一人给连小君送行。   “姜先生,百忙之中你特意为我回来的?”连小君掀起车帘道谢。   姜亮将帽子摘下,道:“我们毕竟在一个院子里住着呢,你这次出远门,我当然要来送。”   连小君哈哈笑,道:“姜先生有什么叮嘱与我?”   姜亮也没有客气说没有叮嘱,也没有絮絮叨叨行路的艰难,只语重心长道:“出门在外,多往家写信。”   连小君些许意外,感叹:“夫人,原来如此惦记我?”   先前他在外做生意,并没有给楚国夫人写过信。   正如姜亮所说,他和连小君是一个院子住着,也就是和楚国夫人住在一起,他必然更了解楚国夫人。   如果不是楚国夫人有感,姜亮怎么会叮嘱他多写信?   连小君也不再问了,拱手点头作别:“先生放心,我会多写家信。”   姜亮笑而不语,神情欣慰。 第一百二十七章 小姐思过去未来   姜亮回到道衙,听到李明楼在室内轻叹:“不知道能不能顺利。”   姜亮想夫人离别的愁思还没散去啊,然后下一句听到李明楼说:“连小君太聪明了。”   这意思就有些不明白了,人太聪明了不是才不用担心吗?   “姜先生到了。”小童大声喊道。   李明楼和元吉停下说话,对进门的姜亮含笑点头,姜亮进来先说宣武道的进展。   “项公子的进度虽然缓慢,但还算顺利,他夺下说服的城池,我和刘范仔细走访勘察,官员们选取差不多了。”   李明楼道:“不用急,多考察筛选一些时日,春种已经赶不上了,争取保证秋收吧。”   姜亮明白的她的意思嘿嘿笑了:“也还是老样子,我已经收了不少金银珠宝了,接下来我会替夫人收。”   多一些时日,那些想当官的想交好楚国夫人怀着各种心思的当地世族富户就会更多送钱送礼。   刘范不收礼,姜亮收,姜亮不仅自己收,还会暗示大家给楚国夫人送礼,一圈礼收下来,应该就够赈济流民了。   刘范选人姜亮抚众的能力,李明楼很放心,只补充道:“别忘了跟项南要钱,民安才能兵安,他要兵安,也得出钱。”   姜亮笑着应声是,又挤眉弄眼:“项公子没钱,但他身边有他妻子的兵马,他妻子很有钱。”   李明楼笑了笑没有说话。   “连公子这是要去哪里?”姜亮匆匆赶回来,详情还不知道,只知道楚国夫人很缺钱,缺物资,这附近没有地方能满足了。   李明楼道:“去见韩旭,然后跟剑南道做生意。”   姜亮的眼亮了,抚掌:“剑南道得天独厚,粮矿充沛,夫人无忧了。”   他正垂涎项南妻子的阔绰呢,想着怎么写信说服项南从妻子那里多要点钱补贴一下可怜娇弱的楚国夫人。   没想到楚国夫人亲自动手了。   李明楼笑道:“还不一定能顺利呢。”   “这有什么不顺利的。”姜亮道,“韩旭他不肯白给,花钱难道还不行吗?这么快就无情无义了?”   他说着挽起袖子。   “我来写信质问他。”   李明楼微微一笑道:“不用质问,写信请求他一下吧。剑南道毕竟不是他的,他就是有心也无力啊,就让他能帮一下忙就帮一下吧,让连公子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做生意就好。”   姜亮点头:“我明白。”说罢起身,“我这就去写了。”   李明楼道:“先生不用急,刚回来先休息一下。”   姜亮已经向外匆匆而去:“不累不累,时不我待时不我待。”   李明楼看着姜亮的背影笑了笑。   “小姐想什么?”元吉问。   连小君走了,李明楼也不用在遮面,元吉可以看到她脸上的笑,笑的有些奇怪。   李明楼看着姜亮离开的方向道:“以前可没有见过他这么时不我待。”   以前,指的是什么时候?元吉回想姜亮刘范自从到了小姐身边,就一直很精神振奋神采奕奕操劳不休而乐在其中。   以前,自然指的是上一世他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每天悠闲闲的过来陪她谈古论今,指点江山,日光在他话语里变得缓慢而悠长。   李明楼没有再说,元吉也没有再问,接着问先前的话:“小姐是担心当年大都督对连氏的禁令?毕竟也不是真的跟连氏做生意,只是借他的手,让小公子对下面吩咐清楚就好。”   李明楼摇头道:“如果吩咐清楚,生意就不像生意了,连小君太聪明,肯定会发现问题。”   元吉道:“那要小公子怎么做?”   李明楼坐直身子看着桌案上的信纸:“就让他像连家人真的来剑南道做生意那般应对。”   连氏一族被李奉安赶出了蜀中,四分五裂背井离乡,这可以说是不共戴天的大仇。   现在大仇人李奉安死去,剑南道只余下孤儿幼主,连氏人此时杀回,是做生意,也是报仇,小公子李明玉该怎么做呢?   元吉轻叹一声:“那这真是一笔不好做的生意。”   李明楼笑了笑:“当然,不要真的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心里又轻叹一声,上一世按照父亲的吩咐,剑南道跟李家连家你死我活,这一世她都改变了。   李家长辈的身份可以用来塑造忠孝,也可以用来对抗项云韩旭的幌子,除此之外令人惊喜的还有人,李明华和连小君这两人都展现了她不知道的才华。   如果有一个机会,能够改变命运的何止是她。   元吉看得到小姐眼里的哀伤和温柔,虽然他并不认为连氏能把李氏当亲戚看待,但他也不阻止小姐的柔情,小姐的柔情如果错付了,他就清除掉错付的人就好了,点头:“我跟李敏林芢桂花他们交代清楚,小姐给公子写信吧。”   李明楼说声好,元吉便起身出来,走到门口回头,却见李明楼在桌前还坐着不动,又在出神。   以往给小公子写信都是立刻写,今天是怎么了?   小姐有心事,这几天总是走神,元吉皱眉,思索着淮南道这些远的近的难题走开了。   室内安静无声,直到李明楼轻叹一声,站在门边的小童忙关切的探头,见这一次李明楼没有发呆,眼神清亮的看过来。   “今年是成元几年了?”李明楼问。   小童心里更担忧了,夫人比走神还糟,竟然不知年月了。   “成元六年了。”他小心翼翼道。   李明楼没有在说话,起身站在窗前,看着青翠的芭蕉修长的玉竹,重来这一世已经三年了。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她在做什么?项南在做什么?明玉,姜亮,刘范,项云,皇帝,等等这些人都在做什么?   韩旭,元吉....已经死了。   连小君呢?向虬髯呢?是生是死?至少没有声名鹊起。   李明楼转过头,看一旁展开悬挂的舆图,武鸦儿声名鹊起,不管是这一世还是那一世。   很多人这一世还跟那一世一样命运依旧。   李明楼看着舆图,视线落在京城,那么,安康山快要死了。   两年后,成元八年六月武鸦儿与安康山会战,会亲手射死安康山,安康山的叛军从此由其子其婿其部将瓜分,四分五裂,元气大伤。   李明楼的视线又落在相州,那么,武鸦儿也快要死了。   两年后,安康山被武鸦儿杀死,武鸦儿迎皇帝重回京城,获封第一候。   过了年,成元九年初,武鸦儿突发猛疾不治而亡。   李明楼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当时她的确询问了,民众们说武鸦儿是猛病,姜亮还有明玉那边写信说,武鸦儿其实是旧疾发作,他征战厮杀这么多年,出生入死,身上有伤并不意外。   可是到底是什么旧疾如此来势汹汹?竟然连御医都救不了。   是疾病?是伤病?是一个,还是累积复加积劳成疾?为什么她询问了武鸦儿,也让小碗认真的检查了,武鸦儿并没有能致命的旧伤和疾病。   或者就像姜亮未了说的那样是被暗害?   李明楼睁开眼,看到自己已经不是站在窗边,而是走到了内室,衣架上悬挂着一套白色的没有她的衣服料子好没有她的衣服做工好的里衣。   李明楼思索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变成了怅然。   不管是什么原因,再有不到三年,武鸦儿就要死了。   李明楼伸出手,指尖轻轻的碰触这件衣服,他送来衣服给她.....和他的母亲,想要表示他来陪伴她们,但他很快就不能再陪伴她们了。   李明楼的指尖在衣服上摩挲滑动,这个人,真的有一天要不存在了吗?只留下衣服.....   她,只有他的衣服。   李明楼收回指尖转身走出来,在厅门的小童紧张的看着她。   李明楼看向他:“阿毛,研墨。”   小童松口气蹬蹬跑过来研墨。   李明楼坐在桌案前提笔,她不要这衣服,她要守着这个人。   “.....时局混乱,但我始终认为叛军势在渐渐衰败,我们必然是要大胜的.....”   “.....两年后,我和母亲去你那里.....”   写到这里,李明楼的笔停顿下,这样的话,她可以亲自守着,查看他到底是什么病,可以预防可以戒备可以提前准备大夫......   就算他像昭王鲁王那样命不可改,还是要死去,李明楼捏了捏笔,自己守在他身边,也能更好的收拢他的兵马和势力。   对,没错,就是这样。   李明楼落笔。   “一家人,望相守。” 第一百二十八章 他的深信不疑   武鸦儿听了王力的描述后,虽然想亲眼看看楚国夫人玩乐的场面,但最终写信没有要画像。   她已经冒着不能为外人见的风险,只是因为他一句话,给他送来了一副画像。   人要知足。   他应该让她看看他,只可惜没有画师,那就做两件衣服送过去。   不知道她看到了会怎么想。   时隔半个月后,他收到了她的回信。   她说,望相守。   武鸦儿在桌案前停下走动,手按着桌角搓了搓,所以,她是那个意思吧!   “乌鸦,你什么意思啊?”王力扭了扭脖子,“你看个舆图,来回走什么?”   武鸦儿哦了声:“我在想事情。”   王力一副看穿他的神情,斜眼看桌上:“想什么事情?想楚国夫人吧?信来的倒是频繁,就是两手空空。”   这次又是什么都没有给!   武鸦儿笑了,开心的事还是忍不住要分享:“她说,两年后就让我娘和我团聚。”   王力没有丝毫的开心,反而有些惊吓,一脸戒备:“她这是什么意思?两年?时间都许诺了,她要什么?她要我们拿什么来换?”   武鸦儿笑道:“天下太平吧。”   拿天下太平来换?王力瞪眼,什么意思啊!她是天皇老子吗?真敢开口。   “她是说时局会越来越好,等我们都得胜,重归太平,就是亲人相见的时候了。”武鸦儿笑道。   王力呸了声:“这不是胡扯吗?两年就能太平?安康山就能败了?现在安康山可是要称帝了,其势汹汹,她怎么知道两年后发生什么?她真是神仙啊?我看她就是心怀鬼胎,不知道又要做什么妖!”   武鸦儿摆手,再次走到舆图前端详:“我认为她的预测很有道理,安康山虽然现在看起来还势力汹汹,但此时已经不是先前刚叛乱时,叛军之力不是,卫军之力也不是,贼势凶猛,但根基薄弱,后力不足,接下来必然是越来越衰败。”   他伸手点在舆图京城的位置。   “最多两年,我一定能杀了安康山。”   “你要是这样说我也不是不信。”王力摸着下巴,但又警告,“那女人分明是在故意恭维你,不知道要算计什么,你可别被她迷惑。”   武鸦儿笑道:“她再迷惑我,也不过是武少夫人迷惑武都督,里外都是一家人。”   这话听起来.....好像跟以前一样,以前武鸦儿也总是这么说,那个女人打着他妻子的旗号,那么她做的事得得功劳自然能也要属于武鸦儿,但这次听,不知道为什么耳朵有些发痒。   王力伸手挖了挖,可能是天太热得缘故,他丢开不管,哼了声:“一家人也要分个高低主次!你看她,越来越高高在上了,除了好听话什么都不给,连儿子女儿都要我们养,还不给钱。”   武鸦儿笑而不语。   有些开心的事,不能与人分享,比如她说她和娘一起来与他团聚。   门外脚步急响,伴着守卫禀告:“急信。”   信?又有信来?武鸦儿和王力都看向门外,信兵冲进来,双手高捧:“宰相急信。”   崔相爷啊,武鸦儿神态平静,王力撇撇嘴:“肯定还是那老一套。”   武鸦儿接过信打开,面色微微一变。   “怎么了?”王力忙问,探头来看。   武鸦儿手中的信打开里面还是一封信皮,上面有清晰的玉玺大印。   王力嘶的一声。   武鸦儿已经说道:“陛下的信。”   陛下的信叫圣旨,以往也来过几次,虽然路途远,时局乱,圣旨来的时候还是规格高一些,有太监跟随。   崔征以朝廷名义发来的信叫公文,就只用信兵来往,这些是最常见的。   这次为什么把皇帝的信藏在公文里发过来了?   被王力请过来的将官们坐了一屋子,神情凝重安静无声的看武鸦儿看信,直到武鸦儿抬起头,一群人恍若跃出水面的鱼纷纷的张开嘴。   “出什么事了?”   “皇帝被人害了吗?”   “麟州危急吗?”   武鸦儿看着涌来的询问,忙安抚大家:“不是,陛下一切都好,麟州一切都好,陛下之所以把信放在公文里,是为了我们。”   为了他们?诸人不解。   “陛下说,最近朝廷里议论的多,我们一直拒绝回去,如果再送圣旨来,会让我被人诟病。”武鸦儿道,微微一笑,“所以陛下就想出个办法,把信假借公文的名义。”   这样啊,诸人你看我我看你,鱼儿落回水中:“皇帝还真是想的多。”“那陛下写信做什么?”   武鸦儿看着信,陛下说虽然知道这样频繁的询问不合适,但请体谅他在麟州的不安,时间这么久了,天下依旧没有太平,安康山在京城还要窃国,他实在是寝食不安日夜难眠。   “鸦儿,朕不是不信你,从你杀过重围出现在朕面前的那一刻,你就是朕在这世间唯一依仗。”   “所以朕常想询问你这里的情况,想要知道你什么时候回麟州,想要知道京城能不能打下来,不是催促你不信任你,是因为信任你,朕才想听你说,只有听你说,朕才安心。”   听完武鸦儿念的信,在座的将官们有的欣慰有的笑有的撇嘴。   “我就说,陛下是相信我们的,也就那些大臣闲着没事整天折腾我们。”   “陛下也不容易啊,被这些大臣欺负的,给乌鸦写信还要偷偷摸摸。”   “我觉得要是真安心,就不该写信,问都不问,就像我,乌鸦让我打哪我就打哪,让我撤退我就撤退。”   “呸,你算个啥。”   厅内嘈杂热闹,武鸦儿含笑制止大家:“朝廷公文要肃重。”   王力也在一旁点头:“大家出去说话都注意点,朝廷的这些人,跟咱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咱们随口说说,他们可就能想出别的意思。”   厅内诸人郑重应声是。   “乌鸦,我看陛下其实还是想要你回去,或者进攻京城。”一个男人说道,看了眼武鸦儿手里拿着的信,“皇帝的姿态,已经放低到私信的地步了。”   这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皇帝跟他们不一样,皇帝是天之子啊。   “要不,你回去吧。”   “对,你回去,我们兵马不回去,我们背后还有老都督的大军,相州不会有再失守。”   大家七嘴八舌建议。   武鸦儿站在舆图前端详一刻,摇摇头:“不行,相州是对付安康山的要害,不能有半点损失,而且,将来拿下京城,这里是最大的蓄力之地。”   “那要怎么办?”王力问。   武鸦儿道:“我给陛下把这些说清楚,这一次我会告诉陛下,两年,最多两年,京城一定能收回,到时候,我用安康山的人头恭迎陛下回京。”   两年?厅内诸人愕然,除了王力。   “乌鸦,你已经算好了?”   “原来两年就能成啊,那日子也没多少了。”   大家议论纷纷,对武鸦儿的话深信不疑。   王力撇撇嘴,这可不是武鸦儿说的,这是那个女人说的!   这个乌鸦,竟然对那个女人深信不疑,还敢拿去跟陛下说!你信那个女人,陛下会信吗?   ......   ......   麟州的鲁王府,入夜还亮着灯火,间间宫殿里都在做针线,女子们眼睛被烛火熏的流泪也不停下。   皇后公主们都卸下珠宝柴翠,穿着粗布衣衫,跟着宫女们学做针线。   如今宫中一切吃穿用度都节俭,大家都穿自己做的衣裳,吃自己做的饭菜,与天地同悲,与民同苦。   皇帝不用做针线,凑在烛火下批阅奏折,眼也熏的通红,此时看着手里的信,眼泪忍不住流下来。   “大喜啊大喜。”他哽咽道,“再有两年,朕就能见到父皇皇兄他们了,朕就能将他们安葬入土为安了。”   说着伏案哭起来。   “父皇啊,儿臣不孝,现在还让你们暴尸荒野。”   崔征在一旁道:“陛下,先帝和太子臣出行前都安置好了,虽然没能入地宫,但还算体面。”   皇帝抬起头用袖子擦泪:“相爷,朕不是怪罪相爷,朕...”他抬手拍心口,“朕一想到,安康山那个恶贼常去惊扰父皇和皇兄,还要把他们安葬,朕夜夜不能睡,就怕梦到先帝,朕没有脸面啊。”   “天下一日不太平,安贼一日不除,死人活人都没有脸面。”崔征肃然道,不再理会皇帝的哭哭啼啼,看他手里信,“武鸦儿说两年后才能收复京城?”   “是啊,朕没想到武都督如此干脆说出了时间,可见心有成竹!”皇帝擦了擦泪,难掩激动欢喜搓了搓手,想到什么又看崔征,小心翼翼问,“相爷,是,不信?”   ........   ........   (今天是开书一周年,这一年更新了一百万字,相比以前少了很多,承蒙大家不弃,成绩还不错,此时在朋友家我认真的想了想,我还有浓厚的讲故事的欲望,还有努力想要写更好的欲望,每一本书都努力的写新的内容把故事写的有趣,我觉得我还真不错哈哈,拱手一礼,多谢各位捧场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夜色昏昏不清不楚   崔征站在舆图前,眯着眼仔细的看,灯烛又加了两盏,好像还是看不清。   皇帝站在一旁就像一个等待老师评判的学生,拘束不安,想问又不敢插话。   崔征收回视线直起身子。   “相爷。”皇帝手里拿着武鸦儿的信,看看舆图,看看崔征,“武鸦儿说的挺好的,范阳现在也拿下来了,等梁老都督拿下平卢,北边就收复了,地域大,兵马充足,如同手掌一般压向京城.....”   崔征道:“那也用不了两年。”   皇帝大喜,忙又谨慎:“其实,还是要求稳。”   崔征看皇帝的神情以及手里捏紧的信,知道陛下还是信武鸦儿,他伸手指了指舆图:“攻下京城不是一只手掌就能办到,要的是四方协同,现在相州已经安稳了,淮南道已经收复,河南道山南道江南道,这些都没有沦陷敌手.....”   皇帝看着舆图点点头,迟疑问:“那相爷的意思是,现在就可以.....”   崔征道:“就算眼下不可以,也到了准备的时候了。”   皇帝看了眼信,再看舆图,道:“武都督的意思是,要确保安康山无路可逃,做到一击而溃,现在叛军的势力还是很大,虽然淮南道山南道这些地方没有被叛军占据,但叛军也时刻在威胁他们.....”   崔征看着舆图:“但他们其实也不算是紧邻京城。”他伸手点了点,“陛下,最新的消息项云的侄子,就要拿下宣武道了。”   皇帝再次惊喜:“竟有此等大捷?”   崔征纠正道:“不是大捷,宣武道本就没有叛乱,只是兵马散乱不成一心,现在项南正那里游走。”   皇帝急问:“怎么不见报来?”   崔征淡淡道:“事情尚未成功,也不敢说何时何日能成功,项云的这个子侄,虽然年轻,但人很沉稳。”   皇帝暂且无心讨论这个年轻人是不是沉稳,只问:“情况怎么样?”   崔征道:“这个,我也不太清楚,那孩子性情沉稳,如果不是河南道兵马来报,朝廷还不知道,大概只给项云说了吧。”   这也太沉稳了,皇帝忙道:“快请项都督来。”   一旁侍立的太监便应声是,迟疑一下道:“项都督来只怕要等些时候.....”   皇帝愣了下:“为什么?”   崔征看了眼这个太监,道:“为了领兵方便,项都督最近与士兵同吃同住在军营。”   麟州宵禁,出鲁王宫出城门进军营要一道道手续。   皇帝感叹:“我大夏有如此良将朕心甚慰。”   太监低着头道:“不过,张安王林两位都督在城中,他们与剑南道交好,与项都督同心协力,会不会也知道这件事,要不要请他们进来?”   皇帝思索....   崔征看了看天色,道:“今天太晚了,陛下还是歇息一下,最多两个时辰就该早朝了,陛下到时候再问吧。”   皇帝看了眼滴漏,道:“对的对的,大家日常都劳累了,朕不能半夜再叫起他们。”看着崔征,“相爷,又让你辛劳了。”   崔征道:“陛下何尝不是辛劳,但只要劳有所得,就不辛苦。”   皇帝应声是:“相爷说得对。”   崔征俯身施礼:“陛下先歇息吧。”   皇帝取过桌案上的琉璃灯,让太监亲自提着送崔征,崔征也不推辞,由太监引路离开了。   春夜的鲁王宫有些阴沉,风在殿内穿梭发出细长的怪叫。   琉璃灯在太监手里摇晃,他忙伸手拢稳:“相爷小心点。”   崔征在后揣着手缓缓而行,闻言道:“不用担心,老夫日日夜夜都在这宫廷里行走,没有灯也看的清楚。”   太监陪笑:“相爷心明眼明。”   崔征道:“那张安王林给了多少钱,买你在陛下跟前提他们一句话?”   太监手里的琉璃灯无风摇晃,噗通跪在地上:“相爷,相爷,奴婢.....”   崔征道:“以后不要乱说话,尤其是说不好的时候。”   说罢踩过太监地上的一团影子向前而去。   “不用送了,你回去吧。”   太监匍匐在地应声是,道:“多谢相爷。”   不知道是谢崔征不追究他收钱说话,还是谢崔征不用让他送早点回去歇息。   .....   .....   “一个个的不省心!”   崔征回到住处并没有休息,将官袍解下扔在随从手里,气恼道。   室内两个官员忙起身:“相爷,那武鸦儿又说什么了?”“这次陛下如此低声下气给他写信,他可同意回来了?或者进攻京城阻止安康山登基了?”   崔征坐回椅子上,苍老的脸上难掩疲惫:“武鸦儿,这头狼,拴在笼子里都不听话,放出去当然更不听。”   官员们摇头:“此子猖狂。那陛下可有生气?”   崔征道:“大夏未平稳一天,陛下就不会生他的气。”   官员们对视一眼,无奈。   “不过这不重要,我不需要让陛下与武鸦儿生隙。”崔征道,“只要陛下知道不可只倚重他一人就行。”   说到这里,又恼怒的拍桌子。   “张安王林这两个蠢人!韩旭是真的送来解我燃眉之急的?我怎么觉得他是来害我的?”   张安王林又怎么了?怎么突然提到他们?两个官员不解。   崔征将适才的事讲了,拍桌子:“你们说,这是不是蠢?张安王林蠢,这太监也蠢,这种时候,项云请不来,张安王林能来?要不是我当时拦住,陛下如果一问,因为项云不与民相争风餐露宿去军营,而张安王林重金赶走一家人买了人家的大宅子,住的比皇帝还阔绰,这是要皇帝青睐?这是找死呢!”   两个官员听的也是气恼:“怎么这么蠢?”“真是想往皇帝跟前挤想疯了。”“同样想往皇帝跟前挤,项云就去死命的打仗,他们竟然死命的给太监送钱?”“真是高下立见。”“得了吧,不这样,也早就高下立见了。”“还有那太监,真是乡下人粗鄙,当初宫里太监们收钱办事可没有这么蠢的。”   听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崔征更是气的闭上眼喘气。   “那要不把这两人赶回去?”一个官员问,“我觉得吧,项云一人足够用了。”   崔征闭着眼重重的吐口气:“但项云先有李奉安为主,现在又当以陛下为主,虽然来麟州前先投我门下,但我们前无缘现在又同为陛下解忧,不是我能御使的人呐。”   两个官员明白了。   项云有才干,背后有剑南道,但这大夏有才干的人多了,至于剑南道,韩旭也掌握在手中。   相比于项云,对崔征来说,还是韩旭更可靠,可用。   “韩大人毕竟是文官,也是咱们看着一步步到如今的。”一个官员感叹道,“知根知底知秉性,韩旭这个人虽然蠢了点,但是一颗心为了陛下为了大夏清正无私。”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抿了抿嘴。   韩旭除了清正无私,还能忍辱负重,还长的好看,还能吸引武鸦儿的妻子.......   “到时候,说不定能让武鸦儿夫妻离心。”他忍了忍还是忍不住说出来。   崔征睁开眼瞪了他一眼:“说什么呢!”   官员忙缩头不说了。   另一个官员忙接过话头,道:“你别瞎说,韩大人可不蠢,张安王林这事肯定不是他授意的。”   崔征长长的吐口气:“给韩旭说一声,多选点能用的人送来,如今到了要紧的时候了。”   两个官员应声是。   夜色摇曳,室内的灯火依旧,彻夜不熄。   ......   ......   皇宫里的灯火渐渐暗去,太监站在廊下,将琉璃灯小心的放在地上,然后轻轻的拍打衣服上的土,如今宫里节俭,衣服很难得一件。   “怎么了?”另一个太监小声问,“那件事被抓住了?”   拍打衣服的太监抬起头,脸上没有惶恐,而是一笑:“是啊,被相爷抓住了。”   这个太监便也笑了,冲他挤挤眼:“那可以去找蒋友要另一半的钱了。”   拍打衣服的太监又有些不安:“相爷是听懂张安王林的蠢了,但不知道陛下有没有察觉到项都督的尽忠职守?”   同伴太监撇嘴:“你也是好心,咱们只收了一句话的钱,其他的,得再收钱才行。”   拍打衣服的太监便笑了:“哥哥你说得对。”   殿内此时传来动静,他忙捡起地上的琉璃灯,对同伴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碎步推开门走进殿内。   皇帝正在放下幔帐.....   “陛下,奴婢来。”太监忙抢上前,声音哽咽,“陛下,身边连伺候人都不够。”   皇帝道:“要那么多人做什么,有那么多人都是白吃饭了,还不如去跟朕打叛军。”   太监抽泣:“陛下过的太苦了。”   皇帝不想跟一个太监说太多苦,看了眼他放在桌上的琉璃灯:“相爷回去了?”   太监点头:“相爷回去还舍不得休息呢。”   皇帝轻叹一声:“世事艰难,大家都煎熬着吧。”   太监劝道:“陛下您快休息吧,大家都靠您撑着呢,您一定要保重龙体。”   皇帝对他点点头,走向龙床,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又忙回头,见太监正在收拾桌案上的奏折文书.....   “武都督的信给朕拿过来。”他说道。   太监忙举着送过来,看到皇帝坐在龙床上,将信放在枕头边,似乎如此才能安心睡去。   这满朝真正能让陛下安心的其实只有武都督一人,太监垂下视线,放下另一半幔帐慢慢的退了出去。   室内安静无声,灯也没有亮,皇帝对外说是节省火烛,但实际上,亮着灯他没办法睡。   太亮了,谁都能看到他,一点都不安全。   皇帝将枕头往内挪了挪,碰触到信纸,他抬手一甩,信纸跌落在地上,黑暗里无人能看到。   .......   .......   (出门没有检查,有错字告诉我我来改哦,么么哒) 第一百三十章 功劳落谁家   春光照亮麟州,城外没有绿油油的田地,只有鳞次栉比的房屋。   天光刚亮的时候,麟州城就陷入嘈杂喧闹中,忙碌的民众,叫卖的商家,乱跑的孩子。   穿着官袍骑马坐车的官员们有些艰难的行走其中。   除了宰相和大将军外有仪仗兵马开路外,其他官员们都没有车马护卫,免得惊扰民众。   两个不骑马的官员在街上的人群中穿行,顺便买了两个蒸饼当早饭,吃的很开心。   “唔,还是我家乡的惯用做法。”   “麟州物资充沛,想要什么都有啊。”   但捏了捏钱袋,两个官员又叹气:“只是什么东西都越来越贵了。”   “天子脚下嘛。”有人在后说道,“又是如今这个时候。”   两个官员回头见是同僚跟上来,便互相见礼,一起向前走,顺便议论今天朝堂上要说什么。   “谁知道,不过今年的秋粮要说一说了。”   “粮食越来越紧缺了,这个冬天好说,下个冬天可不好说。”   “现在在麟州很多人无心种地,想要种地的人无地可种。”   “可以从各地征粮送来。”   “麟州人太多了,不仅仅是人多,兵马多,人和马都要吃东西啊,各地送来又能送多少?杯水车薪。”   “更何况现在路途上不好走,不是叛军就是土匪,押送粮草要耗费大量的兵马啊。”   三人议论着走到鲁王府前,晨光中官员从四面八方汇来,售卖的商贩也挤在这边,叫卖着吃食汤水。   当初在皇城外,早上也有这般景象,但那时候盛世之像烟火之态极其的赏心悦目,但现在不知道是小贩们穿着打扮还是鲁王府外的地方太小还是时局不稳心思难安,总是觉得吵闹烦躁。   皇帝仁善慈爱,对民众极其爱护,听到鲁王府外有商贩聚集时,没有让禁卫们驱赶,以免断了民众的生计。   但这些民众却扩大了自己的生计,不少人趁机在鲁王府外扎了棚子住下来,说是摆摊,实则做家宅。   乱乱哄哄,没有秩序。   “要什么秩序啊。”一个年长的官员捻须道,“麟州对陛下来说是不得已暂居之地,对民众来说是暂居保命之所,心不在这里,当然无心秩序。”   是啊,他们其实也是啊,身边的官员们看向王府:“还要多久才能天下太平啊?才能皇帝回京城,民众各归其所,各安其身。”   马蹄的的从远处传来,王府前拥挤的人群,不管是官员还是商贩都主动的散开了,一队兵马护卫着几人疾驰而来。   张安王林一马当先,项云紧随其后。   “项都督,我们一大早就接到消息了,立刻就派人去告诉你。”张安道。   王林补充:“然后我们就一直等着你。”   项云点头:“多谢两位大人及时转告。”   他们一大早接到消息?他可是天没亮就接到消息了,项云神情平静温和,争高下没有必要在人前和言语中。   看着这三位大将军过来,官员们再次响起低低的议论,猜测着战事有什么进展,或者,没有进展。   让诸官惊喜的是,今日的朝会上听到了一直期待的进展。   武鸦儿说两年后就能拿下京城。   大大的舆图在殿内被太监们撑开,几个官员详细的指点了如今的形势。   “梁振带漠北振武军已经收复了范阳,平卢的叛军正在渐退中,北地的防线很坚固。”   “武都督已经拿下卫州。”   “另外还有一个好消息,项云兄长的儿子,项南,正在掌控收拢宣武道,丰威军即将重聚。”   “如此,再加上河南道,山西道,我们卫军已经形成了对京城叛军的合围之势!”   大殿内文武官员齐齐俯身施礼高呼“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有不少人跪下来大哭,龙椅上皇帝请百官们起身,自己也掩面哭。   一番君臣互相感怀后大朝会散去,皇帝来到偏殿继续朝议。   皇帝先问项云项南的事。   “这孩子沉稳,也没有跟我细说。”项云道,“他一开始只说试试,宣武道没有投叛,还有争取的机会,他年少也没有什么资历,怕难以服众。”   皇帝打断他,问:“小公子什么身份?”又一挥手,“不管什么,能者当居要职,给他升职,最少也要一个府率怎么样?”   项云忙道:“陛下,他还年轻,官职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力.....”   张安抢过话道:“陛下您多虑了,项公子虽然官职不高,但声望还是不小的。”   “陛下,项公子是先李都督亲自选中的女婿。”王林补充道,“身边有剑南道李大小姐相赠的万数兵马。”   “我们也告诉韩大人了,山南道全力支援项公子。”张安王林齐声道,“剑南道跟我们山南道是一家。”   “还有,除了我们,还有淮南道。”张安想到什么,“楚国夫人与项公子关系匪浅同心协力。”   他们两人说话满屋子响,盖过了一切,听的大家耳朵嗡嗡。   “你们说什么?”皇帝忍不住探身问,剑南道山南道什么的都罢了,一个理所当然,一个听听不用理会,倒是这个楚国夫人......“楚国夫人与项公子什么同心协力?”   这事别人都答不上来.....项云也不一定知道,嗯,知道了估计也不想说,张安王林对视一眼,看到各自眼中的了然和小得意,这事可瞒不住他们,当得知皇帝要问宣武道的事后,他们顾不上吃饭就找人打听去了......   韩旭送来的剑南道随从真是方便又好用,别的事可能打听不到,项云项南的事没有他们不知道的。   今次他们能与皇帝对答如流了。   “楚国夫人原本就有心重整宣武道,最早,韩大人遇险就是在宣武道,楚国夫人亲手救的,那时候就留了兵马了。”   “只不过那时候淮南道尚且不安稳,浙西安德忠虎视眈眈,所以楚国夫人有心无力。”   “后来楚国夫人突袭安东,项公子带兵驰援,楚国夫人请他协助守安东,她则回去专心平稳收复淮南道。”   “如今淮南道平稳,是时候收整宣武道了,于是与项公子同心协力,项公子收兵,楚国夫人安民,所向披靡势如破竹。”   ......   ......   “所以,这最后,宣武道在他们口中,反倒成了楚国夫人的功劳了?”   蒋友不可置信的问。   项云没有说话,将铠甲解开。   蒋友转到他另一边:“陛下就信了?”   陛下这个人什么都信,项云心想,道:“相比于小南,陛下当然更信楚国夫人。”   蒋友道:“大人您就没说些什么?”   被问到这个,项云的脾气就再也压不住,将腰带扔在桌子上,发出哗啦响声。   “他什么都没有跟我说,我什么都不清楚。”他怒声道,“我怎么跟陛下说?怎么替他护功劳?”   项云很少发怒,蒋友也没有见过,不由闭嘴不说话了。   室内安静下来,气氛凝滞。   项云的情绪还是很快控制住了,重重的吐口气。   “这种时候,我不清楚就不能说话,哪怕对方在胡扯鬼扯,我也不能说。”他道,“还不如坦然不知道,反而更能取信陛下。”   蒋友点点头,想到一个好消息:“都督不用担心,张安王林这两人崔相爷和陛下都不会相信看重的。”   附耳对项云说了几句话。   项云点点头神情稍缓:“钱该给花就花。对这些人不能省。”   蒋友应声是:“我懂得。”   项云坐下来,道:“不过,宣武道的消息才没多久,我还什么都不清楚,张安王林已经这么清除了,连什么民众围着楚国夫人的大旗欢喜哭泣都说的清清楚楚。”   “没什么奇怪的,这必然是韩旭派人把消息送来的,韩旭这家伙....”蒋友道,眉头一挑,“他送张安王林来麟州,说是为了剑南道,其实是为了给楚国夫人摇旗呐喊吧,这韩旭,真是被楚国夫人迷了心窍了。”   项云没有说话,因为突然想到,按照大家的想法,韩旭被楚国夫人迷了心窍所以为她抢功壮名,那项南助楚国夫人收整宣武道,算怎么回事?好像先前张安王林的话里有一句话什么关系匪浅? 第一百三十一章 可倚重的有谁   大朝会,小殿议结束后,皇帝还没有休息。   时间已经午后了,皇帝和崔征坐在殿内吃饭,每人面前摆着一碗汤饼一碟腌菜,仅此而已。   皇帝大口大口的吃,一面赞叹:“皇后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崔征年长细嚼慢咽,食不言点点头。   皇帝很快吃完,拍了拍肚子意犹未尽:“好想再来一碗啊。”   侍立在一旁的太监低头道:“陛下,娘娘说每人只有一份,陛下这汤还是加了肉的,不能再多了。”   皇帝顿时羞愧:“朕错了,朕其实不饿,是馋。”叹气摇头,“多少人还吃不饱,朕竟然还想多吃一碗饭。”   崔征此时也吃完了,道:“陛下节俭自省,但也不要对自己太苛刻。”他看着一旁的舆图,“我大夏数百年积攒下的基业,虽然叛军做乱,但也不至于人人吃不了饭,只不过是现在被叛军祸害。”   只要平定了叛乱,一切就能恢复正常,大夏还是那个盛世的大夏。   皇帝起身走到舆图前,是啊,他熟悉的大夏是物资丰饶,人人衣食无忧,到处都是金山银山,现在这一切都是被叛军盖住了.....   “相爷。”他问,“你说,宣武道的事,到底谁可信?”   不待崔征回答,皇帝苦笑一下。   “原本说没消息,一下子又冒出这么多消息,朕都不知道该听谁,甚至不知道宣武道那边是真是假了,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这种事.....”   因为朝廷核查不易,各地的捷报难辨真假,有一府报来消息,说兵马多少收复了多少地方,结果要么是虚报,要么是以民假充叛军。   “当然,朕不是相信,这件事涉及楚国夫人,又有韩旭,项都督也什么都没有说,这三人都是忠臣良将。”   “朕只是有些糊涂了。”   崔征吃完最后一口放下碗筷,示意太监们收走,起身来到舆图前,道:“当然项都督更可信。”   “项都督好像不清楚那边。”皇帝迟疑道。   崔征道:“正因为不清楚,才更可信,项都督是个不善表达的人,他知道的会说,不清楚的绝不妄谈,跟项都督相比,楚国夫人不可信。”   皇帝有些惊讶:“楚国夫人怎么不可信了?她一直勇武善战,爱护民众,协助四方,有她在,地方的卫道都安心,她做事一直都很可靠的啊。”   崔征道:“此妇人,声名不好。”   皇帝吓了一跳:“怎么会?楚国夫人深厚爱戴,神仙般人物.....”   崔征道:“神仙般人物是夸大其词了,花钱买来的好声名不过是有所图,功成名就后,就露出本性了。”   楚国夫人施粥赈民不假,但那些粥粮是从富户世家手中要来的。   “要米粮还要钱,各种名义各种名目随心所欲,但凡不给钱就要被赶出楚国夫人治下。”崔征看着皇帝,“不止是拒绝的人被赶出去,一家不论老小病弱。”   皇帝神情震惊,不相信世间有这等恶事,又手足无措,似乎做这等恶事的人是自己。   恶事还没有说完。   “陛下把淮南道交给她管理,官府卫军一切由她做主,她就卖官。”崔征道,伸出手指,“多少不等,多给钱的给大官,少给钱的给小吏,甚至给钱更多的,原先投了叛军,还能继续为官。”   这话就严重了,皇帝摆手道:“不可能,不可能,武都督的妻子不会是这样的人!”   崔征淡然道:“陛下和我们都跟武都督打过交道,武都督这个人骄横,但还是有底线的,武都督不是这样的人,但不能保证武都督的妻子也是这样的人,陛下,我们对这位武少夫人丝毫不了解。”   皇帝道:“这是谣言吧,叛军们诋毁什么的,朕都知道的,如果武少夫人果真如此,怎么不见当地官员上报?”   “惹怒了她,穿着官袍要在大街上被马鞭鞭打,跪在她门外。”崔征冷笑:“她兵马在手,夫君又是陛下信重之人,在淮南道一手遮天,下杀世族,上打官员,不听她的都是死路一条,谁敢上告?至于四周.....”   他说到这里停下,似乎说完了。   皇帝处于震惊中顺口问:“四周怎么了?”   崔征道:“楚国夫人与韩旭交好。”   皇帝不解:“跟韩大人交好不是很好吗?韩大人是先皇都倚重的。”说道韩旭他高兴起来,“现在他坐镇山南,一人影响剑南山南江南三道,比一个武将还厉害呢。”   崔征看着皇帝与先帝相似但年轻很多的脸,道:“韩旭的事,是当年一桩旧公案,陛下没有见过韩大人。”   皇帝惭愧又遗憾的说声是啊。   “韩大人长的很美。”崔征接着道。   皇帝愣了下,说才华呢,转到相貌来......更何况韩旭不是女子,他也没有龙阳之好.....   “韩旭很受女子们喜欢,但凡见过他的都倾慕与他。”崔征道,“楚国夫人当时救韩旭与危难之中,韩旭这个人吧,民生官事政务的才华横溢,但有些方面又有些蠢,那楚国夫人救过他的命,他对楚国夫人必然要想报恩,所以,就算楚国夫人举止不妥,他也不叱骂。”   一向说话清明的相爷絮絮叨叨像个老太婆,皇帝听的稀里糊涂,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   “总之,楚国夫人此人,断不相信。”崔征一言概之,手一挥,“张安王林说的这么头头是道,知道的这么清楚,一看就是别人教他们说的,真有功绩为什么不上报?分明是心虚,只在外吹名。”   皇帝哦了声,道:“那这么说,宣武道的事,其实还没怎么.....”   崔征道:“宣武道的事,肯定是项南在做,而且必然做的扎扎实实。”   皇帝松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不用急不用急,这种事就要慢慢来稳稳扎扎。”说罢离开舆图走向坐案,“相爷,劳累半日了,你快些歇息一下吧,也不用回去.....”说着喊来人,“将这边铺设好。”   太监们应声是,崔征制止了太监,道:“臣不用歇息,臣还不累,还有件事要商议一下。”   他还不知道皇帝的性子?遇到不想办不知道该怎么办的事就扔开装作没发生。   皇帝果然几分不安,喃喃:“相爷,太辛劳了。”   崔征道:“陛下,把楚国夫人召来麟州吧。”   皇帝啊了声:“这,淮南道刚安稳,怎能把她请来麟州?”   崔征道:“正是为了淮南道安稳,也为了武都督安稳,必须把楚国夫人召来麟州,陛下赐宅邸再加爵位,如果还想领兵,麟州这里的兵马可以给她。”   皇帝踱步:“这不行吧,这怎么能行,武都督怎么会安稳?她回来了,淮南道谁领兵?”   对!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皇帝理直气壮恢复沉稳,道:“相爷,现在谁能领淮南道兵马?谁能安稳淮南道?”   崔征道:“项云。”   ......   ......   太监在禁卫的拥簇下疾驰出了城门,来到军营,马蹄荡起一阵阵黄土,然后被拦在军营外。   就算是太监来口中说陛下召见,项都督治军严明,也要验证身份才能放进去。   太监没有因此生气,高高兴兴的冲进项云所在的营帐,蒋友已经接到消息,迎过来。   二人接近,蒋友施礼:“公公辛苦了。”   太监伸出手搀扶:“蒋先生客气了,快请项都督进宫,莫让陛下久候。”   二人靠近,太监感觉袖子里一沉,滑落一物。   蒋友先侧让:“都督已经从军中过来了,正在更衣,公公请进稍等。”   太监应声是跟着进去了,禁卫们在外等候,与营地的兵卫们互相打招呼,如今的禁卫大多数都是从兵营里挑出来的。   营帐内项云果然在换官袍,看到太监进来问了声好。   太监没有寒暄压低声道:“是好消息,崔相爷和陛下商议要都督接手淮南道。”   项云穿衣的手一顿,神情惊讶,蒋友亦是惊讶。   “这可真是....”他看向项云,“重任啊!”   项云稳稳手系上腰带,问:“怎么说起这个了?那楚国夫人,是要去跟武都督团聚吗?”   太监向外看了看,有些犹豫,陛下和相爷的私谈可不能随便说啊......   蒋友将一个钱袋递过来低声道:“几片金叶子,公公拿着玩。”   太监在手里捏了捏,感受长长方方的触感,神情有几分怅然,这金叶子打的不算太完美,想当初在京城皇宫里,他藏着的比这个好得多,只是如今都已经进了安康山的手里了吧,或者不知道让哪个人摸去了......   他能怎么办,他只能重新攒啊,有了钱,相爷和陛下说的话早晚也要告诉大家,随便吧。   “楚国夫人的名声....”他压低声音,示意项云蒋友近前,“....跟韩旭勾勾搭搭的事传开了,陛下怕武都督闹起来,就把楚国夫人先请回麟州安置.....”   竟然是这样吗?项云和蒋友神情依旧意外。   这种事是很匪夷所思吧,太监嘻嘻一笑站开了。   这种事倒不是匪夷所思,项云和蒋友对视一眼,关于楚国夫人和韩旭的事是他们让人散布的,目的是为了消磨韩旭在崔征和陛下眼里的分量。   崔征和陛下眼里还是只看到他最好,他明明在眼前,难道还不如一个远处的文臣?   没想到韩旭暂且没如何,楚国夫人要被拿下了,这个结果真是......意外之喜!比取代韩旭都好。   如果能拿到淮南道,等同于拿到剑南道了!   蒋友挺直脊背肃重神情:“都督,您将如何给陛下进言?”   项云明白他问的意思,将穿戴好的官袍最后整了整,道:“我将告诉陛下,如果宣武道能收整,拿下京城不用两年,今年,最迟明年就可以动手了。”   皇帝最想要什么最期盼的什么最难耐的什么,站在皇帝跟前,才能一目了然,才能忠君之事,才能成为不可或缺之人。   他项云必然要成为皇帝不可或缺之人,名震大夏。 第一百三十二章 如愿又非所愿   项云来到鲁王府时并没有直接见到皇帝。   崔征在值殿见他,除此之外还有几个重臣在座。   “陛下召集商议关于京城的事。”崔征对项云解释,“但陛下从昨日就没有好好歇息,今晚还不知道熬到什么时候,我让皇后劝陛下歇息一个时辰。”   他看了看一旁的滴漏。   “再有一刻就到时间了。”   项云应声是:“陛下和相爷都辛苦了。”   一个官员招手:“项都督,来,坐坐,你也辛苦了。”   项云含笑应声是坐过去,旁边的官员给他递上一杯茶:“项都督,没想到这么多年咱们在麟州见了。”   项云看着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官员,从中寻找出熟悉的痕迹,道:“是啊,当年见老大人的时候,我还没入职呢。”   老官员便指着项云对其他人道:“当年项爷带着这个小子来见我,他一脸稚气呢。”   大家都笑起来看项云,项云被大家看,恍若还有些当年的拘束。   “一转眼,坐在一起的还是我们这些人。”一个官员感叹,伸手拍了拍项云的胳膊,“还是我们这些人可靠,才是自己人。”   项云虽然是武将,但项氏诗礼之家,跟现在坐在这里的文臣从根上论是一体的。   大家询问着如今的战事,项云一一作答,回答的简单明了清晰,殿内气氛愉悦。   崔征闭目养神不参与也不制止他们说话,等估摸时间差不多了睁开眼,道:“我们过去吧。”   他的话音落,门外就蹭的有太监跳进来。   “相爷,陛下已经醒了,你们可以过去了。”   看着这个装作刚进来的太监,崔征有些无语:“陛下是不是早就醒了?”   早就醒了,或者根本就没有休息,但又不敢不听崔征的话......这个太监早就在这里等着,一等时间到就传召大臣们。   太监低着头含糊讪讪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其他大臣一副了然的神情,这个皇帝啊,在大家面前就像个刚进学堂的学生......嗯,鲁王本就是个连学堂都没进就当皇帝的学生。   “相爷,陛下既然醒了,我们就快过去吧。”   “不要让陛下久等啦。”   其他的大臣们打圆场,怎么也是皇帝,被叛军吓的战战兢兢,还要在臣子面前战战兢兢,怪可怜的......   崔征便也不问了向外走去,太监忙退到一边,其他的大臣们也跟着走出来,他们官袍轻摆,身姿端庄,在鲁王府内走动,恍若一座巍峨的山。   这山撑着皇帝,撑起麟州,撑起大夏啊。   项云走在山的最后边,他的神情没有得意也没有谦逊,一如往日平静沉稳。   他终于走到山中间,而不是以前那样望着那座山的背影,安静的站在一旁。   他会走到这座山最前边的。   ......   ......   蒋友是个门客,没有进天子宫殿的资格,也望不到这些高山。   但这并不妨碍他高高在上的俯瞰观察这些高山。   “这些人根本就等不及。”蒋友站在舆图前,“武都督说两年,还要在这里熬两年。”   一旁的副将端详着舆图:“其实武都督的安排也不错,对战已经这么久了,叛军没有先前的锐气,我们卫军没有先前的慌乱,但叛军也扎稳了脚跟,要想一阵狂风吹倒大树是不可能的。”   蒋友点点头:“我懂他的意思,京城的叛军或许能一击而溃,但京城的叛军击溃,四下逃窜,残兵穷寇必然冲击四周卫道,如果四周卫道根基不稳,局面会更加混乱,所以现在四周稳扎稳打,到时候就能铜墙铁壁挡住洪水猛兽。”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   “但是,他,和你。”   他指了指副将。   “你们不懂,四周卫道如何,大夏的叛军能不能全部被剿灭,对于皇帝和大人们来说,并不重要。”   “对他们来说,夺回京城,重回皇宫大殿,就可以说是平叛胜利了。”   副将抓了抓头,好像是有点不懂,但他懂蒋友的意思是说项云的提议会被皇帝和大臣们接受。   “那都督的建议可行吗?”他更关心另一件事。   就算只围攻京城的叛军,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要不然武鸦儿盘踞相州这么也没有拿下。   “一个人当然做不到。”蒋友笑道,“现在武都督不是一个人了,有我们都督相助了嘛。”   他伸手点了点舆图。   “淮南道归了都督,宣武道有南公子,背可靠东南齐都督......至于山南,剑南道....”   蒋友的手收回袖子轻轻一甩,就算没有剑南道,也无关紧要了。   “蒋先生,都督回来了。”有亲兵跑进来喊。   蒋友理了理衣衫稳步走出去迎接,项云已经到了门口下马。   “你去调配些兵马。”项云将马鞭递给亲兵,对迎来的副将道,“先安排一支先锋军吧。”   副将应声是转身风风火火而去。   蒋友待项云到了身边再跟着他迈步向内走,道:“兵马不用带很多,我有个冒险的建议,虽然那些名号是振武军,但实则都是淮南道本地征召的兵马,因为楚国夫人在所以叫振武军,楚国夫人如果走了,他们也能改叫其他的军.....”   项云走到了营帐前,停下脚看蒋友:“不用带兵马,那边本是自己人。”   蒋友愣了下,项都督如此胸有成竹.....虽然他相信项云收复楚国夫人兵马的能力,但目前还是要快速稳妥,带着兵马融合其中更便利。   没等他劝说,项云道:“陛下让我去的不是淮南道,是宣武道。”   宣武道?!蒋友愕然,震惊。   怎么变成了宣武道了?   ......   ......   “让项南来麟州,让项云去宣武道?”   “这是为什么?不是说好了吗?怎么又变了?”   崔征的值房内,听到这个结果的官员们亦是震惊。   有人猜测:“是不是项都督说了什么不对?”让陛下改变了主意。   崔征坐回椅子上,神情沉沉:“项都督说的没有差错,是陛下自己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也是当殿跟项云以及其他大臣一起听到的。   皇帝事先没有跟他说,这还是头一次。   当然皇帝事后给他解释了。   “项都督说的是很好,但朕在上面听着听着,他说此事必须与武都督配合合作才能成。”皇帝急急道,“那这个时候不能让武都督后宅出事啊!朕突然把楚国夫人召回来,楚国夫人要是不高兴,跟武都督闹起来,可就糟了,武都督要是不高兴,朕也就糟了。”   崔征看着皇帝躲闪的眼神,问:“陛下让人打听楚国夫人的事了吗?”   这个皇帝是能力不怎么样,但也不是傻子,而且还很多疑,他信他们,又不信他们,只不过不信他们也没有办法。   听了崔征说楚国夫人名声的事,皇帝肯定会让人去打听的,在外边打听的可没有他说的这么含蓄了。   皇帝道:“朕不是不信相爷.....”   崔征不用皇帝解释,道:“既然陛下打听了,就应该知道,把楚国夫人召回来才是让武都督高兴的事,纵容她在外边无人管,武都督才不放心。”   皇帝急道:“相爷,那楚国夫人回来,朕是管还是不管啊?”   楚国夫人性子恶劣,楚国夫人喜欢美男子,楚国夫人喜欢掌权。   到时候皇帝是要纵容她还是管她?不管她,她在天子眼皮下追逐收拢美男子,武都督知道了第一个会怪谁?   “怪朕啊!”皇帝指着自己的鼻子。   要想遏制楚国夫人召美男,那就要限制她的权利,把她关在家宅里,楚国夫人肯吗?楚国夫人要是不肯,闹起来怎么办?她可是动辄杀世族打官员的人呐。   最关键是她可不是普通的内宅夫人,说关起来就关起来了,她可是亲自养了一批兵马的。   至少目前,她的声名还是一呼百应的,她做事又随心所欲,到时候把兵马闹乱了,怎么办?   “相爷。”皇帝拉着崔征的胳膊,“如今叛军未定,民心未安,真乱起来,朕担不起啊。”   崔征按住额头,闭上眼缓缓气。   “淮南道初定,浙西那边安德忠坚固依旧,宣武道还未收整,万一楚国夫人离开淮南道,君心民心不稳,安康上和安德忠父子联手的话,淮南道宣武道都将危险。”他对室内的官员解释,“所以先让项都督去宣武道,一来收整安稳宣武道,二来慢慢的以进攻京城为目标接手淮南道。”   官员们点点头释然:”这样也好。”“求稳嘛。”“项南公子虽然年轻,但来麟州也不一定压不住阵。”“看到只要有能力,年纪轻轻也能加官进爵,大家必然更加奋进。”   气氛变的轻松,便也有人摇头调侃:“真是没想到,楚国夫人的恶名,把陛下都吓到了。”   ......   ......   早起的晨会,中午的殿论,下午的朝议,在夕阳收起最后一丝光辉后,忙碌一天的皇帝终于能歇息一下......坐下来吃饭。   自从皇帝登基后,皇后专心打理后宫兢兢业业,无暇亲自伺候皇帝。   皇帝也一心励精图治,从不踏足后宫。   崔相爷不在,殿内便只有皇帝一人坐在案前,太监们摆好简单的一块饼,一碟菜,一碗汤就退在门口,直到听到殿内有怪声传来。   一个太监大着胆子探头看,见坐在案前的皇帝捧着碗,将头埋在碗里,肩头耸动,发出似哭似笑的声音。   陛下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太监们对视一眼,互相摇头,看不透。   皇帝低头看着碗里的清汤寡水,他能清晰的看到自己的脸,脸上满是笑意,大笑。   楚国夫人这般恶名,崔相爷真是傻,怎么能把她叫回来,这种人必须要放纵在外作恶啊。   别人自己作恶,就不用他做恶人了。   真好啊!多好啊!他真开心啊! 第一百三十三章 登高向下望   胡阿七一点也不开心。   自从武鸦儿离开麟州后,他就每天拉着脸。   不是因为武鸦儿抛弃了他,而是因为老胡发现没有武鸦儿的麟州军营,就像当初作为鸦军,在振武军中那般不受欢迎,被排斥。   “这当然不是因为我们抢战功,抢物资,从大家身上扒衣服,比武打的他们哇哇哭。”老胡站在军营木架瞭望台上,愤怒的对身边的亲兵喊道,“而是因为有人在说我们的坏话。”   身边站着亲兵神情木然,没有震惊也没有愤怒更没有询问,很显然这种话他们听的太多了。   老胡并不需要他们回应:“是谁说我们坏话?就是那些大人们!还是不穿兵袍的那些。”   他伸手指着远处麟州城。   麟州城清晰可见。   他所负责的这个军营是麟州城的外围,兵马并不多,职责跟麟州城里的近卫差不多......   “是城卫!说难听点就是看大门的!城防兵!”老胡咬牙切齿拍打自己的胸脯,“我们这些精兵悍将明明应该在外厮杀。”   原本就是这样的,但武鸦儿离开后,他们被不断的调动,从最重要的防御位置慢慢的挪动,直到现在看守城门。   他当然抗议了,但说又说不过那些大臣,打也不能打,武鸦儿写信叮嘱过,不许像在振武军那样打上官。   “我们要么在外打,要么在内打,但不能里外同时打。”武鸦儿说,“现在我在外打,你们在内就要安稳。”   老胡唉声叹气,他知道武鸦儿的意思,武鸦儿在外肯定会有凶名传回来,但民众们亲眼看不到,民众们亲眼看到的是守着他们的振武军多么守规矩兢兢业业,那样就算再多流言也只是流言。   但是!   “他有没有想到流言最多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妻子!”老胡咬牙切齿,抓着木架的栏杆咯吱响,然后身子向外探去.....   亲兵吓了一跳忙伸手抓住他:“胡率!你可别想不开。”   老胡并没有跳下木架,而是伸手指着城门的方向:“你们看,那些聚集在一起,肯定是在说楚国夫人的传言。”   卖官,收钱,奢靡,最关键的是,养男人,跟很多男人都关系匪浅!那个韩旭,美男子!   他咬牙切齿,又看透一切的冷笑。   这女人靠着武鸦儿的名义,打着振武军的旗号,招兵买马,终于得到皇帝的赏赐封号成了盘踞一方的大贼,现在就开始毫不掩饰本性了。   凭良心说,这个楚国夫人要是其他人,她怎么做老胡都不会讲半句不满,这世道的卫军将领大多数都变成贼了,更何况这个女人本就是大贼。   但她现在是踩着武鸦儿的肩头.....   “她连累了武鸦儿。”老胡咬牙,说到这里牙齿喀吱一声,似乎真的咬断了什么,视线看着一个方向,“.....让别人的名声越来越好了。”   别人是谁?亲兵们随着老胡的视线看去,看到从城门方向走在一队兵马,军旗飞扬有英武两字,有项字......   陇右道节度使,英武将军项云。   “项将军接连两天被皇帝召见了。”亲兵们说道,打趣,“不知道又要加封还是又有进爵。”   老胡冷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又要被调动了。”   项云张安王林三个大将军接手麟州军务后,他们振武军原本收拢的兵马渐渐被离散,上一次元洲之战,振武军更没有机会参加,还被用备战的名义调来动去,一次一次直到来看城门。   想到这三个大将军老胡就恨的牙痒痒,心里把他们套上麻袋打了十几棍,张安王林倒罢了,咋咋呼呼中看不中用,项云就不一样了,做事沉稳出身良好带兵经验丰富,就连老胡不得不把承认挑不出半点错......   “看看人家的名声。”老胡叹气,不去比就已经把武鸦儿比下来了,武鸦儿几天前还写信来说如果有人散布他的谣言不要阻止,还要加上一些,比如对驻军所在地方的民众索要钱财,任意驱赶民众为丁什么的。   老胡想发脾气也发不起来了,只觉得疲惫。   “你们听过夫唱妇随。”他喃喃道,“可听过妇唱夫随?”   武鸦儿被那个女人带坏了.....   亲兵们听腻了老胡的自言自语不理会,老胡也没想让他们给自己答案,手抓着栏杆眼神散漫的看着项云的仪仗,从城门走来,走在人群密集的大路上,密集的人群被仪仗劈开,但很快又合拢,像尖尖的船行驶在水中......   老胡看着看着散漫的眼神凝聚,人在水中,船在水中不觉得怎么样,但居高临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水中有一块礁石,若隐若现.....   “刺......”老胡猛的喊道,散漫的眼神变的锐利,像箭一样直指水中。   他的视线和声音如箭,但距离还是太远了,在他喊出的同时,水中陡然跳出一块礁石,礁石越过人群,穿过正走过恰恰好的兵和马空隙,越过飞扬的大旗.....   此时,项云和蒋友并行正说到高兴的时候。   “虽然不尽如人意,但去宣武道其实也不错。”蒋友随着马儿摇晃,“都督到宣武道接手,陛下又给了围攻京城的命令,让淮南道配和,都督就能跟淮南道的兵马将官熟悉磨合,等到一年后,都督稳住了宣武道淮南道,陛下就能把楚国夫人召走了。”   项云点点头,刚听到不是去淮南道而是宣武道后的愤怒失望已经压下了,他是个沉稳的人,那就慢慢来吧。   “这样做对小南也好。”项云道,“我们项氏又没有家传的兵马给他,在外太危险,还是来陛下这里,既能领兵又能由陛下指点,跟我们这些年纪大的官员不同,我们在陛下面前不能再当学生,小南就不一样了,他在陛下身边历练长大,可以说是陛下一手调教出来的。”   那在陛下眼里心里情分就不一样了,就是陛下心里的自己人了。   目前为止,他看得清清楚楚,满朝文武,陛下心里唯一信任的只有那个救了他命的武鸦儿。   “我给小南先.....”项云道,写封信还没说出来,他眼角的余光一动,旋即身子一麻,人就后仰去,“刺......!”   那把短短的薄片的剑到了他身前。   如蝉翼,如柳叶,视线里轻轻飘飘,让四周的一切都变的缓慢。   项云在这一片缓慢凝固中,用尽了这辈子的力气,猛地一拧肩头,镪的一声,肩头火星飞溅。   飞溅的火星烧化了缓慢凝固的气氛,四周瞬时沸腾。   马儿嘶鸣,盾甲碰撞,兵器哗啦,一瞬间兵马如墙将项云蒋友围住,跟随着薄剑飞来的人撞在其上,镪的一声,轻飘飘的弹了回去,向四下炸裂的人群中跌去.....   “有刺客!”   伴着这喊声,飞梭扔了过来,飞梭带着一面铁丝网....   跌入人群中的刺客如鱼儿般陡然被罩住。   “杀!”   握着长枪镰刀的兵卫们涌上。   熟练的就像练习过很多遍。   的确练习过很多遍,兵卫围墙中项云一手按着肩头,冷冷的看着裹在铁丝网中挣扎翻滚的人。 第一百三十四章 刺客中的刺客   距离上一次被刺杀过去很久了,久到所有人都忘了有过这件事。   上一次刺杀后,项云再走出陇右,走到黔中,东南道,江南道,再到京城,都没有遇到刺杀。   但项云没有忘记。   他知道那个刺客还会出现,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个刺客就在他周围窥探。   他知道这世上没有万全的防备,只能不断的练习。   这些日子他在军中跟随兵士一起训练,人人都佩服他能吃苦能放低身段。   他借着这些训练,与护卫们演练了几十次遇刺的场景,以及怎么杀死这个刺客。   他不需要抓活口,也不需要逼问出幕后黑手,他只需要杀死这个刺客。   对于这种想要谋害他的幕后黑手,最有效的震慑就是杀死刺客。   那个刺客只有一人,能在护卫重重下偷袭他,但抵不过兵卫们组成的杀阵。   项云看着被军阵围杀的男人,就像一条困在网中的鱼,鱼很大,很灵活,很不甘心,很聪明,知道挣不开铁网,便想把铁网变成自己的武器,与自己融为一体.....   铁网裹着铁人在长枪尖头上翻滚冲撞,人仰马翻倒下一片。   但那又如何,一层墙倒了还有另一层。   项云摆摆手,围绕他的兵马齐声呼喝着向刺客冲去......   当的一声脆响,项云的耳边溅来热乎乎的湿意,他没有半点迟疑思索,瞬间翻身到了马腹下,看到身边的亲兵从眼前跌落,咽喉上穿透了一只箭。   还有刺客!调虎离山!这边的刺客才是真正的杀手!   “保护都督!”   兵马奔走旋转回聚,将项云一层层缠绕,杀死刺客不是重要的,项云不被杀死才是最重要的。   兵马变成了铁网围住了项云,裹着铁网的刺客就扑腾着跃动着,甩掉了铁网,扑入了奔逃尖叫混乱的人群羊群鸡鸭群......   麟州城外的大路上一片混乱。   原本就一片混乱,这里没有空地,砖石木头草棚搭建大大小小的房屋,小贩们挤在其中,牛马羊鸡鸭猪也挤在其中。   离开了大路,兵马就像闯入了竹林中,他们的动作军阵被阻挡冲撞的磕磕绊绊。   卷在铁网的中的刺客,大家只记得铁网,铁网下的人面貌丝毫没有看到,而另一个刺客,只有一只箭,人都没有出现就消失了......   抓捕也变得混乱没有头绪。   项云按着肩头没有再看这一片混乱,道:“我们回军营。”   副将警惕的看着四周,四周恍若炸了油锅,劈里啪啦到处都是人,奔跑尖叫哭喊....   项云看肩头,从护甲片中拔下一柄薄如蝉翼的匕首,这个刺客的攻击快准狠,匕首刺穿了护甲缝隙,如果不是他早有防备身上多穿了一层锁子甲,这个染了毒的匕首划破一点皮肉都能要了他的命。   项云伸手丈量一下,匕首的位置到脖子只有一指.....   好险,而且不止一个刺客。   项云看着眼前的混乱,因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麟州城竟然把城门都关了.....   城外的民众陷入了更大的混乱,恍若叛军攻城。   “继续搜捕刺客,通告官府,城门卫,安抚民众。”项云额头隐隐作痛,调转马头,“我去见陛下。”   麟州城门发生了针对朝廷兵马大将军的刺杀,皇帝会被吓死吧,解决这件事的第一个办法大概会是把他这个引来刺客的人赶走。   他必须立刻马上安抚皇帝。   站在木架高台上,亲眼看着下边小船破浪而行,然后水面突然掀起了暴风巨浪,一场厮杀如狂风而来又如狂风而去,留下一片起伏喧嚣混乱的水面,而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老胡刺客余音散去,目瞪口呆未收起,抓着栏杆的手心还没出汗,就结束了。   居高临下看到这一场刺杀,比身在其中要清晰和震撼的多。   亲兵们齐齐的吐口气。   好凶猛的刺客,好行云流水的一场刺杀,好可怕的刺客!   这样的刺客竟然到了麟州,还潜伏了多少,要刺杀多少人?   作为城门近处的卫军,他们要忙起来了,大家看老胡,老胡还在发呆,有亲兵提醒喊胡....   刚张口老胡就一拍栏杆哈哈大笑起来。   先不管它这件事多凶险他这么笑多么不厚道,先他娘的好好笑一场再说。   “项云这厮,整天吹的厉害,怎么治军的,都被人追到城门口刺杀了。”   ......   ......   密密麻麻的街巷里其实分不出街巷了,一群人在里面乱钻,然后引发一片骂声喊声。   “你踢到我的家的墙了。”   “从我家的房顶下来!”   “娘,有人在咱们院子里走来走去。”   听到这句话向虬髯有些恼火,瞪了眼坐在地上玩泥巴的小孩:“这分明就是街道,怎么成你家院子了?”   小孩还没答话,一个妇人攥着铁铲从棚子里冲出来:“怎么不是我家院子?这是皇帝陛下亲自划给我家的,这就是我家院子!你们这些天杀的一天到晚想抢我们孤儿寡母的住处。”   一边哭一边喊一边挥动着铁铲砸过来。   向虬髯大骂:“你这妇人才不要脸!明明是大家走的路你占去,反倒成了你的,我今天就拆了你的棚子。”   他说着一头撞开妇人,对着妇人的草棚子一阵乱晃,身后是妇人杀猪般的喊声以及如雨般砸来的铁铲......   向虬髯出了气一窜爬上草棚跑走了。   妇人又是喊又是骂,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以及铁甲碰撞,一群卫兵涌进来“抓捕刺客!”“人人接受审查!”“你们一一报上身份,适才在干什么?”“可有见到可疑人等。”   听到前一句话,哭喊的妇人安静下来,待听到后一句话,眼一亮举着铁铲指向草棚:“有!刺客从我家房顶刚跑过去。”   卫兵们倒是一愣,刚要再问,四周探头的民众先喊起来。   “胖嫂,你别太过分了。”   “人家不过是抱打不平,你就诬陷人家。”   “我告诉你,我也早想踹翻你的草棚,你是不是也要说我是刺客?”   卫兵们听的不解糊涂了,首领揪住妇人喝问:“到底有没有刺客?”   妇人没有被卫兵的铁甲兵器凶神恶煞吓到,反过来揪住卫兵首领大哭:“你们要给我做主啊,这块地方是皇帝陛下许给我的,他们三天两头要抢!我们孤儿寡母没法活了!”   围观的民众也跑出来围着卫兵七嘴八舌“官爷,是这妇人先抢了巷子。”“这里本是我们走路的地方。”“她撒泼哄骗官府。”“她不许我们从这里过,逼我们有门难出。”“官爷你要跟我们做主啊。”   搜查刺客的卫兵还没核查这些人的身份,就被围住吵吵闹闹要求判案做主,顿时焦头烂额。   而在其他地方,入门入户入巷爬墙爬屋顶核查搜查的卫兵亦是一片混乱。   陛下慈爱护民官府对待民众便遵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没有划分区域没有登录详细的人口,大家一起熬过叛乱待大夏恢复如常,导致一搜查人人都像嫌犯,人人都来历不清。   向虬髯在错综复杂的城外城中穿梭,爬墙钻窗户骂人吵架偷衣服换鞋子如鱼得水,几番起落游动就变成了一个翩翩公子。   公子轻摇折扇经过一间门前,有人恰好向外倒了一盆水,向虬髯一步跳起,折扇遮挡,还是被溅了泥点子,他还没来及的骂,身后哗啦一声,似乎又有人倒水....   那不是水,是铁锁!飞剑!石锤!   向虬髯只能向前,拎着水盆的小厮双手一抖,水盆砸过来,向虬髯以身为剑将水盆撞碎了。   但小厮手里还有两根铁鞭抖出缠住了他的腰身,将他拉进了门内。   向虬髯裹着铁鞭旋动,院内已经张开大网将他罩住。   “头,手,脚,嘴。”   有声音喊着,向虬髯的头被抓起,嘴巴被捏住,双手双腿同时扭在身后,一瞬间被捆扎结实。   “别让他死了。”那声音接着道,“我还没问他话呢。”   向虬髯是个刺客,他从不认为自己永远不会被抓住,他答应武少夫人活着,但每次都做好了死的准备,毒药就在他口中.....   但这次对方比他速度更快,被按住头,撬开嘴,舌头拉出来,当场死去是不可能了。   但刑讯逼供就能逼出他的话吗?向虬髯无声的大笑,看到室内模糊的身影。   那声音从室内传来:“把人带进来。”   向虬髯被抬进来,由外边到室内,明暗交汇让他的视线昏昏。   这是一间普通的厅堂,厅堂里站着一个修长的人影和一个壮硕的身影.....   “把东西拿上来。”那修长的身影甩袖子用好听的声音说道。   向虬髯瞪眼表示对不管什么刑具的轻蔑,但适应了室内的眼看到了两个男人抬着.....一盆花放在了桌子上。   绿色的叶子如同云山叠叠,一朵粉白的花在叶子中如佳人罗扇掩面颤颤。   向虬髯看着花,温柔一笑,死在花下,也是名士风流啊。   一只如花朵娇嫩的手伸过来,喀吱一声,折下娇花....   向虬髯温柔的眼神凝固,跟随着娇花来到人的鬓边,看到半边俊美的侧颜,流转的眼波.....   “我问你。”那个好听的声音问,“这朵花美吗?” 第一百三十五章 暂行暂缓   不知道是向虬髯适应了室内的光线,还是这男人的出现让室内亮起来。   眼前好似一幅画。   摇晃的枝叶,颤颤的花朵,俊美的男人穿着锦缎长袍亭亭,身边壮童......还是有些煞风景。   “你说这花儿美吗?”画里的男人再次问,正面看过来。   向虬髯呜呜两声,被卸掉的下巴没办法说话,但不妨碍他表达,他将头摇了摇。   李敏有些惊讶:“这还不好呀?”   旋即摆手。   “再拿来。”   两个男人便忙向后去又抬了一盆花,这次是一盆半开的紫牡丹。   李敏将鬓边的花扔下,掐下紫牡丹举在鬓边,问:“这个好不好看?”   向虬髯依旧摇头发出呜呜声,人也挣扎起来,似乎因为花不美而生气,李敏再次摆手:“再拿!”   更多的男人进进出出,室内桌子上台上地上很快就摆满了花,将向虬髯萦绕其中。   室内人多了,但也仅仅是搬送摆弄花,没有佩戴刀枪。   室内东西满当当,但只是各种名贵花草,没有吓人的刑具。   喝问声一声接一声,但只有一句话:“这个呢?好不好看?”   不管声音多么凶狠,也不管百花环绕令人心醉的香气,向虬髯始终摇头,挣扎的动作也越来越大,最后甚至手脚腿扭动坐了起来。   也没有人把他再按倒。   “不好看?这么多花儿你竟然都说不好看?”李敏将空空的发鬓轻轻一抚,怒意散去,带着几分轻蔑,“我知道了,你这人根本就不懂美丑。”   向虬髯摇的头发都散开了,坐在地上像个发疯的狂士,他的头猛地一碰肩头,咔嗒一声,终于把被卸掉的下巴按上了,舌头缩回去,又吐出来,发出大喊:“大叔!你病的还真是不轻!”   哗啦一声,坐起来的向虬髯又被李敏按在地上,这次向虬髯没有被卸掉下巴,李敏也没有让人再拧住捆扎他。   “你眼睛一定是有病!”李敏抓着向虬髯的头,摇晃他乱发,扒开看他的眼,又站起来用脚踩他的胸口,“不,你的心智有病!你美丑不分!”   向虬髯像鱼一样扑腾,弹起的腿脚鱼尾巴般想要抽打李敏的脸:“大叔,你才是心智有病,为了一朵花,你至于祸害这么多花吗?”   他看着散落一地姹紫嫣红,眼睛都红了。   李敏看向这些花,凤眼挑起冷笑:“这些花是你祸害的!谁让你眼瞎不明!你要是早点分清美丑,哪有如今一地落红!”   这叫什么道理?向虬髯趴在地上扭头看李敏:“大叔,你不讲道理啊?”   “对啊,我就是不讲道理。”李敏居高临下看着他,又抬脚踩向虬髯的脸,咬牙,“大叔,大叔,大叔。”   向虬髯的脸没有被踩在地上摩擦,他像鱼一样滑去,一个打挺起身,原本捆着的手脚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挣脱了,挣开的手脚向后翻去,翻过门槛,翻上房顶......   “大叔,你快去看看病吧!有病多吃药!不要祸害花花草草!”   扔下一句话,向虬髯消失在房顶上。   壮童跃出门外,却被李敏叫住。   “不用追了。”李敏道,看向门外,甩了甩衣袖恨恨,“我不想再看到他。”   随从有些无奈:“小爷,还没问是谁让他杀项云的。”   他们把他救出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李敏啊了声,眼中闪过一丝茫然:“我们救他不是为了让他亲眼看看我比他能摘更多美丽的花吗?”   随从无奈的喊了声小爷,他们追踪窥探向虬髯这么久,看着他像狼一样潜行,像猎狗一样围守猎物,像乞丐一样抢食,像浪荡公子一样一掷千金,看得懂他在熟悉环境,融入环境,变成麟州天地间的尘埃,变成所有人眼前的草木,然后当猎物经过时,一伸手取命。   他们兴致勃勃的等着看这一幕,要不然早就把向虬髯抓了,哪还用等到现在,甚至还在向虬髯命悬一线的时候出手相救。   救他不让他死,自然是要问出他背后的主使。   李敏摆手:“不是不是,抓他首先是为了让他看我摘花,其次是要让他活着,杀项云就行了。”   至于谁要杀项云,也不重要啦。   项云现在有兵权在握,又是皇帝跟前的新宠,又是世家名门出身,被人嫉妒暗杀理所当然,也无关紧要。   ......   ......   项云在城门遇刺,让麟州陷入一片惊恐,刺客的搜捕毫无进展,引发了更大的混乱。   虽然项云第一时间赶去宫里给皇帝说刺客的事,并为了安抚皇帝主动说自己遇刺过两次,同时又说李奉安,严茂皆是遇刺身亡。   “安康山有心叛乱,早就对我们这些卫军大将首领布置了刺客,目的是搅乱削弱卫军之势。”   这并不是针对他一个人的。   这是叛军的阴谋。   跟叛军叛乱是一样的性质。   陛下不要害怕。   崔征等官员闻讯赶来,虽然对于刺客突然出现很震惊,但很快就接受了,他们认同项云说的,叛军横行,叛军的刺客奸细必然也潜入麟州。   “陛下无须担心,这些宵小翻不起风浪。”崔征道,“只能用些隐私下作的手段,在我们麟州大军城防面前蚍蜉难撼大树。”   其他官员们便齐心表示追捕刺客核查麟州境内,安抚民众稳定人心,请陛下宽心。   皇帝听完他们的话,坐回龙椅上宽心但又担心。   “朕在皇城里是安全的。”他看着大臣们关切说道,“爱卿们在外千万要小心啊。”   ......   ......   官府大臣们一部分认为刺客一次失败已经逃了,一部分认为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刺客还留在麟州,但不管怎么样,搜查严防是一定要继续的。   这一次搜查也让官府大臣们头疼不已,麟州鱼龙混杂太乱了,于是又开始先搜查还是先清查梳理人口的争论。   刺客没有丝毫进展。   项云也并不在意,按照以往的规律,刺客已经离开了。   但也不一定,毕竟这次的刺杀跟前两次不同,多了同伙.....   蒋友进来打断了项云的沉思:“都督,什么时候出发?”   距离刺杀已经过去十天了,跟皇帝已经说清楚了,追捕刺客也有官府和城防们展开,项云该启程去宣武道了。   项云坐着没有起身,道:“我觉得,暂时还是不去了。”   不去了?蒋友惊讶,这可是个很好的机会,宣武道是表面,内里是为了拿到淮南道,更远的是以淮南道宣武道为根基收复京城,那可是足能封侯的一战啊。   说不去就不去了?难道是.....害怕刺客?   项云没有否认:“刺客的目标是杀死我,此次动用了比以前多的人手,可见因为我现在势越来越大,他们也越势在必得,去宣武道虽然利益长远,但目前如果出了意外,再丰厚长远的利益都没有意义。”   利益始终在,人死万事空,项云死了,宣武道淮南道别人还能去接手,但项云死了就死了,再也不存在了,什么都没有了。   蒋友捻须凝眉,这也是事实.....   “当然,更重要的是,我能不能接手淮南道,最大的保障是陛下。”项云道,“我只有被皇帝信任信赖才能震住楚国夫人和淮南道兵马,但因为刺客的事,皇帝对我的心思动摇了。”   蒋友皱眉:“都督和相爷不是已经安抚好陛下了吗?”   这个皇帝哪里是别人几句话能安抚的,除了亲手救了他命的武鸦儿,项云长长的吐口气,道:“听说陛下私下跟相爷提议暂时迁到灵武郡城那边。”   一个刺客吓的都要舍弃麟州了,他项云在皇帝眼里就成了麻烦,请求武鸦儿回来的信大概也送出去了吧。   如果这样的话,的确麻烦了,蒋友来回走了几步,这个皇帝还真是难伺候.....那该怎么办?   项云笑了笑:“别担心,也好办。”   他站起来走到舆图前点了点。   “我再给陛下一场胜利就好了。”   再打一次胜仗?这当然是好事,蒋友眉头没有松懈,看着舆图上项云指的地方:“这里可不好打啊,距离麟州有点远。”   麟州的大军他们要调动那么远可不好用,而且跑那么远在项云手里发挥的作用不如预期。   那就只能请张安王林这两个废物来调动剑南道的兵马了,要废口舌,还要分功劳给他们....   项云摇头:“不,我现在需要功劳,一厘一毫也不会分给他们。”   蒋友惊讶,可以吗?   “当然可以。”项云视线在舆图上滑动,“我现在不是只有剑南道可用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连小君路过   麟州有刺客青天白日在城门刺杀大将军的消息也在向四面八方传开。   江陵府城门外有些忙乱,兵马跑来跑去,让民众们看的有些不安。   开春的时候江陵府下三个县有富户大族和民众抢粮种发生了争执。   因为都是民众,县里官府和稀泥,结果忽视了乱世里民众的绝望,反正没活路了,也就敢做从没做过的事了,他们拿起了铁铲粪叉,而世家大族也因为乱世蓄养了更多的护卫且配备了兵器,械斗一瞬间而起,旋即蔓延,多有死伤,震动江陵府以及整个江南道。   李明华调动了兵马,几个卫军的将领也在,问如果双方不停怎么办?李明华说那就杀。   为了对民众表明这不是兵马逞凶,是她的命令,她亲自来到这三县,亲自出面喝止,当喝止不停的时候,亲口下令动手,乱民以叛贼论杀无赦。   铁蹄刀枪毫不留情的冲杀,留下一地尸首后,终于震慑了混战的双方。   民乱械斗虽然制止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李明华没有给楚国夫人说这件事,但没多久她就收到了楚国夫人的信,信里问她杀了人害怕不害怕,担心她,还给她随信送来几片干花,说这是楚国夫人亲手晒的,让她放在枕头边,晚上睡觉不会噩梦。   虽然已经过去好些时候了,想到这封信,李明华还是忍不住伸手按住心口,感受心的咚咚跳。   她那么关心她呢,她也一直看着她呢。   信上除了关怀还有建议,这件事不能制止了械斗就算了,必须分出个奖罚,才能真正的解决问题,安抚人心。   奖罚就是只问对错,不问身份。   世族有错当处罚,田户平民有错也要罚。   李明华按照这个建议,本已经收的兵马再次放出去,不过这一次由府衙出面,在那三个县严查批捕定罪,在被兵马杀死一批后,又定罪一批人,亦是世家大族平民百姓流民都有。   江陵府上上下下都紧张了很久,但既然官府定了罪,这个世道还是有官府有律法有规矩道理的,大家也算是心安了。   不过,到底还是有影响,看到一群兵马拥簇着李明华出来,民众们顿时紧张,这是哪里又出事了?李家的小姐又要去杀人了?   江陵府的人对李小姐的态度从亲切喜爱,变成了敬畏和戒备,手握兵马的人总是让人害怕,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   又一群人跟出来,为首的是胡知府,看到胡知府民众们稍微松口气,有官府出面的话就不随便打打杀杀.....   “明华小姐,真的不用我来吗?”胡知府问,神情不安,“毕竟他拿着的是楚国夫人的名帖。”   楚国夫人是诰命,还是比他们高一级的,作为江陵府的知府,他应该亲自接见的,要不然有些不尊重。   李明华摇头:“不用了,毕竟不是楚国夫人来了,而且也不是公事,他只说路过借宿,这是私事,我与楚国夫人也有私下来往,就由我来接待吧。”   “如此也好。”胡知府终于卸下这副重担,松口气,看向城外的大路,想到即将到来的这个人,还是愁上眉头,“这个人也是的,递上自己的名帖,我们也不是不知道,怎么就随随便便拿出楚国夫人的名帖到处送.....”   他看了眼李明华,能与下属们说的话没有说出来,李明华到底是个未婚的姑娘家。   未婚的姑娘李明华并非是什么都不知道,自己马上要接待的这个男人,是楚国夫人喜欢的一个美男子。   极其喜欢,喜欢到给了一支兵马。   如今这个世道,表达情义不是送金银珠宝,而是给兵马。   招待闺中好友的情人,这种事李明华活了十七年从没想象过,但,带着兵马,离开家人杀入叛军中,不也是活了十七年的她从没想到过的事?   就不要想楚国夫人身为有夫之妇养情人对不对,也不要想这个连小君的行为举止对不对,更不要想她要不要为了楚国夫人好进行劝诫......   虽然以私人身份招待,但她跟楚国夫人并没有真正的私人关系,她不是她的姐妹,更不是她的丈夫.......要记得楚国夫人是一道之主的身份,她只要看到她身为一道之主做的利国爱民的事就可以了。   “人来了。”亲兵说道,指着前方。   李明华和胡知府向前看去,大路上一队人马轰轰,前方兵马威武,队列中彩旗招展,彩旗中拥簇着一辆华丽的马车,马车后有长长的随从车马,马儿缀铜铃,车顶悬风铎,叮叮当当铮铮,如仙乐从云中来......   尚未见人,风姿已经让大路上的民众都看呆了。   胡知府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何止是随随便便递楚国夫人的名帖,楚字旗振武军旗烈烈的飘着呢。   不知道的还以为楚国夫人或者武都督出行呢。   “那,那我就先回去了。”他对李明华道,要立刻就跑,又不放心问,“你让他住哪里?官驿吗?我这就让人都回避.....不是,我这就让人收拾好。”   李明华道:“我问问他再说,大人您先去忙。”   应该客随主便的,还问他干什么,胡知府有心讲道理,但看连小君的马车越来越近,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只能匆匆先跑了。   胡知府回到官衙来回踱步,不多时就听到了消息,李明华带着连小君住进了李家大宅。   “哎呀。”胡知府伸手拍额头,“这,这怎么说!”   来报信的亲随还沉浸在连小君的风姿中,晕晕乎乎兴奋道:“连公子说,久闻李都督大名,他特意从这里过,就是想要看看李都督出生长大的地方。”   话都这样说了,李明华这个小姑娘怎能拒绝?胡知府有些懊恼,他真不该怕麻烦,就该等着,把连小君拉到府衙来......   李明华到底是个小姑娘,连小君可是个把楚国夫人都迷住的人!   但现在再去把人拉出来,就会是不给楚国夫人面子了.....   胡知府纠结了一个白天又一个黑夜,第二天要继续纠结时,连小君走了。   竟然真是只借了一宿啊。   “而且一宿没睡,坐在李奉安住过的院子外,抚琴,饮茶一个晚上。”亲随神情沉醉,“真是仙人风范。”   好多人在李宅外听到了琴声,美妙的迈不动脚。   弹琴一晚上啊,还有那么多人听,那就清誉无碍了,胡知府松口气。   李明华没有送连小君,在他走后,也来到李奉安旧居这边,神情怔怔,直到有柳枝摇晃打在她的头上,一下,两下,三下......   无风不会柳动!李明华回过神抬头看去,看到了柳树上柳枝柳叶中蹲着一个人,神情顿时惊讶:“你....”   “你是被那家伙的琴声迷住了?还是被他的相貌迷住了?”向虬髯问,不用李明华回答,蹲在树上摸脸,“琴也就那样吧,脸嘛,你都看过我了,怎么会被他迷上?”   李明华皱眉道:“不要说废话,你怎么回来了?你去哪里了?”   向虬髯从树上跳下来:“我说我长的好看,怎么就是废话了?我....嘶”   跳下来还没继续理论,就吸了口凉气,身子微微歪了下,旋即他就恢复了神情站直了身子,但李明华还是发现了。   “你受伤了?”她问,伸手去扯向虬髯的衣衫,“哪里受伤了?”   向虬髯挥开她:“没什么,一点小伤而已。”   李明华被推开也没有再上前,既然他不说,那她就不管了,问另一个问题:“谁伤的你?”   “就是那个男人。”向虬髯说起这个也是一腔恼火,“摘了他一朵花,到现在还不放过我!”   那件事啊,李明华想起来了,竟然还在追杀他啊:“可见人家的花的确很珍爱。”   “珍爱什么啊。”向虬髯想到那一地的落花,气的瞪眼,“他是个辣手摧花的恶鬼!”   摧花花指的是花还是人?李明华看了向虬髯一眼,问:“他要杀了你?不肯跟你和解吗?”   向虬髯对她看自己一眼把自己当作花儿很满意,摸了摸下巴,道:“倒也不是,其实他还救了我。”   救了他?那到底是有仇还是有恩?到底是跟他相爱还是相杀?李明华听不懂了。   向虬髯干脆利索简单的一挥手:“不用想那么多,那个大叔就是脑子有病!” 第一百三十七章 李明华的思索   向虬髯知道这次刺杀他本来是要死的,然后有人救了他。   他奔逃的时候并不知道救他的人是谁,猜测是楚国夫人安排的人。   当他突然被抓住的时候,他又认为这一切是项云的阴谋,人前放走他,人后抓住他逼问诱惑。   他那时候是决定要死的。   这些人手段极其利索狠辣,不给他当场服毒自尽的机会,但他如果想死是没有人能阻止的。   直到一盆花摆出来,那个男人走出来.......   “你的意思是说,那个男人一直在追着你跟踪你。”李明华在湖边的石头上坐下,看着扯柳枝的向虬髯,“然后在你遇险的时候,救了你?”   向虬髯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他当然没有跟李明华说自己为什么遇险,但他可以肯定,那个男人一定知道自己在刺杀项云。   那个男人不是一般人,从他随随便便搬出那么多名贵的花,从他身边的壮童能行云流水的抓住他,从他穿着打扮,从他白嫩的脸,涂了脂粉的眼......   这种人不是不问世事的贩夫走卒,他肯定知道项云,知道刺杀项云意味着什么。   但他竟然没有声张,而且在最危急的时候,出手搅乱救了自己。   “那我觉得他对你无害。”李明华道,“你应该跟他好好的谈一谈。”   向虬髯嗤声:“你想错了,这种人可不是真为了救我。”   李明华哦了声:“那他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抓住我,然后当着我的面掐下很多花,让我心痛,以报复我。”向虬髯双手在身前做出摧花状,咬牙切齿冷笑:“这种人我最清楚了,就是有病,花痴病!”   李明华看着他道:“我看你也是有病。”   .......   .......   有病的向虬髯说对牛弹琴甩袖走了,李明华不管他,至于向虬髯去做什么遇的险是什么,他不说,她当然也不问,他们本来就不熟。   他受了伤知道回这里来,就随他去。   土蝗在这里已经很熟了,找大夫,遮掩向虬髯的身份,他们两个很熟的人自会做的很熟练。   李明华在李奉安的院子外坐了半日,婢女们远远的不敢打扰,猜测明华小姐还沉浸在连小君的琴声里,谁能不沉浸呢?那么美的人.....   那么美的人,要去剑南道做生意,所以才来拜访久仰的李奉安。   连小君进门就说明了来意,他打算四处做生意,剑南道物产丰饶,他准备去试试运气,所以特意经过江陵府来拜访李氏。   但他并没有说会去拜访李明玉。   李明华决定将这件事告诉李明玉,一是因为楚国夫人的名帖,二是因为他姓连。   连,李明华在纸上写下这个字,这个字在李家熟悉又陌生,存在又不存在.   连是李奉安妻子、李明楼李明玉母亲、她大伯母的姓氏。   那个美貌的女子因为深得李奉安喜爱而被李老太太不喜爱,李奉安不让妻子受委屈,所以不讲侍奉亲长的规矩,一直带在身边。   连氏做为李家的长媳,对李家人来说远在天边,再后来美人人间留不住,连氏的家人又跟李奉安闹翻了,李奉安把连家合族赶出了巴蜀,可以说抄家灭族之举,曾经的姻亲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那时候她还小,这些都不知道,是零零碎碎听别人讲。   李老夫人不许李家的其他人提及连氏。   “那是个坏人,一家子一族都是坏人,想要害我大儿,害我们李氏。”她摆着手常常跟大家说,“我不想提他们,别让我听到你们提这个姓氏。”   有十年李家没有姓连的人登门了吧。   这个连小君自称是商周人,不知道跟大伯母的连氏有没有关系。   当时在城门,车帘掀起,车内的人对她一笑......   李明华握着笔出神,她当时就失神了,好像当初见到大伯母的感觉。   她其实记不清大伯母的样子了,年纪小,大伯母也不常在家......   认真想一想她其实连李明楼长什么样都记不得了。   她们太美了,美到让人只记得美,记不住她们的样子,她们就是美本身。   如果这个美人真是连氏一族的,那来意就不那么美了,李明华不是小孩子了,李奉安不在了,乱世征战,一个曾经的有仇的亲戚笑眯眯的出现,可不是为了一笑泯恩仇的。   尤其是这个美人还攀上了楚国夫人。   李明华捏了捏笔,这件事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只能告诉明玉,明玉虽然是个比她还小的孩子,但明玉身边有扶助他的大人。   李明华深吸一口气,低头提笔写信。   给李明玉的信送出去后,李明华思索一下,给楚国夫人也回了封信,先是感谢她对自己的建议,已经按照她说的做了,果然世族和农户流民都安定了很多,再写了见到了连小君,邀请他来家住一晚。   “连公子说对我大伯父久仰,今日有幸拜访旧居。”李明华提笔写,“也是缘分,连公子的姓氏对我大伯父,对我们李家来说,也很亲切。”   她写到这里便不再多说,点到为止,以楚国夫人的聪慧,自然会去查为什么亲切。   如果楚国夫人已经查过了呢?李明华的握着笔停下来,如果这个连小君真的是连氏一族,如果楚国夫人真的知道这件事,她还是把连小君放出来......   想到这些如果,李明华的心如秤砣一般掉下去,压的她喘不上去,她抬头看窗外,快要入夏了,满园凝翠花红美景......   人间并不是如美景这么美啊。   .......   .......   “我的天啊,我的天啊。”   一大早姜亮就在李明楼的屋子里大喊,看着李明华的信,脸上的沟壑挤在一起。   “失误啊失误,这个连小君竟然跟剑南道李氏有仇。”   说到这里他又抱着一丝希望看李明楼。   “夫人,连公子的连跟李氏说的连不是一个连吧?”   李明楼正在梳头,用手指点胭脂在嘴上,带着初醒的慵懒点头:“是一个连呢。”   姜亮看着娇美晨妆的女孩子,心里想的是那个同样美的连小君,美人果然都狠心啊。   楚国夫人在救韩旭的时候就盯上了剑南道,连小君对夫人掏心挖肺,抱住了大腿,立刻转身去扑咬曾经动不得的仇人。   赤裸裸的,甚至都不在李氏面前掩饰,还跑去李奉安旧宅和家人面前弹琴,无疑是在李奉安的坟头唱歌跳舞了。   “明华小姐是很聪明的。”李明楼对姜亮一笑,“在试探警惕我了,你帮我哄哄她。”   姜亮低头看信,心里轻叹,满纸都能看出这姑娘心里的沉甸甸,一手家人一手爱人的左右为难啊。   他抬起头,神情振奋凝重:“夫人放心,我一定安抚好明华小姐。”   那么多浪荡子能引诱女子们抛家舍业,难道他姜亮还不如一个浪荡子么!   元吉站在门口看姜亮的背影,李明楼梳完头,插了两把发梳,披上一件白纱衣走出来,听院子里响起细碎的蝉鸣,天越来越热了。   “元吉叔看什么?”李明楼问。   元吉收回视线道:“我看姜亮左边脸狠狠的右边脸又荡漾,好奇怪,不知道他想什么呢。”   想怎么引诱李明华抛弃李明玉跟她私奔呢,李明楼笑。   元吉摇摇头,把胡闹还当正经事了。   “小姐。”他凝重神情,说真正的正经事,“项云收复了澄州。”   又立功了啊,李明楼看着院落,这个项云也太厉害了,她都有些不好指责老天偏爱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麟州之喜   今年麟州的雨格外多,淅淅沥沥的雨连续下了三天了,城里城外变得泥泞不堪一片混乱。   来上朝的品阶低的官员官袍上沾了不少泥点子,他们住处简陋,又没有多余的官袍替换,洗了干不了,只能凑合穿。   今日皇帝看到了这一幕,没有流泪心疼爱卿们如此苦难,而是难得的大笑。   当然不是笑爱卿们如此狼狈,皇帝指着舆图:“澄州啊,当初令询的贼兵就抢了这里,堵住了河东山西山南的卫军,让我们灵州走投无路。”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澄州收复,我们麟州与东南北三面就通畅了。”   “直向京城有望!”   百官们齐齐的道贺,欢喜真切,衣服上洗不净的污泥也不算煎熬了,很快就能跳出这片泥泞之地,重回京城人间。   虽然具体的情况还不清楚,立功的将军们还没归来,但并不妨碍皇帝和朝臣们迫不及待的商议出了赏赐。   一直等到三天后,项云才风尘仆仆归来。   “项都督。”皇帝亲自走下龙椅迎接走进殿内的将军们,“没想到你说去追捕刺客,竟然拿下了一座城池。”   项云谨守臣子本分不接皇帝的相迎停下脚步就地大礼参拜:“刺客来自叛军,追捕一个刺客不是解决的办法,只有清楚叛军才是,臣没有君命而攻城,贸然行事,请陛下恕罪。”   皇帝扶起他,道:“这是征战,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而且还要保密,怎能事事请命?项都督不要过谦。”说着哈哈笑,“朕原本是不懂的,但叛贼把朕围困,朕不得不带兵打仗,对这些也是有亲身体会。”   是了,人人皆知,叛贼围攻麟州,鲁王亲率军民抗敌,死守城池,坚持到援军到来,并且亲手斩杀了一员叛军悍将。   陛下不是长在深宫不知战事的人。   项云再次施礼:“陛下圣明。”   崔征道:“陛下请入座,听将军们讲一讲事情的经过。”   将军们三字提醒了皇帝,跟随项云进来的还有张安王林,他们两人虽然没有跟着项云一起去追捕刺客,但麟州的大军也是由他们掌控调派的.....项云不可能一个人去打仗。   皇帝忙道:“三位将军快与朕细细讲来,澄州那么远,盘踞的叛军数量也不少,朕听说并没有调动太多的兵马?”   虽然皇帝不知道项云去攻打澄州,但麟州兵马大批调动还是掌控在皇帝手中。   要攻下澄州,怎么也要麟州一多半的兵马出动,路途的时间要耗费十日,这太冒险了,所以麟州从来没有想过去攻打澄州,时机未到啊。   项云只带了一军去搜捕刺客,张安王林也带着各自的兵马巡查四周,因为戒备叛军刺客,多调动了一批兵马,但远远不到麟州全部兵马的半数。   张安王林先前被皇帝忽略也并不在意,云淡风轻含笑看项云被看重,听到皇帝问三位将军才抢着开口。   “陛下,我们此次带出去的是剑南道山南道跟来的兵马,项都督身边更是陇右兵马,都是以一敌百的勇士......”他们云淡风轻一副此战不算什么的姿态说道。   但这一次,他们的话没说完,一向温和有礼的项云开口打断了。   “陛下,这一次能攻下澄州,其实不是我的功劳。”   此言一出,满殿惊讶,崔征也看向项云,更认真的看项云。   皇帝已经询问:“不是你是谁?”问完了觉得问的太快,忙补充一句,“项都督不要自谦。”   项云道:“臣不自谦,此战是臣的谋划布局,但能取得成功却是因为东南道齐都督相助。”   齐山?东南道?张安王林没顾上想齐山是怎么冒出来的,满耳嗡嗡是这次澄州战功跟剑南道没关系了,也跟他们没关系了......   ......   ......   “项云说澄州他一直谋划,但轻易不敢动,因为单靠麟州打不下来,在他追击刺客的时候,因为常常回想刺客的一举一动,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元吉看着李明玉安插在麟州的线人写来的信,念给李明楼听。   “那刺客刺杀他,是两边夹击,才让他措手不及,他也可以如此攻打澄州。”   “但澄州对四周很戒备,动用哪里的兵马才能打它个措手不及呢?”   “他想到了东南道。”   项云给齐山写了密信,齐山派了一支精兵,轻装简行快速的潜入澄州境内。   项云发起了进攻,澄州兵马迎击,项云步步退败引诱,澄州一心要震慑麟州兵马,不断的增兵追击,潜藏的东南道兵趁机从后方突袭破城,斩杀了澄州守城大将,叛军溃散,项云再率兵马杀回,双面合击,城池收复。   李明楼听到这里问了句:“东南道兵马的动向,我们也没有察觉吗?”   东南道的兵马到澄州,要穿过江南道山南道。   元吉摇头:“他们应该是从黔中走的,直接进入陇右,然后绕道澄州。”   黔中有一部分被项云送给了齐山,剑南道无法插手,而山南道太大了,又是掩藏行迹的兵马,山南道纵然基本已经在剑南道的掌控下,也不能及时察觉。   “再神兵,也不可能这么快这么利索。”李明楼道,“项云才不会是由刺客得来的灵感,他和齐山早有谋划了。”   从什么时候呢?从齐山的女儿不妻不妾的到太原府项家的时候吧。   元吉默然,看着信继续念:“陛下大赞,说除了剑南道,东南道的兵马项都督也能调动啊。”   项云俯首,不是他能调动东南道的兵马,是因为天下卫军皆有陛下调动,皇帝闻言在殿内大笑,声震隆隆。   陛下还是第一次笑的这么欢悦。   陛下收回了项云去宣武道的命令,人在麟州,可调动天下卫军,何必亲赴宣武道呢。   宣武道由项南收整后,一起听命攻打京城就可以了。   到时候,淮南道,相州的武鸦儿,江南道,山南道,河南道一声令下从者如云,叛贼安康山插翅难逃。   这一世项云的名头都要盖过武鸦儿了,李明楼倚着凭几看院外,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啊。   如果不是她,项云和齐山也不会合作,结果,她没有能阻止项云的崛起,反而要把武鸦儿的第一侯搞没了。   李明楼抿抿嘴,项云还真是有本事啊,也不仅仅是靠老天厚待。   “没想到他跟齐山关系这么好了。”元吉感叹,“齐山竟然舍得送给项云这么大功劳,陛下说要请齐山进京来,项云说齐都督待陛下进京才来恭贺,现在只愿为陛下卫东南,我还以为齐山这么做,是要借机入麟州取代项云。”   李明楼道:“齐山也没那么好心,项云也没那么好相与,就看他们谁算计谁多一点吧。”   至少项云不来算计剑南道了。   “项都督气势汹汹,我们做好我们的事。”李明楼道,“守好我们的地盘,将来不要只做项云的从者就好。”   攻打京城,拿下大功,只能项云是他们从者。   元吉明白:“我这就给剑南道写信。”停顿一下,“唤姜亮来给韩旭明华小姐写信。”   李明楼点点头,姜亮替她写信,怎么写要写什么写到什么程度,她还是要叮嘱把握的。   姜亮还没有叫来,方二急急的进来了:“小姐,安康山登基了。”   虽然安康山登基已经喊了好久了,但真的登基,还是让人震惊。   李明楼惊讶过后再次轻叹,安康山还是登基了,也还是成元六年夏天,跟上一世一模一样啊。   不,总归是不一样的,一定有不一样的。   李明楼坐直身子:“京城的详细情况可有传来?”   比如,她在京城也还是有人的,比安康山进京还要早。 第一百三十九章 京城之欢   六月的天,晴空无云。   京城的大街小巷,青石板路都像被雨水冲洗过干净的透亮,土石路都铺上了细细的黄土。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大人小孩穿着新衣,手里举着嫩绿的树枝鲜艳的花朵,大声说笑着走出家门,涌上街头。   街上架起了彩楼,人声鼎沸,比过年比灯节比踏春都要热闹,据路都走不动不知道活了多久的花白胡子老人说,当年大夏初立万国来朝的时候大概有这么热闹。   所有人都向一个方向涌去载歌载舞,偶尔有人走错了,就会被路边站着看热闹的人推回去。   “不知道城门在哪里了吗?”这个看热闹的男人说道,他脸上在笑但眼睛是瞪起来的,所以看上去很吓人,视线盯着这个走错路神情仓皇的男人从脚扫到脚从脚扫到头,“你是不是京城人?”   男人被看的浑身发抖,颤声道我是我是:“我唱歌跳舞太开心忘了路。”   看热闹的男人收回了扫视的视线:“那还不快点跳!”   男人如蒙大赦手脚抽搐的跳进了人群中,看热闹的男人将腰里的彩带紧了紧,有些无趣的撇嘴,有人从旁边滑过来。   “你怎么不跳舞唱歌?”他喊道,“是不是不为武帝登基欢悦?”   看热闹的男人放在腰里的手瞬时抬起来,眼角的余光看到来人,他的手重新放回腰里呸了声。   来人得意大笑:“老厚,吓到了你了。”   留了浓密胡子,元吉现在见了也乍一看认不出来的中厚不屑与他说笑。   “还是你混的好。”来人嘿嘿笑,摸了摸中厚腰里的彩带神情羡慕,“可以站在路边警戒,我就惨了要去人群里盯着,必须要跳舞唱歌,唱不好跳不好也会被打。”   中厚得意一笑:“那你就跳呗,我记得你小子跳的不错呢。”他拍了拍来人的肩头,压低声,“好好跳,入了武帝陛下的眼,就能选入宫中常伴身边了,我们现在还真没有人混进宫里呢。”   那岂不是当了太监,来人觉得下身凉凉,安康山虽然胖但有灵活的身躯和好歌喉,得到了先帝和贵妃的宠爱,万一安康山果然喜欢这个.....   “也不一定要当太监吧,当个御前侍卫也不错。”来人认真思索,“而且太监,我们可以收买.....”   中厚抬脚踹他:“快滚去做你的事,别还没进宫,先丢了命。”   他的话刚说完,远处传来巨大的欢呼声,锣鼓笙箫,地面震动。   “快去。”中厚肃容道,“安康山回来了。”   来人知道事情轻重,不再说笑,跳入人群中举着手大声唱着喊着奔去。   安康山是在皇陵称帝的,因为天下混乱,安康山无法平息,心力交瘁自责不已,去皇陵皇帝和太子棺椁前哭诉,自己也带了一口棺椁,披头散发解衣赤足不吃不喝躺在里面要追随皇帝和太子去。   安康山昏昏睡去,梦到了皇帝贵妃穿着华丽的衣衫,从云霞中走下来,他抱住皇帝贵妃大哭,皇帝贵妃一人拉着他一只手带着他踩着云霞登上仙宫。   他们在仙宫里喝琼浆美酒,皇帝奏乐,贵妃与安康山跳舞,四周仙子们飞舞撒着花瓣,就像曾经那样欢乐开心。   安康山想一直这样开心,但皇帝和贵妃给他穿上华丽的衣衫带上冠冕,说他们将来会这样一起在天上开心,只是现在天下还在大乱民众还在受苦,他们在天上心里也难过,需要安康山帮他们,等到天下太平民众安居乐业,他们会来接安康山重回仙宫。   安康山苦苦的哀求说自己做不好,但皇帝和贵妃狠心的将他推下来。   安康山哭着从棺材里坐起来,赫然发现身上真的穿着皇帝和贵妃给他在仙宫里穿上的华丽衣袍冠冕,棺椁前跪着一地的文武百官世家大族长老,齐齐的叩拜山呼万岁。   原来大家都梦到了先帝,接到了先帝的嘱托,辅助安康山平定大夏。   先帝在梦里给安康山赐新名字为武。   安康山坐着从天上飞来皇陵的长着角的神兽拉的车,车前有恍若仙子的宫女们拎着花篮撒下花瓣,兵马护卫四周,众臣环绕跟随,回到京城。   沿途所有的民众都载歌载舞捧着美酒鲜花来跪拜迎接,大家也都得到了先帝的托梦。   皇宫里的盛宴一直持续到深夜,京城家家户户都放焰火,璀璨如银河。   一条巷子里围了好多人,但放焰火的只有一个人,挤在大人脚边的一个小孩子不知人间悲喜,看焰火开心的拍手,忍不住跑过去想抓起焰火自己玩,印象里记得曾经什么时候他就是这样玩......但下一刻就被面色苍白的大人抱住,点焰火的穿着普通衣衫的男人看过来,眼神阴翳。   “你想点焰火吗?”他喝问,“你想怎么点焰火?往哪里放?”   小孩子哪里听得懂被吓哭了,大人抱着他瑟瑟发抖:“差爷,他还小,他什么都不懂,他不会作恶的。”   阴翳的男人低声喝道:“别叫我差爷!都给我开心点!不许哭。”   大人伸手捂住孩子的嘴,孩子立刻哭不出来憋的脸涨红。   阴翳的男人这才移开视线,点燃一堆焰火,焰火在空中炸裂如珠花跌落。   “笑啊!”他看四周的民众喊道。   民众们被惊的回过神,忙咧开嘴发出大笑,仰头开心的看炸裂的焰火。   热闹一直持续到天亮才散去。   疲惫的民众昏昏睡去,中厚也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小院。   “累死了。”回来的不止他一人,另外两个男人靠在廊柱上喘气,“早知道就不去衙门抢这个差事了,只盯防还不行,还要跟着唱和跳。”   从屋子里走出来一个男人,打着哈欠:“你们累什么啊,我当役夫才累,唱跳一天一夜,现在还要去打扫大街,扫到晚上也扫不完。”   廊柱下靠着的两个男人便嘎嘎笑了:“扫到晚上扫不完,这是给武帝添堵呢,你就回不来了。”   中厚将门关上,打断他们的说笑,问:“找到送出消息的可靠路子了吗?”   当役夫的男人点头:“我可以了,我替我们的头子挨了几鞭子,他对我很信任,他家负责倒夜香,我能跟着车出城。”   中厚点头道声好:“你去继续跟他交好,务必万无一失。”   当役夫的男人应声是,拿起扫帚箩筐出去了。   中厚招呼其他人:“进来说一下各自的进展。”   靠着廊柱坐的两个男人一扫疲惫爬起来。   “我前几天在清查奸细的时候小露了一手,当时领军的都尉对我很感兴趣,问了我的名字,我打算找个机会跟人打一架,从衙门里离开,然后去投靠他。”一个男人道。   中厚点头:“军中是一定要进的。”又皱眉,“我们还是人手太少。”   另一个男人将茶杯放下擦了擦嘴角:“老厚,不用急,跟我一起当差的人已经有十个可以信任了,看什么时候把我们的身份告诉他们,让他们成为我们剑南道的兵。”   中厚思索一刻道:“阿喜的役夫里也有不少人被他收服,差役以及军中多是安康山的老兵老将,不好攻破,大家还是先从民众中着手,打更的,清道的,小商贩,都不错,他们虽然没有刀枪也没有一身功夫,但人多能分散各处,到时候能让京城的防守拆开不少口子。”   听到这里先前的男人忍不住问:“大小姐会来攻打京城吗?”   中厚手抚摸着桌面,陈旧的木桌坑坑洼洼,但仔细看上面的沟壑勾勒出一副京城防御图。   他的手在桌上用力的点了点,神情笃定。   “京城,一定是大小姐的。” 第一百四十章 天下之势   安康山登基的消息传遍了天下。   一夜之间麟州的街道上也洒满了武帝圣旨。   这到底是麟州奸细无孔不入呢,还是神仙所为?   如果说是奸细无孔不入,麟州这防守算什么?皇帝坐在殿内可能安稳?   如果说是神仙所为,那京城的叛贼还算叛贼吗?皇帝坐在殿内还算皇帝吗?   皇帝在殿内哭的死去活来。   “贼子杀了先帝太子,还如此的羞辱先帝太子。”   “朕活着还有什么用?”   满殿的文武官员跪地痛哭“臣等无能”“贼子该死”云云之类。   崔征没有跪下,上前搀扶皇帝:“陛下节哀,不用为此悲伤愤怒。”   这还不用悲伤愤怒?大夏都被人抢了。   “这有什么悲伤愤怒的。”崔征沉沉道,“这是预料中的事,在安康山反叛的第一天,我们就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的。”   那倒也是.....   但该哭还是要哭一下嘛。   “我们越哭安贼越开心。”崔征道,“我们要做的是,让安贼哭!”   皇帝拭泪:“朕没用,直到如今都没有诛杀安贼。”   “但安贼也没能伤害陛下。”崔征道,“安康山只不过是在京城称帝,他半点走不出京城,他已经是插翅难逃。”说到这里看殿内唤道,“项都督。”   项云应声出列:“臣在。”   崔征道:“何时能攻打京城?”   项云毫不犹豫道:“一年之内。”   这是第一次在文武百官面前宣布,文武百官们一时顾不得悲伤,议论纷纷。   项云道:“如今京城北,范阳平卢,淮南道,宣武道,河东道,江南道,河南道,皆在卫军手中,对京城叛军形成合围之势,收复京城天时地利....”   崔征接过话道:“现在安贼冒天下之大不韪,天下震怒,一呼百应。”   崔征又喊张安王林,张安王林忙站出来应声肃立。   “你们可能守麟州安稳?”崔征问。   张安王林齐声道:“麟州有十万兵马,山南道剑南道征兵练丁,如今新增四万兵马,麟州如铜墙铁壁如山如林。”   原来麟州可调动的兵马有这么多了啊,殿内响起嗡嗡的欢喜声。   崔征道:“安贼已是强弩之末,我卫军蓄势待发诛杀安贼,收复京城。”   文武百官振奋齐声高呼“诛杀安贼”殿内一扫悲伤。   皇帝拉住崔征的手,哀伤又凝重:“有相爷在,朕方可安心。”   ......   ......   一年之内攻打京城,项云很有信心,但一年之内要做的事也有很多,练兵布阵,联络收拢更多的兵马,更灵活的掌控调动东南道的兵马......   其实如果他能亲自领兵,三个月就能让东南道兵马如他左右臂膀一般灵活,只是.....   项云看了眼肩头,他现在没有穿铠甲,但衣袍内的护甲晚上睡觉也不解下来。   纵然指挥齐山的兵马不能如双臂般灵活,也好过死人一个,那双臂连动都不能动了。   “大人的伤又痛了吗?”蒋友在一旁看到问。   项云摇摇头:“没事。”提笔在纸上落字写下小南两字,写完又停下来,似乎不知道怎么下笔。   蒋友又端来一盏灯,驱散营帐里的飞虫,看到他笔下写的名字:“大人还没有给南公子写信叮嘱吗?”   原先项云要去宣武道,皇帝调项南来麟州,这件事项云立刻就给项南写信说了,只是还没起程就遇到刺杀,此事不了了之。   为什么不去,以及不去了之后,项南要做些什么,做长辈的总要叮嘱一下。   “其实也没有什么叮嘱的。”项云道,灯下眼神温柔,“不是我自夸,行军打仗小南不用我叮嘱指点,他比我年轻的时候厉害多了。”   蒋友笑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项云笑了笑,没有再自谦,道:“但在有些事上,他还是太年轻了,总认为自己一个人可以做到一切,不需要任何外力,所以你看,他援助安东,收整宣武道都没有跟我说,是想让大家看到,他一个人也能做到建功立业。”   “年轻的时候都这样。”蒋友捻须笑,不知道笑项南还是笑年轻时候的自己,“南公子要想一想,他虽然有了白袍军,但如果没有家里跟去的剑南道兵马,他不仅援助不了安东,还会搭上自己,至于宣武道,如果不是因为姓项,哪里能这么容易做到?大人,该叮嘱还是要叮嘱他的,事关重大。”   项云点点头:“我是要叮嘱他,我只是在想,不能像以前那样哄着他了。”   他低头看信纸,现在到了项氏一飞冲天最关键的时候,他不能再慢慢的诱导这个幼苗了,幼苗必须长成大树,认清现在的形势,也认清这世间的丑恶。   朝廷已经不是曾经的朝廷了,当安康山举起反叛的旗帜,先帝死在皇宫里的那一刻起,大夏天子的光鲜的外衣就被扒下来了。   谁能把这件外衣给天子重新穿上,谁就是大夏第一的功臣,名留青史。   这不是仅仅靠一人能做到的,需要兵马需要很多人帮忙。   但大夏太大了,被剥去外衣的天子又没有了威严,各地的兵马异心纷动。   朝廷需要更多的兵马,更多的兵马只想为自己谋利,无视天子无视大夏无视颠沛流离的民众。   他们聚兵观望,左右摇摆,等待谋取最大的利益,他们横行霸道耀武扬威,称王称霸在乱世里无拘无束的狂欢。   “这些你在收整宣武道的时候,已经有亲身的体会了。”   “一道之内的游兵散将如此,那些一道之主兵马数万的都督节度使也是如此。”   “武鸦儿本是无名之辈,趁着混乱占了先机,乱世就是他的天地,兵马就是他的依仗,所以他才不听皇帝的命令去跟叛军厮杀,他盘踞相州,招兵买马,视朝廷命令为无物。”   “齐山亦是如此。”   “人摆在首位的都是自己的利益。”   “齐山的兵马为什么能让我调动,是因为我与他结亲,我们的利益绑在一起,他可以轻松理所当然的分走我的功劳。”   “我为什么要和他结亲,是为了让他分走利益,让他能为我们所用,能为朝廷所用。”   “这不是情义,这也不是负担,这是一笔交易。”   “剑南道也是如此。”   “李奉安为什么将女儿嫁给你,难道真是因为你少年俊杰?是为了把我们绑在他们李家上,保住他们李家掌控剑南道,保住李家的荣耀兵马权势。”   “这一切都是交换,但并不是要你的终身的换。”   “只要等到我们能反悔的时候。”   “只要坐到我们能反悔的地位。”   “小南,你愿意为朝廷忍辱负重,也为你自己争摆脱禁锢的一片天地吗?”   信看到这里,窗外一阵炎夏的风吹进来,项南双手揣在一起,摆在桌上的毫无压制的信纸便呼啦啦的要飞起来......   站在一旁一直冷眼旁观的陈二哎了声,还好项南伸出一只手按住了信纸。   这还差不多,对待家信要有个家人的样子,陈二哼了声,这是在屋子里,信再飞了他可不管去捡。   项南伸出两根手指按住信的左下角,半边的信纸在呼啦啦舞动挣扎,挣不脱他两根手指的压制。   项南微微倾身:“还有一句话没看完呢。”   他视线专注的落在最后一句。   “楚国夫人位重兵马多,可相交。”   项南点点头,松开两根手指,信纸终于解脱了束缚呼啦啦在屋子里飞舞。   陈二大骂着跳起来去追......   项南揣着手端坐喊了声:“陈二。”   陈二跳起的脚落下来,扭头看项南,神情有些凝重,项南很坏,日常故意只喊他二狗,突然喊陈二,这么郑重,是家信上有什么事关天下危亡的大事吗?   他顾不得去追飞舞的信,看着项南。   项南转过头看他,问:“我美吗?” 第一百四十一章 自己的选择   陈二站在屋门口喊:“都来看......”   院子里侍立的门口路过的卫兵都惊讶的看过来,看到项南将陈二按着肩头拉进去。   大家收回了视线,习惯了,二狗又跟项都尉吵架了。   项都尉温文尔雅风姿翩翩,让人一见就有好感,但他身上的贵气又带着疏离,他也不怎么喜欢说话,大家并不敢跟他太接近,除了这个叫二狗的乡下人,常常在项都尉跟前大喊大叫指手画脚。   项南从来不跟他生气,因为这个小兵是当初他从安康山范阳大营浴血杀出来,遇到的第一个伸出援手的人。   项都尉是个重情义的人。   重情义的项都尉在室内哈哈笑:“不用叫大家都来看啊,你看一眼回答就好了。”   陈二冷笑:“我一个人说了怎么算?人人都说美的才叫美人。”   项南道:“我又不是要做倾国倾城的美人,做个一般美人,你说可以就够了。”   陈二冷笑:“我说你好看,又怎么样?”   项南伸手摸摸脸,似乎还认真的想了想,然后摇头:“不怎么样,她们与我结亲又不是因为我的脸。”   正如项云所说,她们从没见过自己,哪来的情深许终身,不过都是一场交易。   当然,他之所以被选中还是因为这张脸能拿的出手,这表示项家的诚意。   如果没有他,项家还有其他人。   他都不知道该高看自己还是别把自己当回事。   但他明白项云的意思,项云这次直白的说,别把结亲当回事,没有人把这个当回事,不值得为此悲喜,一切都是交易和利益。   “项都督说什么了?”陈二问,看项南的脸色,“你怎么又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项南道:“也没什么,叔父又不能来宣武道了,宣武道的事只能靠我自己了。”   陈二撇嘴:“原来是因为不能去皇帝身边当大将军了啊。”   项南叹气道:“是啊,还得在这个小地方打打杀杀.....不对,连打打杀杀都算不上。”   陈二不喜欢听这话:“跟只想靠着打打杀杀换取功名相比,我想不打打杀杀并不是不好的事。”   项南笑道:“你想的还挺多,你能做主吗你就你想你想的。”   陈二瞪眼要跳脚,有卫兵从外边进来:“都尉,县令派人来说,城外有世族不肯交纳米粮,让我们派兵去抓。”   他们刚攻下这座城池,兵马护卫项南做主,城池安置则有楚国夫人的人负责,县令官吏也都是楚国夫人选出来的,新上任的官吏们清查人口赈济灾民,忙忙碌碌吵吵闹闹乱乱哄哄。   这些地方被乱兵占据,大部分没有了官府,兵马耀武扬威,世家大族富商权贵则靠着供给这些兵马而耀武扬威。   现在官府设立,第一件事就是要求共抗时艰,对世家大族富商权贵收取人头费,还要其出丁出人力来当役夫,还要将荒废不耕种的田地借给流民灾民耕种......   世家大族豪商有受不得这委屈的就会闹事。   他们闹事官府就自然要卫兵来处置。   陈二嘿的笑了:“打打杀杀的机会来了。”   项南道:“杀鸡焉用牛刀。”捏起桌上一枚令符扔给进来的卫兵,“让杨旅帅带兵马去。”   卫兵握住令符应声是出去了。   陈二抱臂皱眉:“我觉得这事不太对,剑南道只派人不派兵马,他们在这里惹了事,就让我们去镇压抓人,他们一副受气爱民忍辱负重的样子,我们则成了人人惧怕的凶神恶煞。”   “好像的确是这样啊。”项南道,摸着下巴,“我说怎么最近出门,大家看到我都避开神情戒备畏惧,我寻思我也长的也没有那么吓人啊。”   陈二哼声:“是啊,你长的再好看,恶名在身,大家看到了也会害怕,所以关心自己长得好看还是不好看有什么用。”   项南问:“楚国夫人出行还是一如既往的被拥簇,没有人害怕啊。”   陈二呵了声:“你还要与楚国夫人比美?”   项南哈哈笑:“不敢不敢。”   陈二不想再说楚国夫人了,收到血亲家人关切的信就拉着脸,而说到毫无关系且恶声恶气的楚国夫人就不停的哈哈笑,再这么笑下去,没事也要笑出事了,他还不知道男人什么毛病!   “别笑了,这可真是恶名。”陈二道,“我们不能这样被她指使被她坏我们名声。”   项南不笑了,认真道:“但不管谁来做,这件事是好事吧?”   为什么要对有钱人征缴钱粮?因为官府没有钱和粮,要想让人活下去,那就只有劫富济贫,如果只有有钱人能活下去,这个城池早晚也是乱,都能活下去才能安稳城池。   这个道理有钱人也知道,但面对乱世要松开自己保命的钱粮没有几个人能做到,就只能由官府来当恶人,来当规矩,来胁迫,来推着大家一起活下去。   能让更多的人活下去,虽然对一部分人不公平,陈二点点头:“是好事。”   项南的神情几分怅然:“你看,人要做事就不可能只有好名,而有很多人,看不到别人做的事,就只听名声。”   叔父说得对,他收整宣武道,亲眼看到了很多兵马将官自私自利,眼中没有了朝廷更没有百姓,但他也亲眼看到了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比如楚国夫人。   楚国夫人是全心全意的在平定乱世,救助民众结束流离失所。   她跟韩旭来往密切,无可否认她也是为了利益,但这利益用在了安定城池养护民众上。   她杀世族豪门,暴虐惩罚官员,不是为了耀武扬威,是为了安稳秩序,慈不掌兵,慈也不能守城。   她喜欢美男......   但她可没有喜欢自己。   项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忍不住再次笑了,是因为他不够美?还是他不能够给她带来足够的利益?   人和人之间既然都是利益,那也应该自己选择要交易的人。   项南抿抿嘴:“我要给楚国夫人写信。”   陈二顿时瞪眼:“你!”   “我,要问问楚国夫人,总是让我来做恶事可不行。”项南肃容道。   这样啊,是该质问,既然是合作,不能只让一方吃亏,陈二将余下的话咽回去,但看着项南兴致波波的挽袖研墨还挑拣桌上摆着的笔.....   “你是不是也该给你家人回个信?”陈二提醒道,“你的叔父,你的妻子....”   项南哦了声:“我是该给我的妻子写封信。”   既然大家都是为了做戏,那就做吧。   “你去找个写信先生。”项南头也不抬说道,“给我的妻子报个平安说说日常。”   至于叔父.....   项南看着桌上项云的信,叔父和朝廷原来是这样认为楚国夫人的吗?不过没有关系,日久见人心,等事情做好了,他们会认清一个人真正的品行。   他将项云的信收起来,铺展一张柔软的信纸,提笔写下楚国夫人四字。   ......   ......   “项南的信?”   李明楼坐在窗前,看着外边落下的雨,眉头微皱,今年夏天淮南道格外的雨水多,别影响了守城,三年纷乱堤坝是不是也没有巡查修补了?   “先放着吧,我现在很忙在想事情呢。”   小童应声是放到书桌上,元吉也不在意,他关心的是宣武道的进展,这些有剑南道过去的人事无巨细的将消息送回来,进展一直顺利。   “河堤的事宋大人已经安排各州府严查了,也派了监察官员们亲自去看。”元吉接着说道,“流民们的房屋也都在查看,防止因为雨水浸泡引发的塌陷....”   李明楼点头:“宋大人做事我放心。”   元吉便开始说麟州:“那边有关夫人的谣言.....”   说到这里又有小童穿过雨雾跑进来:“夫人,夫人,都督的信。”   天下如今的都督很多,但在夫人面前不提名字的只有一个,武都督嘛。   李明楼坐直了身子,双眼亮晶晶:“这时候怎么送信来了?我看看。”又不忘给元吉说一声,“元吉叔,我先看信啊。”   那就不忙不想其他的事了啊,元吉将要说的话咽回去,含笑点点头:“好,看吧。”   他也没有走开,依旧坐在桌案对面,等着看,看这个武鸦儿又写了什么过来。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丈夫的来信   武鸦儿说,相州的麦子快要熟了。   信里夹着压干的一只麦穗,李明楼捏起对着窗外的日光转着看。   “麦子已经长这么大了啊。”她好奇的问元吉,“我们这边的麦子也长的这样了吗?”   整个淮南道的民生都被她掌控,但并不是说小姐就要四体勤五谷分。   李明楼的马车行驶在外,没有下过农田,更没有和民众们一起劳作,她只是看花赏景玩乐,但并没人指责她不知疾苦不为表率。   人人都知道劳作是他们的事,只要楚国夫人能让他们这样安稳的劳作就可以了。   元吉虽然也不劳作,麦子还是见过的,含笑点头:“我们的麦子已经收了,长的比这个还好。”   李明楼不懂这些,道:“那边偏远,又一直征战,能长成这样很不错啦。”   相州算什么偏远啊,元吉想,但小姐说远就远吧,他点头应声是,看到李明楼放下干麦穗,又从信纸里捏起一根马尾巴草.....编的小狗。   干枯的马尾草不再毛茸茸,小狗干瘪瘪的丑。   李明楼举在眼前晃啊晃,笑:“是去麦田里摘的草,麦田里还有草呢。”   到处都有草!这有什么稀奇的!元吉想,闲的吗?当然是说武鸦儿,闲的没事摘麦子又拔草,不用打仗了吗?在相州养老了吗?   “小姐。”元吉歪头避开挡在眼前的马尾巴草,问,“武都督还说了什么?”   除了经过农田,麦子熟了,马尾巴草能编小狗。   相州的麦子熟没有熟,草能不能编小狗,跟他们有什么关系?跟如今的形势有什么关系?   李明楼哦了声举着马尾巴草在耳边,低头看信:“这一段相州的天气很好,相州境多了很多人,也有很多人主动来投军,虽然这些人不能充作主力,但也能增加了不少兵力。”   这总算是正经事,元吉点头:“养兵是必须的,安康山登基之后,征战只会更激烈。”   李明楼点头一手捏着马尾巴草,一手轻轻沿着信上的字滑过:“他们要把相州以北收复,和漠北相连,和平卢范阳相连,这样整个东北就像打造成一张硬弓。”   她嘴角微微笑,手在纸上画一张弓。   “弓越重,射出的箭才能更有力。”   元吉思索道:“所以暂时他们不会跟京城的叛军对战,但朝廷只怕等不及。”   安康山登基更加刺激了麟州君臣,四周都在征战,手握大军的武鸦儿却安坐相州屯兵种地.....   麟州的君臣要急死了,最严重的还不是急死,而是恨死。   李明楼手指在信上滑来滑去,漫不经心道:“总不能因为他们等不及,就白白送死浪费兵力,在前边打仗的不是他们,现在让我们打京城,我们打吗?”   元吉断然摇头:“当然不能。”   虽然看起来京城被四面围困了,但安康山的叛军可不是豆腐渣,确切的说不是安康三被围困,是安康山没有攻打四周,他如果下令攻打,不知道看起来平稳的四周府道多少会分崩离析。   淮南道也不敢逞孤胆英雄。   “早晚是要打的,不能太早。”李明楼道,又停顿下,“但也不能太晚。”   京城之战他们当然要参与,元吉来了兴致,起身搬来舆图:“只要等宣武道收整稳固,等中礼能率河南道万无一失协助,再有人与我们双面夹击......”   李明楼伸手指着舆图,笑:“这个有了,武鸦儿嘛。”   他的确是最能与安康山势均力敌的,元吉点了点头,也是最合适的,但并非是最可信任。   “谁声东击西,谁围魏救赵,这个要分清楚。”他说道,“安东之战的事,不能再出现了。”   李明楼看元吉:“我跟他商量商量?”   这可是足以封侯拜相的大功,为了此大功,武鸦儿一心蓄力为一击必中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能商量?元吉看着李明楼圆圆亮亮的眼,道:“好,他要是不肯,他娘在我们手里,孝儿他们在他身边,他打下来,我们就去抢他的。”   李明楼道:“不用抢,将来,他的都是我们的。”   武鸦儿快要死了,等他死了,他的一切都将属于她。   “我给他写信。”她说道,松开手提笔,再看了眼武鸦儿的信,“你看,他的字写的真好。”   能有多好?元吉看了眼,武鸦儿的字好不好他也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小姐说这件事的声音很笃定,但眼中却有些怅然。   是不舍的抢了吗?   “老名,你说得对。”元吉走到院门外,看到在和方二说话的姜名,肃重道,“武鸦儿给小姐写信越来越多,小姐真会越来越同情怜惜他。”   “他又写信了?”姜名问,皱眉,“要兵马了吗?”   “这次没要。”元吉道,“但我觉得下一次就会要了。”   姜名摸了摸下巴,那该怎么办呢?   方二道:“我相信小姐,不管武鸦儿再怎么博得小姐怜惜,小姐也不会将兵马随意给他。”   元吉和姜名迟疑一下,道:“我们其实也相信小姐,只是.....”   方二问:“小姐给武鸦儿回信说什么?”   元吉道:“跟他商量攻打京城让他协助的事。”   方二淡然道:“你看,这不是小姐在给武鸦儿要兵马吗?”   姜名恍然抚掌:“是啊,小姐先给他要,他要是不给,他岂能再跟小姐张口?”   元吉点点头,确实如此,而且他不肯给,小姐就更能看清他的为人了。   “而且小姐给他多写信是对的。”他举一反三,领悟,“他写信多为了小姐怜惜他,那小姐给他写更多,让他更怜惜小姐。”   姜名一起点头,醍醐灌顶,有道理!   如果他怜惜小姐,就不会索要兵马,如果他不怜惜小姐,他就休想从小姐这里索要兵马。   三人正说话,有两个小童跑出来,一边跑一边东看西看似乎在找什么。   “小姐要什么?”元吉问。   两个小童伸手比划“要花”“要树叶”“压成干的”   姜名和方二不解,元吉明白了,对他们说了武鸦儿寄来的干麦穗和干狗尾巴草。   方二点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小姐明智。”   送干花嘛,谁还不会?   没错,元吉和姜名跟着点头。   元吉让两个小童去找,又吩咐:“小姐写完信,立刻送来给我。”   他会用比以前更快的信兵送去,让武鸦儿尽快能看到他们淮南道的干花干树叶子。   ......   ......   接到在外征战的丈夫来信,守在家中的妻子们都会欢喜雀跃,都会迫不及待的告诉四周的人,让大家一起哭哭笑笑。   李明琪从大小姐山庄坐着车来告诉项家老太爷这个消息,将信念给项老太爷听,念给项南的父亲听,念给项南的母亲,姐妹们听......   项家大宅变的热热闹闹,不时响起女子们的哭哭笑笑.....   相比之下,项南原本住的小院则更加冷清。   “小姐,那个项南,竟然不给小姐写信,明明小姐给他写信了。”婢女站在门边冷笑,“他眼里有没有我们齐家?”   齐阿城坐在桌边头也不抬:“项都督有就行,他还不是都督,有没有都无所谓。”   婢女转过身:“小姐你到是看得开。”   齐阿城抬起头,紧皱的眉头显示她并没有看得开。   “爹立了如此大功,为什么不去麟州?”她问,“是项都督没有依照约定禀告父亲的功劳吗?”   她问的不是门口的婢女,而是站在桌前的一个青衫侍从。   “大小姐多虑了。”侍从说道,双手捧出来一封信,“这是大都督给小姐的信。”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大小姐们的日常   齐山说,他才不去麟州。   现在不是以前,以前大家都想在皇帝跟前,因为太平盛世一切荣耀都只能由天子赐予。   天子一言可赐予,一言可夺去。   但现在不一样了。   只要手里有兵马,能打叛军,你要什么皇帝就给你什么,不再是皇帝给你什么你接受什么。   项都督之所以去皇帝跟前,是为了聚兵马,为了能手握重兵。   “陇右道太小了,而且陇右从根上说,还是属于剑南道,到底不是自己的,所以需要加一层天子之命。”   看着齐山的信,齐阿城对婢女道:“是这样,看李大小姐的做派,不只是项家的主人,还要当太原府的主人。”   婢女点头评价:“高高在上。”   这样高高在上李氏的剑南道,项云想要用当然不会如自己的臂膀般轻松自如,但卫军都属于皇帝,皇帝的命令李氏必须听,除非他们想造反。   “但我不用啊,我有东南道,很大的东南道,很多的兵马,这些兵马祖辈都姓齐。”   “我需要的是让皇帝知道我信任我看重我,然后我可以奉皇帝之命,四处征战,四处征兵,将我们东南道扩展更大兵马聚拢更多。”   “去了皇帝跟前,位高,但权不一定重,也必然有各种束缚,哪有在外这样轻松自如。”   “要不然武鸦儿为什么在得了爵位权势拿了皇命之后,离开麟州盘踞相州不回来?”   “那是因为只有在外才能囤更多的兵马,等武鸦儿将整个北地都握在手里,阿城啊,你说,在不在皇帝身边,谁又能小瞧他?”   齐阿城点点头:“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了。”   “大都督需要项都督在皇帝跟前,为大都督拿来信任和机会。”侍从道,“毕竟天下卫军这么多,打这个主意的可不少。”   远的不说,张安王林就是跟剑南道合作,被韩旭推到皇帝跟前的。   齐阿城撇嘴:“剑南道都有项都督了,竟然还这么贪心。”   侍从笑道:“天下谁人不贪心,对剑南道来说,项都督是手心里的。”   说到这里看了眼四周。   齐阿城道:“阿叔,有话就说,我虽然比不上李大小姐有个大小姐山庄,有个齐大小姐院子还是没问题的。”   侍从哈哈笑了:“大小姐做事稳妥。”压低声音,“.....将来大都督兵马众多根基牢固,我们自然也不随意让人指派。”   人的目标当然是自己做的嫁衣自己穿,别人的做的嫁衣,也要穿。   说到嫁衣,侍从是齐山的老仆,也是看着齐阿城长大的,有仆从的尊敬,也有慈爱。   “阿城小姐没有穿嫁衣真是遗憾。”   “等将来我能穿上如楚国夫人那般的诰命服,穿不穿嫁衣有什么关系。”齐阿城浑不在意,说到这里又一笑,“那时候不穿嫁衣,也能随时当新娘。”   像楚国夫人那样身边围绕各种美男......   侍从是个男子还没这么豪爽,闻言脸色发红,嗔怪的喊了声:“大小姐。”   这叫什么话。   如今这世道乱了伦常,又有那个楚国夫人恣意妄为,女子们都被带坏了。   齐阿城对侍从嘻嘻一笑:“我知道啦,不乱说话。”   侍从柔声道:“大小姐,虽然这门亲事委屈您了,但项家的这位公子还是很不错的,如果能与他交好,不只是对我们齐氏有利,对小姐的终身也不错。”   齐阿城哦哦两声:“我知道了,他不主动来结交我,我就主动来结交他。”   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听说项南很好看,李大都督选的女婿,必然资质不凡。   侍从对大小姐的一点即通很满意,俯身施礼:“有大小姐在项家,都督就放心了。”   “我会让父亲放心。”齐阿城一笑,又挑眉加一句,“让项都督更放心。”   比那个李大小姐要更放心,更可用。   ......   ......   安康山称帝的消息自然也在太原府洒落一地。   官府民众虽然些许恐慌,但没有乱了分寸,安康山都叛乱了,称帝也没有什么惊讶的。   “那些单子能撒了一城,说明咱们这太原府有不少奸细呢。”   “有些人深宅后院里都被塞了告示,这家里的下人也不可信了。”   炎夏的高台上搭着凉棚四面垂纱,摆着盛开的荷花,荷花瓮里盛放着冰块,风吹过荷叶再拂过女子们露出的大片肌肤,清香又凉爽。   女子们谈论奸细,表达不安,李明琪没有生气,反而很高兴,这说明大家在她面前的轻松随意,这也是一种信任。   “奸细肯定是有奸细。”她摇着团扇说道,“到处都是人,人到处跑,这不奇怪。”   坐在她旁边的几个女子点头:“就算有奸细,这些奸细也只是敢扔一下告示,并不敢来侵犯我们太原府,不足为惧。”   这话引起了一片附和,高台上莺声燕语“项都督又取得大捷啦”“项公子重整了宣武道把叛军围在京城啦”“大小姐的兵马以一当十”“如今太原府尚武,家家有丁,人人可战”“我认为收复京城的时机到了”。   小姐们不谈论花红柳绿,谈论着兵马以及如今形势,胭脂红粉中一片英武之气。   有重重的鼓声响起,打断了大家的说笑议论争辩,女子们掀起四面的垂纱向高台下看去。   大小姐山庄外每月两次的比武开始了。   高台下的人们也从高台上收回视线,看着涌入比武场的参加比武的太原府世家大族的家丁护卫们,他们都穿着铠甲,像真正的兵马一样威严.....   李大小姐给所有参加比武的人购置了铠甲兵器。   “既然是比武就要像个样子,就要威风凛凛。”李大小姐说,“这铠甲也不仅是为了威风,现在是乱世,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太原府就要临战了,到时候人人都是战士。”   为了这些铠甲,李大小姐变卖了很多嫁妆,令世家大族们感激不已,大小姐给他们配备兵器,还替他们训练护卫,参加演武的人更多了,不仅是世家大族,有些小门小户也联合起来组建护卫队。   每次演武后胜者有奖赏,参加者也有奖赏,来观看的民众们也能聚在一起分享李大小姐赠予的酒肉,大小姐山庄外人山人海,官员世族书生,民众乞丐商贩,三教九流同乐融融,彩旗烈烈,鼓声阵阵,马蹄塔塔,呼喝声声,一片雄武之气。   “有此威武赫赫,太原府已然是铜墙铁壁。”不少人都发出感慨,“叛军必然望之而逃。”   这一切都要归功与那位李大小姐啊。   一开始李大小姐带来的一万剑南道兵马是太原府的铜墙铁壁,但后来李大小姐将铜墙铁壁送给了自己的丈夫,太原府上下真是很失望。   但没想到李大小姐立刻筹划了比武,将太原府就地打造出可战的兵马。   “不愧是李大都督之女啊。”   “将门虎女。”   太原府上下失望顿消,一片称赞。   台下的男女老少看场中一队队雄赳赳的兵马,他们在身前各自有标记,身后插着旗帜为区分。   民众们看着这些标记和旗帜来叫好和猜测这次的比武哪一队会赢。   “廖家!廖家肯定还会赢。”   “那不一定,上一次的古氏商会因为初次参赛不熟悉输了,这一次看起来气势逼人。”   除了口头的猜测,还有不少人开始下注,有钱的重金,没钱的小注,有明面上的,有躲躲藏藏的,比武场外,城池之内,因为李大小姐的比武而变得热火朝天。   太平盛世的时候太原府也没有这样的热闹。   绿叶荷花白纱飘飘如仙境的高台上,也有金银扔在瓷盘中的清脆声,女子们将头上身上佩戴的朱钗金镯投入标记着不同参赛队伍的盘中。   “大小姐。”有两个女子娇笑着回头看李明琪,问,“你这次赌哪个赢?”   李明琪在女子们的拥簇下走来,摘下头上一枚金钗,端详荷花从中的玉盘:“这真只能是赌咯....”   她看看玉盘,又看看高台下,蹙眉抿唇,难以抉择。   女子们笑问:“是各有千秋?”   李明琪叹气:“是士别三日。”   女子们都笑了,李大小姐称赞的话也被侍女们飞快的传下高台,让参赛的队伍们都骄傲得意一番。   李明琪并不是虚夸,她认真的思索,捏着金钗从这边走到那边,仔细的看台下,看人马多少看气势如何看兵器阵列布置......   忽的她停下来咿了声:“是盘子少了一个?”   还是台下的队伍多了一个?   女子们看了盘子,又看向台下,伸出手指一二三的数......数着数着数到一队兵马从场外穿过人群走进来......   虽然每个月都有新增队伍参赛,但并不是临到赛场才冒出来,事先都已经昭告民众了。   这一场大家都知道参赛的有十队,而此时场中也已经列队十排,从场外走进来的这一只就像突然冒出的溪流,向大河中汇入。   他们铠甲整齐,身背弓弩手握长枪斜挎长刀盾甲背插军旗,军旗为赤色,上面有大字,齐,身前有圆标写有大字,清海。   东南道有大都督齐山,卫军号清海。   李明琪将金钗在手里转了转,插回头上。 第一百四十四章 小赌怡情 场中场外的人都看到了这支新来的队伍,念出他们的旗帜和称号。 “齐?是谁?” “咱们这里哪个齐?” “清海是什么?” 普通民众不认得好奇询问,而见多识广认识的人已经开始低声议论。 “清海军?是那个清海军吗?” “当然是啊,天下还有哪个清海军姓齐。” “东南道兵马怎么到我们太原府了?” “你们没听说吗?项都督前些时候的大捷就是跟东南道齐都督合作的。” “那这清海军难道是住在......” 议论很快就停下来了,在那支兵马队伍后,项家的几个妇人拥簇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出现在众人眼前。 女子身量高挑,衣着华丽,头上带着垂纱帽子,遮住了面容。 如今的女子们都喜欢遮面,这风气好像是从淮南道传来的。 那女子打量四周,一面与项家的人交谈,然后看向高台,项家的人有些迟疑,她已经阔步向高台走去。 高台上的女子们看着走来的人,项家一个长辈嫂嫂先一步近前。 “仙儿。”她跟李明琪关系好,亲密的喊小名,神情无奈又为难,“齐小姐说想来看一看。” 高台上的女子们都退到李明琪身边,此时鸦雀无声的看着这位齐小姐。 李明琪道:“来就来啊,何必这么样仓促,早些打声招呼也好。” 不用项家嫂嫂说话,齐阿城屈膝一礼:“是我的不对,临时起意,没有事先跟大小姐说一声。” 事情做的干脆,认错干脆有什么用,李明琪微微撇嘴。 齐阿城也不管她,自在随意的打量高台“大小姐真雅致。”“这里布置真好”,她自行说话,视线停在台上摆着的玉盘前。 她伸出手指点着一二三.....数到了十个,一笑:“我来的太仓促了,没有我家的盘子。” 李明琪不说话,其他的女子们也都不说话,项家嫂嫂想说话又不好意思说话...... 没有人说拿个盘子过来。 齐阿城不急不恼,弯身伸手从荷花缸里揪下一只荷叶,摆在玉盘间。 “那我家的就用这个吧。”她说道,从手上褪下一只镯子要扔进去..... 这镯子圆溜溜沉甸甸金灿灿,放进去能把荷叶压扁。 李明琪道:“齐小姐,小赌怡情,你这下注太贵重了,你这样,我们没办法下注了。” 齐阿城哦了声,将金镯子带回手上,从腰里解下一块小鱼儿玉佩。 “这个不值钱。”她说道,对着李明琪轻轻一甩,“这个可以吧?” 李明琪没有再阻止,从头上摘下金钗道:“既然齐小姐要玩,那就不能跟先前一样了。” 齐阿城看她:“大小姐要怎么玩?” 李明琪道:“自然你我两家先下场,毕竟都是卫军,让大家看看,心里有个底,这样才公平。” “好啊。”齐阿城将玉佩放入荷叶中,得意一笑,“我不是自夸,我赌我们家赢。” 李明琪没有说话自夸,将金钗扔进扔进标有剑南道李的盘子里,高台上的女子们都活了过来,纷纷将早就捏在手里的金银朱钗玉佩跟着李明琪扔进剑南道的盘子里..... 李明琪对站在一旁的管事道:“去吧,跟下边的人说一声,安排一下。” 管事应声是领命而去,比武场中很快其他的兵马散开,只留下这两支兵马。 也没有过多的自我介绍,如同其他时候一样,分别站在比武场的两边,随着一声锣鼓响比武开始了。 第一场比的很简单,队列和摆阵。 场外的民众看多了,新奇已经变淡,尽管真正的卫军摆出的队列很震撼,也忍不住走神,尤其是今日突然出现的东南道卫兵。 大家对它的队列不感兴趣,对它为什么来这里很感兴趣,那个走上高台的女子身份也传开了。 是东南道都督齐山的女儿,齐家大小姐。 有人还跑去问项家的人,项家的人承认了,说齐家大小姐住在项家,至于为什么住在项家就没有人回答了。 不过这不影响大家的惊讶和羡慕。 “又一个大小姐住在项家呢。” “李大小姐是嫁到项家,这齐大小姐为什么进项家?难道......” “可能是咱们太原府安全,齐都督把女儿送来避难。” “咱们太原府距离叛军更近吧?” 场外议论纷纷喧闹,顾不得看场中的兵马,直到马蹄踏动怒吼刀枪碰撞震的地面乱抖,诸人才愕然看过去..... 队列布阵已经结束了,现在布阵的双方开始了对战,以抢到各自军阵中的主旗为胜。 两方各五十人组成的方阵冲撞了在一起,长枪和盾甲溅起火光四射。 好激烈啊..... 一时间四周停下了议论,盯着场中,场中杀的混乱又有序。 东南道的几个长枪兵围攻剑南道的一个盾甲兵,盾甲兵步步后退,盾挡枪挑,挑翻了对方两个,但最终不敌,被戳掉了盾甲。 演武用的盾甲是真的,但刀都是未开刃,枪也都用布包了头,没有枪头的长枪刺开了盾甲,再刺到对方兵的铠甲上,对方兵便算是败了,可以收手离场...... 剑南道的这位盾甲兵认了输,手中的盾甲落地,人便收了势,准备坐在地上..... 但没有头的长枪挑开盾甲后力度没有收,且没有刺向铠甲,噗嗤一声,长枪没入咽喉..... 俯身的盾甲兵不可思议的抬头,双手握住咽喉的长枪,发出咳咳的声音。 噗嗤一声,长枪被拔了出来,带起飞溅的血,在日光下刺目。 安静的民众们双眼瞪圆,双手按住胸口,随着心的收缩用力的挤出尖叫地动山摇。 “杀人了!” 高台上坐在荷花从中说笑的女子们也发出尖叫,有人起身跑,有人拥抱在一起,跑动的风,尖叫的声音,让荷花荷叶如临暴风骤雨般剧烈摇晃。 演武场对战,虽然刀不开刃,枪没有头,但激烈冲撞摔倒会导致受伤,被兵器致伤的也常见。 每一场都会有受伤有流血,断了胳膊腿被抬下的也多得是。 但死人,不对,确切说,杀人,是第一次。 李明琪站起来,怒喝:“怎么杀人?” 齐阿城站在风雨摇晃的荷叶荷花中,负手在后,闻言回头:“两军对战,这不是很正常吗?” 第一百四十五章 对战不是玩乐 演武场外叫声喊声不断,虽然害怕但还是紧张的向这边看,演武场内的双方也形成了对峙。 伤人的东南道兵被护在阵中,剑南道的兵们围着死去的兵,徒劳的按着他的咽喉,想要堵住冒出的血,其他人则神情愤怒将刀枪对准了东南道的兵阵。 “对战中刀枪无眼。” “都是拼了力气的,哪能收放自如?” 东南道的人在解释。 “他的盾甲已经被打掉了,盾甲已经阻挡冲势了。” “我看到了,就是故意的,故意不收。” “就算收不住,他身上穿着铠甲,为什么不往铠甲上刺?” “专向毫无遮挡的咽喉刺!” 剑南道的人们在愤怒。 官府的官员们和项家的人站在双方之间,官员不是知府,项家的人也不过是老爷,都是走出去人人都认得,但说话无关紧要的。 此时焦急无措,劝这边不合适,呵斥那边不敢 这件事跟他们无关啊。 有关的人并没有甩手不管,她们从高台上走下来了。 “两军对战,受伤不可避免,但这不是两军对战,这也不是战场,这是演武。”李明琪愤怒的喝道,视线扫过场中两方兵马,“你们穿的都是卫军铠甲兵袍,你们是同袍,你们的枪怎么能舍得刺入对方的咽喉!” 她的小脸冰冷眼神透彻,看向齐阿城。 “你们是故意的。” 齐阿城白纱飘飘,走过高大的兵士中,踩过地上蔓延的血闲庭信步,听到这里停下脚,道:“是,就是故意的。”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一片倒吸气旋即嘈杂,官员们和项家的人更是色变,这这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明琪神情惊讶:“你们东南道要造反吗?” 场外喧哗更大,有不少人乱乱的向后退,神情惊恐的看着场中东南道兵马,这些人虽然只有几十个,但毕竟在太原府内,如果真是叛军 天也,府城要完了! “瞎说什么呢!”齐阿城大声道,“李大小姐,祸乱军心这可兵家大忌,你有什么不满,可以问,不要用这种把戏,这种时候,用这种手段,才是要造反。” 李明琪嗤笑:“事情你们做了,话你们也说了,两军演武你们都” 齐阿城打断她:“两军对战,从来没有演武这一说,既然是对战,当然是要拼尽全力,大小姐,行军布阵,可不是让你来小赌怡情的。” 李明琪一怔,面色微变。 “两军对战就是要杀人,所以杀人当然是故意的,不拼尽全力的演武有什么意义?”齐阿城不理会她,看向面前众人,“你们真是把演武当玩乐了吗?等遇上叛军的时候,叛军也跟你们玩乐吗?跟你们点到为止吗?” 她伸手捡起地上的一根长枪,看向剑南道那个死去的兵。 “没有开刃的刀,没有枪头的枪,这还能被杀死,活着也没用了,上了战场早晚也是个死。” 此言一出剑南道的兵们顿时愤怒一涌上前,娇小的齐阿城像要被海浪打翻,东南道的兵马们亦是涌上护住。 愤怒的海浪被阻挡,发出咆哮:“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准备。” 齐阿城从东南道兵马的护卫中走出来,毫无畏惧的站到愤怒的剑南道兵们身前:“那就准备好,再来一次吧。” 再来一次? “拿出你们剑南道卫军的真本事,拿出在战场上杀叛贼的本事,看看谁能赢。” 齐阿城将手里的长枪扔在地上,掀起面纱微微一笑。 “放心,杀死我们这边的人,我们没有任何怨言,也不会哭哭啼啼。” 这是要拼命啊,演武场岂不是要血流成河?这,这又是何必呢?官府和项家的人半句话也插不上,只能看李明琪:“大小姐,您看,这不好” 李明琪没理会他们,看齐阿城道:“好啊。” 齐阿城对她伸手做请:“大小姐,请吧。” 李明琪先看剑南道的兵士们,道:“大家赢他们一场,报个仇吧。” 兵士们齐声应是。 李明琪这才转身向高台上走去,齐阿城在她身后跟上。 这两人走了,两边对峙的兵士散开,死去的兵士被抬下去,但暴风雨并没有消散,而是越来越凝聚,山雨欲来风满楼。 站在场中的官员和项家的人你看我看你无可奈何,场外知府和项家老爷们接到消息能从府城里赶过来都打完了。 “俗话说,王不见王,你们怎么不拦着这两个大小姐见面呢?”官吏们抱怨。 项家的人们哀怨:“这两个大小姐,我们能拦住谁啊。” 高台上荷叶碧绿荷花摇曳,女子们在其间点缀,但没有了先前的莺声燕语,一个个神情紧张,对李明琪说不出俏皮的话,对齐阿城多看几眼 台下鼓声咚咚的响起来,与先前一样,缓慢悠长,但与先前不同的是,鼓声敲在围观众人的心上。 一声,一声,由缓慢到急促,围观众人的心也从缓慢到急促,他们按住了心口,以免心跳出来,他们张大嘴,以免窒息。 场中伴着鼓声,陡然爆发出呼喝,脚步踏踏,铠甲兵器碰撞,脚下都在震动,耳朵嗡嗡乱想,眼前则是火光与血光四溅。 是真的在打,是真的在流血,有人被撞的飞起来,有人被踩在脚下。 太可怕了。 原本以为玩乐带来的孩童,丢掉了糖人果子,被家人搂在怀里捂住了眼。 很多大人也不敢看闭上眼,但闭上眼却像是面临叛军冲杀,更加瑟瑟。 接到消息的知府和项家两个大老爷赶过来时,场中的厮杀还没分出胜负,纵然已经躺了一地的伤兵,血也在地上蔓延。 双方各自剩下寥寥几个兵马,这几个兵马却都还牢牢的护着各自的旗,然后努力的杀死对方。 只要杀光了对方,旗就到手了,对战也就胜利了。 这杀光当然不是真的杀,而是要对方此时失去战斗能力,有人被打晕,有人被打断了胳膊腿,有人是真的被打死了。 “都给我住手!” 太原知府一声怒吼,在府兵的拥簇下冲入场中,将双方制止。 年近半百的知府气的浑身发抖。 “这是自相残杀!这是自损兵马!” 他看着满地的伤兵,还有明显死去的兵士,眼睛都红了。 “天啊,这些好汉没有死在叛军的手里,死在了自己人手里啊!” 他再看高台上走来的两个小姐,乱世啊,这些小姐们不再赏花玩景,比吃穿,她们有了兵马,竟然敢比杀人打架啊。 项家大老爷神情肃重看着高台上走下来的李明琪和齐阿城,声音里带着怒意:“仙儿,阿城,你们玩的太过了!” 李明琪没有说话。 齐阿城浑不在意:“项伯伯,这可不是玩,你们先前那个才叫玩呢。” 项家大老爷深深的吸气:“演武是为了让大家练习怎么对战怎么杀敌,你这现在把人都练废了,还怎么杀敌?” 齐阿城道:“这种练习练不出杀敌的勇气,杀敌可不是轻松开心的场面。” 太原知府沉声道:“齐小姐,这不是没有到真正的杀敌场面吗?到时候” 齐阿城打断知府的话:“到时候就晚了。” 穿着漂亮衣裙的小姐,在官袍年长的知府面前没有丝毫的畏惧,声音如同她的面容一样金戈铁马。 “现在外边都是什么样了,你们还沉浸在玩乐中,连演武对战都如此的轻松,丝毫没有凝聚杀气,整个太原府就像一座华丽的纸灯笼,这要是叛军打来,一吹就破了。” 她看向四周的诸人。 “你们现在需要的可不是玩乐,欢笑,而是恐惧,紧张和痛苦。” “经历了这些,才能有真正的勇气,才能在叛军打开的时候,无所畏惧!” “你们能自己成兵演武是很好,但我希望你们成兵不是玩乐,而是要把自己打造成真正的战士。” “我希望整个太原府的民众,都成为战士。” “这样的太原府,才是真正的铜墙铁壁!” 站在场外的民众们神情怔怔双耳嗡嗡,这个新来的大小姐,真凶啊。 第一百四十五章 争一城之主 大小姐山庄一年四季都有盛景,盛景引来热闹。 山庄里有雍容华贵的夫人小姐游玩,山庄外有民众聚集为集市繁华。 这一次的演武后,盛景依旧,热闹散了。 李奉景看着脚下的血迹,山庄外的演武场已经清扫过了,残留的血并不多,至少没有在军营里看到那些伤兵们吓人。 李奉景气的再次闭了闭眼,抓起手里的马鞭冲进去。 “就算你现在是大小姐,我这鞭子打下去,也没有人说不对。”他举着鞭子站在厅堂里喝道,“都要喊一声打得好。” 念儿想要夺下他的鞭子又不敢上前,只尖叫着挡在李明琪身前:“你敢你敢你敢,来人来人来人。” 门外没有人进来,李奉景冷笑:“哪里还有人,人都被大小姐送去当玩物打残了。” 安静坐在桌前喝茶的李明琪喊了声四叔。 “不要冷嘲热讽了。”她将手里的茶杯放下,轻声细语,“什么事啊就这样了。” “什么事啊?”李奉景啪的将鞭子甩在桌子上,“你去问问那些伤兵,还有死去的兵,什么事,不是大小姐,不是你的兵马,你真是糟践起来一点也不心疼。” 鞭子震的桌子上茶杯乱晃茶水溅出,李明琪被溅了一身,念儿再次尖叫。 “四叔。”李明琪喊道,“出事的时候,你躲在哪里?现在来逞威风?你说,你当时如果在场,被人打到脸上了,你怎么做?” 李奉景面色微微一红,他要知道怎么做,当时也不会在听到消息后来的这么慢了。 “这叫什么打脸?就是你们这些虚荣的女子才会只看到脸。”他冷笑,“只要人在,李家的脸面就丢不了,脸也不是这么打回来的。” 李明琪哦了声:“那四叔要怎么打?” 李奉景冷冷道:“这一切都是项家搞出来的,既然他们有了新人,那我们就离开这太原府。” 李明琪道:“四叔,这跟项家有什么关系?” 真是女生外向,李奉景失笑,伸手指着外边:“要不是项家,这东南道齐家小姐能来太原府?” 李明琪看着自己的手指慢悠悠道:“如果齐家小姐要来,项家能不让来吗?这就跟当初大伯父要大小姐嫁给项家,项家能说不娶吗?” 李奉景一怔,似乎好像对,旋即又恼怒,不对! “项家如果不这么无耻贪心,为什么不敢拒绝齐家?”他怒道,“这分明是欺我李家,欺大都督不在了,欺明玉还小,要甩掉我们,另寻靠山。” 他是李家跟项氏打交道最多的人,从当初李奉安去世,到议亲,到结亲出行,到代嫁李明琪,到在太原府,到现在三年多过去了,项氏态度的变化他感受最清楚。 虽然表面上一如往日,但那些情绪那些微妙的变化是藏不住的。 人走茶凉,人死如灯灭,少了一个李奉安,项家跟李家已经没有那么亲密了。 “把齐家的小姐送进来结亲。”李奉景冷笑,“嫁给一个鬼,生活人的孩子,骗鬼呢。” 李明琪手指在桌上画圈,道:“他们不是骗鬼,是骗人,骗天下人,骗皇帝陛下,让天下人和皇帝知道,项家和齐家联姻亲密如一家,项都督和齐都督的兵马自然也是一体。” “那就让他们一体去吧!”李奉景甩袖,“我们走!” 李明琪将桌上的鞭子拿起来一甩,啪的一声,女孩子的力气也不小,将桌上的茶杯震落,残余的茶水洒了一地。 “我们剑南道李家可不是能被人打跑的。”她娇声喝道,“他们想一体就一体,把我们李家当什么?四叔,你觉得大小姐在这里的话就这么算了?大伯父在的话,他扭头就走了?” 真大小姐在的话会怎么样他不知道,李奉安在的话就算走了,也不会让项家齐家好过,就像当初对待母亲那样,李奉景些许恍惚:“当然不可能算了,等回去了必定要项家给个说法。” 李明琪站在桌边握着鞭子轻轻敲打:“说法?什么说法?项氏和齐家交好,项氏和齐家兵马共用,才有了这次的大捷,你要跟项家要什么说法?为什么跟齐家交好?为了大捷所以就不顾项李之姻亲?” 说到这里声音猛的拔高,小姑娘尖声刺耳。 “你这是跟项家要说法还是跟皇帝陛下要说法?” “项家跟齐家交好兵马协助,为大夏平叛为皇帝陛下解忧,你李家有什么资格要说法?” “你李家想干什么?不让大夏的卫道交好?只能唯你剑南道马首是瞻?” “要说法!你们李家是想造反吗?” 马鞭指到了鼻尖,李奉景鼻尖上的汗滴答落下,他不由后退一步,撞到椅子才回过神,他不是在被皇帝质问,眼前只是个娇滴滴的姑娘。 这个牙尖嘴利的死丫头,李奉景又羞又恼,抬手夺下马鞭:“你疯了!” 李明琪松开手任凭他夺走鞭子,收起了尖声利气,哼了声摇摇摆摆的踱步:“我没疯,我是在说事实,我早就说过了,大伯父死了跟以前不一样了,现在这世道也不一样了,去跟项云要说法,项云在皇帝跟前呢,明玉可不是大伯父,你觉得皇帝看重谁?” 李奉景将袖子恨恨一甩:“忘恩负义不值得看重。” 李明琪嗤声:“那得看忘恩负义是为了谁,项氏另结姻亲,背信弃义,是为了早日平叛,是为了天下百姓,是为了皇帝陛下,天下百姓是会怪他唾弃他,还是皇帝会唾弃他?四叔你醒醒吧,这点破事除了我们李家,别人谁会在意啊。” 李奉景伸手指着她,你你我我的说不出来话,最终一跺脚:“你说怎么办?” 李明琪道:“这件事说白了跟项家无关,是齐家看我们李家不如以前的,要来踩一脚,那我们就踩回去,让她知道,我们李家没那么好欺负。” 李奉景怔怔问:“怎么踩?” “让明玉送兵马来。”李明琪咬着小银牙,“我好容易养起的太原府,我看谁能夺走!” 所以,还是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攀比?李奉景怔怔想。 “什么啊!”李明琪反驳,俏脸板正,“大小姐打下的太原府,岂能拱手让人?齐家大小姐打过来,一定要把她打出去,让太原府的人知道,让项家的人知道,我们剑南道李氏不可欺。” 太原府往剑南道的信,是直接被送到淮南道来的。 除了李明琪和李奉景各自写的信,还有信兵对那边的详细描述。 李明楼将李明琪和李奉景的信在手里捏了捏也没有打开,只听信兵说话。 “如今齐大小姐领着兵马主控了演武场,各个世家的护卫们都被他们调度,练武排兵布阵,太原府整天跟打狼似的。” “齐阿城还跑到知府那里,要把整个太原府当兵营,把所有的民众当兵,住处,起居,都要管控训练。” “大小姐明琪小姐则阻止她这样做,意思是大家各自带的卫军训练就好,不能太扰民,民不是兵,都训练反而会变的混乱” 李明楼笑了笑:“这个齐大小姐还挺厉害的。” 信兵应声是:“虽然她让知府和民众都有些头疼,但太原府里谈论她的人也多了很多,很多世家已经开始接触她。” “在这个乱世,凶名比善名更得人心。”李明楼对元吉笑道,笑容里又有些怅然。 想着遥远的上一世的太原府城,她在那里生活了十年,但想起来总觉得很陌生。 她的上一世真的是活的不似在人间。 不在人间的她当然没有把太原府变成全民皆兵,不过叛军来攻打太原府,最后也是人人皆兵,然后守住了城池等到了武鸦儿大军击退叛军。 武鸦儿那时候没进城,所以她也没有见过他,不过,那应该是他和她距离最近的一次吧。 元吉看着李明楼,先是笑,笑的有些失神,然后继续笑,这次笑的眼睛亮亮,但好像还是在失神 “小姐。”他唤道。 李明楼回过神看他。 元吉也不问她在想什么,只问:“明琪小姐和四老爷的意思是要兵马,那再给他们一些?免得太原府也被齐山抢去了。” 李明楼摇头:“太原府只要不被叛军抢去就可以了,齐大小姐名气大还是李大小姐名气大,对太原府对天下来说,无关紧要。” 她将李明琪和李奉景的信扔在桌子上。 “都是卫军,不分彼此,齐大小姐带了兵马,那就省了我们的兵马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见一道之主 夏天的雨一场又一场,渐渐的从闷热变成了凉爽。 在雨水里,信兵奔波,民众奔走,卫军叛军们你来我往,时局如同雨水一样乱纷纷,世事如同地面一样泥泞不堪。 哪个城池被攻破了,哪个城池被收复了,卫军占据了上风,还是叛军凶猛,至于太原府里有几个大小姐,哪个小姐为大无关紧要。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天气适宜土地肥沃的剑南道更变得丰饶,随便走在一个小城镇上,就能看到琳琅满目的货物。 “这个小果子特别好吃。” 货摊前,一个年轻的公子伸手捏起一颗小果子,满面欢喜。 “十多年前我在家吃过。” 十多年前吃过还记得清楚,可见真是好吃。 旁边的摊主视线一直黏在这年轻公子身上,听到这里惊喜的回过神:“公子原来是我们这里的人!怪不得口音有一点点熟悉。” 连小蔷在一旁翻个白眼,口音一点点熟悉算什么这里人。 连小君微微一笑:“不是呢。” 摊主有些失望,这么美丽的人不是同乡啊,又有些不解:“可是这个野果子只在我们本地有,而且当天摘当天吃,很难保存新鲜啊,公子不是本地人,怎么吃到的呀?” 连小君摇头:“我也不知道,反正送到眼前的时候,还很新鲜。” 他带着几分回味,让连小蔷买一些,在摊主依依不舍的视线中走开了。 连小蔷将果子抓一把塞嘴里,一面感受美味在唇齿间炸开,一面含糊问:“你真的吃过?” 连小君点头:“吃过,应该是李都督让人送来的。” 那个时候李都督和连清恩爱,爱屋及乌,连清喜欢的,李都督也惦记着她的亲人一起喜欢。 连小蔷怔了怔:“那我怎么没吃过?” 连小君道:“不知道啊。” 他口中说着不知道,一双眼看着连小蔷的脸,从上到下从下到上 连小蔷明白了,一家中总有人被人惦记也总有人被遗忘,他将果核呸的吐出来。 连小君一步向前,避开了他吐来的果核,抿嘴一笑。 街边的人都看呆了,站着的忘记了动作,走路的忘记了看路 有人向连小君撞来。 但人还没有挨到连小君,四周的护卫们一涌而上将连小君围住,密不透风。 要撞到连小君的人被隔开,抱着果子纸袋连小蔷也被撞个趔趄,被吃了一半的果子呛的连声咳嗽 “啊,我差点撞到哥哥,街上人太多了。”撞人的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此时一脸不安歉意,仰头看被护卫在人墙后的连小君,“哥哥长的真好看。” 街上人多并不是撞人的理由啊,连小君笑了,从护卫缝隙中看少年:“你也很好看。” 连小蔷将果子抻着脖子咽下去,擦去眼角的泪,恨恨的挤进护卫们身后。 “哥哥从哪里来啊?”那少年没有走开,眼睛亮亮神态不舍的看着连小君,“哥哥吃过饭没有?哥哥在吃野樱子,是不是很好吃?” 连小君一一回答“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呢”“吃过饭啦”“特别好吃”。 “哥哥要在这里住下吗?”少年高兴的问,双眼期盼,“我家有个好看的园子,请哥哥来住。” 连小君含笑道谢,神情遗憾:“我要走了,不能多留,下一次我来一定叨扰公子。” 那少年遗憾又欢喜:“哥哥来的时候一定记得找我啊。” 护卫们拥簇着连小君,在少年和四周围观人注视下继续迈步。 连小蔷将一把野樱子塞进嘴里恨恨的吃,如果真是刺客,他死八百回也没人在意。 他没有觉得什么不对,他从小见得多了,想要撞到连小君身上的男女老少见得多了,撞不到在连小君面前摔个跟头,让连小君多看一眼也是高兴不已。 四周的民众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那少年做的事说的话都是他们在想做想说的。 连小君在护卫的拥簇下走出小城,停下脚回头看,神情几分感叹:“那个孩子长这么大了啊。” 连小蔷含糊问:“哪个孩子?适才那个?你认得?” 连小君看他:“你没认出来吗?” 连小蔷有些惊讶眨眼:“我也认得啊?” 连小君笑道:“都说男孩子随母,他果然跟六姑姑长的很像。” 连小蔷嘴里的果子吧嗒掉下来,身子一阵发麻:“他,他,他来了!” 连小君走出了小城,邀请他的少年果真走进了一座院子,院子里清新雅致,婢女仆从侍立齐齐的施礼:“见过都督。” 蹿高了一头的豆娘举着圈椅从屋子里出来放在廊下:“都督,请坐。” 李明玉在圈椅上坐下,唤了声来人,有两个管事模样的人上前俯身请示。 “都督您见到他了?” “把他抓起来吧?” “先不用抓他。”李明玉道,拍了拍扶手,“调一支兵马,把他的生意全部封掉,把有跟他生意往来的店铺也都封掉。” 一个管事抬头问:“需要理由吗?” 兵马封铺子可不是小事,尤其是在平稳安定的剑南道境内,为了避免民众恐慌给个理由是很有必要的。 李明玉笑:“不需要理由,父亲当年不需要理由,现在自然也不需要理由。” 小公子年纪小,看起来秀气,行事却很犀利凶猛,管事们不再问了,小公子说得对,大都督就是理由,他们应声是转身而去。 豆娘这才从一旁的端立跳过来:“公子,那连小君认出你了吗?他怎么说?” 李明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应该认出了,姐姐说我长的跟母亲很像。” 姐姐说,连小君长的也有些像母亲,他没有见过母亲,原来母亲长的这么美啊。 连小蔷跟着连小君手脚发麻的前行,很快就接到消息,他们进入剑南道后设立的商点以及有过以及正在进行交易的商铺商户都被查封了。 “都是兵马出动,不给任何理由,直接封门并不抓人。” 连小君坐在山路边歇脚,一面听消息。 汇报消息的人抬起头,面白无须文雅又随和,正是未了,他的手里拿着一叠叠的细长的纸条。 连小君的视线落在纸条上,称赞:“你留下的眼线动作也很快啊,这么快就传来消息了,还没有被剑南道的兵马查封。” “术业有专攻。”未了俯身道,“老奴在宫里长大,衣食无忧,唯一要做的就是研究隐私下作的手段。” 连小君笑了:“你说得对,术业有专攻,大家都一样。” 未了不再谈论这个,接着说:“兵马也没有抓我们,一路探看,也没有跟踪我们。” “这孩子到底流着姑姑身上的血,比他爹强多了。”连小蔷一路提心吊胆,此时终于见到了李明玉,心里的另一只鞋子也落地了,“他也就是不许我们进剑南道,没要把我们打死杀了抓了,我们快走吧。” 连小君抬头看前方,暮色里青山一层层。 “不行。”他说道,“剑南道的中心我们就要到了。” 连小蔷撅着屁股将垫子卷起来:“到了又怎么样?到了也无法立足。” 合作的商户被封了,就算兵马没有给理由,这些商户又不傻肯定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接下来就会传遍剑南道,靠着剑南道存活的这些商家才不会疯了跟他们合作。 连小君道:“我去见见小表弟,求求他啊。” 连小蔷抱着垫子停顿下:“能行吗?”看着连小君的脸,觉得也不是不可能旋即又摇头,“不行不行,虽然是个小孩子,但那可是李奉安的儿子。” 当初家里给了多少美人,曾经为六姑姑沉迷的李奉安却像瞎了一样,曾经对他们有多可亲,那时就有多凶狠。 而且还把这凶狠传给了剑南道兵马将官。 “还有李家的人。”连小蔷提醒,“李家的人原本就看我们不顺眼,现在他们霸占了剑南道,肯定要生吞了我们。” 连小君道:“李家人无足轻重。”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表弟跟我长得还真有些像啊,我们不仅是血缘相近,还会美人相惜。” 李明玉坐在剑南道道衙的内堂里,看着走到面前的连小君,视线没有移开半点,眼神里有贪恋有委屈还有期待 连小君知道他透过自己看的是另外一个人,他便也用另一个人的眼神看着李明玉。 “我是来求你给连氏一个机会的。”他说道,“让我们两家修好。” 李明玉笑了,摇头:“我不相信你,你求的不是修好,是给连氏报仇的机会。” 连小君苦笑:“明玉,没有了剑南道,我们连氏又能得到什么?” 李明玉道:“有的人报仇不求得到什么,只要看到仇人倒霉,他就很开心。” 这个小孩子年纪还这么小,就有这种想法,连小蔷站在后边打个寒战,早就知道了,这个乱世里都是恶鬼。 连小君笑了:“明玉,我们是亲人啊。” 李明玉也笑了:“连公子,我姓李,跟姓李的才是亲人。” “明玉,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连小君说道,“你其实不姓李。” 李明玉愕然,又失笑:“我为什么不姓李啊。” 连小君看着他温和一笑:“因为你爹,不姓李啊。” (还是再提醒一句,言情真不多,只想看这个的,还是很抱歉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秋夜相聚私语 一层秋雨一层寒,深秋的夜里,安置好武夫人入睡的金桔走进来,看到坐在灯下伴着雨看文书的李明楼,忙取下斗篷给她披上。 “小姐,天越来越凉了。”她说道,又低头去看桌案下,“你穿鞋子了吗?” 窗边铺了蒲席,李明楼喜欢光脚踩着。 听到她问,李明楼将衣裙拉起,将腿脚抬起,笑眯眯:“穿了这个,你看。” 一双脚上穿着黑乎乎的袜子。 金桔伸手摸了摸啊呀一声:“武都督前天送来的毛袜子啊。” 李明楼点点头,将两只脚伸展在蒲席上碰了碰,感受毛茸茸:“今天天凉了,我拿出来穿了,没有给夫人留着。” 金桔道:“夫人不需要穿着这个啦,夫人喜欢穿鞋子,需要穿布袜。” 她坐下来伸手捏李明楼的脚,像捧着两只小鸭子,嘻嘻笑。 “都督送这个过来,就是因为你在信上说喜欢赤脚走来走去嘛,夫人又不赤脚,都督当然知道她不需要,就是给你的。” 说到这里又忙补充。 “小姐,我们可不是缺袜子,你看夏天我给准备了,厚袜子我也早就找好拿出来了。” 李明楼笑了,将脚收回用衣裙盖住:“我们当然不缺,这又不是什么值钱的。” 金桔道:“值钱的东西我们也不缺。” 李明楼再次哈哈笑了。 负责值守的方二听到笑声看过来,白天他很少出现,夜晚李明楼身边有他负责。 “夫人心情很好。”他说道。 这话是对另一边的包包说的,包包晚上不用撑伞,黑伞握在手里如同一把长枪。 “前天都督来信了,还有很多东西。”他说道。 不能见面的夫妻,收到家信送一些鞋袜毛裘零碎是这乱世里最开心的事。 方二看了他一眼,道:“夫人今晚在看各地送来的秋税。” 包包哦了声。 方二接着道:“各地的秋税顺利的足额的收上来了,在这个乱世里,淮南道丰收了。” 包包恍然,高兴的点头:“怪不得夫人这么高兴,原来是双喜临门。” 屋子里又传来笑声,两个女子的笑声高高低低交错穿过淅淅沥沥的雨,让灯火昏黄的夜色添了几分灵动。 “看,夫人真高兴啊。”包包咧嘴笑。 方二懒得跟他再说话,耳朵一动向前方看去,前方的夜色里撞过来一块,元吉没有穿雨衣从雨中冲来,在他身后跟着一个裹着黑乎乎雨布的人...... “怎么.....”方二问。 话音未落元吉就拉着雨布裹着的人冲过去了。 “有事。”他只扔下一句。 方二从这木然的声音里听出了慌张,不由吓到了,出什么事了能让元吉都声音发慌?他立刻对包包道守住这里,说罢隐没在黑暗中。 包包握紧黑伞警惕肃立。 听到脚步声,金桔和李明楼都抬起头,看到迈进来的元吉。 灯下元吉头发衣服都被打湿了,身上滴滴答答的水在脚下凝聚。 “元吉,你怎么了?这么晚了.....”金桔惊讶问。 元吉打断她开口,看着李明楼:“公子他.....” 他的话没说完李明楼站起来,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声音尖利的打断他:“明玉怎么了.....” “姐姐。” 有声音喊道,元吉身后的人扑过来,撞进李明楼的怀里,将她紧紧抱住。 这个人被雨布裹着,身上都是雨水,李明楼似乎一瞬间被水淹没。 她不可置信的低头看着怀里的人,颤抖着掀起雨布,看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少年。 “明玉。”她轻声唤道,再看元吉和金桔,“我不是做梦吧?” 金桔瞪大眼双手捂着嘴,听到询问还用手掐脸,显然也不知道是醒着还是梦中。 被打断的元吉将没说完的话说出来:“公子他来了。” 雨水冰冷,怀里的人软而温热,李明楼从震惊中回过神,看着李明玉,这是真的,真的是李明玉来了。 “煮些热汤。”李明楼说道,伸手将李明玉还穿着雨布解下来。 金桔也回过神,急忙忙的将毛巾拿来,又亲自出门去煮热汤。 李明楼给李明玉擦头脸身上的雨水,端详他,三年没见,虽然前些时候看过画像,但真实看又变了一个样子。 十三岁已经是少年模样,她熟悉的那个少年。 李明楼问出什么事了。 扑倒她怀里后李明玉就一直低着头,此时抬起头灯照的小脸惨白。 没有丝毫的消息,抛下不能抛下的剑南道山南道,跑到不能来的淮南道,上一次李明玉这样肆意妄为,还是听到李明楼去太原府途中出事。 可见这一次的事在李明玉心里堪比李明楼出事。 李明玉抬起头又垂下,似乎说不出来。 李明玉和元吉对视一眼,没听说剑南道东南道有什么事啊。 “我去让金桔准备点吃的。”元吉说道,主动退了出去回避。 李明楼揽住李明玉的肩头,道:“明玉,只要你和我都还在,就没有事是过不去大事。” 李明玉抬起头,还未张口眼泪就掉下来:“姐姐,连小君说,爹不姓李,爹不是李家的人。” 李明楼愕然,什么? 连小君带着报仇之心去剑南道,还是超除了她预料的汹汹,一个照面就把李明玉打的魂飞魄散了。 ...... ...... 李明玉在窗前坐下,接过热汤,虽然喝不下去但还是乖乖的捧在手里。 金桔和元吉都被叫进来站在一旁,李明楼对他们开门见山问:“我父亲是被抱养来的吗?” 金桔和元吉面色惊愕,一时都结结巴巴:“没,没听过啊。”“怎么可能。” “明玉,连小君是怎么说的?”李明楼问李明玉,看李明玉还有些不想开口,劝道,“涉及到父亲的身世,金桔是家里的人,元吉是父亲身边的人,关于父亲他们比我们还要清楚,我们不知道的,不问他们还能问谁?” 李明玉这才抬起头,虽然声音还有颤抖,但面对金桔和元吉神情恢复了冷静,桂花娘子教过说你的言行不用装大人,但你心里要时刻记住你是剑南道的大都督,气势由心生。 这也是很久以来元吉第一次亲眼见小公子,看到这一瞬间端正身姿的小少年,他垂下视线以仆从礼相待静听。 “连小君说,父亲是祖母抱养别人的,当初祖母和祖父关系不好,被赶到庄子上,那时候祖母已经有了身孕,曾祖母不许祖父休了祖母另娶,说长孙必须有嫡母,但后来祖母生下一个女儿,祖母为了保住主母身份,就和庄子上一户也恰好生产的人家换了孩子。” “祖母给了那家人很多钱,那家人将孩子互换后,就带着祖母生的女儿离开了,祖母则带着父亲以长孙的名义被曾祖母接回去。” “所以父亲根本不姓李,根本就不是李家的人,他是山村里一个贫贱佃农之子。” 听他说完,金桔和元吉目瞪口呆。 “大都督从来没有说过。”元吉断然道,“连小君在骗人,他怎么知道?” 听到问这个,李明玉的神情有些难保持冷静,鼻音哭意更浓:“他说是母亲说的,是父亲告诉母亲的,而父亲是小时候听到祖母跟一个贴身老仆说,去庙里把一个人的生辰八字镇上。” 连小君长的貌美如仙,声音清清如乐,但说出来的话却有些如鬼语般吓人,他说:“....你祖母跟老仆骂那个贱丫头估计是死了,夜夜缠着我哭,说我害了她,我倒要说是她害了我,我本该得个男胎,偏偏被她抢了,不得不多费这一步心血,现在死了还不安心去投胎,还要来害我,那我就把她镇压在庙里,让她不得超生。” 李明楼元吉金桔听的都默然无声,如做梦一般。 李明玉吸了吸鼻子忍住眼泪,将连小君的话转述来。 “父亲就偷偷的尾随那老仆跑去庙里,偷偷的打开那生辰八字看,跟他的生辰一样,他小小年纪心里就起了疑。” “然后越来越的疑心堆积,比如他为什么跟父亲母亲姐妹兄弟们都长的不太像,父亲和母亲为什么总是吵架,父亲不喜欢,母亲看起来喜欢他,但眼里跟看到弟弟妹妹们不一样.....” “后来父亲读书有成得了功劳后,就把那回乡养老的老仆抓来,问出了真相。” 李明玉讲完了,室内寂然无声。 元吉不知道说什么,这是他不知道的事,他不能随便说话。 金桔出了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父亲和母亲恩爱,如果真有什么秘密,父亲跟母亲说,并不奇怪。”李明楼笑了笑,将这件骇人听闻的事一笑说过,道:“但母亲和父亲恩爱,怎么会把父亲的秘密告诉连小君?” 连小君那时候不过是个孩子。 而且还不是母亲这一房嫡亲的侄子。 连小君自然也知道这个问题,给了李明玉答案:“因为我长的好看,是合族最受宠的,就连六姑姑也常带着我玩。” 李明楼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第一百四十八章 过往之事不可追 连小君的确会理直气壮的说这话。 元吉才不管这个,直接干脆道:“他胡说八道。” 他在屋子里身子站的绷直。 “这个连小君坏的很,不要信他的话,夫人成亲后一直跟着大都督在一起,身体不好,很少回连家,仅有几次也都有大都督相陪,夫人怎么可能跑到连小君跟前跟他说这个?” 这种问题,李明玉当然也问过,他看了眼元吉,垂下视线:“他说,是父亲婚前跟母亲说的。” 春光明媚的花园里,少女连清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衣裙飞扬恍若仙子,仙子时而怅然时而愁眉时而又含羞一笑。 “小君,你看鱼,刚买来那么大的五彩的鱼。”知情知趣的婢女对另一个秋千上的小仙子伸手指着。 小仙子跳下来向一旁的池塘,听到身后婢女和小姐的窃窃私语“小姐,你到底怎么想的嘛。”“那李大人一直在咱们家外住着呢。” 连小君回过头,看到轻轻飞荡的仙子在日光里若隐若现。 “他没有对我逼婚啊,昨日他还告诉我,他身世不纯,是被换来的孩子” “他小时候就有怀疑,一直在自己查这件事,后来终于查清确认了” 婢女听完惊呼:“什么!” 血统是一个人安身立命之本啊,江陵府李家的长子,竟然是个来路不明的孩子。 仙子停下秋千对婢女嘘声“这是秘密,世上知道不超过五人的秘密。” 婢女捂住嘴四下看,精美的花园是小姐的专属,除了池水边蹲着看鱼儿的小童,小童一笑,鱼儿纷纷沉下水底 “小姐,那太可怕了。”婢女压低声音,“将来要是被人知道了,是要除族的。” 除了族的人就不算是人了,朝廷也不会再用,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小姐要是嫁个这样的人,一辈子就完了。 “不能嫁不能嫁。”婢女摇着头。 “他告诉我这个,就是要我想清楚。”连清道,“他把他最不堪的一面给我看,不欺我不瞒我” 秋千轻轻一摇,人荡起如飞仙。 “我啊,想清楚了。” 婢女站在秋千下,仰头看着飞仙:“那小姐要怎么样?” 飞仙低头一笑:“当然是,嫁啊。” 连清和婢女一起嫁了过去,花园里的窃窃私语也一起带了过去,除了那个蹲在池水便沉鱼的小童。 “我虽然没有忘记但也从不记起,因为李大都督是谁的孩子,对我来说无关紧要。” “就连当初李大都督将我连氏一族赶出巴蜀,我也没有告诉族人这件事。” 如果那时候告诉族人,族人凭着这个秘密,就算不能阻止被赶走,也能让李奉安付出代价。 连氏是商人无力抗衡,朝廷里想要看李奉安倒霉的权贵多得是。 李明楼问:“他为什么不说?” 李明玉的睫毛忽闪两下:“他说当初连氏和李奉安之所以成仇,是想要成亲,如果闹的两败俱伤,对连氏也没有任何意义。” 这样啊,李明楼没说话,金桔听不懂,元吉直接道:“他在骗人。” “他说连氏跟李奉安不是亲人,成为仇人也不奇怪。”李明玉接着说道,眼前似乎又看到那个漂亮的公子温柔的脸 “但是,明玉,我们是亲人,你,和我,还有你母亲,身体里有一样的血。” “你的父亲母亲,你的外祖父外祖母,都已经过世了,那些仇恨也随着他们一起过去了。” “现在在这乱世里,就让我们重新做亲人吧。” 能不能做亲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说的李奉安的事是不是真的,这个秘密又无法说给别人,李明玉干脆直接奔淮南道来了。 “姐姐。”他看着李明楼,“他说的是真的吗?” 李明楼没有说话,因为她也不知道,那一世她从来没有听到这个秘密 元吉直接道:“不是真的!” 从回答没听过之后就一直没有再说话的金桔,此时张张口又闭上,神情有些古怪。 李明楼看到了,问:“金桔,你想到什么了?” 视线都凝聚到她身上,金桔有些紧张,咬了咬嘴唇,似乎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 “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李明楼道,“不用想你说的对不对,我们听了自己做抉择。” 金桔点点头,应声是:“我想起来当时在家里,听到过年长的一个婆子说,她在庄子里招待过小时候的老爷,那个婆子一家曾经在庄子上当差,大家都认为她在吹牛,因为老夫人从不让老爷去庄子上。” 李奉安从小到大脖子里带着金项圈,腰里拴着红腰带,因为算命的说他命里有劫,不能近水。 李家的庄子旁有个湖。 李明楼道:“也就是说,父亲小时候的确偷偷去庄子上找过。” 李明玉和元吉有些惊讶的看李明楼,这话难道说她已经信了? 李明玉的脸再次皱到一起 李明楼的手抚上他的脸:“这件事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明玉,不管父亲是谁的孩子,我们都是父亲的孩子啊。” 至于父亲是谁的孩子,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干系? 李明玉的眼一亮,是啊,道理很简单啊 “而且父亲母亲都已经过世了,就算他说的真的,父亲查出了真相,依照父亲的性格,既然他当时没有让真相变成真相,那这件事就永远不会再有真相。”李明楼轻轻揉了揉李明玉的脸,将少年脸上皱巴巴揉烂扯平,“这件事死无对证,它的真假也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意义吗?李明玉看着李明楼眨着大眼睛,可是那是父亲,那是血脉 “血脉。”李明楼手指划过他的脸,“你身体里的血是你自己的,知道它来自哪里很好,不知道它来自哪里,你也是你。” 李明玉的脸如花儿一般绽开,重现了光彩。 元吉绷紧的身子也放松了,是啊,李大都督是谁的孩子,又有什么关系?不管他是谁的孩子,他都是剑南道的大都督,他的儿子也是剑南道大都督。 “好啦,赶了几天几夜的路,累了吧?”李明楼问。 李明玉点点头,举起桌上的汤碗看金桔:“金桔,我饿了。” 金桔笑着点头:“小公子,饭菜已经做好了,我给你端上来。” 金桔转身去了,李明玉看元吉:“元吉,我来的时候仓促,他们会很担心,准备一下,我连夜往回走。” 当初在江陵府,他确认了李明楼平安就很快离开了,现在他不仅仅是李小公子,还是剑南道的大都督。 而且,李明楼的身份还要保密,剑南道大都督出现在这里,会引起很大怀疑。 元吉神情欣慰又满是敬意,三年多没见,小公子已经很有威严了。 但李明楼伸手按住李明玉的肩头:“不用连夜回去,剑南道有三叔,有林芢,山南道有韩旭,这里有我,你好好的休息一下,再回去。” 可以吗?李明玉大喜,一头扑进李明楼的怀里。 “姐姐,我好想你。” 元吉鼻头一酸,只有在确定万无一失的时候,才可以表达思念啊,他看着相拥的姐弟二人,轻轻的退了出去。 走进夜色里,元吉抬起头让雨水打在脸上,原来大都督的身世有这样的秘密啊,他不知道该不该信,不过,似乎终于明白那时候大都督面对李家诸人的偶尔闪过的痛苦眼神 吃过饭,泡过热热的水,李明玉窗前铺席软软被褥上香甜的沉沉的睡去。 李明楼坐在一旁给他掖了掖被角,夜色已经浓深,雨停了,窗外响起低低的虫鸣。 李明楼推开半扇窗,感受扑面的清冷。 没想到,这一世能听到这样的秘密。 那一世真的无人知晓吗? 不对,好像,李明楼攥住手,从记忆里用力的挖出一块,好像有一次李明玉跟她写信说,有个秘密,等合适的时候告诉她,现在不跟她说,免得她受惊 她当时不解去问项云,项云给她回信说,小公子长大了,要做一件让姐姐引以为傲的大事。 她释然,以为是要战功,叮嘱项云别让明玉受伤尽力而为就好,便丢开了。 后来,就是李氏被赶出了剑南道,李老夫人死在了回江陵府的路上,亲人成了仇人,李明玉声名狼藉 再后来,李明玉和她相见,然后他们就都死了。 信上说过的那个秘密,没有机会提及。 那个秘密是不是就是这件事?是谁告诉李明玉的?连小君?不可能,如果连小君存在,她不可能半点印象也无 项云吗? 李明楼呆呆出神,知道手心刺痛,才发现自己把自己掐破了。 那一世的秘密是无法知道了,知道不知道,也没有什么意义。 父亲是不是抱来的孩子,也没有什么意义吧?虽然已经这样安慰李明玉,但她心里并非真的毫无波澜,毕竟她比李明玉只大三岁,毕竟她也是第一次听说 明玉来跟她诉说,她能跟谁诉说呢? 李明楼回过头看到桌上摆着的香盒,最初的时候武鸦儿送来过自己做的香,但因为安东之事,被她砸了扔了,后来她给武鸦儿说了,武鸦儿又做了几个送来。 姜名将一丸香砸碎了磨成粉仔细看了看,说比上次的好一些 相州安稳时间长了,四周的城池渐渐恢复了生机,商人也多了,他能买到更好的香料了吧。 “应该是抢的。”姜名纠正,“武鸦儿在掌控范围内对所有人收护城费,有钱给钱,没钱以物相抵横行霸道不像样子。” 李明楼笑:“这不是跟我们一样?” “这怎么能跟我们一样。”姜名断然反驳,“我们做的多体面。” 李明楼当时哈哈大笑。 此时想到她还忍不住嘴角弯弯的笑了。 李明楼将窗关上坐回桌案前,伴着李明玉的睡颜,铺展了信纸提笔。 “我今天才知道一个有关身世的秘密” 第一百四十九章 无关紧要的事 深秋的相州已经刮起了凌冽的风,草木枯黄,但俯瞰大地并没有荒凉一片。 路上有民众骑马坐车挑担,有铠甲鲜明高头大马的兵士疾驰,荡起尘土飞扬,行路的民众没有惊慌,退避到一旁,兵马也没有逞凶,从并不宽敞的路上穿过向远方而去。 各行其道各安其事。 “今年冬天肯定冷。”王力斜坐在椅子上,不过脸上没有以往的焦虑,捏着一把炒豆子一颗一颗的往嘴里扔,“我们今年冬天打不打?” 武鸦儿摇头:“今年冬天不行,我们的粮草兵力还不够。” 王力点点头哦了声:“那就再多准备些。”将手往前伸发出邀请,“这豆子用肉汤泡过晾干了再炒,吃起来真香,你尝尝。” 武鸦儿笑了摇头:“你少吃点。” “我也没多少可吃。”王力也没有客气收回来,嘎嘣嘎嘣的吃豆子,对着桌子上撇了撇嘴,“婶子又怎么了?” 武鸦儿在看信,不是朝廷的文书,朝廷最近的文书不如以前频繁了,家信倒是越来越多。 隔十天半个月的就有一封来,淮南道是要完了吗?这么闲? 她写来信,武鸦儿当然要回信,这一来一往的,显得武鸦儿也很闲。 “闲才说明淮南道无忧。”武鸦儿哈哈笑,解释了一下,“是说我娘的事,她好像想起来要来见我,问怎么还没到。” 王力嗤鼻:“那写信有什么用,把婶子送来啊。” 武鸦儿笑了笑没有说话,王力也不再纠缠这个,他自己心里也明白,这是不可能的,那个女人就靠着武夫人来握住武鸦儿的脖子握住的脖子松一松,甚至给戴上金银珠宝,但并不意味着她把手放开了。 “她最近写信这么勤,我总觉得有问题。”王力肃容说道。 武鸦儿拿着信的手握紧,以防他来夺走看,抬起头看他 王力摸了摸脖子:“她是不是要卸磨杀驴,坑我们一大把了?” 武鸦儿低下头笑:“我们也不好杀啊。” 有亲兵从外探头:“力爷,你在这里呢,孝公子在外边找你呢。” 王力蹭的跳起来:“那我就先去躲躲不是,我先去出去看看。” 王力脚不沾地的握着炒豆子走了,室内恢复了安静,唯有北风在门外打转,一下一下的撩动门帘探看。 武鸦儿将看完的信再次看了一遍,他们之间的来信是会提到母亲,但也会说些其他的事,谈谈天气说说日常好像又回到了最初,最初的时候他们写家信,就是这些内容。 不过,虽然内容一样,还是不一样的,说这些的视角变成了自己,不再是空乏的一个人。 这一次的信里,楚国夫人甚至说到了更深的自己,她的来处,她的父亲。 当然不提姓名来历,只说父亲这个人。 “父亲原来不是我所知的身世,他是一个找不到来处的人,一直用着的姓氏维系在一起的血亲,原来都不是真的” 武鸦儿将手握了握,她的来历不凡,这是早就想到的,只有来历不凡的人才能将身份掩饰的如此严密,这不是她一个人能做到的,而是基于父辈家业。 她的父辈必然不凡。 他没有去探究大夏这些不凡的家族,哪一个会是这女子的来处,只是一声轻叹,再不凡的人也有烦恼的事,透过信纸凌乱的笔迹,可以想象她突然得知消息的震惊忧伤。 她的年纪并不大。 武鸦儿伸手在身前,将手按在心口,个头只到这里娇娇软软小小。 这些话她说给他这个陌生人,不管身边多么繁华热闹,她心里也是一个孤独的人啊。 武鸦儿手感觉到心口的闷闷软软,深吸一口气将信叠起来放进胸口衣襟里,再铺展信纸提笔,伴着不时掀起帘子窥看的北风,专心的写信。 “夫人。” 一个侍童举着信从通往衙门的院门跳进来,蹬蹬向后院跑去。 “都督的信。” 后院的廊下正看金桔和武夫人玩翻绳的李明楼站起来,脸上露出笑:“快拿来给我。” 小童跑过去递到她手上。 “都督来信。”李明楼对武夫人道,“我先看,看完了给您说他写了什么。” 武夫人双手轻轻的摸索着金桔手里的彩绳,从错综复杂中挑起两根,灵巧的翻动,一面含笑点头:“好啊。” 李明楼拿着信起身进去了。 站在院门口的方二对姜名道:“看,小姐给他写了信,他立刻就回信了。” 姜名深以为然,满意的点头:“小姐更高一筹。” 李明楼在窗前坐下,拿出信要撕开又停下,神情有些扭捏,当时她一时烦闷写了那封信,信送走后就有些后悔,大家又不熟,武鸦儿看了会很为难吧,这种事没办法安慰也没办法细问,他该说些什么? 想到这里李明楼又失笑,他该说些什么是他上愁的事,她干吗思来想去! 信被拆开,展露与眼前。 “你说的很对,你父亲来自哪里无关紧要,你依旧是你父亲的孩子,血脉对世人来说,当然很重要,但有时候,它又是没有意义的事,比如我,我没有父亲,不知道父亲是谁,但我还是长成了我自己” 李明楼啊了声,用手掩住嘴,神情震惊。 武鸦儿没有父亲,不知道父亲是谁?! 这意味着什么? 李明楼看向窗外,窗外藤蔓下头发花白的妇人蒙着双眼,嘴角含笑,手中捏着一朵花儿,这是翻绳胜利的奖品。 那双被挖掉的眼,疯癫了神智 李明楼收回视线双手按住脸深深吸气,看着桌上的信,神情再没有扭捏不安,只有怅然。 这世上的人,总有你想象不到的不幸。 “我的母亲生下我养大我爱护我,我也爱护我自己,我知道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要做什么的事,要向哪里去,那么我从哪里来也无关紧要。” 李明楼点点头,手指在信上摩挲,父亲应该也是这样想的,也这样做的,年少时他知道了这个秘密,寻找查清后就没有再把它当成天地,他的天地也没有因此崩塌。 他是李奉安,读书,习武,立功建业的李奉安。 李明楼将信折叠收好,透过窗唤方二进来。 “明玉到家了吗?”她低声问, 李明玉潜藏行迹奔来,在这里睡了一晚,又歇了一个白天,第二天夜里才离开,算着时间应该到剑南道了。 “信鸽传来的消息已经到了,送信的人走的慢一些还在路上,也就这几天了。”方二点头,又问,“小姐有什么要叮嘱公子的吗?” 李明玉为什么来,除了当时在场的元吉金桔,没有其他人知道,方二当然也不会去问去猜,公子平安小姐平安,有问题就解决问题。 李明楼含笑摇头:“不用,明玉他能自己处理好。” 连小蔷躺在地上,张口接石壁上掉下的水滴,水滴准确的落在嘴里,这让他很开心。 “不知道今天吃什么?”他还饶有兴趣的问。 刚被关进来时一心寻死的样子已经不见了。 “是习惯了。”连小蔷纠正,伸手拍自己的心口,“你来摸摸,我的心已经死了。” 他的心已经死过三次了,一次是连小君放走了马江,一次是连小君说要来剑南道,这次是连小君对李明玉说他爹不是李家的孩子。 他当时就死在地上了,不像连小君自己走进地牢,他是被士兵拖进来的。 他的心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连小君坐在地上,在地牢昏暗的光线里莹莹发亮。 “今天应该能出去了。”他掐着手指算,“这小公子东奔西走南查北问二十多天也差不多了。” 连小蔷对着石壁吐口气:“所以说,我们的死期也终于到了。” 连小君道:“你这人就是太悲观,不要总是死呀死呀的,好好活着不好吗?” 连小蔷从地上跳起来:“你还问我?我该问你!好好活着不好吗?”他双手缩在身前用力的捧住心,噗通又跪下来,“连小君啊连小君,我真不知道你到底算个人还是个鬼” 啪嗒一声,刺目的光亮从头顶上照下来,照的黑暗里的两人的脸惨白如鬼。 “出来吧。”一个少年的声音跌落,“该吃饭了。” 连小君洗漱过后重新坐在厅堂里,先看了眼面前摆着的饭菜,再看前方的小公子。 “看来公子已经想好了。”他说道,喊了声,“表弟。” 李明玉坐在白虎皮上抬抬手:“先别喊这么亲密,是不是表哥表弟还不一定呢。” 连小君温和一笑:“我们是亲人,这是血脉所定。” 李明玉摇头:“不是不是,谁是我的亲人,是由我来定的。” 第一百五十章 是亲非亲,亲不在意 白虎皮上的少年雍容华贵,彰显着他的出身,而脸上风吹日晒的痕迹和衣衫裹着结实的身体,又表明他的历练。 他是丧父幼主被扶为剑南道大都督,锦衣玉食,但他身在乱世手握兵马,需要行军打仗。 他是个娇生的公子,但并不是不知世事艰苦。 连小君知道李明玉这三年的经历,被赐承爵,前往京城面圣,但走在路上遇到了叛乱,就停在了山南道,一停就停到了现在。 现在剑南道在他的手里,山南道也在他手里,剑南道有他的叔父代为主持大局,山南道有朝廷命官益州刺史韩旭坐镇,他嫡亲姐姐在太原府,他的姐夫就要拿下安东,他的堂姐留守江陵府 看起来他就一个被亲戚拥簇,自己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站在那里的旗帜。 这个少年此时说出一切都在他掌握中的大话,有些年少无知的轻狂,也并不能吓到人。 但连小君却像是得到了印证,神情了然:“果然,正如我所料,剑南道一直都在明玉公子您手里,剑南道能有今日,也是公子之劳。” 李明玉哦了声:“那你都料了什么?” 围绕在李明玉身边有很多人,这么多人各有自己的私利,有利必然有争抢有排斥,他们能聚在一起这个少年必然做了不少事。 就如同他所说谁是亲人由他决定,他决定了李奉耀是三叔,李奉耀才能代坐剑南道,韩旭亦是如此,如果他不想,韩旭又怎能轻易坐镇山南,他的姐夫能拿下安东,因为有剑南道赠与的兵马,他的堂姐留守江陵府,是剑南道的决定 李明玉哈哈笑了,少年不掩饰得意。 “既然如此,你还敢来威胁我,你以为凭着这个秘密,就能取代李家,插手我剑南道吗?”他又微微一笑,“就凭你有楚国夫人为靠山?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杀了你,我再给楚国夫人寻几个美男子,就算没有美男子,我把韩大人送去淮南道,再给楚国夫人一座城池的金银珠宝粮草,你觉得楚国夫人还会跟我生气吗?” 坐在角落里心如死灰的连小蔷点点头,是啊是啊,人死了再美又什么用。 连小君道:“明玉公子,你误会了,我怎么是来威胁你呢?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你,而不是告诉别人,这难道不是献上诚意吗?” 李明玉嗤鼻:“你的诚意对我有什么用?你们连氏”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看到连小君清澈的眼,眼里满是温柔或许当时他出生的时候,母亲也这样看着他,依依不舍。 对连氏的恶言他说不出来,因为母亲也姓连。 “你们连氏已经不是往日的连氏了。”他最终只说道。 “就算往日的连氏也是因为李大都督才风生水起。”连小君笑道,“连氏和李大都督说白了就是一场生意,这场生意失败了,失败了就再来一次。” 李明玉笑了:“你能跟我做什么生意?听说你现在赚了不少钱,但你那些钱在我眼里可不算什么。” 连小君道:“我一个人一个连氏当然无足轻重,楚国夫人和淮南道再加上武都督,才可以与明玉公子对坐相谈。” 李明玉手在白虎皮上轻轻的摩挲,道:“我们剑南道跟淮南道都是大夏卫道,同为天子之臣,有什么生意可谈?” 连小君笑道:“明玉公子是一道之主,对天下之势比我这个生意人要清楚啊。” 纵观如今天下,声名最赫赫的是振武军武鸦儿夫妇,再然后就是新晋的项氏,东南道齐氏,与这些人相比,剑南道是最没有建树最没有名气的,甚至都没有一场像样的战功,但再看仔细,最没有名气战功的剑南道其实无处不在 就像一头眯着眼假寐的猛兽,爪足已经伸开,身躯已经蓄力,只待一跃而起。 要跃起需要助力也需要清扫障碍。 李明玉挑眉居高临下看着他:“你的意思是,你可以将淮南道收归我用吗?” 一个人的钱财一道之主看不上眼,但一道之财,天下没有人不心动。 连小君在这少年眼里看到了星光闪闪,但有些分辨不清是不是心动 “当然不是。”连小君摇头,“我是个生意人要讲信用,我可以为你们的生意各取所需,但不能为一方生意毁一方生意。” 李明玉似乎有些无趣,撇嘴:“做生意就做生意,你何必来攀亲?” “攀亲也是生意。”连小君笑道,伸手指指明玉,指指自己,又指了指外边,“结亲也是生意,我与你有亲,与楚国夫人有亲,那剑南道与淮南道也就有亲了。” 李明玉似笑非笑道:“你还是先想想能不能让我把你当亲人吧。” 从这间厅内被赶出来,门外就是在剑南道衙外的后街,连小蔷伸手摸着自己的心,似乎能感受到跳动,又似乎不能。 “这是活了,还是暂时不用死?”他问。 连小君道:“小蔷你真是大智慧啊,悟出生而为人的定律啊。” 连小蔷眨眼看着他一脸茫然,他智慧了什么? “人都是活着,但也是暂时未死。”连小君笑道。 连小蔷呸了声:“这就说服他了?我们就又成亲家了?” 他看了看四周,没有兵马围控,也没有冷眼监视。 “说不说服,成不成亲家,还不知道。”连小君道,“先做生意吧。” 连小蔷终于回过神,这不就是成了! “那太好了。”他道,按着心口,看着连小君的脸,“你这张脸还是管用的。” 连小君没有否认,伸手摸了摸脸:“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都是会想念母亲的。” 连小蔷点点头,手摸着下巴思索:“我也该准备一下了。” 连小君看他,有些不解:“你准备什么?” 连小蔷道:“当然是回族里挑一挑,把大的小的貌美的姑娘们送到这里,让李小都督看个够。” 连小君哈哈笑了。 “你笑什么啊,不是要结亲吗?”连小蔷道,“当然是亲上加亲。” 连小君笑着不理会他向前而去。 控制一个男人除了靠女人,还能靠金钱命脉,等把剑南道的命脉握在手里,亲不亲的无关紧要。 他只是做生意而已,谁能跟他做生意,谁才有资格做他的亲人。 等到没有生意可做了,是不是亲人,就由他说了算啦。 深秋的剑南道一阵风吹来,拂过脸庞,湿润而舒适。 今年冬天过的会很愉悦,连小君走向前方繁闹的大街,衣衫飘飘,不对,是自从他走出家门,就一直过的很愉悦。 这世间真是美好啊。 今年冬天很多人都过的比先前舒适了一些,很多人不用在路途荒野里四处流窜,不管是卫军还是叛军,都将流窜的人赶到了城池村镇,给他们栖身之所果腹之食。 被收留在城池的民众们会被分配做工,修补城墙,收获粮食,割马草,有的还能得到工钱,大多数则只能分到一碗粥。 但不管怎么样,卫军和叛军都是和蔼可亲的面目,没有再随意的打杀人,而是说要让大家过好日子,区别是卫军城池的官员们说天子仁善,马上就能平定天下,大家不用再颠沛流离,而叛军城池的官将们则说武帝已经接受先帝的嘱托,来救护百姓们,大家很快就能安享太平。 双方都在宣扬跟着他们有好日子,但要想有好日子,就要让对方没有好日子过,所以注定总要有人笑有人哭。 民众们或者期盼或者麻木的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京城没有秋收也没有忙碌,京城甚至没有流民乞丐,四面城门都设有粥棚日夜不停,街市繁华摆满了货物。 虽然没有新收的货物,但京城里有了大夏积攒了数百年的底蕴,物资丰饶数年也不会匮乏。 京城吃喝不愁,衣食无忧,人口充足。 但坐在皇宫大殿的武帝安康山愁眉不展,一声一声叹气。 “天下一日不平,朕一日难安啊。” (接下来是这一卷最后一个大剧情,建议大家攒着看,因为都是打来打去布局谋划更没啥言情大家看着会闷。) 第一百五十一章 寒冬之际,兵马待动 安康山是替先帝掌管天下的,他一点都不愿意当皇帝,只想去仙宫跟先帝贵妃作伴,但只有先当了皇帝才能飞去仙宫。 天下一日不平,就让他在人间多受一日苦。 皇宫大殿里站满了文武百官,这种盛景已经二三十年没有见到过了,先帝当初不上朝,宰相崔征把持朝堂,大朝会也成了摆设,朝廷的决议都由崔征在他的小朝堂议定。 有朝会,有皇帝高坐,有奏乐,站在朝堂上的很多官员激动的热泪盈眶。 “有陛下在,大夏盛世可见啊。” 朝堂上的官员,武将多数为安康山亲信,文官有一部分是叛乱前就被安康山收买,一部分是叛乱后归顺安康山,还有一部分是安康山入驻京城以及登基后,从各地跑来京城的大部分是先帝死后朝廷向麟州去半路上跑了躲起来的。 不管他们来历如何,所求跟安康山是一样的,快点结束这乱世,快点结束这一切吧。 “天下民众太苦了。” “奸臣贼子一日不除,天下一日难安。” 听着诸臣诉说悲痛愤怒,安康山在龙椅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龙椅很宽大,当初先帝坐在上面看起来空落落的一点也不舒服,原来这个龙椅就应该是为他准备的。 站在最前列的一个文官站出来,他的面容儒雅,声音清冽,一开口便如清风扫去了满殿纷乱。 “奸臣贼子是天下不安的源头。”他说道,“陛下,是时候除掉他们了。” 此人姓席名严,原为巡察使,负责北地四道,安康山被多人弹劾,更有人说其有谋反之心时,先帝询问重臣巡察使,是他力保安康山,称其公正无私,因此才多有嫉毁。 安康山叛乱前他已经驻扎在宣武道,一为鼓动官宦之乱便利二为乱宣武道开路安康山入京。 他随同安康山进京,被任命为中书侍郎,百官之首。 席严一开口,满殿的悲痛愤怒顿消,一个身材雄壮的武将旋即出列。 “儿臣请领兵直抵麟州。”他高声喝道,“斩崔奸鲁孽告慰先帝太子以安民心。” 这是安康山的小儿子安庆忠。 殿内诸人都明白了,武将们纷纷出列请挂帅,文官们纷纷慷慨陈词。 安康山道:“麟州贼子势众,此战必然要劳民伤财。” 诸臣齐齐相劝:“陛下仁慈,但唯有尽快铲除贼子,才能让更多的民众脱离苦难。” 于是为了让民众脱离苦难,安康山也不再犹豫,当殿点兵点将,封安庆忠为郑王,率领十万大军进攻麟州,另有席严总领兵马粮草辎重,一时间十万大军云集,麟州数日就能拿下。 大街上兵马滚滚传达命令,安庆忠封王仪式热烈,闹的京城民众心内忐忑不安。 夜色里灯火昏昏,小院落里人影渐渐凝聚。 中厚问:“确定消息是要打麟州?” 围在桌前的几个男人点头,有一个伸手在桌子上点了点:“京城外四营兵马已经整装待发了。” “京城的兵马竟然要动用这么多。”中厚惊讶,“他们就不怕武鸦儿趁机打来?” “好像有说调现在驻守北边的史朝六万大军去打麟州。”一个男人说道。 一切都是好像,没有准确的消息。 安康山整天哭哭闹闹,搞得朝廷乱糟糟唱戏一样,唱戏就真真假假了,没有人能摸清安康山在想什么,要做什么。 他们困在京城中,兵马的动向也捉摸不透。 “还是要想办法混入军中。”一个男人皱眉道。 “混入军中,低资历也没有什么用。”中厚道,“我觉得打麟州是肯定的,就看调动哪里的兵马吧。” 他大手一挥。 “就将消息这样送出去,真真假假,大小姐在外边可能看的比我们还清楚。” 京城里的人看不清安康山的动向,京城外的人不管看清看不清,但都有一点不用看都清楚。 安康山都称帝了,自然不能容忍另一个皇帝活着。 随着京城兵马动作,各地卫军都紧张起来了,一场大战,几场大战,越来越多的大战不可避免了。 这个冬天不会有好日子过,接下来日子会更难过,考虑跟着谁过日子的卫军也更多了起来。 一时间大夏兵马也变得纷乱看不清动向。 “麟州肯定是要打的。”元吉道,将中厚从京城送来的信放在桌子上,“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安康山调动哪里的兵马。” “京城那边他是绝对不会动的,说动用京城十万大军是骗人的。”姜名道,“现在宣武道收整,淮南道有我们,大都督在相州,他想动麟州,我们也想动他。” “我看他可能故伎重演,将河北道以外放弃,史朝带军南下。”方二道,“就像当初安守忠那样。” “哦对了,剑南道那边说,张安王林要剑南道派兵到麟州。”姜名说道,“韩旭有没有给小姐说?” 一直看着舆图的李明楼嗯了声:“他写了一封信来,我还没看,大概就是说这个吧。” “这时候派兵去麟州,也是我们剑南道的机会了。”姜名道。 “不,机会还没到。”李明楼摇头,她从舆图上收回视线,“现在送兵到麟州,只给项云增光添彩。” 姜名要说什么,有信兵疾步进来。 “张庆那边传来最新的消息。”他说道,“安德忠浙西有将官调动,可能有些问题。” “那看来是从浙西调兵了。”姜名抚掌,哈哈一笑,“那我们的机会也到了。” 安德忠盘踞浙西多年兵马雄厚,齐山只能抵挡却不能进攻,淮南道这边亦是如此,浙西不来侵犯,他们便也不主动去进攻。 李明楼看舆图:“浙西一动,这一路都要麻烦了。” 元吉沉思:“安贼此举精妙,这样的话,我们,江南道,甚至东南道,都自顾不暇,麟州想要支援就不太容易了。” 此举精妙,但安德忠身边的大将并没有什么喜悦,反而都皱眉。 “此举我们也危险了。”一将官道。 安德忠用一根金簪子挠脖子,看他一眼。 将官忙解释道:“末将不是胆小怯战,是不服。” 其他将官们便纷纷开口。 “是啊,陛下怎么先封了小公子为王?” “就算真要封王,也得等真立了大功吧?这还没打呢。” “就是,大公子你还没封王呢。” 安德忠将金簪子插回头上,吸了吸鼻子道:“这个不急,我爹都当皇帝了,我封不封王,我都是王。” 而且还是长子。 到时候直接当太子,也没必要封王了,其他将官们对视一眼,道理是这个道理,但 “庆忠公子常在陛下身边,他自来就甜言蜜语会讨陛下喜欢。” “这一次公子你还要助他,打下麟州,算谁的功劳?” 安德忠听到这里哈哈笑了:“他打不下来。” 打不下来?将官们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还没打呢 “父皇就是让我们闹个热闹。”安德忠笑道,“真正要打的,不是麟州。” 京城初冬的第一场雪在一阵冰雨之后洒下来了。 虽然雪景未成,站在皇宫最高处俯瞰的安康山脸上也满是笑意。 “麟州从来都不重要。”他说道,“崔征鲁王是死是活,朕也不在意。” 站在他身边的席严点点头:“陛下能这样想,果然是九五之尊天命之气象。” “只要杀了武鸦儿。”安康山道,“崔征鲁王想活多久,朕就让他们活多久。” 席严不屑一笑:“那时候,陛下让他们活,他们也活不下去。” “麟州,兵马十几万,不过是乌合之众。”安康山看向北边的方向,“只要除掉了武鸦儿,就铲掉了他们的底气胆气。” 他说着招手,抖动肥胖的身躯恍若起舞。 “武鸦儿啊武鸦儿,你快点来,让我杀了你。” 席严儒臣气度肃重,没有手舞足蹈,道:“他若不来,鲁王就杀了他。” 如此危急的时候,拥兵不动的武将,跟叛军有什么区别?不杀武鸦儿,还留着过年吗? 他似乎能看到此时的麟州,鲁王坐在大殿上也正招手乱舞大哭。 “武鸦儿,快来救驾。” 席严在风雪里哈哈大笑起来。 第一百五十二章 麟州的同心协力 麟州的鲁王并没有像席严猜测的那样手舞足蹈的大哭,虽然麟州的形势值得他一哭。 冬天的麟州依旧泥泞,因为入冬不久就下了几场雨夹雪。 雨雪除了让路变得泥泞,还让聚集搭建密集的住宅因为取暖引发了几次不大不小的火灾。 当得知安康山封子为郑王率十万大军攻打麟州,很多人向城中涌去又出现了几场纷乱,有人被踩踏死去,有人因为争抢被杀,还有麟州附近流窜的匪贼趁机劫掠。 麟州城里外都陷入泥泞般的混乱,官府动用兵马耗费数日才稳定了秩序。 鲁王坐在大殿上没有为不幸的民众大哭,也没有为麟州的危急大哭,比起以往,他的脸上甚至没有了忧愁。 “麟州到了最危急的时候了。”皇帝神情肃重,“大夏也到了生死存亡最紧要的关头。” 皇帝不哭,殿内诸臣也不哭了。 “陛下,十万大军已经集结。”张安王林出列高声道,“我等四面坚守麟州。” “项都督已经亲领兵在麟州外布防。”崔征道,“另有山南道河南道河东道卫军集结待命。” 太监们搬上舆图沙盘,几个武将给诸臣们演示,安庆忠从京城出发,不管从那一面进攻麟州,皆有卫军可防。 武将们各持旗帜在沙盘上兵马厮杀激烈,诸臣们看的认真专注,危急时紧张,胜利时欢呼。 一场演示过后,对麟州兵马,卫道兵马,叛军动向,诸人都清晰明了。 “京城叛军来势汹汹,更有史朝,安德忠等在北地东南相助,但我麟州也不是防不住。”崔征道,“他们有十万大军,我们也有十万大军,他们长途奔袭而来,我们坐镇以待,更何况,叛军还要提防漠北振武军,淮南道,江南道,东南道卫军的袭击。” 张安王林听到这里拍着雄厚的将军肚:“我们就静待叛军自投罗网,麟州就是十万大军的葬身之地。” 皇帝站起来,说道:“取朕的长刀来。” 两个太监抬着一柄长刀走来,这是当初鲁王在麟州外马上斩杀叛军的长刀,一直摆在宫殿里。 皇帝轻轻松松拿起大刀:“朕将亲自领兵。” 诸臣们大吃一惊:“陛下天子之躯,万万不可冒险。” 皇帝将长刀竖立在身前,脸上没有了忧愁,视线也不在飘忽,站在高高的大殿上一瞬间让人不可直视。 “麟州如果没有了,朕有什么脸面做大夏的天子。”他说道,“朕与麟州共存亡。” 崔征举着笏板出列,没有劝陛下,而是道:“臣与麟州共存亡!” 麟州如果不在了,他们这些人要么命没了要么功业没了,失去这两样任何一样,活着也如同死了,诸臣们哀伤又激愤,再无迟疑齐齐施礼:“臣与麟州共存亡!” 皇帝举起了大刀:“杀贼!” 朝堂上震耳欲聋的吼声传遍了麟州,誓战的激情传达给每一个百姓,文官们开始清查人口,坚壁清野,兵马们在麟州境内奔驰,气氛在皇帝一身铠甲握刀骑马,离开皇宫穿过大街城门向军营亲自督战达到了顶峰。 麟州里外一片激扬,鲁王宫里倒是安静如常。 后宫皇后殿内传来唧唧复唧唧的声音。 几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宫女欢快的跑进来:“娘娘,娘娘。” 喊声没有打断皇后织布,她的头发比先前白了一半,穿着同样的粗布衣衫,乍一看像个村妇。 “喊什么?”她说道,手中飞梭熟练,“你们的活做完了?不要贪玩。” 宫女们七嘴八舌“娘娘,叛贼要打麟州了。”“娘娘,据说十万兵马。”传达着最新的消息。 皇后神情平静,眼里似乎只有这将要织好的一匹布:“叛军一日没有破宫门,布还是要织的。” 大概是已经习惯了,经历过鲁王宫被叛贼围杀的那一次后,再听到叛军攻打,大家没有再惊慌失措了。 宫女们再次七嘴八舌“娘娘勿忧。”“打不过来”“我们也好多兵马呢。”“陛下亲自去军营了呢。” 听到这里皇后织布的手停下来,神情反而慌乱了:“陛下去军营了?” 到底是夫妻情深啊,皇后娘娘担心陛下了,宫女们忙说“陛下说要与麟州共存亡”“娘娘放心,不是去亲征”“陛下是去军营督战”的话宽慰。 皇后笑了,只是笑的有些悲凉,看着这些宫女们眼神怜惜又哀伤。 这些宫女都不是她曾经熟悉的宫女。 鲁王登基后,鲁王宫里原本的宫女太监都不在了,大部分是死在了守城战中,余下的一部分因为经历过征战,多多少少都留下了伤病,陛下仁慈,把他们集中养在鲁王宫的一个偏殿里。 两年过去了,那些人几乎都死了,是她亲手送的药。 能怎么办?她的丈夫不要脸面,大夏不能不要脸面啊,鲁王舍城逃走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现在皇宫里的太监宫女,都是京城皇宫来的。 从京城那么艰苦跋涉而来,皇帝不忍让他们居无定所,让他们留在皇宫,这样鲁王宫恍若能具有先帝的和京城皇宫的气息。 这些宫女从京城到麟州颠沛流离,但她们是跟随着先帝和贵妃享受着人间极乐长大的,除此之外并不知人间险恶,在这个小一点的皇宫里一年就恢复了天真烂漫。 “原来形势这么严峻了。”皇后说道,放下梭子,“你们去唤三皇子来,本宫送他也去军营。” 皇后生了五个孩子,最终存活的只有三个,这个三儿其实是长子。 不过鲁王并非只有三个儿子,宫里妃嫔生养的还有其他的儿子。 宫女们立刻明白了,这种时候皇子能跟在父皇身边,是最好的孝道,毕竟将来要当太子。 她们欢快的去通知三皇子,三皇子见过皇后换上戎装离开了皇宫,但并没有去军营,而是去见崔征。 崔征没有跟着皇帝去军营,如今这个时候更离不开他坐镇朝中。 三皇子进来屏退了左右,对崔征一礼:“母后说让我问相爷,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崔征看着这个不到二十岁的皇子,虽然相貌不如鲁王,举止也有些畏畏缩缩,但一双眼懵懵懂懂还有几分纯净。 “你不用去军营了,留在我这里吧。”他说道,“陛下在军营就够了,你去了添不了光彩,反而添乱。” 三皇子诺诺的应声是,又忍不住道:“母后也说相爷会留在我在身边呢。” 他原本觉得母后说的不对,相爷会送他去军营,上阵父子兵嘛。 崔征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叫来一个官吏带着三皇子去做事,三皇子离开了,陪同三皇子来的太监还留在屋子里。 “皇后还有什么吩咐?”崔征问他。 太监没有说话上前递上一封信,崔征当着太监的面打开,信很简单,只有一句话。 “如果这次陛下再不见了,相爷就不要找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君臣论战 崔征看着手里的信,这话什么意思,他再清楚不过。 “皇后胆子还真大啊。”他看着太监感叹。 太监始终低着头,似乎怕自己的脸被看到,诺诺道:“娘娘女流之辈,胆子再大也只能保一个家,真正有胆识的还是相爷,整个大夏都需要相爷担起保住。” 崔征没有说话,将炭炉上的茶壶拎起,信放进炭盆里,道:“臣知道了。” 太监看了眼炭炉里腾起的灰烟更加恭敬的应声是退了出去。 崔征看着吞没了信纸明暗火光闪闪炭炉,神情阴暗不明,这是弑君啊! 一个皇后给大臣说换了皇帝,这要是搁在以前,这个皇后立刻就要被废掉,除族也不为过。 但现在这个皇后不仅敢这样想,还敢写下来给他,摆明就是告诉他,她什么都不怕了,要杀要剐随便,证据也给你。 崔征长叹一口气,神情怅然。 世道乱了,人心乱了,不可思议的人,不可想象的事,也变得理所当然司空见惯。 皇后敢想敢做敢写,他不是也敢听敢接受吗? 一切都是为了大夏。 崔征将炭炉架子重新放下,唤人进来:“备车,我去军营。” 虽然皇后对皇帝的勇武不报希望,作为妻子也不劝诫,无情又无义,但作为臣子他还是要尽最大的努力劝诫,以及看守,尽力的保全大夏天子的体面。 皇帝住在军营的大帐内,吃的也是军中的食物,崔征到来时,皇帝正屏退了左右独自在帐中拭泪。 虽然看惯皇帝落泪了,但此时见了崔征还是吓了一跳:“是战事不妙吗?” 皇帝忙擦泪摇头:“不是不是,相爷莫怕。” 就算战事不妙他也不会害怕,崔征没有纠正皇帝,只问:“那是为何?” 皇帝从桌案上拿起一封信:“武都督的回信到了。” 崔征皱眉:“怎么直接送到陛下这里?” 安康山派安庆忠率军进攻麟州的消息第一时间被密探传来后,朝廷就给武鸦儿下了军令,命他回防麟州。 但半个月过去了,相州那边没有丝毫的动静。 武鸦儿竟然直接把信送到皇帝案头了,朝廷半点没有察觉,崔征面容沉沉,这个武鸦儿人盘踞在相州,手竟然伸的这么长,武夫可恶其心可疑 皇帝看了看崔征的脸色,替武鸦儿解释:“是私信。” 崔征淡淡道:“君臣之间哪有什么私信。他说的是什么?不是战事公务吗?” 皇帝诺诺两句:“是,也不是。” 崔征不理会皇帝对武鸦儿的维护,皱眉问:“他到底何时回防?” 皇帝低头道:“他说麟州不需要回防,叛军并不敢真的攻打。” “真是可笑。”崔征将袖子一甩,伸手指着营帐中悬挂的舆图摆放的沙盘,沙盘上有探兵斥候一天一天更新叛军动向,数目一天天的增加,距离一天天的逼近,“这些都是来游山玩水的吗?” 他又指着桌上堆积的文书急报,随便拿起一张抖开。 “平城失守,幺关失守,这么多兵马溃败,这么多百姓被屠杀,这些他看不到难道还听不到吗?” “他说京城也是四面被围,如果叛军敢用一半的兵力来打麟州,京城也要面临被攻打失守的威胁,安康山不过是因为登基称帝,要造势天下,并不敢真的攻打麟州,麟州只要按兵不动防守严密就足以耗退叛军”皇帝捏着武鸦儿的信,跟崔征继续解释,说到这里忍住的眼泪扑扑的掉下来,“他说的朕明白,只是苦了那些在麟州外被残害的兵民” 崔征冷笑:“他胡说八道,只要坚守就能退叛军?我看他是让我们坚守,跟叛军你死我活都元气大伤的时候,他再来打退叛军,勤王救驾的戏他是演上瘾了!” 皇帝安抚愤怒的相爷:“武都督不是这样的人,他应该是要攻打京城,收复京城!” 崔征冷冷道:“那他倒是打呀!跑出去一年多了,他跟安康山打了几次?”从袖子拿出一叠文书扔在桌案上,“看看,他在相州都在忙什么,屯兵,强取豪夺,敛财,让兵马跑去漠北,美其名曰支援梁振,梁振手中握着四万振武军都是吃闲饭的吗!” 皇帝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了,叹一口气。 “陛下,这种人根本就不可信。”崔征道,“老臣在朝堂数十年,看多了这种出身粗浅,凭着运气得了功劳,一步登天目中无人飞扬跋扈,得来的功劳越容易,就越想投机取巧。” 皇帝抬起头,不再替武鸦儿解释,苦笑一下,说出了心里话:“相爷,如今,不反叛就是大夏的忠臣功臣了。” 哪里还计较品行。 崔征明白皇帝的没底气,知道他不是一味的信任武鸦儿,也不再咄咄逼人了。 “武鸦儿这样做也不意外,看看如今天下的卫军,有一些兵马嘴上不说,所作所为就差一个反叛的旗号了。”他说道,“占地为王,飞扬跋扈,不听调遣,阳奉阴违,视朝廷为无物,老臣心里明白的很。” 皇帝道:“是朕无能。” 他说这话没有掉泪,这反而更让人觉得真心实意。 崔征道:“陛下不用自责,这是大夏临难,与陛下无关,说起来倒是陛下无辜。” 皇帝站起来:“相爷万万不可这样说,朕享受了大夏皇家血脉带来的荣耀,就当然要担起磨难艰辛。” 崔征对皇帝一礼,除了往日的严肃,眼神里多了几分师长的慈爱:“陛下圣明。” 君臣二人互表心意,表明了这世间唯有他们君臣才有真心真意,因为武鸦儿带来的愤怒焦躁的气氛散去,但眼下的危难还悬在头顶。 武鸦儿是不肯回来了指望不上了,接下来如何? “麟州防守其实朕是不担心的。”皇帝说道,“这么多兵马坚守半年没有问题,当年麟州兵马不多还能守那么久呢。” 崔征不太想提当年的事,转开话题道:“陛下,武鸦儿有一点说没错。” 皇帝不解。 “安康山攻打麟州是因为登基称帝,要赫赫扬威。”崔征道,“所以陛下,麟州如果被围困半年,天下会如何?” 就算没有攻下麟州,半年没有打退叛军,对于百姓来说,也是叛军胜了,麟州败了,安康山扬威赫赫,天下大势 皇帝的脸色惨白。 “相爷,奈何啊!”他一声长叹,手抚上舆图,看着这大好河山,真要离散留不住了啊。 崔征道:“陛下勿忧,没有武鸦儿,我们麟州也打了很多次叛军了。” 皇帝回过神了,是哦,怎么忘了还有一个人,归根结底是因为当初危难中被武鸦儿所救,形成了依赖,一旦遇到危难就只想起武鸦儿了。 皇帝知道崔征的说的是谁,眼中迸发欢喜跟着补充称赞:“而且他没有一次败绩。” “我麟州数万大军。”崔征走到沙盘前指点,“南有山南道剑南道为助,东有齐山齐都督听命调遣夹击,难道与叛军一战都不能吗?” 皇帝道:“为了那些被叛军荼毒的民众,我麟州也不能坐视不管。” “陛下还等什么?”崔征俯身施礼:“请下旨吧。” 麟州里外紧张备战,麟州境外无定河边满目肃杀。 冬日荒凉的大地上驻扎着军营,麟州境内张安王林率兵守卫,项云领兵在境外做前锋。 这是第一道防线,也是最重要的防线,从这里出去的斥候先锋兵马,已经跟叛军的先锋斥候进行了两三场对战了。 硝烟战火死亡鲜血真真切切,对于战事叛军动向也看的最真真切切。 当圣旨送来时,项云和将官们正看着沙盘排兵布阵。 “虚张声势。”项云将一枚小标旗扔在沙盘上,“就知道京城不可能动用那么多兵马来,将前锋军撤回来,我就守在这里,看他们可敢来战。” 将官们应声是要去传达命令,待听到圣旨让出战又停下来,等候项云的指使。 项云接过圣旨对使臣郑重一礼:“末将遵命,即刻拔营,亲自上阵督战。” 使臣很满意高高兴兴的走了。 营帐里将官们有些不知所措:“都督,真要出战吗?” 项云道:“陛下有命,我等便去斩杀叛军,让他们知道麟州不可侵犯。” 项云听从君命,他们也只能听从军令,将官们应声是出去准备。 蒋友上前皱眉道:“都督,你先前说的此时应当坚守,以逸待劳,叛军虚张声势,极有可能内有埋伏,我们贸然出战,怕是不利啊。” “我知道。”项云道,“此时不战,战事反而对我等有利,战了,极有可能会败。” 蒋友不解:“那为何都督还要出战?” “陛下和朝廷已经吓坏了,必须要有一战才能安抚他们,现在不要跟陛下和朝臣们讲战局兵法,他们听不进去。”项云说道,“所以,还是出战吧,无须担心,也不是不可战,我这里有五万兵马,齐都督那边我要三万协助突袭,就可以一战。” 他端详舆图,他是个严谨的人,早已经在心里演练过。 “此战如果胜了,就是我泼天的功劳。” 蒋友凝眉,道:“都督,如果败了呢?” 项云微微一笑:“那就是武鸦儿的罪过。”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一路有疾驰有坚守 白雪覆盖的大路上兵马疾驰,放眼望去,乡野不见任何行人。 自从京城叛军要与麟州大战的消息传开后,各地坚壁清野,民众四散而逃,州府城池紧闭,禁止通行。 远离麟州隔着几重山水的辰州也气氛紧张,虽然城池没有紧闭,但进出严密核查,看到疾驰的兵马过来,民众们惊慌的避让,指点着兵马中飞扬的旗帜。 齐,清海。 这是东南道的兵马,辰州的民众已经很熟悉,虽然这里原本属于黔中。 黔中发生叛乱后,剑南道和东南道一起平叛,最终两道将黔中分别占据,辰州原本也属于剑南道,但被陇右道请东南道帮忙代管.....三个道你来我往乱的很,民众们也不清楚怎么回事,总之现在这里都是东南道兵马。 疾驰的兵马一路畅通进了府衙,府衙里来往多是兵将,官吏们低着头忙碌又不起眼,衙门正堂有齐山端坐,看几个兵将对着舆图指指点点。 “都督,项都督的信。”信兵上前道,举起一封急信。 齐山接过拆开看。 “项都督要我们出战了吗?”旁边的兵将们问。 信上写的很简单,齐山几眼扫过放下,其实不看也知道:“大敌当前,怎能少了我们东南道悍兵勇将。” 兵将们都大笑起来。 “安庆忠号称有十万,其实大概五万。”一个兵将说道,“浙西这边安德忠集结了不到四万兵马。” “麟州那边倒是实打实的有兵马十万,我们派兵三万就足够一战了。”另一个兵将道。 齐山点点头,三万兵马对东南道来说没问题,但三万兵马也不是小数目。 “剑南道那边出多少?”他问。 一个将官看了看信报:“张安王林请剑南道兵马支援麟州,但项都督并没有向剑南道请兵,张安王林是守麟州城的,如果剑南道的兵马去了,也只会去那里。” “那就用不着他们出力了。”齐山拍了拍扶手笑道,“我们与项都督协同就足够了。” 战事紧急,当下齐山在堂内分兵定将备粮草就要出发,临行前齐山又唤住主将。 “京城来的叛军多是范阳军。”他低声叮嘱,“这些范阳军都是跟着安康山一路打过来的,极其的凶悍,咱们不是怕他们,但你要警惕些,咱们可不能闷头被人当枪使,能打的时候打,不能打的时候.....” 他拍了拍主将的肩头,语重心长。 “一兵一将都是我们的心血。” 主将明白了,肃容应是。 ...... ...... 草木依旧浓密的彭城大营外兵马奔驰,再远处有烟火燃烧,可见刚刚经过一场战事。 沿河布开的大营兵马肃立以待,大多数人身上都带着伤。 浙西往麟州去的兵马要从他们江南道穿过的,源源不断气势逼人,这些日子一次次的发生对战,死伤已经数千人。 一队兵马从后方疾驰而来,其中李明华穿着大红斗篷,身边还有几个穿了棉甲的侍女背着刀剑,对于女子进军营临战场大家已经见惯不怪,反而莫名的更添几分勇气。 连女子都不怕,他们这些男儿何惧? “明华小姐。”彭城大营驻守的将军迎过来,神情几分凝重。 没有空乏的客套,李明华直接问:“叛军还有多少?” “源源不断有万数。”彭城将军道,看了眼舆图,苦笑,“明华小姐,我们挡不住的,他们不断的在绕路。” “让他们绕路就是胜利。”李明华道,“这些是去进攻麟州的叛军,我们能杀几个人麟州就少几个威胁,能让他们绕远路晚几天麟州就能多安全几天。” “我明白明华小姐的意思。”彭城将官拍了拍胸脯,“我从没有怕过,别说这样阻击路过的叛军,就是浙西叛军全部冲向我江南道,我也是死战不退。” 李明华道:“如今这世道,退也是死,还不如拼死一战。” 彭城将军点点头,迟疑一下道:“不知道淮南道那边有什么动向?” 江南道淮南道浙西道相连,浙西道却偏偏从江南道闯过,一方面是这里的确距离更近,但谁又不说浙西这是捡软柿子捏? 淮南道可比江南道的兵马雄厚,浙西叛军要是从那边硬闯,说不定现在一个人也没绕过去呢。 按理说,淮南道怎么也得支援一下吧。 “周旅率带着楚军在吉袁防备叛军呢。”李明华道,“那边大约也有一万多浙西叛军闯过。” 周旅率就是淮南道的兵马,自从来援助后就一直留在江南道,助他们征战防卫,此时更是守在另一条重要防线上。 淮南道总不能把所有的兵马都来援助江南道吧,平心而论,如果附近哪个卫道有叛军,彭城将军可不会带着兵马去援助..... “我是说,这些叛军不是肆虐我们当地,而是要去麟州作乱。”彭城将军解释,“事关紧急,我们苦苦奋战,也挡不住....” “我们能做的就是在本地苦苦奋战。”李明华道,看着舆图,“而淮南道不一样,他们除了能在本地作战,还能派出兵马驰援,试问我们可以吗?” 那当然不可以!彭城将军不说话了。 “他们可以做以及能做更大更重要的事,我们不能跟他们相比,也不能像要求我们这样要求他们。”李明华道,“我们也不能太依赖别人。” 被一个小姑娘说了彭城将军没有觉得脸红,这小姑娘是李大都督的家人嘛,家学渊源!彭城将军已经不去想李大都督死了,李小都督才十三岁,郑重点头。 “明华小姐说的对。”他郑重道,也看向舆图,“麟州危急,楚国夫人必然要驰援了。” 大概是吧,李明华心里想,楚国夫人这次只告诉她江南道要面临危难,但也不要怕,这些叛军目的是为了过境,所以尽所能就好,不至于拼尽全力同归于尽。 这次信写的有些生硬,少了以往的柔情,不知道是因为仓促,还是因为连小君的事被她挑开些许质问。 上一次楚国夫人的回信有些生气,说连小君是她的朋友,明华小姐也是她的朋友,她之所以跟连小君和明华小姐成为朋友,是她与他们各有情义缘分,并不是因为连小君和明华小姐之间的有因果。 随信还寄来连小君的来历,她给她查了,明明白白告诉她,连小君的确就是通江连氏。 现在你们都知道对方的身份了,明明白白没有欺瞒,接下来的事就是你们之间的事了。 李明华当时想了想,给楚国夫人回信解释一下,李连两家的事,这是李连两家的事,并不是她跟楚国夫人之间的事。 楚国夫人没有再回信。 然后一直到这次送来叛军即将攻打麟州的消息。 虽然信写的生硬,就像一个板着脸的人,但说的都是关心的话。 想到这里她酸酸涩涩又忍不住笑了。 “李都督肯定也要支援麟州吧。”彭城主将看到李明华脸上的笑,忙问。 支援麟州虽然是危险的事,但如今的世道,富贵险中求嘛,大胜就是大功。 提到这个,李明华没有说话,她也问了李明玉剑南道增援多少兵马,明玉给她回信说等候韩旭和朝廷的安排.....这种时候还需要等候安排? 那就是另有安排。 不知道是什么,李明华想不出来也不去想了,她只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就好。 “传令境内各州卫,严防叛军,守好门户。”她说道。 江南道各处卫军都能英勇善战,李明华是不指望的,楚军各地游走帮忙协助,但江南道原本的卫军能不乱阵脚敢守城池就已经不错了,她也不求更多。 身边一个侍女应声是,握着刀跟信兵传达消息。 信兵们疾驰向江南道各处。 ...... ...... “什么人!” 江南道潭州一处卫堡,看着奔来的望不到头的兵马,顿时惊恐。 “不是说叛军从彭城和袁吉这里经过吗?怎么我们这边也有了?那两边都没有拦住吗?” 那他们可也拦不住! “东南道清海军奉旨驰援。” 一声声高呼从奔来的兵马中传来,为首的令兵高举旗帜。 听到东南道,卫堡的松口气,终于敢仔细的看令旗,除了清海军军旗,果然还有一面明黄虎符令旗...... 不是叛军就好。 卫堡飞快的打开通道,看着这一队队骑兵疾驰穿过,再然后是一队队辎重辅兵,辎重辅兵没有疾行而过,停下来道:“请筹备粮草助战。” 还要给粮草啊,他们的余粮也不多啊,但看着辎重车上插着的朝廷调兵令旗,令旗上明明白白写着军务紧急见旗者行一切便利。 潭州卫堡的将官不敢迟疑,将囤积的粮草速速的送来,免得延误对方行期,除了粮草,还被要走了一些兵马作为护送协助。 东南道的辎重兵马停留没有多久,半日时间就向前而去....... 疾驰在前的骑兵中的主将回头看去,远远见辎重车高高如小山,马匹和辅兵也明显多了一些,他满意的点头。 “朝廷调兵令真的很好用啊。”他说道,对一旁的副将们吩咐,“我们要多用。” 副将们笑着应声是。 “对了,大人。”一个副将想到什么,“斥候们探说袁吉两州正和浙西叛军对战,这些叛军是要通过江南道去援助京城叛军的,我们要不要去帮个忙?先立个功?” 主将呸了声。 “在这里打立个屁功!算谁的功?”他一甩马鞭,“速去麟州!” 第一百五十五章 淮南道的准备 浙西的兵马没有侵扰淮南道,但位于边界的府城村镇都做好了临战的准备。 大路上不再有熙熙攘攘的行人,城墙附近的商家棚户全部消失,变成可行军可列队的平整场地,而围绕内城建立的外城聚集地,民众也拖家带口的都移居到城内,他们原本居住的窝棚拆除,触目所及坑坑洼洼。 在坑坑洼洼之上,有一群孩子们背着箩筐奔跑着洒下一片铁蒺藜。 将来这就是叛军攻城时的一道防线。 而且做这些不费事不费力不费人手,一群孩子们就足够了。 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张庆满意的点头,经过他的努力当然主要是托福好兄弟连小君在楚国夫人跟前的地位,他被分派掌管一座城池。 这个掌管城池比以前要难做的多,日常事务有文官处置,但对于那些核查人口,处罚违纪,驱逐被判定为乱民的罪犯等等都需要他带着兵马来做,虽然不敢抱怨,但心里觉得真是好烦 这种乱世最要紧的不是练兵备马吗?怎么整天折腾这些屁民小事,现在他明白了,这些琐碎的屁民小事有什么用了,一声令下,只用了半日就做到了坚壁清野,城池里一下子涌入这么多人也没有混乱,按照原本划分好的甲乙丙丁横七竖八很快就分派安置在不同的街巷。 原本作为安置民众的外城一瞬间变成了战壕防线。 一切都有规矩,民众们习惯了,虽然气氛紧张但城池没有丝毫的混乱。 张庆从城内收回视线,看向前方远处,百里之外便是浙西境。 “没有异动吗?”他问副将。 副将点头再次确认最近的探报:“这边的叛军驻守城池不动,没有从我们这里过境。” 张庆松口气,欢喜道:“我想想就知道,他们不敢来惹我们。” 毕竟他就是曾经他们中的一员。 但现在不是了,不能贪生怕死,张庆看了眼身边副将,收起欢喜肃重道:“只是江南道的兵民遭难了。” 他看向前方,握住腰刀,只待一声令下就立刻亲自奔赴江南道杀敌。 “楚国夫人还没有下令我们支援吗?” 副将道:“没有。” 张庆握着刀肃容道:“夫人必然是要驰援麟州杀敌了。” 人人都这样想,还有很多人讲起了旧事。 “当年先帝驾崩,安康山反叛,鲁王昭王被偷袭围困,武都督率十万大军赴麟州,楚国夫人则奔沂州救昭王。” “那时候是武都督距离麟州近,楚国夫人离沂州近,夫妻二人分工合作齐心协力,虽然昭王不幸遇难,但鲁王被及时救下来了。” “这一次武都督远在相州驰援不及,楚国夫人当然担起重任。” 不仅讲起了旧事,大家还预料到了结果。 “领兵的什么郑王,是安康山的儿子,上次也有个安康山的儿子,跑来淮南道,被楚国夫人杀了。” “这次这个也肯定要被楚国夫人杀了。” 所有人对战事战局清楚明白,每一座城池的衙门前都张贴着最新的动向,虽然进出严查,宵禁,兵马疾驰,但街上的民众各安其事神情从容喝着茶谈论天下大事。 楚国夫人驰援麟州和楚国夫人一定会胜利,大家是一致的看法,但有人也有一些担心。 楚国夫人驰援麟州的话,肯定要带走很多兵马,那淮南道会不会危险?毕竟紧邻浙西安德忠叛军。 这人提醒了大家心底隐藏的不安,但又想不出怎么排解,最终有人道一声“我们想到的,楚国夫人怎么想不到!楚国夫人肯定会有安排的。”诸人恍然,既然楚国夫人有安排那就万事无忧了,继续欢快的讨论即将发生的麟州大战。 相比于淮南道看不到楚国夫人的民众们的轻松,坐在楚国夫人院子里的王力脸沉如锅底。 “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夫人?”他问坐在面前捧着一碗蒸梨吃的小童。 小童其实也不算太小,十岁左右,跟武孝差不多。 穿着毛裘,脚下踩着暖炉,手里捧着的碗白如雪,碗边还有一道红,这碗看上去比梨子还好吃。 小童用小勺仔细专注的挖梨肉,咬在嘴里含糊道:“不知道。夫人在忙。” 这两句王力已经听腻了,说出也已经说腻的要求:“你去问问。” 小童虽然千篇一律的答话,但对客人的要求从不拒绝,咬着勺子点点头放下碗就要走,想到什么又拿起勺子三口两口的往嘴里塞梨子 王力气的瞪眼:“我才不吃你的!” 小童将梨子吃完一抹嘴:“我知道我知道。”说罢蹬蹬跑了。 王力气的拿着空的只剩下梨皮的碗,想要摔了应该会很贵,他放回去,看着碗里的小勺子,还是金的? 真的假的?吃一个梨而已 王力忍不住拿起来,放到嘴边咬勺子 “哈!”小童的喊声传来,伴着蹬蹬的脚步,“你看!你果然会偷吃吧!” 王力又羞又气,将勺子摔回碗里,解释也没法解释,这贼窝里的大人小孩都太讨厌了。 还好下一句小童说的话没那么讨厌:“夫人回来了,要见你。” 王力起身踹开身下软绵绵的垫子,大步沿着回廊走去,走到小童身边又停下,肃容道:“你知道武孝吗?” 小童眼睛亮亮的点头:“知道知道知道,我现在睡的床就是孝哥哥睡过的。” 王力道:“武孝现在骑着马手里拎着大刀能一口气跑三座城,他的手上都是冻疮,他的脸上也被风吹粗糙,你每天吃饱穿暖可知道他过的什么日子?” 小童没有半点羞愧,大声道:“孝哥哥以前过的就是我这种日子,我以后也要过孝哥哥这种日子。” 王力呸了声,没兴趣再跟小童打嘴仗,蹬蹬的向楚国夫人所在而去。 李明楼刚从外边回来,身上的斗篷还没解下,金桔抚着李明楼的脸发出低呼:“好冰啊,都冻成冰块了。” 她让李明楼立刻去泡热澡,要不然会生病。 王力在一旁冷笑,会生病是因为被冻的太少了。 李明楼安抚了金桔:“只要一碗热汤就可以了。” 金桔应声是忙亲自去准备,路过王力问他要不要:“王大将,你的脸色看起来也不好呢。” 就算这个侍女比当年振武军都督周骏的小妾还要好看,王力也没有软了声音,冷冷道:“不需要。” 金桔撇嘴走了,李明楼请王力坐。 “夫人,都督的信你看了没有?”王力不坐,直接问。 武鸦儿给麟州皇帝回私信的同时,也给楚国夫人写了一封私信。 李明楼冰凉的脸上浮现笑容:“我看了,内容我都背下来了呢。” 然后她背给王力听。 跟对皇帝的安抚不同,武鸦儿对她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不能去支援麟州。 因为安康山的意图不在麟州,而是在他。 安康山盯着他,盘踞平卢替代安守忠的大将史朝也在盯着他。 袭击麟州的兵马其实没有那么多,而且重兵不在先锋而在后方,为了随时能回防。 “其实只要坚守,麟州就不会有事,如果打起来,一旦落败,就必然造成混乱,动摇军心,极有可能一溃千里。” “但,我说坚守容易,麟州那边很难做到,毕竟刀逼到了眼前。” “麟州和叛军一定会打起来的。” “所以,为了避免麟州陷入危难,我必须去与安康山一战了。” “此战我不向你借兵马,我想请你支援麟州,一是避免麟州陷入混乱,二是能截断叛军回防,三也能在朝中更增我们振武军的威名,化解小人的流言嫉恨。” 背到这里,李明楼再次一笑,他说,我们呢。 你我还是我们王力没在意这个细节,内容他是知道的,不用李明楼这样一字一字的背给他听。 “那夫人你考虑好了没有?”他竖眉问,“再耽搁下去,仗都打完了。” “这件事不用考虑啊,这些天我就是在安排兵马。”李明楼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即刻就要出发了,给都督的回信我也写好了,请王大将尽快回去,此战全靠都督牵制安康山,千万不要耽搁了战机。” 你知道这个就好,这可是武鸦儿又送给你的大功劳,王力将信放进胸口起身就走,还是忍不住抱怨一句:“我当然想尽快回去,只是夫人迟迟不见。” 这个女人说的好听,不知道斟酌了多少利弊拖延了这么久才做出决定,耽搁了他这么久,反倒说他延误战机。 王力拿着信忍着气疾驰离开,与此同时姜亮骑马疾驰归来。 “夫人,是要商议麟州之战吗?”他进门就问,“都督怎么说?” “都督说他不能回防,因为会被安康山偷袭,所以让我们驰援麟州。”李明楼道。 虽然在宣武道忙着收礼不是,忙着重整官府,安置官员,安抚民生,姜亮也听到了有关武鸦儿的传言,说他拥兵自重又胆小如鼠,不肯回防麟州。 这流言不管这是迷惑敌人还是真是惹怒了朝廷,对武鸦儿来说都不是什么好名声,除非一场大胜或者其他的后手安排,才能重证清白重披荣耀。 他自己不来,让妻子去也算是后手安排了。 姜亮点头:“这样对都督对我们都有利,功劳是我们的,也能消除都督忤逆的恶名,可以说是夫妻同心” 李明楼打断他:“我决定不去。” 姜亮将一根胡须揪下来,嘶嘶两声说不出话。 第一百五十六章 楚国夫人的所要 姜亮不知道该说什么。 每次在楚国夫人身边的时候,他都怀疑自己是个口拙愚笨的人,舌灿莲花在夫人这里不存在。 都督让夫人去支援麟州,对都督来说这是合情合理的安排。 夫人去支援麟州,就算都督不安排,对夫人来说也是理所当然的责任。 但夫人现在说,她不去支援麟州,拒绝了都督,还可以说是夫妻家事再商议,那置朝廷危急与不顾,怎么说? 那就只能把恶名栽到男人身上了,姜亮将另一根胡须揪下来:“夫人明智,我们也要学都督防止安康山偷袭,不能动啊,否则岂不是让安康山一箭三雕了?大夏损失大了。” 李明楼哈哈笑了,笑的又有些无奈:“你真是怎么说都有理,从来不觉得我做得不对。” 姜亮道:“各为其主,哪有什么对不对,往大了说,安康山对不对?他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李明楼看他道:“你可真敢想,要论叛贼对错。” 敢不敢想,其实是要看追随的主子,楚国夫人连麟州朝廷生死存亡都敢不想,他这个门客当然就敢想一想叛贼的对错,当然,点到为止,话不用都说出来,姜亮捻须一笑没有说话。 李明楼也没有再说什么,上一世这些人在她身边,心并不在,这一世,这些人身心都聚拢在她这里,他们鱼龙混杂良莠不分善恶不明,本性她不能左右,做事结果善恶,就要看她自己的掌控了。 “姜先生你想错了。”她解释道,“我不支援麟州不是贪生怕死,更不是为了保存实力。” 她说到这里,姜亮看到这个姑娘星辰般的双眼里笑意璀璨。 “我是要京城。” 一个瘦小的信兵从府城奔出来到军营斥候集结所在。 这边一个将官直接问:“去哪里?” 信兵拿出一支令箭:“山南道。” 将官点头,转身吩咐:“两队。” 斥候营里便有两队二十人并四十匹马出列,那信兵混入其中与之疾驰而去。 这边人马才去,又有兵马奔来,除了信兵还多了几个兵将,斥候营的将官对这些兵将也不陌生,抬手施礼:“王大将。” 王力回礼。 不用他开口,斥候将官已经点了一队斥候携马匹集结:“王大将一路顺利。” 他的态度这么好,王力却不满意,看着列队的十个斥候,皱眉道:“先前过去一队信兵有二十人四十匹马呢,是去哪里?难道还有比相州更远的地方?怎么只给我十人?” 斥候将官笑道:“远倒是没有相州远,是山南道,韩大人是朝廷命官,朝廷事大要慎重些。” 王力心里大怒,什么朝廷事大慎重,是对那个韩旭慎重吧?但他深呼吸了几口,想着武鸦儿的叮嘱,要记得楚国夫人是什么人。 楚国夫人不是武鸦儿的妻子。 而且这次还是来求她帮忙的,虽然让她去支援麟州也是对她自己有利,但她要是不去也可以,甚至还可以栽赃到武鸦儿身上 这次是他们来求人,求人就要低头,只要她出兵出力,她更看重哪个男人,他不在意。 王力深吸几口气,视线落在斥候们的马匹上,马匹上除了配备齐全的刀枪剑戟行路装备,还有满满的褡裢,连备用马上都有,吃的是足够的! 王力舒展了眉眼:“我这边也不需要那么多人,人少了赶路也快。” 他翻身上马,催马要行又停下,做出活动身骨的姿态在马背上看向军营,军营里兵将奔走马匹嘶鸣有些混乱。 斥候将官看出他的心思,道:“府道这边的军营有一万兵马集结,另外光州府大营,安州府大营也在调兵。” 王力道:“那至少也有五万兵马吧。” 斥候将官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道:“差不多吧。” 王力也不细问,行军打仗楚国夫人不是生手,又是个贪心的大贼,既然决定出手就势在必得。 “厉害厉害。”他打个哈哈恭维,“夫人家大业大。” 斥候将官哈哈一笑回礼:“夫人的家业不就是都督的嘛。” 王力问:“相州远,给一人再多一匹马吧?” 斥候将官摇头:“那真没有多余的了。” 王力呵呵两声一拍马疾驰而去,身后负责护送的斥候信兵跟上。 除了王力自己和看到的两批人马,今天的斥候营还送走了三批,加起来已经五批信兵离开淮南道。 当初楚国夫人遇险的时候,也没有一日如此频繁发信,但斥候将官还站在营口看着前方,在他身后的斥候们亦是牵着马待命,意味着还有信要送。 “但我不会不管麟州,我给韩旭韩大人写了信,请剑南道替我出手截杀叛军。”李明楼对姜亮仔细的讲。 姜亮认真的听,眉头一直没有放下来:“韩旭不是要将剑南道派去麟州守城吗?韩旭这个人是个狠心人啊,在朝廷大事面前,别说夫人的深情,连父母他都能舍弃。” 说到这里有些惭愧。 “我就是有天大的才情,在这件事上也拦不住这个儒臣。” “我也从没指望过他的深情。”李明楼轻叹一口气,“他在骗我我在骗他,说到底我们都是在骗世人,然后各取所需,真到了利益相关的时候,大家自然各自顾自己。” 姜亮道:“夫人看得明白就好。” 李明楼道:“所以,除了给他,我还直接给剑南道都督写了一封信。” 姜亮眼睛一亮,原先跟韩旭来往一多半就是为了剑南道,现在夫人直接越过韩旭跟剑南道那位小都督谈一谈了。 “夫人做得对,夫人跟小都督也不算陌生人了。”他抚掌道,“连公子跟小都督是亲戚,你来我往夫人跟那位李小都督也算是亲戚了。” 说到这里眼珠转了转,压低声。 “要不,让我也再给这位小都督写封信?” 那位小都督多大了?封爵的时候十岁,现在差不多十三岁了,正是情窦初开 李明楼愕然,哈哈笑了:“大事大利当前突然谈感情是不行的,太晚了。” 是啊,跟韩旭那点感情也是你来我往好几封信才谈出的,姜亮笑道:“不是晚了,是太早了,没事,这次先不谈。” 以后慢慢来。 李明楼笑了笑没有再纠正他。 “对于剑南道来说,麟州前方有项云,他们再去也不过是给项云做嫁衣。”她接着道,“真正要出功劳,就要出其不意,截杀叛军是最合适他们的选择。” 姜亮点点头,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总觉得这个剑南道熟悉又陌生,存在又不存在一般。 “乱世三年了,剑南道也该走到世人面前了。”他说道。 李明楼对他的话露出真心的笑容,是的,剑南道该走出来了,比上一世多韬光养晦了三年,不是项云扶持的剑南道,一走出来就是李明玉的剑南道。 “夫人。”姜亮收回遐思,他还是更关心自己的身家性命前途,“攻打京城,可是比麟州援助要难得多的事,也不是一己之力能做到的,咱们的助手够吗?” 李明楼道:“这些天我们一直在研讨商议推演此事,结论是,这是最好的机会也是胜算最大的机会。” “我知道,一个机会是叛军跟麟州乱斗。”姜亮道,扳着手指,想到自己进门时李明楼说的给都督的信,“另一个机会都督袭击京城,这样夫人能与都督前后夹击,但是。” 他将两根手指按下。 “夫人可以趁着京城叛军袭击麟州而出手,那叛军也可以趁夫人袭击京城而出手,夫人,安德忠还在身后呢。” “江南道自顾不暇,沂州那边也离不开人,就算全部兵力压上,也最多挡安德忠片刻。” “夫人前方有都督相助,后方有谁可护?” 李明楼看着他:“所以请先生回来了。” 姜亮眨眨眼,猜到了但又不太敢确定。 李明楼将桌上的纸笔推过来,自己说出名字:“项南。” 第一百五十六章 论项南 听到项南这个名字。 姜亮跟心里的自己抚掌,他猜对了,夫人跟项南果然是关系匪浅。 夫人跟韩旭跟李明华来往的信件都是由他写的,但都是夫人先说,然后他再根据夫人的要求来写。 但项南的从一开始就是他说,夫人漫不经心的听,敷衍的说他看着写就好,安排他去了宣武道后,就连听都不听了。 宣武道什么情况姜先生你最清楚,你斟酌着应对他就好。 怎么看楚国夫人都是最不喜欢项南,也丝毫不想跟他有牵连的,但没想到夫人要去打京城,自己的背后,自己打下经营的家业,竟然要交给的是项南。 这甚至是比对武都督还要信任的信任啊! 但姜亮可是个聪明人,他想到了,看透了,他不说! 李明楼看着姜亮滴溜溜的眼乱转紧紧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自己先笑了,比起先前她跟元吉他们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姜亮的反应最沉稳。 “小姐,项氏不可信!” 屋子里坐着的三人异口同声。 面前的三位名份上是仆从,但李明楼认为是长辈,他们是父亲留下的最可信任最能依靠的,项云曾经是其中之一,项云也是他们信任的,但现在他们异口同声说出项氏不可靠。 有了这句话,这一世元吉应该不会死的不明不白,车夫方二和管家姜名也不会活的无声无息。 “淮南道是小姐一手打造的心血,将来不输于大都督的剑南道。”元吉说道,“项云阴险奸诈所图甚大,有这个机会,淮南道到了他的手里,就不会再吐出来了。” 李明楼看他们,方二和姜名犹豫一下,小姐说起京城的时候,眼神那么亮,就像看着天上的月亮。 小姐想要月亮,他们怎么忍心说月亮摘不下来? “也不是吐不出来,只要说出小姐你的真实身份,那项南是你的夫君,这淮南道自然还是你的。”方二想了想,郑重道,“但是这样,小姐就不再是武都督的妻子,振武军再有什么,可就跟咱们无关了。” 小姐给武鸦儿写了那么多信,没有了武鸦儿妻子的身份,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们怎么忍心小姐两手空空? “虽然不是夫妻,但也不是无关,小姐对武夫人有救命之恩抚养之情,跟武鸦儿自然就是有情有义。”姜名认真说道,“振武军就算不能再明面属于咱们,但小姐开口也能当振武军半个主子。” 半个主子,还有半个是外人,终究不是自家人。 李明楼看着三人,三人或者直白或者婉转的给她说这样做的后果,后果很不好。 得了京城是有大功,这个大功很好看,披在身上是一件金光灿灿的外衣,但贴身穿的内衣有损坐立行走到底是不舒服。 李明楼认真的听他们说话,没有一一反驳也没有点头,待他们说完,问:“你们觉得淮南道对我来说是什么?” 是用劳作种下的稻田,硕果累累,是家业,是安身立命之本。 家业和安身立命之本都不能丢。 李明楼摇摇头,道:“其实淮南道对我来说就是有很多人,活着的很多人。” 这是什么意思?元吉三人对视一眼。 “就是我得到了在这么大的地方。”李明楼道,脸上露出笑容,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在这里让很多人好好的活着。” 元吉还是有些听不懂,方二看到小姐脸上的笑,觉得似乎比说起京城时更加明亮,是更大的月亮,姜名似懂非懂走神想到些什么但有些不太敢相信自己想的。 他们便都没有说话,听不懂就等小姐继续说。 李明楼没有再多说,只道:“只要这些人能好好的活着,淮南道在不在我手里,都一样。” 家业,功劳,都不是她的安身立命之本,她是个鬼,求的能像人一样活下去。 不能活着,再大的家业再大的功劳都将化为无有。 这个没有办法跟元吉三人详细说。 “而且。”李明楼道。 说出这而且两字,在元吉三人的注视先,她又停顿了好久,似乎这些话她自己也不想说出来。 但最终还是要说出来。 “项南,也不是项云。” 李明楼看着姜亮,视线又穿过姜亮,这个姜亮跟她上一世熟悉的姜亮有很大的不一样,很多人都是这样,项南也是如此。 但他们又是他们,有些秉性是没有变的。 姜亮老为贼,贼不分礼义廉耻,只想搬空别人养自身。 而项南少年,少年为一口气敢劈山斩海,也敢胡作非为。 李明楼道:“我相信项南能守好淮南道。” 既然她说了,姜亮当然不反驳,连连点头:“我相信他有这个本事。” 夸就对了。 李明楼看他一眼道:“我相信的可不是他的本事。” 拍错了?姜亮毫不羞愧,点头道:“我相信夫人的眼光。” 李明楼失笑:“我可没有什么眼光。” 上一世,她甚至是不睁眼,因为不需要看,父亲都安排好了。 但大都督一辈子眼光好,打下身家性命铸就了家业,却在最后一刻托付这家业子女的时候,看走了眼。 元吉三人有些黯然,项云项氏不可托付。 深信父亲的少女最后还是由此要认为给自己挑选的少年才俊可信吗? “我不是因为父亲才相信项南。”李明楼笑着解释,“我是相信项南和项云不一样。” 是叔侄,都是项氏,一家人都是野心勃勃,有什么不一样? 李明楼道:“项云是勃勃之念藏于心,为了这份不敢宣之与众的野心,无其不用。” 元吉问:“那项南呢?难道不是?为了交好剑南道,他能跟明琪小姐当夫妻,为了拿到宣武道,他再三纠缠小姐,不惜污名,难道他不是狼心狗肺无其不用?” 他是,而且他还能在用完之后,连射对方十箭。 李明楼伸手按了按心口,一箭杀死,九箭泄愤。 她深吸一口气,现在要做的不是愤怒,而是直面过往的悲惨,看清项南。 “他是。”她说道。 姜名道:“那小姐为什么说他跟项云不一样?可以相信他?” 李明楼道:“我不是相信他,我是相信他建功立业一举成名天下知的野心和期盼,他要成为的不是项氏,而是项南。” 这一世项南做的很多事,她都觉得陌生,那一世项南也是一直在外征战,但没有白袍军更没有什么宣武道收整,他不需要,项云给了他足够的剑南道兵马,让他厮杀征战建功立业。 这一世仅仅是因为没有剑南道兵马,项南才不得不自己杀出一条路吗? 李明楼想着项南当初写过的信,现在回想信上都是空乏的废话,但捏着鼻子仔细的想一遍,偶尔也能找出一两句难掩的真心实意。 比如项南会写打赢了一场,他是如何的欢喜雀跃,说到别人输了一场,换做是自己这一仗应该怎么打,指点江山意气风发,少年说,将来项南之名大夏人人皆知。 但她死之前,大夏人人皆知项氏子弟,李奉安之婿,至于她死后,杀妻证道的项南一鸣天下她就不知道了。 “他是个不甘人下,一心扬名,建功立业的人。”李明楼道,“建的是项南的功,不是项氏的功劳。” 元吉三人不说话了,若有所思。 李明楼伸手点了点淮南道的舆图。 “这天下能让他以项南之名建功立业的机会,除了我淮南道还能有谁更合适?” 姜亮凑近舆图一寸寸的看过。 “站在夫人的肩头上。”他说道,一拍舆图,“然后再把夫人一脚踩下去,天下不闻名,老天爷就是瞎了眼。” 项南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李明楼一笑,道:“姜先生快请他英雄救美吧。” 姜亮先纠正:“不是救美,是助美,项公子可不是什么仁善心肠,这世道谁都命都有定数,助人才可以是一桩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乐事。” 李明楼不说话了,对姜亮伸手做请,姜亮却没有提笔,而是起身:“夫人请稍等,如此至关紧要的大事,待我先去沐浴更衣焚香静心。” 李明楼笑了唤来小童吩咐,小童蹬蹬跑去安排,很快就安排好了,但姜亮却站在廊下望着天发呆,也不急着进去洗漱。 如果刘范在的话,肯定会嘲笑他这样郑重是要写信还是要祭天? 姜亮长长的吐口气,他当然不是为了写信而沐浴更衣焚香,小童站在他身边,听着老先生望天喃喃自语。 “我要进京了,我要进京了,我要进京了。” 说罢哈哈一笑甩着大袖子大摇大摆走进去室内,得意飞扬。 小童撇撇嘴,姜亮就是从京城逃难出来的,就算再进京也不过是故地重回,有什么好得意的。 姜亮去沐浴焚香了,元吉等人去调兵备战了,道衙在宋观察使等人的运作下也滚滚而动,李明楼坐在室内片刻的安静,她看着摆好的纸笔,该说的都说了,还有一点没必要说,她自己知道就可以了。 为自己建功立业的年轻人拿到了淮南道,会将淮南道视为自己的血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城一兵一卒,都会真心的爱护,不会肆意的耗损践踏。 这一点,也是项南和项云的不同。 天边日光最后一道余晖落下的时候,斥候营里最后一批斥候信兵也出发了。 大地没有陷入黑暗,反而亮起了点点火光,如同星辰遍布,如同星辰流转,结成一个个阵型。 元吉已经先一步出发去光州府大营为主帅了,方二和姜名站在扬州城军营里看着不断集结的兵马,除了兵马踏动地面的震动,远处隐隐还有爆竹声传来。 方二道:“看来今年我们要在京城里过年了。” 姜名没有说话,有些出神。 方二转过头忽的问:“你是怎么想的?” 姜名回过神,道:“当然是小姐必胜。” 方二道:“这还用说。” 姜名瞪眼:“那你还问?” 方二道:“我是问,小姐说淮南道对她来说不是家业,你想到什么了?你那时候欲言又止。” 姜名哦了声,夜色和火光中面容忽明忽暗。 “我没怎么想,我那时候听了小姐说的,她这样做倒是像凡夫俗妇说的”他说道,笑了笑,“立功德。” 不求名不求利不为身家,只为行善积德。 小姐行善积德做什么?成仙吗?方二摇摇头,不理会他了。 天光大亮,兵马的奔驰与官府的告示将楚国夫人驰援麟州的消息传遍淮南道各地。 看着急行军的兵马穿过,一处小城避让在路边的民众没有丝毫的紧张,兴奋的指指点点。 “这一去必然大胜。”有人大声说道,“楚国夫人一战救麟州,这是大夏大喜事。” 身边响起一片附和,这是理所当然的,人人皆知的。 但人人皆知理所当然中有声音缓缓沉沉飘落。 “不,这是大夏大悲事。” 第一百五十七章 善恶有思量 是谁这么讨打? 激动的民众扭头左右寻找,声音越过众人清晰可闻,声音的主人在人群中也格外的显眼。 此人身长如竹,披青布僧袍,穿草鞋带斗笠,一手握着木杖,一手放在身前,是个和尚。 在视线注视中,他的声音从斗笠下再次飘出:“生灵涂炭,人间地狱就要开始了。” 四周的人被说的怔怔,旋即哗然。 “胡说八道!” “楚国夫人是最仁善的人,平定乱世救民与水火。” 压低的斗笠掀起,露出一张蒙尘的脸,脸上一双眼锐利,他喝道:“楚国夫人是个恶鬼。” 一声断喝让四周人心神震动,张口结舌无声。 木和尚收起了断喝之气,看着四周的民众,沉声道:“灭火是善,但为灭火破堤引水,火退水淹,本该死的人没有被火烧死,被水淹死,本没有火患的人陷入汪洋泥沼,放火的人是恶鬼,做出这件事的人难道就不是恶鬼吗?” 四周的民众看着掀起斗笠的和尚,不知道是被话而震撼还是被和尚真容震撼,神情怔怔。 忽的一个人回过神大叫一声:“我知道了!” 木和尚看向此人,有人开悟了吗? 那人伸手指着木和尚:“他就是官府说的奸细!” 奸细?! 木和尚垂下视线,一声轻叹。 四周民众被这声喊醒过来,看着那说话的人,说话的人声音响亮。 “我在城外的客栈当伙计,差役曾来查过,说有个和尚,在四处窥探并妖言惑众。” “有人看到的话要及时上报其行踪。” “告示就贴在店里呢,不止我们,其他的店商铺都有。” 官府已经发过告示了,那就是真的确有其事,然后有人也想起来了跟着喊起来。 “我也听过,我们村长也说过,要警惕一个过路和尚,见到的话及时上报!” 四周的民众再无怔怔,精神振奋视线看向和尚所在:“你这” 但视线所在已经空无一人,嘈杂才起又瞬时无声,激动的兴奋的愤怒的情绪都变成了惊愕。 人呢? 众目睽睽之下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不是人,这才是鬼吧! 惊愕变成了惊惧,就要响起惊叫 “和尚是跑了!这个和尚功夫极好!”有人先一步喊起来,“所以官府只让见到行踪上报,不让捉拿。” 是跑了啊,跑就是怕了,和尚怕了他们就不怕了,众人松口气,有人不怕,喊着要抓和尚,有人谨慎喊着去报告官府,有人开始争论此人不是和尚,是奸细假扮,有人则感叹,明知有贼人,楚国夫人怕伤及无辜只让警惕不让民众捉拿,这不是善心是什么? 街上嘈杂喧哗,有人奔跑有人喊叫,木和尚在一条巷子里阔步而行,身后的热闹看不到他,他也不再看这些热闹,将斗笠戴在头上。 困在迷津之中的人,叫是叫不醒,只能击破这片迷津。 山南道衙所在府城没有淮南道这边的喧哗热闹。 城池紧闭,店铺关闭,街上倒是有民众还在走过,或者聚在街头低声紧张不安的交谈。 谈的自然都是叛军要攻打麟州了。 铺天盖地的叛军,有说十万有说十五万有说二十五万,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也有人安抚:“大家怕什么啊,不是来打我们的。” 还有人安抚:“大家不用怕,叛军打不了麟州的,麟州好多兵马,咱们山南道的兵马都在那里呢。” 不说这个还好,说了这个四周的人面色更加难看。 “打不了麟州,那就会打我们啊。”有人喃喃道,“贼不走空,叛军来了总不能闲着。” 兵马最先被调走,叛军打不了麟州顺手也能拿他们开刀,离麟州近就是这么倒霉啊。 “不怕,不怕。”有人深吸几口气再次安抚,“我们还有剑南道的兵马呢。” 这句话让大家面色稍缓。 街上有兵马疾驰而过,印证了他们的话,这些兵马英姿飒爽雄武,身后飞扬着剑南道的军旗。 “是啊,剑南道这两年还在我们这里设了兵营,练出好多兵。”有人高兴的说道,“比原来的卫兵只多不少!我们山南道不缺兵马守卫!而且,剑南道的都督也在我们这里呢。” 但这个被人反驳了:“那个小都督好像回剑南道了。” 相比于山南道,登天难进的剑南道才最安全。 “而且。”又有人犹豫一下,“听说剑南道的兵马也要去支援麟州呢。” 那就真完了,完了,完了 街上的民众面如死灰,道衙里的韩旭面色也很不好看,看着桌上的一封信,这个楚国夫人越来越得寸进尺了,上一次写信来问能不能把剑南道多余的铠甲兵器给一些,淮南道的兵马太多了,但装备不够。 兵器这种东西难道能私赠吗?他咬了咬牙,看在淮南道兵马也是卫军兵马,肉都在一个碗里的份上,找了些借口给了一批。 结果那女人竟然写信来大骂他无情无义。 “我们之间的深情,难道就值十车兵器铠甲吗?郎君啊,妾身在你心里连一座城的兵力都不如吗?你是不是有新欢了?” 什么深情,他们哪里来的深情,韩旭也在心里骂人,竟然要一座城的兵力装备?这女人把他当什么?禁脔吗? 当然,他没有回信骂她,他不会像个女人发疯。 但这个女人竟然更发疯了,这次写信来一开始嗔怪幽怨自己不理她,她怎么思念这些令人发酸的话,然后扯下美人皮囊,露出凶恶面容。 “借给我五万兵马,我要去截杀来自京城叛军,也算是为麟州出力。” “郎君,振武军就要有罪了,那我到时候怎么办?当初我不顾千军万马杀去救你,你就忍心看我受难吗?” “你要是不借我,我就要去朝廷告天子,你欺我这个妇人。” 韩旭将桌上的信一把攥起要撕烂,他韩旭心硬如铁,敢担忘恩负义之诛,也敢担起风流之污信还是没有撕烂,叠起来放进心口。 将来她要真去朝廷告,这也算是个证据吧。 他的眉头又竖起来,这个楚国夫人,怕振武军有罪,应该去劝告武鸦儿回防才对! 不对,这个楚国夫人才不是怕振武军有罪,分明是要借机索兵,张口就要五万啊,麟州那边皇帝才小心翼翼的问三万兵马可有多余? “韩大人,您在想什么?你的脸色不好啊。”有声音从外传来询问,“你是不是生病了?” 韩旭收整了神情,看着在门厅外探头的少年,少年脸上满是关切。 “都督,你怎么不告而别回剑南道了?”韩旭问,“可是畏惧了?” 李明玉迈进来断然否认:“怎么会畏惧?我只是回去办点事,我的家人都还在山南道呢。” 那是他故意留下掩人耳目的,李家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他根本就不在意。 教了这孩子一年多了,早就知道他不是个小孩子那么简单,韩旭看破不说破,这个时候也不计较他是否尊长爱幼孝道,也不计较他在听到麟州有难时不说派兵,反而跑回剑南道,是不是不忠君 只要说服李明玉带剑南道兵马去援助麟州,保住君王社稷,他是忠心还是争权夺利都不重要。 韩旭道:“你回来就好,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李明玉点头:“韩大人请讲。” 韩旭道:“明玉公子,你让你父亲泉下放心的时候到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听我一言 道衙里韩旭和李明玉相对而坐。 韩旭道:“我当初让张安王林去麟州,不让你去,是为” 李明玉打断他,笑嘻嘻道:“我知道,大人是为我好。” 韩旭纠正:“是为我好。” 李明玉一怔,哈哈笑了。 “张安王林已经成型,留在山南道不会有任何建树,反而会绊住我的手脚。”韩旭道,“送去皇帝跟前坐享其成,对他们对陛下都合适。” 李明玉嘻嘻一笑:“韩大人是我们剑南道的官,韩大人为了自己,也就是为了我。” 韩旭没有否认也没有反驳,道:“你年纪太小,在这种时候到陛下身边,没有人把你看在眼里,不仅原本属于你的兵马会成为别人建功立业的垫脚石,皇帝和所有人也都会忘记你。” 李明玉收起了嬉笑,认真的点头:“韩大人,你是个好人。” “我不是什么好人。”韩旭道,“我把你留下来也是为了让剑南道练兵备马,然后为大夏征战平叛。” 李明玉道:“所以你是好人,你不是为了你自己,你是心底无私天地宽的人,我这样的小孩跟着你才能走的更宽更远。” “我是为了大夏,明玉公子,你也不是小孩。”韩旭道,“现在是你为你自己和你父亲的荣耀,去到皇帝跟前的时候了。” 李明玉哦了声,屁股在椅子上扭了扭:“大人是说,现在我去了,陛下就能看到我了,也没有人能从我手里抢走我的东西了?” “是啊,武鸦儿远在天边,项云在外拦住叛军,这时候你站在皇帝跟前,就没有人挡住你了,至于有没有人能抢走你的东西,还是要看你。”韩旭看着李明玉,懵懂顽童气息已经褪去,少年初成,“你现在可以自己做事了,既然是自己做的事,别人想抢就没那么容易了。” 李明玉点点头,站起来施礼:“那韩大人,我这就去建功立业!” “都督尽管放心去,我韩旭会将都督的根基守好。”韩旭站起身还礼,又补充一句,“也是将我的根基守好。” 李明玉对他一笑,转身走出去,身子端正仪态沉稳,但临到门槛时,双脚一跳而过,透出几分少年顽皮。 山南道内兵马集结,少年都督身披铠甲,身后李字帅旗招展。 远处围观的百姓们看到这场面再也忍不住眼泪,倒是不是跟这少年都督多情深,而是悲痛靠山跑了 “大家不用怕,韩大人会留在这里,剑南道的兵营也在这里。”李明玉朗声说道,“而且我要去守护麟州,麟州无忧,那些叛军也不敢欺负大家了。” 民众们以更大的哭声来回应这个少年都督,不知道是感激他的安抚,还是更加绝望。 这些事李明玉就不放在身上了,安抚民心是韩旭做的事,回头抱拳:“韩大人,那我去了。” 韩旭点头一礼。 李明玉对他一笑:“韩大人,你其实真挺好的。” 韩旭没有说话,好啊不好的,说来说去没必要。 李明玉转过身将手中的长刀举起:“剑南道的兵将们听令,随我杀敌。” 城外万人齐吼:“杀敌!” 万马奔腾如云如龙滚滚向前,李明玉再次回头,韩旭以及府城都几乎看不清了。 “韩大人,你是个好人。”他嘻嘻一笑,自言自语,“但我是不能听你的安排,你为了你好,我要为了我姐姐好。” 不过,他将来会将给韩旭的金屋子打造的更大,让韩旭住的舒舒服服的。 如果将来韩旭年老色衰,姐姐不喜欢了,他会养他终老。 相州大雪纷飞,城池曾经有些起色繁华被风雪吹散,不见人影。 城池里外穿着黑亮铠甲罩着大红棉袍的兵将们一队队一列列不断的行走,马蹄声杂乱又有别样的韵律,恍若这座城池都变成了一个金甲战士,在缓缓的走动。 道衙里武鸦儿一如往日坐着看信,王力跟往日不同,满是风霜的脸上笑开了花。 “这次一路上都没有挨饿,油茶面吃完了,还有肉脯。”他眉飞色舞口水四溅的跟四周人讲述,“还有干梨,这干梨不好吃,你们知道梨怎么才好吃吗?蒸着吃,加糖。” 四周的男人呸他一声:“老王你出趟门就记着吃。” 王力不理会他们的嫉妒,叉腰大笑。 “还有马,这次我口舌得力,要了那女夫人多给十匹马,一路上折损了五匹,还剩下五匹。” 四周的男人们对他更大的呸声,揪住他在身上乱摸“还藏了什么好东西?”“吃的有没有?”“这么有本事了,只得了些吃的喝的五匹马可不行”。 厅堂里喧闹一片。 王力从人群中挣扎出来:“我这当然不算本事,真正的本事是乌鸦。乌鸦,楚国夫人可是答应我出兵的,她在信上没有反悔吧?” 说到至关重要的大事,打闹的男人们都安静下来看武鸦儿。 武鸦儿看了眼信,道:“出兵吗?没有反悔,她说了出兵。” 王力抚掌:“这就安心了,那个女人晾了我好几天,差点以为要骗我。” 一不小心把实话说出来,四周男人们哄笑打趣。 “我吃点亏受冷落没什么,只要楚国夫人肯出兵就好。”王力制止众人,神情激动,“别的不说,淮南道那边的兵马真是又多又结实,只要他们出兵,京城去麟州的那些孙子们定然有去无回,咱们就可以安心的跟安康山打个痛快,到时候谁还敢嘲笑诋毁咱们半句。” 男人们都含笑点头。 武鸦儿也笑了笑,道:“等候时机备战吧。” 男人们应声是,只要麟州那边一开战,京城的叛军和麟州陷入混战,他们就可以动手了。 王力憧憬着动手之后:“到时候说不定能杀了安康山,夺回京城呢!” 想到这个他浑身发麻,这种大功劳可以封侯拜相了吧? 王力唧唧咕咕想东想西又想到楚国夫人。 “她会不会又觉得吃亏了?到时候再给她请个封赏好了。” 他看武鸦儿一笑。 武鸦儿对他笑了笑:“不用担心。” 不用担心她会不会觉得吃亏,更不用担心给她请封补偿。 她在信上说,武鸦儿,你不用请我助你解麟州之围,我请你助我夺京城吧。 她可真敢想啊,武鸦儿忍不住再次微微笑,果然是个大贼。 打京城,武鸦儿想过,有多难,看他现在都不打就知道了,如果不是因为安康山故意用麟州来威胁,他这次根本就不想动。 跟安康山打一战,是要分出生死的一战。 这一战要么叛军死,要么卫军死,不是外表上看的生死,是气势和运势,生的一方扶摇直上,越战越勇,死的一方从此苟延残喘,名存实亡。 当然这一战是不可避免的,他没有哄骗皇帝,按照他的估计明年,最迟成元八年初他一定能杀死安康山的生机,夺回京城。 听到他这样说,她在回信上说我信你,你想的没错,你就是在那个时候做到的。 这句话看起有些奇怪。 武鸦儿看了两遍但也看不出什么,那就不看了,只需要看到她说她信他说的就好。 然后她说了更奇怪的话。 “但那是因为你没有我。” “现在你有我啊,不用等明年,现在我们就可以试一试了。” “武鸦儿,你相信我,这样做,对我们都会好。” 她说相信她,她说我们武鸦儿抿抿嘴。 王力用胳膊撞了撞武鸦儿:“你笑什么?” 武鸦儿道:“高兴就笑了啊。”看他问,“你不高兴吗?” 王力嘿嘿的笑了:“高兴高兴。” 几个披甲少年咚咚跑进来,其中一个大声喊:“义父,我可以出发了咿,力叔叔!” 王力咧到嘴边的笑顿时收回去,转身就往武鸦儿身后躲,但武孝已经扑过来了,抓着他的胳膊晃荡,身上的配刀弓弩哗啦响。 “力叔我好想你啊” “想我可以,别把口水擦我胳膊上!” “力叔,你有没有给我们带礼物?” “夫人让信兵给你们的东西不是都给了吗?” “力叔那是义母给我们的,你作为叔叔出门一趟给我们带了什么?” “闲话不要说,不是要出发了吗?我们速去准备!” 吵吵闹闹的屋子里的大男人们小男人们乱哄哄的走了出去,武鸦儿在后由亲兵披上大红斗篷,按了按胸口,斗篷下铠甲后衣袍内贴身放着的家信。 现在他有她,那他就按照她说的试试吧。 第一百五十九章 家人的叮嘱 成元六年末,大夏的冬日变得更加肃杀,到处都是兵马,到处都有流离失所,有的兵马在疾驰奔走,有的兵马在快逃蜷缩。 “但南公子你不要动。” 一座山脚下驿站的小厅堂里,项南和一个老仆相对而坐,二人之间的桌子上摆着两个大包袱。 项南在翻看包袱,老仆在说话。 “不管哪里的卫兵动,六老爷说南公子你的宣武道你的白袍军都不要动。” 项南埋在一个大包袱里翻来翻去,一面听老仆碎碎说话,一面不时说几句话。 “这是母亲给我做的棉鞋吗?果然跟小时候一样,还是那么难看。” “祖父的信怎么放在盒子里?哦,哦,竟然是祖父最喜欢的茶给我送来了。” 他一心三用,还能抬起头对老仆点头。 “我知道了,六叔还有什么吩咐?” 老仆慈祥一笑:“不是吩咐,是交代,六老爷详细要说的都在信上。” 项南在包袱里翻出几封信,拿着其中一封摇了摇:“找到了。” 要打开看,门外有卫兵通报:“县衙里来人了。” 项南放下信,道声进来吧。 门帘掀起,一个官吏带着人走进来,竟然送来两个炭炉。 “县令让我们送来。”官吏说道,“这驿站本就年久失修,战乱更荒废,屋子里一时修不好,至少让它暖起来。” 项南含笑道谢。 官吏让人摆好炉子,又笑吟吟道:“是楚国夫人那边特意送来的炭呢,烧起来又暖又香。” 项南笑着点头,官吏不再多言带着人离开了、 官吏进来之前老仆已经起身站起来退到一旁,安静的看着这一幕,此时他走到火炉边,伸手抚了抚:“还真是很香,老太爷没有用过这种,只怕麟州的皇帝也没有。” 项南道:“楚国夫人有钱呐。” 火炉摆进来没多久,老仆脸上身上残存的风霜褪去,笑意也舒展了很多,道:“是楚国夫人特意送给南公子的吧。” 否则一个小小的县令哪里能用得上?不过是托个名义。 项南哈的摆手摇头:“她才不会。” 那县令如此客气,是因为让自己带着兵来震慑当地一家大族,大族不算多豪门,只是枝叶繁茂根深,恨不得在这里做土皇帝 这些他没有详细说,老仆也没有问,看着白衣公子心想他那轻松随意的回答,这语气很了解楚国夫人了啊。 项南没注意老仆怎么想,将几封信摆在桌子上一一的看,看了爹娘祖父项九鼎的,再看李明琪的,捏着齐阿城的,一视同仁。 “不错啊,太原府看起来热热闹闹的嘛。” “有李家有齐家的兵马,又有那么多世家大族的护卫听令,太原府的民众可以放心了。” “祖父是不是很头疼?两个大小姐不好伺候吧?” “不过,这两位小姐写的信,都挺义正言辞明事理的。” 老仆浑不在意的摆手:“老太爷说了不用管她们。” 项南点点头:“是了,不管她们怎么闹,做的不对坏的是她们自己的姓氏,做的功劳就是咱们家的名声。” 老仆看着年轻公子,似乎跟小时候没有变,但长了几岁多了几年历练,温润如玉的笑中总有些看不真切了。 老仆不去深究年轻公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不管他想什么,他都是想的项家的事。 “这些做给外人看的事,公子不用在意。”他说道,“看看六老爷的信吧。” 项南郑重拆开项云的信仔细的看,眉头时而皱起时而舒展,看完信若有所思。 “麟州之战。”他问,“真不用我援助?” “六老爷说了,其实京城的叛军没有那么容易能打麟州。”老仆道,“只要打了这一战,接下来就可以以守为攻。” 项南道:“不管怎么说叛军数目也不少,此战还是有很大风险。” “输了也无妨。”老仆道,“除了齐山东南道支援,韩旭那边已经让剑南道来守麟州。” 项南问:“如果叔父领剑南道兵马的话,胜算更大。” “有剑南道的名义就够了。”老仆摇头,又道,“公子切记守好宣武道,不要离开半步。” 项南看手中的信:“叔父真要打京城了吗?” 项云在信上说,麟州之战其实是次要的,真正的战机在京城。 麟州之战后不论谁输赢,都要陷入混乱,如果败了,退守待机,如果胜了,就可以直接杀向京城。 “兵马呢?”项南道,“宣武道其实没有多少兵马可用。” 这点项云在信上没有说。 “六爷谨慎,尚未周密的事不会落在纸上。”老仆说道,“不过他在舆图和沙盘上演习的时候我听明白了。” 首先,如果麟州之战得胜,项云就会和齐山趁胜追击,项南协助,后方由剑南道做防。 还是不够吗?不怕,还有武鸦儿。 “武鸦儿现在盘踞相州不肯出手,但我们真打京城他就不可能不动手了。” “他盘踞相州为什么,为了屯兵壮大势力,为了让朝廷皇帝依赖他,京城如果被打下来,谁还依赖他啊。” “他一定会来抢功。” “但是,太晚了,第一战是我们先打的,他就只能是协助我们了。” 老仆说到这里忍不住哈哈一笑,伸手扳着手指。 “守麟州的剑南道是我们的亲戚,齐山是都督引荐排兵布阵的,谁的功劳多呢?非我项氏莫属。” 项南听的也心驰神往,眼睛亮亮问:“那到时候我也有功劳吧?” 老仆道:“南公子当然有。” 项南思索:“那时候我的功劳是来自李大都督女婿还是齐大都督女婿呢?” 老仆哈哈一笑:“当然两个都是,公子身担李齐两份大功。” 项南也哈哈大笑:“说得对!” 只可惜现在不便饮酒,他只能和老仆简单吃了饭菜,奔波辛苦的老仆便去歇息了。 陈二走进来,咚的一声将一壶酒放在桌子上,打断了项南的出神。 “干吗?”项南看他一眼,“想喝酒,我会罚你哦。” 陈二呸了声:“让你喝呢,浇浇愁。” 项南不解:“我浇什么愁?” 陈二斜眼看他:“每次收到家信你都愁眉苦脸的,我这是体贴你。” 项南哈哈笑了。 “你别装了,看看你的脸,这么长。”陈二嗤笑,伸手比划。 项南笑着从包袱里翻出三个核桃:“来来” 陈二摆手:“我不吃。” 项南将核桃按在桌子上:“不是让你吃,我问你,摆在你面前有三份功劳,你要哪个?” 功劳?陈二虽然不懂,但伸手将三个核桃都抓在手里:“你傻啊,当然都要。” 项南嘻嘻一笑,从他手里抠走一个,晃了晃。 “我就只要一个。”他说道,将核桃塞进胸口,压在一封信上,低下头能从衣服缝隙里看到信封上的落款,一个大大的楚字,他抬起头打断要说话陈二,“还有,你说错了,酒你自己喝吧。” 他对将酒壶塞给陈二。 “我今天收到的可不只是家信。” 他两只手在嘴边将嘴角往上一拉,做出笑的姿态。 陈二一怔,旋即明白了,能咧嘴笑成这样 “楚国夫人又给你写信了?写的什么见不得人的” 他扔下核桃酒壶就去抢 项南几步跳开:“见不得人的,当然不给你看!” 门外有人冲进来,门帘掀起,寒风趁机而入,吹得屋子里的人一阵寒战。 “都尉!”来人大喊,“麟州打起来了!” 第一百六十章 一战而起 从京城疾驰逼近的叛军,一路过城穿山,如一张巨大的手掌拍向麟州,所过之处山破城败民死兵退,直到停在麟州五百里外。 隔着一道道起伏的山梁,密密麻麻的卫军铺天盖地。 两军对垒,寒冬腊月的风雪都凝固了。 凝固了有一段时间 似乎都等着对方先出手,但双方都没有出手,每日兵马挑衅斥候刺探进行一些小规模的对战。 就在以为要熬过年关时,有另外一支兵马先出手了。 不是在这里,是从叛军后方,一支兵马从东南斜插出现,犹如一支利剑狠狠的捅在叛军的腰里。 项云站在丘陵的最高处,抬头看更高处。 几架高高的望杆车上信兵挥动旗帜传达远处的战况。 寒冬腊月的风穿梭带来鬼哭狼嚎,地面颤抖让人的心都跟着摇晃,恍若在大海中颠簸。 “东南道兵马袭击的是叛军西翼,约有三万。”一个副将收回视线说斥候那边报来的消息,“此时占上风。” “已经确定安庆忠在这里?”项云问。 副将点头:“中军大营在五十里外,有一杆明黄龙旗,有一杆织金安字大旗。” 安康山称帝自然用了龙旗,被封为郑王的安庆忠所谓奉旨出征,军中自然摆有龙旗。 “有斥候亲眼见安庆忠巡查大营。”副将补充道,又看向前方,“但东南道的兵马对战到现在,中军大营始终未动。” 项云笑了笑:“那就让我们去见见这位郑王的真容。” 伴着他一声令下,副将抬手示意,号兵们吹响呜呜的号角,望杆车上的信兵们变幻旗帜挥动。 铺天盖地的卫军开始慢慢的移动,乍一看很慢,近看就能体会到雷霆之气。 骑兵在前慢慢的散开,披甲阵兵们速度也越来越快,蹄声如雷,呼喝声滚滚,如决堤的洪水无边无际的扑向几层起伏外的一片片兵马。 几百里外的厮杀冲破天际。 坐在鲁王宫里的皇帝站起来:“这地面在震动啊。” 崔征看着才坐下来又站起来的皇帝,道:“陛下,那不是麟州外对战的动静,这是守卫麟州的兵马在奔驰。” 皇帝哦了声坐下来,叹口气:“不知道怎么样?这贼兵来的这么快,项都督带的兵马不多啊。” 殿内只有张安在君前,如今战事紧张,张安王林戒守麟州时刻保证一人在军中。 听到皇帝担心,张安道:“陛下放心,项都督带去了四万兵马,都是挑出的精兵良将,其中一多半都是我们从山南道带来。” 皇帝嗯嗯啊啊对他的话不放在心上。 崔征道:“齐都督那边协助的还有三万兵马。” 在心里算了算,七八万兵马的话,就算是号称十万的叛军也没那么轻松了,皇帝坐稳了身子:“没想到竟然是齐都督先动手。” 崔征纠正道:“是项都督有谋,这是事先商议好的攻击不备。” 相爷就是这样公正,谁有功就是谁有功,绝不顺从皇帝随意称赞,那么谁有错就是有错,他崔征也坦坦然然。 皇帝笑了笑:“那也得齐都督的兵马有勇才能成行。” 看着君臣二人一人称赞一人,站在殿内的张安忍不住插话道:“外有项都督齐都督有勇有谋,再加上即将到来的剑南道,此战定让叛贼有来无回。” 他提醒的好,皇帝忙问:“剑南道的兵马到了吗?” 崔征淡淡道:“如果到了,张都督王都督定然会来禀告。” 到现在都没有大张旗鼓的说,自然是没有到。 皇帝脸上没有失望,宽慰道:“剑南道的路不好走,离这里又远,不急不急。” 张安忙点头:“是啊是啊,这次兵马多走得慢,韩大人说是从剑南道调集的四万精兵,由李明玉李都督亲自为帅。” 皇帝连连点头,崔征皱眉,是兵马多还是因为这个孩子都督走的慢啊?征战大事这个小儿都督跟着凑什么热闹。 万一这小儿胆小如鼠害怕了,动摇了军心岂不是添麻烦? 他也知道这小儿都督为什么要亲自督率,是为了来皇帝跟前争功露脸了,以前武鸦儿在,轮不到他这小儿,现在武鸦儿离开了,麟州又到了危急时刻,这时候就有他出头的机会了。 不过他也知道为什么韩旭不拦住这小儿都督,这小儿离开剑南道韩旭就再无牵绊了。 也好,相比于这些武将,崔征还是更相信文臣,你们要争名要夺利,都给你们,只要朝廷的根基在,总有拨乱反正清明的那一天。 崔征半闭着眼没有再去质问。 张安松口气,但自己心里也是焦急的,按理说剑南道的兵马应该到了,韩旭不会骗他们吧?也不应该啊,那是欺骗朝廷,韩旭和剑南道小儿难道不想活了? 也不对,现在这个时候欺骗朝廷可都活的好好的,欺骗朝廷也不能叫欺骗,还可以说是反叛 剑南道要是叛了,那麟州可就危险了! 要是麟州真危险了,他怎么办?嗯,他好歹跟那位小都督同吃同住那么久,应该算是有几分情义吧,到时候 张安站在殿内胡思乱想,把自己吓的脸色发白,心神不宁,总觉得要出什么事。 念头闪过殿外报王林来了。 王林急急奔来:“不好了。” 一语成谶!张安身子一麻脱口先问:“剑南道杀过来了?” 王林被他的话说的反而一愣,吓的差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回过神一跺脚:“那假王奸诈设了假中军大营,项都督反被围困。” 皇帝从龙椅上站起来,张安面色更白,殿内一片嗡嗡 相爷崔征面不改色,问:“项都督如何?” 王林咽了口水,道:“项都督没事,但是项都督又从麟州调走三万大军!” 张安大吃一惊:“怎么能让他调走三万大军!那我麟州怎么办?” 王林喊冤:“他的信兵手中拿着龙旗圣令,麟州大军由他调动,我根本拦不住,让他来见陛下,那信兵只说战事紧急将在外请恕不能见君命” 这时候他们才知道,原本以为分庭抗争,其实这麟州的兵马都捏在项云手里,真是好恨! 他们两人一言一语盖过了殿内嗡嗡,让喧闹更乱。 有太监引着一个兵将进来:“陛下,都督不是被困,只是扑空,请陛下放心,都督虽然扑空,但安庆忠也被引出来,此战胜负还未定!” 张安怒声道:“既然已经扑空了,速速回防才对,怎么还要追击?麟州兵马调走,被偷袭可怎么办?” 信兵不理会他,只对皇帝道:“都督说了此战能定成败,如果不战,回防会造成军心混乱,只有战才能让麟州安全。” 他说罢重重叩头。 “请陛下放心,都督说再有三万兵马,又有东南道兵马共助,此战必胜。” 张安王林只道荒唐,殿内其他臣子嗡嗡议论七嘴八舌,皇帝在龙椅前失魂落魄 相爷崔征一语定势:“战事没有人比身在其中的项都督更清楚,一切都听他的!” 有了相爷做论断,皇帝便安心的坐下来,制止了殿内众臣的乱纷纷,命那信兵自去。 信兵施礼不再迟疑疾奔而去。 殿内的议事也散去,文武大臣们各自忙碌,心神不安的守麟州。 崔征对张安王林叮嘱完,又低声道:“再催韩旭,问剑南道援兵到底走到哪里?” 张安王林白着脸急匆匆去了,这边崔征回头看到退朝的皇帝又走出来。 “相爷,紧要关头,朕还是去军营坐镇吧。”他说道。 刚调兵时皇帝就去了军营,后来被崔征劝回来,现在事态紧急皇帝自然在宫里坐不住。 “也好。”崔征没有阻拦,想到什么指了指偏殿,“不过请陛下稍等,前几日的奏折公文臣已经看完了,请陛下朱批后再去军营,接下来的奏折臣到时候会送去军营。” 皇帝说声好,走回偏殿,崔征让人取来厚厚的一摞奏章,一面递给皇帝,一面数着。 “数目不对。”他说道,翻了翻箱子,“少了两个。” 太监神情不安:“桌子上只有这些啊。” 另一个太监便立刻要去再找,崔征道声罢了:“我去找吧,免得耽搁时间。” 皇帝安抚道:“相爷不急,一会儿送军营就好。” 崔征应声是,让皇帝先看这些,他去找找,找到就送来,找不到就改日送军营。 崔征离开了,殿内只余下两个小太监,一个研墨一个整理皇帝批阅的奏章,安静又流畅,很快就批完了。 皇帝起身:“走走,速去军营。” 不等两个小太监,他就到了门口,冬日天寒,麟州物资匮乏,皇宫里炭火紧张,为了保暖门窗都紧闭,加了厚厚的门帘。 两个小太监在后边慌慌的装奏章,皇帝自己伸手掀起门帘拉门,一拉门没开,再一拉,门外有门锁哗啦响 皇帝一怔,不可置信,再用力一拉,两扇结实的殿门咣当一撞,锁子展露在拉开的缝隙中,明亮厚重结实。 皇帝一声大喊:“天也!” 第一百六十一章 险象环生 太监宫女们都绕路避开一间大殿,但鲁王宫太小了,不管怎么绕也挡不住哭声钻进耳朵。 他们面色惨白神情无措,在大夏皇宫那么多年,从不知道大臣还能把皇帝锁起来,真是匪夷所思。 但仔细想象也没什么匪夷所思的,先帝喝毒酒自尽,宠臣安康山反叛称帝 崔相爷把皇帝锁起来也没什么奇怪的。 这样想好像还是有些不对,把崔相爷和安康山相提并论 不管了,皇后都不管,说朝廷大事,听从相爷的。 而相爷当然是为了陛下好。 大殿门内有皇帝在哭,门外跪了一地的太监叩头。 “陛下,您不能以身涉险啊。” “您要保重龙体。” “您不能去军营。” 皇帝靠在门上,跟着这些太监苦口婆心:“这种时候朕怎么能躲在宫内?这算什么与麟州共存亡?朕要是不出去与军民共难,麟州才会危险,朕也会危险。” 但不管他怎么说,太监们就是不放行。 钥匙在相爷手里,皇后说听相爷的,禁军被叮嘱要保护皇帝安全,所有人都一心一意守护皇帝,绝不让皇帝涉险。 皇帝靠在门板上将哭声咬碎,涉险?崔征这老匹夫心里想什么,他还能不知道?把他锁起来是要防止他跑掉! 这才是让他涉险!送他去死! 皇帝环视四周,这个殿内可没有通往外界的密道啊 “陛下请宽心。”门外一个太监安抚皇帝,“三皇子跟着相爷去军营了,三皇子与军民共战。” 宽心? 皇帝停下哭泣,没有半点悲伤的脸上,遍布阴冷和凶狠。 三皇子。 皇后。 崔征。 原来如此。 这是找好了朕的替代,就要让朕吸引叛军,让朕去送死,死在这麟州,死在这鲁王宫! 皇帝再次呜呜的哭起来,什么君臣什么夫妻父子,人心太坏了,人心坏透了。 寒风穿梭在山丘之间呜呜咽咽,鬼哭狼嚎。 人的哭声已经绝迹了。 散落满地沟壑的尸首被流出的血冻在地上,收尸很不容易,尤其是敌我尸首混杂,拉一个同袍的尸首,站起来两个人,差点砸倒这个卫兵。 “去他娘的。”那卫兵被吓了一跳,松开手踹了一脚,干脆不收尸了。 收尸的同伴大多数跟他一样,大家的力气都不多了,伤心都没力气,觉得这时候还是多休息一下的好。 副将干脆跟主将说:“别收拾了,放把火烧了,也算是入土为安。” 主将面色凝重,并不在意的这些小事,摆摆手:“穿上这身衣服的时候就已经卖了命入土为安了。” 他看向前方,从呜呜的风中分辨着。 “安庆忠到底还有多少兵马?项都督说有四五万,这么多,真是上愁,打还是不打?” 副将看寒冬遮盖的前方,几十里外的状况是看不清的,但能想象出来厮杀的场面。 范阳兵真是能打,他心里忍不住嘀咕,比先前遇到的叛军都凶猛数十倍,如果不是项云那边及时动手,他们差点就要先退兵了。 “不过安庆忠被引出来了。”副将道,“项都督又调了三万兵马来,三军合围,就算抓不住安庆忠,也能将他吓走了。” 主将蹲在寒风里摸着下巴:“抓不住安庆忠,把他吓走也是大功一件” 副将道:“那我们动手吧,项都督说让我们依旧从西边进攻安庆忠的左翼,只要斩断它,安庆忠的大阵,就能被他冲垮。” 主将思索片刻看着四周散布的兵马:“我们已经折损这么多啊,这要是再冲阵,至少要再折损一半。” “大人,折损一半能击退叛军也值了。”副将道。 主将呸了声站起来,道:“折算这么多,一定要更值才能回本,大都督来之前叮嘱过,咱们可不能闷头直冲傻乎乎的为他项云做嫁衣” 他看向前方。 “让斥候盯着,待他们再打一阵,咱们再出手。” 那时候叛军被项云消耗更多,他们就能消耗少一点,而且更危急的时候出战功劳也越大。 他们站着向前观望 几十里外的场面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激烈。 一批批兵马在大地上奔跑,如散漫的潮水涌向四面八方。 中军大阵中高高的望杆车上,信兵们挥动着旗帜,鼓声号角传达着号令,地面上奔跑的兵马变成了一块硕大的磨盘,随着缓缓的转动,将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叛军稻谷一样卷入其中碾碎 石磨大阵很厉害,但稻谷源源不断,拥堵了石磨,石磨会偶尔出现凝滞,这一凝滞稻谷就会淹没一角石磨 而且石磨只能守,不能攻。 只守的话,他们就危险了。 喊杀声震耳欲聋,地面的震动令人心悸。 “只要东南道的兵马扯开叛军一角。”项云站在中军大阵中,神态平静道,“我们的大阵就能化为铡刀,切断这一层层的稻草。” 就算斩杀不了安庆忠,也足矣让畏惧而退。 副将们明白,这是早就筹划好的计策,所以当叛军大营扑空时并没有惊慌失措,当安庆忠率兵把他们围住时也没有绝望。 但 “东南道的兵马怎么还没动手?”一个副将问,“他们还在等什么?” 更有副将干脆说道:“他们是不是被吓跑了?都督不该跟他们说安庆忠有四万兵马,少说一点就好。” “如果我说少了,他们才会立刻就跑了。”项云摇头,“他们不傻,反而很精明,这边的情况心里有数,我故意说少,他们会认为形势危急我在骗他们过去送死,实话实说,他们自己掂量有机会能打,有功劳可争,他们才敢来战。” 副将们点点头,项都督对东南道的心思揣摩的很透。 “那他们怎么还不来?”一个副将还是忍不住问。 项云看东南方向,了然道:“他们在等我们打的更厉害更惨更需要他们出现的时候。” 副将们愤愤又无奈,如今天下卫道兵马都已经不是不是从前了,各怀心思,算了,也不求更多,肯出兵奋战就已经很好了。 那就再坚持一段吧,虽然叛军凶猛,望杆上的信兵说能看到安庆忠的大旗所在,这次是真的,大旗下有高大的车驾 双方兵马相比,他们更多,更何况还有即将到来的四万援兵。 正在此时有斥候被亲兵架着浑身浴血的冲过来。 “都督,大事不好。”他喊道,“麟州来的援兵被叛军伏击截住了。” 如一声震雷,中军大营这边都愣住了。 “怎么可能?”副将们喊道,“哪来的叛军?” 斥候呕出几口血:“是,浙西,安德忠的叛军从江南道西南穿过来的,速度极快!” 四周嗡嗡议论一片。 项云面色沉沉:“那这次,可真要糟了。” 滚滚前行的兵马变的有些混乱,主将勒住嘶鸣的马儿,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几个神情慌张的斥候。 “你们说什么?麟州的援军被截住了?大约有万数叛军?”他喝问道。 斥候们点头:“我们亲眼所见,还被叛军的斥候发现了,十几个兄弟只剩下我们几个逃回来。” “那这次,可就糟了。”主将喃喃,看向前方,毫不迟疑的调转马头,“快走!” 他一声令下,数万兵马滚滚跟随,如潮水退去。 日升日落,厮杀似乎从未停歇,区别只是声音大和声音小。 从远处看大地上两军相撞是石磨与稻谷,近处看则是血肉的搏杀。 相撞混在一起的人兵器一阵乱刺乱砍,伴着血肉横飞倒下一片。 石磨被撞击,被吞没,变得向豆腐一样松散,站在望车上,能清楚的看到军阵在不断的收缩。 “都督,已经坚守两日了。” “援军被截住,又怕叛军进攻麟州,不会冒死冲杀过来了。” “东南道的兵马到现在都没来,定然是跑了。” “都督,不能再等了。” 副将们神情焦忧劝道。 “都督,杀出重围撤军吧。” 项云神情倒是依旧平静,闻言轻叹一笑:“也罢,既然如此,那就不强求了,此战我们败了。” 胜在预料中,败也在预料中。 他做事一向是存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 胜败乃兵家常事,能与叛军一战,也足够安抚皇帝朝臣民众们的心了。 项云抬手示意:“变阵,突围。” 望杆上信兵们旗帜转换,鼓声长号呜呜,原本旋转方圆的石磨渐渐的分散又合拢,变成了利剑,宽厚的剑身托着犀利的剑头转向叛军一个方位插去 势如破竹。 看到这一幕,安庆忠在车驾上大笑起身,肥胖的身子踩得车发出咯吱响,他挥舞着手。 “项云要逃了!” “两军对战靠的锐气,一退气散溃败。” “将士们,给我杀了项云!” 安庆忠手抚了抚头上的玉冠,这是获封郑王后,安康山亲自从国库中挑选出来赠与他的。 他看向前方。 “就算杀不了项云,也要把他们赶到别的地方,不要让他们跑到我哥哥的兵马那里呀。” “这份功劳,是我的。” 就算不是他的,也不能是安德忠的。 反正他能与麟州兵马一战,已经就是可以向父皇炫耀的功劳了。 “杀!杀!此战过后,人人都能赏金,将官都能升职!” 安庆忠指着前方大喊。 回应他的是齐声呼喝,震天动地气势如虹。 但下一刻,后方一阵躁动,恍若滚滚的湖水中被陡然砸进一块巨石,溅起水花。 “王爷!王爷!不好了!卫军有援兵来袭!左侧大营被攻破了!” 安庆忠一惊:“不可能,东南道的兵马已经跑了,麟州的援军被浙西的拦住,哪来的援兵?” 难道是淮南道?不对,淮南道那边他们也盯着呢,迟迟未动 “王爷,是剑南道。”斥候喊道,伸手指着。 安庆忠回首望去,见远处的天边有铺天盖地的兵马涌来,旗帜滚滚,如雷如龙 “都督!有援兵!” 化作一条长龙摇首摆尾要冲出去的卫军,跟死命咬住不放的叛军纠缠在一起。 不止兵士,将官们也都开始挥刀冲杀。 几个副将向项云围拢,带来最新的消息,一个个欣喜如狂。 项云手中握刀,一刀劈开扑上来的一个叛军,血溅了一身,纵然已经跟叛军近身搏杀,他的神情依旧淡然从容。 “东南道的兵马又杀过来了吗?”他问。 斥候喊道:“不是,是剑南道!大都督,你的剑南道的兵马来了!” 这一退很多兵士胆气战意溃散,一泻千里,死在叛军甚至死在了自己人的践踏之下,虽然最终能杀出一条生路,但很多人还是会死在这里 现在有了援军很多兵将就能活下来了。 虽然不惧死,但临死有生机,谁也会狂喜,斥候太高兴,喊出人人皆知但很久没有提及的事,项云是剑南道出身,他就是剑南道的人。 危难之时还是自己人肯救自己人啊。 项云听到这句话,原本平静的面色顿变,脚下不稳一个横刀才站住。 “剑南道,怎么来了?”他问,“不是去麟州吗?” 副将们也都陷入狂喜:“定然是得知我们被困所以来驰援!” 项云看向远处,原本涌来的叛军开始打旋,困顿不再前进,更大的厮杀声如浪潮似乎要吞没一切 战场上厮杀不长眼,李奉安就是死在战场上,他现在也在战场上,如果 这时候,是最危险的时候! “速走!”项云喝道,向前冲去,将手中长刀一挥,将刚杀过卫兵防卫漏来的一个叛军劈成两半。 副将们吓了一跳,是不是说错了?这时候不是应该立刻就地结阵守营,等候与援军汇合吗? 还要向外杀?岂不是更危险? 他们一时愣神,项云已经向前冲了出去,砍飞一个叛军,好似力气用尽,又好像因为四下张望,身形步伐凌乱,一个错步踩在沟壑上踉跄,而就在此时,一个叛军握着长枪冲过来 “都督小心!” 伴着惊呼,项云挥刀砍飞了这个叛军,但是耳边也响起噗嗤一声 他低下头,看着插在胸口的长枪,长枪诸人被他斩杀,枪杆也被斩断,但枪头穿透了铠甲没入了心口 看吧,他就猜到了,战场,剑南道,危险 项云向后倒去,奇怪的是,感受不到疼痛,原本撕破耳膜的厮杀声也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他能看到冬天的天,能看到挤到眼前惊恐的副将亲兵们的脸,但他们喊声说什么他一概听不到 这就是要死了吗? 死原来是这样的轻松的吗? 轻飘飘的,什么都没了 没了,念头闪过项云不由张开口,不,甘心!不!他怎么能死了?他的时运刚开始 不知道是不是他一张口,七窍重开,耳边也恢复了声音。 “剑南道驰援!” “项都督何在?” 围着项云的副将们回头,看到叛军又被击退了一片,有一队兵马从中劈开杀过来,旗帜烈烈,上有剑南道三字。 副将们又悲又痛的迎接:“项都督他” 项云已经出气不吸气了,像一条鱼张着口。 不行了。 枪刺入心口,活不了了。 “不要怕。”有声音哈哈一笑,“有我在,死不了。” 什么?这都死不了?他是谁,神仙吗? 副将们惊愕的看去,见剑南道的兵马中有一人,此人枯瘦如竹,眼小如豆,不穿铠甲不携刀枪,身上只背着一个箱子,从昏暗的冬日阴云施施然而来 “我乃剑南道李都督麾下第一得力大夫军中人称扁鹊在世华佗重生救苦救难活神仙号猎先生大名季良是也。” 那人一口气说出一长串,听的大家喘不过气,眼发昏,听不懂 项云也听不懂,意识涣散中却恍惚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但又哪里不同。 项云闭上眼,昏死过去。 第一百六十二章 救命有神医和少年 昏死,不是死。 能感受到疼痛,能听到四周的嘈杂。 兵马在跑动,厮杀声震天,像潮水不断的打过来,打在耳边,身子都在起伏。 有人大喊都督,叛军打来了。 项云漂浮的意识瞬时凝住,他想起来了,他在打安庆忠,情况不妙,他在突围,受伤了。 是了,他只是此战败了,只是受伤了,并不是死了。 没死就好!只要不死,战败了受伤了都不是大事,都有机会重来。 项云猛地睁开眼,一片光亮刺目,还有几张熟悉的面孔,这是他的副将亲兵 “都督!” 看到项云睁开眼,他们一怔,旋即狂喜的大喊。 项云嗯了声,点点头:“扶我起来” 但他说了话却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而这些亲兵副将也不再看他,而是向外边大喊。 “神仙!” 神仙?什么意思?项云怔怔,下一刻剧痛袭来,整个人恍若被一刀劈开,他发出痛呼,想要伸手去抓自己的刀,发现手抬不起来,他也不是身在千军万马中,而是躺在床上。 怎么回事? “醒了吗?” 一个声音传来,同时脚步走近。 项云看去,梦里的那个似曾相似的男人居高临下俯瞰 “神仙!”亲兵副将们大喊,激动的对这个男人叩拜,“都督真的活了。” “当然活着了。”那男人抬着下巴,神情倨傲,如神仙看蝼蚁众生,“我说的话难道还有假?” 先前不是做梦,一切都是真的,项云闭了闭眼,忍受着撕心裂肺的痛。 他昏死后,这是第七天。 他昏死后,发生了惊心动魄的事。 “这位神仙把都督开膛破肚,把心挖开缝上了!” 那叛军的长枪刺中了项云的心,没有人能在心被刺中之下活着,当时一片混乱中,那个从千军万马中飘然而至的男人说他可以缝好受伤的心。 听起来不可思议,但这时候已经没有选择了,更何况这个男人来自剑南道。 在四周混战厮杀中,这个男人打开箱子,拿出一把刀在项云身上开始厮杀。 “劈开了都督的胸” “都督,老和扶着那枪头都吓哭了。” “胡说,我那时担心都督才哭的。” 项云听着他们的讲述,想象不到当时的场面,劈开胸膛,在心肺上穿针走线 如果不是这些亲兵副将都这样说,他还以为大家一起在做梦。 这样的技艺,只能称为神仙之术了。 而这样的神仙,是 看到项云看过来,那男人对他微微一笑,亲兵副将们停下七嘴八舌,介绍神仙的来历。 “这是剑南道李都督麾下第一得力大夫军中人称扁鹊在世华佗重生救苦救难活神仙号猎先生大名季良是也。” 这么长的一段话,如果其他时候有人在他们面前说,他们听不完就把人一脚踹开。 但现在他们将这段话一口气说的熟练无比,就好像是能保命护身的咒语。 待他们说完,季良对项云淡然一笑:“叫我季良就可以了。” 项云对季良要抬手施礼,但最终无力放弃,只诚恳道:“多谢季先生救命之恩。” 季良道:“项都督现在很痛吧?” 亲兵副将这才从狂喜中注意到项云痛苦的面色,颤抖的身子,能活命,痛对他们来说就是忽略不计的小事了,一时不察。 “都督,您怎么样?”他们急问,担忧的看季良,“都督他可能熬过去?” 人心总是不足,既然活了,就希望能活的更好一些。 季良道:“如果是别人,我不敢说能熬过去,但项都督能醒过来,就一定能熬过去。” 他的神情赞叹,黑豆小眼看着项云闪闪发亮。 “项都督真有大毅力。” 他的话就是神仙断言了,亲兵副将们大喜。 季良便又奉送了一句定言:“半年之后,项都督便能活动自如,虽然不能舞刀弄枪,走路骑马饮茶喝酒与常人无异。” 那就跟先前没有丝毫区别了!身为将官,尤其是项云这般大都督地位,并不需要亲自骑马冲锋陷阵,除了披甲带械来往军营,跟朝廷的文官大臣没什么区别。 亲兵副将们顿时又哭又笑。 项云一颗受伤的心也更安稳了,如果不能起身行动自如,只能躺在床上,大都督这个称号也就只剩下一个称号了。 只要他能恢复如初,别说等半年,一年两年三年都无所谓。 他项云在这里,一切都还能握在手里。 “多谢季先生。”他说道,忍着剧痛看亲兵副将,“战事如何?” 亲兵副将们一面擦泪一面欢喜道“都督不用担心,安庆忠被打跑了”“虽然叛军没有退走,但也没有再敢进攻”“都督,剑南道李都督携带” 他们的话没说完,有少年尖声喊:“项叔叔!” 紧接着便是蹬蹬的脚步响。 亲兵副将们忙让开,项云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年扑过来,他的脸上有李奉安的轮廓,有李奉安没有的美貌 李明玉站在床边,抓住床沿,眼泪如珍珠般滚落:“项叔叔” 三个字便抵千言万语,四周的亲兵副将们眼泪忍不住也跟着掉下来。 项云道:“你长大了,不要哭。” 李明玉眼泪滚滚:“我长大了也是会害怕啊。” 少年言语清澈赤纯无法反驳,亲兵副将都看的不忍心,忙道:“李都督听到消息后从战营中奔来,一直守着都督。” 项云眉头微微皱:“可去见过陛下” 他的话没说完,外边又有声音道:“项都督快快安心,朕一切都好。” 陛下! 项云一怔,床边的亲兵副将们忙施礼后退,一个明黄的身影站在室内。 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 “项叔叔,陛下听闻消息后也过来了,这几日也一直守在这里呢。”李明玉道,“项叔叔你不用担心,我已经见过陛下了,没有失礼。” 皇帝神情欢喜又哀叹:“项都督,都这时候了,不要拘小节了。” 项云撑着撕心裂肺动了动要起身:“陛下,您怎么能来这里,如今时候臣有负圣望。” 一口气说了三件事,最终颓然无声。 “兵家胜败是常事,项都督千万不要自责。”皇帝肃容道,“正是如今危急时候,人人皆兵,朕哪里都去的。” 项云道:“陛下圣明,是臣迂腐了。” 李明玉道:“项都督请放心,剑南道兵马已经击退叛军,此时四万兵马在麟州外结阵为防。” 不再称呼叔叔,一声都督出口便是同等官身,李明玉眼泪收起,青涩的面容肃重,腰背挺直。 皇帝含笑道:“是啊是啊,有明玉在,项都督你放心养伤。” 项云应声是,看亲兵副将们,道:“你们也不要在这里了,去协同明玉守城攻战。” 亲兵副将们齐声应是。 话说到这里,项云身上已经被汗水打湿,季良便请大家退出去,给项云灌了一碗药。 “都督暂且睡去,否则疼也要疼死了。” 项云昏昏沉沉拜别皇帝,但皇帝和李明玉并没有离开,不知道是在这里还是站在门外说话,一声声的传来。 “还好明玉你们赶来的及时啊” “陛下,臣便擅自做主去援助项都督,还望陛下恕罪” “朕怎么会怪罪?项都督如果出了事,外边防线溃散,麟州就是再多兵马也难免一场厮杀明玉你小小年纪,有勇有谋啊。” “陛下谬赞了,臣还不能像项都督这样亲自上阵杀敌” “要是到了都像项都督这样亲自上阵的地步,那朕也要亲自上阵了” “陛下,那臣就随陛下回军营,征战的事臣就交付将士们” “这就对了,请随朕来吧” 君臣相谈甚欢啊,项云撕心裂肺疼晕过去了。 军营里兵马列队,文武百官出迎,看着皇帝与一个少年携手进来,少年看起来身形瘦小,但不知道是因为身上的铠甲兵器,还是因为远处围护麟州的一层层剑南道卫兵,没有人小瞧他,也没有人有半点嬉笑小儿都督。 这个小儿都督携带兵马,在麟州最危急的时候杀过来,救了项云,吓退了安庆忠,让他们安定了心神。 三皇子俯首施礼,皇帝忙一手扶起,左右上下看,满面担心关切,但想到身侧的少年都督,又一声感叹:“吾儿,以后你也要像李都督这般英勇无畏啊,明玉比你还小三岁。” 三皇子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一头的少年,眼中有好奇有敬佩,郑重的点头,对李明玉抬手一礼:“李都督辛苦了。” 李明玉还礼落落大方:“见过三皇子。” 崔征上前施礼,神情坦然。 皇帝看他一眼,叹气道:“相爷啊,朕把李都督送来,这就回皇宫。” 崔征道:“陛下圣明。” 李明玉想到什么,停下脚:“陛下,臣有件事” 皇帝立刻道:“但说无妨。” 李明玉道:“臣要将父亲给的一个大夫送去前方军中。” 他说的大夫是谁,皇帝立刻就知道了,神情惊讶:“那个季先生神医在世,你要送去前方阵中?那真是太危险了。” 大夫危险,李明玉也危险,这种神医能起死回生必须留在身边才最安心啊。 “神医就应该在最需要他的地方,季先生能多救一人,就多一人守卫麟州,我麟州百姓,朝廷圣上才能更无忧。”李明玉摇头,又道,“韩大人教我说这才是真正的勇武之道。” 皇帝欣慰大笑:“韩大人教的好啊。” 崔征在一旁也点点头,板着的脸缓和许多,显然对韩旭对李明玉都很满意。 张安王林也都迎上来,丝毫不觉得他是个孩子,坦然的道:“都督来了就好了,外边交给你大家就放心了。” 李明玉对三皇子彬彬有礼,对崔征尊敬,对张安王林亲切随和。 “有我在,请陛下和大家放心。” 他又大言不惭毫不谦逊,带着少年的稚气。 但没有人嘲笑,这有什么好笑的?事实已经证明了啊。 不少文武官员看着站在皇帝身边的少年,含笑感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厮杀后的战场已经清理了,尸首虽然看不到了,但血迹还残存在冬日的大地上,放眼向前看,隔着几道山梁就是密密麻麻的叛军阵营 季良纵马还想向前冲,被跟随的兵马及时拦住。 “季先生,太危险了。”他们说道。 季良掀起兜帽,双眼闪闪亮:“什么危险,这是天下最舒适的地方啊。” 猎先生疯言疯语大家已经习惯,护卫们默不作声,按照吩咐只让猎先生做他该做的事。 季良也没有真的发疯冲过去,沉浸在救治项云的回忆里。 “太刺激了,一来就有这么重的伤,小都督果然没有骗我,这里就是我季良最喜欢的地方。” 说到这里又停顿下。 “那是这里有趣,还是相州振武军那里有趣呢?小碗这个小子,写信描述的伤情也越来越诱人只恨他太蠢了,不如我自己动手畅快淋漓。” “那到底是在这里好呢,还是去相州?” 季良伸手抓头,就像面对锅碗都是美食,不知道该先吃哪个,不由按住头大叫。 “可恨我季良没有三头六臂!” 对季良的胡言乱语,卫兵们淡然如同没看到,一个卫兵忽的低声道:“过年了。” 这话让诸人一怔,然后才想起来今天是腊月最后一天。 他们看向前方,没有爆竹声,也没有人群往来热闹,天地间一片肃杀。 明天,新的一年就到来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来去一声喝断 成元六年最后一天过去了,成元七年的第一天到来了,但这一个新年听不到爆竹声声。 宣武道边境荒野的营帐外只有马蹄声声。 项南看着老仆送来的信,终于松口气放下了提着的心。 “叔父被剑南道来的神医救回来了。”他说道,“真是谢天谢地。” 陈二心有余悸:“打仗真可怕。” 小兵说死就死了,当了大都督的人也是如此。 项南被他的说的有些想笑,但这次没有调笑他,郑重点头道:“是,打仗太可怕了,所以我们要努力的打,尽快把它打没了。” 陈二瞥了他一眼,道:“还去不去麟州?” 项南一笑:“当然不去了,我叔父说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让我离开宣武道。” 陈二哼哼两声,看着项南走出营帐,号令启程,但所指的方向却有些不对 “等等,你这要去哪里?”陈二喊道。 项南在马背上回头道:“去淮南道啊。” 陈二看着他,又低头看手指,想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离开宣武道和去淮南道,这到底是一句话还是两句话,是一个意思还是两个意思。 身穿白袍的兵马都向一个方向滚滚而去,其间夹杂着剑南道卫兵的们,虽然衣着不同,但前进的脚步始终一致。 看来这是早就传达了的命令,当然并不是说每个人都知道,主帅传副将,副将传旅率,一层层的传达一层层,每一个兵将只需要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需要知道整体要做成什么样,依旧可以拼凑成一方大阵。 更何况他们要去的是淮南道,淮南道的楚国夫人的大旗早就在他们身边跑来跑去了,他们去淮南道跑一跑好像也理所当然。 “去淮南道干什么?楚国夫人已经走了吧。”陈二说道,“思慕已久,现在还是没机会一见了。” 项南有些怅然:“是啊,我们这边从光州走最近,她从扬州就直接到宣武道了,我应该快马加鞭,去送送她,此一去这么危险,谁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 陈二知道楚国夫人去做什么,项南收到的那封楚国夫人的信,最终没有让他看,当然以前的信也不让他看,但告诉了他内容。 楚国夫人说要去助夫一战。 陈二知道武鸦儿没有去援助麟州,他觉得吧,没去就没去吧,现在去也太晚了,本来早该去的。 还算他命好,有个媳妇。 媳妇出面去援助麟州,也算是挽回振武军的面子了。 “我看也不是没机会,你就在宣武道等着说不定就遇上了。”陈二道,“现在麟州有剑南道,楚国夫人去不去都无所谓了。” 项南嗯嗯啊啊,纵马向前。 陈二伸手揪住缰绳:“你没听到我说的?” 项南回头看这小亲兵面色沉沉,不是以往的生气,而是凝重,便忙也郑重问:“听到了啊,干吗?” 陈二道:“那你还要去淮南道?你以为楚国夫人不在,我们就能趁机抢占淮南道?” 项南惊讶道:“行啊陈二,竟然能看出我真正的心思了,看来你也没那么光明磊落啊。” 陈二冷笑又怅然:“这世道人的心思都是赤裸裸的摆在人前,根本就不用掩饰。” 项南一说去淮南道,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这跟楚国夫人让人举着旗跟着他们在宣武道跑来跑去,其实是一个意思。 楚国夫人要把淮南道的旗帜插在宣武道。 项南当然也可以把白袍军的旗插在淮南道。 但是宣武道可以说是收整,因为人心不齐,对淮南道的话,就只能说是抢夺了。 陈二将项南的缰绳揪到身边,咬牙切齿道:“你就不怕楚国夫人打花你的脸!还是你觉得振武军要失势了?武鸦儿敢不去援助麟州,麟州不一定敢责罚武鸦儿!” 项南看着陈二点头:“连这一点也看清楚了,二狗你真是适应这个世道了。” 陈二要发怒,项南按住他的手,道:“你听我说,不是我失心疯了去趁楚国夫人离开抢占淮南道,而是楚国夫人请我帮忙守淮南道。” 陈二狐疑的打量他:“那是楚国夫人失心疯了?” 项南哈哈笑了,抬手抚鬓:“早说了啊,因为我长的美,楚国夫人对我情有独钟深信不疑,以一道托付终身” 陈二呸呸几声打断他:“我不信!” 项南收起嬉笑,道:“我原本也不信,她会对我如此信任。” 想到看到信上那女子说,我要去助夫一战,淮南道就托付给公子你了,他当时还忍不住揉揉眼,以为自己看花眼了。 揉揉眼,还是这句话,她写的简单利索,说的轻轻飘飘,似乎说的不是一道地域军民,而是天气风景。 “与公子相交不多,但皆是生死紧要关头,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心里很清楚。” “若这世道还论光明磊落,公子便是仅存寥寥中之一。” 项南的嘴角不由弯了弯,她虽然没说,这仅存寥寥中也有她吧。 “大概是泗水互不相识,却能互助一战,大概是淮南道路过,窥见危急,不避讳而提醒,又大概是图谋宣武道,心有余力不足而坦然借势” “你我之间无须说其他,只谈利害,你助我守淮南道,我分你名利,你若抢我名利,我便打你痛快。” 项南将缰绳一挣拉回:“她敢托付,我难道不敢接吗?”又对陈二挤挤眼,“而且,我敢接敢要敢抢,难道还不敢跟她打吗?” 她打过他,他就还给她嘛,她打不过的话,那就再去打别人要其他的地方嘛,都是大夏的天地,不分你我。 项南夺回了缰绳拍马,陈二回过神:“可是你叔父说了,要你守在宣武道!” 项南道:“守在宣武道干什么?穿着嫁衣” 他展开双臂低头看自己,仿佛端详女子端详自己的嫁衣。 “还是两件嫁衣然后去给别人建功立业吗?” 他哈哈一笑,将袖子一抛,拍马向前。 “既然有机会建功立业,我倒是更愿意给别人做嫁衣,而不是穿别人给的嫁衣。” 白袍小将疾驰而去,陈二呆呆原地没有再追上去,他伸手抓了抓头,事实证明,他根本就看不透这个世道这些人! 想不透看不透就不想了,陈二咬牙切齿跟上去,指着那白袍小将的背影:“如果那人不是楚国夫人,你还会不会这样做!” 项南没有回头,将马鞭甩了甩:“废话,当然不会啊。” 陈二呸了声,看透清明:“说一千道一万,你还是被人迷惑了!” 前方的小将再不理会,陈二心里恨恨,你跑的再快,也见不到楚国夫人,楚国夫人早就离开淮南道了。 但陈二狗这次说的不对,楚国夫人此时还没有离开淮南道,她骑着马刚出扬州城。 淮南道的大军已经提前出发了,她落后一步,安排好淮南道诸事,才前去坐镇。 楚国夫人要出征的消息也不再隐瞒,虽然具体出征的目的事关重大还在保密。 成元七年正月冬日阴寒,漫天阴云没有阻碍民众的脚步,大家从城里一直送到城外,城外大路上也有无数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 李明楼恢复了先前的装扮,裹着斗篷罩住全身,包包在一旁撑着黑伞,身边有兵马开路护送。 涌来送行的民众很多,都有秩序没有阻挡路途,只是在路边摇手相送。 “夫人早些回来啊。” “夫人一路平安。” 虽然征战无情,多少人一别就再无相见,但对于楚国夫人出征,大家都以欢笑祝福相送。 楚国夫人一定会平安,楚国夫人是神仙,就算楚国夫人不在淮南道,他们也能得到庇佑。 李明楼对民众偶尔报以点头,大多数时候都在纵马疾驰,一心赶路。 这里她都安排好了,官民生死无忧,她也就不用分心。 大路笔直仿佛直通向天边,天边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他似乎很远,又很快走近,站在大路天地之间似乎很小,又陡然身形变大。 李明楼只觉得眼一花,看着前方山一般的黑影压过来,而前方的护卫,路边的民众一瞬间都消失了,天地间只有她与这个撞过的人。 人到了眼前,青布棉袍,手持木杖,脚踏草鞋,年轻的和尚满面风霜,一双眼如雷如电。 “李明楼!还不下马止步!”他喝道。 马儿一声嘶鸣,李明楼的头顶恍若有万道雷来,劈开了密布的阴云,金灿灿的日光倾泻。 她一声尖叫,滚落在地。 日光穿过黑伞,穿透了黑袍,李明楼恍若赤身裸体在天地之间,一瞬间炙烤的皮焦肉烂。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天道无情回头是岸 这感觉李明楼不陌生。 她刚醒来从驿站掉头又遇到山石滚落侥幸逃生,天亮遇到阳光后,就是这样滚到在地上。 日光照在她身上,她裸露的肌肤就像火一样燃烧起来,然后皮开肉绽,一块块的腐烂。 方二用衣服遮盖了她的肌肤蒙住了头脸,像鬼一样不见天日。 避开了日光,不会当场火烧般痛死,但衣服遮盖下的肌肤,还在持续溃烂。 直到在窦县的那个山村,她开始成为雀儿,有了丈夫有了婆母,她可以像个人一样走在青天白日下。 她知道这是因为她骗了老天爷,所以一直避免被叫破身份。 项南出现的时候,她遮掩过去了。 面对武鸦儿的时候,武鸦儿没有说破她是假的。 但她一直警惕着,果然老天爷是不会放过她的。 李明楼在地上翻滚,每一次的翻滚好像能压灭身上燃烧的火,但这是没用的,因为她翻滚过来,其他地方就开始燃烧。 这个和尚,是什么人?他怎么知道自己是谁? 李明楼涣散的意识努力的想,中六说,在抓一个和尚,和尚妖言惑众,到处说夫人是恶鬼,但这个和尚很厉害,一直没抓住 很厉害的和尚,能看出她是恶鬼的和尚 能看出她是披着人皮的死去的恶鬼的和尚,能不能看出她这个恶鬼是怎么死的,能不能看出害了她一家人的人是不是也是恶鬼? 和尚向前迈了一步,阴影如山,躺在山脚下的李明楼侥幸逃开了日光的炙烤,苟延残喘。 “李明楼,速速停下胡作非为,回你本该回的地方,叫你本该叫的名字,做你本该做的事,否则只有死路一条。”和尚声音从山顶滚滚而落,“李明楼,回头是岸。” 回头,是岸? 李明楼在山脚下抬起头,看着万道金光中高高的身影“我回头,不是岸,是万丈深渊,我不能后退啊,往前是死,退后也是死,为什么非要我死?” 山上滚落的声音悲悯又沉静“草木本命,一岁一枯荣,这一岁你是枯命,既然你侥幸堪破天机,就当一念静心,再修来世做人。” 李明楼撑起身子,想要看清金光中和尚的脸,只可惜那张脸像天一样广阔高远,云遮雾绕。 “我死过了,我现在又活了。”她说道,“我这不就是再修来世吗?我这不是做人吗?” 高大的身影摇头“你知道你是谁,这就不是来世,这是现世,你若没有忘记你是谁,你就不是人,是死而不散的鬼。” 阴影遮挡日光,李明楼的疼痛减轻,她有力气站起来,听着话有些茫然又有些想笑“那我怎么办?我知道我是谁,难道要我忘了我是谁?” 高大的身影道“一念静心,跳出红尘外,李明楼,你要识得如今你是你,你又不是你。” 李明楼听明白了“那就是要我坐着等死?我要是不想死呢?” 高大身影中的声音似乎笑了“李明楼,不是你想不想,违逆天道,便是死路一条。” 他说完这句话,身影陡然消失,被挡住的日光如万箭齐发倾泻而来,刚站起来的李明楼一声惨叫再次滚倒在地上。 日光炙烤着她的皮肉,刺穿她的骨头,李明楼双手捂住脸想要抵挡,但双手变成了白骨森森,那个如山的身影不见了,声音如日光般无处不在。 “李明楼,你一人不死,致时令混乱,当枯者乱生,当生者枯死。” 李明楼明白他的意思,她不死,导致很多原本该死的人也变的不死,比如元吉,韩旭,导致了原本不该死的人死了,比如严茂,这是她认识的人,不认识的有多少就更不知道了。 但是 她用枯骨双手捂着脸去看日光,问“为什么我该死,别人不该死?为什么我要被人害死,害死我的人就可以不死?天道不是该惩恶扬善吗?安康山,项云,才是害无数人死去的恶人,怎么你不去惩罚他们?反而来惩罚我?” 头顶上落下的声音平静而无情“李明楼,你错了,天地不仁,无分善恶,皆是应运而生,该生则生,当死则死,没有为什么。” 应运而生,那就是说她李明楼这一世没有生运,只有死路一条,是理所当然。 日光透过枯骨双手,灼烧的双眼流下一道道血,李明楼能感受剥皮拆骨的疼痛,灵魂和肉体被拆开,于是她又能看到自己的样子,不人不鬼的样子,皮开肉绽,身上燃着烧着火,血从皮肉里涌出,皮肉一块块的掉落。 她正在腐烂,她的意识也在涣散。 看着这一幕声音也变的悲悯“李明楼,你死而复生窥破天机,是个意外,你若愿意忘记你是谁,便能拨乱反正,重归大道,从此无痛无害无忧。” 无痛无害无忧,就像上一次,她活的轻松自在无忧无虑,只是最后死的有些惨,但再惨也死了,死了万事空,什么都感受不到了,不痛不苦,无喜无悲 堪破天机,其实不是什么好事。 “李明楼,你可愿意忘记?” 那声音在耳边回响询问。 李明楼抬起头,双手已经枯骨,脸大概也烧成了骨头,日光如万箭无边无际无休无止。 “天地之间,你无所遁形,侥幸一日躲藏他人名之下,岂能躲藏一生?” “只要忘记,就无须再痛苦,便可以回头上岸。” 万箭日光中伸出一只手,手遮住了一片日光,在李明楼的身上投下阴影。 这阴影所在之处,腐烂的皮肉便慢慢的恢复。 “李明楼,你可愿意忘记?” “李明楼,你可愿意忘记?” “李明楼,你可愿意忘记?” 一声比一声悲悯,一声比一声响亮,一声接一声,声声如雷,不断的在头顶打落,将这具燃烧腐烂的身骨一寸一寸的打断。 李明楼想 她看着夺命的金光以及金光中的可救命的手,慢慢的摇头,一块块皮肉从脸上脖子里跌落。 “我不想忘记。”她说道。 悲悯的声音陡然如震雷“冥顽不化!” 巨大的手掌与日光一起重重的拍下。 李明楼一声叫,腐烂的皮肉像烂泥,骨架像枯枝,被拍在地上。 “你可愿意忘记!”声音再次怒喝。 剧烈的疼痛让李明楼涣散的意识反而凝聚,她低头看着撑在地上的双手,枯骨上三个金镯子撞在一起发出响声 “如果忘记,我何必再活一次?”她说道,手撑着地一寸寸的起身,“还不如死了。” “孽障受死!”声音喝道,手掌再次拍下来。 刚起身的李明楼再次被拍在地上,她抬起头大喊“为什么非要我死?既然那些人没有为什么可以活着,可以作恶,那我为什么不能没有为什么的活着?你对他们说没有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有为什么?” 疼痛让她流出血泪,但却发出大笑的声音。 “你这和尚,口口声声天道,口口声声不分善恶对错,那你为什么要管我?你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 “凭什么该死的就不能生,不该死的不能死?” “我既然活了,我就能活!我就要活着!” 巨大的手掌没有再拍下来,金光中的身影摇摇头,声音遗憾“李明楼,我不是要你死,我是在救你,我若不救你,你便活不了。” 李明楼哈哈几声笑“你这救,让我生不如死,我不用你救,我就要自己活。” 滚落的声音沉静而无情“我看你,如何活。” 手掌收了回去,照在李明楼身上的阴影再次消散,日光瞬时如箭齐发刺入她的身上肉里骨头。 李明楼惨叫颤抖,撑起的身子滚到在地上。 “李明楼,回头是岸。” “李明楼,休要向前。” 不,她就要向前,她就不回头。 李明楼爬起来,站起来 “李明楼,你看前方,你看这天地,大道之下,你无所遁形,你如何活?” 李明楼看着前方,前方天上万剑垂下,地上万剑密布,刀山火海。 她不知道怎么活,她反正就是要活。 李明楼抬脚向前迈去,一步迈出脚下利剑穿透,她弯了腰想要一次缓解剧痛,天上的日光如箭洒在她的身上,她像只刺猬,血淋淋的蜷缩颤抖,而在她身后,有手掌投下一片阴影 悲悯的佛号跌落“李明楼,回头是岸。” 李明楼蜷缩着身子,用手将一只脚扳着向前挪了一步,亦如先前那一步,利剑穿脚,万箭落头顶。 她抬起头看着前方,前方刀山火海无边无际,要一直这样走下去啊。 这样可怎么走下去啊,李明楼低下头。 “李明楼,回头是岸。” “李明楼,回头是岸。” 四面的声音扑来,李明楼双手把先前那只脚从剑上拔出来,往前迈了一步,她眼泪滚落,或许是血水吧,又或许是掉下的皮肉,都无所谓了。 每迈出一步,她的身子就蜷缩一次,但没有倒在地上。 每迈出一步,她都要靠双手来扳着腿脚,从利剑上拔出来,放到前方另一从利剑上,用力的踩下去。 只有用力的踩下去,才能站稳,才能向前迈步。 佛号已经听不到了,李明楼只能听到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气,气里满是风声,风在她腐烂的露出骨架的胸膛里穿梭,她其实已经看不到前方什么样子了,眼珠子是不是已经掉下来了 现在她和武夫人一样了吧,武鸦儿如果来了,她和武夫人一起蒙着眼站在他面前,是不是就更像他的媳妇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 双手搬着一只脚,似乎搬起来了,又似乎根本没有搬动,或许到现在她根本就没有迈出几步,但无关紧要,她还站着,还再向前走 走到死的那一刻为止。 李明楼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脚被穿透,有火在皮肉里燃烧,冒出黑烟,她伸手拍了拍,然后将脚向前挪去,前方原本平整的地面瞬时冒出一层寒光闪闪的利箭 李明楼将脚用力的踩上去,这一次利箭没有穿透她的脚,而是突然不见了。 李明楼的脚踩在地上,疼痛虽然已经麻木,但也更敏感,脚不痛? 她愣了下,看着地面,不止脚下,四周的利箭也在嗖嗖的缩回去,火光熄灭了,她抬起头,洒下的日光也少了一块,一片阴影遮住了她。 不是手掌,李明楼回头看了眼,那只手掌还在她的身后,她抬头看天,万道金光中,有一块乌云,不止一块乌云,还有更多的乌云从四面飘过来,一道道金光被乌云挡住 阴天了吗?太阳被遮住了? 李明楼忍不住站起来,虽然乌云没有遮住所有的日光,但眼可见的前方,刀山火海已经消失了一半,至少可以走路了。 怎么回事? “夫人,光州府沂州好多人也来送夫人了。” 包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一瞬间金光利剑火烧,枯骨皮肉腐烂,如山的身影,循环的佛号,痛苦的喘息顿消。 天地寂静。 第一百六十五章 真耶幻耶 寂静只是一瞬间,旋即嘈杂扑面。 李明楼睁开眼。 她还坐在马背上,手里握着缰绳,斗篷裹着身子,包包的黑伞遮盖头顶,前后左右兵马拥簇,路边是涌涌的人群。 “夫人,一路平安啊!” “夫人,早去早回!” “夫人,此一去建功立业!”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金戴银也有麻布草鞋,还有不少人举着箩筐,箩筐里装满了各种杂物。 “夫人,这是我家煮的肉,夫人带着路上吃吧。” “夫人,这是我家珍藏的酒水,冬日天寒带上暖身子吧。” 李明楼的视线扫过他们,包包在一旁指着:“我认得,那是咱们光州府的百姓,我见过的。” 光州府啊 还有窦县的 还有 “夫人,俺们没东西送您,能跟着您去沿路做生意吗?” 还有人大喊,这话引得一片笑骂。 “笑什么啊,俺们不白跟,夫人需要什么,俺们到时候就给夫人送来什么。” 李明楼面纱后的嘴角忍不住也弯了弯,她看向四周,四周还有人群扶老携幼的赶来 先前,是幻觉? 李明楼抬起头看天上,天上一如先前,阴云密布,阴云后似乎有一道道金光闪闪而退。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衣袍遮盖下的手指发白,有一片片红斑也正在变浅。 她看向前方,前方大路笔直,并没有拦路的山,也没有和尚,更没有刀山火海 “夫人?”包包询问,“要下马吗?” 为什么突然停了?夫人是要跟远来送行的民众说说话吗? 李明楼深吸一口气,斗篷滑下遮盖了裸露的手指,一抖缰绳:“不用,走吧。” 马儿迈步融入原本就没有停下的护卫们中滚滚向前。 暮色沉沉的时候,兵马原地扎营,冬日篝火点燃如同银河。 兵士们卸下铠甲围坐,一桶桶的肉汤炖菜一箩筐的蒸饼送上来,营地里响起一片欢声笑语。 中军大营这边送来的饭菜是一样的,但包包在门外拦住了,对送饭两个卫兵摇头:“夫人说不吃了。” 两个卫兵有些担心:“夫人是不是赶路太累了?” 没有人认为是嫌弃士兵们的饭菜,楚国夫人已经多次跟着他们出征了,风餐露宿从未叫苦。 包包再次摇头:“夫人看起来精神不太好,但应该不是因为赶路。” 他看了眼营帐,厚厚的营帐透过光亮,隐隐可见其内坐着的身影。 李明楼整个人还包裹的严严密密,她对着灯慢慢的掀起衣袖,胳膊并没有火辣辣的炙烤起来,肌肤光洁如玉,幻觉? 她有些恍惚,但幻觉也太真切了吧?而且她为什么突然会有幻觉? 这一定不是幻觉,那个和尚 李明楼记得就是因为看到一个和尚出现在大路上,她才开始产生幻觉。 那个幻觉太真实了,真实到她回想一下就能疼的晕过去。 那不是幻觉,那时候如果不是一片片乌云出现遮住了日光,李明楼肯定自己会死。 她抚摸手臂,肌肤光滑,但稍微用力就能感受到其内传来疼痛,就像被剑刺穿被火烧过,就像里面的肉溃烂 她刚醒来时是老天爷在对付她,让她不能见日光不能违背前世的命运,现在她用了雀儿的身份,避开了老天爷,于是便出现一个和尚,这个和尚洞悉一切,知道她的身份来历,所以替天行道 “包包。”李明楼喊道。 包包立刻从营帐外进来:“夫人。” 李明楼问:“出扬州城的时候,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和尚?” 包包想了想摇头:“没看到。”但他知道李明楼说的是什么,肃容问,“夫人,是不是那个妖言惑众的一直没抓到的和尚?他又出现了吗?我这就传令六大人” 李明楼摆手:“不用。” 以前她听元吉和宋观察使说过这件事,认为只是叛军的把戏,这个乱世到处都在妖言惑众,她能被宣扬为仙人在世,自然也有人要诋毁她。 但现在看来,这个和尚不一般,是冲她来的,还是不要让中六等兵士民众们冒险了。 包包见李明楼不说话,迟疑一下轻声道:“夫人,吃点东西吧,明天还要继续赶路。” 李明楼点点头道声好,包包大喜招呼外边等候的两个兵将饭菜送进来。 李明楼迟疑一下,慢慢的摘下兜帽解开斗篷,屋子里有灯光,营帐被掀开外边有火光,她露出的脸和肌肤没有皮开肉绽腐烂,只有些隐隐的疼,不知道是真的疼,还是她未褪去的幻觉。 幻觉里刀山火海在眼前,她还迈步走过去,既然她现在还活着,就要吃饭。 李明楼低下头大口喝汤吃饼。 在冬日深夜荒野里,木和尚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没有篝火也没有热汤菜,木杖摆在身边,断裂成两半。 他闭着眼,北风凌冽中,头上脸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汗,他的身子在颤抖,就像有怪物在他身体里乱闯,直到闯到胸口,咽喉 木和尚张开口,吐出一口浓黑的血,剧烈的咳嗽。 他睁开眼抬头看天,天空乌云密布不见月光星河。 聚集在那个女人身边违逆天道而生的人太多了,那些本该是鬼的人涌涌而至,鬼气森森竟然让他的金光退避幻境崩溃功亏一篑。 木和尚披夜色端坐。 “鬼气遮天。”他用手擦嘴角的血,沙哑道,“日月无光。” 北地的荒野里,马蹄震破夜色,火把然然,大地震动,兵马恍若长龙蜿蜒,吞天吞月。 “我不明白。”王力追上中军阵中的武鸦儿,愤怒的喊道,“我们为什么去打史朝?” 明明说好去打京城,怎么突然北上了? “因为可以和梁老大人前后夹击,史朝打的容易。”武鸦儿大声道。 王力呸了声:“我们和梁老大人前后夹击?那史朝也可以和安康山前后夹击我们!那就成我们被打的容易了!” 武鸦儿道:“我们就是要打安康山,他来了正好。” 王力发出一声大叫:“这样我们会被他打死的!” 武鸦儿也一声大叫,在夜色里如夜枭鸣叫。 “谁打死谁可不一定!” “他敢来打我,我就敢打死他!” 日升日落,寒风在大地上吹来吹去,大地上到处奔跑着兵马,踏碎了二月的春风,麟州不见半点春意。 自从剑南道兵马驻扎麟州后,皇帝再也没有去过军营,安坐在皇宫大殿内,没有悲喜焦忧,沉稳的面对一切磨难,直到这一日信兵疾奔报来消息。 “陛下,武鸦儿武都督与史朝大战。” 皇帝在龙椅上露出惊讶的神情,旋即又了然:“武都督是要收复整个北地啊,不错不错。” 北地收复了,虽然对麟州没有什么用,但到底是好事嘛,恭喜武都督,坐稳北地了。 信兵抬起头,喘口气将没说完的话说出来:“安康山亲率大军,出京袭击武都督了。” 皇帝从龙椅上站起来,天啊!安康山,出京了! (本卷终) 第四卷 天下有侯 第一章 对战的观望和期盼 武鸦儿和史朝的对战什么时候开始的? 安康山怎么出京的? 朝廷里的人迫切的想要知道所有的详情,但信兵却说不出来更多。 距离太远,叛军阻隔,麟州这边忙于对战,通过各地烽火斥候连续传达,知道北边打起来了,但具体的信息还传不过来。 “这太危险了!应该将充足的兵力用来绞杀麟州这边的叛军。” “武鸦儿在北地混战,我们麟州这边怎么办?” 有大臣们愤怒又惊恐的质问。 但立刻有人反驳:“安康山与武都督对战,就无暇分心我们麟州了!这正是解我们麟州之危。” 这倒也是,安康山亲自作战,必然叛军的兵马全部出动,就无力支援麟州这边的叛军。 有武将便立刻激动的出列:“陛下我们可趁机一举击退叛军!” 皇帝对麟州的叛军浑不在意,道:“他们不堪一击,不需要浪费太多兵力,现在最关键的是武都督!武都督被安康山和史朝夹击,他的安危如何啊!” 安康山和史朝比麟州这边的叛军要可怕,安康山不用说了,叛军精兵都在手中,史朝虽然兵马不多,但这一员老将在野猪儿弃范阳奔袭淮南道后,凭着不多的兵马坚守平卢,并且收拢野猪儿的散兵游将,在北地到处游动乱战,很是让人头疼。 武鸦儿与其中一方对战都要拼尽全力,如今被两方夹击...... 崔征面色沉沉:“如此莽撞出击,万一兵败,北地必将陷入混乱。” “但如果武都督能击败安康山,叛军就将陷入混乱。”一个少年的声音说道,“京城就有机会收复了。” 崔征看向站在殿内的少年都督,虽然个子小,但位置站在最前方,听到他的话,殿内文武百官也没有不屑,皇帝更是连连点头。 “正如陛下所言,如今麟州的叛军不足为惧。”李明玉再次道,“我愿带兵直向京城助武都督战。” 安康山离开京城了,倒是个打京城的机会,但麟州到京城距离远,而且还有叛军阻拦...... 麟州刚经过险战,剑南道兵马如果离开,顿时殿内所有人齐齐道万万不可。 少年人就是这点不好,太热血冲动。 “李都督稍安勿躁,再看看那边的情形。”皇帝忧心重重看向北方,“京城收复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武都督的安危,到时候还要李都督助力。” 李明玉大声应是:“卫军相助,此乃臣之责。” 少年人意气风发乐于助人,其他人可没这么激动,以前恼武鸦儿不打安康山不收复京城,现在则怨武鸦儿这时候打安康山。 这时候麟州多危险啊,麟州外那么多叛军围着呢,要是他打败了,北地失守,叛军势更大,一鼓作气攻打麟州,就算有剑南道的兵马也挡不住了...... 大朝会散去,小朝堂里崔征再次表示武鸦儿此举太冒进。 “他就是趁着麟州吸引了叛军,才出手作战。”崔征道,“武鸦儿的确有勇有谋,但敢以麟州为诱饵,也可见对朝廷对陛下的无视。” 皇帝看着舆图思索:“相爷觉得此战他胜算如何?” 崔征道:“不管他胜算如何,陛下都不能让剑南道兵马离开麟州,他胜了,京城自然收复,不需要剑南道派兵协助,他若是败了,这麟州这大夏剑南道就是最大的屏障。” “相爷放心,朕不会让明玉去冒险的。”皇帝点点头,又看舆图,双眼闪闪亮,“其实朕不在意武都督把朕当诱饵,只要能夺回京城,就算让朕当诱饵又何妨!” 崔征道:“陛下勇武,当然不惧当诱饵,但当诱饵应当是自愿,而不是被迫。” 皇帝心不在焉:“大敌当前,都是小事。” 他看着舆图,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起,武鸦儿怎么想的他不在意,他只在意这次能不能拿回京城。 只要拿回京城,他这个皇帝从此挺直脊背,臣子如何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皇宫里小朝堂商议忙碌不停,被皇帝特许住在皇宫里的李明玉也在忙碌。 “姐姐是不是已经出发了?”他看着舆图低声询问。 桂花点点头:“按照信来的时间算,此时应该已经接近京城了。” 李明玉双手握着身前,喃喃:“一定要顺利。” 桂花道:“大小姐既然出兵,肯定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李明玉看她扁了扁嘴:“桂花娘,我都知道,但我还是担心。” 桂花木讷的脸浮现笑意,是啊,这就是亲人啊,她点点头:“大小姐一定会顺利的。” 李明玉笑了,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是,为了姐姐顺利,我也要把事情做好。” 他转身唤人来吩咐:“务必守住麟州外的叛军,不要放走他们,至少不能放他们轻易的走。” 皇帝肯定不会放他离开麟州的,姐姐也让他不要离开,他不能去协助姐姐,就做好断后,让姐姐能专心集中力量攻打京城。 住在皇宫里除了相爷,少年都督,还有养伤的项云,虽然一天中大多时候都在昏睡,但他醒来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个消息。 “这就是,最好的机会。”他忍不住要撑着身子起来,疼痛让他滚下汗珠。 蒋友忙扶住:“都督,躺下说。” 项云躺下用力的平复喘气,喘气太大也会让他撕心裂肺的疼,他仰面看着帐顶:“所有人都在等一个机会,安康山打麟州是等一个机会,我早就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为了诱武鸦儿出兵,而这个机会何尝不是武鸦儿也在等的,现在武鸦儿终于出手了,安康山也出手了,他们都等到了自己的机会,而我们的机会也到了.....剑南道的兵马现在不应该在麟州,应该立刻向京城去。” 蒋友苦笑:“都督,你既然什么都看得明白,就应该知道,陛下是不会放剑南道兵马去京城的。” 项云道:“是啊,所以我们的机会到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苦笑。 “如果,我没有受伤的话。” 如果项云没有受伤,又有剑南道留守麟州,那他就可以领兵前去打京城了。 蒋友轻叹口气:“都督,留得青山在.....” 他的话没说完,项云半抬起头道:“我们还有小南!” 蒋友眼睛一亮,明白他的意思了。 项南就在宣武道,那是距离京城最近的地方,项南还有白袍军..... “但兵马还是不够多吧。”蒋友犹豫道。 贸然前去攻打,只怕得不偿失,损兵折将,搭上了自己的命。 项云道:“现在只要打了,就是功劳。” 他深吸一口气缓解疼痛。 “更何况这也不是项南一个人能做到的事,齐山这个废物,我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另外真要打起来,淮南道的楚国夫人难道能袖手旁观?” 蒋友点点头明白了:“真要打起来的时候,不管愿意的还是不愿意的都要出手,京城四周就乱了,不打也要打,所以,谁打第一枪,谁就是最大的功臣。” “让他在宣武道就是为这个做准备,没想到机会来的这么快。”项云抬手,“拿纸笔来,我给他写信。” 第二章 兵马各有动 兵马奔来驶去,朝堂知道的消息,很快也传遍了麟州。 尚未从麟州围战惊恐中缓解的民众,再次陷入了惊恐。 虽然这一次的战事距离遥远,但因为对战的有安康山,大家都认为此战事关大夏大局,也关系麟州的生死存亡。 如果武鸦儿胜了,那大夏平定叛乱就更有希望了,如果安康山胜了,那这种煎熬的苦日子就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 所有人都将心放在遥远的地方,近处的叛军反而变得无关紧要了。 叛军不甘寂寞,再次对麟州发起了攻击,气势汹汹直逼麟州城池,要与安康山相呼应,一举拿下大夏命脉。 皇帝忙命剑南道李都督率兵迎战,将叛军拦截在麟州外,而麟州城外也里三层外三层的布满了兵马。 面对麟州的铜墙铁壁,叛军大营里的安庆忠倒没有忧愁,反而带着几分笑意跟面前坐着的几个大将说话。 “只要我们在这里,麟州这边的兵马就半个也不敢离开。”安庆忠说道,视线落在其中两人身上,“此地留你们的兵马就足够了,本王可以放心离开。” 那两个大将对视一眼,交换一个眼神。 “王爷,如果是以前,别说我们两人,单单一人领三万兵马在这里就够了。”一个大将傲然道,眉眼又垂下来,“但现在麟州有剑南道的兵马。” 另一个大将跟着点头:“王爷,剑南道这是第一次出兵作战,如利剑出鞘,必然要博名声,只有王爷在这里,才能镇住他们啊。” 安庆忠哈哈笑了:“你们不要自谦。” 另外几个大将也跟着纷纷开口“他们利剑出鞘,你们身经百战啊。”“有大公子威名在,这小儿都督兵马再多也不得不畏惧三分。”“王爷也是第一次领兵,论声名还是大公子的更赫赫。” 听着他们的夸赞,两个大将神情反而几分恼怒,尤其是那一声声大公子,同样是公子,这个只是大公子,那个却是王爷,听起来真是不顺耳。 “王爷。”一个大将站起来,道,“陛下与武鸦儿此时大战非比寻常,此战机谋划得来不易,陛下誓要用此战杀了那武鸦儿,陛下给大公子早有密令支援京城。” 见他们变了脸色,笑呵呵的安庆忠也收起笑脸:“本王接到的密令可是让大哥助打麟州。” 另个大将起身道:“王爷,麟州现在已经算是打完了,只要我们不出手,他们就不敢动,眼下最要紧的是京城那边。” 安庆忠淡淡道:“京城那边本王熟悉,本王带兵回防就可以了。” 先前的大将忍不住脾气喊了声王爷:“京城那边最要防的是淮南道的楚国夫人,我们跟楚国夫人交手最多,最熟悉她兵马,还是让我们领兵前去与之一战,以免” “以免什么?”对面的大将喝道,站起来指着他,“你是在说王爷会战败吗?尚且未战,你是小瞧王爷还是小瞧我们?王爷自随陛下出征以来,从无败绩,而我们也都是陛下亲手带出来的!” 营帐里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搬出安康山,两个大将便畏怯了。 “我们不是那个意思。”他们解释,“我们是说,那楚国夫人兵马强悍,不能小瞧。” 安庆忠倒是没生气,示意大家坐下:“本王明白你们的好心,本王也知道这位楚国夫人的大名,这一次,就让本王会会她。” 两个大将还想说什么,安庆忠摆手道:“你们不用再说了,本王带两路大军回防京城,你们安心留守麟州,以防剑南道大军去支援武鸦儿,免得坏了陛下的大计。” 对面的几个大将虎视眈眈盯着他们,两个大将心里恼怒又无奈,只得应声是。 夜色里安庆忠留下主营帅旗,带着兵马潜藏行迹而去,两个大将在营帐里对坐回忆自从楚国夫人到淮南道,不管是窦县还是光州府还是扬州城,交手以及接连失败的过往。 “这个楚国夫人除了兵马雄厚。”一个大将皱眉道,“最关键的是,总是能抢占先机。” “小公子一直跟在陛下身边,靠的是陛下的护佑,当然从无败绩。”另一个大将哼了声,想到先前被安庆忠的人不屑嘲讽,心里火气再次冒出来,连王爷也不想称呼,冷笑道,“这次非要从大公子手里抢功劳,就祝他好运了。” 初春阴寒的深夜里,无数人在期盼好运,在庆幸好运。 “真是谢天谢地,还好李小都督随机应变,要不然麟州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山南道衙里,几个官吏围坐翻看文书,将麟州详细的消息一口气看完,无不欢喜感叹。 韩旭沉沉的脸色也稍缓。 当初让李明玉率军去支援麟州,结果张安王林写信来催促为什么还不来,明明算着时间早该到了啊,大家才知道李明玉没有去麟州。 然后麟州外就开战了,再然后项云就被安庆忠围困了,支援的东南道兵马跑了,麟州来的援兵中埋伏了,再然后剑南道兵马就横空杀出,击退安庆忠,救了重伤的项云,解了麟州之危,一战扬名。 韩旭写好的问罪李明玉剥夺其大都督笙节的奏章也不能送出去了。 看着韩旭的脸色,在座的官吏们委婉的相劝:“李都督毕竟是带兵将领,在外根据战场形势随机应变。” 他们当然愿意韩旭把李明玉赶走,然后霸占剑南道山南道两道兵马大权,一人当家做主,当然比两个人当家要舒服,但现在李明玉成为陛下跟前的新宠,他们才不会傻的跟着韩旭去闹,为了避免被牵连,还要拉住他。 韩旭冷冷一笑:“他不是随机应变,他是一开始就是这个打算,根本就没想去麟州,而是去麟州外等候战机。” 官员们对视一眼,再次劝道:“这些不要想了,李都督如此做也是为了打叛军嘛,为了解麟州之难,结果是好的就好。” 那结果如果是不好的呢?韩旭没有再说话,如今这个世道,能打胜仗就是最大的正确。 李明玉如此,武鸦儿也是如此。 朝廷的命令对他们来说都是无关紧要,怎么做做什么都是他们自己说了算。 李明玉这次算是好结果,武鸦儿呢? 这次对战安康山,前后被夹击,可会有个好结果? 韩旭一声轻叹:“大夏不是以前的大夏,如今可经不起失败。” 大地一直在颤抖,站在高高的山丘上可以清晰的看到四面涌来的兵马如海。 “史朝竟然有这么多兵马?”王力喊道,眼神凝重,“乌鸦,我们必须撤兵了。” 正月末的狂风吹的武鸦儿斗篷飞舞,他环视四周的兵马,兵马涌涌列阵,腾起一片片烟尘雪雾,烟尘雪雾落后,呈现一杆杆旗帜 武鸦儿认真的看着这些旗帜,摇摇头。 还不够多,还不够危险,还不够把安康山引出来更远,也还没有把安康山缠住。 第三章 主将各有主意 号角一声声在寒风中呼啸,恍若鬼哭狼嚎。 大地上骑兵奔驰烟尘滚滚如洪水决堤,而迎着洪水的骑兵则像一块块巨石,双方相撞,发出震天的声响。 这片阵地的远处,有一个小小的野营,营中架望杆车,有信兵在上凝望,可以看到漫天遍野都是兵马在厮杀,似乎能分清阵型,似乎又混为一体分不出敌我。 “武鸦儿将史将军的兵马绞在一起了。”信兵汇报,“围困三天了,虽然武鸦儿的方阵缩小了一半,但史将军还是没有攻破。” 野营地的将官们对视一眼。 “武鸦儿盘踞相州倒是养了不少兵马。”一人又嫉又恨道,“越来越能打了。” 另一人皱眉凝望,道:“不能再拖了,梁振那边咬着史将军不放,咬破口子让他们汇合在一起,陛下打起来就麻烦了。” 先前一人点点头,唤过斥候:“速去禀告陛下,可以准备动手了。” 一群斥候翻身上马,向南疾驰而去。 二月初的河北道的大地上冰冻一片,狂奔越过无数个荒芜破败的村镇,或者紧闭或者敞开燃烧的城池,好一大片军营出现在眼前。 密密麻麻的旗帜正中,树立一杆明黄大旗,在北风中飞舞如龙盘旋。 主营里一旁坐将官,一旁有文臣,如同京城朝堂,上首的安康山此时不穿龙袍,穿着金光闪闪的铠甲坐在金光闪闪的龙椅上,恍若一座金山。 听完斥候的汇报,安康山就下令:“让史朝松开一道口子,把武鸦儿赶到朕这边来,待朕去斩下他的头颅。” 斥候应声要走。 有个满脸横肉的武将迟疑一下道:“陛下,还是等史将军与武鸦儿再缠斗几日才前去吧。” 安康山看他一眼,笑问:“怎么?怕朕打不过武鸦儿?朕领八万兵马,史朝一人只有四万兵马都能跟武鸦儿梁振双方缠斗,朕在坐在京城太久了,是不是不如史朝了?” 他笑的爽朗,大将却有些畏惧,忙道:“陛下,臣不是那个意思” 一个文臣出面解围道:“不是怕陛下打不过武鸦儿,陛下现在是天子龙身,容不得半点闪失。” 安康山瞪眼有些生气:“朕是替先帝做这个龙身的,才没那么娇贵,朕穿着龙袍,也依旧能征战无敌。” 安康山生气了,先前说话的大将松口气,俯身大喊:“陛下无敌。” 营帐里满座皆拜,威声震天。 “陛下,臣不担心陛下与武鸦儿的对战,但离开京城太远,臣担心后防偷袭。”一个武将出列凝重道。 没有了城池的掩护,再被前后夹击,对于武鸦儿来说是险境,对安康山来说何尝不是? 安康山笑了:“后防有谁敢来与朕一战?” 放眼大夏,他起兵的时候,所过之处兵马退避,到现在身穿龙袍坐稳京城,四周卫军环绕,但别说来攻打他了,他多看他们一眼,那些卫军都要吓的跳三跳 大夏可与他一战的只有武鸦儿,所以武鸦儿才是心腹大患。 想到这里,安康山又哦了声。 “那个楚国夫人。” 论起来楚国夫人,夫妻同心,也是武鸦儿一脉。 武将应声是:“淮南道线报,楚国夫人兵马已经大动,说是向麟州去,但陛下与武鸦儿大战,她必然救夫心切前来助战。” 安康山更是大笑:“来的好啊,她来了,正好一起解决,让他们黄泉路上夫妻相伴。” 另一个大将站起来道:“楚国夫人自己也四面树敌,独木不成林,她来助战武鸦儿,一来没有助力,二来淮南道门户大开,这一点陛下早有安排,大公子和郑王都盯着楚国夫人呢。” 原来如此,先前的武将释然,赞道:“陛下圣明。” 前后无忧,文臣们齐声道:“恭祝陛下旗开得胜。” 武将们则强悍粗俗一些,将腰里的配刀举起:“恭祝陛下斩下武鸦儿的头!” 安康山哈哈大笑,金山乱颤。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伴着龙旗在营地里缓缓移动,兵将们发出巨大的呼啸,排山倒海地动山摇。 盾甲长枪兵生硬的一遍一遍撞上去,伴着号角声,叛军终于溃散,振武军这边的方阵发出一阵欢呼。 站在主营中的将官们并没有丝毫的喜色,他们的视线越过层层兵马,看向远处看不清的地方。 跟即将到来对战相比,先前这几日几夜像是游戏。 “乌鸦。”王力握紧缰绳,事到如今他也不再问打还是不打了,想了又想只问,“楚国夫人会援助我们吧。” 武鸦儿道:“确切的说,应该是我们在援助楚国夫人。” 王力脸色顿时更加沉如锅底,大喊:“她要干什么?” 武鸦儿道:“她要打京城啊。” 王力大叫:“那我们怎么办?” 他们没有援兵了!他们要被安康山和史朝前后夹击四面围攻! 武鸦儿看向前方,溃败的叛军让出一条路,这条路却不是生路。 “只要她能拿下京城,安康山就如丧家之犬,进退无路,军心溃散,这何尝不是援助?” 王力呆呆,看着他,道:“她能吗?” 就算安康山出京了,京城可不是空城无防了!哪有那么容易! 武鸦儿将长刀按着胸口,厚厚铠甲后有一封信,她说,武鸦儿,你相信我。 “她能。”他说道,将手中的长刀一挥,“随我杀敌!” 他一马当先疾驰,无数兵将涌涌呼喝跟随。 王力在奔驰的洪流中怔怔,还以为自己占了楚国夫人的便宜,还想将来给楚国夫人请功劳,却原来大功在他拿着信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拱手让人! “让你吃人家的肉干!”他抬手打了自己的嘴一下,“让你多要人家的马!” 相比于麟州的紧张,北边的激烈,山南道这边倒是比先前轻松了很多,但当一队队剑南道兵马从城外拔营而去,马蹄声敲的山南道的民众们不安,纷纷议论是不是叛军打来了? 道衙的官吏们对询问的民众解释,不是叛军打来了,但当询问这些兵马去干什么时,他们的脸色很难看,含糊道去驰援他处了。 驰援别人是值得骄傲的事,为什么这一次官吏们的害羞的遮掩,似乎不想被人知道? 韩旭在道衙里被几个官员围住不让走。 韩旭问罪李明玉的奏章压在案头,没有送到麟州去,但剑南道的兵马被韩旭送出去了。 官员们盯着韩旭:“韩大人,您看,要么把兵马叫回来?要么跟李都督解释一下?” 韩旭沉声道:“本官监理剑南道,动用兵马还需要解释吗?” 动用兵马平叛是不需要解释,但把兵马送给情人就得找个解释吧?这时候也顾不得难听好听了,官员们把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 韩旭的脸又红又黑,一拍桌子:“胡言乱语,楚国夫人是为了平叛才借兵,天下卫道自然应该守望相助!” 那怎么不见你去守望相助其他的卫道?比如齐山,齐山也在平叛呢,还去援助麟州,怎么不给齐山送兵马?因为齐山这个卫道之主,没有楚国夫人长的好看吗? 骗鬼呢! 官员们的视线落在韩旭的胸口。 那个楚国夫人的信被珍藏在这里,不知道写了什么甜言蜜语蛊惑,韩旭竟然将剑南道数万兵马相赠,那李明玉还没被问罪,他韩旭还没在剑南道当家做主呢,真是男之耽兮疯了 韩旭恼怒又几分尴尬,手按住胸口,楚国夫人的信上可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甜言蜜语,好吧,有是有一些,比如哭哭啼啼我只有你之类的话 这些无关紧要,他不计较这个女人胡言乱语,因为这一次这个女人要做一件很值得做的大事。 “我要打京城,我要去收复京城,韩郎君,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第四章 行路如过山 这不是楚国夫人第一次跟他写信要东西。 要物资,要兵器已经好几次了,他能给就给了。 然后她得寸进尺开始要兵马。 要兵马就要了不止两次。 上一次就在前不久,要五万兵马说去支援麟州,理由是为了给振武军脱罪,简直不可理喻。 支援麟州有剑南道,他怎么会将功劳拱手送他人? 但这一次,她说要去打京城。 京城!韩旭觉得胸口火热,这当然不是因为楚国夫人的信在心口贴放。 她的丈夫现在跟史朝对战,安康山也被吸引调兵马亲自前围剿。 安庆忠带着兵马在麟州。 此时打京城很冒险,但也是最难得的机会。 这个女人虽然贪财好色,但是在守城对战上很厉害,淮南道就是她一手打下的,还勇猛的驰援过沂州。 别人说这话,韩旭可以不当回事,她说,韩旭就忍不住心动。 她全力以赴攻打京城,需要兵马在后做防护。 “此一战乃千秋大功业,韩郎君,你可愿意与我携手共谋?” 收复京城,大夏的千秋功业也就能重新扶回来了,他韩旭此生还有何求? 为了此事别说把剑南道的兵马送给楚国夫人,天下卫道的兵马都送过去又有什么错? 只不过此战机密,机会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他不能跟这些官员们解释。 “你们不要说了。”韩旭大手一挥推开这些官员,肃容道,“此事我自有主张,我会跟李都督沟通的。” 一个官员道:“大人还是先跟李三老爷沟通一下吧。” “李家的老太太哭天抢地给李三老爷送消息了。”另一个官员补充,有些幸灾乐祸,“李三老爷已经来山南道的路上了,还带了兵马。” 跟李明玉沟通还好,跟李三老爷打交道,韩旭也有些头疼,讲不清道理 那就不讲道理了。 “他带兵马来做什么?探望母亲可以,如果做其他的事,卫道兵马岂可私用?”韩旭冷冷,一甩袖子,“来了就给我拿下!” 官员们对视一眼,好吧,不管李明玉是不是立了功,现在离开剑南道了,韩旭就是要霸占剑南道了,这乱世文臣也是胃口越来越大尤其是还有个胃口更大的情人。 这个情人跟其他的女人可不一样,其他女人要衣服要珠花,她可是要钱要兵要马,一要还是一座城池的数量。 没有两个卫道,养不起啊。 官员们不管了,天下已经大乱,卫道纷乱也无所谓了,管不过来也管不了。 剑南道的兵马离开山南道的时候,安庆忠的兵马刚跟麟州的剑南道兵马大战一场。 安庆忠让安德忠派来的兵马驻守恐吓麟州,自己带兵离开,但没走多远就遇到剑南道兵马的拦截。 “奸诈的剑南道。”一个副将狠狠的吐了口血水,“竟然在我们后方设了埋伏。” 埋伏的剑南道兵马大约有一万多,不至于吓退以及堵住他们的去路,但冲过去耗费了两天的时间,损失了一些兵马,真是让人恼恨。 另一个副将回头看了眼,忍不住感叹:“剑南道的兵马真是厉害,这几年无声无息的,一出手,威名不减当年。” 还以为李奉安死了,剑南道兵马就垮了。 旁边有将官不爱听,冷笑道:“怎么?剑南道厉害?咱们就不厉害了?” 先前的将官脾气也不好,喊道:“你厉害,现在掉头去把剑南道的兵马杀光啊。” 其他的将官高兴的看热闹。 安庆忠被拥簇着走过来,问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在说剑南道的兵马厉害。”看热闹的一个将官先答道,带着几分故意。 死一个将官,其他将官麾下的兵马就能多一些。 这种世道,没有人嫌弃兵马多。 争吵的两个将官面色涨红神情有些畏惧,安康山是个很小心眼的人,最恨别人说自己坏话。 夸别人厉害就是说自己的坏话。 安庆忠年轻的胖脸露出笑:“厉害好啊,厉害鲁贼才会把他们留在身边,麻烦也就是我们在麟州这里麻烦一些,离开了麟州,他们就麻烦不到我们了。” 副将们明白了,哈哈狂笑起来:“没错,猛虎被拴起来看家护院就不是猛兽,是家犬。” 家犬对他们就算不上威胁啦。 安庆忠笑咪咪道:“不用为这件事糟心,这都在预料中,剑南道要是没有设伏,本王还不敢往前走呢,他们厉害,我们不也过来了?所以还是我们厉害。” 将官们纷纷举起手中的刀枪挥舞高呼:“王爷威武!” 安庆忠道:“我们接下来会更威武,让我们畅通无阻所向披靡劈山斩海直回京城!” 离开了麟州,接下来他们会穿过河东河南直达京城,所经过的这片河东之地,叛军占不住卫军也夺不回,干脆成了无人管的乱地,土匪横行马贼为王。 土匪马贼的骄横从来不针对叛军,见到他们只会远远的躲开,甚至还主动为他们开路。 至于河南道这块地方,虽然被忠武军把持,但也不用担心。 河南道的位置比较幸运,中原腹地,西边的叛军忙着打麟州,北边的叛军拥有了京城暂无暇南下,浙西的安德忠与之隔了三个卫道,所以一直以来除了境内三三两两州府的卫军反叛为乱,并没有遭受过大规模的袭击。 河南道观察使也没能掌控整个道府,河南道内卫军四散林立各拥城池不听调派,所以河南道从不参与征战。 如果有叛军经过他们就紧闭城门,你若不打我我就当做没看到你,卫军经过的话好吃好喝好相待,但要兵要马要协助半点不给。 对于安庆忠的兵马来说,只要把大旗一挥动,经过这里也是如同无人之境。 伴着大旗挥动,安庆忠的大军严整军势,如潮水滚滚。 二月初,河南道西北黄县外的一座山头,嶙峋山石后潜伏的兵马们警惕的看着山脚下,山脚下有两队兵马疾驰而过。 “这就是安庆忠的先锋。”为首的将官站起来,道,“他们果然来了。” 其他的兵士议论纷纷“竟然这么快从麟州就回来了?”“听说不是还在打吗?怎么跑回来这么多人?”“是赢了是输了?”。 但输赢都跟他们无关,一个兵士站起来道:“我们速去报告,让这边的城池紧闭,兵马躲退。” 这也是他们一贯的做法,但这一次为首的将官却将嘴里的枯草吐出来,眼神闪闪犀利,伸手做个下斩的动作。 “不。”他道,“放烽火信号,干掉这队先锋。” 兵士们神情惊惧,什么?真的假的?为什么? 厮杀声从前方远远的传来,地面的震动恍若有千军万马,但实际上前方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山谷。 身旁有将旗和郑王大旗的前锋将官神情惊愕,看着节节败退的前锋营,看对战的惨烈和死伤的惨重,他还以为是麟州的剑南道兵马伏击到这里了呢。 但山谷里奔出来兵马的旗帜千真万确是河南道卫军忠武军旗帜。 “杀!” 撞击在一起的兵士们挥动着大刀长枪,穿透对方,或者被对方砍成两半,鲜血四溅,血肉横飞,惨叫声哭喊声震天。 冲出来的卫兵没有一个退后,脚下踩着同袍们的尸首只向前冲,不管不顾凶猛的像下山饿虎。 “大人,大人,我们顶不住了!”一个副将滚跑过来喊道。 不用他说,前锋将官也看出来了,他带了三百兵马来,现在已经有二百多的伤亡,整个先锋营算是被打残了 而对方还不知道藏着多少兵马。 上次他们从这里经过的时候可没有见到兵马。 河南道的兵马竟然在这里布防了,目标很明显是他们! 河南道的兵马竟然敢伏击他们! “退兵。”前锋将官道,眼神闪过一丝震惊,“速去报郑王,河南道的兵马,疯了。” “中都尉!你疯了吗?为什么打叛军!” 山谷后一座城池内,一个将官看着门外迈进来的年轻人大喊。 “我可没听到观察使大人有这个吩咐!” 中齐咿了声,英俊的脸上酒窝闪闪:“当然是为了给观察使大人立功啊,这个还用什么吩咐?” 第五章 一山又一山 将官和中齐都不是这里的驻守兵马。 黄县这里原本也没多少兵马,一个州府领七八个县,总共三千多兵马,守城是守不住的,日常巡逻当个警戒,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往府道求援 求援也是援不来的,打也是不可能打的,还好叛军也看不上眼这里,最多路过劫掠一些粮草。 年前听到叛军打麟州,河南道观察使当然不可能给麟州援兵,在中齐的建议下继续警戒,让中齐带着三千多兵马来这里驻守,将窥探到叛军经过有多少人报告给麟州,以表他们河南道卫军之职。 先前叛军一队队经过的时候,中齐可没有下令打,反而让大家躲远远的。 “那时候叛军人多嘛。”中齐坐在县衙的高桌子上,长腿晃悠悠道,“怎么打?那是要被人家打死。” 黄县的县令在叛乱初起时就跑了,州府自顾不暇,道衙更是管不过来,民众们只能自己管自己了,看到中齐等人带着兵马来,民众们顿时又跑了一多半 如今这世道,卫军叛军对民众来说都没什么好日子过,卫军进驻,要么是要和叛军打,大家遭殃,要么是要在此地作威作福要吃要喝,大家还是遭殃。 小城内空空驻扎三千多兵马不成问题,将官们霸占了县衙。 将官避开中齐的长腿绕到桌子的另一边,道:“那现在叛军人数也不少!” 中齐道:“先锋军也就一千多人,不多。” 将官拍桌子怒道:“你也知道是先锋军!那后边不知道有多少人呢。” 中齐认真的道:“我觉得不会太多,不是正在麟州打着呢吗?我认为,这些是逃兵。” “我信你个鬼!”将官骂道,“哪有这种行军整齐的逃兵!” 他上上下下打量中齐。 “中齐,你是不是想投靠叛军,把我们河南道拱手相送啊?” 中齐从高桌子上跳下来:“我怎么就想投靠叛军了?我这不是正打着叛军呢吗?” “你打叛军招惹叛军,给我们河南道惹来麻烦。”将官气道,“麟州有十几万兵马又有剑南道增援,叛军打不下来,但叛军还打不了我们河南道吗?” 打不下麟州,打下河南道也算是一个功劳,聊胜于无,说道剑南道,将官斜眼看中齐。 “哦,我倒忘了,你也出身剑南道。” 不待中齐回答,又狠狠的拍桌子。 “你是不是听到剑南道在麟州击退叛军,你就觉得你也能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 “别忘了,你手下有三千人,其中剑南道带出来的兵只有一千人,其他都是我们河南道的兵。” 中齐嘻嘻笑,拉住这将官的胳膊:“哥哥,不要瞧不起自己嘛。” 将官恼怒的甩开中齐:“我就瞧不起自己了。” 中齐抱着他胳膊哈哈笑,笑的两个酒窝酒水四溢,将官的怒气像湿了的柴堆燃不起来,只能沉脸道:“中齐,你不要忘记观察使大人对你的看重。” 中齐立刻收起嬉笑,郑重的点头:“我从没忘记,心里没忘记,行动上也没有。” 听他这样说,将官也没办法反驳了,中齐当初很早以前早的将官都有些想不起来什么时候了,好像一直都在河南道一般,为什么留在河南道也模糊了 总之这个中齐赶上兵乱叛乱,带着兵马在河南道任劳任怨,吃苦受累没有好处的事别人不做,他都去做,最终深的观察使信任,得到观察使信任后中齐依旧任劳任怨,整个河南道的州府随意调遣。 他在唐城剿过匪,在安东替河南道抢过功,在许城抓过逃将,在新城修过城墙 不管到哪里他都全心全意勤勤恳恳,带兵养兵,从不居功,几乎每个州府都想要他留下,许给他兵马金银美女。 如今河南道表面上还是观察使为尊,实际上拥有兵马多的州府也都各自为主了,在所辖内土皇帝一般自在,中齐随意选一家都能过上风光的日子。 但中齐从不动心,只听从观察使的号令,带着三千兵马东奔西走。 中齐当得上观察使最信任最可托付的人之一,身为其中之一的将官心里很清楚。 “那你到底为什么要打叛军惹麻烦?”他叹口气问,“观察使大人有如今的身家性命不容易。” 中齐道:“正是为了观察使大人的身家性命,我们才应该做这个。”他将高桌上的一张舆图抖了抖指着,“哥哥,麟州这边我们探听的消息前天还在打,大军都在,说明现在这些要么是逃兵,要么是去通风报信搬救兵的,总之人数不会太多,我们不打岂不是可惜?” 这有什么可惜的!将官心想。 “哥哥。”中齐拍他胳膊,“麟州显然占据了上风,我们河南道雪中送不了炭,锦上添点花总可以吧,意思一下,要不然皇帝就不知道还有我们大人的存在了。” 皇帝不知道好像也没什么吧,相比之下被安康山知道了,要更糟吧?将官心想。 “安康山要是知道了,也是好事。”中齐叉腰,“你想啊,安康山都不知道我们大人,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挥挥手就能来对付我们,如果他知道我们大人不好惹,要动手的话怎么也得掂量掂量,你看,安康山和安德忠就从不去打淮南道的楚国夫人,还不是因为柿子捡软的捏?” 好像是这个道理将官若有所思。 中齐大手一拍他:“哥哥听我的吧,我的身家性命前途都在河南道,我怎么会自毁前程!这次叛军没把我们当回事,正是我们动手的好机会,能打他们多少就打多少,打不过,我们就跑嘛,大不了这里不要了,送给他们。” 这里本来也就相当于不要了,送给叛军,也没什么损失,将官挺直了脊背,精神振奋起来。 中齐将他推着向外:“哥哥,快去再调些兵马来,成败在此一举了!” 将官哼了声,甩开他,但没有再反驳,向外大步而去。 中齐站在厅堂里,叉腰眼睛亮亮一笑。 “齐爷。”一个亲兵飘过来低声道,“只怕再多三千兵马也不够。” 中齐酒窝深深:“够多少算多少,大小姐说了,各尽其力便可。” 一波箭雨袭来,冲在前方的数个叛军倒地,待随后的叛军举着盾甲护卫冲来,藏在山石后的卫军却跑了 高山峻岭枯木杂草,他们也不可能去追杀。 穿过山谷前方阔朗可以看到远处的城池,如果不是残留一地的尸首兵器,根本看不出有兵马结阵。 那些兵马肯定逃回城池去了,但叛军们没有狂喊冲过去,眼神警惕,先前的厮杀让他们不敢小瞧这些河南道卫兵。 马蹄震动大队人马从山谷中穿过,为首的一杆郑字王旗彰显身份。 安庆忠骑着高头大马疾驰而来,看到前方神情惊讶,然后笑了:“就是这一座小城的兵马,把你们挡了两天?真是城不可貌相啊” 一开始是轻敌了,这个小城里估计是早就埋伏好的兵马,专门来截杀他们的,占了先机,身上带着伤的先锋将官面色涨红,在马前跪下准备解释:“末将” 他的话没说完,头上有疾风袭来,他抬起头,最后的视线是看到一柄长刀 瞪着眼满脸惊讶的头颅在空中打个转砸在地上,跪着的身子才喷着血倒下来,四周鸦雀无声,连战马都屏住了呼吸。 “城不可貌相,对方的兵马厉害。”安庆忠将长刀在倒下的尸首上擦了擦血迹,“不是你落败的理由。” 他坐直身子,看向前方:“给本王踏平这座小城!” 四周兵将齐声呼喝,声响震天,人和马匹争先恐后向前方而去。 郑王是个不小心眼又明白道理的人,但这不表示安庆忠不会斩将啊。 烟尘滚滚,大地震动,涌出山谷的兵马如同决堤的洪水终于可以肆虐,在地面上铺陈的无边无际,向前方的城池而去。 “是,是,是王旗!” 将官站在城头,看着铺天盖地而来旗帜,一眼就看到其中高高的王旗,他头皮发麻发出尖叫。 “是安庆忠!是安庆忠来了!” 中齐一把捂住他的嘴:“哥,小心动摇军心。” 将官扯开他的手,咬牙低声嘶吼:“那是安庆忠,不是什么几千一万的逃兵报信兵,安庆忠的大军杀过来了,就算有军心又有个屁用!” “有总比没有好啊。”中齐说道。 将官揪住他:“不要说笑了,快点撤退!” 呜呜呜的号角从远处天边传来,蹄声如雷,将官面色铁青的回头看去,见一队队骑兵吞云吐雾从远处冲来,在骑兵的身后是一辆辆攻城的战车,战车挡住了后方,不过可以想象车后那些握着刀枪凶猛的叛军 “现在撤退根本就跑不过他们,没有了城池,撤退才是死路一条。”中齐道,拔出刀,“弓弩投石迎战!” 伴着号令,城墙上早就准备好的弓弩石块如雨般落下。 厮杀声震天动地,无休无止。 “报,不好了!不好了!” 一片狼藉的城头上,有信兵跌跌撞撞冲上来,不好了三个字让奋战麻木的兵士们神情有些绝望。 还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城已经破了吗? 将官看着信兵,动了动嘴唇说不出话来。 中齐正在单手包扎被流矢所伤的胳膊,咬着伤布问:“什么消息?” 信兵道:“楚国夫人,楚国夫人打京城了。” 诸人眨着眼似乎没听懂,楚国夫人打京城? 中齐哈的一声将伤布甩开不裹了,抓起长刀:“这是好消息!好消息!我们有救了!” 诸人还是听不懂,楚国夫人打的是京城的叛军,又不是他们眼前的这些叛军,他们怎么就有救了? 中齐将一个爬上城头被砍死的叛军尸首踢开,挥刀大笑:“麟州那边的叛军有剑南道兵马所困,京城这边被楚国夫人所困,所以这边的叛军就没有援兵啦,当然是好消息!” 似乎是好消息啊! 诸人的神情都活了起来。 “守城!”中齐喊道,“杀敌!” 诸人不再多想跟着拿起兵器开始新一轮的厮杀。 将官反应慢一点,站在后边摸了摸头,不对吧,这边的叛军没有援兵了,但没有援兵的叛军他们也不一定能打的过啊! 地面在抖,四周的声音在抖,安庆忠的手也在抖 当然不是被这个小城的防守吓的。 “京城,京城。”他喃喃道,有些不可置信的重复着听到的消息,“楚国夫人竟然打京城!” 她不去支援武鸦儿,怎么去打京城了? 她怎么去打京城?她的淮南道不要了?安德忠在浙西是死了吗? 这怎么可能? “王爷,千真万确!”信兵喊道,“京城那边已经打了三天了,被楚国夫人已经攻破外围第一道防线了!” 要是被楚国夫人攻破了京城,那他就死定了,安康山可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安庆忠将手里的刀往地上一扔。 “速速去京城!” 身边的将官颤抖着上前:“这里的城池攻破还需要一天。” 一天吧?现在如果说两天三天,他估计就活不过一天了。 安庆忠看着前方被削去一半但依旧坚守的城池,不要跟这些小贼耽搁时间了! 已经被这些小贼耽搁时间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出了麟州开始就不顺! 安庆忠仰头嗷嗷的嚎叫:“绕路!” 站在城头上看着兵马潮水般退去,所有人都呆呆的不可置信,以至于连欢呼声都没有发出。 “看,他们逃了。”中齐喊道,用左手举着大刀,“吓跑了!” 将官更是怔怔,真是因为楚国夫人打京城,他们就得救了? 脑子太混乱以至于他还说出了一句自己想不到的话:“追?” 话出口自己吓了一身冷汗,他在说什么?没有人听到吧? 中齐听到了,但却放下了刀摇摇头:“不能追啊,追也没用。” 没有了城池的掩护,他们这些兵马在安庆忠面前很快就能被踏平,更何况现在的安庆忠已经红了眼,穷寇莫追,狂兵也不能拦啊。 他按着胳膊看着远去的潮水。 大小姐,他能做的就到这里啦。 绕过了黄县境,安庆忠的兵马一直红着眼龇着牙,哪怕遇到铜墙铁壁也要咬碎。 但一路所过再无阻拦,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这让众人却没有觉得畅快,一肚子气憋着,不过现在也顾不得这个。 “待忙完了京城这边,本王一定将河南道撕烂!”安庆忠咬牙说道,看向前方。 前方一道山梁已经跑了一半了,马上就能越过。 “王爷,越过这里就到了无人之境了。”一个副将道,“安东混乱的时候,被三方争抢,谁也抢不下,就没人管了。” “过了这里就能直达京城境。”另一个副将道,举着舆图在风里呼啦啦的响,“然后我们就可以从西南方向截击楚国夫人。” 安庆忠重重哼了声,将长刀一甩:“速去。” 健壮的马匹驮着肥胖的安庆忠飞快的向前奔去,无数的兵将涌涌跟随,但前锋越过山头却又退了回来,如同倒灌的洪水,让后方的军阵差点变形。 “怎么回事?”有将官喊道。 前锋营有兵马疾驰而来,神情惊恐:“情况,不,不对。” 什么情况不对? 安庆忠一脚踢开信兵,纵马向前疾驰很快来到山梁尽头,站在山梁上,安庆忠愤怒的神情也呆住了。 这是,什么? 前方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有密密麻麻的军阵,骑兵步兵车兵,还有四面高高的瞭望车,无数的旗帜飞扬,主营中的大旗更是如龙翻飞,虽然看不清字,但那旗帜他们并不陌生。 “剑南道的兵马”安庆忠喃喃,“怎么到这里了?” 他是又回到麟州了吗? 他是在做梦吗?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为什么出京城容易,回京这么难? 第六章 山山有新人 觉得做梦的不止安庆忠一人。 二月的风吹在脸上不再像刀子,陈二的脸还是抽搐了几下。 这才一个月不到,眼前的一切怎么都变了? “这是宣武道吧?”陈二问,抬头向远方张望。 隔着一小河,几个散落的村庄,是宣武道和淮南道交接的地方。 这里很早就没有人烟了。 但此时曾经荒芜的河边一线密密麻麻的驻扎着兵马。 宣武道收整后丰威军卫兵重新分配驻扎,这次入驻淮南道,大多数丰威军并没有带走,继续留在宣武道,这是陈二亲手操办的事,他清楚的记得这里并没有安排兵马驻守。 现在这是怎么回事?眼前站着数千列阵的卫兵,他们身披铠甲,裹着大红斗篷,身后有一面面鲜红的旗帜飞舞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有的旗帜上写剑南道,有的旗帜上写着大大的李字,另有几面小旗写着甲乙丙丁的分列军号。 陈二的自言自语,为首的将官听到了,认真的回答:“这里是白梁岭,过了岭就是宣武道了。” 陈二的视线终于落在他身上,认真的问:“那我们是谁?你们又是谁?” 虽然双方都是陌生人,但都穿着卫兵铠甲,身后又都有旗帜军号,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将官不歧视对方是瞎子,认真的道:“你们是白袍军,我们是剑南道的。”又一笑,“我们是一家人。” 已经不再是乡下小兵的陈二粗眉倒竖将腰里的刀拔出来:“那既然知道我们是一家人,为什么拦住我们的路?” 伴着陈二动作,他身后的兵马哗啦齐齐的拔出刀,马儿喷着气准备了进攻。 将官神情平静:“因为楚国夫人命我等驻守宣武道,用以阻挡安庆忠叛军回防京城,没有楚国夫人的命令,任何兵马不得入内。” 那到底谁跟谁一家人?阻挡安庆忠兵马不是应该在西边南边吗?怎么东边也有?这分明是把他们当安庆忠叛军对待了,陈二气急而笑:“宣武道什么时候归楚国夫人管了?剑南道也姓楚了?” 将官不急不恼一一作答:“东边也有布防,将爷不用担心,宣武道境内官府多悬挂楚国夫人的旗,难道不归楚国夫人管吗?” 他伸手指了指身后。 陈二有些语塞,这是事实 “至于我们,是韩旭韩大人之命,让我们协助楚国夫人。”将官接着道。 陈二心里冷笑,韩旭,韩大人,协助,呸。 他不再跟这些人废话,道:“楚国夫人袭击京城,我们要去援助,你们速速让开。” 将官稳稳不动:“楚国夫人让你们驻守淮南道,还请听命行事。” “听命?”陈二嗤笑,“我们白袍军里又没有韩旭韩大人,凭什么听楚国夫人之命?” 将官看着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笑比说话还让人恼火,陈二顿时炸毛:“我们要是不听,你要怎样!” 那将官按住腰刀:“我们听命,凡擅入者,以贼论。” 那就是要打了。 在他身后肃立的几千兵士齐齐拔刀,身形也缓缓的移动,如同伸展身躯的巨人。 隔着一道河,两边数千兵马,一瞬间气氛凝滞,战一触即发。 一匹马疾驰而来,打破了凝滞,大喊:“陈校尉,项卫率让你回去,不要喊打喊杀。” 陈二骑马越过山梁,俯瞰山梁下密密麻麻铺展开的兵马,并没有驻扎营地,只立了两杆帅旗。 一杆红边白旗,与现有的卫军军旗不同,这是皇帝特赐的白袍军旗。 另一杆则是项字大旗。 这是不久前项云从京城送来的,从此以后他们白袍军不再只是口头称呼,而是朝廷钦定。 得到如此殊荣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此时在旗下坐着削竹笛。 “项卫率大人。”陈二在马上横眉冷嘲,“算起来去年一半的时间,咱们可都是跟卫军打呢,怎么今天就打不得喊不得?你自认是人家的姑爷,人家可没拿你当一家人。” “陈校尉。”项南道,“都当了校尉了,说话做事斯文些。” 皇帝除了赐旗军号之外还将项南升职为卫率,于是陈二水涨船高成了校尉。 陈二从马上跳下来:“校尉?我三年前就当校尉了!” 论兵马的话,项南也早就不是一个卫率了。 项南将手上的粉末吹了吹,道:“是,是,陈校尉早就历练出来了。” “不要说废话,我们的地盘现在可被剑南道的人占了,他们还想打我们,我们难道不敢迎战吗?他们不怕,我们怕什么?”。”陈二怒声道,将刀指着身后,又看盘腿席地坐的白袍公子,身边散落着染着血的兵器也不损他的优雅之气,冷笑,“女婿都怕丈人,丈人不在了,你这个女婿连小舅子也怕。” 项南握着竹笛对他一笑没说话。 不回应笑话就不好笑了,陈二沉声道:“你小舅子明显被韩旭哄骗了,兵马被韩旭送给楚国夫人用,你现在去把他们打回去,向你媳妇小舅子证明你是当家人的机会到了。” 项南抬头看他,看到这年轻人眼中冷酷的杀意,轻叹一声,在乱世里活到现在,都不再是当初的心肠了。 叛军卫军,只要挡了路都可以杀。 项南劝道:“到底是一家人,真打起来,就伤了和气了。” 陈二呸了声:“你是怕跟楚国夫人伤了和气吧?你醒醒吧,人家没把你看在眼里,将你的宣武道转手就送人了。” 项南哎了声,举着竹笛道:“那你说的不对,她可是把她的淮南道给我了,你觉得淮南道和宣武道,哪个更值钱?那么我和韩旭谁在她眼里更重要?” 宣武道虽然地方也不小,但刚刚收整,还是一片混乱,兵马也不多,城池民众也还没养起来,跟淮南道当然是不能比,要这样说,楚国夫人更喜欢项南 陈二在心里认真的算,一个机灵回过神,什么啊!比什么啊!比的是这个吗? “她要打京城,却骗你说去支援麟州。”陈二咬牙切齿,“她把你诓走,把韩旭的人叫来当后防,她防着谁?防着叛军,也防着你!” 项南看向前方,虽然山梁隔着,也能感受到那边兵马布阵虎视眈眈。 “是啊。”他点点头,怅然道,“相比于我,她更信任韩旭啊。” 说着哈哈笑了,竹笛拍打着膝头。 “她哪里是信任不信任我,她这是怕我跟她抢功呢!” 她把他一直当敌人呢。 打麟州算不上什么功劳,但打京城就不一样了,这么大的功劳 陈二原来想不明白现在也想明白了,恨的咬牙切齿跺脚:“原本没有人比我们更接近这个功劳!项都督明白,所以叮嘱我们不要离开,她也明白,所以把我们骗走!” 说到这里拔出刀就要上马。 “杀叛军打京城是卫军之职,我看谁敢拦我们,敢拦我们者,就是叛军!” 年轻的乡下人满脸杀气,一嘴的血腥,如同迎战的刺猬,项南忙起身拉住:“冷静冷静,不至于不至于。” “还冷静什么?”陈二喊道。 项南道:“冷静一下,我们和剑南道的兵马在这里打起来,第一,死伤多少我们才能穿过宣武道去京城,第二,我们余下的兵马还够不够去京城得功劳,第三,宣武道淮南道乱起来,最后得利的是不是叛军,第四,天下人知道剑南道的女婿和剑南道的兵马打起来怎么解释,第五” 他扳着手指说到第三的时候,炸毛的刺猬陈二已经蔫了。 他呼哧呼哧的喘气阻止了项南再数手指:“你都能想到这些,她难道想不到?她都不顾忌,你为什么要顾忌这么多?因为你是个好人吗?” 项南看向京城的方向:“是的,在她眼里,我是好人。” 也是对手。 她明白他,清楚他的能力,他的野心,所以才提防他,也是信任他。 项南忍不住笑了。 她啊她 陈二有些无奈又绝望:“都这个时候了,提到她你还笑” 项南收起笑,肃容道:“好了,不要气了,既然她不许我们过去,也就是不需要我们帮忙了,我们就算了。” 他还能说什么?这个男人已经沉迷不可救了,陈二看着项南几分怜悯,戏词上怎么唱的?英雄难过美人关? 项南用竹笛敲陈二的额头:“别胡思乱想,这个功劳原本就不属于我们,如果楚国夫人不动手,我们难道会主动去打京城?那是寻死,楚国夫人打京城,愿意让我们做协助我们就做,她不愿意,我们硬抢就没意思了。” 陈二道:“她做的不对!这是欺负人!” “错了。”项南道,摆了摆竹笛,“她还真没有欺负人,把淮南道给我了啊,这就是交换。” 陈二皱着眉头掂量这个交换。 有信兵从远处疾驰而来:“卫率!浙西的叛军破了三城了!急报求援。” 项南将竹笛插在腰里骂了声脏话:“这个安德忠,不把我项南当人吗?没看到现在淮南道归我了吗?” 他接过亲兵递来的长枪,翻身上马。 “拔营,回防。” 一声号令千军万马齐动,荡起一层层烟尘。 陈二从烟尘中掂量出了结果,抓住项南的马喊道:“不对啊,她这何止是不让我们抢功,她这还让我们替她打安德忠吧?这交易,我们还是吃了大亏了!” 项南在马上哈哈一笑:“她去打爹,我去打儿子,好像的确是吃亏。”说到这里将长枪举起,“我们的兵马不足以打安康山,但我们不能连他的儿子也打不了,将士们,让安德忠看看,让天下人看看,我们白袍军的威名!” 千军万马齐声呼喝。 “威武!” “威武!” 声震天际。 项南将长枪收回放在身后,这就是她送给他的功劳,他项南不打京城,也一样能天下扬名。 上当是上当了,但,不能算吃亏。 白袍小将微微一笑,纵马疾驰而去。 信送到麟州鲁王宫的时候,项云窗外的柳树冒出了一层绿芽,但并没有让人心情愉悦。 项云看着信,半坐的身子向前一倾,说声好恨,吐出一口血。 “都督!” 老仆和蒋友惊呼,逼仄的小厅内一阵混乱。 第七章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这是怎么回事呢? 项云似乎昏迷了,但意识还清醒,他在想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切如意料一切又都不如意。 京城果然开始打了,麟州和京城的叛军都各有牵制,距离京城最近的淮南道宣武道抓住了机会。 但原本应该且必须参与这一场战的项南,却在此时离开了宣武道,去淮南道打安德忠了。 项南在信上说,这是他与楚国夫人协同作战,以防安德忠支援京城,与打京城是一样的。 打儿子和打老子怎么能一样? 他要项南与楚国夫人交好,目的就是打京城的时候能够得到楚国夫人的相助,但最后怎么变成了项南助楚国夫人了? 助也就助吧,助的还不是打京城,而是当后防。 别说什么在淮南道打安德忠跟打京城是一样的,三岁的小孩子都不会觉得一样! 楚国夫人这是利用了项南。 楚国夫人利用人不奇怪,那个韩旭,甚至武鸦儿都被她利用,他们一个是丈夫一个是情夫,心甘情愿理所当然被利用,项南他,他是什么? 项云猛地睁开眼,床边的人吓了一跳。 “都督!” “老爷!” 除了老仆和蒋友,还有一双黑豆眼盯着他。 “季大夫来了。”项云看着他,虚弱的说道,用手撑着身子要起身,“又麻烦你了。” 季良手里握着刀,眨着眼问:“项都督醒了啊。” 蒋友和老仆都激动的看他:“都督这是不是没事了?” 项云看了眼他手里的刀,莫名的心悸,忙道:“我是一时气血不顺晕过去了,怎么还把季先生叫来了?前方战事正要紧的时候。” 老仆和蒋友低头认错。 “项都督说什么呢,你是我的病人,你有事是要坏我招牌的,我当然要来看了。”季良笑呵呵,把刀收起来,道,“项都督没事就好。” 听到他说没事,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松口气,只不过看起来季神医怎么一副遗憾的样子 蒋友亲自去送季良,老仆将皇帝派来的太监请来。 “陛下吓坏了,要自己来看都督。”太监大呼小叫道,“项都督你要有个好歹,可怎么办啊。” 项云叩谢皇恩,道:“我是听到楚国夫人开始打京城,形势危急,恼恨自己不能为陛下尽力。” 太监道:“还是都督肯说实话,你听了都急晕了,可见形势多么危急,朝廷里那些人就会说好听话,陛下都不信呢。” “请公公宽慰陛下,此战虽然危急,但却是一个好机会,只要运筹得当,项云就先恭喜陛下收复京城。”项云道,又一笑,“我急晕了,可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不能去立大功劳。” “咱家这就去告诉陛下,好让陛下能睡个安稳觉。”太监啊呀欢喜,转身就走,又忙回头安慰项云,“都督你可好好的养伤,大夏的大功劳等着你呢。” 项云含笑点头,待太监离开,他脸上的笑如冰霜凝结,将老仆递上来的药碗摔在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老仆吓的忙去看门外。 这是皇宫,到处都是眼线 “不用担心,我现在是个重伤的人,随时都能晕倒。”项云靠着床头淡淡道,“握不住杯子摔个碗很正常。” 老仆轻叹一口气,劝道:“六爷,已经这样了,你要保重你自己。” 项云深深的吸口气,感受心口的疼痛,疼痛到底没有压下怒火。 “我是让他去勾引那个女人。”他咬牙低声喝道,“不是让他去给那女人做牛做马!他一向聪明,怎么就蠢到这种地步?” 老仆轻叹道:“六爷,那女人能让那两个男人挖心掏肺,咱们小南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 武鸦儿是草莽杀出的悍将六亲不认无情无义,韩旭是朝堂历练几十年,却都在楚国夫人的手心里,项南这个毛头小子沦陷也不奇怪 项云脸色一阵变幻,还是摇头:“不,楚国夫人也好,武鸦儿和韩旭也好,我都不了解,项南我很清楚,他绝不是沉迷美色乱了心智的人。” 老仆坐下来沉思:“那是为什么呢?南公子竟然放弃唾手可得的功劳,去给他人做嫁衣?” 项云看着桌上摆着的信没有说话。 这信上说的话,他一句都不信,他能感受到,项南已经渐渐脱离他的手心了。 “南公子必然跟楚国夫人有其他的交易。”老仆苦笑,“但不管是什么交易,也比不上京城之战的大功啊。” 项云依旧不说话。 真是奇怪,他总觉得自叛乱后,他时运有些奇怪,似乎一帆风顺,但又处处不顺。 李奉安死了,跟剑南道的关系却不顺。 跟剑南道的关系不顺,却又与齐山结盟。 来到皇帝跟前直上青云,但又紧要关头受了重伤。 受了那么重的必死之伤,但又被神医救回来 算了,只要活着,一切都还是有机会的。 项云深吸一口气。 老仆看他脸色,问:“六爷,你怎么想?” 现在再想项南已经没有意义了,项云看着前方悬挂的舆图,道:“我想,安康山最好把武鸦儿杀了吧。” 这样天下更加混乱,大夏岌岌可危,留给他的机会和时间就更多了。 初春的卫河湍急,但没有水清浪白,河水中一片片血红,河边也没有冒头的春草,只有散落的尸首。 一场厮杀过后,辅兵成了阵地上的主力,他们奔走寻找存活的伤员,飞快的修补挖壕沟垒垛墙,做好下一次对战的防护。 冷风如刀子般从脸上刮过,鼻息间满是血腥气。 武鸦儿看着这惨烈的战场,道:“放开第二道防线。” 王力一把抓住他:“放开防线?那贼军可都进来了!” 武鸦儿回头看,远方有隐隐的城池,道:“安康山的兵马太多,平地野战我们没有优势,还是退避城池,以城墙为防护,以守为攻。” 王力的脸色有些发白:“安康山的兵马太多了,放他们进来,我们要想再突围就不容易了。” 武鸦儿哈哈一笑,眼尾挑起,眉飞桀骜:“我就没想突围,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杀了我。” 王力揪住他翻飞的斗篷,郑重道:“乌鸦,我们没有援兵了,老都督被史朝挡住了,那个” 他从牙缝里挤出另一个人。 “女人已经在京城打起来了,左手有韩旭送剑南道兵马挡安庆忠,右手有项南领白袍军打安德忠,她顺风顺水无忧无虑节节胜利” 京城唾手可得,她不会来援助他们。 “她就算不来,如今我们也可以当她是援助了,我们突围四散,安康山就无心追打我们了。” 京城危急,安康山当然要去回防。 “乌鸦,你说实话,你现在就是要引着缠着安康山,撕开胸膛,用自己的身躯自己的命,不让他走。” 武鸦儿看着王力点点头:“我不说假话,我这一次就是用命在跟安康山搏命,但是这是必须的,现在收手,让安康山杀回京城,那我们的坚持,我们的死伤就变成了一场空,楚国夫人的突袭,调动那么多人脉兵马也成了一个笑话。” 王力不说话了,他何尝不知道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武鸦儿看向前方,“但跟安康山打,不豁出砸碎整座山的力气,想留青山,想着以后怎么样,这座山看似逃过一次,但实际上就是死了一次,整个山都没有了生命力,长出的也不是柴,而是草,不堪一击百无一用的草,这样的草留在乱世,有什么用?” 王力吸了吸鼻子,道:“我不是胆小怕死,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怎么想都吃亏。” 不只是这件事,自从叛乱后,他就觉得他们时运有些奇怪,似乎一帆风顺,但结果总是吃亏。 武鸦儿的母亲遭了山贼,幸运的是被人救了,但却又成了人质,让武鸦儿被要挟。 武鸦儿遭到要挟,盘桓淮南道时遇上京城官宦大乱,于是趁机入京抢下大功,一跃成为皇帝跟前的红人,但皇帝很快死了。 皇帝死了吧又有安康山叛乱,为了保护新帝他们掌控了十几万兵马,所向披靡威风凛凛,但每一次的功劳都换成了给那女人的赏赐。 换成给那女人的赏赐,天下都知道夫妻情深,那女人为了面子支援了安东,让他们拿下了相州,但守着相州,最后还是给那女人做了嫁衣。 “乌鸦乌鸦,我怎么觉得,你这辈子是为别人活了?” 武鸦儿笑了:“这一辈子能为别人而活,也许是最大的福气呢。” 很多次他午夜噩梦,娘死了,他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活的生不如死。 现在娘还活着,还多了一个人活着,他的命就是为她们活着的,活的真是痛快。 他转身翻飞斗篷。 “放心吧,他安康山想除掉我们断了我们的生路没那么容易。” 安康山想杀光他们是没那么容易,王力当然不怀疑这一点,还有一件事他也相信了。 “千万不能娶媳妇。”他自言自语,“娶了媳妇,这辈子真是没活路了。” 一浪一浪的叛军潮水般吞没了残破的营地,涌向前方,但很快礁石巨船从海底冒出来,将浪潮撞碎,地面上好似裂开无数的深沟,将涌来潮水吞没。 铺天盖地都是惨叫嘶喊,潮水血红,要么被吞没要么向后狂退 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幕,几个将官面色发白,而坐在金龙椅上的安康山肥胖的脸剧烈的抽搐。 “好一个武鸦儿,好一个武鸦儿。” 他大笑着,然后又大喊着站起来。 “给朕杀了他!朕一定要杀了他!” 第八章 两手岂能空空 潮水般的兵马撒出去,又潮水般的收回来,金黄营帐里的气氛变得令人窒息。 龙椅上安康山的面色冷酷又吓人,但为了避免更吓人的结果,诸人还是要说话。 “陛下。”一个大将站出来低头说道,“武鸦儿这是故意引诱我们进攻,目的是方便楚国夫人攻打京城。” 安康山愤怒,不仅仅是因为武鸦儿久攻不下,更多的是因为接到了楚国夫人攻打京城的消息。 楚国夫人会出兵在他们预料之中,他们也做好了准备,但没想到楚国夫人不是来打他们,而是去攻打京城。 “看来武鸦儿引我们出京的目的就是这个。”另一个大将道,“他们夫妻这是一个声东一个击西。” “没错,原本武鸦儿一直坚守卫河防线,但突然就放开了。”有人指着舆图,“分明是听到楚国夫人攻打京城,才故意要牵绊我们。” 安康山脸色虽然不好看,但听完他们的说话没有喝断,而且还问:“那你们说现在怎么办?” 几个大将对视一眼,跪下道:“陛下,退兵回防京城吧。” 安康山看着他们,问:“那你们是认为朕是杀不了武鸦儿,还是朕守不住京城?” 几个大将对视一眼。 “不,不,陛下,臣并不是这样认为。” “陛下一定能杀了武鸦儿。” “陛下如果回防的话,也能杀掉楚国夫人。” “真是因为畏惧陛下,武鸦儿和楚国夫人才这样做。” 安康山哦了声,道:“朕如果现在退兵,虽然杀不了武鸦儿,但京城能保住?武鸦儿和楚国夫人贼夫妻竹篮打水一场空。” 几人纷纷点头“陛下圣明!”“正是如此!” 他们的话没说完,一把刀就从龙椅上扔下来,斩碎他们身前的地面,几人瞬时汗水湿透了铠甲,以头撞地砰砰响。 安康山如雷的咆哮从头顶砸下。 “那你们有没有想过,朕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朕运筹帷幄这么久,死伤了这么多兵马,朕现在退兵,杀不了武鸦儿。” “朕退兵,能保住京城。” “他娘的!京城本来就是朕的!” “那你们说,朕这一次,得到了什么?” 他从龙椅上走下来,一步一步,地面震动,走到那几人面前,伸出手掌。 “你们看看,朕是不是两手空空?” 营帐里所有人都跪下来高呼“陛下息怒”“臣等有罪。” 安康山站直身子居高临下视线冷冷扫过:“你们的确有罪,你们的罪就是畏战。” 安康山动怒,将大刀扔下,但没有斩杀任何一人,可见动怒是真,要说服大家也是真。 便有一个大将抬起头流泪道:“臣不是畏战,臣只是担心被武鸦儿夫妇欺诈” 安康山打断他:“朕出征前目的是什么?” 出征的目的大将愣了下才答道:“杀武鸦儿。” 安康山道:“我们能不能杀了武鸦儿?” 大将挺直脊背大声道:“能!” 安康山看着他,问:“为什么能?” 安康山是个多疑善怒刻薄寡恩的人,但他不是个蠢人,他不想的时候,没有人能随便说几句话骗过他哄他开心。 大将深知这一点,毫不犹豫的将理由一一说出来兵马占据优势,武鸦儿没有援兵,退守城池看似坚固,但断了水粮就是一座地狱,到最后不用他们打,城内的人先吃马然后就吃人 “所以陛下斩杀武鸦儿是毋庸置疑的。” 安康山伸手拍了拍他的脸:“所以,朕有什么被欺诈的?朕的目的就是要杀武鸦儿,朕杀了他就是大功告成!心想事成,心满意足!” 那大将砰的叩头:“陛下威武!” 将官们不敢说话,一个文臣走出来道:“陛下,那京城如果失守” “京城就算失守,只要杀了武鸦儿。”安康山喊道,“整个天下无人能再阻挡朕,京城自然也是如此!” 另一个文臣走出来道:“事实上,我觉得大家都想多了,好像京城已经被楚国夫人打下了一般,其实京城哪有那么容易失守?” 营帐内的文臣武将都看向他。 “大公子和郑王虽然被白袍军剑南道兵马挡住,但我们京城不是没有兵马啊。”文臣环视诸人,“陛下临行前早就防备着,京城留下数万兵马呢,并不是空城无防啊。” 营帐里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京城是留了兵马,但那楚国夫人据说倾尽了兵马 “诸位,诸位。”文臣再次道,挥动袖子示意大家安静,“还有,大家是不是忘了,那是京城,是天下第一等的大城,城池高厚,城内有用不尽的水食不尽的粮穿不完的衣,只要坚守城池,就没有兵马能攻破它。” 他说完这句话,见所有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然后又落在安康山身上 文臣并没有惶恐,而是淡然一笑。 “陛下能进京城,是因为先帝被害贼子畏罪逃窜,民众开门相迎。”他躬身施礼,“陛下,请恕臣冒犯,如果崔贼挟持先帝号令兵马坚守城池,陛下此时只怕还被挡在京城外,还不能为先帝解忧解难。” 安康山哈哈笑了:“这有什么冒犯的,这是事实!” 他的眼里又泛起泪花。 “那是先帝的京城,先帝还在天上看着它呢!” 他咬牙切齿。 “先帝被崔征鲁王武鸦儿这些贼子所害,朕不杀此贼子决不罢休!” 营帐内文臣武将此时再无他话,齐声怒吼“杀贼!” 相比于先前,气势大盛。 “先杀了武鸦儿。”一个武将吼道,“再杀其妻!” 是啊,大家被楚国夫人不救丈夫而是突袭京城惊到了乱了心智,有什么可紧张害怕的,京城说打就能打下来? 等他们杀了武鸦儿,那楚国夫人也只是在京城外徒劳。 京城是叛乱后安康山劈山斩海快马加鞭直接冲进来的,原本在京城的大夏官员和兵马都跑了,而外地的大夏官员兵马都还没机会进来,这个京城可以说第一时间就被他们握在手里,打造的铜墙铁壁。 攻城?她能攻多久?京城可是能守到天长地久的。 “要么她插上翅膀飞进去。”一个文臣笑道,“要么城门自己给她打开,否则她一兵一卒都进不了京城。” 营帐里响起轰天的大笑怪叫。 “那她就真是仙人了!” “让我们先杀了仙人的丈夫,再去看仙人!” 高墙深厚的京城里,春夜的风似乎也满是血腥气。 随着一声声梆子响,亮着灯火的宅院门面瞬时陷入黑暗,闹夜的孩子们的哭声也似乎被人堵住了,猫儿狗儿连春夜的虫子都屏气噤声。 青石板路上响起马蹄声,在寂静黑暗里格外的渗人,忽的巡夜的马蹄停下,火把照过来。 “什么人?”呼喝带着刀枪的阴寒扑过来。 街上黑暗里提着一盏昏黄灯的人忙双手举起:“军爷,军爷,是我,我是打更的。” 火把照出瘦小的男人,男人身穿布衣,胸前一个大大的更字,一手提着灯,一手举着梆子锣。 “腰牌呢?”为首的将官没有就此放过,阴冷的看着他问。 瘦小的男人忙将腰牌解下来恭恭敬敬战战兢兢的递过去,嘴里一面碎碎叨叨“兵爷,我是最早就当了更夫的。”“蒋四爷是我的上司”云云。 将官不理会他的话,接过腰牌在火把的照耀下念出上面的名字“阿喜”,另一边的兵拿着一本册子翻看:“有这个人。”然后又眯着眼打量这更夫,确认跟册子上的画像一样才点点头。 将官将腰牌扔回去。 “警醒点。”他叮嘱道,“有什么不对的立刻敲锣警报。” 阿喜连声应是。 将官调转马头向另一边巡逻去了,火光渐渐远去,但马蹄声远远近近似乎萦绕不散。 阿喜继续敲着梆子喊着警示走着,在一片黑暗中停在一间宅门前,他将手里的灯笼吹灭,伸手轻轻的敲了三下门。 门应声而开,阿喜闪进宅门内,黑暗笼罩的室内一双双眼闪闪。 “情况怎么样?”压抑的呼吸低低的声音响起,“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第九章 穿夜色旧人相见 一盏小油灯在室内亮起,有两人在门窗前忙碌,将被褥密密的堵上去,不让半点灯光透出去。 小小的室内挤了十几人,如果不是小心的呼气,油灯就要被吹灭。 他们年纪不等,有老有青壮,一样的是都穿着更夫的衣裳。 京城的更夫有三十人,被豪商蒋氏把持,阿喜机敏奸猾深得蒋氏信任,前一段给蒋氏提议把所有的更夫都安排到一起住着,便于管理,同时还能多扣更夫们两个钱用于住和吃。 一两个钱蒋氏也看在眼里,为此高兴了很久,等到京城一戒严,聚居管理更夫的方式让官府称赞能保证更夫们的纯良,蒋氏更是大喜过望,让阿喜做了更夫们的小头目,而且还兼管倒夜香。 倒夜香可是比打更要挣得多。 阿喜在一群杂役中变得很有名。 “先不说这个。”阿喜坐在桌前,将一个袋子拿出来倒出钱,喊了一个名字,“这些钱你拿着。” 被喊到名字的是个瘦小的男人,没有上前,而是道:“阿喜,你挣钱也不容易,别给我了。” 阿喜瞪眼:“我这钱可不是给你的,是给嫂子吃药吃饭用的,你们这么多年好容易有了个孩子,一定要保住胎。” 男人眼圈发红转头看另一边:“这世道生出来还不如不生呢。” “说什么呢。”阿喜将一多半的钱塞给他,“这孩子命才好呢,一生出来好日子就来了,不用像我们这样担惊受怕。” 提到好日子大家的眼都闪闪亮再次催问“楚国夫人战况如何?”。 阿喜道:“我昨天去城外倒夜香,看到很多受伤的叛军,听他们哭骂楚国夫人又攻下了两城。” 屋子里响起压抑的欢喜声。 “那我们什么时候动手开城门?”大家低声急切的询问。 阿喜道:“这个还要等楚国夫人的命令。” 大家有些不安“能顺利的出城吗?”“外边围的兵马严密会不会被抓住?”的询问。 阿喜摆手示意小声:“具体情况还不知道,只能等。” 说完这些他将余下的钱几个几个的分给其他人“如今城里的日子更不好过,粮价炭火都贵的吓死人。”“大家在这里也照看不好家里,往回多送几个钱吧”。 有人推辞有人坦然接过有人道谢。 “不用谢我。”阿喜嘻嘻笑,挤挤眼,“要谢就谢发钱给我们的大人老爷们吧。” 大家都笑起来将钱装好了。 “我估计着也就这一个月了。”阿喜肃容道,“这段时间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小心谨慎,因为大家每一个人都关系着京城的未来。” 他们能关系着京城的未来,这辈子也就不白活了,所有人的脸都变的亮堂堂。 阿喜吹灭了灯火,浓黑吞没室内。 屋子里的人鱼贯走出院子,有人掀开角落里挖好的地道爬进去,有人翻过墙头,三三两两很快消失。 将更夫们聚集在一起,方便的就是大家来往商议做事。 阿喜站在院子里没有钻地道,也没有翻墙,一个跃起身轻如燕翻上房顶 瘦小的身影在夜色里飞檐走壁,间或落在有梆子响的街道上,低低的发出猫叫,原本警惕看过来的更夫就将手里的灯笼垂的更低,梆子敲的更高声,掩饰阿喜从身旁疾步而过 皇城附近的宅院比其他地方更加死静一片,宅院上曾经悬挂的李字早已经不见,在宦官之乱的时候,借着城内兵马混乱,中厚等人将宅院的门楼和墙头推毁一半。 然后安康山叛乱,京城官员兵马民众逃走了很多,再修补起来宅院变了模样,也没有人知道这曾经是谁家的宅院了,只知道散住着几个兄弟。 阿喜从墙头翻进去毫无阻挡的进了屋子。 屋子里的床上有鼾声传来。 他在黑暗里准确无误的从桌上拎了水壶倒水喝,一面嘀咕:“你们这样不警惕好吗?” 床上的人翻个身:“不警惕才是最好的警惕好吗?” 阿喜一口气喝了三杯水,才问:“老厚他们怎么样?有没有消息?” 床上的人坐起来声音有些低沉:“杂役营跑的几十人,当场死了一半,余下的抢了马匹的又抓回来七八个,扔在城外壕沟里烧了,以示警告,不知道其他的人是顺利逃脱了,还是死在外边了。” 在做事前最坏的准备都做好了,沉闷只是一瞬间,阿喜将茶杯放下。 “辅兵杂役营那边不能再动了。”他说道,“老歪是我们唯一在外边的人了。” 床上的人嗯了声:“老厚走之前跟他们交代过了。” “我给蒋七公子说了,夜香也能御敌,送的远一些挖个壕沟沤粪,到时候踩空掉进去,不死也能中毒,这是一件功劳,他已经去找守城的将官表功了,到时候我就能走的远一些。”阿喜说道,“再等十天还没有信鸽送消息的话,我就出发。” 床上的人在床头摸了一阵,拿出一瓶酒走下来。 “喝一杯吧。”他说道,“当初家里带来的好酒就剩这么一壶了,就当提前庆功酒了。” 阿喜一把夺过酒壶:“一杯?你也太小气了吧,这壶都给我了。” 那人跳脚:“这是我当初好不容易从元爷屋子里偷的!” 阿喜抱着酒壶更不放了直接往嘴里倒:“元爷屋子的酒,可都是都督给的。” 二人你一口我一口抢着喝起来,一壶酒很快就空了。 “家乡的味道啊。”喝完酒那人感叹,“咱们来京城多久了?感觉半辈子没见到他们了。” 阿喜透过窗看向外边,咧嘴笑了笑:“马上就能见到了。” 一定能见到的。 疾驰的马穿过一层层夜雾,一直奔到晨光亮起,一座庞大的营地出现在视线里。 斥候们打出了旗号,营地外有旗号回应,两边的暗哨明哨收起了刀枪弓弩,目送这队血迹斑斑的斥候经过,与以往不同队伍中多了几个民众。 这些民众形容狼狈,都带着伤,他们精神疲惫但看着这座营地有激动也有紧张。 “真的是楚国夫人的兵马啊。” “楚国夫人真的在这里吗?” “这就是楚国夫人的兵马啊。” 大家忍不住低声喃喃,迎面有一队兵马接过来,为首的将官问:“这就是从京城逃出来的难民吗?” 归来的斥候应声是。 那将官冲那几人招手:“随我来吧,让军医治伤检查一下身体。”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这个将官铠甲兵器森森,但看起来很和蔼,不过民众们没有点头,而是看向队伍中的一个同伴。 “你们去吧。”那个伤了一条胳膊,半边脸也血淋淋几乎看不清面容的男人说道,“这是到自己家了,大家随意。” 听到他这样说,几个民众这才应声是,跟着那将官走了,其间回头看,见这个同伴没有跟上来,而是直向一座大营帐奔去,那边一杆高高的楚字大旗迎着晨光飞舞。 “厚爷真的去见楚国夫人了啊。”一个人低声喃喃,“他没有骗咱们,他真是楚国夫人的人。” 眼前肃立的经过的兵将都投来好奇的视线,四周飘扬的是振武军旗楚字军旗,不管人还是旗都是陌生的,但整座营地不陌生,走进这里熟悉的味道让人头皮发麻。 营帐掀开了,他走进去,视线略有些昏暗,然后一切都变的清晰,有元吉,有方二,有中五,中六,姜名,姜暗 他们或者瞪眼或者咧嘴或者微笑就像很多次梦中那样。 他噗通跪在地上,撞地让他的伤口剧烈的疼痛,疼痛就不是梦,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们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消散。 “站不住了!没事吧?” “我看伤的不轻。” 还有声音响起。 他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但能分辨出声音是谁。 又一个声音响起:“方二,你先给中厚看看伤。” 这个声音悦耳动听,清脆灵灵。 他看向元吉等人身后,先看到堆叠在地上的黑袍,黑袍下露出白色的裙摆,再向上看,她正伸手揭开厚重的帽子,露出乌黑的头发,白雪般的面容,像冰一样晶莹,又像玉石一样剔透 他的视线一阵模糊。 “中厚。”他低下头在地上挺直脊背,像游子见到了亲人,开心又委屈,“见过大小姐。” 第十章 畅怀详谈 李明楼听这个这个名字有些感叹。 中厚这个名字她现在当然不陌生,但对前世的她来说是陌生的。 她是记得当初父亲过世后,往京城派了一批人,方便关注朝堂动向,后来项云开始运作李明玉请都督封爵的事,京城的人就自然被项云所用,再后来她就再没听到这些人的消息。 “你慢点吃。” “想撑死啊?” 说话声打断了李明楼的出神,她看向这个男人,方二给他处理伤口,大胡子剃了,脸上的血被擦去,伤疤更明显。 他叫中厚,是父亲当年收养的孤儿中最大的一个,跟姜名姜暗差不多年纪,被收养的时候已经不能算是儿了,但他坚持要按照中字排名,要在这群孤儿里当老大..... 但这些孤儿们桀骜不驯,对他只喊老厚,没人当他是老大。 方二给他处理伤口,又是水洗又是撒药,旧血冲去新血流出来,剧痛让中厚整个人都在发抖,但这并没有妨碍他大口大口的往嘴里塞东西吃,作为管家的姜暗给中厚送来了补血养气的肉粥,中厚嫌粥不过瘾,只抓着肋肉条啃,骨头都差点塞进去嘴里咬碎..... “怎么混的都要饿死了。”姜名在一旁摇头,话说的虽然有些嘲讽,但脸色满是心疼。 自从安康山进京后,他们的联系几乎都断了,那间宅院里就算留了钱粮,也不够他们这么久的吃喝,更何况为了潜藏钱粮也不能随便用。 中厚这些人在京城里虽然不用征战,但活的比他们不少凶险。 他们不仅活下来,还在京城繁衍砸钉子打洞..... “主要是更夫,更夫有十三人,到时候能打开一个城门。” 中厚一边忍受疼痛治伤一边吃东西一边讲述京城的事。 “...阿喜每隔三日能出城,但形势越来越严峻他就不能出城了。” “....老歪和九儿在辅兵营,其实也就是抓来的壮丁流民,负责挖沟壕,真打起来的时候还要被驱赶着冲阵填壕.....他们是在城外的,到时候可以烧叛军的营阵,也可以协助冲城.....” “....京城里的布防图我记下来了,是这样的.....” 李明楼等人认真的听着,其中有些消息前一段零散送出来过,但传达艰难说的不详细,开始攻打京城后,京城内叛军的动向又有很大变化..... 中厚已经几天几夜没有闭眼,再加上带着人趁着挖壕沟的时候逃跑厮杀受伤,到现在精神已经疲惫到极点,但他还是不停的说,元吉有心打断他,李明楼对他摇摇头,认真的听中厚说话,间或询问,哪怕是早已经知道的,跟如今局势眼下攻打京城无关紧要的事...... 中厚从晨光亮起一直说到了日正午,从头到脚的伤都被包扎上药,吃了一锅肉粥一盆大骨头肉.....他打着饱嗝,拍着肚子,一脸舒坦的问:“大小姐,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李明楼道:“先给阿喜他们送消息,让他们知道你平安,以免他们再冒险。” 元吉点头。 “至于攻城还要再等一等。”李明楼指着舆图给中厚解释,“现在我们距离京城还是很远,城门打开的话,极有可能无法杀进去,你们在城中的布局就会变成一场空。” 中厚点点头。 “不过知道你们都做好准备了,我们必须尽快攻城。”李明楼道,“我们先做出长期围城的假象,然后准备一支先锋营,尽可能的杀过叛军的防线,接近城门。” 中厚满面红光大声道:“大小姐,这支先锋营必须有我。” 李明楼道:“当然必须有你,还有谁比你更熟悉京城的路和兵马布局呢?” 中厚哈哈大笑。 “好,你现在好好歇息养足精神。”李明楼道,“然后率兵一举杀入京城。” 中厚爬起来单膝跪地大声应是,是声未落人便一头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元吉等人都吓了一跳,在一旁静候的大夫们急忙上前查看。 “没事,他力竭昏睡了。”一个大夫说道。 另一个大夫笑道:“厚大人里外都耗空了,气血亏损不易入眠,大小姐引着他说话,耗尽力气,让他心事都倾诉出来,再无挂念,气血也就顺了,一下子昏睡过去不用再用药了。” 营帐里响起了中厚的鼾声。 元吉摇摇头:“送他去好好歇息吧。” 中厚被兵士们抬下去,姜名捻须道:“有城中这些助力,京城唾手可得。” 李明楼点头:“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在,我也不敢动京城的心思,城门能从内打开,就能减少很多伤亡,我们的,以及京城民众。” 就像当初的扬州城,营帐里的人都露出微笑。 “这就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姜暗道,“当初只是因为大都督过世,想盯着朝廷,能够及时传达消息啊送礼什么的,没想到能有今日这般大用。” “这是大小姐有先见之明。”姜名纠正道,“当初先帝驾崩,朝廷西迁,你们还想让中厚他们都撤出来,是大小姐让他们留在京城不动的。” 李明楼笑了笑,这称赞她接受,她的确是有先见之明,既然有先见之明,就不要浪费辜负。 “攻城战要准备好,要一举成功。”她说道,“四面都有兵马在帮我们,我们要加快速度,我们如果失败了,大家都会跟着一溃千里。” 北边有振武军引困安康山,东边有项南带着白袍军以及淮南道留守的军民阻挡安德忠,剑南道兵马在宣武道迎战安守忠,另有江南道也在奋力守住防线,他们这一战关系的不止是京城,一胜则大家同生,一败则大家共死。 元吉方二等人肃穆应声是。 他们退了出去,营帐里只剩下李明楼一人,她看向舆图,伸手抚了抚河北道一片,那边的战事最激烈,连消息都断绝了。 这一次打京城是因为她有先见之明,但如果没有武鸦儿把安康山引走,她就算有先见之明又能如何。 不过,武鸦儿不会有事,他的命可不是死在现在,他距离死还有两年多呢。 命运真的很强大,你看,项云就受伤了,伤的那么重,但恰好明玉支援带着季良,季良将项云救活了,一切都像上一世那样,不同的是先见之明让她提前把季良收拢到剑南道。 所以项云不到死的时候,他就死不了,武鸦儿也肯定死不了。 李明楼点点头神情放松,但放在舆图上的手却挪不开,转啊转啊转一圈又一圈...... ...... ...... 中厚足足睡了两天,醒来的时候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营帐外看落日余晖笼罩营地,炊烟袅袅,香气袭人,营地里不时响起说笑声。 “一进京城界,大小姐就下令先抢占有粮草的地方。”中五走来在他身边蹲下,嚼着一块蒸饼说道,“除了我们自己吃喝,多数用于救济四周的流民村民,招收了很多劳力,挖沟垒营,一层层推进。” 中厚环视营地感叹道:“大小姐不愧是大都督的女儿,有勇有谋有胆有识,早就听说淮南道振武军勇猛,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挂着振武军的名头,亲眼见到了才知道是真的勇猛。” 中五撇嘴:“也不想想是谁练出的兵。” “是大小姐亲手练出来的兵马啊,大小姐今年才十六七岁。”中厚道,激动的双眼放光,他也早听说楚国夫人多么厉害,但也以为是多少因为武鸦儿的名头,亲眼见了才知道...... 他找不出什么词汇来描述,想来想去,还是最广为流传的描述最贴切。 “真是神仙一般。” 中五神情得意,又故作淡然摆摆手:“老厚你这就不懂了,大小姐一直都是这样啦,要不然为什么大都督给起名叫仙儿,还住在那么高的高楼上。” 中厚肩头一顶将他撞的坐在地上:“你小子,叫哥哥,又跟我炫耀呢,还小八部将,跟着大小姐征战看把你得意的。” 中五坐在地上哈哈笑。 中厚站起来,活动了下依旧酸疼的身子,道:“先锋营准备好了吧?” “准备好了,就等老厚你领路了。”中五一笑,站起来又拉住中厚叮嘱,“人前注意该称呼,别喊大小姐。” ...... ...... 大营里战满了将官,多数都是陌生面孔,有的身上还带着风霜,显然是从其他地方赶来的,看到中厚进来,他们也都投来好奇的视线。 “这是京城里我们的人,五大将的兄长,中厚。”李明楼简答介绍。 将官们便与中厚见礼,中厚又将京城里的人手安排讲了一遍,听的诸将惊讶激动,没想到楚国夫人已经在京城安排了人手,能打开城门,能烧了城外守军的营地...... 此战比他们想象中容易多了,顿时人人争相表示愿领兵为先锋。 元吉选定一支兵马,再将大战战略布置一一说详细,谁负责正面,谁围两翼,谁佯攻,谁主攻,谁包抄,然后中厚讲了京城外叛军的布防,另进城后怎么行事,一时间营帐里战意昂扬。 夜色笼罩了兵营,火把和天上的星光交相辉映璀璨,李明楼看着领命备战的将官们,发下军令。 “结阵出兵,直取京城。” 第十一章 蹲看城守 京城外挖建了很多堡寨沟壕,此时密密麻麻的兵马驻守,但兵将们的脸色都不好。 前方不断传来城镇失守的消息。 有好几次他们甚至看到了淮南道楚国夫人振武军的旗帜,虽然只是零星的斥候,也很快被打死或者打跑,但还是让兵将们心惊肉跳。 淮南道的兵马来的好快,也推进的好快,楚国夫人果然名不虚传。 敢来攻打京城当然不一般..... 听说这个楚国夫人是神仙下凡,撒豆成兵,兵马刀枪不入..... “真是胡说八道。”站在堡寨门楼上的将官怒斥,又皱眉,“这里哪里传来的?难道有奸细混入我军中?” 一个副将道:“好像是从流民营传来的。” 楚国夫人攻打京城后,京城守军除了从城里抽取民众当役夫还从外边抓了很多流民。 副将撇嘴不屑:“楚国夫人一向惯于宣扬声名,什么聚宝盆的粥啊,用的都是神仙珠宝啊,这些荒唐可笑的话在流民中传的特别广.....” 那么就是外边来的流民们传的吧。 “严查这些谣言,免得动摇军心。”将官吩咐道,又冷笑,“楚国夫人为什么来打京城?是为了替武鸦儿解围,想要让陛下收兵回防,这样武鸦儿就能死里逃生,她根本就不是真的要打京城。” 副将点头道:“他们但凡到了一处,攻占一处,就抢粮扎营挖壕沟,一看就是要长时间驻守,用来威胁恐吓我们。” “陛下早就料到了,所以才不回防。”将官嗤笑,“城镇失守又怎样?就算让他们占了这么多地方,他们又能怎样?攻打京城?来啊,让我见识见识京城怎么被打下来。” 副将回头看远处的城池,盘踞在大地上,高远厚重,似乎很近又似乎无边无际,如同天上的宫殿。 “她不是神仙吗?”他笑道,“她喊一声开门,京城就开了。” 这个笑话很好笑,将官哈哈笑了,笑声未落脚下震动,远处传来震天的厮杀声...... “攻城!攻城!” 不知道多少人的嘶吼,隔着这么远传来还能听的清晰。 虽然身后有城池可依,将官以及副将们的脸色还是微变。 “楚国夫人全部大军集结,约有五万冲阵过来了。”信兵疾奔过来报告,“已经连下五道防线了。” 好凶猛! 将官很快释然,浑不在意一笑。 “怎么也得做做攻城的样子,要不然怎么吓到我们,吓到陛下。”他说道,拔出长刀,“兵马集结,我们与他们一战!看看到底谁能吓到谁!” 依城池防守而战,谁能吓到谁? ...... ...... “破营!” “破营!” “缴械不死!” 远处传来滚滚的吼声,伴着吼声是大地颤抖,蹲在壕沟里被抓来充当劳役的流民心惊肉跳。 这么快就破营了,叛军的这座城池是他们挖的最辛苦的,一天能死几十人..... 但没想到这才半天不到,就被攻破了。 看着远处潮水般的兵马涌来,叛军潮水般的退回来,蹲在壕沟里的流民很多人忍不住站起来看...... “那么多旗帜,最少也有一万兵马。” “你真没见过世面?一万人,那分明是三万人。” 大概是看到叛军们不断的被打退,以及这边的叛军们忙着集结布防不管他们,流民们开始大着胆子低声议论,带着压抑的幸灾乐祸以及畏惧。 他们当然希望叛军败,越快越好,否则他们都要被累死了,没日没夜的挖沟背土垒墙。 但他们也不希望楚国夫人来,当楚国夫人兵马攻打的时候,他们要被叛军驱赶当人盾。 那真是死路一条了。 楚国夫人虽然传说很仁慈,但她的仁慈并不是在战场上。 “看到没有,楚国夫人此次进攻势在必得,所有的兵马都压上了。”有人挤过来说道,“我们这里也不可避免马上就要开始了。” 气势的确如此,楚国夫人的兵马进攻已经持续三天了,一座一座营地被攻破,一群群的叛军退回京城外防线,聚集的流民神情惊惧不安。 “叛军们其实并不在意被破营。”那人低声接着说道,“他们可以退回京城,有京城城墙在,楚国夫人兵马再多也不能打进去。” 这个也的确是,诸人再次低低议论,怪不得这些营地被攻破的这么快,原来是有退路而没有战意。 “但我们没有退路。”那人叹口气,“他们守营最先让我们去死,退回城池也不带我们,城池里可用的民众多的是,少我们这些人,还能少些人口吃饭。” 这才是跟他们有关的最可怕的事实,在场的流民们脸色煞白。 “老歪,你是当过兵的人。”一个流民抓住说话的男人,“你快说说怎么办吧?” 这个提醒了在场的流民,所有的视线都凝聚说话的男人身上,男人被称呼老歪,不是流民,是从役夫中选出来管流民挖壕沟的人,役长也是役,只不过能拿工钱,但在真正的叛军兵马将官前什么都不是,要干活一起干,要送死去当人盾也逃不了..... 老歪摇头:“我算什么兵,我当初不过是在京城当个巡夜......” 站在外边的一个瘦小流民向里面挤喊道:“在天子脚下当巡夜,见识比一个县令还大呢。” 是的是的,众人忙跟着点头,抓住这最有见识的一根稻草乱七八糟的询问哀求“你快想想”“你说怎么办吧”“我还不想死。” 老歪叹口气:“谁想死啊,这世道.....” 他大手一挥扇去了感叹,神情变得凶狠。 “我们要想不死,就只能让叛军死了。” 这话让众人听了不解,心想老歪当过京城的巡夜还是太张狂了,竟然觉得他们能让叛军死?那他们岂不是跟楚国夫人的兵马一样厉害了? 大家有的笑有的哭起来。 “别笑!也别哭。”老歪道,“你们听我说。” 有几个流民帮着安抚让大家静下来,听老歪仔细说,大意就是叛军是不管他们死活的,楚国夫人也没办法管他们死活,现在能左右他们死活的只有这两方,那就必须选一方。 当然要选就选楚国夫人,只要助楚国夫人杀敌,楚国夫人就会当他们是自己人。 这个有例子,楚国夫人攻打扬州城,被驱赶着当人盾的扬州民众就掉头去打叛军,然后引领楚国夫人夺下扬州城。 那些死去的好汉被供奉在城外的英雄庙里,他们的家人都得到了楚国夫人的照顾,衣食无忧,而那些活着的想当官吏的当了官吏,当兵的都有职务,当普通人的分了房子和土地..... 听的一群流民们心驰神往激动不已。 “但靠着赤手空拳真能打叛军?”一个还保留清醒的流民问。 他们哪有那么厉害! “我们虽然没有兵器不能会打仗,但我们不靠兵器也能打乱叛军。”老歪笃定一笑,伸手指着身后,“我们可以放火,烧了营寨。” 放火啊,这个对他们来说再难也是有可能做到的,但放火管用吗? 老歪哈哈一笑:“放火当然管用,叛军一乱,楚国夫人的兵马打过来就容易多了,而且到时候他们也顾不上管我们了,我们就能趁机跑,以前跑,大家没路可逃,但现在不一样,外边有楚国夫人的兵马,只要我们能跑过去,她得知我们为了她放火烧叛军,一定视我们为她的勇士,救下我们。” 听起来好像很可靠但又有些不靠谱,不过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就按照老歪说的,至少能趁乱跑,外边有楚国夫人的兵马,叛军也不敢追杀他们太远...... 干了! 一群流民拥簇着老歪,仔细的商议。 蹲在外边的一个流民有些迷迷糊糊,忍不住想,老歪在京城当巡夜,怎么知道楚国夫人的事那么清楚?几乎能把英雄庙上的名字念出来...... 信口胡诌骗人的吧?靠不靠谱啊? 真能把这边的营寨烧起来吗?烧起来叛军就乱了吗?叛军乱了楚国夫人的兵马就打过来了吗?打过来就怎么样? 没有人想这些,反正就去做,什么都不想的时候,事情做的反而出乎意料。 看着一个方向腾起的烟火,这边的主将有些怔怔。 “那些役夫把营寨烧了?”他问,不可思议,“他们怎么突然发疯了?” “他们跑了。”副将道,“为了逃跑。” 主将恢复了冷静,觉得有些可笑:“真是疯了,他们以为京城防线已经破了吗?他们三步两步就能到楚国夫人的羽翼下?” 副将原本应该笑,但嘴角扯了扯没笑出来,只点头道:“已经去追杀了,一个不留。” 这不是什么大事,一把火还想烧乱营军吗?主将懒得理会收回视线,还是这边的大军对战重要..... 但烟火那边却骚乱更甚,除了浓烟,还有震动传来。 “....楚国夫人的兵马突袭了!” 突袭?主将面色微变,看看前方,又冷冷一笑,这也没什么稀奇,大军对战总有两翼辅助,再有一些暗兵猛将突袭先锋什么的。 他淡然道:“不用理会,让他们撤回防线。” 就算把西城防线舍弃又怎样,又算什么大事吗?主将继续要收回视线,但那边的骚乱震动厮杀声更大,信兵也来的更快..... “不好了,西城门开了!” 主将愕然:“开,开,开什么玩笑!” 第十二章 闲看城破 二月末的大地尚未解冻,一铁镐下去纹丝不动。 但只要是土就有缝隙,一铁镐不行就两铁镐,三铁镐,一下一下,坚硬的泥土就破开了一个口子,水就争先恐后的涌过去..... 口子虽然小,但只要破开了,就无法阻挡水流涌进来,越来越多很快将整片田地覆盖。 田地里冬麦渐渐舒展身子,蹲在田头的老农嘿嘿笑了,还有什么比看到自己种下的作物鲜活更开心的事呢? 尤其是在这个根本就没有任何开心事的世道。 急促的马蹄声让老农脸上笑容尽消,又想跳起来又想往麦田里扎,导致很怪异的姿态,他的视线里出现一队兵马,闪着寒光的铠甲各式各样的兵器,兵器上还有血.... 但看到他们背后的旗帜,老农惊恐顿消,站直了身子,还主动冲兵马们喊了一大声。 这队兵马反倒被吓了一跳,还有几个抽出了兵器,待看清站在田头的老农,很是恼怒的喝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趁着人不多,我浇一茬水。”老农指了指田地里的水,又忙问,“兵爷,情况怎么样?叛军打过来了吗?” 这队兵马的首领更生气了:“你还知道在打仗!现在我们宣武道四面都在打仗,北边是楚国夫人在打京城,西边是剑南道和安庆忠打,南边东边项小将军还有江南道在和安德忠打....到处都坚壁清野,你竟然跑出来浇田?” 老农并没有多害怕这首领发怒,连连点头认个错又吹捧:“我这不是看着地不浇水怪可惜的,叛军也没打过来,我们躲在城里也是闲着.....主要是有兵爷们,有危险会通知我们,保护我们.....” 首领不想跟他打嘴仗,这种紧张时候他们可没那么闲,扔下一句“你可长点心警惕点”就走开了。 “这些民众胆子越来越大了。”一个兵说道,“以前听到打仗,看到官兵都能吓的乱跑,现在四周打成一团,他们竟然还敢跑出来浇麦田....” 他们回头看去,见那老农并没有转头进城,而是又蹲在田头看麦田发呆了。 “这都是楚国夫人惯的。”另一个兵说道,“项小将军收整兵马,楚国夫人派人重建官府,让这些民众有吃有喝过的舒坦,都忘了现在是什么世道了。” 首领倒没有兴趣去嘲讽这个老农,这些民众们又不打仗,不知道如今形势的危急,不知者无畏:“不知道最新战况怎么样?” “项小爷不用说,淮南道那边,安德忠只抢了两座城,还是项小爷故意放给他们,诱敌深入。”一个兵眉飞色舞,“咱们宣武道这边就更厉害了,剑南道那些兵马真是凶猛啊,人数不如安庆忠多,但丝毫不落下风.....” 说到这个大家就顿时来了精神。 “这是我第一次见剑南道的兵马,看起来不起眼,但一个个气势非凡。” “韩旭应该是把剑南道最厉害的兵都送来了。” “瞎说,剑南道最厉害的兵马都是跟着那位小都督去麟州了。” “这你就不懂了,其实那小都督早就被韩旭架空了,剑南道已经握在他手里了,要不然能一挥手就往宣武道送了数万兵马,再有钱的地主也没这么阔气。” “那你们说,楚国夫人更喜欢谁?韩旭和项南谁对楚国夫人更挖心掏肺?” 听着议论越来越不像话,竖着耳朵听的将官喝断。 “不要胡说八道了!”他喊道,“别说民众们被惯坏了,你们也是,现在都什么时候了,都给我打起精神,快点把最新的消息探来。” 有兵士精神抖擞的上前汇报最新的消息:“剑南道的兵马让安庆忠的营地往后撤了几十里地。” 将官嗯了声:“京城呢?楚国夫人那边到底怎么样了?” “那边好像还一直在打,楚国夫人节节推进,应该没问题吧。”信兵道。 将官摇摇头:“问题大了,京城那边最关键的是时间,拖了越久越不利,叛军们有城池可依,再败也无所谓,但如果安康山杀回来,那楚国夫人就惨了.......我们宣武道也就惨了。” 他们宣武道将是第一个被叛军铁蹄踏破的地方,兵士们也都凝重起来。 “都去加强防卫。”将官道,“四周都有兵马在奋战,我们已经很清闲了。” 他们是原本的宣武道兵马,项南走的时候没有把他们带走,剑南道的兵马来了也不用他们当先锋,只让他们还负责境内的治安守备,相比于那些正在死战的兵马,他们的确太清闲了。 要感恩以及珍惜这种清闲,兵士们在城池前散开去认真的履行职责。 看着兵马散去,将官才撇撇嘴:“楚国夫人更喜欢谁还用说吗?当然是武都督了,为了武都督都拼着命的打京城了,真是野花再香,还是家花最重要。” 将官的感慨还没结束,远处的大路上有斥候尘土飞扬奔来。 “.....好消息!京城被攻破了!” 人还没到声音已经喊破了天际。 将官不可置信的跳起来,心想,为了家花,楚国夫人真是太猛了。 ....... ....... 安庆忠手里捏着信报,整个人都在颤抖。 “不可能!”他发出狂喊,“京城怎么会被攻破?” 一个副将跪在他身前抱住他的腿:“王爷,京城不是被攻破的,是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安庆忠一脚将他踢开:“这有什么区别?” 从外边开还是从里面开,京城都是破了。 “王爷。”那副将不怕死再次爬过来,“京城被人打开是因为有奸细,不是因为楚国夫人多强大。” 这样解释就对了,京城怎么可能被攻破,安庆忠将手里的信纸撕碎,但是,结果还是一样! 京城没了! “王爷。”有斥候急奔,大喊,“剑南道的兵马又打过来了,来势凶猛。” 副将跟着大喊:“他们肯定也知道京城被攻破了!” 所以士气大振一鼓作气要趁机狠战。 “王爷。”副将跳起来,“末将去杀敌!” 安庆忠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上:“杀个屁!快撤退!” 撤退?诸人皆不解。 “这时候再杀破防阵到京城有什么用!”安庆忠喊道,抓着长刀挥舞,“没有了城池可依,京城又有奸细叛贼,我们现在应该速速赶去陛下身边,保护陛下!” 那就不用通过宣武道,从其他地方能更快的穿过去。 诸人这才回过神,齐声应是,一声令下大军拔营。 战时拔营撤退最容易自伤,看着前方溃逃的叛军,互相踩踏撞击而死的就有一片..... 这时候如果发起进攻,简直就是势若破竹。 但剑南道的将官喝令停下进攻。 “楚国夫人大破京城。”他说道,“我们速速收紧防线做好防护,不让其他叛军靠近京城。” 另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 楚国夫人给的命令,除了叛军,其他卫军也不得靠近京城。 ...... ....... 京城的城门被打开一个之后,京城并没有立刻就收复了。 更加激烈的战事持续了三天,直到入目都是溃逃的叛军,有马的骑马,没马的用脚狂奔,他们没有阵型没有了斗志,甚至为了争得逃生得机会而自相残杀..... “没有了城池,他们也不过是乌合之众。”中五冷笑说道,“在京城享福久了,范阳兵也不过如此。” 虽然还不能亲眼看到京城那边得景象,但可以想象到是四门大开,楚国夫人的大旗插上了城头,楚国夫人的兵马在大街小巷清查。 城门被打开这么不可思议的事,击溃了叛军的军心,大局已定。 中五转身激动的道:“夫人,请入城吧。” 城里现在正是最混乱的时候,需要楚国夫人去安抚民心,而进城也是最安全的,败军不堪一击,但败军也极容易疯狂。 李明楼骑在马上,视线看向京城的方向,但马蹄踌躇,她的身子转向另一个方向。 她想,还是先去跟安康山一战吧。 第十三章 遥相望 京城外兵马一部分守城清查,一部分追击溃逃的叛军。 但叛军并不是真的被他们杀散了。 京城失守,叛军们与其说溃逃,也可以说是退兵去找安康山了,一是向安康山汇报这里的情况,二是集结在安康山身边保存战斗力,以再重新杀回京城。 他们还不能松懈,应当一鼓作气趁着气势如虹再战安康山,打散他重回京城的希望。 “小姐其实不用担心。”闻讯从京城中赶来的元吉道,“我们在内稳定京城,剑南道的兵马环绕京城外围,这种情况下,安康山要想打回京城不是轻易能做到的。” “是啊,小姐不用再去冒险。”方二也说道,“他们不敢来犯。” 小姐更应该做的是进京城,安稳民心,用最快的速度打造出一个类似淮南道的铜墙铁壁。 李明楼摇头看着北方:“我们这次并没有打散叛军的胆气,他们溃逃一多半原因是因为我们出其不意的打开了城门,如果安康山重新集结大军与我京城一战,我们不一定能够全身而退。更何况如果武鸦儿被安康山杀了,被打散胆气的就会是我们这些卫军。” “想要杀死武鸦儿也不会那么容易的。”元吉道,“小姐不用担心,在中厚到来的时候我已经让人送信给武鸦儿,我们已经得手,他可以突围了。” 跟安康山死战不容易,但突围难不住武鸦儿。 方二点头:“他肯定对各种状况有安排筹划。” 没有人会打无准备的仗,一场征战最先考虑的就是最坏的情况。 事实可能是这样,但很多事都被她改变了,李明楼依旧摇摇头,京城被提前收复了,武鸦儿会不会提前死?而且很多事又不能被她改变,比如京城看起来被她收复了,于是命运让安康山杀了武鸦儿,然后再气势如虹势不可挡的杀回京城 李明楼道:“安康山不容小瞧,京城还不牢稳,真这样打起来,我们很难全身而退,不如我们先动手。” 元吉等人听到这里再无异议,小姐都不怕,他们怕什么!小姐要做的事,他们怎能不做! “小姐说得对,我们这就调集兵马向北。” 京城外兵马再一次集结。 “城里留一万兵马就够了。”元吉道,看着一张京城舆图,“中厚他们对京城熟悉,再加上他们收拢的人,不是兵马,反而更方便做事。” “京城外的布防也不用担心,可以从宣武道抽调过来一部分。”姜名将和李明楼一起出发,穿好了铠甲敲打着靴子上的泥土。 虽然有新靴子穿,但行远路征战还是穿习惯的比较舒服。 他说到这里又嘿的一声笑。 “这真是太疯狂了,打下京城还不够,还要去打安康山,这世上除了我们也没人敢这样做了吧?” “大小姐真是比男儿们还敢想敢做。”元吉眼中满是赞叹。 “不过。”姜名停下敲打靴子,皱了皱眉,“大小姐这敢想敢做是为了武鸦儿” “为了武鸦儿有什么不好的?”沉默收拾行囊的方二道,“这一次小姐去打安康山,是为武鸦儿解围,到时候救了他的命,他对小姐还有什么可说的?不仅畏惧还要感激,从此以后俯首称臣他必然再不敢生心思意图骗我们的兵马。” 姜名将靴子一敲恍然道:“没错,这还是那个道理,富贵” “富贵险中求。”元吉神情欣慰又自豪,“大小姐身上流着大都督的一样英勇无畏的血。” 李明楼手搭在眼上看,远远的可以看到大地上盘踞的巨大城池,因为城门被从内打开,城池没有遭受激烈的战事,身上也没留下太多的伤痕,应该是貌美依旧。 但太远了看不清它真正的样子,上一世她从来没有来过京城,没想到这一次她的兵马旗帜遍布京城。 李明楼微微一笑,拉下兜帽遮盖头脸,纵马向北而去,将京城抛在身后。 阳春三月的北地看不到花红柳绿,有城池,城池被拆破,有沟壑,沟壑被填平,平整的地面又被挖出沟壑,平地上也会冒出矮小的城墙起起伏伏,大地满目苍夷。 厮杀声一直持续到黑夜才停下来,地上偶尔闪烁几点光亮,恍若鬼火,风中游荡着鬼哭狼嚎 “哈哈,我没听错,真的是安康山那边在哭。”王力站在这片营地最高处的废墟上,叉腰大笑,“看来真的是京城被打下来了,可惜好容易冲过来的信兵没有救活,没说出准确的信息。” 坐在地上的武鸦儿笑了笑:“不用听信兵说,单看安康山最近疯狂的样子就猜到了。” 以前安康山还讲究策略规律,打三天休息一天那种,偶尔还放个空引诱他们突围,但最近疯了一样没日没夜,不仅杀抵抗的卫军,战场上动作略有迟缓的叛军也被杀的一片 就像一群饿狼猛兽,目的只有一个,咬死眼前的所有人。 这是疯狂也是绝望。 没了京城,再杀不了武鸦儿,他们这一次真是亏大了。 王力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咦了声:“不对啊,楚国夫人打下京城对我们也没好处啊,反而是逼着安康山非要杀死我们不可了。” 他们这次也是吃了大亏了! 武鸦儿笑了,笑声很低,听起来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力哥。”他说道,“看来我们这次就死在这里了。” 武鸦儿从没说过这样的话,叉着腰的王力只觉得浑身发麻,心也重重的沉下去,但又觉得一切都变得轻飘飘。 “你说你也是,前些日子分兵的时候突围出去多好。”他抱怨道,“现在想跑也跑不了了。” 这抱怨也跟往日不同,不像抱怨像是絮叨。 “打不过就是不肯跑。”王力在武鸦儿身边坐下来,“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你就这臭毛病,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武鸦儿道:“因为我怕我一跑,就再没勇气回来面对危难了,所以我从小就告诉我自己,永远不跑,打得过要打,打不过也要打。” 武鸦儿没有详细说过他的出身他的童年,但从偶尔的谈话以及武鸦儿母亲的疯傻残盲可以知道,他过的一定很惨。 王力叹口气:“那要是死了呢?” “死了就死了啊。”武鸦儿道,“如果活的没有勇气,对我来说,活着还不如死了。” 这样啊,王力擦了擦鼻头:“这世道,没勇气还真活不了。” 武鸦儿道:“都督大印送出去了吧?” 王力嗯了声:“北边的营地撤了,应该是武信他们拿到大印了。” “那就好。”武鸦儿似乎卸下来最后一丝担忧,头枕着胳膊躺在地上,看着斑斑点点星光的夜空,“这样我死了,我们振武军还活着。”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 “有孩子是挺好的。” 也不对,最主要还是孩子他娘好。 “我的妻子考虑的周到。” 王力呸了声:“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说那个女人好!” 武鸦儿笑看着漆黑夜空中稀疏的星星闪啊闪,渺小又强大。 “就是很好啊。”他说道,“我武鸦儿这辈子能认识这样一个人,真是好。” 第十四章 近眼前 在对方眼里,他们都是坏人。 他们两个坏人又是互帮互助。 她奉养他老娘,他抚育她的义子女,他们互相声东击西攻城掠地。 做坏人做到如此琴瑟和鸣在这世间是独一无二了。 这么独特的一个人,他能认识,当然是非常好的事,死而无憾。 “你别想好事,你死了,那女人能立刻改嫁。”王力冷笑道,“阿孝这些孩子们立刻就改了新的姓氏,让我来猜猜,他们会姓韩还是项?” 武鸦儿哈哈笑,坐起来认真道:“放心,至少会留一个孩子跟我姓。” 王力嗤声:“你还挺知足的。” 当然知足了,以为母亲会死于非命,但被救下来了,就算自己死了,也能颐养天年,至于他自己,那就更没的说了,这乱世得来一切很快,去的也快,如果他死了,他拥有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他也会立刻被人忘记,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有妻子,有子女 谁要是想瓜分他的东西,就要越过他的妻子。 而他的妻子,是个大贼,一向从别人手里抢东西。 武鸦儿嘴角弯弯 有喊杀声从远处传来,地面震动,也渐渐亮起了火光,一片一片的吞噬着黑暗。 王力骂了声脏话站起来:“安康山这杂种,不用睡觉吗?” 有将领身上带着血冲过来:“乌鸦,我们左翼被攻破了,你” 他本想说你突围吧,但又想要武鸦儿根本就没打算突围,余下的话便没有说,变成了笑。 “准备杀敌吧。” 武鸦儿站起身解下披风,活动下手臂,铠甲发出响声:“虽然杀不了安康山,我也要争取这一战能见到安康山。” 那就要杀过去,杀开千军万马,杀到安康山面前。 “乌鸦,那你要坚持住。”王力将碍事的披风扔下,拎着自己的长刀,“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当时阵地上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也还在不停的杀杀杀。” 武鸦儿微微一笑:“你我并肩作战,有始有终。” 人生无憾。 嗯,要说遗憾的话,其实还有一些的,要是再能抱那位小姐一次就好了。 早知道这么快就要告别,当时的黑夜里他应该将那位小姐多抱一会儿。 武鸦儿看向王力:“王力,我乌鸦儿从出生就是个不幸,幸运的是遇到了三个人,一个是母亲,一个是你们。” 他说到这里伸出手 王力一步跳开了,瞪眼看他:“你想干什么?大战当前不要婆婆妈妈!” 武鸦儿哈哈一笑,收回手将身后背着的长刀取下来,越过王力走向浓黑又火光燃燃的夜色。 王力哼了声握着刀跟上去唠唠叨叨:“你看你是怕死了吧?竟然变得婆婆妈妈” 站在原地的将官扳着手指想:“幸运的是遇到三个人,母亲一个,那我们就是两个?一共三个?” 夜色里厮杀声震破了天际,地面燃烧的火光让天上的星星闭上了眼。 残破的土墙外涌来密密麻麻的兵马,终于到了最后肉搏战的时候了,阵型号角锣鼓旗帜都已经不重要了。 王力看着身边倒下的同伴,同伴的眼睛没闭上,但脸上没有痛苦只有笑。 王力将鼻子用力的吸了吸,嘶声喊道:“兄弟们,多杀一个是一个!” 他率先冲了上去,身后每一个振武军一如先前般英勇无畏毫不迟疑的跟着冲上去。 在另一个方向,武鸦儿已经在叛军中杀开了一条血路,这血路不是杀向生处,而是杀向更多叛军所在的地方。 长刀劈开山,双脚踩着血海,向更深的山和海而来。 一里外的兵将甚至能看清武鸦儿的身姿动作,他们面色微微发白,一排排的站过来挡住安康山。 “陛下。” “还请先退后吧。” “那边伤亡太大,怕是真的拦不住他了。” 听着将官们的七嘴八舌,安康山发出一声大笑。 龙旗还在,金椅子已经顾不上随身带着了,安康山坐在一块残破石头上,双眼遍布红丝,恨恨的看着一刀一刀杀过来的武鸦儿。 “放他过来!”他喊道,“朕要亲眼看着他死。” 身边的将官们更加惊呼“陛下要亲自对战武鸦儿?”“陛下威武”“陛下万万不可涉险”七嘴八舌喊声一片。 安康山愤怒的跺碎脚下的石头:“把他一个人放过来,你们这么多人还杀不了他吗?朕,是要亲眼看着他被杀死,又不是要亲自跟他打!” 最近坏消息不断,还好陛下没有被气的失心疯了,将官们松口气,抽出刀枪齐声呼喝向那边迎去。 安康山咬牙切齿“杀武鸦儿杀武鸦儿,朕要把武鸦儿的头挂在京城外” 正在这时后方左侧喧哗,响起无数的喊声“有援军!”“是振武军!”“不对,是楚军!”“楚国夫人杀过来了!” 伴着那一声楚国夫人杀过来了,整个后方都躁动起来。 安康山呆住了,不可置信的扭头,后方腾起一阵阵的烟火,火光直达天际,天边有滚滚的乌云扑过来 真的是有兵马来,他们来的很快,裹挟着夜色火光扑入后方军阵中,瞬时燃烧一片。 原本用尽最后力气向前厮杀的兵马瞬时散了气,这不是围攻武鸦儿了,这变成他们被前后夹击了! 这不可能! “陛下,陛下。”将官们不再向武鸦儿那边杀去,围住了安康山,“真的有援军来了,真的是楚国夫人来了,我们快撤走。” 安康山道:“这不可能,楚国夫人怎么能来?是假的吧?” 他们向后看去,火光中有高大的楚字大旗,大旗下有一个女子,她穿着白色的衣裙,没有躲在兵马围护后,就在冲杀的兵马中间,甚至一马当先 白色的衣裙染着血,在夜色火光中恍若从天上落下的仙人! “就是楚国夫人!就是她!”将官们喊道,“陛下,真的是楚国夫人来了。” 安康山喃喃:“不可能,她怎么来这里了?”眼睛一亮,“是不是京城根本就没有攻下?”又哈哈大笑,“来得好,我要杀了她!” 他起身拿刀,但这一次被将官们齐齐的拦住。 “陛下,楚国夫人亲自来了,必然带了很多兵马!“陛下快走!陛下保重龙体!” 他们七嘴八舌喊着,不由分说架起安康山。 杀了武鸦儿也好,杀了楚国夫人也好,都是好,但前提是安康山要活着。 如果安康山死了,一切好就化为乌有了! 叛军如潮水般四面散去,营地上喊声依旧,但更多的是欢呼。 武鸦儿听不到这些声音,他只看着前方,前方有一匹白马,驮着一个白雪一样的女子。 李明楼跳下马走过来,一如上一次见面那样,四周火光和夜色交替晦暗不明,武鸦儿的身上满是血,他拄着长刀站着一动不动,是不能动还是 “武鸦儿,你还”她问。 她没有问完话,武鸦儿松开了长刀,伸手将她抱住。 包包背着伞握着刀不知所措,有一有二,有二是不是有三 从另一边奔过来的王力停下脚,看着被武鸦儿抱住几乎看不到的女子,莫名的眼发涩鼻发酸,他转身抱住身边最近的人,将头埋在同伴的肩头,太好了,太好了。 第十五章 并坐低语 太好了。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只有这一个念头。 武鸦儿也这样想,他不怕死,但能在必死中逃出生天,当然是非常好的事。 “太好了。”他说道,“我还好。” 怀里的人手越过他的腰环住他的后背,拍了拍:“那就好。” 武鸦儿想再说些什么,比如你怎么来了,但又觉得这根本不算个问题,更不会想现在是不是幻觉之类的.....怀里的人温润软软,他的脸贴着她的头发,像水一样柔滑,有丝丝的清香萦绕。 一切都是真实的。 没多久前他还在想,人生唯一的遗憾,然后现在就圆满了。 武鸦儿忍不住无声的笑了,又莫名的眼睛湿润。 厮杀声虽然向四面褪去,但还在继续,脚下的火光让夜色变的更加昏暗不明,又被抱在怀里,李明楼看不到武鸦儿的笑,也感受不到他眼睛的湿润,她有些不安。 除了一句我还好,武鸦儿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松开她,所以还是受伤了吧? “我带了大夫。”她说道,再次轻轻拍了拍武鸦儿的后背,“先让大夫看看伤。” 武鸦儿知道她误会了,比起上一次的拥抱时间长了一些..... “我还好,没有伤及要害。”他说道,迟疑一下松开手,但没有退开,看着依旧被自己身形笼罩的女子,“我刚才在想感激命运。”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 “我从来没有觉得老天对他我有厚待,但这一刻我觉得也许要感谢一次老天。” 李明楼抬着头看他:“你感谢我就行了,老天和命运没什么可感谢的,而且老天和命运还会让你死,恨它们没有用,感激他们也没有必要。” 她的声音清脆,似乎有些生气,听起来让人想笑。 “我当然是感谢你。”武鸦儿笑道:“我的意思是,活在这世间有些时候有些事还是很让人开心的。” 是吗?李明楼没有这样的想法,她上一次活着没什么感觉,没有不开心所以也没有开心,这一次活着时刻面临死去更没感觉到开心过。 但如果真的死了,她肯定会不开心,那么现在多活一刻好像是应该开心一刻。 因为没有输。 李明楼的嘴角微微弯起来,看着武鸦儿一笑。 武鸦儿看着她也一笑。 身边传来了笑声,还有拍打声,让他们回过神,四周的厮杀已经停了,很多人都拥抱在一起.......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拥抱,也不知道是谁最先这样做的,但一个两个的这样做,其他人也都和最近的同伴拥抱在一起。 铠甲撞得身上伤口更疼,但拥抱在一起,感觉还真的不错。 他们抱着哭哭笑笑互相拍打宣泄。 李明楼和武鸦儿再次相视一笑,似乎有很多话说,又什么都不用说。 ..... ..... 拥抱和宣泄并没有持续多久,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兵马并没有去追杀安康山,而是在四周围阵防守,开始清理战场救治伤员。 “穷寇莫追。”武鸦儿道。 而且也没追不了。 方才各营统计了伤亡,粗略折损一半,元气大伤,这边的振武军是没有能力再追杀了。 李明楼道:“我们长途跋涉来,追击的话也没有优势。” 武鸦儿道:“这已经足够了,此战只要不败,就已经是胜了,安康山这一退,一时半时也不能再与我一战了。” 李明楼点点头嗯了声。 二人还在营地上,此时席地而坐,看着四周一片忙碌,不说话就陷入沉默。 武鸦儿抬头看着夜色,夜色正在渐渐褪去:“你要尽快回去,以防京城得而复失。” 李明楼嗯了声,京城那边的确离开太久不合适。 “武夫人在窦县,那边很安全。”她说道,“等京城安稳了,我再把她接过来。” 她用武夫人称呼,这样就不用用你的来称呼,你的,我的,分的太清楚,武鸦儿看着夜色一笑,道:“你安排就好。” 她安排就好,说的好像很放心她,李明楼突然想起来,按理说她是挟持武夫人呢,她转头看他:“你想不想我把武夫人送回你这里?” 这是试探吗?武鸦儿也转头看她,道:“还是在你身边安全些。” 李明楼笑了,对他挑挑眉:“是啊,跟着我更安全,我啊,比你死的要晚一些。” 听起来不是什么好听的话,但武鸦儿却注意到一点,她的意思是她会死吗?这么轻松的说自己会死...... 他想了想道:“死不死我们也说不准,也无法决定,那就希望大家都死的越晚越好吧。” 夫妻历经生死相见,不是应该劫后余生的欢喜,或者互相体贴,怎么认真的谈论谁早死谁晚死?包包握着伞站在一旁,想自己是应该继续站在这里,还是走远一些...... 然后他听到李明楼哈哈笑了,说好啊,我们都争取晚一点死..... 包包握着伞往一旁走去,问那边几个大夫“都督的药好了没有?” ...... ...... 死是以后的事,眼前还活着,就要讨论生存的事,武鸦儿问:“接下来怎么做?”说着又一笑。 此时夜色渐退,他们并排而坐,能看到对方的面容和表情,李明楼看到了问他笑什么。 武鸦儿笑:“我是想现在你我面对面,有什么就说,不用再写信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李明楼也笑了,道:“接下来很简单啊,就是我守好京城,你继续打安康山,等杀了他,天下就太平了,你.....你就来和我们团聚。” 为什么说到天下太平团聚的时候,有些伤感?武鸦儿想,但没有问,她说了团聚,他点点头说声好。 说完这个,二人之间又是沉默。 其实他们这是第二次见面,第一次的时候互相连脸都没看清,想到这里武鸦儿又笑了,转头看李明楼,蒙蒙青光中女子也转过头来,就像画上蒙了一层纱...... 画上的人眨了眨眼:“你又笑什么啊?” 武鸦儿坦然道:“我在笑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 第二次见面有什么好笑的啊,李明楼伸出手指摆了摆:“应该不是吧,你是不是去过窦县?有没有偷偷见过我?” 武鸦儿哈哈笑,想到了那时候潜入窦县的所作所为,他点头承认有,但没有详细说,只道:“那我应该说我见过你好多次,你这是第二次见我。” 李明楼微微颔首表示对这个说法满意。 武鸦儿再次笑了,收回视线看前方,天边隐隐有亮光,这样并排坐着是第一次,这样说了好多话是第一次,这样看清她的脸是第一次,闻到她头发,身上的味道是第一次,看到她穿着什么样的小靴子第一次...... 身边的女子站了起来,白色的染着血和污迹的裙子遮住了脚。 她说:“我该走了。” 武鸦儿抬头看她,见她看着天边的晨光,越来越清晰的脸上似忧虑又似恨恨,她将衣袖拉下来遮住了手..... 天要亮了啊,武鸦儿站起来:“一路小心。” 李明楼看向他点点头,又微微一笑:“虽然我们当面说了很多,但接下来有什么事,还要写信说哦。” 武鸦儿一笑点头:“我会给你写信的,你到了京城给我说一声。” 李明楼看着他解下铠甲衣袍赤裸上半身裹着的伤布,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的抚摸。 这么多伤,哪个会变成将来致命的旧疾呢? 小手冰冰凉凉柔柔软软抚过,武鸦儿觉得身子有些发麻,声音也不由降低:“别担心,都是皮外伤,过一段就养好了。” 李明楼嗯了声,抬起头看他叮嘱:“你记得让小碗定期查看。” 武鸦儿点点头。 李明楼看着他一眼:“我走了啊。” 武鸦儿说声好,看着李明楼转过身,忍不住又道:“那个....” 李明楼转过身:“还有什么事?”看武鸦儿似乎欲言又止,便道,“你现在不说,就只能写信说了啊,那一来一去就很慢啦,我到京城会很忙的。” 武鸦儿再次笑,道:“我是想说,我打安康山和你攻打京城是互惠互利的,你不要因为这个心存愧疚冒险前来。” 他以为她来是因为让他声东而愧疚和不安吗? 李明楼看着他,摇摇头:“不是的,我不是因为你助我打京城才来援助你的,我来,只是想让你平安的活着,亲眼看到你活着......” 武鸦儿只觉得的心口被人打了一拳,她说想让他平安,她就是为了他来的,不是因为他在助力他,她就来回报他..... “我.....”李明楼接着说道,但话没说完,武鸦儿就再次将她抱住。 余下的话就掐断在嘴里了。 “我会好好活着的。”武鸦儿说道,将怀里的人抱紧,“你能来,我真开心。” 李明楼的脸贴着武鸦儿身上的伤布,闻着血腥气和药混杂的味道,垂在身侧的手僵了僵..... 所以他没有想她能来,没想到她是这么真诚的合作伙伴吧?现在,看到她的真心,以后,大家就算是自己人了吧。 不用再互相提防算计猜忌..... 这样啊,她也很高兴。 李明楼将双手环住武鸦儿,贴在他的胸前低声喃喃:“你好好的活着,我也好好的活。” ..... ..... 带着大夫走过来的包包停下脚步,问大夫:“药不用立刻就喝吧?” 大夫看着前方相拥的夫妻二人,眼睛酸涩连连点头:“不用不用,一天一夜之后再喝也可以。” 正走过来的伤了一只胳膊的王力也停下脚,扭头看身边的同伴,这庆祝,要抱几次? 第十六章 一别而去 没有天长地久的拥抱,天边亮光铺在大地上的时候,李明楼已经离开了这边的战场,再一次回头相送的人影看不到了。 “夫人不用担心。”包包在一旁说道,“方大将传消息说安康山的叛军都退走了。” 李明楼嗯了声,看天边的光亮太久,眼有些痛,她抬手遮挡。 包包将撑开的伞,压低遮挡:“夫人还好吧?” 李明楼还没答话,有马蹄急急响过来。 裹着披风罩住铠甲,一块方巾裹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的方二奔过来,恰好听到这一句,勒马跳下问:“怎么了?” 看到他,包包很开心的打招呼:“方大将你回来了。” 方二负责率兵追击安康山,他能回来说明安康山对这边的威胁已经没有了,他们可以放心的回程了。 “夫人担心都督....”包包接着道。 怎么可能,方二懒得看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撑伞的,看着穿着白色衣裙露着头脸的李明楼,虽然有黑伞遮挡光亮,但露在外边的手还是微微的颤抖。 没有人比他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离开淮南道以后,李明楼就不太舒服,在青天白日下会疼痛。 那个病,又犯了。 虽然没有当初皮开肉烂满地打滚那么严重,但小姐忍受着痛苦,而且会不会越来越重? 李明楼又开始用黑袍将自己裹的严严密密来减轻疼痛。 一夜不见怎么解下了斗篷?黑夜还好,现在天亮了...... “夫人,天还有些凉,跋涉辛苦,怎么不穿斗篷了?”方二急道,“小心风寒。” 这个他知道,包包在一旁忙解释:“夫人是怕叛军不相信楚国夫人援兵到来,所以解下斗篷让所有人看清楚。” 黑斗篷裹住的人什么也看不出来,说是男人装扮也有可能,而白衣白裙黑发飘飘如雪一般晶莹的人儿在黑夜里如星光一般璀璨。 也最容易被当成靶子。 包包轻叹一声:“.....夫人为了都督真是用尽了心思。” 小姐分明是对援助这件事用尽了心思,方二道:“夫人放心,安康山已经退去,适才收到消息,武都督的援军也赶过来了。” 他木讷的脸上有一丝笑。 “阿信和阿帽亲自带兵来了。” “先前都督把大印送给他们,以防万一。” “他们几人又分配了一下,阿进阿孝等人拿着大印离开,阿信阿帽领兵前来援助。” 原本他们来援助是危险的,赴死的,但现在叛军退去,他们的到来就能补充武鸦儿的兵力,也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李明楼的脸上也浮现笑容:“已经能领兵了啊,跟着武都督,进步真大。” 跟武都督也没什么关系吧?在淮南道一样能领兵打仗,方二道:“这几个孩子本就很厉害。” 李明楼一笑:“可惜此次没有时间见一见了。” 他们要赶回京城去,否则很容易让大家都陷入危险,真的危险的话,大家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只有活着才能相见。 方二从包包背上的包袱里拿出披风递给李明楼,李明楼没有再推辞,其实她原本可以多留一会儿,但当天边亮光出现的时候,身上又开始火辣辣的疼了,她需要立刻裹住身子头脸,但这样会让武鸦儿起疑她有什么不对...... 从扬州出来遇到那场幻象后,就开始不对了。 她又回到了当初,这次没有当初反应那么大,走在青天白日下身上灼烧的是火苗,刺扎的是金针,相比于幻象里这些疼痛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这却告诉她幻象不是幻象,幻象里的事也会变成现实。 雀儿这个身份已经被戳穿了,命运和天道再次盯上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症状会加重,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要死了..... 想到这里她抿嘴一笑,不过现在她还没死,就像武鸦儿说的那样,争取晚一点死,再晚一点死,晚一天就是赚一天..... 小姐拿着披风,表情从茫然忧伤愤恨到柔和一笑.....方二忍不住问:“小姐?” 李明楼将披风披上,用布裹住脸像方二那样只露出一双眼,再拉上兜帽整个人便都被罩住了,翻身上马:“走吧。” 包包举着伞就要跟上,被方二拉住。 他低声询问:“夫人见了都督怎么样?都督有没有责怪夫人救援来迟?” 包包瞪眼:“都督怎么会怪夫人!都督见了夫人抱了又抱,两人都可开心了。” 抱了又抱?方二问:“为什么...抱?” 这个方大将功夫好会打仗领兵,但其他的事都不懂啊,包包想了想,用没有撑伞的那只手抱住方二...... 两人靠的太近,方二想着李明楼的事,一时没反应过被抱住,顿时一跳将包包扭住胳膊:“干什么!” 包包啊啊几声挣扎:“没什么啊,见到方大将我很开心,就抱抱嘛。大将你当时没在,被救了的大家都抱在一起哭哭笑笑呢。” 这样啊,方二松开手放过包包,他明白了,原来是被救了死里逃生而开心,所有人都互相抱了......那就没什么了,如此大的恩情,武鸦儿除了抱,背着小姐跑两圈也不为过。 那是他的荣幸。 方二上马,原地休息的兵马也滚滚向前开始了赶路。 ...... ...... 日落再日升,惨战后的营地也再次开始了忙碌,一队队举着振武军大旗的兵马也终于到来了。 营地里再一次掀起了喧闹,到处都是哭哭笑笑。 王力看着两个风尘仆仆的少年,先上去伸手一人给了一个拥抱。 武进和武帽被吓了一跳。 “力叔,你伤了哪里?” 他们围着王力打量,除了胳膊好像没有别的伤,但也可能别的伤看不出来..... “我就说应该带小碗来....” “我们毕竟是来赴死的,我们死了也就是死了两个人,小碗要是死了,那就相当于死了好多人....哪里知道义母及时赶来了。” “义母身边肯定带着大夫,应该会给力叔看过吧。” 听着这两人闲言碎语,王力用没受伤的手挥动嫌弃的骂“走走”,武进武帽这才松口气扔下“力叔你没事就好”“力叔阿孝可担心你了”跑开了。 王力呸了声,但看向这两个少年的眼神没有嫌弃也没有以往的疏离,而是难掩的激动。 楚国夫人来救援,虽然不在预料中,但来了也算是理所应当,这义子领兵来的时候,可不知道楚国夫人会来,真的是来跟武鸦儿共赴死了.... 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有个儿子也真不错,王力一只手叉着腰想,要不他也去认养个义子吧......媳妇还是不能要的。 ...... ...... “好可惜啊,没有见到义母。” “义父,义母来援助,你是不是很意外?” “肯定在义父的预料中。” 听着两人一左一右明里暗里的夸赞楚国夫人,武鸦儿微微一笑:“她来我不意外,她来也不再我预料中,我从没有想过要谁或者谁应该来援助我,对楚国夫人如此,对你们也是如此。” 武进武帽对视一眼,郑重点头:“义父真英雄也!” 因为不管来还是不来,她都是惦记他心里想着他的,而且她真的来了,他也真的很开心很开心......这话就不用跟孩子们说了,他们也不懂。 “义父。”武进看着武鸦儿嘴边的笑意,问,“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武帽说话轻声细气似乎几分担忧:“还打吗?安康山他是不是去京城?” 那刚收复京城的她就些烦恼了。 武鸦儿微微一笑:“打啊,我还没杀死安康山呢。” 第十七章 与此同时 战火纷飞让很多地方没有春景,但战火并不能阻止四季时令的步伐。 没有征战的地方,尤其是温暖的剑南道,满目浓翠百花齐放,街上行走的人们衣衫轻薄,手中摇着扇子,已然初夏。 连小君在挑选出门的衣衫,男仆们将一件件衣衫展开举着,婢女们如花蝴蝶穿梭其中,不断的发出询问“连公子,这件怎么样?” 连小君坐着一边吃早饭一边端详一边摇头“不好”“太素了”“太艳了”“花色太繁杂”“纹饰太粗糙” 另一个连公子坐在一旁撇嘴:“你挑的还挺认真。” 连小君道:“外边战火连天的,我们能活着就是很大的幸运,要尊重这种幸运,吃穿住行既然有这个能力就要认真一点。” 男仆女婢纷纷赞叹“连公子说的太对了”“连公子说的真好”“我不该天天担惊受,我应该开开心心,才不负当下”“听连公子一言胜读十年书”此起彼伏。 另一个连公子的声音好容易从中挣扎出来,气呼呼的道:“你人美,又聪慧,我的意思是,你就是披个麻袋出门,也如天仙,不用挑拣。” 连小君终于选定了一件站起来,男仆女婢争先恐后的来给他穿戴。 “正因为我美若天仙。”他对连小蔷一笑,“才更要挑拣,不能辱没了这美若天仙。” 连小蔷翻个白眼:“以前也没觉得跟你没话说啊。” 连小君笑道:“以前我们可说的话很少嘛。” 困在那一方天地,也没什么可说的,今非昔比啦,连小蔷撇嘴,看着外边:“又有可说的话了。” 一个青布衣衫温润的男子走进来,看到他进来婢女男仆们忙都退了出去。 “最新的消息确认了。”未了道,“李三老爷被韩旭在山南道关进了牢狱。” 连小蔷幸灾乐祸的笑了:“关进牢狱了?李明玉没有管吗?那可是他的亲三叔呢。” 未了道:“韩旭给李明玉写信,说李三老爷干涉兵马要务,破坏战机,李三老爷是李明玉的长辈,并非官员,所以要问责李明玉,李明玉给韩旭回了信,承认是自己的错,愿听从韩旭的责罚。” 连小蔷打量未了好奇问:“你连韩旭说什么,李明玉说什么,都知道了?你在他们跟前看着吗?” 未了谦逊道:“我哪能近韩大人和李都督的身,都是人托人问来的。” 说起来很简单,听起来总让人心底发毛,连小蔷不想看这个面容温润的太监,叉腰道:“真是个小孩子三言两语被韩旭吓到了,现在他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麟州的安危系与一身,皇帝怎么会听韩旭的?。” 未了道:“因为李三老爷质问韩旭私调兵马给楚国夫人,现在最新消息,楚国夫人打下了京城。” 京城对于皇帝对于大夏意味着什么,人人都清楚,打下京城是天大的功劳,为这件功劳做的任何事都是无可指责,参与这件功劳的人都是皇帝的大功臣。 李三老爷敢质问韩旭,就是质问打京城这件事,他是何居心?是不是要造反?别说李三老爷是李明玉的亲叔叔,就是亲爹也要大义灭亲。 李明玉怎么会是被韩旭吓到了,他是明白其中利害而已。 连小蔷怅然:“这世道,人人都为了自己啊。” 连小君没有这些感叹,脸上绽开笑容抚掌:“真好啊。” 未了也点头笑:“是啊,真好,夫人拿下了京城,功劳赫赫。” 连小君转身:“我要给夫人写封信。” 当初他离开扬州时姜亮叮嘱他,夫人很惦记他,让他常写信。 那个老幕僚说的话连小君当然不信,不过这件事他却可以做,夫人惦不惦记他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惦记夫人。 他常常给夫人写信,讲做了什么事,夫人偶尔也给他回信,问候他在外吃喝是否习惯,话语简单但透出关切,可见不靠着脸,靠着殷勤夫人也会跟他亲近几分。 现在夫人大喜大功,他当然要第一时间就写信去恭贺问候。 “只是,剑南道偏远,现在送过去是不是有点晚?” “不,只要情真意切永远都不晚。” 他自我怀疑又自我安慰,扶着袖子找笔墨,就像个期盼见到心上人的青涩少年 未了宽慰少年:“公子勿忧,我已经替公子写了送去京城。” 少年松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连小蔷不想看他们了,转身面对墙壁,一群鬼怪连心都没有,哪来的情真意切。 既然不用写信了,连小君放下衣袖,问未了:“那么,道衙里现在没有主事的老爷在?” 未了道:“李三老爷受李明玉委托掌管剑南道,但实际上李三老爷能管剑南道,是有人辅助的,这两人都是李奉安的仆从,一个人称敏敏儿,一个是账房林芢。” 也就是说李三老爷其实就是个门面,连小蔷在墙边好奇的竖耳朵听。 “我的小表弟果然没有骗人,谁当他的亲人,是由他说了算的。”连小君笑道,“那么现在道衙里这两人都还在?” 未了道:“那个敏敏儿好像没有在,他经常来去无踪,具体行踪我还打探不出来,那位林芢是从不离开道衙的,不过他不随便见人。” “我又不是随便的人,我是明玉都督的表哥。”连小君在桌上挑了一把扇子,向外一指迈步,“走,我去见他。” 名帖递进去,果然没有任何阻拦,连小君就被请进了道衙。 在忙碌的官吏们注视下,连小君一直走到一间偏僻的小院,小院虽然偏僻但人不少,或者挑着担子或者背着箩筐,就像一群劳力来回奔走,但他们口中说的却是各种数目 连小君好奇的看他们,他们也看连小君,口中还念念有数,眼神满是惊艳。 正厅的门开了一扇,有人从半扇门后探头,看走过来的连小君,只看了一眼,就砰的关上门。 连小蔷低声道:“他都不看你,你的美貌难骗到他呢。” 连小君一笑不理会连小蔷的打趣,对着关上的门施礼:“你好啊,林老先生。” “又是一个敏敏儿”门内传来鼻音浓浓的嘀咕,旋即声音拔高,“走吧走吧,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快走吧。” 连小君有些委屈:“可是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门拉开一条缝,一双浑浊的眼看他。 “你们这种长的好看的人。”林芢说道,“坏透了,说什么都不能信。” 连小君笑了,道:“坏人也可能说好事啊?先听听再论断嘛。” 林芢哼哼两声,道:“连公子,听到李三老爷被抓了,你这个亲戚就想来帮忙了,你说什么也不过是这个目的,你就死了心吧,都督允许你在这里活着而已,就别再想别的了。” 连小蔷在一旁撇嘴,看吧,就知道剑南道这些人防贼似的防着他们 连小君坐直了身子:“我可以像李三老爷这样,当个靶子就行。” 林芢在门后啧啧两声:“你看,就是这么坏。” 第十八章 目的所在 李三老爷是李明玉的嫡亲叔叔,父亲不在,叔父就是父亲。 父亲替儿子掌管剑南道,理所应当。 但儿子把父亲当靶子用,就不忠不孝了。 只有不忠不孝的人也才能这么想。 林芢从门缝里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连小君:“你别以为你是明玉的亲戚,就能诋毁他。” 亲戚最能诋毁亲戚,外人毕竟是外人。 连小君喊冤枉:“我是真心实意的,都是亲戚用谁都一样。” “真心实意的才不能用。”林芢扔下一句,啪的将门关紧了,“你快走,要不然你就别走了。” 这别走了可不是什么好事,连小蔷顿时想到自己在地牢里躺着接岩水喝的日子,忙在后扯连小君的衣角。 连小君笑了笑,道:“既然剑南道不需要我帮忙,那我帮别人吧。我想替别人跟剑南道做笔生意。” 林芢在门内并不在意:“你不是一直在剑南道做生意嘛,我们又不管你,你随意。” 连小君道:“说是随意,但有些生意我做不了啊,还得你们同意才行。” 他这话是抱怨,但听起来不让人生气,反而只觉得委屈,廊下一旁坐的近的两个搂着算筹的年轻人眼神很是同情,还有一个忍不住敲门喊爷爷 林芢打开门缝将两个徒弟骂走,再看连小君:“你不用摆出这种姿态给我看,这种姿态我早就看腻了。” 看腻不看腻,连小君不在意,他肯说话就好。 “林老爷子。”他道,“我要剑南道米粮的售卖资格。” 林芢眯着眼道:“开粮铺吗?开吧,我们剑南道可没有禁止你开商铺,你想开多少就开多少。” 连小君道:“不只是粮铺,我还要大额米粮售卖出境的资格。” 售卖出境和在剑南道境内开粮铺就不一样了。 米粮是最紧俏的物资,尤其是如今,商人是可以出售,民众也可以购买,但价格以及数量都掌控在官府或者兵将手中,所以连小君当初替楚国夫人买米粮,必须结交张庆才做到的。 剑南道在战乱初起就管控了米粮,米粮出境没有道衙的允许是不可能的。 林芢没有说话,在门缝里冲连小君咂了一口酒:“你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在我们剑南道有资格做这件事的外人只有韩旭韩大人。” 韩旭调动过几次粮草物资,除了自己用,大多数送给了楚国夫人。 林芢从门缝里看连小君,似笑非笑:“你以为你有楚国夫人做靠山?就跟韩旭大人能一样了?” “我跟韩大人能不能一样,不在于靠山。”连小君笑道:“只要是能给剑南道带来功劳和荣耀,我想在林先生和李都督眼里,我跟韩旭韩大人也能一样吧。” 他的话另有所指,似是指出韩旭能这么做,是剑南道故意放任,不过林芢没有震惊,这么好看的人,聪明的过头也没什么奇怪的,他的震惊在遇到李敏后的几十年里都震完了。 林芢哼了一声,话都懒得说。 “林老,如今明玉没在,三老爷又出事,您一个人事务繁忙,我长话短说。”连小君接着道,“楚国夫人打下京城,要稳定京城就需要大量的物资,楚国夫人的行事习惯你也应该很清楚,京城不比淮南道,不可能对民众富户世家武力强征。” 林芢在门后哦了声:“你的意思是要楚国夫人对卫道强征?那也没问题,不过就不用你操心了,陛下一声令下我们剑南道刮地三尺倾尽所有。” 连小君笑道:“这个办法也可以,不过还是我的办法更好,楚国夫人有钱,剑南道有粮,我来贩卖过去,楚国夫人可以养民稳定城池,剑南道得了金钱又还能得功劳,这时候再报与陛下,由陛下嘉奖卫道同心,互帮互助,岂不是一举好多得?” 门后林芢没有说话,连小君往门边挪了挪,从门缝里往里看。 “林爷爷。”他说道,“我虽然是做生意,但能给剑南道带来利益,所以韩旭大人能做的事,让我也做一次吧。” 从林老先生,到林老爷子,现在称呼林爷爷,门虽然始终没打开,但称呼越来越亲近。 这些好看的人都一样,一副天下人人都喜欢他的理所当然。 林芢砰的将门关上,一点缝隙都不留。 “这件事等我请示都督再说吧。” 这并不是林芢的推脱之词,十天之后连小君就拿到了一批米粮以及负责的官员笑眯眯的承诺:“要多少有多少,今年还会是个丰收年呢。” 连小蔷没有半点欢悦,看着报价咂舌。 “这价格要的也太高了吧?真把楚国夫人当有钱人宰啊?” 关键是别人不知道,他们知道,楚国夫人其实根本就没有钱,所以才强征世族富豪。 “这米粮真运过去。”连小蔷晃着写了价格的纸张,“楚国夫人也会强征的,才不会如数给钱,这个生意我们稳赔不赚。” 想到什么又哦了声。 “你是不是就是骗米粮呢,骗完我们就不回来了,反正剑南道本就把我们当仇人。” 骗的话就无所谓了,不用上愁赚不赚钱亏不亏本。 “做生意呢,怎能骗?”连小君从他手里拿下纸张,道:“这个价格可不高。” 连小蔷瞪眼:“你到底会不会做生意?” 未了送别剑南道道衙的人回来,听到这句话笑道:“小君公子太懂生意了。” 他给连小蔷解释。 “天下什么最贵?粮食,拿到了一地的粮食,就捏住了一地的命脉,命脉,价值不可估量。” 连小蔷愣了愣:“所以,其实不是为了卖粮给楚国夫人?楚国夫人只是个借口?目的是为了” 他指了指连小君手里拿着的剑南道衙给的粮食售卖印信。 所以,当把连小君放进来的那一刻后,剑南道就防不住他了。 连小君道:“不是借口啊,粮当然也要卖给楚国夫人。” 也,连小蔷不用再问了,转身看着墙,算了,他是人,不懂这些鬼怪们的生意。 墙上也挂着舆图,标记着大夏广袤的天地,此时的天地一片混乱,不过这一切就要结束了吧,京城收复了,安康山被打跑了,天下就要太平了。 楚国夫人打京城的消息在各处流传,有关安康山的消息也四起,有的说被武鸦儿杀了,有的说把武鸦儿杀了,有的说安康山杀了武鸦儿又回去打京城了,各地的城池被乱七八糟的消息搅动的更加不安紧张。 河东道太原府境外一座小城的城墙上,几个守兵抱着长枪靠坐闲谈。 “就让这两夫妻跟安康山打吧,打来打去叛军总会越来越少。” “那武都督和楚国夫人兵马不够用怎么办?”有人忧愁。 有人解忧:“陛下会再派兵马的,反正麟州那么多兵马。” 反正跟他们无关,他们没兵马也打不了叛军也不是京城要塞。 正闲谈,忽的站着的一个守兵啊的叫了声,声音发抖面色惊恐:“那,那是什么?” 坐着的一人随意的看了眼,嗤声:“烽烟啊,你这都不认得了我的娘!” 他跳起来,其他人也跳起来,几人看向不远处的天空,春光明媚中一束束狼烟腾起。 叛军,叛军来了! 第十九章 来者吓人 远处的大地,到处都是烽烟,站在太原府城墙上,两个将官颤抖着手数啊数 烽烟除了传达敌兵所来的方向,还能传达敌兵的数目。 一束一起表示百人以内。 那现在,这是有多少? 整个太原府外都是叛军了吗? 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两个将官忙停下数数紧张的看去,一个红色如火的身影闯入视线。 女子裹着红披风扎着红头巾,在一众铠甲将士中格外醒目。 她的马儿奔驰如风,看着前方紧闭的城门没有半点减缓,声音清丽的响起:“开城门!” 不待城门上两个将官下令,城门的守兵们已经跑着将门打开,红衣女子如风疾驰穿过 “齐大小姐回来了。” “看,他们马背上带着人头!” “是叛军,他们杀了叛军。” 城门聚集的太原兵们惊讶又激动的指指点点。 “齐大小姐的兵马跟叛军对战了。”城楼上一个将官对另一个道,“快去听听最新的情况。” 那将官迫不及待的跑下城墙,接过亲兵牵来的马,跟在东南道兵马后向府衙而去。 府衙里知府带着一众官员看着摆在地上的人头,兵将身上兵器上的未干的血迹,对这位身材娇小的女孩子没有丝毫的轻视,虽然这位小姐身上没有血迹。 “齐大小姐,您怎么亲自带兵去了?”知府道,“太危险了。” 齐阿城一笑摆手:“还好,还好。” 道衙里婢女们捧着铜盆绢丝巾帕茶碗走过来,齐阿城只接过茶碗润润嗓子,其他的一概不用:“我将外边的情况讲讲吧。” 知府等人早就心急如焚,没有再客套,拥簇着齐阿城进了厅内。 “消息没有错,叛军从谷关,白马关突破。”齐阿城指着厅内舆图,一一指点,“孟、石、乐城被叛军围攻。” 那是太原府的门户啊,天啊,官员们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刚迈进来的城门将官忙问:“多少叛军?” 齐阿城道:“约有一万人。” 一万兵马啊。 河东道原本有五万兵马,安康山叛乱后,原节度使带着一万兵马投奔安康山去了,另有万数兵马散布河东道各地,虽然名义上还属于河东道,但治所太原府想要调动是没那么容易的。 现在太原府这边能动用的只有不到三万兵马。 “三万对一万不成问题,他们并不集中。”齐阿城说道,“一部分叛军还去了寿城,我们就是在寿城跟他们对战,已经将他们击退了。” 齐阿城带去的兵马可不多啊,看来这些叛军也并非不可战胜。 厅内响起了称赞声。 知府点头道:“这些叛军人数不多,要么是京城来的,要么就是北边来的,京城是被楚国夫人打了,北边是被武鸦儿打了,他们这是败军逃兵,军心纷乱,外强中干。” 诸人纷纷赞同,厅内紧张的气氛略缓,但齐阿城摇头。 “但我这次在寿城听到了最新的消息。”她伸手指了指舆图,“安康山被武鸦儿打败了。” 此话一出厅内顿时凝滞,旋即哗然。 安康山怎么被武鸦儿打败了啊!有人失声喊出这句话,忙跺脚弥补:“安康山竟然没有被武鸦儿杀死!” 那可真是糟了,最坏的猜测要变成现实了。 所有的视线都落在齐阿城的手指上,不情不愿又无可逃避看着舆图上一点,安康山兵败,不能去京城,不能北上,就只能西去,最近的就是 “我们太原府!” “那些叛军是安康山大军的先锋!” “天啊,大人,安康山要来打河东!” “大人,奈何!奈何!” 三万兵马可不足以对抗安康山的大军啊!更何况那是安康山的大军,就算是败军那是败给武鸦儿,又不是败给他们! 厅内嘈杂成一片,跺脚捶胸顿足,齐阿城拔高声音:“不要吵!安康山来我们也不用怕!” 知府轻叹一口气,这个齐小姐是不一般,敢带着兵马出城去探查叛军,还能打跑叛军,但是 “齐小姐,安康山不是一般的叛军,而且大军对战,不是一个人一支兵马英勇就能胜利的。”他诚恳说道,“我们太原府” “大人,我们太原府也不是先前了。”齐阿城打断他,“能迎战的不仅是卫军了,太原府里外世家大族豪商总共有不少于万人的护卫,他们在演武场上经过搏命的练习,这一次我出城探查就带了一部分人,经过实际的对战,他们已经完全是合格的战士。” 她对门外侍立的亲兵吩咐一声,旋即脚步杂乱,一百多个穿着铠甲的兵列队在厅前,有人举着人头,有人举着铠甲,报上自己来自哪一家哪一户,杀了几个叛军缴获了什么。 官员们的嘈杂纷乱渐渐被抚平,惊讶又惊喜,这些闹着玩似的护卫们竟然真的可以杀敌?而且人数还这么多 “大家同心协力,士气如虹。”齐阿城站在廊下说道,“就算区区万数叛军怕什么?就算再来一万叛军,也是败军逃兵,都是卫道,都是以民练兵,楚国夫人在淮南道能做到,我们河东道太原府的难道做不到吗?” 站立的护卫家丁们举着缴获齐声呼喝。 齐阿城一摆手:“去跟你们的家主报喜邀功吧。” 护卫家丁们嗷嗷叫着举着缴获涌出去了。 官员们低声议论,知府想到什么,看齐阿城:“齐小姐,不告诉这些护卫来的可能不是区区叛军吗?”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了,先前齐阿城对他们说安康山被武鸦儿打败极有可能向这边来,但对这些护卫们却没有这样说,只称呼区区叛军,并且说最多再来一万 “安康山的名字,大人们听到了,还会畏惧。”齐阿城说道,“更何况这些民众出身的护卫。” 知府等人面色微红,轻咳一声,这个齐大小姐,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但这也瞒不住啊。”知府岔开话题道,“叛军打来的时候,总会知道的。” 齐阿城道:“打了就有信心,知道能打赢,等那时候就算知道是安康山来了,也不会害怕了。” 如果现在就传开,太原府估计就人心惶惶的乱了。 齐阿城道:“更何况安康山会不会打来还不一定呢。” 这话让大家又是一惊。 “听被抓住的叛军说,武鸦儿还在追杀安康山。”齐阿城道,“说不定没打过来,就被武鸦儿杀了,就算武鸦儿没有杀掉安康山,安康山后始终有追杀,他来打我们,就是被前后夹击,并不能全力以赴跟我们作战。” 原来安康山还在被武鸦儿追杀,那真是太好了。 知府等人顿时抚掌:“就让我们与武都督共战,一举铲除叛贼!” 当然,他们有城池可依,主战的一方还是交给武鸦儿了。 不过如果安康山真能死在河东道,那收复京城斩杀安康山,这功劳也必然有他们一份! 一时间厅内的官吏兵将惊惧惶恐顿消,反而期盼安康山的叛军到来了。 知府对齐阿城拱手一礼:“大小姐。” 话没有多说,所有的感谢佩服都在大小姐三字中。 齐阿城没有谦虚,坦然受之:“我既然来到了太原府,太原府就是我的家。” 知府等人正要再夸赞,门外有兵将跑进来报另一个大小姐也来了。 “李大小姐,还带了附近很多民众们拖家带口的入城。” 听到这个消息,知府轻叹一声:“李大小姐真是菩萨心肠” 齐阿城皱眉:“她这菩萨要将我们太原府推入地狱!” 站在城门上,将官看到大批的人马走来,这次没有马蹄急响如风,恍若云一般缓缓移动。 云端有一辆五彩车,春日里四面垂纱,坐着的女子穿着白色的衣裙,如神仙下凡耀目。 依旧不用将官招呼,城门主动打开了,李明琪的车径直来到府衙。 “地狱?” 听到齐阿城的指责,李明琪看着自己用三月新开的春花染红的指甲。 “都是人心血肉,齐大小姐竟然认为民众百姓是恶鬼吗?” 齐阿城道:“你不用胡乱给我扯大旗按罪名,你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现在太原府面临叛军大军袭击,你将附近城池村落的民众都引来府城,岂不是乱了城池?” 李明琪看她一笑,将手放在膝头。 “我错了。”她道,“我还以为齐大小姐是故意寻我的错,原来齐大小姐是不会打仗。” 齐阿城失笑:“我不会打仗?李大小姐,我可是跟着我父亲亲自练过兵打过仗的。” 她也打量李明琪一眼,不管什么时候李大小姐都打扮的神仙辉煌:“你父亲死得早,没教你这些吧?” 李明琪这次没有勃然大怒,点点头。 “原来齐大小姐是父亲教的,那怪不得如此了。”她笑眯眯道,“齐都督的兵马先前在麟州守卫中不战而逃,害的项都督重伤几乎送命,一看就不会打仗只会添乱。” 这就是如同男人之间互相骂娘吧?这两个娇滴滴的女孩子互相骂爹 她们虽然自己不脸红脖子粗,但两人身后都有亲兵,瞬时拔刀! 两个小姐在府衙前厅面对面的时候,官吏们退避三尺,知府更机敏请来了项家的大老爷。 迈进门的项家大老爷无奈的看知府:“你怎么让她们见面呢?这比安康山打来了还吓人啊。” 第二十章 有同心有协力 安康山还没打来,两个大小姐在城池里打起来。 女人打架原本只会让人看乐子,但这两个有兵马的大小姐打起来,太原府就能乱了。 鱼内腐而烂,土不实而崩! 项大老爷喝止了两人。 “阿城,仙儿,你们比谁都清楚,如今太原府的危急,你们都是卫军,这个时候就算有天大的仇,也应当携手共进。”项大老爷坐在厅内,沉重又疲惫的说道,“你们不是普通的女子,你们关系太原府数十万民众的生死存亡啊。” 两个关系太原府生死存亡的大小姐分左右而坐。 齐阿城爽快认错:“这个时候我不该跟李小姐口舌,不过大老爷你放心,在守城上我会和李小姐齐心协力。” 李明琪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太原府境内十三县,我已经传令,村镇入县城,小城入大城,大城就近合兵,牛羊米粮能带走的带走,不能带走的就地销毁,不留给叛军半点补给。”她说道,“现在入城的是太原府附近的民众。” 这是给大家解释她做了什么。 听到叛军出现,齐阿城带着兵马出城探查,住在大小姐山庄的李大小姐也带着兵马出去了。 齐阿城的兵马查清了叛军的动向人数,并且还进行了对战,而李大小姐则衣着鲜亮,兵马不沾血迹的回来,还往府城里带来了庞大的人口。 疏导民众,坚壁清野,也是备战的关键,厅内的官员们松口气,就说了李大小姐不是不懂事的人。 “只是”知府迟疑道,“突然来这么多人,府里安置是个大问题,如今青黄不接的时候” 齐阿城嫌知府说的太委婉,接过话道:“这么多人要吃饭要睡觉要有衣穿,守城战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结束的,这么多人在城池里吃不上饭是要大乱的,到时候不用安康山攻城,这个城池就完了。” “因为要守城,因为人多了会乱,所以不要这些民众人口?”李明琪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人口散乱在外,我们不要,叛军要,叛军用他们当役夫,当口粮,当兵器,让他们挖壕沟对付我们,拆我们的城墙,攻城冲锋的时候让他们在前,挡箭填壕沟铺路” 她看着厅内,双手在身前摊开。 “这些民众都是太原府的,七大姑八大姨拐着弯弯儿,乡音满耳,到时候一批批的人冲来,兵士们要杀叛军就要先杀他们,到时候看着一批批的人死在城池外,大人们,你们真觉得城池不会乱?” “到时候高高摞起的尸首也能攀上城墙了!” “守城战不是一天两天,啊,这一点齐小姐说得对。” 李明琪看齐阿城小手指轻摇。 “守城需要人,人死了不能复生,没有人,还守什么城?” 她再看向诸人。 “这民众我们不用我们不管,就会被叛军用,拿来变成对付我们的兵器。” “看看如今但凡取得大胜兵马凶猛的,哪一个不是养了众多人口,那楚国夫人更是在乱世初起的时候,人人驱赶流民,她则倾尽全力收养流民,为了什么?为了粮食吃不完吗?” “当然是为了如今兵马雄厚,近处能援助支援江南道山东道宣武道,远处还能攻打京城。” 她又看向齐阿城,樱桃小口微微张哦了声。 “我忘了,东南道的兵马没有取得大胜,败给叛军,如果不是我们剑南道救援及时” 她一笑没有再说,不待齐阿城开口,就将话题又转回来。 “楚国夫人也好,我们剑南道也好,兵马哪来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都是千方百计倾尽所有的养着民众,只有这样,才能在危难的时候众志成城。” 娇俏的女子,轻柔的声音,满堂坐着的老爷大人将官们都专注的听,赞同的点头。 从民众中养兵养马暂时不用想了,目前至少一点是对的,如果让这些民众被叛军驱使,一摞摞的死在城外,城内的士气民心真的会被惊散 知府对李明琪拱手一礼:“大小姐啊。” 这短短几天,率着兵马奔波各地将民众们稳稳的安置,也只有这位李大小姐的威望能做到了。 话不多说,所有的感谢佩服都在大小姐三字中。 齐阿城冷冷问:“大道理说的不错,眼前的事怎么解决?城中原本有几十万人口,再多十几万,这么多人,怎么吃饭?怎么住?听说楚国夫人是有聚宝盆,李大小姐你有没有?” 李明琪道:“有啊。” 有?官员们有些怔怔,女人们说话都不知道真的假的 “先前在我的号召下,府城收留了很多人,但那不是我一人,而是府城里很多人一起做的。”李明琪道,“这次也是如此,我已经请太原府所有的世家大族来一起守城,米粮吃穿我们来提供,至于住处” 李明琪看知府。 “请大人划分区域,安置这些民众,我会安排人手确保他们进退有序,不会乱了城中治安,不幸中的万幸是现在天气暖和了,在街上睡觉也不会冻死。” 不用官府出钱出人,只需要划分一下区域就可以,那就省事多了,知府含笑点头:“大小姐考虑的周道。” 外边脚步杂乱,一群官吏差役跑来喊着大人大人,厅内的官员们吓了一跳。 “别喊大人。”一个官员喊道,“快说什么事!” 虽然不知道为啥不让喊大人,差役还是应声是,掐去大人二字道:“外边陈氏和药行会拉了好多车粮包来了,说捐献官府施粥安民用。” 紧张的官员顿时松口气,知府更是站起来哈哈一笑连声道好好,好没说完,又有差役跑进来。 “大人,大人,世家们将护卫都送来了。”他们喊道,“请大人调遣。” 听到这里知府也不说好了,带着诸人再不迟疑走出府衙,府衙外的大街上人山人海。 有城中原本的居民,有跟随大小姐进来的民众,叛军出现在太原府境内的消息已经散开了,新来的民众又带来真真假假的新消息,民众们的惊恐更甚有哭的有喊的,但现在哭喊询问都停下来,看着街道两边涌来的队伍。 一边是一辆辆车,车上堆着高高的粮包,除了粮包车还有装满宰杀的猪羊鸡鸭的车,另一边则是穿着铠甲的护卫们,有的骑马有的跑着,有的兵器多有的兵器少,但都精神奕奕气势雄壮。 随同他们来的还有各家的老爷商会的长老。 “大人,我等与太原府共存亡。” “大人,请让我们杀敌。” “大人,我们柳家捐出了全部米粮。” “大人,我们商行所有的店铺都腾出来可以安置民众。” 群情激昂群心凝聚,知府等官员迎接这个迎接那个忙不过来,再远处还有更多车,护卫聚集来,齐阿城又让把先前的缴获斩杀的叛军头颅悬挂展示,看到叛军能被战胜,最关键是听到叛军数目不多,民众们惊恐不安都被安抚 “我们有高厚的城池,我们有三万的卫军兵马,我们还有数千的护卫战士。”齐阿城道,“我们” 李明琪接过她的话,看着涌涌的人群:“我们还有我们自己,我们大家已经做了很久的准备,我们有足够的粮,有足够的人,有修补过加固过的高大城池壕沟,现在危难来临,除了太原府我们没有更安全的地方,只有守住太原府,我们才能活下去,我们同心协力,守家杀贼!” 关键是最后一句,没有了太原府,奔跑在外更危险,要想活下去,就必须守住这座城池,民众们齐声高呼。 “守城!杀贼!” 一声一声如浪滚滚,越来越大,席卷整个城池,连站在城墙上的兵将们都听到了,人人澎湃激荡,恨不得此刻就出城与叛军大战。 “军心可用,民心威武,太原府无畏矣!”知府眼圈发红,他看向身旁两个女子,“有两位大小姐在,是我太原府之幸!” 李明琪看了齐阿城一眼,笑道:“希望齐小姐能一战替父挽回声誉。” 齐阿城面色不改,道:“希望李小姐一战不要毁了李都督的威名。” 知府眼观鼻鼻观心,都是为了爹,你们英勇的奋战吧。 第二十一章 筹划和时机 叛军来的比想象中的还要快。 一眨眼,原本只出现在东边角落里的零散叛军,就变得在很多城池都触目可见。 卫军和叛军之间发生的对战,被侵掠的村镇也都越来越多,还好李明琪先前带着兵马巡查布置,村镇里大多数人都跑了,或者进了有城墙的城池内,或者藏进深山老林,而城镇里的卫军只躲在城墙后,无视叛军的挑衅,死伤并没有那么可怕。 太原府城境内也开始有叛军的先锋斥候出现,还好卫军们早有准备,对方人数也少,很快就将其斩杀或者打跑。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并不是结束,气氛越来越紧张。 李明琪不住在大小姐山庄了,在楚国夫人打京城的消息传来后,项老太爷让家里的媳妇们将李明琪劝回家中住。 “英勇无惧不一定要看住在哪里。”项老太爷慈爱劝道,“仙儿,太原府城你无人不晓,便是无处不在。” 李明琪搬回来,依旧住单独给她的最大的院子。 院子里有亭台楼阁流水潺潺,春夜点亮了灯火,如月宫仙境,随着李明琪的走动,侍女们前迎后拥,一道道珠帘掀起,绕过花窗绿廊,一个个侍女又如彩云般散去,只留下念儿一人跟随进入云蒸霞蔚般的浴室。 “小姐,你太辛苦了,又回来这么晚啊?” “辛苦跟没有命相比,还是辛苦些好。” 丫头和小姐一问一答,李明琪衣裳珠宝钗环随意的扔在地上,散着拖到脚边的乌黑长发向浴池走去,小鼻头皱了皱:“换了新香了?” 念儿道:“小姐真厉害,闻出来了。” 李明琪对她咧嘴假笑回应这个夸赞。 “是项五夫人亲自送来的。”念儿得意炫耀,“皇帝赐给项都督的。” 李明琪走入浴池中,黑发在水中像水草一样舒展,她的人也舒展开,懒懒道:“皇帝一向节俭,能赐香很少见啊。” 念儿这次听懂了小姐的意思,是哦,皇帝用的香不一定有她们家的好呢。 “都督养病呢,说是可以安神。”她蹲在池水边,嘻嘻笑,眼神往一个方向甩了甩,“我打听过了,五夫人只给我们,那边,没有。” 哦,原来得意的不是皇帝赐的香,是五夫人给了她没有给那个齐阿城,我有他人无,胜一筹。 李明琪将水洒念儿脸上:“你瞧你这点出息,都当大小姐丫头这么久了,一点长进都没!谁跟她比这个香啊臭啊的,能当什么用!” 念儿捂着脸连连说我错了。 错了也不改,知错有什么用,李明琪懒得理她,将头慢慢的下沉:“当然胜一筹了,东南道差点害死了项都督,是我们剑南道救了他的命,谁可依靠傻子也知道” 声音渐渐消失,人没入水中。 念儿蹲在池边得意的笑,是啊,项云受伤的好消息传来,啊不对,项云受伤被剑南道救的消息传来,不止是她们在项家的地位,在太原府的地位都不一样。 那个齐阿城也变的灰头土脸 可恨叛军要打来了,齐阿城又趁机冒出头 “小姐小姐。”念儿扒着水边喊。 “大小姐,大小姐。”外边也有人喊。 李明琪从水中冒出来,道:“啊呀别喊了,一天天的到处都是喊小姐小姐,休息一下啊。” 念儿忙用手掩住嘴,表示自己绝对不喊了。 “小姐,小姐。”外边的人还在喊。 念儿怒气冲冲:“别喊了!” 外边的人喊声顿消,但下一刻有更响亮的声音响起:“明楼!明楼!” 李明琪在水中翻个白眼,不喊小姐,喊名字的人更烦。 李明琪穿戴好走出来,李四老爷已经等的不耐烦。 “怎么这么慢?”他皱眉道。 念儿道:“四老爷,现在什么时候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才回来?”李奉景反问。 李明琪重新搬回项家后,李奉景也被项九鼎请了回来。 “项家李家不是一家人吗?住哪里不一样?”项九鼎仗着力气大,把文弱的李奉景扯到项家来,准备的小院子里还摆着一盆盆冒着春芽的花草,“我可不会伺候这些东西,四老爷你最懂这个,就帮帮忙。” 李奉景不忍这春芽被糟践,项九鼎说的没错,项家李家是一家人,要是没有李明玉没有剑南道,项云现在就死了,项家也就要树倒猢狲散啦。 “我都来了多少趟了?” “请不到你,我亲自来见,也真难啊。” 听着李奉景一声接一声,李明琪无奈道:“四叔,别像个女人似的抱怨,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说完又摆手。 “我说错了,我们女人现在也没有这样抱怨。” 李奉景指了指李明琪:“我不跟你吵。” 他深吸一口气看了看四周。 “放心吧四叔,这都是我的人。”李明琪道,接过一个婢女递来的甘露羹,对婢女一笑,“阿月是从井泉逃难来的,家里原先掌管着一座大矿,也是名门之后。” 能有一座大矿,那就不是一般人家了,李奉景打量这个婢女,灯下婢女仪态娴雅。 她用袖子半遮脸,屈膝一礼:“乱世之中,自保都不能,亲人离散家族不在,无名无姓,羞谈名门之后。” 那倒也是,安康山叛乱多少城池败落,富商豪族树倒猢狲散,不少锦衣玉食的小姐公子逃命,要么沦落为乞丐要么卖身为奴,能活着已经是幸运啦,他们会抓紧这份幸运,忠心自己依附的大树,李奉景明白了,撇撇嘴,李明琪这个丫头倒会挑选蓄养人手。 李奉景不再理会,问:“我们什么时候走?” 李明琪喝了口甘露,道:“四叔你说什么呢!太原府正危急的时候,我们怎能走?我们当同心” 李奉景手一挥:“你别跟扯这些,我还不知道你?你又不是真的神仙菩萨救苦救难。” “那四叔你既然知道我,还问什么?这是我们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怎么能走?”李明琪道,将甘露一口喝完放在桌子上,“齐阿城都没走呢。” 嗬,女人!李奉景喝道:“这都要送命了,还攀比什么?东南道刚吃了败仗,丢了面子,齐阿城死在这里正好给她父亲增光添彩,我们剑南道不一样啊。” 说到这句话他像雨后的大树一样舒展身姿,满脸的傲然。 没想到啊,李奉安死了,剑南道不仅没有一蹶不振,还立下了大功。 这是有大哥蓄养的大家业,又赶上了好时候,儿孙可以更上一层楼啦。 “李家可不需要你增光添彩。”他道,“你是个女孩子,就当你祖母病了,你回去侍疾,没人敢说我们什么,反而还要夸赞。” 李明琪道:“四叔” “你不用跟我说官府哄骗民众那一套。”李奉景再次摆手,“那可是安康山的大军,安康山没了京城,又被武鸦儿打败,就以为他是落败之犬了吗?错了,他还是猛兽,落败的猛兽更丧心病狂!还守城,跟他打?你们以为是谁?你是楚国夫人?齐阿城是武鸦儿?” 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但念儿在一旁忍不住笑出声,忙缩头掩住嘴。 这笑声打断了李奉景,李奉景瞪了这小丫头一眼,要再说什么,李明琪道:“四叔,你说的我都知道,我其实跟你想的一样呢。” 他想的可不是守城,李奉景狐疑的看着她。 “安康山多么可怕我当然知道,但是明玉现在刚得了大功,我们不能一听到叛军来了就跑啊,样子面子都要做足了啊,这样就算走了,将来论起来我们也是为太原府出过力的。”李明琪道,“四叔,再过几日,借着我安抚民众出城为官兵送米粮的时候,我们就走。” 李奉景要说话,李明琪又想到什么补充一句:“我们分批走,不能一起走,否则太扎眼。” 李奉景哼了声:“你知道怎么做就好。” 李明琪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不是怕你走漏了风声嘛。” 李奉景羞恼:“我怎么会走漏风声,我是那种” 李明琪不待他说完打断:“是是,我错了,我低估四叔了,四叔你快走吧,我一天天太忙太累了,我要休息了。” 李奉景扔下一句只有你忙你累吗?但没有再说什么甩袖离开了。 念儿忙让婢女下去,又紧张又开心问:“小姐,我们真要走吗?” 李明琪打个哈欠:“当然假的。” 念儿啊了声讪讪。 “四叔怕死,我当然也怕。” 李明琪瞥了眼怕死的丫头,当然不责怪,一个小丫头死都不怕,岂不是傻子?她还不敢用呢。 “但是,这次真的没那么危险,我们太原府有三万卫兵,又有世家大族们齐心协力,城里有吃的有喝的还有这么多人,守城不是不可能的,最重要的是,安康山身后有追兵,武鸦儿。” 念儿不管懂不懂都跟着点头。 李明琪也不管她懂不懂。 “身后有追兵,还是武鸦儿,安康山根本就不敢倾尽全力攻城。”她说给自己听,“打几次打不下来,他就会换个地方去,如果是需要三个月半年的守城战,不用四叔说,我现在就已经到剑南道的家里了,但只需要最多一个月的守城战,太原府当然的守的住,一个月,还没开始害怕绝望,就结束了,就赢了。” 她走进卧房,看着桌上的铜镜,展颜一笑。 “天时地利人和,富贵就在眼前,我为什么不要?” “剑南道不需要我增光添彩,我需要我自己增光添彩啊。” “念儿,去告诉他们,把四老爷看好了。” “念儿,熄灯,睡觉。” 夜色笼罩了大地,曾经灯火明亮的城池陷入了黑暗,但多少人无法入睡就不得而知。 睡不着也不许点灯,在黑夜里带来安全的灯火,此时又被认为会带来危险。 有高厚的城池都不敢点灯,而在城外漫天荒野里有一处灯火明亮,篝火点燃,火把燃烧。 齐阿城坐在毡垫上用手挡着打个哈欠。 “小姐,您先休息吧。”亲兵小心说道,“信兵今天能到也半夜了。” 齐阿城闭着眼摆手:“睡也睡不踏实,就这样等着吧。” 侍女在一旁跪下给她揉按腿脚,愤愤不平:“小姐这么辛苦,那个姓李在城中高卧,每天在民众中走走说说笑笑,就能收获一片赞扬,将来还要分走功劳,守城打仗流血的可是我们呢。这个女人怎么还不走?” “李大小姐又不傻,知道此次有大功劳,当然不肯走。随便吧,她要功劳就给她一些功劳。”齐阿城睁开眼,“我只要太原府。” 侍女不由加重的力气:“小姐,这次真的能打败安康山?” “谁能打败安康山?”齐阿城嫌弃的看侍女一眼,侍女忙放轻力气。 “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这次只要安康山退走,我们就是赢了。”齐阿城接着道,换个姿势半坐,“当然,到时候,我们也可以说打败了安康山。” 侍女嘻嘻笑:“那小姐就天下闻名啦,能跟那个楚国夫人平起平坐。” “我可没有楚国夫人那么多兵马。”齐阿城道。 意思也就是说,楚国夫人能得功劳声名赫赫,是因为兵马多。 侍女叹气:“咱们家的兵马不够用,小姐在这里只能靠自己了,这么远,老爷爱莫能助。” “兵马多也不能用在这里啊。”齐阿城道,“东南道是咱们的根本,兵马可不能随意糟践,有别人的兵马用,不用白不用。” “那也不叫别人的兵马。”侍女说道,知道齐阿城说的是世家豪族们的护卫兵,几分得意,“那些兵马算是小姐练出来的,这次又是小姐调遣,当然算是小姐的。” 齐阿城舒适的伸个懒腰,嘴角弯弯:“他们主要的作用也不是对战,就是气势,气势也是给大家看的,还吓不到安康山,安康山那边” 营帐外有脚步响,一个信兵冲进来,跪倒高喊:“大小姐,斥候消息回报。” 齐阿城蹭的坐起来:“如何?” 信兵道:“从北地过来,发现了振武军的踪迹,武鸦儿的确在追击安康山。” 齐阿城哈的一声笑了,侍女也欢喜不已:“小姐,这下好了。” “太原府无忧了。”齐阿城站起来,看着进来的将官们,“内有军心民心同心协力成城可用,外有武鸦儿追兵,守城战必胜。” 将官们亦是激动的齐声应和,他们马上就能拿到跟安康山对战且打退他的功劳了,名扬天下! 营帐外又有信兵疾冲进来,这次就不是什么好消息了。 “大小姐,方鸣谷求援!” 府衙清晨的安静被齐阿城报来的消息搅碎。 “方鸣谷是我们太原府最近的一个要塞,一定要守住。” “大人,叛军大概有五千。”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我们还有兵马增援吗?” “其他几处也都是要塞,兵马不能动啊。” “大人,大人,大人。” “不要喊大人!”知府挥开围着自己的官员兵将们,向来人伸手一指喊,“说,有什么事!” 嘈杂顿消,来人也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指着外边:“柳氏护卫五百人人,董氏护卫五百人,领齐大小姐之命,前去方鸣谷增援。” 增援一千人,可以了! 诸人走出来,看大街上高举着河东太原府旗以及自己名号旗的人马已经疾驰而去,两边民众们涌涌相送。 “必胜!” “必胜!” 护卫兵和民众呼和相应,气氛烈烈,另有一些人挤到官府这边扼腕顿足。 “大人啊,我们也要去应援啊!” “大人请让我们也去吧。” 知府哈哈一笑,焦躁全无,看着这些奋勇的乡老们,道:“各有重任,各有重任,府城守城也离不开诸位。” 方鸣谷外烟尘飞扬遮挡了落日。 一片灰蒙蒙中传来嗷嗷的如同怪兽的嚎叫。 趴在一段围城上,一群兵瞪圆眼死死的看,看到烟尘中一群群兵马冲过来,在他们的前方还有被驱赶践踏的男女老少 哭声怪叫声越来越逼近。 “这边也有叛军来了!”一个将官喊道,站起来看后方看左右,“援兵怎么还没到啊?这都走了两天一夜了!” 话音未落,嗡的一声响,一支弩箭从远处飞来,穿透了这将官的咽喉,他被带着向后倒去,鲜血四溅。 城墙上惊呼声四溅“大人!大人!” 城墙下怪叫声四溅:“攻城!攻城!” 晨光蒙蒙亮的时候,有些城池的人们不会再醒来,有些则不得不醒来。 太原府城里几条街道上东倒西歪的睡满了人,其中几个被人拍打醒。 “今天轮到谁当值了?” “我昨天已经做过了,怎么又叫我。” “李大小姐规定了,一人要做两天的。” “快起来,快起来。” 几人嘀嘀咕咕骂骂咧咧的爬起来,揉着眼打着哈欠磕磕绊绊的走到街头搭建的棚子下。 棚子下有三个灶台大锅,另一边堆着柴,再往后另一个棚子则是堆起的一袋袋米粮。 几人继续骂骂咧咧吵吵闹闹分工,有的清洗大锅,有的劈柴烧旺火,虽然不情不愿,但毕竟是要吃饭,很快就烧热了灶火,锅里倒上了干净的水。 “把米淘洗一下。” “你们动作快点,今天多放点米啊,昨天都没吃饱。” 伴着说话,两个人拎着木桶来到米粮袋这里,拎着一个袋子倒了没多少就空了。 “这袋子吃完了。”他说道,晃了晃手里袋子扔一边,“再去搬一袋来。” 另一个瘦小的男人擦擦鼻头:“昨天大槐巷的陈氏送了新的米粮来,尝尝他们的。” 他爬上堆叠的粮包抓了一袋扔下来,米袋子跌落在地上溅起尘土,也溅起七嘴八舌的骂。 “你小心点。” “想砸死我啊。” “摔坏了袋子。” 瘦小男人嘿嘿笑:“摔坏了也是米,能吃。” 拎着的桶的一个男人上前查看:“袋子真摔坏了,米都洒出来了,要洗好多次,这米啊!” 他的话没说完一声惊叫,其他人吓了一跳问“怎么了?” 那男人一手抓着米,抬起头不可置信:“这米,怎么,像土和沙子啊?” 他是不是没睡醒? 其他人愕然涌过来看他的手,手掌里握着一把土沙子,正慢慢的从手缝里滑落。 一个人将袋子拎起来一倒,更多的土沙碎石从破口里倾泻在地上,呛的蹲在地上的男人咳嗽。 不会吧? “是不是堆放城墙上的沙包错送在这里了?”一个男人问。 另一个男人转身用铁勺柄猛地一捅身后摞着的袋子,哗啦一声里面的东西涌出来倾泻 还是土沙子。 所有人呆呆,听着噗噗的声音,看着一个有一个破袋子里流下土沙,鼻息间尘土萦绕。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吃的呢? 吃的东西呢? 第二十二章 轰轰隆隆一声散 夜色消失在大地上,晨光让密林里亮起来,照在一群官兵身上。 他们正在忙碌,熄灭火把,将身上手中的旗帜扔在地上,铠甲也脱了下来。 “快点,快点。” “换衣服!” “铠甲扔吗?” “傻啊,铠甲不要扔,留着能防身呢。” “快去跟老太爷他们汇合。” 说话声嘈杂,人马乱走,踩着地上散落的旗帜,其上太原府河东道等字渐渐模糊。 在密林的另一头,一队车马从夜色中走向晨光里。 车有十几辆,跟车走路的骑马的人有几百个,裹着披风遮盖着头脸,车上插着太原府道旗,油布下露出米粮袋子,为首的七八人还穿着差服或者兵服。 看到密林上空腾起的几只烟火,差役兵士们发出高兴的喊声,再回头对众人招手。 “停下停下。” “咱们家的护卫到了。” 听到这句话行进的队伍停下来,也发出喊声,大家解开了披风掀起了帽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盖着油布的车上米粮袋子也被推开,里面竟然也钻出人来,多数是女子老人和小孩子。 很多人解下披风外衣,露出身上满满的珠宝首饰,似乎把全部家当都带在身上,有人喊娘有人喊奶妈有人喊爹“安全了吗?”“我饿了要吃烤鸽子。”乱成一片。 解下官袍兵服差服的几个人奔到一辆车前,对赶车的车夫喊着爷爷。 车夫年纪很大,头发胡子花白,当然这并不是他被喊爷爷的原因。 密林里马蹄急响一队队人马冲来,他们没有了旗帜,有的穿铠甲有的穿便服的,铠甲兵器都驼在马背上,气势汹汹,恍若山贼凶匪,但这边人看到了没有半点害怕,高兴的招手。 “老太爷。”为首的几个护卫下马上前施礼,“我们已经探过路了,这边没有叛军,穿过两道山就出了河东道了。” 老太爷点点头。 一个年轻人伸手点着人数,道:“怎么少了几十人?” 为首的护卫道:“为了避免被怀疑,我们分了一队一百人去方鸣谷那边探路,结果遇到了叛军,就折损了” 年轻人扼腕顿足:“爷爷,既然我们要走,就不该把护卫送给官府去听候调遣” 老太爷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啊,我们不带头,怎么哄别人都去守城?大家都不守城,我们能走的这么方便利索吗?我们能借着护送粮草带着合族跑出来吗?” 几个长辈呵斥这个年轻人“要不是大家都争先恐后表示守城与太原府共存亡,官府和那两个小姐早就关闭城门,谁都别想跑。”“你们几个年轻人也不可能去官府帮忙,行事也不会这么便利。”云云。 年轻人表示受教,但还是担心:“现在外边这么乱,我们人手少了很多,不知道能不能平安到京城。” 护卫首领挺直了胸膛高声道:“公子放心,这几道山只有山贼马匪,我们是杀过叛军的,对付山贼马匪不在话下。” “公子,就算是遇到叛军,只要不是人数太多的,我们也可以一战。”其他的护卫们纷纷喊道,“不死不退。” 就算没有穿铠甲也气势如虹,老太爷哈哈笑:“不用担心了,他们是经过东南道和剑南道兵马训出来的,也是勇猛的战士啦。” 勇猛的战士当然要保护自己的家人,有了这些勇猛的战士,他们合族老小就可以从危险中逃生去更平安的地方。 说道更平安的地方 “爷爷,我们真要去京城吗?”年轻人们又有另外的担心,“安康山不会再打京城吗?” 老太爷一笑:“那要看武鸦儿和安康山谁先死,杀不了武鸦儿,安康山肯定打不了京城了。” 武鸦儿和安康山一样凶猛,那看来短时间内谁都死不了。 但还是有人不安:“那个楚国夫人据说贪婪又暴虐,曾经屠杀了光州府黄氏一族一百多人我们去了,会不会被她欺凌抢夺。” 老太爷显然早就想过这个,笑道:“京城可不是淮南道,京城是天子之地,她收复了京城,陛下马上就回来了,楚国夫人可做不了京城的主人。” 陛下是个仁慈又善良的人,九五之尊心怀天下,怎会欺凌他们这些可怜的子民。 诸人醒悟,乱世太久了,都忘了还有皇帝了。 有皇帝在,那京城就轮不到楚国夫人这个凶人称王称霸了。 最后一丝疑虑消除,年轻人们恢复了轻松,还开始互相打趣“那楚国夫人贪财暴虐还好色呢,你怎么不说这个?”“你长的这么好看,不怕被楚国夫人抢走吗?”嬉笑欢悦。 老太爷不去理会年轻人们的担忧,相比于家族的生存,如果那楚国夫人真看上家里的少年们,他亲自给她送去。 “家里的粮食金银都藏好了吗?”他问几个子侄再次确认,“带着金银粮食够用吗?” 家业不能都带走,但也不能丢弃,当然更不能送给那些民众糟践了,将来太平了他们还是要回故土的。 子侄们纷纷点头“家里别院山里都藏好了。”“这段路途短,粮草不用带太多。” 前途后路都安排妥当,家族无忧,老太爷抚了抚花白的胡须回头看太原府所在的方向,眼中泛起泪花:“我一把年纪了,故土难离” 子侄们忙含泪相劝“魏氏离不开老太爷啊”“没了老太爷,我们寸步难行”等等。 正哀伤着,有护卫疾驰而来。 “不好了,方鸣谷被叛军占据了。”他喊道,以及更可怕的消息,“安康山进入谷关了!是皇旗,是安康山的皇旗!” 安康山真的来打太原府了! 老太爷眼泪顿消,转身上车:“速走!速走!” 人喊马嘶鸣,车马粼粼向前疾驰而去。 太原府城人仰马翻,到处都是奔跑的人,哭的喊的,守城兵马和差役试图阻止大家,但在乌泱泱的人群中如泥牛入海徒劳无功。 “怎么会这样?”知府站在街上的粥棚,失魂落魄看着脚下踩着的一堆堆沙土,再看散落的麻袋,“捐的米粮怎么变成了土?” “大人,原先给的都是米粮。” “什么时候给换成土的我们也不知道啊。” “我们,我们也没想到他们会这样做啊。” “捐米粮是善行,没人想要检查是不是真的啊。” “这些人,这些人怎么这么坏啊!” “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啊?” “大人,我们还有没有吃的啊?” “大人,安康山打来了?他们都跑了吗?” 官吏们你推我我推你喊冤咒骂,挤在四周的民众也喊着询问着。 知府看着脚下的纷乱,想要转身说几句什么,但张张口觉得什么也说不出来,有将官挤过来,抓住他。 “大人。”他低声耳语声音嘶哑,“没有任何家族的护卫去支援方鸣谷,台山,乌城也没有粮草送到,还有,那些说巡查四周的护卫也都不见了,还有,城里好些世家大族合族的人都不见了” 知府一开始听得到,后来就听不清这将官说什么了,他看着四周,哭的喊的说的骂的,人人神情动作精彩纷呈,但他身心一片安静,就像看一场无声的闹剧,看一场繁花似锦的画,还挺好看的 知府忍不住笑了。 他反手抓住将官,问:“安康山来了吗?” 李奉景一脚踹开李明琪的院门。 “你要是不走,没关系。”他冷笑说道,手里举着一把锁子,“我把你锁在我门上的锁子卸下来了,给你用,我把门给你锁上,你就在这里跟太原府同归于尽吧。” 他说着果然去锁门,念儿尖叫着扑过来阻挡。 李明琪翻个白眼,越过他径直出了门,看着门外站立的不知所措的婢女仆从,还有闻讯赶来的项家的诸人。 “我已经给明玉写了信,调最近的剑南道兵马来路途上接我们。” “男人们骑马,女人们坐车。” “金银粮食珍藏全部不带,立刻出发。” “天黑之后,没有骑马坐上车的,一概不等。” 李明琪一声令下,项家顿时忙乱,她神情平静看着奔走的人。 “你倒是能屈能伸。”李奉景嘲讽。 李明琪看他一眼:“四叔,这叫审时度势,随机应变,大小姐该有的气度。” 说罢不理会李奉景,系上披风,在兵士们的拥簇下向外走去。 不管是留还是走,她都是主导! 只是还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行驶在街上的马车不再是民众们熟悉的华丽云车,为了避免被认出来,李明琪坐着很普通的小马车,马车简陋,外边传来的嘈杂纷乱几乎随时要把车冲垮。 念儿紧紧的抓着李明琪的衣袖,感觉到李明琪的衣袖一动,伸手掀起一角帘子。 念儿吓的差点叫出声,又怕被外边的人听到忙死死按住嘴。 李明琪神情平静看着窗外,但眼里满是懊恼和困惑,牙将嘴唇咬出了血,为什么呢? 明明安排的好好的,凝聚的人心,筑起的坚固的城墙,怎么一下子就乱了就塌了?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齐阿城没有再进城,被官兵们劝着拉着上马。 “大小姐,快走,安康山来了。” “大小姐,不能耽搁了,太原府守不住了。” 他们喊着,不再顾忌大小姐的身份,将她抱着推上马。 齐阿城握着缰绳,呼哧喷气的马儿转了几圈,视线看向太原府城所在,愤怒又困惑。 她喊道:“我们还没有打!还没打!” “小姐,不能打了。”将官说道,翻身上马,扬起马鞭,“那知府带着官将去迎接安康山了!” 民心,军心,官心,都散了! 还没打,就败了! 马鞭抽在齐阿城的马上,马嘶鸣带着齐阿城向前奔去,齐阿城握紧缰绳仰天一声大叫。 飞舞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挡不住她脸上的愤怒,眼里的泪水。 明明做的好好的,明明安排的那么好,明明!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谷关,兵马结成一大片营地,安静肃立,人马恪守秩序,守护大阵中金光闪闪的车驾。 车驾稳稳的安放,上面垂着幔帐,四周侍立的兵将像石头人一样屏气噤声。 有人急匆匆奔来,在车驾外跪下柔声细气道:“陛下。” 幔帐里毫无反应。 此人也不敢高声,用轻柔的声音一声一声唤,直到幔帐被掀开一角,露出金榻上躺着的金山。 金山没有睁开眼,发出被打扰睡觉而不悦的一声嗯? 那人俯身趴在地上,高声道:“陛下,太原府知府赵晋率文武官将,以及三万卫军,前来迎接陛下入城。陛下,见还是不见?” 太原府啊,安康山睁开眼,看向前方。 “已经到太原府了吗?”他说道,懒懒的换个姿势躺着,“既然他们如此有诚意,那朕就去太原府吧。” 第二十三章 想不到的结果 隆隆的兵马像洪水从谷关涌进去,在广袤的大地上蔓延。 没有兵马厮杀,没有壕沟阻挡,所过之处城池大开,官民兵跪地俯首相迎。 城头上原本的旗帜被扔下,换上了安康山的龙旗,叛军将领们的大旗,范阳军旗,在春日里高高飞扬。 看着前方关口的这些新旗,一队斥候勒马停下,掉头向后而去。 斥候疾驰过城镇山谷,暮色降临时来到一片营地,营地里兵马集结,军旗烈烈。 “太原府投敌了?”武鸦儿坐在中军大帐,听到消息,有些惊讶,“打都没有打?” 斥候道:“没有打,安康山刚进谷关,太原府官将就相迎了。” 这匪夷所思的搞什么啊?帐中的将官们面面相觑。 “这太原府是不是有病?先前安康山入京的时候怎么不投?” “那也不对啊,太原府有三万卫军,还有东南道和剑南道的两个大小姐在,听说她们在这里练兵训马,太原府人人皆兵呢。” “怎么一点动静没有就投敌了?” 这些询问斥候暂时答不上来,他们一路追击安康山,还没有来得及进入太原府,而现在安康山毫无抵抗进了太原府,原本的三万卫军也投敌,他们要进入太原府勘察,就没那么容易了。 打探清楚需要时间。 武鸦儿摆摆手制止营帐里的议论:“现在太原府为什么投敌,发生了什么事,对我们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原本的计划作废了。” 帐中的男人们从震惊中回过神,纷纷扼腕咒骂。 他们一路追击安康山,互相之间的对战都是浅尝辄止,一来各自的兵马都损伤了元气,二来也没有合适的战机,当看到安康山向河东道太原府这边来的时,他们寻找的机会到了。 河东道虽然动荡,但一直没有进行过大规模的征战,城池高厚,兵马和民众也算安稳。 尤其是太原府还有三个有名的姓氏齐聚。 “东南道齐山的女儿,剑南道李奉安的女儿,陇右道项云的家。”王力伸手数手指,“这三个姓氏哪一个拿出来都是大夏如今响当当的,哪一家都是有兵有马,虽然说家人不是他们本人吧,但也不能太差劲吧?” “对啊,我们还没接近太原府的时候,就听到太原府这边两个大小姐练兵,如楚国夫人一般的神仙下凡,太原府还收留了无数的流民。”另一个男人叉腰道,“不管怎么听都是一座坚实的城池,可战可守。” 安康山要拿下这座城池必然要一场大战,到时候他们就能跟太原府的卫军前后夹击,一鼓作气,这太原府就是安康山葬身之地! 但现在 “我就不信这三万卫军,太原府几十万人口都投了那安康山了。”王力喊道,“我们追了一路,不能这么放过安康山,待我带兵前去一战。” 营帐内响起一片喊声,纷纷要与安康山一战。 武鸦儿再次摆手打断大家:“战不是不能战,只是此战不能杀死安康山了,杀不了安康山此战没有必要了。” 他站起来带着众人走出营帐,看向太原府的方向。 “安康山现在了有了太原府,河东道也必将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他会立刻得到补给,休养生息积蓄力量,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回河北道,把整个北地收整,尽快的恢复增强战力,才可与安康上再生死一战。” 这是事实,战机已经没有了,可以勇武不能莽撞,诸人应声是领命拔营。 只是好恨啊,王力咬牙看着太原府的方向:“真没想到是这样的太原府!” 武鸦儿也有些遗憾:“人算不如天算,不可能事事如我们所料所愿。” 王力看着转身的武鸦儿,眼珠转了转:“乌鸦,我们来到这里了,不如去京城吧,京城跟太原府更近,也适合养精蓄锐,到时候能随时痛快的给他一击。” 最关键是那个楚国夫人还没有回到京城,如果他们抢先一步,岂不是嘿嘿 武鸦儿道:“京城不合适,养精蓄锐还是去河北道。” 王力哼哼两声:“养精蓄锐后能更好的守护那女人的京城是吧?” “是守护我们的京城。”武鸦儿纠正,又仰头哈哈大笑,“楚国夫人的京城,当然就是我们的。” 王力看着大笑而去的武鸦儿,对着的他的后背踹了一脚。 “楚国夫人的京城就是你的?说反了吧,我看应该说京城是楚国夫人的,你也是楚国夫人的!” 太原府失守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李明楼耳内,李明楼此时还在回京的路上,来回奔波兵马精力不足,需要连续的休整,走的慢一些。 她也觉得不可置信。 上一世的太原府可没有失守,更别提战都没有战的投降。 “怎么可能?”她说道,“不是说武鸦儿的大军还跟在后边追击安康山吗?” 对于太原府来说,这是天时地利人和的战机,就像上一世,太原府坚守城池最后就是因为武鸦儿的到来,击退了安康山的大军。 方二道:“四老爷那边递来的消息是,原本是要战的,但世家豪族畏惧安康山都跑了,乱了军心民心,无人可战,知府便带着兵马投降了。” 世家豪族们啊,李明楼明白了,上一世太原府守城的时候,世家豪族们也要跑。 她当时和官府商议好了,关闭了城门,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又劝这些豪族们,跑是没有活路的,外边都是兵马,他们这些人老老少少拖家带口怎么跑?跑出去是送死,只有留在城池里,只要城池不破,大家才有活路。 于是这些人都留下来,为了守护他们百年的家业,齐心协力奋勇守城,最终坚持到武鸦儿大军前来。 这次是因为没有自己,所以官府也没有提前劝说这些人,最终没有留住吗? “原本以为武都督此次还有机会杀了安康山呢。”方二遗憾道,“没想到太原府投敌了。” 李明楼抬头看天,所以这是因为安康山不该这时候死? 日光陡然灼热,李明楼遮挡在黑伞黑布下的双眼刺痛,她差点发出痛呼,忙垂下头。 “小姐还好吧?”方二察觉到她的不适,忙一手扯下自己的披风盖在李明楼身上,一手将黑伞压低。 行走在河北道野外,方二裹着了头脸,不怕被识破身份,接替了包包撑伞。 李明楼闭着眼缓缓神,适应身上的疼痛,道:“还好,我们快些回京吧。” 前世里京城可没有这么早收复,别再出什么意外,她握紧了缰绳,纵然手心刺痛也不松开,这一世,只要她握住的东西,就绝不放开。 方二催马,京城没有多远了,到了京城,有高大城池房屋遮挡,就能减轻小姐行走在青天白日下的痛苦了! 疾驰的李明楼侧头问:“四老爷他们离开了太原府回剑南道还是山南道?项家的人去麟州吗?” “四老爷他们都还跟项家的人在一起,他们好像不去麟州。”方二道,“要去淮南道找项南。” 项家的人去哪里李明楼不在意,意外的是李奉景和李明琪:“竟然还要跟项家人在一起?” 原先项云与齐山结盟,将齐大小姐送去太原府的时候,他们不肯走,是因为争夺太原府,现在太原府已经没有了,竟然还要跟项家人一起。 “小姐,要阻止他们吗?”方二问,“宣武道那边和中齐那边都可以去接他们。” 然后将他们押回剑南道或者山南道。 李明楼摇摇头:“不用,看看他们想做什么吧,跟着项氏也好,至少很安全。” 项氏命好啊,现在不会败也不会死。 “这是命好还是命不好啊?” 淮南道扬州城道衙里,陈二站在窗边感叹。 “没想到安康山竟然去了太原府,还好你们家有两个大小姐有兵马护卫,顺利的逃出来。” 否则,安康山入城第一件事必然要将项氏合族屠尽。 “这有什么想不到的?”项南道,“你想啊,安康山出京,跟武鸦儿对战,失败,北边不能去,京城不能回,当然只有往西去,最近的就是太原府啊。” 陈二的感叹烟消云散,回头瞪躺在美人榻上的白衣项南。 这美人榻跟楚国夫人住处的那个一模一样,但并不是从楚国夫人住处搬来的。 刚来扬州城的时候,项南与旧相识宋观察使执手相看泪眼,情真意切中项南让大家不用客气再收拾房屋,他住楚国夫人的住处就可以了,顾不得擦泪的宋观察使抓着项南不放,将他送进了另一边的院子,楚国夫人的住处半点不许他们涉足。 不过道衙的官员也没有对项南不敬,楚国夫人那边有的东西,他们尽量也给置办出来了。 什么珠帘纱帐美人榻,鲜花炉香白玉棋,陈二身在其中总觉得自己要变成女人了,项南倒是如鱼得水。 “你还躺着干什么?快去接你家人们过来吧。”陈二没好气的说道,“信还没看完吗?你想什么呢?” 项南看着家里送来的信:“我在想太原府为什么变成这样。是我错了。” 陈二不解:“你错在没有提前告诉家人,告诉太原府,警惕安康山?” 没用的。 “那太原府知府主动投敌的,打都没打。” 项南摇摇头:“太原府之所以变成这样,知府投敌并不是主要原因。” 他低下头看信,信不止项老太爷的,父亲母亲的,还有李明琪和齐阿城的。 她们这次在信上问了同一个问题,她们做了这么多,为什么太原府还会变成这样? 因为她们做错了。 陈二更不解,那两个大小姐已经做的够好了,竟然还有错?错在哪里? 项南道:“错在寄希望与别人。” 什么意思?陈二要再问,项南又道:“我也错了。” 说罢他跳起来,手里的信都哗啦掉在地上,赤脚迈过走向桌子喊:“笔墨伺候!” 陈二将袖子一挽,带着碰的铠甲叮当响的兵器走到桌边:“不用写信了吧,家人们接过来,有话当面说” 他的话没说完,见项南提笔写下“楚国夫人”四个字。 “啊!” 陈二大喊一声,他也错了,都什么时候了,这个项南心心念的第一人还是她! 第二十四章 知她又不知她 给楚国夫人写信是正经事。 项南对陈二认真的解释:“以前我跟楚国夫人在一件事上有不同的意见,我还跑去教训指点她。” 陈二狐疑的看他:“你什么时候还指点过楚国夫人?我怎么不知道?” 项南道:“当然是我第一次去拜访楚国夫人的时候啊,你也跟着呢。” 陈二惊讶看他:“那次你竟然做正经事啊。” 项南抬手打了陈二后脑勺一下:“我哪次不是做正经事?” 陈二冷笑以回答。 项南不理会陈二的冷笑,回忆往事嘴角含笑:“你还记得楚国夫人那时候在光州府对世家大族征缴很么多钱粮?” 他说这个,陈二就开心的笑了:“记得记得,你被扒去了半身金衣裳。” “我心甘情愿。”项南哼哼两声,又再次笑,“她不止是扒我的衣裳,那时候她对整个光州府半个淮南道的世家大族豪商都在狠狠的扒衣裳,抢他们的田让他们出钱出力,还把他们像贼一样戒备,不许他们蓄奴,不许他们参与官府兵马事务” 随着说话,项南脸上的笑散去,认真而严肃,陈二不由也跟着严肃起来。 “那时候我认为她这样做很不对,世家大族都是当地稳定的保证,他们根深蒂固有钱有粮,应该寻求他们的帮助,我当时去见楚国夫人就是说这个,楚国夫人有兵有马有威望能征善战,不要因为内乱毁了大好前程。” “楚国夫人根本不听我的,她跟我说,她很清楚世家大族的心求不来,她跟他们也不会求心,想要在这里活下去,就要听她的,不想听她的,就离开。” “真是武夫粗直,以为有了兵马靠着武力就不可一世,我当时这样认为,点到为止也不再劝了。” “后来果然如我所料,光州府世家大族动乱,楚国夫人靠着武力和皇帝赐下的诰命,杀了黄氏一族平乱。” “再后来她有了楚国夫人的名号,成为淮南道之主,便更加肆无忌惮对世家大族横征暴敛,她的名声越来越难听。” “这名声,传言,有真有假,但能有这么多传言,不可否认有很多人恨她。” “但是,这么多人恨她,她的名声那么差,她的淮南道却越来越安稳,她的兵马越来越多。” 项南看向前方,写完了信他带着陈二走出来站在衙门前,可以看到熙熙攘攘繁闹的街市,其间来往忙碌生计的民众,楚国夫人离开对他们没有影响,安德忠对淮南道进攻也没有让他们惊恐不安 “陈二。”项南点点头,“直到今天,看看太原府,我才知道,我错了,她是对的。” 太原府里李明琪和齐阿城收买笼络世家大族,为了用他们的人,给他们训练护卫,希望到时候能鼓动全民皆兵,结果有了护卫傍身,面临危险,这些世家大族最先考虑的是自己,他们有逃生的能力,何必再去拼死 太原府没有变成全民皆兵可战,反而因为世家大族们的逃走君心民心溃散,不战而亡。 而淮南道的世家大族面临危险不想逃吗?是不能,所以就算恨楚国夫人,也只能依附与她而生。 陈二默然一刻,想着楚国夫人一贯对他们的所作所为,怎么都称赞不起来。 “她是个恶人。”他说道,“只有恶人才能在这恶世活的顺利,你不能因为这个恶人而指责李小姐和齐小姐,她们也都是好心,只不过年纪小” 说道年纪小,项南便看他,笑眯眯也不说话。 那个楚国夫人其实年纪也不大,陈二知道了他的意思,恼怒的呸了声。 项南哈哈一笑,拍拍陈二的头:“年轻人,至于善恶,不要以好心还是坏心来断定啦。” 陈二抬手就打他,身后传来招呼声“项卫率是要出门吗?” 项南回过身施礼:“宋大人。” 宋观察使抓住他的胳膊,急道:“太原府的事你的家人可还好?” 太原府失守的事,淮南道这边也都知道了,项南点点头:“都还好,在赵晋投敌以前他们及时离开了。” 赵晋是太原知府,既然投敌,就不能称为知府了。 宋观察使松口气:“那就好那就好,那边太乱了,你要尽快派人去接应他们啊。” 项南谢过宋观察使,反手拉住他:“有件事要跟大人说,我听到有人举报说,江城秦氏收买了很多流民,把其变成家奴,大人让监察们去查一查吧。” 宋观察使顿时肃目:“竟然有这种事?多谢项卫率,我这就让人去查。”又握了握项南的手,“如果查证属实,还请项卫率调兵抓捕。” 项南点头:“末将职责所在,大人尽管吩咐。” 宋观察使连声说好:“楚国夫人让你来,就是放心。”他笑眯眯的拍了拍项南的胳膊,这才转身走了。 项南对宋观察使含笑相送,回头看到陈二皱成一团的脸:“怎么了?” 陈二道:“这个观察使是不是把你当楚国夫人的人了?笑的那样” 不止这个观察使,这淮南道上上下下的官员们都奇奇怪怪的对项南恭恭敬敬亲亲密密体体贴贴,但在有些事上,尤其是涉及到楚国夫人规定的事情上,却又推三阻四,让人觉得做事顺利吧,又处处受牵制。 项南哈哈笑:“哪样啊?” 看他笑的这样,陈二呸了声没兴趣跟他说,再次皱眉看他:“江城秦氏的事,有人举报?秦氏只告诉你一个人,这个举报的人是你吧!你不是说觉得他们说的事也可行,还给你送了那么多礼物,怎么” 项南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拎到一边:“小声点,别让人知道了,那我收的礼岂不是要交出去?” 陈二瞪眼呜呜挣开:“你,你,你搞什么?怎么又出尔反尔了?” “因为我现在觉得他们说的事又不对了。”项南道,“还是按照楚国夫人的规矩来吧。” 陈二哼了声:“那你直接把他们抓起来不就行了?还鬼鬼祟祟的让道衙去查?多此一举,也显不出你威武手段。” 项南摆手:“我是人人都爱的勇武小将,恶人还是让楚国夫人当吧。” 陈二闭了闭眼,不再听项南东拉西扯,伸手揪住他:“别的事我也不管你了,到底什么时候派人去接你家人?” 项南看他一笑:“什么时候,我都不接他们来。” 一队兵马疾驰拥簇着两个青衣仆从对项南施礼。 “南公子。” “公子我们休息好了。” 项南从怀里抽出一叠信:“把这些信快给老太爷他们送去。” 两个仆从开心的接过,又笑道“公子怎么写了这么多信?”“还送什么信,公子把老太爷他们接过来有话当面说。” 项南笑了笑没有说话,看着他们上马,在兵马的护送下疾驰而去。 陈二也在一旁笑,冷笑,公子这么短时间其实只写了两封信,一多半时间用在给楚国夫人那封信上,剩下的时间给项老太爷和项云一人写了一封,至于其他的,父亲母亲妻子小姐的,都是让随军的门客写的 而且,公子也不会跟老太爷他们当面说话了,因为他根本就不会把他们接过来。 真是,闻所未闻的令人发指的事! 陈二咬牙揪住项南低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你不让你的妻子来,就是为了跟那楚国夫人暗中来往!” “说的什么话呢!”项南啊呀一声,“我跟楚国夫人还用暗中来往吗?我们明明是光明正大来往!” 说罢哈哈大笑接过在旁等候亲兵手中的马,纵马疾驰而去。 热闹的大街上看到这白袍小将,人人避让,年轻的女子们嬉笑热情的招呼。 相比于淮南道的繁华热闹,虽然没有经过残酷的守城攻城战斗,但京城还是冷清肃杀。 在李明楼没有进京前,兵马严格的管控着这座城池,闭市宵禁,一家家的清查登记人口,京城人太多了 李明楼一番征战回来进了城,这些事还没有做完。 “不过也快结束了。”元吉道,“小姐你来了,姜亮他们商议的官府人选也可以通过了,进展就会更快了。” 京城不比其他地方,姜亮刘范此次甄别官员很是慎重,姜亮更是连礼物都没有收,现在用的人手都是从淮南道和宣武道挑选来的。 李明楼道声不急,抬头看面前的宅院:“这就是父亲当年买下的院子吗?看起来不大啊。” 中厚在内笑道:“大都督当年没准备给小姐住,所以选的有点小。” 李奉安从没想过要让自己的女儿离开剑南道,她在剑南道能拥有一切过的像个神仙,他从没想过自己的女儿会背井离乡 李奉安自己都没有打算住,只当个歇脚的地方。 如果知道有这么一天,李奉安一定会在京城给李明楼建一座王公府邸。 在场的人都有些默默。 元吉岔开话题问:“小姐,京城的衙门很多,您看选哪个?” 这个宅子小,而且这是李家的宅子,楚国夫人不能住这里啊。 李明楼掀起帽子环视四周,一眼看到远处有一片层层叠叠的房屋,落日的余晖下金光闪闪。 “那是皇宫吗?”她伸手指着,“看起来不错啊。” 元吉已经见过很多世面了,也经历过很多诡异的事,但听到这一句话,他还是像三年前跟随大小姐刚走进窦县的时候那样,瞬时打个机灵,咕咚咽了口口水。 皇宫啊! 第二十五章 京城的清晨 清晨的日光洒在京城,街上战火后的狼藉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修补清理的痕迹。 值夜的更夫打着哈欠站在路边发呆,忽的发现有人提篮叫卖。 京城的酒楼茶肆不少,安康山占据时也都开着,但宵夜和提篮叫卖的小吃没有,一是晚上监控特别多,大家不敢聚众,再者提篮叫卖小本生意,经不起街上官兵们随意的白吃白喝 “来来。”更夫忍不住招手,好奇的问,“都有什么?” 提篮的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跑过来口齿利索的说:“我家是做饼的,有胡麻饼,有羊肉大胡饼,有野菜蒸饼,你要吃汤饼的话也可以,要么走过这条街,我家有摊子,要么你多加一个钱,我去给端来” 更夫听他报上一串就流口水,觉得什么都想吃,干脆一样要了一个,这样带回家,媳妇也不用做饭了,做了决定安抚了惊讶好奇的心,他注意到这个小孩:“你是外地人吧?” 小孩利索的给他用油布包裹饼子,点头道声是:“老家淮南的,前天才进京。” 更夫惊讶一是来的地方远,二是刚进京 “淮南那么安稳的地方,你们跑这里来干什么?” “刚进京就做生意,你就不怕没人买?” “你这么小,不怕被人抢了东西骗了钱?” 他很多疑问,那小孩子却懒得回答他匆匆道“这里也很安稳啊”“京城这么多人怎么会没人买”“抢我的东西我就去告官”,拎着篮子向街上跑去不想被耽搁生意。 更夫抱着买好的饼跟着这小孩走到前边的大街上,大街上跟往日一样安静,但又不太一样,街上多了些人走动,不是他们这些晚出早归的更夫,也不是负责清扫街道的役夫,而是一些闲人? 他们年纪不等,穿着打扮有富贵的也有粗布草鞋,有的三三两两聚在墙角低声说笑,有的则沿着街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 叫卖的小孩在他们身边热情的兜售。 街道的尽头有一队威武的官兵走过,这边的人们对官兵视而不见,官兵也没有对这边多看几眼。 更夫站在街上,十多天没出门的他,觉得一切很陌生,很虚幻,熟悉的街道变得像另一个世界 街上的人看到他却没有觉得虚幻,看到他身上的差役服,热情的打招呼询问“什么时候开市?” 更夫被问的不解,开市?这么大的事问他?他怎么知道? 看到更夫一脸愕然,问话人笑了“看来这位差夫不知道啊”其他人也都纷纷笑他“你以为这是淮南道呢,每个府城就一个官府,这是京城”“京城这么多衙门,各有所管”“这位更夫跟管开市的衙门不是一个。” 他们用外地口音说笑自在,更夫这个本地人却听的束手束脚。 京城被楚国夫人攻下后,他们都躲在家里,先是有兵马敲门,一家人战战兢兢,毕竟他是做叛军更夫的。 但兵马没有破门而入,为首还是一个官吏,拿着笔名册询问他们几代人口,家里有什么城中亲族又有那些等等琐碎又详细的事。 其间官兵一直在一旁肃立,只是在问完后进家搜查一番看看有没有隐匿,登记核查后,官吏客客气气的告诉他们现在京城戒严,闭市宵禁,不要聚众,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要求,不要惊慌,如果遇到麻烦或者有问题立刻来官府报告,然后他们走了就没有官兵再上门,直到前几天负责更夫的人来通知,说开始上工打更。 他一开始不敢去,不知道去了还能不能回来,以前也有很多更夫是这样,官府让做事,很多人一去不回,家人去问就说逃了,甚至要把家人都抓起来,后来人不回来了家人也不敢去问了。 他可是为叛军做过事的,这个楚国夫人岂能放过他?但不去的话也会被抓吧,看着惊恐的父母妻子孩子,自己一个人死总好过一家人都死。 他战战兢兢的来到官府,管事的官吏换了,但来的几个更夫都还是熟人,也没有什么盘问,先前怎么做就让他们继续怎么做去了。 一夜如常,但天亮后看到的就不一样。 更夫怀里揣着饼,那些人已经不再看他了,而是去敲沿街的门 更夫好奇的看着,他们不是任何一个门都敲,而是先看门边,然后再敲,有的门被里面的人战战兢兢的打开,穿着富贵的人便和气的自我介绍我来自哪里,是做什么的,然后问“你们这个铺子租不租?”,贫民则问“你们用不用人?我能搬货,也能计数。”,问的门里的人惊恐又迷茫 不是所有的门都能被敲开,但大家也不走,站在有些门前指指点点“这家去官府问”“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抢先了。” 好奇让更夫忘记了害怕,跟着过去看,惊讶的发现原来门上的标记是有户主以及无户主,他想到了那些来过他家的官员,这些就是核查后的结果吧。 真是有意思,更夫顾不得再看了,抱着饼往家里跑,他想看看自己家门上是不是也有这个,想赶快告诉家人外边看的新鲜事。 京城的人都很久没有出门了,外边有宵禁,还有那么多兵马,还在追查叛军余孽,但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大声的说笑,聚众闲谈,一副悠闲轻松如同在自己家的模样 明明他们很多都是外地人。 有人隔着门询问得知,他们有的是淮南道的,有的是宣武道,还有山东的,总之都是跟着楚国夫人的大军跑过来的,楚国夫人带着兵在前边打,很多民众商人就在后边跟着,楚国夫人打完了就一涌而进 明明京城还不安稳啊,他们跑来干什么!安康山被夺了京城一定会打回来的,到时候血流成河! 但这些人听到他们在门内小声的提醒,不仅不感激反而哈哈嘲笑。 “楚国夫人在的地方就是最安稳的地方。” “楚国夫人在,安康山根本就不敢打。” 京城的人听到这话震惊又想笑,这京城是楚国夫人打下来的,但那是因为安康山不在,楚国夫人趁了个机会,并不是真的无敌到安康山都打的过,这些乡下人真是什么不懂啊! 这些乡下人还真的是不懂,在他们眼里心里,楚国夫人无所不能,京城的人也听说过楚国夫人的传说,神仙降临在一个小山村,杀了作恶的土匪救下了民众,不忍民众受苦,便留在凡间济世救民这种话也只有乡下人信,他们可不会信,那安康山也还天天见神仙,动不动就去仙宫喝酒,和仙女一起跳舞呢。 但不管他们信不信,外地人来的越来越多,将京城也搅动的生机勃勃,他们晚上睡在特定的地方安安静静,白天就到处乱跑,不怕巡城的兵马,核查的官吏,甚至还动不动就跑去官府拉着官吏们吵闹询问“什么时候开市”“看中的没主人的房子怎么买?”“天气热了,除了稀粥,能不能再煮一些消暑的茶水?”之类的听起来很容易被打的问题。 但官府没有抓也没有打他们,还耐心的张贴告示,什么距离开市多少天,东南西北四个市哪个先开,怎么在京城租住房子,购买房屋又需要什么密密麻麻的贴满了大街小巷,四个城门除了施粥,果然多了茶水,清水供应,人能喝,牲畜也能喝 不管多么远多狼狈的人进了城门,热粥一喝,清水洗把脸,就变得像回家一般舒坦自在了。 外地人在京城自在,京城的人也不甘落后走出来,观察着狐疑着去看官府的告示,被询问生意租门面人力,也不由的跟着关注这些生计,虽然还没开市,京城渐渐的复苏鲜活起来 “这个楚国夫人真是不一般。” 京城深宅大院紧闭的屋门内,谈论楚国夫人的也越来越多。 “你看她都没有出面,京城就已经安稳了。” 听到这里有个男人放下茶杯,好奇问:“楚国夫人到底在不在京城?不是说去援助武都督了吗?是不是留在河北道了?” 官府虽然和蔼可亲,官兵也没有凶神恶煞,但除了官府允许发布的消息,其他消息都打听不出来。 “肯定在。”坐在上首的老者道,“七郎说看到官员们每隔七日就去京兆府衙,很明显是楚国夫人在议事。” 屋内坐着的男人们都点点头。 “这个楚国夫人真是让人担心啊。”一个男人嘀咕道,“她不出来,不知道要做什么。” “不出面就已经在大家眼里是善人了。”另一个男人低声道,“那接下来做恶也没有人怀疑她。” 跟街上的外地人,以及京城的普通民众看法不同,他们看到的是剥去神仙外衣的楚国夫人,她贪财,残暴,最关键的是喜欢劫富济贫换取好名声。 老者道:“她进了京城,肯定要让自己神仙的名声更加赫赫。” 听到这话,屋内诸人没有向往,只有畏惧,楚国夫人要成就神仙之名,倒霉的肯定是他们! “她要什么就要给什么,否则就把你治罪。” “她说杀人就杀人,这是乱世,说你通贼,杀了你谁又能奈何?” “她又不是没杀过,为了抢田地给流民,她杀了三个世族三百多口人,血都把光州府的河水染红了。” “安康山都没这么杀过世家大族呢。” “嘘,嘘,要死了。” 屋子里哀声叹气一片绝望,坐在上首的老者笑了:“你们想太多了。” 大家抬起头看老者,依旧唉声叹气:“崔太爷,不是我们想,是真的发生过啊。” 老者哈哈笑:“但那是在淮南道,我们现在是京城啊。” 京城?哪又如何?大家愣了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老者含笑道,“皇帝封官加爵让臣子牧守一方,臣子可以在他们牧守之地当家做主,但京城,只有一个主人。” 那就是皇帝。 第二十六章 给楚国夫人送礼 京城收复了,皇帝当然要回来了。 皇帝回来了,楚国夫人就只是楚国夫人了。 京城不是淮南道,楚国夫人也不是他们的主人,当然不能随意的操控他们的生死。 如果受到了楚国夫人的欺辱,他们这些子民就可以寻求皇帝的庇护了,在座的人明白了,只要皇帝回来,朝廷回来,这京城就是大夏的天,这天可不是楚国夫人的。 “劫难太多都被吓糊涂了。” “我都忘了咱们这里是京城了。” “哈哈我都忘了楚国夫人是卫军。” 屋子里的气氛一扫沉闷紧张,变得轻松愉悦,更多的人开始说话。 “诸位诸位,所以大家不用担心。” “这位楚国夫人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哄着她,顺着她,高高兴兴的,让她寻不到咱们的错。” “忍到皇帝回来,朝廷回来,咱们就不用怕她了。” 越说越高兴,于是开始商议给这楚国夫人送礼,因为有了希望,礼物送起来大方的很,有人大手一挥愿意将名下的几间商铺送给楚国夫人,楚国夫人不是要笼络商人们吗?让她送给商人们去,有人大笑着将名下的田庄送给楚国夫人,好让楚国夫人赠给流民,得到流民的称赞,有人决定挑选几件传家宝相赠,楚国夫人可以自己享用,有人一咬牙青春年少的儿子们可以送去 “你倒是想的好事,你家儿子哪个有韩旭得美貌?” “我瞧不用儿子,你这个当爹的更合适。” 屋子里响起放浪的大笑。 老者没有制止子孙们的混闹,对他们的选出的礼物一概同意,而且还都又加一份,儿子什么的当然不能送,侍女侍从还是可以的,把家里最貌美的都选出来 家里一扫沉闷,变得热闹。 “爷爷。”有人想到一件事,“这件事我们要不要跟牛,程,王,卢家说一声?” 都是世家大族,要送礼一起送。 老者骂了声蠢儿:“送礼的事怎能让别人分一杯羹?” 他们不送了正好,最好还跟楚国夫人对抗一下,到时候就能掂量一下楚国夫人的斤两。 但其他人家都有老太爷,当这家人去京兆府的时候,发现门房里坐了好几家人,不谋而合让大家心里都骂了声对方无耻,然后便若无其事的含笑相谈甚欢。 他们的名帖和礼物都被留下了,但并没有见到楚国夫人,出来的是一个穿着青衫长袍头戴儒巾手握纸扇风度不怎么翩翩的老书生。 “某姜亮。”姜亮笑道,用纯正的京城官话口音,“见过诸位乡老。” 诸位乡老没有听到这个名字就身躯一震纷纷起身,或者打量或者等候他继续说话。 这是把他当作普通小吏了,姜亮并不恼火,含笑开门见山道:“夫人一直惦念着诸位乡老,只是太忙无暇亲自去探望,如果得知你们来了,必然很高兴,既然携带了礼物,那就是为了让夫人更加高兴,所以某先过目一番。” 他过目?在座的老太爷们终于看向这个老书生,神情惊讶,那这么说他是楚国夫人亲近的身边人?不是说楚国夫人好色吗? 原来好的色不都是韩旭那般? 姜亮看到大家震惊的神色很满意,说出更让他们高看的话:“某对夫人的喜好很熟知,所以我看了之后,大多数都不错,但个别的有些问题,某不得不提醒大家一下,免得好事变成了不好的事。” 在座的人都站起来了,对这老书生恭敬又紧张的道“多谢先生”“还请先生指教” 姜亮从身后跟着的小吏手里拿过一叠叠册子。 “这里有些铺子你们写了是你们的,但官府核查的时候,登录是无主的。” “还有这些田地,这些人” 听他这样说,在场的人有些惊讶,又恍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先前官府带着兵马也去敲他们的门,说什么登记核查人口田产,以便官府清理安排战后事宜。 他们当然不可能把所有的家底都说了,大夏天子在京城的时候都不知道他们的家底。 于是很多田产以及家丁婢女都没有报上,哪个报了哪个没报他们自己都记不得。 没想到楚国夫人竟然拿着礼单去跟官府的登记核对! 天啊,怎么会有人做这种事! 诸人你看我我看你,虽然来时已经做好了恭顺这个楚国夫人的决定,但此时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恭顺 有个年轻人忍不住:“姜先生,这些真是我的家的,当时家里的长辈受惊慌乱糊涂了忘记说。” 有人开了口其他人便也纷纷点头跟着表示这些千真万确都是他们的,只是当时忘记了登记。 姜亮摇头,拿着小吏捧着的一次本本册子,无奈又语重心长:“那可不行啊,官府这里都有你们画押的,当时官府也跟你们说清楚了,你们家拥有的就是你们登记的,一再请确认了,你现在又说有些忘记说,随便指着田啊铺子啊人啊就说是你们的” “不是随便啊。”有人拿出房契地契身契,“都有凭证的。” “是吗?这样啊。”姜亮接过拿在手里上上下下看,“既然有契就好说了,不过呢,因为先前没有登记,有些就被记为无主充了公,这几天要开市,官府将这些售卖给商人,安置流民让官府核查一下,房产田地还好,这人的身契是要好好查的,毕竟” 他看着面前的诸人微微一笑。 “毕竟京城被安康山占据这么久,万一有什么奸细留下” 原本听的云里雾里的诸人在看到这老书生皱巴巴的一笑,以及听到奸细这个字,瞬时冰水从头浇下,透心清醒。 “不,不。”那人伸手就从姜亮手中抓过房契田契人契,在手中飞快的撕碎,“官府没有登记错,是我们记错了,这些啊早就不是我们的,几辈子之前就不是了” 那些没有递出契书的人也跟着纷纷点头“真是多亏了姜先生核对,我们都记糊涂了” 不待姜亮再说什么,急急的要揭过这个话题。 “我们这就改一下礼单。” 姜亮也没有再深究这个话题,摆手一笑:“不用改,替换一下就好了嘛。” 总之,原本要送的数额是不用变 在场的人们心里滴血,滴血的还不是这次送出去的,而是知道了更大的损失,原来那些没登记的都要被充公吗?他们敢! 他们还真敢 “姜先生,你看,这个以前记错的疏漏的,还能重新登记吗?”有人大着胆子问。 姜亮道:“当然可以啊,自己的东西记错了,也还是自己的嘛,想起来拿着凭证去登记下就好。” 在场的人都松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但旋即又苦笑,那这下家底真不能隐瞒了,到时候楚国夫人要什么他们就得给什么 你想什么呢,现在不登记,楚国夫人不照样都要了? 登记了,楚国夫人再要就是明抢,将来去皇帝跟前也好告状。 大家眼神交流一番,落定了主意,纷纷对姜亮表达感激“今日多亏先见到姜先生”“所获颇丰。”“姜先生是京城人?”“姜先生可有空?” 姜亮如同众星捧着的月,又如同蝶儿围绕的花儿,乐在其中来者不拒侃侃而谈,直到有人提起此行的目的“不知什么时候能见见楚国夫人?”“楚国夫人住在府衙吗?”“我家有座宅院可供夫人小憩”“是登记过的宅院。” “夫人不在府衙。”姜亮笑道,“也不用大家准备住处。” 不在府衙也不用准备住处?那夫人住哪里?诸人不解。 姜亮伸手指了指:“夫人住在皇宫。” 皇宫?皇宫!诸人惊愕,一时鸦雀无声 这,这,要怎么恭维? “夫人是在修缮皇宫。”姜亮轻叹痛心,“夫人发现安贼将皇宫败坏的不像样子,在迎回陛下前,要修缮一新,所以日夜操劳吃住皇宫亲自监工。” 原来如此,诸人松口气,这就可以夸赞了“夫人思虑周祥啊。” 但才夸了一句,姜亮想到什么,看向诸人笑眯眯道:“啊,说到修缮皇宫,诸位可愿尽一份心意?” 第二十七章 夫人自有安排 街上除了到处乱窜的外地人,看热闹的京城人,又多了很多骑马坐车的世族老爷们,只是他们的神情都不太好,骑在马上的摇摇晃晃,坐在车里的面色惨白 礼物送出去了,他们没有半点欢悦。 这不叫送礼,哪有送礼送到坐在官衙里一边翻册子一边现场写送哪个田产房产送哪些人先前送出去的也不能收回,因为那些本就是充公的。 除了这个,还要给皇宫修缮捐些钱。 为什么在送完礼后才说修缮皇宫的事?!如果先说这件事他们就把这些东西直接捐给皇帝,不用像现在这样送两份。 这叫抢!而且还是他们自己送上门被楚国夫人抢! 楚国夫人!老爷们握着心口咬碎了牙,果然名不虚传!好狠,好手段! 但不管伤了心碎了牙咽了血,该做的事还要做,世家大族们不再躲在家里,到官府奔走,清查看守产业,免得被官府或者那些外地人抢了,其他世家大族听到消息有的给楚国夫人送了礼,有的只捐了给皇宫修缮的钱。 “不惯她这个恶习。”那家人决然说道,“要杀要剐随她。” 有人佩服敬称其为公,也有人不屑嘲笑先前为什么不去安康山面前称公。 但送礼的楚国夫人没有优待,不送的楚国夫人也没有苛待,因为谁也没有见到楚国夫人。 有人愤愤不平有人担惊受怕,但当有人说离开京城不受楚国夫人欺压时却没有一个人响应。 “外边也不太平。” “我花了这么多钱送了这么多东西,我才不走。” “我家的产业这么多,我就留在这里看着,我看她敢不敢抢走。” 没有人离开,有更多的人涌进来,街上奔驰的兵马渐渐换了成差役,差役们传达着开市的消息,无数的店铺如雨后春笋打开了门,熙熙攘攘的人群散布在街头巷尾,本地人和外来人有互相不满,吵架斗殴京城渐渐的热闹起来。 皇宫里也很热闹,这里围着严密的兵马,但其间有很多工匠进进出出,冲淡了紧张的气氛。 楚国夫人在修缮皇宫,修缮皇宫可不是小事,当然要有兵马围着严查监控。 除了工匠,其他人力则是太监宫女。 这些太监宫女是当年没有跟随朝廷去麟州,藏在皇宫或者民间,后来叛军入城就去伺候安康山,新帝回来肯定是不会用他们了,可以说是死路一条。 但楚国夫人心善让他们戴罪做工,修缮清扫宫殿,养护花草树木 为了让新帝看到他们的诚意将来能侥幸被赦免留一命,他们日夜不休的忙碌着。 但皇宫太大了,这么多人充斥其中还是没有填满,总有一些地方是没有人来人往,安静的。 “海棠宫是先帝和贵妃最喜欢的地方。”一个宫女跪坐在池水边,将乌黑的长发轻轻的揉洗。 “原先每日都有温泉水送来。”两边坐着的宫女轻声道,如今当然不是往昔了,温泉水的路也断了。 她们揉按着搭在池边的手臂,泛红的花瓣池边更衬得手臂如雪一样白,也像雪一样凉 “夫人,水太凉了。”宫女说道,要去质问,“怎么烧不热呢?” “是我让他们别烧热的。”躺在池中的李明楼道,“我喜欢冷一点的水。” 从来没听过有人喜欢冷水泡澡但如今天下的稀奇事见的还少吗?少说话才能有机会活着,宫女们低头应声是,怎么像不存在一样伺候人是她们最拿手的。 李明楼走出来,元吉方二坐立不安等候。 “小姐,好点了吗?”他们问。 李明楼看着元吉反问:“你的身体还好吧?” 这个问话陌生又熟悉,元吉毫不犹豫点头:“我没事。” 李明楼又问中五等人,姜亮也在其中。 元吉现在知道李明楼身体不适不是病那么简单了,好像她这种情况还会波及身边的人,所以才会担心。 他认真的点头:“我会注意他们的身体。” 李明楼这才回答他们:“在冷水里泡过能缓解一些,在这皇宫里,很多地方日光照不到,也好很多。”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边,宫殿高大层层叠叠投下无数的阴影,金碧辉煌让日光都刺目回避。 皇宫住着真不错。 “元爷。” 在皇宫一处偏殿里,有很多官吏忙碌,对外说是忙碌皇宫修缮的事,但实际上是忙碌京城所有的事务,姜亮刘范不穿官袍也在其中,看到元吉过来,忙迎过来问。 “夫人有什么吩咐?” 在攻下京城不久,姜亮刘范就带着从淮南道宣武道挑选出来的一大批官吏赶来,及时接手京城的官衙,甚至连朝廷的六部都接过来。 安康山朝廷的大批官员不能再用,关进了牢房里,麟州那边的朝廷暂时还过不来,所以只能他们先担起。 还好虽然名义叫六部叫朝廷,真正管的也不过是京城以及所辖范围,不是整个天下,当然,还是比淮南道事大了很多,人也多了很多,但事情都差不多,大家做的熟练,很快也能得心应手。 李明楼攻打京城后又马不停蹄的去支援武都督,再赶回来,耗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也耗尽了力气,进京后一连十天都在休养,只通过元吉处置交代京城的诸多日常事。 “夫人一会儿要过来。”元吉道,又问,“你们两个身体还好吧?” 姜亮刘范大喜:“太好了。”“夫人身体好了。”“我们很好很好,一点都不累。”“累怎能不累?但为国为民不惜此身。”“你这年轻人,怎么不懂夫人的胸怀?没了身,你还怎么为国为民?给夫人添乱!”“你!” 元吉打断他们的争执,微微一笑道:“身体没事就好,夫人要先见你们。” 晶莹透彻的小殿里,穿着长袍的李明楼坐在云霞屏风前,黑袍白裙堆叠,没有遮盖头脸,露出修长的脖颈和光洁的面容。 姜亮松口气:“夫人气色好多了。” 刘范并不觉得,上次见李明楼的时候她裹着黑袍遮盖着头脸,也许其下的面容也是现在这般,他知道姜亮的意思,是说李明楼能不遮挡头脸可见精神好了很多这老儿说的话总是太浮夸。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称赞,问关键的问题:“京城六部衙门京兆府都已经归置理顺,夫人择哪处为楚国夫人署?以及往麟州的恭迎陛下回京的人员怎么安排?什么时候出发?” 对于楚国夫人住到皇宫,然后大家的办公地点便也跟来,很多人没有多想,反正一切都是楚国夫人安排,他们做事就是了,但刘范不得不想,因为这太不妥。 这里不是淮南道,楚国夫人身为一道之主坐哪里都可以,这是京城,这是皇宫,能住在皇宫里除了皇帝,就是叛贼 亲自督察修缮皇宫,这种理由真是太儿戏。 刘范看着李明楼,她是个女人,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女人,天下的女人都喜欢华丽的东西,皇宫对于这个女人来说,是从未有过的华丽物件,她好奇的兴致勃勃的想要把玩 身为门客,他有责任提醒她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以往贪财好色的名声也罢,涉及皇家天子朝廷大体的事,还是不能肆意妄为。 李明楼叫他来正是为了这句话,道:“在皇宫修缮中发现了很多叛贼埋下的不洁之物,我还不能搬出去,我要亲自查清,否则迎陛下回宫出了意外,我与安贼岂不是同谋?” 姜亮点头:“正是如此。” 刘范皱眉要说话,李明楼看他道:“不过这并不影响可以请陛下回京了。” 刘范松口气点头。 “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李明楼道,“我希望你亲自走一趟,让陛下更清楚京城的情况,只是安康山占据了太原府,河东道必将失守,此番前去麟州,路途会危险” 此等重任!刘范大礼一拜:“刘范不惜此身。” 李明楼颔首还礼,道:“此次议事主要是为这个,你们先去准备吧。” 姜亮刘范应声是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姜亮回头看了眼,见李明楼和元吉在低声说话,他想到什么一捏袖子转回来:“夫人,关于京城官员们的任职,我有些话想跟夫人提前说一下。” 刘范看到姜亮捏着袖子,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这次在京城一开始没敢收钱,后来夫人开始收礼,他就也跟着开始收了,不知道要安排多少花钱买官的 他摇摇头,这个他就不劝了,对于目前来说这不是什么大事。 刘范离开,姜亮回转,开门见山道:“夫人,我觉得目前不是迎回陛下的良机。” 话说到这里,就见李明楼一笑。 “我知道。”她说道,“陛下那边也肯定知道,你无须担心。” 咿,一句不用担心,截断了要说的话,这样啊,也就是说夫人现在不需要听他的理由,这个理由很可能影响夫人的理由,姜亮余下的话便咽回去,就像没有提过这件事一般,将袖子里的一本册子抽出来:“夫人,这是我选的一些官员,甄选了一些职位,还请夫人过目。” 李明楼接过,问:“他们有给我钱吗?” 姜亮笑道:“给了,和我那一份一并送去余大人那里了。” 送到余钱那里李明楼就不管了,点点头放在身边,姜亮这才施礼出去了。 元吉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问:“小姐,既然不想让陛下现在回来,为什么不让姜亮去麟州?而是让刘范去?” 没想到姜亮也有这个想法,跟小姐是不谋而合,明白小姐的心意能更好的做事吧? 李明楼道:“因为我要让大家知道我是真心要迎接皇帝回来啊。真心当然要用真心来表达。” 刘范是真心要迎接陛下回京的,他的真心到时候就会是楚国夫人的真心,能坦诚的剖给皇帝看。 姜亮的心剖开就不太好看了。 元吉明白了,又欣慰,他不聪明帮不了小姐,还好小姐自己聪明什么都能想到。 “还有。”李明楼道,“元吉叔,不是我不想让陛下回来,是陛下命中注定现在还不能回来。” 她可没有骗人,按照命运里现在京城还没夺回来,等武鸦儿杀了安康山之后,皇帝才回京呢。 元吉一笑,什么命不命中注定的,小姐这么辛苦打下京城,身体又有病,想要在皇宫里多住几天又算什么。 虽然不知道他以前敢不敢这样想,以前又不知道会发生现在这样的乱世他干脆不想这些。 “小姐,我去安排给人给公子送信。” 李明楼点点头:“还有韩旭的,让姜亮也给他写一封,给他送一些我表达心意的礼物,手帕朱钗什么的,捡不值钱的,告诉他剑南道的兵马我还要用,就说帮着打安康山,早日杀了安康山,才能让京城更加安稳。” 刚说到姜亮,姜亮又跑回来了,手里捏着一封信,笑道:“项公子写信了。” 李明楼看也不看那封信:“他又说什么?” “他说他错了。”姜亮笑道,“谢谢夫人。” 李明楼看他一眼:“他又错了哪里?” 女子明眸流转,似绚丽又似寒星,姜亮心想,可惜那个小将没有站在这里,否则立刻拜倒裙下。 信都不用写。 “他说光州府的事。”姜亮将项南信上的内容简单说来,神情几分感叹,“怪不得项南感叹,如果不是当年夫人明智,现在的光州府只怕早就是太原府的下场。” 本来就是,现在才知道错了,李明楼没什么想说的,不予理会。 姜亮也习惯了,主动道:“项公子说,不会让项家的人进淮南道,请夫人放心。”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赞叹又小得意。 “没想到项南竟然肯这样做,我还以为他早就把淮南道视为囊中之物。” 项南的囊中之物,当然也是项家的,怎么会拒绝家人进入?可见心中对楚国夫人嗯嗯哼哼,这也有他写信的功劳吧。 李明楼笑了:“正因他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才不会让项家人进,别忘了,项家人身边还跟着两个大小姐呢。” 这两个大小姐可不仅仅是两个人,一个姓李,一个姓齐姜亮瞬时明白了,讪讪一笑:“那,至少还是他和夫人的囊中之物” 没让别人分一杯羹。 他俯身一礼:“夫人,请。” 李明楼起身向外走去,看着外边的日光,在高高的宫殿里看,日光也变得遥远。 侯立在殿外的包包撑开黑伞,伴着李明楼沿着飞檐回廊高大宫墙缓缓而行,元吉姜亮一左一右跟随。 不远处的殿前肃立的官员们看到他们过来,俯身施礼齐声。 “恭迎楚国夫人。” 李明楼越过他们,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不高大但金碧辉煌的殿内。 远在安东一座破败的城池里,项老太爷坐在一间破败的室内,放下手里的信,轻叹一声。 “小南所言极是。”他道,“我们不能去扬州,甚至不能踏入淮南道。” 第二十八章 项老太爷自有分寸 太原项氏合族数百人,除了旁支末叶去其他地方或者藏匿或者投靠亲友,跟着项氏长房一路逃亡的主仆还有三百多人。 三百多人,有老有少有襁褓的婴儿,项氏准备充分,每个人都有车有马,不用用腿跑着走着,车上有吃有喝带了足够的钱,又有李家齐家兵马合计万数相护,在这乱世里,这样的逃难也是极其罕见。 但行路还是太辛苦了,他们很多人这辈子都还没走过这么远。 他们艰辛万苦的走出了河东道,向淮南道去。 对大家来说,逃离河东道,最想去最安全的地方是麟州,但项老太爷从没考虑这个。 麟州并不适合他们去。 “云儿现在养伤住在皇宫里自顾不暇,我们这么多人去了是给他添麻烦。”项老太爷道,“几百人到了麟州,怎么住怎么吃,麟州那边人多,又是天子脚下,出点小问题都能成大问题。” 陇右倒是可以去,但太远了。 李明琪和齐阿城各自提议去她们家,但剑南道和东南道同理陇右太远了,当然,就算近项老太爷也不会去。 那是别人家。 如果剑南道和东南道没有主人,他们去了还好,现在双方都还有主人,一个主人正大放光彩,一个虽然因为一场战事灰头土脸,但依旧兵马雄厚稳稳的占据着东南,连安德忠也不能奈何他,皇帝自然也不能奈何他。 合族都去寄人篱下,那项氏就抬不起头了。 还好他们项氏有后起之秀项南,项南现在不仅有万数兵马的白袍军,还掌管了淮南道。 淮南道原本也是别人家的,但主人不在了,他们去了就是新的主人。 项老太爷指路淮南道,李大小姐和齐大小姐也都同意,不再提回家的事。 一众人风餐露宿日夜不停的行路,到了安东这里,老人小孩女人们都熬不住了,不得不停下脚歇息。 安东也算是到了项南所在了。 先前项南带着白袍军就占据这里,后来大部分兵马去收整宣武道,这里现在多数是河南道兵马。 不过河南道的兵马很随和,听到是项都督的家人,随行又有剑南道和东南道的旗帜,没有任何阻拦查问,立刻退避三尺。 安东这边经历过战乱,人口稀少,城池破败,很多房子都是无主的,项氏族人随意住,暂时安置下来,虽然远远比不上在太原府那般,但比行路时要好很多,也能缓口气,再想着很快就能到淮南道,好日子重新就要到来 没想到没有等到项南派来兵马迎接,项南竟然写信让他们别来淮南道,项五老爷看着信当场气晕,这种丑事也不敢声张,跑来给项老太爷下跪,替子认错,没想到项南这个孽子也直接给项老太爷说了。 更没想到项老太爷竟然同意。 “父亲,他说什么淮南道不安全,让我们留在安东。”项五老爷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这安东再安全难道还能有淮南道安全?” 项老太爷道:“安东原本是很危险的地方,但现在京城被楚国夫人收复了,南边有河南道,东边有宣武道,都是卫军,安东的确是很安全的地方了。” 项南是项老太爷最喜欢的孙儿,直到现在还在为最喜欢的孙儿说话,项五老爷羞愧又伤心的红着眼眶:“那也没有淮南道安全啊,而且这里破败没有人烟,他怎能让我们在这里住下?” 项老太爷看了眼身边的老仆,老仆领会走到外边守着门。 “淮南道是好,不只你我觉得好,其他人也觉得好。”项老太爷道,“你看,仙儿和阿城听说去淮南道后,也不说回家了,也要跟着我们去淮南道,她们为了什么啊?” “当然是为了小南啊。”项五老爷对于这一点还是忍不住几分得意。 项南有貌有才,在这乱世里越来越有光彩,项云伤了病了,但项氏并没有就此销声匿迹,他们还有项南,楚国夫人为什么能顺利的攻打的京城?那是因为项南在后方守淮南道阻挡安德忠,这京城收复的大功,他们项南必须要分走一半! 这样的年轻人,天下瞩目。 那楚国夫人都青睐项南 李家的大小姐和齐家的大小姐怎能不急切的追随项南去。 项老太爷笑了:“看看你,我就更喜欢小南了,都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小南自己很清醒,反而你这个当爹的得意忘形。” 被爹训斥得意忘形,项五老爷有些讪讪,但因为夸了自己的儿子,倒也不用不安。 “父亲,怎么了?”他不解问。 项老太爷道:“那两个小姐你也低看了,她们的确是为了项南,但也不仅仅是为了项南,如果项南没有现在的身份,这两个小姐护送我们逃出太原府,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根本不会再跟我们走。” 项五老爷听的更加糊涂:“父亲,你到底要说什么啊?” 项老太爷道:“小南不是不让我们淮南道,是不让这两位小姐去淮南道。” 项五老爷蹭的站起来:“他是想要停妻再娶?” 那位楚国夫人吗? 那位楚国夫人丈夫还没死呢 武鸦儿要是死了,楚国夫人就成了大夏最有钱兵马最多的寡妇 但休了这两位小姐也怪可惜,他为什么没有生三个儿子? 项老太爷一拐杖将项五老爷按下来:“他只是想守住淮南道,不让这两个小姐,或者说不让剑南道和东南道插手抢占。” 项五老爷被一拐杖打的清醒了:“抢占?不会吧,再说了,我们跟剑南道东南道是亲家,一体” 项老太爷冷笑:“一体?那至今剑南道跟我们兵马功劳一体了,还是东南道跟我们兵马功劳一体了?” 剑南道反而从项云手里抢了麟州围困的大功,东南道更过分,就是因为他们无情无义导致项云受伤。 想到这里,项五老爷几分悲愤:“他们无情无义,做的太过分。” “所以,他们的女儿就对项南有情有义了吗?”项老太爷叹气,“她们可不姓项,我们小南越厉害,她们越觊觎,现在也不是往日了,乱世之中,这些女子也不是嫁给谁家就是谁家的人,依附夫家而生,她们手中有了兵马,能要的多了,想要的也更多了,看看楚国夫人,她岂是只和武鸦儿伉俪情深吗?” 楚国夫人可是还跟能左右剑南道的韩旭眉来眼去,为了什么?为了兵为了马,当然也为了韩旭的美貌。 女人也是很贪婪的。 尤其是当她们有能力贪婪的时候。 项五老爷明白了,也就说项南是担心李家和齐家小姐来淮南道。 他犹豫一下:“但淮南道是我们项南的,也是我们项氏主导,她们李齐两家都是协助。” “协助?”项老太爷嗤笑,“看看太原府被她们协助成什么样!” 项五老爷瞬时没了底气。 “这淮南道本就有主,这里的官府兵马可不是太原府那些人,小南有楚国夫人信任得以被他们接受,那些人可不会听她们的。”项老太爷道,“这两个大小姐不甘寂寞争名夺利,再闹乱了淮南道” 他说到这里皱眉。 “或许她们就故意要把淮南道闹乱,到时候剑南道和东南道就有理由出兵协助,进入淮南道,然后!” 他站起来顿了顿拐杖。 这不是没有可能!现在这世道,岂是只有叛军作乱?这卫军道府之间也是纷乱各怀心思。 项五老爷也一个机灵:“太原府那边剑南道和东南道离得远够不到,叛军又强大,淮南道这边可是比较安稳没有那么多叛军,再者,剑南道和东南道都算是很近,别的不说” 他向门外一个方向指了指。 “前边,不远,宣武道里就有一堆一堆的剑南道兵马。” “说是奉韩旭之命来协助楚国夫人,但这些兵马到底是姓李,协助韩旭可没有协助李大小姐重要。” “小南好容易成了淮南道的主人,这是要反手就被别人夺了去啊。” “此时六弟受伤养在深宫,小南是孤身奋战啊,哪里能抗衡这两个大都督。” 他踱步搓手后怕连连。 “还好,还好小南及时提醒了我们。” 他看向项老太爷。 “父亲,我就是死在这里,也绝不让这两人带兵进入淮南道。” “说什么呢,你死在这里,小南就要来奔丧!那淮南道就更拱手让人了。”项老太爷皱眉,一摆手,“你生病就行了。” 浓春天气舒适,虽然经过战火人烟稀少,但放眼往去四野倒不是荒芜凄凉,反而草木浓密,百花盛开,勃勃生机。 “小姐。”念儿双手举着两把野花从远处跑过来,“好看吧?” 李明琪在马背上微微俯身隔着白面纱嗅了嗅野花:“很香啊。” 一声称赞已经足够,她并不留恋坐直身子,看向前方,前方有一队兵马疾驰而来,近前下马大礼参拜齐声高呼:“见过大小姐!” 念儿捧着野花在李明琪身旁端正而立,恍若天上的金童玉女。 李明琪对他们颔首:“免礼,你们是在宣武道驻守吗?” 为首的将官应声是报上所属部旅职位姓名:“我们奉韩大人之命驻守宣武道,以防麟州安庆忠的叛军。” 李明琪越过他们看向前方,荒野远处有一个个村落和城镇散布,明媚的日光下看上去亦是生机勃勃。 她白纱遮住的脸上浮现好奇:“那,我能去看看吗?” 第二十九章 此处路不通 沿着安东向东北的方向,骑马奔驰一天一夜,就到了宣武道的边界。 这里不像安东那般荒凉,起伏的荒原嶙峋的山谷,当他们靠近的时候,有兵马如雨后春笋冒出来。 春笋瞬时成竹,青竹如箭,拒人千里之外。 还好他们双方背后有着一样的兵旗,而且这边还有一杆李字大旗。 见到李字大旗,青竹收起锋芒变成青草,接到消息的当地驻军首领疾驰而来叩拜大小姐。 李明琪只带着薄薄一层面纱,但这些兵马不敢直视大小姐,而且李大小姐养在深宅高楼,他们也不曾见过。 李明琪也不怕被人认出来,怕的不该是她啊。 剑南道和项家至今知道她身份的还是那几个人,他们都没有说出来,那就意味着他们不敢也不能说。 “得知太原府失守,都督已经送来消息,让我们等候命令接应大小姐。” “没想到大小姐已经过来了。” 他们恭敬关切,但当李明琪提出要进宣武道的时候,他们拒绝了。 “大小姐,韩大人有令。”当地驻军的将官道,“为了保证京城的安稳,宣武道境内不许其他卫军进入。” 李明琪一笑:“韩大人啊,那我也不能进入吗?我难道是其他卫军吗?” 将官忙施礼:“大小姐当然不是,只是,陛下对韩大人的做法很赞同,都督在陛下前也表示赞同。” “韩大人监理我们剑南道,他做的决定,当然也是明玉的决定。”李明琪笑道,再看向前方,将手里的马鞭晃了晃,“现在我替明玉来看看这个决定执行的怎么样。” 将官站在马前纹丝不动:“大小姐,都督曾下令就算他来也不得入内,军令如山,末将不敢违背。” 李明琪失笑:“明玉怎么会来这里。” 看那将官还想说什么,她又一笑摆了摆手。 “好啦,你们守好这里吧,我先回去了。” 她调转马头,念儿也忙到了马前,那亲兵将她扶上马,再对这边肃立的兵马们拱手一礼。 肃立的兵马们这才纷纷施礼,高呼。 “恭送大小姐。” 李明琪没有回头骑马疾驰,衣裙披巾在青草野花中飞扬,很快在诸人的视线里远去。 兵马们在四周散布,前方有斥候,安东这里也没有叛军,区区的山贼马匪不足为惧,李明琪在荒野行走也可以如在自己的花园里一般悠闲。 只不过她的神情不是很愉悦。 自从在宣武道边境转身后,她的脸上就没有了笑。 念儿在一旁愤愤:“明玉公子怎么这么傻听那个韩旭的!老爷不是在剑南道呢吗?咱们的兵马怎么成了他的了?竟然还敢阻止大小姐您。” 李明琪嗯嗯两声没有说话,转着马鞭子不知道想什么。 作为大小姐的大丫头,念儿也不是先前的眼界了,出主意:“小姐,我们就进去,他们难道还能打小姐你?” 李明琪瞥了她一眼:“蠢儿,这不是让明玉为难吗?” 念儿恭维:“小姐对公子真好。” “这不废话吗?没了公子,我就都没了。”李明琪翻个白眼,“我当然可以闯进去,也可以被他们打一顿,但前提是,明玉需要我这样做。” 念儿不求甚解只点头。 李明琪自己说给自己听:“父亲没有官身,如果剑南道没有韩旭到也罢,现在有韩旭,那个韩旭可是崔征宠信,陛下宠信崔征,自然也宠信韩旭,明玉现在在陛下身边,怎么说都还是个孩子,还比不过韩旭。” 她撇撇嘴。 “偏偏这个韩旭好运气,将兵马送给楚国夫人,楚国夫人竟然拿下京城,这般大功,谁还能动他。” 她再回头看了眼宣武道的方向。 那算啦,宣武道看起来她是没机会据为己有了,还想着去淮南道的时候,经过宣武道,这里既然有剑南道的兵马,那自然是剑南道的地盘,那自然也就是她的 不过也无所谓,虽然她不能进宣武道,但兵马是剑南道的,紧挨着淮南道,到时候在所有人眼里就是她的兵马。 李明琪将马鞭在手里挽个花儿,嘴角重新笑意盈盈。 到时候在淮南道,她就是拥有兵马最多的人,不管是在丈夫项南还是淮南道官民眼里,都要高看她。 那个齐阿城有什么? “哦,齐阿城呢?”李明琪问念儿,“我们出来的时候,没看到她。” 念儿对身后的亲兵询问,亲兵们问了几句,便问来了消息:“齐小姐去河南道那边了。” 李明琪蹙眉:“她想干什么?去找河南道做什么?” 想要河南道的兵马?河南道又不是傻子。 齐阿城也不是傻子 那是要与河南道交好? 交好,河南道也不会任她驱使啊 “我们祝将军不在。” 一群兵马站在山谷前,拦住了对面的一群兵马,尤其是为首的女子。 “齐大小姐,你请回吧。” 齐阿城皱眉:“祝将军去哪里了?我有要事相商,请让我去府上等候吧。” 但对方的兵马立刻严阵以待,甚至还拔出了刀。 “此界是我们河南道,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为首的将官喊道。 齐阿城制止身后同样拔出刀的亲兵,指了指身后飞扬的东南道和齐字大旗:“我们不是闲杂人等,我们是东南道卫军。” 河南道的兵马当然知道他们是谁,先前项南离开后他们就更成了这里的主人,但安庆忠率兵袭击麟州,又有安德忠兵马支援,过兵数目多又频繁,驻守这里的祝将军为了避免麻烦,带着兵马退回了河南道境内,待听到京城收复后才重新让兵马巡查这里。 巡查的兵马发现一群人马涌进来,有兵有马,还打着项,李,齐,三方的旗帜,吓死个人,立刻又退回境内,准备等这群神仙路过后再出来 没想到过路神仙还是找上门了。 “卫军,卫军无令也不能入其他道内。”将官搬出朝廷法令说道。 齐阿城身边的侍女忍不住了:“你这人怎么回事?我们大小姐说了,有要事相商,你要是害怕,我们大小姐一个人进去,兵马不进可以了吗?” 那将官才不怕激将,挺直脊背:“大小姐,一个人,也是东南道的啊,也是卫军啊。” 侍女瞪眼:“你!” 齐阿城喝退她,对那将官道:“那我写一封信给祝大人,这个总可以吧?” 将官点点头,这个可以,主动让人去找了笔墨纸砚来,齐阿城就在山谷外一块石头上写信,交给这位将官,然后在将官戒备的注视下,齐阿城调转马头带着人离开 一直走了好远,再回头还能看到身后有河南道的兵马斥候窥探。 侍女气的咬牙:“这河南道的兵马怎么回事?防贼呢?我们又不是叛军!” 齐阿城并不在意一笑。 “小姐。”侍女心思转动,道,“我们就进去,他们难道还能真打我们不成?就算真打了,老爷也正好可以来问罪” 齐阿城摇头:“我当然不怕打,但现在挨打也没有用。” 她回头看了眼河南道所在。 “我是要帮父亲借道河南道,只能交好,不能交恶,以前吧交恶也不算什么,但现在我们东南道才在麟州一战失手,项都督又闭门养伤,在皇帝跟前说话没什么底气。” “小姐想的周道。”侍女道,也看向后方,“不知道他们肯不肯同意。” 齐阿城道:“我知道河南道一向胆小怕事又贪功,所以这次我跟他们说清楚了,就是借个道,让父亲的兵马过来,等打了安康山,功劳分他们一半,这等好事,谁能不心动?” 娟秀小字随着火焰和信纸一起消失在火盆里,祝将军将手拍了拍。 副将恭维:“将军明智,中齐还担心将军被人蛊惑呢,还要亲自跑过来,我就说了嘛,将军哪有那么好骗。” 祝将军哈哈笑:“不用他亲自跑来,这点小事。” “将军是个能征善战的,心思都在打仗上,中齐是担心大人被小人算计嘛。”副将道。 祝将军拍腿:“算计啥啊,傻子也知道,这两家兵马连太原府都没守住,跑出来找地方住,要是赖在我这里不走怎么办?我可不能招惹。” 副将点头:“对,我们不贪便宜,她们说什么我们都不信,也不要,我们现在这样挺好的。” “比起太原府,我们真是挺好的。”祝将军感叹,又问,“中齐呢?还在黄县防着安庆忠呢?” 副将道:“没有,观察使大人让他去剿匪了,最近唐城那边有很多世家大族的粮被抢了,闹了人心惶惶的。” 祝将官同情道:“真是太辛苦,给他写封信,让他找个机会来我这里歇歇清闲。” 副将应声是。 夜色褪去,天光普照大地,齐阿城从营帐里走出来,看着始终没有来人的河南道方向,道一声罢了。 “小姐,要不我们再去一趟。”侍女道,“也许那位祝将军还没回来呢。” 齐阿城笑道:“这种世道,哪个将官敢离开自己的地盘,他只是不见我罢了。” 侍女明白了:“那怎么办?就这么算了?” “我原本想趁着我们去淮南道,帮父亲多占一地,既然他们不肯给这个机会,那就算了。”齐阿城道,看向前方,“等我去了淮南道,站稳了脚,我们的兵马一样可以过来。” 侍女哼了声:“等我们到了淮南道,有了淮南道,再要进他们河南道,他们肯定开城门相迎。” 现在这河南道不过是欺负她们人少。 “那是当然。”齐阿城一笑,看着晨光中河南道的方向,目光坚定倨傲,“到时候我一定再来。” 那时候的她就不仅仅是东南道的齐大小姐了,她还是淮南道的半个主人。 远处有马蹄疾驰而来。 “大小姐。”来人跳下马急道,“项五老爷病了。” 项五老爷名义上是她的公爹,她这个做长媳的要尽孝,尤其是马上要去投奔项五老爷的儿子。 齐阿城翻身上马:“速速回去。” 第三十章 此山不动 安东城这间宅子修的很好,应该属于当地的大家豪族,只可惜如今主人不知道是跑了还是死了。 经历战火破败,宅子简单修整,再住进人,有了人气,两三天不见就呈现不同的气势。 齐阿城没有多关注宅院的气势,那边下马的李明琪也没有多看一眼,对于她们来说,再豪华的宅院都是见惯住惯了。 她们只看着对方,看到对方风尘仆仆。 “李小姐走的不远啊,这么快回来了。”齐阿城道,她当然让人盯着李明琪,知道她去了宣武道那边。 李明琪一笑:“我也担心齐小姐去了河南道做客,赶不回来呢。” 两人一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看向来迎接的项家的管家:“五老爷怎样?什么病?” 项五老爷得了离魂症。 听到这个病症,大家都很惊讶。 项家有自己的大夫,随行跟着,对病症给出了解释:“五老爷是思乡心切,再加上水土不服,又有风寒,心悸”等等很多病症夹杂在一起,就离魂了。 李明琪和齐阿城坐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项五老爷,两边妻妾婢女都在呜呜的哭。 项家的几个老爷包括李四老爷也都在,唉声叹气神情凝重。 看起来很凶险啊。 那要怎么治啊? “还好我早有防备,随身带着太原府的土。”大夫捻着胡须,念出一堆药名,“和土一起煮了给五老爷用,暂时安住魂魄,接下来再养身子。” 项老太爷在一旁叹气:“还是这具皮囊不行。”又顿着拐杖指着骂,“日日沉迷酒色,掏空了身子。” 项妻低着头哭:“父亲,五郎没有的,他胎里带的弱” 环坐的一群婢妾也纷纷哭证明五老爷不饮酒不好色。 项老太爷更生气了:“那这是我的错了?” 一屋子人忙说不是乱纷纷。 “祖父。”李明琪劝道,“父亲已经病了,这些说也没用了,还是治病要紧。” 她又问李四老爷:“四叔,我们的大夫给父亲看了吗?” 齐阿城也转头问自己的管家这个问题。 身为大小姐,身边当然都有随行的大夫。 李四老爷道:“随军的大夫,看不了这个。” “四叔,我是从剑南道来的,家里担心我水土不服,给我的这个大夫是专会看这个的。”李明琪说道,让念儿去喊人。 李奉景心想我怎么不知道这个?但看李明琪一眼,没有再说话。 那边齐阿城亦是如此说,让管家也唤大夫。 两个大夫拎着药箱挤进来给项五老爷查看,望闻问切刚开始,项五老爷就口吐白沫小便失禁 屋子里哭的喊的乱成一团,这状况作为两个年轻小姐晚辈儿媳也不好坐在这里,李明琪和齐阿城都被请了出去。 没多久两家的大夫也都被送出来,诊断结果也没什么结果。 “就是昏迷不醒,身体也的确虚弱。” 这一段赶路逃亡,又惊又怕又累,所有人都身体虚弱。 “其他的真看不出来。” 李明琪问:“项五老爷吃的药你看着怎么样?” 大夫道:“也就是些安神养气的药,还有驱风褪寒,哦还有,太原府,项氏祠堂外的土” 李明琪笑了不想再听这个,问:“五老爷这个病他们要怎么样?” 大夫道:“他们说暂时不走了。” 李明琪惊讶:“不走了?这个时候不是应该更快去淮南道,到那里好好养病吗?” “大夫说,五老爷这病离太原府越远越重。”大夫苦笑道,“所以现在最好的办法是不要移动,就留在安东养病,还有,其他人也担心会犯病,带的祠堂的土不够用,距离太原府近的话,能随时去挖一点,所以” “其他人?”李明琪听明白了,站起来,“大家都不走了吗?” 项老太爷很快就颁布了这个消息,因为除了项五老爷,又有些人病倒了。 项老太爷决定所有人留在安东,不再去淮南道,让下人们修整这里的房屋,还让人去查看四周荒废的田地,一副要在这里长久过日子的样子。 族人们议论纷纷,相比于荒凉的安东,大家当然更喜欢淮南道,养病也更适合啊。 “故土难离。”项老太爷对来劝说的族人们解释,“这病要想养好还是离太原府近一些好,。” 这是对不懂事的妇孺们解释,对能做主的男人们则是另一种说法。 “五郎病了,这么多人都病了,到了淮南道,小南肯定要侍疾,要分心。”项老太爷肃容道,将拐杖顿了顿,“现在正是小南建功立业的大好时候,淮南道他从楚国夫人手中接过,本来就不安稳,我们去了是给他添乱。” 也不一定吧?他们去了可以帮忙 “帮忙?”项老太爷怒声,“我们能帮什么?帮他练兵还是帮他处理官府事务?最关键的是,他一人,那楚国夫人才放心,淮南道的官和兵也才放心被他用,我们都去了,岂不是摆明了要夺权?你们信不信,楚国夫人立刻能把小南踹出淮南道。” 楚国夫人刚立了天大的功劳,别说把项南踹出淮南道,就是把项南杀了,皇帝也会装看不到吧。 在座的男人不说话了。 项老太爷收了呵斥,语重心长道:“安东这边也算是安稳,就是条件差一点,但如今我们项氏也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六郎受伤暂且不能出山,而小南有了声名鹊起的好机会,待他将淮南道稳稳拿在手中,我们项氏在这乱世就能有一席之地。” 他将拐杖再次顿了顿。 “而且我们不去淮南道,也可以让皇帝让天下看到,我们项氏对太原府的眷恋,对失守的悲痛,恨不得与其共存亡之心。” “留在安东,是一举三得,是项氏大兴之始。” 项家的人都不走了,作为项家的媳妇当然也不能走。 但作为媳妇总有办法可以去淮南道吧。 李明琪来项老太爷这里,从后门拐进来刚到窗下就听到内里齐阿城说话。 “祖父,我知道,现在父亲这样,南公子不能回来侍疾,但总要有人去跟他说说父亲的事,家里的事,另外帮帮他。” “李大小姐当然不能去,她是南公子的妻子,五老爷的长媳,替夫尽孝才能让南公子安心。” 李明琪啐了一口,站在窗边听。 项老太爷叹一声:“阿城啊,我们留在安东,离不开你啊,仙儿她的兵马都送给小南去用了,如今能守着项家的,就只能靠你了,你若不在,项家难安啊。” 李明琪不听了,转身轻轻的走了。 “小姐。”念儿碎步迎来小声问,“怎么样?” 李明琪看着眼前破败的院墙,一群下人正在忙碌修葺,不远处的小花园,已经有项家的小姐和丫头们在玩耍 她将手里的金丝小团扇子用力的摇了摇。 “看来,项家的人是铁了心不让我们去淮南道了。”她说道,“我们得另找个地方去。” (明琪的事还要写两章,不想看的攒着或者跳过,另外麟州那边之所以不提不是忘了,是因为李明楼已经派人去了,打算通过刘范的角度展开,暂时这里就不写了,么么哒,看书愉快) 第三十一章 我自回家去 齐阿城从项老太爷这里失败而归。 “这个项老太爷,是铁了心不让我们去淮南道。”侍女恨声道,“他是不是老糊涂了?我们去了淮南道那是帮他们项氏呢,项南公子一个人,能跟楚国夫人抢东西?我们东南道可以助他!” “项老太爷才不糊涂呢。”齐阿城道,“我们去不去淮南道,我们东南道都是跟项氏绑在一起的。” 也是,只要齐阿城在项家,哪怕守着一座空房死人丈夫,为妻当妾都无所谓,项和齐两家就是亲家。 侍女握着腰里的佩剑:“小姐,我们要去淮南道,他们又拦不住我们。” 齐阿城看着侍女叹口气:“蛮蛮,现在我们不是在家里。” 侍女跋扈,当然是因为她这个小姐跋扈。 以往在东南道,齐大小姐要做什么,谁人敢拦,谁人能拦。 外边跟家里不一样,外边的兵马,外边的大人老爷们,都不姓齐。 “我们是来结亲的,不是结仇的。”齐阿城道,“就算我们强行离开去淮南道,但作为项家的媳妇,项家有一百种办法把我们带回来,闹起来,就只有撕破脸。” 撕破脸,跟项家成了仇,那就更没有办法进淮南道了。 侍女叹口气觉得没办法,想从别人那里得到些什么,总要受到束缚。 齐阿城安慰她:“项老太爷是怕影响南公子的大计,淮南道这个地方太难得了,容不得半点闪失,等淮南道安稳了,项老太爷肯定会去的,我们就等呗。” 项老太爷那么大年纪都敢等,她青春年少的怕什么。 主仆两人说话,有亲兵来报“李大小姐也去见项老太爷了。” 齐阿城敲着桌子笑:“李大小姐也是坐不住。” 侍女撇嘴:“不信她能说服项老太爷,李家是刚救了项云,但正因为如此,项家才更急着要建功立业,更不会让她影响了前程。” 但很快又有消息传来,李大小姐和李奉景要走了。 侍女震惊:“这不可能。” 齐阿城也有些惊讶,李大小姐竟然能说服项老太爷? 侍女再次握住剑就要往外走:“也好,她能去的,我们也能去的。” 齐阿城拦住她,让人再去打听,片刻之后详细的消息送来了,李大小姐一行人不是去淮南道,而是去江南道。 “李大小姐祖籍在江南道的江陵府。”仆从道,“战乱后李家的人都搬到了山南道,但还有一部分人留守故土,李四老爷的女儿就在江陵府呢,李四老爷和李大小姐惦记女儿姊妹想回家看看。” 齐阿城坐下来冷笑:“这时候说回家,不是扔下项家跑了吗?” 项氏一族从太原府叛军铁蹄下逃出来,此时背井离乡可怜,更有项五老爷病的要死了儿媳归家了? 这就是跑了啊。 “李大小姐这么没耐心?”齐阿城问,“还是剑南道做大,她看不上项家这点薄利了?” 仆从道:“不是跑了,李大小姐说是到江南道为项南助力。” “江南道现在以江陵府为主,江陵府是剑南道为主。” “江南道紧邻淮南道,一向跟楚国夫人交好,境内现在还有楚军。” “我到了江南道,江南道必定要以我为主,那江南道便也是以南公子为主,如此南公子掌控淮南道更能安稳。” 仆从说到这里,对齐阿城一礼。 “然后项老太爷就答应了。” 侍女结结巴巴:“这,这也行?她是骗人的吧!” 齐阿城道:“五老爷能骗人,别人怎么不能骗?” 她当然知道号称得了离魂症的项五老爷是装病,就算她的大夫是随军大夫,也能看得出来。 但人家病的理直气壮,揭破了又能怎样。 “李大小姐可能是在骗人,也可能是真的,不管真假,李大小姐去了江南道,对项南的确大有助力。”齐阿城坦然道,“项老太爷当然心动。” 侍女颓然无力的放下手里的剑:“小姐,那我们怎么办?” 齐阿城倒没有什么失望,抚了抚衣衫站起来:“她走了也好,项氏就由我来守护,不管将来项氏得了淮南道,还是得了江南道,我都有资格分一分。” 奔驰在郁郁葱葱的山谷里,迎面吹来的风驱散了夏日的闷热。 李明琪骑在马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我闻到了家乡的味道。” 念儿也学着她的样子大口的吸气:“啊,我闻到了我们院子里桂花的香气。” “现在桂花还没开呢。”李奉景在一旁道,鄙夷的看了眼这丫头。 念儿不怕这个老爷,道:“桂花树也有香气。” 李奉景不跟小丫头计较,离开了荒凉的安东,看什么都顺眼,虽然眼前也依旧不见人烟荒凉,但这是江南道境内,踏上家乡的土地了。 李奉景还半路跳下来从地上抓了一把土狠狠的闻。 他离开家好像有一辈子了。 听到安康山打开逃离太原府的那一刻,他甚至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想到这里,李奉景心情再次起伏,眼眶发红,谁能想到此一趟送嫁,走出去竟然天地动荡变了模样。 念儿在一旁撇嘴:“四老爷想家想的又哭了。” 李奉景收起了眼泪,瞪眼看李明琪:“都是你,我早就说走,你不听,最后绕着一圈,还是要回来。” 李明琪喊了声四叔:“我们先前怎能扔下人家自己跑了啊,我不是怕别人戳我们脊梁骨骂我们不讲义气,我是怕被人说咱们剑南道胆子小嘛。” 李奉景哼了声:“现在怎么不怕了?现在跑跟先前跑,一样都是跑,你以为那项家的人不知道?” 李明琪嘻嘻一笑:“他们知道又如何?五老爷装病我们不说破,我们逃走,他们又怎好意思说破?” 什么离魂症,骗小孩子呢。 现在这世道,骗人都不怕对方知道是在骗人了。 李奉景也是满腔气恼,如今的项家,也不是他曾经认为的项家了,满肚子的烂絮,半点诗书文雅都没有。 他不想再提项家,前方有亲兵疾驰报“明华小姐来接了”,听到这句话,李奉景的心发烫眼再次红了。 他的女儿小小年纪迎战叛军。 他的女儿小小年纪能带兵守家园。 他的女儿! 李奉景一甩马鞭疾驰而去,不待他走出去多远,李明华就到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群群兵马,旗帜飞扬,马蹄隆隆敲打在地面上,如同乌云带着滚雷而来, 乌云滚雷中有一队鲜亮的人,穿着铠甲,但明显身形娇小,头上扎着头红色的头巾,都是女子。 女子们如红云,红云最前方是李明华。 李奉景只看了一眼,就眼泪昏花什么也看不清了,晕晕乎乎的勒马,迷糊糊的看着有人在他马前下跪喊爹爹,然后伸手来搀扶他 李奉景掩面大哭:“华儿啊,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李明华心情也很激动,谁能想到父亲一去这么久,谁又能想到走出去的时候繁华盛世,回来连她这个女子都骑马携带兵器了。 恍若隔世。 父女二人哭诉一番,又惦念一番远在山南道亦是不能相见的亲人,李奉景说起前事忘记了如今,还是李明华收了眼泪问:“大小姐可好?” 李奉景这才想起来身后还有一个人呢,他擦了泪回头:“好,好的很,她哎?” 回头兵马已经跟来了,但骑在马上的李明琪和念儿都不见了。 “明大小姐呢?”李奉景皱眉问。 兵马们分开,一辆车缓缓驶来,黑马华车,四面垂幔帐,幔帐缀着珍珠闪闪发亮,隐隐可见其中有人端坐 李奉景顿时恼怒,这做派他当然不陌生,李明琪天天在太原府摆给世人看,现在竟然来摆给他的女儿看! “你怎么” 他喝道,就要上前将李明琪从车里抓下来。 李明华拦住他,先迈步走到车前,屈膝施礼,恭敬道:“大小姐。” 随着她一礼,身后的侍女,兵马纷纷施礼高呼萱萱赫赫威武。 “恭迎大小姐!” “恭迎大小姐!” 第三十二章 大小姐入城 江陵府内兵马奔走,引得民众们紧张的询问。 自从那次被叛军围城后,江陵府没有再遇到灭城之灾的危险,但最近形势危急,东南西北都在迎战叛军。 伤兵营人满为患。府外建了好多新坟,还有从楚国夫人淮南道那边传来的英雄庙,香火冲天 李明华小姐坐镇彭城大营。 但这些奔走的兵马没有全部出城或者站在城头准备拼命,在大街上也散布开,将民众拦在两边 一队官差跑过来,知府率一众官员衣帽崭新的匆匆而行。 民众们松口气,不是到了拼死守城的时候,是要迎客 有什么客能让知府等人如此郑重?这世道朝廷里可不会有大人们过来,被卫兵拦着的民众们踮着脚向城门方向张望。 城门那边传来轰轰的打雷般的吼声。 “恭迎大小姐!” 江陵府知府挺直脊背,将衣角扯了扯,走向前方的马车,先对着车旁翻身下马的李奉景抬手一礼:“四老爷啊,能再见到你,真是高兴啊。” 在这乱世里熟人能相见,总是让人欢喜又心酸。 李奉景上前握住知府的手,鼻音浓浓:“胡大人啊。” 两人握着手用力的摇晃,官员们也都上前,江陵府没有被破城,除了逃走的官吏,余下的还都是曾经的旧人,作为望族李氏四老爷,尽管是庶子,也跟这些人熟悉虽然那时候没有熟悉到大家互相握着手拥抱着流泪的地步。 劫后余生嘛,感情自然不同以往。 一番互相见礼,胡知府再次看向马车,这辆看着简单但又处处透出华丽的马车始终安静。 “大小姐。”他说道,“一路辛苦了。” 车帘没有掀起,内里有女声低低:“守护江陵府,大人也辛苦了。” 连面都不见,更没有下车,胡知府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这位李家大小姐的事迹早有耳闻,他道:“回来就好,快,进城吧。” 他带着官员们让开路,驾车的卫兵催马,在众人的注视两边兵马拥簇,粼粼的向城中而去。 “快看!” “那辆马车,上面都是珍珠。” “真的是李家的大小姐回来了。” 街上两边的民众踮脚探头指指点点兴奋的看着走来的马车,垂下的幔帐轻轻的摇晃,如云如水一般轻柔,但又雾一般遮盖着其内的人,大家只能看到隐隐的人影。 但这也足够了,让很多人忆起了当初。 “当初大小姐第一次回江陵府的时候,就是这般,天上仙子。” 那时候啊,太平盛世,安居乐业做梦一般。 忆往昔的民众情绪激动。 江陵府也有很多外来的人,有些不解,尤其是看到跟随那辆车旁的李明华,他们倒是更熟悉这位小姐。 “大小姐,是明华小姐的长姐吗?” “以姐为尊,不上马车,在一旁跟随啊。” 这可不像姐妹,像仆从。 “不是姐,这位大小姐论辈分,在家行三,要喊明华小姐一声姐姐。” 听到这个解释,外来的人更加震惊了,还有些不平。 “那怎能让姐姐这般” “明华小姐可是我们江陵府的功臣。” 这话没有引来更多的人一起不平,反而都笑了。 “明华小姐的兵马是剑南道的,这位小姐就是剑南道的大小姐,没有她父亲的兵马,哪来的明华小姐守城大功啊。” “这位大小姐是先剑南道大都督的女儿,如今剑南道大都督的长姐,英武大将军项云的侄媳妇,她的丈夫是皇帝新封的白袍将军。” 原来如此啊,听着这一串名头,外来的人咂舌。 那还真是大,小姐啊! 于是加入了其他人的行列,激动好奇跟着人群涌涌追随那辆恍若从天上来的马车。 兵马清路一直到李宅的门前,门前一排排的仆从分男女左右而立,看着驶来的马车齐齐的高呼大小姐。 马车没有停留径直驶入,大门徐徐的关上,遮住了民众们的视线,但有关大小姐的议论更加热烈。 唯有一个华服男子没有参与这议论,他站在墙角边,头戴斗笠,斗笠上簪花,腰里佩剑,剑鞘上缀满的宝石,一手摇着折扇,一手举着兔腿,华丽与油腻齐飞,斯文与不羁共存。 “大小姐,大什么大啊。”他咬下一口肉大嚼,“从太原府逃出来,脸丢大了还差不多。” 马车进了府里,仆从们都被驱散,幽静又华丽的房间里只有两个女子。 “得知消息仓促,大小姐住的这边没有收拾好。”李明华道,环视室内,“你看缺什么再布置” 她的话没说完,身前的女孩子就扑到她身上,双手环住她的腰,贴近她的脸,蹭啊蹭:“明华,我好想你啊。” 李明华看着贴在自己身上的李明琪,想当初,比自己矮一头呢,不知道李明冉是不是也长高了,三年没见了,真是好长又好快的时间啊 李明华伸手抱住她拍了拍,声音像在自己脸上蹭的少女的肌肤一样柔软:“好了,现在见面了。” “明琪和四叔回江陵府?” 与此同时,李明楼也接到了消息,项南已经写信给她说了不让项氏族人进淮南道,李明琪身边留着的人也给她写信说了,项氏一族留在安东。 李明楼很清楚项老太爷不让族人去淮南道,其实是为了不让剑南道和东南道这两个大小姐涉足淮南道。 没想到李明琪很快找到了应对,既然守着项氏得不到想要的,就立刻舍弃另寻它路,还会用协助项南项氏做诱惑和理由。 “真是聪明的小姑娘啊。”李明楼感叹。 相比之下,自己那一世真是蠢啊,就那样全心全意的在项家,不,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心,什么都不想 如果不是想要活着,这一世她还会和那一世一样。 所以,那个和尚说要让她忘记,继续当那个什么都不知道没有心的李明楼,绝对不行。 “小姐。”元吉问,“要不要阻止他们?” 元吉现在对项氏半点感情没有,听到李明琪还想用江陵府甚至江南道来助项南,神情很不好看。 李明楼道:“不用,那边有明华呢。” 李明琪让她意外,李明华也是如此,她也是聪明的姑娘。 李明楼将这些信放下,问:“刘范走到哪里了?” 刘范经过几日的深思写好了请皇帝回京的文章,又从京城里选出一些世家大族,一起去麟州请皇帝,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姜亮趁机又收了一次钱 前些日子在三千兵马的护送下出发了。 此一趟去麟州路途可不好走,安康山占据了太原府,安庆忠的兵马与之汇合在河东道,麟州外又有安德忠的大军徘徊,京城和麟州的路都被切断了,至今双方连消息都传送的艰难。 三千兵马并不多。 但这不是楚国夫人吝啬冷血不顾他们生死,楚国夫人要守京城,委实没有多余的兵马给他们。 京城要是没有了,他们就算到了麟州又有什么用。 “五天前在宁城遇到了叛军,逃出后,现在他们绕路往麟州去,预计最少一个月才能到麟州。”元吉在舆图上点了点,又问,“是不是太快?还要再慢点吗?” 李明楼道:“不用了,这就可以了,顺其自然,别让他们都死在路上了。” 又是叛军又是行路,刘范是个文弱书生,而世家大族这次又多是年长的人,信报说除了遇到叛军受伤,受惊,还有生病的,路途中治疗手段有限,零零散散已经有三四人亡故了。 他们的仆从抱着衣冠继续前行富贵险中求,他们出门前已经下定了决心。 元吉应声是,放下这些信报。 “武都督那边有新消息吗?”李明楼问。 元吉抬起头,看到李明楼问完嘴角弯弯一笑。 有什么好笑的? 哦,是笑武鸦儿追了安康山那么远,想着跟太原府的兵马里外夹击对付安康山,结果太原府三万兵马投了敌,把安康山迎进了城池,徒留他看着城池哀叹,只得离开回转北地这件事吧。 是挺好笑的。 元吉也笑了。 第三十三章 楚国夫人主事 武鸦儿那边没有什么新消息。 放弃追击安康山后,他就折返了回了相州,与梁振一起收整北地,那边叛军余众不足为惧,只剩下一个史朝,向更北处逃去。 元吉看着舆图,道“应该和梁振汇合了。” 李明楼道“那可以好好休整一番了,此战他大伤元气。” 打仗当然要舍出伤元气的决然,元吉想反驳,话到嘴边一惊,又咽回去,这个道理难道小姐不知道吗小姐只是感慨一下,他为什么想要反驳好奇怪,他不是这样的人啊。 而且,武鸦儿此战元气大伤,可以说是为了他们拿下京城。 他应该感激他,敬佩他 元吉深吸了几口气,道“要不我们增援他些兵马”话出口还是忍受不了,手放在膝头攥起来。 李明楼摇头“那可不行” 元吉的手松开,脸上浮现笑容。 “安康山得到了河东道,现在最危险的是我们。”李明楼道,“他应该给我们些增援才对,他可是我的丈夫。” 元吉笑了,但又觉得不是太想笑,不知道是哪里觉得不对 “小姐不用担心。”他道,“安康山此战也是元气大伤,短短时日他也不敢来攻打我们。” 李明楼道“今年冬天是关键,要做好秋收。” 现在是夏天,而且京城这边的秋收指望不上,京城,如同一座巨兽,需要大量的米粮。 “淮南道能自给自足。”元吉道,“再支援京城,也是杯水车薪。” “连小君最近在剑南道收买米粮,估计差不多了。”李明楼道,“让姜亮给他写封信问一下进展,然后让余钱他们来殿内议事。” 元吉应声是,商议的是民生,他就不用参加了,先去找了姜亮,姜亮作为门客,理直气壮的跟着李明楼住在皇宫里,以至于京城很多人家都暗地里说他是内侍又贪财又无耻又狐假虎威。 刘范劝过他不要太过了,姜亮才不在意这些名声。 “我都这把年纪了。”他揪着自己稀疏的胡须让刘范看,“等我闭了眼,别人夸我赞我我也听不到了,我还是喜欢现在被人敬畏讨好。” 尤其是被当初他在京城当教书先生时,只能站在人群后踮脚看一眼的世族老爷们。 此生死而无憾了。 这种追求,刘范道不同没话可说,如果不是看在又贪财又无耻的姜亮至今里面穿着打补丁的旧衣,自己拿着针线对着灯缝补破袜子,手里始终端着的是那个旧茶缸,吃的喝的跟楚国夫人身边的小童们一模一样,手里一个钱没有还偷他的钱去买糖他就跟他割袍断义了。 元吉过来时,姜亮正在翻着厚厚的名册,脸上露出诡异的笑,不知道又在算计哪一家。 大夏几百年的盛世,养了太多了底蕴丰厚的世家,太平盛世民众以血肉滋养世家,现在该世家们养着民众了。 听到楚国夫人让他写信给连小君,姜亮立刻放下手里的事,铺纸研墨。 “京城里的人太多了,而那些世家们把粮都藏起来了,只肯给金银。”他说道,这里不是淮南道,京城也尚未安稳,安康山还在一旁虎视眈眈,不能用兵抄家灭族那一套逼他们把粮食拿出来,“还好有连公子。” 他挥笔如刀言语娇蛮。 “拿不到剑南道一半的米粮就不要回来了。” 传达了让姜亮写信,李明楼在殿内与官员们议事,元吉便回到自己的住处。 他没有住在皇宫里,住在宫门,理由是负责监察那些修葺皇宫的工匠。 方二和姜名在屋子里就着腌菜喝米酒,看到他闷闷不乐忙问怎么了,可是大小姐有什么事。 “小姐没事,我觉得我有事。”元吉拎起米酒喝了一口,将疑惑说给两人听,“我如今跟着大小姐,见到了比跟着大都督时还多的世面,反而变的心胸狭窄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大小姐夸武鸦儿就想反驳诋毁。 “武鸦儿的确是一个值得赞扬的人。”元吉说道,“他勇武能战,除了最初那件事,他也算是言而有信,对我们颇有助力。” 这样的一个人,他应该称赞欣赏,为什么听到小姐提他就反感呢 “那不是你心胸狭隘了。”方二道。 不是吗元吉看他,方二冲他举起一杯酒“那是你警惕的本能更厉害了。” 警惕 “武鸦儿这么厉害的人,现在虽然跟我们合作,如果将来成为我们的敌人呢”方二道。 这样的敌人,太可怕,元吉和姜名都神情凝重。 “你看,能不警惕吗这是本能,他越值得赞扬,就越要警惕。”方二看他们,将米酒一饮而尽,“他毕竟不是韩旭,项云,项南之流。” 他对他们来说不知根不知底,除了捏着他的母亲之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掌控。 原来如此,姜名点点头,元吉散去了眉间的忧虑,端起酒杯也一饮而尽。 “更何况,那个武鸦儿是梁振的人。”姜名道,捏着腌菜哼哼两声,“梁振,现在不知道多得意。” 当初如果不是他们把他赶出京城,梁振也不会有今日。 元吉笑了笑“他做梦也想不到,是谁给了他的好运气。” “我梁振所有的坏运气都是因为那个李奉安,他死了以后,我梁振就顺风顺水了。” 相州城门外,身穿铠甲身形消瘦,头发胡须花白的梁振大声说笑,他苍老了很多,但精神饱满,声如洪钟。 “剑南道如今成什么样,小儿都督被一个文臣韩旭扶持,他的女儿,竟然从太原府狼狈而逃。” 身边拥簇的将官们发出笑声。 说起来李奉安一辈子的英明就被他女儿毁掉了。 前方有马蹄声疾驰,卷起阵阵尘烟,一匹大黑马从尘烟中腾跃而来,其上红棉甲黑兵袍的男子瞬时耀目。 “我的乌鸦。”梁振大喊一声,张开双手迎过去。 “武都督来了。”其他的将官们也都一涌而上。 梁振已经将下马的武鸦儿抱在怀里,大笑着拍打端详“几年没见了” 武鸦儿笑道“四年了。” 梁振感叹“怎么过的这么快四年了,我竟然还没死。” 想到当初在京城枯坐,他觉得自己甚至活不过那一年。 武鸦儿笑道“老大人怎么会死叛军还没杀光呢。” 梁振哈哈大笑“我的小乌鸦嘴最甜了。” 四周的将官们神情古怪,武鸦儿嘴甜他们都是振武军的旧人,可从来没有这个感受,只感受到乌鸦的嘴又硬又狠 但再狠再硬也不过是一只鸟,憩息在梁振这个大树上,等大树一死,也就流离失所了,所以大家也不在意。 没想到这只鸟竟然一飞冲天了。 他们振武军也因此跟着声名大振,今非昔比了,诸人都跟着应和大笑。 “老大人先前在说什么”武鸦儿笑道,“笑的我在路上都听到了。” 梁振哼声“说李奉安的女儿,带着兵马在太原府,竟然不战而逃,李奉安的脸都丢光了。” 这次太原府的事也传遍天下了,剑南道的李大小姐也算是闻名了。 武鸦儿想着这个名字,有些许的熟悉,当初第一次去京城,他就听到这个名字,李大小姐派人来骂梁振,然后激将梁振进宫见皇帝,最后做成了小儿都督。 他当时想,这个李大小姐不一般啊,后来就听说嫁人了,就再没有了消息 没想到再次听到竟然是这个。 当初看走眼了或者说,这位大小姐只有计谋,没有勇武 他同意梁振的话,虽然安康山叛军是很可怕,但不战而逃,委实不堪。 “女子怎么了女子就该理直气壮”梁振道,伸手一拍武鸦儿,“我们乌鸦的妻子,楚国夫人,不也是女子看看她做了什么” 武鸦儿嘴角弯弯,她啊 “这个媳妇是我慧眼给乌鸦挑选的。” “看看这夫妻两个,多么般配。” “想当初,我为乌鸦的婚事愁白了头” 梁振的话回荡在诸人耳边,开始了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故事,大家能怎么办谁敢打断大概只有故事里的主角了吧 没有人愿意听别人长篇累牍讲自己妻子的故事,多不好意思啊,多无聊啊。 诸人的视线落在武鸦儿身上,武鸦儿站在梁振身侧,认真又入神的听。 “他们夫妻两个就是天作之合” 听到句话,他展颜一笑,夏日枯败的城池前,宛若百花盛开。 双倍月票了乌鸦出来营业了哈哈哈 第三十四章 想见她便有她 今日梁振率部与武鸦儿在相州相见,振武军在安康山叛乱三年后真正的会和了。 而武鸦儿带的振武军中的一支鸦军此时也扩充壮大到比原本的振武军还要大。 武鸦儿也不再是振武军中一个都将,成了和梁振并肩而坐的朔方节度使。 朔方是梁振的发家之地,颇有子承父业的荣光,梁振抱着武鸦儿又是笑又是哭,在酒宴上很快就喝多了。 安康山被驱逐,史朝北逃,京城收复,河北道这边可以说已经风平浪静了,他们振武军名扬天下,他们这些将官也个个兵马雄厚,再不是往日被遗忘的缺吃少穿虽然现在还是缺,因为朝廷没钱,路途被叛军截断,有吃的喝的也送不过来但他们只要杀了叛军,就能抢叛军的吃喝,吃得饱穿的暖还赫赫威名。 但他们没有忘这一切是怎么来的。 如果不是武鸦儿先入京护先帝,再入麟州千军万马中救新帝,让他们振武军名震天下,叛军见了先犹豫三分,也让他们看到了希望,有了底气,要不然他们中多少人能不能坚持到现在真不敢说,也许早就跑了,投安康山了,落草为寇了 他们举着酒一杯一碗的跟这个以往他们看不上眼的背后称呼为野杂种的人喝个不停,喝醉了红着脸说一声敬武都督。 厅内很多人都喝醉了,但也有人不喝酒,穿梭在武将们中间,相州不养城,兵将不安家,自然也没有婢女仆从,往厅内送酒的是亲兵,在厅内斟酒劝酒的是几个少年。 他们穿着华服,面容虽然有风霜痕迹,但掩不住唇红齿白,跟他们这些兵将不一样。 他们一声声的喊着叔叔伯伯,言辞得体,不倨不傲,任何一个人接过他们的酒都忍不住一饮而尽。 这些是武鸦儿的义子们啊。 楚国夫人收养的义子,送来为义父助力。 别看他们年纪小,一副娇生惯养的样子,还真的能骑马敢杀敌,武鸦儿此次与安康山大战,将大印托付义子们,其中几个义子带着大印退走负重,而另外两个义子则召集一群兵马冒死来援助 亲儿子能做到这样的也不多啊。 大家看着武鸦儿,看着殿内穿梭的少年们,一二三四这么多儿子,真是嫉妒的眼红,于是喝的更醉了。 梁振早就喝醉了,眼神恍惚看武鸦儿问:“乌鸦,你脸上怎么又有伤?又跟谁打架了?” 武鸦儿看着他一笑:“没事,我的是小伤,对方被我打的起不来了。” 梁振哈哈大笑:“好好好。”又拉着武鸦儿,“你说你娘给你娶媳妇” 他的话没说完,旁边有人挤过来,将一杯酒送到梁振嘴边,喊:“爷爷,我替我爹爹跟你喝酒。” 梁振看着眼前的秀气的少年,一拍头:“儿子都生了,看我,都忘了,日子过的真快啊。” 他接过少年手里的酒一口喝下去。 “好孩子,给你压岁钱。” 他在身上摸呀摸,扯下一块玉佩,递给这少年。 少年也不嫌弃玉不好,接过高兴的喊谢谢爷爷,旁边便又有两三个少年挤过来,举着酒杯乱七八糟的喊爷爷“我也敬爷爷酒”“爷爷,我也要压岁钱” 梁振被一群少年拥簇着一声声喊的哈哈笑,在身上扯来扯去有什么就扯什么“有,都有”“拿去拿去” 武鸦儿不知什么时候离开这边了,走到门边回头看了眼,微微笑。 “这群狼崽子,非要把老大人扒光了不可。”王力坐在门边骂,“老大人那身铠甲,还是先帝赐的,别被他们拿出去敲碎卖给商人换肉吃。” 武鸦儿哈哈一笑收回视线跨过门槛。 “娘不管,爹不教。”王力跳起来,只能他来管了,“你们都给我住手!” 厅内骂声笑声喊声嘈杂一片,还有人开始唱歌,怀念家乡怀念亲人。 院子里有卫兵肃立,他们似乎听不到厅内的喧嚣,闻不到美酒的香气,面容肃穆身子挺拔如松。 廊下悬挂的灯笼随风摇摆,在地上荡漾着人影树影,武鸦儿站在摇摆的影子里,脑子里有各种念头乱转,就像厅内一般热闹,直到一阵凉风吹来,驱散了夏日的闷热,打在脸上丝丝冰凉 下雨了。 武鸦儿一瞬间什么也不想了,看着院子里随着风乱摇的雨丝 她那里有没有下雨? “都督。”有人疾步从外而来,手中举着一个包袱,“夫人的信。” 武鸦儿看着信兵没有动,真的假的?是幻觉吗?他才想她,她的信就来了? 信兵托着包袱不见接,一旁的亲兵便接过打开查了查:“都督,夫人送来很多伤药,还有一封信。” 伤药啊,武鸦儿笑了笑,伸手:“信给我。” 风卷着雨不断的扑到廊下,就像飞扬的白纱,撩动着靠着廊柱借着灯笼看信的武鸦儿,他的头发衣衫被雨丝打湿,宽厚的肩背挡着的信纸完好,信写的字不多,问他伤怎么样了?小碗看了怎么说?又问相州热吗?下雨多吗?说京城挺好的,就是有点热,人特别多,事情也比淮南道的时候多。 “我给你写完这个,就要去议事了,估计要说到吃晚饭的时候,我去忙了。”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 武鸦儿的视线没有停下,他又从开头一个字一个字看,看了一遍又一遍,雨丝变成了雨滴淅淅沥沥的在身后敲打,耳边是厅内不散的喧嚣,但一阵风过又万籁俱寂,天地间只有他一人,以及一封信。 武鸦儿转头看院子里的雨。 相州下雨不多,这是他回来后的第一场雨,这雨,如果她能与他共赏多好。 他听着雨,低下头看手里的信。 此时此刻,他不想身边只有一封信。 他要去见她。 武鸦儿将信叠好放进胸口,大步向雨中走去。 “请贾旅帅,王卫率来。” “真是讨厌。” 两个小童站在廊下,抬头看着外边的天。 “今天的太阳好大啊。” 天越来越热了,一大早红彤彤的太阳就将光亮铺落在海棠宫里,高大的宫殿深深的回廊,也似乎不能阻止它们了。 虽然谁也没有说,但楚国夫人不喜日光,这些身边伺候的人都知道。 一个宫女走出来没有什么烦恼,回身吩咐“拉起幔帐。” 皇宫被安康山占据,安康山喜欢金银喜欢奢靡,先帝和贵妃用的那些东西没有半点被糟践破坏,皇宫里放着有数不尽用不完随时都能拿出来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小童和宫女们将一顶顶白纱悬挂在回廊外,白纱不知道是什么做成的,像云像雾,风能穿透它们在廊下宫殿里自由来去,日光却被它们挡了回去。 李明楼被叫醒时还很困,虽然住在皇宫里能减轻身体的疼痛,但有时候还是精神不好,她的作息也变成了昼伏夜出。 元吉是知道的白天她刚入睡,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大早非要见她。 既然是元吉见,李明楼不梳头穿着家常的衣衫赤着脚闭着眼走出来,白纱轻轻的飞舞在她身边如踩云踏雾。 “夫人。”元吉的声音在廊外响起,“都督来了。” 李明楼的眼一下子睁开了,虽然神情还有些茫然。 谁? 然后她看到了在元吉身旁站着的高大身影。 他站在日光下,有些刺目,但日光落在他身上脸上又变得柔和,因为他的脸比日光还炫目。 白纱轻轻飞舞在李明楼眼前荡起,视线里的人便如云如雾,清晰又模糊。 她见过他两次了,第一次在深夜里,第二次还是在夜里,第一次没看清他的脸,第二次借着晨光看到了,但回想起来又没什么印象。 原来他长这样啊。 李明楼慢慢问:“你怎么来了?” 现在是不是在做梦? 她摸了摸身旁宫女的手,手温热柔软,她脚下的石板清凉,白纱拂过她的脸,微痒,她抬起头看向天空的太阳,刺目,灼烧。 但幻境里的疼痛也是真实的。 “我来看看。”武鸦儿道,他也抬头看天,“京城比相州热的多啊。” 李明楼想自己信上写的话,收回视线看武鸦儿,笑了。 “那下雨多不多啊?”她问。 第三十五章 相对如梦浅笑碎语 元吉坐在海棠宫里,门窗大开,廊下垂着白纱飞舞,如云如烟,让他也觉得是在做梦。 京城不比淮南道,李明楼每天忙的很,他也更半点不敢松懈,也是到了天快亮时才和衣闭眼,但刚闭上眼就被人叫醒。 都督送信来了。 元吉闭着眼问哪个都督,如今天下的都督太多了,楚国夫人也算是其中一员,给夫人写信的都督也很多。 当然,其他的都督都送到官衙去了,送到他跟前的只有两个都督,一个武都督,一个李都督。 如果是李都督,信和人直接送到李明楼那里,如果是武都督,人留在外边由姜名招待,信送到方二哪里检查后,再送到李明楼那里总之不需要他睁开眼。 来人说:“武都督。” 元吉嗯了声摆手,但来人却没有退下,站在那边把他从榻上推起来。 “元爷,快别睡了。”他说道,“是武都督来了。” 元吉吓了一跳,一道之主一军之首是绝对不会离开自己的地盘,而武鸦儿和李明楼之间因为虚假名分,更不可能互相来对方这里,武鸦儿只来过一次,就是安守忠舍弃范阳来袭杀李明楼,李明楼也去武鸦儿一次,是武鸦儿被安康山围攻最危急的时候 现在,武鸦儿突然出现在京城,必然是又有了生死危急的大事。 元吉毫不犹豫立刻带着武鸦儿来见李明楼,并不怕武鸦儿对李明楼不利,一则他的母亲还在他们的手中,二来皇宫深殿,武鸦儿过一道宫门解下兵器,过两道宫门留下亲兵,他只身一人,身边围绕无数明兵暗卫。 但现在怎么回事? 他们坐在一起说的是什么 他们见到了,李明楼问你怎么来了,武鸦儿说京城的天真热,李明楼就笑,问相州的下雨多不多,武鸦儿答,也不算太多,不过前几天刚下了一场大雨。 街上的水流的像河水,武鸦儿给李明楼比划一下,站在街上,水没过了膝盖。 啊,那还真不小,李明楼惊讶打量武鸦儿,你这么高呢,立刻关切的问,是不是有水患了? 元吉坐直身子,是了,如今乱世官府荒废,水渠河道也没人管,遇到暴雨的确会爆发洪水,洪水跟叛军肆虐一样无情,而且也不是兵马人力能阻挡。 相州那边发了大洪水,的确是大事缺人手,来借兵马了吧。 武鸦儿摇摇头:“没有,只是一阵急雨,停了后水就散了。相州去年冬天大旱。” 李明楼高兴的笑了:“那今年秋天能有个好收成了。” 武鸦儿还是摇头:“应该不行,没有人种地。” 元吉身子再次坐直,是了,河北道那边连年征战,城池反复易手,民众流离失所,无心种地,自然也不会有丰收,现在河北道收复,需要休养生息缺粮,来借粮和钱来了! 李明楼点点头:“是啊,需要养一养。” 武鸦儿没有也点点头:“不急,民众们很聪明,城池安稳了,他们会自己养活自己。” “休养生息农耕桑事我不懂。”李明楼一笑,她从生下来都不食人间烟火,不懂的事就不指点,问他,“吃饭了没?是赶了夜路来的吧?” 武鸦儿说声是。 李明楼便让人送饭食来,元吉亲眼看着武鸦儿吃了一锅饭喝了一壶酒,然后说困了要歇息。 李明楼让宫女带他去洗漱,备下了新衣,铺设了床铺就在她隔壁的宫殿里,夫妻二人自然要住在一起。 武鸦儿洗了澡换了衣衫去隔壁宫殿躺下就呼呼大睡了,看到武鸦儿睡了,李明楼打个哈欠也回去睡了,元吉一个人被扔在殿内 他没有也去睡。 他警惕,戒备,武鸦儿到底来做什么? “我觉得你猜的两个都对。” 方二姜名闻讯赶过来,他们不敢进宫殿内,怕被武鸦儿听到说话,也不敢离开这间宫殿,怕武鸦儿装睡暴起挟持李明楼。 三人干脆翻到宫殿屋顶上坐着,既能防备被偷听,也能随时监控武鸦儿。 听到元吉讲述两人的谈话内容,方二和姜名赞同他的猜测。 “不是要兵,就是要粮。”姜名扳着手指。 方二道:“或者两者都要,他亲自来了,必然是其他人极其难张口的要求。” 只有亲自来,表达诚意。 元吉松口气,但又皱眉:“但要的多的话,我们也没有。” 兵马他们在淮南道留了一些,连续两次大战损耗了不少,振武军名义的兵马已经不多,现在能保证京城无忧的助力是宣武道的剑南道兵马。 不能把剑南道的兵马送给武鸦儿,也不能故作大方把他们手中的兵马送出去。 粮更是个大问题,京城这边今年也不会有秋收的,虽然京城有很多藏粮,但安康山可以搜刮出来,他们不能。 “小姐比我们更清楚。”方二道,“不用担心,她不会给武鸦儿的。” 元吉还是眉头微皱:“但小姐拒绝要合情合理。” “那还不好办啊,我们就是讲道理的人。”姜名笑道,“把余钱叫来。” 武鸦儿醒来的时候,日落黄昏,他躺在软软的床榻上,可以看到打开的门窗,窗外有橘黄的光影,恍若梦境。 他将手臂枕在脑后,看着那边光影出神,然后听到风吹垂帘的沙沙声,他转过头,看到室内垂地的幔帐摆动,其后站着一个人影。 李明楼一只手轻扶纱帘,微微歪头看过来,对上床榻上武鸦儿的眼。 如早晨所见那般,她穿着轻衫素裙,裙角下露出一双白足,乌黑的头发长长的披散在身后,就像在星河里走来的仙子。 他们视线相撞,她的脸上绽开了昙花般美丽的笑。 “我以为,我做梦呢。”李明楼说道。 所以她睁开眼光着脚就跑来看一看,她的宫殿里真的多了一个人吗? 武鸦儿坐起来,笑道:“不是给你寄了袜子吗?怎么还是赤足?” 李明楼低头看自己的脚,笑:“因为你给的是冬天的毛袜子啊,现在是夏天,我怎么穿?” 是哦,武鸦儿伸手抚了抚膝头站起来:“我回去再送夏天的袜子来。” 李明楼一笑,没有说话。 屋顶上三人屏气噤声,此时元吉忍不住看方二姜名,眼神疑惑。 他们小姐难道还缺夏天的袜子吗?就算金桔没有来,皇宫里也有,就算小姐不用别人的旧物,宫女们难道做不出一双新袜子? 送袜子?就如同当初送木狗土香那样吗? 方二眼神淡然,对他示意不用在意,你看,小姐都没有接话,他别想用这种小把戏博欢心。 是了,小姐都不接这个话题。 三人继续屏气噤声透过白纱飘拂的窗看室内相对的男女。 李明楼的一笑不语默许,武鸦儿也不再提这个,道:“我一路进城看已经整顿的很安稳了,你治城真是厉害啊。” 李明楼一笑坦然接受夸赞。 “你还好吧?是不是很累?”武鸦儿问。 李明楼点了点头:“还好。”问他,“你呢?相州那边还好吧。” 武鸦儿点头:“还不错,梁老大人也过来了。” 他的脸上绽开笑,忽的又想到,她也许并不太熟悉认识梁振 “梁振是我的老大人,当初在漠北,振武军中,多有庇护提携,是我最亲近的人。” 李明楼一笑,对他眨眨眼:“我知道。” 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她对梁振也很熟悉,也是很近的人,区别是不亲。 她的眨眼有些顽皮,武鸦儿想到,当初她在窦县宣称带着婆母去京城拜见的就是梁振,是挺有意思的,他微微一笑:“他是我们的媒人,他以楚国夫人为荣,见到谁就跟谁宣扬一番他的慧眼。” 李明楼这次哈哈笑了。 元吉面色警惕看方二姜名,这是在套话吧。 大夏虽然大,但也不是人人都认识熟悉梁振。 姜名这次对他摇摇头,别担心,这种小伎俩,你看,小姐不说话只是笑 然后他们听到李明楼笑声一停,啊了声。 “你来的不巧,夫人还在淮南道,没有接过来。” 姜名唇边的短胡子便翘起来,眼神得意,看吧,小姐立刻把话题转开了,用的还是杀手锏。 “不知道你要来,京城还不安稳,没接她们过来。”李明楼眉头蹙起,“现在再接也来不及。” 她看武鸦儿,迟疑一下问。 “你,能在这里待多久?” 去淮南道那边接人,一去一来最少也要半个月。 武鸦儿笑道:“下次再见吧。现在离的近多了。” 从相州到京城是很方便,你看,他说来就来了。 李明楼道:“等接来了,我写信告诉你。” 武鸦儿点头说声好。 然后再说些什么呢?倒也不是没有话说,只是 李明楼道:“你要不要看看这个皇宫?很大呢,我到现在还没有走完。” 武鸦儿笑了:“我以前来过,但也没有走完。” 李明楼一笑:“我换衣服,我带你走走看。” 武鸦儿说声好,看着李明楼转身消失在幔帐边,就如同来时一般听不到脚步声,唯有幔帐晃动,沙沙声是它们发出的。 他想到那时候在窦县,第一次近距离见她,她也是悄无声息的出现,没有脚步声什么没有气息。 当时他以为她是个深不可测的高手,但现在已经确定,她就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子。 娇软的女孩子,像猫一样,走路无声。 武鸦儿笑了,站起身来,幔帐外传来脚步声,宫女们的声音响起。 “都督,我们伺候您更衣。” 第三十六章 短相聚 夜色笼罩了皇宫,一盏盏宫灯在宫殿间亮起,站在高高的屋顶上,恍若星星汇成河。 宫女们提着灯隐在黑暗中,星河中只有两个人行走。 李明楼梳起了头发,扎了腰带,穿上缀着珍珠的鞋子,元吉对宫女们说了,别让都督担心夫人在京城受苦。 武鸦儿也换下了铠甲兵袍,穿着京城富家子弟们最常见的深色花纹衣衫,走在李明楼身边。 李明楼带他逛皇宫,但很快武鸦儿就成了主人,给她说先帝在这里弹琴,贵妃在那里跳舞,宫女们喜欢在这个池水里跳舞,池水里立着一根根石桩,水浅浅没过。 武鸦儿说:“她们像在水上飞。” 李明楼跟着他看,被夜色笼罩的池水,里面没有灯,没有了水,更没有娇媚的宫人。 李明楼道:“我让人把池水放满,等陛下回来就跟以前一样了。” 但那个陛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这个皇宫也不会再一样了,武鸦儿笑了笑,和李明楼转回她住的地方。 这个地方被水围绕。 “夏天热,他们把水放满。”李明楼道,“风一吹会凉爽。” 现在她住在这里,宫女们为了她尽心的布置,让她舒适。 武鸦儿指着池水说:“我在这里杀了很多人,当时池水都染红了。” 隐在暗色中的提灯宫女们吓了一跳,这种话题让夫人住的不会舒适吧? 李明楼却很感兴趣,问:“就是你第一次进京护驾的时候吗?你怎么杀入皇城的?” 那时候他们还不熟,李明楼也是只知道武鸦儿率振武军入城门入皇城一举剿灭贼宦全海,详情并不知道。 前世也不知道,前世她也不认得武鸦儿,谁能想到此时武鸦儿站在她身边,给她讲过去的事。 武鸦儿说什么,李明楼忽的听不到了,她转头看着他,宫灯闪闪如星照在他的脸上..... 元吉姜名站在屋顶上,看不清宫殿前并排而立两人的脸,也听不到他们说话。 方二翻上来,将李明楼和武鸦儿说的话转述过来,他一直隐身跟在左右,李明楼和武鸦儿都不以为怪,楚国夫人身边怎能没有护卫。 “就说这些?” 皇宫这里以前什么样,发生过什么事,元吉的眉头一直没有放下来,这些有什么可说的? “还没说要兵要粮?” 方二摇头,姜名道:“数目太大不好开口,还在寒暄,让小姐更怜惜他。” 那也不能让他这样缠着小姐说一夜吧? 姜名捻须一笑:“这有什么难的?把小姐案上堆满,都是明天要做决断的。” ...... ...... 正如姜名所料,大小姐是个冷静理智的人,听到宫女说官衙送来公文了,她就停下闲逛。 “我要去处置这些事了。”她问武鸦儿,“你歇息还是自己在这里走走?” 武鸦儿说:“我也去殿内坐坐吧。有点饿了。” 他跟着李明楼回到殿内,李明楼让人送来饭菜,自己也跟着吃了一些,然后便去批阅公文,武鸦儿继续慢慢的吃饭,一面看案上,地上摆着的文书,问:“每天都要看这么多吗?” 李明楼说声是啊,又问他。 “我也看,但没这么多。”武鸦儿道,端着一杯酒慢慢的喝。 室内还是只有他们两人,也可以闲谈寒暄,但姜名怎会让这种事发生?很快他抱着一摞文书进来。 “饭菜还合口吧?” “都督要不要再添些酒?” “夫人,这个这样交代他们可以吗?不如再写详细一些。” 他坐下来等候李明楼处置文书,顺便跟武鸦儿闲谈,更多的是打开文书询问李明楼,忙于正事,闲谈就只能先停下来。 元吉又带着人进出几次,拿走批好的文书,询问寻找需要先处理的事务。 殿内忙而不乱,武鸦儿坐在一旁没有再开口,也没有离开,他慢慢的吃饭喝酒,吃完了在宫女的服侍下洗手漱口净面,然后站起来从一旁的书架上抽出一卷书,倚着几案看起来...... 李明楼这边似乎忘了他的存在,武鸦儿也似乎忘了自己所在。 他如同坐在自己的营帐里,手脚舒展没有半点不自在,坐着,后来有躺着看书..... 元吉再进来的时候,发现他脸盖着书睡着了。 屋子里一阵安静,姜名停下说话,李明楼将一本文书轻轻的合上,嘴角一丝浅笑:“给都督拿枕头。” 武鸦儿躺在书架边,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毯,比床上还舒服,宫女们取来枕头将武鸦儿扶起头,拿下书,让他躺好,在身上搭了一条薄丝被......海棠宫外引有地下泉水,夏夜风一吹满殿凉风。 武鸦儿闭着眼任凭陌生的宫女们抚他的头,扳他的身,待一切规整好他寻个更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好心机!卧榻之侧酣睡之时是人最薄弱的时候,还有比将自己最薄弱的时候展示给他人,更能表达真诚的吗? 姜名心里赞叹,神情更加坚定,还熬不过他吗? 文书送了一晚上,李明楼看完了,姜名就叫文书所属的官吏来,懂没有懂,能不能做一一的当面说清楚,一直说到天色发亮,武鸦儿伸个懒腰醒过来,他竟然一觉睡到天亮! 李明楼放下笔也打个哈欠..... 元吉的眼遍布红丝,他已经一天两夜没闭过眼了,抢在武鸦儿开口前道:“夫人快歇息吧,一天两夜未歇息了。” 李明楼道:“哪有,我白天睡过的。”她看向武鸦儿一笑。 他们一起入睡的。 睡醒了,都以为是做梦。 武鸦儿对她也是一笑。 元吉觉得那种感觉.....就是方二说的戒备警惕的本能又来了,他想说些什么,武鸦儿站起来:“你是晨昏颠倒啊,那现在你该休息了,我也要走了。” 元吉把话咽回去,绷紧了身子,要来了,要来了! 李明楼对于他说走没有什么惊讶:“那你吃过饭再走吧。” 武鸦儿活动了手脚发出咯吱的响,整个身子都舒展开:“不用,在这里睡了两觉睡饱了,带些吃的路上用就可以。” 现在不是锦衣玉食的时候,李明楼自己也来回奔波过,知道时间比吃喝更重要,她不再劝,道:“那你去吧,到了让人回个信。” 武鸦儿嗯了声,让宫女取来铠甲穿上,又戴上帽子,遮住了半边脸,再对元吉姜名抬手一礼:“我走了。” 元吉姜名忙还礼:“都督一路平安。” 武鸦儿再看李明楼:“你歇息吧。” 李明楼对他笑着点头:“母亲来了,我写信告诉你。” 武鸦儿一笑道声好转身大步走出去了。 元吉姜名目送,看着他大步走出去,看着他走远,看着背影消失在树影花丛间,看着...... “你们怎么不去送送?”李明楼有些奇怪的问。 元吉和姜名这才回过神,真走了!他们忙跟了出去。 “都督,马匹在军营。” “嘘,不要叫都督。” 他们也是被武鸦儿的突然来突然去吓到了吧,李明楼一笑,不再理会这件事,在宫女的拥簇下去睡觉了。 ...... ...... 元吉站在京城外,望着疾驰的兵马消失在天边,神情还有些不敢相信。 武鸦儿就这样走了? 他们来了五人,走了还是五人,只多要了十匹马,甚至连干粮都没有多要。 那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元吉调转马头奔回皇宫,还没去见李明楼,先被人拦住。 此人穿着官袍抱着厚厚的文册,面色苍白,双眼通红,瘦小的身子摇摇晃晃,似乎下一刻就要晕倒,他的声音颤颤抖抖有气无力,问:“元爷,夫人什么时候见我?” 元吉吓了一跳:“余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余钱虽然跟着李明楼从窦县到了光州府又到了淮南道又到了京城,但一直还像窦县时的仓吏,胆小卑怯,还好他可以躲在屋子里不见人,只见数字,避免了很多困扰。 此时听到元吉反问他,不知道是困的头昏还是气的脑晕,气从胆生! “是你让我来的。”他喊道,“元爷,我很忙的,我等了一天一夜又半个白天了!夫人到底要问什么?” 他将手里的文册往元吉手中一塞。 “要问什么以后来我的官衙找我吧。” 他说完掉头走了气势汹汹,虽然脚步踉跄差点被门槛绊倒。 元吉忍不住笑了,这人的脾气怎么越来越像林芢了? 不过如果是林芢的话,他可叫不动。 更别提叫过来又忘了。 这也不怪他,谁让武鸦儿一直没说借粮借兵的事,余钱便也没机会入殿跟夫人说如今家底多么艰难,一分多余的钱都没有....... 焦躁不安随着一笑似乎散去,他看了看前方的宫殿,白日的宫殿很热闹,有工匠们忙碌的吆喝声,有官吏进进出出...... 还是让大小姐休息一下吧,元吉没有再去海棠宫,回到自己的住处倒头睡去,睡醒了再问也不迟,反而武鸦儿已经走了。 ....... ....... 李明楼再次醒来到了傍晚,落日的余晖正在宫殿里褪去,就像昨日一样。 她也像昨日那样爬起来赤脚跑到对面的宫殿,幔帐都收起来了,榻上没有人。 “夫人,都督已经走了。”宫女们追过来笑着说。 走了啊,那也不是做梦,李明楼一笑。 “我们伺候夫人梳头更衣。” 宫女们笑着拥簇她就在这边的榻上坐下,给她梳头,给她披上外衣束扎腰带,有人跪下来给她穿上一双白袜。 “在都督送袜子来之前,不能让都督担心。”宫女抬起头促狭一笑。 她们现在已经不是很害怕楚国夫人了,这个楚国夫人似乎看不到她们,也不在意她们.....她们能做事就做,不能做她也不在意,更不会打骂杀人。 这皇宫先前无人管,她们也到处乱跑,听到过外边人对楚国夫人的描述,贪财,残暴..... 但现在看来,她既不贪财,安康山出京的时候,没有带走宫里的珍宝,而那些珍宝,楚国夫人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仿佛那些是土石瓦砾,安康山当年还扑在珍宝上睡了好几天呢。 她更不残暴,她身边只有几个小孩子当侍童,那些侍童在她跟前随意的吃喝玩乐。 这样看来,传言还是真的,从那些涌进京城的外乡人口中说的,楚国夫人是神仙下凡,所以才会这么无欲无求。 有胆大的宫女敢跟楚国夫人说笑了。 李明楼也笑了,低头看自己双脚,顽皮的动了动脚趾。 有宫女抱着衣服走进来:“夫人,都督的衣服洗好了,放在这边还是夫人那边?” 李明楼愣了下,武鸦儿在这里洗漱换了旧衣,穿着新衣衫走了,旧衣啊..... 既然是夫妻,这里就是家,换下的衣裳当然不用带走,她嘴角弯弯,上一次送的旧衣留在武夫人和金桔那里呢。 “放在我那边吧。”李明楼道。 夫妻的衣裳自然在一个箱笼里。 宫女应声是抱着衣服退开了。 李明楼坐在榻上晃着脚出神,元吉进来,让宫女们都退下。 他郑重问:“小姐,武鸦儿来做什么?” 李明楼愣了下,站起来啊了声。 “我忘了问了。”她说道。 第三十七章 无事不登三宝殿 武鸦儿刚来的时候,李明楼很惊讶,问他怎么来了。 他当时怎么答的? 李明楼努力回想:“他说来看看。” 元吉道:“来看什么?” 当时说完来看看然后他抬头看天,说京城比相州热,再然后就是看皇宫,后来还看书 难道是来京城看天看皇宫看书的吗? 李明楼自己先笑了。 “这可不算,来看什么无所谓。”元吉有些哭笑不得,又神情凝重道,“整个京城军营我们自己都能敞开了任凭他看,他看了之后,想要什么可有跟小姐说?” 他将武鸦儿缺粮缺人的分析告诉她。 李明楼皱了皱眉头:“这些我都没想起来。” “小姐也缺粮缺人呢。”元吉道,想不起来才是理所当然,大家都缺,就只能自己顾自己了。 李明楼点点头:“我知道,不过还是问问他需要些什么吧。” 她给不了,可以想别的办法,或者让别人给。 “周献说,兖海道日子过的太安稳了,有些不安分。” 兖海道位置很优越,叛军一心入腹地,没有侵扰这边,再加上北地乱战,他们更是成了世外桃源,跟很多小道府一样,官将都观望着,等新帝和安康山分出胜负。 所以他们谁都不会得罪,沂州那边送来消息,兖海道有船经过海北上装满了货物。 元吉道:“史朝逃到建安州。” 平卢范阳都被振武军收复了,向西断了路,但建安州还有海路可走。 李明楼道:“让周献拿下兖海道,就可以解决武都督那边粮草人手短缺。” 进京之前安排周献协助宣武道和淮南道,元吉微微皱眉:“那安德忠就只能交给项南了。” 李明楼道:“他在淮南道那么久了,也应该有能力靠自己守住了。” 不过还是有点冒险啊,元吉没说话。 “元吉叔,先别上愁啊。”李明楼笑道,“还不知道他是不是要这个呢,我写信问问他。” 元吉道:“既然他没有开口,必然是有其他的考虑,小姐还是别问了,等他说吧。” 李明楼哦了声,道:“还是问一下吧,那么远跑来了。” 元吉走出来,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去问。 小姐到底是个心善的人,不提醒她的话她不知道也就过去了,知道了肯定要去问。 问了,武鸦儿就有机会回答了。 也许这就是那武鸦儿的打算,故意的。 姜名安慰:“就算小姐不问,武鸦儿早晚也会说,还不如小姐早有准备,不是已经想出了应对办法了吗?” “周献是都督的人。”方二道,也觉得这个办法很好,“让他出面,他自己也愿意。” 元吉嗯了声,唤信兵去追武鸦儿:“等问到了再说吧。” 虽然才一天,武鸦儿已经走出去很远了,信兵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回来。 他站在门外廊下,内里李明楼才起来,正在梳妆。 “都督说没事,就是来看看。” 元吉眉头没有放下:“是不肯说?” 还没到说的时候? 李明楼在内笑了:“他说没事,那就是没事,看来是我们想多了。” 怎么可能?就算再近,来回也要十天,身为大都督,突然跑来京城,扔下十几万的兵马,才收整的北地,乱纷纷的城池,就是为了来京城看看? 乡下人吗?想看京城什么样? 也不对啊,他早就看过了京城了,还亲手打过呢。 “或许是想看看小姐打下的京城,跟以前有什么区别吧。”姜名笑道,捻须带着几分得意,“看到了就知道楚国夫人的威名不是夸大的。” 这个似乎有道理,元吉犹豫,但,武鸦儿也没有到处看啊,就在皇宫里睡觉,看皇宫的景致,看大小姐 这能看出什么? “不要想了,要么是现在还不是开口的时机,要么就是”方二道,看着两人,“所图更大。” 更大?还有比粮和兵更大的? 元吉和姜名对视一眼,想到了。 “京城!”他们异口同声。 “怪不得他说相州不如京城,没有人种地。”元吉道,“没有人管理,这是想让小姐过去收整河北道,他来京城坐镇守城呢。” 小姐亲自把皇帝迎进京城,和其丈夫把皇帝迎进京城,结果和地位当然是不一样的。 姜名捻须冷笑:“果然所图甚大。” 元吉的眉头舒展开,看着北地的方向,警惕戒备的本能果然没有错。 李明楼将整个人沉入水池中,微凉的水让整个人都舒展开。 武鸦儿说,只是想来看看。 李明楼在水中闭着眼,嘴角弯弯的笑,那看了之后,觉得这京城这皇宫好看吧? 她应该写信问问他。 哗啦一声水响,李明楼站了起来,池边守候的宫女们吓了一跳 “夫人要什么?” “是水太凉了?” “是水不够凉?” 李明楼摇头,赤身迈上台阶,乌黑的长发在白玉般的肌肤上淌下一道道流水:“我要给都督写封信,不洗了。” 宫女们忙取下棉布展开,将出浴后李明楼裹住,为她擦干,为她穿上衣袍,为她包起湿发 她们忙碌着,脸上都露出笑,夫人和都督才分开,已经让信兵传过一次口信,现在又要亲自写信。 此等恩爱情深,她们已经许久未见了。 白日的海棠宫陷入沉寂,安静。 白日的江陵府李宅花园里传来女子的笑声。 李明琪带着面纱一手提着百花裙,一手牵着李明华沿着小径小步跑动。 “到底干什么啊?”李明华问。 李明琪回头对她一笑:“你看到就知道了。你呀还是这样子,什么都不好奇,要是明冉在,现在早就高兴的把眼睛捂住了。” 少女们出门有限,玩乐常在家中,这个花园就是专为她们而建,小时候她们穿梭其中赏花拔草钓鱼,在假山中躲藏,在草木中寻找惊喜,尤其是年岁最小的李明冉,几乎每日都要玩一次捉迷藏。 想到过往无忧无虑的时光,姐妹之间的嬉戏,李明华露出笑:“她是小孩子嘛。” 李明琪哦哦两声耸鼻头:“你最大,是姐姐。” 她停下脚,将李明华推到前边,下巴搁在她的肩头向前点了点。 “喏,看。” 李明华看向前方,池水边立了一架秋千。 “你这几天就忙这个啊。”她笑了笑,摇摇头。 李明琪推着她上前:“我看院子里很多东西都坏掉了,也没有时间修理,我就把这个秋千修起来,正好明冉不在,要不然轮不到你玩,她在家,你只有看的份儿,现在好了,只有我们两个。” 李明华看着这架高高的秋千。 “我让人做的,比我们以前做的好得多。”李明琪附在她耳边低语,“大小姐那边的人哦。” 剑南道大小姐用的人都是能工巧匠,做出来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 李明华伸手扶着秋千。 “你试试。”李明琪笑道,“可以荡到水面上,有点吓人呢,你敢不敢?” 李明华瞥了她一眼:“我连明冉都不如吗?” 说罢双手握住绳子双脚站了上去。 李明琪伸手用力一推,李明华借力荡了起来,越荡越高,果然荡到了水面上,李明琪仰头看咯咯笑。 “你下次穿个披巾。”她说道,“就像飞天的仙子一样啦。” 李明华荡的高高,可以俯瞰整个花园,夏日高处的风也似乎变得凉爽,她的脸上浮现笑容,她的确很久没有玩秋千了,以前明冉和明琪总要争抢,她当姐姐的就干脆不玩。 其实她很喜欢荡秋千。 有时候趁着夜里明冉明琪都睡了,她才带着丫头来玩一玩。 现在家里只有她了,反而没想起来玩这个。 哪有心情玩乐啊。 李明华在秋千上看到一个婢女低着头疾步而来。 “大小姐,大小姐。”她唤道,“知府大人来了。” 知府吗?李明华将身子压下,放慢速度 李明琪仰起头道:“明华,你玩吧,我去看看。” 李明华稳住了身子,是哦,这个婢女喊的是大小姐 “阿月。”李明琪对婢女道,“你来推明华小姐玩秋千。” 婢女阿月应声是,袅袅的站过来。 李明华站在秋千上道:“我跟你一起去吧。” 李明琪回头一笑:“你我姐妹,谁去都一样。回头我告诉你什么事。” 婢女阿月腰身轻摆推动了秋千,李明华再次高高的荡起。 “明华小姐,你的秋千荡的真好啊。”婢女阿月合手仰头赞叹。 第三十八章 江陵府的大小姐 李明华荡到最高处。 她看着李明琪穿过小径走出去,花园外有两个婢女迎来。 她荡回去,再用力荡起来。 她看到李明琪戴上幂篱,幂上垂下轻纱薄巾罩住了全身。 她慢慢的荡下去,看着李明琪像仙子一般飘飘而去。 为了避免李明琪被认出来,借口扶助民众家仆婢女都送去了庄上,现在家里用的人都是她从太原府带来的。 在家里她已经不需要遮盖容貌,人人都唤她大小姐。 但知府大人面前江陵府民众面前要遮盖,李大小姐江陵府的人不熟悉不认识,李明琪是在这里长大的。 “这就是李奉安的女儿,剑南道大小姐啊?” 一个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还没有我美呢,怎么称仙了?” 站在秋千上荡起的李明华抬头,看到池边大树上站着锦绣华服的向虬髯。 李明华荡下去,低头看原本在秋千下的婢女已经倒下昏睡了。 “不过这位大小姐,果然很大啊。”向虬髯道,手扶着鬓边半开的花,看荡起的李明华,“她一进门,我连家都进不来了。” 李明华道:“进不来不对吗?这又不是你家。” 向虬髯自从不知道在哪里受了伤回来后,就一直留在江陵府,有时候跑去土蝗或者周岩的那里,但用不了多久就因为违反军纪被周岩赶走,更多的时候是招摇过市呼朋唤友饮酒作乐,被官府抓了两三次。 江陵府内不许游侠儿聚众闹事。 不管是被赶走还是被抓起来,销声匿迹一段,他就又出来了。 他偶尔来李宅,不用李明华招待,自己招待自己吃住,李明华也不管他。 向虬髯道:“看来也不是你家了。” 李明华道:“我姓李。” 向虬髯拿下花在鼻子前嗅了嗅:“李?李家这么多人,世人知道谁,李家就是谁的。” 李明华高高荡起,前方是高高的天空,脚下是水波粼粼:“不管李家是谁的,我李明华都是李明华。” 向虬髯将手里的花砸向她:“李明华现在连家门都出不去了吧!” “这种事明华小姐说过怎么处置。” 胡知府看着坐在面前的女子,恭敬说道。 “但凡此等逃兵,我们不杀,只罚,罚去做劳役。” 旁边站着一个将官,道:“只是此次抓到的人多,浙西那边连下我们三城,动摇了军心,只罚他们,不知道能不能起到警戒,所以来问一问明” 这个厅内只坐着一位小姐,她不着武装不配兵器亭亭袅袅,小衫飞蝶长裙百褶,轻纱罩住全身,像轻烟又像云雾,一眼看过去,不由屏住了呼吸,唯恐吹散了。 她不是明华小姐,她是李奉安的女儿,李明玉的亲姐,李家的大小姐。 将官肃立了身子:“大小姐,您看怎么处置?” “浙西那边攻势凶猛,是因为淮南道我夫项南”李明琪道,“连夺叛军三城,所以叛军想要从江南道对淮南道突袭围攻,我们江南道一定要守住,因为守住的不只是江南道,还有淮南道,还有更远处的京城。” 胡知府和将官点点头,江南道此时此刻的确很重要。 李明琪道:“这个时候的逃兵不能都杀,也不能不杀,受叛军蛊惑逃而作乱的当杀,否则易乱军心,这个时候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不小心。” 将官应声是:“大小姐说得对。” 胡知府看看二人,松口气:“那就按大小姐说的办。” 二人要告辞,李明琪站起来:“我亲自去看看吧。” 胡知府忙道:“大小姐千金之躯” 跟在李明琪身边的婢女含笑道:“乱世之中哪有什么千金之躯,只有为国为民当捐之躯,大小姐的弟弟,大小姐的丈夫都在领兵作战,大小姐自然也是。” 李明琪道:“休要多言,胡大人和白将军亦是如此,岂会不知?” 胡知府和将官便哈哈一笑,是啊,这位大小姐是什么人?李家随便一个小姐都能领兵呢,大小姐岂是闺中安坐之人?再不多言一左一右伸手做请:“大小姐。” 李明琪施然走出去。 门外有兵马等候,车驾备好,侍立的婢女也都和李明琪一般打扮,念儿戴着面纱陪同李明琪坐进车里,马车粼粼向前,前后亲兵,左右有胡知府将官骑马跟随,街上顿时民众涌涌。 “是李大小姐。” “李大小姐要去哪里?” “肯定是去军营,胡知府和白将军都陪着呢。” “快让我看看,真的跟仙人一样。” “仙人也敢去军营啊” “当然敢,李大小姐可是李奉安的亲女。” “那这是战神杀仙!” “是啊,楚国夫人不是也是仙人下凡吗?她多厉害。” “那李大小姐自然也一般厉害。” “还有,现在淮南道那边是白袍军领兵,白袍军是谁?是李大小姐的夫婿。” “啊呀,那岂不是夫妻同心其利断金?我们江南道有什么事,淮南道必然相助。” 街上男女老少对着马车里端坐的人影摇手欢呼大小姐。 念儿坐在车里,摘下面纱满脸欢喜,又像太原府当初那样,而且没有像在太原府那么辛苦,小姐只要打出旗号,一切就都有了。 还是在家好啊。 “不管在哪里,只要我是大小姐就好。”李明琪道,瞪了念儿一眼,“把面纱戴上,要不你就永远别出现在人前了。” 被关在家里,那就尝不到大小姐的大丫头的风光了,念儿忙将面纱裹在脸上。 李奉景哗啦掀开营帐,营帐外大小姐的呼声顿时涌进来,营帐又哗啦一声放下,遮挡了外边的滚滚嘈杂。 李明琪掀起面纱,正要接过念儿递来的茶水。 “四老爷。”念儿差点把茶杯扔下,按住李明琪的面纱,“你进来怎么不通报?” 李奉景冷冷道:“李家的营帐,我进来通什么报!” 李明琪道:“四叔,你怎么来这里了?” “我一直在军营,倒是你来这里干什么?”李奉景道,面带嘲讽,“还想指手画脚?再指出一个太原府?” 念儿羞恼喊道:“四老爷,太原府怎么能怪罪我们小姐!” 李明琪对李奉景摆摆小手指:“四叔,话可不要乱说,你骂我没关系,但可不要骂剑南道” “我哪里骂剑南道!”李奉景喝道,话没说完看到,李明琪的小手指指了指自己,又一摊手。 她虽然没说话,李奉景明白她的意思,在太原府的是李大小姐,说李大小姐搞丢了太原府,无疑是说剑南道丢了太原府,李氏名声有损啊。 他也姓李。 李奉景收回余下的话,甩袖道:“你老老实实的在家里待着就行,这里明华做的有规有矩有条有理,你不要添乱了。” 李明琪道:“是啊,明华把江陵府规整这么好,我们当然要维护好,但我是大小姐,大小姐来了,总不能不出来巡视兵马吧?要不然人家会怀疑,而且我在这里,也让项南看到,有助于我们和淮南道相帮相助,明玉不多给兵马,我们最近就能用的就是项南了。” 李奉景捻着短须没说话,他的女儿多些兵马相助当然是好事。 “四叔。”李明琪斟茶给他,“我就是出来让大家知道我来了,我在这里,其他的事我不用做啊,都是四叔辛苦了,以前你陪我在太原府不能帮明华,现在你回来了,可不能让明华一个人操劳了。” 那当然,明华是他的女儿,亲生的,李奉景神情骄傲,接过茶一饮而尽。 “而且这里是江陵府,跟太原府不一样。”李明琪轻叹,“在那里,四叔受困项家,齐家,还有太原府的上下官员,心有余力不足,现在回到我们家,四叔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顺风顺水畅快淋漓。” 那当然,李奉景眼神泛红,激动又感慨,这是他的家啊,这是他李氏躲一跺脚,抖三抖的地方。 “我们家现在只有你一个大人在。”李明琪合手道,“四叔,你可要尽心尽力的看好啊。” 李奉景将茶杯扔回念儿手里,道:“还用你说,你别添乱就行。” 时不我待,他说罢转身大步走出去,扔下一句。 “我去忙了。” 营帐掀起又落下,帐内重新恢复了安静,李明琪对门口做个鬼脸。 “四老爷真讨厌。”念儿恨恨道,用力捏茶杯,可惜力气小捏不碎,眼珠转了转,“怎么把他赶走呢?” “一个讨厌的人不重要,现在最要紧的不是四老爷。”李明琪手抚了抚衣袖,慢悠悠道,“是江陵府只能有一个李小姐存在。” (明天无更新,不要等哦,假期愉快朋友们。) 第三十八章 江陵府的大小姐 李明华荡到最高处。 她看着李明琪穿过小径走出去,花园外有两个婢女迎来。 她荡回去,再用力荡起来。 她看到李明琪戴上幂篱,幂上垂下轻纱薄巾罩住了全身。 她慢慢的荡下去,看着李明琪像仙子一般飘飘而去。 为了避免李明琪被认出来,借口扶助民众家仆婢女都送去了庄上,现在家里用的人都是她从太原府带来的。 在家里她已经不需要遮盖容貌,人人都唤她大小姐。 但知府大人面前江陵府民众面前要遮盖,李大小姐江陵府的人不熟悉不认识,李明琪是在这里长大的。 “这就是李奉安的女儿,剑南道大小姐啊” 一个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还没有我美呢,怎么称仙了” 站在秋千上荡起的李明华抬头,看到池边大树上站着锦绣华服的向虬髯。 李明华荡下去,低头看原本在秋千下的婢女已经倒下昏睡了。 “不过这位大小姐,果然很大啊。”向虬髯道,手扶着鬓边半开的花,看荡起的李明华,“她一进门,我连家都进不来了。” 李明华道“进不来不对吗这又不是你家。” 向虬髯自从不知道在哪里受了伤回来后,就一直留在江陵府,有时候跑去土蝗或者周岩的那里,但用不了多久就因为违反军纪被周岩赶走,更多的时候是招摇过市呼朋唤友饮酒作乐,被官府抓了两三次。 江陵府内不许游侠儿聚众闹事。 不管是被赶走还是被抓起来,销声匿迹一段,他就又出来了。 他偶尔来李宅,不用李明华招待,自己招待自己吃住,李明华也不管他。 向虬髯道“看来也不是你家了。” 李明华道“我姓李。” 向虬髯拿下花在鼻子前嗅了嗅“李李家这么多人,世人知道谁,李家就是谁的。” 李明华高高荡起,前方是高高的天空,脚下是水波粼粼“不管李家是谁的,我李明华都是李明华。” 向虬髯将手里的花砸向她“李明华现在连家门都出不去了吧” “这种事明华小姐说过怎么处置。” 胡知府看着坐在面前的女子,恭敬说道。 “但凡此等逃兵,我们不杀,只罚,罚去做劳役。” 旁边站着一个将官,道“只是此次抓到的人多,浙西那边连下我们三城,动摇了军心,只罚他们,不知道能不能起到警戒,所以来问一问明” 这个厅内只坐着一位小姐,她不着武装不配兵器亭亭袅袅,小衫飞蝶长裙百褶,轻纱罩住全身,像轻烟又像云雾,一眼看过去,不由屏住了呼吸,唯恐吹散了。 她不是明华小姐,她是李奉安的女儿,李明玉的亲姐,李家的大小姐。 将官肃立了身子“大小姐,您看怎么处置” “浙西那边攻势凶猛,是因为淮南道我夫项南”李明琪道,“连夺叛军三城,所以叛军想要从江南道对淮南道突袭围攻,我们江南道一定要守住,因为守住的不只是江南道,还有淮南道,还有更远处的京城。” 胡知府和将官点点头,江南道此时此刻的确很重要。 李明琪道“这个时候的逃兵不能都杀,也不能不杀,受叛军蛊惑逃而作乱的当杀,否则易乱军心,这个时候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不小心。” 将官应声是“大小姐说得对。” 胡知府看看二人,松口气“那就按大小姐说的办。” 二人要告辞,李明琪站起来“我亲自去看看吧。” 胡知府忙道“大小姐千金之躯” 跟在李明琪身边的婢女含笑道“乱世之中哪有什么千金之躯,只有为国为民当捐之躯,大小姐的弟弟,大小姐的丈夫都在领兵作战,大小姐自然也是。” 李明琪道“休要多言,胡大人和白将军亦是如此,岂会不知” 胡知府和将官便哈哈一笑,是啊,这位大小姐是什么人李家随便一个小姐都能领兵呢,大小姐岂是闺中安坐之人再不多言一左一右伸手做请“大小姐。” 李明琪施然走出去。 门外有兵马等候,车驾备好,侍立的婢女也都和李明琪一般打扮,念儿戴着面纱陪同李明琪坐进车里,马车粼粼向前,前后亲兵,左右有胡知府将官骑马跟随,街上顿时民众涌涌。 “是李大小姐。” “李大小姐要去哪里” “肯定是去军营,胡知府和白将军都陪着呢。” “快让我看看,真的跟仙人一样。” “仙人也敢去军营啊” “当然敢,李大小姐可是李奉安的亲女。” “那这是战神杀仙” “是啊,楚国夫人不是也是仙人下凡吗她多厉害。” “那李大小姐自然也一般厉害。” “还有,现在淮南道那边是白袍军领兵,白袍军是谁是李大小姐的夫婿。” “啊呀,那岂不是夫妻同心其利断金我们江南道有什么事,淮南道必然相助。” 街上男女老少对着马车里端坐的人影摇手欢呼大小姐。 念儿坐在车里,摘下面纱满脸欢喜,又像太原府当初那样,而且没有像在太原府那么辛苦,小姐只要打出旗号,一切就都有了。 还是在家好啊。 “不管在哪里,只要我是大小姐就好。”李明琪道,瞪了念儿一眼,“把面纱戴上,要不你就永远别出现在人前了。” 被关在家里,那就尝不到大小姐的大丫头的风光了,念儿忙将面纱裹在脸上。 李奉景哗啦掀开营帐,营帐外大小姐的呼声顿时涌进来,营帐又哗啦一声放下,遮挡了外边的滚滚嘈杂。 李明琪掀起面纱,正要接过念儿递来的茶水。 “四老爷。”念儿差点把茶杯扔下,按住李明琪的面纱,“你进来怎么不通报” 李奉景冷冷道“李家的营帐,我进来通什么报” 李明琪道“四叔,你怎么来这里了” “我一直在军营,倒是你来这里干什么”李奉景道,面带嘲讽,“还想指手画脚再指出一个太原府” 念儿羞恼喊道“四老爷,太原府怎么能怪罪我们小姐” 李明琪对李奉景摆摆小手指“四叔,话可不要乱说,你骂我没关系,但可不要骂剑南道” “我哪里骂剑南道”李奉景喝道,话没说完看到,李明琪的小手指指了指自己,又一摊手。 她虽然没说话,李奉景明白她的意思,在太原府的是李大小姐,说李大小姐搞丢了太原府,无疑是说剑南道丢了太原府,李氏名声有损啊。 他也姓李。 李奉景收回余下的话,甩袖道“你老老实实的在家里待着就行,这里明华做的有规有矩有条有理,你不要添乱了。” 李明琪道“是啊,明华把江陵府规整这么好,我们当然要维护好,但我是大小姐,大小姐来了,总不能不出来巡视兵马吧要不然人家会怀疑,而且我在这里,也让项南看到,有助于我们和淮南道相帮相助,明玉不多给兵马,我们最近就能用的就是项南了。” 李奉景捻着短须没说话,他的女儿多些兵马相助当然是好事。 “四叔。”李明琪斟茶给他,“我就是出来让大家知道我来了,我在这里,其他的事我不用做啊,都是四叔辛苦了,以前你陪我在太原府不能帮明华,现在你回来了,可不能让明华一个人操劳了。” 那当然,明华是他的女儿,亲生的,李奉景神情骄傲,接过茶一饮而尽。 “而且这里是江陵府,跟太原府不一样。”李明琪轻叹,“在那里,四叔受困项家,齐家,还有太原府的上下官员,心有余力不足,现在回到我们家,四叔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顺风顺水畅快淋漓。” 那当然,李奉景眼神泛红,激动又感慨,这是他的家啊,这是他李氏躲一跺脚,抖三抖的地方。 “我们家现在只有你一个大人在。”李明琪合手道,“四叔,你可要尽心尽力的看好啊。” 李奉景将茶杯扔回念儿手里,道“还用你说,你别添乱就行。” 时不我待,他说罢转身大步走出去,扔下一句。 “我去忙了。” 营帐掀起又落下,帐内重新恢复了安静,李明琪对门口做个鬼脸。 “四老爷真讨厌。”念儿恨恨道,用力捏茶杯,可惜力气小捏不碎,眼珠转了转,“怎么把他赶走呢” “一个讨厌的人不重要,现在最要紧的不是四老爷。”李明琪手抚了抚衣袖,慢悠悠道,“是江陵府只能有一个李小姐存在。” 明天无更新,不要等哦,假期愉快朋友们。 第三十九章 姐妹同心 李大小姐的车马频繁的穿行在街上。 兵马将官也常奔走李宅,除此之外,还有信兵背着李字的大旗往淮南道去 “李大小姐给淮南道的项卫率写信呢。”街上的民众很快得到了消息,“请他相助,守好淮南道也要守好江南道,两道休戚相关。” 淮南道和江陵府一直有来往,当初江陵府被叛军围城,胡知府向四方求援,淮南道楚国夫人派了援兵来,现在还有一支楚军在江南道跟叛军作战守城呢。 但那只是卫道之交,靠的是大夏同袍之义,这个世道,官员兵将之间的义气可不怎么可靠,近了说,有些将官表面上你好我好,私下带着人抢地盘抢粮草,远了说,麟州大战,项都督前方迎战,在后方协助的东南道兵马说跑就跑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淮南道来了项南,李大小姐来了江陵府,夫妻是一家人,那淮南道和江陵府也是一家了。 同袍朋友可以无情无义,一家人就不会了,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 江陵府如果有难,当丈夫怎能坐视不顾?江陵府无忧了,所以尽管兵马奔走频繁,民众们反而放松下来。 李宅里的气氛却有些紧张,这一次又来了一群兵马,没有在门外等候,而是直接冲了进去。 “让明华小姐出来!” “这件事给我们个交代!” “什么?大小姐做主?” “那让大小姐出来!” 这些兵马气势汹汹,不像剑南道兵马那般威武严整,如果不是身上穿着兵袍就像一群乱匪,他们手中举着旗帜,纵然这些旗帜快要戳到守卫们的脸上,大家还是没敢阻拦或者拿下。 那旗帜上只有一个字,楚。 他们扛着这个楚字旗冲进了李宅,直到李明华出来呵斥让将官进来说话,一群兵马退出来一半,另外的一半除了一个将官,余下都是亲兵。 “我土蝗现在,手下,五千人。” 李明琪回来进门时,就听到那个将官大声说,他长得其貌不扬,坐在椅子上歪歪扭扭,一看就不知礼仪,身后站了两排卫兵。 李家的大厅被占去了一半,他们身上手中都有兵器,军旗也和人一般高。 “我这么大的将官,身边有几十个亲卫,不是很正常吗?有什么不合规矩的?” 无赖的理直气壮,李明琪抿嘴一笑。 坐在另一边的李明华没有笑,道:“你就算手下五千人都当你的护卫也合规矩,但闯入我家私宅,你有什么规矩?” 土蝗一拍桌子:“私宅?明华小姐不是私人,是对江陵府江南道兵马下令的人,所在之处就不能算是私宅。” 李明琪看出来了,这个土蝗气势汹汹拍桌子瞪眼,但眼神里没有对李明华的怒意,而李明华脸色沉沉对他呵斥,眼神里也没有半点畏惧他们应该很熟悉对方。 “如今下令的人是我。”她说道,“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念儿也忙喊:“大小姐来了。” 李明华站起来,土蝗原本坐着,看到李明华站起来,不情不愿的也站起来。 “大小姐,你下令让我们调守怀玉山?”他径直开口,“怀玉山那边可用不着那么多兵力,抚川那边可正要紧呢,我们这一调走,东南这边就难保了。” 李明琪道:“东南怎会难保?东南还有东南道呢。” “东南道又不是江南道。”土蝗喊道,瞪眼看着这个罩在幂篱中大小姐,“你是剑南道大小姐?你爹就是那个特别厉害的大都督?你到底会不会打仗?” 李明华喝道:“住口。” 土蝗撇撇嘴,没有再说话。 “你既然是有五千手下的将官,就知道军令如山,你不仅不守军令,竟然还敢来质问咆哮?我不与你说。”李明华道,“让周都尉来。” 土蝗哼了声:“周都尉就周都尉,我去请。” 说罢甩袖向外走,嘴里还嘀嘀咕咕。 “不跟我说,跟周石头说,道理难道就不是道理了?周石头可没有我这般好脾气。” 哗啦啦的一群人扛着旗离开了,李明琪转过身目送,不急不恼。 “这就是楚国夫人的兵马啊,的确威武不凡。”她的声音还带着笑意,转头又看李明华,“他们很听明华你的话啊。” “当初一起解困江陵府围城,共苦患难。”李明华道,不再多提这个,看李明琪,“最近你调动了很多兵马?” 李明琪道声是啊,向厅内走去,道:“最近跟先前又不同了,安康山这一败京城,其他的叛军都疯了一样,哪里都告急,胡大人和将军们询问我,大家商议过后,重新布防了。” 说罢回头。 “明华,这些事没有告诉你,你不会生气吧?” “主要是四叔也在操劳这些,他想让你多休息,不要费心这些事。” 李明华道:“你不告诉我,我不生气,但这些布防调动不合理的话,我会生气。” 李明琪道:“不合理吗?是大家一起商定的,怎么” 李明华走到厅内舆图前,端详一刻道:“怀玉山易守难攻,叛军也不会自寻烦恼,抚川这里比怀玉山要危急的多,这个调动的确不合理。” 李明琪走过来,伸手指了指,道:“但怀玉山对我们东边防线很重要,有了这里,我们就可以从东北南三面对叛军合围。” 她转过来拉住李明华,掀起面纱,双眼亮亮甜甜一笑。 “北边有项南呢,你知道他吧?他现在可厉害了,楚国夫人把淮南道都交给他了。” 楚国夫人把淮南道交给项南,在江南道也早就传开了,兵民私下也都说项南厉害,但这个厉害的意思,跟李明琪说的,还是不太一样 自己姐妹,而且,这个项南也不是李明琪真的夫婿,李明华不提这个。 “但抚川危险。”她道,“江南道东南这边要被啃去一大块。” 李明琪的手按在她的手上,挽着她的胳膊:“但这边危险,东南道那边也就危险了,东南道必然要出兵。” 李明华皱眉看她:“你想要东南道出兵?这岂不是割自己的迫别人,损人不利已?” 李明琪摇着她的胳膊,凑近她耳边低声道:“只要东南道出兵,我们就和淮南道一起出兵,前后夹击,围剿安德忠。” 李明华哦了声,看着舆图沉吟。 “明华,你觉得怎么样?”李明琪问,“四叔也知道的。” 李明华道:“我不是很懂打仗,我要问问大家。” 李明琪捧着脸眼巴巴:“明华是觉得我也不会打仗咯?是不相信我?” 这种熟悉的姿态,李明华伸手捏了她的脸:“别做这种姿态了,这时候撒娇没用,这可不是谁多吃一个点心,多要一件新衣服新首饰,这是关系数千数万兵将民众生死的事。” 李明琪抱住她胳膊笑道:“我知道,所以我们姐妹小心谨慎,同心协力,守好我们的家。” 她将头贴在李明华的肩头,声音幽幽。 “我以为我再也回不了家了,明华,在外边真的跟在家里不一样。” 就像肩头爬上一只小猫,再硬的骨头都忍不住酥软,李明华轻叹一声,伸手拍抚她:“别怕,我们的家不会有事的。” 李明琪将她抱紧,姐妹二人在舆图前相拥一刻。 “我这就去军营,让他们召集各路将军来。”李明琪起身,笑吟吟道,“明华,你跟楚军那边熟悉,你去请他们主将,然后你们一起过来。” 李明华点点头说声好。 李明琪重新带好面纱:“那我这就去,你也尽快出门。” 李明华点头:“我知道。” 李明琪对她摆摆手,在念儿的陪同下走出去。 “大小姐,你刚回来又要出去,还没歇息呢。” “歇息什么,大家都忙的很,我现在还有明华帮忙,先前明华可是只有一个人。” “是,明华小姐真不容易。” 李明华站在厅内,听着主仆二人的碎碎念看着她们走远,不由笑了笑,念儿这丫头一点也没变,明琪至少学会装不娇气了。 “明华小姐。”婢女阿月走过来施礼,“您要出门吗?奴婢伺候你更衣。” 李明华看她一眼,嗯了声,转身向内走去,阿月在后低头跟随。 马车晃动,帘外嘈杂喧闹依旧,喊大小姐的声音此起彼伏,很快马车驶出了城池。 念儿将帘子忙忙的压好,眼睛闪闪亮。 “小姐,都准备好了吧?”她压低声音问。 “准备好了,只要她一骑马一出城,兵马就会将她绑住,直接往山南道去。”李明琪看着小手指,懒懒道,“这有什么可准备的,大小姐一句话,房子都能搬,更何况搬一个人。” 念儿高兴的抚掌:“太好了,终于把这个讨厌的明华小姐送走了。” “她不讨厌,她挺厉害的啊。”李明琪道,“这么厉害,到剑南道,到明玉身边,去帮忙不是更合适?” 念儿笑嘻嘻的点头:“是呀是呀,大小姐考虑的真周到。” 她从车上拿出茶壶点心一一的摆开。 “还好我准备了吃的,小姐这么辛苦,到家还没喝口水。” 李明琪捏起一块点心:“等事情做完了,家里的厨子先从庄子上接回来。” 念儿也塞着点心呜呜的点头,咽下去:“对嘛,大小姐也可以吃家里的饭菜嘛。” 剑南道厨子做的饭她都要吃吐了。 主仆二人边吃边低声说笑,忽的李明琪皱了皱眉眉头:“外边的兵马似乎多了?” 念儿含糊道:“最近不太平,多些兵马守护小姐嘛。” 李明琪道声不对,伸手掀起帘子,面纱后的声音惊讶:“这是去哪里?”又看车边一个护卫,“你是谁?” 外边的路不是去军营,这个护卫也不是她日常的亲兵。 那陌生的护卫转过头,陌生的脸肃重:“大小姐,末将奉命送您回山南道与都督团聚。” 念儿一口噎住张口瞪眼喘不过气,李明琪的声音在耳边炸裂。 “大胆!你们奉谁的命?” “我们奉明华小姐之命。” (明天返程一天,没有更新哦别等,假期继续愉快) 第四十章 李明华的江陵府 车马停下,但李明琪被兵马围住。 念儿流着泪拍打胸口,她刚才差点噎死。 两边的车帘被李明琪掀开,听到将官首领的回答,她拔高的声音又落下来,发出笑声。 “真是巧啊。”她说道,“江陵府今天剑南道卫军中竟然有两个人下了命令啊。” 她去军营召集将官们会谈,她让李明华去请楚军的将官。 李明华出门肯定带兵马,她的命令是这些兵马将李明华塞上车,离开江陵府去山南道。 李明华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被装车上了。 没想到她也被围住了。 “我这个姐姐现在学会骗人了。”李明琪轻叹一口气,“临出门前还姐妹情深的,我是半点也没看出来她竟然要这样对我。” 将官对姐妹情意不做评价。 念儿听到是奉李明华的命令,也不害怕了尖声喊:“你们是不是疯了?这是大小姐,听什么明华小姐之命?” 李明琪隔着面纱看这个将官,问:“你知道,我是谁吧?” 难道李明华把她的真实身份告诉这些人了? 要是这样的话,她更不怕了,李明华敢这样做,是坏了李家大事!更会影响到明玉,李明华这辈子别想再出来见人了。 将官道:“您是明楼小姐,末将知道。” 知道?那就是说李明华没有这样做? 李明琪柔声道:“你既然知道我是明楼小姐,你身为剑南道卫军,怎能听明华小姐的?” 将官施礼:“大小姐,明华小姐有大都督下发的鱼符,鱼符之令,便是大都督军令,末将不能违背。” 鱼符。 李明琪心中一慌,李明华竟然有鱼符!又恨,李明华竟然没有告诉她!真是太卑鄙了! “但是,就连明玉,他也不会对我下令。”她站起身来,既然道理讲不了,那就只能靠硬来了,“马上给我掉头回去,我要派人亲自去见明玉。” 她才起身,身子便摇晃跌回去,原来那将官也下了令,马车向前走去。 “明楼小姐,请坐好。”他说道,“我们要立刻去往山南道。” 念儿尖叫一声从车上跳下来:“你们敢!你们” 她的话没说完,将官将手中的刀一挥,念儿软软倒地。 李明琪坐在车里手掩住了嘴,没有让惊叫喊出来那将官不是杀了念儿,只是用刀鞘戳了念儿的脖颈后。 一个卫兵上前将念儿抱起来放回车上。 李明琪没敢跳下来,她是大小姐,她不能被这些卫兵用刀敲晕! “我的东西都没拿呢。”她坐正身子看着这位将官,咬着下唇委屈道,“我什么都没带。” 将官施礼道:“大小姐不用担心,大小姐的东西都会送来,还有足够的钱粮。” 李明琪看着这将官,看着四周森严的兵马,再看晕倒在车上的念儿,她咬牙伸手将帘子扯下来。 好你个李明华! 好你个李明华! 李明琪咬牙切齿,嘴角又一扁,眼泪流下来。 这都是因为李明华知道她不是真的李明楼,所以才敢这样。 如果是真的李明楼,她敢吗! 李明华,欺负人! 马车疾驰,幔帐垂帘摇动,马车四角缀着的水晶风铃轻响。 “明华!出什么事了?” 马蹄疾驰,李奉景奔来这边的军营跳下马,看着虽然让开一条路,但明显呈合围阵的兵马,一层熟悉,是从太原府来的剑南道兵马,一层不熟,是江陵府这边的兵马。 再远处还有一群兵马站着,与这边凝重不同,他们阵型散乱,扛着旗抱着胳膊踮着脚指指点点低声说笑。 李明华站在围阵中,手中握着一枚鱼符。 李奉景扑过去拉着明华左右看:“你没事吧?” “爹,我没事。”李明华说道,将鱼符收起来,看四周围着的兵马,“都下去吧。” 不管是太原府来的还是江陵府原本的卫兵,齐声应诺,列队而散。 旁边的兵马发出遗憾的哄声“怎么没打起来”,没有热闹看,也跟着一哄而散。 李明华进了营帐,给李奉景说了经过:“她下令把我送去山南道,我拿出了鱼符,制住了这些卫兵。” 李奉景气的跳脚:“这个死丫头!是不是疯了!” “她不是疯了。”李明华道,“她是贪心,想要独占江陵府。” “这江陵府是明华你用性命守下来的,她也真敢啊!”李奉景更怒,“我以为她说回江陵府是想家了,原来打的这个主意!” “她有什么不敢的,爹,两三年不见,她不是小孩子。”李明华笑道,“我也不是,你们一来,我就知道她想干什么了。” 李奉景看着女儿惭愧:“都怪爹思乡心切,被这死丫头蛊惑了,还好明华你早有提防。” 李明华道:“我把她送去山南道,现在应该出了江陵府了。” 李奉景抚掌大笑好好好,但又不安:“那送回山南道,岂不是让明玉知道” 当初之所以让李明琪代替李明楼,就是为了不让李明玉担心,剑南道那边都瞒着呢! 普通的兵将不认识李明楼,山南道那些将官总有认识的,而且,听到姐姐回来,李明玉就算在麟州自己来不了,也会让亲信来,说不定还要把李明楼接麟州去 李明华笑了,李明楼当初真选对了,她这个爹真好骗啊,都这么久了,还对这一场闹剧信以为真。 “爹,明玉应该早就知道明楼在哪里。” 李奉景大惊:“怎么会?” 李明华道:“爹,明楼出事明玉最关切,不惜千里奔来,那明楼又怎会欺瞒明玉呢?明楼这一走已经三年多了,你以为明琪和你真能骗过他啊,明玉是谁啊,你真当他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啊。” 李奉景神情复杂,这些年他不是没想过这些,但日子过的挺好,他就不太想想 “那项云也知道明玉知道?”他没底气的问。 她这个父亲不是什么坏人,有些小聪明有些自欺欺人的小迂腐,李明华道:“是啊,项云肯定知道明玉知道。” 项云更不是小孩子啊,李明玉怎能骗过他。 李奉景恼羞一甩袖子:“那我们这一场戏是演给谁看的!笑话吗!” “给需要看的人看的。”李明华道,“既然这场戏谁都不揭穿,那就是有必要,爹,你不用自责,也不用羞恼。” 李奉景长叹一口气。 “我给明玉写信说了,把大小姐送回山南道,我的理由是姐弟当团聚,大小姐还是回剑南道的好。”李明华道,“至于其他的,就不用我们费心了,这戏要怎么演,明玉,或者其他人,自有安排。” 李奉景也不想想这些,既然明华都安排好了,他丢下那些感叹羞恼,精神振奋起来:“对,我们就守好江陵府,现在明琪送走了,我们就再没有麻烦了,明华,你放心有我在,你不是一个人了,我们” 他的话没说完,被李明华打断。 她道:“爹,你也要去山南道。” 李奉景一愣:“我?我为什么要去?既然明玉他们什么知道,我就不用去继续做戏了” 李明华喊了声爹:“你还不知道吧?三伯父被韩旭关进大牢了。” 李奉景神情惊讶,他还真不知道,太原府这边虽然跟剑南道啊山南道啊有来往,但间隔很长,而且最近这几个月战事紧张,消息就几乎是断了 “那我就更不能去了。”他道,“韩旭这么凶,明玉都不敢怎么样他,我去了,他不是把我也抓起来啊。” 李明华笑了:“韩旭不是凶,是有理,三伯父错在先,被抓住了把柄。” 她将那边的事简单讲了,告诉李奉景,李奉耀被抓是自己找的麻烦。 “爹,你跟三伯父不同,你一向谨慎。” 那是因为李奉耀他们横行霸道习惯了,李奉景捻须感叹,不想他这个庶子,做事要考虑很多。 但去山南道,那里还有李奉常,李老夫人 他去了,岂不是又要过以前的日子?哪有自己当家做主威风 “爹,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李明华拉着他的胳膊,道,“三伯父被抓了,剑南道就空出来了。” 李奉景心跳一停,呼吸一顿。 “但,还有你二伯父” 李明华道:“二伯父是咱们家的当家人,韩旭一心握住剑南道,怎能让他得权?” “剑南道都督毕竟姓李,李家人相帮相助天经地义。”李奉景接过话,“所以,我这个庶子身份就最合适。” 又姓李,是李明玉的长辈,但是庶子,又是最小的,没有什么底气,所以能堵住李明玉的嘴,也能让韩旭掌控在手里 李明华摇了摇他的胳膊:“娘,我和弟弟这辈子的好日子,就靠爹爹你了。” 李奉景哈哈一声大笑,振袖阔步:“我去也。” 太原府剑南道的卫兵趁着夜色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江陵府,李奉景亲自带队,队伍中有几辆车,装着李明琪的衣物以及婢女们。 李明华要做的就是找个机会对民众说一声,大都督想念姐姐,接回去了就可以了。 李明琪来这里时日还短,走了不会有什么影响,只要剑南道的兵马在就行。 李明华裹着披风目送渐渐消失在暮色里的车队。 父亲说的没错,这江陵府是她舍命守住的,姐妹当然不能分享。 父亲也不能。 她也长大了,她是李明华,是她自己,而不仅仅是谁的姐妹,谁的女儿,谁的妻子 一颗石子打在她的背上,李明华有些恼怒的回头,看着夜色中似乎从地下冒出来的向虬髯:“干吗?” “干吗?”向虬髯道,从腰里拿出扇子摇啊摇,“说谢谢啊,要不是我帮你用兵符传递消息,你能这么顺利自己逃脱,又把人绑走?” 李明华从善如流道:“谢谢。” 向虬髯将扇子一拍:“大恩不用言谢,给点钱吧。” 李明华问:“你还有需要用钱的时候?” 向虬髯轻轻抚摸自己的脸:“在这江陵府江南道,我有这张脸,当然不用花钱。” 李明华不理会他的自得,问:“你要走了?” 向虬髯道:“看到你能当家做主了,不会被人欺负了,我就放心了,也该走了。” 李明华瞥他一眼:“我看你是伤养好了,迫不及待去再添些新的来。” “山水有相逢,就此作别。”向虬髯将扇子抛过来,转身大步而去,“钱我自己去拿了。” 李明华接住扇子,要扔在地上,迟疑一下又握在手里慢慢的放在腰间,她转身向另一边走去,这边亲兵牵马,红装配刀剑的婢女们迎上。 李明华上马,一甩鞭子,马儿在夜里疾驰,身后兵马侍女涌涌跟随。 “果然如小姐所料。”收到消息的元吉对李明楼道,“明华小姐自会处置。” 李明楼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笑了笑:“都不是小孩子了,手里拿的也不是以前吃穿用度这些东西。” 吃穿用度让让无所谓,但有些东西,握住了就不能让。 (朋友们,我想死你们了!!!!!!!!!!!!!!!!!!!!!!!!!!!) 第四十一章 武鸦儿在做什么 李明楼既然说过李明华会自己处置,所以没有阻止李明琪和李奉景回江陵府,现在李明华处置了,她也不会阻止。 “给明玉公子怎么交代?”元吉问,毕竟对李家人来说明玉公子还不知道大小姐不见了。 李明楼笑了:“元吉叔,让明玉不用装了,李家的人除了不想知道的,都知道。” 元吉一笑。 是啊,大小姐突然消失了,三年多无声无息,李明玉就算三年前是小孩子,现在总归不是了,不可能对这件事毫无察觉毫不关心。 “项云是认为我们藏起来了。”他道,“家里人自然也这样想。” 藏起来是人,不是李大小姐的名号,对大家的利益没有什么影响,大家也自然乐意装作不知道。 “给明玉写封信说一声。”李明楼道,“让他” 元吉等候她的吩咐,李明楼却对他一笑。 “让他看着办。”她说道。 明玉不是小孩子了,她也不是无所不能,不能总是安排他做事。 元吉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我知道了。” 李明楼放下家里的事,问京城最近怎么样。 “京城叛军余孽清查的差不多了,还有被叛军收买的探子,我们在试着先收买过来。”元吉道,“太原府安庆忠已经和安康山汇合了,淮南道因为项南坚守,安德忠把兵力都调动向东南道那边去了。” 也就是说,京城暂时安全了。 “把武夫人和金桔他们接过来吧。”李明楼道,脸上浮现笑,“赶在入秋之前,让他们母子见上面。” 也是不容易,接母亲接了三年多了,还没见上面。 不过,总好过永远见不上一面。 李明楼兴致勃勃:“我给他写封信” 元吉忙拦道:“等接来了再写也不迟啊,还不知道那边的情况,从窦县到京城路途时间也不确定,还是等武夫人来了,再给他说,让他仔细的安排好河北道的事,也可以多待些时候。” 李明楼捏着笔哦了声:“元吉叔你说得对。”但下一刻再次兴致勃勃,“那我问问他现在在做什么。” 元吉更不解:“不是刚写过?” 武鸦儿来了,走了,刚走,李明楼让信兵去问了一次话,然后又写了一封信。 那封信还没回信呢! 李明楼坐正身子:“这么久都没回信,是不是河北道有什么事?我先问问,如果真有事,武夫人的事再考虑怎么安排合适,免得他急着来又脱不开身。” 这样啊,小姐说的话,元吉当然相信,只是觉得没必要吧 河北道能有什么事? 安康山跑了,史朝也跑了,河北道内任他们驰骋。 烈阳炙烤着大地,疾驰的兵马敲打在地面上,尘烟腾腾。 军营前卫兵肃立,但内里没有往日的凝重,一群群卫兵挤在一间间营帐外,你推我我推你,你踩我我压你肩头,不断的响起喊声笑声。 “下一个谁?” “别挤,是我们先来的!” “你这身新衣服哪里偷来的?” “谁借我两把刀?” “你小子,要把所有的兵器都挂身上吗?” 新来的兵马们跳下马,神情欢喜:“真的是有画师来了吗?”“大都督真的召来了画师,给我们画像寄家书?” 正向那边跑去穿着新兵袍大夏天带着军帽身上披挂的叮当响的一个兵听到了,得意的回答:“当然是真的,找了好多画师呢,每个营都送一个,另外还有写信先生,不过现在画像的多,画像也很慢,要排很久。” 普通的兵士和家人几乎都是不识字的,以往写家信要找会写信的同袍,家人也要找识字的人来读。 写一封看一封家书好难啊。 现在都督找来了画师,让大家画像寄给家人,家书依旧写,但有了画像跟以前是大大的不同了。 透过字看不到亲人,透过画像就能恍若亲见了。 尤其是现在这个乱世征战时候。 他们几乎已经一两年没有寄过家书了 一间营帐外的喧闹忽的静下来,里面有哭声传来 “先生,我又想让我娘看到我,又不想让我娘看到我没了一条胳膊” 这个哭声沙哑,声音依旧可以听出很年轻。 营帐外排队的兵很多,但并没有伤残的兵士,大家都竭力的把自己打扮的光鲜亮丽,狼狈伤残哪里敢让家人看 但这乱世征战,哪有光鲜亮丽。 营帐外一阵沉默,有不少人抬起袖子擦眼泪,里面传来画师苍老的声音:“别哭别哭,你侧身站着,用这只手握着枪,我把你画出来,就看不出你伤了胳膊啦。” 营帐里的哭声一顿:“这样吗?看不出来吗?” “我也不作假,欺骗你的家人,就是遮掩一下,这种悲伤的事还是等团聚了,你亲口告诉他们,现在大家都还活着,就都开开心心的吧。” 营帐里哭声更大了,声音却变得欢喜:“谢谢先生,谢谢先生。” 营帐外一阵躁动,有人哭出声,有人擦泪推身边的同伴:“快去,叫赵成他们来,伤了胳膊,伤了腿,都能画,不要躲了。” 同伴抹着眼泪就跑了。 跑过这边这群兵,这些兵们听到先前的对话眼圈都发红,那位打扮光鲜的兵士也没有再急着向前冲。 他说道:“都督给大家找来画师,说是因为楚国夫人。” 旁边的兵都看过来,楚国夫人吗? “都督与楚国夫人和母亲两地分隔不能相见,为了让都督和夫人都能缓解惦念,楚国夫人就找了画师,经常给都督送来武夫人的各种画像” “都督就想到,他能有母亲的画像,解相思得慰藉,也想让所有兵们的母亲能解相思得慰藉。” “都督说,儿思母不及母思儿十分之一” 他说着捂住脸哭了,抱头向营帐那边跑去。 “我娘肯定想死我了。” 这群兵你看我我看你,将领深吸一口气站直身子道:“都打起精神,把自己最好的穿戴上,去画像,给老爹老娘寄家书!” 兵士们齐声应是。 军营一片喧腾,相州城中的衙门里,却是很安静。 武鸦儿穿着家常袍子,坐在案前,有些无奈的看着屋子里的人:“画师都给你们了,怎么来我这里?” 梁振穿着大都督官袍,头发胡子打理的整整齐齐,哈哈笑:“我们来看看,来看看嘛。” 他在武鸦儿身边坐下,摆出端坐姿态,又觉得不满意,让随从把长刀取来,握在手里:“这样精神多了吧?”又看站在厅中的画师,“你画乌鸦,稍带画画我。”说着嘿嘿笑,“也让我这侄儿媳妇,见见我这大媒人。” 王力站在武鸦儿身后,挺了挺脊背,端起肩头,让胸背显得雄壮:“乌鸦,你这身衣服,是不是太随便了?” 便有一个男人蹭的站过来拍打自己身上的铠甲:“要不要试试我这个。”侧头看画师,“你怎么不动笔?不是让你看过楚国夫人送来的画像,画的都是日常的场景,现在我们在这里说话都可以画下来。” 画师还没说话,面前又冒出一男人,举着一副画像:“你是不是忘记了?我在这里给你举着,你按照这个来”他低头看展在身前的画,又指点,“你到时候把我画成围观的这个人就行,不用太精细。” 画师看着一屋子的人哭笑不得。 坐在正中的武鸦儿笑了。 楚国夫人在他走了没多久就写了信,问他特意跑来京城有什么事,如果是不好当众说的话,就偷偷告诉她。 他一直没有回信,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只是想看看她,在她身边坐一坐。 于是他想,给她画个画像送去。 画像送过去,她能常常看到自己,自己也算是能常常看到她了。 现在河北道安稳了,躲藏的民众们都跑出来了,武鸦儿四处寻找一番,找出了很多会作画的人,干脆送到振武军中,让大家都画像,都送到自己惦记的人身边去。 他本想单独画一个,但现在嘛,既然大家都想要跟他一起入画,想要被楚国夫人看到,武鸦儿对画师点点头,就把这一切都画下来吧。 她是世间的珍宝,被他身边的人喜欢,被更多的人喜欢,他真开心。 第四十二章 李明楼在看什么 李明楼的信才送走四五天,武鸦儿的信就到了。 “算起来,应该是小姐写信的同时。”姜名拎着大包袱,用力的抖,“又是皮毛?这还没入秋呢。” 元吉板着脸:“打开查查。” 姜名抖着包袱迟疑一下:“我也查吗?” 武鸦儿送来的东西,是直接到到李明楼跟前,由方二经手看一下就可以了。 元吉道:“现在河北道收复,京城收复,大小姐的安全至关重要。” 如果大小姐有意外,武鸦儿就能一人得两地,直接跑来接手了。 关系越亲密的,越是能获利最大的,越是最危险的。 姜名惭愧:“小姐没有被迷惑,我反而先放松了警惕,我的本能已经退化了。” 他将包袱抖开,拿出皮裘一根根毛发都仔细的查 元吉翻看信件,信没什么,薄薄一封,他嗅了嗅,没有毒。 “这是,画筒?”方二蹲在一旁指着皮裘里滚出来的长筒。 姜名打开果然是画,笑道:“河北道有钱啊,看来武都督得了不少好东西,不用自己做狗做香,开始送文雅的书画” 他说着展开了画轴,声音戛然而止,低下头俯看,元吉方二也盯着这画像停下动作和说话。 画轴上一群或者坐或者站或者握着刀或者弯弓射箭的男人们也回看他们。 “什么啊”姜名道,“还不如送狗和香呢。” 至少木狗可以扔着玩,香可以让小姐砸着玩,一群男人的画像能干什么?长的还都丑 海棠宫里灯书中的女孩子,微微歪头看向这边。 她看画像的人,画像的人也看她。 他在信上说,我来京城真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 你送来很多画,我常常能看到你。 现在,我送来一副画,想让你能常常看到我。 李明楼低下头,将双手放在脸上,不知道是星光月光还是灯光的让她的情况加重了,手心里的脸,像火烧一样烫。 第四十三章 李明玉在想什么 七月行路,酷热湿闷,念儿将手放在脸上,不仅火烧火烫,一擦都是汗。 看到前方有城池,念儿命令必须进城。 “赶着回家,又不是赶着救人救命,非要大小姐累死在路上吗?” 念儿怒气冲冲对李奉景喊道。 被强行押着离开江陵府,没多久李奉景带着人马跟上来,还是太原府出来的那些人那些车,再次继续行路回家。 李明琪也似乎从来没去过江陵府,也不是被赶出来的,恢复了大小姐的做派。 念儿自然也恢复了大丫头做派。 这也是一种随遇而安吧,遇上这样的人,李奉景又能怎么办,明华说了,虽然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但既然不说穿,就是有不说穿的好处,项家的好处他可以不管,但李家的他不能不管。 李奉景深吸一口气:“怎么会,大小姐既然累了,我们这次就进城歇息一下。” 他对兵将们传达了命令,兵马滚滚向城池方向而去。 这是一座不小的府城,没有受到征战的影响,城池完好,城门内进出的民众也不少,看到一群明显不是河南道卫军的兵马奔来,民众们立刻惊慌的四散而逃,往城里逃的不多,因为知道城门关上了就不会为他们打开 但城门没有关,也没有兵马出来阻拦,守城的兵马都跑上城墙往下边看,却不喝问。 李奉景只能上前自报家门:“我们是剑南道,经过此地去往山南道,已经沿路亮过旗令了。” 他们这么多兵马行路,山贼马匪望风而逃,进入河南道后,竟然没有遇到卫军,远远的也看到过,但不待他们近前,那些卫军就不见了,似乎是跑了或者藏起来了 剑南道的卫军只能自己高声报家门,晃动旗帜,也算是打过招呼了。 没想到遇到城池,守城的兵马还是跑,而且连城门都不关。 听到李奉景的话,城门上的守兵将领问:“你们要入城还是过城?” 李奉景道:“入城,我们要住一晚,我们的兵马多,但必须有一半要跟随进城,因为” 他的话没说完,城门的守将已经摆手:“那你们就进去吧,自己找地方住,我们是不管的。” 不管吃住?还是不管进出?李奉景愣了下,这也太随意了吧?而且还没核查身份呢,只是听说是剑南道卫军 城门上的守兵说了这话就不见了,李奉景一群人倒是在城门前踌躇,四周窥探的民众此时反而大胆些,有几个跑过来施礼打招呼“要住店吗?”“有多少人?”“城里住不下,我们在外边也有地方。”云云的来拉生意。 看到李奉景神情不解,有两个店家笑着让他们尽管进城就是,卫军是不管的。 “那就不怕我们是假的?”李奉景问,做出凶恶的面容,“如果我们是叛军假扮的呢?” 那两个店家笑着施礼:“就是叛军,城门也一样打开,任君随意进,要什么随意拿。” 李奉景愕然,又恼怒呵斥:“这可不像话!” 年长的店家依旧笑:“这位老爷,我们这边四周有东南道江南道淮南道剑南道山南道,现在京城也收复了,如果叛军还能过来,那就是他们都挡不住了,他们都挡不住,我们这里以卵击石又有何用?” 李奉景目瞪口呆:“这是什么道理?” 年轻的店家伸手替他牵马:“这世道,能活着就是道理,老爷,您来我们家住,我们家有豪华的宅院,仆从下人都有,任凭驱使。” 年长的也不跟他抢生意,盯着数千的兵马:“我有一座庄园,可容千人。” 伺候好这老爷和车驾的人,能得到大笔的报酬,但伺候好这数千的人马,报酬更多。 看起来他们都是做惯这些的,李奉景没力气再论是非,带着人进城,又叮嘱兵马们小心别是骗他们的,这里人人都可以为兵,等他们进去了,把他们杀了抢了。 剑南道的兵马分出千人进了城,脚步踏的半座城震动,余下的兵马干脆守在四面城门外,就地扎营,埋锅造饭,甚至还接替了城防 尽管如此,城池的守兵还是躲着不出来,就好像有人替他们守城他们就都去歇着了。 官府里也没有官出来质问,就像不知道城里进了数千的剑南道兵马。 这河南道的城池真是荒唐,李奉景又惊又讶又愤怒,这还算是大夏的卫军吗?这算不算是反叛了?他愤愤不平说古论今讥讽,直到进来送饭菜的店伙计说到了太原府。 “我们这里是兵马不多啊。”他说道,“听说太原府三万多兵马,还有剑南道东南道的兵马在,都亲自去接叛军入城呢,我们可没有去迎叛军。” 他看李奉景,好奇问。 “老爷你们也是剑南道的兵马吗?可知道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奉景被问的面色通红,借口累了赶走了店伙计,躺在床上也睡不着,一会儿骂项家,一会儿骂太原府赵晋,一会儿骂齐家,一会儿又骂李明琪,又想到女儿李明华有胆有识聪慧而欣慰,又想到回到山南道去剑南道做一番功业而激动 李奉景的这些胡思乱想,李明琪都不会有。 她住在这家庄园最好的房间,泡在有羊奶和花瓣的浴池,捡了几口精美的小菜吃,余下的便赏给了念儿。 “小姐,就算生气,也要吃饱饭。”念儿大口吃饭一面劝道。 李明琪坐在一旁,散着头发凝思:“我没生气啊,生气是最没用的事,我才不去做,我在想,接下来怎么办。” 念儿捧着碗抬起头,是啊,李明华知道小姐是假的,所以敢欺负小姐,回山南道家里的人也都知道,那肯定是更要欺负小姐了,念儿愁的啊再次扒拉一口饭,行路的日子真的太苦了。 “我要见明玉。”李明琪捏着手指说道。 念儿噎住了咳了几声咽下去,瞪大眼压低声:“小姐,那就露馅了。” 家里人就算欺负她,但为了欺骗李明玉,还是会捧着她装作大小姐,如果让明玉的知道的话,那就更当不成大小姐了! 李明琪绞着垂下的头发,泡过澡的小脸粉嫩如花,抿了抿嘴角:“我觉得吧” 她觉得,或许明玉早就知道她是假的。 如果明玉知道她是假的,但却不说破,那就是需要她当这个大小姐。 如果明玉不知道 那么多人骗他,她告诉他不骗他,她就跟他亲近,到时候,她会说服明玉让她继续当大小姐。 所以不管明玉知道不知道,她都要亲自见到他,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当大小姐! 李明琪站起来:“我必须先见到明玉。” 念儿抱着碗:“我们怎么见” 她的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走过,似乎听到她们的话,停下来发出咿的一声。 “姐姐要见我?” 是个少年的声音,清亮透彻,像泉水叮咚悦耳。 李明琪和念儿却一瞬间浑身发麻,发出一声尖叫。 带进来的卫兵一多半都围着她的所在,只要她在屋子里掉根筷子喊一声,外边的卫兵能把门窗撞碎扑进来。 更不可能有人能随意接近她的房门。 但现在有人在门外听她们说话,还答话,四周没有半点反应,似乎所有的卫兵都消失了。 李明玉推门进来,对屋子里的主仆二人一笑:“有什么事吗?” 念儿紧紧抱着碗,张大嘴看着站在门口的少年,少年手脚修长,脸如玉石一样莹莹发亮 真好看。 念儿脱口喊:“你是谁!” 她不认得李明玉,那个匆匆来过李家的孩子不是她主子,她也不用记得他。 这是主人要记的事。 李明琪伸手按着心口,樱桃小口张张合合,好久才将眼前的脸和三年前小孩子的脸重合在一起,也喘过一口气来:“明玉,你怎么来了?” 李明玉道:“听到姐姐回家,我当然要来迎接。” 李明琪微微噘嘴:“明华果然告诉你了。”又看着明玉,一语双关,“你是早就知道,还是刚知道啊?” 念儿听不懂他们说的话,抱着碗挪到墙角。 李明玉走过来坐在桌前,笑道:“我早就知道啦。” 李明琪便将头发一甩到身后,在他旁边坐下来,眼睛弯弯的笑道:“果然,我就知道瞒不过明玉。”又问他,“吃过饭了吗?什么时候到的?” 喊念儿滚出去给公子准备饭食。 念儿抱着碗滚出去了,李明玉没有拦她,认真的答:“不饿不饿,刚到刚到。” 李明琪听他说不饿,便吸了吸鼻子,哭起来:“明玉,丢了太原府,你是不是怪我。” 李明玉忙摇头:“姐姐别哭,怎能怪你,太原府那么多人呢。” 李明琪抬手擦泪,手背狠狠的擦过脸,留下一道淤红:“项家与我们离心,齐家跑来跟我们抢利,太原府四分五裂,最后闹成这样,我只能带着人离开。” 李明玉道:“姐姐离开是对的,我们李家不需要以女子的死换节烈之名。” 李明琪擦泪:“我知道,人活着才能更有用,所以我便回江陵府去,想着能帮忙,结果,明华竟然赶我走。” 李明玉道:“姐姐,你不想回家吗?在外边可不容易啊。” 李明琪站起来:“明玉,同为李家的女儿,明华能为李家尽力,领兵,我自然也能,你本来兄弟姐妹就少,上阵父子兵打仗亲兄弟,这个时候,我躲回家中岂不是白活了?” 李明玉道:“姐姐,你在太原府的事,我也听说了,姐姐是个有大抱负的人。” 李明琪立刻坐回他身边,握着手杏眼闪闪亮的看着他:“那你同意让我回江陵府了?” 李明玉摇头:“姐姐,江陵府不行啊,那是明华姐姐的。” 李明琪又站起来,气道:“我也是姐姐,怎么她行,我不行?”啪啪的掉泪眼,声音委屈,“你为什么用她不用我?还是怪我丢了太原府。” 李明玉起身,少年今年窜高了一截,站在李明琪跟前一点也不矮,摆手道:“太原府真不怪你,至于为什么用明华不用你” 他看着李明琪。 “因为你只想得,不敢舍。” 李明琪委屈:“什么啊,我怎么不敢了?我有什么不敢舍的?你都没有让我做过,就先说我不行。” 李明玉也觉得这样说委屈她了,干脆一伸手指着一个方向:“这样吧,如今江南道西南有三城被围困,那边有叛军三万,我现在给你兵马一万,你去救下这三城,救下了,江南道就以你为尊。” 李明琪现在也不是闺中小姐,只知道首饰价值的数目。 “三万?”她拔高声音,“我带一万兵马怎么能胜?明玉你这是在为难我。” 李明玉用手指刮了刮脸:“哦哦,姐姐怕死!” 李明琪噘嘴道:“我不是怕死,但怎能明知送死而去?” 李明玉笑了,站直身子负手在身后,少年顽皮气息顿消:“明华,就敢。” 当初江陵府被围困李明华带的就是不足一万兵马回去救援,叛军远超三万,而且还是赫赫有名的凶将。 李明琪虽然身在太原府,江陵府这边的消息也收集了,闻言道:“那是因为还有淮南道和东南道的援军呢。” 李明玉摇头:“明华姐姐带兵奔回江陵府的时候,并不知道淮南道和东南道有援兵来。” 李明琪不跟他争辩这个,伸出一根伸出一根两根三根手指,道:“你再给我三万兵马,我就去。” 李明玉笑道:“姐姐,你没有胆气,只想得到,不想付出,我再给三万五万兵马,你也拿不下这三城。” 他抬起手对她摆了摆手,制止了李明琪说话。 “这个天下的好处,是先属于不怕死的人的。” “你,不行。” 第四十四章 李明琪在哭什么 室内明亮,室外寂静无声,李明琪垂下头,身上的云霞衣裙一瞬间黯然。 “那我就什么都不能做吗?”她双手捧住脸嘤嘤哭了,“我是怕死,但我也不是不敢做事,我是真的想为明玉你做些事的。” 李明玉道:“你别哭啊。” 谁能不让女孩子哭?李明琪顿时哭的更厉害了,披发赤足肩头耸动可怜弱小又无助。 她是哭的真情真意,哭的理直气壮。 她就是想做事,为什么不让她做事,做不好,就不让做吗? 她已经做过很多人做不到的事了,她不要再去做李明琪。 “不是不让你做事啊。”李明玉围着她转了转安慰,“天下的事这么多,不是都要做一样的啊。” 李明琪哭声变成了抽泣,免得影响说话:“我还能做什么啊?” 李明玉笑吟吟道:“做姐姐啊。” 天色大亮的时候,兵马拔营,车队缓缓的驶出了城池,一群民众举着箩筐相送。 “老爷,要不要新鲜的瓜果!” “熏肉!腊肉!炸鱼!” “京城皇宫私藏的衣料!” 李奉景烦躁的掩住耳朵,回头看了眼,见他们离开,不知道藏到哪里去的守兵又冒出来,站在城门上窥视 什么鬼地方!李奉景愤怒的一甩袖子,真是荒唐。 念儿看着前方疾驰的李奉景,将车帘放下,按着心口压低声音:“四老爷好像真的不知道明玉公子来过啊。” 李明琪依着凭几闭目养神,昨晚她可没睡好,但心神却比先前还要清明。 “明玉不想让谁知道,谁就不会知道。”她说道,“我到今天才彻底的明白,剑南道大都督是什么意思。” 念儿还不明白问:“什么意思?” 李明琪摸过一颗腌杏砸她头上:“当然是他说了算。” 她睁开眼看着念儿,一脸烦恼。 “你怎么这么蠢?” 念儿大惊:“但我的心是小姐的,那个阿月聪明奸诈,只想借着小姐往上爬,你可别要她不要我。” 李明琪失笑,瞪了她一眼躺回去:“蠢人有蠢的用法,聪明人有聪明的用法,谁说只能选一个?” 念儿松口气,给她轻轻的揉按腿,又问:“明玉公子真的让小姐继续做大小姐?” 李明琪嗯了声:“要不然他也不会主动跑来见我了,我早就想到了,他需要我。” 念儿想不到需要她什么,但没敢问,李明琪已经主动说了,或者说她闭着眼说给自己听。 “他用李明华守江南道,他用我父亲守剑南道,叔父堂姐都能用,嫡亲的姐姐用起来岂不是更方便?” “我早说了,上阵父子兵打仗亲兄弟,他一个人分身乏术,必然是离不开我们的。” “你看,他前脚去了麟州,后脚韩旭就把我父亲抓了,家里没人是要被人挖空的。” 念儿蹭的坐直身子:“所以,明玉公子是要你去坐镇剑南道。” 天也!太原府也好,江陵府也好,跟剑南道一比什么都不是了! “小姐。”她抓进李明琪的小腿,“我以后出行也要一辆缀着珍珠的车。” 李明琪哎哟一声痛呼将念儿踹开:“滚滚滚。” 念儿没有滚抱着她的小腿小心的吹气,又嘿嘿的傻笑。 李明琪懒得理会她,躺回去接着想,虽然已经想了一晚上了,当听到念儿说出这一句话,她还是瞬时热出一身汗。 剑南道啊。 剑南道的大小姐,当然要坐镇剑南道了! 李明琪睁开眼看着自己的手指,撇嘴:“什么胆气勇气,敢不敢的,还不是他说了算?说我怕死,没胆气,他那个姐姐跑了躲起来,难道就很有胆气了?还不是因为是他的亲姐姐。” 说到底,她和李明楼差的就是一个爹一个弟弟而已。 大小姐,谁还不能当! 马车轻摇疾驰,在他们的前方有兵马也在疾驰。 斥候从兵马中穿过到了最前方,那位少年都督披着铠甲背着重重的兵器,跟所有的兵将一样,路上如果有匪贼看到了,也不会想要因为他年纪小而把他当弱点攻击,这个少年一看就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 斥候将仆从报告的李明琪的话告诉了李明玉。 李明玉不怒,哈哈笑了。 “我的姐姐是天下最有胆气的人,大小姐的身份,李氏威名她都能舍弃不要,还有谁能比她更勇敢?” 元吉把李明玉这句话念出来时,心情激动,声音都有些发颤,又觉得心酸。 小姐这一路走来真是太不容易了。 “元吉叔你说什么呢,我就算不用李明楼这个名号,也是靠这个名号得到的援助。”李明楼哈哈笑,“没有这个名号,我能有你们相助吗?能有剑南道的米粮兵马相助吗?我不是什么天纵奇才,只不过是机缘巧合多有助力罢了。” 元吉道:“小姐心智清明,但公子说的没错,小姐确有胆气。” 没胆气是怕死,有胆气也是怕死,好像谁也不能瞧不起谁?李明楼自己想了想,笑了,但能得到弟弟这样的夸赞,当然很高兴。 这一世没有了项云的教导扶持,她心里多少有点忐忑,现在看来没有项云教养明玉,明玉也能长成他本该长成的样子。 没有了项云,剑南道人人都能是李明玉的老师,更何况还多了一个韩旭。 “我让他自己应对这件事,没想到他竟然亲自前去了。” “能知道别人要什么就给她什么,不为其的贪心荒唐而愤怒,从中得到自己想要的。” 听到李明楼的赞叹,元吉也赞叹道:“公子说,他亲自来迎接明琪小姐,一是继续用她,二是要借机在皇帝面前哭诉一番,挽回下剑南道的声誉,以及跟项氏趁机割断开。” 现在李明玉站到了世人面前,项云也另寻了齐氏,太原府也丢了,是时候跟项氏割断关系了。 李明楼点点头:“他考虑的很周到。” 元吉淡淡道:“公子早就想这样做了,以前的事也就罢了,当项云把齐山的女儿送到太原府的时候,公子就与项氏没有半点情义了。” 虽然先前各自算计,十年多的感情不是说没就没了,但当齐山的女儿也嫁到了项家,剑南道的人就彻底死心了,项云怎么看待齐山的女儿,自然也就是怎么看待李明楼,不用说什么大小先后,都是交易。 李明楼笑道:“一个齐山的女儿就能做到这个,真好。” 上一世他们可是人都死了,心还没死呢。 “不提项氏了。”元吉拿出另一封信,“刘范他们终于到麟州了。” 第四十五章 思君不怕行路难 刘范等人进入麟州界的时候,张安王林带一万兵马相迎。 京城的收复后,麟州很快就收到了消息,那一天满朝哭声,皇帝披发散衣赤足爬到麟州外最高的山上,对着京城的方向祭拜列祖列宗。 麟州里外的数万的人跟随,先是哭声震天,接着说是喜事当庆,唱起了歌跳起了舞,带头是的京城逃来的人,他们说自己唱跳的都是先帝所作,于是大家都跟着学起来,然后商人们开始张灯结彩,举办各种庆祝,烟火不分白天黑夜的绽放,还有世家大族们捐出摞成山的米粮,麟州里外到处都是粥棚,任何人都随意的吃喝 庆祝没有持续多久,传来了太原府投敌,安康山攻占河东道的消息。 安守忠调转兵马支援安康山,安德忠大军对麟州加强了攻击,父子三人的兵马凝聚隔断了麟州和京城,如箭对准了麟州。 叛军丢了京城,势必要再打下一个京城,麟州。 欢声笑语歌舞顿消,彩棚花车撞散,粥棚无人管,家家户户闭门,麟州城外无数人奔逃 剑南道都督李明玉,养伤的项云也出来了,调兵遣将击退了围在麟州外的安德忠叛军,将麟州设下三道防线,军报一天三遍,传达着河东道叛军的动向,安抚了民众。 京城世家大族和楚国夫人兵马来麟州的消息也随之传来,给惶惶不安的麟州带来了期盼。 一直期盼了一个月,这群人才走到。 “你们终于来了。”张安王林一起迎上前,先是激动,又被队伍的狼狈吓了一跳,“怎么这么” 兵马有三千多人,但几乎人人带伤。 至于随行的人们,除了伤的,病的,还有棺椁 面对迎来的兵马,大家有很多话要说,又没有力气说,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这一路走的太难了。” 有叛军重重又有匪贼作乱,行路才知道路有多难。 张安王林懊恼自责:“都怪消息断绝,早一点知道的话,我们带更多的兵马去迎接你们。” 京城的来人们看向他们身后远处驻扎的军营,这军营看起来驻扎的时间不短了 “这些先不说了。”张安王林发出邀请,“快进营地歇息,饭菜肉,热热的水,温暖的被褥都准备好了。” 这一点张安王林并没有骗人,一群人进了营地,住进了准备好的齐全的营帐,马匹被牵走喂豆料洗刷。 世族老爷们喝了热汤缓一缓疲惫,准备洗漱,张安王林还准备了新衣冠帽鞋袜,但姜暗摸进来阻止了他们。 “诸位,我觉得我们还是保持这样觐见陛下更好。” 这样?老爷们对着镜子张安王林还准备了镜子,除了不肯走出去接应他们,这两个人其他的事都很周到这么多天他们也是第一次看清自己的样子,比路上见到的流民还像流民。 这样子怎能去见天颜?岂不是不敬? “这就是我们真实的样子啊。”姜暗道,“我们来麟州,来见陛下就是让陛下看到我们的真心,看到没有京城的陛下,我们受的什么苦。我们打扮的光鲜亮丽让陛下看什么?而且陛下在麟州很苦呢” 能走到这里来的老爷们都不是傻子,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要让陛下看到他们多不容易,心里才会更记着他们的功劳。 而陛下过的苦,他们却打扮的光鲜亮丽,是来做什么?炫耀吗? 他们必须比陛下过的更苦!更狼狈! “多谢姜先生提醒。”他们握着姜暗的手,十分的感激,不只是感激他这次的提醒,还有一路上的照看。 这个姜暗是楚国夫人的管家,同样姓姜,跟那个姜亮完全不一样,年轻好看的多了,这才像是楚国夫人的人嘛。 最关键的是,他不像那个自诩读书人的老姜,做的是坑蒙拐骗的下流事,他们此一行能出京,不知道给姜亮送了多少钱,当听到此行中有个管家也姓姜时,贴着身子放着的财物都哆嗦 但这个姜暗一分钱没要他们的,带着粮草一路上尽心竭力的照顾他们,粮食不够吃,他自己饿着肚子,带着兵马四处找,自己花钱买粮,有人病了,他寻医问药,有人不治而亡,他哭的比那人的子侄仆从还伤心。 当然,对于姜暗的做法他们也很清楚,楚国夫人贪财是贪财,但也总要笼络交好世家大族。 那个姜亮是门客,代表的是他自己,将来惹了众怒(给楚国夫人敛财敛的差不多了)就依律定罪,楚国夫人出来哭一番自己不知情就好了,而这个姜暗是仆从,所作所为可以代表主人,到时候世家大族们可以出来作证楚国夫人仁善淳厚 不管怎么样,这个姜暗一心对他们好,目的非常可信,就是为了对楚国夫人好,那就好。 姜暗没有去跟所有人这样说,谦虚的说:“这只是他自己的想法,至于怎么做,还是要老爷们自己做主。” 说完便退下了,留下老爷们自己商议。 商议没多久结果就出来了,大家只喝了碗热汤,不仅不洗漱更衣,连歇息都不歇息了,立刻要向麟州城去。 张安王林很是吃惊,反复劝说,但没有用。 “陛下近在咫尺,我们一刻也等不得。” “我就要死了,死我也要死在麟州城里。” 他们哭着喊着爬上马坐上车,看上去如果不让他们走,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刘范在营帐里吃过饭,正换下脏乱的衣服要梳洗,听到外边闹哄哄,问姜暗怎么回事。 姜暗坐在角落里吃刘范剩下的饭菜,摇头说不知道:“我还没顾上出去看。”但毫不客气的评断“这些老爷们不好伺候。” 姜暗一路上怎么被世族老爷们指派刁难的团团转,刘范是看的清清楚楚的,这些老爷们的确不好伺候,京城归根结底没有经历过战乱,安贼进京后,这些人就献出了金银财宝归顺也没有受到苛待,他们没吃过苦。 没吃过苦的人是不会体谅别人的。 刘范当然体谅姜暗,自己出去看,听了老爷们的话,他就知道他们的心思了,罢了,些许小事不值得为难。 “既然不想歇息就不歇息了。”他道,“已经跋涉一路,不在乎再多跋涉两天。” 张安王林见他们不领情也不再客气,立刻吩咐拔营护送,他们也早就想回去了。 一行人披着暮色向麟州城奔去。 经过日夜不停的两天跋涉,在第三天的清晨,终于看到了麟州的城门。 在他们进入麟州境内之后,就有很多人沿途围观跟随,此时站在城门上一眼望去人群乌压压的如云滚滚,城门外亦是人山人海。 张安王林本想带着大军一起接受民众的围观欢呼,但刚接近麟州城就被胡阿七抢走了,他带着一群兵马闯进来,先是跪下高呼楚国夫人,接着搂住护送京城老爷们的兵将。 “终于见到你们了。” “天啊我的兄弟,我以为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他们又哭又笑,捶胸顿足,就像失散多年的亲兄弟,虽然这些兄弟们看起来都谁也不认识谁。 “我们就是亲兄弟。”胡阿七喊道,手中举着振武军的大旗,“我们都是振武军。” 楚国夫人和武都督是夫妻,两人的兵马自然是一家人,而且胡阿七在军中的职责就是守卫城门,没有他们的允许,大军的确不能进城。 他们理直气壮的接管了这些人,在接近麟州城门的时候,把路都围挡起来,只让刘范等人向前。 刘范理了理衣衫,虽然没有洗漱休整,他还是换了干净的衣衫,擦拭了头发束扎整齐,毕竟是面圣啊。 但其他人就没这么讲究了,甚至还有人把本就脏乱的衣服扯的更乱,有人装作走不动摔了一脚,滚一身泥土,有人把鞋子走丢了 守在麟州城门外的民众就看到了一群乞丐走来了,他们光着脚,乱蓬蓬的头发,有人伤了胳膊,有人一边走一边咳嗽,咳的腰弯的像虾,还有人抱着灵牌 本要欢呼的民众渐渐安静,唯恐大声就把这些活着的人也喊死了。 但街边还是响起了喊声。 “可是马市街的郭老太爷?” “啊呀,那是北桥头的吴老太爷!” “况大爷!况大爷!我是您家庄子上的啊,大老爷,没想到我还能见到你。” 当初从京城逃来很多人,认识这些京城的世族大家老爷们也不奇怪。 有人惊讶的喊,有人欢喜的叫,有人悲痛的哭,虽然民众们对不上这些老爷们都是谁乞丐都是一个模样,脸也看不清,但这些名号家族故事还是听的热闹。 哭着咳着的老爷们没有回应也没有看这些喊出他们名号的人是不是旧相识,是不是旧相识不重要,这件事就是他们安排下人们去做的。 这一路走来,在他们没有见到皇帝前,他们名声已经传遍了。 他们恨不得在地上爬走的慢一些,让他们的家族名声传的更广,但见陛下的重任还是让他们恢复了理智,跟随着刘范一步一步看起来很慢还是很快进了城。 老爷们进了城,接下来是兵将,比先前的老爷们好一些,至少没有到了快死的样子,但也依旧像乞丐。 他们的兵袍破烂,身上带着血迹,兵器上也有血迹,一点也不威武,有些狼狈,有些土气,围观的民众中还是响起了呼声“英雄啊!”“这些是收复京城的英雄。”“这是从京城披荆斩棘来的英雄。” 也有人发出悲愤的哭声“本有一万人,现在只有他们活下来了。” 胡阿七看身边站着的一个面像忠厚老实的男人:“你们出发时真有一万人?” 胡阿七不认识姜暗,但一看他笑眯眯的样子立刻就认识他了跟那个姜名一模一样,一看就是坏人。 姜暗老实一笑:“当然不是。”又叹气,“夫人那里人手不足啊,也仅仅能找出三千人。” 信你才怪,胡阿七冷笑,想要哭穷骗他的兵马吗? 姜暗笑了,靠近他压低声音:“这样说不是让大家知道夫人对麟州的重视嘛,一万兵马开路呢。” 听起来似乎挺像的,但胡阿七看看姓姜的,又看看四周围观的民众,总觉得楚国夫人对麟州的重视大家感受不到,反而被吓到了。 一万兵马,能收复京城的勇兵们,护送着这些人从京城到麟州来,就剩下了三千多,老爷们有变成灵牌的,活着的看起来也要断气了 这路途比收复京城还难啊?! 这路还能不能走啊? 第四十六章 君臣执手相看泪眼 皇帝在王宫前翘首以盼,他本要去城门,甚至去张安王林的军营,被崔征和朝臣们拦下了。 听着远处传来的喊声哭声,皇帝眼泪也跟着流,眼泪快流干的时候,终于看到御街上走来一队人。 为首的一个干瘦中年生,手中高举土黄色旌旗,当初皇帝应武鸦儿的请求封其妻为楚国夫人,因为许其掌管淮南道,类同节度使,所以还赐了旌节。 看来这个就是楚国夫人的使者了。 在这使者后则是一群衣衫褴褛脚步蹒跚的人 看到这些人出现,皇帝再不顾崔征的阻拦迎去,崔征等朝臣忙拥簇跟随。 刘范看到皇帝迎来,立刻就停下脚,举着旌旗下跪叩拜,在他身后的老爷们也都纷纷跪下来。 “陛下万岁,万岁” 他们的高呼被皇帝打断:“你们终于来了。” 皇帝说完这句话就哭了,握着刘范的胳膊,一叠声的问“先帝和先太子的棺椁如何?”“可有安葬?”“可有暴尸荒野”“京中百姓幸存几何?” 刘范只答了一句吾等来迟了,其他的话就被身后的老爷们抢过了,他们跪行围在皇帝跟前“先帝和先太子就被随意的放在皇陵里”“没有安葬啊”“安贼常常去惊扰”“京中百姓十室九空。”“看看我等啊,人不人鬼不鬼”“大家日夜盼陛下归来” 他们一边说一边哭一边叩头,皇帝哭的更痛了,四周文武百官也纷纷落泪,崔征上前劝停“有什么话进殿内说。” 文武百官们纷纷将这些跪地的老爷们搀扶起来,与民众们只听过名字不同,这里有不少官员跟这些老爷们都认识,如今隔世再见少不得又是一番哭。 皇帝没有忘记肃立在后的兵马,询问这是收复京城的勇士们吗。 刘范应声是,唤来将官见驾。 皇帝让内侍取来一柄大刀:“这是朕杀敌用的大刀,赐予尔等。” 将官率身后众兵高呼“陛下威武,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声如雷阵阵。 皇帝携带众臣进入王宫,看着简陋的王宫,京城来的老爷们又是一番哭陛下受苦了,都是安贼害的。 大家似乎都忘了,没有安贼的时候,鲁王就住在这里。 来到大殿上,赐坐厚软的垫子,先有刘范讲述楚国夫人怎么攻打京城,叛军如何,振武军如何,这些消息皇帝和朝臣们已经多多少少听过了,打仗也没什么好说的,很快他就说完了。 “楚国夫人和武都督真是有勇有谋。”皇帝听完了赞叹,“朕还以为要等两年才能收复京城,没想到他们夫妻二人这么快就做到了。” 刘范道:“也是有大夏卫军共谋,比如剑南道,韩大人派出了很多兵马协助。” 他说完这句话见殿内很多大臣笑起来,但也有人不笑,且还多看了他两眼。 那人四十多岁,穿着武将的官袍,面容有些孱弱,在殿内还有个椅子坐着,整个殿内除了皇帝以及新来的老爷们,就只有他能坐着了,崔征崔相爷都没有。 年纪不到赐座,天下尚未平乱,没有论功到赐座的地步,那么就是身体的缘故,此人就是项云,刘范猜出来了。 项云重伤被神医救了,现在能起身走动了,但还需要小心。 他之所以看他,是因为他只说了韩旭剑南道相助,没有说白袍军项南吧。 项南那个不算什么相助,是交易,淮南道都送给他了。 刘范面不改色不多说一句。 皇帝道:“韩大人朕已经赏过了,只是安贼抢占河东道,隔断了京城,朕一直没有办法赏赐楚国夫人。” 刘范道:“楚国夫人进京清查叛军余孽,修缮皇宫,此时恭请陛下回京,待回京之后再赏不迟。” 他拿出自己写的以楚国夫人命名的请愿,将这些年陛下不在京城,天下民众如离群的幼鸟的悲伤,终于收复京城的欢喜,以及陛下回京后天下如何重回盛世的期待,畅快淋漓的来。 皇帝和朝廷们又流了一次眼泪。 “有楚国夫人在京城,朕心安。”皇帝说道,楚国夫人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毕竟把淮南道养的那么好,京城将来也不用担心,将来不担心,就问过去的事,安贼占了京城后做了什么啊,皇宫怎么样啊,城里的王公贵族们怎么样 这些刘范就不知道了,毕竟他是跟着楚国夫人刚进京城的,话就由殿内的京城世族老爷们接过去了。 说起过去和京城的人事,话题就停不下来了。 多数官员都是来自京城,这些老爷们说的每一件事都能勾起他们的回忆,一座桥,一棵树,一家酒铺,就连皇帝也想起来小时候,自己被先帝带着出宫游玩去到的地方见到的人 “陛下小时候见的舞妓,南宫大娘,现在还活着呢。”一个老爷道,伸手比划,“她办了一座大花坊收了很多弟子,头发都白了,但跳起舞来少女都不如。” 皇帝听的眼睛发亮:“果然当得起父皇称赞为舞仙。” “但她收徒之后便很少在人前跳舞。”有一个官员感叹,“重金难求。” 更有官员忍不住道:“待陛下回朝,南宫娘子必然会以舞献之。” 先前说话的老爷掩面哭了:“陛下,安贼入京后召南宫娘子舞,南宫娘子不愿从贼,自己打断了自己的双腿。” 皇帝和官员们大吃一惊,旋即落泪,殿内又开始君臣一起骂安贼。 一时哭一时笑,一直说到了暮色降临,皇帝干脆让人把饭菜酒水送到殿上,麟州很久没有有过宴席了,得知京城收复本想庆祝一场,但随之而来的安康山占据河东道危及麟州让大家无心欢庆。 今日京城来人,就一场小庆吧。 又悲又喜,殿内的人几乎都喝醉了,殿内横七竖的躺满了人,连皇帝都喝多了,唯有两三人没醉,崔征宰相威严不醉,项云伤病在身不饮酒,刘范也没有醉,但他也躺下了,又累又困又卸下了重任,几杯酒下肚便睡去了。 刘范一觉睡到天大亮,起身发现自己住在皇宫里。 “刘先生不要惶恐。”伺候他的内侍笑道,“崔相爷,项都督都住在这里呢,陛下不拘小节,如今又是非常时期。” 皇宫么,刘范还真没有惶恐,毕竟他在京城住在真正的皇宫。 正如这内侍说的,非常时期不拘小节吧。 刘范洗漱换了新衣裳,一扫路途的辛苦,神清气爽问:“陛下什么时候召见?” 内侍问:“刘先生见陛下有什么事?” “当然是回京的事。”刘范道,“楚国夫人已经收复京城,陛下当速速回京。” 内侍道:“这个啊,刘先生应该先见崔相爷,看看崔相爷怎么说,陛下一个人可做不了主。” {最近都是麟州剧情,大家可以攒一攒,么么哒} 第四十七章 说走不易 什么话? 听起来陛下受崔征辖制?刘范眉头微微皱,不过也这个崔征先帝时就把持朝堂 鲁王是崔征扶着登基的,对朝廷的事都不熟悉,如今又乱世征战,崔征把持朝堂也不奇怪。 刘范便请内侍引见崔征,崔征很好见,如内侍所说住在皇宫,就在他隔壁。 刘范过来时,崔征在批阅公文,听到刘范开门见山的询问,他也没有含糊,道:“京城,不能说回就回去。” 怎么不能?京城天子之所,以前不能回,现在收复了当然要可以说回就回去。 “回去当然是要回去。”崔征道,看了眼桌上摆着的公文,又看舆图,“现在的时机并不是最好,麟州外有叛军围重,安贼又占据了河东道” 刘范明白了,质问崔征:“原来相爷是惧怕叛军?,我们几千人还能走过来,麟州有十几万卫军。” 崔征看着个书生,没有因为他的无礼生气,道:“你们那是几千人反而容易走,陛下一动,就是几万人,十几万人,关系重大。” 刘范沉吟一刻,进入麟州境还好,麟州城附近一路走来他也看到了,人的确很多很多 “当初离开京城的时候,叛军还没打过来,河东道也没有失守,就这样一路不知道伤亡了多少人,多少人妻离子散。”崔征道,“更何况此行有陛下,陛下龙体容不得半点闪失,你们几千人能走过来,但陛下不一定能走过去,你想,如果是陛下行走在路途中,叛军得知消息,是不是会倾尽全力扑杀而来” 安康山丢了京城,但如果杀了皇帝,他就能拿到天下了,怎能不为此疯狂? “小子莽撞了。”刘范施礼,又肃容道,“相爷,陛下真龙天子,一旦出行,四周卫道也必然拼死相护。” 护驾从龙之功也足以令很多人疯狂。 崔征点点头:“你说得对,但这件事关系陛下关系大夏,更关系数十万民众生死存亡,一定要慎重商议。” 如今的局势,从麟州到京城的确不是小事,朝廷庞大,民众更庞大,如果皇帝走了,必然有很多民众会跟随,刘范不是真的愣头青,施礼应声是:“只要陛下一声令下,楚国夫人将率大军亲迎。” 崔征道声好:“楚国夫人的大军陛下是最放心的。你且在这里歇息养养身子,我们会很快商议定论。” 刘范便提出要出宫住,崔征也没有挽留,唤来一个官吏让他安排刘范的住处,刘范道谢退下去了。 一旁的小吏上前不满道:“相爷对这个莽人太客气了,此子竟然敢质问相爷。真不愧是楚国夫人的人。” 楚国夫人跋扈,手下自然也如此,竟然嘲问崔征没胆气。 当时就该打出去! 相爷要是没胆气,能从京城走到麟州,能在麟州守护天子这么久! 崔征笑了笑示意小吏不用生气:“这个刘范没有别的心思,他是真急着让陛下回京。” “相爷宽宏。”小吏赞道,又微微得意,“楚国夫人当然急着让陛下回京,陛下回了京城,天下才能大定,她的功劳也才能大定。” 崔征看着舆图,舆图上标注着如今大夏卫军的分布,一枚红标鸦头旗点缀的地方最多,武鸦儿真是越来越势大,京城也拿下了。 小吏知道崔征所想,低低一笑:“相爷,楚国夫人之势,不一定就是武都督之势。” 崔征看他。 小吏在他跟前也言语无忌,笑道:“也可能是韩旭韩大人之势。” 崔征皱眉:“不要说这些荒唐的话。” 小吏低头应声是,但肩头耸动还在笑。 崔征没有再理会他,让门外的人去问陛下在做什么,门外很快有人回话,陛下召京城来的老爷们来说话。 “昨天说了一天一夜还没说尽呢。”小吏笑道。 “京城啊,大夏数百年的基业繁华,一天一夜怎么说的完。”崔征叹道,起身向外走,“我也去吧。” 内侍引着老爷们向内走,刘范因为要搬出去,则被内侍引着往外走。 刘范在廊下停下脚看眼深宫,隐隐见一队人正走动。 内侍主动道:“刘先生,陛下请京城来的人去说说京城的事,您去不去?” 刘范摇摇头:“我就不去了,等陛下问现在以及怎么去京城的时候,再觐见吧。” 内侍笑道:“那很快就要问了,刘先生你应该住在皇宫这里,方便。” 刘范道:“在宫外也不远。” 内侍不再劝了,陪着他向外走,打探他一路上的事,苦不苦,累不累,叛军多不多,怎么死了那么多兵马和老爷们? “哪有那么多?”刘范打断他,纠正,“我们只带了三千兵马,路上的伤亡不过数十人,至于这些老爷们也不是被叛军杀死的,是路途辛苦生病不幸。” 内侍哦了声:“这样啊,那还是很不容易啊。” 刘范道:“这时候哪里有容易的地方,陛下坐在皇宫里,也日夜辛劳不易啊。” 内侍抚掌笑:“刘先生说得真好。” 刘范看他一眼摇头:“我说的不好。” 内侍掩嘴笑:“刘先生真谦虚。” 他可没有谦虚,刘范看这内侍,又看了眼身后的宫殿,要是姜亮来了,那才叫说的好,只怕从昨天说到现在都还没散场呢。 你们想听什么他就能给你们说什么,说什么都能让你们想听爱听听的高兴,保管那几个老爷们都没机会张口。 想到那场面,刘范忍不住笑了,又很快收起笑,心里略有些不是滋味。 这不是滋味当然不是因为想念姜亮 宫殿里的说话又持续了一天,皇帝与京城的乡老们一同吃了饭菜,不管看到什么,都能勾起京城的回忆。 “陛下这口味还是京城的口味。” “这小菜跟我小时候吃的一模一样。” “当年朕离开京城,父皇特意将御膳房的几个厨子赐给朕,朕在麟州几十年,吃的喝的用的,都还是京城的做法,只是这水土不一样,他们再教出来的徒弟也不一样,口味还是淡去了。” 说起过去总是让人心酸,几个乡老齐声跪地哽咽:“请陛下尽快回京,让我大夏国泰民安。” 皇帝一一搀扶起他们:“好,好,好,朕与你们同回京城。” 喝醉的乡老们抚掌“马上走,明天就走” 皇帝也跟着他们道:“明天就走,立刻就走。” 内侍们搀扶着喝醉的乡老们歇息去,崔征则陪同皇帝回到内殿,道:“陛下一动,相当于天下齐动。” 他拿出一张文书。 “具体怎么走,臣写了个粗略的章程,请陛下过目。” “辛苦相爷了。”皇帝接过文书道,捏在手里没有放下来,又问,“相爷,现在朕回去,你说,合适吗?” 合适吗?崔征看向皇帝,那意思就是不合适? 天子回京城是天经地义的,哪有什么不合适!这是什么话? 皇帝含泪道:“朕现在走了,麟州的子民怎么办啊?” (谢谢大家追文,一天一张内容很少,怕大家看的无趣辛苦,总是希望给大家带来舒适和轻松,么么哒。) 第四十八章 心有难离 麟州有很多人,只城池里外就有数十万人口。 他们都是因为皇帝在这里而聚集,皇帝离开麟州当然会引起动荡。 民众的安置是个大问题。 崔征道:“陛下放心,在走之前当然要安排妥当,我们不能带所有人都回京城,需要分散安置到各个城池,配备足够的兵马守卫,而且陛下离开麟州,安贼就不会盯着麟州,这边也算是安全” “相爷,安置不了的。”皇帝打断他,“这么多人多数都不是麟州人啊。” 当初麟州被叛军围攻,麟州的军民几乎死光了,现在麟州几十万人口,有跟着朝廷武鸦儿大军迁徙过来的,有在天子登基后从四面八方聚集来的。 “这里本就不是他们的家乡。”皇帝道,“朕走他们必然要跟着走,怎能留住他们?难道让兵马将他们关在城池?让兵马驱赶不许跟随?” 那自然是不能,崔征沉吟。 “就算不管他们,他们跟随上来,沿途被叛军残杀,朕怎能做到视若无睹?就算朕快马离开麟州,麟州如果被叛军泄愤攻击,虐杀数十万子民,朕在京城岂能安坐?” 皇帝说到这里哭起来。 “朕能有今日,是因为麟州子民相护,朕不能弃他们与不顾啊。” 崔征道:“臣知道陛下仁善,但此时陛下当尽快回到京城,令天下大安,才能让大夏更多的子民脱离苦难。” 皇帝翻看手心手背都是难割舍的肉:“相爷,怎么才能两全啊?” 他抬起头看崔征。 “不如相爷带五儿先回京城,以告天下安定天下民心,朕留在麟州,待安贼被诛后,朕再回京。” 崔征断然道:“那怎么可以!当是” 他的话要脱口而出,但在皇帝的注视下轻咬舌尖及时的清明。 “我等臣子为陛下解忧。” 他后退两步,俯身施礼。 “请陛下稍待,臣召诸臣商议。” 宫道上灯火摇曳,崔征由一个小吏提灯引路,人影在地上摇摇晃晃撞撞。 “那陛下是不想回去?”小吏低声问。 崔征道:“不是。” 他的声音淡淡,摇曳的灯火偶尔照过他的脸,可以看到脸色铁青。 如果可以,陛下现在就向京城跑去了,他可不是不想回去,也不是担心麟州子民,他是担心自己安危!怕路上被安康山劫杀! 竟然说出这样话。 “陛下说要相爷和五皇子先回京城?”小吏听他说了,低声道,“这也不错啊,分开走,更安全。” 崔征在袖子里握紧了手,但皇帝并不是真的这个意思。 皇帝的意思是要他下一句说出来,陛下万万不可,应当是陛下先回京城,臣与五皇子留守麟州安民。 什么安民,明明是老毛病又犯了! 这是想跑!偷偷的跑。 麟州留下朝廷和五皇子怎能安民?只有哄骗大家皇帝还在,留守的是皇帝才能安民,而皇帝顶着五皇子的名义去哪里都不会惊民。 这些话就不能跟人说了,崔征面色肃重恼火,大夏天子威仪何在! “他就是想要朕受煎熬。” 昏暗的节省灯油的宫殿里,皇帝坐在龙床上,看着案头摆着的一缸鱼恨声喃喃。 “这天下又不是朕丢的,他非让朕日日不心安,夜夜战战兢兢。” 皇帝将一块糕点一点点掰下捏碎扔进鱼缸里,恨恨的神情又变的柔和。 “吃吧吃吧这可是朕的口粮省下来给你们的。” 鱼儿摇动着尾巴争抢,荡起一圈圈水纹,荡碎了皇帝投下的影子,皇帝的脸色又变的铁青。 “这时候就该让朕偷偷的回去,立刻就走,等的越久,越麻烦。” “民众们又看不到朕在不在,还不是你说了算!” 话说到这里,他将手里的半块糕点砸进水里。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有了小的可仪仗,就是想让朕死在麟州!” 鱼儿争抢摇动溅起水花响动,有内侍从幔帐外探身唤陛下:“陛下该歇息了,保重龙体啊。” 皇帝将双手放在膝头:“知道了,朕要歇息了。” 内侍便进来服侍。 皇帝问:“民众们都在准备回京了吧?高兴吧?” 内侍低声道:“没有呢陛下,大家好像都在哭,还跑到官衙哭求陛下不要走。” 皇帝大惊:“为何?” 内侍向外看了看,这样子让皇帝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不过也是,这皇宫可不是他一个人住,崔征也在呢。 “现在都在说安康山沿途设下重重机关,千军万马难过。”内侍低声道,“京城来的人一路上死了七八千呢,才走过来这些。” 皇帝更惊:“果真?怎么可能?” “奴婢让人问那刘范了,他断然否认,说来的兵马就只有三千,死了的老爷们也是因为病。”内侍低声道,“不知道外边怎么传开的。” 皇帝站起来走了几步:“这可如何是好?” 内侍忙宽慰:“陛下勿忧,相爷和官员们已经安抚了民众,说陛下不会走,一定安置好大家再回京。” 皇帝噗通坐下来,松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 内侍撇嘴:“那陛下真不走啊?安置民众也不用陛下出面吧,那么多官员都在呢,相爷真是” 皇帝打断他:“不要说这些,相爷是一心为了朝廷嘛。” “陛下就是仁善好说话。”内侍抱怨,“相爷一心为了朝廷,却不一心为陛下。” “你这奴儿,不要说了。”皇帝挥手,“朕要歇息了,你也不让朕睡个好觉吗?” 内侍应声奴婢有罪放下帘帐向外退去,皇帝在内又唤他。 隔着帘帐,皇帝低低的声音传来:“多打听着外边的事。” 内侍俯身应声是:“陛下放心,奴婢都看着呢。” 帘帐内再无声音,内侍慢慢的退了出去。 天光大亮的时候,刘范跟随小吏再次迈进皇宫,这一次不是崔征或者皇帝召他,而是项云。 “我现在负责麟州的守卫,以及回京的时候安排兵马,所以来请刘先生再给我讲讲路途的事。” 项云坐在案前,面容有些虚弱,但声音沉稳。 狭窄的室内挤着不少将官。 刘范施礼应声是,将出京后路途情况毫无隐瞒的讲来,项云认真的听,一面在面前铺展的舆图上标记,将官们围着低声议论指点。 “项都督。”刘范说完了问,“这路可走的?” 听他突然这样问,站在一旁的蒋友皱了皱眉,这话不妥吧,能不能走又不是项云说了算,这个楚国夫人的人,还真是狂妄。 项云已经开口了:“我能走,没有问题。” 刘范便施礼:“果然是项都督。” 蒋友也松口气,项都督当然能走,就算没有三千兵马也能走这条路,只说他自己,不代表其他人。 刘范还要问什么,有人进来对项云低语几句,项云便站起来对大家道:“明玉回来了,去陛下那里了。”。 听到这句话,室内的将官们神情有些复杂。 “这也太不像话了。”有个年长的将官道,“这么危险的时候,不告而别跑出去,这是要军法处置的。” 蒋友道:“只怕这时候军法面前就要论年纪了。” 项云打断他们:“好了,不要说了,明玉会给陛下解释的。” 他看向刘范起身邀请。 “刘先生,你随我来,我们去见陛下,也正好和李都督商议一下。” 刘范知道他们说的这个明玉和李都督是谁,听起来似乎这位小儿都督做了什么不合适的事,他应声是。 项云坐着皇帝亲赐的肩舆带着刘范向大殿走去。 “久仰楚国夫人大名。”路上项云跟蒋友闲谈,“当初武都督离开麟州,我就知道,京城收复指日可待。” 刘范道:“此战战机转瞬即逝,夫人冒险一试才得天时地利人和,拿下京城。” “确实战机难得,非一般人敢冒险。”项云点头,又抱手一礼,“承蒙夫人不嫌弃小侄项南,将淮南道交由他镇守。” 刘范还礼:“在淮南这里,能抗击安德忠叛军的非项卫率莫属。” 不说镇守淮南道,只说抗击安德忠叛军,项云笑了笑接纳他的称赞,没有再说话,皇帝议事的宫殿到了,项云下了肩舆,有内侍跑着上前扶他。 “明玉还在陛下这里吧。”项云问。 内侍低声道:“进去一会儿了,哭呢,陛下正哄着呢。” 项云笑了笑,道:“公公请通禀一声” 他的话音未落殿内有少年拔高的声音传来。 “陛下,您可不能回京城!谁让您回京城?那是要害陛下您呢!” 项云的声音一顿,看了眼旁边的刘范,刘范眉头微微一皱,此子不善。 第四十九章 谁是恶人 天子回京城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人想也没有人敢说让皇帝不回京城,更不用说骂提出这个天经地义事情的人是恶人。 内侍也吓了一跳,看项云和刘范,犹豫要让他们先回避。 项云按住内侍的肩头,在内里声音再传出来之前,先扬声道:“陛下,臣项云携楚国夫人之使刘范叩见。” 内里顿时有些许慌乱的声响,伴着皇帝的高声:“休得胡言!朕还没问你不告而去之罪!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啊项都督吗?进来吧。” 内侍避到门边俯身做请,项云对刘范点点头先迈步进去,刘范跟随在后走进来,越过项云的肩头,看到皇帝坐在龙椅上,旁边有个少年跪在皇帝膝前,听到动静回头看过来,面白如玉,双眸如星辰,乍一看好似在哪里见过 他的视线与刘范相撞,没有丝毫的躲闪,毫不掩饰赤裸裸的打量。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皇帝一抖膝头,似乎刚发现李明玉还在跟前,喝道,“下去思过!思不明白,就不用再来见朕了!” 李明玉低着头,不情不愿不想走。 项云肃然道:“明玉,你身为都督,自己不守军法,以为是小儿玩乐吗?先去领军法。” 李明玉低着头应声是,这才起身。 但刘范并不理会皇帝和项云一口一个训斥孩子,也没打算放过这个孩子。 “李都督,陛下为什么现在不能回京?”刘范对要走过去的孩子问,“你的意思楚国夫人,振武军,包括你们剑南道兵马,那么多人付出牺牲收回的京城,反而是有害陛下?” 项云和皇帝要说话,那个孩子先高声叫起来:“陛下,您看他,给我扯上这么大的罪名!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项云喝道:“明玉,好好说话。” “不要吵!不会说话,你就少说话!”皇帝冲他挥手,再看刘范,“刘卿,李都督不是在说这个,你误会了” “陛下您不用替我隐瞒。”李明玉喊道,跳到刘范跟前,“本都督说的就是你们,京城才收复就来请陛下回京,本都督问你,安康山有多少大军列阵在京城外?京城里又有多少奸人暗藏?皇宫之中有多少巫术符咒?” 刘范皱眉:“安康山占据河东道兵马盘踞的确很威胁,但京城有楚国夫人兵马,河北道有振武军,就连宣武道都有剑南道” 李明玉冷笑一声:“都需要我剑南道协助了,还说不是形势危急?现在还让陛下涉险!” 刘范也怒了:“天下如今哪里不危急?叛军一日不平,天下一日不安,陛下在麟州就不是涉险吗?” 小儿都督大言不惭:“陛下在麟州有十几万大军相护万无一失。”挑眉看刘范,“楚国夫人是看中麟州这十几万兵马了吧?或者说是看重陛下了,陛下一动,安康山必然要来攻击陛下,你们在京城可就安稳多了。” 刘范怒而失笑:“荒唐!” 李明玉不羞不惭:“荒唐?荒唐你们怎么不先击杀安康山再迎陛下回京?你们想干什么?想让陛下回京去跟安康山打吗?想让安康山看到陛下回京,在路途中袭击陛下,袭击麟州,你们在京城安享太平吗?” 皇帝从龙椅上站起来要拦这个又要劝那个,听到李明玉这句话,便忙道:“朕愿与安贼一战” 李明玉跑过去抱住皇帝的腿大喊:“臣不愿!天下的将官都死光了吗?要陛下舍身去。” 殿内变的混乱,还是项云开口喝断:“李明玉,休得无礼咆哮朝堂痴缠陛下。” 李明玉松开了皇帝的腿,在地上跪好,委屈的喊了声:“项叔父。” 项云肃容道:“退下!有什么诉求写奏章呈递,陛下面前是让你撒泼打滚的地方吗?” 李明玉对皇帝叩头:“臣有罪,臣告退。” 说罢起身低着头向外走,走过刘范跟前的时,狠狠瞥了一眼才过去了。 殿内恢复了安静,皇帝也重新坐下来,解释道:“你们不要怪罪,李都督家里刚有点事,他还小呢。” 项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让内侍取舆图展开,请刘范再次说了一遍路上兵马情况,项云再讲了回京兵马怎么安排,这些本想是让李明玉也听听的,但现在项云没有再提,说完了只俯身道:“请陛下放心,臣有信心万无一失将陛下护送回京。” 刘范也跟着施礼:“请陛下放心,楚国夫人会保障京城安全。” 皇帝笑着连声好好好伸手请免礼平身:“有两位在,朕当然放心。” 他将双手放在膝头。 “待殿议回京这件事的时候,还请刘爱卿前来啊。” 刘范施礼应声是,抬起头又问:“陛下何时殿议?” 皇帝哦了声,看身边的内侍:“问问相爷什么时候。” 内侍俯身应声是退了出去。 皇帝再看向刘范项云:“待安排好了,会通知你们。” 项云刘范应是告退。 走出殿外,项云要待跟刘范说些什么,肩舆前有人等候,上前对项云低声说了两句话,刘范在一旁只听到“在等你”三字。 待项云看过来,刘范主动施礼告辞说去见见相爷,项云便也不再挽留跟刘范辞别坐上肩舆离开了。 “项叔叔。” 李明玉看着走进来项云,笑嘻嘻的施礼。 项云道:“你去哪里了?你身为都督怎能不告而别?” 李明玉收起嬉笑对项云一礼:“叔父,我去把姐姐接回家了。” 项云一怔,姐姐?接回家?能这样说的姐姐,除了李大小姐还有谁?李大小姐不是去江陵府,相助项南守淮南道 更重要的是,李明玉接李大小姐回家?那岂不是 转念间李明玉对他跪下:“我姐姐给叔父添麻烦了,多谢叔父周全。” 两句话,一切都说明白了。 添麻烦,是说他知道李大小姐逃婚的事。 多谢叔父周全,是说他知道姐妹相代的事。 项云将他一把拉住:“胡闹,你现在身为都督,除了天地君父怎能下跪。” “多谢叔父海涵。”李明玉还是叩头一下,“叔父也是长辈,当然跪的。” 海涵不知道这还海涵是海涵李大小姐逃婚的事,还是海涵他李明玉早就知道的事,项云一笑不深究,也不追问,将他拉起来:“家事国事,还是要以国事为重。” “就是为了国事我才这样做的。”李明玉道,拉着项云的胳膊,“太原府丢了,陛下虽然不说,但我们李项两家在满朝文武天下人眼里也是蒙羞,我接回长姐,对陛下表明长姐弱女很是不易,母亲早亡,是姐姐像母亲一样把我养大,父亲又不幸遇难,我现在长大了,不能让姐姐为李家辛劳奔走,该我养护姐姐了,姐姐丢了的太原府,我一定夺回来。” 他摇了摇项云的胳膊。 “叔父,这样就能挽回一下我们两家人的面子了吧?” 项云道:“你这样做不是不可以,但胜败乃兵家常事,你我的名声也不是一胜一败能左右的,要做到胜不骄败不馁,方能长久。” 李明玉挺直脊背应声是:“明玉谨记。” 项云没有问李明玉怎么安置李明琪,李大小姐又在哪里之类的话,只要李氏不主动说,不主动挑明项李两家联姻作废,他就可以继续海涵。 “你怎能说陛下不要回京呢?”他肃容道,“还敢当着楚国夫人的使者说她坏话。” 李明玉将他的胳膊拉紧低声道:“叔父,现在让陛下去了京城,一路上消耗我们的兵马,到了京城还有我们什么事?岂不是成了武都督和楚国夫人两人的天下?” 项云转头看着李明玉:“韩旭就教了你这些?” 第五十章 抬眼向下看 刘范站在宫门前看到李明玉跑出来。 他没有看到刘范,或者说根本就不看四周。 他似乎很生气又似乎浑不在意,先是负手闷头走,待亲兵护卫们迎接来,他跟身边的人激动的抱怨什么,但很快接过马鞭,在手里甩来甩去,又恢复了少年人的顽皮。 一匹白马牵过来,有小兵在马前蹲下,李明玉踩着那小兵上马,在众多亲兵护卫下疾驰,街上不分官民兵纷纷避让。 小儿都督气势汹汹,刘范站在宫门外目送。 “刘先生见过李都督了吧?应该认识吧?”宫门小吏问,不待回答又笑,“肯定认识,这次楚国夫人收复京城,就是得到剑南道的兵马相助呢。” 刘范看着这小吏脸上的笑,笑的别有意味。 他知道他笑什么。 “夫人何止得到剑南道相助。”刘范道,“李都督也得到了夫人的相助。” 小吏愣了下有些不解。 “当时项都督被叛军围攻时,李都督带兵马前来解困,这件事你们都知道吧?”刘范道。 小吏点点头,人人皆知,李都督也由此一举成名。 刘范道:“那就是楚国夫人亲自写信指点李都督去的。” 说罢拂袖走开了。 小吏在后神情震惊,竟然是楚国夫人指点的?楚国夫人原来除了韩旭,也跟李都督结交? 天啊,李都督还是个孩子。 楚国夫人真是厉害。 小吏回过神看着刘范的背影忙招手:“刘先生,您不等等了?那等相爷不忙了,我告诉你。” 刘范没有回头,摆了摆手,不知道是说好的还是说不用了。 先前从皇帝那里退出来,他就直接去求见崔征,但被拦住,崔征在忙,他等了一会儿崔征也没见他,只得告辞出来。 再等也没必要,因为他让人通报的时候说来问回京的事,来人再出来就说相爷在忙,等忙完了再见他。 很明显崔征现在不想见他,也不想说回京的事。 刘范停下脚,回头看了眼鲁王宫,宫门外禁卫众多,进出的官吏也多,皇帝为了不扰民以及与臣子们亲近,日常的官衙都设立在王宫里,繁忙又嘈杂。 刘范皱眉头,来到麟州后跟他想象的不一样,朝廷的反应竟然不是立刻拔营回京,当然回京不是说走就走,是有很多事要安排,但整个麟州整个朝廷都要动起来了。 朝廷里对京城的事倒是很关心,那些老爷们天天被邀请,皇帝见完了,官员们见,一天天一场场不间断,但他们谈论的都是过去的事,他这个楚国夫人的使者没有人理会,明明他才知道如今京城事的关键人物。 而且,刘范抬起头看了看天,说起京城的过去,他比这些老爷们也并不逊色,他虽然不是京城人,但他十三岁出外求学来到京城,一直长到三十三岁,在京城看了二十年的繁华盛世,身在市井中,过去和现在的变化他知道的更详细。 但过去的事,等回了京城再追忆也不迟,最要紧的是眼下和将来。 现在看是动起来了,但动的却是商议该不该走 崔征把持朝堂,掌握兵马的将官都督各有心思,李明玉跋扈,项云纵容 皇帝竟然不能做主是不是回京? “看路啊!” 有声音在耳边大喊,刘范的肩头被狠狠的撞了一下,他回过神,看到迎面有几人扛着麻袋正往一间店铺涌涌而进 他走神了此时发现已经走到了闹市街道了,麟州的街市比京城要繁华,到处都是人,刘范道歉,抬头看了眼,这是一间粮铺。 街边的人们也在指指点点“杜家铺子有这么多粮啊。”“米粮是不是要便宜了?”“这么多米粮,杜家是不回京城了吗?”“或许正因为要回京了,才进粮卖,大家都要卖粮带着路上吃。”各种猜测议论,刘范一面听一面打量,注意到另外一个细节。 “怎么米粮用人来运送?”他忍不住问身边的民众,一袋袋米粮不是由车马拉进来在门前卸货,而是由一个个壮汉背着沿街而来,他踮脚看去,背粮的队伍从城门方向而来 这家没有车马吗?不太可能吧,奇怪。 “车马多金贵。”旁边的民众反而觉得他问的奇怪,“人多不值钱,当然用人来驼货。” 人不值钱!刘范愕然。 “刚来我们麟州吧?”旁边有人看他神情,笑着给解释:“车马远途运货来很累了,要歇息休养,从城门到店铺里人来就行了,养着这么多人呢,就是用来干活的。” “再说了,牲口吃的料多贵。”另有人凑趣笑道,“人一口饭不值钱。” “现在这个时候,马和车用来逃生,人能干啥?” “人能驼几个人?能跑多远?” 身边响起更多的说笑,刘范也不再问了,走过店铺门口,另一边站着的几个掌柜打扮的男人,一边看运粮,一边低声说笑,旁边有民众挤过来陪笑讨好问能买多少粮,问了几遍,才有一个掌柜看他一眼“存粮不多。”“每人限五斗。”“一斗十个钱。” 原本走过去的刘范再次惊愕回头,太高了! “粮价太高了。”他忍不住道,“官府不管吗?” 旁边的揣着手看热闹的民众听到了笑:“管什么?粮是人家杜家的,官府又不卖粮。” 但官府必须控制粮价,否则岂不是乱了? 那民众看他像傻瓜:“现在不就是乱世吗?” 就是因为是乱世才更要治世啊,刘范看着这民众张了张口最终没有说,这话不是对民众说的,他收回视线沿着街市继续前行。 但这一次刘范没有再出神想皇帝崔征将官们,而是看街上过往的民众,走进店铺问价格,跟蹲在街头的闲人说几句话,看到躺在城门外的乞丐,他买来一块饼子递过去 乞丐是个老妇,怀里还抱着两个小儿,千恩万谢的接过饼子,分给两个小儿,两个小儿饿的连咀嚼的力气都没有了,老妇便自己嚼烂了喂他们 “怎么不去吃救济粥食?”刘范叹气问。 虽然城门这边没有看到,但路上行走的时候,他见到有施粥的凉棚。 老妇道:“老儿我吃不到啊。” 刘范问:“是人多抢不到吗?” 老妇苦笑一声:“是老儿没资格吃。” 施粥就是专为没饭吃的人,怎么叫没资格吃?刘范不解。 “那些粥都是有钱人设的。”老妇喂了几口孩子们,孩子们有了力气,自己捧着狼吞虎咽,“没有白吃的饭,吃了人家的饭,就要给人家干活,年轻少壮的人家要,我这等老弱幼小人家不要的。” 刘范大怒:“这叫施粥吗?这叫蓄奴!官府不管吗?” 老妇被他的大怒吓了一跳:“官府管这个干吗?官府施粥的花销也是从有钱人家募来的,后来有钱人说他们来施粥,替官府养着流民们,这是皆大欢喜的事啊。” 官府不用担心流民无法安置,流民成为他人的奴仆也不用担心流离失所,有吃有喝有住,这是多好的事情啊。 刘范尽可能简单的解释一下:“但家仆对朝廷城池无益,如今乱世,官府朝廷城池都需要人手,比如修建防御” 老妇明白了,打断他,道:“你说这个啊,我懂,这些也都有有钱人家做了,他们从官府手里接过来,安排人去做呢,吃喝都不用官府管,官府也省心省事呢。” 刘范更怒了,但看老妇一脸不解,要说的话又咽回去。 老妇看他穿着一身青衫,形容枯瘦:“你也是来这里找生路的吧。”读书人不愿意与人为奴,“你不用担心,你会读书识字,不用卖身为奴,做个账房教书先生什么的,也可以。” 刘范深吸一口气看老妇和她怀里的两个小儿:“那老弱幼小无用的如何生存?” “我们去了也有一口热汤喝。”老妇舔了舔嘴唇,“再过一天就可以去喝了。” 只不过跟成为有钱人奴仆喝的汤清一些粥米少一些,勉强能续一口命。 “书生,你快去吧。找个有钱人家依附,你就能跟着回京城了。”老妇说道,神情羡慕,“京城的路可不好走,靠自己可不行。” 靠官府也不行。 只能靠势大的豪族。 刘范环视一眼四周,想来豪族们此时又能趁机大批蓄奴了,他在身上摸了摸,最终没有拿出钱来,一个两个钱对着老妇和小儿来说有什么用? 刘范看了眼吃完饼子的两个小儿,他们脸上没有希望,只有茫然呆滞。 他起身离开城门,往城外走去,城外各种建筑搭建的密密麻麻,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街市,繁华热闹无边无际,但此时此刻在刘范眼里,这繁华是虚浮的无根的 过了几天后,崔征想起来刘范。 “这个书生是不是好几天没来了?”他问,“有没有痴缠陛下?” 官吏道:“没有,那日走了后就没来,他住在宫外,也没有再到皇宫来。” 崔征有些好奇:“那他在做什么?” 官吏让人去问了下,虽然崔征不在意这个书生,但毕竟是楚国夫人的使者,还是专门派人监查,很快就问来了。 没做什么,每天在城里城外闲逛,吃吃喝喝,还看城外的人种田。 “是去结交那些豪族富商了吗?”崔征一听就问关键。 毕竟是楚国夫人的使者,关注他的富豪权贵肯定不少。 官吏摇头:“有很多人来邀请他,但他都拒绝了,就是闲逛,吃喝都是自己带着。” 莫名其妙,可能是打发时间吧。 “这个刘范有没有什么问题?”官吏问,“楚国夫人让他来是不是有别的意图?” 崔征摇头:“没有问题,看刘范可知,楚国夫人是急切的盼着陛下回京。” 官吏笑道:“那是当然,陛下不回京,她这收复京城大功就如同锦衣夜行。” 崔征嗯了声:“所以有些人就不想陛下回京。” 官吏几分恼怒:“这都是那李明玉鼓噪的。” (这边的剧情快要结束了) 第五十一章 各有主意 李明玉抱着陛下的腿请陛下不要回京,还当着楚国夫人使者的面说楚国夫人其心不善。 虽然被项云呵退,但李明玉的言论还是散开了,尤其是在军中还得到了很多赞同支持。 现在回京太危险了,安康山不甘心失去京城,守在河东道太原府,就是为了重新拿回京城。 陛下这时候回京,安康山岂不是一举两得? 这个说法听起来的确很合理,朝中也有不少人赞同。 “这有什么赞同的?”崔征呵斥,“这是一个领兵的大都督该说的话吗?怕陛下回京被安康山围攻?怎么就不是陛下回京后,我们卫军凝聚围攻安康山?” 这是畏战! 李明玉听到这个呵斥,又去抱皇帝的腿要立刻率大军去与河东道与安康山大战,不杀安贼绝不回来。 皇帝怎么可能让他去。 崔征更怒呵斥:“把征战当成儿戏!果然是小儿都督。” 直把李明玉骂的掩面不敢见人。 但这件事并没有就此了结,一直沉默的另一位都督项云说出了自己的意见,他也不赞成陛下此时回京。 项云这个年长持重的大都督这样考虑不是担心回京危险,而是从战术上讲不回京更利于平叛。 “如果陛下留在麟州,那安康山攻打京城,我们麟州就可以攻打安康山,两面夹击。” “如果安康山来攻打麟州,那楚国夫人和武都督就可以攻打安康山,亦是两面夹击。” “安贼分心两地,疲惫应战,兵力消耗更甚。” “京城被卫军收复,就足矣昭告天下大夏正统,天下皆是陛下的,陛下在哪里并不重要。” 这一番话立刻获得了更多的官和将赞同,就连皇帝也动了心,说愿意以身当诱待杀了安贼再回京的话。 崔征虽然没有呵斥项云胡言乱语,但也冷笑相对。 “以陛下为诱,让安贼分心分兵,让兵马夹击,但陛下回了京城,安贼攻打京城,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兵马夹击了?天下那么多卫军呢!” “项都督也不过是巧言而已,实际上也是要将陛下留在身边,不想把陛下拱手让给楚国夫人,李明玉孩童之心不加掩饰,项云作为大人多披了一张皮而已。” 官吏恼怒:“项都督温文尔雅得体,竟然也暗藏这般心思。” 崔征倒是一笑:“将官没有这种心思,反而不可用,他有自私自利的心思,才更能争强好胜,也才能更为朝廷所用。” 没有足够的雄心壮胆,怎能争过那武鸦儿?他不会限制更不会嫌弃武将们的野心。 “那,现在他们都叫嚣着不回京,陛下也被说动了。”官吏神情不安道,“而且麟州城中多数也不想陛下回京,说是路途太可怕” “在这里安稳日子过久了,人就不愿意涉险。”崔征道,“文臣武将世族豪商庶民各有自己的心思,这是人之常情,但是,他们不能为了自己的心思,就不管不顾大夏,陛下是一定要回京城的,这才是大夏正统之心所在。” 他站起来,指着桌上摆好的高高一摞文书。 “回京的具体事宜已经写好了章程,我们去见陛下,商定回京日期。” 皇帝这些日子很忙,时时刻刻都有人来见他诉说关于回京不回京的看法,不只是将官朝官,还有内侍宫女,后妃们的亲眷。 有人哭路途危险,不愿陛下涉险。 有人愿为陛下去斩杀,刺杀,不管怎么杀,杀了安康山为陛下清路,然后再请陛下回京。 皇帝和崔征关于让三皇子回京自己留在麟州守民的话也传出去了,三皇子跑来要立刻回京。 “儿臣愿为父皇踏平险途,率卫军迎战安康山。”少年皇子意气风发热血沸腾。 皇帝含泪一句我的傻儿:“父皇不是让你去涉险的,父皇是让你替父皇守京城,明证大夏大统。” 但听到让三皇子回京,京城来的老爷们不同意,三皇子年幼到了京城还不是仰仗那个楚国夫人,老爷们也顾不上跟朝官们联络感情,在民众中宣扬家族声望,来皇帝跟前更加频繁,哭诉京城的过去,感叹京城的现在。 “京城乱的很,陛下不回京,不用安贼来攻打,京城自己就乱了失守了。” 看着头发花白哭着的老者们,看着他们手中抱着的路途上死难的牌位,皇帝泪流满面道朕回京马上回京。 但另一些朝官也立刻哭了,他们也是头发花白颤颤巍巍“从京城到麟州,老臣走过,知道有多艰难,受过多少苦难,如今老臣怎忍让陛下受此磨难,老臣残躯死了就死了,请让老臣们为陛下探路,陛下不安,就算有京城,大夏也难安。” 皇帝又转过身搀扶这些老臣,流泪答应绝不以身涉险。 皇帝左右安抚难以抉择疲惫不堪,听到崔征来求见,再也坚持不住,第一次撒谎病了吃药睡了不见。 对崔征可不是哭两声就能安抚过去的。 “相爷让人搬着好多文书呢。”内侍低声道,“奴婢让人偷偷看过了,写的都是怎么回京的事,谁先走,谁断后,民众怎么分批具体日期都写好了,入冬前走完,就差陛下批准扣玉玺下诏书了。” 皇帝躺在床上顿时又坐起来:“相爷写的容易,让朕怎么批准啊,这一个个的哭闹成这样子,怎么走啊?怎么走啊?难道最后是朕逼大家走的吗?” 内侍点头:“是啊是啊,相爷要决定走,去说服大家啊,怎能来逼陛下。” 皇帝叹口气:“各人各有心思,各有道理,哪有那么容易说服。” 皇帝心里都清楚呢,有人贪生有人怕死有人抢功,内侍替皇帝委屈:“他们就不想陛下的心思。” 陛下的心思当然是回京了。 那是大夏的京城,那里有他的未能安葬不能瞑目的父皇兄长,皇帝恨不得插翅飞过去。 “但朕不能不顾天下臣民。”皇帝长叹拭泪,又问,“明玉没有再闹?项都督可有说什么?” 内侍摇头:“明玉公子被相爷骂了以后就不出来了,项都督也没有再说什么,他们一个小一个儒雅,不敢去和相爷争执吧。” 皇帝就双手拍腿:“他们不去跟相爷争执,难道指望朕去跟相爷争执?他们不闹,相爷怎么想办法?” 相爷不想办法,这件事怎么解决? 这件事其实最简单了,他一开始就说出了办法,他偷偷的先回京城,既能安稳麟州,又能瞒着安康山半路截杀,多么简单的事! 真是急死人。 一个个的只顾自己做好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门外响起轻轻的驳驳声,皇帝顿时躺回床上拉下帐子,内侍略有些惊慌的问谁。 “陛下。”门外响起内侍的声音,“项都督求见。” 项云虽然不像崔征那么难缠,但现在皇帝烦了,做戏也懒得做戏,躲在帐子里道:“不见。” 内侍便去门边低声道:“陛下吃了药才睡下,有什么事,让项都督先与相爷说。” 门外的内侍应声是离开了,但很快又回来。 “项都督说,他有让陛下进京的好办法。”他隔着门缝低声道,“想先跟陛下说。” 门内的内侍心里先骂了声这兔崽子收了项云多少钱,不过听到这句话犹豫一下转回去告诉皇帝,他是知道皇帝心思的,皇帝做梦都想回京城 果然皇帝坐起来,神情有些惊讶,项云不是和李明玉一样,不赞同他现在立刻回京城的吗?想要挟天子以赚功名权势吗?又要做什么? 皇帝思索一刻让项云进来了。 项云俯身道:“臣说的陛下不回京城,麟州有兵马,京城有楚国夫人振武军,有利于与安康山对战,但此战术只是针对兵马,并不是针对地域,所以陛下回京城,一样可行。” 皇帝坐直身子,但又有些不解:“那要怎么可行?” “请陛下准许臣先去京城,代楚国夫人守城。”项云道,“然后楚国夫人来麟州,亲自请陛下回京。” 他抬起头看皇帝。 “楚国夫人如此诚意,陛下怎能不回京?” 那就堵住了这群不想走的人的嘴,是楚国夫人逼皇帝的,与皇帝无关,也与麟州的官将无关。 皇帝放在膝头的手攥起。 “而且楚国夫人盛名,振武军威武,有她镇守麟州,军民必能安心,免去长途跋涉回京之苦。” 那样也就不是他这个皇帝抛下子民了,万一麟州有事,那就是楚国夫人的事,与皇帝无关。 皇帝站起身来:“项都督思虑周全啊!” 第五十二章 达成一致 这种事当然不能皇帝一个人说了算。 皇帝立刻召来了崔征,让项云把这件事再给崔征说一遍。 “相爷,你觉得如何?”等项云说完,皇帝迫不及待的问,神情欢喜,“有楚国夫人在麟州,麟州的民众就能安心了。” 崔征皱眉道:“多此一举,大费周章” 两地兵马将官调换的确是很麻烦,距离远,兵马多,来来去去要耗费不少时间。 项云道:“可以只让将官调动,兵马不用动。” 崔征看他一眼:“现在可是征战的要紧的时候,临阵换将不是什么好事,项都督很有信心吗?” 项云道:“别说是卫军,只要有心杀贼,哪怕是一群流民,在我项云手里皆能成军。” 温文尔雅的项云在说起征战的时候,有毫不掩饰的傲气。 皇帝连连点头:“项都督有勇有谋,善领兵。” 前些时候安康山占据河东道,蓄势进攻麟州,李明玉又突然不告而别,是项云带着伤病的身子排兵布阵,不仅稳住了麟州,还指挥张安王林将麟州的外的安德忠叛军击退五十里。 崔征道:“事无绝对,没有发生的事不可断言。” 虽然这样说,但他没有再将带来的回京城的文书打开让皇帝批阅。 项云道:“这是我从战术和战事局势上来想的,具体可不可行,怎么操作,还要相爷和大家商议周全。” 崔征嗯了声,项云便施礼告退,走出门边,听崔征在内对皇帝道:“陛下先看看这些” 皇帝的声音有些忐忑:“不是说不用把人都带走,还用看吗” 崔征的声音有些恼怒:“陛下,难道你打算孤家寡人回京吗?”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皇帝连声道,“朕这就看” 项云迈出门,门在后关上,隔断了其内的声音。 蒋友在室内等候,看到项云进来忙询问:“如何?崔相爷同意吗?” 他不问皇帝,而是问崔征,听起来有些大逆不道,在室内的老仆便走到门外守候。 项云道:“相爷跟陛下一样,都是想要回京的,所以只要我的目的是要他们回京城,他就会同意的。” 蒋友松口气:“那就好,我还担心他不信都督呢。” 项云笑了,扶着桌子慢慢坐下来,看了眼舆图,这些日子他这伤病身困在皇宫斗室,但心神一刻也没有离开外边的广阔天地。 “他信不信我不重要。”他说道,“他不信武鸦儿就够了。” 崔征举着灯仔细的看舆图,皇帝在他身后跟着看。 “相爷,你看什么?”他问,又道,“你看,总体来说我们卫军占据优势,安贼的叛军四分五裂了,所以项都督说的” “项都督这个办法可行。”崔征道,接过皇帝的话。 皇帝大喜:“相爷说好就一定好。” 崔征对这虚假的夸赞毫不在意,依旧看着舆图:“他这个办法对于回京来说,完全是多此一举,没必要。” 皇帝顿时又忐忑:“也是更稳妥吧,多做比少做事总要好一些” “那可不一定,有时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崔征断然反驳,比如这次回京,除了考虑怎么安置民众,怎么有序回京外,其他的事都不需要考虑,尤其是那些惧怕危险,考虑自身利益而阻止回京的人更不用理会,当机立断快刀乱麻。 皇帝被他再次反驳,神情讪讪,不说话了,看着面对舆图的崔征,眼中闪过一丝恨意。 室内的凝滞崔征并不在意,他看完舆图站直身子。 “但把楚国夫人调来麟州是很有必要的。”他道,“她不能在京城了。” 皇帝问:“为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他当然更愿意此时让楚国夫人守京城。 崔征点了点舆图:“振武军势大。” 皇帝也贴近端详舆图,视线在其上游走,淮南道,宣武道,混杂着白袍军剑南道兵马的旗帜,但都是由楚国夫人插手安置的,江南道也插着一只小小的楚军的旗帜,山南道韩旭这边也算是半个楚国夫人吧,河北道这边已经被武鸦儿收复。 皇帝伸出手掌落在舆图上,好大的手掌都盖不住。 “武鸦儿桀骜不驯,陛下数次召回他都无视,如今坐拥大夏半边卫道,说句不好听话,跟安贼势均力敌不相上下了。”崔征道。 皇帝道:“朕相信武鸦儿和楚国夫人的忠心。” 崔征道:“臣也不怀疑他们对陛下的忠心,但是,陛下不能给他们壮大野心的机会。” 皇帝看着舆图轻叹一声,说出真心话:“忠心也好野心也好,朕哪能左右,朕现在,是要仰仗他们啊。” 崔征道:“正因为陛下仰仗,才催生了他们的野心,所以陛下应该多仰仗几人,而不是只武鸦儿一人。” “李明玉还小,剑南道兵马众多,朕留在身边。”皇帝不再掩饰,坦然道,“项都督可以放出去。” 他看着舆图走了两步。 “项都督有侄项南在淮南道独当一面,又有东南道齐山做亲,齐山虽然不能全心尽力助他,至少不会添乱。” “京城如果到了他的手里。” 皇帝的手掌在舆图上一抹横扫。 “项都督就能和武鸦儿不分仲伯。” 这个皇帝心里什么都清楚,就是不说,只让别人说,崔征早就看透他了:“臣就是这个考虑,才觉得项都督这个办法可行,而且有更深远的意义。” “但有个最大的问题。”皇帝再次踱了几步,停下转头看崔征,“楚国夫人肯来麟州吗?” 那可是京城,天子也马上回归的京城。 楚国夫人贪权霸道好名,岂肯舍弃这个全天下都瞩目的地方? 崔征道:“让韩旭给她写信。” 皇帝瞪眼:“这,这?” 韩旭跟楚国夫人关系匪浅的事朝中多有笑谈,皇帝当然也知道,比朝臣们知道的还详细,内侍打听到山南道那边说,韩旭贴身放着楚国夫人的信。 但这件事可非同小可,能讲男女私情? “这行吗?”皇帝压低声音,楚国夫人听不听韩旭的先不说,“怎么跟韩旭说啊?” 难道要以朝廷的名义让韩旭去勾引人妻? 崔征看皇帝古怪的脸色,忙道:“当然是把韩旭调来麟州,陛下回京,朝廷也不能一下走搬走,需要一个可靠的臣子来安稳麟州。” 皇帝松口气连连点头:“这样好这样好。” “有了文臣,还需要武将。”崔征道,“韩旭与楚国夫人熟悉也互相信任,由他出面请楚国夫人来镇守麟州合情合理。” 皇帝抚掌:“万幸我大夏有如此良臣勇将。” 项云很快被召来,皇帝告诉他经过相爷的深思熟虑,同意他的提议。 “项都督以探路的名义。”崔征道,“先带着兵马和几个大臣回京,大臣们会携带陛下对楚国夫人的表彰以及请楚国夫人协理麟州的诏书。” 项云道:“楚国夫人协理麟州的诏书让臣拿着吧,涉及用兵,臣可以与楚国夫人来谈更合适。” 谁拿着都一样,崔征点点头。 项云道:“臣还要请陛下赐臣一道诏书。” 皇帝大方道:“你要什么诏书?” 项云俯身道:“请赐臣便宜行事如朕亲临之诏。” 皇帝一惊,崔征看着项云眼神微凝。 便宜行事,如朕亲临。 如果到时候那楚国夫人不肯听命来麟州,他项云是不是敢斩杀了她? 这一次不待崔征说话,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将双手放在膝头,道:“准。” 第五十三章 有我先行 回京,是麟州如今最大的话题。 皇宫里朝堂上官将们争论,权贵富豪们你来我往商量,市井街头巷尾到处争执。 “怎么走?不可能所有人都走,麟州到京城多远?” “不管多远我都要走,我家就是京城的,就是死我也要死回去。” “既然不怕死,你干吗还跑?当初你直接死在京城多好。” “我先打死你好了,省的你死在半路上无人安葬。” 街上茶棚里里说着说着,脾气火爆的人就打了起来,有鼓噪的有劝架的还有被侵扰也跟着胡乱打起来的,如今这个时候,人人焦躁不安,一点就燃。 姜暗坐着的桌子被撞的乱晃,他一手端起茶盘,一手从中捏着干果继续吃,看着打架混乱的场面开心的笑。 有下人挤过来喊了声暗爷:“刘先生回来了,找你。” 姜暗一边吃一边笑:“让他等着,我忙着呢。” 那人便也坐下来,从他的盘子里捏瓜子磕,一面看打架的人群:“这是今天第几次打架了?上午那场买菜的赢了还是补锅的赢了?” “补锅的赢了。”姜暗笑呵呵答,将盘子往怀里拉,“别吃我的,你自己买去。” 下人啊呀一声来抢:“这麟州的果子茶都贵的吓人,我哪里吃的起,我省下钱还要娶媳妇生孩子呢。” 姜暗呸了声:“我也要娶媳妇生孩子呢。” 两人一边看热闹一边你争我抢,又有人挤过来,喊了声暗爷,附耳低声说了一句话,姜暗立刻将手里的茶盘子放下。 “别吃了,大公子有事。” 姜暗在军营摸进了营帐,看着坐在白虎皮上的少年不由肃正了身形,他来麟州后,第一次站到李明玉面前。 印象里那个小孩子已经有了大都督的仪态。 而且站到皇帝跟前比大都督当年还年轻。 麟州人多眼杂,他来了后只通过身边人给李明玉讲了讲京城的事,此时李明玉竟然跑到军营来找他,肯定是有重要的事。 “你立刻回京城。”李明玉道,“皇帝要让项云去京城。” 姜暗惊讶:“去做什么?” 李明玉道:“暂时只打听出来这个,是陛下崔征和项云三人的密探,我去问了项云,他也没有告诉我。” 姜暗肃容道:“那肯定不是好事。” 李明玉道:“我这边会继续打听,你在这里无法施展手脚,回姐姐那里更能帮忙。” 姜暗在这里是楚国夫人的随从,到处都是束缚。 姜暗应声是,看着李明玉柔声道:“都督放心,不管遇到什么事,大小姐都能应对。” 李明玉笑了,起身对他一礼:“姐姐有叔叔们相助,我一点都不担心。” 姜暗笑吟吟的还礼:“公子,你在这边也要多加小心。” 李明玉点点头,高兴的对他说:“敏叔叔也在这里呢。”又看身边的人,“这件事也告诉敏叔叔。” 身边的人道:“敏爷有事忙去了,暂时还找不到他。” 李敏在剑南道一向是飘忽不定,除了李奉安也没人能使唤动他,他会定期给李明玉这里报行踪,但不能管他的行踪。 李明玉便道:“那就别打扰他。” 姜暗摇头:“他能有什么正事,小姐那边的胭脂水粉变的花样应着节气的送。” “那就是他的正事啊。”李明玉笑道,“元吉叔叔跟我说过,当年敏叔叔跟父亲说了,没有人做事了,他才做事。” 而现在剑南道做事的人济济无数。 姜暗辞别李明玉回到住处,思索怎么离开,有人拦住他再次说:“刘先生找你。” 想着这个刘范一心要请陛下回京,急急忙忙跑来这里,才引起项云崔征皇帝的密谋,姜暗心里更不想见他:“就说我不在,忙着伺候京城那些老爷们呢。” 下人这次揪住他:“刘先生病了,说快要死了。” 姜暗吓了一跳:“他被人打劫了,还是染了疫病了?” 刘范这些日子一直在麟州外跑,姜暗也不管他,只知道越跑越远,麟州人口多,但都聚集在州城附近,其他地方人烟稀少盗贼横行。 下人忙道:“装的。” 姜暗差点呛到,这个刘范搞什么! 刘范躺在客栈逼仄的小床上,不是他故意清高住的寒酸,楚国夫人给他的钱,在京城足够住上房小院,但在麟州就只能是一间普通客房了。 他的脸色蜡黄,身上散发着腐臭味道,似乎马上就要死去了。 “脸是染色,身上是摸了臭豆腐。”下人笑道,“没想到刘先生还有这个本事,我都差点被骗过去。” 姜暗皱眉道:“你要做什么?你要装病刚来的时候装,这时候是不是太晚了?” 刘范声音沙哑道:“我要回京。” 姜暗愣了下:“回京?陛下要回京了吗?” 刘范道:“我要自己先回京城,你想办法立刻把我送回去,我已经让人给崔相爷说了,我病了,要死了,等不到陛下回京了,我要在死之前向楚国夫人请罪。” 姜暗狐疑问:“你这是新的催皇帝回京的手段吗?” 刘范多次求见追问朝廷什么时候回京,崔征和皇帝一直不见他不回答。 但这个手段不行吧,崔征哪里会为了他死而瞑目立刻让皇帝启程?他就算是崔征的爹也不行! 果然崔征听到通报后连见都不见:“那就让他先回去吧。” 虽然不知道这个刘范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但正想着回京的姜暗立刻依言而行,用两辆车拉着着刘范离开麟州,一辆躺着刘范盖着厚厚的被子,只露出脸,一辆拉着棺材 “这谁啊?够排场的,带着棺材行路。” “你没认出来啊,楚国夫人的使者啊。” “真的假的,怎么脸变的更鬼一样!” “听说是来的路上受了伤,原本就撑着,现在撑不住了” “撑到现在也不错了,你忘了,当时进城的时候,有不少人怀里抱着灵牌呢,那都是死在路上的。” “真是可怕,楚国夫人的使者,竟然也这么危险,那我等可怎么行路。” “不能离开麟州啊。” “我听说陛下说不走。” 刘范车辆经过引发的议论很快又被有关回京不回京的议论取代了,楚国夫人的使者死不死,跟他们没关系,大家更关心自己的死活。 “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明日死哪里!” 一个狂生喊道,举着酒从人群中挤过去,喝醉了脚步踉跄,将酒洒了人一头一身,引得街上骂声一片,还有人要打那狂生,但没打过 “大爷的拳头可不是棉花。”那穿着华丽相貌英俊的狂生挥动着拳头,又拍着长腰,“待大爷赎回宝剑,一剑送你上西天。” 他腰上玉带斑斑,其上原本缀着的宝石都不见了,想来跟口中说的宝剑一样,不是输了就是卖了。 这些游侠儿!不管什么时候都活的荒唐。 街上的民众纷纷避让,狂生饮酒高歌吟诗走过闹市,迈进一条小巷,他跌跌撞撞醉眼朦胧,但当脚下突然横来一条腿的时候,又稳稳的收住脚。 “干”他骂道,要把手里的酒壶往这条腿上砸,身形才聚力,那条腿上多出一绿枝,枝头盛开的碗口大的花儿,颤颤巍巍含笑 他的身形立刻绷住,半点酒也没洒下,唯恐惊扰着花儿。 “这花好看吗?”握着花枝的人问。 向虬髯将视线从花移到人的脸上,无奈道:“大叔,你有完没完啊?” 第五十四章 小事一桩 巷子里传来打斗声叫声骂声,街口巷尾,包括巷子里的墙头上都有人立刻窥探,但也只是窥探,看到两个衣着华丽的男人打在一起,大家并没有惊叫喧哗,更没有喊报官 麟州的官府那么忙,麟州的人那么多,谁管这些小事。 向虬髯被按在地上,他喊:“别踩” 话没说完,一只脚就踩在他的脸上,话也被踩回去。 “没完?没完?没完?”李敏狠狠跺了几下,“是我没完还是你没完?” 向虬髯气的跳脚,要不是看在这只脚上穿的鞋子漂亮的份上,他就要吐口水了。 “当然是你没完!”他在抬脚的空隙喊道,“大叔,不就是一朵花吗?你还没完没了了。那朵花再美再金贵,能有我美我金贵?插在我头上是不枉花生了,你应该高兴才是。” 李敏一脚将他踩进泥沙里:“你长的这么丑,还敢跟花比美!” 向虬髯能从这人抬脚的空隙说话,但却不能躲开,只得被踩在地上摩擦。 这个打架一点也不激烈,窥探的民众有些无趣,新来的看热闹的询问:“为什么打架?” 先前的民众想着听到的叫骂:“好像是比美。” 新来的围众看看地上的男人再看看站着的男人,点头:“是难分上下啊。” 李敏看着而被踩的一脸泥的向虬髯,满意的点点头,抬脚在他身上擦鞋 站在不远处的仆从忙提醒:“小爷,正事,正事。” 在李敏抬脚的一瞬间,向虬髯从地上鱼跃向前,因为仆从一句话,李敏的脚又落下,虽然没能踩住向虬髯的脸,但踢在他的腿上,伸手将他拎住,反手按在墙上。 “那个”李敏眼神有些茫然看仆从。 啥正事来着? 仆从无奈走近些,用口型说了项云两字。 李敏哦了声,想起来了,按着向虬髯的脖子,在他耳边低声问:“我就说你是没完没了,你怎么又回来了?” 被按在墙上向虬髯说话不受影响,声音淡然:“某以四海为家,回家怎么了!” 李敏捏着他的脖颈拧了拧,道:“别跟我装模作样,你是算着项云伤养的能出来走动了,就回来了继续刺杀了吧?” 项云虽然经历过战败重伤,但因为前一段指挥防守麟州,又再一次重新回到众人视线,声名还更上一层楼受伤的坐着轿子都能将围麟州多时的叛军击退百里,不是勇将是什么。 至于先前战场陷入围困重伤,那又算什么,受伤的人都是英勇敢战的。 皇帝朝廷是麟州人的天,项云就是顶着天的柱子。 项云清廉勇猛善战,爱民护兵尊将,提起项云没有一个人说坏话,这样一个人人敬爱,关系大夏,关系每个人的生死的人,竟然有人要刺杀他,那此人是多大的恶人啊。 向虬髯被这样直接问,没有半点恶人的惊恐,傲然一笑:“项云一日不死,某一日不死。” 李敏呦呦两声:“那可不一定,我杀了你你又能怎样?” 要说的又不是这个,仆从只能走过来自己低声问:“谁让你杀项云的?” 向虬髯侧着脸斜着眼看了眼这个壮童:“当然是某自己。” “你不用问啦,管它谁呢。”李敏对仆从道,再次捏着向虬髯的脖子狠狠拧,“你能杀得了谁?你能杀得了” 他的话没说完,手里一滑,胸口一痛,向虬髯竟然蓄力挣脱了他的束缚,长手长脚灵活的几个翻转,躲过了仆从的拳脚,人翻上墙头飞奔向街口 巷子口墙头上看热闹的人顿时乱叫着避开,唯恐踩破自己的头,伴着吱哇乱叫,向虬髯没入嘈杂的街上。 李敏甩着手一脸嫌弃,叫住要追的仆从。 “他在麟州跑了不用管。”他说道,“还跟以前一样盯着项云就行。” 至于这个刺客是什么人来自哪里叫什么,他才懒得理会,他只是要看他杀人而已。 仆从走回来问:“小爷去见公子吗?” “人丑还用什么粉啊!粉也丑,黏我一手。”李敏将手在仆从身上擦了擦抱怨,摇头,“你去吧,我不去,李奉安可没说让我带孩子。” 现在有这么多人带孩子呢,韩旭来了,剑南道也不用他操心,李明玉这边将官们得心应手,大小姐那边更不用说,楚国夫人当上了,丈夫,前夫,情夫都有了 想到这些他就忍不住笑。 “我给大小姐多做些胭脂水粉,都是天下最好的。” 仆从知道他的脾气,也不相劝,应声是自去了,不多时就回来了,带来了一个新消息。 项云要去京城了。 “还没打听出来是做什么,很私密,越私密的事越有问题,肯定对大小姐不好。”仆从一脸肃重,“公子和大家都很担心,怪不得适才看到姜暗急急忙忙的回京去了” 他的话没说完,原本在专心磨指甲的李敏啊呀一声抚掌:“那太好了。” 好?仆从眨眼。 “我还说那项云躲在皇宫里不出来,这下好了,他要出门走那么远的路,我们就能跟着看那小子刺杀他了。”李敏眉开眼笑兴致勃勃,扔下小挫刀,“你猜这小子几次能成?我高看他了,应该问,这小子能出手几次?” 仆从有些无语:“小爷,项云此行威胁小姐” 李敏嫌弃的看他一眼:“你傻啊,项云要是被那小子杀了,还有啥威胁?” 也对啊,仆从恍然,忍不住自己也笑了,是有点傻啊。 “不过,他要是杀不了呢?”仆从又问,虽然是问话,但脸上没有丝毫的担忧,反而笑意依旧。 他看着李敏,那小子杀不了,小爷出手的话天下谁又能逃得了? 李敏哦了声,将象牙妆奁合上:“大小姐就应对啊,元吉他们都在呢。” 行吧,小爷还是小爷,仆从不再问了,主动将象牙妆奁收起:“我把咱们的东西装好。” 李敏指点:“别忘了带我新做的枕头,离了它我睡不好。” 皇宫窄小的一间室内,一个老仆也在收拾东西,满是担忧:“老爷身子还没好呢,走这么远的路。” 项云在案前看舆图,闻言笑了笑:“走路也可以养身子,身子在哪里养都可以,路可不是随时都有。” 老仆感叹:“老爷太辛苦了,家里要是多些人帮忙就好了。” 项氏虽然也是个大族,但到底是底蕴太薄了,比不上那些豪门望族枝繁叶茂。 “不是我们底蕴太薄了。”项云道,“是我们没有机会。” 先前的大夏盛世太平,大家族们枝叶繁茂,便越枝叶繁茂,将这天遮挡的密密麻麻,现在好了,大树乱倒下,才有他们崛起的机会。 机会也是要靠自己把握的。 想一想,如果李奉安不死,现在他项云估计不知道在哪里替李奉安领兵打仗,为李奉安增光添彩,看李奉安枝繁叶茂。 哪像现在他成了皇帝的左膀右臂,只是可惜,剑南道那么多兵马不能成为他的左膀右臂了。 不过机会又来了。 项云看着案上摆着的明黄卷轴,李明玉吵闹着不让陛下回京,想要把皇帝挟在身边,他心里当然也是如此念头,但是他也愿意让陛下回京,回到一个只有他没有楚国夫人的京城。 他伸手拿起卷轴,如朕亲临四个字在身前展开。 在陛下没有回京城之前,他就是京城的主人。 第五十五章 不值一提 一阵风卷着雪粒呼啦啦吹来,路上的人纷纷裹紧了衣衫,姜暗则兜帽掀开,仰起脸迎接风雪。 “到家了。”他说道,深深的吸了口气,看着前方风雪中隐隐可见的城池,“离家好久好久了。” 旁边的随从裹紧了斗篷:“还不到三个月吧。” 去的时候走得慢,这个回程他们只用了半个月。 姜暗伸手抓风雪:“从秋天走到冬天,难道还不久?” 随从笑着不再反驳他,转头看到坐在车上的刘范也爬出来摘了帽子在吹风,忙喊道:“刘先生,你都要死了,可不能受凉。” 刘范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出了麟州也依旧装病,脸始终涂黄,身上摸臭,坚持躺在车上,也不怕颠簸的真快死了。 他黄着脸感受冰凉的风,不理会这个随从的嬉笑:“今年冬天的雪这么早,会很冷。” 姜暗笑道是啊是啊,说着话队伍行进未停,虽然有风下雪,路上还是有来往的行人,田里还有忙碌的农户,扯着一张张麦草在遮盖刚冒出头的绿油油的作物。 “人能挨冻,它们可不能挨冻。” “哎呦,人也不能挨冻,我可看到你家领了一车草修补房子呢,咱们村里数你家多。” “你的眼神不好吧?我家可没有多拿!” 田里手里忙碌的农户嘴里也没有闲着说说笑笑,但也不是都这么和气,有妇人扯着嗓子高声骂,骂的无非是谁家多占了她田,要去找村长,要去告官。 路上的行人有骡子有马匹,有坐车的妇人有背着的小孩子,你喊我让让,我喊你看路,嘈杂吵闹,但看到他们这一队兵马过来,再看楚和振武军的旗帜在其中,不管是什么人都立刻避让到路边。 乱世征战,军法为先,敢有惊扰行军者,是要重罚的。 这是在楚国夫人治下不管男女老幼富户流民乞丐都知道的规矩之一,城池村镇都会张贴宣告,差役们也会不断的重复宣讲,也经常会看到违法规法被抓去劳役或者驱逐的人。 楚国夫人仁善,治下的城池村镇都有施粥的棚子,让进入这里的人总能有一口吃的活下来,但楚国夫人也是个脾气不好的人。 她喜欢好名声,喜欢人人都称赞她敬爱她,喜欢人人都听她的话,顺从她,所以一旦有人不听她的话,她就会生气发脾气,打人,杀人。 路边嘈杂吵闹,路窄小人多,但队伍畅通无阻没有丝毫的凝滞。 刘范深深的吸口冰冷的风雪,这才是安居乐业的味道。 刘范将装病进行到底,直入京城,到了皇宫也没起身,李明楼得到消息亲自来看他。 “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水土不服疲累。”刘范黄着脸半闭着眼声音沙哑道,“麟州那边一时半时决断不了回京,我怕夫人等的焦心不安,不敢病倒在麟州,攒着这一口气回来禀告一声。” 李明楼道:“刘先生慎终如始,辛苦了。” 既然他撑着一口气回来了,她便详细的问,陛下有什么吩咐,朝廷有什么安排,他们能帮上忙云云。 刘范也用一口气详细的回答,路途上的事就不用说了,进了麟州见了皇帝,皇帝怎么夸赞怎么感怀,朝廷怎么庆贺,回京有什么难处。 “难处是不小,但难处并不多,就是一件事,如何安稳麟州,安稳民众。” “行路太难了,尤其是现在,安康山占据了河东道,就像一把刀横在麟州到京城的路上。” “至于帮忙,夫人守好京城,就是最大的事。” 李明楼道:“那我们就静待陛下和朝廷安排吧。刘先生你好好养身子,我再派其他人去京城听候吩咐。” 刘范道:“夫人,不用了,我在那边留了人手听候朝廷的吩咐,有什么事,他们会传达回来的,朝廷现在很忙,再派人去反倒是惊扰他们,再说,那些老爷们都还在麟州呢,他们对京城比我们还熟悉,有什么事朝廷问他们很方便。” 既然他这样说,李明楼便点头:“刘先生安排好了,我就不担心了。” 李明楼让两个大夫在这边看着,带着人离开了。 刘范虽然是装病,但也跟真病差不多了,一路颠簸,他到底是个书生文人,吃过药昏昏沉沉睡去,不知道睡了多久,先是听到有人咚咚的敲木头,然后又有人在他脸上用力的擦 刘范睁开眼,看到姜亮枯皱的老脸,以及他放在自己脸上的手。 “你脸上这东西竟然擦不下来。”姜亮说道,用手又擦了两下举在眼前看,“你小子竟然还有这手艺。” 刘范没理会他闭上眼,但却没办法再睡,姜亮戳他。 “但你的棺材做的不好啊。” “要不要我再去给你做个好的?” 刘范瞪了他一眼:“先给你自己找吧,你比我先用得着。” 姜亮哈哈笑,捻着稀稀疏疏的胡子:“我才不会呢,我又不像你,会去自讨苦吃。” 这是说他去麟州的事,刘范闭上眼不理他,姜亮却不肯放过他,再次戳他。 “别睡了,你都睡了两天了,快跟我说说,麟州怎么样?” 刘范闭着眼道:“我不是说过了,麟州很好,回京的事都在安排进行中。” 姜亮笑:“你不是我,别学我说谎话,麟州那么好,你为什么要死要活的跑回来,还不让夫人再派人去。” 刘范睁开眼,视线穿过姜亮看外边,被子里的手紧紧的攥起来。 因为,皇帝懦弱,回京这件事,安排是需要安排,但他要一声令下。 因为,崔征霸权,皇帝要做什么,朝廷要做什么,都是由他说了算。 因为,将官诡计,项云暗藏私心,李明玉少年张狂,张安王林耀武不扬威,他们想的不是平乱安民,而是抢权贪功。 因为,朝廷虚空,官员们碌碌无为,感念过去,畅想未来,就是不看眼下。 因为,世族跋扈,偏居天下脚下,趁乱蓄奴,侵权,谋暴利,无法无天。 因为,那边的人明明活着,却不想好好的活,也不会好好的活。 刘范将在麟州的所见所闻慢慢的讲来。 姜亮收起了嬉笑,问:“那你是说,不能让朝廷和陛下,现在回京?” 刘范道:“现在让他们回京,会乱了京城,安贼未平,京城必然危矣。” 皇帝回京,朝廷掌权,世族横行,楚国夫人的法令规矩必然荡然无存,那时候就算有雄兵十几万,安康山如果来攻打,京城也极有可能会陷入混乱,从内里混乱。 太原府,就是个例子。 “我会给夫人进言,再亲自去劝阻陛下。” 姜亮道:“你这豁出半条命去了趟麟州,就看懂了这个啊?” 刘范看他,什么意思? 姜亮一笑:“我不去麟州,我都知道。” 刘范不理会他的吹牛,倒头睡去养精神。 姜亮再戳发现戳不醒,刘范这次真的睡了。 姜亮也没有再打扰他,起身走出来,站在廊下走神,没想到夫人说不用担心原来是真的不用担心,看看刘范走了这一趟,提前跑回来了,还改了心思不让陛下回京。 不过夫人说陛下那边也知道,他总觉得是夫人还有别的安排的意思,但又想不出是怎么个意思 他向楚国夫人这边来,将刘范的事汇报一下,刚走到海棠宫前,就听的里面传来茶杯碎裂的声音。 “欺人太甚!” 元吉的声音,听起来很愤怒。 姜亮收住脚,问宫门前的守卫:“夫人这边有事吗?” 守卫倒也不瞒着他,压低声音:“麟州那边刚有消息送来了。” 那看起来不是什么好消息!姜亮看向海棠宫,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元吉在夫人面前发这么大的书:“跟卫道来往的信,不都是有人写吗?就顺便给他写一个好了。” 顺便?但武鸦儿一直不再顺便里面,姜名还要问,元吉把他揪起来。 “我知道了,我来写。”他说道,“小姐你休息一下吧。” 李明楼低着头专注的翻看文书对他们的话浑不在意嗯了声。 姜名被元吉带了出去继续问:“武鸦儿的信不都是小姐写吗?为什么” 元吉打断他:“小姐不给他写了不好吗?你还问什么问?” 好是好,自从那个猜测后,他们的心一天也没有放下,日夜难安,姜名道:“但也得知道为什么啊?” 方二道:“没兴趣了呗。” 没兴趣了?元吉和姜名看他。 “那幅画小姐也让人收起来了。”方二道,“早就说了你们想多了,小姐就算是喜欢这个武鸦儿,也就是图个新鲜,小姐小的时候,大都督送给她很多新鲜的东西,小姐喜欢的会多留几天,但最后都会丢开。” 那就是小姐对这个武鸦儿新鲜过去了,连信都不懒得给他写了,就像最初那样。 元吉和姜名松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 李明楼看着文书,文书其实一行都没看完,她低着头,掩藏的视线飘忽不定。 她轻轻叹口气。 她已经将武鸦儿送的画收起来,脚上也不穿他送的袜子,他留在这里的衣服也放到另外的箱子里,她也没有再给他写信。 但为什么,她吃饭的时候,睡觉突然醒来的时候,做事的时候,托着腮看外边风景的时候,听到宫女们嬉笑的时候,她都会想起他? 第五十六章 公子归来 李明楼没有想过谁。 母亲父亲死了,他们都在另一个地方,大家总会相见。 弟弟活在这个世上,虽然不能常常见面,每个月都会收到他的信,她知道他过的好好的,没有什么想念。 那一世是这样,这一世还是这样。 身边的人该在身边的都在身边,不在身边的也都有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事。 人来来去去,她没有什么挂牵。 如果说这是因为亲人的缘故,不是男女之情,男女之情是不一样的。 那一世项南跟她是夫妻,她是喜欢项南的,毕竟青春年少父之命长辈信任,他们书信来往鱼雁寄情,看到他信上说的话,随信送来礼物,她会笑,她也会给他写信,送去礼物。 但她没有想过他。 她吃饭的时候就是吃饭,她骑马上山玩乐的时候就是玩乐,她在家中看风景的时候也只有风景,只有当看到他的信的时候,她才想到他。 但现在她经常想起武鸦儿。 把他的画收起来也不行。 她会想到他坐在床上对她笑,想到他走在皇宫里对她说的话他其实跟她只见过三次,可想的东西并不多。 但这些不多的总是一遍一遍出现,就变得很多很多。 就算这些都想完了,她还会想他现在在做什么。 李明楼双手捧住脸,又是这样,想起他的时候,她的脸像火烧一样烫,比她手胳膊腿脚还要烫,而且就算将脸埋在水里也没有用,在水里,想起他,还是会烫。 李明楼沉甸甸的叹口气。 她想他做什么啊,他在做什么跟她也没有关系。 大概是因为新鲜吧,见到了上一世未曾见过的人,没错,上一世,她对武鸦儿就有些好奇呢,这一世能见到而且还成了认识的人,难免多想一想。 等再熟一些,过了新鲜感,就不想了。 李明楼坐直身子,还是想想路途中的人吧,武夫人和金桔在路上怎么样? 武夫人怎么犯了咳疾? 武鸦儿见到母亲会怎么样? 他收到她的信会怎么样? 这次的信不是她写的,他会怎么想? 他现在在做什么? 冬日挡不住路途上的行人,有人为生机奔走,有人在向家中奔走。 “回家?”连小蔷坐在车里,裹着厚厚的斗篷,捧着暖暖的茶,“哪里是家?确切说商州是家,往远了说,通江是家,退一步说,现在剑南道府也是家,但就是京城,怎么说,也不能是家。” 他斜眼看着连小君。 “虽然大家都说你是楚国夫人的情夫,你自己别忘了,你连楚国夫人的脸都没见过呢,不要真的以楚国夫人所在为家。” “我们生意人,生意在哪里,哪里就是家。”连小君说道。 这辆车豪华笨重能让行路变的更舒服,但路总是有颠簸,一个颠簸连小蔷手里的茶杯就洒了水出来,打湿了他身上穿的白斗篷,心疼的他忙将茶杯放下,用力的擦。 他很久没有穿过这么好的衣服了,连氏富裕的时候,他的年纪还没轮到穿这么华丽名贵的,只能看着家里的长辈们招摇,等他可以招摇了,连氏四分五裂流落他乡,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 跟着连小君在这乱世里东奔西走做生意,终于穿上了这么好的衣服,还没穿够呢,他抱怨更加凶猛。 “我们的生意在剑南道做的正红火呢,马上就要过年了,生意最关键的时候,怎么往京城跑?” 连小君笑:“你怎么忘了,我们最大的生意是跟楚国夫人做的啊。” 连小蔷还真的忘了:“那都怪你这一年多乱做生意。” 他们好像是去剑南道给楚国夫人买粮的,虽然连小君从李明玉那里骗拿到了售粮的许可,但他做的也不只是粮食买卖,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 粮,现在手里是有,但数目不算多。 “还不够入楚国夫人的眼。”连小蔷提醒他,“剑南道的粮商们,我们还没收呢,你着什么急回来?收好了带回来岂不是更风光?” “你错了,这粮不能我们收,是要楚国夫人收。”连小君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抿,一笑,“这才是最关键的一步,也是最风光的。” 说到这里他又轻叹一口气,伸手掀起车帘看向外边。 “一年多过去了。” 他离开楚国夫人的时候是成元六年的春天,现在回来已经是成元七年冬天了,真是时光飞逝,楚国夫人也离开了淮南道,去了京城,坐进了京城的,皇宫大殿。 不管他怎么走,那个小女子,总是要他抬头仰望。 “这一年多来,韩旭派兵马为楚国夫人守京城外,项南领兵为楚国夫人守淮南道,武都督舍身为楚国夫人引安康山,夫人可还记得我? 李明楼的确忘了连小君,听到中六来报,她还愣了下,然后才想起来。 李明楼叫来姜亮问“他不是在剑南道那边做生意吗?” 她知道连小君常会写信来,姜亮看了捡着重要的给她讲,然后听她的意见写回信,她基本上没有什么意见,比起项南和韩旭这些握着兵掌着关系一地生死大权的,连小君她的确没有太多关注。 剑南道也不是别的地方,那里比在她眼皮下还安稳。 姜亮听说连小君回来了,站在屋子里跺脚:“这人,怎么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 看来他也不知道,李明楼问:“他最近生意怎么样?没什么问题吧?” 姜亮摇头:“没有,说一切顺利,还说定不负夫人之心。”又讪讪一笑,“当然,信上的话也就是一说,不可信。” 信上的话当然不可信,她给别人写的信都是假的,别人给她写的信她当然也不会当真。 李明楼送走了姜亮,又问中六,中六道:“剑南道那边也没有什么,虽然三老爷不在,敏爷不在,有林爷爷坐镇官府运转一切正常,连小君来找林爷爷想要插手剑南道,但被拒绝了,就是经商,还是只能买卖粮食,其他的不许。” 那就没什么事了。 应该就是姜亮说的,生意做的差不多了,来向楚国夫人报喜了。 “来的的确挺及时。”李明楼对元吉说道,“冬天了,涌来京城的人更多了,吃的不够了。” “都怪武鸦儿,收复了河北道,到京城的路途平安了,他又不养民养城,河北道很多人都向京城跑来。”元吉不满的说道。 “术业有专攻。”李明楼道,武鸦儿的才干是领兵打仗,养城养民他不会,不会做的事他也不瞎做,“现在刘范回来了,姜亮说他不想去麟州,就让他去河北道吧,到那里收整府道衙门官员。” 怎么话题又转到武鸦儿身上了?元吉忙道:“再说吧,先接连小君进来吧。” 李明楼从善如流不再想武鸦儿,微微笑:“许久不见他了。” 许久不见,连小君又变了模样,冬日蒙蒙雪中他穿着白色的毛裘缓步而行,头上带着玉冠,鞋子上缀着宝石,见惯天下俊男美人的宫女们也惊然失声。 李明楼亲自在殿门前迎接,一如往日黑斗篷遮盖全身,包包手持黑伞遮挡风雪。 看到李明楼,连小君脚步加快,衣袍飞扬如仙鹤飞来。 李明楼先他一步开口:“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明明是她说做不好事就不用回来了,连小君深情的看着面前看不到的脸,道:“我怎舍得不回来。” 李明楼笑了,带着他一起走进宫殿,宫女们都在外边,凝滞散去哄声微乱。 “他与武都督谁美?” “武都督不如他啊” 不过宫女们没有像外界俗民那样就凭着一张脸认定楚国夫人更喜欢这个连小君,她们见多了假意,更懂什么叫真情。 几个宫女看向殿内,楚国夫人衣袍遮盖层层与连小君对坐。 夫人,都不让他看到她的脸。 而夫人在武都督面前,连脚都赤露呢。 李明楼道:“一直很担心你,兵荒马乱的只带着几千人在外边。” 连小君看着在室内遮盖层层的李明楼,不管从声音还是从脸上都看不到担心,他笑道:“夫人多虑了,这兵荒马乱的,可不是谁都能有几千兵马做护卫,再加上夫人旗号,我在大夏横着走都没人敢惹。” 李明楼笑了,问:“我让你做的事做的如何?” 连寒暄都不寒暄,连小君叹口气:“夫人对我真狠心呢。”旋即又一笑,“这样我更要讨夫人欢心。” 他将斗篷解下,拿出一本册子,放到李明楼身前:“这里面有夫人想要的一切。” 李明楼伸手拿起,道:“是粮食吗?我已经心心念了许久了。” 她打开册子,这是一个账册,写了很多人的名字以及数目,但这数目不是购买的粮食,而是钱,某地某人贷了多少钱,某地某某人又贷了多少钱,数额一开始都很小,渐渐的越来越大 这上面写的某人李明楼不认得,地名虽然不一样,但李明楼不陌生,它们都属于一个辖地,剑南道。 “夫人,剑南道数十产粮世家粮商大户,皆在夫人手中,是生是死,皆由夫人定断。” 连小君清润如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李明楼遍体生寒。 李明玉疏忽了,她也疏忽了,整个剑南道都疏忽了。 连小君进进出出买买卖卖,用了一年时间不是买下剑南道足够的粮,而是握住了剑南道一半的粮食命脉。 他的目的根本就不是粮。 第五十七章 美人揭面 连小蔷站在城门口,裹着白毛裘,不知道是一阵风来还是被裘毛扫了鼻子,他连打了几个喷嚏。 “小蔷公子,上车来坐吧。”一旁车里仆从探头道,“外边多冷啊,已经让人告诉未了我们在这里等他,他来了会找的。” 而且根本就没必要出城来接嘛,京城又不是进不来,他们又不是外人,他们可是淮南道旧人,来到京城,跟回淮南道没什么区别,大摇大摆。 让未了进城,直接去连小蔷落脚的地方找就行了,他又没有跟着小君进皇宫。 不提这个还好,提到这个连小蔷就好气。 同样是公子,凭什么把他拦在外边。 连小蔷将毛裘抖开,露出其内华丽的衣袍,让城门进进出出的民众都看到他这个公子的风姿。 他望着风雪里也川流不息的大路,更加期盼未了的到来,未了可是一眼就看出他是公子,并把他当公子相待的。 未了坐在马车里看外边,这里还没有到京城城池,路两边已经很繁华了。 京城嘛。 “阿鱼哥,好像跟咱们离开京城的时候没有什么变化。”随从趴在车窗上看外边,他已经看了一路了。 二三十年了吧,早就记不清了,他们很小的时候就被送进宫廷,出宫的机会很少,又跟着昭王离开了京城。 未了回想了一下,他想不起来记忆里京城什么样,但他看着外边并不陌生。 路上人再多,也不混乱,一路走来都有官府设立的粥棚,让流民乞丐得以歇脚吃一口热汤活命,每个粥棚都有人询问来人的来历去处,每一座城池都有关卡登记,但只登记不阻拦不搜查,人人可自由进出。 “这当然不陌生啊。”随从笑道,“淮南道都是这样。” 楚国夫人治下嘛,现在京城也是楚国夫人治下,当然跟淮南道一样。 未了道:“跟剑南道也一样。” 这一年多他跟着连小君做生意走遍了剑南道,没有经历过战乱侵扰的剑南道,收留四面涌来的流民难民,兵营招收新丁练兵,官府兵道各司其职井井有条。 随从哦了声:“现在很多地方都在学楚国夫人的做法,江南道,山南道,东南道,甚至” 他压低声音。 “连叛军那里也是这样。” 这一年他们以做生意的名义去了很多地方,包括叛军所在。 征战一时半时无法结束,叛军也是人,也需要生活,需要买卖生意,他们悄悄的来到叛军所在,卖给他们需要的,拿走自己想要的。 这种恩威并施收拢流民,养护城池,蓄养兵丁的手段在叛军那里也能见到了。 未了摇摇头:“不一样的。” 画虎画皮难画骨,短时间内很多地方学的都是皮毛表象,骨子里并不像,比如离淮南道最近的江南道,那里还有一支楚军在,但这些事做的很粗糙,磕磕绊绊,似是而非。 但剑南道不一样。 他们行云流水,官府卫兵也好,民众也好,都好似深入骨髓,早已经习惯。 未了甚至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 “什么念头?”随从转过头问。 未了道:“楚国夫人是跟剑南道学的。” 随从哈哈笑了:“你说什么胡话呢。” 未了也笑了,没有再说话。 “剑南道学的好,跟淮南道没有区别,也不奇怪。”随从回头笑道,“那是韩旭管着的剑南道呢,韩旭跟楚国夫人关系好的很,人又聪明又能干,学楚国夫人的做法当然不在话下。” 别人说起韩旭和楚国夫人,都会说是男女私情,但对未了来说,韩旭跟楚国夫人的确交情不一般,他们两人各有所求,但求的绝不是男女之情。 也可能是这个原因。 剑南道并没有真的掌控在韩旭手中,但剑南道那个小都督,或者背后的什么人,很愿意让韩旭管理剑南道。 未了放在膝头的手轻轻的摩挲,剑南道,是个奇怪的地方 那个小都督可不是世人眼里可笑的小儿都督。 但剑南道也不是他一人撑起来的,他的背后有人,或者说不止一个人。 “这个李明玉还有个姐姐吧。”他说道,“李奉安有一子一女。” 随从嗯了声:“女儿出嫁了,嫁的是项云的侄子项南,最新的消息前几天刚送来,丢了太原府后,被李明玉接回山南道了。” 太原府丢的特别好笑,项都督李都督齐都督的三方家人都在,结果太原府投敌了。 这已经成了大夏的笑话,不管官方怎么解释世家作乱官员成贼等等。 随从没有笑:“世家多么厉害真不是说笑,就算有姓氏的头衔,也不一定什么都能做到,至于这位李大小姐,也不过是个丧母失父的可怜闺阁小姐罢了。” 未了也没有笑,思索道:“听说当初李明玉承袭节度使,是李大小姐对皇帝上书,有这般心智的大小姐,不该是普通的闺阁小姐吧。” “当然不是普通的闺阁小姐。”随从转过身说道,“那是李奉安的掌上明珠,当仙人养的,要星星就能立刻架梯子,这位小姐估计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为难,只要伸手要什么有什么,爹不在了,给皇帝伸手她也敢。” 无知无畏,举止骄纵狂妄,也说得过去。 “皇帝那个时候早就不管这些事情,又赶上崔征和全海闹的厉害,全海看到这么个小儿伸手求庇护,当然要接过去了。” “于是天时地利人和,就让这小儿成了。” “但太原府的世家官员,安康山,这乱世纷争的,可不是先帝那时候了,她再伸手,得到的可就是” 随从将手掌击打,发出啪啪的声音。 未了一笑。 “阿鱼哥,你怎么对剑南道的大小姐都想这么多?”随从问。 未了道:“我们现在助小君跟楚国夫人做生意,夫人意在剑南道,我自然要对剑南道掰开了揉碎的了解,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越掰开越揉碎,越觉得很奇怪。 那位大小姐替弟弟拿到承袭节度使,是因为赶上了时机,但这个时机赶的也太巧了吧? 她是赶上的呢?还是抓住的? “你不要想了。”随从重新扒着窗户,向外看,“小蔷公子来接了。” 未了提前跳下车,对迎来的连小蔷施礼:“小蔷公子,多谢来接我。” 果然还是未了最让人心情愉悦,连小蔷挽住他的胳膊:“都是小君他说走就走,来不及等你。” 未了一笑:“也不差几天,一切都好吧?” 连小蔷哼哼道:“好,来了就进宫见夫人去了,住下就没回来。” 未了道:“看来夫人很期盼小君公子,我们回去说?” 连小蔷哈哈笑请他上车,未了坐进车里,连小蔷还不肯上车,想着要坐在外边驾车,直到后边响起询问声。 “咿,那个穿毛裘的下人呢?刚才还在这里站着呢。” “接他的主人呢,往前边走了。” “啊他的主人终于来了吗?快去看看什么样?下人都这般,主人定然风姿不凡。” “我看到了,是个风雅之人。” 听到这里,连小蔷愤怒的呸了声,扔下马鞭给未了的随从,自己也爬进了车厢:“速速回去!” 简单的洗漱更换衣裳,吃过一碗热茶,未了与连小蔷闲谈别后的事,待听到连小蔷说公子信心满满,此事大功告成,进宫之后,已经三天了 “你是说,小君公子进宫三天,都没有再出来?”未了打断他问,“也没有消息送出来?” 连小蔷抱怨:“是啊,也不说把我接进去。” 未了将茶杯在手里握了握哦了声,那这是好还是不好呢? “这件事不好办。” 薄薄的账册余钱看了三天,给出了最终回答。 “这些人借贷数额太大,他们必然囤积了大量的粮食,一旦连公子把手中粮倾到回剑南道,再让钱庄催还贷” 接下来不用余钱再说,元吉姜名都知道。 粮价暴跌,粮商们手中无钱,只能贱卖粮食。 “不,他们不肯贱卖,这种乱世,粮食就是命。”李明楼摇头,“他们不会舍命的,那就只能拼命。” 一群粮商,背靠剑南道,当然不怕连小君这个外来人,但连小君转手把他们送给了楚国夫人。 敢不给楚国夫人粮,敢不还楚国夫人的钱,敢来跟楚国夫人拼命,那手中握着兵马的楚国夫人就可以举刀杀人了。 剑南道必乱。 余钱都没有解决的办法,这件事,就是无解了。 “这个连小君!”元吉拍案而起,“有什么无解的,杀掉他就是了。” “怎能杀他,元吉叔,是我让他去做这件事的。”李明楼道,“是我害的剑南道。” “小姐,是他挟小姐报私仇。”元吉道。 李明楼摇头道:“这件事是因为我跟他的交易,现在他做成了跟我的生意,我不能言而无信。” 元吉道:“那要如何?” 李明楼站起来,伸手掀起帽子,解下斗篷,像荷花一样亭亭立在冬日明媚的厅堂里。 “他对李氏有仇,也证明了他有能力报仇。”她道,“就让我代表李氏与他和解吧。” 连小君在皇宫花园游玩的时候被宫女们请来,他脸上带着笑,丝毫没有被夫人冷落三天的苦闷。 “夫人忙完了?要见我了?” 宫女们应声是,拥簇着他走到海棠宫,在殿外停下脚:“夫人请公子自己进去。” 连小君施施然迈上台阶,走进冬日里温暖又明媚的宫殿,一眼就看到宫殿里站着的女子,或者说少女。 这一次她没有隔着帘子,也没有蒙着面纱。 他一眼就能看到她高挑的个子,纤细的腰身,乌黑的头发,雪白的肌肤。 她晶莹耀眼,像天上的星辰。 连小君脸上笑容散开,加快脚步向那少女走去:“夫人,果然言之有” 他曾经问她什么时候可以看到她的面容,她回答说,你把这笔生意做成了,就给他看。 这几日她关着他不理他,他不急不恼,知道她是在核查,虽然有些无情,但她的确是个守信的人,核查确定他没有骗她,果真以真面容来见他了。 连小君笑着,但随着走近,他的声音和脚步停下来,视线在她脸上盘旋。 他看着她的眼,他见过蒙着面露着一双眼的她,他当时闪过一个念头,这双眼好似在哪里见过。 现在他知道了,他伸手抚摸自己的眼,在镜子里,她的眼跟他好像啊。 他又看她的鼻子,她的鼻子他也见过,不过不是他的,跟他的那个表弟,叫李明玉的少年更像。 他又看她的唇,她的唇红红的小小的像樱花,比他和李明玉都好看。 他最后再看她的脸,看到这张脸,他像是在做梦,在梦里,他见过的那位长房姑姑。 连小君脸上的笑意散去,问:“你是谁?” 李明楼道:“我是李明楼。” 一声出口,眼前的天陡然被撕裂,一束炙热的火光像剑一样劈下来,劈在她的胳膊上。 李明楼呼吸陡然凝滞,耳边听到自己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胳膊上有黏黏的热热的流下 她攥住手,将血握在手心里。 “连公子。”她再次道,“我是李明楼。” 第五十八章 表哥表妹坦然相谈 李明楼啊。 这个名字有点陌生,李奉安的长女,出生后藏在深闺高楼上,人间不知,李奉安过世后,被项云迎入家中成为项家妇。 这个名字又很有名,大夏第一个小儿都督李明玉的长姐,太原府失守,项氏族人李大小姐仓皇出逃,天下闻名。 但不管因为父亲弟弟而有名,还是因为失守逃离太原府而有名,李明楼在大夏并不算是什么值得关注的女子,人们说起的时候也不会提她的名字,只会以李氏代称。 跟楚国夫人不能比,天上地下之差。 谁能想到天下地上原来是一个人。 不过惊讶愤怒羞愧恐惧等等什么的情绪,连小君并没有,他倒是恍然大悟。 “怪不得你那日第一次见我,立刻转身进了屋子放下帘子,原来是怕被我认出来。”他说道,几分失望,“不是因为容貌不如我而羞愧躲避啊。” 李明楼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回答,正在忍受疼痛的她忍不住笑了,点点头承认:“我和母亲长的很像,连公子你也跟母亲有些像,看到你我都认出来你是谁,你看我怎会认不出来。” 连小君道声是啊:“明玉跟姑姑不太像,我还能一眼认出呢。”看着李明楼感叹,“我本觉得楚国夫人诸多奇怪之处,但都无解,真的如同仙人入世。” 楚国夫人作为武少夫人一介无名无姓的女流,短短几年在大夏赫赫有名,兵马雄壮,而她的身家来历隐晦,这也是为什么有关楚国夫人的传说广为流传深入人心。 的确是太传奇了。 不过因为有武鸦儿这个籍籍无名的孤儿异军突起一飞冲天,也可以说是乱世造英雄。 既然是乱世,神仙老虎狗,妖魔鬼怪遍地走,男儿能成事,女子也不奇怪,更何况夫妻一体相扶相助。 “现在看来,武鸦儿这个英雄不是乱世造就的,是楚国夫人造就的。” 是李大小姐,是剑南道造就的,雄厚的金钱和军力的剑南道。 “果然啊,这世上没有什么凡人一跃成仙。” 凡人之所以突然成仙,只不过是因为她本就是仙。 如他连小君能做到今日,他可不会真的以为是凭借自己的脸,或者头脑。 或者前一刻的时候,他的确冒出过这样的念头,但现在再次清醒了。 连小君后退一步,俯身一礼:“连小君,认输了,如今连氏依旧不如李氏。” 李明楼知道他误会了,误会这一切,都是她在故意耍他。 “这件事复杂也简单。”她道,“除了隐瞒身份,所有的事你做的,都是我需要的,都是我跟你的生意,楚国夫人和你的生意。” 连小君点头:“我相信夫人的话。” 如此的干脆利索半句不多问,他的眼神清明透亮,李明楼相信他说的是真话,他不需要她讲述这件简单又复杂的事。 李明楼为什么变成楚国夫人,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他也不在意。 他看着李明楼:“我也相信夫人做生意的信誉,但现在我做的不是跟夫人的生意,是跟明楼小姐的生意。” 他借着和楚国夫人做生意,捏住了剑南道的粮食命脉,现在只要他一声令下,对剑南道的粮商催贷,对剑南道倾销米粮,就要让剑南道陷入混乱引起动荡。 “明楼小姐,这笔生意,你觉得如何?” 对楚国夫人来说,这笔生意是大赚,对李明楼来说 李明楼对他屈膝一礼:“表哥,这次生意我们输了,我和明玉不如表哥,甘拜下风。” 连小君还礼:“表妹说笑了,我哪里赢了,说的再好再周全,算计再多,在兵马刀枪面前,生意就是笑话。” 他笑着看李明楼。 他没有兵马,原想借楚国夫人的兵马,对剑南道砍上一刀,结果谁想到,借来的刀原本就是属于要砍的人。 那这刀就要砍在他头上了。 “这三日,表妹是在商议,杀我还是留我吧?” 李明楼摇头:“我从没想过要杀表哥。” 连小君笑道:“表妹,那是因为你是楚国夫人。” 如果李明楼不是楚国夫人,表哥现在就对着表妹狠狠一刀砍过去了。 别人要杀她,她岂会不杀对方? 李奉安不是这种人,李奉安的子女当然也不是。 她不想杀他,只不过是因为她毫发无伤高高在上掌控全局。 李明楼看着眼前风姿翩翩冷冷清清的年轻人,想着明玉写信说过的,好奇问:“表哥,你先前不是要认亲结亲吗?怎么现在反而竭力否认我们血亲了?” 连小君神情无奈又嗔怪:“表妹,先前我那是骗呀,现在我的心都剖开给你看到了,没办法骗了。” 他对剑南道对李氏复仇的恶意此一举是毫无遮拦赤赤裸裸。 哪有什么弟弟妹妹哥哥亲戚的。 李明楼想了想,道:“这样更好,我们可以不当哥哥弟弟妹妹,以后就是做生意。” 连小君道:“我们还可以做生意?” 李明楼点点头:“当然可以啊,而且更适合做生意了,做生意不是攀亲结友,是较量是锱铢必较,所以恶意是正常的。” “表妹真有趣。”连小君哈哈笑,又叹气,一双眼看向她,满含情意怅然,“楚国夫人真有趣。” 真是可惜,楚国夫人不是楚国夫人。 “我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只能做楚国夫人。”李明楼道,“所以就算有剑南道,我也无法随意用,我需要你与我做生意,卖我所有,买我所需。” 连小君一笑:“既然如此,表妹你现在不是多此一举吗?” 在他面前继续做楚国夫人不是更好?何必揭开面纱表明身份。 “为了信誉吗?”他又笑,看着眼前明媚动人晶莹剔透的女孩子,她可不是装楚国夫人,她就是楚国夫人,那个敢领兵杀贼,敢提刀砍世家,敢与男人调情获利“夫人如果不给我看真面容,有一千一万种办法呢。” 他又能奈何她? 有生意当然继续做,他本也没有真的非要看她面容,不过是撒娇调情的手段。 李明楼道:“是为了表哥你。” 连小君看她微微笑不说话。 “表哥你证明了自己是个很厉害的对手。”李明楼道,“我不能忽视你,我也不舍杀了你,最好的办法就是合作。” 既然是合作,就要坦诚。 “你只有知道我是谁,你才能更清楚我们的生意怎么做,生意也才能做的更好。” “原来如此。”连小君上前一步:“表妹与我想到一起了,其实我早就想与你们再做一次生意了。” 他看着李明楼,怅然又诚恳。 “上一代李氏和连氏的生意失败了,是我们连家没有做好,我常常想如果有机会,我们可以再做一次。” 李明楼对他点头,柔声道:“这个机会很难得,表哥,我们都不要再错过。” 连小君道声好:“这么好的机会,怎舍得错过。” 李明楼看着他没有再说话,他啊,并不知道这个机会多难得。 她低下头看胳膊上翻着一道口子,血沿着胳膊滑下,手心里的血已经攥不住了,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 她能感受到真切的疼痛,刀口的皮开肉绽,血的粘稠温热,但又知道这是幻境,因为眼前站着的连小君自始至终都没有丝毫的察觉。 他看不到 元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姐,跟他说的怎么样?” “能怎么样,看他刚才走出去时开心的样子。”姜名道。 方二不赞同:“哭哭笑笑这些表象都不可信,这个人太坏了。” 李明楼抬起头看到站在殿内的三人,连小君已经告辞离开了,说要想一想今天发生的事,他还住在这里,李明楼如果有什么要说的就随时唤他。 “信不信不重要。”她道,“现在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有什么想法也要按下去,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也都心里会掂量,这样我和他之间反而更可靠更便利。” 元吉点点头,要说什么,李明楼声音有些颤抖的先开口。 “元吉叔。”她低着头看自己的右臂,“你们能看到我胳膊上的伤口吗?” 伤?元吉三人大惊,难道连小君竟然伤了李明楼?他们还没看过去,李明楼闭上眼软软的倒下了。 她倒在光洁的地板上,白色的衣裙如雪铺在地上,她躺在其中晶莹剔透,没有半点血也不见半点伤口。 方二反应过来了,没有像元吉姜名那样扑过去,而是向外扑去。 “幔帐!拉起幔帐!” 遮住这该死的日光,遮住着该死的天。 第五十九章 未了也有话讲 未了抬起头看天,京城的天气很好,日光明媚,照在身上暖融融。 街上的人更多了,逛街的,挤在墙角晒太阳的,熙熙攘攘。 连小蔷穿着毛裘身后仆从拎着大包小盒回来了。 “未先生不去逛逛?”他道,“这里的街市真大,什么都有,太多生意可做。” 未了含笑道:“我也不懂做生意看不出什么,等小君公子回来吩咐就好,小君公子是打算留在京城吗?” 连小蔷摇头:“不知道,那边的生意这次做完了,总要换个新地方吧。” “那边的生意还不算做完。”未了道,看着皇宫所在的地方,“不知道楚国夫人满意不满意,怎么小君公子这么多天了也没消息送出来?不会有什么事吧?” 连小蔷浑不在意哈哈笑:“能有什么事?”伸手拍了拍未了的胳膊,压低声道,“就算有什么事,也没人会舍得为难他。” 他伸手指了指脸。 这张脸给连小君带来很多危险麻烦,这张脸又能让连小君逢凶化吉。 “不用担心啦。” 连马江都死在连小君的脸下,而且死了都不知道,还把连小君当知己。 说到这里,连小蔷停顿下,除了剑南道。 这张脸对于剑南道的某些人不管用,他拍着心口笑。 “还好现在不是在剑南道。” 连小君和剑南道李氏的因缘未了也知道,听了连小蔷的话,他没有跟着笑,看着皇宫的方向,神情有些无奈,连小君的命可能真的不太好。 思忖再三,未了没有告诉连小蔷,自己一个人来到皇宫。 楚国夫人现在用的官员多数都是从淮南道带来的,未了当年在扬州府结交的人恰好也有在其中,很快他就见到了此人。 “未大人啊。”那官员见到他很惊讶,“真是许久不见了。” 自从未了当街自罚,被楚国夫人免去沂州太守后,未了就从大家视线里消失了。 但对于未了,官员们大多数心里都很同情,心有戚戚吧。 此时再见惊喜一声未大人脱口而出。 未了施礼:“不敢不敢,不是什么大人啦。” 官员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这个话题容易对楚国夫人不敬,问如今在做什么,未了没有隐瞒说自己跟连小君去做生意了。 官员心里明白了,连小君是夫人爱宠,未了跟着连小君做生意当随从,这是还要当楚国夫人的奴仆。 连小君回京了,未了自然也跟着来了。 官员并没有瞧不起未了自甘为奴,未了本就是个太监,内侍无根啊,心里更有些同情。 “等忙完了,我们晚上聚聚。”官员道,“还有好几个旧相识都在。” 未了道谢,但他来不是叙旧的,没有再客套:“我想见见夫人,想请你们帮忙通传。” 楚国夫人住在深宫里,不是谁都能见了,皇宫这边也没有后门给商人游侠等等人围守。 但 “连公子不是在夫人那里。”官员不解道,“让他引荐” 那不是一句话的事嘛,连公子来的时候,夫人还让出来迎接呢。 未了低声道:“我有其他的事告诉夫人,不便与连公子说。” 官员一瞬间明白了,未了虽然跟着连小君,但还是以楚国夫人为主人,这必然是私下窥探,有关于连小君的私事要密告 未了道:“你告诉夫人,有件关于夫人的事,未了困惑不知道该不该求证,夫人听了自有主意见还是不见。” 看在以前未了与他们相交送了很多钱请了很多饭的份上,官员一咬牙:“行,我托人问问。” 未了对他一礼:“多谢大人。” 官员忙搀扶他,未了便往他袖子里滚了一袋钱,官员啊呀一声还没说话,未了按住他,一双眼真诚:“你拿了这个才更好说话。” 官员明白他的意思,他可以去向夫人禀告,未了拿钱贿赂他,这样既能传达了未了的话,又能不被夫人怪罪。 楚国夫人是不管他们受贿,姜亮带着头搜刮钱财呢,但大家并不敢真的肆意行事,楚国夫人有一队被一个叫六爷的人带领的兵马,专门窥探监查,什么事他们都查,虽然暂时没有针对他们,但谁知道楚国夫人哪天心情不好,要发脾气随时都能拿到证据 这个未了不愧是内侍,做事周道,官员对他点点头:“你且等着消息。” 未了等的时间有点长,官员兜兜转转也没能见到楚国夫人,话倒是递进去了。 “未了?”元吉皱眉,“他又来做什么?” 他对这个人没有好感,直接说不见。 姜名迟疑一下拦住:“要不问问小姐?他说有件事关于小姐,会不会跟小姐现在的状况有关?” 说到这里,坐在海棠宫殿外的两人回头,看着被一层层幔帐遮住的宫殿。 自从见连小君晕倒后,已经三天了,李明楼虽然醒过来,精神并不太好,大概是因为胳膊上的伤的缘故这才是最让人抓狂的事。 那个伤他们根本看不到。 方二只能在李明楼光洁的胳膊上敷金创药用布裹上,再熬补血养气的汤药给李明楼喝。 元吉和姜名也才明白李明楼的身体不适是怎么回事,只要她说出或者被人叫破身份,就会浑身如火烧溃烂。 元吉差点去了杀了毫不知情住在御花园赏风赏景的连小君。 “此子杀了就是,小姐竟然为他暴露身份受此痛苦。” 姜名现在听到有关小姐两字就心惊肉跳,未了这个人又奇奇怪怪,跟着连小君在剑南道厮混了很久 “虽然有武鸦儿之妻身份的掩护,但还有很多漏洞。” 不关注的人想不到,有心的人查的话,李明楼的身份很容易暴露,万一他要说的也是有关小姐身份的事 元吉哪里允许这样的事再发生:“把他杀掉。” 虽然各有思索,但具体怎么做,元吉还是进去问李明楼。 李明楼斜躺榻上,身上遮盖着厚厚的袍子,露在外边的脸像白雪堆成,像水晶剔透。 元吉知道李明楼身体不适原因后,再看她这样样子就忍不住心惊肉跳,总觉得下一刻,李明楼就真的变成了水晶人,或者再也醒不过来,或者像雪一样融化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小姐得了这种怪病?怪不得小姐总是担心他们,问他们的身体怎么样! “未了吗?”李明楼闭着眼听完,道,“他有关于我的事跟我说?看来他也知道我是谁了。” 元吉便再次道:“我去杀了他。” 李明楼笑了笑,睁开眼:“杀了他不一定能解决事情,不如先看看他要如何吧,我虽然不知道这个未了想要我为他做什么,但我知道,他应该对我没有恶意。” 因为他需要她为他做事。 元吉看着李明楼的胳膊:“小姐,你的伤怎么样了?” 李明楼掀起袍子,露出裹着伤布的右臂,元吉是什么也看不到。 “血不流了。”她道,“但还没愈合长好。” 可能是在慢慢愈合,也可能不会愈合,像最初那样,持续溃烂。 谁知道呢,不管了,李明楼轻叹一口气:“请他来吧。” 未了走进海棠宫,看到四面垂下的幔帐将宫殿包裹没有半点惊讶,倒是李明楼主动问他:“你出宫去沂州的时候多大?” “十几岁。”未了俯身叩拜施礼,“好多事都不记得了。” 李明楼不再寒暄,问:“你要跟我说什么?” 未了抬起头,一旁的元吉姜名虎视眈眈。 “太原府安康山那边可能有些异动。”他道。 此言一出,殿内的人都有些意外,不是说,有关小姐的事 李明楼问:“什么异动?你怎么知道?” 未了道:“老奴跟着连公子做生意,其实老奴不会做生意,就是帮忙打前站,到处跑,将当地的摸清查透,然后安插人手,这样知己知彼,做生意才能顺风顺水。” 元吉和姜名对视一眼,这可不像是做生意,是做奸细吧。 李明楼问:“太原府那里你也去了?” 未了道:“略有涉足,还没能真的进去,所以得到的消息不确切,只有些许痕迹。” “什么痕迹?”李明楼问。 未了道:“太原府最近有几味药材采购量突然加大。” 药材? 药材怎么了?如今征战,药材的需求量本就很大,元吉姜名皱眉,此人心思诡异,风吹草动都胡思乱想吗? 李明楼身子却坐直了几分:“你是怀疑,安康山身体有异样?” 安康山?就凭这几味药?姜名元吉对视一眼,小姐怎么也 “只是怀疑。”未了道,“老奴还需要更多的打探。” 李明楼靠坐回去:“你需要什么帮忙?” 未了道:“还请夫人让连公子继续做生意,生意比兵马有时候更方便。” 原来是来替连小君说话的!元吉姜名一瞬间冷笑。 李明楼笑了笑:“好,我让人把连公子赶出去,不让他歇息了。” 未了俯身道谢,然后便告辞。 李明楼唤住他,主动问:“你说有关于我的事,要向我求证,是什么?” 未了再次一礼:“夫人肯见我,这件事就不需要求证了,未了也不再困惑,做事便是。” 李明楼笑了,没有再说话。 未了离开了,元吉姜名一头雾水:“这个家伙到底要干什么?” “他是想做对我有用的,也对他有用的事。”李明楼道,想了想补充一句,“总体来说,还是对他更有用的事。” 元吉听不懂,但只问:“那小姐要用他吗?” “用啊。”李明楼道,“现在他做的对我们还是很有用的。” 至于以后对她,和对他这两方的利益会不会冲突,那就等冲突的时候再说好了。 反正她现在就这样了,只要一日不死,她就什么都敢做,李明楼要躺回去,方二从外边进来。 “武夫人和金桔到京城界了。”他道。 李明楼立刻坐起来,脸上浮现欢喜。 但方二脸上没有欢喜,沉沉隐忧:“武夫人好像被吓到了。” 吓到?李明楼惊讶,怎么可能? 第六十章 受惊的武夫人 谁能吓到一个活在梦中的人? 武夫人是个眼盲疯傻的人,活在自己的心神中,当初在窦县遇到山贼,只是在把自己一行人当做雀儿的时候才慌乱大喊,其他时候都很平静,不惊不乱不怕。 更何况能遇到什么事?窦县到京城虽然远,所过之处都在楚国夫人兵马掌控中。 她和金桔从窦县来,掩藏行迹没有用数千大军护送,但明里暗里的护卫也不少,都是精兵强将,山贼叛军奸细不能近身。 “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事,更没有贼匪作乱。”方二道,“三天前进了京城界后,她们在一处客栈落脚歇息,准备养足精神一口气走到京城来” 那就是客栈里遇到什么事了,李明楼忙问。 方二摇摇头:“客栈里也并没有发生什么事,这间客栈繁华阔朗,来住的都是有钱人,客栈里还有戏台,金桔带着夫人去看戏看了杂耍,夫人很高兴,但到了半夜,金桔被夫人摇醒,夫人竟然收拾了包袱,要带着金桔逃走” 李明楼捡着其中的字眼:“逃?” “金桔是这样说的。”方二认真的想了想,“武夫人惶惶不安,非要立刻赶路,还不要惊动四周,金桔以为夫人发了噩梦,为了安抚她便依言半夜启程,但天亮之后,夫人还是惶惶不安,不肯坐车,拉着金桔步行,专走小路,金桔不敢硬拦,只能趁着夫人疲累睡去,才坐车疾驰赶路。” 原本三天能到,至今还没到。 “夫人纵然疲累也睡的不安稳,精神几近崩溃。”方二又道,“金桔不敢再耽搁,让随行的大夫给夫人用了药,一路疾驰来” 信报传递不如亲口说,李明楼不再问了,站起来:“我去接她们。” 元吉神情不安:“小姐,你的身子” 古怪的胳膊伤还没好,海棠宫幔帐重重围裹,李明楼的精神也没有好转,要出门,外边可是青天白日烈烈。 李明楼看向外边,隔着宫殿幔帐,日光隐隐如火。 “我这身子,反正已经这样了。”她道,“随便吧。” 再好的马车在疾驰中也无法避免颠簸。 一个颠簸让昏睡的妇人猛地醒来,她伸出手向前摩挲,发出啊的一声。 “夫人,夫人我在这里。”金桔忙抱住她轻声急道,“不怕不怕。” 妇人抓住她的手,压低声音:“万儿,我们走了多远了?” 自从那日半夜武夫人把她摇醒后,金桔就多了一个名字,万儿,听起来应该是妇人的丫头。 小姐都当了雀儿了,她当万儿也理所当然。 “我们走了很远了。”金桔握住妇人的手,也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谁都追不上。” 妇人气息稍微平复,但又在身边摸索:“鸦儿呢?鸦儿呢?” 金桔忙将身边一个包袱递给她:“在这里呢,在这里呢。” 妇人将包袱抱在怀里紧紧的贴胸口,人明显的放松下来喃喃自语,金桔凑近仔细辨认是哄小儿入睡的歌。 妇人不再惶惶,金桔却更焦急了,转头悄悄掀起车帘,低声问“还有多久啊?” 车外的护卫低声道:“最多两个时辰。” 话音未落,大路上一个起伏,疾驰的马车哐当颠簸,金桔顾不得抓住车板,回身就去抱妇人,妇人已经因为这颠簸发出一声惊叫,手里的包袱也滚落。 “快走啊,快走啊。”她喊道。 金桔抱住她喊着不怕不怕,我们走的很快,又忍不住对车外喊慢点啊。 妇人这次没有挣扎,浑身发抖。 金桔想把包袱塞给她,她也没有接,双手捂住了眼。 “娘。”她发出气若游丝的呻吟,“疼。” 妇人这状况闹了三四天了,不是焦躁不安就是找儿子,金桔又急又忧,但并没有多么伤心,直到此时听到这一声娘,一声疼,她的眼泪唰的流下来。 “再快点”她哭着冲外喊。 话没说完,外边响起了喊声。 “楚国夫人来了!” 李明楼上车后,看到抱在一起金桔和武妇人。 金桔看着坐进车内的李明楼,眼泪流的更凶了:“小姐,我,我” 她不想哭的,她应该擦干眼泪,告诉小姐别担心。 但是她见到了小姐,眼泪却忍不住,什么都不想了,只想哭。 “不怕。”李明楼道,伸手抱住相拥的两人,“我来了,不怕啊。” 妇人停下颤抖啜泣,抬起头看向李明楼:“雀儿?” 李明楼点点头:“是,我在这儿。” 妇人伸手抱住她,身上还在颤抖,但双手有力:“别怕别怕,有我在,鸦儿没事,你也没事。” 李明楼道声好,贴近妇人:“我不怕。” 妇人将她揽在身前,停下了颤抖和哭泣,金桔哭的更厉害了。 明明害怕的喊娘,但当自己的孩儿在身前,她就是英勇无惧的娘。 马车一路疾驰向京城,李明楼没有以楚国夫人身份出行,自从收复京城后,大家都还没有见过楚国夫人。 这并没有影响京城的安稳,官府各司其职运转,兵马雄厚但不扰民,京城涌进来很多人,街市秩序良好,越来越繁华。 日子过的踏实自在,很多人甚至都忘了京城有楚国夫人存在。 虽然没有楚国夫人的旗号清道开路,但有振武军急信旗号一路畅通过城门街道进了皇宫,没有引起骚动围观,只因为此行兵马中多了两辆车,街上民众有些好奇议论。 “是女眷吧?是去见楚国夫人的吗?” “那可不一定,有个漂亮公子也是坐车进去的。” 街上的议论被车马抛在后边,走进皇宫里李明楼问清金桔经过。 “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夫人高高兴兴的,吃饭,看戏,睡觉。” “是到半夜突然发作的。” “多数是想起武都督小时候,我给她卷了一个襁褓,她就抱着不放。” “似乎有人在追他们,要害他们,一直催着我跑躲藏。” “还有想起她受伤的事,眼睛。” 金桔哽咽着说道,转头看坐在床边的武妇人,为了避免刺激她,没有洗漱更衣,她坐在榻上,怀里抱着襁褓轻轻的呢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虽然从第一次见面就知道妇人神智疯傻,但日常相处除了言语偶尔颠倒神游天外,并没有什么吓人的表现。 这是第一次见到妇人发疯的样子。 “她是受了刺激,一定是看到了什么。”李明楼道,收回视线看金桔,“你们那天看了什么戏?” 是戏里的故事刺激了妇人? 金桔想了想:“就是歌舞戏,杂耍,耍猴,喷火。” 这样啊,莫非是想起了以前的生活?李明楼看妇人,妇人出身必定富贵,富贵人家养歌舞伎很常见,不过也不对,在淮南道她也经常带着妇人看戏看杂耍,妇人并没有因此勾起回忆受刺激。 “是见到什么人?”李明楼问,“那个客栈人很多,看戏的人是不是也很多?你们行路身后有没有人跟踪?” 京城收复后来往的人更多了,而且有钱的人也更多,尽管是特意选的又好又贵的客栈,但里面的人还是很多,看戏的人也多 金桔咬住下唇:“我一直跟着夫人,又有护卫们在身边,在客栈里没有出门走动,看戏也是要了二楼的包厢,我不记得有人近前,也没有人跟夫人打招呼” 至于跟踪,护卫环绕,也不会有可疑人近前。 “路上因为我们护卫多,有很多行路的人愿意跟着,觉得安全。”金桔道,“有富贵有车马有平民步行。” 但都是普通民众,护卫们都查过也很警惕。 不是物就是人,肯定是两者之一。 李明楼对元吉道:“让中六查一下那个客栈当时所有人的来历。”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进入京城界各种登记身份关卡很多,不论真假,总是有迹可循。 不过,元吉又有些疑惑,就算查到这些人的来历,小姐难道就知道哪个是有关的?小姐怎么知道武妇人是哪里人? 武鸦儿至今的身世来历都是迷,更别提这个疯傻的妇人,言谈从来不说自己的身世来历。 “小姐可以问啊。”姜名道,“以前武鸦儿主动说自己的身世不能说,堵住了小姐的嘴,但现在他母亲都这样了,难道他还能隐瞒?” 倒也是,元吉点头,但又皱眉:“那小姐岂不是要给武鸦儿写信?” 姜名挽袖子:“我写,小姐上次就让我写的,我写多少都不嫌累。” 元吉笑了,也许不用写信,武鸦儿现在应该已经在路上了,来了当面问吧,他们把事情查清楚,到时候摆给武鸦儿看,免得他以为是他们苛待他的母亲。 这件事一定要查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京城城门嘈杂热闹,宽阔的城门并没有任何关卡核查,肃立的兵将只会让民众觉得安心。 城门附近繁华不亚于闹市,有人谈笑,有人观景,也有人茫然。 “奇怪,怎么不见了。”一个身穿团花袍子的中年男人喃喃,“是向城里这边来的。” “七爷。”他身边一个随从,神情有些惊疑不定。“先前有好大一队车马进城去了,还有兵马开路,会不会是她” 中年男人皱眉:“怎么可能,她哪儿来的兵马能让城门街道人人退避。” 是哦,那就随从再次提出自己的意见:“七爷,我就说你看错了,怎么可能。” 中年男人神情也是几分疑惑。 “看错了吗?”他道,眼前又浮现戏楼里擦身而过的一瞥,“可是,真的好像茉儿啊。” 而且也是个瞎子。 他当时惊的脱口喊了声。 虽然,那个妇人没有反应。 第六十一章 巧合出现的叔侄 武夫人在进了皇宫后,情况就好了很多。 太医们.....京城核查人口找出很多当差的人,有官有吏有匠,官吏们如果愿意,经过考察可以回原本的职位,大夏的各部衙门就这样慢慢的重新聚起,所以太医院也有了.....李明楼的症状不需要请他们,武夫人这种状况则需要他们来问诊开药。 太医们仔仔细细认认真真望闻问切,用针煮药,不知道是药效还是不用赶路惊慌,武夫人渐渐恢复了情绪。 晚上只要把襁褓放在身边,就能入睡。 白天如果李明楼在身边,就不会慌张到处走。 “夫人还是离不开小姐。”金桔抽抽搭搭说,她本想装作坚强一些,好歹是楚国夫人的大丫头,不能丢脸,但见了小姐,她除了哭就是想哭。 李明楼看着坐在榻上轻闻茶香的妇人,道:“我也离不开她啊。” 武夫人进了皇宫好转了,她接到武夫人后也好转了。 她拉起袖子看胳膊,胳膊上还裹着伤布,但已经没有新的血渗出来,今天早上换药的时候,她看到伤口已经没有那么狰狞了,说不定能愈合。 这应该是因为武夫人一声声的唤她雀儿,她是她的雀儿,不是李明楼。 金桔看李明楼的胳膊,在城门的时候看到李明楼穿着袍子罩住全身,她倒没什么不解,在京城夫人要避人耳目吧,待进了皇宫看到被层层幔帐包裹的海棠宫,进了殿内也不脱下袍子面纱的李明楼,她就立刻想到了。 小姐的病又犯了! 待早上方二来给小姐换药.....拆开布露出的肌肤上并没有金桔想象的当初看到过的溃烂,但看着方二认认真真小心翼翼的随着李明楼的指点,将一层层药敷上,李明楼随着敷药触动伤口而疼痛的发抖,这更可怕了。 小姐身上的伤只能小姐一个人看到!怎么回事啊?为什么啊? 李明楼也没有瞒她:“因为我说破了我的身份,诅咒就发作了。” 金桔决定以后不再喊小姐为小姐了,喊也是喊雀儿小姐。 “真的好点了吗?”她小心翼翼捧着李明楼的胳膊问。 李明楼点点头:“好多了。” 至少外边的日光不再像刀子一样了。 她看向外边,幔帐掀动,元吉带着中六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 武夫人发病的客栈人员查好了。 ...... ...... “除了客栈的掌柜伙计杂役,查了夫人入住前后各三天的人。” “这些人一路上做过的登记也都找出来核对。” “一共有两千三百人。” “用墨笔勾出的是能确定信息无误的。” “朱笔的是信息不确定的。” 行走在京城界明里暗里都有核查,人们会留下自己的身家来历,从大城小镇甚至路边的粥棚茶摊汇集到京城掌管的衙门。 信息无误,就是不管在哪个地方登记的籍贯身份姓氏都一样,当然,且不知真假,至少能确定始终是这一个人。 信息不确定的则是一个人只有一个信息,就好像突然冒出在京城,又好像进了京城突然消失,这必然是因为每次登记的信息不一样。 虽然如此,信息还是很杂乱,不知道能看出什么,中六和元吉看着坐下来仔细查看的李明楼,他们明白李明楼的意思,怀疑武夫人遇到了旧相识,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们根本不知道武夫人的身家来历。 李明楼看的很快,手指在册子上划过,一页一页的翻...... 中六和元吉对视一眼,这不是辨别,这是寻找吧? 李明楼略有些紧张,她也不知道自己想的对不对,一行一行的看的停不下来,当真的有那个字跳入视线后,她本就浅浅的呼吸瞬时停了。 她滑动的手指僵硬,然后慢慢的拂过这一行字。 武氏叔侄两人,仆从十人,宋州人士,入京寻友。 武氏,宋州。 元吉看到李明楼的反应,忙探身来看,看到这个姓他也想起来了,有一次武鸦儿写信说自己身世因为一些原因不能说,当时李明楼跟他猜说武鸦儿也许是宋州商丘武氏。 因为都姓武嘛。 他以为小姐是猜测玩笑,但现在看来小姐竟然要当真? “一来武鸦儿的姓氏真假尚且不知。”元吉道,“二来,武鸦儿姓武,夫人不一定姓武啊。” 小姐怎么就一心认定宋州武氏了? 元吉伸手指着往后翻:“你看,小姐,这里也有姓武的。” 武姓妇人,携带幼女一,京城西城五道街三巷丁字宅人,售卖炸糕。 “这个怎么不问?”元吉道。 “因为这个不巧嘛。”李明楼道,她的手指依旧停在宋州武氏这一行,第一巧宋州武氏在的地方,武夫人发了病,第二巧就是那一世武鸦儿认宋州武氏归宗...... 天下那么多武,他怎么不认别处? 是不是,查一查就知道了。 李明楼将手拍在武氏一行人上,又攥起来,让谁查呢?中六的人做这些事还是会引起注意,别人注意倒罢了,武鸦儿如果知道了...... 他跟自己说身世不能说,现在自己却去查他,不太好。 李明楼倒不是有太大心理负担,她连他上一世怎么死的都知道,还有什么不能知道的? 主要是怕武鸦儿知道了动了念头惊动老天。 李明楼抬头看了眼外边,眼神一亮,她想到一个人。 “连公子在做什么呢?请他来。” 元吉再次色变:“小姐见他做什么!” 小姐就是因为他才又犯了病。 李明楼道:“别怕。”她起身走到榻前武夫人身边,柔声道,“母亲,我在家里见人说些事。” 似是发呆的武夫人听到这句话,抬起头看她,脸上浮现一丝笑:“好,雀儿啊,好好跟人说话,不要吵。” 李明楼应声是:“我知道,我不和人吵。” 她再回头对元吉示意。 元吉神情复杂,这就行了? ...... ...... 连小君走进来时,海棠宫垂着幔帐,李明楼身边多了两个人,一个白发妇人喝茶,一个娇俏丫头烤果子。 “原来是夫人和金桔姑娘来了。”连小君道,轻轻拍了拍心口,“我真是受了惊吓,以为夫人不理我了。” 他言语亲昵,神态轻松,似乎已经忘记了先前发生的事,也不把李明楼当表妹看待...... 白发妇人听不到他的话,金桔用眼看着他,狠狠的砸开一个干果。 不是因为他说的调情的话,而是因为就是这个人让小姐犯了病。 连小君并不在意,一双眼只系在李明楼身上。 李明楼点头承认:“是忙忘了。” 原本未了来了之后,就要让连小君走呢。 “现在也正好。”李明楼道,“你回去后把未了送来,我有件事要请他帮忙。” 连小君立刻知道未了来过了。 “要未了做什么?”他坦然好奇问,“未了跟着我做生意呢,怎么用他不用我?” 李明楼道:“他做的生意跟你的不一样。” 连小君哦了声,适可而止不再追问:“那我的生意夫人还做吗?” 李明楼道:“当然做,具体怎么做,我会让官吏们出个章程,算好好需要多少米粮,能出多少钱。” 连小君一笑:“夫人心里还有我就好。” 他起身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停下。 “我给未了说了,就再回来住吧,还是在家方便。” 说到在家,他对李明楼眨了眨眼,诉说着他们的秘密。 元吉在一旁冷声打断:“什么家不家,这是皇宫,不是家,连公子快出去吧。” 连小君看他一眼:“一家人,这么生分做什么。” 元吉不能听这个一家人,神情更焦躁,李明楼笑道:“你先去忙,我再找你。” 连小君对她一笑施然而去。 第六十二章 京城小事 冬日的京城喧嚣繁闹依旧。 宵禁正在渐渐放开,街上的摊贩店铺将日夜连接起来。 这边店家灭了炉火打着哈欠,那边的店铺开门,伙计们打着哈欠将燃着余火的炉子烧旺。 羊汤热气腾腾,将冬日雾霾的街上蒸的如同仙境。 仙境里挤得都是凡人,有人大喊要宽面,有妇人沿街呼唤贪玩的孩童,还走路相撞对骂打起来。 “到底谁没理在先?” “你这个外乡人。” “外乡人怎么了?欺生吗?” “告官告官去。” 京城除了城门和皇城兵马驻守,以及夜间兵马巡查,白日里街市上并不常见兵马,只有巡查的差役们。 差役们很快被看热闹的民众叫来,听他们争执,然后做论断,而不是将一群人喝骂打走。 “屁大点的事也值得论断。”围观的民众中有二十多岁的男人摇头,“也太闲了吧。” 在他身旁年长的男人笑:“俗世能有什么大事。” 但现在不是俗世,是乱世,先前说话的年轻男人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想到自己一路上的紧张不安,进了京城反而恍若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可是京城啊,天下相争之地。怎么看起来丝毫没受乱世影响? “五郎啊,你也说了这是天下相争之地,不管是安康山,还是楚国夫人。”年长的男人将衣袍拉紧,转身离开这吵闹嘈杂,低声道,“都不舍得糟践,只会捧着护着守着。” “看把这些京城人惯出的臭毛病。”被唤作五郎的男人跟上他再回头看了眼,又怨又嫉嘀咕一声。 年长的男人没有这般嫉妒,穿过人群走到一间棚子前高声喊伙计“来碗羊汤”,五郎忙跟着喊“两碗,再加一个羊蹄”,伙计们高声应着送上,两人就在街边的桌上坐下。 “七叔你就爱吃这家。”五郎道,抬头看招牌,顿了顿竹筷,“不知道真的假的,这家羊汤馆竟然没跑吗?” 七叔还没说话,伙计听到了大声回答:“我们主家可没走啊,一直在京城替陛下守着呢,麟州是别人假冒我们的。” 什么狗屁话,不说躲在京城投贼安康山,反而敢大言不惭的说替皇帝守京城了,五郎差点将羊汤喷这伙计一脸。 七叔笑了笑对五郎道:“京城人的一贯做派。” 大言不惭高高在上唯我独尊。 五郎撇撇嘴,竟然连安康山也没有吓到他们吗?看起来京城的日子一直很好过,他有点后悔:“七叔,我们应该早点来的,白耽搁了这么久。” 七叔瞪了他一眼:“昏了头,现在来我们的钱被抢了,能找官府告,那时候来要是被抢了,你敢去找安康山告?” 五郎讪讪笑,自嘲:“我这进了京,也像京城人了。” 七叔将羊汤连喝几口,喝的脸色红彤彤,看了看四周:“钱是小事,主要是来看看京城的情况,官宦之变突然,接下来更是风云突变,一眨眼就四年过去了。” 可不是,成元七年就要过去了,五郎将羊蹄子三口两口啃完:“咱们在家不知道京城的情况,真跟瞎了一般。” 听到这个瞎字,七叔眉头皱了皱,神情有些古怪,五郎看到了嗨了声:“七叔,你又想到大姑妈了?” 七叔轻咳一声脸色沉沉,羊汤似乎也喝不下去:“这贱人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就算不死,也不可能出入有车马,还能在这乱世进京来。”五郎道,“七叔,你认错人了,天下瞎子多了,你不能见一个就想到大姑妈。” “这种伤风败俗的东西。”七叔道,将羊汤碗重重的放在,“想起她我们武氏就抬不起头。” “好了好了七叔,都过去十几年了,死了都化成白骨了,别想了,好好的败坏了心情。”五郎将羊汤一口喝完,起身结账,一面道,“现在长房咱们几家承袭起来,乐善好施扶助乡邻,上上下下谁不对咱们武氏赞誉,那些事早就没人记得了。” 七叔深吸几口气,败坏心情的不止是路上客栈里遇到一个瞎子,还有这几年时常听到的一个名字,乱世里兵马混战,不管是城池还是穷乡僻壤,有些将官的名字都能听到,最负盛名的就是振武军武鸦儿。 “当年那个孽种活着,现在也该差不多年纪了吧?”他自言自语。 “我说七叔,你这是”五郎有些无奈,和他一边沿街而行一边哭笑不得,“见个瞎子,就想到大姑姑,听到姓武,就想到那个孽种” 天下这么多姓武的呢,再说了,那个振武军的武都督 “战功赫赫,少年成名,是梁振的爱将,更不用说还有梁振亲自保媒,那楚国夫人威名赫赫,是富家权贵之女。” “那个孽种,怎能跟这些人扯上,七叔,你可真敢想。” 他靠近男人压低声音。 “七叔,是不是因为七婶卖了那个婢女,你心里太难过,心情郁结,心神不宁” 七叔呸了声瞪了他一眼:“滚一边去,敢这样瞎琢磨长辈,回去让你爹打断你的腿。” 五郎笑嘻嘻讨饶:“回头我挑几个好丫头送七叔。” 七叔懒得跟小辈嬉笑:“带你出来是让你做事的,做不好事,就在家跟丫头们混闹吧。快去将东西准备好,我们去贺家。” 五郎应声是,向前快走一步,七叔慢慢跟在后边,眉头皱了皱,有句话他没和别人说过,倒也不仅仅是因为姓武他就多想,主要是那个振武军的武都督叫做武鸦儿,当年他偶然听到那个贱人喊那个孽种叫乌鸦。 武鸦儿,乌鸦,听起来实在让人不得不多想。 所以这次家里说来京城打探能不能收回几年前的那笔欠款,他便同意了还亲自来,其实心里也是要打探一下这个武鸦儿的情况。 当然,是他多想了更好。 如果不是,那他这多想就很有必要了。 这事真不能怪他多想,你看,刚进京城界就看到一个像茉儿的人,这也太巧了。 “七叔,你快点。”五郎在前方人群中招手,身边涌来几个仆从,“可以去了,都准备好了。” 男人收起思索,点点头加快脚步跟上。 高官权贵的门庭也都没有被破坏,七叔和五郎带着下人一路寻来,很快就看到挂着贺字的门庭。 门庭外还很热闹,两个仆从跟一个穿着灰布衣衫的男人在纠缠,吵吵闹闹。 “我们真不知道,等老爷们回来你再来问吧。” “我可等不了,再等下去我就死了。” “你再闹,我们就去报官了!” 听到这句话威胁,灰布衫男人向后退去:“你们怎能这样?骗了我的东西啊!” 形容话语是受害者,却因为对方一句要报官,自己掩面转身走了。 这是贺家势大呢,还是此人是个泼皮?七叔和五郎在一旁看着想,那人退去,贺家的仆从也没有再追骂,转身要关门,五郎忙喊道且慢。 两个仆从站在门边打量他们,眼神虽然警惕但也没什么畏惧:“何事?” 五郎上前递上名帖:“旧友前来拜访。” 两个仆从犹豫一下:“我家主人并没有在京城,现在家里只有我们这些留守的看门人。” 这样吗?七叔和五郎对视一眼,也是,京城乱了有两三次了,贺家的人怎可能不跑。 但既然来了,总不能门都不进,七叔沉吟一刻道:“单大管家在吗?” 仆从道:“单大管家不在,但单老管家在。” 好些人家都这样,主人逃亡不可能带上所有的随从,一般留下的都是老弱,儿子跟着主家走了,老子甘愿留守。 七叔原本失望,听到最后笑了:“那就见见单老管家吧。” 仆从便接过名帖请他们稍等,不多时门内有脚步声和说话声传来“原来是武七爷来了!” 话音落一个老者迎出来,一眼看到门外的七叔,伸手施礼。 “武七爷啊,真是几年没见了。” 七叔一笑感叹道:“能再见就是人间幸事啦。” 这一句话让那老管家红了眼,一切尽在不言中,看五郎:“这是五少爷吧?我记得见过一次。” 五郎对老者施礼:“是,单爷爷,我十年前来过,您竟然还记得我。” 老管家笑:“老眼昏花,现在的事转头就忘,也就记得以前的事了,五少爷长大了,玉树临风啊。” 五郎笑呵呵道:“我七叔也这么说我。” 七叔瞪了他一眼说声没规矩,老管家笑着让开路:“快快,进来,有什么话家里说。” 一行人热热闹闹进去,门关上与外界隔绝,一直到天色昏暗,门再次打开,七叔和五郎与那老管家作别,三次相送后,七叔和五郎拐过了大街。 “算是白跑一”五郎说道,刚开口斜刺里冲出一个人,吓的他叫了一声。 随从们已经围上来,将冲出来的人架住。 “你们是不是见到贺老爷了?”那人挣扎着喊,“他们果然是骗我的!” 五郎受了惊吓扬手就要打,七叔看到灰布长衫身形瘦弱,正是先前在贺家门外闹的人,制止住五郎。 “不瞒你,真的没有见到。”他和气说道,“贺家的老爷们都不在,我们是与那老管家叙叙旧。” 那人似乎不信,但又无奈,停止挣扎,神情颓然:“那怎么办那怎么办,他们就是昧下我的东西了。”然后想到什么抬头看七叔和五郎,“你们,你们要不要买好东西?我这里一件奇珍异宝。” 五郎想笑又好奇,要问:“什么” 七叔再次制止,对那人和气道:“谢谢啦,我们不买东西,投亲靠友的,能吃口饭就不错了。” 那人神情失望,喃喃着颓然转身走了。 五郎道:“这人是怎么回事?奇奇怪怪的,还奇珍异宝,骗子吗?” 七叔道:“不是骗子,这人,是内侍。” 五郎一惊,太监!仔细一想这个人的形容身段的确是跟常人不同,面白无须,神情阴柔。 “那,这是怎么回事?现在皇宫里的吗?是宫里对贺家要怎么样?”他急切道。 十几年前他来京城的时候,可是亲眼见过太监内侍是怎么飞扬跋扈的。 七叔失笑:“你糊涂了啊,现在的皇宫里可没有皇帝,太监们哪来的飞扬跋扈,找别人麻烦。” 他们自己都大难临头不知道怎么飞呢。 五郎松口气,又兴致勃勃:“那这个太监怎么回事?他来贺家做什么?听起来还很委屈” 七叔打断他的喋喋不休:“跟我们无关,出门在外,多看少说话,更不要多管闲事。走走,我们也该走了。” 五郎没了兴致,继续将没说完的话说完:“这次白跑一趟了。” 真无趣啊。 回去之后,也只有在贺家见到一个太监这件事可讲了,还什么也讲不清。 但让他惊讶的是,过了几天,在京城外路上的茶棚食肆里,又见到了这个太监。 那太监还是一副颓然的模样,一边吃饭一边擦眼抹泪,看上去很是可怜,五郎对七叔示意想要坐那太监旁边,被七叔瞪了一眼 有伙计看起来认识这太监,在低声劝:“你就别哭了,不想离开京城,就别走呗,现在京城这么安稳,你回老家可没在这里的日子好过。” 那太监抬起头:“什么啊,京城对我来可不安稳,皇帝和那武都督都要回来了。” 七叔在寻找座位,听到武都督这三个字,脚步顿了下。 伙计已经哎呀一声:“皇帝和武都督回来不是好事?你放心,皇帝不会怪罪你的,你伺候那安贼也是没办法嘛。” 太监对他嘘声:“皇帝仁善我是不怕的,只是那个武鸦儿,你们是不知道,他这人我可是打过交道,是个” 他说到这里话又停下来,低下头喝自己的汤。 伙计训斥他:“你不要说武都督的坏话,楚国夫人是个善人,是神仙。” 说罢转身不理会他,眼前人影晃动,有人在一旁坐下来。 七叔道:“伙计,来两碗面。” 第六十三章 大事小事皆有 要接近一个人,不要向他打听什么,而是要让他向自己打听什么。 未了只用了一句有关武鸦儿的话,引到那位武氏七叔,同时也印证了李明楼的猜测。 李明楼放下未了送回来的信,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略有些慌,有些沉甸甸。 就要知道武鸦儿的身世了吗?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这母子变成这样。 她倒是没有窥探隐私的不安,如果武鸦儿的身世别有隐情,还是早点知道的好 “成元八年了啊。”她轻叹一口气。 坐在一旁的连小君道:“还没到呢,还有两个月。” 总之是快要到了,前一世成元八年武鸦儿杀了安康山,迎回皇帝,封第一候,成元九年初,武鸦儿病故。 面对比自己还要早死的命运,不知道哪一个细节会致命,还是多掌握一些更好。 “用了这么几天才接近那人。”连小君说道,“如果是我的话,在贺家门口就被他们奉为上宾了。” 让未了去接近宋州武氏叔侄的事,李明楼并没有瞒着连小君,当然具体要做什么没有说,只是让连小君知道,她让未了做事,未了做的事也与连小君无关。 未了毕竟是跟着连小君做生意,她不会让连小君觉得未了是来监控他的。 李明楼道:“这样的生意与钱财无关,不需要表哥出面,表哥是要做真金白银的生意。” 她让人唤余钱来。 余钱不情不愿的来了。 “京城入冬了,需要粮草的数目算好了吧?”她问,指了指连小君,“你跟连公子说一下,他来采买。” 余钱低着头不看连小君只道:“数目很多,请连公子跟我来仔细看吧。” 连小君也没有推辞,端起面前的茶一饮而尽,道:“我去忙了,一会儿再来跟你说话。” 李明楼对他一笑:“好,你晚上想吃什么我让她们做。” 连小君道:“夫人喜欢吃的就是我想的。” 李明楼笑了没有在说话,余钱低着头听不到也看不到这两人的亲昵言语,转身要走又停下道:“夫人有事让人去我那里找我就行,银钱账目多,搬来搬去搬不动,也麻烦。” 意思就是别让人叫他过来了。 连小君看了余钱一眼,见他低着头身形还有些瑟瑟,这到底是不害怕啊还是害怕?长的他微微弯身去看余钱的脸。 余钱吓了一跳,连告辞也顾不上转身向外走。 李明楼在后道声好,再叮嘱连小君:“连公子,你有什么要说的以后直接跟余大人说,他说可以就可以。” 连小君笑着应声好,对她摆摆手,施施然而去。 连小蔷听到召唤高高兴兴跑出客栈,爬上连小君的车:“是不是要我去皇宫了?” 连小君道:“皇宫里的生意做完了,我们该出发了。” 连小蔷恼火躺在车上:“我还没住过皇宫呢就要走!” “皇宫有什么好住的。”连小君道,“人又少,不如客栈舒服。” 连小蔷更气:“你看看你现在说的话像话吗?以前你关在家里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能在皇宫自由出入?” 这世上想不到的事多了,比如你能想到楚国夫人和李明玉是姐弟吗?这件事要是告诉连小蔷,连小蔷真要吓死了,虽然他已经被吓死很多次了,想到这里连小君笑了。 “你笑什么啊。”连小蔷无力阻挡马车出京,只能找些话戳连小君的心,“你这住皇宫也没住多少天,又被夫人赶出来了,是不是夫人还是心里没有你?” 连小君对他摆摆手指:“夫人现在心里可有我了,她会问我想吃什么,等着我一起吃,对那个很信任的掌管她所有钱的小吏吩咐,让我有什么事直接跟小吏商量,不用来告诉她,我这次出皇宫,她还问我什么时候回来。” 殷殷切切,坦坦然然,欢欢喜喜。 “那这次的生意是真的做到她满意了。”连小蔷坐起来松口气,又审视连小君,“你看起来不怎么开心啊?” 不是一直期盼能住进楚国夫人的心里。 连小君抬起手捧在眼前:“大概因为这个心是手心里吧。” “捧在手心里的也是珍宝。”连小蔷拍他的手,“我不管你住在哪里,我只问剑南道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连小君道:“当然做啊。” 将手放回膝头,虽然用不了楚国夫人的刀砍下剑南道粮商的头,但其他的该做还要做。 前者是楚国夫人的生意,后者是他的生意。 表妹是表妹,表弟是表弟,他输给表妹,可没有输给表弟。 他用脚将连小蔷推到一边,自己躺下来:“告诉那些人该收钱收钱,该放粮放粮吧,等我们到了,就可以坐地收钱收粮,看热闹了。” 冬日的荒野寒风阵阵,扎在地上的毡帐动摇西晃。 “真是好烦。”李敏将手里的小叉子扔下,指着帐子恼火,“光线都搞乱了,看不清颜色。” 随从坐在一旁边安慰:“小爷不要气,都怪这天气不好。” “与天气无关。”李敏道,伸手指着外边,“都怪那个废物蠢才,害的小爷在野地里受苦受冻,都这么久了,还没杀掉项云,他也好意思当刺客?” 说罢转头问随从。 “他这几天有出手吗?” 随从摇头:“没有,看起来接下来也没有出手的意思。” 李敏摇头摆手:“真是没眼看啊,就这样子还学人当刺客。” 随从笑道:“小爷教教他?” 李敏叉腰:“他也配!长的丑,眼光差,粗俗无礼” 这些跟当刺客又有什么关系呢?随从心里想,当然不会说出来,还要想些话来哄他高兴,正上愁外边有人走进来:“家里的消息。” “家里不是有林芢吗?干吗给我消息啊。”李敏脾气上头听到什么都不高兴。 随从不理会他接过信,一看大吃一惊:“可真是闹了大事了,都督都气的骂人罚人了。” 李敏哦了声,弯腰捡起小叉子继续在盒子里切切戳戳,骂人罚人算什么大事,经历过父母双亡的孩子已经算是经历了世上最大的事了。 “啊呀我们剑南道的粮商都乱了,被人掏了家底,一个个要死要活。”随从接着说。 李敏连哦都没哦,那还是掏的太少了,有钱人不被掏几次家底算什么有钱人,夹起一块胭脂贴在眼前仔细的看,呼吸都停下来。 “林爷爷竟然没有察觉到,真是被啄了眼。”随从说道,“这人得多厉害。” 怪不得都督都气的跳脚。 李敏屏住气嘴角向上翘,哈,那真是好玩,那到底是回去看林芢吹胡子瞪眼,还是看蠢才当刺客呢?真是难以选择,不过还是眼前的这盒胭脂最重要,这个冬天要是调不出来,他可怎么见人! “林爷爷说这个人也就是一些小聪明,也就脸好看,能在剑南道招摇撞骗”随从看着信皱眉, 这一次他还没说完,李敏已经扔下胭脂和小叉子。 “脸好看?”他瞪眼看随从,“林芢的眼都瞎了啊,家里不乱才怪!” 他抬脚就向外走。 “快快,我们回去看看。” 随从猝不及防,但也忙拿着斗篷跟上,示意其他人收拾这里。 刚出了帐篷,把斗篷给李敏裹上,又有人奔来。 “小爷,那个刺客要动手了。”他上前道,“他在一条路上挖个坑躺了两天了,明天,项云就要经过了。” 李敏哇哦一声:“这蠢才是要送死啊。” 他看看这边,看看那边,到底先看那张脸呢?他李敏怎么这么忙呢! 第六十四章 刺杀从哪个方向来 向虬髯感觉到呼吸越来越沉重,第一次知道一层土有多重,一层土能有多密不透风,还好他还能感受到光亮,让自己知道黑夜和白天。 过了一个黑夜,一个白天,又一个黑夜,又一个白天,现在夜色正在慢慢退去,天就要亮了,而他的等待也终于要到了。 他已经能听到马蹄声滚滚如洪流。 蹄声恍若急雨敲打地面,行驶在荒野的小路上,重重的马车摇晃像雨中的小船。 “项都督,你身体可还好?你要不要躺一会儿?”原本宽敞的车里有三人就不宽敞了,两个官员看着项云关切的问,一面要起身,“我们去骑马。” 从麟州到京城长途当然是骑马最快,但因为项云身体原因,需要坐马车,皇帝赐给项云一辆自己的马车,其他人自然没有这个待遇。 离开京城后,项云就邀请同行的两个官员一起坐车,这两位大人是奉旨考察京城,以及代表朝廷请楚国夫人去麟州。 项云对外宣告的身份是护送两位大人,以及查看路途和京城防卫等等事宜。 他手中有如朕亲临圣旨的事是秘密。 “两位大人骑马,行程也不会加快。”他笑道,“与我一起坐车,行程也不会减慢。” 项云说的这么有道理这么风趣,两个官员哈哈笑着接受了。 但三个人坐在车里,项云就不能躺下了,时间长了,路途越来越颠簸,项云的气色看起来很不好。 项云可是关系他们路途安危的,坐车虽然比骑马舒服,但相对于保命,路途辛苦不算什么。 他们多次去骑马,但没多久项云又请他们回来,这样轮替也好,项云能间隙休养,他们心里也舒服些。 现在他们又提出准备出去骑马走一天,到了晚上再进来坐车,但这次项云拒绝了。 “天越来越冷,昨晚我们也没有休整,两位大人也很辛苦。”项云道,“这段路不好走,我躺着反而更不舒服,靠一靠就好,大家在一起坐着还暖和点。” 两个官员就笑了,一个感叹“项都督说话真是春雨润物。”另一个则将背垫亲自给项云放好,扶着他靠坐“来来项都督你闭上眼歇息”。 “还想听两位大人讲诗。”项云道,“投身军伍几十年了,听两个大人谈诗论文,我就恍若回到读书时候。” 路途漫漫乏味,谈诗论道是解闷的好消遣,两个官员更高兴了“那我们就献丑了。”“不吵到项都督你休息就好。”你一言我一语选了诗词开始赏析推敲。 项云慢慢的闭上眼,面色身体都沉浸谈天说地中舒缓了很多,但他的心神半点没有松懈。 那个刺客,随时都会出现。 在他想离开麟州去京城的时候,他的身体和叛军并不是致命的危险,他要面临的只有两个大敌,一个是那个刺客,一个是楚国夫人。 他带了七千兵马,都是亲信精兵,野外行军布阵迎战无忧。 但他也曾在千军万马中受伤。 他的身边遍布高手,拿出来能以一当十,十个一起又能成千军万马之势。 但他在重重围护中被刺中。 这是一个刺客,他窥探他,而他对他毫无察觉。 但也不仅仅是一个刺客,他有同伴。 所以这一次,他要防备他袭击,也要防备他逃走。 他坐在车中,比在马上要隐蔽,那个刺客要杀他,先要从兵马阵列中寻找时机,再要穿透车厢,穿透车厢,还要穿过车里多余的两人 这个刺客的致命一击只有一次,车里三个人。 项云嘴角微微弯了弯。 “哈哈,项都督听的愉悦了。” “项都督可有什么高见?” 车内的两个官员抚掌邀请。 “来来,我们同乐。” 马蹄蹬蹬,兵甲锵锵,荒野的小路荡起尘烟,两边不是路的野地也瞬时被踩成一条路。 斥候在前,如回旋刀,一片寒光飞出去一片寒光收回。 盾甲兵列阵,长枪兵护两翼,外方内圆滚滚向前,所向披靡,碎石飞跳,荒草伏倒,就算雨水从天上跌落,军阵也能撑起一块铁伞密不可透。 但叮叮叮叮的雨点却从地下来。 伴着雨声寒光大作。 “不好!” 车外车里同时响起喊声。 车外四周的护卫长枪长刀向下砍去,车里闭目歇息的项云一把抓住两个官员。 地下钻出一根铁柱,伴着马儿嘶鸣,人声呼喝,这辆马车生生被掀起,一柄长刀自下而上砍入车底。 咯吱声响,精美厚重的马车被撕开。 乱刀怒吼扑向马车,裂开的马车中滚落一团人影,长刀也随之跌落,刀光闪过,一条手臂飞起,血花四溅。 惨叫声随着裂开的马车砸在地上,砸倒一片护卫,但有更多的护卫的刀枪格挡在马车之上,长刀跌落其上一片火光。 长刀脱手,伴着一连串的叮叮叮叮,人影如阴雨前燕子一般贴着地面向荒野掠去,身后箭簇如雨。 “郑大人啊!吴大人!” “我的胳膊,我的胳膊,我要死了。” “项都督,都督!” 马车下三个血人被抬出来,一个大人被砍掉了胳膊,大喊大叫大哭后已经晕过去,另一个大人毫发无伤但被吓晕了过去,项云身上有血,是旧伤被震裂,但没有新伤。 项云此趟出行带了四个军医,此时飞快的上前救治,现场忙而不乱这场袭击在大家的预料中,没有什么慌乱的,毕竟先前看到过那些从京城来麟州的人马的惨状,路上遇到叛军袭击啊,一万兵马只剩下三千人,死了三四个老爷随从们。 相比之下,他们出麟州这么久才遇到一次袭击,还是一个人,还只有一个大人被砍掉胳膊。 不过,这次的袭击真是令人震惊。 路上兵马列阵肃容备战,荒野里兵马铺天盖地追凶。 项云很快醒过来:“我还好,是撞在车上引发的伤口崩裂。” 军医已经将他的身前层层缠绕,额头上也冒出一层层汗:“万幸是撞在车上只裂了表层,如果是内里裂了” 他可不是那个神医猎先生能把心缝起来。 早知道就该带着那个猎先生。 “猎先生神医之技岂能我一人独占?”项云道,“我难道要跟天下兵马讨要,只为了自己的性命。” 如果还在明玉剑南道卫军手中,他自然有理由讨要过来,没想到李明玉竟然舍得将这等神医献给皇帝。 他很清楚皇帝的性格,给他一个如朕亲临的圣旨不算什么,一个能起死回神的大夫,那是绝对不行。 “吴大人郑大人怎么样?”项云挣扎起身。 军医忙按住不让他动,郑大人已经醒过来,闻言也连连劝他快躺好,流泪道:“吴大人已经包扎好了,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只是这条胳膊啊” 项云颓然躺下,道:“都是我的无用。” 郑大人道:“这跟都督无关啊,如果不是都督,说不定就不是一条胳膊了,这都是叛军可恨啊。” 项云道:“两位大人明知路途险恶而不惧,可谓英雄。” 郑大人拭泪:“什么英雄不英雄,吾等之责罢了。” 这边说话,将官来请示急速前行还是就地扎营。 “就地扎营,前方不知道是否有陷阱埋伏,先以静待动。”项云道,他的伤他并不敢立刻就急行,虽然现在是破了外层,谁知道内层会不会也出现意外,“吴大人的伤要养一养。” 将官领命,又道:“那个刺客中箭伤的不轻,定然跑不远。” 项云道:“不要活口,只要死人。” 不管是乱箭还是乱刀,让他死就行。 向虬髯不知道自己还能跑多远,他不吃不喝不动,将精气神流散,只留着生命最后的一息,发出致命的一击。 不是对方死,就是他死。 他死了没有遗憾,能用生命最后一息发出一击,足矣让他的生命灿烂如花。 身后的追兵他听不到了,身上的伤痛也没有感觉,唯一遗憾的是,现在是冬日,荒野里只有枯草,如果是春天,野花盛开,他死在这其间也是一件美事。 向虬髯看着前方的山坡张开手滚落 马蹄疾驰踏飞荒草,泥沙都被带出来。 “他就在这边。” 为首的斥候呼喝,指着前方的山坡,弓弩齐齐响动,一声令下汹涌而去。 马匹涌上坡顶俯瞰起伏,并不见有人影奔走。 “他走不远!定然藏在这里。”将官冷声道,“拉网搜!” 兵马如扇形散开,拉开一张张铁犁耙,在山坡上刮起一层层草坡,间或有野兔野鸡乱飞一片混乱,滚滚而下。 但除了野兔野鸡荒草,一无所获。 兵马只得再向前追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向虬髯觉得身上的土压的喘不过气,身上每一个毛孔都被堵住了,他马上要死了。 不对啊,他怎么还躺在地里? 他应该已经死了吧? 最后一口气喘出吸进去,他闻到了花香。 冬天荒野里怎么会有花香?是到黄泉了,他微微的动了动头,感受到耳边有花瓣嫩嫩柔柔。 死亡,真美啊。 一个美丽的声音在耳边说:“你当刺客当到这么烂,是怎么还笑的出来的?” 向虬髯叹口气喃喃:“大叔,不就是一朵花,你至于跟来黄泉吗?” 第六十五章 看我急行军 向虬髯再醒来的时候看到了满天的星光。 他的意识也清醒了,黄泉没有星光,他还躺在荒野里,身下是土石,身上也盖着土石,如果不是身边多了一个人,身上剧痛,他会以为还躺在自己挖的坑里,刺杀还没开始。 “我昏迷几天了?”他问。 李敏道:“两天吧。” 向虬髯能感受到身上有三处刀伤,四处箭伤,箭头被拔出来了,伤口似乎也都包裹了,但怎么都觉得处置的不是很细致 伤口是用衣服还是自己的衣服撕扯下来包扎的,向虬髯能感受到自己身上到处灌风,冷。 药 “给,你醒了就可以吃药了。”李敏道,将一把枯草扔他脸上,“嚼吧。” 向虬髯被堵住口鼻差点背过气,张口将草咬住,才能说话:“大叔,你既然救了我,怎么不把我带到好地方请好大夫好吃好喝的养伤?” 李敏哎呦一声:“当刺客还有人随时在一旁伺候着啊?受了伤不就是自生自灭自给自足?就地山野躲藏,用野鸡兔子掩藏行迹,伤口自己包扎,自己找草药” 向虬髯生气:“胡说八道,有好吃好喝的机会为什么受苦?你分明是故意的。” 李敏道:“你连这个都能看出来啊,真是好厉害啊,事实上,你今天晚上再不醒,我就就地把你埋了。” 事实上如果不是他,自己两天前就可以被埋了。 他向虬髯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多谢你相救。”他道,枯草在嘴里嚼着,满嘴辛辣,这是一味补血养气的草药,“至于当初那朵花儿的事” 那朵花就该插在他的头上,这个他可不想道歉。 “我会寻天下一朵最美的花赠送你。” 李敏笑了:“真是可笑,天下最美的花,我想要天下最美的花,还用你送啊!” “既然不是为了花儿。”向虬髯皱眉,“你一天到晚的跟着我干什么?” 李敏道:“因为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 他的话没说完向虬髯恍然大悟明白了:“你是没见过我这样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游侠刺客,看来大叔也曾是仰慕游侠儿快意恩仇的少年呐,如今看到我这般风流倜傥勾起了少年壮志,想要学我怎么做游侠刺客吧。” 李敏被打断话原本要接着说,待听了向虬髯这一串话,目瞪口呆话都忘记抢过来:“我仰慕你?” 向虬髯躺在坑中,看着满天星光,神情傲然:“如今虽然不是我游侠儿的最好时光,但游侠之气节依旧存乎天地间。” 李敏一脚跺在向虬髯的脸上:“乎你的鬼啊!” 脚步如雨点落下。 “我是没见过你这样蠢笨的刺客。” “我的天啊,你也好意思说自己是刺客?你这叫刺客?” “还看到你少年?风流?你跟谁比少年?你跟谁比风流啊!你哪里少年了?你哪里风流了?” “啊这乱世真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没眼看了。” “你睁开你的眼好好看看,谁才是少年风流,站在你面前的才是真正的刺客,你现在马上跪下叩头,我也许会指点你一二” 随从从一旁飘过来,蹲下来幽幽道:“小爷,你把他踩晕了。” 那就睁不开眼了。 李敏再跺了一脚,张手转身对着荒野大喊一声啊:“我要气死了,让他死了吧。” 随从道:“这个人蠢笨比不上小爷钟秀毓灵,小爷不如好好教教他,要是靠他自己,这辈子也杀不了项云。” 李敏哦了声,想起来问:“项云怎么样?死是不指望了,不会连皮都没破吧?” “吴大人,你吃点东西吧。” 姓郑的官员劝道,看着躺在毡垫上的官员。 吴大人少了一只胳膊,面色孱白,神情呆滞,对捧到眼前的汤羹看都不看一眼:“你就别劝了,我吃不下,我的胳膊” 说到这里眼泪流下来。 郑大人将碗重重的放下呼喝一声吴大人,汤羹溅了吴大人一脸,让他吓了一跳,呆滞的神情也灵动了。 “吴大人,多少人都舍了性命,当初离开京城离开麟州,我们都下定了决心,不惜为国捐躯,怎么,现在不过是舍了一条胳膊,你就这样了?” 吴大人面色微微羞惭,说是这样说,但事情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 “吴大人,而且你舍了这一条胳膊,换来的子孙后代绵延的荣耀啊。”郑大人又压低声音,眼中含泪,“你们吴家在陛下面前算是稳了。” 吴大人便笑了:“是啊,我这一把老骨头了,在陛下面前也没什么用,舍了这一条胳膊,为儿孙铺一条路,值了。” 说罢对郑大人抬手施礼,要抬手才发觉只有一只顿时泪又如雨下。 郑大人忙抓住他的手:“吴大人,活着就好啊。” 吴大人点点头,想到什么:“项都督怎么样?” 郑大人道:“项都督伤的也不轻,他本就重伤休养之身。” 两人正说话,有卫兵进来说项云请他们过去说话。 项云比吴大人的气色好不到哪里去,但精神还不错,请他们来是要让他们拔营启程。 “吴大人受伤,但赶路越快越安全。”项云道,“越早赶到京城,越能更好治伤。” 事已至此,只能向前走不能回头,吴大人点头,这荒野安营也不安全,还是尽快向前,越接近京城振武军所在,越安全。 郑大人则注意到另一个问题:“我们?项都督不跟我们一起走?” 项云苦笑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我的伤不太好,我走的慢一些。” 伤了胳膊跟伤了心是不一样的,两位大人能理解,不过兵马怎么分?这可是事关生死的大问题。 “我们此行有七千兵马,请大人们带五千先行。”项云道,“我留两千。” 两位大人心里松口气,起身惊讶道:“这怎么可以!项都督伤重,最少也要平分兵马。” 项云道:“我大部分时间要用来扎营歇息,两千兵马以守为主足够了,你们要急行军,五千兵马才能保证安全。” 两人对视一眼:“行军打仗我们不懂,就听项都督的。” 项云在榻上虚弱一笑:“辛苦两位大人要急行军了。” 都不容易啊,两位大人与他握住手,流泪告别相约要在京城相见。 兵马很快拔营而去,余下的兵马有将官查看了舆图:“都督,前方不远就有一座城池,尚在我们卫军手中,可以前去扎营。” 进城池比在野地要安全也舒适。 项云摇头:“我们也急速前行向安东去。” 安东?将官们有些意外,而且也是急行军。 项云坐起来,他的伤并没有看起来那么重,但谁又能保证下一次刺杀会不会要了他的命。 那刺客是冲他来的,现在他不能再回麟州,这一路上有太多机会了。 他不信那些城池,他也不信振武军,他早就怀疑了,这刺客要么跟李氏有关,要么跟振武军有关,放眼这天下,想要他项云命的,唯有这两方,一个因为仇,一个因为利。 能喘息的机会只有到了安东,项云道:“让小南的人来接应。” “项云果然没死。” “伤的也不重,跑的特别快。” “但跟那两位官员走的路不同。” 随从说道。 李敏坐在椅子上仔细的修指甲,闻言哼了声:“不猜也知道。”捏着小锉刀起身,“去把那个蠢才打醒,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向虬髯这次醒来舒服多了,躺在温暖如春的室内,身下是软绵绵的锦被,身上的伤也都仔细的包扎,还换了件像样的衣服就是花纹素了些。 他看到李敏和壮童满意的点点头:“这才像个救人施恩的样子。” 李敏高高抬着下巴,道:“你跪下来给我叩三个头,我就指点你一下,免得你这辈子都是个蠢才,一个人也杀不了。” 向虬髯看着此人锦绣华服,绯红眼角,耳边攒着的半开的花儿,哈哈笑了:“好。” 他从床上翻身,脚步踉跄,及时扶住了桌子才没有摔倒,桌上的花盆摇晃,盛开的粉白山茶花颤颤巍巍,如美人掩嘴低笑。 “你这位大叔啊。”向虬髯道,伴着屈膝叹气人猛的弹起,砸向那位壮童。 壮童早有防备,抬手一击,向虬髯借机向门外而去,扔下一串大笑。 他早就醒了,这几日也靠着耳目探查,院子里并没有明哨暗岗。 “大叔你还是好好的养花种草吧!” 壮童要去追,李敏唤住撇嘴:“他不想学我还不想教呢!” 再一转头大惊失色,桌上的山茶花竟然不见了,只留下一盆绿叶。 “让他去死吧!” 一盒新胭脂带着项云的消息送到了京城。 “项云与那两位大人分开行路,都是急行军,不知道是故布疑阵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安排。” 李明楼用手捻着新胭脂,听元吉念信,满不在意道:“管它什么安排,都不要让他进我们京城来。” 只要不见到元吉这些人,外围都是安全的,多数是淮南道养出的兵马,中五在宣武道,而且宣武道本就有剑南道的兵马,到时候万一纰漏也可以解释。 元吉应声是,接着看信,又好奇:“敏敏说的这个刺客是什么人呢?李敏也是,正经事不做,既然盯着这刺客,怎么不查清他的身家来历,至少连叫什么也打听一下吧。” 李敏眼光过高,才懒得打听俗人的姓名身家,说到底还是贪玩。 元吉准备写信训斥他,李明楼笑着拦住:“敏叔也是为我们好,他与这刺客接触太近,会被人误会我们剑南道的。” 那倒也是,虽然剑南道也恨不得杀了项云,但真被世人抓住证据,目前来说会很麻烦。 项云声名太好了。 这个刺客到底是什么人呢?私仇?还是有人重金买凶?元吉正思索,有人急匆匆进来。 “未了的来信。”他低头送上一封薄信。 元吉立刻抛开闲杂人等,盯在那封信上,信的内容涉及武鸦儿。 李明楼伸手拆开信。 “未了已经到宋州武家了。” 第六十六章 家宅一座城 宋州位于河南道腹地,得益于四面都是强兵卫道,河南道幸运的没有被叛军肆虐,只是境内各州府的兵马有点乱,一路过城交了不知道多少费,进宋州界也不例外。 “现在这世道就是这样,官府不管用了,当家主事的都是手握兵马的将官。” “以前有朝廷养着官兵,现在朝廷顾不上了,只能官兵们自己养着自己。” “也就是收点钱,要是换作叛军可不就是收点钱的事了。” 武七老爷坐在车里说道,对他来说这已经是理所当然的事。 那个太监抱着包袱缩手缩脚的点点头:“花点钱没什么,花点钱没什么。”又恭维一句,“这些兵对七老爷您挺尊重的。” 武七老爷淡然一笑:“我武氏在宋州靠着祖宗荫荣,略有些薄面。” 那个太监叹口气:“像这样的好地方可不多了。” “在京城里还好一点吧?”武七老爷道,“我看京城挺好的。” 那太监白嫩的脸上满是愁苦:“京城哪里好啊,安康山又恨又贪婪还喜怒无常,大家都夹着尾巴做人,那个楚国夫人来了,也是又狠又贪婪又喜怒无常,大家夹着尾巴都做不了人” 武七老爷道:“楚国夫人还好吧。” 离开了京城太监胆子也大了些,愤愤道:“楚国夫人哪里好?她做事杀人,比安康山还凶残,来了京城没多久,世族大家们都被扒了三层皮,晚上睡觉都摸着脖子,唯恐一睁眼合族都被杀了。” 武七老爷惊讶:“楚国夫人声名如仙” “什么仙啊。”太监喊道,“跟那武鸦儿一样,是个大恶人大凶人,想想当年武鸦儿在京城在皇宫里做的事就知道了。” 一路跋涉这么久,终于说道这个话题了,武七老爷将背向后靠了靠。 当时在京城外的茶棚里,他听到这个太监提到武鸦儿就坐了过去,但他并没有直接提起武鸦儿的话题,也没有跟那太监主动说话,而是等着那太监认出主动跟他们打招呼。 “是你们啊。”那太监原本闷着头丧气,听到隔壁有人说贺老爷,抬起头看过来,些许惊讶,“你们也没有要到东西吗?” 然后由东西说起,同病相怜,太监将一腔苦水倒出。 如武七老爷早就猜到的那样,是太监,先帝驾崩朝廷举迁麟州时没有跟着走,一直躲在皇宫里,安康山入京后还伺候了,京城被收复后,楚国夫人入京,他从皇宫里跑出来了,藏匿在民间。 “我是伺候过安贼的人,肯定要被打死的。” 但民间也不好藏,楚国夫人进京后查的特别严,一家一户问的清清楚楚。 “这京城我是待不下去了,想回老家去。” 他一个太监无根无子孙离家多年,如今又是乱世回家乡日子不一定好过,能不能走到还不一定呢。 但他有钱。 “我有些东西从皇宫里拿出来的,都是好东西。” 太平盛世的时候他跟贺氏交好,与贺老爷能称兄道弟,所以那时候将一些东西藏在贺家,想着等老了可以当养老的本钱。 谁想到还没老,天下先乱了,更要命的是,贺家都跑了,下人死活不认账,他的东西也拿不出来。 太监掩面哭,说打算吃顿饱的然后就自尽。 武七老爷拉住他劝:“请听我一言,我跟贺老爷相交很久,他不是这种人,这等机密的事,他必然不会让下人知道。如今京城收复了,陛下要回京,贺老爷也会回来,等他回来再上门询问就是。” 太监流泪:“我等不了他回京,等陛下回京我就没有活路了,但凡有一条活路,我也不至于去要这个东西。” 武七老爷思索一刻,又想出一个办法:“既然你我都有东西在贺老爷这里,你先跟我回家,到时候我来京城跟贺老爷说这件事。” 太监神情惊讶向后退:“怎能麻烦您,素不相识” 素不相识,不知根底,太监本性多疑。 武七老爷默然一刻道:“不瞒你说,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也是为了我,留着你在,他要是不还我的东西,我就告他私藏宫中之物,到时候,你就是证据。” 太监清秀的脸神情变幻一刻:“如果他认,我愿将一半分给老爷你。”又咬牙,“如果他不认,我愿将所有的东西都给老爷,请老爷拿着我的头去告官。” 太监就是这样小心眼,死也要咬仇人一口。 两人各有所求达成一致,太监扮作随从跟着武氏叔侄坐上车往宋州来。 一路上谈天说地,武老爷更确认了太监的身份,有一些多疑以及古怪的洁癖习性,谈吐见识不凡,说起皇家的事也随手拈来。 但武七老爷从不主动提及武鸦儿,只谈天说地,这太监总会说到武鸦儿,毕竟是此时天下闻名的人。 今日终于等到了。 “那武都督善战。”武七老爷道,“平定官宦之乱救护先帝,又千里跋涉救鲁王与乱军中,是解救民众水火中的大英雄,怎么是恶人?” 终于说道这个话题了,未了将身形舒展一下,作为一个太监,他唯一的长处是耐心。 “什么平定官宦之乱。” “当时他把所有人都杀了,血染红了海棠宫的水,他把先帝挟持以令满朝,崔相爷都没有办法奈何他。” “罗贵妃多受宠大家都知道吧?那又怎么样?他把罗氏一家都杀了。” “先帝是怎么死的?你们都不知道吧,那是被” 车咯噔一下过了个坑洼,也将太监的话打断了,再开口就平缓了很多。 “被武鸦儿气死的。” 也让对面的武老爷松口气,免得听到不该听的骇闻被吓死。 太监不再多说,一句话概括:“他桀骜不驯,没人能奈何他,作恶也都不得不替他掩盖了。” 武老爷听的神情复杂,犹豫一刻才问:“这武鸦儿是什么出身?如此的肆无忌惮,难不成大有来路?” 太监摇头:“说是个孤儿,但又传说是梁振的私生子。”说到这里掩嘴一笑,“根本不可能,梁振长的那么丑,那个武鸦儿啊长的可好看了,唇红齿白眉目清秀,哪里像梁振,倒是” 他看着对面坐着含笑的武老爷,说着说着话突然停了,神情变得有些古怪。 武老爷似乎没有察觉,把自己的脸向前凑了凑,好奇问:“倒是什么?” 太监没说话,车咯噔一下停了,有人掀起车帘道:“七老爷,到家了。” 日光倾泻,太监向外看去,适应了视线后,神情惊讶。 这是家? 这是一座城啊! 有高高的城墙,有进出的人群,城墙上有两个字“商武”。 除了没有驻守的兵马,这就是个城池。 “祖上传下来的,这商丘城有一半是我武氏,繁衍至今,合族聚居,家宅越盖越大,越来越多,像个城了。”武老爷下车,“余先生,进了家门我们换个车,行远路的车不干净。” 太监看着这城池神情震惊:“我虽然在宫里见过仙境般的宫城楼阁,但从没出过远门,真是长见识了。” 一个家宅里面有商铺,有纵横交错的街道,有熙熙攘攘的人群,这就是一座城池啊。 “那这一家之主,岂不是一城之主啊。”他喃喃道,再看这武老爷,曾经掩饰看乡下人的神情荡然无存,“老爷,您就是这城主吗?” 武七老爷哈哈一笑:“我不是,我们商武长子传承,这城主是我大伯父,我只是七房。” 太监哦了声,那也没有小瞧,这么大的家宅,七房也得占据一大块地方呢。 “那城主可在?”他神情不安,“我要去拜见吗?” 人已经向后退去,将怀里的包袱抱紧,看着武七老爷的脸,眼神躲闪。 “我这不全之人,自惭形秽,我还是走吧。” “余先生不要自谦。”武七老爷一把抓住他胳膊,微微叹口气,“我大伯父早已过世了。” 太监还是向后退:“已经少城主继承家业了啊,算是正当年啊。” 武七老爷再叹一口气,看向城池:“大伯父只有一女。” “女儿啊?”太监道,“那女儿能” “女儿也能承继家业。”武七老爷接过话,看他,“招个女婿就行。” 太监哦了声,神情稍微缓和:“原来如今当家的是位女城主啊。” “我这堂姐也不在了。”武七老爷道。 太监啊了声,有些不太懂:“也,也” “在大伯父过世一年后,大小姐为父母过祭扫墓,遇到山贼劫持。”武七老爷看着他道,“遭凌辱挖双目,救回后神智失常,十几年前离家走失,至今生死不知音讯全无。” 挖双目。 看着信上的话,李明楼的手微微发抖。 双目原来是这样失去的吗? “天下失去双目的人很多,现在没有更详细的消息。”元吉道,“不一定就真的是武夫人。” 李明楼将信紧紧攥在手里,更重要的还有一句话 “夫人。”殿外有宫女笑吟吟喊道,“都督到了。” 李明楼吓了一跳,看向门口,在宫女身后有高大的身影披着黑裘衣走进来,迎上她的视线,微微一笑,面如白玉,笑如夏花艳丽。 信上说,城主大小姐被凌辱 那,大小姐后来成亲了吗?有,孩子吗? 第六十七章 母子相聚 未了这次的信到这里停下,没有再多信息。 但更能确定,这个武七老爷费尽心机绕着弯的打听武鸦儿,武鸦儿与武氏必然有关系。 而且只提了城主寥寥几句,李明楼却几乎能肯定那位武氏大小姐与武妇人有关。 她的思绪混乱,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武鸦儿,怔怔呆呆。 元吉也是一怔忙站起来:“都督来了。” 武妇人到了之后,姜名就写了信告诉武鸦儿,武鸦儿那边回信说安排一下就过来,他们已经吩咐过,武都督来了就直接请进来,当然,畅通无阻进宫的前提是不带兵马卸甲卸兵器孤身一人。 武鸦儿对他点头,再看李明楼,对她的怔怔有些意外,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再次笑了笑。 李明楼回过神起身:“你来了。”她向左右看了看,“夫人在” “夫人这时候和金桔在花园。”宫女忙提醒道。 李明楼点头:“是,在花园,今天天气好,我们去花园吧。” 她离开桌案,提裙时发现手里还拿着信,忙又放回去。 武鸦儿道:“你先忙你的,元爷带我去就可以。” 他看了眼元吉,元吉应声是,小姐虽然说伤口正在痊愈,也没有先前那么怕日光,但白天还是不出门最好。 李明楼知道武鸦儿看出自己情绪纷乱了,她的心神反而平缓下来,道:“我不忙,我刚才是在想事情。” 武鸦儿道:“我来的突然,打乱你思绪了。” 一个解释,一个道歉,元吉皱眉,没必要吧,他道:“都督,我陪你去吧。” 李明楼道:“我去吧。”她看武鸦儿,“我想的是夫人的事,夫人最近不太好。” 武鸦儿神情微变,但没说什么,李明楼已经向外走:“先前犯了咳疾,在淮南道那边养了好久。” 武鸦儿跟上她:“我母亲是有这个旧疾。” 元吉拿起黑伞撑开站在李明楼身侧,武鸦儿落后一步。 “咳疾还好。”李明楼迈出门,回头看他,“这个病调养细致就能痊愈,只是” 武鸦儿迈上一步站在她身边,问:“只是怎么?” 李明楼看着他的脸:“夫人在来京的路上受了惊吓,神智惶惶不安,日夜不眠,怕见人,一心要躲藏” 随着她说话,武鸦儿的神情从紧张到惊讶最后怅然。 “你不要不安,这与你无关。”他垂目道,“我母亲不是在来京的路上才受到惊吓,而是一直活在惊吓中,倒是跟你在一起,这几年过的很好。” 听到这句话,未了信上那句被凌辱挖去双目神智失常的话也再次浮现,李明楼不由眼一酸,忙垂下视线。 她知道世上有很多苦难,自己所遭遇的并非是天下第一惨事。 那妇人日常恬静含笑的面容下,一句常说的不要怕中藏着多少绝望。 她抬眼看武鸦儿:“我也只能让她看起来过的好,母子相聚对她来说才是真的好。” 武鸦儿道:“我一直在母亲心里,从未远离,何谈相聚?或许我现在就在母亲怀里的襁褓中。” 武妇人犯病后始终不离襁褓,在心里那就是她的儿子,从未离开,一直在身边,李明楼双眼柔柔:“你怎么知道?” 这话问的就有些没必要了元吉想,因为人家是母子,天下最熟悉的人。 武鸦儿道:“因为我小的时候就这样,我在母亲眼前,她犯病的时候也只会抱着襁褓。” 李明楼看着他道:“这是你母亲把你当性命珍惜,同时你也是你母亲的依靠。” 武鸦儿神情微微一怔,他一直认为他是母亲的拖累。 “当她把襁褓抱在怀里,就好像什么都不怕了。”李明楼道,“她才能一路走过来。” 这样啊,武鸦儿看着她没有说话。 元吉轻咳一声站在两人中间,道:“都督,我们去见夫人吧。” 花园里妇人坐在厚厚的蒲团上,侧耳听回廊下一笼鸟鸣婉转。 在她身旁,金桔抱着襁褓,做出哄孩子的姿态。 武鸦儿看到第一眼,停了下脚,眼前的妇人熟悉又陌生,熟悉的像是从画上走下来,又像是从发黄的记忆中走出来,陌生 他已经多久没有见过母亲了? 好像,一辈子了。 好多次都梦到母亲微笑跟他说,鸦儿,咱们下辈子再见啊。 他从梦中惊醒坐到天明。 有时候他会想,下辈子母亲还是不要再见他了,他们的母子缘,太痛苦了。 他们就做这辈子的母子,互相搀着扶着熬着 武鸦儿再次迈步,越来越快,最后大步跑起来。 李明楼停下脚没有再跟过去,看着武鸦儿奔到妇人身前,金桔惊讶喊妇人,妇人看向武鸦儿,武鸦儿跪下来,拉着妇人的手放到自己脸上,妇人的手慢慢的抚摸他的脸,一寸一寸 李明楼对金桔招招手,金桔抱着襁褓慢慢后退,见妇人始终没有反应,才碎步向李明楼跑来。 “少夫人。”她眼睛红红道,她现在不肯喊小姐了,还让所有人都叫她万儿,“夫人一摸都督的脸就认出来了,还说,都督瘦了。” 李明楼点点头:“母亲能闻出子女的味道。” 她再看了眼那边,武鸦儿将头埋在妇人的膝头,妇人轻轻的抚摸他的双肩,廊下的鸟儿蹦蹦跳跳溜溜叫。 “走吧。”她道,“让他们母子好好说说话吧。” 让未了查宋州武氏的事,李明楼不打算告诉武鸦儿,如果没有关系,自然不必说,如果有关系,那也等武鸦儿自己想说再说。 尤其是现在,有了一些不太好的猜测,如果武鸦儿不说,她这辈子都会让它烂在心里。 为了避免情绪起伏被察觉,李明楼让自己如常做事,白天还按照习惯去睡觉了。 入夜醒来,海棠宫里官将们进出忙碌,争辩议论吵闹,一直到快五更才散去,李明楼的面前也只剩下几本议事章程,坐在飞檐上的方二推了推姜名。 “武鸦儿来了。”他低声道。 打哈欠的姜名顿时清醒:“竟然真的来了啊,他怎么不陪着他母亲?” 方二道:“他让宫女带着食盒,嗯,食盒打开了,是一盘蒸糕。” 他倒悬飞檐将殿内看的清楚。 姜名道:“送吃的?有没有下毒?我们进去,先尝。” 方二犹豫一下:“只有一块,不够我们都吃。” “你做的?” 李明楼看看盘子里晶莹剔透的蒸糕,又看武鸦儿。 “你还会做这个?” 武鸦儿看着盘子:“万婶教我的,是我娘最喜欢吃的,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做对不对,万婶说好吃,我娘也说好吃,这么多年没做了,我晚饭的时候做了,我娘还说好吃。” 李明楼一笑:“我来尝尝。” 她用叉子叉起一口吃下,宫女将盘子收走,安静的退到一旁,如同不存在。 “嗯。”李明楼思索。 武鸦儿看着她流动的眼波,道:“实话实说啊。” 李明楼实话实说:“不好吃。” 武鸦儿哈哈笑了。 第六十八章 轻拢慢捻细细碎碎 倒悬在屋檐上的姜名不觉得好笑,有些紧张。 “太快了,没办法阻止,让小姐吃了武鸦儿做的东西,元吉会骂我们。”他嘀咕道。 方二道:“不用担心,我们的人全程盯着,用的东西也都是我们的,不会有毒。” “谁知道呢。”姜名叹口气,盯着殿内对坐的男女,“我总觉得这个武鸦儿古古怪怪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明楼看着哈哈笑的武鸦儿,道:“可能也不是不好吃,是不合我的口味。” 武鸦儿笑道:“那你喜欢什么口味的?我尝尝,下次我试试做。” 李明楼尚未答话,一个宫女在一旁轻笑“夫人喜欢吃咸香的。”另一个宫女从一旁端来一个盘子“夫人先前的宵夜,都督也尝尝。” 武鸦儿没有客气捏起一块扔进嘴里,嚼啊嚼。 李明楼看他的神情,问:“怎么样?” 武鸦儿点头实话实说:“好吃。” 李明楼噗嗤笑了,横了他一眼:“还以为你也会说不好吃呢。” 武鸦儿道:“怎么会?我可不会说谎。” 不会说谎?李明楼哈哈笑了,因为有宫女在,她伸手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抿了抿嘴。 他和她坐在这里,不就是说的一个大谎嘛。 武鸦儿看她一眼,也抿嘴一笑,低下头捏起一块点心扔进嘴里。 殿内的宫女们对视一眼,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哑谜,但不妨碍她们露出会心的笑容。 “他来干什么?吃东西吗?”倒悬在屋檐上的姜名嘀咕,“大晚上的,元吉知道了要骂人的,明天还是元吉自己守着吧。” 方二像蝙蝠抱着自己的胳膊,直直的倒悬看着殿内:“今晚的事告诉他,他绝不让你守着了。” 今晚是猜测武鸦儿刚跟母亲相聚,怎么也得母子不分离,元吉这才安排姜名盯着,自己去补觉。 他如果知道武鸦儿还是跑过来见小姐,在武鸦儿走之前,元吉是不会睡觉了。 想到这个,姜名忍不住肩头耸动笑,又回过神不该笑,有什么好笑的,那个武鸦儿杵在小姐眼前 武鸦儿将点心吃完,站起身:“我去歇息了,你也早点休息。” 李明楼要起身相送,武鸦儿对她示意“你别动了”转身大步走了,李明楼连话都没有来得及说,她不由看了看左右宫女,这个武鸦儿匆匆来匆匆去的做什么啊? “夫人白天在睡觉,都督和老夫人吃饭了,这是惦记夫人呢。”一个宫女笑道,“所以也来陪陪夫人。” 李明楼失笑:“什么啊。” 她的话音才落,走了的武鸦儿又回来了,站在殿内门口道:“晚饭的时候给母亲做了这个点心,你那时候在休息,所以现在送过来让你尝尝,没有别的事。” 宫女们在一旁噗嗤笑了。 李明楼愕然:“你还特意回来说这个!” 武鸦儿一笑:“免得你再让人来问。” 李明楼瞪眼,上次他来京城那么突然又什么都不说,她当然要问问,怎么还听起来怪她想多了? 李明楼心里冒出一连串话,口齿还没张开,武鸦儿已经转身走了,她只能瞪眼将话变成一口气吐出来。 宫女们赞道:“都督真体贴。” 这算体贴?怎么就体贴了啊,李明楼失笑,低头继续看余下的文书。 这算体贴,姜名很满意,翻身重新坐回屋檐上,元吉问的时候就有答案了,武鸦儿来见小姐是为了这个。 至于为啥要给小姐送吃的,当然是讨好啊。 小姐让他们母子团聚了。 夜色如水轻荡,一层层褪去越来越清澈,李明楼看完最后一本文书没有起身,看着桌面微微出神。 “夫人,还要再看几本吗?”宫女在一旁问。 李明楼摇头,宫女们伸手,李明楼搭着她的胳膊起身,看向另一边的侧殿:“都督在这边睡吗?” 上次他睡在这里,她醒来跑来看他。 “没有。”宫女道,“都督在老夫人那里,陪着老夫人呢。” 也对,好不容易见到母亲了,时时刻刻也舍不得离开,不过,还是跑来给她送糕点,李明楼抿了抿嘴,又撇撇嘴。 “夫人,水好了。”宫女们轻声提醒。 李明楼回过神,展开手让宫女们解下衣衫,赤身走入浴池中,让温凉的水将她淹没。 元吉天亮后听到姜名的话,立刻准备不睡了,以后晚上由他盯着,但李明楼改了作息。 “说是丈夫来了,总要一家团聚。”姜名捏着短须道,“日夜颠倒,跟分隔两地没什么区别,传出去不好看,被人误会。” 元吉皱眉:“这怎么会传出去?” 皇宫里的事他们如果不想,还会被传出去?那成了什么地方。 姜名哎呀一声:“就是宫里的这些人看着也不好看啊!” 元吉还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看的,但既然是小姐的决定可能新鲜感还没过去吧:“小姐的身体也不好,还有那么多事做” “小姐说身体好多了,大概是因为武都督也来了,更能掩饰身份。”姜名揣着手看着灿烂又恼人的日光,“所以多在一起见见也会更好。” 元吉立刻不再反对,思索怎么把武鸦儿绑在皇宫,母子干脆都留下吧。 “还不到这个时候呢。”姜名笑道。 现在这样做,河北道那边就乱了。 武鸦儿虽然只带着少数兵马进京,又独身一人进宫,但可不是真的就表明任他们宰割了,河北道那边虎视眈眈,一路上,京城外,多少兵马待命,一旦超过什么时间不出来,立刻就能打过来。 元吉没有放弃这个念头:“总有办法的。” 武鸦儿就算是天上的月亮,如果能治好小姐的伤痛,他也要想办法摘下来。 李明楼可没想摘月亮,只是问:“你在这里留几天?” 她改了作息,但也没有时时刻刻跟武鸦儿母子在一起,只是把处理公务的放在了白天,这样吃饭能在一起。 免得再莫名其妙的单独给她送吃的,还要怪她多想。 武鸦儿吃了一筷子菜,道:“有梁老大人,阿信阿进他们也能做事,我这次出来就多待几天,怎么?” 李明楼哦了声:“没怎么啊,问一句。” 她将自己面前的一碟鱼指了指,看旁边的武妇人。 “让夫人尝尝这个,都是大骨刺儿,仔细捡了可以吃。” 金桔应声是,伸手从这边拿过去,坐在武妇人身边:“老夫人,我们吃一口鱼。” 武妇人道声好,将手里的碗停下。 武鸦儿道:“以前在家,买不到那些刺儿少的鱼的时候,我也给母亲捡鱼刺。” 他喊了声娘。 “你还记得咱们以前吃那种小鱼吗?刺太多了,就剁烂了做酱吃。” 武妇人对他的方向微微一笑:“下次不要做了啊,娘给你炸着吃,种了油菜,可以榨油了。” 武鸦儿神情微顿,嗯了声:“娘,我不跟邻居们打架了,我把鱼酱都扔了。” 李明楼看看他们,想起来这件事,武鸦儿第一次送熏香来,武妇人说话颠倒混乱,说起过因为鱼虾有味道被邻居们嫌弃。 “老夫人,张口。”金桔甜甜道。 武夫人微启唇将金桔喂的鱼含在口中,轻柔的咀嚼,嘴边有浅浅的笑:“很好吃。” 武鸦儿端着碗筷看着眼前,桌子上摆着简单丰富的饭菜,武妇人坐在正中,身边丫头跪坐,给她递菜,右手边李明楼穿着轻柔的晨袍,乌黑的长发束扎在身后。 这个场景他很早以前就幻想过,那时候他在等着母亲被接来漠北,等啊等啊,一直等到现在 母亲身边的丫头不是原本的丫头,也多了一个妻子。 晨光透过幔帐在殿内摇晃,如梦如幻,梦幻中的少女抬头问:“怎么了?” 武鸦儿看着她想到一件事:“你怎么最近没有给我写信?” 第六十九章 吃吃喝喝有说有笑 信? 李明楼被问的一怔,咬着筷子啊了声。 “写了啊。”她道,将筷子放下来,“不写你怎么来了。” 武鸦儿道:“那个不是你写的。” 因为多了一个人,饭菜也比往日丰富了,李明楼捏着筷子专注的巡视思索该吃哪个,嗯了声:“夫人启程后,让他们给你送了消息。” 这点事不用她来说吧。 李明楼夹菜吃饭坦然看他一眼。 武鸦儿哦了声,又道:“我是说送了画以后,怎么没有回信?是不是画的不好?” 李明楼笑:“没有啊,挺好的,画的太好了,没什么可说的。” “那就好,我还以为有什么不妥。”武鸦儿松口气,又笑,“画的太好,也不是没有可说的啊,你可以写信说画的太好。” 李明楼忍着笑看他一眼:“你来了我当面说不是更好啊。” 元吉站在殿外,看了看日光:“这饭吃的时间太长了吧?” 姜名道:“人多了嘛。” 日常小姐一个人吃很简单,三口两口就吃完了,现在多了三个人呢。 元吉道:“我们也有人多的时候吃饭,也没有这么慢。” 姜名笑:“可能你我不用照顾。” 元吉道:“儿子来了,儿子照顾啊,怎么还要凑到小姐这里吃饭。” 他的话音落,姜名轻咳一声,看殿内低声道:“都督出来了。” 元吉看过去,见武鸦儿扶着武妇人起身,金桔抱着襁褓跟着,李明楼也起身相送。 “都督。”两人站在殿外施礼。 武鸦儿对他们颔首还礼,再回头看李明楼:“午饭不用等我们,我和母亲自己吃。” 接下来的一天李明楼会很忙,午饭会和官吏们一起吃饭。 李明楼道声好,武鸦儿扶着妇人离开,金桔在后抱着襁褓不远不近的跟着,武妇人虽然不再总抱着襁褓,但偶尔有些慌张的时候,还是需要襁褓安抚。 看到武鸦儿消失在视线里,李明楼松口气,竟然问她怎么没写信,怎么会问这个?写不写信这点小事也这么在意啊,又不是跟他断了联系 要是告诉他以前的信都不是她写的,李明楼抿了抿嘴,他会怎么说? “小姐?”元吉道。 李明楼回过神,见自己还站在殿门口,元吉姜名看着她,远处有官吏们正三三两两结伴走来 “开始吧。”她说道,转身进去了。 元吉看姜名一眼,小姐在想什么出神?姜名对他抬抬手示意进吧进吧,小姐现在想的事情太多了。 “你走的时候,把我这里的一个门客,叫刘范的带去。” 吃晚饭的时候,李明楼对武鸦儿说道。 武鸦儿应声好,将米饭泡了茶汤搅拌,问都不问为什么。 “河北道收复了,还是要把秩序维护起来,一来蓄养兵力,二来早日安抚民心。”李明楼给他解释,“刘范这个人做事很可靠。” 武鸦儿吃了一大口饭:“好。” 李明楼道:“你听到我在说什么了吗?” 金桔往武妇人这边挪了挪,吐吐舌头,塞给武妇人一块卷饼低声道:“没有加肉,只有菜丝。” 妇人接过对她亦是低声:“好。” 武鸦儿握着筷子有些不解,看李明楼:“听到了啊,把河北道的官府重新运转起来,安民蓄兵,挺好的啊。” 李明楼审视他:“是我的安排的人,掌管的是河北道官府,你不想想?” 武鸦儿笑了:“想了啊,跟你说的一样,挺好的。” 李明楼道:“官府的事不亚于兵马大事,都督还是不要大意,多想一想。” 武鸦儿低头搅饭笑道:“以前涉及兵马的事,我也没有多想啊,你说什么我也都依言而行了。” 以前她说借兵三千,没说去沂州,他问都没问就借了,她说让武鸦儿进攻京城把安康山引出来,他依旧问也没问就依言而行这次派个官员去协助管理河北道想也不想同意,也没什么奇怪。 李明楼握着筷子一时没话说。 武鸦儿吃了一大口饭,抬头看她,问:“你这次怎么想的多?” 她怎么知道她为什么想的多?李明楼更不知道怎么说:“我跟你商量一下啊,不好吗?毕竟是你那边的事。” 既然合作,当然要表达诚意了。 武鸦儿笑着点头“我知道了,好,挺好的。”低下头继续吃饭。 这人古古怪怪的!李明楼将筷子顿了顿扔下,拿起勺子喝汤,才喝了没几口,见低着头吃饭的武鸦儿在笑。 “你笑什么啊?”她问,“文官不是兵马,我不跟你商量好,他去了根本做不了事。” 武鸦儿抬起头收起笑:“我笑是因为我现在很高兴。”他看一旁的妇人,“我有十多年没有跟我娘坐在一起吃饭了。” 李明楼再次一噎。 “刘范去河北道,你就算不跟我商量,只要刘范做的事对我河北道有益,我都不会反对。”武鸦儿接着道,又微微一笑,“如果对我无益,就算跟我商量,也没用。” 这个人还真坦诚,李明楼讪讪散去:“那我就放心了。” 武鸦儿问:“那我现在可以笑了吗?” 李明楼还没笑,坐在旁边一桌竖着耳朵的姜名喷的笑了,竖着耳朵的元吉瞪了他一眼。 姜名干脆笑出声,将汤碗举起:“都督坦诚,做事痛快。” 武鸦儿将茶碗对他举了举,一饮而尽,再看李明楼。 李明楼看着他,捏了捏筷子一顿,道:“笑吧。” 武鸦儿微微一笑。 这顿饭吃完已经是满天星光。 “我就说人多吃饭慢嘛。”姜名坐在屋檐上,一边剔牙一边笑,“我还是第一次见小姐这么多话。” “中午吃饭的时候官员们比这个还多呢。”元吉凝着眉头,“小姐是不是想太多了?怎么说这么多话?” “刘范这件事是我们想好的。”姜名道,“趁着吃饭就说了呗,省的再单独说。” 元吉摇头:“小姐并不喜欢说话,我觉得她是有些不自在,所以才多说话化解。” 这一点姜名赞同,笑道:“对小姐来说,武鸦儿是陌生人,这是他们第一次相处这么长时间。” 不过这个武鸦儿还真会说话,哄着小姐。 “哄着?”元吉耳朵竖起来听到他的自言自语,“他是在哄小姐?他想干什么?” 姜名将他按回去:“他哄小姐有什么奇怪的?哪个人不想哄小姐?他不哄小姐才奇怪呢!” 对小姐敬畏,对小姐讨好,当然都是理所当然的事,韩旭项南包括李明华都在哄着小姐讨好小姐,身边的这些官吏宫女们亦是如此 但,元吉的眉头半平半皱,别人哄小姐吧,小姐不在意,也不会理会,这个武鸦儿哄小姐,小姐万一喜欢 “喜欢也不会把兵马送给他!”姜名倒在屋檐上,“最多把他娘给他。” “都督和老夫人扎灯笼,还要在水里放河灯。” 因为武鸦儿来了,金桔便不用陪伴武妇人,回到李明楼这里,一边整理衣裳一边说话,回头见李明楼散着头发坐在毡垫上抱膝看脚趾头 不去洗漱也不忙公务了在发呆? 金桔便问:“少夫人,我们去看看吗?” 李明楼懒懒问:“看什么?” 小姐最近总是走神,身体还是不好吧,趁着夜色不怕,去外边走走也好,金桔道:“去花园看都督和老夫人做的灯。” “你什么灯没见过啊。”李明楼道。 金桔嘻嘻笑:“都督做的灯我没见过。” 他倒是什么都会做,香,玩具,灯笼如果武妇人真是那位城主大小姐的话,富可敌一座城,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遇难后沦落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武鸦儿才会学着做吗? 李明楼心里沉沉又软软。 “都督说可以在这里过年呢,他特意安排好时间。”金桔又道。 李明楼有些惊讶:“要过年了吗?” 金桔笑:“少夫人太忙了,都不知道日子了,再过十天就过年了。” 十天啊,李明楼看向外边沉沉的夜色,成元八年就要来了。 日子过的好快啊,距离武鸦儿死只有一年多了。 李明楼起身。 金桔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小姐,做什么?” 李明楼道:“去看看他,做的灯。” 第七十章 又一年关将过 花园所有的灯似乎都聚拢在一个地方,一座水榭在波光粼粼中如同月宫。 月宫里有两个人影,穿着白裘的妇人坐在水边,穿着黑裘衣的男子站在一旁,将一盏兔儿灯放在妇人的怀里,妇人的双手慢慢的在上摩挲,嘴边含着浅浅的笑。 这只灯看完了,武鸦儿拿起伸手一探挂在廊柱下,再从脚下拿起一盏灯放到妇人怀里。 这是一只花篮灯,妇人的手轻轻柔柔,像拂过鲜嫩的花瓣。 李明楼站在一旁看着,这场面美的像画,但又忍不住一笑,这些灯做的很粗糙,跟他送来的那些香啊木狗玩具啊一样 这些粗糙的手工,也许是妇人做给他的,也许是他做给妇人的,是他们艰难生活中互相慰藉的心意吧。 月宫里武鸦儿伸手仰头向上挂一盏灯,灯光照在他的脸上,白的透明。 李明楼扬声道:“武鸦儿。” 武鸦儿看过来,他早就看到李明楼站在一旁,昏昏暗暗裹着黑斗篷在夜色里忽隐忽现,他知道她在看他们,但既然不过来,他也没有打招呼。 他知道她的心意,他跟她说过,他的身世有不能言的难处,他们母子这么久相见,肯定要说一些过去的事,她回避,好让他们说的自在轻松。 他接受她心意。 当然,她想要跟他们在一起的话,他也愿意。 武鸦儿对她招招手,看着李明楼在昏昏暗暗中走来,他俯身拿起脚边放着的最后一盏灯。 “还行吧?”他问。 李明楼认真的端详:“还要实话实说吗?” 武鸦儿笑道:“也可以说假话。” 李明楼笑了,看他一眼,道:“不怎么样。” 武鸦儿蹲下将灯放在妇人的膝头,高兴的道:“娘,你看看这个,这个啊,有人说很好看。” 你自己夸的哦,李明楼抿抿嘴,还有他说有人说,为什么不说雀儿说呢? “夫人,你说呢?”她弯身在妇人身前问。 武妇人道:“我看看啊。”伸手在灯笼上仔细的摩挲,似乎能看到趴伏的老虎形状,能看到上面勾画的骑着老虎的胖娃娃“好看,很好看。” 武鸦儿抬头看李明楼长眉挑了挑:“你的眼光跟我娘一样好。” 李明楼不看他,看妇人道:“夫人,你的乌鸦儿做什么你都说好吧。” 武妇人伸出一只手准准的抚上武鸦儿的脸,笑道:“乌鸦儿啊就是好,什么都好。” 李明楼看到武鸦儿的眼微微一红,她忙要转开视线,武妇人却比她早一步,人站起来,原本含笑的神情浮现不安,左右看 “娘,我在这里呢。”武鸦儿长手一伸将她抱住,有力又轻柔,“乌鸦儿在呢,你摸摸看。” 妇人迟疑一下摸了摸武鸦儿的头。 李明楼弯身捡起滚落的花灯,金桔立刻上前接过,甜甜的喊了声老夫人:“万儿和你一起把乌鸦儿做的灯挂起来吧。” 不知道是万儿还是乌鸦儿名字的缘故,妇人收起了慌张的神情说声好,武鸦儿松开她,金桔伸手扶妇人,让她举着灯走到一边。 李明楼低声道:“还是,不太好?” 武鸦儿道:“没事,以前也是这样。” 李明楼迟疑一下道:“我觉得还是受了惊吓。” 武鸦儿轻吐一口气,和她并肩而立看微微踮脚挂灯的妇人,道:“我娘,一直在惊吓中,惊吓对她来说从未摆脱。” 再说下去就不太合适了,以前还好奇武妇人的事,但有了猜测后,李明楼突然不想知道了,至少不想从武鸦儿口中听到。 她不想让他说出来。 “还是在你身边更好。”李明楼道,转头看他,“你,带着你母亲走吧。” 这句话入耳,武鸦儿好似被天雷劈中,脱口问:“为什么?” 李明楼被这一句话问的也愣住了,不解问:“什么为什么?” 隐在不远处回廊上的元吉听到李明楼的话没有半点不解,还真被姜名说中了!小姐真要把娘还给武鸦儿了! 不过还就还了吧,最初武鸦儿娘是个人质,将他们和振武军扭结在一起,现在一起经历过这么多事,牵绊扭结太多了,没有武妇人,他们之间也分不开。 而且如今实力相当,谁也不能轻易的侵害谁。 小姐原本就是个善心人,如果武鸦儿早两年提出要接走武妇人,小姐未必不会答应。 是那武鸦儿多疑,不相信小姐而已。 看,现在也是,小姐主动说出来了,他还质疑小姐别有用心。 为什么? 为了你的河北道?还是为了你的兵马啊? 为了你们母子团聚! 李明楼的不解让武鸦儿瞬时反映过来了。 “你是说。”他略有些尴尬,“让我带着我母亲” 愿望实现的太突然,被吓到了?李明楼笑了,道:“是,你带着你母亲回河北道吧。” 灯下她的眼如水,波光粼粼。 “你和你母亲从此后团团聚聚在一起。” 不用再靠着写信,不用再看着画,遥想遥望,一个本该死在几年前,一个还有一年就要死去,在未知命运里好好的相守在一起。 武鸦儿道:“谢谢你。” 看起来有些呆呆的,是太惊喜傻了吧,李明楼看他故意问:“谢我肯放了你母亲?” 武鸦儿看着眼前眉眼俏皮的女子,道:“谢你照顾她这么久。” 李明楼端正身形:“不用谢,我可是神仙,仁慈佑护众生。” 武鸦儿哈哈笑了。 李明楼抿嘴一笑转身:“早点休息吧,养足了精神好行路。” 武鸦儿看着她的背影,想要张口唤住她,又没什么可说的,只能看着她轻轻飘飘走远,消失在夜色里。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高兴的事,他突然很难过。 他才和她一起吃了两次饭。 他和她还没说几句话。 他才来了没几天呢。 而且,这都要过年了,她却把他赶走了。 快要过年了,乱世比太平的时候更期盼团聚。 但大概是因为乱世征战,团聚也总是让人紧张不安。 项家的护卫,齐家的兵马拥簇着项大老爷站在路口,项大老爷一直向前张望,面容期盼又紧张。 紧张的不止是他们,前方河南道境内的一座关卡的守兵也很紧张,盯着远处疾驰而来的兵马。 兵马人数两千多,虽然不多,但能打还是不能打,在乱世久了一眼就能分辨。 这些兵马气势汹汹一看就不好惹。 “让不让过?”一个守兵紧张问。 那些兵马没有旗帜,看不出是卫军还是叛军。 关卡守卫瞪了他一眼:“废话,当然让过。” 管它什么人呢,只要不动手,他们就当看不到了。 守兵还是很紧张:“万一他们不是过,是要留下来呢?” 这些兵马刻意的不打旗帜不标明身份,意图有些不明啊。 关卡守卫再次瞪了他一眼:“快要过年了,别这么乌鸦嘴。” 他们一向好运,前几次麟州京城都有大战,叛军卫军们乱走,也都是从这里经过而不侵扰,甚至他们还趁着楚国夫人打京城捞了一次好处,跟过路的叛军打了一场,报去麟州朝廷,让河南道也扬名一次。 守卫在心里默念,是过路兵,是过路兵,如果不是的话那他就只能带着兵马放弃关卡回州城去。 在关卡守兵的注视下,幸运再一次降临,这群兵马疾驰而过,看都没有往这边看一眼,很快就远去了。 关卡的守兵们松口气,发出一声欢呼。 “早就说了,我们自从打跑过安庆忠兵马后,谁要想跟我们打,都要掂量掂量。”守卫挺直脊背大声道,“我们可不是谁都能踩一脚的。” 四周的守兵纷纷恭维。 “不过这些兵马是什么人啊?”一个守兵好奇张望,“怎么不表明身份?” 守卫才懒得管:“肯定是要做见不得人的事呗。” 没有旗帜的兵马疾驰出现在视线里,项大老爷身边响起激动又紧张的喊声。 “六老爷来了。” 第七十一章 一家亲相见 项大老爷向前迎去。 这群兵马队列严整,厚厚的斗篷裹着重甲,帽子遮住了头,一眼望去看不到人脸。 项大老爷的视线在兵马中急切的搜寻,直到兵马中有一人当先迎来。 “六弟啊。”项大老爷透过帽子和围巾中露出的一双眼,认出了项云,顿时声音颤抖红着眼喊。 项云下马,道:“大哥。” 项大老爷上下打量紧张激动语无伦次:“多少年没见了?你,你,你的伤怎么样?你怎么骑马?” 项云的手握住他,温暖有力:“大哥,我还好,骑马更安全,有什么话我们回去说。” 项大老爷冷静下来,左右看了看,是啊,这是在野外,万一刺客尾随 “我们速速回去。” “已经到家了吗?” 齐阿城疾步向外走,侍女在后拿着斗篷急急给她披上。 项云从离开麟州要去京城,到路上遇到刺客,再到决定回安东养伤,这些事都告诉了项老太爷,项家仅有几个老爷知道,不过这些事项老太爷也都告诉了齐阿城。 他们项氏有事皆不瞒齐阿城,坦诚相待。 “小姐,不用急着过去。”侍女道,“大夫们正在给项都督诊治。” 脱衣解带的,晚辈侄媳妇不便在场。 “那也要在外边等着。”齐阿城脚步未放慢,裙摆翻飞,“伤的怎么样?很严重吗?” 侍女道:“看不出来,说是骑着马来的。” 能骑马应该是伤的不重吧。 “那也不一定,为了掩藏行迹”齐阿城道,穿过垂花门走到项老太爷所在的正院,话没说完她的声音突然停下来,脚步也停下来,视线看向前方,神情怔怔。 怎么了?侍女在后差点撞上她,抬起头顺着她的视线,前方的院门有人大步走来,狐裘翻滚,秀眉俊眼,如星辰滑过,如雷电闪过,一眨眼穿过甬路上了台阶迈进正室。 他身后有数个随从,人影晃动脚步嘈杂,侍女和齐阿城回过神。 侍女犹自恍惚,问:“这是谁呀?从未见过。” 项氏一族住在安东城内有数百人,远房近枝,男女老少仆从,齐阿城不可能都见过都认识,但如果真有这么惊鸿一瞥的人物,她们不可能不知道没见过。 齐阿城想到一个可能:“项南?” 侍女啊的一声,揪住齐阿城的斗篷摇:“对对,肯定是他。” 项五老爷装病,当儿子的不回来看,谁都能说服谁,项云受伤关系项氏前途,于情于理项南都要回来。 齐阿城视线看向正房,恍然又喃喃:“原来这就是项南啊。” 怪不得迷的李大小姐鞍前马后的折腾要相助他,也怪不得楚国夫人舍得把淮南道给他,也怪不得项云敢跟父亲许诺,让自己和项南生孩子 能和这样的人生下的孩子,一定也是个美人。 项南迈进室内,室内的人也很惊讶。 “小南,你怎么回来了?”项大老爷问。 项老太爷微微皱眉:“淮南道那边能离开人?你六叔写信时不是说了让你不要惊慌吗?” 项云躺在床上刚包扎过伤口,示意大夫们退下,看着风尘仆仆但又如星光闪耀的年轻人:“回来也好,有些事见面我跟你讲的更清楚。” 项南上前仔细的看,看项云胳膊上的旧伤,胸口上缠绕的带着血的伤布 “六叔。”他在床边跪下,“你受苦了。” 项云指了指胸前:“别担心,不是这次刺客刺中的,是原来的旧伤,因为赶路崩裂,养一养就好了。” 他看着跪在身前的年轻人,伸手抚其肩头,仔细的端详。 “有五六年没见了,我们小南长成大人了。” “看着英武模样,在战场见了,我都认不出来,只会叫一声好一个白袍将军。” 他对着在场的人们说,项大老爷哈哈笑了,项老太爷也含笑点头。 “这是你教导有方。”他道,再看项南,毫不掩饰赞叹,“也是小南自己争气。” 项大老爷拉起项南端详:“你这身上这几年也留了不少伤吧?” 项南喊声大伯父嘻嘻一笑,指着自己的脸:“我还晒黑了呢,出去都不会被认做小姑娘了。” 项大老爷失笑拍他一巴掌:“还跟小时候一样顽皮。” 室内笑声融融。 “六叔,那个刺客到底是什么来路?”项南问道。 室内的闲杂人等都被屏退了,项云裹着衣衫靠坐在床上,道:“应该是剑南道的人。”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肯定,项老太爷项大老爷神情惊讶。 项大老爷更是脱口道:“难道他们” 项老太爷轻咳一声打断他,道:“剑南道还不至于疯了做这种丧心病狂的事吧。” 项大老爷回过神,看了眼项南,眼神闪躲,关于李奉安怎么死的这件事,这是项家的秘密,小辈项南再受看重,也不会让他知道,尤其是他还要做李大小姐的女婿,这是项云再三叮嘱的事,只有不知道,才能有真心,才能被人看到真心。 好险,好险,差点说出来。 项南并没有看他们,显然被项云的话惊到了,旋即凝重:“剑南道是要造反了吗?” 也只有造反才会做这么丧心病狂的事吧。 项云笑了笑:“造反说不上,如今造反对剑南道来说可不合适,还是跟在皇帝跟前才是最大的前途。” 项老太爷接过话若有所思:“所以要清除会与他争夺前途利益的人,最大威胁的人,那武鸦儿离得远,他够不到,你和他都在皇帝跟前呢。” 项大老爷将功补过,提出质疑:“要是论利益相关,安康山,还有不在皇帝跟前的武鸦儿,都有可能啊。” 项云道:“我都想过,但我第一次遇刺的时候,还只是个陇右道的节度使,听命剑南道,叛军也好,武鸦儿也好,大概还不知道我是谁。” 他说着笑起来,看了眼项老太爷和项大老爷。 他们明白他的意思,若有所思的点头,不是利益威胁,那就只有仇恨驱使。 项南一拍桌子站起来:“简直丧心病狂,我” 项云打断他:“小南,这件事剑南道并不是人人都知道,甚至李明玉都可能不知道,这应该是个别人的动机。” 项南看向他,直接说出一个名字:“那个真正的李大小姐。” 项大老爷恨声道:“我早就说她逃婚不嫁,是有问题,一定是有了其他的心思,枉我们还低声下气的陪着他们演戏。” 项老太爷呵斥他:“不演戏又怎么样?我们两家闹起来?成什么样子?卫军动乱,叛军得利,民众不安,朝廷更加动荡,李明楼是个孩子不懂事,我们也跟着不懂事?” 项云劝道:“父亲大哥也不要动气,如今天下纷乱人心各异,什么都不奇怪,现在没有证据,的确没有办法跟剑南道对质。” 项大老爷道:“那就这么算了?一次又一次。” 他的话音落项南起身向外走去。 项老太爷拍桌子:“你干什么去!” 项大老爷更是快步如箭,将已经走到门口的项南扯住。 “他们能用刺客,我们也能用刺客。”项南道,挣扎,“大伯,你别拉着我。” 项大老爷当然不肯放开他,项云也从床上坐直身子。 “小南你想的我也想过了。”他道,“关于刺客的事我自有安排,现在最重要的是做好回京的事。” 年轻人最怕得不到认同,听到项云也想了安排刺客的事,项南才收住身形回来。 “这刺客,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项云靠坐回去,淡然道,“就如同人生途中遇到的坑坑洼洼荆棘一样,被人嫉恨被人暗害算计,都是不可避免的,不能因为这个就只顾跟坑洼荆棘缠斗,忘了正途大道,斗是要斗,所要去的目的地也不能忘。” 他看向京城的方向。 “此次去京城,替换楚国夫人,是我项氏最大的时机,做成了这件事,我项氏就更上一层楼,身上穿更坚固的铠甲,别人的嫉恨会更加重,但我们也更难被伤害到。” 项南垂头应声是:“叔父高瞻远瞩,侄儿受教了。” 项云含笑道:“你有勇有谋,要做更大的事,这些小事不用你出面。” 项南点点头。 项老太爷道:“好了,大家心里都有数,事情就能做好。”他看项南,神情慈爱,“既然回来了,去看看你父亲吧,他这次也尽力做事了。” 项南应声是,又看项云:“六叔,我一会儿过来再跟你说话。” 项老太爷嗔怪道:“也不知道让你六叔歇息会儿。” 项云笑道:“小南这几年做了很多事,我也想听听,我们叔侄也难得有这个在自己家里尽情说话的机会,下一次相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残酷的乱世,能有亲人相依相靠更温暖,项南用力的点头,迈步出去了,身后还有项大老爷不安的声音传来。 “淮南道那边也不能离开人啊,还是让他立刻回去吧” 项云有温暖的笑:“小南既然能回来必定是做好了安排。” 项南低头迈过门槛,老仆们将门拉上,隔绝了室内的声音。 项南再抬起头深吸一口气,看向一旁的老仆:“我父亲他住” 他的话没说完,前方传来声音。 “南公子,你要去看五老爷吗?我带你去。” 女声清脆悦耳,项南看过来,见台阶下一个裹着红斗篷的少女,相貌不出众,眼神灼灼,另有一番不俗。 见他看过来,她一笑。 “我是齐阿城。” 第七十二章 小姐不可以 项南对齐阿城也不算陌生,虽然没有见过面,信来往过两三封。 身份和李明琪不同,齐阿城给项南的信写的也不同,没有什么风啊雨啊花啊叶啊家里怎么样之类的闲话,一般都是问局势战事如何,合情合理又落落大方,让人想拒绝回信都找不到理由。 给李明琪的回信随便找个文吏就可以,给齐阿城的回信,陈二还得在旁边看着想着怎么写。 “你就当跟齐大都督研讨战事了。”项南鼓励他,“你一个乡下人何德何能。” 这时候要不要喊陈二进来?然后打趣他这是与齐大都督面谈?项南心里想,嘴角弯弯绽开笑。 “齐小姐。”他又神情关切问,“六叔的事吓到你了吧?” 这是在关心自己呢,齐阿城忙高兴的笑着摇头:“怎么会?” 又想着家中长辈遇刺没被吓到好像也不对?她忙又收了笑。 “行兵打仗到处都是危险,当初在家的时候,父亲只要一出门我就提着心,吓也吓习惯了。” 项南含笑点头:“齐小姐是见过世面的女子。” 齐阿城看着他一笑,坦然接受夸赞,刚要再说话,项南想到什么冲她微微倾身压低声音 “叔父已经醒了,你快进去看看吧。”不待齐阿城再说话,项南转身对门内喊,“祖父,齐小姐来了。” 门内传来项老太爷的声音:“阿城来了吗?进来吧。” 项南对齐阿城一笑:“进去吧。”向前看到一个随从,喊,“菜伯,你带我去见父亲。” 那随从应声是。 项南再对齐阿城一笑越过她三步两步跳下台阶走了。 一气呵成,齐阿城只来得及哎了一声,转过身视线追随,南公子三字都没喊出来,正门被打开,项老太爷的声音再次传来“阿城进来吧。” 门都打开了,项云在里面等着呢,齐阿城可不能说自己不去看,只能目送项南被那个随从带着走出了视线。 真是风姿翩翩,关切又周道。 也怪相遇的地方不合适。 刚才应该退出去在通往项五老爷那边的路上等。 失策。 齐阿城暗道可惜,不过还有机会,他回来了嘛。 齐阿城喊声祖父迈步进去了。 老仆菜伯引着项南拐过几道院子,笑呵呵问:“南少爷,齐小姐怎么样?” 项南笑道:“挺好啊,挺精神的姑娘。” 菜伯看他一眼:“再精神的姑娘,也被哄的团团转。” 项南啊了声左右看:“谁,谁?谁这么干了?” 菜伯无奈的笑:“南公子,你从小到大,除了六爷,谁都抓不住你,滑溜溜的一条鱼。” 项南笑咪咪道:“菜伯,你这可是对祖父不敬了呢,说祖父不如六叔。” “说老太爷不如六爷怎么了?我还敢站在你爹面前,说他不如你呢。”菜伯拍了下他的肩头向前一推,“小滑头,去看看你爹吧,再不去,五老爷就躺不住了。” 项南笑着迈进前方的院落。 院落里女眷们的喊声顿时此起彼伏。 齐阿城见了项云,详细的了解伤情后,又与他们讨论猜测了刺客的来历,也无非是叛军和争抢夺利的同道,另外项云坦诚告诉她去京城的真正目的。 齐阿城忙了两天与随从们商议,再写信告诉父亲,当然她知道项云肯定已经给父亲写信说了这些,而她要做的则是通过自己的眼看一看。 项云给她看了皇帝的圣旨,如朕亲临。 忙完这些信送出去,齐阿城还是没见到项南。 项南在项五老爷跟前尽孝,衣不解带日夜不离,齐阿城去了两次,项五老爷不是拉了就是吐了,又是洗又是擦,她这个晚辈媳妇不好在跟前。 齐阿城不是懵懂的小姑娘,看出来项南是故意躲着她。 “这个南公子,不就是嫌弃小姐长的不美吗?”侍女愤愤,“当初他可是亲自迎李明楼来太原府的。” 齐阿城翻个白眼:“你非要实话实话吗?” 哪个姑娘喜欢被人说不好看,就算姑娘自己知道自己不好看。 “南公子去李大小姐也不仅仅是因为她长的好看。” 如果是没有见到项南之前,齐阿城会说的很绝对,但现在天下谁不喜欢美人呢? 就比如她,以前想嫁到这项家妻不妻妾不妾人不人鬼不鬼的,当然是因为利益需要,现在嘛,能跟这样的美人过一辈子,感觉也不错。 侍女觉得她的话等于没说:“那还是因为好看嘛。” 齐阿城嫌她烦人摆手:“不要计较这个,祖母长的不好看,祖父还不是跟她一辈子恩爱,父亲不好看,母亲难道嫌弃他了?只要占一样能过下去的理由就行了,人要知足。” 侍女撇嘴:“我看那南公子不太知足。” “他只是躲着我,而不是跟我交恶,我就有机会跟他相处。”齐阿城眼睛一亮:“比如让他带我去淮南道。” 那个李大小姐跑了,项南身边就只有她了,她跟他常相伴,不管是利益还是感情都会不一般。 侍女皱眉问:“面都见不到,怎么说服他带小姐走啊。” 齐阿城瞪了她一眼:“不要总是发脾气,快去找机会!” 侍女脾气不好,做事还是很可靠了,被赶出去没多久就跑回来了。 “小姐。”她低声挑眉道,“南公子在洗澡呢。” 公子洗澡就不能伺候父亲,身边也没有人,于是齐阿城将项南堵在了净房内。 隔着一道门,缩在浴桶里的公子尴尬又无奈:“齐小姐,有什么事等我出去再说。” 齐阿城站在门外道:“公子出去后就忙了啊,还是现在吧,你洗你的,我说我的,都不耽搁。” “齐小姐。”公子在内有气无力道,“这样让人看到了,对小姐不好。” 齐阿城笑道:“我既然来了项家,我也就是项家的人,在自己家里有什么不好的?南公子你多虑了。” 不是多虑了,是少虑了,公子趴在浴桶上伸手努力的去捞衣架上的衣服 “南公子,你带我一起去淮南道吧。” 外边女子的声音传来,公子被吓的一哆嗦,好容易捞起的一角衣袍又滑落:“啊?这,这不好吧?” 齐阿城看着门板道:“这有什么不好的?我去了可以协助公子做事,项都督这边人手不够用,也不便用,我就不同了,我家这边有兵有马还有官员,外能打仗内能安民,有我们协助,公子在淮南道就不是一人了。” 项南笑着道谢,一咬牙撑着身子站起来 “公子下不定主意,那就让我来做恶人吧。”齐阿城道,手放在门板上,“我进来伺候公子沐浴吧。” 只要今天有这么一出,她跟项南的关系就不一样了。 她提出要跟项南走,项家的人谁又能拒绝? 项南哗啦一声跌进浴桶内大喊:“小姐且慢!” 门板咯噔一声没有再动。 “小姐,让我想一想。”项南急道。 当恶人的感觉还真不错,齐阿城贴着门板自己忍着笑,道:“你想吧,我帮你数十个数。” 内里传出公子无奈的喊声“十个太快了!一天吧?” 齐阿城笑,对着门缝道:“一” “啊,那,一百个数!”内里再次喊。 齐阿城不理他,数着“二”听着里面喊“七十个!”,数着“三”听着里面喊“六十个!” 齐阿城说到做到。 “十。”她道,“公子,我进来了。” 站在另一边的侍女力大双掌一推门,门砰的开了,齐阿城大步走进去,到底是女孩子有些害羞,她还是微微侧头没看直接看过去 “南公子,请恕我无礼了。”她说道,伸手就扯衣裳。 侍女在后喊起来:“小姐!” 齐阿城羞恼:“喊我干什么,冲外边喊人。” 侍女道:“小姐没人!” “你这蠢儿。”齐阿城回头骂,“没人才让你去喊人来看。” 侍女跺脚:“小姐,屋子里没人!” 屋子里没人什么意思?齐阿城一愣,转过头看前方,入目一个浴桶,桶内空无一人,衣架上凌乱有内衣,但外袍不见了,再看地上,一串水迹淅淅沥沥延伸 侍女跑过来指着后墙的小风窗,窄小的风窗被打开,冬日的风正欢快的涌进来。 “他跑了!” “外边怎么了?” 昏睡的项云醒来,看着走进来的老仆。 “我恍惚听到小南的名字?他有事要见我?” 老仆神情古怪:“不是要见你,南公子已经走了。” 项云有些意外:“这么主动?我还以为他要多留几天呢,果然是个打着不走的顺毛驴。” 老仆哭笑不得:“不是,是被齐大小姐吓跑的,连衣服都没穿。” 项云愕然。 陈二骑在马上笑的几乎掉下去,伸手又去抓身边疾驰的年轻公子的毛裘。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他喊道,“真的什么都没穿?” 项南甩毛裘:“现在当然穿上了。” 那刚才从家里跑出来冲进兵营的时候,是真的没穿。 大冬天的光溜溜的,多余的衣裳没敢拿,也没敢在家里停留,喊仆从找衣服,裹着一件外袍一口气跑到驻扎在城外的兵营,差点被守卫当奸细用刀戳 想到那场面,陈二又是大笑又是可惜,可惜没亲眼看到,太可惜了! 第七十三章 大人想大事 现在的女人真是太厉害了。 不仅能打仗带兵,封夫人,掌管一道,还敢强占民男。 “楚国夫人呢,是靠着权势美貌诱惑男人。” “这位齐小姐呢,则是横行霸道,要将生米做成熟饭。” 陈二感叹,看着项南提醒。 “像你这样的美男子在这世道可要小心,不要轻易出门,很危险的。” 项南做出柔弱的样子:“二狗校尉,你可要保护好我啊。” 项南一打趣的时候就故意喊他小名,陈二呸了声:“你就装模作样吧,自以为聪明,结果遇到蛮力的齐小姐,被人堵着差点失了清白。” 项南回想先前的事,承认自己大意了:“没想到这个齐小姐这么厉害。” 想到就做,想做什么都敢做,这就是大小姐作风,跟李家那位代嫁过来的李明琪完全不一样。 提到大小姐,项南的面色凝重一刻,那位李大小姐 项云说刺客是剑南道的,更直白的指出是李明玉背后有人,李明玉背后还能有什么人,当然是那位躲起来的大小姐。 “项都督的伤还好吧?” 看到项南的脸色,陈二收起了嬉笑,想起他们此趟来的目的。 项云在途中被刺客袭击,同行的一个大人断了胳膊,项云也旧伤复发情况危急,但不能延误行期,也不相信四周卫道兵马,所以让项南送兵马来接应他先回安东。 项南先派出兵马,安顿好淮南道的事务后,也赶来安东探望。 项南道:“没有被刺中,只是引起了旧伤复发,需要静养。” 陈二道:“这都几次了,真是丧心病狂,这样下防不胜防啊。” “还好吧。”项南道。 他似乎在走神,脱口说了这一句话,陈二喂了声:“家里的信懒得看也就算了,这可是亲人遇险,你这什么态度!” 项南哈哈笑了,道:“我不是说我叔父遇刺好,我是说遇刺这件事其实还好。” 那还是还好啊!陈二瞪眼。 “不不,是防不胜防这件事还好。”项南笑道,安抚陈二,“防不胜防是因为不知道仇人在哪里,不知道恶意从何而来,所以才危险,但我叔父对于遇刺很清楚” 陈二更不明白:“刺客是叛军的人,大家都清楚,但这还是危险啊?” 项南手在身前转了转:“刺客不是叛军的人。” 陈二惊讶:“那是谁?” 项南坦然骗他道:“我叔父没告诉我。” 难道是私仇?竟然还不告诉项南,陈二抓耳挠腮但也理解,在项云眼里项南还是个孩子吧。 他嘀嘀咕咕思索:“这是什么人啊?什么仇啊,就算有天大的仇,这时候刺杀项都督,岂不是要天下更乱,这是助纣为虐啊。” 项南道:“所以我说这件事还好,知道因,也知道果,知己知彼,这与其说是刺杀,不如说是博弈。” 搞不懂怎么会这么想,这年轻人脑子里稀奇古怪的,还博弈,陈二道:“那要是输了呢?” 项南道:“输赢这种事,谁能说得准,大家都想赢,但总有输的。” 陈二呸了声:“输了就死了。” 项南没有再说话,是啊,输了就死了,但至少知道是在博弈,也知道输了的结果就是死,总好过有人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的父亲死因有疑,会怎么做? 曾经他只是一个猜测,从那位大小姐半路逃婚,隐匿消失,到剑南道明明暗暗的排挤项云,再到项云接二连三被刺客刺杀 他看向前方,冬日的荒野似乎风吹草动,那是一群群兵马列阵而出,剑南道军旗,李字大旗,以及领兵将旗烈烈如火。 这里进入宣武道境,宣武道境现在由韩旭派来剑南道卫军替楚国夫人守京城外。 任何闲杂人等不得进入。 他也在闲杂人等中,不过这次说要回安东探亲,又不带大批兵马,他们就放行了,姑爷嘛,又不是外人,有需要尽管说话,比如淮南道那边要不要帮忙? 项南脸上浮现一丝笑,示意兵马挥动旗帜。 看到是他的旗帜,前方的兵马立刻让开了路。 “卫率一路小心。” 他们亲切的祝福,让项南穿过防线。 项南回头看,让开的防线在他过后又关上,除了他的兵马,一副连一只蝇虫都休想跟着马尾巴混过来的严密。 “安全了。”陈二笑着打趣,“那齐大小姐追不过来了。” 项南故作沉思道:“其实还是我聪明,那种情况下,她都抓不住我。” “你还得意!”陈二喊道,“想想你的样子吧,光着身子爬出浴桶,爬上墙钻窗户,你哪来的得意!” 项南哈哈一笑,甩鞭子催马疾驰。 “总比被当场抓住要得意吧。” “小南走了吗?齐小姐没有再追去吗?” 看到项大老爷走进来,项云忙坐起来问。 “你快躺下。”项大老爷扶他,“在家里你就别这么操心了。” 听他这样说,项云也就放心了,依言躺回去。 “小南已经进了宣武道了。”项大老爷在床边坐下来,“阿城是有追去的打算,但宣武道那边有剑南道卫兵把守,她过不去,只能作罢。” 项云松口气,又噗嗤笑了:“这叫什么事。” “真是胡闹!”项大老爷无奈的摇头,“这个齐阿城怎么如此行事?她爹娘在家不教导吗?” 项云笑道:“她爹娘就是这样教她的,想要什么就去抢,小南这几年历练,比小时候更风姿出众,怪不得这小姑娘着了火。” “不像话,这姓齐的一家都蛮人一般。”项大老爷道,自己又哦了声,想到齐山的所在,“就是蛮人。” 项云笑:“蛮不蛮的,有用就好。” “姓齐的打仗真是不可靠。”项大老爷哼了声,“想要烧火煮饭,也得自己拿出点诚意。” “我也没指望他们助我征战,能摇旗呐喊壮声势就好。”项云笑道,不再继续说齐山,看一旁的舆图,心里默默的算时间,“吴大人他们应该要到京城了。” 提到京城,项大老爷想到一件事:“你有皇帝赐予如朕亲临圣旨这件事,怎么连阿城都能告诉,却不告诉小南?让他也高兴高兴。” 项云笑了笑:“自己家人,我有这个和没有这个,他都为我高兴。” 更重要的是,年轻人容易动脑发热,万一项南一热,把这个消息告诉楚国夫人呢?看看那个齐阿城都能干出霸王硬上弓的事。 项大老爷不再想这个,问:“六郎你什么时候去京城?” 那个刺客不知是死是活,一路行来也没有发现再被追踪,但是项云知道那个刺客一定还没有摆脱,在前方某个地方虎视眈眈的等着自己。 他的身体别说经不起被砍掉一只胳膊,就是再从马背上掀下来也极可能就没了性命。 项云按住心口,感受心跳,这个被割开缝起来的心很脆弱。 “我再等等。”他道,“看看他们在京城如何再说。” 跟从外乡奔来的人不同,两个大人远远的看到城池的轮廓就热泪盈眶。 回家了。 京城才是他们的家啊! 走到这里闭着眼都能辨别出一草一木,京城跟刘范讲的一样,安康山入京没有经过征战,收复的时候,又是把安康山大军引了出去,京城得以最大程度的保全。 但又跟刘范讲的不一样,因为他们刚闭着眼走了没多久,就被拦下来。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拦下来。 还没入京城界的时候,楚国夫人派兵马来迎接,同时接手了护卫,让麟州的来的兵马就在原地扎营。 理由是太多兵马进内会惊吓到民众,京城刚收复,人心浮动,两个大人可以理解,于是只带了一千兵马当护卫,其他兵马则原地扎营。 人数已经够少了,怎么又被拦下了? “核查?”躺在马车中的吴大人气的嘴唇抖,“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这时候楚国夫人应该亲自来迎接才对,竟然还要对我们核查?” 关卡很简陋,兵马也不多,但面对烈烈旗帜的兵马大军没有丝毫畏惧,拦着不让走,楚国夫人没有来迎接,京城的官吏们来了不少。 “大人,是这样的,不是核查大人,是核查一下人数和身份。”他们解释,“为了避免奸细,官府要掌握京城进出的人数,不是针对大人们的,不耽搁时间。” 这样啊,两个大人对视一眼,既然不耽搁时间也不让他们下车也不会对他们搜来搜去,那就忍一忍吧。 毕竟是京城重地。 马车很快又向前驶去,这一次没有再遇到关卡,但车外传来了哭声。 为什么会有哭声? 先前看到大路上人很多,都高高兴兴的,像刘范说的京城治安渐稳,秩序井然。 “吴大人,你快看。”同伴郑大人低声道,掀起车帘指着外边。 少了一只胳膊的吴大人艰难的爬起来,看向外边,路的另一边有一队兵马押着十几人,有老有少都是男子,被绳子绑成一串,多数都在哭。 这是怎么回事?看起来这些人可不像是叛军,难道是奸细? 京城有这么多奸细吗? “不是奸细。”车旁的官吏见他们向外看,解释,“这些是犯了法被官府判了罪,拉去做劳役的。” 犯法?判罪?做劳役? 可是看起来这些人都是平民百姓,其中还有穿着富贵 这乱世征战的,犯什么法? 除了私通叛军,还有什么罪值得被判刑? 两个官员对视一眼,这京城看起来形势可不怎么好啊。 第七十四章 都督的日常 纵然只带了一千兵马入京城,再加上前来迎接的兵马官吏差役,队伍也是浩浩荡荡。 京城,还跟以前一样热闹。 坐在车里的两个大人向外看,熟悉的景致,喧闹的集市,街边的招牌幌子彩楼都跟记忆里一样鲜亮。 熙熙攘攘的人群都避让在两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还有不断的询问高喊。 “是麟州朝廷的人来了!” “皇帝来了吗?皇帝回来了吗?” “那个刘范,把皇帝接回来了!” “皇帝回来了!” “陛下吗?陛下坐的车也太简陋了?” 听着外边的喧闹,两个官员很满意民众对陛下对朝廷的期盼,想到刘范等人入麟州的场景,他们虽然没有像刘范一行中有人丢了性命躺在棺材里,但吴大人丢了一只胳膊。 两人也打算效仿,让民众们看看他们的不易,记住他们两人的名字,顺便给民众们讲讲麟州陛下朝廷对京城的牵挂现状什么的。 只是京城迎接的官吏们不允许。 “两位大人来的消息以及麟州的事官府会让差役们张贴公告,民众们可以到各个聚集点查看。” “两位大人还是不要亲自在大街上出面,容易引起堵塞拥挤践踏混乱,京城人多又杂,伤到大人们就糟了。” 前一句两个大人不当回事,官府哪有功夫去发这些公告,民众又哪里会信官府张贴的公告,但听到后一句话,想想进入京城界看到了关卡核查,看到被抓着的一串人既然查的这么严还有这么多人被抓,可见京城鱼龙混杂。 在路上受磨难可说是英勇,进了京城如果丢了性命,就有点丢人了。 两个大人立刻打消了念头,队伍在涌涌民众的围观下驶入皇城外的这两位大人乱世之前任职的衙门。 衙门依旧,桌椅都是熟悉的,衙门里当差的官吏很多陌生面孔,其间也有不少眼熟的。 但看到这些眼熟的官吏,双方却没有在麟州和京城来的人相见的热泪盈眶百感交集抱头大哭 该说什么呢? 留在京城的这些官吏说你们辛苦了终于回来了? 他们则说你们留在京城辛苦了? 留在京城辛苦吗?为什么宁愿留在京城辛苦当初也不跟着大家跋涉去麟州?还不是怕吃苦,看起来在京城可不怎么辛苦,说不定还在安康山手下当官当吏开开心心呢 相熟的官吏眼神躲闪,进来的两个大人神情冷淡,气氛略有些尴尬,还是靠不熟的官吏们热情的招呼,请上座请茶请歇息请太医活络了气氛。 等两位大人洗漱休整好了,楚国夫人还是没有前来拜见,也没有人说她住在哪里。 但有一个熟人来了,还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楚国夫人病了。”刘范对他们私语道,他自己的脸色也还发黄,身子更瘦弱,看起来一阵风能吹倒。 病了啊?两个大人将信将疑。 “所以武都督来见两位大人。”刘范接着道,身子也让开。 两个大人看到跟随刘范进来站在门口的那个护卫大步进来,摘下帽子露出面容,瞬时如日光照亮室内,这张脸他们可不会忘记! “武都督!”他们惊讶失声喊道,“你怎么在这里?” 武鸦儿抬手指在唇边,轻轻嘘声:“大家不知道我来这里,两位大人悄声。” 两个大人立刻屏住呼吸,眼中的震惊更大。 武鸦儿都来了那楚国夫人病的有多重?是不是快死了?! 午睡醒来,李明楼在软软的被中伸个懒腰,宫女立刻捧来温热清香的茶“夫人润润口”,另有宫女轻轻的揉捏李明楼的肩头。 李明楼闭着眼喝了口茶,感受身体的慢慢舒缓醒来,她睁开眼,一层层幔帐厚重遮天蔽日,恍若黑夜。 而随着她睁开眼坐起来到起身,幔帐一层层拉开,室内墨色渐渐清透。 宫女们围着她梳头穿上外袍束扎腰带。 “武鸦儿呢?”李明楼问。 “夫人一睁开眼就找都督呢。”“一刻也不能见不到。”“快去请都督来。”宫女们嘻嘻笑打趣,有几个向外而去。 她哪有一睁开眼就找他,哪有一刻也不能见,李明楼面色微讪,她日常很忙的,昨天今天也就吃饭的时候见了,还是只有早饭的时候。 她就是随口问一句,毕竟是,客人嘛。 宫女们很快跑回来“都督不在。”“都督出门了。” 出门了?武鸦儿来这里不是保密的吗?他能去哪里?李明楼有些好奇,元吉听到她醒来在殿内等候,给了她解释。 “麟州的吴大人和郑大人到了,夫人身体不适,都督正好在这里,就让他出面招待。” 虽然项云没来,大部分兵马也被安置在京城外,但两个大人身边还是跟了不少人,在没有查清这些人是否安全,是否见过李明楼以前,李明楼是不会出面见他们的。 原本打算就是用病了的借口,然后让刘范姜亮以及京城这些旧官员们应付招待。 现在恰好武鸦儿来了,他出面更合适。 李明楼点头:“是啊,麟州那边朝廷也很想见他,发了那么多诏书要他回去,这次在京城见了,也算是心愿达成一半。” 话音刚落外边宫女一叠声“都督来了”“都督快来”“夫人找你呢”莺莺燕燕叽叽喳喳瞬时掀起了幔帐。 这些宫女也太吵了,元吉皱眉,李明楼向外看去,掀起的幔帐里武鸦儿大步走来。 “怎么了?”他看着李明楼,问,“找我什么事?” 其实不是找他,也没有什么事,就是随口一问当然,现在有事可问了。 李明楼道:“和他们说的怎么样?” 武鸦儿道:“没什么,说了些麟州的现状,路途的不易,他们看起来很累,想要先休息,我也没有让他们来看你,等大家都缓过来精神好了再说。” 李明楼问:“他们有说来意吗?” 武鸦儿道:“只说来看看,为陛下回京做准备。” 这两人没有说实话,不过不说更好,他们最好一直不说,李明楼一笑。 武鸦儿问:“你醒了啊。” 元吉在一旁愕然,神情古怪看他,这不废话吗?不醒能站在这里说话? 李明楼嗯了声:“夫人呢?” 元吉又看李明楼,小姐刚睡醒还有点迷糊呢,武鸦儿刚从外边回来,他怎么知道武夫人在做什么? 武鸦儿道:“我出去的时候在和万儿姑娘叠纸玩,现在应该也刚睡醒。” 李明楼哦了声,没有再说话。 武鸦儿道:“母亲睡醒了会吃点心,你要不要一起” 元吉轻咳一声道:“夫人,余大人他们应该要来了。” 李明楼便对武鸦儿抱歉一笑:“我要忙了。” 武鸦儿亦是一笑:“你先忙,我过去了。” 李明楼对他点头,看着武鸦儿转身走了,幔帐掀起又落下身影在视线里消失。 但点心的事武鸦儿没有就此抛开,李明楼和官员们入座议事的时候,金桔带着宫女们送来一叠叠点心和茶。 不止有李明楼的,在座的官员们都有一份。 既然是金桔送来的,元吉对安全没有疑虑,拧着眉头放行,这个武鸦儿在有些事上可有眼色了,又会讨好人又有分寸让人都没办法挑毛病,真是个奸诈的家伙。 这些主要的官员们也知道武鸦儿来了,接过点心和茶纷纷道“多谢都督”,不愧是楚国夫人的丈夫,做事真体贴。 虽然觉得这体贴也微微有些奇怪,当家做主的男主人为什么不来议事,但很快也就抛下了念头。 可能对京城还不熟吧,可能要忙更大的事。 夜幕降临的时候,晚饭摆了满满一桌,有烧有烤,香喷喷油汪汪。 金桔深深吸了口气:“好香,都督竟然还有这个手艺。” 武鸦儿一笑:“也不算是手艺,生存本能。”他搀扶妇人入座,“娘,你尝尝我的手艺。” 妇人坐下来,摸了摸他的手:“我看看,手烧坏了没有?” 武鸦儿笑着让她摩挲:“娘,我不是小孩子了。” 金桔在一旁看着摆着的三张位子,主动道:“都督,我去请夫人来吃饭吧?” 武鸦儿道:“不知道她忙不忙。” 金桔笑道:“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她笑着走了。 武鸦儿看着满桌子的菜肉深吸一口气又吐出一口气,靠近妇人低声问:“娘,你实话实说,好不好吃?” 妇人道:“不好吃。” 武鸦儿喊了声娘,这边金桔急匆匆回来了。 “夫人那边倒是都散了。”她道,“但夫人还在忙,在看什么消息,可能不太好,夫人看上去不高兴,我没敢打扰。” 武鸦儿说不上失望还是庆幸,但更多的是担心,什么事让她不高兴啊? “未了说什么?”元吉问,看着李明楼的脸色,“消息很不好吗?” 李明楼看着手里的信,这是未了刚送来的,信上说,武七老爷终于亲口说出怀疑武鸦儿是武氏血脉。 她不知道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第七十五章 武氏之隐秘 新年一天天临近了,乱世三四年了,大家都已经习惯了,日子再难,年也是要过的。 穷有穷的过法,富有富的过法。 这样一想,乱世盛世也还是一样。 商武城内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一天天的不断,武氏的这座大宅也太大了,这个花园比昭王的花园还要大,未了抱着小包袱沿着墙走了好久,还是能听到爆竹声,外边传来孩童的嬉闹,妇人们叽叽喳喳说话,马蹄得得,牛羊嗡嗡 这要怎么才能避开人呢? “阿余,你要做什么?”一个声音好奇的问。 未了仰头看高高的围墙:“我要翻出去” 说完这句话打个激灵,猛的后退靠在墙上,神情惊恐又尴尬的看着面前说话的人。 “武,武七老爷” 武七老爷叹气道:“可是士琨招待不周?” 相处这么久,两人已经将身家来历姓名,生辰八字都说了,武七老爷名白,字士琨,未了无根之人不配谈姓,只有小名阿余权作称呼。 未了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七老爷上房美食美婢相待,家宅内院任阿余行走,这是当兄弟看待啊。” 武七老爷不解:“那你为什么要走啊?” 未了眼神躲闪道:“马上要过年了,我突然想家了,想着还是回家去。” 武七老爷皱眉:“你连家里有什么人都不知道了,还想家?” 未了站直身子道:“你看,你看,我就知道七爷您会这么说,担心我,不肯让我走,所以我才偷偷走。” 武七老爷审视他,道:“什么啊,你这样子分明是害怕。”他凑近盯着未了,“你怕我什么啊?” 未了整个人都贴在墙上,不看他的脸:“我没怕你啊!” 武七老爷失笑:“那你看着我说话啊。” 未了扭头不看:“说话也不用看着啊。” 武七老爷不跟他打机锋了,直接道:“你怕我的脸?其实自从那日到家门时,你就好像害怕了,我忘了问你,又觉得可能是错觉,但现在看来” 他用手抓住未了,扳正看着自己。 “你为什么怕我的脸?” 这陡然的一下让未了哆嗦的啊了声:“武,武老爷,我没说武鸦儿什么坏话,我都是听人说的,我以后不说了” 终于把这句话吓出来了啊,武七老爷心里长长的吐口气,脸上神情惊讶:“阿余,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终于可以说这句话了,未了将包袱啪的扔在地上道:“七老爷,您别再骗我了,我看出来了,你们这里就是武都督的家,原来他不是孤儿,原来他有这么雄厚的家底,怪不得怪不得” 他说着跪下来抱住武七老爷的腿大哭。 “我错了,我不该说武都督的坏话,我以后再也不说了,你们放我走吧。” 武七老爷没有拉他,居高临下看他,叹口气:“你怎么看出来的?” 未了抬起头指着他的脸:“您,您这张脸的轮廓跟武都督一模一样,我是见过武都督的,一开始没注意,也没往这里想,待到了这商武,我越想越还有你的儿子,哦,女儿们,女儿们更像” 他说着再次哭起来。 “我说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原来是因为我在京城外说了武都督的坏话,你就盯上我了。” 这太监虽然反应慢了点,但也不傻,武七老爷笑了,看着抱着自己腿哭的太监,心中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轻松。 “好了,阿余,你想的没错,但也不对。”他说道,“你起来听我好好跟你说。” 未了立刻乖乖起来:“我以后不会再说了,我这就回京城去,我去给武都督,楚国夫人,做牛做马。” 武七老爷道:“你先别说这个,我给你说实话吧,我不知道武鸦儿跟我们家有没有关系。” 未了看他一眼,似乎不明白。 武七老爷要说又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干脆一招手:“你跟我来。” “这是哪里啊?” 未了看着眼前的宅院,古木森森之下难以掩盖的华丽,但荒废许久的华丽又透出鬼气。 原本听起来密集的爆竹声,也变的零零散散,幽幽远远 这里不像人间。 未了不敢往前走。 武七老爷道:“这里是我们武家的祠堂,你跟我来。” 未了跟着他向前走,来到华丽的恍若大殿的祠堂前,看到武七老爷,守祠堂的人立刻打开门,然后一句话不说退下了。 未了站在门口探头,见里面牌位高高密密麻麻,四周悬挂着画像,因为门打开风在内盘旋,发出轻轻的哗啦声,好吓人。 “你进来。”武七老爷在内招手,“你来看这个。” 未了走进来站到武七老爷身后,随着他所指看去,这是一副画像,看到这画像,他啊呀一声向后退了两步。 武七老爷回头看他:“是不是跟武鸦儿长的更像?” 未了点点头,从手指缝里盯着那画像:“跟武都督坐着的样子一模一样,就是年长一些,这人是谁啊?” “这人是我跟你说过的大伯父,我们武氏的族长。”武七老爷道,“看来我的猜测是对的。” 那个族长,未了想起来了,只有一个女儿,死了之后女儿承家业当族长,然后女儿也不见了的那个。 还有,未了这时候听出来了,不解问:“猜测?” 武七老爷道:“我的确不知道武鸦儿是不是我们家的人,我也不骗你,我正是听到你在京城外提到武鸦儿,知道你跟他打过交道,才有心接近,想要了解。” 未了似乎更糊涂了:“七爷你到底什么意思?是不是你们家的人你自己不知道?” 武七老爷轻叹一声:“你记得我跟你说过,大伯父的女儿遇山贼遭劫难神智失常十几年前失踪不知生死吗?” 未了点点头。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没有说。”武七老爷看未了,欲言又止,似乎是极其难开口,一咬牙道,“大姑娘被救回来后,有了身孕。” 未了愕然,要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武七老爷抬手掩面:“大姑娘她瞒着我们生下了这个孩子,还想要让这个孽种当长房之孙,传承武氏。” 这位大小姐果然是疯了吧,才敢有如此疯狂的做法,未了张口结舌。 “这是武氏之耻。”武七老爷声音哽咽,跪在了蒲团上,趴伏在地无颜面对祖宗,“我们当然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从这孽种生下来就要杀了他,没想到大姑娘竟然带着他跑了,我们追查了很久,始终没有消息。” 所以才有那句十几年前离家走失,至今生死不知音讯全无。 未了生在皇宫,自以为见惯了天下隐私稀罕事,但今天才知道,还是外边的世界更大啊,他咽了口口水,结结巴巴道:“所以,所以,你的意思是” “你见过武鸦儿,所以我才让你来我家,让你看看他跟我长的是不是像,跟我们家的人是不是很像。”武七老爷在蒲团上低着头道,“你再看看他的外祖父,我的大伯父,是不是跟他更像。” 未了蹬蹬后退几步,撞在条几上,引得墙上一堆画像响动。 “所以我的意思是现在名震天下的武鸦儿。”武七老爷在蒲团上回头看未了,幽幽道,“就是那个奸生子。” 第七十六章 暗夜曲有声 李明楼将薄薄的信纸扔进炭炉,火星黑灰闪闪。 跟她猜测的也一样。 先前听到未了说那位大小姐遭遇山贼凌辱,神志不清失踪,她就有了这个猜测,毕竟这样的遭遇,再像常人那样成亲生子是不太可能,所以孩子哪里来的 元吉的脸色也一阵明暗交汇,他一开始是不相信这件事的,但现在 “未了怎么说。”他问,“真的很像吗?” 不是为了套武七老爷的话做的戏,而是他自己的看法。 李明楼点头:“他说像,商武的族长,那位过世的大老爷,武霞,跟夫人更像,一看就是父女。” 确切说未了没见过武鸦儿,离开京城前李明楼让他看了画像,真正见的熟悉的是武妇人。 元吉默然一刻,对于妇人出身富贵遭遇不幸他早有猜测,也没有什么太大感触,这种事大家族里太常见了,别的不说,大小姐和小公子就可以看到,如果不是大小姐机敏,现在不知道会怎么样。 但武鸦儿的出身来历还是超出他的想象。 他想到了现在旁边的殿内母子团聚融融的场面,心里有些怪异。 对于武夫人来说,遭遇凌辱是一辈子的痛和恨,那她对这个这个孩子,到底是痛恨多还是爱多? 这种事他只想一想就头皮发麻,无法想,不能想,想不下去。 “别想了,过去的事了。”李明楼道,“看看现在他们想干什么吧。” 元吉道:“还能想什么,无非是看到武鸦儿现在如今声名赫赫权重,想要获利。” 李明楼道:“获利是想要获利,但他们做过什么心里清楚,更多是防备被武鸦儿迫害。” 不管是获利还是防备,他们手里都要有把柄可要挟。 武鸦儿的出身就是把柄。 元吉自认为是个豁达的人,想到武鸦儿的出身,还是忍不住叹口气。 李明楼也叹口气,想到上一世,有说是皇帝逼迫,有的说是武鸦儿逼迫,让武氏不得不接受武鸦儿认祖,现在看来,被逼迫的或许是武鸦儿,为了身份,更是为了母亲的声名,将这不能说的恶事掩藏起来,换个光鲜亮丽的皮囊。 从她接触到的武鸦儿母子来看,他们绝不想认什么祖归什么宗。 “小姐这件事”元吉问接下来怎么做。 要是武氏的人把武鸦儿的身世宣扬天下,小姐这边也要受影响。 要先跟武氏的人谈谈吗? 李明楼道:“让未了继续窥探他们有什么目的,还有,中齐在河南道,让他也盯着这个武氏。” 一旦武氏有异动,她才不跟他们谈,她让他们动不了。 “我去给中齐交代一下。”元吉一笑应声是,起身,又关切道,“小姐早点歇息吧。” 小姐身子不好,适合白天睡觉,现在因为这个武鸦儿,不得不改了作息,看看熬的元吉看着灯下娇俏的女孩子,好像胖了一些嗯,总之小姐太辛苦了。 李明楼对他端详道:“元吉叔也好好歇息,看起来睡得不好,包包他们这些护卫已经可以出师了,你也不用常常盯着。” 说着又一笑。 “我在皇宫里不会有什么危险,我的危险也不是来自人。” 如果天要亡她,单单靠元吉带着护卫们日防夜防是防不住的,就像当初扬州城外的那个和尚,他人都没有接近,依旧能差点要了她的命。 那个和尚是不是快要来了?她隐隐有感觉。 临近年节黑夜笼罩之下的荒野似乎也带上了喜庆,天地间不知哪里偶尔传来零散的爆竹声,打破了浓夜的死气沉沉。 枯草被踩住,但很快脚又抬起来,和尚低头看着一只甲虫仰面躺在枯草中,他伸手将甲虫翻过来,甲虫等了片刻没有再发现气息,便蹬腿钻进土里。 和尚微微一笑,将身上的僧袍裹紧,再抬头看夜空,夜空漆黑一片,漆黑中有暗流的气象,他脸上笑意散去,神情凝重。 那个异数越来越不可控了。 他必须要跟她谈谈了。 元吉仔细在海棠宫外走了两圈,看清楚明哨暗岗。 姜名跟着他打哈欠:“你放心去睡吧,我睡了一天了,今晚我看着就行。” 元吉再审视一眼眼前的宫殿,除了李明楼所在还亮着柔柔灯光,其他地方都陷入了沉睡。 那他就去 念头闪过宫殿外也闪亮灯光,有两个宫女提灯缓缓走来,身后跟着武鸦儿。 “他怎么又来了?”元吉皱眉,“这大半夜的!” 姜名搓了搓耳朵,行了,今晚元吉还是别想休息了,或者说,武都督在皇宫一天,元吉就不会放心睡。 元吉离开后,李明楼没有立刻休息,她不让元吉多想这件事,但她自己还是控制不住想武鸦儿的身世。 未了的信烧了,她翻出武鸦儿以前写来的信一封封的看,看武鸦儿信上提到过的种种过往,他说过他没有父亲,那时候觉得只是一句震撼的话,现在看来,不知道轻轻飘飘落笔之下是怎么样的心痛。 他说他母亲能从不幸中逃生,不是命运对她有多大的善意,而是她自己的意志,很多人在那种情况下死才是最好的选择。 以前不明白是什么不幸,现在李明楼也懂了,能在遭受凌辱有孕后活下来还把孩子生下来,这的确跟老天爷无关,是武夫人自己的选择,超出常人能忍受的选择。 对于大多数女人来说,自尽是自己最后的体面,个别女人来说,就算不死,孩子肯定也是要打掉的。 武夫人竟然能做出这样的选择,那时候她绝对不会是神智失常,那时候一定是很理智的。 那她后来怎么疯的? 是被武氏迫害的吗?她已经这么惨了,家人不仅没有护着她,反而迫害她 李明楼怔怔出神,直到宫女们细碎脚步提醒“夫人,都督来了。” 都督? 李明楼抬头看到武鸦儿走进来,一时间思绪还有些回不过神,问:“又来送点心吗?” 这话问的,宫女们都有些不好意思,看着武鸦儿空空的两手。 武鸦儿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坦然道:“我听金桔说你心情不好,过来看看有什么事。” 李明楼这才回过神哦了声“没事”请他坐。 武鸦儿走近看到桌面上摊开的纸张:“你还在忙啊?” “不忙,看信。”李明楼脱口道,旋即想起来自己看的什么信,忙将信胡乱的收起来。 但还是晚了,武鸦儿已经看到了信封,认出了自己的字,有些惊讶:“我人在这里呢,你看信做什么?” 李明楼被他问的一时不知道怎么答,或者是不知道怎么答的恼或者是被抓住看他写的信的羞,让她干脆将信一推不收拾了:“我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啊,还要你管啊?” 武鸦儿笑道:“我不管,我的意思是,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的,你尽管跟我说啊。” 李明楼靠着在桌案前哦了声,看着他的脸上满是关切,羞恼便顿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些许怅然,武鸦儿啊,他心里是不是很苦? “怎么了?”武鸦儿问,“真的有事啊?能跟我说吗?” 当然不能啊,李明楼对他一笑,问:“你会些什么?” 会什么?武鸦儿有些不解,什么是什么? “比如唱歌啊,弹琴,什么的。”李明楼道。 这个啊,武鸦儿笑了笑:“我,学过唱歌,跳舞,会弹琴筝会吹笛萧。” 对于一个富家子来说,这些都是最基本的日常吧,他小时候是不是在武氏那个大城里生活过,其他孩子该学的,武夫人都教他学李明楼看着他,道:“你给我弹个琴吧,我想听了。” 武鸦儿道:“那都是小时候学的,现在啊,我都忘了。” 李明楼扁了扁嘴。 武鸦儿又一笑:“不过我现在会别的,你等着啊。” 等什么?李明楼看着他起身走出去,屋檐上姜名元吉两人也调转身形跟着看,武鸦儿沿着水榭匆匆而去隐没黑暗中,片刻之后有尖尖细细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尖利,清脆,又带着几分粗狂,撕裂了夜色。 李明楼走出来,看到站在海棠宫外双手捏着一片薄薄竹叶的武鸦儿。 吹叶啊。 她走过去站在武鸦儿身边,微微仰着头看他,武鸦儿对她微微笑,将薄薄的竹叶吹出连绵的曲子。 曲子不成曲子,似乎低语倾诉,又似乎毫无含义的嘶吼。 那些琴啊筝啊歌啊舞啊都不能诉说心中的苦闷,只有这荒草树叶让他在漫天野地里肆意。 李明楼伸手抱住他,将头贴在他的身前。 武鸦儿呆住了,屋檐上的姜名元吉也呆住了。 两个宫女倚着廊柱喃喃:“妙吹杨叶动悲笳,胡马迎风起恨赊。若是雁门寒月夜,此时应卷尽惊沙啊。” 第七十七章 入睡新年来 当李明楼抱住武鸦儿,地上房顶上的人呆呆过后,都没有动。 武鸦儿是很震惊,但没有停下吹竹叶。 她很悲伤。 这种感觉他很熟悉,他坐在深夜的荒野里,天地间只有他一人,悲伤淹没的时候,他其实也想找个人抱抱。 他对她一无所知,但正因为一无所知,所以知道她有着不能言说的悲伤。 武鸦儿任她抱着,将竹叶吹出响亮的吟唱。 姜名将元吉死死的拉住提醒:“是小姐先动手的。” 小姐想做的事,他难道要阻止吗? 元吉捏碎了一块瓦才把自己钉在屋檐上:“他要是敢动手,就打断他的手。” 还好武鸦儿一直没有动手,就像一根木桩子戳在地上,安安静静稳稳当当的双手捏着竹叶吹。 姜名有些想笑又有些不解:“小姐怎么,想要抱他了?” 这一点元吉倒是猜到原因,将未了探测到的武鸦儿身世告诉姜名。 “小姐是个善心人。”元吉盯着武鸦儿低声道,“可怜他呢。” 姜名听完了感叹两声:“那真是很可怜呢,这也太惨了。” 两人看着下面依偎的两人 但是再惨抱一抱安抚一下也就是了,难道还要抱一夜? 在元吉实在忍不住要跳下去打断的时候,武鸦儿吹完了一曲,李明楼也松开了手。 或许也觉得自己的动作太唐突,李明楼拍了拍武鸦儿的肩头称赞:“吹的不错。” 武鸦儿一笑,看着低下头看向他处的女孩子,问:“那要不要再吹一曲?” 李明楼转头看他,笑了:“不用了,我困了,我要去睡了。” 武鸦儿捏着竹叶点头说声好:“好好休息。” 李明楼道:“你也是,早点歇息吧。” 她转身要走,武鸦儿又唤住她,伸手向前托着竹叶:“送给你。” 什么啊,她要这个做什么,李明楼笑了,从他手心里捏起竹叶转身迈上台阶走向宫殿,武鸦儿目送她进去,也转身走了。 宫女们嘻嘻笑着有人提灯去送都督有人进殿服侍李明楼歇息。 一直到殿前恢复了安静,元吉和姜名才松开了捏碎的一把瓦片。 “总算是走了。”姜名道,“怎么抱这么久,以前抱一抱很快就分开了呢。” 松开瓦片的元吉捏住了他的胳膊:“以前?以前是什么意思?” “以前?” 睡着的方二被叫来坐在屋檐上还有些没回过神。 “以前小姐和那武鸦儿是抱过两次。” 竟然两次!元吉沉沉脸,为什么他不知道? “你糊涂了啊。”方二清醒了,失笑,“一次是在淮南道野猪儿突袭,武都督解围,一次是武都督被安康山围攻,小姐去援助,你都不在场啊,我都没在跟前,包包在呢。” 姜名道:“原来不是第一次啊。” 怪不得看起来很熟练 元吉才不关心这个,只问:“为什么抱?谁先动手的?” 谁先动手还真不知道,黑灯瞎火的,就算把包包叫起来审问他也不知道,至于为什么抱,这个方二能回答。 “当初听到小姐被救,以及小姐成功击退安康山,元爷,你心里怎么想的?”他问。 听到这个问题,想到当时的心情,元吉沉沉的脸变得柔和:“我当然激动又高兴又” 他的话没说完,方二倾身伸手抱住了他 哗啦一声响,似乎瓦片的黑影落在地上,而地上的夜色里立刻冒出一片刀光笼罩过来 “是我。”方二道,在地上翻滚避开了刀光。 暗哨们听出他的声音便悄然退下。 方二重新翻上屋顶,看到元吉再次抬脚忙道:“你干吗?” 元吉瞪眼:“你干吗?”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抱吗?当时包包就这样给我说的。”方二道,“当时大家都高兴激动,所有人都在拥抱” 元吉皱眉:“那你直说不就行了,抱什么抱。” 方二道:“让你感受一下。” 姜名搂着肚子笑的不能起身。 好吧,总之小姐抱这个武鸦儿,不是因为激动高兴就是因为可怜同情,元吉甩袖子走了。 要不然还能因为啥,方二也恼怒甩手走了。 姜名今晚当值,坐在屋檐上,看着夜空捻短须笑感叹,今晚的星空真好啊。 李明楼看不到星空,她所在的室内也没有半点星光,黑暗笼罩着安睡的她,乌黑的头发整整齐齐笼在身后,一只胳膊却不安分的伸在被褥外,枕边一只薄薄的青竹叶安静的躺着,也陷入了沉睡。 另一边殿内的武鸦儿在枕头上再次翻个身,到底为什么突然抱他呢?哦是因为悲伤。 他再翻个身,星光透过窗户照在室内,能看到他脸上的担心,这么难过吗?是什么事呢?怎能为她解忧呢? 他叹口气,坐起来。 他当时应该多问两句话的,不应该只问一句有什么事,她不回答,自己就算了。 这是礼貌有分寸,但他们之间已经不需要太有礼貌和分寸了,毕竟已经抱过那么多次 明天就去问! 武鸦儿仰身倒在枕头上。 “鸦儿。”妇人呢喃的声音响起。 武鸦儿腾的起身,却见旁边床上的妇人翻个身,将身边的襁褓轻轻的拍抚。 “乖。”她轻声呢喃,“睡觉觉。” 是翻来覆去吵到娘了,武鸦儿一笑,轻轻躺回去盖好被子,听着妇人低低的小曲闭上眼。 远处的夜里有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一声声。 成元七年过去了,成元八年到了。 京城洋溢着新年的喜悦,皇城外的六部衙门里却比往日更沉静。 失去了一条胳膊的吴大人愁眉坐在炉火前,这愁眉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一条胳膊,还有面前堆积的文书。 他哪有心情看文书。 另一边的郑大人倒是翻看着文书,但堆积的文书也不减少,心不在焉。 “大人大人。”有官吏高兴的进来,低声道,“武都督来了。” 吴大人和郑大人忙收起愁眉起身,武鸦儿已经穿着兵服帽子压低遮着脸进来了,掀起帽子他的脸浮现笑容:“两位大人,过节好。” 两位大人忙还礼,郑大人还看着武鸦儿的神情,试探问:“都督看起来心情不错?” 武鸦儿点头郑重道:“都是托两位大人的福。” 正是为了接待他们,楚国夫人没有再催他过年前走,他可以在这里过个年。 郑大人吴大人却有别的思量。 “那楚国夫人她”吴大人问。 话没问完,武鸦儿截住话题,先问:“陛下什么时候来?” 又催陛下来!郑大人吴大人对视一眼,武鸦儿在这里这么久都不走,又高兴他们到来,又催着陛下来 楚国夫人是真的要死了! 第七十八章 明说的心思 进京看到武鸦儿出现,他们就猜测楚国夫人出事了。 他们来了之后,一直没有见到楚国夫人,这几日经过打听发现,不止他们没见过,京城里很多人都没有见过。 衙门里的官员们几乎都没有见过,由淮南道来的十几个主事官员负责运转。 权贵富豪都提出过拜访,但见过的只是自称楚国夫人门客的姜亮。 京城四门以及沿途都有楚国夫人设置的粥棚,但民众们从未见过楚国夫人出行巡游。 两人一开始怀疑楚国夫人根本就没有进京,问刘范,刘范斩钉截铁说当然进京了。 “一进京,夫人就亲自督修皇宫。”刘范坦然道,“排查皇宫中的奸细,确保陛下回京后无忧,去麟州就是夫人亲自给我交代的。” 两人便要求见楚国夫人。 刘范便又坦然道:“夫人身体不适不能见客,在皇宫里不能移动,住的地方用幔帐遮挡,我也只在外边说了几句话。” 那这是什么病?太医们看了吗?问这些刘范又说不上来,只说夫人说了养一养就好了。 “没什么可担心的。”刘范道,“都督在这里呢,你们两位大人也来了,再说,陛下也马上就回来了。” 这才是最担心的好不好!两位大人越想越不对,他们不信淮南道的官员,而曾经的旧官吏们也不相信,这些人为了性命能苟活在京城依附安康山,也自然被楚国夫人的收买武鸦儿就更不用说了,那是个连皇帝崔征都能不当回事哄骗的人。 次次说北地要紧不能走开,却在京城冒出来。 北地战事那么要紧,却在京城冒出来,还这么多天不走,可见京城一定出事了。 “不用猜了,肯定是楚国夫人受伤了。”吴大人道,“我从那些行脚商人们口中打听过了,楚国夫人的确是离开淮南道亲自带兵打京城的,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这么做,好多次征战她都亲自出行,战场之上刀枪无眼,看来在京城这里她受伤了。” 伤的还不轻,可能命不久矣,郑大人点点头,所以武鸦儿不得不跑来坐镇,还如此的急切要陛下回来。 看看这京城管理的多乱,兵马在城外设立一道道关卡,官差们天天在街上巡逻,不断有人被抓走做劳役。 “倒是真如李明玉猜测的那样。”吴大人低声道,“京城这里根本就不安稳,所以要陛下回来,为的是要十几万的兵马来对抗安康山。” 郑大人伸手在舆图上比了一下手指,压低沙哑嗓音:“京城和太原府这么近,陛下来这里,多危险,难道到时候再来一次跋涉逃离京城?” 他一甩袖子在屋内踱步。 “这京城不能来!至少现在不能来!” 吴大人看着自己的胳膊,愤怒又悲伤:“武鸦儿夫妇真是胆大,竟然诓骗陛下涉险。” 害的他还丢了一只胳膊。 那现在怎么办? 官员们谁见了都问他们陛下什么时候来,过年期间还要举办什么全民恭贺,武都督还几次三番跑来邀请他们参加,跟文武百官民众们讲讲麟州的陛下。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要让他们告诉大家陛下就要回来的意思,让民众们安心! 他们能这样做吗? 这时候能让陛下回来吗? 这时候还能说让楚国夫人去驻守麟州吗? “绝对不能,这时候回来就是害了大夏了。”郑大人断然道,指着吴大人的胳膊,“胳膊不能白丢啊!” 吴大人按着断臂决然点头:“那要怎么做?” 郑大人看着外边:“拖!” 陛下现在在麟州,安全的很,如果再失去京城,可惜是很可惜,但也没什么太大损失。 但武鸦儿夫妇就不一样了,他们如果失去京城,大功就变成了笑话。 陛下一日不来,他们就要一日想办法守住京城。 要办成这件事,他们还需要一个帮手。 “刘先生,你亲自去过麟州,知道那边什么样,多少人,陛下能说走就走吗?” “麟州多繁华,如果不安置好,繁华就散了。” “陛下要安置好麟州,我们则要安置好京城怎么接收麟州这么多人口商家,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安稳。” “京城有多重要就有多危险,所以一定要思虑周全,才能万无一失。” “刘先生,你说是不是?” 被两人请来闭门东拉西扯最后说到这里,刘范终于听懂了。 “你们的意思是,不要请陛下回京来?”他问。 郑大人忙哎了声:“不是,我们怎么是这个意思呢!” “只是说现在。”吴大人补充,看着自己的断臂,叹息,“路途之险暂时不说,京城也不安稳啊,这些日子我们上上下下都仔细看了,京城还很不理顺啊。” “当然,这不是说楚国夫人的缘故。”郑大人解释,“京城被安贼荼毒太久了太深了,所以” 他的话没说完,刘范起身一礼:“某愿协助两位大人理顺京城,给陛下和大夏一个安稳坚固的京城。” 果然还是门客好说服,吴大人郑大人对视一眼欢喜。 “刘先生有大才。”郑大人郑重道,“待陛下回京,当请先生入朝为官。” 楚国夫人再有权势,门客说白了也不过是为奴仆,哪里比得上自己当官做主,更何况是一个寒窗苦读出身的士子,这一身才学本就是给了售与帝王家。 售与一个妇人,不过是没有办法罢了,现在有了登天的梯子,谁能拒绝。 刘范再次一礼:“某不才,为大夏为万民鞠躬尽瘁尽绵薄之力罢了。” 郑大人双手,吴大人单手将他搀扶“先生谦虚了。”,三人五双手紧紧相握“我们当同心协力。” 三人同心后,郑大人吴大人接受了武鸦儿的邀请,参加并且主持了官员们的新年宴会,但宴席并没有欢庆京城收复,两个大人从当年的逃离京城一路艰辛,麟州的危难死了半座城的人,再到重建麟州如今繁华,陛下怎么艰辛,说的宴席上从头哭到尾。 总体的意思是,如今安康山未伏诛,叛乱未平,还不到欢庆的时候,现在大家要做的是让京城更安稳,这样迎回陛下和朝廷后也才能让天下得到真正的太平。 宴席第二日刘范就写出来一封给楚国夫人的建议书,建议先不要请陛下回京,指出了京城的诸多不足,守卫的薄弱,楚国夫人接受了他的建议书,并自责思虑不周,请大家再同心协力稳固京城。 上上下下的官员们听的明白又糊涂。 “这是说陛下现在不回京?” “当然不回啊,你没听郑大人吴大人说啊,现在的京城不行,陛下回来会很危险。” “人家两人就是来考察的。” “还有刘范,他也这样说,他可是去过麟州的,这肯定是那边的意思。” “好了好了,快做事吧,郑大人吴大人接手了衙门,好多事都要重做,说做的不行。” 对于这件事官员们倒是很快就放下了,淮南道的官员呢本来就是帮忙的,怎么做都行,京城复用的官吏们心里忐忑不安,更愿意多做些时间,让陛下和朝廷看到他们的诚意。 于是伴着新的一年,京城的秩序更加严密起来,官员们更加繁忙,修补城墙,挖壕沟,平整道路,等等,民众们也突然多了很多核查规矩,官府也没有瞒着大家,说麟州来的大人们要求严格,一切为了迎回陛下,民众们也都能理解,但还是有个别的话传出来 “什么事我们都做了,麟州的人好轻松哦,回来享福就行了。” 李明楼笑了笑,示意姜亮这些话点到为止,也别太过分。 “夫人放心,我知道。”姜亮笑,又道,“我现在很轻松,只做些煽风点火的小事就可以了,其他的事,刘范一个人全做了。” 李明楼问:“这是怎么回事啊?那两位大人怎么突然改变想法了?” 她明明什么都还没做呢。 姜亮笑道:“正因为夫人什么都没有做,他们才起了疑心,据说是认为夫人伤重不治了,所以才要陛下回京,要大军来守京城。” 所他们不能让陛下冒险这个时候回京来。 真是多疑的人,自己骗自己,李明楼扔下不管了:“也别让他们胡来,闹乱了我们。” 姜亮肃容应声是:“夫人放心。” 元吉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封信:“夫人,商州的信来了。” 姜亮主动告辞,走出门回头看一眼,李明楼已经低头看信,他有些好奇,夫人好久没让他写信了,商州的信是谁送来的?新欢吗? 他念头才闪过,就见楚国夫人将信扔进炭炉,娇俏的面容浮现愤怒。 “我希望,余先生能回皇宫,到陛下身边,然后告诉陛下。” 武七老爷坐在榻上,神情肃穆说道。 “武鸦儿是个肮脏的奸生子。” 第七十九章 为了家族 未了吓了一跳,从对面站起来。 “七爷,我没听错吧?” “没有听错。”武七老爷神情平静,“我知道,余先生是不是以为我们是要跟武鸦儿和解?” 未了承认:“七爷,武都督在如今大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年先帝在的时候,陛下最信任的人就是他,连崔相爷都不如,皇帝父子的性子,我也算是了解,如今的陛下也必然如此待他。” 这样的一个人物,手中重兵,声名赫赫,讨好攀亲还来不及呢,更何况本就是一家人。 就算有些小恩怨,不服,哪怕受着委屈也要低头啊,至少这荣耀加注在武氏一族身上,对于武氏一族来说也是一跃登天了。 武七老爷跟他表明一切后,未了就认为是要跟武鸦儿和解,然后用个体面的办法掩饰他的身份,让他认祖归宗。 没想到,他竟然要去皇帝跟前告状,揭发武鸦的身世。 一个奸生子的身份,武鸦儿算是刻上了耻辱两字,但这对武氏有什么好处啊! 武七老爷淡然道:“我武氏宁愿不要荣华富贵,也绝不跟这等孽种牵扯上关系,告诉陛下,也是让陛下知道,这个孽种的来历,不能让陛下被其蒙蔽,被其侮名。” 未了叹气,又敬佩一礼:“七爷不愧是宋武公之后。” “出了这种事,愧对列祖列宗。”武七老爷摆手,“当不起你的礼,快坐下吧。” 未了依言坐下,喝了口茶稳稳心神,道:“七爷的心意我明白,但就怕陛下他我已经说过了,现在陛下离不开武鸦儿,大夏离不开武鸦儿,你懂我的意思吧?” 这种时候,只要能杀叛军,别说武鸦儿是个奸生子,他就是个妖魔鬼怪,陛下也要用他护着他。 “我懂。”武七老爷道,“我说出这件事,会让陛下脸面无光,恼恨我们武氏,说不定我武氏灭族之祸就到了,那又怎样?” 他站起来手指指天,又指指地。 “我武氏传承千年,不会因为一个奸生子就苟且偷生,哪怕就此遭遇大祸,武氏到了九泉之下也清清白白。” 未了再次起身对他深深一礼:“能为七爷尽力,阿余这等残躯,也算不白活一次了。” 看着那个粘了假胡子的太监走了,隔壁房间里的一群男人们走出来,两三个头发胡子发白的老者,四五个跟武七老爷年纪相仿的。 “老七,这太监行不行?”一个老者皱眉问道,“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武七老爷喊声三伯,请他入座,待年长的三人坐下,同龄的男人们有坐下的有站着的,都用眼神催促他。 “聪明的太监都是不聪明的样子。”武七老爷道,“这个余太监能在京城三次混乱中活下来,还能偷盗宫中财物,别的不说,求生能力是很厉害的。” “看起来胆子很小,动不动就想跑。”一个同龄的男人说道,“到时候拿了我们的钱,转头跑了怎么办?” “阿九你傻啊。”另一个男人嗤鼻,“我们当然是盯着他,一直把他送进皇宫才行。” 被称作阿九的男人呸了声:“送进皇宫他也能不做事。” 年长的男人们拍了拍了桌子。 “不要说这些小事。”一个老者道,“我们既然要他做事,当然要给足他肯做事的报酬。” 另个老者神情淡然:“我们商武半座城给他就是了。” 半座城!在座的男人们响起一片低呼有喊“六叔”有喊”六伯父”:“这也太多了吧!” 商武舍去半座城,武氏十房每一房就要舍去半数身家,再到在座的各人身上,舍去的更多。 “一个太监而已!” “他又不是全海那般的人物。” 这次不待长辈们呵斥,武七老爷站起来制止诸人:“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舍不得半座城?再拖下去,整个商武城就都没了!” 这话让室内安静一刻。 “七哥,没你说的这么严重吧?”一个男人迟疑问,“那武鸦儿四年前就声名鹊起了,这些年更不用说,越来越势大,但他始终没有对我们怎么样啊?” “是啊,七弟。”另一人也道,“这么丢人的事,我们装作不认识不说就已经是很大的退让了,他不庆幸,还主动要找我们让世人都知道吗?” 武七老爷看他们道:“我怕的是他找我们吗?我怕的是他不找我们,就把我们灭了族!” “他怎么”先前一个男人道。 话没说完就被武七老爷打断:“他怎么敢是吗?他怎么不敢?现在是什么时候?叛乱,他一个手握重兵的大节度使,给我们扣上一个通敌叛乱的罪名,把我们都杀了,谁又能把他怎么样?这种事不会发生吗?” 他扫视室内诸人。 “武鸦儿的妻子楚国夫人,在淮南道就是以通敌的名义,灭了光州府黄氏一族,人人都拍手叫好。” “他的妻子都敢这样做,他怎么不敢?” “四哥,你说他不敢来找我们让世人知道他的身世,你怎么不想,他不会来找我们算旧帐,他只会来找我们灭口,只有我们都死了,他的身世也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室内诸人沉默,旋即忧急恼怒抱怨。 “我就说这个杂种根本没死,找不到就不找了。”“现在好了,这个杂种成事了,我们麻烦大了”“当初谁盯着呢,谁把他们放跑的?”“老十你什么意思啊?我们当时轮值没看住,怎么?现在我们抵命吗?”“抵命就不用了,出钱的时候多出点就行。” 室内变的嘈杂,几个年长的不得不再次喝止。 “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一个老者道,“最要紧的是眼前的难关。” “当初那个孽种没有毁掉我们武氏。”另一人肃容道,“现在也不能让他毁掉我们。” 室内诸人纷纷点头“伯父您说吧。”“我们大家都齐心协力。”再无纷争。 “阿七,你接着说罢。”老者们看武七老爷道。 武七老爷道:“我们现在想办法把这件事告诉陛下,目的不是为了让陛下厌弃武鸦儿,正如余太监所说,皇帝如今肯定不会厌弃武鸦儿,我们这么做也不是要让天下人皆知,只是要让陛下知道,要让朝廷知道,我们跟武鸦儿有这些渊源,这样,我们既不跟武鸦儿撕破脸,也让他心有忌惮,不敢轻举妄动伤害我们。” 诸人点头,没错,这样的话如果武氏遭遇不测,皇帝和朝廷都会认为是武鸦儿干的,武鸦儿也休想胡乱用个通敌通叛的罪名来诬陷他们。 一个年轻些的男子叹气道:“因为这个孽种,我们舍出半数身家来做个未雨绸缪的自保啊。” 多少人心里顿时再次恨恨,当初真不该让这孽种生下来,活下来。 武七老爷笑了笑,道:“也不一定就只是个未雨绸缪的自保,也可能这次我们终于能除掉这个孽种了。” 室内诸人惊讶的看着他。 这可能吗?那武鸦儿如日中天手握重兵。 “万事皆有可能。”武七老爷道,“这天下也不止是他武鸦儿一人独大了。” 自从确认了这个猜测后,大家也纷纷打听各种消息,知道除了武鸦儿夫妇,还有陇右道项云,以及那个少年都督李明玉,一个能征善战沉稳,一个富庶手握重兵,另有齐山坐镇东南,还有新起之秀白袍小将 但目前来说,还是武鸦儿夫妇势最大啊。 “势大是因为还在乱世中。”武七老爷道,“叛乱总有结束的一天,陛下就要回京城了,到时候就不是他们武将的天下了。” 这一点大家都读过书,知道史书上的诸多故事,若有所思的点头。 “从余太监口中可以得知,武鸦儿从一开始就不被朝廷喜欢。”武七老爷道,“他飞扬跋扈桀骜不驯,对皇帝不敬,对文官不听,只不过朝廷无可奈何,等到乱世平定,再让朝廷和陛下知道他的出身来历,你们觉得,我大夏赫赫天威的朝廷,能容此等孽种?” 室内诸人慢慢的点头,脸上浮现笑容。 “而且,皇帝和朝廷顾忌的是武鸦儿手中握着兵马,不能乱,但现在有了我们武氏家族。”武七老爷撩衣衫坐下,端起茶杯,“我们这么大的一族,难道还没有个能领兵打仗的?没了武鸦儿,有武鹰儿不就行了?” 室内顿时哄然“正是如此。”“就该如此。”“我们武氏能文能武有钱有才”“合族之力还抵不过他一个孽种吗”纷纷乱乱大笑。 武七老爷在其中端着茶杯悠然一饮而尽。 窗外,一个猫儿一般的孩子蹑手蹑脚的跑开了,在偌大的宅院中飞快的穿梭,钻进未了所在的房间内,片刻之后抱着一个小包袱猫儿一样跑了。 室内未了一声轻叹。 李明楼看着消失在炭炉中的信,满脸不悦。 元吉叹息一声:“小姐息怒,武氏族人这样做,也不奇怪。” 双方虽然出自同族,但却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你死我活啊。 看来上一世就是这样,武氏胁迫着武鸦儿,可能是为了他的母亲声誉,可能是面对朝廷的压力,他咬着牙打破黄连吞下去认祖归宗。 那他最后所谓的死与伤病,又有多少人为原因呢? 李明楼站起来道:“让中齐把宋州围住,武氏族中,从现在起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 第八十章 陪你过节 宋州商丘的武氏担心害怕武鸦儿报复,害怕像楚国夫人那样以通叛的名义杀他们。 那这次武鸦儿不动手,楚国夫人也不动手,让他们想不到的剑南道先给他们点教训。 元吉犹豫一下:“这件事还不告诉武都督吗?” 如果只是身份秘密的话,武氏跟武鸦儿之间的事,他们可以装作不知道,也不告诉武鸦儿,但现在武氏不是和武鸦儿修好,而是要害他 “武鸦儿从来没想跟他们再有联系。”李明楼道,“也没有想报仇。” 武鸦儿只想把人生割裂开,从他和母亲离开宋州后,余生就再没有前生。 但现在武氏却粘了上来,要让他想起过往,让他面对痛苦,让武妇人从自己的梦中惊醒惶恐不安。 李明楼垂在身侧的双手攥起。 “不用。”她道,“这一世我替他挡了。” 这一世?那那一世是哪一世?元吉听不懂,但明白小姐的意思,好吧,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他不考虑小姐为什么该不该做,而是要想怎么做好这件事。 “那样的话河南道的名义估计还不够。”元吉思索,“中齐现在在河南道,是打着河南道节度使的名义,但河南道境内各州府都各自为战,中齐小打小闹还可以,将一地全部收在手中,铁桶般严密怕是很难。” 这是个问题,中齐毕竟是外人,而有一座城的武氏枝繁叶茂根深蒂固。 “那就只有先打铁桶。”李明楼道,走到舆图前端详,“河南道节度使管不了,那就让韩旭。” 她眼睛亮亮看元吉。 元吉明白了:“让韩旭去河南道,去宋州。” 韩旭的身份是朝廷命官,但命的是掌管剑南道啊,河南道这边师出无名啊。 “前一段不是说崔征要调他回朝吗?”李明楼道,“他写信来说了什么为了保证麟州安稳,陛下回京无忧什么的” 说到这里让喊姜亮来。 在麟州两位大人入京的时候,韩旭的信也羞羞答答姗姗的来了,李明楼连看的兴趣都没有,让姜亮大概说了下意思,意思跟早就猜到的一样,就让扔一边去了。 姜亮立刻携带韩旭的信过来了。 李明楼告诉他准备让韩旭去河南道,让他想想有什么合适的理由。 姜亮立刻就笑了,指着信上道:“韩大人说朝廷的命令是让他保证陛下回京无忧,既然是为了回京无忧,路途上也要保证吧,河南道是陛下回京的必经之路,先把河南道安稳了,这也是理所当然嘛。” 没错,说得对,李明楼展颜笑了,道:“好,给他回信,让我陪他去麟州没问题,但他要先把河南道安稳了,这样将来麟州和京城我也畅通无阻。” 姜亮抚掌恭维:“夫人高明,一则拖延了时日,二来就算不得不去麟州,河南道淮南道宣武道皆在夫人掌控中,就算夫人不在京城,京城也处处离不开夫人。” 李明楼莞尔一笑:“你好好的写这封信,把韩大人哄好。” 姜亮哈哈一笑起身:“夫人放心吧,不过是以心换心。” 姜亮拿着信走出海棠宫,一边走一边思索怎么写,这次不仅要写,还要送一件更有诚意的礼物,鞋子就算了,送个香囊,让宫女们做一个,然后再装点头发,头发从谁的头上绞? 姜亮揪着自己的头发摸,他的当然不行,刘范的好像养的还不错 想到这里他嘿嘿笑了。 “姜先生,什么事这么高兴?” 有声音在前方问。 姜亮哈哈一笑:“当然是”一抬头笑变成了气倒回咽喉,呛的连声咳嗽,满面通红,“是都督啊。” 武鸦儿穿着兵服站在前方,一双眼看穿他佝偻的身形,问:“我吓到你了?” 姜亮忙顺着气俯身施礼,顺便将拿在手里的信塞胸口:“没有没有,是,是,我在想事情入神了,都督的声音天籁一般,我神魂出窍了都。” 什么鬼话连篇,武鸦儿没有再问他,越过他向前走。 “都督要去夫人那里吗?”姜亮松口气起身问。 武鸦儿回头看他一眼嗯了声。 这不是答话,似乎是问话,问他不能去吗? 姜亮忙笑道:“我刚从夫人那里出来,夫人不忙了,都督快去吧。” 武鸦儿看他一眼大步走了。 看着他走上海棠宫前弯弯曲曲的水廊,姜亮拍拍胸口,感受衣衫里信纸的响动,吓死人了,他当着丈夫的面琢磨给情夫写信,有种被捉奸的感觉 不过武都督跟传说中一点也不一样,这些日子在皇宫很少露面,楚国夫人和官员们议事的时候他也没有出现,而是在后边做了点心送来十分的贤内助。 这么乖就能得到夫人真正的欢心啊,怪不得夫人给都督的信不让他来写呢。 武鸦儿走进海棠宫,看到了女孩子抬起头笑盈盈的脸,他也跟着露出笑容。 看起来是真的高兴了。 那一日听吹叶抱住他以后,他一直想问她有什么难过的事,一直没有机会,现在看来不用问了。 她重新高兴了就好。 但也是真的悲伤过啊,如果她想诉说的话,还是让她说出来更好。 “前几天怎么不高兴了?”他主动问。 李明楼眨眼看他:“我有吗?” 武鸦儿道:“当然有,听吹叶子都能听的不开心。” 那个啊,李明楼抿抿嘴,道:“那是因为你吹的伤心,我听得才伤心,应该我来问你,你有什么伤心事?” 武鸦儿笑了。 坐在一旁的元吉轻咳一声,提醒自己的存在。 那天的拥抱就不要再回味了,武都督也不要说什么伤心事,免得大家要再抱一次。 他问:“都督什么事?” 李明楼在一旁笑:“都督来见夫人还需要有什么事吗?” 小姐今天是太高兴了,都变的说俏皮话了,元吉看了她一眼:“这不是没有外人在吗。” 那就不用做戏了。 李明楼一笑,武鸦儿也笑了笑,他当然没有跟着开玩笑,有些玩笑她开的,他不能。 “元宵节了,我来问问,晚上我们在外边看灯吧。”他说道。 李明楼愣了下:“已经元宵节了吗?我一点也没感觉。” 元吉道:“吴郑两位大人不许京城过元宵节,说此时叛军未平,陛下未归,不是庆贺的时候,所以京城也没有过节的气氛。” 武鸦儿道:“我们少挂两盏灯,意思一下。” “你自己做的?”李明楼问。 武鸦儿道:“我娘也做了一个,万儿姑娘也做了一个。” 李明楼便笑道:“我也做一个吧?” 武鸦儿看着她笑:“你行不行啊?” 李明楼起身:“我虽然没有做过,但万儿以前也没做过,她能做,我也能啊,走走,我也去。” 武鸦儿笑着起身,带着她向偏殿走去。 元吉忙也跟着起身:“那我也做一个吧。” 还能怎么样! 他一边起身跟上一边向外看。 姜名和方二在殿外藏着没动,大白天的,有元吉一个人跟着小姐就行了。 他们就算了,做灯笼,手好痛呢。 夜幕笼罩了皇城,海棠宫外一盏盏灯悬挂起来,武鸦儿扶着妇人,宫女和金桔提着灯东游西走,在水面上洒下粼粼波光。 李明楼坐在殿前的栏杆上,看着这一幕。 武鸦儿举着一盏灯回头,对她一笑。 这盏灯歪歪扭扭不成样子,正是她做的。 李明楼扭头不看,再看过来,见武鸦儿长手一探将灯挂在水边的海棠树上,树上恍若跌落一颗星星,星星下的人忽明忽暗,忽远忽近 她抬起头,看到对面的宫殿上也落下来一颗星星,那边也挂了灯吗? 不对啊。 李明楼猛地坐直身子,视线里那颗星星如火球一般蹭的点亮,瞬时天地一片炽白。 她啊的一声,抬袖遮住脸。 但遮不住天上地下的光线如箭。 宽大的衣袖瞬时化为灰烬,她坐在火光笼罩中,不能动不能说不能喊。 她能看到武鸦儿低头和妇人说话,看到金桔和宫女们笑着冲她挥手,能看到元吉站在面前警惕戒备,看到对面宫殿上的星星里有人踏步而来。 僧袍如山,木杖如电,一声阿弥陀佛如雷滚滚。 (设定的是武氏所在叫商武城,是隶属宋州城内的一座城,大概就像个城中古镇那种,不是我写错了。) 第八十一章 随我来看 那个和尚又出现了。 正如李明楼所想的那样,没有人能察觉他,也没有人能拦住他。 李明楼坐在星光投下的炙白中,看着站在面前的和尚。 这是第一次看清他的脸,线条分明,眉眼清秀,但又如刀锋犀利。 李明楼看看自己,她头发散开,衣袖燃尽,跌坐在地上,肌肤滋滋燃烧,就像一条油锅上的鱼。 这是幻境,但这幻境能要了她的命,没有人能看到,就像先前胳膊上的那个伤口,她将坐在亲人环绕中无声无息的死去。 李明楼看着和尚:“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把我打的魂飞魄散,除此之外,我是不会忘记那些发生的事。” 木和尚垂目看跪坐地上的女子:“我知你不甘心,但你不知你这不甘心,将会改变多少人生死。” “我改变别人的生死,你能看到,你来阻止。”李明楼仰头看他,“那别人致我而死,你为什么看不到?你为什么不阻止?” 木和尚单手在身前一礼:“因为天道有序。” 又是天道,李明楼笑了,她要说什么,木和尚俯身,手伸过来,抚上她的额头。 “李明楼。”他道,“你来看。” 看?看什么?李明楼看着他,他的身形遮挡了星光,让她身上燃烧的火渐渐熄灭,他的手放在她的额头,像冰雪安抚她炙痛,她看着他的脸,脸变的越来越清晰,一束束星光穿透了他的脸,透亮刺目,她不由抬手扭头闭眼。 耳边瞬时嘈杂,夹杂着脚步声。 “这边。” “核查死尸,都要再补一刀。” “核查过后的尸首摞到这边来。” 尸首?李明楼慢慢的睁开眼,眼前青天白日,没有和尚,没有宫殿,也没有武鸦儿,她依旧坐在地上,身边横七竖八满是穿着兵服的尸首,血腥气扑鼻 这又是一个幻境吗? “尸体别乱放,李家人的另放一边,是要报朝廷核查的。” 一个声音从前方传来,木然而坐的李明楼陡然一个机灵,汗毛倒竖。 李家,人的,尸首? 她脖子僵硬的循声看去,看到两个士兵抬着一具尸首跨过院门,随着一个将官的指使,他们走向另一边,也将抬着的尸首展露李明楼眼前。 红色的衣服被刀剑砍的凌乱飘荡,一只修长结实的手臂垂着,随着晃动碰触着地面,血沿着手臂在地面上留下长长一道痕迹 那衣服,她认得。 “姐,你看,我背你拜堂的时候,穿这个怎么样?”少年抖开一件红色的长袍,对她展露笑脸。 这个衣服啊,她端详,有些不像新衣服啊。 “是我从库房里翻出来的。”少年低着头看衣服,“应该是父亲当年穿过的,是父亲娶母亲的时候穿的吧。” 是父亲的衣服啊,她端详少年,是啊,少年已经长的比父亲还要高了。 李明楼发出无声的嘶吼爬起来,有人在眼前走过,她一头撞了上去,没有被撞到,而是穿了过去。 李明楼低头看看自己,似乎能看到自己,但似乎又是透明的 幻境? 这是她死后的幻境吗? 不管了,李明楼跌跌撞撞向被那边冲去,那两人将尸首扔在一旁,她扑上去看到了李明玉的脸,不是现在的李明玉,是她死去时候的李明玉。 这张脸布满了血污,双眼圆圆的瞪着。 这张曾经的熟悉的脸已经变得陌生,她都要忘了,她的弟弟死了。 李明楼捧着这张脸大哭。 身边又有人走来。 “公子,李明楼的尸首也放在这边吗?女眷用单独放出来吗?” “不用,就放这里吧。” 这个声音,李明楼的哭声一顿,身边投下一片阴影,她转头看去,入目先看到红色的吉服,她的视线向上,与向下看的视线相对 背对日光的年轻公子,面容昏昏不清,他的手里还拎着一把弓,他的视线看着李明楼,又穿过她, 砰的一声,又一具尸首被放在地上,环佩叮当响,李明楼看到脚边的铺散的红袍,是和年轻公子一样的吉服。 “让她们姐弟躺在一起吧,路上也不孤单。” 年轻的公子声音清淡。 身边响起恭维声“南公子仁善啊。” 南公子仁善?南公子仁善啊!李明楼大笑,抓起地上散落的长刀,狠狠的向项南刺去 她穿过了项南,手中也空空无刀。 她再俯身从地上捡刀剑,一次次拿,一次次落空,她的手碰触到刀剑的时候就是透明的,什么也拿不住。 好恨啊,李明楼看天大叫一声,她在幻境里受的痛苦都是真实的,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让她又是虚幻的。 那个和尚呢?那个和尚呢?既然送她回来,就让她报仇啊,让她报仇啊。 她抬起头发现项南已经走开了,自己和李明玉的尸首也正在装车,还有更多的尸体,李明楼扫视一眼,有剑南道的随从,李氏族人,但其中并没有现在熟悉的那些人,元吉早已经死了,方二姜名等人,她从来都没有熟悉过,更不知道他们的去向所在,或许泯然众人,或许早已经死了,李奉景李奉耀已经决裂,他们自然也不会来 但他们应该不会逃过这一劫,或者早被杀了,或者此时此刻也正面临满门抄斩。 李明楼看着被拉走的尸首,收回视线去追项南。 项南迈进门,又猛地停下来,李明楼撞上去穿过他,站在了两人面前。 “南公子。”那两人施礼道。 李明楼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姜亮刘范,熟悉是因为现在在身边的两人,陌生是眼前的两人比记忆里老了很多。 他们一直这么老吗?李明楼记不清,或者她从来都没有注意过。 “你们要去叔父那里吗?” 身后的年轻声音问。 李明楼没有回头,站着不动,看着姜亮对自己一笑,应声是:“已经去过了,侯爷吩咐了事正要去做。” 刘范却摇头:“我要走了。” 身后的声音惊讶:“刘先生要走?” 刘范看着李明楼:“李大小姐已经死了,不需要我做门客相陪,我也该走了。” “刘先生,给李大小姐做门客结束了。”身后的声音笑了笑,“家里还有其他人呢。” 刘范施礼:“不了,如今天下也太平了,刘某思乡心切,回家看看去。” “那就祝先生一路顺风。” 身后的声音干脆利索,人也利索的穿过李明楼向前而去。 姜亮对他背影扬声:“我送送,我送送他。” 刘范已经穿过李明楼向门外走去,姜亮跺脚穿过李明楼追上。 李明楼没有转身,听着身后声音传来。 “你这人怎么这么想不开?李大小姐死,也不是我们的缘故啊。好,再退一步说,我们本就是项家的门客,为主人家尽心尽力谋划不是理所应当吗?” “我不是因为李大小姐的死自责,正如你说,李大小姐又不是我害的,她自己识人不清,与我何干。” “对啊,我们在这乱世混了这么久,看了这么多父子相残兄弟相争,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那你干吗还要走?” “我只是觉得没意思,如果这就是天下太平,我刘范还是去过颠沛流离的日子吧。” “你这还是赌气啊,你要走就走吧,我是不会走的。” 身后没有了声音,李明楼慢慢的转头看了眼,看到刘范枯瘦的身形在来往奔走的兵马和死尸中走远,姜亮的身形佝偻,他将手揣在袖子里,发出咕咕的喃喃。 “我不走,南公子不需要我写信了,我替侯爷写信,我就是个写信先生,我在哪里都是写信,我写一辈子的信” 她已经有过猜测了,那一世姜亮在项家做的也是她让姜亮做的事,写信,只不过哄骗的人是自己。 李明楼木然的收回视线,再看前方项南的身影在走廊消失,她追上去。 走廊这边,项南再一次停下来,李明楼这次收住脚,越过项南高高的肩头,看到面前站着的是不认识的人。 “南公子,侯爷在探月楼。”他道,“请公子过去。” 项南应声好,转过身与李明楼面对面。 李明楼看清了这张脸,熟悉又陌生。 成亲的时候,她其实很久没有见项南了,项南一直征战在外,成亲前几天才回来,她甚至还没熟悉他的样子。 项南是这个样子吗? 跟前几年跑到光州府见自己的那个少年公子,不太一样。 眉眼口鼻是一样的,但脸是不同的,这张脸像石雕像木刻,僵硬冷冰冰,没有人气。 项南看着她,穿过她,大步卷风,红袍吉服飘飘。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鹅额~~祝你生日快乐!祝福所有今天生日的朋友们快乐笑口常开。) 第八十二章 对面相逢不相识 李明楼跟着项南穿行在宅院里。 宅院里仆从们忙碌着撤去喜庆的红绸鲜花,男男女女都低着头神情紧张,诛杀安排在特定的两个院子里,其他地方都不见半点血迹,但因为死的人太多了,血腥气笼罩整个项宅。 看着穿着红袍拎着长弓,走动间脚上血迹留在路上的项南,仆从们战战兢兢的避让。 李明楼神情木然的踩着他留下的血印跟着。 她在太原府生活了十年,对项宅也不怎么熟悉,大多数时候住在山庄里,回来了也不怎么走动。 探月楼。 她越过项南的背看前方,她知道这个,是项南特意为她建造的,跟她在剑南道住的高楼一样,叫探月。 探月也是到了天上,到了天上,剑南道和太原府就只是伸手之遥,缓解她思乡,多好啊。 探月楼用了三年建好,她上去过一两次,里面的陈设也是按照剑南道那边的高楼打造的,她并没有住,项家将这里锁起来,不许别人靠近,表明只属于她。 李明楼看着高高的楼,楼外没有上锁,有一群披甲带械的卫兵守候。 “南公子来了。” 他们向内道,让开了路。 项南走进去,对其内站立的穿着公侯礼服的一人施礼:“六叔。” 项云转过身,和蔼一笑:“事情都做完了?” 项南点头应声是:“尸首正在清点,统计成册上报,李明玉的头颅将割下呈送朝廷。” 项云道:“还是留个全尸吧,也算体面。” 项南没有任何意见,言听计从应声是。 “那这么说,我也能留个全尸了。” 一个声音从前方传来。 木然盯着项云的李明楼微微一愣,前方屏风阴影晃动,有人恍若从屏风上走下来。 连小君没有什么变化,跟她这一世初见时一样风姿翩翩。 原来上一世他也在项家,是被项家抓来的?因为姓连吗? 连小君走到光亮处,对项南微微一笑:“南公子,好久不见。” 项南点点头:“连公子在探月楼住了这么久,终于亲眼看到李氏覆灭,这笔生意做的无憾了吧。” 连小君笑道:“是啊,项都督诚不欺我,是个守信的生意人。” 项云道:“连公子客气了,如果没有连公子相助,金钱铺路,我的仕途也不能这么顺利。” 李明楼看着楼内,惊讶散去恢复了木然,原来这探月楼不是为她建的啊。 是啊,连氏视李氏为仇人,仇人的仇人就是朋友,就可以合作。 这一世连小君不是还仗着自己去坑害剑南道了吗。 不过看起来,这个合作者的下场也不怎么好。 项南似乎很不耐烦这客套,道:“我还留有一箭,可送连公子上路,快速无痛身体无损。” 连小君道:“南公子不舍得把我射十箭,一箭穿心就够了,免得我的尸首变的不好看。” 项南笑了笑:“你这样想,能高兴就好。” 项云轻咳一声:“小南不要说笑,已经给连公子准备好酒水了。” 他对外吩咐一声,一个兵卫走进来,托盘中一杯酒,酒水嫣红,在水晶杯璀璨如宝石。 “据说当年罗贵妃就是饮用此酒走的。”项云道,看着酒杯神情追忆,“此酒名美人醉。” 连小君伸手拿起酒杯,举在眼前端详,水晶红酒在他脸上荡漾,让他的脸美如仙,他含笑感叹道:“我最佩服侯爷的一点就是,就算是做恶事,也是一副慈悲心。” 项云不觉得这是讥讽的话,哈哈一笑:“正如世人都爱美人,评价一人只看形容,我自然要做周全。” 连小君点头:“侯爷说得对,怪不得侯爷做了天下第一候。” 项云抚了抚头发,发丝间已经有白发:“到今天,我也不容易啊。” “谁人容易啊。”连小君感叹,又噗嗤笑了,“那个李大小姐挺容易的,活的容易,死的容易。” 项云笑了笑:“她一个女子,不要笑她了。” 连小君道:“侯爷真慈悲。” 项南面无表情在一旁,似乎说的是不相干的人,对他们言语讥讽来往也浑不在意。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连小君举着酒杯放到唇边,又停下:“那我死了,侯爷会放过连氏吗?” 项云道:“当然不会。”耐心给他解释,“李氏谋反是诛九族的罪,连氏是李家的九族啊。” 连小君握着酒杯笑了,笑的又有些怅然:“那这么说连氏也彻底毁了,我这算是赢了吗?” “当然算。”项云含笑道,“连公子所求的是毁了李氏,现在李氏是毁了,公子心愿达成,公子赢了。” 连小君看着酒杯:“侯爷说的也对,但我总觉得,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他再看向项云。 “总是没有侯爷高兴。” 哪又怎么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哭闹咒骂有什么用?他将酒杯放到嘴边,一饮而尽。 这毒酒起效很快,一饮而尽,连小君便慢慢的倒在地上,地面白色的石板光洁,他躺在上面恍若盛开的花朵,花朵的唇边还残留一丝嫣红。 项云俯看道:“公子安心去吧,此生也算无憾了。” 连小君看着他微微一笑:“临死的时候果然跟老人们说的一样,我竟然在想,如果我没有跟项都督做这笔生意,会怎么样?” 项云道:“人生没有如果,就算有如果,那也不是此时你我的如果。” 这话说得无情又坦然,项云看到连小君眼神渐渐涣散,忽的看向旁边,涣散的眼神微凝。 “姑姑?” 他道。 姑姑? 项云看向一旁。 李明楼俯看连小君,神情无悲无喜无丝毫的波动。 连小君眼神疑惑只是一瞬间,很快闭上眼死去了。 没有鬼魂什么的出现,这里大概只能有她一个鬼,李明楼木然。 项南俯身探了探连小君的鼻息:“六叔,他已经死了。” 项云道:“这毒药毋庸置疑。” “他说的姑姑是谁?”项南问。 项云道:“应该是李奉安的妻子,连清。” “那么”项南哦了声,看向李明楼这边,一双眼犀利,“这里有个鬼吗?” 都说人死的时候能看到鬼魂。 项云也看这边。 李明楼看着他们。 项云看着她笑了笑:“有鬼也无妨,人鬼殊途,人是人,鬼是鬼,互不相干,如果鬼能影响人” 他收回视线看着地上,再看看外边,神情傲然。 “那她怎能让李氏连氏落得今日下场。” 项南便也不看这边,道:“叔父说得对。” “这里让人收拾吧。”项云道,示意项南跟着自己走出去,“你的事我有新的安排。” 项南跟上:“六叔你吩咐。” 李明楼看了眼连小君的尸首也跟着走出去,项云叔侄在日光下行走。 “我原本让你送李明玉的尸首去京城,然后请陛下赐婚一个公主。”项云道,“但现在,李氏这一诛族,有些兵马心思异动。” 项南不在意赐婚公主,问:“怎么?他们也想造反吗?” “谈不上造反,这些兵马乱世里养的雄壮,心都野了。”项云道,“尤其是振武军的那些余众,所以你不能娶公主,至少现在不能,娶了公主领兵征战就有些束手束脚,朝廷里容易抓住把柄。” 项南点头:“我听叔父安排。” 项云道:“你先去东南,齐山的女儿刚死了丈夫,如果我们和东南联手,剑南道那边就更安稳在手。” 项南应声是:“我这就去。” 他们叔侄交谈兵马人事,李明楼跟在后面慢慢的停下脚步,看着两人渐行渐远。 正如项云所说,她一个鬼能奈何人? 跟着他们又能怎么样? 杀不了报不了仇。 那和尚让她看这些干什么?这是幻境吗?还是所谓重生十年前是幻境。 李明楼不知道该去哪里,项家的宅院她没有心情再看,慢慢的走出来,门外的尸首太多了,兵丁们还在搬运,李明楼和李明玉的尸首已经不见了。 李明楼呆立着,任凭兵丁们走来走去穿过她,直到一个声音传来。 “向玲你干什么呢?你是不是又偷懒!” 向玲?向虬髯吗?李明楼呆呆的视线转动,看到旁边有一个兵被人推搡着后退。 “你别推我啊,你推我干什么?”那兵竖眉瞪眼挥舞着长手,“我告诉你啊,我可会打你啊。” 他的话音落就被面前的兵一巴掌推过来,后边是一具死尸,向玲一脚踩到骂了一声娘跌坐其上。 四周的兵们都笑起来。 李明楼也笑了。 真有趣,原来那一世很多人都其实在她身边出现,只是,对面相逢不相识。 第八十三章 刺客之梦 这里的向虬髯似乎更适应被叫向玲。 他穿着发旧的兵袍,腰里挂着刀剑,拉着脸很不高兴的坐在尸首上。 “我偷懒?我就偷懒了。”他双脚敲打鞋底,“不是说有山贼吗?结果是在这里抬死尸。” 旁边的兵踢他:“死尸怎么了?向玲你也就能抬抬死尸,别忘了上次你跟叛军余众打,差点把大家害死。” “是别人差点害死我好不好?”向玲更加生气,举起自己的剑,“我说一人战十人,结果他们不帮忙就算了,还差点把我打晕,结果呢,大家都被围住了吧?最后还不是靠我杀出重围,反而倒打一耙。” 旁边的兵们嘻嘻哈哈笑“少来吹牛”“你能打个鬼”“上次你说一人战十人,南公子给了十人,把你打的狗一样。” 向玲用剑敲着地:“那不算,那十人摆了阵,又是盾又是枪又是弩的,这不算” “不算什么不算!”有怒喝声传来,“向玲,你又在聚众偷懒!” 听到这声喊,聚集在向玲身边的兵丁们立刻低着头散去。 远处站着的将官首领沉脸看这边,身边拥簇着护卫们。 “向玲,你再不听军令,偷懒耍滑,就给我滚出英武军!” 向玲低着头站起来,将剑插回腰里,跟在其他兵丁身后,抬起一具尸首,身边的兵丁们见将官不再理会这边,低低对向玲嬉笑。 “向玲,你怕什么啊,滚出去就滚出去嘛。” “是啊,你不是一直想走,说去仗剑游侠四方。” 向玲哼了声:“我滚出去能做什么?仗剑走四方”他低头看手里抬着的尸首,尸首上穿着兵袍,跟他身上的一模一样,“剑南道的兵说杀就杀了,剑南军的旗号说变就成英武军了,这世道有什么可仗剑走四方的。” 身旁的一个兵踢了他一脚:“向玲,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少说。” 身旁其他的兵也瞪了他一眼,离开几步,唯恐被他连累。 向玲撇撇嘴踢打踢打走开不说话了。 李明楼看着这样的向玲笑了笑,原来向玲是项云手下的一个小兵啊,看起来混的不怎么样,穿着的兵袍发旧,刀剑也都普通,还被同伴们取笑,没有半点游侠儿倨傲。 李明楼站在门外看向玲搬尸首,打扫地面,从白天忙碌到傍晚,傍晚也没有歇息,又被赶去巡逻守卫。 项宅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第一候项云一句话,府衙官员们唯命是从,太原府里外都戒严了。 尘埃落定后,府城里的民众恢复了行走,但项宅四周依旧戒严,不允许闲杂人等靠近,但总是有胆大的民众围观窥探。 项云声名仁善爱民,这些人只要不闯进来,便不会让兵马驱散恐吓。 向玲就是负责戒守四周的兵丁之一。 “一会儿是饭送来吗?”他抱着一杆长枪有气无力的问身边的兵丁,“我忙了一天了,一口水都没喝。” 旁边的兵丁嗤声:“想的美,谁给你送饭,你以为你做什么大事呢,看个街而已,等当值结束再去吃吧。” 向玲气恼:“那就剩下冷饭凉菜了,看个街可不是小事!”又看四周,“怎么只有我们这些守卫,没有巡逻?这防卫可不严密啊。” 另一个兵丁靠着墙笑:“做个样子就行了,太原府在侯爷掌控下,哪有什么可戒备的。” 向玲道:“大批的兵马自然不会有,但刺客呢?单枪匹马的刺客,可是能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兵丁们都笑了“还什么刺客。”“这年头哪来的刺客。”“就算一个刺客来了,又能怎么样?”“向玲你不也自称刺客游侠吗?我记得你不是连十个兵都打不过。” 向玲恼怒道:“刺客跟能不能打过十个兵有什么关系,刺客论的可不是打几个人,刺客只要杀一人就够了。” 兵丁们摆手“那这么厉害的刺客就交给你了。” 向玲也懒得再跟他们说话,抱着长枪看前方的街道,视线一点点的扫过街上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借着暮色的掩盖,挤在一起低声议论指指点点,越来越靠近这边,还有人大着胆子询问兵丁出了什么事。 人群越来越多,街上声音嘈杂,还有人因为看热闹争执“你踩我脚了”“哎呦是你硌破我的脚了呢”推推搡搡骂骂咧咧,吸引了街上的人。 兵丁们看过去,还有人喊向玲:“你看这两人是不是刺客?故意引起混乱。” 向玲看着那边:“不是。” 兵丁们笑起来“你再仔细看看啊。” 向玲没理会他们,李明楼看着他,发现向玲神情戒备,但不是看那两个打架的人,而是看着围着看打架热闹的人群 人群里有人鼓噪有人叫好有人畏惧有人捂住眼 捂住眼的人微微张开了指缝,指缝里视线看向李明楼。 那么远,暮色昏昏,视线却十分的刺目,李明楼站起来,向玲已经穿过她,握着长枪向前走去。 “都退后!” “把这两人都给我带走!” 巡街的差役们也闻声过来了,将两人抓住带走,驱赶街上围观的人群。 向玲停下脚,李明楼站在他身旁,人群中那一束视线已经不见了。 有趣,是发现真的有刺客吗?李明楼看向玲,向玲的视线在街上巡弋,昏昏光影里他的一双眼明亮,这个时候的向玲,才和她认识的向虬髯变成一个人。 不过,李明楼神情又恢复了木然,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游荡在这里,活不了也死不了,救不了亲人杀不了仇人。 昏昏光影很快被夜色吞没,向玲也终于结束了值守,揉着肚子去找饭吃,饭菜早就冷了,向玲嚼了几口就扔了,跟做饭的兵丁们吵了一架,骂骂咧咧的去找吃的 李明楼木然的跟着他穿过项家宅外的兵营,穿过一条守兵值守的巷子,来到了大街上,街上没有往日的繁华,大大小小的店铺都关了门,零星有几间食肆亮着灯,但也没有什么客人,路过的行人脚步匆匆 李明楼突然发现向玲没有去食肆找吃的,而是穿过大街奔向一条小巷,一顿乱走 他在找什么? 李明楼木然的跟着,看着向玲终于停在一间杂货铺子前,铺子虽然亮着灯,但门板关上了。 向玲没有敲门,直接抬脚踹过去。 门板应声倒下去,灯光倾泻,内里的柜台前有人受惊转过身来,他一只手里握着一把镜子挡住了脸。 “客官,已经关门了,您要什么这么急啊?”他惊讶问。 向玲站在门口,手握住刀:“我要你!” 那人啊的一声,移开了镜子露出面容,灯光瞬时失色。 他面容白皙,青黛长眉,薄唇一点点红,手里的胭脂正扫过眼尾,留下一抹绯红。 李明楼怔了怔,敏叔叔啊。 李敏看着她一笑,眼波流转:“要我啊?你这么丑,可要不起。” 他长的纤细柔弱,说话声音软软,但站在门口的向玲身形绷紧,李明楼都能听到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太原府戒严。”向玲道,“你是什么人?从哪来来?要做什么?” 李敏撇撇嘴,将镜子再次举到眼前,将手指残余的脂粉在唇上轻轻的摩擦:“你没看到啊?门口写着呢,杂货铺,我当然是卖杂货的生意人,太原府戒严,也没说不让做生意啊,你这小兵” 他从镜子后探出半张脸,看着向玲眨眼。 “是来敲诈勒索我的?” 向玲握着刀慢慢的迈进来:“不要跟我装疯卖傻,你开杂货铺?那你为什么先前一直在项宅外游逛窥探?那相撞的两人,是你搞的鬼吧。” 李明楼恍然,原来傍晚,那束视线是李敏啊。 李敏双手搭在柜台上,看着踩着猫步一步一步挪进来的向玲,挑眉一笑:“行啊,那么多守卫兵将,只有你发现我了,以前是干什么?不像是当兵的。” 向玲道:“某是游侠儿。” 李敏嘻嘻笑了:“什么游侠儿啊” 向玲话音落,人像猫儿一样扑过来,手中的刀带起一道寒光,哗啦一声响,人又像猫儿一样跌飞,刀光紧随其后,人撞到墙上滑落,刀则擦着他肩头没入墙内。 啪嗒一声,一把小镜子落地。 李敏依旧倚在柜台前,轻轻的拍了拍手:“现在的年轻人真是,随便拿刀舞剑几下就自称游侠儿,我夸你一句能发现我,你还当真了啊?要不是我让你发现,你能发现啊,更别提追来找到我。” 他走过去,捡起落在地上的小镜子,看到小镜子裂了一道纹,满脸心疼。 “可惜了我这个镜子。” 李明楼站在他身边,仔细的看着他,她努力的想李敏,记忆里李敏并不多,这一世不多,那一世更少,如果不是因为这一世,她甚至记不得有李敏这个人了。 小时候第一次见他,是父亲身边的一个小厮,还送给她过几次花啊草啊胭脂水粉什么的,可能是见她对这些东西没有什么喜好,后来就没有再送过。 小厮嘛,跑腿打杂,跟元吉这种大管家不一样,那一世,父亲死了后,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没想到他现在出现了。 “你是刺客!”向玲在地上喊。 李敏嫌弃的瞥了他一眼:“喊啊,你大声喊让人来抓我吗?” 向玲从地上坐起来,双眼闪亮的仰视他,没有大喊,而是俯身一拜:“你教我做刺客吧!” 李敏啊呀一声“你想干嘛啊”。 向玲伸手抓住李敏的衣角,这看起来普通的青袍上,绣着一支梅花,他忍不住摸了一下,喃喃道:“我叫向虬髯,我从小立志做游侠,逢乱世投身行伍,蹉跎十年无成,我以为世上已经没有游侠刺客了。” 李敏提着衣角甩开他,道:“是没有什么游侠刺客了,我也不是什么游侠刺客,我就是个开杂货铺的。” 他走回柜台前,举着镜子,端详脸,要将未完的妆面画完。 “不要耽搁我梳妆,你好好当你的小兵吧。” 向玲盘坐在地上,看着李敏的背影,将墙上的刀拔下来。 “你要杀第一候吗?”他将刀横卧在身前,“我愿助你杀他。” 李明楼看了眼向玲有些想笑,向玲还是向玲啊,就像当初对自己那样,一折服就要舍命。 李敏转过身,眼上的妆已经补全,鬓边也簪了一朵半开的花儿,似笑非笑打量向玲。 向玲挺直了胸膛任他考量。 李敏伸手指了指鬓边的花儿,问:“这朵花儿美吗?” 花儿?这个问题似乎有些意外,向玲神情肃重,认真的看李敏鬓边的花儿,思量一刻,摇摇头:“不算美” 李敏的眼瞪圆了,显然这个答案也让他意外,声音顿时拔高:“这还不算美?除了它本身就很美,再加上戴在我的头上” 向玲笑了:“大叔,我虽然蹉跎十年一事无成,但还是见过很多美的花草,这花草美不美,在骨不在皮” 他的话没说完,眼前一黑,镜子再次砸过来正中面部,向虬髯仰面倒下,耳边有骂声响起,还有脚如雨点落下来“你懂什么美丑啊!” 向玲捂着头蜷缩地上,一通踢打后,李敏愤愤收脚:“真是晦气!就不该多看你一眼,真是个蠢物!” 他甩袖向外走,向玲忙爬起来喊“项云为人谨慎,身边日夜护卫环绕,轻易不能近身” 李敏在门边停下脚,回头看他一眼。 向玲顶着一脸血,看着他:“我向虬髯愿以命相助!” 他的双眼闪亮,看起来枯瘦身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整个人像火一样燃烧起来。 李敏笑了笑:“你想让我教你怎么当刺客?” 向玲点点头。 李敏道:“你呀,太丑了,等下辈子生的好看一些,再来找我吧。” 向玲愕然又忙问:“那大叔你叫什么?” 李敏咬牙呸了声:“记住了,我叫李敏。” 说完抚了抚鬓边的花,飘然出门,隐没在夜色里。 李明楼跟出去,视线里看不到李敏的身影,倒是有脚步声铠甲碰撞的声音传来。 哗啦一声,酒气扑鼻。 李明楼回头看,见坐着的向玲解下腰里挂着的水囊,里面竟然是酒,他将酒从头浇下,酒冲着血水染在身上一片一片 一群官兵从大街上而来,看到这边亮着灯,门也大开着,冲进来 向玲的身份很快被识别,虽然是个无官无职的小兵,但在英武军中名气很大,几乎人人都认得。 “向玲你胆子真大,这时候竟然还敢喝酒!” “喝也就喝了,还跑出来耍酒疯!” “我可听说你今天已经被训斥过了,干活偷懒,旅帅要赶你走呢!” 他们围着向玲嘻嘻哈哈。 向玲带着一身的酒气,道:“没饭吃连酒都不让喝啊?谁让他们不给我留饭!我向玲,凭什么吃冷饭!” 兵卫们更加大笑了,店铺后边的店家和伙计也被带出来,战战兢兢:“兵爷,我们这里不卖饭菜。” 兵卫们笑够了,将向玲赶出杂货铺,还有人解下向玲的剑给那店家“拿去当了抵被踢坏的门钱。” 店家千恩万谢“第一候治兵果然严格,第一候果然仁善爱民。” 向玲骂骂咧咧想要拿回自己的剑,被兵卫们制止。 “现在什么时候,这店家要是上告,侯爷知道了,赶走你是小事,砍掉你的头正军法也有可能。” “头没了,你连混吃混喝的机会都没了,你不是还想建功立业吗?” 向玲显然也知道,骂骂咧咧抓起酒囊:“这破世道都是瞎了眼的人,害我白活一场。” 他经常说狂话兵卫们也习惯了,呵斥骂踹他几脚赶走了。 杂货铺的灯熄灭,街上夜色更浓,除了巡逻兵马的脚步声马蹄声,没有其他人走动。 李明楼无处可去,又想到李敏既然出现在项家,肯定还会出现,便继续跟着向玲回到项家。 从夜到白天,从白天到黑夜,项家里外的尸首都被运走,地面上的血被冲洗铺垫干净,喜庆的婚礼装饰也都拆下烧毁,一眨眼间数百人命满地血肉就像从未发生过。 李明楼呆呆的看着向玲这个小兵抬尸首撒黄土当守卫,他没有像先前那般偷懒,还会主动请缨做事。 “把剑当了,想挣些功劳赏赐,把剑赎回来。” 当同伴上司问他为什么时,他理直气壮的给出答案,显然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做了,同伴上司们嘲笑咒骂,然后给他安排更多的事做。 李明楼没有再到项云,项南,甚至连项家也进不去了,她好像被系在向玲身上,像鬼魂一样跟着向玲飘动着,到后来日夜对她来说都变的恍惚,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眨眼 她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到了野外,跟着背着刀枪系着草鞋往前跑的向玲。 “跑快点啊,这次可是大功!”他喊着向前飞奔。 但前方有伸来长枪差点把他戳中:“不得乱队形!” 向玲愤怒的骂了声脏话,但也敢离开队列,只得放慢速度跟在队伍中骂骂咧咧“等我当了队长,谁跑的慢了就打谁。” 身边的同伴们乱笑“那我们可不敢当你的手下” 向玲回骂“我还不要你们呢。” 队长再一声喝断“肃静!不得喧哗!” 枯燥的单调的野外疾行让李明楼再次恍惚,跟着向玲飘动,也不辛苦,她抬起头看天上的太阳,在这里太阳也不会让她痛苦,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把她晒化,她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变的透明了 喧闹声再次传来,有人声马嘶鸣还有哭声叫声,当然最近的还是向玲的骂声。 “我就说跑快点啊!看,来晚了吧!还立个屁功啊!” “也不晚啊,我们还可以抬死尸和救护伤者” 向玲爆跳:“又抬死尸,我这辈子就是抬死尸的吗?” 他们在这边吵闹,有骑马的将官疾驰而来,厉声呵斥“干什么!不得喧哗!”“侯爷来了!” 前一句话向玲嗤鼻,后一句话他立刻不闹了,还推着身边的同伴“快走快走,去抬尸首。” 将官们疾驰而过,同伴们才敢打趣向玲“怎么变得这么听话?”“向玲是怕侯爷。” 向玲呵一声看他们“侯爷怎么能是怕呢?是敬爱。” 同伴们愕然旋即大笑“向玲是鬼上身了吗?”“第一次听到向玲说敬爱谁。”“这是要在侯爷面前留个好印象了。”“看来向玲真的想建功立业了。” 向玲不理会他们,专注的搬运死尸,同伴们也不再嬉笑,跟着干活,一面说“怎么死了这么多。”“史朝的余孽这么凶猛吗?” 通过他们的话,李明楼大概知道了,因为得知项家要办喜事,项云会回来,叛军史朝余孽便趁机摸过来袭击,与项云的英武军发生对战,叛军余孽被剿灭,英武军伤亡也不小。 她呆呆的跟着向玲飘动,忽的向玲站住了,向一个方向看,那边又来了很多兵马,飘扬着项字大旗。 项云来了。 向玲撒脚就向项云所在的地方跑:“侯爷来了,先把伤者们安置好。” 项云仁善,每逢大战都会探视伤兵。 这次换同伴们骂骂咧咧“果真是要讨好侯爷”“搬个死尸伤兵就能得侯爷青眼?”“向玲是高看自己还是小瞧侯爷?” 虽然骂骂咧咧但能在第一候面前表现一下,普通的兵丁们还是按捺不住的,都跟着跑去。 听完将官们汇报的项云,果然来看伤兵了。 死者多,伤兵们也不少,伤筋断骨的还算轻的,那些被箭被刀射中眼,咽喉,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下去的才是惨 “不要怕。”项云看着一个被射中咽喉的小兵,小兵像鱼一样喘气,越来越急促,他转头唤,“季先生。” 季良啊,李明楼站在向玲身后,看到护卫将官中走出来一中年人,拎着药箱,神情木然。 这一世的季良,她还是头一次见,看起来很陌生。 但兵将们都很熟悉,看到他走出来一阵骚动“是猎先生!”“侯爷让猎先生来了。”“有猎先生在就能起死回生了!”人人欢庆,就连原本哭号的伤兵都停下了声音,绝望的神情充满了期待。 季良被项云给了明玉,说是要护明玉的性命,现在明玉被他杀了,季良自然回到他身边。 李明楼木然的看着这边,然后飘动向玲背着一个断了一条大腿的伤兵向这边奔去。 “猎先生,猎先生,救救我兄弟啊。” 被他背着的伤兵不知道自己多了一个兄弟,疼痛让他已经昏厥。 但还未到眼前,向玲就被兵卫拦住。 向玲急急的解释,眼泪掉下来“我兄弟,我就这一个兄弟。”他看向内里,“侯爷,猎先生,救救我兄弟。” 项云看了眼这边,对一个将官点点头,那将官对卫兵示意,但向玲还是没能向前一步。 “伤兵给我们,你退后。”卫兵道,命两兵卫接过伤兵送往猎先生这边,向玲依旧被严密的格挡在外。 看似混乱嘈杂,但其实项云所在地方,有三层兵马围护,刀枪弓弩盾甲严阵以待。 向玲踮脚对被接走的伤兵喊“哥,你别怕啊。”擦着眼泪站在原地。 并不是所有的伤兵都能被送猎先生这里,只有那些伤极重的 一个发出惨叫的伤兵被四个人抬着送过来。 向玲站得远看了眼也被吓了一跳,这伤兵整个头脸都被火烧黑了 “火箭射中了他的头,还带着火油”送来的同伴们解释。 此人被接过去送到季良身边,季良只看了一眼,就摆手“没救了,给他个痛快吧。” 这话让四周的嘈杂微微一顿。 项云是知道季良脾气,季良说没救就真的没救了,不能去劝季良,但要抚慰一下其他人的心情,他轻咳一声,走到这伤兵身前,俯身查看:“怎么伤的这么重” 他的话音未落,被火烧黑头脸的伤兵起身伸手抱住他的脖颈,刀光一闪,项云的一颗头颅滚落在地上。 第八十四章 幻境堪破 项云,被杀了。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一颗头在地上咕噜转,项云的身体犹自被那伤兵环住,没有头的脖颈血如泉水喷涌四溅。 向玲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整个人都呆了。 李明楼也呆住了,虽然她是一个魂灵,但瞬时冲击如魂灵出窍,天地寂静。 下一刻,天地撕裂,喧声如雷,无数的刀枪砍在那伤兵身上,伤兵的身子泡在血水里,有他的也有项云的。 项云,死了 李明楼清楚的看到地上滚落的人头是项云,项云的脸上还保持着关切伤者的担忧 头被将官颤抖着抱起来,破音的声调喊“猎先生猎先生” 在一片混乱中,季良神情依旧,走过来看一眼:“没救了。” 不用他说大家也知道,头都掉了,头掉了还能救回来,那就真只有神仙了。 大家的视线落在地上,项云与那个伤兵的尸首已经叠倒在一起,血水将他们的身子浸泡。 伤兵身子被砍烂,头也掉了下来,但烧黑的脸五官模糊,根本辨不出相貌,也不知道是谁 这是刺杀! 刺客,抓刺客的喊声如雷,嗡嗡震耳。 刺客?是谁? 李明楼看着那个伤兵的尸首,四周不断有人撞着她穿过她奔走。 向玲跪在地上死死的看着前方的尸首。 他穿着兵袍,他的头认不出来,身体也多有伤,手里还握着一把刀,刀也是常见的,就是这把刀一下子割下项云的人头。 与人同死,才是最快最毫无防备的刺杀。 向玲浑身颤抖,那个神医说没救了,一个没救的人,是怎么用最后一息做到这件事的? 如果兵卫没有及时把他抬过来,如果项云没有查看,毕竟这里这么多伤兵不管哪一个如果,都会是功亏一篑。 他怎么就如此的笃定,舍身拼死用最危险的方式,为了这一击 向玲起身想冲过去,但无数的兵马向四面奔去,又有无数的兵马涌进来,将在场的人抓起来。 在场的所有人都有嫌疑。 向玲被驱赶到一旁,李明楼也只能跟着向玲离开这里,看着这边的尸首被围住,被抬起 项云死了。 死的突然又诡异。 李明楼甚至觉得这时候又是幻境,直到听到有人喊李奉安的名字。 “李都督当年就是在战场查看的时候,被刺客刺杀的。”“天啊,这难道是剑南道的命运吗?”“剑南道兵马改成英武军也不行吗?” 听到这话李明楼大笑,也回过神看到四周蹲着小声议论的几个兵卫。 她的身形晃动,是向玲向街上走去。 向玲被关了两天就放了,毕竟他没有嫌疑。 经过项宅李明楼看了眼,项宅再一次妆扮,这一次是白茫茫一片。 门前兵马列阵严密,来往的文官武将涌涌风尘仆仆,他们神情有的悲伤,有的凝重,有的则眼神闪烁,一眼望去,人心浮动,两任第一候都突然亡故,谁能做第三任呢? 向玲没有看着这边,只低着头向前走上大街。 街上有不断奔走的兵马,民众偶尔聚集交谈,旋即又散开,气氛紧张。 向玲进了当铺将腰刀当了,走到一家酒铺前要进去时,又停下来,唤住了街上提篮叫卖鲜花的小姑娘,把钱都给她,买了她的一篮子花,拎着走到了城门前。 城门前兵马更多,张贴着雪片般的告示,有大字,有画像,还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堆积着金子,日光下金光灿灿。 但民众们进出脚步匆匆不敢抬头,既怕看到金子又怕看到金子旁竖立的杆子,上面吊着头和身子分离的尸首。 这是那个杀了项云的伤兵尸首。 项云遇刺而亡,刺客的来历,朝廷认定是史朝叛军余孽,但项南不这么认为,把刺客的头和身子悬挂在城门,悬赏千金寻找能识别刺客身份的人。 看到向玲的动作,他是要祭奠这个刺客? 这个刺客李明楼有个猜测,这猜测让她轻飘飘虚浮的身子发抖。 向玲拎着花篮径直向悬挂死尸的地方走去,在兵卫们喝止“什么人?”的时候朗声道:“我来认尸。” 认尸? 驻守的将官走出来,视线在向玲的兵袍上盘旋,再落到他的脸上,微微皱眉:“你是那个总惹是生非的向玲?休要来这里胡闹!” 向玲道:“大人,我认认你们再判断我是不是胡闹吧。” 他也不管兵卫们的刀枪走到杆子前,手一扯绳子断裂,其上的人头尸体都滑落下来。 向玲先将头和身子摆好,再去掀开这人的衣裳。 尸首晾晒几天了,血似乎没有干透,再加上腐烂触手泥滑,臭气熏人。 将官伸手掩鼻,制止要赶走向玲的兵卫,皱眉看着他动作,这是给尸首整理仪容吗?看来可能真的认识 他对身边的兵卫低语一句,那兵卫飞奔而去。 这边向玲伸手解开了尸首上的兵袍,露出其内穿着的青袍,看到这青袍,李明楼坐在了地上,闭上眼。 那天在杂货铺见到的李敏,穿的就是 向玲没有闭眼,瞪大眼睛仔细的看,抚平凌乱散落的一角,一支红梅绽开 直到看到这梅花,他才一头撞在地上,发出疯癫的呢喃“是聂政,是豫让。” 将官和兵卫都吓了一跳。 什么聂政豫让? “向玲!此人是谁?”将官喝道,踢了状若疯癫的向玲一脚。 向玲向后跌去,也不挣扎干脆躺在地上,望着天空大笑。 “那么美的一张脸,那么美的一张脸。”他大笑大喊,“漆身吞炭,漆身吞炭啊,为什么漆身吞炭?” 因为项云认得他,只有这样,项云才能毫无防备,李明楼坐在地上,一下又一下的想要抱起这颗头颅。 这颗头这张脸丑陋骇人,丑陋骇人。 那么美的一张脸啊,常常给她做胭脂水粉的人啊,会多爱惜自己的脸的人啊,李明楼抱不起这颗丑陋的头,只能贴上大哭。 一个大家都能看到的人在大笑,一个看不到的人在大哭,将城门这边搅动的些许混乱。 有马蹄疾驰铠甲粼粼疾驰而来。 “向玲!”将官再次踢向玲,“此人是谁?” 向玲从地上跳起来,举着双手看四周。 四周围上了一层层兵马,兵马拥簇着项南,项南冷冷看着向玲。 向玲不以为意,越过兵马,看向远处躲躲闪闪但抑制不住好奇聚集来的民众。 “此侠,李敏!此侠,李敏!”他展开双手大喊,“李敏,杀项云也!杀项云者,李敏也!” 听到这个名字,围观的民众以及大多数兵马们都神情茫然,但项南以及一些将官神情微微变。 “原来是他。”项南道。 身边的将官们神情不安:“他走了许久,早不在剑南道,这么多年都没有他的消息。” 所以完全疏忽了这个人。 项南不理会也不在意他们的解释,打量向玲:“你是谁?” 向玲高声道:“某,向虬髯。” 身旁的将官呵斥一声,对项南道:“这是向玲,英武军中一小兵。” 项南没有理会将官,看着向玲:“向虬髯,志向不小啊。” 向玲哈哈一笑,拎起花篮,将里面的花洒在尸首上,轻叹一口气:“这世上最好看的花我是没办法与你寻来了,就用这些,聊表心意吧。” 项南问:“你与他什么关系?” 向玲拎着花篮,扭头看项南:“南都督想知道吗?”伸手一指那边的桌子,“这千金要给我。” 项南道:“给他装好。” 身边有将官摆手下令,桌子那边的兵将立刻将金子装好拖到向玲身边。 向玲满意的拎起金袋子,向项南到这边走来:“小项都督,这件事我只能告诉你,因为不知道你身边还有多少他的人” 他的视线扫过项南身边,身边的将官们顿时色变“大胆!”“南公子,我们没有!”纷纷喝道。 “这种把戏一次就够了,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有没有同党。”项南冷冷的声音响起,抬手一挥:“杀了他。” 李明楼愕然抬头,看到项南身边的亲卫们举起了弓弩,向玲将装金子的袋子挥动,袋子裂开,一块块金子如雨砸向项南这边 箭雨与金光相撞,绚丽刺目 李明楼一声喊扑来护住向玲,金光瞬时将她刺穿被砸碎 在身影要消散的一刻,金光中陡然伸来一只手,将她抓起。 身边的人和物瞬时变的恍惚,李明楼看着视线里向玲落地,身上插满了箭簇 “不!” 她放声大哭。 一只手在眼前一挥,金光,刀剑,血,人,鲜花,都不见了,入目夜色浓黑,四周星光炙白。 木和尚站在她面前,手还放在她的额头上。 “李明楼,醒来。”他道。 李明楼大口大口喘气,抬头看着他的脸。 “李明楼,你看到了。”木和尚道,“你的仇人也死去了吧?” 李明楼伸手按住心口神情恍惚点点头。 “所以,你当放下心结。”木和尚手轻轻的下滑,擦去她脸上的泪,“天道有序,善恶有报,你的怨愤可消也。” 可消吗?李明楼慢慢的摇头:“不可!” 木和尚皱眉:“李明楼,你还不顿悟?” 李明楼抬起头看着他,流着泪笑了:“项云死了又怎么样?我们都死了!”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声嘶力竭大喊。 “我们都死了!我们凭什么死了!就算项云死了又怎么样!我们还是都死了!” 木和尚喝道:“李明楼!休要执迷不悟!” 李明楼道:“我没有执迷,我只是不悟,为什么?为什么要我们死?我既然活了,我这次就不要我们死!” 木和尚神情沉沉:“李明楼,此事起与李氏终与李氏乃命定,你一念动,无数人将改变命运,生灵涂炭。” “我不管!”李明楼跳起来,“凭什么要我们起与李氏终与李氏!我偏不!我不” 她的话没说完便发出一声惨叫。 在她身边的木和尚瞬时退到对面的屋顶上,原本被挡住的星光暴涨将她笼罩吞没,腾起火焰。 李明楼大叫跌倒地上,耳边是隆隆的雷声。 “孽障!冥顽不灵!如此,就魂飞魄散吧。” 雷一声声,火焰腾高,李明楼蜷缩在火中哀嚎,她什么也听不到了,身处炼狱,但透过炼狱又看到四周的安宁。 夜色浓浓,元吉还在她身前站着,远处武鸦儿扶着武妇人,金桔向她挥手,举着一盏灯。 她似乎也能看到自己,自己倚栏而坐,含笑看着她们。 她就要魂飞魄散,然后含笑而终了。 没有跟武鸦儿说一句话。 他会不会被吓到? 不过也好,有他在这里,京城应该不会乱,元吉等人也会被他照看好 她看着武鸦儿,忽的武鸦儿也看向她,他对她笑了笑。 李明楼的眼泪流下来,但是,她死了,武鸦儿也就要死了 武鸦儿收了笑,然后向她走来,走的步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快,像一阵风携裹着夜色扑来 “你说什么?”元吉拦住武鸦儿,戒备又震惊,“夫人不是好好的坐着?” 武鸦儿按住他的肩头,一双眼只看着含笑坐着的女子:“她在哭!” 他想喊她,但不知道她的名字,他只能喊:“你为什么哭!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小姐在哭?元吉看李明楼,姜名方二也都冒出来。 昏昏暗暗中的女子含笑 但的确不对! “小姐!”姜名大喊。 含笑而坐的女子依旧含笑,一动不动。 元吉方二姜名浑身发毛!怎么回事? 武鸦儿看着李明楼:“她被困住了!” 困住了?怎么困住了?是梦魇?是什么啊?元吉握住李明楼的肩头摇晃,姜名要喊太医,方二解下自己的衣裳就往李明楼身上罩 武鸦儿没有上前,而是看向四周,他的身子绷紧,一寸寸又快速的扫视着。 下一刻,他视线钉在一个方向。 他提气转身,一脚踏上护栏。 他摘下悬挂的灯笼扯开。 一把竹条如箭射向对面的屋顶 他喝道:“何人在此!” 碎竹条在夜色里发出金戈碰撞的响声。 元吉姜名看到对面屋顶空空的夜色里冒出一团火光! 噗的一声,如山高大的木和尚吐出一口血,他低下头按住胸口,一根扁扁薄薄的竹条刺在其上,胸口没有血涌出来,而是慢慢的变得透明。 他看了眼脚踏护栏手中握着半边灯笼的武鸦儿。 “阿弥陀佛。”他闭了闭眼,“鬼气堪破。” 人变得透明,消失不见了。 端坐含笑的李明楼吐出一口血,向前栽去,武鸦儿已经从栏杆上跳下,回身将她接住。 李明楼在他怀里碎掉了笑容,发出一声大哭。 第八十五章 坦诚相告 夜晚的皇宫一片死静。 这个皇宫里没有皇帝,没有后宫妃嫔,也没有泱泱的宫女内侍,更没有无休无止的宴乐,没有传说中的仙境,夜色降临的时候,恍若鬼蜮。 没有人气。 但仔细听又有很多声音。 短短几年间,皇宫里发生了很多事,官宦之变,安康山入京,死了很多人,贵妃先帝,无数的太监宫女侍卫,据说宫里的水道至今还有血,这是修缮皇宫的工匠们传说的。 工匠们就住在皇宫里。 他们的工作很忙,虽然皇宫并没有向对外界说的那样,被安康山毁的不成样子,但几百年了,的确有很多需要修缮的地方。 两个工匠站在殿外一动不动。 “哥,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没有吧” “好像有很多人在跑。” “你看那边还有亮光!” “亮光又没了!” “是不是有哭声?” “是风声!” 听说当年宫里发生杀戮,太监宫女们到处跑,据说人死了不知道自己死了,总是重复生前最后的动作 他们身子不能动,只能嘴不停的说话,越说越觉得走不动,直到一声喝从后边传来“你们在干什么?” 两人吓的一个哆嗦,也得以转过身来。 一个官吏提着灯,身后跟着几个禁卫,肃目打量他们。 看到活人,且是他们认识的上官,两人松口气“我们来取炭”“我们今夜值守” 官吏道:“取完了就快回去,夜里不要随意走动。” 两人连声应是迈步匆匆向殿内走去,官吏在后又唤住:“晚上听到什么动静,不要出来。” 两个工匠回头看摇曳灯笼下官吏的脸忽明忽暗,一半脸青一半脸白,吓的打个寒战结结巴巴应声是,头也不回的逃回殿内。 日光再次笼罩大地的时候,皇宫里的异样也传了出去。 吴郑两位大人第一时间知道了消息。 “宫里闹鬼?”郑大人皱眉,甩袖子,“什么胡话!” “是工匠们说的,晚上听到声音,而且皇宫里的侍卫还加强了戒备。”一个太监低声道,“还有据说请了这么多工匠原本不是为了修缮皇宫,是为了充阳气” 君子不语怪力乱神,吴大人挥动一只手“去去去,胡说八道。” “大人明鉴。”一个官吏低声道,“其实是昨晚宫里有刺客,抓刺客呢,有刺客刺杀楚国夫人和武都督。” 刺客!果然有刺客吗? 郑吴两位大人顿时凝重:“可有得手?” 官吏摇头:“具体不知。” “但今早宫里传消息说,不再议事。”另一个官吏低声道,“有太医进去了,说是给武老夫人看病。” 欲盖弥彰,对于这种事郑吴两位大人最熟悉不过,肯定出事了! “大人,刘先生来了。”门外有小吏通禀。 听到这句话,郑吴两位大人对室内的官吏太监摆手,这些官吏太监便忙从侧门退出去。 京城的衙门比道衙大的多,但刘范走进来还是看到从侧门溜走的几人,知道这是来向郑吴两位大人告密的。 他不以为意,也不奇怪,京中的官吏多数都是旧人,早晚都要归属朝廷,所以越早博得朝廷来的大人好感越好,太监们亦是同理。 楚国夫人行事,京城官务兵马,都没有不可对人言,随便他们说。 刘范目不斜视径直走进去,吴郑两位大人把他也不当外人,开门见山问:“宫中有刺客?都督和楚国夫人遇刺了?” 刘范也没有隐瞒点头道:“是有宵小作祟,不过没有得逞。” 吴郑两人信了一半,但也不再追问,武都督或者楚国夫人有没有受伤,让太监们打听就行了。 “可恼。”他们表达愤怒和担心,“必然是叛军的人,是不是得知都督来了?那河北道会不会危险?” 刘范道:“极有可能,虽然都督进京保密,但在京城这么久,京中人员复杂,总会走露风声。” 吴郑两人深表同感点头。 “所以,陛下什么进京?”刘范问,“天子早归朝,震慑宵小,就能早平稳我大夏。” 吴郑两人顿时惊怒,这什么人!什么心肠!京城都这样了,竟然还逼着陛下回来! 金桔端着药伸手抹泪脚步踉跄。 “慢点。”姜名在殿外站着提醒,又安慰,“别怕,太医说了,没事。” 金桔眼泪更滴落:“名爷你不用哄我,小姐的病又不是大夫能看的” 姜名叹气:“至少大夫能知道小姐有没有性命危险。” 昨夜李明楼吐血大哭一声后便陷入昏迷,实在没有办法了,小姐这状况不是病,也不得不找太医来看看。 太医看了果然看不出来什么,只说神魂不安精血有亏,但性命无忧,开一些安神补气的药让吃试试。 金桔吸了吸鼻子:“还好都督在。” 姜名将垂帘掀起,殿内深处武鸦儿挺直的身影,像一根柱子。 金桔急急的走进去,跟武鸦儿说了句什么,武鸦儿便走到榻前坐下,伸手将躺着的女子抱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 金桔用小勺慢慢的喂药。 对于武鸦儿的动作,坐在榻边的元吉和方二没有说话,更没有制止,元吉还起身走出来。 “不用盯着他了?”姜名低声问,看内里拥着小姐的男人,这算是他主动抱小姐的吧。 元吉道:“盯着他有什么用。” 姜名抬头看到廊下悬挂的灯笼,想到昨晚的事:“千防万防,卸甲,独身,不带兵器,现在想来有些可笑。” 那个男人,扯下灯笼,用竹条都能当箭扔出去,摘花飞叶杀人的本事。 如果他要伤害小姐,有什么能防住? “也不是这个。”元吉道,“他救了小姐。” 而且只有他。 当时没有人发现小姐的异样,自己还站在小姐身边。 “是啊,他怎么发现的。”姜名喃喃,想到昨晚的事,心悸又觉得恍惚,做梦一样,“而且他还能看到伤害小姐的所在。” 他们从那边屋顶捡起武鸦儿扔出的竹条,当时都听到竹条撞上什么,还看到火光腾起,但拿起看竹条没有丝毫撞击和火燎过的痕迹。 他们问武鸦儿那里是什么看到了什么,武鸦儿也答不上来,就是感觉那边有东西。 但不管怎么样,是武鸦儿救了小姐。 一个外人,陌生人,一直防备的人 元吉看着宫殿四周,不断有兵将巡逻走过,搜查持续了一夜,一无所获,能做的只是加强防卫,但有什么用呢,先前的防卫已经够严密了,小姐还是无声无息的遭到了袭击 这不是人力所能为的。 元吉道:“我要告诉武鸦儿,小姐的事。” 姜名一惊:“告诉他?可以吗?” 元吉看他道:“他能救小姐,为了小姐的安危,我们要让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金桔把药喂完,武鸦儿拿过巾帕轻轻的擦了李明楼的嘴角,手又在她脸上额头轻轻的按了按 “微微出汗,没有发热。”他说道,“只气息有些急促。” 太医虽然看不出李明楼的症状,但说如果不发热就没事。 金桔松口气,武鸦儿将李明楼放回榻上,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的武夫人挪过来,金桔略有些不安,怕她惊扰小姐,还没说话,武妇人轻轻抚了抚李明楼的头,对金桔嘘声:“雀儿睡了,别吵醒她。” 金桔移坐她身边,吸吸鼻子嗯了声。 武鸦儿从榻前走到元吉这里:“要和我说什么?” 元吉道:“我们和小姐的身份不能告诉都督。” 武鸦儿点头:“这件事她和我说过,你放心,我不问。” 元吉道:“武都督,之所以不能告诉你,是因为小姐受了诅咒,不能表露身份。” 诅咒?武鸦儿惊讶。 “小姐最初的时候不能见日光,所以黑袍黑伞遮盖头脸。” “日光照到小姐,小姐的身上会溃烂。” “小姐如果说出身份,或者被别人识别身份,身上也会溃烂。” “最可怕的是,小姐看起来好好的,但其实她身上有伤,只有她能看到感受到。” “实不相瞒都督,都督来之前,小姐的身上刚添新伤,至今没有痊愈。” 这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匪夷所思,武鸦儿神情从惊讶到震惊,然后便是凝重,垂在身侧的手攥起,他转过头看榻上,榻上的女孩子穿着白色的衣衫,脸像雪一样白,露出的肌肤像玉一样光洁 在这神仙一般的外表下,竟然承受着皮开肉烂的伤痛? 她不能见日光,黑袍黑伞遮盖,却为了自己奔驰前来援助,为了被叛军识别,解下衣袍遮盖。 那时候她与他坐在战场上,当看到天光放亮时,感叹一句天亮了。 他那时候以为天亮了只是感叹要走了,现在看来,天亮了,对她来说,就是痛苦的开始。 武鸦儿转身大步走回榻前,伸手将李明楼抱在怀里。 姜名哎了声:“这,这做什么啊” 药已经喂完了! 元吉拉住他的胳膊,咬牙道:“怜惜,是怜惜。” 就像小姐刚听完未了说武鸦儿身世,然后小姐就去抱了抱武鸦儿那样! 只是怜惜!抱就抱一下吧! 第八十六章 细问详情 怜惜并不能解决问题,抱过之后,武鸦儿更问详细。 “这个诅咒只对她?” 元吉点点头,有些哀伤:“小姐也担心我们,经常问我们身体还好不好,但除了她,我们都没有事。” 姜名好奇问:“都督,你能看到小姐身上的伤吗?她的身上有什么异样?昨晚小姐在你眼里是什么样?” 昨晚小姐坐在廊下,嘴角含笑神情愉悦,武鸦儿却跑来说小姐在哭,也由此才发现危险。 武鸦儿想到那一幕还有些恍惚。 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看着看着,不知那一刻他就发现那女子身形晃动,好像出现了重影。 “就像一个人眼花了的状况。”他讲述当时,“我以为我眼花了,就再看了一眼,那重影再次出现,而且在哭,在用力的伸手,在呼喊” 然后他就没有丝毫的犹豫冲过来。 哪怕真是眼花了,也要问一问。 结果真是万幸。 元吉和姜名对视一眼,为什么他们看不到呢? “看到那边屋顶上的异样,也跟这个差不多,就感觉那里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晃动。”武鸦儿接着道,回头看榻上,“至于她身上的伤,我也看不到。” 他收回视线看元吉他们。 “伤是什么样?” 他原本怀疑是幻觉,比如有些人就会幻想到自己有伤,他在战场上见到过受过惊吓的士兵如此,但亲眼看到这女子的状况,没有半点幻觉的样子。 “原来是看得到伤。”方二道,对于这件事他最清楚,“最初小姐是喊着有火烧她,我是看不到火的,但之后我看到小姐胳膊上有一片片溃烂。” 说到这里,元吉看武鸦儿,忽的俯身一礼。 武鸦儿一怔,一直以来楚国夫人身边的这些人对他很恭敬,但是戒备的恭敬,这么真心的施礼还是第一次。 “后来小姐溃烂的皮肤变好了。”元吉道,“都督知道小姐为什么能好转吗?” 武鸦儿心思闪转,瞬时想到:“雀儿?” 先前他们说小姐不能表露身份,因为身份的诅咒,那么自然也会因为身份而解。 元吉点头:“我们在窦县凑巧救了夫人,夫人把小姐当做雀儿,然后小姐以雀儿身份自居,从那一刻起,小姐身上的伤好了。” 他再次对武鸦儿一礼。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假扮他武鸦儿的家人妻子 “原来真是你们救了我母亲。”武鸦儿道,不是猜测中的抓住了武夫人,也不是有别的阴谋,只是这个原因啊,他俯身也对元吉一礼,“多谢你们。” 直到这一刻,两方才算是冰释前嫌吧,虽然先前多次合作,关系生死,但总有隔阂,姜名捻须微微一笑:“不要互相客气了。” 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 武鸦儿道:“既然先前好了,是什么缘故又开始了?” 元吉和姜名看方二,虽然都在李明楼身边,但他们对外做事更多,方二是始终贴身的护卫。 “大概从离开扬州城攻打京城开始。”方二说道,“但那时候小姐只是身体不舒服,再次遮盖全身。” “进京以后没有好转也没有恶化,但就在前一段,小姐不得不对一个人表明真实的身份。”元吉道,“那一刻,小姐就说自己的胳膊受伤了,在流血,但我们谁都看不到。” 武鸦儿再次回头看榻上,她身上一直有伤吗?现在还 “都督不用担心。”元吉道,说完又愣了下,都督为什么要担心?他为什么要说这句话?算了,暂时不论这个“夫人进京之后,小姐就说伤口在痊愈了,所以还是多谢这个身份。” 他再次一礼。 武鸦儿抬手虚扶,眉头微皱:“这说明这个身份是有用的,那之所以出现异样,肯定是有其他原因,或者人的原因。” 他想着昨晚扔出去的竹条产生的火光,金戈声。 这些肯定不是凭空出现的。 方二啊了声,道:“和尚。” 大家看他。 “小姐离开扬州城去京城的时候,问过包包一句,出城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个和尚。”方二道,看元吉,“应该是说在淮南道境内出现过的那个和尚。” “小姐是看到那个和尚吗?”元吉急道,“怎么不说?小六一直在追查!” 方二摇头:“包包说小姐说不用查。” 武鸦儿看着他们问和尚怎么回事。 “不太清楚,很早以前淮南道境内出现一个和尚妖言惑众,污蔑小姐是恶鬼。”元吉道,“我们原本也不当回事,毕竟叛军也好世家大族也好,对小姐有恶意的人很多,散布流言也不奇怪,只是这个和尚,报上的消息说,身手很好,就多注意了一些,一直在查找,始终没有抓到。” 武鸦儿要说什么,身后传来金桔的喊声“小姐,小,小” 诸人立刻转身向这边围来,睡榻上的李明楼身子颤抖,发出几声咳嗽,将手伸出来 金桔伸手,有一只大手抢先握住了李明楼的手。 李明楼发出呜咽的声音,睁开眼,眼神茫然,旋即悲痛,眼泪泉涌。 “小姐!” “雀儿!” 两种不同的称呼响起,武鸦儿没有称呼,只是将她的手握紧。 不知道是哪个称呼让李明楼的意识渐渐清醒,她视线扫过眼前的人。 “金桔元吉叔名叔方二”她似乎辨认,喊他们,“你们都还在啊。” 元吉等人点头连连“在,在,都在。” 李明楼的视线看向武妇人,些许恍惚,没有开口,妇人先开口:“雀儿,别怕。” 李明楼的眼泪再次涌出点点头,最后看向武鸦儿。 “武鸦儿。”她道,端详着他的脸,“你也还在啊?” 武鸦儿点头:“我也还在。” 不是幻境了,她回来了,李明楼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绷紧的身子软下来,武鸦儿察觉到将手里的小手轻轻的放回在她身上。 元吉忙问:“小姐,是怎么回事?是什么人?” 李明楼道:“是淮南道出现过的和尚。” 看到元吉要跳起来,她制止打断他。 “但这个和尚,一是冲我来的,二则,他已经是非人的存在,你们不要去惹他,也别想抓他。” 那就这样看着?元吉攥住了拳头。 李明楼笑了笑,又好似得意。 “哪有怎么样?他能把我怎么样?他这不是还杀不了我吗?” 看着李明楼得意的笑,元吉姜名等人只更心酸。 武鸦儿在一旁轻声道:“这次身上有伤吗?” 李明楼这才再看他,听这句话知道元吉应该把该说的事情告诉他了,她抬起手臂让衣袖滑落,看着在大家眼里光洁如玉的肌肤 “身上还很疼,但伤嘛。”她端详着,“只有些许痕迹,没有破烂,大概是因为” 她看着武鸦儿一笑。 “武鸦儿及时救了我。” 枕上黑发白雪的女子一笑,像春天的樱花散落。 武鸦儿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我很高兴能救你及时。” 姜名斜眼看元吉,这也是怜惜吧?是吧?不过怜惜除了抱,还可以摸吗? 武鸦儿住在了李明楼的房间里。 当然,这间室内不止他一人,金桔带着武夫人也搬过来,元吉姜名方二更是寸步不离。 醒来后睡了一觉,又吃了羹汤补药,李明楼的精神好了很多,倚在榻上看屋子里满当当的人,有些想笑又有些哀伤。 “小姐你想要什么?”元吉注意到问,迟疑一下,“把公子叫来吗?” 李明楼摇摇头,明玉她已经看的很清楚了看的很多次了,现在她想看的是另外一个人,从来没仔细认真的看过的..... “我想见敏叔。” 第八十七章 哄孩子     成元八年正月,雪花飘飘,通往京城的大路上,两匹马疾驰。   马上一人毛裘裹的再严密,风雪还是扑在他脸上,睫毛鼻头变的朦朦胧胧。   李敏抬手恼怒的狠狠擦了两下,将缰绳摔打:“我们为什么要在下雪天赶路!我的脸都被风吹坏了!”   随从在后道:“小爷,大小姐找你呢。”   李敏伸手恼怒的抓打雪花和北风:“找我干什么!明玉在麟州,林芢在剑南道,桂花在山南道,元吉在她那里!找我干什么!”   随从道:“大家都在,小姐还找你,可见事情一定很要紧!”   李敏转头看随从:“那今天找个城,找个客栈,歇一晚行不行?”   随从摇头“不行。”   李敏伸出一根手指再退一步:“那找个镇子,借宿个人家,行不行?”   随从对着他的马匹打了一鞭子:“小爷,快点赶路吧,早点到京城,早点能舒服些。”   马匹带着李敏向风雪里冲去,李敏发出啊啊的叫声“李奉安你为什么这么早死了”   ......   ......   进了京城的时候,李敏死活不肯骑马走了,元吉只能给他个马车。   李敏躺在马车里,随从在车外跑,一会儿跑过来,一会儿跑出去。   “.....这个衣服不行!这么过时的花色!你是从京城买的?这是从一千八百里的乡下偷的吧?”   衣服被扔出来。   随从捡起跑走,径直进了旁边的裁衣店,很快扛着一人高的包袱狂奔追上马车。   衣服没有扔出来,胭脂水粉扔出来。   “这个粉擦上像死人了!”   “这个香太臭了!”   马车飞驰,随从飞奔,一直到皇宫门前,随从还在将一盆鲜花送进去.....   “你快下来吧。”姜名没好气的喊道,“谁看你啊!”   车帘被掀的乱飞,李敏跳下来噔噔沿路而行,衣角飞扬,长袖飞卷,一只手按着鬓边的鲜花,所过之处恍若春风拂过.....   “我给天地看呢!给我自己看呢!”他一脚踩到路边的枯叶,碎屑粘在靴侧,“这是皇宫吗?怎么跟个乡下宅子似的?”   姜名捏着鼻子:“这么多年不见,你怎么一点也没变,还是这么惹人讨厌。”   李敏顿时笑颜绽开:“小名哥哥说得对,我一点也没变,还是这么美,不像某些人竟然觉得他能和我比,还什么比他年轻....。”   姜名冲他翻个白眼,某些人站在殿外神情木然。   “连个宫女都没有吗?”李敏迈上台阶,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这皇宫摆设也太俗了,就是跟乡下宅子.....哎呦。”   有人从内走出来,与他相对。   李敏指着他:“怎么还有男人在屋子里!这还真是乡下宅子四面透风吗?”   元吉轻咳一声:“这是武都督。”   “武都督是什么东....”李敏道,话说一半哦了声,上上下下打量武鸦儿一眼,身形和声调都拉长,“见过武都督。”   武鸦儿对他点点头,没有好奇没有质问也没有不满,神情平静。   李敏再看他一眼,跟着元吉飘然越过他.....   “长的不怎么....”   “你今天是不是没洗脸?脸看上去....”   “什么?元吉你有什么资格评价我的脸?”   话题转向奇奇怪怪的争执两人进了内室。   武鸦儿收回视线,向外走去,姜名站在殿外憨厚一笑:“家里人没出过门没规矩,都督见谅。”   武鸦儿笑了笑:“客气了。”   姜名有些歉意有些感激:“那这里有劳都督了。”   因为是家里人来,为了避免真实身份泄露,武鸦儿回避,但因为只有他能看到小姐的和四周的异样,为了安全,他还是要留在附近。   武鸦儿点头:“你进去吧,这里我看着。”   姜名再次对他一礼然后进去了。   武鸦儿站在殿外,左右看了看,又低头看自己的衣衫,再看旁边侍立的宫女招了招手。   宫女忙过来“都督有什么吩咐?”   武鸦儿道:“帮我找一件好看点的衣衫。”   宫女抿嘴一笑,不问不看低头应声是飘然退开。   她的身边来往真是皆美人啊,武鸦儿再回头看了眼室内。   室内有哭声传来。   李明楼抱住李敏先是放声哭又低声哭。   李敏展着两只手,神情僵硬的看元吉姜名,口型惊恐“这是干什么?这是做什么?”   姜名已经见惯了,元吉以眼神示意他.....抱!   李敏只得将双手慢慢拍在怀里小姑娘的肩头:“哦哦,不哭不哭。”又看元吉,眼神焦虑“我的衣服!”   李明楼抬起头,拉着他的手臂摇了摇:“敏叔,你坐啊。”   李敏哎了声坐在榻上,仔细的整理衣袍.....   李明楼则审视他,他又瘦又高,白白的脸,长长的眉,飞扬的眼角,淡淡润红的脸颊,嘴角弯弯,鬓边一朵半开的鲜花.....   从头发丝到脚都是干干净净又精致。   跟连小君的浓艳美又不一样,他多几分清新。   李敏被对面的女孩子审视,看到她眼里的赞叹,心里很是得意,顺手就拿出镜子来端详自己,赶路太久,梳妆太仓促,胭脂水粉也不好,会不会哪里有瑕疵?   他这突然的动作,姜名扶额,元吉皱眉。   李明楼倒是笑了。   李敏回过神,将镜子转给她,笑嘻嘻道:“小姐,你看你的脸色比我要好.....好那么一点点呢。”   李明楼认真的端详镜子里的自己:“是啊。”她又看李敏,仔细又认真,“但敏叔叔眼睛比我好看多了。”   李敏大喜:“哈哈哈是吗我也觉得是这样。”   多么喜欢自己的脸,多么喜欢美貌的人啊,李明楼失笑,旋即又悲伤,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了替他们报仇,烧了自己的脸毁了自己的貌。   对他来说,毁了容貌应该是比死还可怕的事啊。   但他却还是义无反顾的去做了。   李明楼的眼泪断线的珠子般跌落。   她这一哭,四周的人再次吓到了,姜名哼了声,元吉瞪李敏,李敏一副无奈的样子,看了看镜子,又看看哭着的小姑娘,道:“那,其实,还是你的眼比我好看一点,行了吧。”   姜名扶额,元吉踢了李敏一脚,李敏啊的一声,生气又委屈“干嘛!”   李明楼不哭了,伸手拉着他的衣袖,道:“敏叔,你以后不要死,要一直美美的。”   李敏哈哈笑了:“我当然不会死,我当然一直最美。”又看元吉姜名,哼哼一声,“你们都死了,我才死。”   可不是就是这样啊,他们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他才与仇人共死!李明楼的眼泪再次跌落,抓着他的衣袖附在他膝头:“我们都死了,你也不要死!”   元吉再踢了李敏一脚,李敏看着趴在膝头哭的女孩子忙道:“好好,我不死,我们都不死。”   他扁嘴也想哭,李奉安不在了,还有这么多人呢,为什么要他来当娘哄孩子!   ......   ......   (接下来是一段日常琐碎剧情,可以攒文十天左右,看起来会更舒服一些,嘿嘿哈哈) 第八十八章 陪说笑     虽然不情不愿,孩子还是要哄。   还好李明楼是个大孩子了,没有撒泼撒痴让李敏更头大,他只要坐着让李明楼看一眼,当李明楼看他的时候,他会立刻向她保证自己还好好的,绝对不会去死。   李明楼反而被逗笑了:“好,我知道了,敏叔叔,我们这次都不死。”   她已经从这次的幻境中醒过来,身边围绕这么多人,心神也安稳了。   虽然偶尔想起来还会悲伤。   她倚在栏杆上探身看楼下,这是皇宫一处高台,宫女说夏天的时候,会引水而上,再从四面溢出倾泻而下,水泛着白色的浪花,贵妃带着舞女们在其上跳舞。   现在是冬天,宫里也再没有贵妃舞女们。   不过观赏四周的景致很好看。   李敏不耐烦只待在海棠宫里,不顾元吉的不满,给李明楼撑伞,拉着李明楼到处走走看看。   “我跟大都督来过一次。”他说道,“都督请陛下派人带着我四处逛,那时候百花盛开,看起来还不错。”   李敏跟在李奉安身边的时候不过是下人小厮,世上有人竟然请皇帝让自己的小厮逛皇宫,敢说这话的主人不一般,能应着请求的皇帝不一般,敢坦然接受这一切的小厮也不一般.....   李明楼俯瞰冬日荒凉寂寥的宫廷,这些不一般的人两个已经不在了。   “哪有那么多不一般。”李敏也探身往下看,“只是因为我长的好看。”   李明楼哈哈笑。   “你笑什么啊,我可没说谎。”李敏道,将袖子探出,被风吹的飘扬,“当初皇帝贵妃看到我都喜欢的不得了,还想让我留在皇宫里。”   李明楼道:“我当然信了,谁见了敏叔叔不喜欢呢?”   李敏笑纳这句话实话,胳膊撞了撞她,冲高台下点点下巴:“那个人,就是武鸦儿啊,刚来进门时吓了我一跳呢,家里怎么跑个陌生男人。”   李明楼顺着他所指看去,高台下并非空无一人,明护卫暗卫,元吉姜名方二闲闲四散,除此之外,台阶下还站着武鸦儿。   他之所以在这里是受元吉所托,毕竟只有他能发现小姐的异样,所以现在他几乎不离李明楼左右。   今天他没有穿禁卫服,而是一身没见过的新衣,黑金刺绣相间,越发显得高大挺拔蜂腰猿背亮眼。   李明楼抿嘴一笑,胳膊回撞了撞李敏,侧头低声问:“是不是很好看?”   李敏哈了声,先是不屑,又认真的打量一下,道:“还行吧,听说他也见过皇帝,还被皇帝留在宫里,但肯定不是因为美貌。”   李明楼哈哈笑,拍李敏的胳膊:“世间只有敏叔叔一人嘛!”   李敏迎风坦然抚了抚鬓角。   高台下武鸦儿抬头看过来,看到李明楼和那个美人家人并头低低窃窃说话,视线还看向他,应该是在说他。   但他没有丝毫被人指点说笑的不悦,听到李明楼的笑声,他便也笑了。   李明楼对他摆摆手,喊:“武鸦儿。”   武鸦儿抬手,点点头,示意他在。   李明楼对他笑,又看李敏:“他是不是很.....可爱?”   李敏手搭在眼上往下望:“可爱?谁?杀人如麻飞扬跋扈的武都督?”   李明楼道:“所以说可爱啊,跟传说中完全不一样。”   李敏伸手捧脸眨着眼看李明楼:“啊,大小姐真可爱。”   李明楼愣了下,旋即明白他的意思,传说中楚国夫人是贪财好色暴虐呢.....她再次哈哈笑。   笑声如同哗哗的流水从高台上四面跌落。   武鸦儿在高台下亦是含笑。   李明楼看着他,招招手。   武鸦儿迟疑一下,迈上台阶走向高台。   不远处的元吉探头看,犹豫要不要跟着去,姜名道:“不用去,李敏在上面呢。”   他的话音刚落,见李敏从高台上飘然而下,与武鸦儿错肩而过时还笑着说了什么。   元吉和姜名看着李敏走下来伸手揪住他:“你怎么下来了?不给小姐撑伞了吗?”   李敏伸手指上面:“武都督在啊。”   “武都督又不是咱们自己人。”元吉道。   李敏哎呀一声:“小姐的命都是他救的,你瞎担心什么?”又打量元吉,“你是不是老了?糊涂了?”   元吉瞪眼,姜名拉住李敏解释:“不是怕他害小姐,是怕他觊觎小姐。”   李敏更不解:“小姐这么美这么有权势,觊觎她不是很正常?难道有人不觊觎小姐吗?”打量姜名,“你年轻几岁也一样糊涂。”   姜名呸了声:“万一小姐对他动心了呢!”   李敏瞪眼,看看他,又回头看高台,高台上武鸦儿正迈过最后一个台阶,李明楼双手持伞看着他笑,武鸦儿伸手接过黑伞......   “小姐喜欢他.....”李敏道,收回视线看姜名,“小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喜欢一个人又怎么样?”   元吉和姜名被问的愣了下,好像,是啊......   “但武鸦儿这个人.....”姜名皱眉,想要说点什么又好像没什么好说的。   武鸦儿这个人太凶?但小姐喜欢的话,再难办的事不也要想办法办到吗?   武鸦儿出身....出身更不是问题啊,就如同小姐喜欢的那些廉价的东西,只要小姐喜欢,那就是世间的珍宝。   李敏叉腰:“你们真是闲着没事做!一天天的就盯着这个呢!屁大点的事就要使唤我。”   元吉和姜名被他喊的回过神:“屁大点的事?小姐差点死了!”   李敏声音降低,双手也放下来:“这不是没死嘛.....”   元吉瞪了他一眼:“那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小公子?”   李明楼醒来后喊要见李敏,他们便只让人找李敏,这件事还没有给麟州的李明玉说。   “当然要告诉。”李敏侧着身子从他们两人中间滑过去,“我亲自去跟公子说吧。”   姜名和元吉一起伸手,勉强抓住了李敏的衣角。   “小姐没开口之前,你哪里都别想去。”   高台下三人纠缠些许热闹,高台上两人安静而立,相视一笑。   “这里你来过吗?”李明楼讲给武鸦儿,“我这个叔叔年轻时候来过,在这里看过贵妃跳舞,美如仙境。”   武鸦儿环视四周:“我来过,我也亲眼看到贵妃....从这里跳下去自尽死了。”   贴在高台侧面台阶一角的方二听到这句话,木然的思绪些许波动,看着台下荒凉但也雄伟的风景,想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煞风景呢?   人说美景,你说死人。   他向上移动探身去看,见黑伞下李明楼露出惊讶的神情。   “是这样吗?竟然是在这里吗?当时是怎么回事?”   听到小姐一叠声的询问,方二又滑回去,好吧,小姐喜欢就好。   .......   .......   李敏虽然没能去亲自告诉李明玉这里的事,但李敏被李明楼突然叫走,李明玉还是知道的,毕竟李敏的行踪还是会报给他。   “姐姐一定是有事。”李明玉给豆娘说,“要不然不会突然想到敏叔叔,桂花娘说过,有了谁都解决不了的事的时候,才找敏叔叔。”   豆娘点点头:“不过既然找了敏叔叔,小姐那边的事一定就能解决,公子不要着急,也不要难过,公子有公子能做的事,小姐该找谁就找谁,这叫人尽其用!”   李明玉笑了,敲窜高了一头但还是一脸婴儿肥的小丫头的头:“这叫各尽所能。”   豆娘恭维:“公子现在是能上朝的大人物,说话就是有水平。”   李明玉将桌上的一叠文书扔给她:“公子厉害,当丫头的也要厉害,把这些事都去给他们交代清楚。”   豆娘挺直小腰板抱紧文书转身噔噔出去了,不多时又噔噔回来了,手里举着一封信。   “公子。”她神情担忧又凝重,“桂花娘终于写信来了,她终于忍受不了那个韩旭了吧。” 第八十九章 谁能当家做主     李明玉来麟州,桂花留在山南道,对外的理由是照看李氏家人,实际则是看着韩旭,以及握着山南道的决策大权。   豆娘很同情桂花娘,每日面对韩旭多可怜啊,韩旭可没有公子可爱。   桂花娘一定是忍不住写信要来找公子了。   李明玉也有些惊讶,桂花娘都遇到问题需要写信了,肯定是不好办的事,忙接过信打开,看了松口气。   “不是因为韩旭。”他对豆娘解释,“是问让谁去剑南道。”   李奉耀被韩旭找个借口抓起来了,经过李明玉的自责求情放出来,但韩旭不允许他再去剑南道。   现在剑南道就没有李家的长辈坐镇了,虽然官府运转正常,但家里没人总是不放心,这是李家人的说法。   所以需要再派个家里人去剑南道。   现在家里有三个人要去,李奉常,李奉景,以及从太原府项家回来的李明琪。   “各有各的理由,相争不下。”李明玉给豆娘念信,“桂花娘问我想要谁去。”   豆娘松口气又没兴趣:“谁去都一样嘛。”   李明玉抚掌道:“豆娘说的对啊。”   豆娘嘿嘿一笑拍案:“那就按我说的办!”   不过桂花娘竟然没有写信抱怨韩旭吗?竟然还能忍受他,真是让人好奇又惊讶。   ......   ......   山南道如今三道合一,道衙在原来的山南西道,韩旭坐镇,其他两道为军营,由剑南道的兵将征丁练兵。   官府民生兵事运转顺畅,世道虽然乱民心安稳。   韩旭日夜忙碌,面前堆积的各种事务文书始终不见减少,他虽然坐在山南道,但要打理的还有剑南道,宣武道的事务,现在又接到了两封信,涉及的地方和事务更多了......   但韩旭此时此刻却没有埋首案牍,室内也没有官员们来往奔忙,厅内只坐着一个李奉常。   “有韩大人在这里,我的家人无忧。”他和气的说道,“所以我也能安心的去剑南道。”   说到这里叹口气。   “三弟不争气,我这个当二哥的也有错,大哥不在了,我管不住他们,他们做出的事真是不像样子。”   韩旭虽然没听进心里,但手里的笔不得不停下,道:“李二老爷说错了,我在山南道,跟二老爷在山南道不同,我是朝廷命官,毕竟不是你们家人,我怎能让你的母亲妻子儿女们无忧呢?”   这话说的不客气,李奉常也谈不下去了,起身道:“韩大人如此忙,我们也不在这里打扰韩大人了,我带着我的家人回剑南道家里去。”   说罢甩袖走了。   他是李家的人,他们李氏回剑南道谁能拦着?这个韩旭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李奉常气势高傲的走了,韩旭不急不恼不以为意,拿着笔刚低下头,又有人进来了,还没抬头看到人,先有一盆水仙花摆在了案头。   “韩大人,您看看我这花儿养的如何?”李奉景含笑问道。   看到水仙花,韩旭的脸色柔和了很多,认真端详,还伸手轻抚水仙花,点头道:“养的不错。”   李奉景欣慰笑道:“都说韩大人最懂水仙花,得韩大人一言我就安心了。”   韩旭收回了手,神情也恢复如常,他没有什么特别爱好,年轻的时候喜欢水仙花,做过几篇诗赋,广为流传,但有所好也就是有缺陷,入朝为官以后,他就再不痴迷此物。   李奉景竟然打听到这个,真是用心良苦。   “韩大人,国不在何以有家,剑南道不是我们李家的。”李奉景诚恳道,“大夏早一日安稳,小家才能真正的无忧,剑南道山南道都离不开大人,奉景我才疏学浅,但愿意为韩大人分忧,剑南道那边我去了,一切听从韩大人吩咐,绝不擅自主张。”   这个态度真令人心动啊,韩旭看了眼李奉景,这个李四老爷没有李二老爷和三老爷那般飞扬跋扈高高在上,可以理解,庶子嘛。   在家里永远是没有地位的,只能攀附外力。   韩旭道:“四老爷说笑了,你既非官也非吏,我怎能驱使你?”   李奉景轻叹一声:“韩大人,你不驱使我,就要被人驱使了。”   他没有再多言,适可而止进退有度,抬手一礼告辞。   韩旭唤住他:“四老爷把花带走,我公务繁忙,没有时间侍弄花草。”   这花很贵重的,不要就算了,李奉景抱起花儿施然而去。   不管是讲道理还是不讲道理,目的都是一样的,韩旭低头拿起笔,但门外又有蹬蹬脚步声,这次进来的不是老爷,而是一个丫头。   丫头进来整理了下衣衫,笑盈盈对韩旭施礼,声音轻甜:“韩大人,大小姐有请。”   韩旭看都不看这小丫头一眼:“大小姐有什么公务要请本官?”   念儿声音更加甜甜道:“当然是剑南道的事,韩大人,公子不在,我们小姐只能跟您商议呢。”   韩旭抬起头看着丫头:“公子只是不在这里,公务的事,大小姐给公子写信说好,公子会吩咐本官。”   念儿诚恳道:“大小姐说,她不懂公务,怕干扰了公子做事,所以才想先请教大人,请大人教导。”   韩旭道:“既然不懂公务,那就不要商议了,大小姐回来了就在老夫人面前安心尽孝吧。”   念儿跺脚,满面委屈:“大人,您怎么这样狠心?我们大小姐父母皆不在了,姐弟二人都视大人为长辈,大小姐惦记家里,大人怎能不帮她?那我们大小姐只能自己回去。”   说罢转身就走。   韩旭道声且慢。   念儿忙转过身来,眼如春水盈盈看韩旭。   “你告诉大小姐,这是你们李家的家事。”韩旭道,“你们自己做出了决定,我就听命。”   念儿大喜,这意思就是说让大小姐决定,他听大小姐的!   那就好办了,念儿忘了道谢转身就走,还有,她还要给小姐一个建议,把她送给韩旭做婢女侍女小妾什么的,这样亲上加亲岂不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大好事!   “你这个傻丫头。”   念儿没有得到想象中夸赞,被李明琪用筷子敲头连连。   “你去韩大人那里只带了眼睛不带脑子吗?”   “我在韩大人跟前是大小姐,在家里是什么?”   “他们谁肯听我的!”   念儿抱着头连连哎呦认错,正闹着,婢女阿月匆匆跑进来:“大小姐,二老爷叫了车马让明海公子去剑南道先看看,然后大家再一起回剑南道去。”   李明琪将筷子扔在桌上:“我这个二伯父,还真是.....”   韩旭不管,她得管啊!带着这些人都回剑南道的话,她还是不能当大小姐!   “我去拦住他。”   “明玉没让回去,谁也别乱走,添乱呢!”   念儿抓起斗篷追出去,给李明琪披在身上:“对对,大小姐,家里还是要你说了算。”   ......   .......   李家的内宅家事谁说了算,韩旭不在意,那边闹的再厉害他也不管不问,但当李奉常,李奉景,以及李明琪觉得各自行动偷偷走,都动用兵马当护送的时候,他一句话说了算。   “剑南道兵马不是李家的私兵,护送回家也不是不可以,但只可以提供一支兵马。”   这一支兵马只能一人用,谁也不想让对方用,李家的内宅再次争执不休,不是老爷们来,就是丫头婢女下人们奔走韩旭这里。   几个下人相撞,还在韩旭这里吵了起来,韩旭伸手按按头,再抬头看到门口站了一个妇人。   “桂娘子来了。”他正襟危坐,肃重神情,“你们都下去吧。”   争执的下人们倒也不敢惹恼韩旭,对他施礼不情不愿的下去了,谁也没有多看这个相貌平平的中年仆妇.....   明玉公子的奶妈,公子年纪大了,不用吃奶了,奶妈也没用了,去麟州都不带了。   看着这些人退出去,桂花迈进来,道:“大人还没做决定让谁去吗?”   韩旭看着这妇人,木然道:“桂娘子说笑了,谁去是由你决定的。”   李家老爷下人一群蠢人,谁能真正的做主,应该找的是谁,都没有搞清楚。 第九十章 韩旭的选择     韩旭知道自己并没有掌控剑南道,但李明玉在的时候,并不明显。   李明玉这个小孩子真真假假,明面上对他当师当长辈相待很恭敬,就算有什么不同意他的,会说自己不懂,让大人跟将官文吏们商议一下,然后由那些将官文吏气势汹汹的反驳他......事后李明玉还会安慰他,说等时机成熟了,再按照大人说的做。   现在李明玉走了,留下一个仆妇,其赤裸裸的态度让韩旭明白不仅自己没有掌控剑南道,自己反而是被剑南道掌控的。   他下达的每一项命令,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要被这个妇人审看,她同意了才会传达下去,她不同意....她就直接给他扔回来。   这些其实也没什么,韩旭都能忍受,毕竟剑南道也离不开他,只要做的事不损害剑南道的利益,对他还是言听计从。   难忍受的是这个妇人总是守着他。   “桂娘子,这些文书处置完了,我会让人送去给你。”韩旭冷淡道,“你不用特意来这里等着。”   桂花懒得看他一眼,站在桌案一旁:“有些事看到和听到是不一样的,我还是在大人这里吧,该看的看,该听的听。”   她说着话,门外有三三两两山南道的官员结伴陆续走来,   韩旭不会在人前跟一个女人争执,跟女人争执的亏他吃了不少,女人不用说话,只要一哭,你说的再有理也成了没理了,还会被人补出一堆闲话。   桂花也没有再说话,她本就很少说话,在韩旭桌案旁坐下。   看到韩旭身边坐着的妇人,官员们没有什么惊讶,这妇人是李明玉的仆妇,在官衙里行动自如,有一席之地,可能是为了方便把这里的事转述给李明玉吧。   他们商议事情的时候,这妇人也从来不说话,就好像不存在,他们已经习惯了,将几件事说来,韩旭询问,诸人回答,一起商议。   韩旭最后道:“写个章程报上来。”   诸人应声是,便可以告退了,他们退出门外,与来时的肃重不同,带着忙完一件事务的闲适低声说笑,还有人回头看殿内......   “....李小都督是把奶妈送给韩大人了吗?”   “....要送也要送个年轻美貌婢女吧。”   “.....年轻美貌的婢女可没有人奶妈在小都督跟前有地位。”   “哈哈哈,你这意思是奶妈主动要留下来陪大人的?”   “要不然呢?哪个女人不想陪在韩大人身边呢?”   他们走远了,韩旭似乎能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面色很不好看。   “桂娘子,你到底想怎样?”他道,“我韩旭行事光明磊落,你要的一切文书事务我都给你看,你不用这样防备的守着我。”   桂花看他一眼:“韩大人,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是在看你,我是在听大家说这些事务。”   借口,韩旭冷冷一笑:“这有什么区别?每一个章程上大家怎么说的我都写了。”   桂花双手在身前用力的攥了攥,道:“韩大人,我以前在剑南道,就算是给人回礼,也不只看礼单名帖,剑南道二十六州五军十八寨的使者来人,我也都亲自看,亲自见,亲耳听他们说话,韩大人,看字面和看真实的人是不一样的。”   韩旭道:“道衙之事和内宅一样吗?”   桂花皱眉:“不是有句话说治大国如做饭吗?”   韩旭没忍住笑出声:“那叫治大国,若烹小鲜。”   “反正都是做饭。”桂花道。   韩旭还是想笑,但又忍住,这女人是故意逗他笑的,不能如她所愿。   “桂娘子你想太多了。”韩旭道,“如今的事务没有那么复杂。”   桂花也不想跟他多说:“我奉公子之命做事,我就是这样做事的方式。”   总之是要赖在他身边,韩旭恼火又无奈,翻出桌上一封信,换个了方式:“你跟大家熟悉一下也好,等我离开了,这里就交给你了。”   韩旭要去麟州的事已经明明暗暗的散开了。   陛下要回京,担心麟州军民不安,所以要找一个可倚重的人来守麟州。   虽然陛下没有昭告天下这个人是谁,但崔征给韩旭写了信。   这个时候写信还能是什么。   别人不知道信的内容,桂花当然知道,这封信她亲眼看过了。   她道:“不管大人去哪里,我们公子是肯定不会回来的,剑南道山南道,大人不能不管。”   她说的是事实,皇帝不管去哪里都要带着李明玉,是不会,至少在天下大定之前不会放李明玉离开。   韩旭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女人,她不像别的女人那样面对他总是傻笑,更不会关切问候,但她这样不笑不问,更显得一副高高在上,你怎么都逃不出我手心的倨傲和得意。   李明玉不能回来,剑南道和山南道自然还要归他,那这个女人还会跟着他,不管他是去麟州还是.....   韩旭伸手按了按胸口,冬日厚袍鼓鼓囊囊,里面藏着不止一封信,还有头发缠着的一个香囊.....   “不用都督回来。”他说道,“我只需要带着剑南道的兵马。”   涉及到剑南道的兵马,桂花立刻警惕:“麟州那边会留有驻兵,不需要大人带兵马去。”   韩旭看她淡然一笑:“我不去麟州。”   桂花皱眉:“那你去哪里?”   韩旭道:“我去河南道。”   桂花几分不屑:“大人怎么去河南道?河南道节度使邀请你了吗?”   韩旭道:“是楚国夫人邀请我。”   他说完这句话,满意的看到桂花的倨傲不屑嗤鼻都消散了。   她的神情有些惊讶有些不安:“楚国夫人....邀请你?楚国夫人为什么邀请你去河南道?”   韩旭神情坦然又倨傲:“此乃军事机密,不能告诉你。”   ......   ......   不知道是因为军事机密还是因为楚国夫人四字,桂花没有追问起身走了,急着去告诉李明玉了吧。   告诉李明玉又怎样,李明玉又能奈楚国夫人何?就连皇帝也不能.....   韩旭手摩挲着胸口,想着最新得到的消息,中里说京城那边楚国夫人没有动身的迹象,不仅如此,还有消息说楚国夫人病了,病的还很重。   麟州来的两个大人现在在京城主持大局,气氛很紧张,说京城不安稳,现在陛下还不能回京城。   当然,对于这些消息,韩旭并不相信,楚国夫人才不会病了,看看她写的这些令人耳红心跳的信吧!   这女人是装的。   正如崔征信上说的,楚国夫人怕是不愿意去麟州。   没有好处那个女人怎么肯去。   这不,立刻就来跟他要好处了,说为了陛下好让他为她做事,然后就会拿着这个功劳去跟陛下和朝廷要更大的好处......   有人走进来问:“大人,你真要去河南道?”   韩旭抬头看到中里带着一身的风霜寒意,显然是刚奔波回来。   中里指了指外边:“我方才听到桂娘子在唤人来,说要给李都督送信,我就顺便偷听了下。”   中里就是他的眼和耳朵,韩旭点点头:“我觉得可以去。”   当然,他不是为了躲避这个奶妈,当然,更不是为了楚国夫人的情意。   是这件事对朝廷有利。   “你这次去河南道,看到的状况如何?”他问。   十几天前接到楚国夫人的信之后,他就让中里去一趟河南道打探,一件事能不能做,他当然不会听楚国夫人的撒泼打滚,他有自己的判断。   中里道:“跟咱们当初经过的时候不一样了。”   当初韩旭在宣武道被救后,按照既定的目的启程去剑南道,途中经过河南道,还被一座城池的守兵拒之门外,而且当地匪贼横行,官府兵马皆不闻不问,还是他强行要求官府去剿匪。   “现在,河南道境内的城池畅通无阻。”中里道,“我在几个城池特意穿了兵服,也没有守兵询查阻拦。”   韩旭的眉头拧起来,卫军能畅通无阻,那叛军奸细岂不是也可以?   河南道是陛下回京,以及京城围护的重要地方.....   中里哦了声想到什么:“还有一件事,我在河南道发现一支兵马,他们好像隶属剑南道卫军,但却躲躲闪闪不敢提及身份。”   有这种事?与剑南道有关系,但又畏惧剑南道?那他可以收用啊,韩旭好奇问:“是什么来历?” 第九十一章 麟州的决定     出了正月,麟州就下了第一场春雨。   春雨依旧没有带来喜悦,只让麟州变的更加泥泞寒冷嘈杂。   这几个月的时间,麟州里外的居无定所的人更多了,很多人为了跟上皇帝回京的队伍拖家带口赶来麟州。   对大多数人来说,路途那么远,越紧跟皇帝,越能安全。   但很多人现在在麟州的日子变得不安全,人多了,打架偷抢增多,秩序更混乱,贫民乞丐流民难熬冬天,城里城外的死尸也越来越多。   “粥棚少了很多?”崔征的脸色和脚步一样沉重,“怎么回事?这种时候青黄不接,正是需要大量施粥的。”   身边的官员轻叹一口气:“因为很多富户准备离开,开始囤积物资,就不肯再施粥了。”   崔征停下脚,冷笑道:“去告诉他们,想要离开,还不多做些事协助朝廷!”   另一边的官员应声是,又小声道:“倒也不是不尽力,有几家人恨不得散尽家财助陛下回京,只是担心回京后子孙无以谋生.....”   崔征明白他的意思,道:“他们为大夏散尽了家财,大夏难道还会让他们的子孙饿死吗?”   那官员便笑着应声是:“有相爷这句话他们就安心了,那,下官去看看有什么空闲无关紧要的位子让他们做些事,帮了朝廷,自己也有个奔头。”   崔征嗯了声没有再多说,那官员也心领神会不再多问退了下去。   崔征迈进室内,一番忙碌后,大多数官员散去,只留下几个亲信。   “相爷,这些世家富户是趁机要挟!”一个亲信愤愤道,“施粥说是他们出粮,但他们哄抬粮价从中牟利多少心里不清楚吗?我们为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不是因为他们施粥养民,现在倒成了他们的功劳,来要挟我们!”   屋子里的其他人纷纷赞同。   崔征敲敲桌子:“我当然知道他们是在要挟,但现在我们有别的选择吗?”   “陛下要回京,后宫多少人,侍从多少人,兵马多少,吃,喝,马匹,车,需求耗费有多少?”   “谁出?朝廷出吗?陛下出吗?”   朝廷有钱吗?陛下有钱吗?   如今天下大乱,卫道四分五裂,没有税赋可收,国库也远在京城,鲁王宫的库房里能养活皇帝一家就不错了,更何况大多数也被皇帝送出来养兵养马抚民,皇帝和后妃们一日两餐,哪里还有多余的钱。   崔征环视诸人。   “你们出吗?”   诸人顿时眼神四散,有人苦笑:“大家也都是抛家舍业来的,吃住都靠着陛下照应,捐出全部身家来,也没多少。”   当初的确是抛家舍业来的,但正因为抛舍了曾经的家业,这三四年在麟州,他们更拼命的积攒家业,做生意的做生意,收贿赂的收贿赂......   但又能怎样?大夏已经乱了,朝廷不能再乱了,崔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天下太平再说其他吧。   有小吏进来,拿着几张帖子,要对崔征贴耳说话,被崔征皱眉喝止:“有什么话不可对人言!”   小吏讪讪道:“这是几家送给相爷的行路礼。”   送礼的名目一向很多,最近麟州最流行的当然是回京的各种需要,行路啊,搬家啊,辞别啊等等。   崔征作为宰相当然也有很多人送礼。   听到小吏的话,崔征坦然嗯了声:“收起来吧。”在室内诸人想装作听不见看不到的时候,又道:“给筹备司送去。”   筹备司顾名思义是筹备回京的部门,由文官武将共同担任的,皇帝还让五皇子来亲自督监。   听到崔征这一句话,室内诸人顿时有无数的话说“相爷真是用心良苦”“相爷机敏啊”乱纷纷一片。   该暗示的已经暗示到了,这些人也不会再装瞎,多多少少都会捐出一些钱财来,崔征摆手没兴趣听他们恭维,问:“京城那边的消息怎么样?”   官员们肃容说正事“相爷,京城的消息不妙啊。”   崔征伸手按了按头,自从项云一众人离开麟州往京城去后,一路上都没好消息传来,先是遇到了刺客,导致了吴大人失去一条胳膊,项云旧伤复发不得不半途休养。   但好歹行程继续,两位大人在兵马的护送下到达了京城。   他问:“怎么,到了京城还有什么不妙的消息?”   一个官员压低声道:“是京城的情况不妙。”   ......   ......   “楚国夫人出事了?”   皇帝搓了搓手,从炭盆前移开,不知道是不是阴寒的雨让他的脸色很不好。   “吴大人郑大人是这样说的?真的假的?”   崔征道:“我觉得是假的,因为他们两个至今连楚国夫人的面都没见到。”   皇帝哦了声,有些失望有些不安有些焦虑:“楚国夫人在骗人?她不想来麟州?”   崔征对这个倒是无所谓:“楚国夫人肯定不愿意来,至少不会轻易就来,她愿不愿意也无关紧要。”   好说好劝有敬酒的韩旭,罚酒则有项云。   “项云早有先见之明,所以才没有跟随吴郑两位大人直接进京。”崔征道,“想一想吧,如果他也跟着进京.....”   又受了伤,直接就被楚国夫人以养伤的名义关起来了,项云就算有圣旨在手,做事也不会方便。   皇帝松口气,又叹气:“楚国夫人是不相信朕啊,就算让她来麟州,朕也不会亏待她啊。”   崔征翻看着信件没理会皇帝的忧伤。   “武鸦儿也在京城。”他说道,又冷笑,“千召万唤不理,说什么北地离不开人,钉死不动,现在竟然在京城能住这么久。”   皇帝叹气道:“人家是夫妻,夫妻总是想见见的。”   崔征对皇帝的哀怨视若无睹,没安慰也没嘲讽,皱眉道:“不过这也恰好能说明,京城的确有问题。”   皇帝忙问什么问题。   “楚国夫人不想来麟州是真的,京城混乱也是真的。”崔征道,将手里的一叠信件公文递给皇帝,“郑吴两位大人在京城仔细看到官府是什么样,民间秩序是什么样,世家大族如何,所见所闻都写的清清楚楚,用他们的话来说混乱不堪很危险啊。”   皇帝哦了声捏着信没看,只关心一个问题:“是京城官民秩序混乱,还是应对叛军危险吗?”   崔征皱眉道:“陛下,秩序混乱比外边的叛军更危险,这京城被安康山占据几年,不知道安插了多少余孽。”   他指了指信。   “你看看吴郑两位大人写的,皇宫里都动不动闹鬼呢,人心惶惶。这闹鬼自然是叛军余孽作祟。”   皇宫就涉及到自身了,皇帝忙低头看信,看的更加唉声叹气这可如何是好。   “吴郑两位大人正在理顺京城秩序。”崔征道,“当然更重要的是催促武鸦儿率军诛杀安康山,武鸦儿和楚国夫人的意思分明是想等着陛下到来,用我们的兵马来达成这件事,这样既不用离开京城,功劳也成他们的了。”   “功劳功劳,每个人都要功劳,又不肯出力。”皇帝忍不住恼火:“那要理顺多久啊?我们就一直等着吗?”   京城明明收复了,却不能回去,每个人都在考虑自己,就没人考虑他这个皇帝!   崔征道:“当然不,我们可以同时往京城去。”   皇帝惊讶:“怎么去?不是说不安稳吗?”   崔征走到舆图前,伸手划了一道线。   “我们可以先行路,行路不一定一口气要走到京城,我们可以先走到....”他在舆图上一个位置点了点,“河南道。”   河南道是个好地方,东南西北都有卫军守护,虽然现在西北的太原府被安康山盘踞,但紧邻的淮南道江南道山南道都有雄厚的兵马。   皇帝贴近舆图看:“相爷是说,我们先去河南道?那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既然已经出发了,不应该是一口气到京城吗?   “原本是多此一举,但现在不是京城不安稳吗?我们就慢慢走,到河南道落脚的话,路途也要轻松,对一共赶路的民众们来说也有利。”崔征道,“而且我们启程出发了,武鸦儿夫妇也没有借口再留在京城了,项云可以出面了,京城的民心也安稳了,吴郑两位大人做事也就更顺畅了。”   皇帝抚掌:“这是一举三得的事啊,相爷怎么先前不说?”   先前说的话,他现在就已经在河南道了。   “如今天下不太平,什么都要亲自看了才行。”崔征道,“就是这河南道也不能轻易就去。”   皇帝的手掌落回膝头,白说了啊......   “为了陛下的安危,请陛下先下诏命韩旭替陛下勘察河南道。”崔征道,“等河南道万无一失,韩旭再来麟州,陛下就可以去往河南道,然后等待入京。”   韩旭啊,皇帝松口气,脸上浮现笑意:“韩旭做事,朕还是很放心的。”   崔征便再次让皇帝放心,将一封文书呈上:“这个方案就是韩旭提出的,请陛下过目。”   原来如此啊,皇帝更加开心了,原来不是崔征的想法啊,就说嘛,崔征除了让他去冒险,就是让他等。   还是这位韩旭更有见地。   皇帝仔仔细细将公文看完,神情向往:“朕,期待见到韩旭韩大人这一天啊。”   ......   ......   顶着二月的如刀的寒风,韩旭驶入一座小城,如中里所说,入城没有任何守兵查问,只要给入城费。   小城里市集倒是热闹,客栈里住了不少客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热闹。   这个地方真是不错。   韩旭很满意点点头,在陌生小厮的引路下没有丝毫畏惧的只带着中里一人进了最偏僻的一间房。   刚进去房门就被拉上。   韩旭神情不变,淡然的伸手解斗篷,有人从斜刺里冲出来,中里抬手将此人拦住。   韩旭看着眼前这个浓眉大眼挂着两个酒窝的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小将,将斗篷解下拿在手里:“小齐将军,我们又见面了,中里,休得无礼。”   中里收回手臂,那年轻人没有再扑过来,吸吸鼻子眼泪闪闪,后退一步单膝跪地。   “韩大人。”他抬手抹泪,“自当年一别,我对大人日思夜想,终于再见到您了。” 第九十二章 随手一选     韩旭还记得这个年轻人,成元四年他从宣武道脱险,又从淮南道楚国夫人手中脱困,途经河南道唐城,唐城官将尸位素餐由匪贼横行,在他的质问下,才不情不愿的剿匪。   虽然唐城的官将不像话,但随同他去剿匪的兵马小将倒是很英勇。   这个小将自称小齐,其他的并没有多说。   直到这次中里来河南道境内探查,偶然遇上他,质问他丢卫军的脸,这小将又羞又怒才表明了身份。   他本是剑南道卫军一员,因犯错流落河南道苟且偷生,哪里敢多说多做。   韩旭问:“小齐将军,你当年犯了什么错?”   单膝跪地的年轻人抬起头,大眼睛看着韩旭:“韩大人,叫我小齐就好,罪丁哪里刚称将军,成元三年,大都督嫁女到太原府,我是负责护送嫁妆的,那时候宣武道窦县都闹了兵乱,我们走到河南道的时候,被山贼劫走了嫁妆,论军法是要斩杀的。”   韩旭失笑:“丢了嫁妆,又不是丢了军资,论什么军法!”   小将忙争辩:“大人,剑南道军法就是这样,我们大都督赏罚分明,这的确是小齐我的错。”   还是个认家的忠将,韩旭没有再指责剑南道,当年的李大都督的确令兵马信服。   “承蒙大小姐仁慈,允许我待罪寻找嫁妆。”小将接着道,小犬一样的头垂下,“只是我无用,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剑南道不能回,苟且偷生在河南道。”   来之前韩旭已经打听过了,当初的确有这么一件小事,可见那时候已经初见乱世端倪,可惜无人察觉。   这剑南道,这李大小姐,只顾着罚追嫁妆。   韩旭重重的吐口气,不再追忆过往,问:“你找我想怎样?”   小将抬起头:“我想能立功重归剑南道。”   韩旭居高临下打量他:“乱世这么久了,你还没立功,现在是不是晚了?”   小将向前跪行两步喊声大人:“不是小的惧死,如果上官有令让我守城杀敌,能死在与敌对战中,我刀山火海不惧,但如果死在违抗上官命令中,那就太窝囊了。”   这话听起来倒是没错.....   韩旭心想,念头刚转过,这小将已经抱住他的腿,哭的冒鼻涕泡。   “自当初见过大人风姿,小的知道大人虽是个文官,但却比武将还要英勇,跟在大人麾下,小的才有机会建功立业。”   韩旭伸手扒拉他,但挣不开,只得喊中里。   中里上前将这小将扯开:“好好跟大人说话,哭哭啼啼的什么样子!”   小将没再扑过来,跪在一边抽抽搭搭。   韩旭在室内踱了两步,道:“你的意思是只要我英勇,你就英勇?那我让你去拿下眼前这座城.....”   他的话没说完,这小将袖子一擦脸,抬脚按着刀就向外冲.....   “我这就去杀了这座城的守将,清了官衙,请大人上座。”   韩旭嗨了声,中里再次伸手将这小将揪住按在地上:“听大人说话!”   小将哦了声,满眼期盼的看着韩旭。   韩旭道:“我不是让你杀人清洗城池的。”   他拿出一张诏书。   “陛下回京要在河南道落脚,我奉皇命来督查收整河南道,以保证陛下安危。”   “你要做的就是为我先锋,听我所指。”   小将大喜,整张脸闪闪亮,再次单膝跪下,双手抱拳高声应诺:“末将原为大人驱使!末将原为大人锋刀!”   韩旭点点头,脸上终于露出笑意:“起来吧。”   小将一跃而起,围着韩旭转“大人,您请坐。”“大人,您喝茶。”“大人,您饿不饿...”   韩旭制止在眼前转的令人眼花的小将,问:“先说正事,你对河南道很熟悉吧?”   小将挺直胸脯:“不瞒大人说,这几年我把河南道已经跑遍了,城池乡镇驻兵都知道的清清楚楚,这就去给大人画出来....。”   他说着又要跑,韩旭唤住他:“这个暂且也不急,你慢慢画,我们先选一个落脚点,你说哪里合适?”   小将毫不迟疑道:“当然是宋州,位置在河南道腹地,安全又富庶。”   ......   ......   淅淅沥沥的春雨撒在宋州境内,虽然影响了行路,但倒也没有乱糟糟。   农田里忙春种的人很多,所以过城门的牲口多了起来。   “牛也要交钱?”一个被拦住的农户瞪眼惊讶,“牛又不是人。”   守城的小兵懒洋洋抱着胳膊:“牛能养活人,你们不能瞧不起它。”   这是瞧不起的事吗?农户要争辩,但被身后的人催促安抚“别吵了,惹恼了他们有什么好处。”“是啊,杀了你们也没处伸冤。”“几个钱而已,给他吧。”   农户愤愤的多拿出一个钱扔在城门的箱子里:“要是叛军来了,你们也别忘了要钱。”   那小兵对这反讽不怒而笑:“要是叛军来了,我就替叛军收钱了,到时候我还收你的钱,不收你的命,你更要谢谢我了。”   农户张口结舌无话可说,被其他人推着劝着“走吧走吧”“他说的也没错。”“这世道能活着就不错了。”只能牵着牛憋着气走了。   是啊这世道能活着就不错了,还指望什么?   “不过,你们听说了没有?外边来了朝廷的兵马。”   离开城门,有路人低声传达新的消息。   “好像要接管宋州。”   这话让听到民众很惊讶,又纷纷不信“朝廷的兵马守着麟州还不够呢。”“怎么会来我们这里?”“过兵而已,我们这里不是经常过嘛,什么振武军,楚国夫人,剑南道,淮南道,前一段朝廷兵马....”“叛军也照样过....”   反正他们这里有城池有兵马也都是摆设,谁都来去自如。   还好叛军卫军都忙着打仗,顾不上抢占他们这无关紧要的地方。   这个路人的新消息被大家嘲讽不信了。   “这次不一样。”路人急切的要证明自己,“这次来的朝廷大人,还有圣旨呢。”   民众们就更笑了:“你还能看到圣旨啊?圣旨什么样?”   路人当然不可能亲眼看到,被问的无法回答。   但有些人是真的亲眼看到了。   “真是圣旨?”未了惊讶的站起来问。   武七老爷示意他坐下:“我也没见过,所以让人誊抄了一个。”   他喊身后的子侄,子侄便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卷轴。   未了先笑道:“七老爷连圣旨都能誊抄出来啊。”   就是让这太监看看他们武氏的威风,武七老爷淡然的笑了笑:“我们商武占了宋州半座城呢,官府给面子。”   不仅占了半座城,武氏的子孙也占据了不少宋州官府的职位,再加上联姻,在这宋州盘根错节。   未了打开誊抄的圣旨看,先看头,再看尾,仔细辨认玉玺花纹。   “没错,就是圣旨。”他确认道,手指拂过其上印玺图画,带着几分追忆,“那时候在宫里,陛下不管朝事,托付崔征,但来往文书圣旨都是通过全海,我们这些内侍也都见惯了。”   他其实只见过一次,圣旨让昭王去封地。   他日日念着昭王,但念的是昭王死的那一刻,而其他有关昭王的一切都被他封存。   想到遥远的过往,未了的脸色几分怅然忧伤。   这些内侍们最追忆过往了,武七老爷对他的反应了然,点头道:“那看来这位韩大人不是骗子。”   未了这才看内容,嗯了声:“韩旭嘛,在朝中一直很有名,不过都是花名,现在在这乱世倒是受了重用了。”   他嘀嘀咕咕嘲讽,看了圣旨的内容。   “原来是陛下要从这里经过啊。”   一个武家子侄忍不住欢喜道:“这真是太好了,皇帝住在宋州,就相当于住在我们武家了。”   他们就能跟皇帝攀上关系了。   这真是瞌睡了老天爷送枕头,他们武氏心想事成。   武七老爷眉宇间也几分轻松,道:“阿余,你也不用跋涉去麟州了,在这里等候陛下。”   未了摇头:“不可不可,鲁王,陛下从小就多疑,我如果在这里重回宫廷,那我就帮不上你们的忙了,我说的有关你们和武鸦儿的话,他都不会信。”   这样吗?武七老爷与诸人对视一眼。   “好。”他点头,“那就祝阿余一路顺风。”   未了对他施礼:“有武氏一族劲风相扶,我此一去怎能不上青云?”   武七老爷握住他的手,道:“你我同上青云。”   两人相视大笑。 第九十三章 欲走还留     未了坐在自己的房间了,从衣袖里也抽出一张誊抄的圣旨。   相比于武七老爷,他要更早半日拿到。   武七老爷能拿到圣旨内容,是依靠世家大族身份,而他能拿到则只需要花点钱。   这个宋州已经是个漏风的空架子。   他将誊抄的圣旨扔进火盆里烧掉,想着送圣旨来的人,韩旭,虽然有些意外,但也不意外。   楚国夫人给他来信说了,会让人把宋州围起来,不会让武氏的人有半点动作。   没想到说动的竟然是韩旭,这很好,接下来再有什么动作,也不会有人怀疑到楚国夫人和武都督身上。   让他意外的是为韩旭领兵的人,竟然是个河南道的小将,不知道韩旭能不能把控住,可不可靠.....   他出神的时候,有人像鱼一样滑进来。   这是一个年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打扮像个大爷,形容却有些单薄。   “余先生,我打听了一个大消息。”他低声道,“那个朝廷韩大人带的不是河南道兵马,那些兵马也不是河南道节度使派的,那个小将,是剑南道的人。”   未了惊讶:“我知道韩大人掌管剑南道,但这个小将领的兵千真万确是河南道兵马啊,我认得军旗的。”   那人摆手,神情有些得意:“不是,不是,这个人虽然的确一直在河南道领兵,但实际上是剑南道的人。”   将打听的来历告诉未了。   未了神情依旧震惊,喃喃道:“佩服。”   他佩服的是谁,这个小将吗?这个小将的确挺厉害的,能在河南道节度使跟前装孙子背弃先主,摸到更大的靠山韩旭立刻又宣称自己的是剑南道人。   来人点头:“的确是厉害。”   这乱世,只有这种不要脸的人才能活的风生水起,厉害。   未了看他一笑,道:“我是说,十九老爷厉害,不愧是武氏嫡脉。”   那人晒然:“我算什么嫡脉,我们这支如今连十房都靠不上边啦。”   未了道:“血脉聪慧又不是以房论的,都是一样的血脉嘛,我早就说过了,十九老爷你不要妄自菲薄,你只是没有机会做事,你看,你不过是进了官府做个小书吏,却打听到别人都不知道的消息。”   他伸手指了指武七老爷等人所在的方向,压低声音。   “他们都不知道呢。”   被人夸奖总是很高兴的事,武十九摸了摸头,道:“这还不是余先生你的善心,没有你给我的钱,我哪能得到书吏的职位,多少混口饭吃,混个体面生计。”   未了一拍他,笑了,道:“这说明我眼光好啊,十九爷也不要再谦虚了,我将来还要你帮忙呢。”   夸自己也是夸他了,这种夸法真是坦荡,武十九笑了,更安心,这世上无缘无故的爱才假呢,有所图才是真。   不过。   他讪讪道:“多谢余先生高看,我这个消息也没啥用,十房老爷们知道来的大人是谁,手里拿的圣旨怎么回事,就足够了。”   韩旭手下的小兵是什么人,无关紧要。   未了摇头:“错了,这个小兵是什么人至关重要,如果韩旭驱使的兵是河南道的,那么韩旭这个人就在河南道掌控中,对他无须在意,但如果韩旭带兵不受河南道掌控,那此人来势汹汹不可小瞧。”   武十九恍然受教:“原来如此啊。”   未了拍拍他肩头:“十九爷现在知道这个情况了,我走了以后,你要多加注意官府动向,关系你们武氏家族呢。”   他竟然也能跟关系家族的事扯上关系,武十九忍不住躁动,这次的机会他一定把握住,好入十房的眼,甚至在武氏族中挣一席之地。   “余先生你放心,家里的事我帮你看着,总不能让你前边做事,后边再被人坑了。”他郑重道,“我武十九虽然没钱没地位,但也讲个信誉。”   未了握了握他的手道声多谢:“不是我不相信武七老爷他们,实在是如今人心跟世道一样多变,我又是去做摸武鸦儿虎须的危险事,就劳烦你替我多留心。”   武十九这辈子都没被人有所托付,更何况还是事关重大,如果未了成功了,这件事他武十九也算是出了力,族里必须分给他一分功劳!   他用力的攥了攥未了的手:“余先生,这些话就不用说了,这是你的事,也是我们的事。”   想要什么又晃了晃手。   “余先生,得知你要走了,我和几个受过你照看的想要给你送送行。”   未了笑着摆手:“不要说照看了,我什么都没有做。”   尽管如此,酒席还是悄悄的办起来了。   “余先生,要不是你,我老婆儿子都要病死了。”一个男人拉着未了的衣袖,几杯水酒下肚脸红脖子粗的道谢。   未了喝的不多,白皙的脸上只蒙上一层浅色,道:“没有我,族里也给你们看病拿药呢,不要这么说啦。”   那男人呸了声:“族里的药铺被那几个黑心的把持,白给我们的药不是坏就是没用的,吃这个,吃一辈子都吃不好,要吃好的,就得花很多钱买。”   他说到这里擦泪。   “余先生你给的钱,才让我买到了足够的好药,老婆儿子才能痊愈。”   一个家大了总有犄角旮旯擦洗打扫不到,一族如城,就像城里有富有穷人,有门内酒肉臭,也有路边冻死骨,武氏真正财富握在城主手里,长房和其余九房构成武氏这棵大树的粗枝主干,城内的很多人都不过是其上的细枝末叶。   未了对外的身份是投靠武七老爷的旧人,乱世里来投奔武氏的人太多了,散居在城中也没人在意,未了游走其间不声不响结交了不少人。   听到这个人的道谢,在座的七八人也纷纷道谢,都是受过未了金钱相赠的。   未了笑了,制止他们,道:“你们错了,我的这些钱,也是武氏族中赠与的,你们要谢,还得谢族里。”   诸人一愣。   他们都以为是这个太监有钱呢。   为什么会有族里的钱?   那他们还怎么夸?   武十九在一旁紧紧闭着嘴,那是因为族里要他做一件大事。   当然这可不是谁都能知道的秘密,他从十房一个相熟的老爷口中听到,问未了,未了还不承认呢,后来确信他知道了,才承认让他保密。   这等大事他当然不会告诉别人,除了自己人,有好处的事当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武十九抿了口酒笑道:“余先生,你太客气了,得到族里馈赠的人很多,但拿出来给大家的可只有你一个。”   是啊是啊,诸人回过神再次乱乱的道谢夸赞敬酒。   未了一人难敌这么多人,只能接受了夸赞饮酒。   狭小的室内灯光摇曳杯酒交错不时传出低低的说笑。   ......   ......   城池在大也是家宅,主人们对家宅的风吹草动都能察觉,未了在城中游走助人,以及这些人给他的送行宴,武七老爷都知道。   “说是族里给的钱。”一个子侄道,将那晚未了酒宴上的话转述,“倒也没有说是自己的钱,为自己揽功。”   武七老爷不在意的笑了笑:“他要揽功,揽人心,都随便他,反正揽的是我们武氏的人心,再怎么揽他也不姓武啊。”   子侄撇嘴道:“他就是不信我们,总怕我们坑他。”   “太监多疑,这很正常。”武七老爷道,“随他去,我们不疑他,坦坦荡荡。”   子侄应声是,想到什么噗嗤笑了:“什么揽人心,七叔你知道私下那些人怎么说吗?说他是太监无根,留着这些钱也没用,所以才当个散财童子。”   武七老爷笑了,摇摇头,摆手:“不要对他不敬,此次的事能不能成是要靠他去皇帝跟前游走的。”   子侄应声是:“该给他的钱一分都没少。”   太监无根,爱钱,只要钱给足了,就是双方最有诚意的合作。   武七老爷抚了抚衣衫起身不再理会这些小事:“我一会儿陪二伯父去跟那位朝廷钦差大人见个面,你们看好家,这些日子不要乱走也不要胡闹。”   子侄应声是:“七叔,我们知道的。”   武七老爷向外走,想到什么又停下脚:“那个未了收揽人心,他没有到处说我们让他做的事吧?”   子侄摇头:“这个真没有,嘴还是很严的,从不在人前提这件事,就算有人猜测询问,他要么不回答,要么转开话题。”   武七老爷放心了点点头,走出内室,外间侍立的婢女们上前给他穿衣系带更换出门的靴子,外边仆从乱走备车备马列队恭送.....   未了从武七老爷的大宅后方出了门,门口一辆很简单的马车,身上只带了一个小包袱就跟来的时候一样,看起来无声无息的向外走,但实际上所过之处很多视线跟着。   马车驶出商武城没多久,就有人在后追上来。   “余先生,怎么要走了。”那人唤住,“我这仓促的也没送一送。”   未了掀起车帘,他自认过目不忘,但眼前这个人还真没什么印象,他含笑拱手:“客气了,不用送不用送。”   那人也不客气爬上车,身后跟着的一仆从举着一木盒递过来。   “余先生,我也没什么好送的。”他在车上打开木盒,拿出一套茶具,小炉子等等齐全,“我给先生烹茶,以茶代酒送行吧。”   未了没有再推辞,笑道:“这真是风雅,阿余多谢了。”   陪着那人东拉西扯喝了三口茶,未了也知道了这位老爷的称呼,才道:“老爷您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他从包袱里拿出一个钱袋.....   “别嫌少,我随身就带着这些。”   那位老爷伸手按住:“余先生,我可不是为了钱来的。”   他看了看外边,此时他们停在路边,车夫已经走开了,只有他的随从在外边听候吩咐。   “我是有件事要提醒余先生。”他压低声音道,“你去做的这件事,有一件小事必须知道。”   未了轻咳一声:“我没什么事做,我就是回家.....”   “余先生,您不用瞒着我,我已经知道了。”这位老爷低声笑眯眯道,“我虽然不是十房中人,但我妻家跟九房有姻亲,我已经打听到了。”   未了便不说话了,端起茶喝了口,是啊,他虽然什么都不说,但越不说才越引人好奇,有钱,还是族里给的钱,族里为什么给他一个外人,一个太监钱呢?   世人都有好奇心,这个家这个城也太大了,哪有不透风的墙。   而且这商武城,同宗同族枝繁叶茂交错,每个人都有自己人,自己人也都有自己人......   秘密哪里能保得住。   “您知道了就知道了。”未了道,给他斟茶,“您放心,我会做好这件事的。”   那位老爷顾不得喝茶:“我知道,我就是为了让先生做好这件事来的,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秘密啊,秘密就是这样,人人都以为自己做的秘密,但其实,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能藏住的秘密,未了将茶杯放下,他在武氏族中游走,可不是为了收揽人心,而是为了挖掘秘密。   用武氏族人自己的贪心欲望来挖掘他们自己。   人人都看到了好处,人人都想要好处,但好处只有这么多,如果自己想要,就必须让别人要不到。   未了挺直了脊背,这一刻终于等到了。   “您说什么啊?”他摆手,“你们家的事,您还是不要告诉我。”   这位老爷急了,抓住他的手。   “这件事可至关重要,你要是不知道,这件事就做不好。”他低声道,贴近未了的耳边,“当年大小姐遇山贼,其实,九房中有人早就知道,还有参与呢。” 第九十四章 欲留须走     马车咯咯吱吱向前,不知道是人下车没有放好车帘,还是车里少了人和热茶,身边总有凉意丝丝。   未了感受着这些凉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听到那人说的秘密之后,他心中只盘旋着重复着这四个字。   他一直觉得奇怪,武七老爷对武鸦儿如此痛恨非要赶尽杀绝有些匪夷所思。   毕竟武鸦儿现在真的是大夏权势熏熏的第一人,任何一个人都很愿意跟他攀扯上关系,更不用说其族人。   就算其出身来历不堪入耳,那应该做的是想办法遮掩,给他披上一件华丽的外衣。   当然,不否认有清高义节之辈,愿抱着族业拼个你死我活,但未了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世人。   想要杀死一个幼儿时期奸生子,不管是从道义还是情理上来说,都也算可以理解,换成一句话就是家人为了你好。   等多年后,幼儿长大成人,亲人再次相见后,仇恨总是能化解的。   但如果导致这个奸生子存在的是家人,那这就是不共戴天的大仇了。   无可化解,只能报仇,你死我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遭遇不幸的大小姐,来历耻辱的奸生子,原来是虎狼亲人族人的阴谋。   武七老爷等人不是以奸生子为耻,而是怕真相带来灭族之祸。   那个老爷说的并不详细,说他只是听到过这个传言,还是在二十年前,这之后再没有过这种话。   “但我觉得吧,无风不起浪,余先生你出去做事多个心眼,家里也不是人人都好,也不是谁的话都能信。”   最后那人说如果余先生信得过他,到时候可以联系他,他但凡能帮上忙的就一定帮,然后顺便说了句,他有几个子侄晚辈都在河南道当兵呢,需要军中做事帮忙的话,他也有人手。   所以,这是动了交好武鸦儿的心思了。   正如他所料有关武鸦儿的事传开后,有人要与武鸦儿结怨,自然有人就会想与武鸦儿交好,就看哪种做法为自己带来的利益大。   为了对自己有利,就必然要寻找对他人无利的事。   窥探,揣测,算计,最厉害最无刻防备的就是来自内部,来自自己人,未了又轻叹一口气,那位武大小姐不也正是这个的验证。   车帘轻晃,马车咯噔停下,未了回过神,外边的嘈杂也穿了进来。   “.....兵爷,这是商武城的车.....”   “我们每个月都统一交钱的....”   “我们不是要钱,现在不要钱,要核查。”   “核查什么?以前不查的.....我再交一次钱吧。”   “说了不要钱,不止你不要,其他人也不要,只要做个登记就好。”   伴着说话声,车帘被掀开了,两个卫兵看进来:“车中几人?年龄多大?来自何处,去往何处,所做何事?”   眼前的卫兵陌生,但气息和话语都熟悉,这是剑南道淮南道的味道啊,未了的嘴角浮现笑意,一一的答了。   卫兵在纸上做了记录,视线在车内巡查,又查看了车底,便放下帘子放行了。   未了却没有再坐在车里,从内挪出来,回头看。   宋州城的城门没有变化,城门的兵马不像先前那么懒散的站着,而是左右各有两队核查进出。   “竟然不要钱了?不知道搞什么呢。”车夫在旁边走着嘀咕,“查清楚了再多要钱吗?”   未了指给他看:“外边巡逻的兵马多了呢。”   车府哦了声不以为意:“那不是咱们宋州的兵,朝廷里不是来大人了吗?河南道兵马护送呢。”   未了再看向前方,前方也有兵马散布。   “扎营呢。”车夫还是很了解,给不出门的未了介绍,“来的兵马不少,把州城都围起来了,可严密了。”   原本只是把这里围起来,但接下来嘛,大概要把这里推平才行。   “我突然想到一些事。”未了从车上跳下来,“我们先不走了。”   ......   ......   李明楼身边正先后有人离开。   先送走的是李敏。   李明楼没有再为难李敏留在京城,他虽然和宫女们捣胭脂开开心心,但自己一个人捣胭脂应该更开心。   李敏也没有客气:“我其实也挺忙的。”   元吉看他一眼:“你忙什么?”   李敏张张口,又哼了声:“我忙什么不告诉你!”   元吉不理他。   姜名道:“敏儿啊,公子那边现在事情那么多,又是麟州又是山南道又是剑南道,宣武道也要分个心,你也做点事,帮点忙,别一天天东游西逛的。”   李敏顿时炸了毛:“当初说好的,我,你们.....哼。”   元吉姜名都知道他要说什么,你们都不在了,他再做事,这是当初李奉安对李敏的戏言,让他什么都不用做,吃喝玩乐......   但李敏话到嘴边又收住,是因为这些日子李明楼对他哭,就算大家都死了,李敏也不要死。   李敏就不再把这话轻易说出口了。   元吉姜名便也哼了声不理他,李明楼笑着对李敏招手。   “敏叔叔,我知道你在做什么。”她说道,“你来,我有个秘密悄悄只告诉你。”   李敏再次对元吉姜名哼了声,跟李明楼走到一边去,元吉姜名不以为意。   “敏叔叔。”李明楼低声道,“那个向虬髯,是受我所托。”   李敏的眼顿时瞪圆,伸手按住嘴,免得发出惊讶声。   他以为李明楼并没有什么真的秘密可说,没想到竟然......   从项云第一次遇刺,他就开始猜测是谁要杀项云,那时候从李明楼的吩咐和信件中领会到她对项云的排斥和不喜,但还是没敢猜李明楼竟然想要项云的命。   李敏打量眼前这个女孩子,拍了下李明楼的肩头:“啊呀,你可真行啊。”   不先问为什么,而是眉飞色舞的称赞,这种事也只有李敏能做的出来,李明楼嘻嘻笑,拉着李敏的胳膊,嘘嘘声:“不要让别人知道,除了向虬髯和我,现在就只有敏叔叔你知道这件事。”   李敏将手放在唇边也跟着嘘声,又特意看了眼元吉姜名,拉着李明楼转过身:“快快说说,你跟他怎么回事?”   李明楼便低声将怎么跟向虬髯认识,听到严茂死因后怎么忧愁,向虬髯便主动请缨的事简单的告诉了他。   李敏听的笑又撇嘴又摇头:“小姐你被他骗了,这小子废物一个,根本就不是什么刺客,一点都不会刺杀。”   他将向虬髯这两三次刺杀项云怎么笨怎么蠢怎么狼狈可笑描述给李明楼。   李明楼听的叹气,如果不是因为亲眼看到那一世的事,她会认为李敏有些夸张,但对于一个高手刺客来说,向虬髯在他眼里可能就是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吧。   想到那一世李敏和向虬髯,人群中看了一眼便结识,只因为这一眼的结识,向虬髯就能与李敏共赴了黄泉。   她的眉眼再次蒙上水汽。   没想到李敏和向虬髯这世再次结识了。   而且还好没有面临一心赴死的命运。   她拉着李敏的衣袖:“敏叔叔,你不要笑他,你对他好一点,他人真的很好。”   李敏嗤了声:“他人好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啊。”低头看摇着自己袖子的小姑娘,便又道,“我对他好,只是因为小姐高兴罢了。”   李明楼展颜一笑,踮脚对李敏低声道:“向虬髯可不知道我是谁哦。”   李敏更是眉开眼笑,他最喜欢这种自己知道但别人不知道的秘密了。   元吉姜名看着这边两人唧唧咯咯凑在一起。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姜名撇嘴:“肯定是无关紧要的事。”   正经的事哪能这样热闹。   ......   ......   李敏听了秘密,解了疑惑,心满意足,带着随从骑马走了,将向虬髯这件事告诉随从。   “真是想不到。”李敏抚掌道,“不过,我的猜测曾经很接近了。”   随从也很惊讶,真是没想到,原来竟然是大小姐安排的.....   “大小姐为什么要杀项云?”他问。   李敏抚掌的手停在身前,哦了声,再看随从,道:“我忘了问了。”   随从伸手抚额:“小爷.....”   放着正经事不问,问向虬髯和小姐怎么结识的干嘛啊。   李敏想了想,恍惚想起来了。   “好像是说起严茂死。”他道,再一推测,不用问小姐他也知道了,“小姐就认为是项云害了严茂!”   这个当初他也猜测过!   小姐与他心有灵犀!   而且小姐比他还厉害。   “立刻就动手了!”   听起来很像这回事,随从看着李敏眉飞色舞的样子,但小爷在很多事上都不可靠.....   “小姐为什么猜测是项云害了严茂呢?”他问,“我们在剑南道,亲眼接触看着,猜测还不确定呢,按理说,要猜测一个人,肯定是早就对他有怀疑,小姐为什么.....”   李敏被问的不高兴了。   “你怎么这么扫兴。”他将手掌拍在马背上,拍的马儿扬蹄飞驰,“管小姐为什么呢!小姐要杀就杀啊!”   有仇也好,有恨也好,嫌他丑也好,都无所谓,也不管他的事!   ......   ......   皇宫的高台再高也看不到李敏奔驰在外的身影,李明楼转身走下高台回到海棠宫,包包撑着伞跟着,黑伞和斗篷帽子也遮不住她的开心。   元吉高兴也松口气:“李敏就算走了,小姐也还高兴。”   姜名也点点头:“这就好,这就好。”   李明楼迈上一级台阶,也松口气,李敏果然没有问她为什么要杀项云,如果他问了,她不想瞒着他,但也不想告诉他,是因为怀疑父亲的死因。   对李敏来说,整个剑南道只有她的父亲,以及由她父亲推及到她们姐弟,能让他疯狂而赴死。   如果李敏知道项云可能害了父亲,根本就不需要找出证据来证明,直接就提刀杀人去了。   杀项云哪有那么容易,项云本身很厉害,还有命运的佑护,要杀他估计只有像上一世那样与他一同赴死。   她绝不想让李敏死。   这一世大家都好好的活着吧。   “你还好吧?”   有声音从前方落下。   李明楼抬起头,看到站在宫殿外的武鸦儿。   武鸦儿有些紧张,他刚刚看她进来时脚步轻快很开心的样子,所以特意这个时候来说.....   怎么现在看起来不高兴了?   但话该说还是要说。   “我要告辞了。”他说道。   告辞啊,他要走了,李明楼听到了,露出笑脸,又眼神忧伤。   武鸦儿,怎么办?   他快要死了。   她伸出手。   武鸦儿下意识的伸手握住她的手。   ......   ......   “是小姐先伸手的!”姜名抓住元吉的胳膊拦住,“小姐是累了,走不动了,让他拉一把,就是拉一把。”   元吉盯着台阶上一上一下牵住手的两人:“包包不是在吗?走不动,包包扶啊。”   包包举着伞,专注认真向上,让小姐的手都不被日光照到。 第九十五章 身后有我勿忧     武鸦儿将李明楼拉上台阶。   李明楼的手动了动,武鸦儿便松开了。   “你要走了啊。”李明楼问。   武鸦儿点点头,握住包包手里的伞。   包包看了他一眼,犹豫一下,武鸦儿那边已经用力把伞接了过去。   武鸦儿握住伞便转身迈步:“虽然有梁老大人和孩子们在,我也要回去看看了。”   李明楼跟着他迈步:“是啊,你当初说安排了十天,按理说年前就该走了。”   结果武鸦儿先是帮忙去接待麟州吴郑两位大人,又遇上了李明楼的突发事。   武鸦儿道:“幸亏没走。”   那时候也的确是.....李明楼回想,自己那时候就要魂飞魄散了吧:“是啊,多亏你在,你救了我呢。”   她忧伤的看着武鸦儿,他救了她,可她却不知道怎么救以及能不能救他。   武鸦儿不知道她的忧伤何来,是因为自己要走了?理智告诉他不是这样,但他还是答道:“别担心,我尽量多回来。”   李明楼笑了,她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但.....如果她能多见他,也许命运到来的那一刻她能做点什么。   “好。”她点点头,想了想又道,“我也尽量多去看你。”   武鸦儿脸上绽开笑容。   .....   .....   迈上台阶的元吉揪住包包:“你干吗把伞给都督?”   是因为显得自己没礼貌吗?但丈夫给妻子执伞也是一种情趣吧.....而且,包包有些委屈:“是都督夺去的。”   姜名看前方,李明楼和武鸦儿不知道说了什么,此时在殿门前停下相视而笑。   “母亲还是留在你这里吧。”武鸦儿道,“对娘来说,我在不在跟前没什么区别,她有襁褓,但万婶和雀儿,对她来说至关重要。”   李明楼理解他的意思,她也想到这个,武妇人刚被武氏的人吓到了,情绪不稳,找武鸦儿的时候给一个襁褓能安抚,如果跟武鸦儿走了,到时候找万儿和雀儿......就怕武鸦儿找的女人骗不了武妇人。   她当时说让武鸦儿带母亲走,是因为想要他们母子多在一起平安喜乐,因为武鸦儿时日不多......   现在武鸦儿为母亲考虑不想带她奔波,但如果他知道自己明年就会死了,会不会更愿意跟母亲多在一起?   但这个话没办法说啊。   李明楼神情犹豫。   武鸦儿神情便紧张。   这个要求是有些过分了吧......   先前把她当贼,现在她主动把母亲送还,自己却要让她继续养着,与情与理都不合适。   怎么说?该怎么解释?怎么解释都是过分和不孝......   李明楼抬起头,轻声道:“那你要多回来看看她陪陪她。”   武鸦儿松口气,点头:“我会的。”   李明楼又一笑:“我有时间了,陪着她去看你。”   武鸦儿再次点头:“好,我回去准备好等你们来。”   原来这样讨好是为了这个目的啊,元吉松口气,和姜名没有再向前走。   不过,他为什么要把武夫人留在这里?   以表信任和继续的合作?元吉看姜名。   不管他是为了什么吧,姜名看元吉,武夫人留在这里,武鸦儿就要常来,对小姐也是好事啊。   元吉了然,武鸦儿能看到小姐遇险的时候,他先前还跟小姐提过,把武鸦儿留在这里,被小姐拒绝了。   那武鸦儿留不下来,留他母亲在也好。   这样武鸦儿就会常常回来了。   元吉松口气,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抬手摸了摸眉心,眉心还皱成一团.......   这边武鸦儿卸下了心事,眉头舒展,对李明楼道:“母亲留在你这里,我更放心。”又补充一句,“不管你信不信,我一直都很放心。”   这是说以前他们互相欺骗的时候吗?真的假的啊?李明楼看了他一眼,抿嘴一笑,迈进殿内。   这一眼波流转武鸦儿看的一怔,跟着抬脚迈进去。   说完了还进去干吗?元吉立刻抬脚也跟了进去。   “......原本想着夫人跟你回去,要准备很多东西。”李明楼双手在身前轻松一拍,“现在不用准备了,我也省事了。”   武鸦儿一笑。   不待他说话,元吉道:“都督有什么需要的?如今冬春交替,粮种啊什么的,要不要准备些?”   武鸦儿道:“不用,需要什么,我回去看看再说,我只需要准备带着刘先生走就可以了。”   元吉便点头:“那看刘范需要准备什么吧。”   武鸦儿看了眼李明楼,该告辞了。   李明楼对他一笑,殷殷切切:“尽量多回来。”   武鸦儿道我知道,仔仔细细:“那麟州来的两位大人让谁应付?”   李明楼道:“别担心,我该出来见见人了。”   武鸦儿叮嘱:“那你小心点。”   说完这句武鸦儿没有再啰嗦,看到李明楼点头一笑后,告辞大步而去。   元吉松口气:“我去送都督。”   “阿信他们的礼物都多准备些。”李明楼叮嘱,想着这些在河北道的义子义女们,“我给他们写封信。”   元吉应声是,大家里外各自忙起来。   ......   ......   武鸦儿走了,吴郑两位大人却没有心里稍安,因为武鸦儿把刘范也带走了。   “那边形势很紧张,需要人手。”武鸦儿对他们解释。   刘范毕竟是个楚国夫人的门客,武鸦儿可以随意调用,吴郑两位大人也不敢反驳,只得叹息“京城形势也很紧张,需要人手啊。”   武鸦儿道:“快请陛下回来吧,陛下回来,朝廷运转起来就顺畅了。”   吴郑两位大人立刻不说话了,恭送武鸦儿离开。   “看来河北道更不行啊。”吴大人愁眉,“你看武都督这火急火燎的样子,扔下京城要回去。”   “武都督走了也好。”郑大人道,轻轻捻须,“京城有我们呢,他不在这里盯着,我们做事更顺畅。”   话音落,有官吏跑进来:“大人,楚国夫人有请。”   吴郑两位大人吓了一跳,他们都要忘记楚国夫人的存在了,竟然能见人了吗?   吴郑两位大人也期待着见一见楚国夫人,从成元四年算起,这个女人在大夏的声名一日胜一日。   终于能见到真人了。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跟传说中一样还是不一样,亲眼看了就能清楚。   两人整理衣冠,在官吏的引路下向皇宫而来。   “夫人住在海棠宫。”姜亮亲自来接他们,引路,又低声道,“据说是这边阴气最重。”   姜亮是刘范临走前介绍给他们的,吴郑两位大人也听过到麟州的世家老爷们提起这个人,说是楚国夫人门下走狗......贪财。   他们对贪财没什么偏见,贪财更好啊,贪财就贪权,接替刘范才三日,在许诺将来的前程后,姜亮已经把心肝都掏出来给他们看了。   看,这种话他也能轻松说出来,没有瞒着。   这边阴气当然重,吴郑两位大人遥看海棠宫,当年先帝和贵妃日日盘桓的地方,当年全海谋乱,被武鸦儿屠杀死尸飘在水面上一层的地方......   “不要乱说。”他们呵斥姜亮,“朗朗乾坤,君子不语怪力乱神。”   姜亮应声是:“是呢,夫人就不怕,住在这里,验证给宫里宫外的人看。两位大人,我们也去验证一下。”   听起来身上有些发麻,吴郑两人轻咳一声,继续前行,但他们却没有能进海棠宫,一群宫女跑出来。   “快来人,快来人。”她们喊着,神情不安,“夫人唤人,夫人唤人来。”   海棠宫外立刻冒出很多侍卫,姜亮忙拦着郑吴两位,再看有几道影子从不同的方向掠进海棠宫......   这是怎么了?   吴郑两位大人面色惊讶,姜亮体贴的示意他们在这里稍等:“我去打探一下。”   海棠宫看起来吓人,殿外围满了兵将,能不进还是不进的好,两位大人点点头,姜亮一溜烟的去了,不多时跑回来。   “没事没事。”他笑道,“夫人生气了,发脾气呢。”   吴郑两位大人对视一眼,楚国夫人发脾气这么大阵仗啊?果然如传说中......   ......   ......   元吉姜名方二甚至连姜暗都来了,殿内的宫女都退了出去,只有他们在,神情凝重。   他们也是第一次见李明楼这么生气。   李明楼站在桌案前,桌子已经被她掀翻了,不知道是生气还是用了气力,呼吸急促。   她用力的深吸几口气,再吐出一口气。   “告诉中齐,未了。”她道,“我要这世上再无商武城,再无商丘武氏。” 第九十六章 李明楼作恶     未了说自己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世人,所以听到那人的一句话后就果断的重新回到宋州。   二十多年前的事,未了经过钻营打探,虽然没有证据,但基本可以确定,长房大小姐遇山贼被害,与其余九房有关并不是简单的流言。   “我先将这件事告诉夫人,夫人心里先有个底,证据我再寻找,一来时间太久了,二十多年前,二来,如果这件事是真的,必然是只掌握在九房人中机密。”   要查证没有那么容易,尤其是现在武鸦儿势大,这些人必然更死咬秘密。   李明楼不需要证据,她虽然不像未了那样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世人,但她自己经历过这种事了,她不也是被人谋害抢了家产,只不过她是被父亲信任的下属,武夫人则是被亲人。   亲人也不是没可能啊,李家的那些人可不是不想抢,而是没有能力罢了。   李明楼掀起垂帘,看到坐在里间摸书的妇人。   修建皇宫招了很多工匠,工匠刻了一些木简,金桔拿来让妇人摸着玩猜字,妇人很喜欢,比听故事念书更专注......   妇人还是第一次有专注的神情,以往都是游离。   她喜欢读书,李明楼立刻让人刻书,还让姜亮去库房里拿了很多木简古书。   这些古书,价值千金,用姜亮的话来说,拿出去偷卖能换很多很多粮食物资。   是的,进了京城以后朝廷的库房也被淮南道的官员们熟门熟路的且毫无负担的搜刮变卖.....将来皇帝和朝廷回来追究,自然是要推到安康山头上的。   当然,卖的是金银珠宝,典藏是不会被卖的,还被更好的整理保管。   “这个说的什么啊?”金桔坐在一旁好奇的看着木简,“这几个字我都不认得。”   妇人摸着字告诉她,现在两人已经换了位置,是武妇人讲书和故事给金桔听啦。   金桔听的很开心,李明楼也忍不住微微一笑,看着穿着嫩绿春装叠堆倚窗“看”书的妇人,又心酸。   曾经这就是她的日常吧。   李明楼走过去,金桔道:“雀儿也来听了。”   她听到李明楼先前在外大怒,此时神情有些忐忑担忧。   武妇人对她一笑,李明楼便也一笑,在她身边坐下,妇人低下头继续摸书,她的双眼蒙上,声音轻柔流畅,真的像在读书一般......   她的眼,为什么会被挖掉呢?   是因为看到了作恶的人吗?   是因为作恶的人怕被她看到吗?   一城之主的大小姐,身边环绕护卫仆从,怎么轻易就能被山贼劫掠?那时候还不是现在的乱世,是繁华太平盛世。   除非是被自己家人算计暗害。   李明楼抬手摸上武妇人的眼......手指尖才伸过去,武妇人已经受惊的向后躲去,原本舒展安逸的身子也瞬时绷紧。   李明楼忙收回手:“这个字念什么啊?”   金桔也神情紧张,握住了武妇人的手,嘻嘻笑:“夫人你看,雀儿也不认字呢。”   武妇人身子舒缓,重新坐回来,手摸着木简再次读出来.....   金桔看李明楼,李明楼示意她别担心。   “我先去忙了。”她轻声对武妇人道,手轻轻抚了抚妇人的肩头,这一次武夫人没有躲开,还对她笑了笑道声去吧。   “别跟人打架。”她还叮嘱道。   不知道是不是适才她在外边的动静的缘故。   不管是对鸦儿还是雀儿,武夫人偶尔冒出的话里多数是叮嘱不要跟人吵,不要跟人打架.....不知道他们当初过的多艰难,受了多少磨难委屈,而且不知道武夫人到底是什么时候神智失常的?   在神智失常之下她怎么强留着一丝理智,把孩子们保护好教养着。   李明楼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好,我不跟人打架。”   武夫人对她笑了笑,低下头继续读书。   李明楼走出来帘子格挡了里外,外间元吉等人已经传看完未了的信,神情也都很复杂。   “要说匪夷所思吧,其实也并不。”姜名感叹,“这种宗族里逼死孤儿寡母抢夺田产的多得是。”   李明楼坐下来:“我知道,小宗族有小宗族的无情,大宗族有大宗族的狠辣,我原本想问问武夫人,但又怎能让她再重过一遍这种地狱生活。”   武夫人才受了刺激还没好,以前她并不抗拒李明楼抚摸她的眼睛,现在却这么警惕。   元吉迟疑一下道:“那武都督.....”   “我也绝不问他。”李明楼断然拒绝。   元吉道:“我是说,这件事依旧不告诉他吗?以前只是涉及身份,但现在这是大仇了,他母亲是被害的.....”   也许他想亲手报仇。   李明楼摇摇头:“如果他知道,这么多年没有报仇,那就是有顾虑,如果他不知道,就不用再告诉他了。”   他有顾虑,那就她来做,他不知道,他也就不用知道了。   他的生命不到一年了,让他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开心一些,不要再为这些事分心了,也不要被这些事恶心。   “而且我现在是楚国夫人,武鸦儿的妻子,这些人这件事的存在也是对我的威胁。”   元吉姜名等人当然不会反对。   “武氏在宋州当地家大业大啊。”姜名看着信道。   姜暗笑道:“家大业大才更好办,家业大人口多,总能查出问题。”   元吉道:“总有能让武氏满族抄斩的问题。”   李明楼道:“武氏一族也不都是人人该死,只要该死的人死。”   她起身看着舆图。   “武氏既然是这样的传承,那这座城这份家业就是武夫人的。”   “我也不打算夺回来,我想,武夫人和武鸦儿也并不想要了。”   “但他们不要,别人也休想要。”   她伸手点了点宋州所在。   “把武氏这座城推到,从此以后宋州城中没有商武城。”   “把武氏族中抄空,济散给宋州万民。”   没了城,没了家宅,没有了族产,武氏这棵大树就要倒了,树倒武氏族人也就散了。   就像当年李奉安对连氏做的那般。   可想而知,对于武氏族人来说,必将迎来命运改变的时刻,背井离乡,日子艰难是不可避免了。   她是在作恶吧?像那个和尚说的那样,会有很多人因为她的一念而生死改变。   但哪又如何?别人能作恶,天道不惩罚,那就由她作恶到他们身上。   此事虽然不涉及武氏大多数族人,她也不要他们的命,但那些参与谋害武夫人的人,一个也不能放过。   她这次就要杀人了,哪怕那和尚再过来用火烧她,用雷劈她,她李明楼就是要作恶了!   ......   ......   剧烈的咳嗽,让躺在床上的人颤抖,也因此让他醒过来,俯身吐出一口血。   床边站着一个胖男人,穿着花绸布袍,带着帽子,像一个富家翁,他一双脚灵活的一跳,避开了血的四溅。   “可怜。”他说道,“和尚,这次要不是我救你,你就要被竹片杀死了。”   木和尚躺回床上,涣散的神情很快变清明,他抬手按住心口,虽然没有伤口,但能察觉到疼痛。   那个男人,竟然能察觉他的存在.   是人,还是也是鬼? 第九十七章 春又来     这个世界越来越不一样了。   魑魅魍魉横行,且还能伤人。   木和尚从床上坐起来。   富家翁忙拦住他:“你强行撕开幻境,在那一刻,你也就是个魑魅魍魉,你被人察觉,自然能被人所伤。”   木和尚没有躺下也没有在强行下床,盘膝而坐。   “或者说,天机越来越薄弱。”他道,“真实将变成幻境,幻境将取代真实。”   富家翁有些好奇:“那会怎样?”   木和尚还没说完,外边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伴着脚步声,还有人不安的喊声。   “五道长!”   “五道长您要走了吗?”   富家翁将窗户推开,看到小小道观里一群道士将一个白胡子老道围着,老道背着山一样高的包袱,胳膊里还挎着兜子,里面有锅碗瓢盆壶之类的器物,此时一多半滚落在地上,声响就是这些发出的。   富家翁笑了:“五道人,客人还没走呢,你当主人的要去哪里?”   五道人回过头,看着站在窗口的富家翁含笑一礼:“为了招待客人,贫道去化缘。”   富家翁呸了声:“你这样子分明是要搬家。”   围着五道人的道士们显然也不信他的话,神情忧伤“五道长,您刚回来。”“怎么又要走啊?”。   五道人肃容道:“我先前说过问道十年,尚未结束呢,我回来探望一下你们,现在探望结束,我该走了。”   距离说这话时已经过去一半了,道士们不舍又期待“那道长五年后就回来了。”   五道人弯身将滚落地上的兜子捡起来,器具再次发出叮当声。   “非也非也。”他说道,将手摆动,伴着叮当的声音向外走,“我改主意了,十年不够问道,我要再多十年。”   再多十年?!   道士们惊讶又哀伤,牵着五道人行走中晃动的衣角,仰望他花白的头发.....“道长啊,那这辈子还能再见吗?”   富家翁没有生离死别的感叹,惊讶回头看和尚:“会这样吗?”   木和尚坐在床上,他的脸更苍白,更如泥塑石雕。   “所以此等妖孽怎能不管?”他道,“怎么能不说服她开悟?”   富家翁笑了,摇摇头。   “和尚,此小虫既然窥破天机,必然一心求生,世间的善恶,也不再是她的善恶。”他将窗边摆着的新做的一根木杖扔过去,“她不分善恶,天道也不分善恶,她是生是死,就只能看天道。”   木和尚接住木杖,横握在身前。   “阿弥陀佛。”他道,看向窗外朗朗乾坤,“那就由我替天行道。”   富家翁意味深长看他:“你也是窥破天机,你若动肉身杀生,便也是不可存世的魑魅魍魉,天道也会杀你。”   木和尚握着木杖站起来:“能解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   ......   三月的河北道风还带着寒意,但大地上已经可见蒙蒙青绿。   春意盎然中却有哭声传来。   一队兵马披甲持刀驱赶着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被绳子捆扎,走路跌跌撞撞,身上还有被鞭打过的痕迹,看上去很是凄惨。   大路上的行人却没有惊恐的四散,反而一涌而上。   “快来看!是赵家的人被抓了!”   “天啊,赵家真的被抄家了!”   不仅路上的人涌来,在兵马后还有不少人跟来,扶老携幼嘈杂,这嘈杂不是惊恐,而是喜悦,有人在后点燃了爆竹,有人在后举着箩筐,箩筐里是烂菜草根等等杂物,趁着兵将不注意,砸向这群被绑缚的人.....   人被砸中在身上脸上头上,衣衫须发更加脏乱,很是可怜。   “杀了他们!”   “这群挨千刀的贼!”   “爹娘,你们大仇得报了!”   围观的民众发出喊声。   兵将不得不呵斥不许他们靠近,也不许他们打砸这些被绑着的人。   有路过的行路人看到这一幕很惊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赵家是我们当地一霸,先前史朝贼军在的时候,他们借着叛军势力横行乡里,武都督收复后,因为没有官府,他们又摇身一变以维持当地安稳的名义,继续横行霸道。”   站在路边的民众咬牙切齿。   “他们赵氏就是土皇帝,比叛军还凶残,养了一百只大狗,放狗出去咬人取乐,说什么练狗当护卫。”   行路人听的惊呼,又叹气,乱世里这种事还真不少见,兵马混战横行,官府荒废,世家大族就趁机盘踞一方.....   “那现在怎么抓了?”行路人好奇问。   民众高兴的指着兵马:“武都督派了官员来了,我们州城有官衙了,第一件事就是先把赵家围起来,然后命民众来告状诉冤。”   行路人抚掌:“好,先围抓,这样表明了官府的态度,民众们才敢相信,才敢来诉冤告状。”   民众想到当时涌来的告状的景象激动,又为诉冤的内容惨烈而落泪,行路人也不由鼻酸眼红。   “现在好了,有官府了,也有听命官府的驻军了。”行路人道,“你们州城从此就安稳了。”   他看这些被驱赶的数百人。   “这些人是要被杀头吗?”   民众摇头:“不是,官府是论罪定刑的,那些行凶的主谋被杀头,抄家之后族人被罚为罪奴,去做苦工。”   行路人看着这些被驱赶的人们,都是养尊处优,当苦工能活多久可说不准,说不定还生不如死个痛快呢。   不管怎么样,官府有法度,并不滥杀,这就很有规矩了,行路人遥看这座城池,按了按腰里的褡裢,既然这里安稳了,他就先在这里落脚谋个生计吧。   春意复苏的大地上,人群如水跟着兵马追着被押解的罪人继续喧嚣,也有人群如水向城池涌去,有一队人马站在路边没有动。   “动作还挺快。”王力说道,“那个刘范选派的官员还没多久,事情就做的差不多了,州城就像模像样了。”   武鸦儿笑了笑,当然,她给的人嘛,做事当然利索。   这话他没说出来,王力也听到了,撇撇嘴。   “这些闲事就得这些闲人来做。”他说道,“我们是没有时间,如果要做,难道还能做不好?”   武鸦儿道:“是,力哥你做肯定能做好。”   “这边五城是阿帽,阿信,阿进他们三个负责的。”王力哼了声:“进城还是接着向前走?河北道这么大,您又出去那么久,怎么也得都巡查一遍。”   武鸦儿道:“有你们在,这些城池我不看也放心。”   王力哟一声:“你还是看看吧,不看怎么夸赞我们?”   武鸦儿哈哈大笑。   笑声中城池里有一队兵马疾驰,为首的三个少年大红斗篷飞扬夺目,路边的民众看到这三个少年小将,纷纷招手呼唤“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   三个少年如风一般乱乱的喊着“爹爹。”“义父!”飞扑而来。   听这唤声,看这几个少年,武鸦儿笑声更大神采飞扬。 第九十八章 意难生     武信等三位义子出城迎接,武鸦儿的行踪便不再掩盖,州城内官员们也都赶来了。   这些官员是武鸦儿委任的,但只见过名字,是由刘范呈报上来,他核准扣上节度使大印。   这是互相第一次见面。   双方见礼,在民众们的夹道中进城入府衙。   府衙依旧破败,还来不及修缮,里面的官吏差役们忙碌匆匆,穿着的也都是破旧的衣衫。   “大多数都是先前当差的,经过筛选核查重新起用。”   “官府的库房几年里已经被洗劫一空了,所以大家穿的还是自己藏着的旧衣。”   府衙内的官员们有些紧张的看上座的武鸦儿,知州算是胆子最大的,直接开口问:“都督,州城百废待兴,什么都短缺,道衙能不能给拨付一些物资救急?”   既然有了官有了府,就不能像以前那样,没有了就去抢,上有官管制,下有万民待护。   道衙?哦,武鸦儿是节度使,他的所在就是道衙,道衙管着整个河北道,管着兵马管着官员管着民众吃喝......一旁的王力牙根都酸了,道衙哪里有钱啊,他们的吃喝还是从史朝叛军手里抢的。   这都什么官啊?怎么一见面就给要钱的?不是都说楚国夫人治下的那些官,都给楚国夫人送钱吗?   钱呢?是不是被那个刘范私吞了!   一旁的武进看到王力的脸色,忍着笑来解围:“义父,刘先生走之前交代过,说要先把官袍差袍等等准备齐全,对于树立官威,稳定民心很重要,其他的暂且都可以靠后。”   吃啊喝啊的,这么多年的混乱中能熬下来,也不差再熬几年。   武鸦儿点头:“我回去后会尽快解决这个问题。”   官员们也都松口气,没有再提要求,大家都是乱世里混了几年的,适可而止见好就收的道理更有体会。   接下来武鸦儿开始询问州府的事务,官员们一开始没当回事,随着武鸦儿的问题越来越多,大家变得紧张认真,眼中难掩惊讶.......这个草莽出身的武夫竟然懂这么多官场民生事务。   王立不懂,但看得懂堂内武鸦儿与官员们的你来我往对话气势,神情得意,再看这边站着的三个少年。   “你们好好听,学着点。”他得意低声道,“当大都督的儿子,光会打仗可不行。”   武帽专注的看着这边,神情带着几分追忆:“义父和义母真像,当年义母每日就是这样打理淮南道事务。”   武信武进笑嘻嘻点头“只可惜那时候年纪小,只顾着贪玩,没有多学。”   王力翻个白眼,这些小兔崽子,时时刻刻都不忘吹捧自己的娘,这几年爹的饭吃了也白吃。   堂内的对话很快结束了,官员们虽然刚哭穷要钱,但还是准备了粗茶淡饭,收拾了一间房让武鸦儿歇息后才告辞送别。   出了城王力将这三个小儿行径告诉武鸦儿:“你看,养不熟吧。”   武鸦儿笑了:“他们说的是实话,我也是这三个月在京城看楚国夫人日常处理事务学来的。”   王力翻个白眼,行吧,他长长的叹口气,手搭在眼上看外边。   “这里应该挂上楚国夫人的旗啊。”   武鸦儿笑了,对他的牢骚耐心道:“这有什么,他人的长处我们当然要拿来用,用了就是我们自己的。”   王力道:“反正说不过你,她再有长处,不把婶子还了就是不对。”   “这个你冤枉她了。”武鸦儿道,“她让我带母亲回来。”   此时他们沿着大路向前奔驰,听到武鸦儿说这个,王力惊讶的勒住马:“那你为什么不带回来?”   武鸦儿没有勒马,向前而去,道:“我觉得母亲在她那里被照顾的更好。”   王力催马拦住他,瞪眼道:“你这是睁眼说瞎话呢!天下有谁比儿子能照顾好母亲的?更何况还是个陌生人。”   武鸦儿轻咳一声,这个理由是不太合适。   “是这样。”他看着王力坦然道,“她身体不太好,我想让母亲在京城会更好一些,当然,她照顾我母亲的确是真的很好。”   她身体不好?王力有些没回过神:“她怎么了?受伤?病了?”   武鸦儿斟酌道:“是受伤也是病了,我母亲留在那里,对她能......”   王力终于回过神了,哈的一声拍在马头上,打断了武鸦儿的话。   “她竟然受伤!”他说道,抓住武鸦儿的胳膊,眉飞色舞挤眉弄眼,“乌鸦,你干的漂亮啊。”   武鸦儿皱眉:“不是我让她受伤的。”   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代她承受这一切。   “我不是说这个。”王力拍他肩头,低声道,“我是说,她身体不好,你让婶子留在那里,等她一旦不妙,我们就能顺利去接收京城,除了我们谁还能有这个资格!”   “你在京城这一趟安排了不少人手吧?”   “我就知道,乌鸦你做事从来都是思虑周全。”   王力得意大笑。   武鸦儿哭笑不得,怎么会这样想?但看着王力又释然,要不然让他怎么想?   对王力来说楚国夫人虽然不再是陌生人,但也只是合作者,还是很危险的合作者.....   不像他,不仅不把她当陌生人,还喜欢她。   喜欢她这三字滑过心头,武鸦儿的手握紧了缰绳,耳边瞬时只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   他应该是喜欢她,要不然为什么总想她,想看她笑,想跟她坐在一起。   她笑了,他就想笑,她痛苦,他就更痛苦。   他担心她,想要替她承受那奇怪的病症。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送去的信应该收到了,回信应该在来的路上了吧。   “乌鸦乌鸦。”   王力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将武鸦儿的思绪拉回来。   “这河北道二十四州府,你有十个义子,三个义女,但不管子还是女,都能做事。”   十三个孩子中,有三个女孩子和小碗没有领兵练武,但一直在军中行医救伤,到处奔走,披甲携兵器药箱,练就了一身的好马术,又见惯了征战重伤,心智胆气丝毫不逊于另外十人。   王力在马背上扳着手指头。   “老大阿进,老六武信,老七武帽领兵守北边五城,老二武源,老三武昭,老四杨本守西边六城,老五武恩带着八姐阿巧九妹阿妙守东边三小城,十三阿孝则带着十小姐幼儿,十一崔贤,还有小大夫守南边七城......”   “这十三个孩子撒出去,就基本上够用了。”   他叉腰笑。   “孩子多了真是不错。”   “要不然,我们打仗可以,再管理收整稳固这些地方可没那么容易。”   武鸦儿一人声名赫赫,但分身乏术,这乱世没有人可信可靠且有资格的人盯着,就算重置了官府,也只是个架子,做不来实事。   现在好了,他有子女,十三个,皆能领兵征战安城。   这一切是怎么来的呢?武鸦儿微微笑,是来自她啊。   这样的她,怎能不让人喜欢?   但是......   他怎能喜欢她,他这样的人......   原野的春风拂过他的脸,带走了他脸上的笑意。   他是一个奸生子。 第九十九章 问问商武城     武鸦儿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生的。   母亲没有告诉过他,他懂事的时候,母亲已经神智失常,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但不管清醒还是糊涂,都像所有的母亲那样爱他照顾他教导他。   但除了万婶等几人对他爱护关切,其他人对他都是鄙夷痛恨。   他们是真心敬爱呵护母亲的,但越喜欢母亲的,就越厌恶他恨他。   他是被一个很慈祥的老仆妇抓住,说母亲遇到山贼,被劫持,被山贼们凌辱,有孕生下他,他是个奸生子,说他如果有半点廉耻之心,为了母亲好,就应该去死。   他那时候还不懂奸生子是什么意思,跑去要问母亲,被万婶拦住。   万婶直白的告诉他,这不是好事,是母亲悲伤的事,不要问,至于这是什么意思,等他长大些就懂了。   他很快就长大了,当同龄的孩子还只会撒娇的时候,他懂了自己出生来历,就长大了。   这是一个任何人听到都会觉得不堪的身份。   但武鸦儿从来没有自卑羞惭无地自容,他也没有像很多人期盼的那样去死。   他的命是母亲给的,母亲不让他死,他就绝不死,他会用所有的力气活着。   他对母亲有过愧疚,想如果没有自己,母亲是不是会活的更好。   但这也只是一瞬间。   对他来说世上没有如果,对母亲来说也没有。   他无坚不摧,无所畏惧,之所以不说身份,只是不想母亲被人嚼念,如果真有一天被揭穿身份,他武鸦儿也没什么可怕的,更不会躲起来不敢见人。   他就站在这里,看谁能把他怎样。   但现在他的身份没有被揭穿,那个女子站在他面前看他一眼,他一身的铠甲就碎了。   “你干什么呢?”   耳边有王力的喊声。   武鸦儿看向他,平整心神,问:“怎么了?”   王力狐疑看他:“你一会儿笑一会儿叹气的干什么?我说的话你听没听啊?”   武鸦儿坦然道:“我在想别的事情。”   王力追问:“想什么?什么要紧事?”   武鸦儿笑了笑,没回答,催马向前疾驰。   王力嗨了声,催马追上。   “不肯说?”   “是无关紧要的事吧?”   “你看看你这样子,一会儿笑一会儿拉着脸,你这样子......”   “哦哦,我知道了!”   王力催马横在武鸦儿前方,指着他的脸大喊。   “你这样子就像是说书先生说的,思春了!”   武鸦儿愕然,旋即大笑。   随着冬去春来,收复的后的河北道也越来越安稳,城池里渐渐繁华,流民变成了常驻,商人聚集,酒楼茶肆也慢慢开张,还有说书人谋生。   王力听过好几次说书唱戏了。   “那些思春的大姑娘就像你这样,忽悲忽喜。”   王力伸手指着武鸦儿哦哦几声怪叫。   “乌鸦,说,你是不是看上谁家大姑娘了!”   武鸦儿用马鞭甩开他:“我是有妻子的人!儿子女儿都有了!”   王力看到前后不远不近的兵将们,只能用自己听到声音喊“那是假的。”   王力小声,武鸦儿也知道他在说什么。   那是假的啊。   他知道。   但他想要她变成真的啊。   他很笃定,就算她知道了他的出身也不会嫌弃鄙夷,她虽然是个小女子,但胆子很大,就像他一样。   可是,他怎能拖她一起出丑受辱,她已经那么不幸了,承受着那么可怕的折磨。   这辈子他能认识她,能想见的时候见到她,能跟她说话,能跟她写信,能跟她一起散步,一起吃饭.....已经足够了。   武鸦儿抬起头看看春日的旷野,又低下头看马蹄下的绿草莹莹。   “谁啊谁啊在哪里见的?”王力追上来锲而不舍兴致勃勃还在问。   武鸦儿抬起头看他:“那些人这几年你还有消息吗?”   王力愣了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哪些人?”   武鸦儿动了动嘴唇,似乎很难出口,但最终还是说出来:“商武城。”   ......   ......   兵马散布原野里,武鸦儿和王力下了马站在山丘上。   “小韩解决过几个商武城的人,是十年前的事。”王力回想着,“后来万婶带着婶子搬家,就再没有商武城的人踪迹了。”   他看武鸦儿。   “前几年我们不是分析过,那边的人已经放弃了,所有的痕迹都被切断了,你也说以后也不再提起他们了,今天怎么了?是有什么发现吗?”   武鸦儿摇摇头:“没有,我只是想起了我的出身来历。”   王力是为数不多知道武鸦儿出身来历的人,闻言顿时不高兴:“你想什么想,你就是你自己,前尘往事都已经割断了,你之所以是今天的你,只是因为你自己。”   武鸦儿对他笑了笑:“力哥,我知道,别担心。”   王力不相信:“你知道你还问什么问?”   他没有因为出身来历而惶恐不安自卑自责,他只是.....担心自己的出身来历伤害到另外一个人。   武鸦儿道:“我现在在大夏也算是人人尽知了,我怕那些人会猜到,小时候母亲不给我起名字以保护我,但母亲在犯病的时候,喊过几次乌鸦的小名,他们应该有人听到过。”   这样啊,王力摸着下巴思索:“应该不会吧,姓武的多了,他们真敢联想到吗?”   武鸦儿冷冷道:“他们作恶做贼心虚,听到我这个名字难免会多想。”   王力啐了口骂了声脏话:“这群东西,不去找他们就算了,还敢来找你?乌鸦你不用管了,这群畜生,我看他们是活的不耐烦了。”   武鸦儿拉住他:“我只是猜测,力哥不要打草惊蛇,如果他们没有动作,我自然也不会跟他们有瓜葛。”   王力点头:“我明白了,我知道怎么做。”   武鸦儿道声走吧,对一旁的大黑马打个呼哨,呼哧呼哧啃嫩草的大黑马咬下一块地皮嚼着颠颠跑过来。   王力没有动叉腰望着原野一刻,忽道:“乌鸦,你是真看上哪家姑娘了吧?”   武鸦儿回头看他一眼笑了笑没有说话,翻身上马。   王力哈的一声追上去:“你肯定是看上谁家姑娘了!”   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只有在想成家的时候,才会想起家这个概念。   武鸦儿拍马向前疾驰。   他是看上某个姑娘了,但也不一定非要宣告的天下皆知。   以前这个世界在他眼里一片苍白,当这个世界有一个他喜欢的姑娘时,苍白的世界变的五颜六色。   这样就足够了。   他迎着春风疾驰,笑意在嘴边荡开。   ......   ......   春暖花开并没有让宋州城民众变得更愉悦。   城门不再收钱了,但城里城外奔走的兵马多了,让大家总有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   果然,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一队队兵马披甲带械气势汹汹的冲过,街上的人被吓的四散,还好有一群官员差役跟在后边高喊着“官差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这几年除了要钱要粮抓丁,官府还有什么差要办?   但好歹也算是个招呼,民众们又心惊胆战的涌出来围观,很快详细的消息就传开了。   不是叛军攻城,也不是卫军争抢地盘打起来,而是商武城要被抄了。   这话让民众们更震惊。   怎么可能!   商武城是宋州最大的世家,武氏千年美名,乐善好施造福乡里,可以说没有商武就没有这座州城。   武氏一族虽然起起伏伏,但历朝历代都没有被抄过其家。   这乱世可真是......荒唐。   民众们涌涌奔去围观。   商武城四个城门紧闭,密不透风,将兵马们拒之门外。   兵马没有强攻,几个官吏站在门前仰着头喊。   “不是抄家!快去告诉二太爷莫要受惊,只是查问一些事。”   他们一声声唤后,城墙上终于有能主事的老爷出现,对城门下的官吏冷淡一礼:“要问什么事,大人们进来说吧,只是家里地方小,不能招待这么多兵爷。”   官吏们也不介意,纷纷道:“正是要如此。”   正是要如此为什么带这么多兵马来?主事老爷不追问这几个官吏睁眼说瞎话,既然他们退了一步,那他自然也退一步。   城门慢慢的打开一条缝,只允许一人过,门后还有一群群持械的护卫,如果兵马一涌而上,他们能及时关上门。   官吏们倒也说话算话,一个个挤进去,兵马留在城外未动,城门关上,隔绝了外界,民众们嘈杂嗡嗡一片各种猜测都有,大家也没有等太久,不多时城门就再次开了。   这次开的门大了很多,除了官吏们,还有武氏几房的老爷们。   “那就有劳大人了。”他们对官吏施礼。   官吏们也含笑回礼:“惊扰了惊扰了。”   竟然没事吗?民众们很惊讶,不过官吏们上马后,一个武氏老爷拉着脸也坐上了车,跟在官吏们身后,官吏们走动,兵马们跟随,乍一看这位坐车的武氏老爷像是被押送....   “大家不要惊慌,最近官府在查奸细,抓到一些人,需要请武九老爷去协助辨认一下。”   几个官差体贴的站在商武城门外大声宣告,为民众解惑。   原来是这样啊,民众们松口气,不过,请武氏一个老爷,至于摆出这么大阵仗吗?   “你们不懂,这不是摆给咱们看的,是给朝廷里的大人看的。”   “你们不知道吗?皇帝要来咱们这里了!现在查的很严。”   “咿,那问话问到武家身上,是不是他们真有什么问题.....”   “对哦,武氏乐善好施,这几年有很多人来投奔他,谁知道其中有没有叛军....”   “嘘,这话可不敢乱说。”   民众们议论纷纷,为了平息这种议论,商武城的城门都打开了,恢复了随意进出,待到黄昏,武九老爷坐车回来毫发无伤,还有官员们客气亲自相送,各种猜测议论就一哄而散了。   商武城外临街一座酒楼上,观看热闹的两人从窗边回到桌案前。   “未先生。”中齐一双酒窝里盛满了疑惑,“摆这么大阵仗已经给民众们看了,真不顺势抓几个人吗?”   未了道:“将军不要急,摆这么大阵仗不是给民众看的,是给武氏的人看的。”   中齐问:“震慑吓唬他们?”   “非也。”未了摇头一笑,“是为了诱惑他们。” 第一百章 问题的问题     这么大的阵仗,针对的还是武氏,竟然不是威胁,还是诱惑?   中齐一向认为自己很聪明,但还是有些不懂。   但既然大小姐让自己听这个太监的,那他就听吧。   “小齐将军,夫人让您做什么事,你知道吧?”未了问。   中齐爽朗道:“知道,说让我一切听你的吩咐。”   并没有说夫人对他有什么吩咐,还能套出他要做的事,未了笑了,这个小将机灵又说话讨喜,怪不得能在河南道混的如鱼得水。   “夫人要毁掉武氏,要推平这座城。”未了道,指了指商武城的方向,“但要做的不声不响,顺水推舟。”   中齐一双大眼认真专注的看着他。   未了便继续说:“那么让他们武氏自己毁掉自己就是最好的办法。”   中齐适时问:“先生是说让他们内斗?我们此举展示能诱惑他们内斗?”   “这天下没有坚固的城池,也没有密不可分的族人。”未了道,他站起来透过窗户看商武城,这座里的人能为了利益谋害城主大小姐,当然也能谋害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我们此举就是让他们知道,我们敢围武氏的家,敢查武氏的人,如果某个人真有问题,我们也敢杀了他。”   中齐哦了声明白了:“那就让他们知道,可以举报陷害其他人了。”   “这个族太大,人太多,每个人都想要占更多的家产,但家产就只有这么多,自己想要多要,就要从抢别人的。”未了道,“所以小齐将军,你要做的就是既和蔼可亲又凶神恶煞。”   对声名赫赫的武氏态度尊敬,但对犯了错有罪的武氏族人要铁面无私,敢抓敢打敢杀。   中齐嘻嘻一笑拍拍胸脯:“真巧,我就是这样的人呢。”   未了笑了:“那外边就交给小齐将军您了,商武城里面就交给我了。”   中齐捏着下巴思索:“那韩旭韩大人交给谁呢?”   韩旭这个人可不好唬弄,要是被他看出是针对武氏.....   “韩大人更不用担心。”未了道,“韩大人是如同石碏一般的纯臣,只要我们做的事对朝廷对陛下是有益无害的,他就不会拒绝。”   怎么对陛下对朝廷有益呢?当然是城池民众安稳,卫军兵强马壮,官库粮草金钱物资充足......   夜色笼罩了宋州城,驱散了白日的喧嚣。   府衙里正堂亮着灯,门开着,一眼就能看到里面坐着忙碌的韩旭,中齐蹬蹬从大门外向这边冲来,但刚到门口就被暗影里闪过一人挡住。   “什么事?”中里道。   中齐差点被中里掀翻,委屈的喊了声“韩大人。”   韩旭在内没有抬头:“是小齐将军吗?让他进来吧。”   中里让开了路,中齐冲他龇牙咧嘴做个鬼脸,三步两步跳进去。   “大人。”中齐左右看了看,扒着桌案低声道。   韩旭依旧不抬头:“有话就说,不用鬼鬼祟祟的,这里是大夏的卫州,不是叛军所在。”   中齐哦了声,站直身子朗声道:“武九老爷送来了一车礼物说是给大人的。”   韩旭抬起头。   中齐眨眼看着他。   韩旭问:“那些被武氏收留过的可疑人员中没有奸细吧?”   中齐点点头:“查清楚了,没有什么问题。”   既然武九老爷收留的人没问题,那人家也没有罪没有错,韩旭这般清廉朝廷大员,礼物就.....   “收下吧。”韩旭道,低下头继续看文书。   中齐哦了声,又凑近桌案压低声:“那我给大人送房间里。”   韩旭摇头:“去给官库的仓吏,让他收录登册充公。”   中齐眼睛亮晶晶:“大人,您真是高风亮节!”   韩旭翻过一页文书道:“这算什么高风亮节,不过是没办法而已,这宋州城里外的乞丐流民太多了,搞的秩序混乱,过几日把这些人收整,官府要出钱粮养着他们些时日。”   中齐哦了声,恍然明白了,感动道:“大人还是高风亮节。”说罢转身就走,“我再去给武九老爷要几车!”   这个莽兵小子!韩旭忙唤住他:“不要胡闹,如果真的滥要,那这州城就不会安稳了。”   中齐点头:“好,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您放心吧!我先去把这些安置好。”   说罢蹬蹬跑了,真是来如风去如风,风风火火.....韩旭摇头,这小子他到底明白了什么意思?   ......   ......   “我看那韩旭的意思,就是故意刁难!”   武氏大宅的正堂里,被兵马押着往府衙走了一趟的武九老爷,愤怒的面色通红。   “就是故意羞辱我们武氏!这是河南道,这是宋州,他以为他是谁!”   堂内站着十几人,但只摆着十张椅子,十张椅子上也不是都有人坐。   为首的一张椅子空着,余下的也没有坐满人,除了零零散散坐着几个老者,其余的椅子后站着人.....这虽然是他们家的椅子,但长辈还在,轮不到他们坐下,他们只是来代替长辈们说话。   武九老爷的父亲死得早,他很荣幸的可以坐下来说话了。   但此时因为愤怒他一直站着。   一个年长的老者略带不满的看了他一眼:“他是谁?这里是宋州是河南道,但前天宋州兵率王金被谁砍下了头?”   虽然民众还不知道,但宋州的世家大族都知道了,宋州城里的将帅已经换人了。   这位韩旭从山南道来,除了手握朝廷任命诏书,只带了一个随从,然后河南道节度使给他派了一个据说是剑南道兵的小将,但说是剑南道,能被河南道节度使指派,也可以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了。   这韩旭就是孤家寡人一个,能掀起什么风浪。   宋州这边是对叛军卫军都视而不见,你不惹我我也不惹你,你惹我我就跑,但那是看人下菜,韩旭这种没有兵权的文臣,他们当然不会客气。   在最初的客气过后,宋州的兵将就不耐烦了,对韩旭的唠叨不理会,没想到这位韩旭更不客气,直接带着兵来到营地,一声令下,那小将就把屋子里的三个将帅给砍了头。   将帅没了,余下的宋州兵马立刻贯彻你不惹我不惹你,你要杀我我就跪下求饶的原则,如今的宋州已经握着韩旭手里了。   “他手握朝廷圣旨,又有剑南道兵马做依仗,你说他是谁?”那位年长的老者冷冷道。   那位小将可不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分明很早以前就是剑南道安插在河南道的!   奸诈的剑南道!   宋州的兵马都喂熟了,是自己人,但剑南道的兵马可不是,武九老爷因为憋气脸涨的更红,最终一挥手:“就算他有剑南道的兵马撑腰,也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们都是平民百姓。”   另一位老者道:“知道自己是平民百姓就好,坐下吧!站着说话干什么?炫耀你比我们几个老家伙年轻?”   “五伯父,你说什么呢。”武九老爷嘀咕道,但还是乖乖坐下,“我就是生气,这韩旭也太.....”   “九弟,你这就错了。”站在一张椅子后的武七老爷笑道,“生什么气啊,韩旭这样做,说明皇帝陛下千真万确要来我们这里了,所以他才这么凶猛,就是为了确保宋州万无一失。”   他看向堂内诸人。   “为了做戏,为了震慑,就要杀鸡给猴看。”   武九老爷嗤笑:“七哥,那我们就是被杀的鸡喽?”   “不是我们,是你。”武七老爷不咸不淡的回敬他一句,不给他反击的机会,接着道,“这也没什么,谁让我们宋州最大的世家呢。”   堂内有不少同辈年轻人都笑起来“看你说的,我们是活该了?”“我们家大业大是祖宗传下来的,又不是偷抢。”“是啊,凭什么就要被官府的人欺负?”“被韩旭用兵马押走的不是七老爷,七老爷当然说话不腰疼。”七嘴八舌不咸不淡。   能站在这里都是嫡支血脉,不过是早生晚生几天产生的差别,能坐在椅子上也不过是爹早死晚死的差别,谁又比谁高贵?   武七老爷也不在意这些冷嘲热讽:“我们就认欺负了,韩旭欺负我们是为了什么?为了给民众,给皇帝看,我们乖乖认欺负,民众和皇帝能看到,这有什么不好吗?”   在场嘈杂的声音一顿,安静下来。   “我们武氏就是这么一个老实诚信安分的世家。”武七老爷道,“这样的世家,民众和皇帝会不喜欢吗?会不可靠吗?”   那倒也是,事关家族也就事关各家,各家都有好处的事就都不说话了。   武九老爷挨了欺负还有些不满,道:“那不也能总被这样欺负啊。”   武七老爷没说话,坐在第二把椅子上的老者开口了。   “怎么能是总被欺负呢?等皇帝来了,韩旭他还能欺负我们?他难道还能一手遮天?这大夏又不是他的天。”   不仅如此,到时候吃了他们多少,还要他吐出来。   武二老太爷一发话,其他人便都不说话了,齐声应是。   “大家不用紧张,这算什么事,比叛军打上门还可怕吗?”有另一位老者笑道,“乱世这么多年我们都过来了。”   堂内响起笑声气氛缓和,门外有一个大管家疾步进来。   “太爷们,官府把八房的十四公子抓了。”   听到这话,八房椅子后站着的一个中年人神情大怒:“怎么回事?!官府又来围城了?”   怎么一点动静也没听到?   堂内的人也都震惊。   “不是,不是来家里抓的。”管家忙道,“是在外边,十四公子跟人打架,被官府抓了。”   什么啊?诸人面面相觑。   “官府闲的吗?”有人道,“打架也管?”   而且还抓的是武氏家的人?   武七老爷笑道:“当然是故意的,我就说了嘛,官府是要那咱们当靶子用。”   老者们便又坐回椅子上,对管家摆摆手:“行了行了,老八你也不用去,让管家拉一车钱去赎人吧。”   八房的老爷果然不去了,还道:“要多少给他们多少,不行就让十四在牢房里住几天。”   其他人也都笑了还有人说“我们可以去探望一下他。”   管家应声是出去了。   一直坐在椅子上的武九老爷先是幸灾乐祸然后又回过神不满。   “哎?十四这钱是公中出了吗?那我先前那一份,也该公中出吧?” 第一百零一章 意思的意思 商武城进出的官差兵丁突然多了起来。 不过民众们不再惊讶,武氏也没有紧闭城门,官兵们自然也没有围城,一般是气势汹汹而来,然后和蔼可亲而去。 “以后万万要小心啊。”官吏亲切又诚恳的叮嘱,“现在这个时候,万事都要小心。” 武氏的某个老爷,一般都是不同的老爷,或者感激的应声“知道了多谢大人。”,或者生气的点头“我一定好好教训他们!” 但不管感激还是生气,事后都会有一车礼物送到官衙里去。 民众们在街上看热闹笑着指点“现在进出城不要钱了,都上门要钱了。” 当然官府为了驳斥这种话,在城门和官衙外张贴了很多告示,大意是肃正秩序不准打架斗殴坑蒙拐骗一旦发现严惩不贷云云之类的内容。 武氏作为当地大族,族中子弟众多,难免横行霸道惹是生非,所以才被官府频频找上。 当然官府的话没有多少人信,不过是变个名目要钱罢了。 民众们不再理会,反正武氏那么有钱。 但再有钱,人多了也是问题,虽然不再因为官兵而惊恐不安,但商武城里的怨言却多了很多。 “这不公平,凭什么有的钱公中出,有的就各家自己出?” “族里说了,现在犯的事是族里出,以前的就是各人出,这才是公平。” “这怎么公平了?我不懂。” “因为现在是官府针对咱们呢,搁在以前的话这些事算事吗?” “算不算事,事也是人干出来的,怎能厚此薄彼?” “族里本来就厚此薄彼啊,你今天才知道啊。” 这些议论充斥在街头巷尾,关系自己家的斤斤计较,不关自己家的看热闹。 “可别这么说,都是自己家的事。”未了纠正道,“我看这官府是动真格的,能用钱解决的都是小事,大家都小心谨慎些吧。” 聚集在未了身边的都是闲杂人,也没什么忌讳,有人好奇“难道还有不能用钱解决的事?”或者说还有武氏这个姓氏解决不了的事吗? 虽然他们只是武氏族中最普通的人,不如十房那么豪富,但走出去也享受着武氏姓氏的优待。 未了笑了,道:“皇帝比你们大不大?” 那当然大了! “遇到刀枪,皇帝都保不住自己。”未了道,“这是乱世,没有不可能的事,大家小心点吧,韩旭这个人,虽然是个文臣,手里也染了不少血了,我得去再提醒一下七老爷,家里人务必看好了,别真触了必死的罪行,那可真是救不得。” 说罢他起身摇着头走了,余下一声嘀咕。 “这一座城里的人都是家大业大的,真要出了事,家业可怎么办。” 看着这太监走了,站在墙角的一群人你看我看你“他太胆小了吧?”“没见过世面。”“错了,他可是皇宫里出来的太监,什么世面没见过。”“明明走了又特意回来,就是因为不放心这个韩旭。”“那看来形势的确很紧张了。”大家七嘴八舌议论。 “那大家就小心点吧。”有人道,“这乱世里小心点总没有错。” “是哦。”有人拍拍心口,“我们的家业可折腾不起。” 这话让其他人又笑了。 “你瞎担心什么啊,你那三两间房几床铺盖的,该担心的是那些家大业大的,比如十房中的人,要是出事了,他们的家业可怎么办。” “你才是瞎担心,人家家大业大出了事,家业也分不到你我头上。” 那能分到谁头上呢?大家闪过这个念头,旋即讪笑,想什么呢!想太多了吧! 武七老爷听了未了的叮嘱,也笑了:“余先生,你想太多了吧!” 这个太监,明明走了,不知道半路上又打听韩旭的什么消息,跑回来说不放心,非要在家再留一段。 他当然不介意,自从得知皇帝会来宋州,他就觉得可以两手准备了,要么安插这个太监在皇帝身边,要么他们到时候就自己接触皇帝。 未了肃容道:“韩旭这个人其实也是个屠夫,还有,七老爷别忘了,这个韩旭跟楚国夫人关系匪浅。” 楚国夫人是武鸦儿的妻子。 武七老爷捻须微微一怔,是哦,那要这么说的话,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要是能让武鸦儿和韩旭打起来。 未了哭笑不得:“七老爷,你想多了,我的意思是,韩旭跟那个楚国夫人学的,或者为了供养取悦楚国夫人,而贪婪残暴。” 武七老爷已经心不在焉了,道:“再残暴对付我们武氏,他有什么好处?损人不利已呢,别担心。” 对韩旭来说对武氏残暴是损人不利已,但对他们武氏家里的人来说,损人极有可能利己,虽然武七老爷还想不到,也不想这个,未了相信,武氏家族里已经有不少人开始想了。 事做的差不多了,未了见好就收:“那我这几天就告辞了,七老爷你们务必小心,可不要惹出大麻烦,毁了声名,陛下可是个很多疑的人。” 武七老爷笑着相送,更多的心思用在琢磨怎么利用韩旭对付武鸦儿上。 一车车的礼物接连不断,韩旭皱眉看着中齐,这个小将明白他的意思,就是明白的这个啊? 这是要败坏他韩旭的名声吧? “君子做事,取之有道。”韩旭道,“现在是需要钱财,但也不能胡作非为故意侵扰他人。” 中齐一双大眼瞪圆,又是惊讶又是委屈:“大人,不是我做的,真是有人举告。” 他说着拿出一叠信。 “有扔在官府门前的,有扔在兵马巡逻走过的街道上,都是说武氏做过的恶事。” 韩旭接过看了眼,他当然不怀疑这些信是伪造的 中齐立刻又举手表明:“官府的人亲自查的,他们查问了后我才去抓人的。” 韩旭这才看信,见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强占民田放贷殴打平民之类权贵人家常做的欺男霸女等等事情,再看大多数都是乱世前的旧事,韩旭也就释然了。 这是看到兵马围过一次商武城,那些受过欺负的人就心动了,想要趁机借兵马的手让武氏吃亏。 大亏吃不了,小亏吃吃也不错。 “大人,这虽然是小事,但也可见这商武城藏污纳垢的。”中齐肃容道,“这种世家如果不好好查一查,等将来陛下来了,要么对陛下有危害,要么就会要挟陛下。” 韩旭明白中齐的意思,危害自然是藏污纳垢容易有心思不轨的人,毕竟乱世,叛军奸细横行,这里毕竟不是麟州,万一有武氏的人受了贿赂重金,刺杀皇帝看看项云他们进京的遭遇吧。 至于要挟,这样的世家家大业大财大气粗,虽然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事实上大家都知道,现在皇帝如果到宋州来,那就是借宿。 当客人底气是要弱一些。 世家欺人这种事韩旭读书读到过亲眼见也见过。 是要先打压一下世家的气势,就像楚国夫人做过的那样。 想到这里他笑了笑。 如果现在是楚国夫人在这里,那女人只怕眼睛放光的提刀将商武城抄家抢光了。 “大人你笑什么?”中齐好奇问。 接触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这位大人笑,笑起来像换了一个人,脸上竟然也有隐隐有酒窝 中齐不由贴近端详。 韩旭收了笑,轻咳一声:“有人举告就查,有证有据方可论罪论罚,我们来这里是要恢复秩序的,否则岂不是像叛军一样了?” 中齐肃容应声是:“大人放心,小的绝不违背大人!” 中齐三步两步的跳出官衙,正要召集兵马去围着商武城转转,见一辆货车悬着连氏商行的旗子,赶车的伙计吆喝着“赶时间赶时间。”慢慢悠悠的走过去了。 中齐便带着亲卫们疾驰来到一间酒楼,热热闹闹的开始了吃喝。 “怎么突然找我了?”中齐进了二楼的包厢,看站在室内的未了,“你放心,事情进行的很顺利,这些举告信我都是查好了证据才写的,韩旭看不出来。” 未了一笑:“不用担心,很快就有真的举告信了。” 中齐耸耸肩:“你做事我也放心。” 未了道:“我要做的基本就做完了,武氏内斗是迟早的事,我现在要离开了,这里就交给你了。” 中齐笑嘻嘻道:“夫人让你回去了?帮我给夫人捎送个礼物吧。” 这个小滑头,未了并不介意他的审问,温和道:“我要去太原府查一件很重要的事,夫人交代过的,我要亲自去确认一下。” 太原府啊,那可是安康山所在,中齐立刻肃容,关切抱拳:“先生珍重。” 未了道谢,又道:“小齐将军请记住,不管武氏怎么折腾,请务必不放他们一人一狗出宋州。” 第一百零二章 春天的探望 春日宫廷里嫩叶摇曳,其间先是点缀零星粉色的花,然后某个早晨推开窗就看到满目的鲜花绽放。 吴郑两位大人行走其间没有赏春观景的兴趣。 他们见过宫廷最美的时候,如今的宫廷对他们来说就像个遭受过劫难的花园,再开满鲜花也是一片荒芜。 “花草树木已经找工匠修整了。” “雕饰摆件也在重新整理。” “都是按照库房存图旧做的。” “大人们你们看看怎么样?” 随行的官吏一叠声的介绍询问耳边嘈杂,吴郑两位大人终于耐不住脾气停下脚。 “我们怎么知道怎么样啊?”他们道,“我们当初是上朝,又不是天天逛花园。” 随行的官吏讪讪一笑:“总是逛过的,比我们没见过的要好。” 那倒是,吴郑两位大人看了眼这些随行的官吏,都是淮南道来的乡下人,有些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据说是花钱买的官。 “我的意思是,现在有很多事情做。”郑大人道,“皇宫花园的事等陛下回来也不迟,就先不要管这些了。” 吴大人点头:“是啊,陛下的花园还是等陛下回来再定夺。” 官吏们对视一眼,道:“这样啊,是我们多虑了,原本想陛下少时离开宫廷,此次回来还能见到旧时的场景” 不愧是花钱买的官,真是非常会讨皇帝欢心,吴郑两位大人有些没话说了,他们难道能说皇帝不在意这些?皇帝在麟州可是天天对着京城哭,思念先帝思念过往 “这样的想法当然是非常好。”吴大人看着空荡荡的一只袖管,轻叹口气,“但这些都是小事,最要紧的是京城赶快安定,不管京城变成什么样,对陛下来说都是回家了。” 官吏们纷纷点头“大人放心,夫人亲自盯着呢。”“大人放心,有夫人在。” 是的,正是因为有夫人在,他们两个才会被赶来看什么花园修造。 那个以为受了重伤要死的楚国夫人,他们进京后没有拜访过一次的楚国夫人,在武鸦儿离开后,在他们将京城的官员衙门事务理顺后,出来见人了。 “两位大人辛苦了。”她来到衙门里,裹着厚厚的斗篷遮盖全身,身后跟着持黑伞如刀的壮护卫,“这些琐碎的事怎能让两位大人来做,应当是我的责任啊。” 满屋子官吏乖巧如鸡,沉默如石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他们说话,跟楚国夫人争辩,包括那些先前投靠自己的官吏们,此时一个个恍若看不到他们。 “两位大人有更重要的事做。” 楚国夫人一声令下,他们两人就被赶出了衙门去监工皇宫的修建。 他们当然也抗议了,对于京城来说什么是大事?当然是皇帝回京,当然是京城安稳,皇宫修缮是小事,皇帝可不是那种贪图享受的人。 “陛下在麟州过的什么日子,我已经说过了。” 麟州的鲁王宫比不上京城一座豪宅,更没有什么豪华的花园。 皇帝在麟州王宫里一日只吃两餐,皇后后妃公主皇子们都每日亲手劳作自给自足。 皇帝可是很能吃苦的人,为天下而忧,与万民同苦。 修皇宫根本不重要,京城的安稳才是最大的要事。 “那你们怎么做?”楚国夫人问他们,“你们能上马提刀杀人,还是能查奸细抓叛军?” 这,不是这样论的!两个大人要争辩,楚国夫人手一挥不给他们机会。 “这就是天下京城安稳,最应该做的事,而这些事不用大人们来做,是由我来做的。” “我们做完这些事之后,才由大人们辛苦,至于陛下的衣食住行,更不是小事。” “在麟州是与天下同忧与万民同苦,但进了京城就不一样了,京城是大夏天子所在,天子终于回来了,就要让万民看到大夏盛世回来了。” “大夏盛世的时候什么样,陛下就要过什么样的日子,难道回到京城要陛下住在破烂的宫殿,一日三餐不保,宫妃皇子女们衣不蔽体吗?” “我大夏威仪何在?民众如何安心?叛军如何畏惧?我等臣子有何颜面?” 好像也是这个道理吴郑两位大人无法反驳,当然也不是没办法和这女子争论,论起论辩,上朝为官几十年,他们怕过谁? 还不是因为楚国夫人带来的一群卫兵在堂内虎视眈眈。 “不能这样下去了。” 巡视完花园,官吏们带着人退下去忙碌,吴郑两位大人则坐下来歇息。 楚国夫人并没有苛待他们,也正如楚国夫人所说,京城皇宫天子所在,他们的吃穿用度样样皆精。 太监们铺好了软软的坐垫,送来精美的茶点,且并不监视他们,而是退开远远的等候吩咐。 这种日子真是让人恍若回到从前。 但不能这样下去了,而且从前他们也不是被别人掌控在手心里。 “不能这样下去了,看来楚国夫人是一直装病呢。”吴大人沉声道,“让我们自己把事情做了,说服陛下暂时不进京后,她就出来把我们关起来了。” 郑大人道:“是啊,我们虽然带了兵马,但一开始毫无防备,被她全部关在京城外了,现在这里面都是她的人,连刘范都因为亲近我们,被武鸦儿带走了。” 吴大人道:“那就告诉大家朝廷的决议,请楚国夫人去麟州。” 郑大人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不能这样。” 吴大人焦急道:“还不说?再不说,我们两个只怕就要去大牢里坐着喝茶了。” 郑大人示意他不要急:“我们就这样说了,才是要被关到大牢里喝茶,我们应该等项云来了,让项云来说。” 项云拿着圣旨,又有兵马。 项云可是会领兵打仗杀人的。 项云在外边没有被困在京城的。 他要是来了,能将楚国夫人围困。 前一段太忙了,都忘了有项云这个人了,吴大人坐下来长长出口气:“现在觉得,项都督受伤倒是好事了。” 郑大人捻须道:“所以那句话真是对的,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吴大人抬手做请:“快给项都督送信吧。” 郑大人道:“我已经安排好了,吴大人放心吧。” 吴大人端起茶饮了口望着满园景致:“楚国夫人一日不走我就一日不放心,不过说起来,这楚国夫人为什么遮盖着头脸?不是说她貌美如仙吗?” 这世上还有女子舍得把如仙的美貌遮盖起来? “看来还是受了伤。”郑大人猜测道,“现在大概也是撑着” 他的话没说完,远处传来嘈杂声,有人跑动有人说笑荒芜的花园顿时热闹起来。 几个宫女站在花丛绿影中招手唤。 “十三公子!” “孝公子!” “夫人回来了。” 一个少年从花丛绿影中跳跃出来:“义母回来了?!”他大声喊着越过那群宫女跑去,宫女们嘻嘻哈哈在后跟着。 十三公子?郑大人站起来眯眼看,什么公子? “楚国夫人在淮南道收养的义子女,十三个,都送去跟着武都督打仗了。”吴大人倒是知道这个,不在意道,“不知道哪里来的孤儿流民,也都成了公子了。” “义母。” 武孝等候在海棠宫门前,远远的看到熟悉的黑影走来,立刻跪倒迎接。 李明楼在回来的时候才听到他来了,加快脚步走来搀扶:“你怎么回来了?武都督那边有什么事吗?” 武孝抬起头笑:“义母,义父让我来告诉你没有事。” 李明楼一怔哈哈笑了拉着他起来。 “义父担心你担心他,所以让我来看看。”武孝接着笑道,“义母你还好吧?” 李明楼笑道:“我还好,没有担心他,不用担心。” 武孝嘻嘻笑:“那义父和义母这就不是心有灵犀了吧?” 站在后边的元吉看姜名:“这孩子这么话多吗?” 他对这些义子女没有什么印象了。 姜名是亲自送这些孩子们去武鸦儿那边的,打过交道很熟悉,闻言笑道:“比以前更会说。” 那就是跟武鸦儿学的,元吉明白了。 李明楼拉着武孝进殿内,一面解下斗篷一面听武孝说话。 “见过祖母了。”“祖母还给了礼物。”“金桔,不是,万儿姐姐给我抢了。”“义母这是我给你的礼物。”“义父的礼物在这里。”“还有,这些是阿信他们的。” 李明楼笑着听完,再端详武孝,说实话,她也记不太清这些义子女的样子了,这么久没见,感觉更认不得了。 她问:“受苦吗?” 武孝点点头:“苦,特别苦,夏天热,冬天冷,还总是要打仗。” 李明楼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那是真苦啊。” 武孝嗯了声,又笑:“但是也很赚!”他伸出手掌,眼睛亮亮,“义母,你知道我现在领多少兵,管多少城吗?” 李明楼笑问:“多少啊?” “一万兵马,四州二十八城。”武孝叉腰哈哈笑,“掌管八十万人口!” 李明楼再次抚了抚他的头:“那真是很厉害啊,是很大的官了。” 武孝得意:“那是,我现在走出去,人人都喊一声十三公子!我都没想过,我这辈子能被人喊公子。” 李明楼笑着坐下来:“那你回来好好歇一歇,好好享受一下。” 武孝连连点头扳着手指:“我想好了,先在皇宫里到处躺一躺,再把连吃几天御厨,让宫女们给做几十套新衣。” 李明楼一一应声好,对身边的宫女们道:“记好十三公子的吩咐。” 宫女们笑着应声是。 武孝数完了十根手指,意犹未尽:“然后再用两天跟义母学学怎么做事,我就可以回去了。” 李明楼道:“才十天啊,不多留几天啊。” 武孝端着宫女递来的甜水一口喝了舔舌头,摇头:“不行,再留久了,义父就又要派人来担心义母了。” 李明楼再次笑了。 “那也好啊。”她倚在靠在椅榻上,嘴角弯弯,“就让他把大家都送回来。” 武孝笑道:“那义父会先把自己送回来的。” 元吉看了眼姜名,这孩子怎么总是说些没用的话呢。河北道那么多事可说呢。 “吃的喝的不重要。”他对姜名用眼神交代,“先把他这废话多的毛病改改。” 第一百零三章 太原府的父子 并不是所有的义子都这么关切自己的义父义母,也没有那么多话。 太原府外一队兵马疾驰,看到斥候的旗帜,前方兵马森森的营地没有阻拦。 “飞虎将军。”一个将官跳下马,冲进一间营帐,对着其内的大将跪拜。 大将身后摆着两面旗帜,一面安康山的皇旗,一面自己的帅旗,旗上有虎头和平字。 大将四十多岁,面色黝黑,壮硕如虎,此时盘坐撕烤羊,满手满脸都是油。 这是安康山义子平喜,虽然安康山比他只大十岁,但在一次论功行赏的时候不要金银女人,只请安康山收自己为义子。 安康山收其为义子,赠虎头旗,赏飞虎将军称号,所以他的兵马也成为飞虎军。 他头也不抬问:“郑王怎么说?” 将官低声道:“郑王说,陛下只是感染风寒” 将官的话没说完,外边响起嘈杂声,伴着卫兵的呼喝“请小承将军稍等”“待我们通报”以及一个不耐烦的声音“通报什么啊,我见自己家弟弟通报什么。” 平喜对将官摆摆手,将官忙起身,刚站起来,营帐被人掀开,一个年轻的将官带着风走进来。 “喜儿弟弟。”他大声道,“你可去见父皇了?” 这是安康山的另一个义子,承恩,是大将承庆的侄子,其父死后,母子多由安康山照看,便认了义子。 虽然年纪能当平喜的儿子,但因为认义父早,论资排辈,平喜也只能喊他一声哥哥。 承恩因为有安康山和承庆两人撑腰,在军中一向飞扬跋扈。 平喜继续撕羊肉,道:“父皇命我镇守太原府外,无令不得擅离,我可不敢违抗圣旨。” 承恩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将官,穿着铠甲坐下来,自己拿出刀割羊肉,道:“我可不怕,我去看过了。” 平喜看他一眼:“你这孝心真可嘉,父皇不过是感染风寒” 承恩咬下一口羊肉大嚼“什么啊,父皇都糊涂发疯了,皇宫我差点进不去,多亏皇后的侍女把我带进去。” 他说的轻松含糊,平喜听的心惊肉跳站起来。 “什么?”他道,“糊涂发疯?” 承恩抬起头看他:“阿弟,你小声点,这可是机密。” 平喜看着他神情变幻,对将官摆摆手,那将官退出去。 “承恩哥。”他坐下来,“这是真的假的?你可别瞎说。” 他言语亲近,但放在腰里的手握紧袖子里藏着兵器,倒不是要杀承恩,是防止被平恩杀了。 这世道,亲兄弟还不可靠呢,更别提他们这些义子们。 承恩三口两口将羊肉吃完,手里握着刀在桌上蹭来蹭去,道:“我瞎说什么啊,父皇本来就身体不好,我们不都给他舔过疮疖。” 平喜道:“所以是疮疖又犯了?” 承恩压低声:“全身都是,烂了。” 平喜倒吸一口凉气,向后靠去:“那,那太医怎么说” 承恩低头割了块羊肉:“太医没有办法,都被砍掉头了。” 平喜将刀在袖子里攥的咯吱响,胸口剧烈的起伏,虽然已经猜到情况不妙,但真听到了,还是两耳嗡嗡不敢相信:“郑王说只是风寒怎么不诏我们见陛下” 承恩道:“平喜你傻啊,郑王不说风寒难道要说陛下疯了吗?这个时候岂不是要引乱子吗?让我们见陛下干什么?你会治病吗?” 他将手里的刀噗的插在羊肉里,然后咯吱咯吱的用力割羊腿。 不知道是刀的声音还是羊腿的香气让平喜回过神来,看着承恩眼神闪烁:“至少看看有什么可帮忙的,毕竟只有郑王一个人在,德忠大哥他” 承恩一双眼钉子般看向他:“德忠大哥在浙西关系重大,现在河北道被武鸦儿占了,史朝蜷缩建安州,山东这边被周献把持,田呈也只能四处流窜,唯一安稳的就是浙西,如果让德忠大哥知道陛下不好,他岂不是要分心?东南如果有闪失,这不是陷德忠大哥不忠不孝吗?” 平喜明白了,哦了声。 “也是。”他看着桌上的羊肉,“陛下身边有郑王呢。” 承恩露出笑脸,用刀子割下一块羊肉递给他:“是啊,有郑王呢,朝廷运转正常,我们要做的就是替陛下尽忠,你守好太原府,我劫杀那贼帝一行人。” 平喜点点头:“是啊,是啊,我一定会守好太原府的,武鸦儿贼夫妇再敢前来,我必叫他们有来无回!” 他将羊肉扔进嘴里用力的嚼着。 承恩收回刀站起身:“有平喜你在外,郑王就放心了,我也放心了,郑王原本怕你分心不想告诉你,但我觉得还是告诉你更好,知道怎么回事,你才能更安心的做事。” 平喜对他拱手,神情诚恳:“多谢哥哥。” 承恩对他一笑:“弟弟客气。” 将刀在手中一抛衣服上擦了擦转身走了。 平喜坐在帐内,似乎听到外边万马奔腾的蹄声,先前的将官冲进来。 “将军,小承将军他要围剿我们吗?”他低声问。 平喜将嘴里的羊肉呸的吐出来,道:“他不用围剿你们,他只需要杀了我一个就行了。” 说是他的飞虎军,他死了,飞虎军当然要另寻他主,难道还会为他一个死人守节? “到底怎么回事?”将官不安的问,“郑王对我态度很好” 平喜撕下一块羊肉砸向他:“你是不是傻啊?陛下对谁态度都好,该杀不是照样杀吗?” 将官讪讪任凭羊肉砸在身上,捡起来放进嘴里吃:“多谢将军指点。” 平喜松开袖子里的刀,隔着袖子,刀柄上也沾满了汗水。 “看来要换新皇帝了。”他低声喃喃,视线看向东南方向,“德忠公子会怎么做?” 爹当皇帝,儿子当然都没有意见,但如果自己兄弟们当皇帝,那其他兄弟们就没那么容易信服了。 只不过德忠公子远在东南,等他知道消息,就已经晚了,要么俯首称臣,要么就毫无防备的提前被郑王 将官此时也知道大概了,有些惊讶:“承庆可是德忠公子的人呢,这承恩竟然投靠了郑王。” 平喜呸了声:“你愿意当皇帝的重臣,还是永远在你叔叔身后当侄子?” 那当然是谁有都不如自己有,将官伸手敲了自己的头两下,他被这突然的消息吓糊涂了:“将军,那我们” 平喜将刀子插进羊肉里狠狠割下一块:“我们?我们当然是谁当皇帝就听谁的。” 太原府里没有皇宫也没有王府,安康山将府衙所在的地方全部征为皇宫,连绵一片宅院看起来气势也不小。 郑王学父皇也自己征用了一片地方为王府。 不过这一段他基本没有去过自己的王府,只住在“皇宫”里。 府衙充作前殿,用于商议朝事,此时一个官员也不在,只有郑王一个人在堂内踱步。 他的身材越发的像安康山,踱步对他来说很费力气,但他也没办法停下来,直到后边走来一人。 “席相爷。”郑王忙迎上去,还没说话就先大吃一惊,“相爷,他,打你了?” 安康山的宰相,席严用手捂着半边脸,手缝里还有血渗出来,道:“陛下犯病了,我劝药的时候被碗砸了。” 郑王手足无措:“怎么办?怎么办?相爷,快请太医哦太医被杀光了,请军医来” 席严放下手摆了摆:“这是小事,王爷无须在意。”他看着郑王,“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吗?” 郑王点点头:“平喜承恩不用担心,他们两个都听我的,父皇生病的消息不会传出去,不会乱了军心民心,撑多久都没事。” 席严皱眉:“王爷,我们的目的不是为了撑多久。” 郑王看着他似乎不明白。 “天下没有不透风强,德忠公子早晚会得知消息的。”席严道。 郑王一向伶俐的人变的结结巴巴道:“那,那,那” 席严擦了擦脸上的血,破了口子的伤口让文士的脸变得狰狞:“为了避免夜长梦多,郑王你要尽快登基。” 郑王向后退了几步:“可是,可是父皇还在” 席严向前抓住他的胳膊:“那就让陛下退位,再这样下去,我们都要死了,鲁贼奸相就要反扑,我们好容易打下的大势就要散了!” 郑王反手抓住他的胳膊,似无助又坚定:“请兄长教我。” 街上奔驰的兵马似乎多了,也似乎没有多,反正对民众来说,在面前的出现的兵马多少都没什么区别,整个太原府,整个河东道都是叛军的天下。 他们只要老老实实的活着,叛军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直到叛军不让他们活。 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那么残酷。 甚至对于有些人来说,日子过的还不错。 但今天日子说变就变了。 “大人。”一个商人站在一道关卡前神情不安,“怎么突然不让出城了?原本都好好的。” 春日草棚下敲着腿坐着的将官懒懒道:“有奸细,要戒严了。” 商人靠近他,试图将一袋钱塞过去,被将官拒绝了:“不行了,谁都不能离开。” 商人唉声叹气看看天又看看货车“这批货很急啊”“天越来越暖和不能存放,要亏了” 这种诉苦对将官来说见多了,无动于衷,反而饶有兴趣的欣赏。 商人愁的胡子要揪掉,终于下定狠心,再次来到将官身边,低声道:“我有一间铺子,送给大人。” 将官对铺子没兴趣:“我又不会做生意,要什么铺子。” 商人道:“不是铺子,是铺子里的货架装满钱都给大人。” 装满一个铺子的钱啊,那就不是零零散散逢年过节定期送的那些钱那么少了,将官停下敲打的脚,迟疑一下:“军命难为,放走一人,我是要被杀头的,我收了钱也要有命花啊” 商人眼睛一亮道:“大人,我不走,我只是去接货,拉了货就回来。” 这样吗?将官看他。 商人立刻又道:“大人可以让兵马押着我去,我保证说的是真话。” 将官站起来:“我押着你去。” 商人抚掌笑:“那更好,有大人在,我就更安全了。” 将官带着兵马跟着商人一行人走了很远,来到一个偏僻又荒废的小镇,没有人烟的小镇竟然还有商人们吗? 待将官看到一间破败的屋子里藏着的货物时撇了撇嘴,他知道这些货物以及这几个送货的商人是从卫军地盘过来的。 这也不稀奇了,哪里有生意商人们就去哪里做,为了挣钱也不在乎叛军还是卫军。 一车车的货物装上,将官还让兵马查了查,有布匹丝绸还有金银珠宝,兵丁们一边查一边顺手往自己怀里塞了几把,商人也好将官也好都装作看不到,货物很快就装完了。 “大人我们可以回去了。”商人高兴的说道。 将官看了眼这边站着的几个送货商人:“他们也要带走。” 这几个送货商人顿时跪下求饶,在身上摸来摸去拿出珍藏的宝贝送,还表示会让家里再送更多的礼物。 将官坦然收下,道:“别怕,我不是抓你们,你们都去连商这里住一段,待军令解除了,你们再离开。” 这样啊,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几个送货商人停下哀求,连连道谢坐上车,跟着将官一众兵马向太原府而去 破败的小镇重新变得死气沉沉,夜色笼罩后鸟虫占据,发出窸窣鸣叫。 一点点灯火在先前的房屋里亮起,两人在空荡荡的地面上东摸西摸很快从墙砖下挖出一张小纸条。 “找到了。”他们低声道,吹灭了灯火,“走。” 日光普照大地,太原府的街市也再次人来人往,未了含笑坐在柜台后,等待伙计们招揽客人。 “未先生。”一个伙计滑到身边,低声道,“你竟然则出不去了。” 未了道:“无妨,消息送出去就可以了。” 伙计看向店铺外,低声喃喃:“夫人得知消息后,就会立刻打过来吧?” 这里跟京城不一样,他们跟当初那些内应也不一样,那些内应,可是李大小姐从乱世前就安插好的。 他们来这里太晚了,真要打起来,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被叛军拉出去当垫城墙的肉尸。 伙计忍不住叹气,他不是怕死,只是觉得可惜。 “未先生,你接到我们的消息,在外看着就好,不该也进来啊。” 未了道:“这个消息事关重大,我必须亲眼看看才能安心。” 他怕死,但也不怕,也只是觉得可惜,可惜看不到鲁王丢掉天下。 第一百零四章 论太原 每日汇集到李明楼案前的消息很多,四面八方,可以说大夏几乎所有的叛军卫军动向都有,内容又纷繁,除了军事,还有民生官务。 没办法,看了下舆图,很多地方都跟楚国夫人有关系。 元吉的视线在舆图上扫视,灯光下清晰又有些模糊,虽然这是他一步一步亲自走过来的,但偶尔还是会惊讶,真大啊,剑南道,不,应该说小姐,小姐已经占据了这么多地方了。 做梦一般。 但这梦可由不得半点恍惚松懈,必须时刻警醒,否则就会化为虚无。 元吉收回视线,继续看手里的信件。 “吴郑两位大人又往外送了两封信。”他说道,“上次是给项云的,这次是往麟州送的,给崔征和皇帝的,倒是没说什么,估计是有暗语,中六问要不要审问信使。” 将韩旭安排到河南道后,李明楼便将麟州这两位大人不客气的关起来了,这两位大人当然不甘心,开始四处送信。 李明楼对这个并不在意:“也不过是说我的那些话,不想去麟州,不听朝廷调遣,对皇帝不敬,飞扬跋扈之类的,不用管他们。” 只要她不去麟州,有再好的名声,在那位皇帝看来,也是违抗圣旨可恨可恶的人。 只要她不去,有再恶的名声,也没人能奈何她。 元吉便将这件事标记放到一边,再拿起一封信。 “还有家事。”他说道,“韩旭到了宋州,李明琪以大小姐的身份一声令下,不允许任何人去剑南道。” 这小姑娘的心思转的又快又利索,李明楼笑了:“山南道没有了韩旭,更方便她当大小姐,但也不能让任何人去剑南道,她拿不到,也不让别人拿到。” “吃喝用度也好,享受的威风也好,按照小姐的吩咐,桂花都安排的妥当,没有半点的苛待。”元吉道,“他们都知道现在明玉公子被陛下重用,李氏的脸面地位关系他们自身,所以闹都是关起门来闹,对外其乐融融,李三老爷被韩旭抓了,公子来认错认罚,李二老爷也出来自责,民众们都称赞公子深明大义忠孝两全。” 这一世谁也别想用不孝的名义来污蔑李明玉,说他不孝必然不忠,说他飞扬跋扈六亲不认无情无义。 李明楼默然一刻,这个目的达成了,但好像也没有什么可开心的。 大概是因为她现在不要好名声,只要恶名的缘故吧。 刚重生的时候,她觉得好名声能挽救他们的命运,但现在嘛她已经知道,命运与名声无关。 海棠宫里灯火通明,四周垂落白纱,白日能遮挡日光,晚上能隔绝飞虫,此时随风轻摇,里面的人若隐若现,站在对面看,恍若仙境。 武孝没有陶醉仙境美景,而是关切的问:“义母快要忙完了吧,晚饭还没吃呢。” 旁边是个比他小三四岁的男孩子唤作阿毛,当初楚国夫人在淮南道收养孤儿,他最小,一直留在身边。 他没有看宫殿而是看向另一边,摇头:“今晚忙不完了,看到那个人没有。” 他冲那边点了点下巴。 武孝看过去,见一个侍卫疾步而来。 “那是六爷的下属,六爷让人送来的信,都是很紧要的急信。” 武孝看他一眼:“你懂的还不少,这些年不是都用来吃饭了。” 阿毛哼了声,抬高下巴:“等我再长大些,我也认夫人当义母。” 武孝嘻嘻笑:“那你要长快点,要不然仗都被我们打完了。” “那我可以替夫人做其他的事。”阿毛不怕,看向宫殿,随着新送来的信,宫殿里的灯更亮了,“夫人真的太忙了。” 李明楼将桌案上其他的事都丢下。 “把将官们都叫来。”她说道,将桌上的楚国夫人印玺兵符递过去。 信兵双手接过高举转身疾步出去传令。 元吉看着手里的消息,安康山重病,安庆忠戒严意图谋权夺位,神情凝重又些许感叹。 安康山竟然病重了 “小姐。”他问,“把安康山病重的消息散布出去,然后攻打太原府,叛乱就可以结束了。” 这真是好机会。 李明楼在室内踱步,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好的机会,那一世没有说安康山病重,安康山的确是今年死的,死在京城。 到底是病死的,还是被武鸦儿杀死的,就不知道了,反正武鸦儿在那个时候收复了京城,所以天下都认定安康山是被武鸦儿杀死的。 但安康山死了也不是叛乱就结束了。 收复京城后,史朝,安德忠,安庆忠都自称承继安康山帝位继续为乱,武鸦儿一直到死都在平叛。 这期间,武鸦儿杀死了安德忠,安庆忠被下属反杀而死,武鸦儿死后,项云又用了四年的时间,直到趁着史朝死在其子手中,叛军内乱,才彻底收获了平定天下的大功,得封第一候。 这一世安康山被赶出了京城,而且现在还确认了重病消息,命运会怎样? 还让武鸦儿杀了安康山? 不,这一世她可以去杀安康山,京城交给谁?项云在外虎视眈眈,还有淮南道的项南 要攻打太原府,需要动用足够的兵马,而且也不是一天两天能打下来的,太原府,河东道叛军盘踞森严,此一战,是要比京城对战要惨烈。 武鸦儿又岂会袖手旁观?必然会前来 这样河北道京城都要牵动纷乱。 李明楼握着双手脚步越走越快,想到什么回头问:“未了的信上怎么说?” 信上?为了传递消息安全,信写的很短,小姐先前看的太激动忘记内容了吗?元吉将信再念了遍,安康山病重,太原府戒严,安庆忠谋权。 李明楼明白自己闪过的念头是什么了,安庆忠谋权,她走到舆图前:“太原府戒严,也就是说,安德忠不知消息,太原府以外都将不知道消息。” 元吉道:“这也不奇怪。” 安康山是叛军之首,如果他出事,必然会引发叛军震动,在确定新的首脑前,保密也是必要的。 “不止是为这个。”李明楼道,“安康山现在可是自称皇帝。” 安康山登基为帝,他的死了,儿子们必然要承继帝位。 且不说帝位,只说安康山的兵马,儿子们都不会互相谦让,谁抢到就是谁的。 安庆忠在安康山身边,他难道会愿意让安德忠回来当叛军的皇帝?那是不可能的。 李明楼看他道:“如果我们给安德忠送消息让他知道呢?” 给安德忠送消息?元吉愣了下,那安德忠岂不是要去太原府?那要攻打太原府,就更不容易了吧? “不,元吉叔。”李明楼道,“或许安德忠会先打太原府呢。” 元吉恍然,明白了。 安康山重病将死,一个儿子在场不用争,两个儿子都在必然要相争! 小姐要让他们先自相残杀。 “不止安德忠。”李明楼回想上一世,“把消息也给史朝送去。” 史朝是安康山的大将,也是最得力的助手,尤其安康山死后,他成了最大的叛军势力,也自称为帝,给大夏带来不小的麻烦。 从那个和尚让她看到的后续也可以得知,项云封侯后,史朝的余孽还没消除干净呢。 史朝在安康山死后称帝,可见早有这个野心,那就让他亲眼看着安康山的死,看着安庆忠安德忠兄弟相争,更早唤醒激发他的野心吧。 “他们三方混战相争,我们可以减少牺牲,以后也能减少麻烦。” 李明楼看着舆图,让这三方聚集在一起,说不定可以一网打尽,叛乱就可以更提前的结束,天下就可以更早的太平,民众们也能尽快的结束颠沛流离。 那个和尚口口声声说她会害死很多人性命,那她让乱世提早结束,这样就能救更多人的性命。 第一百零五章 听她调动 河北道魏州境内,一队兵马疾驰,队列中飞扬着朔方卫旗,武字帅旗,以及十三两字的将旗,过往的关卡虽然多数是振武军旗,但还是立刻放行。 河北道被武鸦儿收复,武鸦儿此时已经不是振武军,身为朔方节度使,他的兵马也从振武军中脱离原本就已经脱离了,当初只从振武那边带走一队鸦军,在京城麟州充盈壮大。 不过现在河北道由武鸦儿和梁振共同驻守,两人亲父子一般,兵马也不分彼此。 行到城池附近,路上的民众听到号令马鞭声,不惊不慌的避让,熟练的辨认兵马的旗帜,还有人热情的打招呼。 “是十三公子。” “十三公子回来了。” 队列中的少年小将背着比自己还高的长枪,脸上带着春花般的鲜嫩在民众注视下疾驰而过,没有像往常那边停下打招呼。 武孝在道衙门前不待马匹停稳就跳下,差点摔倒。 “阿孝你慢点。”迎接出来的武信和武帽喊道,伸手搀扶。 武孝双手在地上撑着怕了两下冲进门内扔下一句“我没事。”,再高喊“爹爹,我回来了。” 武信看着他的背影“这么想义父啊?” 武孝仗着年纪小一向喜欢撒娇卖痴,但也不至于这样吧。 武帽依旧话少,摇摇头,这不是撒娇卖痴,这应该是义母有要事吩咐。 要不然武孝这个贪图享受的家伙,怎么会提前两天回来。 “乌鸦你说什么呢?” 王力等人听到武鸦儿话时,都进了屋子里,如果他们是在上台阶进门时候,估计也会像武孝那样摔倒。 武鸦儿便再给大家重复一遍:“史朝如果从我们河北道过,只要不是拼死跟我们对战,就放行。” 王力看身边的人:“你们说他是不是脑子生病了?都说起胡话了。” 其他的人神情也都震惊,他们都是武鸦儿的亲信,掌管了整个河北道的兵马安排,丢下各种要事被紧急军令召来,结果听到这句话。 他们以为是要打河东道了呢。 武鸦儿笑了笑:“别急,坐下,听我说。” 王力撇嘴,与众人一起坐下。 武鸦儿道:“安康山得了重病了。” 刚坐下的诸人又蹭的站起来了,响起压抑的低吼,就说了嘛,是要打河东道,打太原府了! 一双眼蹭蹭点燃着小火苗,将武鸦儿笼罩。 “这次我要当先锋。”王力更是喊道,“上次安康山围着我把我打的像狗一样,这次我要围着打他。” “不是说重病了吗?”有人笑道。 王力叉腰:“他就是死了我也要打,我可不怕被说欺负人。” 武鸦儿再次制止大家,道:“但我们现在不打。” 大家都看他,战事嘛,当然要考虑战机,要仔细商议,大家兴奋的问:“什么时候打?” “我先前说了,安康山病了,史朝如果得知消息,肯定要过去看看。”武鸦儿道,“所以我们要放史朝过去。” 诸人看着他眨眨眼,似乎不太明白怎么就这个所以了。 武鸦儿只当看不到,接着道:“当然,只是允许他带着少量的兵马潜行而过,如果他带着兵马主动攻击我们,我们必然是要还手杀掉他们的,据我猜测,他” 王力扑倒桌子前,抬手制止:“等等等等,你先别猜测呢,你给我们捋捋,怎么安康山病了,就要放史朝过去,我们是要成全史朝的孝心?” 武鸦儿笑了,这件事是有些匪夷所思,大概也就她能想出来,想到她,他的笑柔和几分。 “我们当然不是为了成全史朝,而且史朝回去也不是为了孝心。”武鸦儿道,指着一旁的舆图,“河东道,安康山有八万兵马,这些兵马都是安康山和史朝这些人一手打造的,如果安康山死了,其子安庆忠只怕难以服众。” 说到兵马的事,王力等人渐渐明白了。 史朝是跟着安康山一起打出来的,这么多年也一直作为重将负责稳后方,虽然现在失守河北道退居建安州,但在叛军中威信依旧很重。 但安庆忠毕竟是安康山的儿子,子承父业也是理所当然。 那八万兵马可是不小的家产啊。 “所以你是说史朝回去会跟安庆忠争斗夺权?”王力道,收回手握了握,“到时候我们就可以趁他们内斗再动手,一网打尽。” 武鸦儿点点头。 厅内响起议论声,此举真的可以啊 “等等。”王力再次摆手,看看大家又看武鸦儿,“但万一史朝到了河东道,没有跟安庆忠争斗,反而是其乐融融,携手共进呢?” 那就是放虎归山,原本把史朝困在建安州,缺兵少马成不了大气候,让他回了河东道,一下子有八万兵马可用,那这太原府比只有重病安康山难打了! 是啊,怎么忘了这个问题了,诸人看向武鸦儿。 这太冒险了吧? 谁能保证史朝和安庆忠不会同心? 武鸦儿没有说话。 王力斜眼看着他,这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一拍桌子哦了声:“楚国夫人说的是不是!” 王力就知道武孝这小兔崽提前回来有问题。 走之前得意洋洋说不回来了,从此后跟着义母过好日子去。 结果不仅提前回来了,回来后还没有第一时间跑来找他要肉吃 “那楚国夫人说这个你就信了?”王力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怎么就这么笃定?” 武鸦儿道:“她在太原府安插了眼线,从那边可以探查到,安庆忠对史朝很戒备,安庆忠想要接替安康山当皇帝,而史朝臣服安康山,但不一定臣服安庆忠。” 一个要当主,一个不臣服,那自然要争斗。 有眼线啊,这个女人还真挺能经营的,王力张张嘴,但这么大事单靠眼线打探也不能就认了:“非常时期,人的想法都会变的,万一那史朝到了太原府,安康山临死前一托孤,他就跟安庆忠携手共进了。” 武鸦儿笑了,指了指舆图:“安康山还有另外一个儿子。” 王力一怔,诸人也愣了下,看向舆图,对啊,浙西,安德忠 武鸦儿靠回椅子上,抬着下巴看舆图:“不知道安康山要托哪个儿子,也不知道史朝会选哪个携手共进。” 王力搓了搓手指:“万一,三人都携手共进呢。” 可能吗? 安庆忠和安德忠是这样的人吗? 王力自己也没有底气 “但这也太冒险了。”他嘀咕道,“是不是楚国夫人想要打太原府,故意这样说,好让我们按兵不动,不跟她抢战功。” 武鸦儿哈哈笑:“真要有战功,那不也还是我们的战功吗?” 王力哼了声:“那可不一定,你被休赶出门,就什么都没有了。” 说归说笑归笑,事情还是要严肃凝重的商议。 “此举可行。”武鸦儿道,“首先放走史朝,他带不了多少兵马,我们可以趁机收复建安州,再者太原府我们不是不打,一旦那边有异动,我们就动手,就算史朝过去了,我们也不是孤军作战” 他微微一笑。 “我们有楚国夫人联手。” 他明白大家的疑虑,这件事的确听起来很冒险,他说她笃定也不仅仅是因为信上说眼线打探的消息。 她字里行间都充满了笃定。 她笃定史朝有野心要当皇帝,笃定安德忠会与安庆忠反目。 笃定的就像她亲眼看到过。 那他就相信她啊,在这世上,他当然相信她了。 觉得很多事情匪夷所思的不止是王力等人,此时坐在浙西道衙的安德忠也觉得世道真奇妙。 眼前这个美人美的像虚幻,说的话也虚幻。 “连小君。”安德忠将割肉的刀插在几案上,伸手抚了抚披散垂下的头发,以看清楚眼前的人,“你是楚国夫人的人,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连小君微微一笑:“大公子,正因为我是楚国夫人的人,才更可信啊。” 第一百零六章 与公子说 相比于其他人,安德忠可以说是一直以来最安定的,比如到处流窜的田呈,被杀了的野猪儿,蜷缩到建安州的史朝,就连安康山也丢了京城跑到太原府。 浙西始终在他的掌控之中,与东南道的对战也始终没有停下,只不过碍于淮南道这边楚国夫人威胁,一直没有放开手脚,要不然,他难道是真的打不过齐山吗? 安德忠割下一块肉狠狠的嚼着。 除此之外,在这么多对手的围困中,他还支援了父皇去攻打麟州,至今他还有一批兵马驻扎在麟州外呢。 他安德忠没有丢父皇的脸,他当得起战功赫赫,他是父皇最勇猛能干的大将。 他也是把日子过的最好的能将。 日子过得好好的,还有人给他送钱送礼物,当然,这是常见的事,如果今天没有人送,他会让兵将去提醒大家的。 这次有人钱送的特别多,多的让对钱都没兴趣的安德忠也亲自来看,听到还有珍宝,便让带上来瞧瞧。 然后这个男人就坐在他面前了。 因为其面容恍惚过后的安德忠询问珍宝呢,男人竟然大言不惭的说自己就是,说的安德忠失笑。 他虽然不好男色,但如果此人非要自荐枕席,也能成全此人。 只不过这个珍宝紧接着第二句就是不怎么好听的话:“大公子现在的日子过的不好啊。” 真是让人糟心!安德忠决定将此人大卸八块然后煮了吃,也算没有糟蹋这珍宝。 此人又说了一句话。 “我是连小君。”他道,“我替楚国夫人来与大公子说句话,事关大公子前程性命。” 安德忠顿时狂笑,握着手里的刀,他都不知道该说楚国夫人胆大还是这个连小君胆大,又或者说他们把他安德忠当傻子吗? 他安德忠的性命前程,不是楚国夫人一直想拿走的吗? 他安德忠的性命前程多简单,只要楚国夫人肯割下自己的头颅送给他就行了。 安德忠一时狂笑,一时狂怒,但笑过怒过之后刀没有将连小君大卸八块,只是把面前的肉切开。 倒要看看这女人要说出什么话。 “大公子。”连小君道,“令尊安康山要死了。” 安德忠笑道:“这是楚国夫人日日所期待事啊。” 连小君叹口气:“大公子,这的确是楚国夫人所期待的事,但不是现在,现在你的父亲死了,对楚国夫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安德忠心里琢磨着该把连小君蒸煮还是炖,随口调侃:“怎么会,楚国夫人就又立下大功啦。” “但夫人就要失去京城了。”连小君道,“离开了京城,功劳就只剩好听的名字了。” 什么?安德忠将心里刚烧热要爆炒连小君的锅火暂时熄灭,看向他。 “不知道大公子听说了没有,陛下要回京城了。”连小君接着道,“但是,要楚国夫人去麟州。” 那个皇帝要回京的事,安德忠不用听说也知道。 不过要楚国夫人去麟州,还真不知道,也没有在意。 “大公子必然也有人手,这件事打听一下就知道了。”连小君道,“所以”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似乎在思索。 安德忠问:“所以怎样?需要我给楚国夫人送些行路礼?” 连小君笑了,不在意他言语的嘲讽戏弄,肯问所以,就说明开始听进心里去了。 “所以,楚国夫人不能离开京城,陛下现在也别回京城来。”他坦然道。 安德忠哈了一声,将心里架起的锅搬开,道:“楚国夫人这话说给我听可不叫有胆子,真有胆子,去说给你们那陛下听。” 连小君对安德忠微微倾身,一笑:“但只有安大公子能帮楚国夫人。” 安德忠大笑,看两边盘坐的几个大将:“你们听到了吗?在楚国夫人心中,我竟然这么重要。” 大将们有的狂笑有的冷笑更有人说一些污言秽语。 连小君笑道:“这是事实啊,所谓棋逢对手,只有旗鼓相当的人才能互为对手,安大公子这般人物,在夫人眼里心里当然重要。” 安德忠心里哼了声,算那女人有眼光。 “夫人与我说,她能以一介女流之辈得封楚国夫人,手握重兵,掌管一方,是时运所致。”连小君道,“而这时运起于安大公子,如果没有安大公子,也就没她今日。” 想当初如果不是安德忠安排窦县乱兵假冒山贼,武鸦儿的妻子也不会停留在窦县,再然后留在了整个淮南道,而在淮南道一多半都是为了跟安德忠对战。 “如果不是因为有安大公子您。”连小君道,“夫人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或许在漠北,或许躲回老家了吧,不管在哪里,都不过是武都督的妻子,相夫教子。” 相夫教子,哪有自己霸占一方威风,就没有如今朝廷看重,没有兵马雄厚,也没有美男环绕。 安德忠忍不住笑了,虽然哪里怪怪的,但道理还真是这个道理。 “不是怪。”连小君笑道,“只不过这是不能说出来的大实话,因为不能说,听不到,所以听起来实话反而成了怪话而已。” 能把不能说出来的实话说出来,这件事这种人本就是怪,他安德忠是那种听了好听话就昏了头的人吗? 安德忠拿着刀咯吱咯吱切肉:“所以,楚国夫人这是感谢我来了?如果真谢我,还是把她头送过来有诚意。” “夫人不是来道谢的,如果说道谢的话,先前的话也适用与大公子。”连小君温润道,“如果没有楚国夫人” 安德忠甩手将刀扔过来,插在连小君膝前,声音暴怒:“如果没有楚国夫人,老子现在早就踏平大夏了,还会蜗居在这种地方?老子被她害成这样还要老子谢谢她不成?” 吼声如雷让整间屋子都在颤抖。 连小君稳稳的坐着,一手握住刀一手轻轻的将衣角拉出来,道:“大公子,你也不能这样想,如果没有楚国夫人,叛军的确应该已经踏平了大夏,但立下战功名声大震耀武扬威的人,可不一定就是大公子了。” 安德忠怒喝:“什么鬼话!除了本公子还有谁?” 连小君抬起手,对他数手指:“野猪儿安守忠,大将田呈,史朝,哦还有你的弟弟,如今的郑王,安庆忠。” 安德忠仰头要大笑,连小君拔起刀单膝起身,这陡然的动作让安德忠吓了一跳,笑声被打断,四周的大将也纷纷起身 连小君没有跃起上前。 “大公子,如果不是楚国夫人守在淮南道,隔绝了东南西北,你以为安康山就只有你可用吗?” “大公子,如果不是楚国夫人悍勇善战,杀死安守忠,击退田呈,安庆忠和田呈,此时此刻早就在中原腹地横行,你以为他们会以你为尊吗?” “大公子,如果不是楚国夫人,你的父亲又怎么会让你安坐浙西,那是为了好两面夹击对付楚国夫人。” “大公子,再说我们这边,如果没有楚国夫人,齐山岂能只在东南道?剑南道岂能只横行西北?他们早就涉足中原,与安大公子你轮番作战,不休不止,您只怕不会像现在这样吃肉喝酒安安稳稳自自在在,不用疲于应战,不用弃城而逃,毫无败绩。” 连小君抚了抚衣袖,站起身,将刀一抛,扔给旁边的大将,大将下意识的接住。 什么!他是骂他是个废物吗?他没有功绩吗?真是狂妄!真是找死!安德忠气的发抖,站起来。 “好,我先杀了你,再与楚国夫人一战,让她看看是谁让谁不能安安稳稳自自在在。” 伴着这一声杀,两边的大将们纷纷拔出刀,声响刺耳,寒光刺目,就要扑向连小君。 连小君后退一步举手高喊:“且慢,大公子,杀了我,我还怎么看?” 这也行?!大将们愕然。 安德忠冷笑:“别担心,我砍了你的四肢,把你放在瓮里,让你活着,到时候抬你去看。” 话虽这样说,没有再下令立刻动手。 连小君道:“大公子,我们不要扯太远了,还是说正事吧。” 安德忠失笑,打量这美人:“我们还有正事可说吗?” 连小君拱手道:“总之目前的状况就是,大公子与夫人相辅相成,能解夫人目前困局的就是大公子,如果令尊去世,太原府只有安庆忠一人的话,必然陷入混乱,不堪一击,那叛军也就散了,收复了河东,收复了京城,大西北已经全部无忧,夫人没有任何借口理由不让陛下回京,但对大公子你来说没有了河东,令尊的兵马大败溃散,也不是什么好事,卫军没有了牵制,就会对你围攻,这样,你” 他站在室内侃侃而谈,安德忠听着听着愣住了。 “等等。”他猛地抬手打断,瞪眼看着连小君,“我怎么有些听不懂?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我父亲去世?” 连小君道:“是啊,我一来不就说了,安康山快要死了。” 他看着安德忠,似乎也有些不解。 “大公子难道不知道吗?” 又了然一笑。 “大公子,你还要瞒我吗?我可不是来诈你的,如果不是已经确信,夫人怎会让我来这里游说?难道夫人是真与大公子闲话家常道谢的吗?” 他话里的讥嘲安德忠没有计较,他此时双耳嗡嗡心跳咚咚,父亲要死了? 他怎么不知道? 他一点都不知道! “这个连小君怎能相信。” “他是楚国夫人的人!” “这是楚国夫人的阴谋,扰乱军心。” 连小君被押了下去,室内却变得更嘈杂,将官们吵吵嚷嚷。 安德忠坐在上首,面色沉沉,喝止诸人的吵闹:“吵什么吵,真的假的,我们自己能打听。” 他虽然在浙西,外边以及父亲身边也都安插了人手眼线。 但询问最新接到的消息是太原府那边一切都好。 安德忠下令信鸽和人马再一起去问,等了十多天,信鸽没有半点消息传回来,似乎泥牛入海。 “或许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有将官小心猜测。 安德忠呸了他一声:“早不出问题晚不出问题,现在出问题?这本身就是问题!” 他在屋内来回踱步,这几日他已经坐不下去了。 门外脚步嘈杂,有几个兵将架着一人冲进来。 “大公子。”他们喊道,“出事了。” 安德忠一眼就认出被他们扶进来的是派去太原府的斥候之一,这斥候伤痕累累气息不稳,看起来就要没命了。 “怎么回事?”他喝问,“路上被卫军劫杀了吗?” 那斥候撑起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大公子,太原府戒严了,我们的眼线都被清理了,我,我逃” 一口气还是断了,余下的话随着生命一起消失了。 安德忠转身一脚踩断了厚重的几案,发出一声吼叫。 “把那个连小君给我带来!” 连小君虽然被关押起来,但一点也没有受到苛待,衣衫簇新,面容整洁,腰里还系着一串玉兰花,站在这嘈杂些许混乱的堂内,似乎是来探监。 安德忠才不计较谁如此善待他这些小节,直接问:“你说楚国夫人要请我回太原府,可有凭证?” 连小君从贴身的衣襟里拿出一封信,双手奉上:“有楚国夫人亲笔信。” 安德忠不接,冷笑:“信可以假冒。” “先前我送给大公子的礼物其实是楚国夫人送的,里面有一玉石摆件,是当初窦县时大公子赠与夫人的。”连小君抬起头看他,一眼一声,“夫人说,请公子莫忘前缘。” 第一百零七章 随我来 四月的田野庄稼已经蹿高,站在河边遥望,晨雾中对岸的淮南道境内恍若拉起青纱帐。 “真是生机勃勃赏心悦目啊。” 连小君站在粼粼河水边,玉色的衣袍随风卷动翩翩如仙,在其他人眼里同样是赏心悦目。 但安德忠此时没有闲情逸致,他的脸色自出了浙西就阴沉如锅底。 “连公子。”他道,“我们为什么要从淮南道过,不管是从地理还是兵力上来说,江南道才是最合适的。” 连小君回头一笑:“大公子是害怕项南吗?” 安德忠当然不怕项南,只是很厌恶。 一开始他的确不把这小儿放在眼里,还想趁机拿下淮南道,最初几次那小将手忙脚乱吃了亏,丢了几座城,但很快便适应过来,最后不仅收复了那几座城,还时不时的窜到浙西,他狠狠教训了这小儿几次,算是不敢再来了。 但总是跃跃欲试,让他绷紧了心弦,不能放开手脚对付东南道的齐山。 要不然早就把东南道啃下一半了。 淮南道有项南这种凶将,又是楚国夫人的老巢,里面防卫森严道道关卡如同层层铁网,看起来松散,实则风吹草动就能拉网,网一拉起,天上地下插翅难逃,他试过很多次了。 而江南道虽然有所谓的剑南道兵马,领兵的不过是个小丫头,其他的都是怂官怂将,摆出凶恶的样子就能吓的他们不敢动,境内也散散松松筛子一般。 “对于安大公子来说,从江南道容易过,但对于我来说,江南道可不好过。”连小君道,“安大公子可能不知道,我们连氏跟李氏是有仇的。” 安德忠想起来了,他当然把连小君的底细都打听清楚了,也知道李奉安当年跟连氏的决裂。 现在江南道的李家小姐,对小儿都督唯命是从,当然要防着连小君。 如果带着兵马杀过去,江南道最合适,现在杀过去是不行的,一个江南道容易杀,但一动手就不是只是他跟江南道的事,两边临近的齐山项南都会动手。 他现在没时间跟他们撕缠,他要尽快的赶回太原府,要想尽快回去,就要潜藏行迹,偷偷摸摸的穿过去连小君到了江南道必然要严查甚至羁押。 “淮南道就不一样了。”连小君对他一笑,再看向淮南道境,“我和项公子虽未见过面,神交已久。” 安德忠没忍住失笑:“神他娘的神交已久,你们不就是都是楚国夫人的情夫吗?不对吧,你到淮南道更危险,那项南为了独宠,会杀了你。” 连小君道:“不会的,我们既然都因为楚国夫人而悦,可以说是英雄相惜。” 安德忠哈哈狂笑,他一向听到别人说他是疯子,但现在觉得这世上疯子太多了,他才是个正常人。 “大公子不用担心。”连小君道,“我去与项南一谈借路,家兄留在大公子这里” 他看向河岸上密密麻麻如同竹林铺开的人马,人马都不穿铠甲,但气势依旧骇人。 连小蔷夹在中间,如同小鸡崽瑟瑟。 看到连小君看过来,他的眼泪唰的流下来,试图改变连小君的想法,但这是徒劳的。 安德忠没有再说话,只对连小君抬手做请,连小君对他施礼告别,施施然向河边走去,河边停留一艘小船,他将坐着小船到对岸,然后去见住在扬州府里的项南,拿到境内通行的军令。 这并不是很容易的事。 淮南道虽然是楚国夫人的老巢,但现在交给了项南,项南虽然跟楚国夫人关系匪浅,但到底是个男人,男人嘛可都是满口谎话翻脸无情的。 握着淮南道这么大的一块肉,吞下了就不会吐出来。 单单拿着楚国夫人的命令,不打招呼就想在项南眼皮下畅通无阻,是不可能的。 而就算是情人,情深意浓,但楚国夫人要把安德忠放过去的消息还是不能告诉他,项南的背后可是站着项氏,楚国夫人做的这种事又是足矣灭九族的,如果项南知道了那可以吞下的就不只是淮南道,而是京城,是楚国夫人手中所有的权势。 当然,这件事也能容易,就是这是一个骗局,楚国夫人的两个情夫,或者再加上楚国夫人,一起设下的圈套,在他入淮南道后,将他围杀。 不过他安德忠也不是就成了案上鱼肉了,再潜行,他带的兵马也足够多,想要杀他没有那么容易。 安德忠思绪飘忽,一会儿觉得是真的。 他看了楚国夫人的信,信上跟连小君说的内容一样,甚至比连小君说的还写赤裸裸,通篇表明一个意思,她已经不管这天下是谁的,她只要自己手里的权势 这信上任何一句话展示到人前,都能让朝廷定她谋反叛逆,或许也为了表达诚意,让此信做证据,楚国夫人在信上盖满了章,楚国夫人的印,武氏私印,淮南道节度使印 还有那个证据,玉石摆件。 但安德忠一会儿又觉得这些都是假的。 信也好印鉴也好都能私造,就算揭穿了,楚国夫人哭哭啼啼说一句被偷了,谁又能奈何她?天下这么乱,丢点东西又算什么稀奇。 那个玉石摆件,楚国夫人说是他送的,他恍惚记得当初的确往窦县送过礼,但那只是为了去探查情况,礼物也是让人随便去街上抢的他的东西可舍不得送人。 抢来的礼物他哪里知道是什么样! 当初送礼的那个小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打死了。 安德忠神情阴影不定,看着青色的仙人消失在青纱帐中,收回视线,落在连小蔷身上。 这是连小君的哥哥,说是两人自小结伴亲密无间不分你我。 “连公子为了我冒险去见项南。”他狰狞一笑:“你这个哥哥,祝福他顺利归来吧,否则你的命就不保了。” 都被扣押当人质了,连声公子都不喊,什么他这个哥哥连小蔷神情绝望,连小君这家伙哪里在乎他这个哥哥性命,而且,连小君也不是为了安德忠冒险的,从淮南道过是想见项南吧!心里不知道怎么高兴呢! 连小君一路坐船进了扬州府,远远的就看到岸上一群白袍兵将,纵然也是一身白袍,有个年轻人在其中依旧闪亮。 连小君站在船头,眼里的笑四溢而出。 这个年轻人就是项南啊,一个不知道自己变成了自己未婚妻情夫的可怜人。 水急船轻,连小君轻轻飘飘滑近,抬手一礼。 “项公子,久仰久仰。” 项南看着水中飘然而至的男子,心里赞叹一声,含笑还礼。 “连公子,彼此彼此。” 彼此吗?连小君想,也算是彼此。 他和他都以为那个掌控在手中,最少也算棋逢对手的那个陌生女人,其实与他们才是最熟悉的人,而那个夫唱妇随恩爱情深的丈夫武鸦儿,与妻子才是陌生人。 这世间真是有趣,连小君哈哈笑了,岸上项南也哈哈笑了。 第一百零八章 各有各道 春光普照大地,原本荒芜破败的城池也重现了生机。 安东城也是如此。 因为楚国夫人收复了京城,安东这边没有了威胁,流民渐渐聚集,躲藏逃离的民众也重回家乡,再加上项氏一族数百人在此聚居,一个冬天过后,城池也苏醒过来。 有人开始耕田,有人开始修屋,城门城池里外也有了兵卫把守巡逻,原本河南道的兵马试探来过,但看到悬挂项氏大旗的数千兵马驻扎,便立刻跑了。 有卫军驻守,再一打听还是英武将军的兵马,民众们聚集来的更多了,街市渐渐的开了,官府也有了人穿着兵服的将官,核查登基人口,禁止斗殴拐骗,有人受欺负试着来告官后,将官派兵马将作恶的抓了并驱赶离开安东,涌向安东的人顿时更多了。 “家里这么多人,让他们去衙门管事就行了。”项大老爷对项云道,“你那些兵马都是有大用的。” 项云点点头:“我先用兵马把规矩立起来。” 乱世里只有兵马才能威慑。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项氏就算离开了太原府,也依旧能很快在一地再站稳脚,项大老爷面带微笑的喝了口茶,没有了太原府,他们有了安东城。 以后这安东城就是他们项氏的了。 官府他们收整起来,这算是大功,将来朝廷也不会夺走,只会顺水推舟。 “家宅附近已经住满了吧?”项云问。 原本荒芜凋敝的城池里外突然变得挤满了人,废弃的宅院也突然住满了人,有的是原来的旧主人回来了,有的则是流民捡着住了,当然因此也产生了纠纷,旧人回来驱赶新人,随着这样的纠纷越来越多,项云让兵将们开始统计房宅。 项氏一族数百人,占据了一条街的宅院,因为他们人数众多,有护卫有兵马,很多人就是最先围绕着项氏族人所在聚集。 “早就住满了。”项大老爷道,知道项云要问什么,“不过没有人来找我们要房子。” 项氏族人挑选的自然都是豪宅,这样的房子都是富人的,也是乱世里最有可能逃生的。 现在安东城恢复生机,这些人极有可能回来了。 但这些人也是最会察言观色的,他们是不会傻以及蠢到来跟项氏索要宅院的。 “这几天倒是多了一些人上门拜访。”项大老爷含笑道,“拿着名帖,我都让人收下了,慢慢回访。” 这些上门拜访的人中肯定就有原来的房屋主人,但他们不说,项氏也不会主动归还房屋,当然,这些人不说也是表明房屋不会追讨的结交之意。 项大老爷没有丝毫的愧疚不安,很坦然,这安东城如果没有他们项氏,哪来的安稳,这些人怎能回故土来? 能回故土,能重新享受太平日子,就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人要知足。 项大老爷已经开始思索,将来天下太平了,他们回太原府,安东这边也不能丢,项氏哪一枝哪一房留下来,大族就是要这样开枝散叶。 项云不在意这些小事,只叮嘱:“虽然现在看起来很安稳,但人一旦安稳日子过久了,就会生骄,安东这边大哥你要看好,我们项氏仁善好说话,不欺压乡里,但对这些人该打就打,该惩戒要惩戒,太原府的错误不能再犯,这样我带着兵马走了以后,你们也能镇守住安东。” “不用担心,让家里的护卫穿上兵袍,另外还有阿城呢。”项大老爷笑道,“现在李大小姐走了,阿城也去不了淮南道,她现在对安东城很有兴趣哎?小六啊,你要走了?” 项云没有先回答,而是继续道:“阿城这边也不能放手,你们要看好她,要记住,安东城要姓项,不能姓齐。” 项大老爷点头:“我知道,你放心,如果真有事,还有小南呢。” 项云这才道:“京城吴郑两位大人已经被楚国夫人关起来了,写信想要求救。” 项大老爷震惊:“此妇真胆大!” 项云笑了:“她要是不胆大也走不到今天,这是预料中的事,就算我没有遇刺,我也不会贸然直接进京撞入她手里。” 项大老爷点点头:“现在正好,她关押了吴郑两位大人,露出了本相,你有理有据可以进京拿下她了。” 说完又担心。 “只是,你的兵马不多啊。” 那楚国夫人盘踞京城,兵马雄厚,宣武道这边还有韩旭送给她的兵马听调遣。 项云道:“剑南道这边兵马怎么也要听陛下的,倒是正好可以为我所用。” 项云手里可是有两道圣旨的,一道是朝廷诏楚国夫人去麟州,一道则是如朕亲临,拿出这些谁能不听命?除非反叛。 那就更有理由被诛杀了。 项大老爷点点头。 “而且也有小南呢,让他带着兵马向京城这边来。”项云笑道,“我已经给他写了信,这时候应该收到了。” “哎哎,哎” 陈二爬上城墙,在后唤。 站在城墙上如松竹般修长挺立的年轻小将目视前方,头也不回:“别吵,送行呢,我正要赋诗一首。” 陈二将一封信拍他肩头:“你家里的信,项都督受着伤,你爹还病着,齐小姐还盼望着,你还有心情给陌生人赋诗!” 项南哈哈笑了,接过信撕开看了眼,也不知道看清看完没有,就随手又叠起来,视线再次看向前方。 前方的原野上,连小君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陈二哼声在后踮脚看:“跟这美人对坐一天一夜,是不是自惭形秽?” 项南抬手轻抚发鬓,道:“非也,我们这叫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陈二干呕一声,跟项南斗嘴就赢不了:“你怎么想?” 项南看着前方微笑:“我想楚国夫人还是会喜欢我的。” 陈二锤了自己的头一下嗷的叫了声:“我是问你,怎么看连小君这件事,哪有带着数千随从做生意的?做的杀人越货的生意吗?而且那些人一看就不是生意人,一个个像饿狼,真让他从我们这里过去吗?” 项南哦了声,摸了摸下巴:“他不是说这是楚国夫人要做的生意吗?楚国夫人当然做的是杀人越货的生意,楚国夫人本人就是一匹饿狼。” 说着笑了。 “他连小君要说是自己的生意,带着这些恶人,是不是要去伤害楚国夫人啊?我才不肯让他过。” 什么乱七八糟的!陈二肃容道:“楚国夫人到底要做什么?这件事有大问题。” 项南抱臂看着城外,城外人来人往,繁华热闹,另有兵马奔驰巡查其间:“有问题,也没有威胁到我,对我们来说就不是问题,我们为什么要管,管就要得罪楚国夫人啦。” 他看陈二。 “得罪楚国夫人,她跟我闹,把淮南道搅乱,谁的损失大?我们!你傻不傻啊。” 陈二瞪眼生气喂了声:“那要是楚国夫人作恶呢?你别忘了最近京城那边的消息,楚国夫人奇奇怪怪的,京城的气氛也很不对。” 项南当然没有忘,而且他现在还知道的更清楚了,项云的信上告诉他,楚国夫人在京城飞扬跋扈,争权夺利,将吴郑两位大人关起来了。 真是暴躁又可怕的女人啊。 项南抿着嘴噗嗤噗嗤的笑了。 “你还笑!”陈二喊道。 项南便不笑了,看着他,也大声喊:“那就更不能管了!我要跟这个作恶的女人划清界限!管,管不了,被牵涉其中,我们要么被认为是同党,要么就是做事不力!总之我就被牵连了!” 陈二被他喊的一愣愣的,似乎听懂了又似乎哪里不对。 真的假的,终于要跟这个女人划清界限了? 日夜不停的奔驰,在一个清晨终于离开了淮南道境,打扮成车夫的安德忠与连小君作别。 “接下来就不是楚国夫人的地界,我的旗号反而会惹来注意,就不能相送了。”连小君带着几分歉意,“接下来就靠大公子您自己了。” 安德忠对他道谢:“能送过淮南道,前方对我来说已经没有问题了,连公子不用再跟着我们吃苦了。” 急行军对于美人连小君来说的确很苦。 连小君一笑还礼。 安德忠拿出一封信:“这是我给楚国夫人的信,还请公子转交。” 连小君忙双手接过:“某一定交到夫人手中,不会让任何人看到。”又一笑,“夫人必然期盼着公子的信。” 第一百零九章 我心之所向 安德忠的身影消失在地面上,原本庞大的商队也跟着消失了,只余下连小君连小蔷两人一车。 连小蔷直到此时才靠在车驾上,擦了擦一头一身的汗。 “我算是明白了。”他喃喃道,“每次我以为已经遇到天下最匪夷所思的事的时候,下一次总会有更吓人的。” 现在回想,当初去跟叛军张庆买粮、去跟马江买扬州城,甚至堂而皇之去剑南道复仇,还算什么啊。 带着叛军头子安德忠以及数千叛军,从淮南道大摇大摆而过,然后送去太原府让其父子团聚 这是人能想出来的事吗?就不说是不是人敢做的事了 连小蔷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对这件事他好像没什么想法了,唯一的念头是,下一次会是什么事? 连小君还会做什么?还会卖买什么?天下吗? 天下,他的眼神聚集了一些,好像是未了曾和连小君说过什么?做一个名为天下的生意什么的? 他撑着身子视线寻找连小君,先听到了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看到连小君正打开一封信 “这个,不是安德忠送给夫人的?”连小蔷忘了自己要问什么,跳起来瞪眼又压低声音,“你怎么打开了?” 连小君道:“夫人给安德忠的信都让我看了啊。” “那是为了让你了解情况。”连小蔷道,神情有些畏惧,安德忠很可怕,那个敢跟安德忠往来的女人岂不是更可怕,“她又没有说让你看安德忠的回信。” “我如果说要看,夫人会让我看的。”连小君道,“我看也是为了得知生意做得怎么样。” 算了,反正只要连小君要做的事,他说话又有什么用,连小蔷踮着脚探头,那,安德忠写了什么? 连小君笑:“他感谢楚国夫人告诉他父亲生病的事,又追忆了一下当初两人的相识,感叹了一下如今天下的混乱和艰难。” 真是服了这些人,不,这些鬼了,明明是恶鬼,还非要说人话,连小蔷失笑,这天下的混乱和艰难不正是他们父子搞出来的吗? “他难不成还要细论一番朝堂和朝官荒唐?他们父子是正义之举?” 连小君笑道:“那倒没有,安德忠不是个蠢人,不会说这些没用的话,他啊,直接给了楚国夫人一个许诺。” 什么承诺?连小蔷好奇。 “他说,待他得了天下。”连小君将信折腾放进袖口,一笑,“楚国夫人依旧是楚国夫人。” 安德忠停下让马匹略作歇息的时候,也回头看了眼,连小君的身影早就看不到了,这边的城池也笼罩在暮色中。 四周的人和马也变的雾蒙蒙,除了马匹的喘气别无他声,安静的令人压抑,就像暴风雨来之前的阴云。 他们的确不像商人,也不像一般的随从,他们马匹上衣服里都藏着兵器,他们的身上都带着血腥气,没想到真的从淮南道境内走过来了,畅通无阻。 一路上难免经过城池,看着路上涌涌的人群,巡查的兵马,对于他们来说,就像一块摆到面前血淋淋的肉,真想上去咬一口,然后热闹的人群四处逃散,兵马厮杀,明媚的春日遍地鲜血死尸想到这场面就让他们热血沸腾,太刺激了。 虽然安德忠也不时的这样想,但他到底还保持着清醒,第一动手没这么容易,图一时快意没什么意义,二来,始终警惕这是陷阱 “大公子,现在看来,这楚国夫人可信啊。”副将低声道。 他们已经走过淮南道,离开了楚国夫人掌控的地方了,只要过了前方的河南道河南道这边甚至可以忽略不计,那里的兵马就是摆个样子,现在可以说太原府河东道就在眼前了。 “说我们是叛军。”另一个副将低声嗤笑,“这些卫军哪个都是黑心,都是为了自己。” 安德忠道:“不为己还能为谁?人之常情。不过楚国夫人这个女人奸诈又疯狂,现在还不是放松警惕的时候。” 他看向前方渐渐被夜色笼罩大地。 “不在自己的地盘上,楚国夫人反而更好动手,她不肯离开京城,把那皇帝的官都抓起来了,这时候要是京城外闹点动静,立个功,震慑那皇帝也不是不可能。” 副将们点点头,尽管他们已经过了淮南道,但这件事还是匪夷所思疑云重重。 “大公子。”有副将问出心中疑惑,“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安德忠啐了口,咬牙看着前方的夜色:“自然是因为,如果这件事是真的,就关系到我们极大的利益。” 他心里狠狠的骂了安庆忠,封了郑王还不知足,还想当皇帝,真把他这个大哥当死人了! 如果安康山病死,或者不管怎么死,死了留下的八万多兵马被安庆忠抢占,那他就真的只能当个死人了! 安德忠心里火燎,问其他兵马消息,他当然不可能只带了几千兵马,然后将性命都系在连小君身上,得知太原府的事后,除了他从淮南道这里走,其他地方,从江南道甚至从东南道,他也安排了人马潜行。 副将们询问了斥候,暂时没有接到消息。 路途远兵马少,估计走的很不顺利,安德忠也管不了了,他只要能保证自己带着的这些人顺利的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太原府就是成功了。 “拔营。” 一声令下,夜色浮动,人马像浓墨一般在大地上铺开。 盛春的夜空星星点点,河北道境内浓黑的大地上也不时的冒出点点星火。 刀箭乱飞,堡寨上燃起火光,其上不断有人掉下来,或者带着火,或者被人一刀砍中,惨叫声撞击在地面上砰砰的闷声,惨叫声或者更加惨烈,或者瞬时消失。 呜呜呜的退兵号角响起,地面上一群群人像潮水般退去,堡寨里门打开,一群群兵马冲了出来,火把照亮了地上散落的尸首。 这些尸首都没有兵袍,看起来像普通的民众,但散落的兵器可不是民众能拥有的。 “大人,这是史朝军旗。” “这些人里面穿着兵袍呢。” 随着搜查不断的有声音汇报,为首的将官面色沉沉,一挥手:“史贼竟然出了建安州!追!” 一队队振武军携带火光在四周散开搜查追击。 没有火光的夜色里一群人狂奔,跃入丘陵起伏的沟壑里。 天光大亮的时候,沟壑里野草摇动,响起几声鸟鸣,待远处也有几声鸟鸣传来,藏在乱草下的一群群人才探出身来。 乱草裹在头上身上,投下的阴影将他们的面容遮挡,有人喝水有人吃干粮有人则呸呸的往外吐血水咒骂声也杂乱的响起“这该死的振武军!”“骂错了,应该叫鸦军!”。 十几人拥簇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沟壑上俯瞰,恍惚这条沟壑绵延多长,其内晃动掩藏的人马就有多长 这些人亦是不穿兵袍,头顶乱草,渐渐升高的日光在他们身上投下阴影。 “都督。”有斥候近前,对身材高大的男人施礼,“这边的驻军没有再追来,且退回堡内了。” 此人就是被安康山登基后封为范阳节度使的史朝,安康山最信任的大将,曾领兵八万。 只不过现在经过接连损兵折将,野猪儿战死,河北道范阳郡丢失,现在只能带着寥寥兵马躲在建安州。 史朝看着前方思索片刻:“收回兵马,我们绕路。” 一声令下乱草晃动,脚步声马儿嘶鸣,震动的沟壑尘土飞扬。 站在高高的堡寨上,似乎也能看到天边腾起的烟尘 “大人。”斥候高声道,“史朝兵出现了。” 将官问:“向我们这边来了吗?” 斥候摇头:“他们走了。” 副将们在一旁跃跃欲试等候一声令下就去追击,但将官收回了视线,道:“传令各处,城池戒严,民众入城暂避。” 斥候应声是,一个副将回过神喊声大人:“我们不追击吗?” 这是守,不是攻啊。 他们什么时候见了叛军只守不攻了? 那是叛军啊!送上门的! 将官看着副将们,道:“上面有令,最近要严守城池,如有叛军,敢侵犯杀无赦,如退走,则不追杀。” 副将们听命军令,但脸上还是写满了疑惑,严守城池和追杀叛军不矛盾吧,为什么啊? 疑惑的不止副将们,听到这边的守军没有追来,史朝也停下脚,神情凝重。 “这可不像鸦军的做派。”一个大将道,“都督,我就说了,这件事有问题!” 就在不久前,兖海道来的商人给他们送来一个消息,说安康山病重,楚国夫人要打太原府了,山东的兵马都被调动了。 这个消息令人震惊,退居建安州之后他们就像被外界隔绝了。 “是啊,大皇帝陛下怎么会病重?这是陷阱!”另一个大将低声道,“兖海道来的商人,也不一定可靠,那边可是紧邻沂州的,沂州是振武军的地盘。” 史朝不同意这句话,不是商人不可靠那句,而是皇帝怎会病重。 安康山么,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看起来雄壮,其实身体和精神都有病,身体上有烂疮,精神上容易狂躁。 “其实我们是许久不来河北道了。”一个斥候说道,“河北道最近不一样了,官府运转起来,还有武鸦儿的义子女们分城而治,各地都在安置流民,种田,严明法纪,打架斗殴都不行。” 这还真不像鸦军振武军做派! 以往只是打仗,也不讲究守城,遇到了叛军,都是打个你死我活,不把城池当自己的,能舍了能烧了,他们根本不在意占据多少城池,只要境内有叛军,占据城池又有什么用,更别提养民,扶持官府了 除了不抢不杀平民百姓,武鸦儿的兵马跟叛军没有什么区别! 不对,比叛军还叛军呢,至少很多叛军还是喜欢抢城池守城池囤积粮草。 这话让诸人一阵低声议论,振武军这是怎么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感觉 史朝的脸上疑惑凝重反而淡去。 “不奇怪,因为他要养城治民了。”他说道,“要理顺官府,要安民,这样才能囤积力量,人一旦要想囤积力量了,胆子就小了,就舍不得拼死了。” 诸人点点头,这一点倒是明白。 “不过,武鸦儿这样做干什么?他兵马已经够多了。” 史朝嘴边一丝嘲笑:“因为那皇帝要回京了,武鸦儿开始准备后路了。” 诸人又一阵议论,也议论不出来什么,还是商议最关键的问题吧。 安康山真的病了吗?他们真的要赶回太原府吗? 史朝看向太原府的方向,事到如今就直说了吧,安康山病重只是一个引子,让他提起一口气迈出了这一步。 不管安康山是真病还是假的,安康山真要死了,很好,没死,也无所谓。 他必须回太原府。 他不能被困在建安州,如果一直被困在这里,他就像一条鱼在干涸的水潭里,很快就会死去。 他只有回到太原府,重新掌控八万多的兵马,他才能真正的翻身,才能重新风生水起。 “我们的目的只是过路。”史朝一声令下,“避开城池关卡,分散兵马,遇到追击,不许对战,所有人以最快的速度去太原府!” 第一百一十章 城门上下两兄弟 虽然不对战,白天藏迹黑夜潜行,但数千兵马如石子,再大的湖面,也必然溅起水花。 水花飞溅,留下一路涟漪,搅起一片片漩涡,跌跌撞撞,先先后后,数目减少一半,还是到达了太原府。 火光粼粼,整个太原府在夜色里恍若燃烧起来。 “到底有多少兵马?”安庆忠怒声喝问,在一众将士的拥簇下,踏上城墙。 “王爷。”城门将官道,“大约有三千人。” 安庆忠一脚跺在城砖上:“才三千?才三千怎么就没拦住?平喜是死了吗?” 承恩挤过来:“王爷,我看平喜是投了大公子了。” 安庆忠站在城墙后,看着城外火把军旗烈烈,在一层层兵马阵围挡中,有一群人不穿兵袍 “平喜这个废物。”他咬牙骂道,“父皇赐他虎头,他其实就是只猫!本王就该杀了他!” 因为来人是大公子啊,给他下命令的也是公子,两个公子相斗,他当然不会为了其中一个拼命,要让他平喜拼命,你们兄弟两个得先拼命决出胜负承恩劝道:“平喜不足为惧,王爷日后再收拾他,现在最要紧的是大公子。” 他的话音落,城门外响起一声怒吼。 “安庆忠!安庆忠给我出来!” 这一声吼隆隆如雷,让城门上下列队的兵马晃动。 安庆忠忍不住将披风裹紧,透过墙垛看去,见那群不穿兵袍的人马中,有一座山般的影子,很像父亲 此时那人坐在马上,手中握着大刀,火光和夜色在他身上交织拉扯,狰狞又可怕。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安德忠了,日常想的话,想不起来安德忠什么样,但此时一眼就让他记忆复苏了。 安德忠,还是那副凶恶的样子! “安庆忠现在当了郑王,住在城池里,就忘了本,竟然晚上睡觉都唤不醒了吗?” “忘了以前跪在本公子门前当门墩了?” “让他给本公子滚出来开门!” 安德忠的骂声不断的砸过来,砸的其他兵将也慢慢的复苏了对大公子的畏惧 “王爷,不能让他再骂了。”承恩低声道,按住腰里的刀,“杀了他。” 虽然已经想过很多次很多种杀安德忠场面,但当这个人突然降临面前,安庆忠顿时慌乱,是谁走漏了消息?安德忠怎么过来的?隔着淮南道江南道河南道 “怎么杀?席相爷呢?”他扭头问,“快请席相爷。” 席严这狗东西,承恩撇嘴,肯定早知道消息了,所以才装作不知道,不管你们哪个兄弟接任,他都要当相爷,这时候怎会明面站出来支持谁。 “王爷!大公子无诏而回,这是谋逆大罪。”他道,“还半夜冲城,格杀勿论的!” 啊对!安庆忠抚掌,稳住了心神,眼神恢复了凶狠,看着人群中那座山影,居高临下看,这座山可跟父亲不一样,小很多,而且就算他用大公子的名义硬冲过河东道的防线,但此时此刻还被自己的兵马层层围住,三千多人 他可是有八万兵将可用的,又有高厚的城池,定能让安德忠死在城外! “安德忠!”安庆忠站到城墙上,吼道,“无诏而来,你是什么意图?立刻下马束手就擒!否则” “否则怎样!”安德忠一眼看到城墙上兵将中站出来的胖子,不待他说完怒意如山砸过来,“安庆忠!你这小儿!眼中无父无兄长!你要杀我吗?” 安庆忠恍若又回到了小时候,被这个兄长压制羞辱,又是气又是怒还有些惧怕,伸手指着:“你,大胆,你见了本王” 承恩忙扶住他低声授意:“王爷,不要跟他多说了,直接下令!趁着他人不多,趁着知道的人不多,快刀乱麻。” 是啊,安德忠来这里的消息还没散开,军中跟他交好的将官们也都还不知道,他的人也不多,趁夜色正浓,杀了他很容易,如果等消息散开,等天光大亮,再杀他就容易扰乱军心 安庆忠向后退了一步,承恩上前。 “安德忠无诏而来,意图谋反,王爷有令,拿下安德忠,敢有反抗,格杀勿论!” 这一声令下,城门前军阵齐声应和,声如雷震。 虽然料到会如此,但真听到了,安德忠还是睚眦欲裂:“小儿!你敢弑兄!”他横刀在身前,看向面前的军阵,怒吼,“我安德忠在此!谁敢杀我!” 不知道是怒吼,还是安德忠这个名字让军阵的前列人马踌躇,些许的骚乱。 看到这状况,安庆忠又恼又惊,这样的安德忠更不能留!他站在承恩身后,举起亲王印玺和兵符,再次下令:“给本王杀了他!” 军阵踏踏,安德忠身边的人也发出怒吼摆出了对阵,大战,或者,屠杀一触即发。 但暗夜里远处又传来一阵急促的如雷的马蹄声,与此同时有信兵蹬蹬上城墙冲到安庆忠身边。 “王爷。”他气喘吁吁道,“史朝史都督来了。” 史朝!安庆忠手一哆嗦,王玺兵符差点掉地上,旁边承恩的脸色也很惊讶。 怎么回事,史朝怎么来了? “王爷,史都督带着陛下赐予的铠甲,说如陛下亲临,一路卫兵不敢阻拦。”信兵低声道。 是啊,史朝可是比安德忠更受安康山看重的大将,从起事前到称帝后,断断续续送过不少好东西,表达兄弟之情义。 安庆忠来回踱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安德忠来了,史朝也来了?是谁把消息走漏了? “有奸细!”安庆忠恨恨,抬眼审视身边的将官们,“谁把消息告诉他们的?” 将官们面色惊恐纷纷摇头。 “王爷。”承恩道,“不应该啊,知道这个消息没多少人,而且,也没这么快能送过去啊,史朝和安德忠与我们都隔着卫军呢。” 是啊,要传递消息,先要通过卫军所在,史朝和安德忠要过来,也要通过卫军所在,而且是很凶猛的武鸦儿夫妇掌控地,神仙插翅膀也不过如此了吧。 奇怪怎么会变成这样? 城门下的对战已经开始了,厮杀声声,新奔来的兵马也越来越近,发出呼喝声“史都督在此”“停下私斗”。 对战的双方在惊讶中慢慢的停下来,火把照亮涌来的人马,也是穿着普通衣袍,只有其中一人披着金灿灿的铠甲 “史都督!”安德忠大喊。 金灿灿铠甲下的史朝看到安德忠,也大喊一声:“大公子!” 他再看这场面:“这是怎么了?” 安庆忠狠狠的拍在城墙上。 史朝抬头向这边看来,高声道:“郑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安庆忠深吸一口气:“史都督怎么来了?” 史朝坦然道:“我听到一些非常不好的传言,放心不下,前来探望陛下。” 安庆忠道:“史都督多虑了,没有什么事。” 安德忠冷笑怒骂:“小儿,没有什么事你为什么不开城门?你是否做贼心虚?陛下是不是被你害了!” 安庆忠大怒,回骂:“安德忠,你血口喷人造谣惑乱军心其心可诛” 史朝抬手大声调解:“两位公子,不要这样争吵,如果有误会,大家坐下来说开不就行了吗?” 安庆忠握住城墙,现在怎么办? “小儿不开城门,你做贼心虚!” “大公子,稍安勿躁,王爷此举必然是有误会!” 城门外安德忠高声怒骂,史朝好言好语相劝但他可也不是什么好心,今晚来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就干脆一网打尽,安庆忠捏碎一块城砖:“杀” 这一次承恩拦住他:“王爷,只怕不行,史朝一来,他们人数多了” 安庆忠怒道:“能有我们人马多吗?” 承恩忙道:“当然没有,要杀他们也能杀,但肯定要废一番周折,最关键的是,一下子杀掉两人只怕军心混乱,会有更多人趁机作乱” 单单杀一个安德忠还能解释安抚,把史朝也杀掉,这位可是军中老将 父亲马上要死了,他还真有些怕掌控不了兵马。 “既然史朝来了。”承恩低声道,“王爷试着拉拢他,有他相助的话,大公子就算在,也不能奈何。” 安庆忠一拍城墙:“史都督,大公子带兵马突袭,陛下很是惊恐!” 安德忠回骂他胡说八道。 史朝则道:“这样啊,请大公子与我卸甲不带兵马,进宫给陛下解释赔罪。” 卸甲不带兵马?安德忠瞪眼要骂,但忍了忍,还是哗啦扔下刀,再看城门上冷笑:“就怕这小儿不敢!” 卸甲不带兵马安庆忠捏着城墙砖,到时候把城门一关,比让他们在外边这么闹更好掌控。 “开城门!” 太原府内黑夜笼罩,但无人入眠。 街上混乱的马蹄声脚步声早就将满城人惊醒,没有人敢开门,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一家老小抱在一起等候命运的安排。 临街的商铺紧闭,伙计趴在门缝上一会儿用耳朵听,一会儿用眼睛死死的看,听着似乎不间断的马蹄脚步声走过,看着透过门缝闪烁的火光人影,他屏住了呼吸,在憋晕过去之前,街上的人马终于走完,余下零星的巡查。 他摸着黑向后爬,撞到一个人。 “哎呦未先生。”他低声道。 未了拉他起来,低声问:“怎么样?” 伙计摆手:“不是攻城了,好像是来了不少人,不是兵马,穿着普通衣服,恍惚还有军旗,什么,安,什么,史” “安德忠,史朝?”未了声音惊讶,“是他们来了?” 哦对了,可不是,叛军里有这两个大人物呢,伙计噗通又坐在地上:“哎呦安康山是真的要死了,这两个人都被叫来了。” 未了笑道:“那真是太好了。” 好?伙计抬头看,黑暗里看不清未了的神情,但能感受到他的欢喜,这有什么好的? “他们来了。”未了低声笑道,“我们就不用死了。” 什么啊,伙计皱眉,这两员叛军大将来了,安康山就算死了,太原府也不会乱,反而会更坚固,那样楚国夫人也好武鸦儿也好,攻打太原府会更艰难更惨烈,他们也更没有生存的希望了啊。 未了拍了拍他的头:“所以说,这世上只有她敢这么做。” 第一百一十一章 麟州之所急 清晨驱散了黑夜,夜色掩盖下的安静也被各种声音打破。 麟州,鲁王宫大殿皇帝掩面坐在龙椅上,听着嘈杂一片。 “江南道,河南道均有消息送来。” “还抓住了几个俘虏,已经招认了。” “千真万确是安德忠的兵马。” “不不不,现在的关键不是浙西叛军侵扰,而是安德忠!安德忠!” “那俘虏说,安德忠去河东道了!” “安德忠怎么可能去得了河东道?看看舆图,浙西和河东道之间铜墙铁壁。” “什么铜墙铁壁,这个俘虏说了,安德忠不仅过去了,还是从淮南道过的!” 听到这句话,皇帝甩开衣袖,制止大家的争吵:“叛军说的话就不要拿来当证据了!” 皇帝的话让诸臣争吵略停,但门外有太监带着一个风尘仆仆的信兵急急跑进来。 “陛下,陛下,急报。”太监尖声喊道。 殿内所有人的视线凝聚在信兵身上,信兵噗通跪下:“张安王林两位将军急报,安德忠已入河东。” 殿内一阵死静,旋即哗然。 皇帝再次用袖子掩住脸,被一片喧哗包围。 “这怎么可能?” “张安王林是不是搞错了?这两人可不靠谱!” 因为有李明玉,皇帝身边不需要张安王林,领兵去迎战麟州外围着的叛军,两人又不敢,朝廷也不放心让他们去,于是便安排两人巡查警戒以及刺探。 河东道是最被关注的地方,那边的风吹草动关系麟州安危,尤其是皇帝准备回京的时候。 所以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河东道的消息。 一直沉默不言的崔征道:“这时候就不要自欺欺人,好消息不一定靠谱,但坏消息往往都是真的,各地突然都报来叛军过境的消息,这不是偶然,这必然是叛军有动作,就是安德忠。” 诸臣一阵沉默。 “安德忠去太原府。”一个将官思索道,“浙西那边岂不是空虚了?” 一个官员将一把公文在手里摔打啪啪“齐都督昨日的信报刚到,叛贼承庆偷袭攻破东南道三城,形势危急。” 另一个将官皱着眉头看着舆图上标注的发现浙西叛军的地方“而且从各处报来消息看,浙西叛军人数不多,三五成群,最多也只有一百人,所以可以得知,安德忠并没有带走浙西很多兵马。” 是啊,浙西那么大的地方,又是安德忠的老巢,他怎肯舍弃。 “那要这么说,安德忠没有带多少兵马。”一个官员灵机一动,“去了太原府也没什么” 这话立刻遭到诸人斥责。 “那是安德忠!” “十个叛军在他手里能变成百人战力!” 龙椅上的皇帝再次甩开袖子,颤声问:“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就让安德忠跑到河东去了?” 是啊,中间隔着那么远,而且还都是卫军所在! “陛下,河南道也好,江南道也好,可见都不是叛军的对手。” “当下旨斥责当地官将。” “还有淮南道,楚国夫人” 皇帝放下袖子,道:“楚国夫人在京城呢,她没有在淮南道。”说到这里叹气,“如果楚国夫人在,也不会小项公子毕竟还年轻啊。” 诸臣闻言点头,是啊是啊,但也有人略有些走神,好像,楚国夫人年纪也不大? “所以说对抗卫军,还得是武鸦儿夫妇”一个官员感叹。 话音未落,外边又有太监带着信兵跌跌撞撞跑进来。 “陛下陛下。”太监喊道,“张大人王大人又送急报来了。” 这话让殿内的诸人窒息,虽然还不知道内容,但张安王林只要送回来的,就没什么好消息,这都成了大家的共识了。 难不成安德忠这就带着河东的叛军打过来了? “陛下。”信兵跪下道,“史朝也到太原府了。” 此言一出殿内再次死静。 哗啦一声,皇帝从龙椅上站起来。 “这不可能!”他喊道,“史朝怎么可能到太原府!” 比起安德忠的浙西和太原府隔着好几个卫道,史朝和太原府只隔着一个卫道,但这一个卫道是由武鸦儿驻守的! 武鸦儿啊! 哪个叛军能从他眼皮下安然无恙的走过去? 除非 入夜的宫殿里,难得的灯火通明,今夜很多人都无法入眠。 皇帝坐在椅子上,用手掩面发出啜泣声。 崔征忙碌后走进来,看到这一幕,先肃容让皇帝安心:“武鸦儿夫妇不会叛变的。” 皇帝抬起头面容憔悴,鼻音浓浓:“可是,史朝和安德忠又是怎么到太原府的,一开始说安德忠去了太原府,有人要问责楚国夫人,朕还特意给她解围,朕不想让大家怪罪她身上,但史朝这个,这个” 他冲崔征摊开手,手颤抖。 “朕实在是没办法解释了!” “相爷啊,他们做的这事,现在天下人都看得到啊。” “这不是反叛是什么?” 所以一开始他就怀疑是楚国夫人的问题,崔征看着皇帝,将这一日查证商议的结果放在龙案上。 “武鸦儿夫妇桀骜不驯,对朝廷对陛下不敬。”崔征道。“但要说反叛,臣认为他们两个倒是不会。” 崔征一向不喜武鸦儿夫妇,现在竟然为他们说话?皇帝放在膝头的手握紧,指甲掐到肉里 崔征道:“他们桀骜不驯,贪名图利,当了叛军,在安康山那里可享受不到陛下对他们的恩待,没有天下人的信服,就什么都没有了,这夫妇二人才不会那么蠢。” 皇帝问:“那他们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事?” 崔征看着舆图,冷冷道:“因为他们不想让陛下回京,自己也不想离开京城。” 皇帝叹气:“不想回就告诉朕,想要什么就说,朕难道还能不给他们?竟然不相信朕,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 “他们要的太多,自己也知道不能开口。”崔征道,“就想让陛下和朝廷主动给,能要什么,无非是更大的权势,更多的财富,更多的声望,这些在京城和河北道很容易实现,所以他们才舍不得此时就离开。” 皇帝道:“等天下太平了,大夏天下这么大,他们要什么财富权势声望要不到啊?” 崔征看了皇帝一眼,这话说的皇帝自己心里都知道答案吧? 他们到时候当然要不到。 看来武鸦儿夫妇也知道这一点,所以现在才会如此大胆。 “那现在怎么办?”皇帝道,“朕给他们写封信,许诺他们要什么给什么” 崔征打断皇帝:“陛下,不能再骄纵他们了,先前桀骜,不听朝廷陛下调遣,卖官敛财,杀世族世家也就罢了,现在为了要挟朝廷,竟然与叛军勾结,置天下与万民与不顾,这不是桀骜不逊了,这是作恶了。” 皇帝道:“那能怎样啊?相爷,这时候问罪他们,只怕真的要反了。” 崔征道:“不问罪,现在还不是问罪的时候,但也要给他们套上枷锁了。” 皇帝苦笑:“谁能给他们套上?” 崔征道:“陛下,有项云呢。” 说到项云,皇帝就更生气了,让他去做事,结果遇到刺杀就躲起来了,还有他那个侄子,怎么守的淮南道,竟然沉迷楚国夫人美貌做人情夫,让安德忠就这样过去了? 小的被楚国夫人所迷,项云也说不准呢! “陛下。”崔征看皇帝的脸色也知道他的心思,皇帝现在越来越不掩饰心思了,“项都督是个稳妥的人,他只要准备好了,就一定会做事的。” 京城外踏春的民众都被驱散,远远的看着关卡前对峙的兵马,分辨着烈烈的军旗。 一边的很熟悉,振武军和楚字大旗飞扬,另一边则是陌生的,英武军旗,项字大旗。 “项都督。”关卡的将官恭敬道,“您要进京也可以,但兵马要在这里的大营等候。” 项云温和道:“我不进京了,就在这里,请楚国夫人来见吧。” 得到消息的官员们骑马赶来,听到这一句忙施礼道:“很抱歉啊,楚国夫人身子不好,还是请都督移步吧。” “那真是很不巧啊。”项云带着歉意道,拿出一卷轴,“但圣旨在此,事关重大,还是请夫人辛苦。” 圣旨? 官员们对视一眼,那这还真不能拒绝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请接圣旨 项云没有告诉前来迎接的官员圣旨是什么内容,官员们也不能问,只能急急回来告诉楚国夫人。 “这应该就是朝廷决议让夫人去麟州的消息。”元吉道,“怪不得吴郑两位大人始终不说,圣旨在项云手上。” 姜亮在一旁道:“项都督聪明啊,借着遇刺说受伤了不进京,在外边窥探了这么久,现在突然冒出来我们得想办法把他拖进来。” 项云机敏,知道吴郑两位大人被夫人关起来,说什么也不肯进来。 不进来就没办法下手啊。 总不能在京城外光天化日之下动用兵马将项云抓起来吧?项云带着兵马和圣旨呢。 脚步声响,宫女们拉开垂帘,李明楼走了出来,看到她幂篱以身,元吉等人有些惊讶。 “夫人要去见项云?”元吉问。 李明楼道:“要接圣旨啊。” 圣旨是不能违背的。 要不然项云就更有理由问罪她了。 元吉当然知道这一点,但,那是项云啊,他们几个是不能跟着去的,一定会被认出来,小姐遮盖了全身他认真的端详,这几年小姐个子长高了一些,再加上遮盖全身,站得远的话看不出年纪形容,但声音呢? 小姐接圣旨,总不能不说话吧? 项云是个非常敏锐的人,小姐个子长高了,声音可以没有变,肯定会被认出来。 装病不说话?当初在淮南道收的那位杂耍老门房会口技,曾应对过项南,此时也带来京城了,不过应对项南借口是男女有别不见外男,楚国夫人见项云接圣旨,那就不能有什么男女之别了。 这要怎么见? 小姐是要跟项云揭穿身份吗?且不说揭穿身份后产生的问题,就是那个诅咒对小姐的伤害也太大了。 因为姜亮在场,元吉这些话也不能说。 李明楼看着他的神情变幻,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我带着姜先生去,我身子不好,有什么话,姜先生替我说。” 姜亮啊,元吉明白了,是让姜亮到时候转述代替李明楼说话,门客应对朝廷命官,也是可以接受的。 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自己替夫人说话,但姜亮还是立刻拍胸脯点头:“放心,有我在。” 到时候,李明楼坐在车里,用生病的理由不近前,遥拜,说话呢则有姜亮代替,跟项云见面的问题算是勉强解决,但,圣旨的事怎么办? 当众抗旨? “不用抗旨啊。”姜亮立刻就表明自己能替夫人说话,“接了圣旨,也要做很多准备啊,麟州那边到现在还没启程呢,说走都说了半年了,京城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也得一年吧。” 元吉想笑,但还是有点笑不出来,大概是因为来人是项云。 隔了这么久,终于要跟项云面对面了。 李明楼道:“走吧。” 她迈步走出殿门,包包撑开黑伞,姜亮紧随其后,太监们一溜小跑“楚国夫人来了”“楚国夫人来了”传达准备车驾。 宫殿里跑动的人缓慢行走的人,构成了一副安静又灵动的画面。 巡视皇城墙的吴郑两位大人俯瞰这一行人马,脸上露出难得的喜悦,他们虽然不能出皇宫,但外边的消息也没有隔绝,楚国夫人只是把他们关起来,他们带来的随从人手,以及在这边投靠他们的官吏太监等等,一概不管。 在项云刚出发的时候,他们就接到消息了,日盼夜盼,今天终于盼到了。 “你看这女人,又是车又是马,走的这么慢,故意的吧。”郑大人哼声,看着楚国夫人终于走到皇城外上了车,但车驾并没有动,他眉头都皱起来,“怎么还不走?” “等官员们到齐呢。”吴大人说道,皇宫外阔朗的场地上一群群官吏正涌来,按照官职司衙在楚国夫人的车驾前后左右列队 “我的天啊。”郑大人更是嗤笑,“他们算什么啊,真把自己当天子的朝臣了啊?” 所谓掌管京城,还组建了朝廷司衙的官吏,要么是楚国夫人从淮南道带来的,不知道什么来历的官吏,要么就是朝廷里那些叛乱后逃逸藏匿的,不知道是不是跟叛军有过牵连的官吏。 吴大人单手抚美髯,淡然一笑:“怎么也是楚国夫人印任命的官吏,与她同去接旨也算是楚国夫人对朝廷的看重。” 郑大人冷笑:“我看她只是想拖延时间。” 人越多队伍走的越慢,从皇城到京城外至少得走一天吧。 吴大人一点也不生气,哈哈笑:“让她走慢点,多走一会儿吧,这一走到京城外,可就回不来了喽。” 项云也没有生气迟迟等不来楚国夫人。 他在京城外扎营,煮了茶水请在这里陪同的官将们喝。 他没有打听京城楚国夫人的事,也不谈麟州和路途之事,只说天气眼前,他言语简单爽利,和蔼可亲又进退有矩。 前方不断有人马奔来报楚国夫人来了,再报还有多远,大约多久到。 待听到还有两刻钟的时候,项云站起来整理了官袍来路边相迎,京城这边的官将们请他不用急,等夫人来拜见便可。 “楚国夫人为国尽忠辛劳。”项云道,“来之前陛下再三叮嘱,某当相迎为敬。” 在场的官吏们不由感叹,同样是皇帝朝廷派来的官员,差别怎么这么大呢。 项云对他们这些叫不上名字的末流官员都温文尔雅谦逊有礼,那吴郑两位大人走在京城一双眼高高在上。 怪不得圣旨交由项云拿着呢。 项云并没有在意官吏们对自己的好印象,这些也不是他的刻意,他勤奋谦逊有礼,不欺下不媚上,这是发自内心。 他这样的人,怎么就不能功成名就呢? 比不上李奉安也罢,怎么能连武鸦儿夫妇都不如呢? 当然,他没有瞧不起武鸦儿夫妇,他知道这世上任何人的成功都是有理由的,这对夫妇不容小觑。 他看向前方大路上,一队队兵马已经避让退列在路边,其后是骑马的官员,比不上兵卫们队列整齐,但穿着干净整洁得体的官袍,不管老少胖瘦皆精神焕发朝气蓬勃,他们下马也退到路边,楚国夫人的车驾便闯入项云的视线。 这辆车通体云纹,四角垂玉石风铃,一匹黑马拉车,一个魁梧的护卫一手持黑伞,一手御马,在一众兵马官将中恍若从天而降。 白色的纱帘缀着珍珠,随着行走摇摇晃晃如云雾如星光,其内的人影若隐若现。 黑伞护卫一声低喝,马匹停下。 两边的官员们便对着项云笑着迎来“项都督!”“久仰久仰”“日思夜盘啊”“今日终于见到了”纷纷施礼。 项云对他们还礼,再抬头看楚国夫人的护卫下车将车帘掀起,其内的女子端坐在一团如黑云的幂篱纱中。 她倾身施礼,黑云晃动,但并没有下车。 有一个青衫老文士从车旁含笑而出,深深一礼。 “项都督。”他道,“姜亮拜见都督,夫人请都督谅解,夫人身有不适,不能下车见礼。” 有关楚国夫人身体不好的传言项云也听到过,当然,吴郑两位大人也给他写信说楚国夫人身体无碍是骗人的,楚国夫人是装病还是真病,对项云来说都是小事,他不打听也不在意,你真病就真病,装病就装病,与他要做的事无关。 他抬手还礼:“夫人客气,夫人无须多礼,夫人自便。” 车驾中的女子再次施礼,姜亮立刻道谢:“多谢都督。” 官员们便跟着道谢并开始寒暄“都督一路辛苦了。”“都督的伤如何?”“请都督快快进京歇息。”云云。 项云一一回应,不待官员们再次寒暄,道:“多谢诸位,我是来宣旨的,请夫人接旨。” 官员们忙退让两边,项云看楚国夫人依旧没有下车,在车中俯身跪拜,在场的官员们亦跟随俯身恭听。 项云拿出圣旨展开宣告了皇帝的旨意,请楚国夫人入麟州护驾。 他的声音朗朗,清晰的传遍在场每一个人。 宣读完毕,犹自余音绕梁,面前诸人恍若沉浸其中,没有起身也半点不闻杂声。 项云将圣旨合上举起:“楚国夫人,接旨。” 楚国夫人在车中拜了三拜,姜亮的声音随之响起“武氏谢主隆恩。”他说罢快步上前在项云面前高举双手,项云将圣旨放到他的手里。 姜亮又立刻跑回去,将圣旨递给李明楼,李明楼伸手接过。 “那就请项都督快进城吧。”姜亮转身对项云笑道,“好好歇息几日,然后共议此事。” 安静的官员们便也都起身纷纷做请,场面再次喧闹。 项云站着不动,只看着这边的马车:“夫人,陛下的旨意是,请夫人即刻上路。” 官员们瞬时安静,姜亮的笑声响起:“都督,说笑了,这怎么能说走就走呢?京城的事总要安置一下,别的且不说,兵马布防总要做好。” 项云道:“夫人放心,京城一切兵马布防皆不动,我会遵照夫人如今的安排,官员事务也一概不变,夫人去往麟州,由我这些兵马护送。” 他指了指身后,身后有数千兵马列阵,风尘仆仆,气势森森。 “事关重大,请夫人即刻启程。” 项云的声音依旧温尔儒雅,但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感受到凝滞的威压。 姜亮再次笑了:“项都督,你不要这样说,这怎么可能呢?京城也至关重要,稍微变动就能引起动荡,那叛军可是虎视眈眈呢。” 他伸手做请。 “来来,快请进京,有什么事,我们坐下详细谈。” “你放心,夫人不会耽搁太久,跟你交代清楚就走。” 他说着招呼这众官一起走过来,这么多人一起,项云再是个武将,也抵不过人多,抬也要把他抬进京城去。 项云总不能打他们吧?他们可是文官,自己人,手无缚鸡之力。 只要把他抬进京城,那再闹的难看,也就是关起门来谁也看不到了。 项云没有看他,对车中的女子微微一礼:“还请夫人见谅,项某要失礼了。” 他站直身子,从袖子里再次拿出一卷轴,展开在身前。 “圣驾在此,不得放肆。” 圣,驾? 姜亮伸出的手一僵,抬脚的官员们也钉在了原地,惊讶的看着项云,视线落在他身前的圣旨。 竟然还有圣旨? 而且,圣旨上写的是,如朕亲临。 新帝的字大家不认识,但其上的玉玺官员们是认识的。 没反应过来的凭着本能跪下了,反应过来的遵守规矩跪下了,噗通噗通如同雨点打沙滩,一片片的官员跪下,紧接着披甲带械的兵将们也单膝下跪。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喊声先是杂乱,然后如风扫过麦田,如麦浪滚滚铺天盖地。 天地间只有两人不动,一个是站着的项云,一个是车中跪坐的楚国夫人,两人隔着麦浪相对。 “夫人,请即刻上路。”项云道,看四周的兵将,看他们的旗帜,“振武军听令!” 跪地的振武军兵将们发出应诺。 项云看着车驾中的女子:“即刻护送楚国夫人离京。” 他一手举着圣旨,一手按住腰刀。 “敢有违抗者,斩!” 跪地的振武军们一阵安静,安静的令人窒息。 振武军的沉默没有让项云有丝毫震惊愤怒,他的神情依旧平静。 他有什么好怕的,将要在天下人文武百官众目睽睽之下抗旨反叛的又不是他! 第一百一十三章 请听皇命 姜亮跪在地上,春衫被汗水打湿。 竟然,还有圣旨,而且是如朕亲临 这下完了完了,当然,完是完不了,但夫人回不去京城了,而此时回不去,就再没有理由能回去了,否则就是抗旨。 但现在要回京城,也是抗旨。 此事无解! 他高估自己了,他以为对这个钦差怎么都有话说,但那是钦差要听他们说话的时候,钦差如果不是来听说话而是动手的时候,他巧舌如簧毫无用处。 怎么办? 只有先离开京城,占据大义,再徐徐图之了。 坐在车里的李明楼轻轻抚了抚一旁的圣旨,原来真正的手段是如朕亲临的圣旨啊,她转头轻声唤包包。 在大家都跪下的时候,包包一手握着伞单膝跪在了车旁,听到呼唤抬起头,看到黑纱中伸出一只手,托着一物。 “去,拿给姜先生。” 包包晕晕乎乎接过,站起来就向姜亮走去。 突然的脚步声,身边走过的身影,让窒息中的诸人微微抬起头。 姜亮没注意,沉浸在汗水中,疯狂的想还能说什么?那些能在笔端变幻千万种模样的话语,此时无一能用,一只手伸到他眼前,还有一物撞到他鼻子上,像是石头,但触感温润 谁啊?什么啊?耳边包包的声音落下。 “夫人给你的。” 他的眼便聚焦在鼻尖,一个玉石撞在视线里,他一怔,忍不住向后仰身,再用力的睁大眼,终于看清了包包递到面前的是一个印 他微微颤抖着拿起,看到其上的字,满是汗的手一滑,玉印向下跌去,他人也跟着跌去,抢着先扑在地上,让玉印稳稳的再回到手心 玉印落到手心的同时,姜亮跳起来,双脚落地发出噗通一声。 这一系列动作在旁人眼里是瞬间,瞬间里姜亮像石头一样被包包弹起这老门客怎么了? 姜亮站直在地上,先伸手理了理衣衫,然后看着站着的项云。 “项云。”他喝道,将手向前一伸,“先帝面前休得无礼!” 先帝? 项云愣了,旁边的诸人也愣了,先帝是什么意思他们的视线落在姜亮手中,姜亮握着一枚小玉印,在日光下莹莹发亮。 “这是先帝赐予夫人的皇帝之玺,项云,你既然代陛下来,还不叩拜!” 皇帝之玺,项云平静的脸渐渐裂开。 怎么可能? 皇帝之玺怎能在楚国夫人手中? 他当然知道皇帝之玺是什么,除传国玉玺外,天子有六玺,皇帝之玺是专用来传召册封诸侯王的。 皇帝之玺不是应该在朝廷皇帝手里吗? 崔征亲自带着国之重器到麟州的啊? 先帝赐予楚国夫人? 崔征,怎么没有告诉他? 项云思绪乱纷纷,耳边是姜亮高一声低一声的话音。 “当年崔征和全海争乱,先帝无人可依靠,楚国夫人在窦县初显身手,武都督解京城之乱。” “先帝便知道武都督夫妇可用,留都督在身边,赐楚国夫人皇帝之玺在外安天下,扶助王侯。” “才有夫人领皇帝之玺,退叛军,赴沂州救护昭王,驻守淮南。” 姜亮握着皇帝之玺,虽然和项云一样他刚知道楚国夫人有皇帝之玺,但这并不影响他舌灿莲花,将皇帝之玺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跟楚国夫人的过往串联起来,总之夫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奉旨! 奉的还是先帝的旨! 更重要的是这个旨,这个玺,能封召定论王侯! “项云,你有陛下圣旨,也不可对夫人不敬!” 一声声话让项云又回过神,他握紧了手里的圣旨,此事不妙! 他立刻俯身一礼:“臣不知此事,待臣立刻问陛下。” 虽然对皇帝之玺疑虑重重,但但项云半句不问真假,以礼相待。 李明楼笑了笑,他要跑!她对退回到身边的包包低语几句。 “项都督!”包包立刻道,“此事不急,请先进城商议安排京城防御之事,再一同去麟州面圣。” 项云再向后退:“多谢夫人,此事事关重大,某即刻向陛下汇报,待陛下定夺再来拜见夫人。” 从包包的话姜亮已经明白李明楼的意思,他将皇帝之玺举起。 “楚军陇右军听令!请项都督进京!” 这一次楚军立刻齐声应诺并涌向项云,而陇右军虽然对命令没有应诺,但看着项云被围住,一众人涌过来,将项云护住,却没有拔刀迎战。 他们的神情有些紧张还有些不知所措。 姜亮下了凶令,看到项云被围住,立刻又堆起笑脸,站在兵马之外拱手:“项都督,快别客气了,陛下之命不能耽搁,还是快进城坐下好好商议吧!” 其他官员们此时也终于从安静中醒过来,堆起笑脸像方才那般热情洋溢的邀请“是啊快进城吧”“有什么话坐下说”“项都督你身体有伤呢”。 项云看着身边的兵马,再看围上来按住刀枪的楚军,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层层人群外的马车上,车里黑云笼罩的女子安静的坐着。 他能感觉到杀气。 她想杀了他,她也敢杀了他。 她在等待,只要他敢反抗,甚至他的兵马哪怕有人不小心拔出刀……她就立刻会下令诛杀! 理由呢?大概是意图不轨跟叛军勾结等等之类的理由吧。她有皇帝之玺在手,事后,总有理由搪塞,而且她已经接了圣旨,她就不是违抗圣旨了。 这次是没有办法了,只能束手就擒,不给楚国夫人动手的机会,他也才能保住命。 只要有命在一切都还有可能,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项云按住身边副将,温和一笑:“那项某恭敬不如从命。” ……… ……… 可惜了,没能杀了他,李明楼看了眼屏退陇右兵将,主动走到楚军中的项云,收回视线放下了车帘。 项云站在官员们面前,为了表达诚意他主动让陇右兵马在京城外扎营。 大家说说笑笑“怎么不见吴郑两位大人来接我?”“项都督进了城就能见到他们了”热热闹闹的上马向京城而去。 适才的圣旨对峙似乎从没发生过。 车队如出城时,只前方多了一个项云被官员们拥簇,姜亮代表楚国夫人陪同身边,一路走一路说笑介绍沿途。 走在后方的官员们此时才对视一眼,擦了擦额头的汗。 “原来先帝竟然赐予夫人皇帝之玺啊!” “这么说来,夫人所作所为都是受先帝所托。” “怎么从来没有听夫人说起过这件事?” 有人长叹一声:“夫人大概是因为先帝驾崩,叛乱一直未平,有愧先帝之托,所以不谈此事吧。” 夫人的确是个低调的人,众人感叹纷纷点头。 ……… ……… 吴郑两位大人站在皇城城墙上等了很久。他们没有不耐烦。只是有些焦急。不断地向前方张望。盼望着,盼望着。终于看到一队队人马涌涌而来。 “项都督来了!”郑大人高兴的喊道,抓住城墙,垫着脚向外张望。一眼就看到了走在最前方的被很多人拥簇着的项云。 他忍不住发出大笑。 终于不用在看到那个女人了。 但下一刻吴大人抓住了他的手,声音颤抖:“不对呀,后边儿怎么还有一辆马车呢?” 那辆马车,他们也很熟悉。就是楚国夫人的马车。 郑大人看吴大人:“项大人不会这么狠心吧,让出国夫人骑着马走了。” 他是想说笑话,但是这句话他一点也没有笑出来,吴大人也没有笑出来,看着前方声音反而是快要哭出来了。 “楚国夫人下车了。”他说道。 郑大人不得不看过去,看着那辆马车停在皇城门前,看着那个女人走下车,看着护卫撑起黑伞。 皇城里一群太监再次跑动着“楚国夫人回来了”“楚国夫人回来了”,告诉宫里的人迎接。 皇宫里再次安静又热闹起来。 吴大人看郑大人,挤出一丝笑:“或许项大人过几天才把楚国夫人送走。” 但只过了一天,项云就先被送来了。 “项大人快看看这宫廷修建的怎么样。”领人来的官吏高兴的介绍,“有什么不妥的指出来,我们好再精进。” 项云对官吏客气几句,吴郑两位大人根本不顾官吏在场。直接询问:“项大人,您怎么也被关进来了?” 官吏知趣的退下了。 项云才道:“她有皇帝之玺”。 将在京城外发生的事讲给二人听。 吴郑两人听呆了,他们异口同声说这不可能。 “皇帝之玺一直在宫中” “国之重器。相爷一直贴身保管。” “亲自带到麟州交给陛下的。” “先帝在时也从没听说过赐予楚国夫人皇帝之玺。” “这不是假的就是楚国夫人从安康山手里得到的。” 虽然逃离京城时叛军还没有打过来,但是皇帝突然驾崩,宫中一片混乱也许遗留玉玺,被安康山捡得,然后又落在楚国夫人手中。 郑大人狠狠道:“她这是假冒圣旨。” 项云一直很平静,认真听他们说完:“不管是真是假,写信问问崔相爷和陛下就知道了。” 确切的说是让朝廷和相爷知道这件事。 这件事可不是小事啊,楚国夫人手里拿着的是先帝的信物。 ……… ……… 吴郑两位大人的信先到了元吉手里,元吉问李明楼让他们说出去吗? 毕竟姜亮宣称的皇帝之玺的来历故事都是假的。 真实的经过崔征是清楚的。 李明楼笑了笑:“让他们问啊,我很想知道崔相爷怎么回答。” 他要告诉天下人,皇帝之玺是他偷偷送给诏王的吗? 李明楼手拄着下巴,她很期待啊。 ……… ……… (楚国夫人的兵马已经不能叫振武军啦,一直忘了改,昨天改了这个细节,前几张里也都改了,虽然无关紧要,但还是说一声哈) 第一百一十四章 按下心思且看 崔征将京城来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震惊又恍惚。 殿内的官员们吵成了一片,他们都是当初从京城出来的,先帝从生到死他们都守在身边,从来没有听说过先帝赐予过其他人皇帝之玺。 说句诛心的话,先帝自己都十多年没有动过印玺了。 再说句诛心的话,先帝要对外传达事情,怎么可能瞒过他们。 皇帝坐在龙椅上:“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适才看过了,天子之印的确少一个。” 当然,他不是适才才看到的,崔征来麟州请他登基将玉玺交给他的时候,他就打开看了。 天子六玺少了一个。 崔征说可能是先前全海闹乱的时候就丢了,出京的时候才发现,慌乱之中也没有寻找。 皇帝当然不会责怪,玉玺在就好,当然,这件事也没有告诉其他人,免得人心惶惶不安。 但现在皇帝之玺竟然落在楚国夫人手中,还说出类似先帝托孤的话! 这可真是要人心惶惶不安了! “陛下!这当然是她说谎!” 一开始大家要说,楚国夫人拿的是假的,但当皇帝让大家看到皇帝之玺真不在时,这个论断就不成立了。 那就只能是出京时遗失在京城,先被安康山抢占,现在则落在楚国夫人手里。 总之,绝对不是先帝赐给的。 “这个女人,敢这样信口开河,真是胆大包天!” “陛下,快请发诏训斥她!” “收回皇帝之玺!免得她胡作非为!” 皇帝没有说话,看向一直没说话的崔征:“相爷?” 崔征没有听到,待殿内的官员也跟着唤几声,才回过神。 崔征道:“我在想什么时候丢的……” 这件事对相爷打击也很大,诸人纷纷劝道别想了“全海当时在内庭胡作非为那么久”“平息全海之乱没多久,安康山就反了,先帝也驾崩了”“当时武鸦儿不管不顾宣告朝廷明天都乱哄哄的。”“催着我们赶路,什么都顾不上收拾。” 总之,丢了东西不是他们的错。 “还是说说眼下怎么办。” 崔征道:“就按大家说的办吧。”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没有说话,看着崔征意味深长。 崔征肯定不是在想什么时候丢的,他早就知道丢了,要想也该那时候想,现在想的肯定是其他事。 这个崔征有很多事瞒着他呀。 皇帝并没有等太久,夜幕降临的时候崔征就过来了。 “陛下。”他施礼道,“皇帝之玺不是遗失在京城,是臣送给昭王的。” 皇帝神情震惊,他猜测了很多,比如真正祸乱宫闱的是崔征,天子六玺玉玺都在他手里,是他丢了之类…… 没想到真相比他想象的还要过分,崔征不仅拿着天子六玺,还敢送人! “如果是父皇的意思,送给皇兄也,也无不可……”皇帝结结巴巴替崔征补救。 崔征摇头:“先帝并不知道这件事,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没有其他人知道。” 那这到底是谁的天下?皇帝看着崔征,诚恳道:“相爷这样做肯定有不得已。” 想起了当初恍若隔世,崔征一声长叹,将事情经过讲给皇帝。 “就是这样,先帝被全海劫持,为了以防万一,臣自作主张请昭王回京。” “陛下你也知道,先帝很少诏你们进京,为了让昭王相信,我便拿出皇帝之玺为信物。” “却不料安康山派人去劫杀昭王,楚国夫人去救护,但最终没能救下昭王。” 听到这里皇帝恍然大悟:“所以楚国夫人是从昭王手里得到的皇帝之玺!” 崔征点头:“定然是这样,适才老臣一直在想这件事,昭王虽然不幸身亡,但沂州城完好王府也未破,为什么这么久了始终没有人送回皇帝之玺,还以为是丢了,所以老臣也没给陛下说,老臣欺瞒陛下了。” 他俯身施礼。 皇帝心里冷笑,伸手搀扶:“相爷过去的事就别说了。” 崔征也不把过去的事当回事,继续说眼前:“现在才知道原来在楚国夫人手里。” “那应该是皇兄临终前托付给她的吧?”皇帝猜测道。 崔征点头:“肯定是这样,昭王信任她,但是…~”他的面色沉沉又怒,“这个女人竟然把皇帝之玺据为己有,更敢胡说八道!” 那还不是因为你私自行事无人知晓,让那女人有可乘之机!皇帝看了眼崔征叹了口气:“现在怎么办呢?” 崔征道:“臣向天下宣告臣的罪过,以证朝廷体统,免得让那女人胡作非为扰乱朝纲。” 皇帝忙拉住他的胳膊:“相爷万万不可。” 不可?崔征不解。 “你看你当初选了要皇兄进京……”皇帝喃喃道。 崔征瞬时明白了,这个鲁王啊…… “陛下,当时是因为昭王距离京城还算近,形势太紧迫,否则你们两位皇子当然都回京最好……”他解释道。 这一点连安康山都知道,所以第一时间就派兵去杀昭王…… 鲁王倒是因为位置偏远幸免于难。 真是时也命也。 皇帝道:“相爷!朕怎会在意这个!朕是说既然当初确有此事,而那楚国夫人也说了自己救皇兄是奉旨,她既然敢对外这样说,就必然不会认错,到时候肯定要跟相爷狡辩争论,先帝和皇兄都不在了,这件事也没有其他证据,你来我往争论不休,才会更乱了朝堂啊!” 那倒也是……那个女人胆大包天权欲熏心,为了私利连叛军都能放过去,皇帝之玺藏了那么久,现在终于拿出来,怎可能轻易放弃。崔征面色沉沉,这个女人,如果不除掉…… “陛下,她将来必然是第二个安康山!” 皇帝叹口气:“但她现在还在对抗安康山,她一日没有变成安康山,朝廷就一日离不开她。” 崔征道:“那陛下要如何做?” 还能怎么样,皇帝道:“顺水推舟呗。” 那岂不是让这女人无法无天? 皇帝握紧崔征的胳膊喊声相爷:“现在最要紧的是朕尽快回到京城,等朕回到京城,收回皇帝之玺,一切就回归正常了。” 等皇帝回了京城,楚国夫人还不把皇帝之玺交还,那她就罪无可恕,人人得而逐之了。 “相爷,快去看看,韩旭准备的怎么样,我们是不是可以启程了。” …… …… 崔征离开,两个内侍放下帘帐,皇帝还站在原地似乎出神。 “陛下,相爷这个人真是欺君大罪!”一个内侍气呼呼道,“细论起来,这些祸端都是他引起的。” 面对自己可信的内侍,皇帝不想再说谎话。 崔征这个人说楚国夫人是第二个安康山,看看他做的这些事,难道他不是第二个安康山吗? 原来他意属昭王,现在扶持自己当皇帝不过是无奈之举。 皇帝的脸色阴沉。 “但现在朕还离不开他。” 等到了能离开的那天……皇帝一甩袖子,这些人都去死吧。 …… …… 崔征询问韩旭的信送到宋州的时候,韩旭正站在商武城外,皱着眉头看禁闭的城门。 “拒捕?” “扣押了官差?” “武氏族人干了什么?” “你又干了什么?” 这一句话他是问站在身边的中齐。 这个小将打着他的名义搜刮了武氏不少钱财,不管是私利还是大义,但不能把他韩旭当傻子用。 中齐喊委屈:“大人,这次真是大案,我钱都没收,都退回去了,那苦主也说了,不要钱,只要沉冤得雪大仇得报。” 韩旭看着中齐没说话。 这种找苦主诬陷的把戏他可见得多了。 中齐上前一步道:“大人,我可没说谎,那苦主是武氏族人!” 第一百一十五章 有罪当斩不要钱 “六爷!你想干什么?” 商武城内也是一片混乱,无数的人涌向一座家宅。 这是武氏六房所在。 但大家都被隔在街头巷口,能接近这间家宅只有族中的老爷们。 二房的一位老爷神情不满,呵斥六房的老爷,说的话还很重。 “你年纪小不会当家,就让你的叔叔伯伯们来!” 好容易熬到爹死了的武六老爷气的脸通红骂这位二房同龄人:“十老诚,等你能管你们家的事再来管我家的事吧。” 而一旁他的叔叔伯伯们眼神闪烁纷纷劝道“诚爷,话说过了!”“祖宗规矩不能变。”“不要说气话了。” 二房行十的诚老爷冷笑:“你以为我愿意管你的事,你做的事已经惊动了二老太爷。” 他伸手一指旁边,旁边地上坐着七八个衙差和官吏,他们被绑缚卸去了兵器。 但他们没有吵闹,只是冷着脸看着这一家人争执。 “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官差大人?你是不是疯了?” 武六老爷恨恨道:“是他们疯了,跑来无缘无故要抓我一家人去衙门!我质问几句他们就动刀动锁,还要绑我!把我当什么?把我们武氏当什么?” 坐在地上的官吏冷冷道:“无缘无故?我们说了,有人告你们谋害人命,所以请你们去衙门对峙,你抗拒不听,我们再三警告才强行带人。” 武六老爷哈的一声嗤笑:“有人告我们?别胡说八道了,你们就是想要钱。” 他伸手指着他们。 “说要多少钱,我给你们多少钱,但你们这样欺负我,我也不是好欺负的。” 官差冷笑:“你若有欺负人,给多少钱也不能饶!现在兵马已经围城了,你束手就擒把!” 二房老爷劝道:“这都是误会!大家有话好好说!”他看八房老爷,“你把人放开!”又看官差,“大人,您给外边说一声退兵吧!”拍手跺脚,“现在这像什么样子!” 六房老爷抓人时逃走了两个官差,官差跑去叫了兵马,看到兵马气势汹汹举着兵器而来,商武城的护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立刻把城门关了,兵马见状更喧嚣,将四城齐齐围住。 “让他们攻城!”六房老爷愤怒的喊道,“这次我一分钱都不给他们,看他们能把我怎样!” “数罪并罚。”官差道,“大夏律法自有论处!” 六房老爷哈的笑:“我倒要看看怎么罚我。” 他的话音未落,天边似乎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地面震动。 “不好啦不好啦。”有很多人大喊着跑过来,“官兵开始攻城了。”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官府真的敢攻城? 这可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 “有何不敢?” 韩旭面色肃然,看着前方的城门。 “官差被抓,你们不放人,官府就来救人。” 他伸手一挥。 “攻城!” 十几个卫兵扛着粗大的圆木吼叫着撞上城门,结实的城门颤抖发出砰的响声。 响声不停。 另一边脚步杂乱,一群群卫兵扛着云梯冲向城墙,伴着啪嗒啪嗒的声音,云梯在城墙外排开,一个个卫兵身姿灵敏的攀爬。 另有一队队卫兵在城门前列阵,他们没有抱圆木撞门,也没有爬梯,而是半跪举起弓弩,对准了城墙上…… 商武是家宅,也是城池,其他人的护卫守家宅,武氏的护卫则守城。 隶属族中的护卫人数不少,配有护甲和精良的兵器,也都精明能干,在第一时间就关上城门。 此时他们窥探城外,因为卫兵撞墙攻城而发出惊叫“怎么办”“快去告诉老爷们”“来人来人”还有人试探着对着外边挥动兵器…… “大胆!你们速速退后!否则………” 他没能喊出否则怎样,中齐举起弓,嗡的一声,离弦的箭流星飞去,射中那护卫的咽喉。 护卫发出一声叫,像折断的树枝啪嗒从城墙上掉下来。 而随着中齐一箭,跪地的弓箭手也纷纷拉开了弓弦……… 城墙上猝不及防的护卫发出惊叫,又有几人翻滚掉下城墙。 血在城墙上下弥撒。 杀人了! 真杀人了! 城墙上瞬时混乱,外边围观的民众也发出叫喊,有很多人惊慌的跑开,但也有人没有跑,惊恐又兴奋咬着手战战兢兢的看……… 或许是因为那位肃立的朝廷官韩大人,或许是这些日子官员和兵马真的没有扰民,进出城都不收钱,或许还因为官府对武氏查抓闹了这么久,私下有很多人在说笑,不知道会不会动真格的…… 真的要动真刀真枪流血杀人了! 但流血刚开始就结束了。 “大人息怒啊。” 城内传出喊声,城门也打开了,辈分最大的武二老太爷不坐轿子,亲自颤颤巍巍的迎来。 “韩大人!有话好好说!” 被绑缚的官差已经被松开护送,而武六老爷则被绑着。 “大人,孽子惹祸有罪!”武二老太爷道,“请大人带走先论国法,我再论家规!绝不轻饶姑息!” 韩旭看着他们,抬手道:“不用,既然武六老爷不愿去官衙,那本官就在你们商武城里审问查案!” 他说完向城中走去。 武二老太爷等人不敢阻拦,只能忙跟着转身。 先前攻城的兵马并没有跟着进城,而是守在城门外,只有中齐带着一队兵马护卫,另有官吏们带车将府衙里的桌案牌匾竟然都搬来了。 真的要在商武城里审案啊,民众们好奇的也跟着向这边走来,守在城门的兵卫门没有阻拦,商武城的人更不敢阻拦……… “二老太爷你看这……”武氏诸人无奈,不知所措。 有人也难掩愤怒:“这韩旭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他们都送了他多少钱了,结果还是一副无情的样子。 既然这么铁面无私,那为什么还要收他们的钱! 武七老爷轻叹一声:“因为那些钱,他认为是自己应得的。” 送钱的事都是查出来真有犯罪,钱再多对韩旭来说是赎银罢了。 根本没有半点情义负担。 那现在怎么办? 武二老太爷面色沉沉:“事到如今……” 他看了眼被绑着武六老爷。 “你最好别被真的查出些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证!否则族里也帮不了你了!” 武六老爷面色铁青又愤懑,这世上有什么事是不可饶恕的?!他又没造反!倒要看看谁能诬陷他! …… …… “大人是我报的案。” 一个面相老实四十多岁的男人跪下来叩头。 “我要告六老爷害我妻女!” 韩旭坐在六房家门前,有桌案,有匾额,文书笔吏端坐,差衙手持水火棍肃立两边,果然是把衙门搬了过来,原本被吓跑的民众又都回来了,第一次见到这样搬着衙门审案,兴奋的指指点点。 看着带上来的原告,武六老爷皱眉:“我怎么看着你这么面熟?” 那人叩头:“六老爷,我是您的侄儿,武春。” 他的侄儿多了去了,族里有十房,再有旁枝,每房里除了承继的大房也有无数分枝……枝枝叶叶繁衍。 武六老爷皱眉想了想:“你是西街头老园的儿子?” 武春应声是。 那这还是六房里的人,搞什么啊! “你是家里人?有什么事怎么不跟族里说?”一个老爷皱眉道,“你这不是胡闹吗!惹来这么大麻烦!” 韩旭道:“告状怎么是惹麻烦?” 那老爷讪讪,解释道:“是说小事惊动大人,给大人添麻烦了,大人这么忙。” 韩旭还没说话,那武春带着委屈和怒意喊道:“我给族里说过很多次了!十多年了!没有人理我!” 这话让四周的武家老爷们无话可说,有这回事吗?族里这么多人这么多事,哪里记得住? “你胡说八道!”武六老爷这时听了随从介绍武春,也知道了大概原因,“你妻女走丢了,族里家里也帮忙找了,找不到,怎么说是我害的?” 武春看着他,一双眼发红含泪,身子发抖:“十五年前,你过生辰,我带着妻女来帮忙,那一晚后妻女就不见了,有人告诉我,是你!你!” 他说到这里浑身发抖口舌打结,咬着牙用尽力气一字一顿喊出来。 “你奸污我幼女!我妻子救护女儿,她们都被你打死了!”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胡说八道!”武六老爷更是跳脚,“胡说八道!血口喷人!我都不知道你妻女是谁!” 但他跳脚落地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他是有些不可为外人道的癖好,但十几年前的事真没印象…… 人太多了,他哪里都记得! 满场哗然,武氏族人也议论纷纷,老爷们的脸色都很难看! 这可不行!不能让当众审问了!且不论真假,这种事当众说起就有辱门庭! “韩大人!您听我说,此事非同小可!” “韩大人,还是把人带去衙门去!” 老爷们涌上前劝道,又悔又怒!早知道就该让这几个差衙把武六老爷带走! 那边武春埋藏心中的话说出来,就已经破釜沉舟,跪地叩头大喊:“大人若不信,去六老爷家中后院梅树下的枯井一搜,我妻女的尸首就在里面!” 四周再次哗然,韩旭推开这些围着自己的老爷们,对中齐一声令下“搜!” 兵马进门如狼似虎无人敢阻拦直奔后院而去,韩旭又命差衙肃清公堂,老爷们都被拦开退后,至于再三恳请…… “为什么要避人审问?”韩旭淡淡道,视线扫过场中,场中百人百态,“正因为事关武氏清誉,不更应该堂堂正正的审出定论,好得一个清清白白?” 看起来是不会清清白白了,老爷们对视一眼,神情愤怒又绝望,还有眼神互相的指责“早说过武六这毛病会惹出祸端”“你们都不管!” 相比于其他人的纷乱,武六老爷反而不说话了,失魂落魄的在思索,似乎有这回事,似乎又没有,十多年前事,寿辰,他肯定喝了不少酒,模模糊糊……… “大人!” 搜查的兵卫从门内冲出来。 “枯井里果然有两具尸首!已经化为白骨!身形一成人一幼儿!” 满场轰然! 武春发出几声咯咯晕了过去。 武六老爷也也跌坐在地上,满头大汗。 其他的老爷们对视一眼,没有再交流各自移开了视线。 事已至此,没什么可说的了。 韩旭让人照看武春,等待尸首挖出来,不多时,武春悠悠醒来,两具白骨也摆了过来,四周围观的人涌涌争看,兵卫们竭力维持秩序。 武春被搀扶着认尸,从白骨中捡起一金镯子,一金项圈。 “这是我妻子的镯子,这是我女儿的项圈!”他颤声道,举着镯子和项圈到头顶对着日光,“这上面还有我女儿的名字!” “沐沐啊!爹爹来陪你们了!” 他发出一声叫一头撞在地上,旁边官差早有防备拦住,还好只是头上撞破流血。 韩旭看向武六老爷:“武简,你有什么话说?” 武六老爷在地上抬起头,面色惨白道:“就算这尸首在我家中找到,也不能就说是是我害的,也许,也许是她们两个失足,自己投的井………” 武春发出几声哭:“六爷!我有证人!当年你的书童亲眼所见!” 有证人就好,韩旭明带书童来,如今的书童早已经不做书童,也不是童子,身形佝偻如同半百的老人,咳咳吐血。 “我得了病,命不久矣,这几年日日夜夜梦到春嫂子和沐沐对我哭,我对不起她们。” “当时我本想让她们在六大公子面前得赏,将来在家里也能多个机会,没想到六大公子喝多了,把沐沐……” “我没用我不敢拦着我只能看着大公子作恶” “尸首是公子让我扔进井里的,他还要去待客……” “我不敢说啊我谁都不敢说啊,我就是说了,族里也没人管!春哥,我对不起你我罪该万死!” “如今我要死了,我不告诉你的话,我死不瞑目!” “现在有朝廷大人在,可以申冤了!” 证人跪在地上说完这些也快死了,武春呆坐在地上只痴痴笑笑。 “其实我也猜到了,但我也不敢说,我也对不起她们…” 看着这场面,四周嗡嗡一片,又咒骂的又跟着落泪的“造孽啊”“造孽啊”“那可是自己的亲侄儿妻女”“真不是人!” 听着这骂声,武氏族人纷纷掩面,武二老太爷大喝一声“给我把这个畜牲绑起来!” 武氏族人亲自动手涌上去将武六老爷按住。 “韩大人!我等无颜!”武二老太爷道,“如此畜牲就让我亲手打死吧!” 武六老爷闻言喊声二伯父!“罚我就行!哪里就用得着打死!这种事你们谁……” 他的话没说完按着他的族人们已经将他的嘴堵住,乱拳捶打咒骂! 韩旭看着这乱,阻止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既然你们家人已经告到官府,就只能官府定罪论罚了!” 武二老太爷连声道好好“请韩大人快将他带走吧!” 等关到牢房里,把六房半座家财送去,估计也就能了事了。 韩旭站起来道:“不用带走,奸人妻女杀人性命,论罪当斩,小齐将军,行刑。” 中齐应声是,一步上前揪住武六老爷,手起刀落,头颅滚落,血水狂喷。 四周没反应过来还按着六老爷的族人们顿时染了一身,下一刻才响起尖叫,噗通噗通跌倒。 喧哗的民众们也被这突然的一幕吓得一愣,旋即轰然。 在一片叫声中,韩旭对武二老太爷道:“这次不用给我送钱,这次罪无可恕,不用钱了。” 说罢越过他拂袖而去。 第一百一十六章 分其家产理所当然 韩旭像一条船,在江水中踏浪而行,小船离开,江水翻腾更大的浪花。 商武城里六房家宅前哭声喊声叫声混乱。 武六老爷分离的尸首躺在地上,四周族人退避,只有咳血晕过去的前书童,武春,以及那两具白骨。 武六老爷流出的血将白骨染红,看上去格外的诡异。 “天呐,这是怎么回事。” “六爷六爷。” “怎么就被杀了。” 六房原本在家中才跑出来的妇人们哭喊着不知所措。 六房的男人们也不知所措。 “这韩旭!这韩旭!” 这韩旭真是太吓人了!竟然说杀人就杀人!比叛军还残暴! 武七老爷站在人群中按着自己的心口:“阿余说的没错啊,真是残暴的人,不能惹!” 现在怎么办啊?大家看向武二老太爷。 武二老太爷面色铁青,他活这么久第一次见到杀人砍头,砍的还是他武氏的人!那一刻他差一点站不住脚。 这个韩旭! 武二老太爷用力的吸了几口气,看着已经看不到的韩旭背影,官吏差衙收拾桌椅匾额,卫兵也正在列队离开,并没有再侵扰武氏其他人…… 他深深的吐出一口气,恼怒的看着地上的尸首。 “还愣着干什么!将这个畜生收起来!” “做出这等事,不许葬在祖坟里!” 再看武春,收起眼里的恨意,堆起慈祥的关切。 “武春啊你受苦了,族里对不住你啊!” “来人,将武春妻女好好安葬!” …… …… 商武城发生的事席卷了整个宋州,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武六老爷做的事令人震惊,韩旭的手起刀落杀人也极其刺激,还有不少人跑来商武城看热闹,商武城里不得不关了城门。 关了门的商武城里也同样不平静。 武氏族里再一次齐聚,屋子里有站着的坐着的,只是这一次第六张椅子那里也空空了。 “这事怎么办吧,闹得人心惶惶,流言纷纷。” “好多人看我们的眼神都不对了,老六干的事害的我们也跟着丢人!” 听到这话一个老者看过来,神情不满:“族人一体,你这时候嫌弃他害你丢人了?我看以前你跟老六走的很近呢。” 那人讪讪。 “都怪那个武春。”另一人道,“这明明是我们族里的事他为什么要去告官!真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他不姓武了吗,他脸上有光吗?” 有一人在旁笑了:“他当然有好处,二伯父为了补偿他,将六房的一半家产给武春了。” 说到这件事大家回过神来,看向武二老太爷,是的,这一天发生的事很多,韩旭前脚杀了武六老爷,武二老太爷后脚就分了武六老爷的家。 “这是族里商议的决定。”武二老太爷说道,“只有这样才能挽回我们武氏的清誉,否则都要被武六拖下水!” 在座几个年长者点点头表明同意。 “你们有什么意见吗?”武二老太爷又问其他人。 那又不是他们的家产,他们当然没意见。 有几人视线扫过堂内,十张椅子原本只有一张空着,现在又多了一张…… “既然六房做出这么畜牲不如的事。”一个男人说道,“应当把他们逐出我们嫡枝,以肃武氏清誉。” 此言一出,堂内很多人眼睛一亮,也注意到这人将原本大家只说的六老爷换成了六房。 那就不是一个人的事,是整个六房的罪! “但六房其他人有些无辜啊。”武七老爷皱眉道,“他们不会同意的。” 说句不好听的话,现在为六老爷死而伤心大概也就几个人,其他人,尤其是六房里大部分人都很高兴……一个六老爷死了,就会有另一个六老爷站出来了。 一个老者哼了声:“他们不同意有什么用,六房子家产又不是他们的,那是族里的。” 长子传承,长子六老爷死了,虽然他有儿子,但六老爷是死罪被斩,父子连带,自然也没资格再承继家业……至于六房的那些叔叔伯伯等人,更没他们的份! “他们想闹,让他们去跟韩旭闹!”武二老太爷冷冷道。 对哦,韩旭可是个凶人!杀人不眨眼!六老爷刚犯了那么大的错,六房其他人都不是无辜的! “将六房的家业收归公中,以儆效尤。”一个老者拍案,“这也是让民众们看看我们武氏的态度,以平息那些不堪入耳的议论,这是为了全族声誉。” 既然是为了全族,那就没有问题了。 “六房人有什么不同意的,如果族里声誉受损,他们就更没活路了!” 室内诸人纷纷说道,看着六房那把空椅子眼神火热,椅子少一把,大家能分到的东西就更多。 看着热闹以及不时有说笑的场景,武七老爷摸了摸耳朵,他们原本是在商议什么来着,好像是怎么应对官府吧? 当然,他对把六房的家产收归公中没有任何意见。 这又不是他们的缘故,是六老爷有罪在先,有什么不满去跟韩旭闹! 他们族里这样决定,也是给韩旭看他们的态度!大义灭亲绝不姑息恶人! 韩旭这个人……应该也敢砍了武鸦儿的头吧? “最近有什么新消息吗?”武七老爷问身边的子侄。 自从确定武鸦儿身份后他每过一段时间就派人出去四处打探消息,以保证掌握更多的动向。 子侄摇摇头:“最近没有消息回来,听说外边又打起来了,很乱。” 那打探消息就不容易了,武七老爷点点头不以为意,又叮嘱一句:“再派几个人去找阿余,盯好他。” 免得这太监迟迟不做事,此时也应该到麟州了吧?事情进行的如何?接近不了皇帝,崔征以及那个小儿都督什么的也该结交几个了吧?怎么还没消息传回来? 子侄应声是:“都是咱们家最可靠的人手,叔叔放心。” 武七老爷不在意了,这边已经开始讨论六房的家产怎么分……说是收归公中,原本公中是指族长大房,但没有了大房后,公中就是他们九房共有……现在是八房了。 说是共有,也是有多有少的,不同的田地商铺价值了不同,关键时候要仔细商议,不能吃了亏! …… …… 夜色笼罩的宋州城外,弥散着点点星火,恍若天上银河落地,又好似一张大网,偶尔会有飞虫撞上来。 “大人,我不是歹人,我就是宋州的人,商武,我是武氏族人。”被几个卫兵拎着的两个男人恭敬又诚恳的说道,他们风尘仆仆,很明显是从外边赶路回来,“我们也不是非要现在进城,我们知道,现在韩大人在这里戒严了,我们等天亮了再进城。” 卫兵们不理会他们,也不说话,将他们带到一间帐篷前。 “进去吧!” 他们将两人推进去,两人有些踉跄,但没有打没有骂衣服都没有凌乱,这态度比想象中好多了…… 要是叛军,他们被拦住的时候就死了,要是宋州原来的卫军,他们现在上下都被扒光了…… “叔,这是把我们看管一夜吧?还有帐篷住,待遇还不错……哎呀!” 年轻的随从跟年长的随从一边转身一边说道,话没说完发出惊叫,瞪眼看着营帐里。 营帐里坐着很多人…此时也都瞪眼看着他们。 原来被抓的不止是他们,年轻随从闪过念头,但下一刻人又惊讶的跳起来! “你,你不是小王哥吗?” “哎?老田头?你怎么也在这里?” 他们喊着,地上坐着的人们也喊出他们的名字“你们也被抓起来了啊!” 这是怎么回事?这些都是一家人,都是熟悉的武家随从。 “我是出城找你们,被抓起来的。” “我是回城送消息被抓起来了。” “我是要去找余先生。” “我是要去七老夫人娘家……” 大家互相自我介绍,年轻的随从越听越不对。 “那要这么说,你们不是同一天被抓起来的?”他问。 坐在地上的人们苦笑“我被抓了十天了”“我更早,这是十五天了吧。”“我是昨天刚出门就被抓得。” 这是怎么回事? 年轻随从似乎猜到什么,战战问:“是很多人都被抓吗?还是……” 坐在地上的人们看他,击碎了他的希望“只有我们武氏出来的人被抓了”“我是白天出城的,那么多人,只有我被核查带到这里,其他人都顺利出城了。” 那这就是单独针对他们武氏的!年轻随从噗通坐在地上,神情惊慌,家里出什么事了? 帐篷外没有卫兵守着,这一片都是兵营,这些人跑不了。 “大人,这些家伙还要关多少?”一个卫兵问篝火边烧肉吃的将官,“白吃白喝我们的!” 将官咬了一口肉,看向远处宋州城的方向:“用不了多久了吧。” …… …… 商武城的门慢慢打开了,看热闹的人们来到六房宅前什么也看不到了,地皮都被刮了一遍血水都不见半点。 六房没有办葬礼,六老爷简单的被缝了尸首,连夜匆匆安葬,家里更是没有半点布置,就好像从来没有过六老爷这个人。 家里的气氛很紧张,聚集在大厅里的一众老少男人神情愤怒。 “族里凭什么这样做?” “不让大公子承继家业也就罢了!” 听到这句话,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妇人抱着七八岁的儿子顿时流泪,但一句话也不敢说。 “业儿替父赎罪理所应当,但我们呢?凭什么夺走我们的家业?” “说这是六房的罪过,我们都要挨罚,简直是胡说八道!” “六房一半家产当然应该由我们分,凭什么归族里!” 其中一个男人面色通红瞪圆双眼将手一挥。 “说起罪过,那么多人谁又比谁干净!” “官府能定我们的罪,我到要看看能不能定他们的!族里能不能也夺了他们的家产!”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中齐扇风 五月的宋州已经有些闷热,中齐以听候韩大人调遣为理由,时刻守在衙门。 他坐在廊下石阶上,用刀背在面前扇风,看着官吏带进来的一人走来,看清这人的模样,中齐立刻抬手拦住。 “干什么的?” 官吏忙道:“小齐将军,这是武氏族人,六房的平老爷。” 不是武氏族人还不拦呢,中齐笑了笑:“武六的案子结了,难道你们还有什么异议?” 这位平老爷忙道不敢不是:“我是来感谢韩大人的,为我们家肃清恶人。” “送钱吗?”中齐直白问,挥动扇刀,“不用了不用了,韩大人说了此案已了,不收罪银,也不累及无辜家人。” 就是这把刀砍下了武六老爷的头,他当时真的还很近,现在还能清晰的回想起头和身子分离的场景。 太平盛世几百年,平老爷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砍头。 这小将此时说话客气长得又好看,但平老爷半点不敢大意。 “不是送钱,也不是自辨。”他忙道,“我是有事向大人禀告。” 中齐哦了声,将刀一转收起,站起来:“有什么事你先跟我说吧,我记下来再转告大人。” 他看了看内里。 “朝廷刚有新的告书送来,大人忙得很。” 又压低声音。 “心情也不好,刚才还发脾气。” 官吏了然的哦了声也压低声音:“是安德忠到太原府的事吧?” 河南道也有叛军经过了,虽然没有从宋州过,但也让人很紧张。 中齐告诉他更多消息:“不止是安德忠,史朝也过去了。” 官吏吓的哎哟一声:“那可真是不得了了!怪不得大人着急呢。” 中齐对他点点头又看平老爷,说这事也没避他,可见对他的态度很和气,平老爷竖着耳朵听到这里也忙跟着点头。 “所以你们能解决的事情,你们解决。”中齐道,“你们实在拿不定主意的再来告诉我,我再寻机告诉韩大人。”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官吏连连点头。 中齐对平老爷酒窝深深一笑:“平老爷跟我来吧。” …… …… 韩旭的脸色是不好,将文书就扔在桌子上。 “大人,小齐带着一个武氏的老爷不知道鬼鬼祟祟说什么去了。”中里进来说道。 “他有收人家钱吗?”韩旭问。 中里摇头:”那倒没有,按照大人的吩咐武氏送来的钱一律不收,都被小齐赶回去了。” 这个小齐将军当然不是真的对他唯命是从,韩旭也从不奢望和相信这样的忠心,他只需要这个小将有建功立业的私心就足够了。 有私心就有所为有所不为。 韩旭不再理会:“他自有分寸,不用管他。”再看桌上的文书眉头皱起,有些人欲望越来越大就越来越没有分寸了。 这个楚国夫人! “大人是说楚国夫人把安德忠放过去的?”中里惊讶地问。 “就算不是她放过去的。”韩旭道,“也必然是她纵容的。” 他早就知道她不会轻易离开京城的,但没想到竟然敢做出这么疯狂的事。 至于崔征说的她拿着皇帝之玺作威作福,反而没什么奇怪。 楚国夫人有皇帝之玺,他在很早的时候就见到过。 他的惊讶是楚国夫人竟然没有把皇帝之玺交还朝廷,还敢用皇帝之玺抓皇帝钦差。 但再一想,楚国夫人的脾性做出这样的事不奇怪,她的势力越来越大,就越来越贪心……他只恨自己当初尚不了解她,没有对朝廷多说一句皇帝之玺的事,及时提醒朝廷收回。 韩旭叹口气,如今…… “如今的形势不妙啊。”中里在一旁说道。 他看完了韩旭桌上摆着书信,韩旭在这些事上不避他,一开始他不肯看,韩旭说他要打听消息充当耳目,就必须什么都知道,中里才接受……除了楚国夫人的信。 “安德忠史朝齐聚太原府,怕是要对麟州或者对京城动手。” 这也是皇帝和崔征的担心,崔征在信上说,应该启程了,安康山诸军汇合,朝廷也要尽快和京城汇合,这样双方一战才能胜数更大。 哪怕先到河南道,卫军之间距离也更近…… 韩旭点头:“陛下是必须启程了………” 他的话没说完门外蹬蹬脚步响……这动静除了那个小齐将军也没别人了。 脚步声在门口又猛地停下,中齐探头看起来。 韩旭和中里都看着他。 “大人!有好几个武氏的人来向大人举告。”中齐压低声音道,扬了扬手里一本文册,“我已经替大人接待并记下来了,有几个还真挺惊人的……” 他低头翻看文书。 “有人贿赂为官,有人私刑打死妻妾,有人为了开山故意纵火烧死了很多山民……” 听着这嘈嘈切切一个比一个不堪入耳的事,韩旭心情更糟糕了。 “行了!”他道,“既然他们告,就去查……” 中齐嘻嘻一笑道:“我已经让人去查了,其实大人我觉得他们这是内讧呢,都是些鸡零狗碎的捕风捉影自己也拿不出证据的事,据说武六老爷的家产要被族里充公,六房里的其他人就不干了,这是报复,我们还管吗?” 韩旭按了按眉头,冷笑道:“我知道他们把我当刀用夺家产呢,既然他们敢用我,我有何不敢?去!如他们所愿,查!” 中齐道:“那我们能分好处吗?白替他们做事好吃亏啊……” 韩旭拍桌子烦躁:“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赶快把这些脏乱的武氏族人清理干净!难道还等着陛下来了听他们说这些狗屁之事!” 韩旭一向文雅还是第一次骂脏话,中齐立刻跑开了,脚步蹬蹬铠甲兵器相撞锵锵远远扔来一句“大人放心!” …… …… 脚步蹬蹬,铠甲兵器相撞锵锵,敲打在武氏族人的心上,心惊肉跳。 “小齐将军,又为何而来?”武三老爷亲自相迎,鉴于先前的教训,态度和善。 中齐看着他一笑:“有人告状啊。” 武三老爷没有询问似乎在预料中,叹气又拱手道,“小齐将军,是我们族里的事,请交给我们处置,必不轻饶作恶者!” 中齐微笑摇头:“不行啊,被告的是你们这些族长老爷,你们自己可没有办法处置自己,所以这次你们九房的老爷们都要去府衙。” 他们都要去?武三老爷脸上惊讶,不对吧消息不是这样……:“告我们九房?告我们什么?” 中齐道:“告你们谋害长房孤女。” 武三老爷瞬时色变。 …… …… “这不可能。” “消息明明不是这样的。” 厅内响起一片嘈杂,但与往日嘈杂不同,带着紧张沉闷。 “消息说六房的几人去告七房家夫妻口角投井以及八房山林起山火,那都是意外!而且已经化解了,不会有证人!” 他们当然盯着六房呢,知道他们偷偷摸摸去了府衙,也买通府衙的差官吏偷听了谈话,这才心有成竹面对官差,怎么官差来了说的事却不是这些?而是当头一棒! “不是有人告,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是啊…这等私密事,他们中很多人的妻子儿女都不知道呢! 六房的几人很快被带来了,闻言震惊。 “不是我们!” “竟然有这种事!” “太爷!!我现在才知道!” 武二老太爷顿时呵斥“没有这种事!这是诬陷!” 堂内一阵死静,是啊,没有这种事,不能有这种事,这种事从没发生过!但是…… 诸人心内砰砰跳。 “那些官差怎么说出这种话?” 如果没有人告的话,他们怎么会这样说?将近二十多年都没听过这种说法了……无风不起浪! 而且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起浪! “二太爷,韩旭查这个原本没问题,因为没有任何证据!但是,这个消息如果传开,被那个武鸦儿听到,他如果猜到……” 对韩旭来说这件事没什么感触,但对于当事人武鸦儿就不一样了,如果他得知他母亲遇害真相,只怕立刻就要来屠了商武城! “太爷,我跟那些卫兵说,召集大家呢,拖不了多久……” “怎么办?我们真要去衙门吗?” 这可如何是好? “他要些好处,要些钱,我们都能给他,我们低声下气也无所谓。”武二老太爷沉声说道,“但他要搞死我们,我们就先要搞死他!” 他看堂内诸人。 “现在到了我们生死存亡之际,所有人都要同心协力。” “族里出了问题,谁也得不到好处!” 他的视线看向六房几个老爷。 六房的几个老爷连连点头,他们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其他人也纷纷喊道“老太爷你说吧,我们该怎么做。” 武二老太爷坐在椅子上握紧扶手。 “他要对付我们,他有兵有马,我们有人,他有本事就把我们合族千人都杀了抓了!” “我看他怎么对天下交待!怎么受陛下重托!” “老三老四你们去召集族人,告诉大家韩旭要抄族灭家!” “让大家一起去守城门!” “老五老六你们去召集合家护卫!” “老七你带着人去见韩旭,最后再警告他一次!” “其他人跟我来,开祠堂捧祖宗牌位见族人!” 伴着齐声应喝,整个商武城像锅水一样慢慢的开始沸腾。 ……… ……… “小齐哥,外边好像有些不妙啊” 一个卫兵竖耳听,回来低声道。 “外边有些热闹啊。” 中齐坐在椅子上翘着腿用刀削指甲玩,闻言一笑:“热闹?热闹了才好呢!” 第一百一十八章 武氏点火 身后怎样热闹武七老爷看不到,但能猜到。 他挥鞭催马,发出催促声。 族里安排他去见韩旭表明态度,做最后的商谈,希望韩旭能让他们族里的事族里解决,不要干涉,但也保证绝不姑息,有罪必罚。 “七爷!” 武七老爷身后跟着几十匹马,马上是带着刀枪的随从,一个个也扬鞭催马荡起一层层尘烟。 从商武城到府衙门距离并不算太远,当然,武七老爷心情急切事关重大也可以骑马更快的赶过去,但去见韩旭带几十个随从就有点耀武扬威了吧? 武七老爷一向精明不会做这么不理智的事,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本来就没有打算去见韩旭。 “七爷,我们已经出宋州城了!”一个亲随说道,神情有些不安,“我们真这样就走吗,不去试试见韩旭?家里近千人闹起来,韩旭不可能不掂量一下,他可是来安稳宋州的!” 先前韩旭对他们凶恶,族里退让,是因为只涉及个别人,大家事不关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现在韩旭要与他们合族为敌,损害每个人的利益,那就人人奋起了。 武氏一族千年扎根宋州,可不是轻易能撼动的! 听到亲随的话,武七老爷自嘲一笑。 他知道很多人都有这种想法,他让家里人什么都不带尽快赶路的时候,大家也都很不理解,他也没有时间详细解说。 “那是以前,如今世道不同了。”他大声道,“皇帝都能被赶出京城,哪还有什么氏族大家不可能颠覆,那个韩旭明显就是与我们为敌,要吞我们的家产!一步步筹划,势在必得,人多有什么用,他有刀,如今的世道有刀就能杀人不眨眼!” 亲随听的怔怔:“我们家这么多人,都是人,男女老幼手无寸铁,他能敢杀?那岂不是跟叛军一样了?” “男女老幼,手无寸铁?男女老幼,以自己本身为兵器,来威胁韩旭,那就是敌人,韩旭有什么不敢杀的?这就跟叛军用流民做肉盾,卫军谁又会手软?”武七老爷冷笑,“卫军叛军都是为了自己,本就没区别!” 那这么说这次……亲随们想象着商武城将要发生的事,堵门守城的族人,举起刀枪剑戟弓弩冲杀过来的卫军,面无表情漠然注视的韩旭……他们脊背发凉。 “老爷这种话,你为什么不跟大家说?”一人颤声道,“劝一劝。” 武七老爷看他们一眼,冷冷道:“我一人劝了有用吗?众志成城,都觉得人多力量大,谁又能舍弃家业?我的话根本不会有人听!” 韩旭也不会给他时间来说服众人,还浪费他家人逃出的机会。 “留得青山在。”武七老爷道,回头看了眼宋州城方向,眼神恨恨,“只要我们活着,武氏就还会翻身,此仇必报!” 武氏的家业也能拿回来!而且到时候,也就是他们这一房为大了! 亲随们也都明白了纷纷道“七老爷放心,我们已经离开宋州城了”“我们走的快城门还没戒严”“公子他们也都分别从四个城门离开” 武七老爷满意的点头,七房当然不可能人人都逃出,只要得力的人手逃出来就行了。 “出来后先各自藏好,然后派人去找阿余,幸亏给了阿余很多钱带出去,我们也可以用。” 武七老爷此时简单想了下之后的安排,当然最重要的是立刻把武鸦儿和武氏的关系散布开,这将是武氏真正的保命手段,嫉恨武鸦儿的人肯定要用他们,而韩旭在宋州城的事也立刻就被视为武鸦儿杀人灭口丧心病狂…… 武鸦儿!这天下就没你的生存之地了! “老爷!前边有兵马驻守的关卡!” 一个随从喊道,神情略紧张。 出宋州城时兵马只是问了他们的身份,查了人数,钱都不收就轻松放他们过去了……现在还不到戒严的时候,那几个官差现在还在族里坐着喝茶等着族长老爷们乖乖跟他们去府衙过堂呢。 城门守兵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城外的官兵当然更不知道。 路上也还有行人,官兵只是略问几句就让他们过去了。 武七老爷道:“随意些,不要惊动他们。” 看了眼越来越近的官兵,视线落在他们身后剑南道军旗上…… “这是韩旭带来的兵马,他们不认识我们。” “为了以防万一,隐瞒我们的身份。” …… …… 官兵打开手中的文册,一边翻一边看骑在马上的人。 武七老爷被看得有些莫名其妙,骑在马上居高临下,但那官兵站到远一点,看不到那文册上是什么。 有点像太平盛世追查钦犯…… 还好他报的假名是宋州城有名的老实人家,从不作奸犯科。 但武七老爷心里还是不安,不安很快验证了,官兵将文册合上。 “请下马来这边略等。”他说道。 伴着他一声令下,站在一旁的官兵哗啦围上来…… 马儿受惊发出嘶鸣,不好,武七老爷勒马却没有下来,做惊讶不解状:“兵爷,这是怎么回事?有什么问题吗?” 为首的官兵只道:“请先下马略等。” 武七老爷略沉吟依旧不下马,道:“兵爷,不瞒你说,我说的身份是假的,我是商武武氏族人。” 官兵已经没有惊讶只道:“无妨,请下马在一旁稍后。” 武七老爷摇头:“抱歉,我有急事要出门,不能耽搁,还望兵爷通融。” 官兵拒绝了:“三次请下马,抗命不听,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且慢!你知道我们还有什么身份吗?”武七老爷沉声道。 还有什么身份?官兵有些意外看他。 武七老爷道:“前振武军今朔方节度使武鸦儿是我家人。” 官兵和亲随都露出惊讶的神情。 武鸦儿声名赫赫无人不知,尤其是官兵,他是要宣告天下武鸦儿不堪的身世,但武鸦儿的名气该用也要用,武七老爷神情淡然:“这是机密之事,我们现在出城就是因为武鸦儿所托。” 他拱了拱手。 “还请见谅,待做事归来再听诸位调遣!” 说罢催马向前,马儿嘶鸣一声,站在马前挡住路的一个卫兵向后退了下…… “不行!”官兵首领回过神道,但明显语气犹豫,“你们,先……” 武七老爷的语气陡然拔高打断他:“大胆!你敢耽搁武都督大事!速速让开!” 他说罢抬手示意,早就绷紧身子做好准备的随从们拿出了兵器,齐声呼喝“让开!” 不待这些官兵们反应过来就向前冲去…… 发生的太快,关卡的卫兵刚按住刀,官兵首领只顾着躲开也没发出号令。 武七老爷一行人就冲了过去,在大路上狂奔…身后才响起乱乱的呼喝声“站住!”“大胆!” 武七老爷回头看了眼,见那些官兵还只是站在原地,似乎犹豫追还是不追…… 因为武鸦儿的威名吧! 武七老爷神情沉了沉又得意,他早就防着呢,已经叮嘱过家人,遇到关卡好商好量就好商好量过去,如果有阻拦就杀过去! 所以他妻妾女儿都不带,除了主要的几个男丁,其他的都是最厉害的护卫! 这里的官兵也不多,只要杀出韩旭掌控的地界,他们武氏亲朋好友遍布河南道,能得到很多庇佑! 马蹄飞扬,念头一瞬间,背后也传破空声,啊的惨叫声也随之响起,一个随从跌下马,背上插着箭…… 身后马蹄跑步杂乱,那些卫兵竟然追了过来! 武七老爷毫不示弱咬牙“杀!” 随从们便叫着挥动兵器迎战。 锵锵一片火光闪电。 武七老爷向闪电一般向前飞奔。 但还没飞奔多远,刺耳的呼啸传来,他下意识的回头,一只羽箭到了眼前,武七老爷眼瞪大,啊的一声,羽箭刺中额头…… 天旋地转,眼前的世界清晰又虚幻,不应该啊,他不应该这样死了啊,武七老爷闪过最后一个念头,陷入黑暗。 看着厮杀在一起的人马再没有人逃脱,还站在原地的官兵首领放下手中的重弓。 战斗很快结束了,尸首被拖回来摆在路边。 “甲长,”一个卫兵请示,“这些尸首怎么办?” 拎着重弓的甲长道:“中齐说了,听话的好好相待关起来,不听话的杀了……把他们的尸首摆到另一间营帐里去吧。” 卫兵们应声是开始抬尸首装车去兵营。 甲长站在关卡前撇撇嘴:“竟然还敢冒充武都督家人,真是好笑………” 他看向大路收起了笑,原本有人走动的大路上人都跑光了,适才的厮杀应该被看到了,他并不在意,也不去安抚,会不会对路人民众有害,路人民众自己会体会的。 ……… ……… 宋州城外的大路上有不少人跌跌撞撞惊慌的向城门方向跑,城门那边也有不少人推车赶着马涌涌向外…… “啊呀快回去,外边卫兵杀人了!” “啊呀快跑吧,城里官兵杀人了!” 双方一碰面都吓懵了,里外都跑不了了?!这是怎么回事? 既然里外都不能去,再看里外也并没有官兵杀来,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的民众便互相打听怎么回事。 “一群人突然闯关卡,就打起来了,官兵把那些人都杀了!” 听到城外来的人这样说,城内的人们反而不怕了,瞪眼道:“闯关卡可不是就该被杀吗?如果不是坏人闯什么关卡?除了闯关卡的人,官兵追杀别人了吗?” 那倒也是啊,城外跑来的人回过神也不怕了,而且官兵的确没追杀他们,只是站在原地……他们讪讪又有些后悔没去打听一下。 “那城里是怎么回事?”他们忙转移话题打听。 “啊呀,官兵把商武城围住了,商武城的人堵着城门不让进,官兵就开始杀人了!” 听到这话城外跑来的的人笑了:“商武城被围住攻城有什么可怕的?又不是第一次了,而杀人……肯定是商武城又有人作恶了呗,是不是韩旭韩大人也在?” 是啊,还真不是第一次了,城里跑出来的人们也顿时讪讪,韩旭的确就在商武城门口站着呢……真不该跑,该去打听一下是不是武氏族里又有什么脏肮的事…… “啊呦说起武氏族里做的事啊,都没脸说,那么小的孩子都……” “畜牲不如!肯定不止这一件!” “是该好好查他们!” “不让查就是做贼心虚!” 议论纷纷抚平了惊恐,勾起了好奇,有人向外去打听什么人冲卡,有人向城内去看商武城的热闹。 ……… ……… “韩旭!你敢!你敢!” 商武城一片惊叫哭喊,人充做的大门在刀枪下不堪一击,看着不断有人倒在血泊中,看着如狼似虎的官兵踏着血肉冲过来,武氏族里几个老爷发出愤怒又惊恐的喊声。 韩旭就站在城门外,看着被推在最前方懵懂无知的孩童,甚至还有婴儿,还好官兵的刀枪都避开了他们,只刺杀孩童身后的成人…… 他的脸色越发阴沉。 “投降不杀!缴械不杀!蹲起抱头不杀!”他高声喝道。 官兵们喊着这些话如狂风肆虐扑入商武城,扑向密密麻麻都是人的街道。 “韩旭!你可知道,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是武氏………” 一个头发胡子发白的老爷握着一把刀指着喊道。 话音未落,一个小兵扑到眼前,手起刀落砍下了他的头。 尖叫哭喊瞬时又蔓延一片“三老太爷!”“啊啊啊三老太爷” 韩旭冷冷看着血腥一幕接着道:“煽动民乱者,杀无赦。” 第一百一十九章 远处的武鸦儿 城池在炎热的日光下变得忽远忽近,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武信晃了晃头让自己清醒些,头顶上长草编织的帽子也一阵摇晃,如同夏风吹过。 “这鬼天气连个风都没有!”武孝滑过来抱怨,“我要热死了!” “让你在家守着,你非要来。”武信道,“在家守城多舒服。” 武孝嘻嘻笑:“上次打安康山我还小,这次我可不能错过,义母说了安康山这次就要死了,以后没得打了!” 武信对楚国夫人的话没怀疑,回头看了眼:“义父到了吗?” 武孝点点头:“斥候已经到了。” 就在放史朝穿过河北道没多久,武鸦儿调动兵马,以武信武孝为先锋也向太原府这边来。 现在武鸦儿率大军也到了。 兄弟两人正说话,信兵过来说武鸦儿请他们过去。 广袤的大地上扎起一座座营帐,人马充斥其间,辕门竖起高高的望塔。 武信武孝验过身份令牌疾驰而入,在一片公子的招呼声中来到帅营。 武鸦儿站在地图前沉思。 “义父!” 武信武孝单膝跪拜。 武鸦儿转过头请起,问他们如今如何,两人你言我语把半个月的勘察情况说来。 说完了武孝急不可耐询问:“义父,我们现在动手吗?” 武鸦儿摇头:“现在还不行,要等你们义母的消息,如果此时动手,反而会让他们团结一心。” 武信武孝点头。 “那义母他们也出发了吧?”武孝又问。 武鸦儿算着收到消息的时间,指了指一个地方:“差不多到这里了,到时候我们从北,他们从南,一起围攻太原府。” 武孝凑近地图笑嘻嘻看:“那我们就能和义母在太原府相见了。” 武鸦儿微微一笑。 门外脚步响王力掀起帘子进来:“乌鸦,有消息了!” 营帐里响起三人的声音“是楚国夫人的消息吗?”“义母的消息来了吗?” 王力这才看清还有两人,被吓了一跳,立刻又瞪眼:“真是!除了楚国夫人的消息,我们就没有别的消息可收了吗?” 武信武孝嘻嘻笑。 “去去!”王力摆手,“我和都督说别的消息呢!” 武孝抱着王力的腰:“力叔我给你留了好东西你一会儿来找我。” 王力冷笑:“我信你个鬼!” 武信笑着拉着武孝告退。 王力道:“带他们两个来干吗?打起来很惨的,可顾不上照顾他们。” 武鸦儿道:“到时候让他们在后方,现在他们做先锋还是能做不少事的。” 王力哼哼两声。 武鸦儿问:“什么消息啊?” 王力哦了声想起来了:“是商武城的事。” 武鸦儿看着他等待答案。 “商武城……”王力道,神情古怪,“没有了。” 武鸦儿有些惊讶,一座城没有了是什么意思? 当然在这乱世一座城没有了也并不奇怪,早些时候叛军攻城掠地烧杀,经常是跑了半城人屠杀半城人,城池也被放火烧毁,所过之处城池变成废墟。 但商武城应该不会啊,河南道没有大规模被叛军侵袭,宋州城也一直安稳…… “我派小菜带人去的。”王力说,“小菜说到了宋州城,看到商武城正在拆,城墙都拆的差不多了,拉去修外城护墙。” “武氏……?”武鸦儿问。 心里有了答案,但还不敢确定。 商武是城但也是家宅,没有主人的允许怎能拆?而主人……武氏族人是绝对不会同意的,除非他们已经没能力当家。 王力道:“武氏九房老爷都被杀了。” 武鸦儿震惊,都?!怎么回事?谁做的?叛军吗?杀九房老爷,拆武氏一族,这么凶猛…… 王力道:“韩旭。” 韩旭?武鸦儿震惊,心里又涌上一丝怪异…… “……皇帝回京城要从麟州过,韩旭奉命勘察路途,恰好落脚宋州。” “韩旭治下规矩严明,武氏飞扬跋扈犯了错。” “小菜打听了,民众们说武氏族人不堪,风评极差。” “前一段武氏更是猖狂,煽动整个族里人跟官府对抗。” “韩旭定性民乱,让兵马攻城,把煽动民乱的老爷们都当众砍了头。” “其他从者都被抓起来,家产充公,做劳役,男人去修护墙挖壕沟,女人去洗衣做鞋子。” “不过被蛊惑及时迷途知返以及无辜的族人没有受牵连,家业都保全。” “但商武城是要被拆掉,说家就是家,城就是城,不允许国中有国,城中有私城。” 王力对武鸦儿一摊手。 “所以商武城就没了,那些人,小菜打听我说的先前你提到过的人,都死了……” 死了。 武鸦儿神情有些怔怔。 族里知道他的人并不太多,毕竟他的来历不堪,当初母亲瞒着所有人,在万婶的帮助下生下他。 “如果是个女婴,就送走,给她另寻一条生路,这样的身份,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太难活着了。” 那个仆妇温柔又冷酷的看着他。 “小姐需要的是个男婴。小姐说了,事已至此,不管来历如何,总是她的血肉,那就有资格来承继血脉。” 母亲是爱他的,但也不仅仅是爱,还有需要。 “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爱,小姐,还有你,你们都不是靠着爱活着的,而是为了不死!大公子,你要认清这个现实。” 直到他出生,九房的老爷们才知道,他们气急败坏但始终也没有杀了他,母亲身边有很多人虽然不爱他,但需要他活着,直到他们渐渐被害,被收买,被离散,直到母亲突然疯病加重,一心要逃离商武城…… 在这几年,对于大多数武氏族人来说,最多知道武氏大房里养着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孩子。 那些知情的老爷们以及他们的后辈都死了啊。 王力安抚他道:“真是便宜他们了,我还想亲手教训他们呢!” 武鸦儿对他笑了笑,王力手舞足蹈:“乌鸦,这就叫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些家伙胆大妄为习惯了,撞到韩旭这个硬茬手里,真是活该!” 从此以后就没有了商武城,也没有了武氏十房,大房没了,其他房也没有了,城池化为乌有,商丘武氏也将渐渐散去,沦为泯泯众生。 这一切似乎理所当然,但又匪夷所思。 “有什么匪夷所思的!”王力拍打他,让他回神,知道这件事的对武鸦儿冲击很大,“这世道有什么不可能的!” 又冷冷嗤笑。 “风水轮流转,也该他们倒霉了。” 他转了转眼珠,大呼小叫。 “哦哦乌鸦,你该不会舍不得心疼他们吧?” 武鸦儿哈哈笑了:“说什么呢!我与他们有何干系,他们与我又有何干!” 王力叉腰道:“那就是遗憾没能亲手报仇?” 武鸦儿淡淡一笑:“不用亲手就报了仇岂不是美哉?” 王力见他终于恢复了精神,放了心,哈哈笑:“美!美!美!我们今晚小酌一杯!” 他伸手拍武鸦儿胳膊挤眉弄眼。 “我带了几块肉藏着……” 话没说完啊呀一声! “武孝这个小兔崽子来了!狗鼻子!我的肉!” 他语无伦次掉头就跑了,武鸦儿站在原地失笑,他笑了一会儿,去看地图,看了一会儿又坐回桌前……但什么也没看进去。 武氏毁在了韩旭手里啊。 韩旭杀了不少人啊,这做派不像韩旭,倒像楚国夫人。 也不奇怪,韩旭和楚国夫人的关系匪浅,韩旭仰慕追随楚国夫人…… 武鸦儿猛地转过身,他知道怪异来自何处了! 他胸口剧烈的起伏,会不会韩旭是得到她的授意…… 要不然这件事真的太巧了,韩旭这么巧到了宋州,武氏这么巧煽动民乱,而且先在宋州民众中坏了名声,要知道武氏清名已经千年了…… 但是,她怎么知道?她知道了吗?母亲说的?不可能,母亲虽然神志不清,但从不吐露身世半点信息…… 这是怎么回事?是他想多了吗?武鸦儿用力的深呼吸喊来人来人。 ……… ……… 王力在营帐里抖着空空的袋子骂骂咧咧,有兵卫探头:“力爷,都督问楚国夫人动向以及新消息,问有没有信来……” 王力没好气的瞪眼:“问!问!就知道问她!一天到晚的就想着她!她不说,我怎么知道她的消息!” 力爷丢了肉,火气真大,信兵吐吐舌头跑了。 …… …… 在京城与太原府交界广袤的大地上也有一片营地,坐在帅营里黑袍白裙堆叠中的李明楼嘴角弯弯,笑如星光跌碎在湖面。 第一百二十章 源源不断向前 李明楼的案头没有在京城时那么繁忙,但各路消息也源源不断。 中齐送来的是最近最好的消息。 “武氏十房的家产除了留给其无辜者生活之用外都充公,田地和住宅由官府分发。”元吉看着信上说,“因为畏惧害怕,武氏族人投亲靠友走了很多,如今的商武城外来人超过了武姓人。” 李明楼道:“没有了城墙,也就没有了武氏族,将来会越来越少。” 离开的去别的地方繁衍生息,留下的与众人融为一体,商武城以后将成为传说,而没有出现过的武鸦儿将不在流传中。 “在武氏动乱审问中,有不少人为了脱罪,说出了很多九房做的恶事。”元吉看着信继续道,“其中就有九房联手谋害大房孤女小姐的事。” 李明楼看他:“那知道的人还不少?并不是未了说的知道的人不多。” “事不关己,就算很多人猜到了也不说,而且他们都觉得这样更好……”元吉看着信,“因为大房只有一个女儿,女人当家,大家觉得没必要,所以……” 所以就乐见其成,反正对自己来说也没有损失,李明楼默然一刻,世事就是这么现实无情。 “那武夫人和武鸦儿的事……” 元吉接着道:“具体的细节他们都不知道,只知道山贼是九房的安排,再后来武夫人不见了,九房人对外说走丢了,也就不再理会,他们并不知道也没有猜测与武都督有关。” 李明楼嗯了声,那就让它随着商武城的消失而消散吧:“韩大人启程了吗?” 元吉点头:“韩旭见过河南道节度使,命他与中齐合力守好河南道。” 李明楼不由一笑,其实是告诉河南道节度使,一切听中齐的? 元吉也笑了:“中齐留在河南道等候,韩大人去麟州了,算着日子他给夫人的信应该已经到京城了。” 李明楼便让人问姜亮的信,又对元吉叮嘱:“让中里保护好韩大人。” 元吉应声是,随行的姜暗带着几封信进来。 “姜先生的信刚送来。”他说道,捏了捏厚厚一叠,“还不少呢。” 当然不少,人多了嘛,韩旭的,连小君,项南,现在又多了一个安德忠。 李明楼和他们三人一起拆信看,这里面有韩旭他们写来的信和姜亮以楚国夫人名义给他们的回信。 元吉姜暗看详细的,李明楼则只看姜亮给她的信,姜亮在信上写了对他们每个人分析和安排。 安德忠不用理会,逢场作戏,互不相信。 连小君虚情假意,但有需有靠,有事说事。 韩旭为了骗楚国夫人离开京城,态度不错,言语亲近,可以扔一边晾着他,让他更相信夫人的飞扬跋扈。 这些姜亮写的很有信心,甚至不问李明楼意见,唯有项南的,他按照要求写了,心里有些不安。 “夫人真要告诉项南这件事?我不是怕他去告发,而是怕他趁机来闹京城。” “这小子滑不溜丢,跟夫人有利益相争,而且项云关在京城呢。” 于情于理项南都很危险啊,夫人离开京城这种大事应该第一个瞒着他吧。 但李明楼却让姜亮写信告诉他,不仅说自己要去打太原府了,还说安德忠是她放过去。 果然夫人待项南跟与别人不同…… “不是我待他不同。”李明楼想着幻境里看到的项南,“我是不把他当回事。” 她从没把他当合作者,也根本不担心他对她不利……他的存在本就是对她的不利。 “他敢来京城我就敢杀了他。” “他敢告发我我也就敢杀了他。” 或者说她就把自己摆在这里,等着他甚至诱惑他来杀。 元吉道:“危害小姐他倒是不敢,估计会来抢功。” 姜暗笑:“看你说的!那叫帮忙!” 谁能从小姐手里抢功劳?都是帮忙,听候调遣! 李明楼笑了笑将姜亮的信放下:“暗叔你给姜先生回封信就说做得很好。” 姜暗应声是。 李明楼眼睛如月牙一弯:“武鸦儿有信消息吗?他走到哪里啦?身体还好吧?” 问武鸦儿的消息是应该的,毕竟这次主攻在他,问身体就没必要了吧?元吉哦了声道:“没有新消息。” 身体好不好关系到战事顺不顺利,问也是有必要的嘛,姜暗笑道:“我让人去问问?” 李明楼点点头:“好的呀。” …… …… 扬州城府衙后院树木成荫,蝉鸣其间,满耳都是滋啦滋啦…… 白袍公子站在桌案前久久未动。 “项公子!项公子!”有人在窗外的小径上喊,手里握着一支竹竿。 项南看过去,认得是道衙的长史,确切说是光州府的长史,按理说到扬州该升官了,但不知道为啥没升,这长史也不急不气,每天乐颠颠的。 搞不懂想的什么,项南眼神询问。 “蝉鸣是不是吵到公子了?”长史关切询问,将手里的竹竿举了举,“我带人粘蝉吧。” 项南哈的笑了,忙摆手:“不用不用。”他又伸手在耳边做倾听状,“蝉鸣蛮好的,也就听这几天。” 长史哦哦两声:“不打扰公子就好。”他踮着脚往桌案上看,“公子给夫人写信了吗?写好了随时唤我我安排人送去。” 项南含笑点头:“好啊好啊” 他们隔窗说话,门被推开,陈二走进来,拉着脸道:“大人,有什么吩咐?” 项南看了眼长史,长史忙对他拱手:“公子您先忙。”说罢乐颠颠举着竹竿走了。 陈二不高兴道:“这些人整天无处不在的窥探,早说了我们搬去军营,谁又能拦?” 项南道:“你看你还是不懂人心,让他们看着放心,我们才更方便更容易做事!” 陈二哼了声,还没说话,项南眉飞色舞对他招手。 “快别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他道,“你知道连小君带着从这里经过的是什么人吗?” 陈二道:“不知道。” 项南笑眯眯:“你猜呀。” 陈二瞪眼:“我不猜。” “不猜就不猜凶什么!”项南笑道,“我告诉你,你猜都猜不到,是安德忠。” 陈二愕然:“那连小君好大的胆子,竟然……” 他说到这里又停下,没有像项南等着嘲笑的乡下人那样,而是想明白了。 连小君的胆子可没有楚国夫人大! “她!”陈二喊道,视线在桌面上搜索,果然看到一摊开的信,“她在信上说了吗?” 项南负手含笑点头:“说了,胆子大吧,白纸黑字写了。” 陈二抓起信:“这是反叛!谋逆!告她去!” 项南道:“你先看看人家写了什么再说吧。” 陈二这些年也认了不少字,便不客气的低头看起来,看的脸色几番变幻。 “竟然……”他要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年轻的经历以及有限的词汇都无法表达。 “匪夷所思吧。”项南笑道,“简直不是人能想出来的。” 助叛军的儿子回重病的父亲身边争权夺利,敢这么想这么做…非人哉! “听了还能这么开心的也不是人。”陈二嘀咕道,将信拍在桌子上,“什么时候出发?” “出发什么?”项南负手明知故问。 陈二道:“当然是去打太原府了,如此大功!” 项南负手道:“别傻了,这可不是我们的大功,去给人家锦上添花啊。” 陈二冷笑:“就知道你不去,你是要去京城趁火打劫吧?”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项南一甩手拂袖转身向外走,“那叫后方起火!损人不利己,我当然是去打浙西!” 打浙西?陈二一愣旋即眼睛一亮,对啊,安德忠不在浙西了,这是个大好机会,而且等太原府那边打起来,浙西叛军军心更不稳……收复浙西更待何时! “那,项都督怎么办?”陈二跟上又问,“他被楚国夫人关在京城呢。” “叔父有两个圣旨在手,又是在京城。”项南摆摆手,“不用担心,他很安全的。” 现在他要做的是去建自己的功立自己的大业。 打下太原府杀安康山天下人只看的到楚国夫人,而打下浙西则是他项南一人的功业! 项南伸手向天啊啊啊几声。 这真是个美好的夏天。 …… …… 夏天对于赶路的人来说并不美好,皇帝当初被叛军围杀的时候也没有受过这么大苦的。 苦终于有了尽头,皇帝抬眼看向前方,泪眼朦胧。 “宋州到了啊。” 第一百二十一章 皇帝新居琐事 真的离开麟州了。 看到前方的城池,皇帝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 他在麟州日夜不安,到处都乱糟糟吵吵闹闹,却没有一个人替他真正的分忧解难。 崔征只想着体面,李明玉这张狂小儿只想着一人独霸,谁也不肯舍身取义助他回京。 突然韩旭来了,见到他第一句话就是请陛下立刻启程回京,在朝堂上先驳斥文臣。 “正因为叛军已经齐聚,在麟州才会更危险,我们到京城兵马更充足就能跟叛军一战,连叛军都知道齐聚的力量,你们怎么反而要分裂削弱自己?偏安一隅可不是良策!” 崔征不说话了,文臣们也跟着不言语,这个韩旭容貌没变,性格变得如此咄咄逼人……不过这样也好,是他逼大家走的,民众们要怨恨就怨恨他吧。 韩旭又训斥了李明玉“功业又不是靠守着陛下得到的,要去抢,现在不正是最好的机会?” 李明玉立刻要直奔京城“待我亲手为陛下斩安康山的头!” 他们就这样启程了,无声无息半夜走的,分批分次,先锋军开路,然后是皇帝和后妃皇子女太监宫女,以及由李明玉为首的一些武将,最后是崔征带着一众文臣。 当然并不是整个朝廷都走了,一部分人留下来,此外官员家眷也不许带。 一切以最快速度赶路为目地,轻车简行,进退灵活,日夜不停,每个人都熬的脱了一层皮…… “陛下,快请进城歇息吧。”张安奔来说道,他的嘴角干裂瘦了一圈,“陛下的行宫是韩大人准备好的。” 皇帝点点头,前方无忧,先锋军早就探查过,李明玉此时也亲自带兵巡查,府城里外挖地三尺都无遗漏。 马车麟麟向前,很快就到了府城外,城外兵马列阵,民众们早就被戒严在家中不得外出,并不见嘈杂混乱。 皇帝坐在车里打量,这座城池不小啊。 “父皇,儿臣沿途看了,外城都是新修的。”三皇子在旁说道,“用的都是好石料,非常坚固,韩大人做事真周到!” 皇帝含笑点头:“是啊,韩大人本就是先帝看重的栋梁。” 可是那时候先帝不是已经不理朝政,朝政由崔征把持?那韩旭应该说是崔征看重的栋梁吧?三皇子心中想,当然,这话就没必要说出来了。 皇帝咿了声,看着车帘外,三皇子忙跟着看去,见不远处李明玉挥动马鞭,似乎大发脾气,他面前跪着一个将官,赤裸上身匍匐在地…… “这是怎么了?”皇帝关切又不安问,“是有人犯错了?一路挺好的啊,将士们也都很辛苦。” 三皇子道:“就是犯错有军法,他这样像是泄私愤!” 他立刻让停车,问旁边陪同的张安。 张安兴高采烈道:“三殿下说对了,就是泄私愤!这个小将不仅没错还有大功呢,是他扶助韩大人清稳宋州,震慑整个河南道。” 皇帝和三皇子更惊讶了,那这是因为有功被李明玉嫉恨么…… “这小将原是剑南道的人,当初李大都督过世,大小姐与项家成亲,送嫁………” 前方敌情如何,张安打听的不可靠,但这种事他一向打听得很清楚,对皇帝和三皇子详细道来。 原来如此,皇帝明白了,还是维护李明玉,道:“丢失嫁妆又许久不归的确是犯了军法……” 三皇子不忍那小将受罚,喊声父皇:“但如今也算是将功抵过了。” 皇帝神情犹豫,那边李明玉已经看到皇帝车驾忙跑过来,挤开张安喊陛下:“陛下快进去吧,我都仔仔细细查过了,我让他们把寝宫都按照麟州那般布置的!” 皇帝笑着道声好。 张安在后撇嘴跟着道:“也是我们先查过的。”又故意四下转头看,“小齐将军呢?说是韩大人安排的,怎么不见了?” 他这浮夸的告状让皇帝有些不好意思,李明玉倒是大方,知道被看到了,委屈道:“陛下,这罪奴蒙蔽韩大人呢!” 他开口了,皇帝便安慰:“有罪便罚,赏罚分明就好。” 李明玉应声是,转头喊了声,中齐忙过来到近前噗通跪下:“陛下万岁” 他整个人匍匐在地上赤裸上身,背上几道鞭打的伤刺目。 三皇子年轻忍不住:“李都督你怎么打人呢!” 李明玉更年轻桀骜:“军法家规犯了错都要罚,要不然哪来的军纪严明?殿下亲自领兵打仗就知道了。” 三皇子面色涨红,人人都说崔征把持朝廷,但崔征可从没对他这般无礼过!这些手握重兵的将帅真是……… 皇帝打圆场:“有罪当罚,但有功也应当赏,这位便是韩大人说的小齐将军?” 中齐在地上叩头大声道:“罪丁不敢称将军!” 李明玉撇嘴:“什么将军啊,他不过是我军中一旅率。” 皇帝笑道:“既然韩大人称你为将军,那朕就赐你为将军。” 中齐大喜砰砰叩头“谢主隆恩”,又抬起头,悄悄看天子真容…… 皇帝不以为怪,对他和善一笑,中齐便也咧嘴笑了。 “待崔相爷他们到了,再论你的将军称号。”皇帝和善道,不忘安抚李明玉,“现在既然重归剑南道军中,当听明玉的吩咐。” 中齐大声应是,又对李明玉叩头“请都督给罪将待罪立功机会!” 李明玉哼哼两声:“看在陛下和韩大人面子上,本都督不与你计较了。” 中齐大声道谢,又再次对皇帝叩头道谢。 张安看了一通李明玉吃瘪,开心的道:“陛下,大家都相迎多时了,快进城吧。” 城门口河南道节度使率领河南道治下能来的文官武将叩拜静候。 皇帝点点头放下车帘子,太监们一声起驾马车麟麟向前。 一行人入驻宋州城,足足歇息了五天后才缓过精神来,第三批启程的崔征等人也到了。 路途的艰辛形容的狼狈就不用细说,大家都有体会,皇帝急切的询问麟州事。 皇帝启程相当于偷偷摸摸,民众们可安? 崔征等人启程的时候,有能力的民众可以自行跟随,但不许妨碍朝廷行程,韩旭说了,不允许朝廷兵马私用分心,再者也不是所有的朝臣都走,韩旭说,余下的待陛下回到京城后再行路,负责运送朝廷文书典藏等等……道理虽然说的清楚,但被丢下的朝臣、亲人可安? 念及这些,皇帝忍不住拭泪。 “陛下请放心,麟州一切都好。” “陛下,韩大人宣告麟州兵马万数,城池稳固。” “陛下,韩大人说陛下去了京城,叛军就不来打麟州了,留在麟州才是最安全的。” “陛下,韩大人竟然抓杀一批散布谣言哄抬物价的人,还说要把不守法纪的赶出麟州。” 诸人七嘴八舌争前恐后讲述韩旭的所作所为,真真假假,凶凶恶恶,但麟州竟然没有乱…… “民众都安定下来,官员们也各司其职。”崔征亲口做论断,“请陛下放心。” 果然不亏是韩旭!皇帝心花怒放,再看崔征,忍不住冷笑,早说了离开麟州没问题,这件事不是不能做,而是敢不敢想不想做。 很明显,崔征不敢也不想! 不知道是又长了一岁,还是路途辛苦,崔征更显疲老,皇帝居高临下看着他,该换人了。 “诸位辛苦了。”他泪目道,“快去歇息。” 但一行人还没离开,有太监跑进来。 “陛下,陛下,急报,急报,楚国夫人和武都督打太原府了!” 打太原府了!皇帝蹭的站起来,双手在身前握紧,天啊,这一天终于来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手起刀落城破人亡 战事起的很突然。 当然,这是对太原府外的人们来说,对于城里的未了来说,自从把消息送出去后,就等着这一刻。 而且,太原府里早已经打起来了。 事情发生的也很突然。 自从安德忠史朝进来后,或许是为了安抚军心,太原府取消了戒严,粉饰太平。 未了拒绝了伙计提议一起离开,只让他跟那几个货商趁机离开,散布在外警戒。 不仅不离开,他还接手了几个酒商生意,通过药商发现了安康山病重的线索,而其实酒商这里也有体现,安康山所在的“皇宫”采购酒水一度停止。 安德忠史朝来了也没有变化,直到十几天后,“宫里”来要酒水了。 负责采买的太监还主动说大公子和史都督来看陛下了,陛下见到他们很高兴,要大办宴席。 未了就一直等着,夜里都没有合眼过,终于在一个夜黑人静的晚上听到了嘈杂。 “皇宫”亮起了火光,街道上有人马狂奔,有喊声叫声厮杀声,还有血溅在门板上,“开城门!”“陛下有令关城门!”“拿下他们!”这样的喊声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响起…… 未了转身在院子点燃几束烟花,璀璨的烟花在府城的夜空闪亮,无数的马蹄声向这边来,未了打开地道,进去之前将火把扔在一间屋子上,早就被浇灌火油的屋子瞬时腾起大火,火光吞噬其他房屋以及夜色。 “在这边!”“是谁的人?”“不要放走一个!”“贼子哪里走!”“护驾!”“大公子谋反!” 府城里的混战更加热闹。 府城外有烟花接连亮起,越来越远,化作夜空中最亮的星。 …… …… “不知道为什么,让我们傻傻的等着。” “然后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说可以打了,快打,我们就来打!” 王力一边骑马奔驰,一边挥舞着长刀大喊。 “我们是什么?是狗吗!” “为什么那么听她的话?” “她说的就是对的吗?” 武鸦儿看向前方,前方战斗正酣,铺天盖地涌涌的鸦军跟河东防线的叛军撞击在一起,血海不断溅起浪花。 “她说得对,太原府出事了。”他伸手指着,“叛军的防线一击而溃。” 王力不满:“那是因为我们英勇无敌!” 武鸦儿尚未说话,有将官疾驰来报“都督!叛军后方左翼大营似乎在自相残杀!” 还真!有事!王力顿时不说话了,武鸦儿道:“攻其左翼!” 将官领命,战鼓声声,令旗翻动,大地上的军阵如蛇如龙蜿蜒飞舞。 ……… ……… 在河东道的另一边对战也正激烈,站在远处营帐里也能感受到地面的震动。 “只要攻下这个关口,我们就能尽快的杀向太原府!”方二指着地图说道,“此地险峻,拿下这里还能阻止叛军们危及中原腹地。” 那叛军就只能向更西北之地逃窜,李明楼点头:“太原府不是我们的主要目标,我们是要围堵叛军。” 太原府那边主力是武鸦儿,方二点头明白,又道:“还有加急刚送来姜亮的信,项南给姜亮回信说助夫人,但最新的消息是,他既没有来相助,也没有趁机攻打京城救项云,他去打浙西了,还让明华小姐相助,明华小姐写信问小姐有什么建议。” 这个项南……真是可信又不可靠,李明楼道:“让姜亮给明华说,量力而行。” 李明华还算稳妥,也能经得起诱惑,不会贪功冒进为项南做嫁衣。 方二唤来信兵正要交待,有将官疾进道:“夫人!前线急报,都督已到太原府城!” 好快!李明楼忙问:“战况如何?” 河东道叛军八万多,一多半都盘踞在太原府四周,如山高险峻。 武鸦儿并没有那么多兵马。 时隔一年多两军再次交手,新仇旧恨战况必然惨烈。 武鸦儿也早有准备,但没想到……… 耳边厮杀还在持续,他抬起头看着前方的城门,厮杀中不断有人掉落,血肉火光笼罩城头,太原府三字清晰可见。 这才五天,太原府的城门就被攻破了! 八万兵马呢?遇到的怎么算连三四万都到不了,而且无心恋战…… “都督!安康山还在!” 安康山!武鸦儿收回视线,抬手将弓弩射向城头,一杆正在燃烧的黄龙旗应声断裂,跌下城头,武鸦儿纵马疾驰踏烂龙旗入城。 城头上两个鸦军将朔方卫和武字两杆大旗插上,俯瞰城池里外鸦军追杀负隅顽抗的叛军。 “皇宫”这边已经没有了对战,躺满了叛军的尸首,以及被押着的哭泣求饶的太监女人…… “安康山呢?”武鸦儿问。 既然安康山在,不应该是这种场面,难道王力已经斩杀了安康山? 王力亲自率军破城,直杀向安康山所在。 “乌鸦!”王力从前方走来,神情古怪,“你来看。” ……… ……… 这里被称作皇宫,这间房布置的金碧辉煌。 尤其是那张宽大的金床。 金床上躺着一个穿着金丝袍的……人,与其说人不如说一摊肉饼。 武鸦儿站在床边俯瞰,他似乎这才想起,他没有见过安康山。 安康山成名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安康山盛宠的时候他跟着盲母仓皇逃命,安康山权势赫赫的时候,他是漠北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小兵…… 等他一举救驾成名,安康山已经反叛,他们最近一次相见,隔着千军万马。 安康山是这个样子? 武鸦儿看着床上呼哧呼哧如漏风风箱喘气的男人,他的双眼已盲,口鼻中不时有血流出来,散乱的头发打结,身上的金丝袍凌乱,肚子上赫然有个大口子,血肉模糊,炎夏里苍蝇嗡嗡围绕,虽然被人驱赶依旧不散,腐烂的皮肉上还有蛆虫蠕动……… 这不是新伤,所以并不是王力或者某个鸦军所为。 “军医说中了毒。”王力在一旁道,神情复杂,“肚子上的伤大概有十几天了,看起来是要置他于死地,但毒没毒死,刀也没有捅死,奇怪的是对方也没有再动手……” 这是为啥?让安康山这样不生不死的,为了折磨? 安康山怎么落到这种地步?谁能害他? 屋外有人疾步进来喊声都督。 “贾大将追上安庆忠部众,将其歼灭!”信兵道。 王力大喜:“安庆忠也被杀了吗?” 信兵抬起头道:“死是死了,但不是我们杀的,安庆忠当时已经重伤……混战中他就死了。” 搞什么啊?父子两个都重伤?王力瞪眼。 “都督!”有将官大步进来,拎着一个太监,“问出来了,安康山和安庆忠都是安德忠杀的!” 安德忠?武鸦儿和王力看向那太监,太监瑟瑟发抖跪地将事情讲来。 安康山病了很久了,眼睛看不到了,人时而清醒时而疯癫。 后来安德忠史朝到来,安庆忠在朝臣的说和下,兄弟两人化解误会,为了庆祝一家团聚在宫里举行宴席,宴席上结束后的半夜,宫里就打起来了。 先是安庆忠给安康山下毒,栽赃是安德忠谋害皇帝,带着人围杀安德忠,却被安德忠反杀,中了一刀。 安德忠又顺手给了安康山一刀,栽赃安庆忠弑父,不想安庆忠被下属背着跑了,安德忠忙着追杀,又有史朝分裂兵马,所有人都忘了安康山。 没想到安康山扔在这宫殿里竟然还没有死,太监们不知道怎么办,救不敢救,让其饿死也不太敢…… “我们就每天喂他一碗汤,他就这样活了十几天还不死……” “我们还没想好去找大公子,你们就又打来了…” 太监哭哭啼啼说完,跪下来求饶,将官把他拎了下去。 王力听得无语,骂了声脏话:“这叫什么事!” 气势汹汹而来,结果叛军自己打的热闹…… 武鸦儿道:“这叫省我们的事,所以你知道她……” “停!”王力抬手拦住,“我知道了,你不用说了,等打完了有空了再夸行不行?” 武鸦儿一笑:“行啊。” 身后有咕噜咕噜的声音传来,武鸦儿回头看是金床上的安康山。 他急促的喘气,肥胖的身子让床抖起来。 王力冷笑:“自作孽!” 武鸦儿走过去,道:“安康山!” 安康山没有反应。 “又瞎又聋了。”王力道,“而且早就神志不清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武鸦儿看着安康山默然一刻,道:“我是武鸦儿。” 原本呼哧呼哧的安康山猛地一停,瞎了的双眼一瞪,身子剧烈的抖动起来…… 王力嗬了声:“他竟然还记得你!” 武鸦儿道:“安康山,你可要与我一战!” 安康山呼哧呼哧的口中发出怪叫,身侧的双手慢慢的抬起…… “哈。”王力道,“他还真要与你一战……” 他的话没说完,就见武鸦儿将手中的刀一挥,噗嗤一声,安康山的头从床上滚落下来,血如泉涌,他的身子抽搐,举起的双手抖了抖才颓然落下。 武鸦儿拎着滴血的刀转身头也不回的大步而去。 王力在后反应过来,神情复杂的擦了擦脸上溅到的血,拎起安康山的头颅高喊。 “安康山已诛!” “安康山已诛!”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夫人接城 经过一天一夜的清查,太原府里外的叛军覆灭,武字大旗和卫军遍布。 城池因为叛军内乱时受损,家宅烧毁,死伤无数,但也因为内乱,卫军攻城时没顾得上用民众做肉盾,避免了更多的损伤。 官府在叛军内乱时死的死逃的逃,余下的如同“皇宫”里太监宫女后妃们一般都被抓起来,至于怎么处置,武鸦儿没想过也不会去想,安康山虽然死了,但如今安康山已经无关紧要…… “安庆忠的兵马不多,兵马被史朝和安德忠瓜分了。” “我们沿途遇到的都在史朝掌控下,此时向东北方向去了。” “安德忠带走了约三万兵马,向西南……” “麟州方向还有一批叛军,是安德忠的人马……” 一众将官围着地图神情凝重的商议,史朝安德忠以及这些叛军还是最大的问题。 有将官进来迟疑一下汇报:“犯官赵晋求见都督。” 武鸦儿问:“他是谁?” “那个太原知府。”王力还记得,“当初带着三万兵马不战请安康山入城的家伙。” 他冲将官喊。 “这家伙怎么还没死呢?安德忠安庆忠没把他砍死,你们怎么也没砍死他?” 将官道:“我们刚进城他就跪在衙门口投降……” 说过缴枪不杀的,而且又是文官。 王力呸了声:“他还真不要脸!我们这么忙,没空见他,让他安心等死吧!” 武鸦儿制止他:“看看他要说什么。” 王力不屑:“这种人能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是求饶。” 其他官吏投叛军或许还能活命,知府这种级别是死罪难逃。 没想到赵晋被带进来不是求饶,而是请武鸦儿允许自己继续当太原府知府。 “以安民稳城,以防内乱。” 看着这个官袍凌乱形容狼狈的中年男人坦然而立侃侃而谈,一屋子的将官都看懵了。 “佩服!”王力道,“这等没脸没皮,我们是甘拜下风。” 武鸦儿笑了笑还没说话,又有将官进来道:“都督,几个自称连氏商行的人求见。” 王力哈的声:“怎么回事?这才打下来城池,做生意的就急不可耐了?” 这太原府都什么人啊! “是连小君的人吗?”武鸦儿听到连这个字,想到了。 将官倒是没问这个,那边的人也没说……:“末将去问。” 武鸦儿道:“不用了,带进来吧。” 王力反应过来这个连小君是谁了,在一旁挤眉弄眼:“他让人来见你干什么?耀武扬威吗?直接砍了他们,给他个下马威!” 武鸦儿没理会他,看着被带进来的几人,明显货商打扮,相貌……都是普通人。 “都督!”为首的是个年轻伙计,面对一屋子身上染血凶悍气的将官没有丝毫怯意,形容举止亲密自如,“未先生受夫人所托隐匿府城,此时下落不明,请都督允许我们寻找。” 太原府尚在戒严,没有允许不能四处走动。 武鸦儿只听夫人两字就没有任何疑虑了,将一支令牌给那将官:“带他们去。” 将官领命,武鸦儿又让把赵晋带出去,现在没空理会他所求。 到了傍晚说找到了,武鸦儿亲自来见,王力也好奇的跟着来看看这个被楚国夫人安插在太原城,决定此战时机的男人。 这是一个虚弱的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形容憔悴,身上还有腐臭之气,但却不令人生厌。 “困地道里半个多月了,身上污秽,都督担待。”他坐着施礼。 武鸦儿道:“无须多礼,你平安就好。” 未了感慨道:“如果不是都督这么快破城,我只怕活不下来了。” 武鸦儿道:“互帮互助吧,没有你,我们也不会这么快破城。” 未了没有再道谢,问:“夫人那边可好?” “她正在围守安德忠,过几天就会来太原府。”武鸦儿道,“你在这里正好,太原府先由你照看,我要去追击史朝了。” 未了撑着起身:“都督不等夫人来,见一面?” 他是很想见她,但……武鸦儿道:“好容易有时机让叛军分裂,当乘胜追击,不能让他们得到喘息之机。” 未了便一礼:“夫人会明白都督。” 她必然是会明白的,武鸦儿笑了笑,不再多言离开了。 未了看着被众将簇拥而去的武鸦儿,也微微笑,但他估计不明白夫人对他多明白。 “你快躺下吧!”曾经的随从走进来喊道,“你有力气不休息就去把自己洗洗,臭也要臭死了!” 但未了没能躺下也没有洗漱,武鸦儿让人把赵晋送来了。 “此人是投敌的原太原知府,都督让先生看着处置。” 未了有些惊讶,被带进来的赵晋也很惊讶,打量这个臭烘烘不怎么体面的男人……是太监吧? 先前就是有人进来要寻找他,打断了自己和武鸦儿说话,然后武鸦儿也没有兴趣把自己赶出去。 赵晋以为诉求无望了,也是,他这诉求的确疯狂又可笑…… 没想到武鸦儿记下了,将他送来这个人跟前。 这个人可以替武鸦儿做决定?他想到在武鸦儿那里听到的话,那些人说夫人安排的人……武鸦儿的夫人,楚国夫人! 此人是楚国夫人的人! 赵晋毫不迟疑一礼:“罪官赵晋,先前为保太原府数十万民众,投敌安康山,如今想请楚国夫人不弃,继续为太原府数十万民众做牛马。” 随从在一旁听得都笑了:“乱世久了见得怪事够多了,但把投敌说的这么理直气壮自以为傲的官还是第一次见到。” 未了也笑了,不过不是笑赵晋。 没想到武鸦儿竟然真把太原府交给他,或者说交给楚国夫人了,看来夫妻是假交情是真。 他道:“那我问你,让你再为太原知府你如何给民众解释?如何让民众信服?” 还真理他啊,随从瞪眼,赵晋则挺直了腰背。 “本官先把那些投敌后欺压民众作恶的世家富商砍了!” “哦,那岂不是让民众认为你更是个小人?” “本官就是要让大家知道本官是个小人,墙头草,夫人权重,本官当然要尽心尽力攀附!” ……… ……… 十几天后李明楼来到太原府时,看到的是安稳有序的城池,兵马巡查,破损的城池在叮叮当当的修补,城门民众进进出出,城里的集市也正在逐渐开放…… 李明楼让包包掀起帘子,审视这个对她来说,比剑南道还熟悉的地方。 重生后她最不想来一直避开的地方,现在终于走到了,但不是以剑南道大小姐的身份,而这里也没有了项氏。 “见过夫人。” 赵晋率太原府官吏俯首迎接,街上两边挤满了民众,好奇又畏惧的看着坐在车里被黑袍笼罩的人。 李明楼看赵晋,此人更不陌生,当年他们一同守城抗敌,为了省下口粮给将士,他每天只吃一碗糠保证自己不死,等武鸦儿击退叛军解围后,饿的走不动路,被人抬着去见武鸦儿…… 前世他没死,现在也没死,李明楼嘴角露出笑,当然,她知道这世的赵晋带着兵将不战而降投了安康山。 她也没什么感想,前世今生很多人都变了,她也是啊。 “沿途见有不少民众奔来,要准备施粥,天气炎热,再多煮一些清热解毒汤水。”李明楼对他道。 赵晋应声是:“都已经准备好了,粥,锅,草药,棚子立刻就能在四门搭起。” 他看着面前根本看不到形容的女子,郑重道。 “就等夫人到来了。” 李明楼明白他的意思,随着楚国夫人入城才开始济世救民,更能让民众感念楚国夫人,所以尽管这些东西都准备好了,官府并没有去做。 李明楼笑了笑:“去府衙吧。” 赵晋应声是避让路边,看着车马向前,站起身稍微松口气,与围观民众一样,他也对楚国夫人好奇又畏惧,现在看来还可以打交道,而且他觉得…… “大人觉得如何?”亲随在身边低声询问,擦了擦头上的汗。 他原本不建议赵晋直接来迎接楚国夫人,让那个未了来,给夫人介绍一下,做个缓冲,赵晋非不听,亲自以知府的身份来了。 适才他可真怕楚国夫人将赵晋当街斩杀,好在太原府民众前立威。 赵晋有过这个猜测,但还是赌了一把,他赢了。 “我觉得楚国夫人对我很熟悉……”他摸着短须道,“还有些亲切。” 亲随失笑:“熟悉,谁对大人不熟悉啊,你可是带着三万兵马投敌的!” 至于亲切,他打量赵晋,虽然仔细的洗漱过,还换了新官袍,但…… “大人你长真不好看啊。” ……… ……… 未了在府衙里等候,待李明楼洗漱过后才来拜见。 李明楼没有遮盖黑袍,穿着夏衫轻摇折扇,发丝在脸颊旁轻轻飞舞。 未了先说武鸦儿的交待,去追击史朝叛军,太原府交给夫人了。 李明楼笑盈盈点头:“我知道了,他给我写信说了。” 未了笑着道声那更好,让人取来一个匣子。 “这是安康山头颅。”他道,“都督让夫人处置。” 李明楼看了眼匣子,手里的扇子没有停下,只道:“呈报宋州,我夫妇二人已斩杀安康山。” 第一百二十四章 皇帝再下旨 皇帝在宋州的住处比不上麟州王宫,虽然只带了不到一半的朝臣,但足矣将宋州行宫挤的满满当当,七月炎夏室内越发闷热。 闷热的殿内一片哭声。 上首皇帝哭,下边诸人哭。 但这次是喜悦的眼泪。 “千真万确是安康山这贼子!” 官员们围着摆在冰棺中的头颅喊道。 头颅快马加鞭用了防腐的药用了冰保存,炎夏里送到宋州来,并无腐烂,眉目清晰可辨。 皇帝也是见过安康山的,虽然记忆已经模糊,但看到这颗头颅立刻就唤醒了记忆。 “正是此贼!”他掩面跪下向京城,“父皇皇兄啊,给你们报仇了!” 拥挤的室内人人跪下高呼万岁。 几番悲痛后崔征请陛下将安康山的首级悬挂城门,昭告天下,皇帝同意,于是几个朝臣亲自捧着走出衙门,穿行大街,民众早也得到消息,挤满了街道,争相观看,如潮水汹涌。 喧哗爆竹声锣鼓声阵阵。 “天下太平了!”一些年老的官员们涕泪交加,“陛下,天下终于太平了!” 皇帝拭泪点头。 崔征道:“说太平还早啊。” 但斩杀了安康山的确是大喜事,崔征也没有再要大家克制,主动也说好消息。 “趁安德忠离开,项南已经攻入浙西,势如破竹捷报连连。” 皇帝抚掌:“那浙西不日便可以收复!” “陛下,楚国夫人坐镇太原府,追击安德忠贼兵,斩杀大半,武鸦儿追杀史朝已经离开河东道,河北道梁振率兵协助夹击,余孽覆灭指日可待!” 更多的战况让殿内气氛再次喧腾,有哭有笑有人跪地有人相拥,苦难终于要结束了。 “陛下,启程回京城吧!” 回到内宅,崔征看着欢喜难掩的皇帝说道。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说走,皇帝却摇头:“不。” 崔征有些惊讶:“为何?” 皇帝自己坐下来,让崔征也坐。 “相爷一路操劳辛苦了,以后就是在朝堂上也要赐座。”他对身边的太监说道。 太监应声是,给崔征搬来椅子。 崔征没有客气,道谢坐下来:“陛下,安贼被诛天下大喜人心煊煊之际尽快回京才是。” 皇帝道:“朕懂得,只是这时候是让楚国夫人来的良机啊。” 崔征一怔。 “你看,楚国夫人离开京城,在太原府,朕如果现在回京,楚国夫人必要回京在面圣受赏。”皇帝说道,“楚国夫人又立斩杀安康山的大功,谁能再赶她出京城?” 崔征看了皇帝一眼,原先让楚国夫人离开京城,除了避免她势大胁迫陛下,还有去麟州可以牵掣太原府叛军,现在安康山已诛,叛军四散,去麟州已经没有必要…… “那陛下待如何?”他问,“如今她在追击安德忠,让她去麟州不合情理,她不会遵命。” 皇帝道:“朕知道,相爷你看这样,让楚国夫人先来宋州面圣受赏,到时候再给她新的任命,太原府也好,淮南道也好,随她所愿。” 总之就算楚国夫人拒绝,也不是在京城,她赖也没地方赖。 崔征看着皇帝有些无语又有些想笑,心思都用在这上面了。 “好!”他道,“她本就是个妇人,到时候觉得委屈,陛下就赏武鸦儿,夫妻一体,陛下恩裳隆重些就是了。” 姜还是老的辣,皇帝也笑了,武鸦儿跟楚国夫人是夫妻,但在权势面前夫妻也并非一体,夺了妻子的权势赏给丈夫,皇帝和朝廷没有损失有美名,这夫妻却要离心纷争了。 “好!就按相爷说的做!”皇帝道,“武鸦儿楚国夫人诛杀安康山大功,朕要请楚国夫人来面圣受赏。” 崔征起身应声:“臣,这就去起草诏书。” 皇帝亲手搀扶:“有劳相爷了。” 太监进来道皇后娘娘准备好晚膳了。 皇帝挽着崔征的手:“这是皇后特意为相爷准备的。” 崔征谢辞:“老臣忙完与同僚们一起吃,如果老臣不吃,大家也不好意思单独要饭菜,就要饿着肚子回去了。” 宋州没有麟州大,但人没有麟州多,物资丰饶,尤其是官府,据说韩旭走之前号召当地世家大族捐出丰厚的钱粮,足够朝廷一行人马一年之用。 虽然如此,皇帝秉承节俭,大家还是简朴行事。 皇帝便不留崔征再次谢他辛劳,让太监们提灯送去。 崔征离开,随身的太监胡平上前道:“陛下,那咱们快过去吧,安康山死了,天下太平啦,皇后娘娘也高兴,好久没亲自给陛下做羹汤啦!” 皇帝哼了声:“她又不是给朕做的,这是犒劳那老东西呢。” 太监胡平笑道:“那陛下给娘娘个面子?咱们高高兴兴一起回京去!” 皇帝冷笑一声,才要抬脚,想到什么:“三皇子呢?让他一起来,我们一家人吃顿饭。” 太监胡平道:“那不成,三皇子这些日子一直住在军营呢。” 皇帝一愣:“他住在军营干什么?宋州这么大,没他住的地方吗?” “都是因为李都督气到三殿下了。”太监胡平笑道。 皇帝想起来了,入宋州城时李明玉嘲讽三皇子不会领兵打仗。 “三皇子就在军营学领兵呢,还跟李都督对战过几次。”太监胡平说道,“现在也像模像样,很多人夸赞,还说陛下当初杀敌的刀该赏给三殿下。” 皇帝将抬起的脚重重收回:“去跟皇后说,两个人铺张浪费,让皇后和后妃们一起用吧。” 太监应声是俯身退下,室内只剩下皇帝一人,摇曳的灯火将他的身影拉长。 “冯言。”他唤道。 阴暗里有人影从外滑进来,这是皇帝的一个暗卫,俯首应声。 皇帝问:“准备的怎么样?” 冯言道:“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听候陛下吩咐。” 皇帝点点头摆摆手,冯言影子一般退了出去,室内再次恢复了安静,皇帝慢悠悠踱步走到光亮处,灯下满面笑容…… 提着粗茶淡饭进来的太监们看到了,有人笑“陛下终于笑啦!”有人流泪“终于能看到陛下愁思消散”云云。 皇帝笑道:“安贼已死!大仇得报!朕可以回京面对列祖列宗了。” 太监们齐齐喊万岁万岁万万岁。 ……… ……… 八月初太原府外的山林已经隐隐有了层次。 李明楼骑着白马在山间疾驰,披风飞扬,兜帽落在身后,一直到山腰才停下。 紧跟跟在后的包包为她撑伞,遮住肆意的秋阳。 “夫人,那就是剑南道李大小姐的山庄。”包包指着山下一片庄园,“赵大人说已经收拾整洁,夫人可以做歇脚之处。” 她当然知道那就是大小姐山庄,李明楼嘴角微笑,她住了快十年的地方。 “先去打猎吧。”她说道,拿下弓箭,催马掉头向山的更高处奔去,包包撑伞紧随其后。 “夫人所获颇丰啊!” 看着载着两只野兔归来的李明楼,知府赵晋连声夸赞。 站在一旁的姜亮警惕的看他一眼,两个多月没见,夫人身边竟然多了一个马屁精! “夫人一向好身手!”他捻须云淡风轻道。 李明楼不在意他们的吹捧,问赵晋“可有事务要说?” 赵晋干脆利索道“没有,下官都处置好了。” 李明楼便越过他,问姜亮:“你刚到?老夫人走哪里了?” 攻打太原府的时候李明楼没有带武妇人,在这里落脚安稳后让接过来,这样距离武鸦儿也更近,有事的话能尽快见到…… “我刚到。”姜亮道,“老夫人大约五天后能到……” 李明楼点点头,姜亮跟着进来,赵晋施礼告退。 “……有几件事。”姜亮道,看着李明楼随意自然的走进侧室,在窗前罗汉床上坐下,他忙跟着坐在对面…… 那知府不是说这是特意给夫人收拾出来的住处,怎么看起来夫人早就来过一般? “……安德忠给夫人送了信。”姜亮低声道,“要回吗?” 李明楼问都不问信的内容:“不回,烧了吧。” 姜亮不多言道:“……项南说虽然打浙西,但请夫人放心,他还会守好淮南。” “让他滚。” 姜亮不多言,道:“元爷说朝廷送来圣旨,请夫人去宋州面圣……” 李明楼没说话。 “我明白。”姜亮便道,“我烧了它!” 李明楼哈哈笑了。 “不用不用。”她道,沉吟一刻,“圣旨,我接下。” 第一百二十五章 再行路途中 上一次项云在京城外宣读让楚国夫人离京去麟州的圣旨,李明楼虽然接了,但也可以说丢在一旁没有理会。 对于这件事,朝廷也丢在一旁没有理会,不仅如此,对楚国夫人自称有先帝赐予皇帝之玺的事,也没有理会。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李明玉送来的消息是,朝廷那边表面上承认楚国夫人说的话,实际上官员们的结论是皇帝之玺是真的,但是是逃离京城的时候丢的,先被安康山捡了又被楚国夫人捡了。 皇帝之所以不说破,是为了避免崔征担责,因为是崔征负责保管国之重器的。 听到这个时,李明楼都笑了,佩服皇帝和崔征找出这么个说法,还能顺便营造出皇帝仁和君臣容容的形象,化不利为有利。 当然,皇帝和崔征心里怎么想也猜的出来,必然是恼恨楚国夫人,只不过没有办法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但并不是就真的若无其事了。 “宋州那边不能去啊!” 听到李明楼接了圣旨要去宋州面圣,在外追击安德忠的元吉都急急赶回来。 “按理说得知安康山已诛,小姐你又不在京城,陛下他们应该立刻回京城去。” “但现在却要你先去宋州面圣,这分明是去了就不让你回京城了。” 李明楼倚窗而坐,听元吉说完看了眼窗外,似乎一眨眼中秋将近,成元八年就过去了一半。 安康山死了,武鸦儿距离死也不远。 “京城我也不打算去了。”她收回视线看元吉,“我在京城是为了对战叛军便利,不让陛下回京,是不想与他们共处一地,现在安康山已死,余下的叛军不足为惧。” 所以京城对小姐来说也不重要了,皇帝总归是要回京的,小姐就要离开了。 既然是小姐想要走,那就没事了,元吉松口气,道:“那小姐我们回淮南道吗?”又皱眉,“就怕皇帝和朝廷不想让小姐回淮南道。” 淮南道富庶又临近京城,看看项云的做派可想而知,皇帝和朝廷对小姐已经生了戒备心,不愿小姐势大。 所以才想让小姐去偏远贫瘠的麟州。 李明楼笑了,从窗栏上收回衣袖坐直身子:“元吉叔,你想什么呢,我只是不在京城了,但去哪里还是我做主。” 她可不是畏惧皇帝而避让的,更不是就此成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刀俎。 元吉恍然笑:“我错了。” 李明楼道:“我还没想好下一步先去哪里……” 元吉道:“小姐慢慢想,想去哪里去哪里。” “我想这两年先去武鸦儿那里。”李明楼道。 元吉被笑呛咳,谁?哪里?武鸦儿?为什么? “武鸦儿所在的地方,其实本就是小姐的。”他语重心长讲道理,“小姐就算不去,也没有损失,去了也没有太大的好处。” 不如把时间和功夫花在新的地方,烙上楚国夫人的印。 “元吉叔我知道。”李明楼笑道,“我只是……” 她只是想守在武鸦儿身边,看看能不能改变他的命运,就算没办法改变的话,临死前在他身边,让他走的安心一些。 但这个没办法说,她也不想告诉元吉她重生看到过以后的事,倒也不是因为匪夷所思怕他不信,李明楼有个猜测。 之所以被她改变命运活下来的元吉韩旭都身体无碍,而她却受天诅咒火烧雷劈皮肉腐烂,是因为她是知情者,她窥破天机,是她改变了其他人,其他人是被动的,不知情的。 “让他和他母亲团圆多在一起。”李明楼道,“你看,这形势叛军一年两年也不是能解决的。” 是,好像也不是,元吉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努力的想到一个道理:“小姐的病跟武都督多在一起也有好处。” 是啊,李明楼眼睛和嘴角都笑弯了点头:“他有信来吗?” “十天前刚来过,说史朝称帝了,收纳了繁山一群叛军,在云洲外多了一重关卡。”元吉道,“小姐不是给他写信说,让他在那边宣告安德忠也称帝的消息。” 当然,安德忠叛军退逃的地方,李明楼也让宣告史朝称帝的消息,史朝和安德忠都互相指责对方谋杀安康山篡位,自己则继承武帝皇位…… 跟上一世一样,只不过这次先让他们厮杀了一番,安康山的八万兵马被分裂削弱。 “姜亮说,他虽然没给项南说,但项南也在浙西说安德忠安庆忠都被史朝杀了,现在史朝是皇帝。” 项南这么狡猾的人当然会这么做,李明楼不想理会,笑吟吟提笔:“我给武鸦儿写信说一声,我先去见陛下,武夫人就留在太原府,然后我回来带她一起去找他。” 元吉哦了声,是要说一声,太原府这边有他母亲在,夫人出门不在,他就要多留意这边,帮忙看好家。 ……… ……… 雁门关外放眼望长草已经泛黄,空中有雄鹰翱翔,追寻猎物的踪迹,只可惜荒野上不断有兵马奔驰,野兔鼠蛇惊乱躲藏不敢冒头。 “都督!” 卫兵疾驰向山坡上,打断了一众人面对前方指点议论。 “楚国夫人的信。” 王力道:“回去再…” 他的话没说完,武鸦儿已经伸手,信兵将信捧上。 王力撇撇嘴,招呼其他人继续适才的议论“……云洲要打也不难,这边过不去,再寻个地方……” 武鸦儿在人群中低头看信,脸上笑意散开。 “又有什么新消息啊?”骑马回程的路上,王力问,“她把安德忠解决了吗?” 武鸦儿笑道:“哪有那么快。” “安德忠的人马可没有史朝的多!”王力哼声,“没有正事,她又说什么呢?不是刚写了信来没多久?” 武鸦儿道:“陛下召见她,她要去宋州面圣了。” 王力哈的一声:“我可听说了,她对朝廷说是她和你一起斩杀的安康山!这功劳抢的真是赤裸裸!” “本来就是啊。”武鸦儿道,“没有她,我们也不会这么顺利。” 王力干笑:“我说错了,楚国夫人怎么能说是与我们共斩安康山呢,明明是楚国夫人的功劳,我们真是不好意思呢!” 武鸦儿哈哈笑。 “人家去面圣看把你高兴的!”王力说道。 武鸦儿扬鞭催马笑意浓浓,他倒不是为她高兴去面圣,而是她说面圣之后要带着娘来找他,然后就住下,他在哪里她们就在哪里…… “力哥。”武鸦儿道,“我们现在的住处,要收拾一下。” 王力愣了下:“收拾什么?挺好的。” 武鸦儿想着她的住处,她的衣食,当然,他知道她也不在意这些,但…… “打两张新床吧。” “贵一点的。” ……… ……… 楚国夫人这次率全城官民迎接的圣旨,然后在全城官民的簇拥下离开太原府。 与以往领兵出征轻车简行不同,这一次楚国夫人仪仗煊赫,过城入城,满城官将相迎,入住官衙,当地大族世家拜见送上贺礼,两份……因为楚国夫人要去拜见皇帝,所以大家也要给皇帝准备一份。 楚国夫人的车驾前后除了民众围观,还有大批商人跟随。 姜亮把收到的礼物转手就卖了,然后钱财统一交给余钱,由余钱分配使用。 现在要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了! 姜亮看着余钱的信自言自语:“都说楚国夫人可怕,其实余钱才可怕,真敢张口啊!他真以为夫人是神仙啊!” 姜暗骑马走过来听到这句话笑了:“怎么?老哥哥你觉得夫人不是神仙吗?” 因为都姓姜,姜亮就跟夫人这几个姜认了亲,论齿序。 “当然是神仙!”姜亮毫不迟疑道,又抚掌感叹,“老弟啊,神仙也不容易啊!” 姜暗哈哈笑,对前边队伍指了指:“要扎营了,你整理整理一会儿见夫人去。” 姜亮应声好,看姜暗催马疾驰向前,队伍在原野上铺展开阵型,正中的大营正在升起,一层层幔帐垂下,另有珍珠罗汉床美人屏风铜熏灯被抬进去…… 李明楼没有在营帐内,她下了车,带着包包走到山坡上,观看前方一片枫林,落日余晖中七彩斑斓。 “果然是很大一片。”包包道,“这山谷里还藏着这般景致。” 探路的斥候汇报时说到枫林,李明楼就来看看,果然很好看,等有时间写信,给武鸦儿画下来,让他也看看。 她以前不怎么看风景,现在所见之处处处是风景。 直到风景里有人缓缓走来,五彩枫林渐渐淡去,青袍竹杖占据视野。 李明楼没有喊人,喊人也没用,她看着似乎三步就走近的和尚。 “大师。”她主动先开口,“还是来劝我回头的吗?” 和尚风尘面如旧:“李明楼,可愿上岸?”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且看天道无亲 不知道是不是既没有火烧也没有雷劈的缘故,这一次气氛平和。 “大师,你应该问,李明楼你可愿去死。”李明楼还笑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们一家人命中注定该死,你上次也让我看到了害我一家人项云也会死,所以算是恶有恶报,恩怨终了。” 木和尚看着她没有说话。 “大师,为什么非要以死终了呢?”李明楼道,“不如都不死,不更好吗?” 木和尚指了指远处的枫林:“树生必有叶落。” 李明楼道:“我就是必死的落叶?” 木和尚合手:“李明楼,再修来世。” “那么多叶子要落。”李明楼摆手,“少我一个也无所谓。” “这并不是少你一个的事!”木和尚道,“你一人会导致无数叶落,树死一片!” “随便。”李明楼道,“我反正不死,除非你杀了我。” 木和尚声音拔高:“既然你执迷不悟……” “且慢且慢。” 有声音从和尚身后传来,李明楼寻声看去,五彩斑斓的视野里一晃,有一胖乎乎的男人沿着山坡气喘吁吁奔来。 “且慢且慢” 他摆着手喘着气看起来很费力但一眨眼也到了近前。 “李明楼啊,你听我说。” 李明楼看着这个富家翁般的男人:“你也是和尚?” “我不是和尚也不是道士。”富家翁摆手笑呵呵。 李明楼看看他又看和尚:“以前我到死都不知道世上有神仙,现在我活着神仙都跑来要我死。” 富家翁笑道:“小姐莫悲伤,小姐以前无恐无怖,不求生不知死,不需要神佛,当然,我们也不是神仙,救不了苦解不了难。” 李明楼道:“那为什么还要对我喊打喊杀?你们解不了就杀了我就来解救世间苦难?” “这世间的苦难,很多人的生死,与小姐有关。”富家翁道,“小姐也知道吧,你身边有些人本该死了,却还活着,但他们活着,是因为别人替他们死了。” 比如元吉,元吉能活着是因为她留他在身边,但严茂死了……再比如被救下的流民,但招募的兵丁很多战死了,李明楼没有说话,她是努力的救人,但不否认回避这一点。 “明楼小姐,和尚的意思不是说你该死,也不是说你会害很多人。”富家翁诚恳道,“而是因为你窥破天机,一言一行会让更多人也随之言行改变。” 李明楼默然一刻:“那这改变是好多还是坏多?” 富家翁面带歉意:“四时无常万物颓败,时序混乱人间罹难。” 所以,她为了生,会让很多人死去……李明楼看前方枫林:“我是想要救很多人的。” “小姐本意是善心也是善行。”富家翁和蔼道,“但对其他人来说,见善不一定知善……” 见善不一定知善,李明楼抬起头,不解问:“那也就是说,我做事他们看到了,但他们不一定会行善,而是去做恶,所以才会时序混乱。” 富家翁思索:“是的,所谓……” “你先别所谓。”李明楼打断他,“他们看到我行善,自己决定作恶,怎能怪罪我?” 富家翁一怔。 “我又不是圣人有教化万民之责。”李明楼道,“我作恶你们口口声要我死,别人作恶怎么也要怪罪我?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是说者的错还是听者的错?谁该死?” 富家翁搓手看着她哦了声:“你说的也对……”他转头看木和尚,“和尚,这样说来,也不是她的罪过。” 在富家翁出现后,一直沉默的木和尚神情无悲无喜,此时淡淡道:“错了,不要听她胡言乱语,一切的根源都是来自她知晓天机,没有她,就没有他人!” 他木杖一顿。 “李明楼!我再问你!可愿回头!” 李明楼无恐无怖看着他:“不愿。” 木和尚将木杖举起口中佛号念念。 “哎哪里就这样……再听我说” 富家翁的声音也响起,但李明楼听不到了,她垂手在身侧,看着和尚举起的木杖陡然绽放万道金光,如刀如箭倾泻在身上……… 衣袍瞬时卷起腾起火星,裸露的肌肤皮开肉绽。 李明楼没有哭没有喊,甚至也没跪倒,烧吧劈吧,杀了她吧,反正她不会自己求死,也不会忘记自己怎么死的。 “……天道无情无亲无恶,她无死心,形不灭……” “……那就灭其形……” 疼痛让李明楼意识模糊,似真似幻嘈杂,忽的万道金光尽消,那根木杖利剑一般向她心口刺来…… 耳边一声大喝,眼前一道寒光撞飞了木杖,有人挡在她身前,身高体壮如山,手中的黑伞如盾甲。 “包包?”李明楼道。 “夫人莫怕!”包包手握黑伞不动,将李明楼护在身后大声喊。 李明楼神情震惊,当然不是因为害怕,她看看自己的手,没有了万道金光,也没有黑伞遮挡,落日的余晖落在身上,肌肤还在燃烧溃烂…… 现在是真是幻? 她抬起头看身前的包包:“包包,你能看到?” “夫人!”包包喊道,“只有两贼!不要怕!” 虽然他的心已经震惊而裂,为什么会有两贼突然凭空出现?! 神仙?妖怪?鬼?但不管什么,他都不怕! 李明楼走到他身前,指着几步外站着的和尚和富家翁。 “你能看到他们?”李明楼再次问,她又举起手,“你能看到我身上的伤吗?” 包包的脸色大变:“夫人你受伤了吗?” 他的身子紧绷,发出咯吱的响声,虽然木杖被击飞,但他一点也不敢松懈,反而很紧张,这两人已经让小姐受了伤! 李明楼看向和尚,包包看不到自己身上的伤,但能看到和尚和富家翁,怎么回事? 待看过去,李明楼的脸色更惊讶,木和尚站立着,他的僧袍翻飞腾起火光…… “哈!”她发出一声喊,然后再哈的一声大笑,“哈哈哈!” 她指着木和尚,两个人燃烧的火光相对。 “原来你!原来你也这样!” 木和尚道:“孽障!受死!” 他抬起脚,李明楼一动不动看着他面前陡然冒出的金刀利刃,看着木和尚一脚踩上去…… 李明楼再次大笑。 富家翁搀扶住身形摇晃的木和尚哎呀两声。 “小贼!”包包虽然看不到什么伤,但能看到和尚动了,一手握伞护住李明楼,一手拔刀,“受死!” 他不敢冲过去,怕暗处还有刺客,他也不能坐以待毙…… 李明楼拍了拍他的胳膊,从他手里拿过黑伞举起,看了眼在刀火中挣扎的木和尚。 “不用理他。”她道,“我们走。” 什么?刺客?不用理?包包不解,但看李明楼已经迈步,他忙紧跟,以防其他刺客再冒出来…… “小姐!”富家翁的声音在后传来,“如有生死抉择一刻,请怜惜众生之苦!” 李明楼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四周的暗卫正在围来,大地上脚步声急促…… 包包稍微松口气,再回头顿时又吓了一跳,那两个刺客竟然不见了! 凭空出现!凭空消失! 护卫们聚拢又如网一般撒开刮地搜寻。 “不用找。”李明楼道,“回去吧。” ……… ……… 营地里兵马疾驰而来。 “这是怎么回事!” “斥候呢!” 李明楼虽然是只带着包包随意行走,但事先方圆几十里都摸查数遍,更有明岗暗哨层层。 怎么会出现刺客!还到了李明楼身前!还差点受…… 包包说夫人说受伤,但看李明楼没有受伤,反而一直在笑,时而微笑,时而大笑。 “不用这么紧张!”她对请罪的官将们摆手,“与你们无关,你们也查不到他们,都散了吧。” 官将们只能作罢,不过还是开始了清查,楚国夫人营帐外多加了几层护卫,作为目击者的包包也被围着询问,包包也没有隐瞒。 “是那个和尚!” “当初在淮南道的和尚?是叛军奸细!” “这可不行,一定要抓住他。” 诸人七嘴八舌,包包轻咳一声。 “大家不用担心。”他说道,“这两人不是奸细,也不会伤到夫人。” 诸人不解看包包,不是奸细是什么? “他们是妖怪。”包包压低声音道。 诸人愕然,什么妖怪? 包包思索着那两人的样子…… “一个应该是野兔子妖。”他道,一个胖,像吃肥的野兔,而那个和尚高瘦……“是鹿妖!” ……… ……… 无怪乎包包这样认为,那两人的出现消失太过于诡异,而李明楼的态度也并不在意。 “夫人是真仙人。” “夫人就看了那和尚一眼,大笑一声,那和尚就倒在地上,不能动了。” “夫人说了,不用理会他们,转身就走。” “妖怪再吓人,在真仙人面前又能如何!” 这种说法在传开,元吉没心情理会纠正,看着往胳膊上裹伤布的李明楼,他依旧看不到有任何伤,紧张的问:“小姐又受伤了?要不,把武鸦儿叫来吧。” 李明楼道:“不用!”她将胳膊对元吉晃了晃,眉飞色舞,“元吉叔,原来那和尚跟我一样,也见不得天日,也被火烧雷劈刀砍!” 说到这里再次哈哈大笑。 元吉虽然听不太懂,但也明白一点点,和尚好像对小姐威胁没那么大了,毕竟这次包包就能看到他,并且挡住了和尚一击。 第一百二十七章 已有先行人 为什么会这样呢? 李明楼也不知道,她回想着当时,当时跟以往一样,突然出现,无人察觉,包包一直在她身边,万道金光也让她皮开肉绽。 李明楼低头看身上,火烧的伤还在,疼痛也在持续 她的嘴角浮现笑,那个和尚竟然也跟她一样 她再次哈哈哈笑起来。 口口声声天不容她,原来天也不容他啊! “看来是离小姐太近的缘故。”元吉听她讲过程猜测道。 第一次是出扬州城,没有人看到那个和尚,估计躲在很远的地方。 第二次在宫里屋顶上,距离不算远,所以能被武鸦儿发现。 这一次站到了小姐面前,连包包也能看到了。 “以后小姐身边再加强人手。” 这都是小事,李明楼笑着任凭元吉安排,带着身体伤痛喝过药沉沉的睡去。 日光在林间枝叶上调动,跳在了树下坐着的一人膝头,那人似乎沉睡,大大的斗笠遮住了他的面容,日光被斗笠挡住,只能顽皮的跳下,落在他露出的手背上 嘶的一声,似乎是手背上冒出火花,又似是口中发出痛呼。 斗笠没有动,手也没有动,旁边有人扑过来,扔下一件衣袍遮住手。 “我前面说过,她魂魄非人非鬼,只能在幻境中灰飞烟灭,她自己不回头,幻境就杀不死她。”富家翁叹气道,“你动了要杀她肉身的念头,你也便是窥破天机,你也就是天不容存世的魑魅魍魉,看看这执念”注 富家翁啧啧连声。 “把这手上烧的” 他掀起衣服透过缝隙看木和尚的手,如果有旁人在会看到这修长的手光洁匀称,并不见任何外伤。 “救苦救难除魔怎么能是执念?”木和尚道,将手一转用衣服裹住收回在身前。 富家翁笑:“你傻啊,你这时候别想杀她啊,等要动手的时候再想,要不然你这走到她身前得受多少罪!” 木和尚站起来:“如果我现在不想,我就走不到她面前。” 说罢抬脚迈步,厚厚的落叶发出咯吱声,腾起尘烟。 尘烟落在富家翁眼里,就是一枚枚利箭,刺透了和尚的脚 他不忍睹的抬手捂住眼,又从手指缝隙里看和尚带着斗笠,手上裹着衣袍,如同披枷带锁一般,一步一步踏着刀火向前 “要不,我也给你找一把伞吧!”他喊道,又申明,“我只是给你找伞,但可别指望我像那个大头傻兵一样给你撑伞!” 伴着他的喊声,木和尚一步一步在山林中走远。 山林外天光晴朗,刀山火海无边无际。 李明楼的车驾疾驰在原野上,前后无数兵马簇拥如黑云。 李明楼并没有坐在车上,她骑着马已经到了更前方,站在山坡上看前方的河南道界内,似乎看了很久又似乎一眨眼,视线里出现了一队疾驰的兵马 “小姐!”元吉高兴的说道,“公子来了!” 虽然隔得远,李明楼也已经认出了李明玉。 李明玉长成了一个少年,越来越是她熟悉的模样了。 “姐姐!”马上的少年大声的喊着,挥动着手,跳下马,似乎自己跑比马还要快 李明楼抱住扑过来的李明玉,两人互相打量,一会儿笑一会儿泪目 “又长高了。”李明楼抚摸李明玉的头脸,“晒黑了。” 李明玉小心翼翼的看李明楼遮挡在兜帽里的脸,再看元吉寸步不离的撑伞遮挡日光,就知道李明楼的诅咒依旧没解。 但他现在大了,知道苦难是常态,要活着就要苦中作乐。 “姐姐。”他高兴的说道,“你又漂亮啦。” 李明楼哈哈笑,带着李明玉走到一旁搭好的棚下入座。 “你这样出来不会被发现吗?”李明楼问。 皇帝现在不信那些长成的将官,李明玉以孩子身份得到皇帝信任,时刻留在身边。 “现在陛下对曾经是剑南道罪将,如今又有韩旭撑腰一心想建功立业的小齐将军更有兴趣。”李明玉笑嘻嘻道,“趁我不在,皇帝和小齐将军更有机会能亲近。” 这话说的!李明楼笑着拍李明玉的头,笑容又冷冷,这个皇帝真是让人心凉,毫无真心只有算计。 “朝廷里的人都这样。”李明玉道,“无所谓啦,我也不是求真心来的,给我权势不影响我做事就好!” 李明楼笑了,点点头。 “姐姐,你走慢点。”李明玉又叮嘱,“我把朝廷皇帝宫里的事都打听清楚,等你到了就能了若指掌。” 李明楼笑道:“不用担心,你也不用刻意做这件事,我派人先去了,他已经到了,应该进皇宫了。” 姐姐早有安排啊,李明玉松口气欢欢喜喜,又想到什么:“姐姐你行路小心,最近河南道有叛军出没。” 李明楼惊讶:“怎么可能?哪里来的叛军?” “旗帜都是安字,有说是河东道来的,有说是麟州附近的。”李明玉道,“我的人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跑了,还在追查。” “不可能。”李明楼道,“安庆忠已死,安德忠的兵马向西域去了,我特意把这边守住不放过一个。” 李明玉不怀疑姐姐,哦了声点头:“那估计是山贼假冒叛军,不攻城不掠地,对几个城镇烧杀抢掠一番就跑了,的确是山贼行径。” 李明楼道:“不用担心,遇到了我替你们剿匪。” 李明玉抚掌:“好!姐姐来了,我就可以清闲了,姐姐,我给你做烤肉吧!” 李明楼笑:“你还会做这个?” 李明玉站起来对外招呼,几个卫兵将一头野猪抬过来。 “姐,这是我来的路上打的!” 李明楼惊讶起身看:“你都能打野猪了啊,我还打不到呢,最多能打兔子。” 元吉也围着野猪看,点头称赞:“好箭法。” 李明玉在亲人面前毫不掩饰洋洋得意,吩咐点篝火。 山坡上被兵马围挡隔绝的姐弟享受相聚的轻松欢喜。 宋州城里皇帝行宫中的一条夹道里,未了低着头跟着两个太监向内走。 “说起来还是认得,我干爷爷当初的确在承恩宫做事。” “我那时候还小,都记不得你了。” 未了轻叹:“咱们那时候人多啊,多到一个宫跟一个宫的人都不认识呢。” 过往啊两个太监神情悲伤,那繁华说散就散了,那些人说死都死了,死在宫里,死在路上,死在不知何处 “还好老奴能有幸得见陛下。”未了抬手拭泪,“想起当年的宫里的血水” 两个太监忙制止他“别再说过去的事了!”“说也说点高兴的,别吓到陛下。” 未了连连道歉,说着话来到了一间屋宅前,屋檐下站在一个瘦高脸长的青年太监,正看着两个太监用小炉烤干果,不时的提醒“别烤糊了”“娘娘也就舍得吃个干果子。”“这可是娘娘亲手收捡的” 两个太监带着未了上前施礼“胡公公” 未了便知道此人就是如今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胡平。 “你就是阿余?走散的旧宫人?”胡平问。 未了应声是,胡平随便问了他几件宫廷旧事,未了对答如流,又说了几件宫廷旧事,胡平似知道又不太清楚当初全海和崔征争乱,全海以及其党羽先一批被武鸦儿斩杀在宫里,后又被崔征定罪发落一大批,那些位高权重有地位有体面的太监几乎都死了,他们这些不起眼的死里逃生如今成了势。 先前很多宫廷秘闻他们都没资格知道太多。 胡平也懒得问了,陛下在麟州登基后,自称迷路的太监宫女源源不断而且这个自称阿余的太监还给了他很大一笔钱。 “陛下仁慈,不问你们是真迷路了还是背主而逃”胡平淡淡道,“陛下总是说我们可怜人,不来宫廷还能去哪里?” 未了跪地叩头哽咽喊陛下万岁。 场面话说完了,胡平招呼未了进了屋内。 “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有那么多钱,根本就不需要来宫里谋生。”他低声洞悉一切的问。 未了双眼泛红:“我要给宋州武氏申冤!” “朕知道这武氏。”皇帝吃过简单的饭菜,一边擦手一边道,“宋州知府给朕说过,当地大族,但煽动民乱被韩旭定罪发落了。” 而且知府暗示献给陛下的满满的官库就是来自武氏。 这些世家豪族真有钱!皇帝早就知道,非常恼恨他们不拿出来给自己用! 活该被抄家! “这太监跟武氏什么关系?” “这太监流落民间被武氏收留,武氏还给了他很多钱。”胡平说道,“奴婢也出去打听了武氏族人,的确有这件事,这个太监在武氏城里住了好久呢。” 给太监钱!皇帝心里更冷笑,活该他们被抄家! 他懒懒问:“那怎么就喊冤了?官府定罪了嘛。” “陛下,他说是韩旭陷害。”胡平道,“说韩旭给武氏要钱,贪心不足,干脆栽赃陷害抄了武氏灭其族。” 皇帝乐了:“有证据吗?” 胡平压低声:“说韩旭的做法跟其情妇楚国夫人一样,灭族抄家抢夺田产” 皇帝瞪眼:“这叫什么证据?他这还一告两个?这不是胡闹嘛!” “奴婢看也没什么确凿证据。”胡平点头,又忙道,“就是有,也不能现在就审问韩大人啊!” 韩大人可是栋梁!皇帝嗯了声慢慢的一遍又一遍擦手不说话。 胡平试探问:“那奴婢赶走他?” 皇帝道:“那倒也不用” 这个太监可是要告韩旭的,听起来还能牵扯到楚国夫人,虽然现在韩旭很重要,但这些臣子都一个毛病,越重要越不知分寸,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这些臣子们多一些仇人,也不是坏事。 将来总用的上。 “让他现在不要胡说八道。”皇帝道,“好好当差吧。” 现在这两个字的意思胡平听懂了,现在不说意味着以后会说,顿时神情欢悦,他对崔征这些大臣可没好感!他可没忘全海以及宫里那么多太监是怎么死的!都是被这些文臣害的! “陛下放心。”他道,“奴婢会交待安排好他。” 皇帝满意的将手巾扔下,又皱眉:“楚国夫人还没到吗?” 胡平撇嘴:“楚国夫人啊架子大,走的慢,陛下再等等吧。” 皇帝笑了笑宽宏大量:“慢就慢吧,朕不介意多等时日。” 前面说过是指本卷第九十七章富家翁点过为什么和尚会这样,我看很多读者都不明白,那就让他再说一遍哈。 第一百二十八章 楚国夫人觐见 宋州城外秋阳高照下,几个官员们擦了擦头上的细汗,看着疾驰来汇报的信兵,神情恼怒。 “又停下休息了?” “那这么说明天后天也到不了?” 信兵道:“楚国夫人心思难定,说是休息一日,但也可能两日……所以待启程才能知道几天后到。” 脾气不好的官员们立刻愤怒的甩袖“不等了”“她想什么时候到就什么时候到!”“不接了!” 发脾气也只是发脾气,另有脾气好的官员们相劝“来还是要来”“我们这不是给她面子,这是为了陛下” 皇帝自从得知楚国夫人要来,再三关切,还要亲自迎接楚国夫人“楚国夫人收复京城,斩杀安康山,是大夏第一大功臣”。 他们当臣子的当然要为陛下解忧,替陛下造势。 “罢了,再来等吧。” 诸官又能如何,谁让楚国夫人气势正盛! “原来不肯离开京城,是怕削弱权势,现在斩杀安康山的功劳一出,无人能比了。” “你听听她出行的阵仗!十日一换新马车,执旗的一千人,前有数千兵马清路,后有数千兵马围护,还有一百文吏随行……” “兵马护卫也就算了,带着文吏做什么?” “说是处理卫道事务。” “看把她忙的,陛下出行也没她这样!” 虽然楚国夫人迟迟不来,但随着信兵奔走频繁,楚国夫人的出行动向恍若在眼前。 她路途奢华,携带兵马不风餐不露宿,三五日要歇息,见到城池必入…… “城池官府恭敬,这么多人马吃喝不算,还索要礼物。” “所以有人传说她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大家一边议论一边愤愤,坐在搭建的棚内歇息……回去也无事可做,在这里可以消磨。 正说笑着,见一队兵马疾驰,风尘仆仆神情凝重,有官员认出为首的是张安,忙抬手唤住。 “张都督!” “怎么样?真是叛军吗?” 几天前河南道界附近出现叛军,几个村镇被袭击,死伤惨重。 张安勒马道:“幸存者也描述说北地口音……” “肯定是河东道流窜来的!”官员们异口同声断定。 安康山被杀,叛军四分五裂到处逃窜,跑到他们这里也不奇怪! “人数不多吧?” “抓住了吗?” 他们紧张询问。 张安道:“人数多少尚且不知……这些人跑的很快,竟然查不到踪迹。” 那就是没抓住呗,诸人心知肚明,这个张安是不指望…… “李都督亲自去追查了。”张安自己也不指望自己,对诸人拱手,“我这就去跟陛下汇报,商议怎么安置死难民众。” 诸官抬手道请速去,看着张安带着兵马疾驰而去…… “叛军怎么到咱们这里了?” “是因为知道陛下在这里吧?” “我看是因为楚国夫人!” 听到这句话大家都看此人。 “我说的不对吗?”此人肃穆道,“河东道正当追击叛军的时候,楚国夫人带那么多兵马出行,又声势浩荡,我看那些叛军都是被楚国夫人引来的!” ……… ……… 夜色笼罩的荒野里兵马驻营,从遥远的山坡上看像散落点点星火。 “大人,”暗夜里一双眼闪着光看着那片遥远的星河,握着一把弓弩,“给他们放把火吓吓他们?” 旁边的大人冲他呸了声:“你是疯了还是傻了?烧杀几个城镇把你烧糊涂了吧?” 他抓着这人的头往前晃。 “你看清楚!那是楚国夫人的兵马是楚国夫人!楚国夫人!” 这人被揪的头皮快要掉了忙低声求饶。 “我知道楚国夫人厉害我没想去打她,就是远远的射火箭吓她一把就走……”他解释道。 大人再次呸他一脸:“就放个火箭?你信不信人家能把我们都烧死?” 此人不敢说话了。 “别忘了我们的目的!”这大人放开他,低声告诫,看着四周,四周夜色浮动藏着人影,“要是撞到楚国夫人手里,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说罢侧耳听夜色里有几声怪鸟鸣…… “走!”那位大人不再打骂,摆手,“快走。” 夜色浮动一阵嘈杂陷入安静,没过多久夜色亮起火光,马蹄踏乱一群兵马出现在这里,火光照耀下各色卫军旗帜飘动……… “这边没有!” “都查过了,没有贼兵!” 一阵阵喊声也随之响起,汇报到为首的将官面前。 “不应该啊。”将官皱眉,看四周,“的确是跑这边来了,怎么又不见了?” “是不是看错了?”副将揣测,“出来查找的兵马太多了,张安王林,小齐将军也在跟李都督比斗争功,陛下也担心,派了禁卫军……” 到处都是乱窜的兵马,误把卫兵当做叛军。 将官皱眉:“有这个可能,但不应该好几次都看错啊?”他摇摇头,自言自语,“就好像这些叛军眼睛长在我们身上,总能提前看到我们似的……” “这更不可能啊!”副将笑道,又压低声音,“大人,算啦,上边的目的也不是抓住这些叛军,把他们吓跑也就可以了。” 这倒也是,将官便丢开,一摆手:“继续追!一个都不许放过!” 兵马高声应诺,马蹄嘈杂在夜色里疾驰而去。 日升日落,在宋州城外的官员们终于等来了楚国夫人……的兵马官吏。 一队队兵马在宋州城外奔驰,递交信印,验证身份,然后在城外散布戒守。 然后是那群官吏,同样递交信印,验证身份,是楚国夫人任命的来自淮南道宣武道京城以及太原府的司职高低不同的属官,他们进了官府,递交携带来的楚国夫人治下的兵马民生事务文册。 然后是成群结队的货商,携带着各色商品涌进宋州城,有人打听楚国夫人会落脚哪里,需要什么布置装饰,有人摆出了楚国夫人最喜欢的货品叫卖。 一天天一群群,楚国夫人还没到,宋州城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已经到处都有她的名字旗帜。 整个宋州城像灶上的火热腾腾,就差一把火就烧开了。 楚国夫人就是那一把火。 成元八年九月初八,在历时一个月后,楚国夫人的车驾终于出现在宋州官民视线里。 宋州城外兵马一层层如同堤坝,挡住了四周人山人海。 一辆华盖马车缓缓驶来,四面垂纱,珍珠为帘,另有砗榘做成的风铎悬挂,让其内的黑云中的人影越发的耀眼。 楚国夫人的马车在迎接的官员们面前略停,她没有下车,只在车内施礼问候,便立刻进城去面圣。 “看到了没有?” “好美的车!” “人呢?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 “穿着黑色的衣裙!” “带着黑色的幂篱!” 楚国夫人的车驾在嘈杂声中通过远去,留下心满意足的围观民众。 终于见到楚国夫人了,跟传说中一样,神秘,如仙,奢靡,吓人,威风,恐怖………每个人的感觉都能跟自己想象中的贴合。 皇帝在大殿中等候。 楚国夫人的车缓缓驶向行宫门口。 “殿内文官已经清查,没有人去过剑南道,没有人见过大小姐。” “殿内武将已经清查,没有出自剑南道卫。” “殿内太监已经清查……” 在这其间不断有人近前汇报给化作普通侍卫官吏等等的元吉姜暗等人。 当最后一刻确认清查没有问题,马车也停在行宫门口,元吉走到车前,掀起帘子。 “夫人,到了。” 李明楼在车内摘下幂篱,解下外袍,扶着元吉的手走下车。 四周下马的官员原本想说句话,但当看到身穿诰命服的楚国夫人真容时,瞬时安静。 他们眉眼震动,惊艳,错愕,失神……怔怔看着这女人向宫内走去。 元吉捧笙节,包包捧信印紧随其后。 “楚国夫人觐见!” 殿门大开,文武百官两列回头,皇帝坐在龙椅上,皇子站在台阶下,所有的视线凝聚在走进来的女子身上。 她娇小,翩翩,美丽。 她面如美玉,眼如星辰。 她俯身下跪。 “臣妇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一百二十九章 皇帝的邀请 “真是名不虚传啊。” 夜色笼罩行宫,皇帝眼前似乎还熠熠生辉,白日楚国夫人进殿带来的震撼依旧没有散去。 但要说具体什么样子吧,也想不起来,就是美本身。 想必当时在殿内的每个人都如此。 不过他艳羡的不是容貌,而是另一种美。 皇帝双手放在膝头,神情悠远出神片刻,再一声感叹。 “楚国夫人,真气势煊赫啊。” 楚国夫人从动身到路途到入城种种动作消息传言描述,皇帝也都亲耳听到,恍若亲见。 “那么豪华的马车,肆意的行驶在路上。” “想走就走,想停就停,遇水赏水,见山看山。” “旗号烈烈,官吏世家人人拜见。” “哦,还有什么兔精鹿妖现形对她跪拜。” 哪里像他,昼伏夜出遮掩行迹人鬼退避,楚国夫人包裹着面容,但人人都看到她,连精怪都来见。 “朕当年以鲁王身份离开京城,也没有这么肆意。” 胡平在一旁感叹:“这气派,都赶上当年陛下与贵妃娘娘出行了。” 皇帝笑了笑:“当年出行可不需要那么多兵马。” 那时候天下太平,先帝多次与民同乐,还带着贵妃娘娘逛夜市…… 皇帝和太监都陷入往昔得追忆,越追忆越感慨………他们现在过的水深火热,也只有楚国夫人活的风风光光。 胡平道:“安康山已经死了,陛下回京一切都会好了!” 那可不一定,有某些人在,他回京也不会好过,皇帝叹气:“安贼危害四年了,大夏饱受磨难,民不聊生,千疮百孔,回京之后任重道远,先休养生息,慢慢变好吧。” 胡平点头:“陛下辛苦了。” 皇帝摆手:“朕不辛苦,辛苦的是黎民百姓,还有崔相爷楚国夫人这等文臣武将……” 他停下来看胡平。 “宴席开始准备了吧?” 楚国夫人前来觐见,皇帝自然要为其接风洗尘。 胡平应声是:“都准备着了,陛下放心,都是最好的……” 说到这里他又叹气。 “咱们最好的只怕楚国夫人也看不上眼,奴婢还特意去街上看了,那些货商宣称楚国夫人最爱的东西,陛下……” 他看向皇帝摊手。 “咱们,买不起啊。” 皇帝穷啊,就算此时宋州有满满的库房,也不能用在宴席上。 皇帝站起来,道:“无妨,心意到了就是最好,朕去见见皇后娘娘,拜托她带着后妃们辛苦一下。” 自从鲁王登基后,就没去后宫,跟皇后娘娘也很少见面,都是通过太监宫女传话。 外边称赞陛下勤政,天下不安,无心后宫,不过对胡平这些太监宫女来说,就是另一番不能为外人道的内情……… 皇帝与皇后有罅隙。 现在为了招待楚国夫人,皇帝要与皇后娘娘低头了。 胡平替陛下委委屈屈的应声是,唤人来提灯摆驾后宫。 灯火在宅院里慢行,后院里幽暗的灯火亮了起来,日夜不停的机杼声停下。 ……… ……… 因为楚国夫人的到来,今夜很多人都迟迟难眠。 楚国夫人住在朝廷安排的宅院,在她入住前,先到来的兵马官吏将这里重新布置一遍。 李明楼也没有睡,换上轻柔的寝衣散开头发,给自己胳膊上药,裹上伤布…… 灯下光洁如玉的胳膊上被抹上一层黑红药粉,再用白布裹起来,看起来十分的诡异。 元吉满面担忧:“小姐,伤口愈合了吗?” 他什么都看不到,还把包包也叫来看,能击飞那个和尚木杖的包包也看不到…… “好多了。”李明楼道,将胳膊抬起自己轻轻吹了吹,再对元吉一笑,“不疼了。” 元吉挤出一丝笑。 姜暗走进来:“刚才官员们送来消息说陛下要为夫人举办晚宴。” 元吉皱眉:“觐见就好了,宴席没必要吧。” 这里毕竟是宋州,再严密也做不到万无一失,人多眼杂,皇帝的宴席,小姐又不能蒙面…… “不是大宴。”姜暗道,“陛下知道夫人身体不好,所以只有陛下皇后,崔相爷,皇子们参加的小宴。” 这样啊,相当于皇帝的家宴了,既是看重也是体贴,十分周到,就不好推辞了……… 李明楼将伤布一头递给元吉:“别担心,那就去坐坐吧。” 元吉接过伤布熟练的打结:“朝廷和陛下的心思还摸不透……” 李明楼道:“已经摸透了啊,这次推脱不赴宴,他们还得想其他的场合,还是让他们尽快说出意图,我们也好赶路。” 皇帝和朝廷的意图就是让楚国夫人不要回京城,免得势大欺君。 李明楼不想受制于朝廷,也不想武鸦儿回京,武鸦儿是死在京城的。 元吉和姜暗点点头,那就赴宴吧。 “禁卫那边有明玉和中齐盯着。”元吉道,“我陪小姐进行宫。” 李明楼伸个懒腰:“不用担心,宫里也有我们的人看着。” ……… ……… 因为楚国夫人的到来,宋州城变得更热闹了,一大早行宫后门这边的院落似乎也成了闹市。 “这车是什么?” “这是酒!陈年老酒!” “新米送来了,放哪里?” “废话!当然是御厨房!” “我是问哪里的御厨房……” 太监们也一片热闹奔走。 “这是忙什么呢?”未了握着一把扫帚站在廊下好奇询问,“怎么买那么多东西?” 旁边的一个太监笑:“阿余你只待在房间里洒扫不出来,都不知道楚国夫人来了吗?” 未了投奔胡平自我介绍以前在宫里藏书阁洒扫,所以来到这里也没有别的奢求,还做旧事便可。 胡平见他送了那么多钱,以为要往陛下跟前钻营,正要提防,没想到是个知道分寸,很满意让他去了。 未了果然没有往大太监们跟前钻营,只在低微的仆役中厮混。 “楚国夫人来了我知道。”未了道,“但跟咱们无关啊。” “现在有关了。”同伴太监道,“陛下要设宴招待楚国夫人,你看,采买这么多酒肉。” 他咂咂嘴。 “我来陛下身边这么久,第一次见到这多酒肉。” 天下苦难皇帝节俭,太监们更是吃喝简朴。 未了笑了:“那更跟我们无关。” 他转身要走,同伴太监拉住他:“我说你闭塞吧,这次还真我们有关。” 他左右看了看,对未了招手示意附耳。 未了笑:“有什么不能说的!” “你这人怎么这么傻!”那太监拉住他附耳低声,“我听消息,胡公公让他干儿子选这次宴席上伺候人呢,那小子安排了很多日常没机会在陛下跟前做事的。” 未了惊讶:“陛下那边不是有人?” “人手不够啊!”那太监道,“你是没见楚国夫人那排场,陛下日常身边才几个人!” 这样吗?未了哦了声转身向内走…… “你干吗去?”同伴太监揪住他。 未了道:“做事啊。” 同伴太监跺脚:“还做什么事!这可是个在陛下跟前露脸的机会!你不是有钱吗?钱就是这时候用的!” 他又轻咳一声,暗示又提醒。 “我是没钱,但我跟那小子关系还不错,可以帮你说说……” 未了痛快道:“我给你钱,你去吧。” 那太监大喜更抓着他不肯松手:“一起去!你不去我也不去!” 未了犹豫:“我在宫中便是在陛下眼前,已经足矣,不过,我倒是想看看楚国夫人……” 那太监知道他为什么要看楚国夫人,上头的人交待过他盯着这个阿余,毕竟是外来的要警惕,据说是跟韩旭有仇,韩旭跟楚国夫人关系匪浅…… 这就对了,那太监嘻嘻笑不容他再拒绝,拿出诱惑:“到时候就让你守在楚国夫人身后伺候,看个清楚!” 未了迟迟疑疑被他拉着走了。 ……… ……… 白日的热闹延续到夜晚,宫里很多地方都亮着灯,人影走动。 “今天竟然有宵夜吗?” 巡逻的卫兵们走过一处,闻着香味询问拎着食盒走过来的太监们。 “不是宵夜。” “是试菜。” 试菜?中齐从队列中走出来,伸手道:“让我试试!”” 太监们忙避让,虽然知道这个将军是皇帝的新宠,但他们也有理由拒绝……试菜谁也想多试几口呢。 “是送去要皇后娘娘尝的。” “明晚就要宴请了,不敢耽搁。” 听到皇后娘娘,中齐收回手,让这群太监过去了。 前方有禁卫首领招呼,中齐忙带着人走过去。 因为缺兵少马,皇帝没有扩充禁卫军人手,身边留下的是鲁王宫旧人。 “小齐将军。”禁卫首领道,“明日宴请增派人手,大家先熟悉一下环境。” 中齐笑道放心吧,又低声问:“陛下还增派了谁的人手?” 禁卫首领笑了,低声道:“放心,只有你的,李都督还在外追查叛军呢。” 他伸手拍中齐肩头。 “这是陛下对你的信重啊。” 中齐眉开眼笑:“我懂得!”对禁卫首领施礼,“请哥哥多多照看。” 禁卫首领道:“听我的安排就好。” 中齐应声是,禁卫首领带着人过去了,中齐继续向前,夜色里一个太监站在路边查看灯火,中齐走到他身边停下。 他低声问:“没什么问题吧?” 未了垂下头:“没有问题。” 中齐便晃晃悠悠走开了,未了抬起头,神情晦暗不明,他剪灭了灯,隐没在黑暗中。 ……… ……… 李明楼再次走进行宫时,没有了文武百官,比上一次安静了很多,伴着落日余晖,又有另一种热闹。 太监们一群群,宫女们一队队,提灯拎花引路簇拥,远处隐隐有乐声传开。 宴席也没摆在大殿,而是皇后的院落。 崔征站在门外,看着走近的女子。 “相爷。”李明楼俯身施礼。 崔征还礼:“夫人,请。” 元吉低头退避在廊下,李明楼没有再客气,当先迈入室内,室内摆设简单,也算宽敞。 此时两边安置三席,上方是皇帝皇后的位置,屏风后有乐工端坐,奏着轻柔的乐声。 崔征坐左手边两位席,李明楼坐在右手边一人席。 “与夫人起居相比,简陋了吧?”崔征坐下,道,“宋州小城,仓促啊。” 李明楼没有否认也没有羞愧,道:“相爷放心,京城皇宫已经修葺一新,只待陛下回宫,便重现盛景。” 崔征道:“盛景不仅是衣食住行,而是吏治民生,你为何让吴郑两位人监管修缮?” 李明楼坦然:“那是因为他们别的做不好。” 崔征皱眉:“吴郑两位大人为官多年,岂是你小小年纪能论断的?” 李明楼看他:“相爷,吴郑大人为的多年是太平盛世的官,这乱世可不同,我虽然年纪小,但这几年做的还不错,若不然也不会被封楚国夫人掌管一地。” 果然是飞扬跋扈,崔征竖眉:“我问你,皇帝之玺怎么回事?” 李明楼看他一笑:“皇帝之玺谁给我的,相爷很清楚吧?” 竟然承认了!崔征站起来:“那你还敢胡说八道?” “我没有啊。”李明楼道,“昭王这样对我说的。” 崔征越过席位跨步过来:“你胡说八道!昭王怎么可能那么说!” 李明楼安坐不动:“相爷不信,去问昭王。” 崔征怒喝:“你!” 屏风后响起太监高声“陛下驾到!” 第一百三十章 请饮一杯酒 轻柔的乐声变得响亮,崔征转身,李明楼也站起来,先走进来一队太监宫女,在上方的座席散开侍立。 “相爷,楚国夫人。” 皇帝的声音随后响起,走进来,这次他不是一人,身后跟着三皇子,皇后,皇后手里还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公主。 崔征李明楼俯身施礼。 皇帝与皇后入座,小公主坐在皇后身边,三皇子坐在崔征一旁。 “快请坐。”皇帝笑道,“今日不是在朝堂,你我君臣之间不拘礼。” 崔征李明楼谢恩入座。 “夫人与相爷先前在说什么?”三皇子好奇问,“听起来很热闹。” 崔征道:“没什么,琐碎旧事。” 李明楼对三皇子一笑没有说话。 这女子礼服厚重,但难掩青春俏丽。 三皇子不由脱口:“夫人年纪不大啊。” 跟他的年纪差不多吧。 李明楼道:“有志不在年高。” 皇帝哈哈笑:“正是如此,皇儿你要多多向夫人请教,别看她是一女儿身,丝毫不逊男儿。” 三皇子便起身对李明楼一礼:“请夫人多多指教。” 李明楼起身还礼,道不敢当。 君臣容容,皇帝高兴:“快坐下说话。” “不知夫人贵姓,籍贯何处?父母安在?”崔征问道。 武鸦儿据说是孤儿,来历不明那种,而这个楚国夫人来历也无人知晓,只听说是豪富之家,梁振做媒。 “父母已经不在了。”李明楼道,“是由婆母扶养长大,四处迁居,婆母也没说过籍贯何处。” 崔征哦了声,不说实话,看来出身很见不得人,年纪轻轻有钱又有武力……哪个地方的山贼吧。 山贼马匪盘踞一方,比世家大族还厉害,尤其在偏远朔北荒漠。 梁振这个领兵的节度使,也最有机会跟匪贼打交道。 “家事就不说了。”皇帝道,“夫人讲讲怎么斩杀的安康山,这是我大夏最大的喜事啊。” 三皇子顿时也兴致勃勃。 虽然有公文跟安康山的头颅一起送来,但公文总没有亲历者讲述丰富。 李明楼道:“陛下,其实安康山是死与其子之手,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了。” 竟然是这样?殿内的人都很惊讶,连一直安静的皇后都看过来。 就算真是这样,也没必要说出来,反正当时知道的人也不多…… 这样的事实可不够风光。 李明楼道:“事实如此,怎能欺瞒陛下。” 欺瞒的事可不少了,崔征心道。 皇帝感慨:“夫人坦诚啊。” 三皇子抚掌一笑:“借其内乱,损耗其身,这是夫人高明啊!” 崔征则又想的是别的事,双目锐利:“安德忠和史朝过境与你们有关?” 李明楼道:“是啊,故意放过去的。” 崔征拍案而起:“如此大事怎能不报?” 气氛陡然紧张,三皇子的笑僵在脸上,不敢违背老师也不敢说话。 “相爷!”还是皇帝起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此大事,一要保密二不能错失良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麟州路远,怎么报啊!” 李明楼也站起来,对皇帝施礼“陛下圣明。” 崔征面色沉沉:“还好其内乱,否则……” “相爷,这样做就是笃定他们会内乱。”李明楼打断他,“所以没有否则。” 这个楚国夫人好凶啊,不仅不怕崔相爷,还跟他吵,父皇都不敢跟相爷吵,三皇子在一旁噤声,但看着对面的坐着的女子……其实,漂亮的女子有些小脾气也正常嘛。 “相爷,夫人。”皇帝在上好声相劝,“今日私宴,不谈国事。” 他看了眼皇后。 皇后默然一刻,道:“安贼已死,大家坐下来轻松的吃顿饭吧。” 小公主抬起头轻声:“母后,我饿。” 因为知道来吃宴席,小孩子不掩藏,满脸期盼,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皇帝节俭,后妃皇子女们只能更节俭,在叛乱后长大的小公主记忆里没有什么宴席。 皇帝有些惭愧,示意皇后看好公主。 皇后道:“童言无忌,楚国夫人不会跟小孩子计较。” 她看李明楼,李明楼对她一笑,道:“臣妇也饿了。” 皇帝哈哈笑,示意大家再次入座:“快坐下,尝尝今晚的宴席,这可是皇后亲手准备的。” 崔征和李明楼齐声应是,各自入座,三皇子也松口气。 宫乐再次欢快,胡平站出来对外高声“传膳”。 一声声传出去,一队队太监宫女疾步而来。 有太监走到元吉面前请他到侧殿等候。 元吉道:“夫人身体不好,我随身携带药,不敢远离,还望公公通融。” 太监有些为难,看了眼廊下的禁军,禁军首领过来询问,听到这个缘故笑了笑,打量元吉一眼:“楚国夫人的随从必然身手不凡,可与我们禁军一起守卫。” 元吉低头道不敢。 “守在殿门口不合适。”禁军首领指了指台阶下一处,“你站这里吧。” 元吉应声是走过去站好,禁卫首领环视一周,神情轻松的走开了。 元吉抬眼看四周,有一队禁卫走过,他与为首的小将对视一眼,小将嘻嘻一笑走过去了,元吉则垂下视线,耳边是殿内传出的歌舞声。 一曲结束,舞女们退下,各人的桌案上菜肴也摆好了。 “后宫已经多年不歌舞了。”皇后道,“大家则只会麟州小曲,这饭菜也多是麟州口味,夫人略尝一尝吧。” 李明楼含笑道谢。 三皇子忙道:“麟州的风味很好吃。” 李明楼对他一笑点点头。 不语胜似万语,三皇子绽开笑容。 崔征道:“夫人尝尝也不错,熟悉一下。” 这话的意思……李明楼看了眼崔征。 “啊,酒!”皇帝见势不妙忙岔开话题,对太监们喊到,“拿酒来!” 太监应声是对外传话。 皇帝对李明楼笑道:“是从淮南道来的酒,夫人尝尝味道对不对。” 李明楼含笑应声是,几个太监捧着小酒壶鱼贯而入,分别站在诸人身后。 皇帝抬手示意:“斟酒。” 太监们上前斟酒。 李明楼看了眼给自己斟酒的未了,笑道:“闻着的确是淮南道的味道。” 皇帝哈哈笑,转头看皇后:“你也尝一杯吧,也别多喝,吃着药呢。” 又捏了捏小公主的脸。 “父皇为你准备了红果浆。” 皇后应声是,看着太监给她们各自斟上。 皇帝看室内几人。 “今日相聚是大夏之喜!”他道,“有武都督夫妇两人,大夏盛世能再现。” 他端起酒一饮而尽。 “朕先饮此杯。” 三皇子紧随其后,崔征也端起酒,两人各自饮用。 皇后先为小公主夹菜,再去端酒…… 李明楼刚要伸手,未了忽从身后站过来,俯身先捏住酒杯,端起向嘴边…… 李明楼握住他的手。 “怎么?”她问。 这突然的一幕让殿内人吓了一跳都看过来,这是……有太监抢酒? “怎么回事!”皇帝大喊。 身边的太监面色大变,也发出尖叫:“大胆!你干什么!” 李明楼看着未了,再看看被他握住的酒杯,明白了:“是酒有毒吧。” 酒有毒?什么意思? 崔征皱眉喝道:“武氏,你胡说什么,你……” 他的话没说完,口鼻剧痛,他不由抬起手擦了把,再看手掌…… “怎么流血了?” 他抬起头,灯火照耀下,口鼻双眼有血突突冒出来。 第一百三十一章 请受我一刀 室内嘈杂响起的时候,宅院的灯瞬时变暗。 元吉被夜色吞没的一刻,身边也被禁卫吞没。 人影在夜色里乱撞奔走,一层层将屋宅围起来。 如铁桶密不透风,风扑打在铁桶上发出一片呼啸。 室内如同烧豆子,豆子在铁桶里噼里啪啦嘈杂一片。 崔征满脸血,他的身子摇摇晃晃不肯倒下。 哗啦一声有人比他先倒下了。 原本指着崔征脸上血发出惊叫的三皇子栽倒在桌案上,盘子碗碟滑落。 站在旁边拎着酒壶的太监看着三皇子口鼻血瞪圆的眼,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眼一翻晕了过去。 皇后抱住小公主,将小公主的尖叫按着身前,看着不动了的三皇子,看着摇摇晃晃最终靠着柱子跌坐下来满脸血的崔征,再来自己桌上的酒,她发出一声大哭抱紧了小公主瑟瑟发抖。 一向软弱胆小爱哭的皇帝此时端坐,不哭不喊不叫,只是惊讶的问“怎么回事?” 他不看死了的三皇子快死的崔征,只看还站着的楚国夫人。 胡平神情亦是惊讶,啊呀一声“出事了!” 他其实没看清怎么回事,只看到楚国夫人抓着那太监,说酒里有毒。 被发现了?不可能啊!怎么回事! 皇帝看他一眼:“出事了,还不喊护驾?” 胡平回过神,是啊,就算没有毒酒,还有刀呢! “护驾!” “护驾!” “有刺客!” 他的声音盖过了其他人的哭喊,慌乱的太监们对这两个字不陌生,尖叫四处躲藏…… 屋外也很热闹,跑动声,铠甲兵器相撞,还有惨叫…… 听着这动静,胡平的脸色发白,楚国夫人那一个随从有多厉害啊,这么久也没处置掉? 还好惨叫声很快停下了,但还是没有禁卫军进来。 看着窗外围拢却一动不动的人影,胡平的声音都有些变调“护驾!” 皇帝也察觉不对了,站起来大喊:“冯言!” 门外有人走进来,皇帝和胡平一喜,旋即又僵硬。 “夫人。”元吉站在李明楼面前,“外边都解决了。” 李明楼嗯了声,从未了手里拿下酒杯。 “是陛下下的毒?”她问。 皇帝站在上方因为这诡异的场面而凌乱,这个随从怎么进来了?还有外边都解决了是什么意思? 至于李明楼问的话,他只也必须听不到。 “楚国夫人!”他颤声只道,“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李明楼没理会他,她也不是在问皇帝。 未了应声是。 “陛下今晚要毒杀你们。”他道,看了眼室内的人,三皇子已死,崔征只剩一口气,皇后则耽搁一刻没有饮酒…… 胡平尖叫:“阿余!你胡说八道!你是!奸细!” “楚国夫人!”皇帝也道,“他不是朕的宫人!” 李明楼看他一眼:“他是我的人。” 胡平尖叫停下来,皇帝向后退了几步,撞在屏风上。 天啊!这太监竟然! “你!你!你…”他喊到,“你要造反谋害朕!” 李明楼不理会皇帝,看未了问:“为什么?” 未了道:“我只是知道准备了毒酒。” 李明楼便问:“谁在外边?” 元吉喊声中齐,中齐从外大步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人,砰的扔在地上。 “这是陛下的贴身暗卫冯言。”他道,“他什么都没说自尽了。” 听到这句话,看着进来的人,皇帝沿着屏风跌坐下来,面色惊恐又不可置信,小齐竟然也是楚国夫人的人! “不过。”中齐又一笑,“其他人招了要做什么。” 酒里下毒,然后禁卫们进来,把太监们宫女们杀掉。 “怪不得要选一些下蹭太监伺候。”未了释然,“因为是选死人。” 皇帝的得力大太监们自然不能。 “哦对了。”中齐俯身撕开死去的冯言黑外袍,露出兵袍,“他们会装作安德忠的叛军。” 他抬起头看李明楼。 “为了让这件事合情合理,前一段遭到叛军袭击屠杀的几个村镇,就是冯言带着禁卫军做的,做完这些后,他们就换衣服回到卫军中,所以,怎么抓也抓不住叛军。” 因为被抓的就是抓人的。 竟然如此?!元吉神情愤怒,李明楼这才看向皇帝,问:“为什么?” “胡说八道!” “来人!来人!” “护驾!” “楚国夫人你要造反吗?” 几个太监围着皇帝,惊恐又愤怒的喊着。 皇帝没有说话,忽的哭起来。 “是崔相爷!”他哭道,“朕不知道!朕什么都不知道啊!天啊!皇儿啊!那是朕的皇儿啊!” 李明楼看崔征,崔征靠在柱子上,急促的喘气,喘的多,随时都要断,但始终未断,一双眼直直的看着皇帝。 “陛下。”李明楼道,“崔相爷是臣,他可不会杀皇子,他在等着陛下给个答案好瞑目。” 她看向皇帝。 “陛下要我死也罢,为什么相爷和皇子都要杀?就为了我一人,要这么多人陪葬?” 她笑了笑。 “或者说,陛下其实也想杀他们。” 她又摇摇头。 “我是没想到,也想不明白的。” 没想到皇帝这么快就要杀她。 没想到皇帝这么狠毒要杀这么多人。 就是这个皇帝啊,前世今生都要杀她…… 元吉更不懂,又是心疼又是恨,这个皇帝!是不是疯了!为什么要毒杀大臣! 皇帝只是哭:“朕没有!朕什么都不知道!” 胡平等太监也不在骂了,跟着哭“天啊!”“怎么会这样!”“快来人,护驾!” 更有太监发出质问“楚国夫人你要怎样!” 是啊,这是皇帝,天下之主,楚国夫人要怎样?楚国夫人又能怎样?君要臣死,臣能怎样? 又有太监建议“楚国夫人,快救驾啊!”“楚国夫人快抓住逆贼崔征!” 是啊,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一切都推到崔征身上。 恶名崔征,救驾大功楚国夫人,这是陛下和楚国夫人最好最体面的结局。 皇帝对楚国夫人有杀意,经此一事,楚国夫人也对皇帝有把柄握在手里,从此两不相见,驻守在外,也是对楚国夫人有利的…… 元吉忍不住低声喊小姐,他们今晚就走,以后再不见皇帝一面…… 未了没有看李明楼,他低下了头。 李明楼却看向他,问:“你知道这是毒酒,为什么不告诉我?” 中齐也哦了声,想起来了,伸手指他:“你这家伙!我昨天问你,你还说没有问题呢!你是在骗我!” 骗他就是骗小姐! 如果提前知道这个宴席有问题,李明楼绝对不会进来的! 元吉眼神犀利看向未了,这个太监,本来就不可靠!果然其心有异! 未了低头道:“老奴不会让夫人喝毒酒的。” 李明楼道:“你会喝下,是吧?” 未了没有否认。 “你这么做是为了让我看陛下的杀心?”李明楼问。 未了抬起头神情坦然:“是” 李明楼道:“那你可以直接跟我说啊,用不着搭上性命啊。” 未了道:“说话总是没有鲜血有力度。” 说了以后,楚国夫人能怎么做,防备,退避,离开……… 李明楼看着他,摇头道:“不,你只是想让我没有退路。” 退避离开,就算心有芥蒂但没有事实就有缓和的办法。 但一场血宴,皇帝和楚国夫人之间便是刀山血海,再无化解。 未了面色苍白,低下头,身前有刀风滑过……… 李明楼从中齐手里拿过刀一挥。 刀并没落在未了身上,脚步声离开了他,耳边响起了太监们的喊声。 “楚国夫人!你想干什么!” 未了不可置信的抬起头,看到那小女子礼服裙摆摇曳,拎着刀走向皇帝。 皇帝也在大喊:“你想干什么!” 她想干什么?李明楼一步一步走向皇帝…… 元吉和中齐瞪大了眼,不…… 靠坐在柱子上的崔征噗通栽倒,僵硬的身子向这边挪试图阻止,不…… 皇后从蜷缩中抬起头,整张脸都在颤抖,天啊…… 李明楼脑子里忽的轰隆如雷。 “李明楼!回头是岸!” 一声一声,要撕裂她的头。 李明楼停下脚,伸手按住头,手里的刀便垂下来。 那和尚一直要的她回头,原来是回这个头吗…… 安康山已死,叛乱渐平,天下正在慢慢恢复太平……… “李明楼!回头是岸!” “小姐,如有一刻生死抉择,请怜惜天下众生。” 耳边是滚滚雷声中有断喝有叹息。 李明楼看着眼前,抬手大喊的皇帝,尖叫蜷缩的太监们…… “你已经杀过我一次了。”她看着皇帝,慢慢但决然,“不能再杀我第二次了!” 她再次抬脚向前,一步两步三步,顶着一声声雷劈欲裂,她走到了皇帝面前,毫不迟疑的挥刀。 皇帝已经跳起来,举起桌案砸过来。 “护驾!” 他尖声嘶吼,转身撞翻屏风向后跑,屋子里都是那女人的人,只要跑出去…… 但才撞倒屏风,还没迈步,身后噗嗤一声,刀穿透了衣衫皮肉…… 那个小女子怎么这么快,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 皇帝低头看穿透了胸口的刀尖。 血如泉涌。 他发出不可置信的惨叫,倒在地上。 李明楼头顶上的雷顿消,她松开手中的刀,转过身看未了。 “你不就是想说皇帝要杀我。”她道,“你直接说就行,用不着以命相谏。” 未了看着踩在血泊中的小女子,噗通跪倒,像断了的竹子,一节一节匍匐在了地上。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夜幕下的请求 皇帝,被楚国夫人,杀了。 虽然现在还没死,还在喘息,但那把刀穿透了皇帝的胸口。 就算那把刀没有刺中皇帝,楚国夫人对皇帝举起刀的那一刻,就像镜子被摔碎,再无可能挽回。 皇帝非死不可了。 未了想过鲁王丢了天下,那是他的梦想,可能用一生终了才能看到的。 没想到这么快就看到了。 未了也想过鲁王怎么丢的天下,皇帝无能多疑,楚国夫人权重震主,两人有生死罅隙,文官武将争乱,最终四分五裂国将不国。 没想皇帝杀心才起,楚国夫人就直接把皇帝杀了。 他知道这个小女子不一般,但还是超出了他的认知。 这小女子非他所能及。 未了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其他人也一动不能动,元吉瞪圆眼,中齐张大嘴,崔征待死,原本惊叫的太监们一多半吓晕了过去,一多半如同掐住了脖子的鸭子。 弑君! 这是弑君! 小姐她!僵硬的元吉直到这一刻才惊醒,一把武百官之首的宰相! 他,姜亮,岂不是指点江山了? 他知道跟着夫人会有不可估量的前程,但这前程来的还是太快,太大了…… 他没有问也没有想为什么要选新宰相,崔征怎么办,那是夫人的事。 他只考虑一个问题,宰相这个官,要收多少钱? …… …… 夜色似乎永无止境,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了哭喊声脚步跑动声“护驾”“有刺客”,安静的夜色被打破,狂风肆虐。 昏睡的小公主哇的一声大哭,哭声才起就被皇后按住嘴。 “吉儿!”她低声喝道,“不许哭!” 小公主呜呜咽咽停下哭泣,在皇后的手里摇着头。 皇后收回了手。 “母后。”小公主迷迷糊糊,“我做个噩梦,我梦到你把父皇杀了。” 皇后笑了:“是吗?” 她将小公主抱紧在怀里。 “那你梦的好啊。” 孩子啊,只有母后拿起刀,也在你父皇身上砍,咱们母女们才能活下去,咱们大夏的江山才能保住! (本卷终) 第一章 哭殿 成元八年九月二十五,皇帝回京途经河南道宋州,遭遇叛军奸细刺客潜入,宰相崔征、三皇子奋勇救驾身死,皇帝亦重伤不治。 万幸楚国夫人以身相护皇后五皇子幸免于难。 皇帝临终前,指五皇子为新帝,封楚国夫人第一侯,摄政监国。 诏书下发三日后,大殿里的哭丧声犹自未绝,宋州里外兵马奔驰,大街上茶楼酒肆店铺门窗禁闭,没有任何闲杂人走动。 一辆马车缓缓从城门驶入,前后兵将簇拥围护。 看到这俩车,行宫外几乎密不透风驻守的兵马立刻分开一条路,两边肃立,不查不问。 马车停在门前,包包一手撑开伞,一手扶裹着黑披风的李明楼下车。 李明楼穿过宫门长驱直入,行宫里也到处都是兵将,原先的禁军都不见了……他们在守护皇帝的时候死战而亡。 尸首就摆在正堂前的空地上,除了他们,还有死难的一些太监宫女,另一边则是被诛杀的叛军刺客。 皇帝准备的很充分,假扮刺客的人手都是找的生面孔,叛军的旗帜标记也都齐备…… 冒充的是安德忠的兵马,太原府被击破后,史朝向北逃去,安德忠则靠近这边,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故事编的细节周到,省了他们费心,当天晚上就能召文武大臣们进宫来看现场。 李明楼目不斜视越过堂前的尸首。 屋宅里哭声震天。 衣衫不整的官员们跪了一地,大多数都是半夜赶来的,三天了也顾不上整理仪容,因为悲伤过度或者不吃不喝不断有人晕倒。 太监们拎着汤水穿梭其间,劝说大臣们进食,将晕倒的官员抬到隔壁房间太医们救治,忙忙碌碌来往不停。 三口棺材摆在正中,仓促收着皇帝三皇子和崔征的尸首。 皇后抱着六岁的五皇子,带着后妃公主们跪在另一边痛哭。 “夫人来了。”站在门口的太监道。 他的声音并没有很大,但室内的哭声顿消,所有的视线看过来。 李明楼摘下兜帽走进来,包包收起黑伞紧随身旁,这是元吉给他的吩咐,寸步不离。 现在她带着随从哪里都能去,也没有人能质问她失礼不敬。 “楚国夫人!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但官员可以愤怒质问其他事。 李明楼没有理会他,走到皇后身前施礼:“娘娘,宋州外百里没有叛军动向了,请娘娘安心。” 皇后含泪对她点头:“夫人辛苦了。” 她高声喊身边的太监。 “快给夫人看座,夫人身上还有伤呢。” 太监们忙拿来蒲团,李明楼坐下来,未了端来一碗参汤,李明楼接过,四周的视线跟随她的一举一动,看到她滑下的衣袖露出裹着布的手腕…… 真的有伤啊。 伤也能是假的。 大殿里哭的沉默的发呆的官员们眼神互相交流。 这件事太突然,太不可思议,他们有太多话要问,但他们来了却没有见到楚国夫人,只有皇后抱着五皇子拿着诏书。 诏书是皇帝口述,大太监胡平的亲信阿余……是不是亲信他们也不知道,太监而已……书写,上面皇帝的印玉玺齐全。 再可问的就是皇帝新调来的护卫小齐将军。 而那个被宴请的活下来的还被封侯摄政的女人却不见了。 “夫人去追击叛军了。” 皇后和小齐将军给出答案。 一群人只能憋着等着,等到现在,力气都耗尽了。 “夫人!这到底怎么回事!” 官员们深吸一口气站在三口棺材前发出质问。 李明楼道:“就是娘娘说的那样。” 一句皇后娘娘还敷衍不了朝臣们。 “宫里怎么会有叛军来?”一个官员喝问,“怎么偏偏你进宫夜宴的时候发生了刺杀?” 而且只有你活下来的。 李明楼迎着他们的视线:“在我来之前不就有叛军了吗?” 皇帝要杀人还是很认真的,前戏都安排好了。 这话问的官员们一噎。 “要问也不该问我。”李明楼道,“该问河南道和李都督是怎么守的陛下!”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将官员们吓了一跳,后妃公主们都停下抽泣寂然无声,室内一片死静。 死静让一些官员们也清醒过来,不能让她这样问!她也许正好借机除掉李明玉,如今能与武鸦儿夫妇抗衡的最大兵马就是剑南道! “要问罪也该先问你!” “那叛军是从河东道来的,你是怎么守的河东?” “该不会又是你故意放过来的吧?” 这话就诛心了! 李明楼道:“你有证据吗?” 她看诸官员。 “还是你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们想怎样?陛下尸骨未寒,你们就要谋反吗?” 这是胡乱要扣罪名给他们了?官员们顿时哗然。 死静的室内变得嘈杂,有哭声喊声,有老臣晕倒…… “都住口!”皇后大喊,抓过汤碗砸在地上。 室内安静下来。 “你们想干什么?”皇后抱着五皇子泪流满面,“是要逼死我们孤儿寡母吗!” 她走到棺椁前。 “陛下,相爷,三皇子都被叛军害死了,大夏岌岌可危,你们现在不说扶稳基业,反而要内乱!” “不用叛军来,你们先杀死我们母子吧!” 五皇子半夜从生母后妃那里被叫醒抱走,就一直迷迷糊糊没清醒,此时看到皇后大哭大喊,吓得也跟着哭起来。 殿内跪倒一片,哭声一片“臣等有罪!” 有官员跪行向前流泪道:“娘娘,臣等正是为了大夏基业啊,陛下之死,不查清楚,天下难安啊!” 皇后哭道:“那也要先安才能查啊!安都不安,谁查?怎么查?那叛军还在外边虎视眈眈啊!” 这不是太平盛世,这是乱世,官员们冷静下来了,外边叛军未平,内里楚国夫人兵马凶凶……问罪?这世道问罪是要靠刀的!没刀,怎么问?谁问谁? 诸人看着坐在蒲团上的楚国夫人,一身黑袍,衬得脸白的不似人,她的身边跟着一个护卫,把伞握的像把刀。 她手里还有数万人马,她的丈夫也有数万兵马…… “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后道,“请先让五皇子登基吧!” 国一日不可无君,否则没有正统,名不正言不顺,必将更乱! 官员们明白了皇后的苦心,施礼叩头。 但是,五皇子登基没有异议,楚国夫人封侯…… “女子怎能封侯!” “女子怎能摄政!” “第一侯是怎么个称呼?敢称第一!” 室内再次响起嘈杂,这是旷古至今前所未有之事! “非也!”但也有官员站出来赞同,“这第一侯也是陛下的睿智!” “没错!” “陛下敢封女子为侯,是旷古至今第一人!” 看着这七八人,官员们有些惊讶,这也太快了吧?他们什么时候跟楚国夫人联系上了?还是畏惧其权势临阵倒戈? “不要争论了!”皇后一槌定音,“这是陛下的决定,你们要问,去问陛下!哀家不懂这些,哀家只知道遵从陛下遗命!” 那还怎么问……官员们安静一刻。 皇后快刀斩乱麻直接问李明楼:“夫人,当前之事,要如何做?” 李明楼道:“让五皇子登基,立刻回京,然后昭告天下。” 皇后点头应是,哽咽看身后的棺椁:“陛下一直等着回京呢。” 官员们再次响起呜咽声。 “还有,请娘娘先选一位宰相。”李明楼又道。 呜咽声顿时停下。 “陛下让我摄政,但我只会打仗领兵。”李明楼道,“朝政之事,还是由懂的人来做。” 皇后哦了声,环视室内。 这可要他们来自己选了,官员们坐直身子,皇后哪里懂这个,她连他们谁是谁都分不清! 皇后道:“户部尚书朱大人。” 诸官一愣,然后就看到一个官员蹭的站起来。 “娘娘!”他高声道,“臣在!” 皇后道:“相爷生前对你多有赞誉,如今相爷不在了,就由你代他之职。” 朱尚书施礼哽咽:“臣遵旨!” 李明楼道:“娘娘,既然有了宰相,就由宰相与娘娘商议朝事,臣去与李都督商议回京之事。” 皇后点头,李明楼转身走出去了,身后的嘈杂才起。 怎么就遵旨,怎么就定了宰相了?官员们惊呆了,这个朱尚书什么时候搭上皇后了! 大家都是几十年朝堂,才不信皇后真是随手一指,更不信崔征夸赞这姓朱的,崔征夸赞谁他们怎么不知道! 大家明明都在这里哭殿呢! 怎么回事! 这不行! 他们这么多人,哪里轮到这个姓朱的! ……… ……… 这边热闹,旁边屋子里则安静了很多,晕倒的或者假装晕倒的官员来这里喝了参汤,趁机睡觉歇息。 看着一个官员闭上眼打呼噜,旁边的人站直了身子,伸个懒腰。 “姜先生!”一个太医看到了,在一旁招手低声唤,“你也快歇歇吧。” 姜亮回头:“没事,没事,我也顺手帮个忙,夫人不在,我们带的人手太少了,真是惭愧。” 太医们感叹:“多亏了你送来这么多参啊,要不然我们哪里能救护这么多人。” 姜亮笑了笑:“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而且也不白劳,喝了他参汤的官员,多多少少都给点钱,买宰相那位更是大手笔!换成参,汤够喝一年! 刘范还说麟州穷,这麟州来的官员,比京城的那些人有钱多了!果然朝廷大员是不一样。 第二章 消息散开了 回京的行程很快,在官员们对朱尚书能不能代宰相发起第三次质问的时候,大军启动。 轻车简行,除了必要的物品,比如朝廷的文典印鉴,其他的一概不带。 宋州满满当当的库房依旧满满当当的留下。 “那一路上吃穿用度怎么办?” 官员们发出质问,又问是不是分批走。 现在这么乱,连陛下都遇刺了,分批走兵马怎么保证安全? “不分批,所有人一起走。”李明楼告诉他们,“沿途所用,皆沿途征用。” 那一路上要很热闹了,官员们有些不安,这样行吗?不管当初离开京城还是从麟州回京,路途都是掩藏行迹,唯恐被发现。 不过,现在不同了,安康山已死,楚国夫人又带着更多的兵马,沿途轰轰隆隆当如雷而过,州府官民叩拜,盛大之势重回京城,扬天子之威。 这是皇帝一直期盼的事,现在终于能实现了,只是皇帝看不到了。 众官悲戚,少不得又去行宫哭殿。 皇后听到让太监阿余来提醒他们有关的称呼。 “夫人已经是第一侯了,不要再称呼楚国夫人。” “五皇子已经登基,要在回京的时候,让民众熟悉他,你们就要先熟悉他!” 皇后又对他们哭。 “哀家孤儿寡母,只想完成先帝托付,平安回到京城,请诸位大人大局为重,有什么纷争回京再议吧。” 诸人还能说什么,皇后说得道理他们也懂,皇帝崔征成年的三皇子都死了,外有两个叛军称帝,内有卫道各自兵马势大盘踞,这个小儿皇帝坐天下岌岌可危……没有楚国……第一女侯护卫,京城只怕真的回不去! 天子回不去,他们的前程也就回不去了,纵然诸多愤懑质疑,还是先压了下来,听从那个朱相爷齐心协力赶路回京。 朝廷里这些纷争,李明楼没有理会,元吉将这些告诉她,她也只是嗯了声。 “皇后会处理好一切的。”她道,“她不会,未了也会教她。” 说道这里,她笑了笑。 “皇后本也是个聪明人。” 或者说是个狠人,元吉想到当时夜宴,她抽出刀狠狠砍皇帝的场景。 虽然她说恨皇帝杀了三皇子,恨皇帝也要毒杀她,但她恨皇帝,就不恨杀皇帝的楚国夫人吗? 她当场跪请李明楼护国扶助幼帝,封侯,言听计从,随身太监用未了,李明楼说谁当宰相她就让谁当……… “小姐。”元吉问,“皇后可信吗?” 那晚的事发生后,他们就没有再谈论过,有太多事要做了,身心绷紧半点不敢松弛,一直到现在,勉强才回过神想想发生了什么事…… 小姐把皇帝,杀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元吉只觉得心跳如擂鼓,太阳穴突突,呼吸困难,他已经跟着小姐做过很多大胆的事了!但是,杀皇帝啊!杀皇帝!弑君…… 李明楼也是事发后第一次想这个,她伸按了按心口,心跳不快气息也不乱,什么感觉都没有,大概是因为,在她心里早就对这个皇帝无感了吧。 上一世,他就毁灭了她们家,虽然是项云的意图,但很明显也是皇帝的许可。 这次得知皇帝要毒杀她时,她也没什么感觉。 跟天道要杀她一样吧。 他们都想要她死。 她能怎么办? 她不想死,谁要杀她,她就杀谁! 但杀了以后怎么办,她当时真没想…… 大概还是谁要杀她,她就杀谁吧。 比如皇后大喊刺客啊护驾,要杀她这个弑君之贼,她也就只能继续杀下去,继续杀下去,继续杀…… 还好皇后停下了。 “元吉叔,我们不需要想皇后可信还是不可信。”李明楼道,“我们只需要看她怎么做,做什么。” 皇后如果能这样做一辈子,她根本就不介意心里是不是将她千刀万剐日夜诅咒。 “能不死,能活着,能少死点人,就好。” 李明楼看向外边,这间宅院里人也准备启程,忙忙碌碌来往不停。 夜宴后她没住在行宫盯着皇后大臣,也没有住在军营盯着那些将官,依旧住在这间宅院,当然不是大家猜测的心底无私坦荡…… “小姐。”姜暗进来道,“公子说先锋军已经出发了,我们可以随时启程。” 姜亮从外边急匆匆来:“夫人,陈相爷说朝廷文典都装好车了,随时可以出发。” 中齐跑进来:“夫人,余公公说陛下和太后娘娘也都准备好了。” 李明楼起身道:“那出发吧。” 室内诸人齐声应是,包包撑伞,簇拥着李明楼走出去,车换了新的,车边护卫旗帜也换了新王侯大旗。 李明楼坐上车,整个宋州城便动了起来。 “一路上应该很太平。”元吉在车旁低声道,“京城那边有姜名他们也不会有问题。” 李明楼透过珠帘看前方:“路途和京城都不会有问题,对民众们来说,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鲁王是在麟州登基的,天下人对他是陌生的,现在进京的皇帝是他还是他儿子,对民众们来说,没什么太大区别。 但是,对掌握兵马大权的各地卫道主来说,这件事非同小可。 珠帘摇晃,李明楼的视线也随之摇晃。 “但天下,震动。” ……… ……… 皇帝驾崩崔征三皇子死去五皇子登基楚国夫人封侯等等消息,会待回京后再诏告天下。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皇帝所在本就有无数眼线盯着,从宋州离开再加上沿途时日,消息被各方人马飞快的送往各地……… 项南是在浙西一地收到消息的,他站在营地外的山坡上久久未动。 “这次又是家信?”陈二寻来,问,“你爹还是齐小姐的?” 也只有收到家信项南才会不爱说话。 要是那位楚国夫人,项南可不是这个样子。 想到这里陈二有些幸灾乐祸。 “楚国夫人可是好久没给你写信了!真让你滚了!” “我说你要给齐小姐回信,我们现在可需要齐小姐的爹帮忙呢!” 陈二的唠叨似乎打断了项南的出神,他转头:“楚国夫人是谁?” 陈二喷的笑了,又连声啧啧可怜:“这是被抛弃后的赌气吗?” 项南道:“天下已经没有楚国夫人了。” 陈二要在嗤笑,项南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楚国夫人已经封侯。” 封侯?!陈二愕然,这不可能! “就算她有斩杀安康山的大功,也不至于封侯啊!要封也是封武鸦儿,她是个女人啊!” 项南看他一眼:“所以是古往今来第一次,封为第一侯。” 陈二就算知道项南得到的消息都很可靠,也忍不住想继续说不可能听错了等等…… 等了片刻,看项南没有半点嬉笑严肃的面容,陈二接受了这个事实。 “这女人怎么!”他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个女人命太好了? 这个女人不止是命太好了,而是握住了命,项南没有说出那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 陈二嘀嘀咕咕一阵,恢复了精神,看了眼肃穆的项南,既然是有关那个女人的事,他怎么不笑嘻嘻话说不停了? 他喂了声:“成了王侯了,你还不快给人家写信,攀住更不能放了!” 项南没有嬉笑,道:“不要说笑了,现在我们有要事要做。” 看他的样子,陈二不由认真问什么事。 “去把齐山的人都抓起来。”项南道,“把他们的兵马赶走,敢有反抗者,杀!” 陈二的眼再次瞪大,什么?他们不是跟齐山的兵马合作吗?项南跟齐山来往亲密,就差喊丈人女婿了! 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还是杀人取命的地步! 这,这……… “你,你就算想去攀附第一侯,杀妻证道,也该杀剑南道的那位……” 陈二结结巴巴道。 “齐山这边还没过明路呢。” 项南没有因为他的话笑起来,肃容道:“不要说笑了,你信不信,现在我们在齐山那边的人,已经被他抓起来了。” 啊?真的吗?怎么好好的说翻脸就翻脸了?陈二有些茫然,都说小孩脸六月天说变就变,其实大人的脸才是这样吧! “天下大乱了。”项南拍拍他肩头,“天都变了,变脸又算什么!快去抢地盘吧,谁抢到就是谁的!” 他越过陈二走开了。 陈二站在原地怔怔。 天下大乱了?天下不是早就乱了吗?! ……… ……… 距离宋州近的得到了消息,远在云洲的武鸦儿也接到了消息,李明楼在事发当晚就让人给武鸦儿送消息。 当然,她没有说自己杀了皇帝,那晚夜宴上发生的事,至今只有当晚他们幸存的几人知道。 亲信们聚集在武鸦儿营帐里,听着这一个一个震惊的消息。 有叛军刺客潜入宋州? 皇帝被刺杀驾崩了? 崔征死了? 三皇子死了? 五皇子登基? 楚国夫人封侯? 一个一个消息如冰雹突降,砸的大家双耳嗡嗡两眼昏昏…… “别的先不说,楚国夫人封侯。”王力按住头,用力抬起看武鸦儿,“乌鸦,你以后就成侯夫了?” 第三章 他该怎么想 男人封侯,被称为侯爷,妻子则为侯夫人,女人封侯该怎么称呼?女人的丈夫又该怎么称呼? 从来没有过这种事,营帐里的男人们不由都陷入思索。 “侯夫不好听啊。”一个男人自言自语,“还是叫都督吧。” “是啊是啊。”另一个男人点头赞同,“以前也是这样啊,乌鸦是都督,楚国夫人也有自己的封号,各不相干嘛!” 没错没错,诸人松口气,就是这样,兵马也都单独有称号呢。 看着大家都真的讨论这个,王力反而瞪眼:“你们想什么呢!现在是想这个的时候吗?” 诸人回过神,是啊,现在好多消息…… “这件事有问题!”王力看武鸦儿,愤怒又郑重,“第一侯肯定是应该给你的封号!” 武鸦儿摸了摸下颌,这个啊,也许吧,他不由笑了笑,好像是有点亲切熟悉,梦里听过吧? “安康山是我们斩杀的!那女人肯定到皇帝跟前说是自己!” “我早就说让她去面圣没好事!” “此人是个大贼,把属于你的荣耀偷走了!” 王力义愤填膺,虽然他说的一多半没道理,但也还是有人点点头思索,毕竟,哪有女人被封侯,女人最多也就封个夫人啊,再就是皇亲国戚那般的县主郡主公主…… 王侯啊!那可是封王拜侯! 王侯又怎么,皇帝相爷皇子都被杀了……也有人一个机灵回过神,跺脚嗨声“说什么呢都!都什么时候了!皇帝驾崩了!” 这才是天下震动的消息,其他人也彻底回过神,将王力推开,前脚叛贼首安康山死了,后脚一夜之间皇帝,崔征,成年的皇子也都死了,这大夏怎么办? “怎么办?”武鸦儿道,“五皇子登基了,太后也在,新宰相也选出来了,一切都跟以前一样。” 跟以前一样吗?诸人你看我我看你…… “对于民众们来说,鲁王登基和其子登基有什么区别吗?” 好像是没有,对民众们来说都很陌生…… “对于我们来说有什么区别吗?” “我们当年能从京城护着朝廷到麟州,如今一样能护着朝廷在京城安稳。” 先帝,鲁王,五皇子,他们人不一样,但身份一样,都是大夏的皇帝。 营帐里的人们点点头,也是啊,所以…… “我们不要恐慌。”武鸦儿将手重重的拍在與图上,“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击败叛军,为先帝报仇!平定天下,让先帝瞑目!这才能让大夏安稳,天子太平。” 诸将齐声应诺。 “传我军令!”武鸦儿道,“明日拿下黑三城!头功者连升三级,奖半城缴获!” 诸将高声呼喝,领命转身散去。 王力没有动,留在营帐里,高声道:“立大功有什么用,还是侯夫!” 走出去的男人们发出笑声,落下营帐门帘,隔绝了里外,里外都变得安静……… 王力一步上前揪住武鸦儿,脸上没有半点浮躁,压低声音咬牙:“皇帝崔征三皇子一夜之间遇叛军刺客,这个死法你信不信?!” 引起天下震动的并不是皇帝驾崩女人封侯,而是皇帝崔征三皇子一夜之间遇到刺都死了。 然后,那个女人封侯! 这其间有什么关联,不能深想!他只能插科打诨,只要一想,就是天下震动! 武鸦儿看了眼桌上,那里有她给他的信。 这次的信很短,没有以前的详细,只写了事情的结果,没有过程…… “她在信上是这样说的。”武鸦儿道。 王力嗤笑:“那你就信?” 武鸦儿笑了笑,他要说他信那就是说笑话了。 他拍了拍王力的手,慢慢走开几步。 “乌鸦,你也想到了。”王力声音哑涩,“别忘了当初她在窦县做的事,那时候她什么都不是,就敢杀了一县的官将,现在她手握重兵赫赫有名,就敢……” 王力余下的两字没有说出来,但武鸦儿知道是什么,弑君。 弑君,武鸦儿看着桌面,以他对她的了解……她的确敢。 了解……想到这个词,他又没有说话。 “你对她真的了解吗?”王力的声音幽幽,“我们现在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又何谈知道她要做什么?” 她要做什么? 安康山没有弑君,称帝是反叛。 她弑君封侯就不是反叛吗? 武鸦儿依旧没有说话,营帐里安静的令人窒息。 “义父。” 有人在门帘外喊,同时掀开帘子走进来,打破了窒息。 “我来给你……” 小碗抬起头,看着营帐里两人,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人,但此时此刻他们看着他,眼神莫名的让他的舌头打结,声音越来越小…… “……检查…下身体。” 武鸦儿此次追击史朝,义子们各自驻守地盘,只带了武信武孝随军征战,小碗是自己要来的。 除了随军救治伤兵,更多的是定期给武鸦儿查看身体。 以往他进来,武鸦儿就让他检查,但今天武鸦儿没有说话,爱说话的王力也不说话,他们只是看着他…… 小碗也不说话了,拎着药箱一动不动。 营帐里再次陷入诡异的安静。 ……… ……… 营帐外不远处的两人向这边张望,四周兵马走动很是热闹,不时响起“信公子”“孝公子”的招呼。 武信心不在焉不予理会,武孝也爱搭不理,对于他们的反应过往的兵将也不在意,两位公子毕竟是公子,都有些公子脾气,在行军打仗的时候不犯脾气就可以了。 “小碗行不行啊。”武孝道,“这时候就应该我去,我最会说话了。” 武信道:“这时候会说话不如不说话,说太多越麻烦。” 武孝揪起一把枯草:“这时候怎么了啊,义母封侯是大喜事啊,我觉得义父不会嫉妒……” 武信道:“一家子亲兄弟还能争权夺利,更何况是夫妻。” 义母又是个女人,只怕所有人都觉得这封侯是她抢了丈夫的。 丈夫,可能也会这样想吧。 武孝扔下枯草:“小碗出来了。” 两人忙迎过去,小碗拎着药箱快步如飞而来。 “怎么样?”两人齐声问。 小碗露出笑:“义父还让我检查身体,我做的补药也留下了。” 武孝松口气:“我就说嘛,没事的!” 武信也微微一笑,没事就好,希望以后也没事吧。 “我们去多立功!”他道,“为义父增光添彩!” ……… ……… 一碗药摆在桌子上,温热在深秋寒凉中很快就冷下来。 王力端详着:“没病没伤的喝什么药!不知道安的什么心,乌鸦,我听过一个故事,一个丈夫……” 他的话没说完,武鸦儿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王力呸了声:“你就喝吧!” “她就是要害我。”武鸦儿笑道,“也不会用这种手段。” 王力冷笑:“你可真懂她啊。” 他不敢说懂她,但她不会害他这一点还是能确定。 武鸦儿将药碗放下,道:“床,不用打了。” 信的结尾,她说不来了,让他合适的时候来京城相见吧。 第四章 他们的想法 偏远的河北道境内兵马奔驰,看到烈烈的武字鸦军大旗,沿途关卡放行,让他们长驱直入城池。 也有城门守兵好奇问:“这是谁来了?武都督不是去云洲了?” 有守兵做出熟稔得姿态道:“当然是都督的公子啊!” “阿帽啊!”梁振站在廊下,对着进门的人大笑,“快让我看看长高了没?” 披甲小将大步近前单膝下跪“见过梁爷爷!” 梁振上前将他拉起来,拍拍打打端详:“个子是长高了,但怎么看还是秀气。”又问,“我听阿孝说你小时候还在军营哭鼻子呢,现在还哭吗?” 武帽笑了:“阿孝自己都哭,还说别人,爷爷,现在我们当然不哭了,笑还来不及呢!” 梁振拍他肩头:“这就对了嘛!还有什么比当兵更开心的!” 挽手带他进内,室内等候的将官们纷纷问好夸赞“帽公子越来越英武了”“听闻帽公子刚又剿灭了几处山贼匪兵”“帽公子治城也有方啊。”“帽公子建了军营要招兵了吧?” 听得梁振得意洋洋:“我们阿帽年纪小但有真本事!”不忘顺便鄙视某人之子“那个小儿都督有什么!原来仗着老子,现在仗着皇帝,只会飞扬跋扈,李奉安的家业早晚被他败光!” 室内将官们纷纷称赞梁老都督慧眼如炬。 “说到慧眼,那还得说我给乌鸦做媒……”梁振兴致勃勃,“他那媳妇,封了楚国夫人,整个大夏有几个能……” 武帽打断道:“梁爷爷,义母现在不是楚国夫人了。” 梁振一愣,其他人虽然很高兴能打断这个话题,但楚国夫人与他们休戚相关,不再是楚国夫人,是什么意思?神情紧张担忧……… 楚国夫人名声不太好,朝廷文臣眼里本就不喜武将……… “别担心。”武帽微微笑,“义父刚送来消息,义母因为有功被封第一侯。” 封侯?! 室内一阵安静,旋即轰然。 “真的封侯!” “大夏多少年没有武将封侯了?” “那是因为大夏一直太平盛世。” “不过,是楚国夫人封侯,那武都督呢?” 听到这里梁振抚掌嗨了声:“夫妻一体!分什么你我,谁封侯都一样!以后他们就是王侯了!” 他说着大笑,又拭泪。 “我做梦也没想到能看到这一天!” 将官们忙齐声祝贺,武帽在一旁含笑而立也不再多言,武鸦儿给他的吩咐是只把楚国夫人封侯的事告诉大家,至于为什么封侯不用细说,大家只会以为是因为斩杀安康山的大功。 “陛下驾崩,崔征三皇子身死等事,先不用告诉大家。” “等将来,朝廷昭告吧。” 武帽默想武鸦儿的信,这边梁振抚掌决定。 “如此大喜事,我要大贺!”他吩咐道,“去,犒赏三军!” 武帽笑:“梁爷爷现在有钱了。” 梁振解下腰里得刀扔给他:“有钱!看看我这把宝刀,送给你了!” 武帽接过高举:“孩儿谢爷爷!” 将官们也都笑起来“有钱了”“别看咱们这里被叛军肆虐严重。”“但越受难的地方越有生机,那些商人怎么说的?”“管它怎么说的,反正现在什么卖的都有,买什么的也有!” 听到大家这样说,武帽道:“这么好啊,那我也去逛逛。” 武帽如今不止领兵还要治城,查看一地市井也很有必要,便有将官陪同他出去,其他人也都去准备犒赏三军,就算梁振说的夸张做不到,让三军加顿肉还是可以的。 室内安静下来,梁振坐在椅子上不时的乐一乐,老妻走进来没好脸色:“有什么好高兴的!” “你懂什么!”梁振抚摸花白的胡子,“谁想到会越活越开心!” 老妻嘲笑:“天下大乱你开心,这话出去说,朝廷里立刻能砍你这武将的头!” 梁振哼哼两声:“又不是为这个开心,我是说做事越来越舒心,果然活的久就能等到好日子……” 说到这里又嘿的一乐。 “李奉安死的早,不如我……” 又哈的嘲笑。 “就算他没死,现在也肯定不如我,看看我这些干儿干儿媳妇干孙子们……再看看他的儿子女儿,他活着也得气死!” 老妻懒得理会他,问:“米又吃完了,你拿钱被黑心商人骗了买刀,一家子饿肚子吗?” 梁振在腰里摸索拿出一把钱:“拿去买米!如今这里不比京城差,要什么有什么!” 老妻接过钱:“不管怎么样!你也得把京城的房子给我买回来!我们老小还等着回去呢!” 看着老妻走出去,梁振拔高声音没底气的喊:“多大点事!” 看着老妻没回头进来骂,梁振松口气靠在椅子上,嘀咕:“连诰命封号都没有,还这么凶……” 他摸了摸胡子,有些替武鸦儿担心。 他的妻子可是封了侯!什么叫封侯?就是可以上朝堂,在皇帝跟前说话一句砸个坑的重臣。 武鸦儿以后在家里可怎么过! 又一想女人封侯啊,古往今来第一个!这个女侯还得喊他一声老大人,认个义父也不为过…… 梁振又嘿嘿乐。 他真的给武鸦儿说了一门好亲! 家宅里梁振乐呵呵,走在街上的武帽也微微笑,这个曾被叛军肆虐多年的偏远之地,在深秋寒气森森中焕发着生机。 街市上人来人往,商铺繁华到处都是吆喝叫卖,民众把原本不值钱的皮毛山货拿出来,换成衣食住行必须之物,货商们将皮毛山货装车一车车运往中原腹地南方之处…… “快去看看,连氏商行新来了绢花。” “说是楚国夫人最喜欢的。” 街上几个年轻女子们嬉笑着而过,武帽听到不由跟着看去。 “连商?”他道,“连公子的商行也到这里了?” 随从笑道:“就没有他们到不了的地方。” 又压低声音。 “打着夫人的旗号大摇大摆,这以后夫人封侯了,他们还不更要天天举着夫人的旗号了?” 武帽笑了笑,义母不以为意的话,他当然也不在意,带着人催马过去了。 连氏商行里挤了很多人,但并没有女子们要的东西。 “楚国夫人的绢花?没有没有啊!” “怎么没有啊?陈家小姐刚买了!” “不可能不可能,我们这里没绢花,更没有楚国夫人用的东西啊。” 女子们吵吵闹闹,但伙计一口咬定没有绢花。 后院里一箱箱绢花被封起来,连小蔷心疼的摇头。 “这些都烧了啊?”他对身旁开着的窗户里问,“都是钱啊。” 连小君坐在窗边写信,头也不抬:“不用啊,换个地方去买,只是不要再说是楚国夫人用的。” 连小蔷松口气,扒在窗边不解问:“怎么回事?怎么就不用了?楚国夫人封侯了,以后更有用!” 连小君抬起头:“错了,现在以及以后都不能用了,否则就是大麻烦。” 将写好的一叠信递给连小蔷。 “不仅是货物,我们以后的所有事情,都不要提她,传令各处,我们连商与她毫无关系。” 连小蔷接过信神情犹豫,顺着窗户翻进去。 “虽然吧,我觉得楚国夫人怪吓人的。”他说道,“但富贵险中求,该用她还得用啊,难道以后不跟她合作了?” 连小君道:“跟她合作,我们就得先活着,现在再打她的名号,就要遇到麻烦了。” 连小蔷不解:“为什么?她封侯了啊,不是比以前权势更盛?” 怎么反而要划清界限了? 连小君道:“因为我们和她要做天下这个生意了。” 听不懂,连小蔷不解,不是早就说做这个吗? 连小君没有再给他解释,又道:“还有,你回家去吧。” 不解的连小蔷顿时大惊:“我就是不懂,也会做事,你也不要把我赶回去啊。” 连小君哈哈哈笑了。 “我赶你回去也是为了做事。”他道,“你回去后,在族里挑一挑,跟明玉适龄的女孩子,送到京城去。” 这话有点耳熟,连小蔷觉得自己好像说过,瞪眼:“干什么?” 连小君道:“联姻结亲啊!” 果然!连小蔷跳起来:“我以前说,你还不同意,怎么突然又要这样了?” 还有,明明是在说楚国夫人封侯的事,怎么又说到李明玉了? 连小君微微一笑,跟一个节度使家结亲这笔生意做不做无所谓,但跟将来的天子家,这生意就必须做了。 “去吧。”他不跟他多说,施施然迈步,又停下回头,“还有,美貌的少年也要选一些。” 连小蔷目瞪口呆,少年,也要? 莫非这李明玉…… ……… ……… (两更) 第五章 她没有想法 消息在各地若有若无传开,引起各方若有若无心思意动的时候,李明楼护送着幼帝等人终于临近了京城界。 京城会组织盛大迎接,队伍在这里停下休整。 队伍比离开宋州时更庞大了,很多回京的民众跟随,另有一些路过州府的官将加入队伍护送。 不管是依附的民众,还是相助的官将,李明楼一概没有驱赶,允许他们加入队伍。 李明楼甚至还准备了车拉着锅,一路施粥,冬日难熬,能有一口粥活命,沿途听闻消息的流民乞丐蜂拥而至,待听说是皇帝的龙驾更是不肯离开,一路遥遥跟随。 这让很多官员不满,一是拖慢了行程,二是耗费钱粮,最主要是不安全也不像样子……… 看看那长长无边际的乞丐队伍吧。 但他们的意见被李明楼驳斥了。 “没有比他们更能让陛下安全和有天子之威的人了。”她道,让他们好好看看跟随的队伍,“那不可是什么乞丐,那是陛下的子民,也是陛下的荣光!” 而做到这些,只要一碗粥一口饭,沿途也好,京城的人也好,就能看到这个从麟州来的陌生的幼帝是多么众望所归。 官员们沉默无言,你有兵马有胆量你说了算吧。 也就是现在安康山死了,叛军散了,沿途行路没那么危险了……否则能尽快安全的回京城就是最重要的,谁在乎声势是不是浩荡! 队伍在大地上铺展无边无际的营地,兵马列阵一道道将营地分割成不同的部分,每个不同的部分便是一个个临时城镇,有兵马,有官吏巡查管理,井井有序。 今次扎营后比往日热闹,朝堂大营里也挤满了官员,这是京城的官员们赶来见皇帝,以及汇报商议入京的诸多事宜。 来的一多半都是旧时官吏,旧人熟友相见少不得一片痛哭,再看到皇帝崔征三皇子的棺椁,更是当场哭晕过去一片……再接下来就是拜见太后和幼帝等等,这些热闹李明楼没有参与。 她手握兵马那就去做兵马该做的事,内里朝廷的事……她选了宰相,就交给他来做,省的那些文官对她戒备,凭添麻烦。 她也没有闲着,在自己的大营里,接到最新的消息。 消息都不是好消息。 项云跑了。 “那么多人看着。”元吉大怒,“怎么就让他跑了?” 中厚垂着头跪在地上:“我有罪,我无能。” “起来吧。”李明楼道,翻看手里的信,“我们不是神仙,不可能事事如意万无一失,也不是你就无能了,只能说项云有本事。” 项云本来就不是庸人,他不仅从京城顺利逃脱,还给她留了一封信。 李明楼看着手里的信笑了笑,他并不说自己是逃走,而是去给皇帝报仇了。 听到皇帝遇袭身亡,悲愤呕血,誓杀安德忠。 于是他带着兵马回陇右,以截断安德忠逃亡西域。 “他不仅跑了,还告诉我们去了哪里。” 李明楼将信扔下,作为皇帝封的英武大将军,陇右节度使,项云跑的理直气壮,也没有理由把他怎么样……至少目前不能。 “跑就跑了吧。”她道,“他跑说明也没办法奈何我们,不足为惧。” 也许向虬髯正等着他跑出京城呢。 “另一个坏消息是什么?”她问。 另一个坏消息不是从京城来的,而是外边。 “我们在江南道的楚军,被驱逐了。”一个信兵道,“他们原本在江南道南境内协助驻守,但突然被驱逐,理由是侵扰了民众,对峙时江南道动用了兵马,土蝗受了伤,周石及时收兵退去,避免了更大伤亡。” 元吉的脸色更加愤怒:“江南道是疯了吗?” “明华小姐对此毫不知情。”信兵道,“周石带着人先退回江陵府,明华小姐去质问,目前还没结果。” 李明楼道:“不会有什么结果,也不用在意,以后这种事会越来越多。” ……… ……… “这种事会越来越多是什么意思?”元吉问,“小姐封侯,摄政监国,权势更大,大家应该更敬畏才是,怎么江南道竟然驱逐我们?” 李明楼道:“正是因为我封侯,摄政监国,大家才会这样。” 她站起来走了几步。 “元吉叔,陛下的死,我们虽然瞒着,但只要听到,就会猜到与我们有关。” “我现在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一不能服众,二是恶人。” 她停下脚回头看元吉。 “安康山叛乱,让大家陷入混乱,但也蓄养了兵马,壮大力气,现在安康山死了,又有我这个恶人……” 她伸手按着自己。 “……让大家看到兵马权利可以摄政监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元吉叔,试问谁不想这样?谁还肯听我的?” 元吉看着她:“小姐,你不想。” 是啊,她不想,但最终却做了,而其他人也看到她做的事,至于她想什么他们不管,他们想什么她也无法控制。 李明楼默然一刻,道:“总之接下来,天下震动,卫道离心。” 元吉也默然一刻,设身处地想想,换作旁观的是他们,他们也不肯听命。 那要怎么做?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李明楼道,“再给我一次选择,我也还是这样做。” 总之退就是死,进,如果也是死,她还是要选进。 元吉道:“小姐要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李明楼看他一笑:“我们是一起的。” 她要是死了,她身边的这些人也都要死了,他们做的这么多事也都化为乌有。 “让姜亮给明华写信。”李明楼丢开这些过去未来,看眼前,“告诉她做事小心,局势会越来越紧张,她虽然带的不是楚军,但剑南道兵马对江南道来说也是外人。” 元吉问:“那周石他们调回来吗?” 万一真起了冲突打起来…… 李明楼笑了:“真起了冲突我难道会怕?他们敢动手,我也就敢动手!让周石留在江陵府,协助明华。” 元吉明白了,应声是。 李明楼想了想,问:“武鸦儿那边有回信吗?” 她是最早把消息送给他的,快要一个月了。 元吉道:“除了信兵回来带的口信,别的没有。” 口信是知道了三个字。 知道了什么?知道她封侯监国?知道她弑君杀宰相皇子? 李明楼默然一刻。 元吉看她不说话,便道:“小姐,斥候们汇报鸦军没有向太原府也没有向京城这边调动,依旧追击史朝。” 李明楼笑了笑:“他当然依旧追击史朝,这个毋庸置疑,元吉叔你不用多想。” 难道他会调头来对付她吗? 那可不一定,弑君罪臣,人人得而诛之,天下大义大利所在……武鸦儿本就是是扶持先帝登基的功臣,元吉默然。 李明楼走到门口,包包掀起帘子,外边夜色散去晨光初现,又是一天来到了。 晨光照在她的身上,腾起火星。 李明楼站在火焰中。 “启程,入京。”她道,“昭告天下,皇帝驾崩,五皇子登基。” 第六章 京城冬日 成元八年冬天第一场雪的沸沸扬扬到来时,先帝以及所有在叛乱中离世的先太子太子妃鲁王三皇子,另外沂州也将昭王一家尸骨送来,一同安葬皇陵。 葬礼持续了一个多月,全城缟素。 缟素才撤去,雪又覆盖了京城,让悲伤的气氛有多了清冷。 “报!” “报!” “大捷!” 几个官员举着急信报,小跑在一群群太监刚扫出来的甬路上,雪一直在下,很快又铺上一层,留下一行人急促杂乱的脚步。 这雪不知道要扫到什么时候,但太监们脸上都浮现笑意。 “又有好消息了!”他们互相道,“自从进了京城,就都是好消息。” 自从进了京,回到皇宫,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了,不像以前,偏远麟州,四面叛军,物资匮乏,吃不饱穿不暖,提心吊胆,没有半点乐事…… “听朱相爷跟太后商议,过年要办一次灯节。” “天啊,都多少年没见过灯节了!” “不可能吧,这个时候办灯节……” “虽然叛军还未尽诛,先帝等人刚安葬,但相爷说天下也应该当庆贺一下…” 太监们一边飞快的扫雪,一边低声议论着,前方的大殿里已经满是笑声。 “千真万确!浙西收复了!” “陛下,这是自斩杀安德忠后,最大的好消息了!” 殿内一片欢声笑语,对着龙椅上的孩童皇帝齐呼万岁。 孩童皇帝基本上听不懂,但在身边太监的提示下“爱卿们辛苦了”“朕也很高兴”“还有何事启奏”一一应对。 在捷报来之前,朝会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商议了很多没有结果的事。 此时有了捷报喜事,朱相爷大手一挥让各部衙商议犒赏浙西收复之事,其他事下次再议。 听到宰相说今日事毕,皇帝立刻道退朝,带着太监就跑了,其他官员们虽然不满,但总不能把皇帝抓回来,只能对朱相爷暗骂。 “竖子!一手遮天!” 回京后的朝堂比官员们想象的好,那个手握重兵摄政监国的女侯除了五皇子入朝第一天来上朝,就再也没来过,而因为有女侯监国,太后也没有来听政,整个朝堂还是属于他们,以及一个什么都不懂得皇帝。 这宰相就相当于一手遮天了! 朱相爷也正是这么做的,不仅事事说了算,还大肆安置提拔自己的同党! “看吧,借着这次浙西大捷,不知道还要安插多少人手!” “必须请太后慎重考虑。” “太后在深宫,不见人。” “太后只认得这姓朱的,她不相信别人。” “那就找出他的错,弹劾他。” 散了朝的官员们三三两两走在街上谈天说地。 大雪没有影响京城的热闹,街上人来人往,店铺热闹,还有人扛着一枝枝红梅叫卖,大雪纷飞中煞是好看。 几个官员看的意动,丢下俗事杂物,相约去赏雪赏梅。 “我家京城外的别院收拾好了,园中红梅一片!” “我有珍藏的好酒。” “听说望江楼的曲娘子回来了,不听琵琶已经四年多了,不如去请她同去?” “妙!妙!来人,拿我帖子去请!” 几人裹着斗篷坐上马车说笑而去。 城门卫兵肃立,沉稳又敏锐的看着过往的人车马,但并不上前查问。 城门外搭建着长长一片草棚,让原本阔朗的视野变得拥挤,大路两边也是长长的草棚,里面有冒着热气的大锅熬煮粥食,无数的民众在这里排着长队。 “聚集来的人更多了。” “这熬到开春还早呢。” “本来在各地好好的,当初就不该把人招来。” “是啊,安康山已死,叛军渐退,各地已经太平多了。” 车里的官员们摇摇头,不想再看这乱糟糟。 好在城门外人虽然多但并不混乱,几辆马车顺畅的向满天雪花的郊外而去。 漫天雪花里的路上车马不断,来往有序,偶尔有拥堵,也并不见争吵,不管富贵马车还是瘦驴,各退一步。 “京城的人真体面啊!” 外乡人看到了又惊讶又佩服。 “果然天子脚下。” 路过的行人听到了失笑:“这有什么稀奇的,也不是天生体面,只不过是习惯了,你若是不体面,官府就教你体面。” 什么意思啊,难道走在路上拥挤争吵官府都管?这里的官府这么闲吗?到处都打仗呢,乱糟糟的。 “正是因为到处打仗乱糟糟,方方面面处处都更要有规矩。”路人挑着担子道,“要不然紧要时候堵住了路,怎么行军?” 这样啊……外乡人思索,忽的前方有鞭子响声,伴着重重的马蹄声,挑着担子的路人立刻向路边避让,不忘招呼还愣在路中的外乡人。 “重兵过路,鞭响避让!” 外乡人忙慌张避开,回头看大路上原本熙熙攘攘的人车马都已经避让到路边,空旷的路上风雪中重甲骑兵疾驰,簇拥着一辆通体黝黑的马车,有红旗烈烈飞舞…… “第一侯……”外乡人念道,神情瞬时惊喜,“第一侯!竟然是第一侯!” 如今天下都知道了,楚国夫人被封侯,古往今来第一位女侯。 这件事在民间引起议论,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哗然。 楚国夫人战功赫赫,神仙般的人物,封侯也没什么奇怪。 她斩杀了安康山,她的丈夫还在追杀史朝……至于为什么她的丈夫为什么没封侯,大家也没太多议论,一个一个来嘛…… 都说楚国夫人如仙,外乡人激动的伸头看,马车很快到了眼前,冬日垂着厚厚的帘子,帘子上有金丝银线闪闪,除了车夫,车旁坐着一个护卫,手握黑伞,马车一眨眼而过,鹅毛大雪里流光溢彩…… 外乡人看的心满意足:“果然如仙啊。” ……… ……… “城里外的乞丐流民都收治了。” 马车里姜亮与李明楼相对而坐,翻着一本厚厚的册子说道。 “不过,今冬天雪来的太早,还是有二十多人冻死。” 李明楼道:“让官府加强巡查。” 姜亮应声是,透过窗帘看到外边,笑道:“夫人粥棚增加了一成,应该能缓过这段。” 李明楼看过去点头:“那就好。” 姜亮看着人群:“夫人要亲自去看看吗?” 这些都是夫人出的钱,但现在用的都是官府的名义。 受益的人应该知道恩人,以及第一侯的声望也需要。 李明楼摇摇头:“不用,把事做好就可以。” 她原来用声望是为了吸引民众,那时候她无官无爵,无法得到官民信任,现在不同了。 更何况,京城有天子了,她总不能跟天子争名望吧。 姜亮笑道:“夫人这何止是不争,分明是给天子添名望。” 那个小天子回京后,民众经过最初的惊讶好奇,现在已经适应了,相比于他们第一眼见到的小皇帝,装在棺椁中的在麟州登基的鲁王实在太陌生…… 鲁王随着下葬,彻底消失在民众的记忆里。 从来没有记起,也谈不上忘记。 李明楼道:“天子有声望,天下才能太平,现在我们需要太平。” 姜亮应声是,迟疑一下道:“麟州那边韩旭有信来了,怎么回?” 麟州啊,昭告天下的诏书在发往麟州的时候改了一下,只写了皇帝顺利回京,以及李明楼封侯。 至于哪个皇帝顺利回京,没有说。 然后中里接管李明玉留在麟州的兵马,将整个麟州封闭起来。 李明楼道:“给他回信,说一切都好,要洋洋得意,告诉他,我很快就要让他进京来。” 姜亮应声是,又感叹:“夫人对韩大人真好,但愿韩大人能体会夫人的心意。” 这好,是不想杀韩旭,让韩旭好好活着。 宋州夜宴发生的事,李明楼没有说,姜亮一听就猜到了,选完新宰相收了钱后,他吓得腿都不能走路……虽然没敢猜亲自动手,但知道肯定与李明楼有关。 昭告天下之后,天下稍微有点脑子的人就都会想到发生了什么事! “别人想到,我不怕。”李明楼道,“他们也不敢怎样。” 有心思肯定都敢有,但至今没人冲到她面前来质问。 但韩旭不同,他能猜到,还敢立刻就来问罪。 他如果来问罪,这种弑君的罪名,就必须你死我活了。 她是不能死,那就只有韩旭死。 她本是努力要他活着的,不想最后变成,她反而杀了他。 只能瞒着吧。 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李明楼的马车驶入住所,这是一座王侯府邸,李明楼进了府还没有进院,府内前殿有朱宰相带着人等候。 第七章 雪有暗香来 朱相爷将最近朝廷诸多事务交待,再与被第一侯叫来的官员们商议,一直到临近傍晚才结束。 这半天多,比他连续上朝七天还累,或者说,他其实七天才上一次朝。 “相爷辛苦了。” 眼前的官员们纷纷施礼。 这些来自各处的官员级别都没资格上朝,回京之后,麟州朝廷官员各归原位,楚国夫人原本组建的官府人员则后退移位。 顺顺利利没有大家担心的争夺,可能因为这些官员一开始就顶着暂代的称号,并且只有职没有官,很多人做着一国要事,身份是淮南道某个州府的官位。 但朱相爷不敢半点轻视,相处这些日子,别人不清楚,他很清楚,目前朝廷运转,一多半都由这些人掌控。 更何况他看起来是由太后钦定的官员,但实际上跟这些官吏一样……从楚国夫人手里买的。 他私下跟几人交流过,他是最贵的! “大家都辛苦了。” 女声音从上方落下,诸人看过去,再齐齐施礼。 “夫人辛苦了。” 李明楼唤姜亮来:“侯府梅花盛开,备宴席与大家赏梅吧。” 姜亮应声是,诸人便都道谢,跟着姜亮说说笑笑散去。 朱相爷暂留一步。 “朝廷官员职位怎么更换我不过问,相爷做主便是。”李明楼对他说道,“但只有一点。” 朱相爷鼻头略冒一层细汗,知道卖官鬻爵以及安置自己人手的事瞒不过。 他也没办法啊,因为突然当上宰相,很多人不服,处处与他作对,他要坐稳就需要钱需要人手…… “我知道,你不用紧张。”李明楼道,“我不管安排了什么人,但有一点,人可以变,做事的规矩不能变。” 朱相爷松口气,忙道:“夫人放心,所有的规矩都不变!” 李明楼对他一笑:“相爷辛苦了,也尝尝我这里的酒。” 朱相爷笑着应声是。 “相爷先去。”李明楼道,“我去见婆母,再来与你们共饮。” 出门巡查兵马多日,回来忙到现在,当个女侯也不容易啊,朱相爷感叹:“夫人快去。” 李明楼离开前厅向后宅去,虽然天近黄昏,包包还是紧随,撑伞是一方面,另一是元吉让他时刻不离。 “不是防人。”元吉道,“是防非人的贼。” 非人!包包明白,像野兔子妖和鹿妖那种! “你能看到他们,还能击飞他们的兵器。”元吉郑重道,“夫人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包包握紧了手中的黑伞,既然是非人的妖,就算在护卫遍布的家中也不能大意。 后宅里灯火明亮,又长高一头的阿毛在廊下翘首以盼,透过飞扬的雪,看到黑袍黑伞走来,欢喜的喊“夫人回来了!” 随着这一声喊,明亮的灯火慢慢的减弱,后宅院落屋子笼罩在昏暗中。 包包收起黑伞隐在廊下阴影里,室内金桔欢喜解下李明楼的斗篷,李明楼将手递给武妇人。 在窗前倚坐的武妇人握住她的手,柔声:“冷不冷?” 李明楼点头:“外边很冷的。” 武妇人便喊“万儿。” 金桔端茶过来:“来了来了,备好了。” 李明楼坐在妇人身侧,双手捧着姜茶慢慢喝,热气在她白雪般的脸颊上萦绕。 “都督送东西来了。”金桔道,将一个包袱抱过来,“这是都督给你的。” 又指着一旁榻上铺展堆放的毛皮。 “这是老夫人的。” 她捧着脸又笑。 “还有我的。” 李明楼放下茶起身:“我看看。” 她在榻前认真的看,拿起一件件在武妇人身上比,和金桔商议做什么好,武妇人笑着与她们应和。 李明楼又打开给自己的包袱,让武妇人看,又问给武鸦儿的年礼准备的如何。 “都准备好了。”金桔笑道,“我和老夫人都看过了,就等你过目。” 喝过热茶,说过家常,阿毛跑进来说酒宴准备好了。 “我们去赏梅吧。”李明楼牵起武妇人的手,“天冷,喝杯酒暖暖。” 金桔取来斗篷,给武妇人穿戴:“老夫人酒量很好,夫人呀喝不过她。” 李明楼道:“是吗?那我试试。” 武妇人笑道:“不要喝多。” 金桔抱着武妇人的肩头笑:“看,老夫人说你不是对手。” 李明楼笑,接过斗篷系上,牵着武妇人的手走出去。 夜色笼罩了花园,雪花中红梅盛开,幽香中丝竹暗转,三三两两官员们裹着斗篷行走其间,有人吟诗,有人饮酒,很是惬意。 这种惬意熟悉又陌生,朱相爷也在其中,女侯相邀谁敢不来,但来了以后几杯酒几首曲子让他渐渐沉浸其中,这种日子曾经是他得日常啊,以后也永远是,那段噩梦般的日子过去了…… 朱相爷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日子比以前还好,以前他可没想过他能当上宰相。 朱相爷的嘴角翘起,看看那些人嫉妒又无奈的样子!真是人生得意! 至于骂他靠女人上位…… 他拎着酒壶自斟一杯,耳边有低低声音传来“夫人来了”“老夫人也来了”“在那边阁楼”,他转头看去,梅林外戏台对面的阁楼上有女子们身影妖娆,夜色昏暗剪影,一眼能辨认出其中的女侯。 女人,是女人而已。 等皇帝大了,等武都督回来,女人就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朱相爷将酒举起对阁楼遥敬,再仰头再一饮而尽。 李明楼喝了两杯酒,眼里就有了醉意,金桔笑着不让她喝,自己和武妇人藏钩饮酒,笑闹一番,又拉着妇人去赏梅,李明楼站在阁楼上,看她们在梅林中轻嗅梅花,手接雪花,自己也伸手接了几片雪花,再收回来低头看信。 随着包袱来的,还有武鸦儿的信,就像以前一样。 信的内容也和以前一样,说天说地,云洲那边已经下了好几场大雪了,天寒地冻战事陷入僵持,他受了几次小伤,不用担心,小碗一直在身边……… 李明楼已经看了一遍了,放下再抬起头看雪夜,其实跟以前还是不太一样,带着几分疏离客气。 不过她知道他不是故意跟她疏离,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皇帝驾崩那件事,她没有说详情,他也没有再问。 但他肯定知道皇帝之死跟她有关。 “小碗的信到了吧?”她转头问。 姜亮躲在阁楼上算账,闻言点头:“在夫人书房,要拿来吗?” 小碗的信上会写武鸦儿的身体状况,李明楼道:“明日我再看吧。” 鲁王死了,第一侯也变成她的了,那武鸦儿的命运是不是也改了,不会死了吧? 李明楼到底没等到明天,到梅林折了一枝梅花离开回到书房。 “阿毛,把梅花做成干花。” 她对阿毛吩咐,阿毛没学领兵打仗,学了不少乱七八糟得手艺。 阿毛高高兴兴的接过:“夫人要给都督寄去?” 李明楼嗯了声,先看小碗的信,小碗的信上说武鸦儿身体没有问题。 李明楼思索现在给武鸦儿写信还是明日再说,说些什么呢?姜亮急急进来了。 “夫人,厚爷和安德忠给夫人的信都到了。” 入京后,中厚重回军中,这次负责率剑南道兵马追击安德忠。 李明楼忙接过,点亮书房灯火看信,战事顺利,只是项云并没有蜷缩在陇右,而是真带兵追击安德忠,还势如破竹…… 这也不意外,项云在领兵打仗上是真本事。 由两方夹击,安德忠叛军形势危急……… 至于安德忠的信。 “向夫人求助的。”姜亮道,看着信很是赞叹,这信不知道找哪个高手写的,声情并茂,追忆他和楚国夫人的相知相惜相交,恭贺夫人封侯,诉说自己的苦闷相思,最后…… “他说,愿与夫人共享天下。”姜亮抬起头道,“他为帝,夫人为后。” 李明楼哈哈笑,道:“你告诉他,如果他能把头颅割下来助我再立大功,我愿立碑以他为夫!” 姜亮笑着应声是,将安德忠的信扔进火盆里,再抬头看李明楼提笔…… “夫人要写?”姜亮问。 李明楼道:“给都督写。” 姜亮哦了声轻声轻脚的退了出去,看来都督和夫人的感情没受太大影响啊。 ……… ……… 信纸雪白,干梅花红。 武鸦儿伸手捏起轻嗅,苦寒让他的脸更白,干梅花点在唇边更艳。 胡阿七从远处走来看到这一幕吓了一跳:“大冬天怎么有花?” 王力撇嘴:“好歹也是在皇帝脚下领兵的人,怎么这么没见识?这是干花。” 他这些年见多了,那个女人时不时随信送来,草啊花啊甚至还有蝴蝶…… 该喊的可不是冬天有花。 “乌鸦!”他疾步上前,“小心有毒!” 武鸦儿举梅一笑:“别担心,她不会害我。” 王力神情凝重:“那可不一定,老胡说了,她把韩旭关在麟州了,可怜的韩旭,还以为鲁王为帝,崔征当朝呢。” 武鸦儿将干梅在信纸上叠好放进胸口,道:“那是她不舍伤害他。” 第八章 闲谈他人事 韩旭被关起来这件事,韩旭不知道的时候,武鸦儿就知道了。 胡阿七一直在麟州守城门,顺便把麟州这边的动态告诉武鸦儿。 麟州作为天子之所,也掌握着天下的动态。 胡阿七看着麟州人马变换,先是项云,接着是李明玉,再然后皇帝终于起驾离开,他被留下了。 皇帝走了,麟州还有很多人,城池还是要守的。 没多久从河南道来了一些兵马,说是什么小齐将军派来的剑南道兵马,韩旭欣然接收,看起来韩旭很信任这个小齐将军的兵马。 “但这些人根本就不听韩旭的,把城防守卫抓在手里后,就自己做主了。”胡阿七道,“他们把麟州戒严了,商路都断了,借口是安德忠叛军威胁。” 安德忠叛军离开太原府,向西流窜去西域,对西边各地造成了威胁。 但远不到戒严断绝商路的地步。 是谁下这样的命令?李明玉没必要,皇帝?那个六岁的娃娃根本什么都不懂。 很明显,如今大夏能下命令的只有新晋摄政监国的女侯。 “而且你们知道更可怕的是什么吗?”胡阿七看着两人,“韩旭有个贴身护卫,被称为小中,是韩旭最信任的人。” 王力看他催问:“如何?” 胡阿七道:“那些兵马听他的,封闭麟州的命令也是他下的。” 很明显这个小中不是韩旭的人。 “我打听这个小中的来历,是个游侠儿,于危难中救了韩旭,就此认主跟随。”胡阿七道,“你们知道那个危难是什么时候吗?” 王力不捧场:“快说!” 胡阿七意味深长道:“宣武道,武少夫人救韩旭的时候。” 想想吧,武少夫人,游侠儿,一起出现,意味着什么! “乌鸦,我们可是亲眼见过武少夫人怎么被游侠儿环绕的。” 当初啊,武鸦儿嘴角微微笑,第一次见她时候闹了笑话,猜测戒备原来都是错的,如果那时候坦然自报身份直接上门,或许他跟她相识相知会更早…… “你笑什么?”胡阿七瞪眼问,“这说明那女人早就把韩旭捏在手里了,多可怕!” 看清这些后,皇帝也不在这里了,他扔下一句招呼带着人马跑了,远离这个地方,免得也被困住。 王力神情平静:“提到那女人,他都这样,你习惯了就好。” 武鸦儿笑而不语。 “她写信说什么?”王力问,“还是什么天气怎么样身体怎么样的话吗?” 要不然她该跟他说什么?武鸦儿看白茫茫的雪海,那件事她跟他说了,他该怎么回应? 就像把韩旭关起来一样,不跟他说也是一种保护。 她不想跟他翻脸…… “你这话说的也太美好了吧?”王力道,“怎么就不能是她怕跟咱们刀枪相对,所以故意安抚?” 武鸦儿嗯了声,这也自然是她要避免的。 “不是夸她呢!”王力气道,“她是不能跟咱们打,打不过,所以哄你安抚你,等将来她势力大,第一个就除掉你!” 武鸦儿哈哈笑:“将来,将来怎么不能是我们势力大?将来有可能是我们除掉她!” 也对啊,王力和胡阿七愣了下,将来的事谁说的准! 而且就算现在那女人为什么还哄着武鸦儿,自然是因为她不敢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现在不能,将来更不能! 有什么好愤怒不安的?两人释然,被那女侯吓到了…… “都督!” 有卫兵疾步而来,施礼报告。 “伊州大捷!楚军陇右军斩杀安德忠!” 够快的啊,王力胡阿七感叹,安德忠连年也没熬过去。 “那就剩我们了。”武鸦儿道,“我们再不斩杀史朝,就要被天下人忘记了。” 也就没什么势力了。 王力胡阿七掉头就走。 “传令!” “决不让史朝过个好年!” 他们齐声喝道,风雪里传来兵将们的应喝,如六月滚雷震震。 宽厚的营帐将风雪格挡在外,武鸦儿坐到桌案前,从胸口拿出信铺展,红梅的幽香若有若无的散开。 除了红梅,随信还有一张小像,三个裹着红斗篷的女子立雪赏梅,画像虽然小,但眉目清晰,武鸦儿手指轻轻拂过,这是母亲,这是那个自称万儿的婢女,这是她…… 他将干梅花放在画像上,画像更栩栩如生。 武鸦儿看了一刻,提笔铺展信纸,除了干梅和画像,她信上还问他要不要回去过年。 他,不回去。 “冬日苦寒战事胶着,我不便离开。” “母亲在你那里,我安心无忧。” 将来的事说不准,但有一件事他能确定,不管他是生是死,哪怕她与他刀剑相对,她也会善待他的母亲。 只要母亲无忧,他便无所畏惧。 伴着安康山父子覆灭,成元九年的新年气氛也与前些年不同了。 大夏各处炮竹声密集了很多,路上走动的人多,穿新衣的也多了很多。 安东城虽然才恢复,但这个新年正月里也很热闹。 项家的几个老爷在外与当地来拜访的几个大家族老爷们说笑,站在一起,没有半点外来人的仪态,意气风发。 他们项氏是外来的,但也是安东城真正的主人。 内宅里新年喜气浓浓,丫头婢女穿梭,孩子们跑闹嬉笑,但在正堂的几个老爷脸上没什么喜气。 “那赵晋果真这么无耻?”项大老爷问道,“他可知道六弟立下了斩杀安德忠的大功?” 项五老爷气道:“我说了,你们猜赵晋怎么说的?” 屋子里的人不耐烦“老五你就别卖关子了!” 项五老爷伸出手:“他说一半,六弟只有一半功劳,另一半是第一侯的。” 项大老爷呸了声:“真无耻!” 其他人也纷纷骂“赵晋就是那女侯的走狗!”“他本就无耻,先投靠安康山,又投靠武氏!”“他还敢说我们有罪?”“抄了我们家产!还要抓我们的人?”“我们就回去,看看敢不敢!” 项老太爷重重的咳了声:“那你们回去试试?”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安康山死了太原府收复后,他们就准备回去,派了下人先去整理,结果看到又当了太原知府的赵晋把几家回来的世族给抓了。 抄家!下狱!问罪!还杀了几个人! 罪名是战时以假充真,不听号令,惑乱民心等等。 项五老爷亲自去了一趟,没敢进太原府找人见赵晋,赵晋都没给好话,还想把项五老爷抓回去,还好项五老爷带的人多。 这可是来真的,他们可不敢回去试试,脑袋试掉了就一了百了了。 “要说问罪!他赵晋第一个该死!” “我们只是跑了,他是投敌!” “他如此嚣张,就没人管吗?” 项老太爷道:“他的靠山是女侯,现在谁能管?” 看厅内人还要说话,项老太爷摆手:“不要说了,不让回去就先不回去,赵晋小人得志,我们避其锋芒。” 厅内的人们便不敢再提了。 “等六爷也封了侯,看他还敢这么嚣张!” 大家说句吉利话告退了。 厅内只剩下项老太爷和项大老爷。 “如今这世道,有家不敢回算什么。”项老太爷道,“有功还不敢接呢。” 年前项云斩杀安德忠,朝廷说给封赏,要项云进京,项云拒绝了,说还有叛军余孽,还有史朝称帝,他无颜领功,并发誓天下有一个叛军他就绝不进京。 “六弟是不是想多了。”项大老爷迟疑道,“京城有那么朝官,有太后,那女侯敢抓六弟?” 项老太爷看他一眼:“她有什么不敢?她连皇帝崔征皇子都敢杀了……” 项大老爷忙嘘声喊父亲。 “有什么可怕的。”项老太爷浑不在意道,“天下谁心里不清楚啊,要不然为什么齐山跟小南抢浙西?江南道把楚军赶走?如今朝廷的功赏有什么意义?那是那女侯手里的恩典!” 他抖了抖衣袍,拿起桌上的暖炉。 “不如多养兵马多占地盘。” 项大老爷点点头,说到齐山又生气。 “这齐山真是无耻!叛军还没打完,他反而去抢小南的后方!” “那浙西明明该都是小南的!” 他的话音未落,门外有人报“齐小姐来了!” 项大老爷余下的话变成冷笑“她怎么还不走?她爹跟小南都动刀子了,她怎么还好意思在我们家大摇大摆?” 项老太爷嗯了声抬手一指:“你去拿刀子赶她走。” 项大老爷吓了一跳“我?父亲,你是让我……” 项老太爷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那,他,拿刀子这种事他不是不敢做,只要老太爷一声令下,他就去…… 他自己,擅做决定不好吧。 这种事,要家里商量才好吧。 项老太爷看着院子里走来的两个女子,她们大步飞扬衣裙翻滚。 “你瞧瞧,人家的爹都对小南动刀子了,但人家在咱们家坦然自若,半个护卫也不带。”他指了指,再看项大老爷,“你还不如个女孩子胆子大。” 项大老爷年过半百的脸一红,又委屈:“爹,她虽然不带护卫,但她身边那个丫头带着刀呢,据说还能一个打十个。” 第九章 他人杂事絮絮叨叨 齐阿城还住在项家的内宅里,只不过没有先前那般被人簇拥。 新年正月里她的院落所在冷冷清清,一路走来遇到项家的男女老幼,甚至下人都慌忙躲开了她。 齐阿城不以为意自在而行。 “他们什么态度!”回到书房里,侍女竖眉喊道,“小姐是去给她们拜年呢!怎么一副小姐要抄她们家的样子!” 齐阿城看了眼她腰里:“你出个门用带这么大的刀吗?” 侍女将腿一般长的大刀拍在桌子上。 “我一个人而已,他们有什么怕的。”她道,“我们其他的护卫可都在外边呢,要说害怕也该是小姐你害怕!” 齐阿城一点也不害怕,先前齐山和项南在浙西从合作到争抢,甚至双方动了兵器互相杀了人手,消息传来,项家几个老爷把她叫来喝问,她都没害怕。 “这有什么啊。”她泰然道,“打仗征战刀枪的,战事瞬息万变,意见难免有不同,自己人也难免冲突流血,这就跟上下牙磕碰嘴唇一样啊。” 这无耻的话说的项家老爷无言以对。 “我父亲和项公子都是为大夏,为了平叛。” “大家不都是卫军吗?” “是卫军就是一家人,一家人因为意见做事方法不同争吵动手,是家事,说开了就好了嘛。” “你们看,我父亲和南公子这不也还好好的嘛。” 先前都是胡言乱语,最后一句才是事实,虽然动了刀枪你争我抢,但最后齐山和项南平分了浙西,安稳共处,并没继续厮杀。 既然没有继续厮杀,那就是互相顾忌互相需要,要是他们和齐阿城打起来,齐山和项南也只能撕破脸……… 项云和项南都没有说撕破脸,齐山还送了年礼来…… 项家的人也只能这样了。 虽然没有再质问齐阿城,但对她的态度肯定不如以前,戒备,疏离,冷落…… 如此相待,齐阿城还是没走。 “他们觉得小姐吓人,其实小姐才最危险。”侍女愤愤道,“小姐孤身住在他们家里,项家的人随时能害小姐。” 齐阿城道:“哪能随时!只有项云或者项南要害爹的时候。” 或者齐山要对项云项南动手的时候。 现在都不到时候。 “所以我要留在这里。”她道,“一是让外人看两家交好,二也是以项家为质!” 她虽然在项家,但她的兵马把安东城都围起来了,项家这些男男女女都是人质! “我只有一个人,他们可是数百人。”齐阿城轻敲桌子一笑,“项云项南在外边再厉害,也不想被灭族吧。” 所以南公子给她写信,说他跟父亲的纷争,与她无关。 侍女撇嘴:“这话听听也就算了。” 怎么可能是真的。 “谁管它真假!”齐阿城道,“这说明他现在还离不开我们。” 侍女笑了:“不知道南公子有没有给李大小姐写信,李都督和剑南道的兵马现在被女侯驱使了。” 提到女侯,齐阿城神情艳羡:“真是没想到,她能做到如此。” 侍女道:“小姐你不用想了,你没她长的好看。” 齐阿城呸了她一声:“又不……仅仅是因为好看。” “不是因为好看,怎么笼络韩旭。”侍女撇嘴,“没有韩旭相助,她怎么弑君挟持幼帝?” 韩旭为皇帝清河南道,请皇帝路途歇脚,然后楚国夫人前去,一夜之间皇帝崔征三皇子都死了……叛军刺客?这话哄三岁孩子吧。 这刺客,是韩旭安插的吧。 再有楚国夫人前来接手幼帝。 “不止幼帝,连李明玉都被她接手了。” “韩旭可是一直掌管剑南道的。” “这一切是他们三方……不对,还有武鸦儿,四方一起联手。” 听着侍女分析,齐阿城心不在焉。 管它是靠美貌还是靠什么,反正楚国夫人是做到了。 既然楚国夫人能做到,她也可以啊! 她是没有美貌,但她父亲有兵马有地盘啊。 如今朝廷怎么样,女侯怎么样,都不用管,要做的是囤积更多的兵马掌控更多的力量,然后…… 清君侧!锄奸!护佑幼帝! 只要斩杀了女侯,就如同斩杀安康山叛贼这般大功,也就可以摄政监国扶持幼帝。 到时候,让父亲也封自己为侯,也不是不可以吧? 齐阿城抿嘴笑了。 不过,这样想的人肯定不少,她收了笑打起精神。 所以一定要多多笼络兵马壮大势力,现在不是跟项氏撕破脸的时候。 侍女哼了声:“项氏也这么想。” “就怕他们不想!”齐阿城道,“大家都想才能更好合作。” 至于合作后怎么分利,那就看各自的本事了。 齐阿城站起来:“走,再去给太夫人拜年。” 侍女道:“这是拜年吗?这是添堵呢!” 她抓起大刀大步跟随。 ……… ……… 远在浙西的路上也有人携带礼物访亲友。 “齐都督那边不会让咱们进城。”陈二看着马背上驮着的礼物,除了礼物,还有厚重的兵器,“他们上次已经吃过亏了。” 随行的兵马也都披着重甲,在冬日的路上踏出重重的印记。 项南笑道:“试试嘛,万一他们觉得一个手段不会用两次,我是真心来拜年的,请我入城呢?” 陈二冷笑:“那你敢进吗?上次是他们没想到你敢入城后抢城,现在你的真心他们看透了,你进了城就反而把你关起来呢?” 项南老实道:“我不敢。” 陈二生气:“那这是为了白跑一趟?大冬天的这么闲吗?淮南道那边再不管,你前妻的管家就要把淮南道改姓李了!” “我跟李大小姐可没合离,是现夫妻呢。”项南纠正,“可别乱说,我现在跟李氏齐氏都是亲友!” 陈二听他说笑话,冷冷不语。 当年攻打安东,李大小姐让管家姜会带着一部分兵马相助,自此后这些兵马便留在白袍军中,跟白袍军一路收纳充补的其他兵马不同,他们不穿白袍。 李大小姐离开安东回家去,没有把谢谢兵马带走。 “说助公子便永远助公子。” 这种情深意重的话在太平盛世听很感人,现在么…… “就是往我们这里安插人手,抢功劳呢!”陈二冷笑,“你还是赶快把人送走吧。” “不好不好。”项南摆手,“你不懂,而且这次我是真的去拜年,只要我不动手,他们也不会动手,就你好我好大家好了。” 陈二觉得好无聊:“这有什么好的,你们怎么都喜欢自己骗自己啊?” “错了。”项南对他再次摆手,“我们是骗朝廷。” 说道这里又一笑。 “确切说是骗女侯。” “我们都好好的,她就不会太好了。” “我们互相关系不好,她的日子才会好。” 陈二听不懂,干脆丢开不想,既然提到那女侯,便问:“你给她写了什么?不是说断了来往吗?” “我是跟她说断了来往啊。”项南道,“所以我就不去京城看望她了,还有,今年我特别穷,明年也穷,所以三年之内也没有税银米粮交给朝廷,让她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怜惜我一下。” 说到这里忍不住笑。 “不知道她有空怜惜我否?” 当了女侯,摄政监国很忙的。 ……… ……… 京城这个正月上上下下官民都很忙,忙着过了一场元宵灯节。 虽然街上有很多卫兵,虽然民众被限制在不同的区域不准随便走动,虽然不允许私自燃放爆竹烟火,但对于五年没过灯节的京城官民来说,那一日恍若梦幻。 每一条街巷都有固定的花灯,还有花车流动滑过,还有天子乘坐着龙撵花车出来观赏,万民欢腾,叩拜,大哭,最后是无数人一起歌唱舞蹈…… 就像曾经太平盛世那样,那时候皇帝就常常与民同乐。 又回到了曾经的太平盛世了。 哭声笑声盘旋京城三日不绝。 上上下下也都累坏了,陈相爷让官员们休息三天。 但也有很多人不能休息,第一侯府里,李明楼案头堆满,几个官员念着一份又一份文书。 李明楼手拄着头,似乎在听又似乎出神,直到最后一人说完。 “所以,他们要么只有礼没有人来,要么没有礼物也没有人来?”李明楼问。 “淮南道,河北道,河东道,山南道,都是有礼物的。”一个官员道,“人也算来了吧。” 这其中两道属于李明楼,她自己在京城,山南是被李明玉掌控的,李明玉被女侯差遣出去巡查各地去了,河北道算是自己人梁振,他说走不开也就真走不开。 李明楼嗯了声,翻看他们放下的文书:“还有几个连礼物也没有的。” 这是面子都懒得做样子了。 不来朝拜新帝,对朝廷一伸手两手空空,我们什么都没有,你能这样? “这边是各州府……”另一边几个官员抱着文书。 李明楼道:“不用读了,我知道了。” 正如她所料,对如今天下很多人很多地方来说,朝廷和天子只是个摆设了。 他们不觐见,不纳税,口头上称一句臣,就已经是最大的尊敬。 姜亮道:“不觐见,不纳税,都可以接受。” 毕竟天下还没太平,各地需要安稳,卫道兵马主帅不能离开,经历战乱民不聊生,朝廷也会主动免税…… “最大的问题是,他们有令不遵。” 一旦朝廷的命令传达不受,政令不通,那天下可不算是完整的天下。 第十章 侯夫请回来 天下不是完整的天下已经很久了。 从什么时候起呢?大概是从皇帝不再理朝政的十几年开始吧。 有人发现朝廷不理会也能过的很好。 朝廷也觉得没有地方事务烦扰,要钱要权自给自足也很好。 再后来安康山叛乱搅乱了天下,朝廷和地方州府一瞬间满目苍痍七零八散。 七零八散久了,人心也就散了。 “以前兵马属于朝廷,现在这几年征战,兵马都是自己养的。” 李明楼看着面前堆积的文案,伸手拿起一个翻开。 “我出钱我出力打下的地方养的兵民,自然就是我的家业。” “替天子牧守哪有自己当家做主好。” 一个官员皱眉道:“这不是规矩!” 李明楼看他一笑:“前有安康山叛乱无法无天无君无主,现在又有我,妇人封侯摄政监国,对天下人来说已经没有规矩了。” 她坦然说自己,官员也坦然听,不故作悲愤也无惶恐。 这是事实,正如一直以来做事的习惯,不去悲愤愁苦感叹,只去想怎么解决,这也才有他们在淮南道在宣武道在后来的京城忙中有序,乱而向前。 “夫人。”他道,“所以要立规矩了。” 李明楼再次看了眼这些文书。 “不不。”姜亮道,“这些只能立威不能立规矩,夫人不能轻举妄动。” 官员们看姜亮,有时候威就是规矩吧? 李明楼点头:“你说得对,现在还不是时候,只立威也不算规矩。” 她将手里文书扔回桌案上。 “都准了,让朱相爷写个表彰,陛下发诏书体恤,免三年赋税,休养生息。” 这就是不惩罚了,对这些卫道州府听之任之,不过也可以理解,安康山父子刚死,幼帝才回京城,外边还有史朝称帝继续作乱,各地也有叛军余孽未清,天下犹自乱纷纷,不能内里再起纷乱了。 但现在不做的话,这些卫道又会被养的越来越猖狂,将来还不知道有什么大麻烦…… 真是进退两难,两权相害取其轻,也只能暂时安稳对外先平叛,官员们收拾了文书,领命应声是退了出去。 姜亮留在原地,问:“项南那边用特意回信吗?” 李明楼才懒得理会他,道:“不用。” “他与齐山瓜分了浙西。”姜亮看着與图,道,“项云占据陇右,趁着杀安德忠,兵力势力也扩大了不少,项氏和齐山又交好……” 他伸手在图上画了一片。 “两家势大不容忽视啊。” 所以他还是建议夫人拉拢一下项南。 李明楼道:“不用拉拢,项氏跟齐山两家势大,也合作不了多久。” 项云不是那样的人,上一世遇到他们毫无防备全心全意才能合作,助其势大,这一世,齐山可不是他们。 姜亮只是建议,李明楼既然不接受,他也就不再坚持,如今夫人封侯,也不需要像以前那样书信男女之情结交了………势更大利更大,情就更虚假没意义了。 他施礼告退,再抬头看李明楼提笔铺展信纸…… 他忍不住问:“夫人要写什么?” 李明楼没有抬头:“给武都督写信。” 姜亮哦了声,要说没变的也都没变,夫人依旧亲手给武鸦儿写信,尽管武鸦儿不回京不朝贺…… 要说势大,除了齐山项云,武鸦儿才是最大的一个,整个北地都在他手里呢。 嗯,有他在当靠山,能镇压威慑其他卫道…… 不过,他站在夫人身后,那么近,抬手一刀,要不了夫人的命,也能让夫人元气大伤…… 姜亮揪着衣角嘀嘀咕咕心思飘忽的退出去了。 “应该把武都督叫回来。”出来后姜亮还是忍不住找到姜名,“让元爷去替武都督坐镇领兵也放心啊。” 把武鸦儿叫到小姐身边,那元吉就绝不会放心离开了,而且……姜名咂了口茶:“实不相瞒,夫人有写信请都督回来,但都督不回来。” 果然吧,姜亮凝重神情:“他为什么不肯回来?” “说是因为史朝叛军未灭。”姜名道,又对他低笑,“再说了,他回来了坐哪里?” 李明楼如果上朝,是有资格落座的,妻子在朝堂上坐着,丈夫在下边站着,不太好吧。 而且京中兵马都归第一侯掌管,武都督进了京,兵马就没他的事了,他做什么? 姜亮郑重道:“做侯夫啊!” 他伸手指着侯府。 “这么大的候府,都还没好好打理呢,夫人太忙了,都督回来了正好把家里管管,我听说老夫人又犯咳疾了?他好好尽孝啊!” 姜名哈哈笑了。 他知道姜亮的意思,武鸦儿势大要戒备,叫回来看在眼前最安全,但武鸦儿势大,哪里是他们能掌控的。 小姐何尝没有试着把武鸦儿叫回来,年前就写过几次信请他回来,他不肯啊! 武鸦儿又不傻! 他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姜名捻了捻短须,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将来小姐最危险的时刻,必定会是因为这个武鸦儿。 他们对坐低语,阿毛从内蹬蹬跑来:“名爷,夫人给都督的信。” 姜名忙起身接过,不待阿毛开口:“我会立刻快马加鞭送去。” 阿毛点点头满意的要走,姜名唤住他问:“这次只有信吗?” 以往还有包袱装着有用的没用的一堆。 阿毛摆手说没有,又压低声音道:“夫人好像跟都督生气呢,不高兴。” “哪有,夫人是跟那些不敬陛下的卫道生气呢。”姜亮忙纠正。 夫人和都督生气对他们来说没什么,但对外人来说就有心思和文章可做了! 阿毛对他做个鬼脸扔下一句“我又不是在外边说”蹬蹬跑了。 “这小子该出去做事了!”姜亮哼声道,神情怀念,“还是海棠宫里的宫女们令人愉悦。” 可惜皇帝回来了,夫人不能再住在皇宫里,那些可爱美貌温柔的宫女也见不到了。 夫人身边除了金桔就只有一些小孩子,一点都不可爱。 不过夫人就算不住在皇宫,也能用宫女啊,姜亮捻着稀疏的胡须眼睛一亮,他去跟未了商量一下,这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而太后赐宫女也是君臣美谈嘛。 姜亮沉浸在思索宫女中,姜名则捏着手里的信思索,真生气吗?写信骂武鸦儿?威胁武鸦儿?管用吗? ……… ……… 快马加鞭信从京城送到武鸦儿的手里已经出了正月了。 在外风餐露宿一个月的武鸦儿等人携带着缴获进了城池,他们的新年节庆也才算开始。 这里的节庆没有花灯烟火,只有酒肉和腾起的篝火。 酒肉和篝火持续三天,保证每一位将士轮岗都能享受到。 “这次没送东西来?”王力抓着烤羊腿一边吃一边在武鸦儿屋子里搜寻,“现在应该更送多些啊。” 他搜寻一无所获,看武鸦儿。 武鸦儿坐在火盆前,一边烤火一边看信,神情有些古怪。 “她写什么。”王力走过来坐下问,“又让你回京呢?是不是用婶子威胁了?” 那倒是没有,武鸦儿摇头,她不会这样做,就算提到母亲身体不舒服,也会表明是什么症状吃了药会很快好。 但这次她真是威胁……这是威胁吧? “你尽快回来,你就要死了。” 她在信上写。 王力差点被羊肉噎到跳起来几下才缓过来:“这当然是威胁!这女人,要对你动手了!” 武鸦儿被他一说,又笑了:“她这个时候不会对我动手。” “那可说不准。”王力将羊腿放在火盆上的烤架上,“如今她的日子可不好过。” “她做的事,大家心里都清楚。” “过年的时候没有一个去京城朝拜,有的甚至连贺礼都没有。” “她封了侯,也就在京城耀武扬威了,外边都不服。” “她也没办法,叛军可以打,卫道州府她可办法打,最后粉饰太平,让朝廷下了诏书免三年赋税,也不用来觐见。” “真是可怜又好笑!” 王力拍腿大笑。 武鸦儿道:“你笑什么?咱们脸上也无光啊。” 王力的笑戛然而止,那女人是女侯,他是侯夫,妻子被人笑,当丈夫的也没什么脸面。 “都是她自作孽。”王力愤愤,“害的大家一起麻烦。” 武鸦儿道:“这件事也没什么,不觐见不赋税,对朝廷也没什么损失,反而可以安抚天下民众,是善名荣光。” 王力道:“面上荣光而已。” 武鸦儿看了眼手里的信:“内里,她也不是吃亏的人,时候没到而已。” 所以,这信真是威胁? 他不回去,就要死了? 不过,是不是也可以说,他快要死了,快回来? 这是关切吧。 武鸦儿将信叠起来,看着羊腿油滴落溅起火花。 但,他还不想回去。 第十一章 四月春光到 武鸦儿没有回京。 成元九年春节没有回来,二月春暖没有回来,三月花开也没有回来,四月淅淅沥沥小雨洒落,武鸦儿还是没有回来………也没有死。 武鸦儿是什么时候死的呢? 李明楼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成元八年安康山死,安康山死了没多久,成元九年初的时候武鸦儿死了。 这个初,是几月? 不知道是不是时间久了,有关那一世的记忆也变得模糊。 回想的时候就像隔着一层雾,若隐若现似真似幻。 她因为急了还对着姜亮问:“你还记得你那时候说武鸦儿是什么时候死的吗?” 问的姜亮心惊肉跳目瞪口呆,思索一刻后直接道“夫人说什么时候合适就什么时候。” 一副立刻就去传达安排筹划武鸦儿怎么死…… 至于妻子突然要杀丈夫,对于博览古今的读书人来说,见多了比这个还惨烈的夫妻父子君臣争斗,毫不吃惊更不会悲叹。 武鸦儿兵权在握,不肯屈服听命女侯当侯夫,那就当亡夫! 李明楼忙跟他解释没有杀武鸦儿的意思。 “我只是在担心他。”她道,“他身体不好,有隐疾,我担心他犯病,才一直想要他回来。” 姜亮明白了:“原来如此。”立刻思索医书,竖起手指掐算,“病多发春秋节气交替,冬天已过,夏日将来,最迟秋天,都督可能就有危险了,还是要尽快劝他回来,没了命,史朝叛军就更打不了了。” 虽然听起来有些胡言乱语,但他说的也有道理,李明楼笑了。 “你给他写封信吧。”她道,叹口气,“我是劝不动了,你把这个道理跟他说说。” 天也!没想到也有给都督写信的机会了。 姜亮郑重应声是:“夫人放心,我这就去写来。” 想了想不够郑重。 “明日写好给夫人过目。” 李明楼一笑,阿毛进来说朱相爷来了,李明楼起身,几个宫女从外进来给李明楼更衣。 姜亮看着莺莺燕燕的宫女穿梭在屋子里赏心悦目,满意的告退了。 几个官员说笑走来,看到姜亮忙打招呼。 “姜先生要去哪里?”他们又问,指着那边的正堂,黑伞下的女子正缓缓走进去,“夫人要议事了,你不去吗?” 姜亮虽然无官无衔,但地位很重,朝堂议事能听能说话。 “这次我就不去了。”姜亮道,对几人拱手,“我有重要的事。” 连朝议都不参加,肯定是很重要的事!几个官员忙道:“先生快去。” 姜亮神情肃重走过去了,回到自己的住处,他身为门客住处就在侯府外院。 两个小童在院子里踩水,姜亮喊声胡闹两人跑开,又被姜亮叫回来。 “炉子上有热茶,热饭。”两个小童说道,“先生还要什么?” 小童侍从没有婢女贴心啊,姜亮感叹,但他不能用婢女,相貌平平的看着不舒心,美人嘛他又不能用……他姜亮现在只有一个癖好,贪财,如果看到他用美婢,别人给他送美女,可怎么办!转手再把美婢卖掉换成钱吗?多此一举! “去给我烧水。”他吩咐两个小童,“我要沐浴。” 两个小童不解:“这个时候沐浴做什么?” “我要写很重要的信。”姜亮道,赶小童快去,“再去跟金桔姐姐要好熏香!” 两个小童忙碌起来,姜亮坐在桌案前,静心研墨。 这是他第一次给武都督写信。 这也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给武都督写信。 武都督可能要死了。 他明白夫人的意思,夫人是个很坦诚的人,夫人说不是想要都督死,是担心他旧疾,那就是真的担心。 但如果都督一直这样不接受不领会夫人的好意…… 姜亮伸手掐算,那么夏末秋初也许真就是武都督死期,或者说两人生死相对之期。 想到这里,姜亮又叹口气,带着几分同情,武都督的做法他也理解,得知自己的妻子做出弑君的事,换作任何一个丈夫都无法平静面对。 真的很吓人! 真的很无法想象。 夫君啊,姜亮一声轻叹,一手拭泪,一手提笔……… “先生,熏香……”小童进来,看到坐在桌案前姜亮吓了一跳,“你哭什么?” 姜亮鼻音浓浓打断:“别吵!情绪来了!” 什么鬼啊,小童不解但也不理会,放下熏香跑出去继续踩水玩去了。 姜亮坐在桌案前,时而落笔,时而手拄下颌看雨,淅淅沥沥的小雨渐渐变大,窗边盛开的石榴花摇曳,雨水从其上跌落窗台溅起一片。 ……… ……… 姜亮体会自己熟悉的夫人,再考量外人眼中的夫人,回忆从武少夫人到女侯这几年的经历,批阅一天一夜增删五次,终于完成了这一封信。 他顾不得梳洗红着眼来见夫人,夫人的厅堂垂纱微动,内里一个美人倚窗喝茶……却不是夫人。 “连公子!”姜亮惊讶,“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连小君手伸出窗外对他举杯:“刚到。” 姜亮走进去抱怨:“怎么也不提前写个信来?” 写信吗?自从未了走了后……连小君轻叹:“太忙了,又归心似箭,没顾上写。” 说完又笑了笑。 “夫人也好久没跟我写信了,搬了新家在这里我都不知道。” 这个么,自从宋州事后,夫人没让给他写……姜亮点头:“太忙了,夫人也太忙了。” 他环视四周岔开话题。 “夫人这是没回来?” 连小君道:“说有事出门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他主人般示意。 “姜先生坐吧,吃过了吗?” 唤宫女们“先前的茶点给姜先生尝尝。” 宫女们应声是,围着他们如蝶飞舞。 姜亮也不客气,他虽然容貌比不上连小君,但在夫人心里也是自己人! “看来真的很忙。”连小君看着姜亮,“先生都熬的不像样子了。” 他拿出一瓷瓶。 “这是泉州章家千年传承的补气丸,先生尝尝。” 姜亮忙高兴的伸手接过:“连公子的可都是好东西,我用了说不定会像公子这般美。” 连小君笑道:“先生用着好,日后再来找我。” 那就需要买了吧?这家伙真是个生意人,姜亮哈哈笑,将瓷瓶塞进袖子里。 “忙,其实忙也没什么。”他喝了一口热茶,将蒸糕咽下去,“就是,都没什么好事。” 他对连小君压低声音。 “连公子在外走动,也知道了吧?好些卫道都不像话,安康山闹了一场叛乱,闹得大家都不敬陛下了。” 连小君喝了口茶:“大家不像安康山就还好。” “我看,早晚……”姜亮道,又觉得这话没必要说,咽下一口茶,问,“连公子这次回来是做什么生意?” “我是来看夫人啊。”连小君道,伸手按心口,“与夫人的心做生意。” 姜亮哈哈哈笑,心想要不要把这句话写进信里? “做什么生意?” 李明楼从外走进来问。 宫女们立刻从这边的花丛飞到李明楼这里来。 连小君和姜亮起身施礼。 “不是生意。”连小君笑道,“是有个消息,不过,也不是好消息。” 李明楼解下斗篷走过来:“说来听听。” 连小君看了眼姜亮,姜亮坦然坐下来,继续吃,对他点头:“听听。” 连小君便道:“兖海道节度使常元少死了。” 姜亮咬着糕点问:“年纪大了?重病?总不会战死的吧?” 这些都无所谓,他坐直身子自言自语。 “兖海道节度使,得多少钱?” 连小君端起茶道:“死了半个月了。” 姜亮的声音戛然而止,咬着的糕点碎屑掉下来。 李明楼看向连小君。 节度使死了半个月,朝廷都不知道,看来兖海道是没上报,也不打算上报了。 李明楼道:“兖海道莫非已经有了新节度使?” 连小君喝了口茶,道:“我出来的时候还没定。” 他将茶放下来。 “不过我猜最后胜出应该是常三公子,常济。” 第十二章 兖海道内的家事 一场一场雨后,天越来越热。 密州道衙内官员们一如既往忙碌,但气氛有些怪异,偶尔眼神相对又受惊的移开。 “这些事务都督都批好了。”一个青衫文士走到堂前说道,身后两个卫兵抬着一箱子文典,“按照都督的吩咐去做吧。” 官吏们应声是。 有个年长的官员开口问:“翟先生,都督还好吧?” 青衫文士是兖海道节度使常元少的幕僚,听到官员询问,再看其他人都竖起耳朵,他叹口气:“实不相瞒,都督本来好了,公子们回来探病,在都督跟前因为小事吵闹起来,都督又被气的……” 他摊手没有再说,子孙不肖家家都有,大家都明白。 别人的家事也不好议论,诸官吏乱乱应声“都督还是要看开点。”“孩子们的事让孩子们解决。”“公子们都有分寸”云云说好听话。 翟先生也一一应着“劝了”“公子们也都知错了”最后道辛苦“府道的事还要辛苦大家了。” 诸官应是“本官之职所在。”恭送翟先生离开。 翟先生离开,诸官一阵安静互相对视,旋即响起低低的议论。 “不是吵架吧?” “里面有打斗声。” “有人看到墙边渗出血了。” “州城外都是兵马。” “大公子一直没回来。” “你们有没有觉得,有怪味道?” “都督府说为大都督杀牲请神驱病……血腥气浓烈也罢,怎么还有腐臭……” 他们聚集议论声音越来越大,院子里一阵脚步响,伴着铠甲兵器碰撞声,打断了官吏们的议论,大家看过来见是一队官兵…… “安康山父子剿灭史朝北逃,有很多叛军流散变逃……”为首的官将道,“州城府衙都要加强巡查,免得再出现与叛军勾连之事。” 前些年史朝刚逃到建安州的时候,沂州那边那个周献还跑来闹,说有举报兖海道跟叛军勾连,在这里闹了一段日子,常都督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打发走,损失了很多钱和人手。 那个周献还在沂州虎视眈眈,靠山楚国夫人如今成了女候,他必然更加飞扬跋扈。 随着他摆手,卫兵散开在府衙内侍立。 官吏们忙点头“好好”“应该的”低头找到各自的文书一哄而散。 与此同时更多的官兵在州城里疾驰散开,街上的民众惊慌的退避。 “又要抓丁了吗?” “不会吧?年前刚抓……征过啊!” “要不就是征缴米粮赋税,我听官府的差役说了,夏税要加三成。” “不会吧,朝廷不是下旨说免赋税三年……”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伴着鞭子甩响。 “不许聚众!” 官兵呵斥,指着路边的民众。 民众们吓得顿时四散,街边的店铺也纷纷关门,一时间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位于道衙附近的兖海道节度使大宅,里三层外三层兵马围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一片肃静。 走进内里,一层层一栋栋的宅院亦是不见人影,鸡犬不闻,恍若无人之境。 正堂里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一手拄着头,一手敲打桌面,安静的室内只有这短促的声音,让人莫名紧张。 脚步声打断了紧张,青衫文士走进来:“三公子,外边都没问题。” 常三公子斜眼看着他,手指还敲着桌面:“那还等什么?可以宣告父亲死亡的消息了吧?” 翟先生道:“还是再等等,八公子那边还没消息……” 常三公子大怒将手一拍:“父亲尸体再等都烂的不能见人了!” 他站起来踱步,指着外边。 “有什么好做戏的?直接就告诉他们,谁又能奈我何?” 翟先生轻声道:“公子,还有朝廷呢。” 常三公子哈哈一笑:“朝廷?那个女侯的朝廷吗?她这女侯怎么来的她自己不清楚吗?” 他伸手在脖子上做刀割。 “弑君!她自己是个乱臣贼子,还敢管别人?我们兖海道可没弑君造反!” 翟先生道:“没有证据啊,她有太后幼帝做保,占据大义,公子,虽然现在卫道各自为政,但你看谁都没有像安康山那样造反啊,占据大义才能得大利。” 常三公子知道他好意,停下脚道:“先生谨慎考虑周全我都懂,我只是觉得也没必要这么……” 他伸手扯了扯衣襟,让呼吸顺畅些。 “其实我们就是直接跟朝廷说,我要承继节度使又怎样?朝廷里现在就有一个例子摆着呢!怎么?我常济三十岁还不如一个十岁小儿吗?” 翟先生道:“正是因为有这个例子,我们才能这样做,但做之前要把家里安排好,三公子,那十岁小儿可是独子。” 常三公子狠狠:“都怪我爹生养这么多!” 如果不是常都督妻妾成群有这么多儿子女婿,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常元少乱世几年掌控兖海道也不会那么顺利。 出力的时候都嫌人少,分利的时候都嫌人多。 翟先生笑了笑没说话。 外边响起嘈杂的脚步声,伴着“八公子回来了”的声音。 常三公子看向外边,见一个瘦高的少了一条胳膊的年轻人进来,迎头就拜倒:“三哥!” 常三公子忙搀扶:“八弟快起!事情也么样?” 常八公子抬起头一笑:“幸不辱命。” 他转身对外的兵示意。 “拿上来。” 卫兵捧着一个匣子上前打开,里面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眉目与常三公子相似。 这是常大公子的人头。 大公子驻守青州,兵马是几个公子里最多,接到大都督生病的消息后一直推脱不回来,又不能动用兵马直接攻城,便有与大公子交好的八公子横刀割了自己的胳膊,前去见大公子。 “大公子原本不信我,看到我断了一条胳膊才信。”常八公子讲述过程,“我带着两个随从进了城,趁他不备得以成功。” 群龙无首,里外夹击就容易多了。 “赵将军已经收整了那边的兵马。”常八公子道,将虎符递来,“这是大公子的虎符。” 常三公子接过大笑,翟先生也松口气微笑,大公子已除就安稳了。 “小八啊,这次真是多亏你了。”常三公子感叹,抚着常八公子的断臂,“说起来我以前待你也不好,没想到只有你才是我的亲兄弟!” 常八公子摇头:“虽然小时候大夫人让我去给大公子做书童,得以吃饱穿暖活下来,但我生母死的时候,只有三公子你肯给我银子,让我体面的安葬了她。” 有这回事吗?常三公子想不起来,他从小到大花出去的钱多了,高兴的时候让下人们学狗叫,也能扔大把的钱…… 这个常八公子说是公子,其实是个婢女生的,连是哪个叔叔伯伯的种都不知道,原本在家也不过是当下人,运气好被大夫人提拔给个公子体面,陪大公子玩乐读书…… “不,那个不是运气好。”常八公子抓着常三公子的手,“能为三哥效力才是我的运气好。” 常三公子哈哈哈笑:“好,以后我们兄弟同心,建功立业!” 看着兄弟两人其乐融融,翟先生想到什么问:“大公子的子女们可都处置干净了?” 常八公子哦了声:“大公子为人谨慎,很早就把妻子女们送到岳父家去了,我让人去接她们,半路解决。” 路途中出个事容易的很。 “我先回来给三哥报喜安心。” 他的话音落,门外又有兵将匆匆跑来,风尘仆仆身上还有血迹。 “三公子,八公子,在大公子的岳家搜遍了。”那将官道,“只找到了大公子的妻子,一双子女不见了。” 常八公子顿急:“问不出来吗?” “把合家都杀了,也问不出来。”将官道,“全城也搜过了,没有踪迹。” “你们这些废物!”常八公子发怒,“连个小儿都找不到!” 常三公子摆手:“算了,两个小儿兖海道这么大他们跑不出去,也掀不起风浪。” 能不能活下来还是问题呢。 现在有更要紧的事做! “翟先生。”常三公子两眼闪亮,“现在可以宣告父亲的死,然后在民众的拥护下,我………” 他的话没说完,外边又有人急急跑来。 “三公子三公子不好了!”来人有些慌张,伸手指着外边,“朝廷来了人,说是来吊唁大都督!” 翟先生一愣又惊:“朝廷怎么知道了?” 常三公子惊讶过后又坦然:“来了也好,告诉他们。” 翟先生拦住:“三公子不可!” “为什么不可?”常三公子问,“不是可以宣告父亲死了吗?” “可以对兖海道宣告,但不能对朝廷宣告。”翟先生郑重道,“在兖海道我们说了算,在朝廷可不行!” 常三公子恼怒:“朝廷敢拒绝我?子承父业,朝廷有先例!” “三公子,朝廷同意子承父业,但如果问其他子呢?”翟先生也急了,“子承父业朝廷不能问罪,但杀兄弟是可以问罪的!” 常三公子冷笑:“问罪,他们怎么问罪?他们管的着吗?这是我兖海道的事!” 话虽然这样说气势收了回来。 “公子,他们的确不敢怎么样,如今这个时候,不动兵马问罪就是空话。”翟先生道,“所以我们何不把事情做的更周全?到时候朝廷看到民意涌涌,连问罪也不问,岂不是更好?不差这一步了!” 常三公子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伸手指着外边:“去,告诉他们我爹还没死呢!别来咒我爹!让他们立刻离开兖海道!” 常八公子立刻应声,这种撒泼打滚的事,他当身先士卒! 虽然这三公子性情暴虐,但在这个世道是最合适的主上,翟先生懂的对主上的安抚之道:“待他们走了,公子就可以宣告了。” 常三公子哼了声,一甩袖子。 “看那女侯能奈我何?有胆就来打我!” 打他可不是就只打他一个,那是打天下所有卫道之主。 天下未平,对卫道动手,你个窃国贼嫌天下不够乱呢! ……… ……… 咯咯吱吱的货车穿过关卡,胖乎乎的货商对官兵道谢,又多塞了一袋钱,操着浓浓的口音“辛苦各位了,等我回来给你们带更好的伤药。” 送伤药不是咒他们,而是真心的关怀,官兵们七嘴八舌说笑“老姚,你生在沂州可是好运气。”“就是,没了昭王,还是能过好日子。” 货商老姚嘿嘿笑“生在哪里都一样,做生意到处跑,我都许久没回去了。”他又压低声音,“但现在还是把妻儿送回去的好。” 官兵们不能多谈这个话题,示意他快走吧。 老姚对他们拱手再对伙计们催促,自己跑着追上最前边的车,爬上去。 车里坐着一个妇人两个七八岁的孩子,缩在一起,眼中满是惊恐。 “没事了。”老姚对她们低声道,“别怕。” 两个孩子没有丝毫轻松,抱紧妇人喃喃“奶妈”。 老姚对他们嘘声“别叫奶妈。” 两个孩子不敢说话,妇人抱紧他们安抚,再看老姚含泪道谢:“多谢恩人。” 老姚摆手“我也没帮上什么,许老爷一家……” 说道这里叹气不说了。 妇人泪水滑落:“恩人,能救出小公子小姐就是天大的恩情。” 说罢俯身叩头,两个孩子哭着跟着叩头,虽然过去好些天了,但突遭变故让他们神魂离散身子始终颤抖不止。 老姚忙示意他们起来:“这世道,人都比鬼还可怕!” 互相哀伤一刻,既然还没死就得想办法活着。 妇人神情绝望,还能怎么活。 “现在去沂州没用,沂州没有王爷了,管不了兖海道的事。”老姚道,敲了敲鞋底,“不过,你们可以去京城。” 京城?妇人看向他,告御状吗? “去找第一侯。”老姚道,“她是天上神仙下凡,菩萨心肠………” 这世道只有菩萨也不行。 万幸的是…… “她还有金刚之威。” 老姚笃定点头。 “去找她,她能救命,还能杀人!” 第十三章 朝廷的国事 初夏的皇宫,晨雾中花红柳绿碧波荡漾,没有了修缮时的嘈杂混乱,也不再是先前空寂死静。 麟州来的后妃皇子公主分殿而居,太监宫女们充斥其间,白日有嬉笑夜间有明灯。 机杼声依旧。 太后的宫殿里值夜的宫女们退去,另有宫女太监们捧着洗漱器具以及食盒踏晨雾而来。 大殿一侧薄纱垂帘后摆着一架织布机,夏日宫装的妇人专注的织布。 宫女太监们站在垂帘外安静的等候,当机杼声停下来的那一刻,诸人才动了起来,帘子拉起,宫女们搀扶着太后走出来,一番洗漱净面后坐在桌案前。 “今天的饭菜丰盛了。”太后说道,看着清粥小菜里多了的两碟。 “娘娘,是御厨里做的初夏养生配置,宫里的惯例……”一个宫女道。 显然,这所谓的惯例不是鲁王宫的。 她是直接嫁到麟州鲁王府的,没有在天上宫阙一般的皇宫生活过。 女侯说天子回京当恢复盛世气象,这皇宫显然也按照盛世那般运转了。 四季饮食跟随节气变化都有精心的配置。 太后看着桌案没说话。 宫女想到了这几年过的节俭日子,神情不安:“让他们撤了?” 太后道:“我这里减两例,用不完这么多,其他人那里就不用变。” 她笑了笑。 “大家也该过些好日子了。” 宫女们恢复了轻松,布菜盛饭闲谈“各宫都换了夏装,窗纱床罩都是新的”“陛下也长高了”“现在起床上朝都不用叫起了”“下了朝也说勤政呢” 太后顿了顿筷子:“他现在还小,养好身子,勤政不急,下了朝让他来见我。” 宫女们应声是:“不过今日下朝应该晚。” 另一个宫女眉眼兴奋:“今日女侯上朝了。” 太后从不过问朝事,还不如宫女太监们知道的多,闻言有些不安:“是有什么大事吗?” 女侯虽然是摄政监国,但几乎从不上朝,说天下叛军未平,她该做的政事只是征战,朝事由宰相做主。 宫女太监们能知道谁来上朝,但朝堂上要说什么就不知道了……如今跟当初全海在时不一样的。 门外传来一叠声的问候“余公公”“余公公”。 围绕在太后身边的太监宫女们立刻散开侍立。 听脚步声,看一双鞋子迈过门槛,再抬头一个五官温润面色如玉的太监走进视线。 “余公公” 室内诸人施礼。 未了略点头,走到太后面前,含笑施礼:“娘娘今日可好?” 太后对他笑:“还好,吃过饭再去睡个回笼觉,你吃过了吗?” “老奴吃过了。”未了道,又问,“这饭菜可合口?老奴让御膳房多准备些麟州口味,找个麟州的厨子来。” 太后断然拒绝:“不要劳民伤财,现在就挺好的,刚吃饱饭,不要就开始挑拣。” 未了忙应声是:“老奴错了。” 太后嗯了声没有安抚也没有继续问错,拿起筷子。 未了给她盛饭:“娘娘还是夜里睡不着织布吗?” 太后道:“你别担心,我不是因为节俭,也不是紧张焦虑。” 她笑了笑,接过未了递来的饭菜吃了口。 “我这算是消遣,就跟大家游园逛景看歌舞一样。” “原本就没什么爱好,这个还蛮好的。” “每天织好了,吃过饭,再去睡个觉,神清气爽。” “你看,我的脸色是不是好得很?” 未了端详太后,笑道:“是好多了,娘娘的白发都少了。” 太后笑着吃饭。 “今日女侯上朝。”未了主动道,“兖海道那边出事了。” 太后吓了一跳:“叛乱了?” “没有没有。”未了忙道,“是常都督过世,朝廷去吊唁被赶出来,常家还要三公子承继节度使。” 太后握着碗筷:“这也太…没规矩了。” 未了点头:“今日就是商议此事,女侯的意思是要罚。” 太后思索一刻:“我也不懂这些,夫人不怕,我也不怕。” 未了道:“老奴去告诉夫人,让她安心。” 太后道:“去吧,什么苦难咱们没经过。” 未了应声是告退。 他离开了,殿内的宫女太监才又活过来,重新围聚到太后身边说笑。 殿外站着的太监们也低声说话。 “原来女侯上朝是这么回事。” “那女侯是管打仗的,这是要打吗?” “余公公来请示娘娘,可见是奉娘娘为主。” “你看你说什么呢!余公公就是先帝留给娘娘的!” 这个阿余是通过胡平进宫的,胡平是先帝的亲信,那晚夜宴遇刺,他机敏奋勇救下了小公主,先帝临终前托付他照看皇后。 太后对四周的说笑一概不理会,只安静又专注的吃饭。 未了从太后宫中走出来,脸上就没有了笑容,路上太监宫女纷纷避让施礼,神情畏惧待他走过犹自不敢抬头。 自那夜叛军刺客后,宫里进行了大清查,这个阿余主持处置了很多人,进了京城皇宫后,更是一言一行有差池,就被他让禁军拖出去做苦役,从麟州来的人如今少了一半…… 不管他要处置哪个人,连太后都不问,处置完了才给太后说一声。 奉太后为主,其实他自己才是宫里的主…… “你看你。”随从跟上,“把人吓成什么样!” 他伸手在脸上做个微笑的样子。 “你和善一点,让大家爱你一点!” 未了看他一笑,恢复了温润。 “不行。”他摇头,“现在让大家怕我比爱我更好。” 随从怅然回头打量皇宫:“没想到我们能回来这里了。” 可惜昭王再也回不来。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说了。”未了道。 随从撇嘴不再说昭王。 “沂州那边送来常家大公子的儿女。”他道,“你看是不是先来见你?” 未了道:“说过了,以后这些事就交给中六大人了,不用再问我,更不用见我。” 随从道:“好吧,那我以后也就不认识你了!” 他甩着袖子哼哼走了。 未了没有唤他,目不斜视。 随从自己又退回来:“我还有个疑问,你说,夫人真敢打兖海道吗?那可是卫道!” 未了道:“夫人说打就敢打,不打就有不打的道理。” 连揣测都不肯揣测,等于没说,随从呸了声,这次真蹬蹬走了,现在外边可都忙得很! 未了看着随从走了,他也停下脚,再往前就是前朝了,他不涉足,唤个小太监吩咐:“去给女侯传太后的话。” 小太监听完他的转述,快步向前殿去了。 大殿上一片嘈杂。 “这就是过年时纵容那些卫道的结果!” “我当时就不同意,免赋税可以免,觐见必须觐见,你们不听!” “乱了规矩,就没有规矩。” “现在好了,果然开始得寸进尺了。” “康大人,你这话也不对,那要这么说,李都督岂不是也是得寸进尺?” “古大人你别乱扯话题,李都督和常家公子能一样吗?我看你是收了常家好处了吧?” 眼看着议论变成了吵闹,朱相爷大声喝止! “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不要去责问先前的决定!更何况先前的做法,在如今形势之下对民生对天下安稳利大于弊。” 听了朱相爷的话有官员笑了,不咸不淡道:“既然相爷这么坚持,那你说怎么办吧。” “再下诏书许他们对朝廷官员无礼!”有官员喊。 殿内响起笑声,这笑声又让几个老臣跺脚“成何体统!” “别吵了。”朱相爷忍着脾气道,“说现在怎么办吧。” 这话让官员们更不爱听“我们说怎么办有用吗?”“朱相爷又不听我们的。”“朱相爷你说怎么办吧。” 朱相爷还没说话,有女声道:“我的意思是问罪。” 诸人的视线看向皇帝下首坐着的女子。 “夫人,问什么罪?”一个官员道,“对朝廷官员不敬?还是常家要子承父业?” “夫人,对朝廷官员不敬,常家已经说了是常都督病重,听吊唁两字悲痛难以抑制,孝字当头有罪也可恕。”一个官员道,“至于子承父业,要问,那只怕要先问剑南道李都督了……” 殿内想起一片嗡嗡“是啊”“问罪说的容易,要有理有据啊” 朱相爷皱眉道:“你们不是说免赋税觐见是纵容?那现在对兖海道问罪都不问,不也是纵容?” 官员们立刻又不爱听“只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怎么还叫纵容?”“让兖海道先知错,朝廷再安抚,规矩有了,安稳也有了。” 他们说的热闹,女侯没有再说话,有一个太监一个禁军先后走到她身边低语。 李明楼皆点头,示意他们退下,再看殿内百官。 “兖海道知不知错,是他们的事。”她道,“朝廷必须问罪,一问对朝廷官员不敬,拒纳朝令之罪,忠孝难两全,但孝不是不忠的借口。二问的不是子承父业,而是私自决定,当年李都督承继节度使,是先请朝廷,由朝廷准许才可以,三问……” 她站起来。 “三问常三公子杀骨肉兄弟之罪。” 杀骨肉兄弟?最后一句话让官员们惊讶才要问,李明楼已经示意。 “宣常家告状人进殿。” 诸官扭头向外看,见一个禁军带着一妇人两孩童颤颤走进来,三人进殿就跪倒。 那两个孩子不待询问就叩头大声哭:“三叔杀我爹爹杀我娘亲杀我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妈哥哥姐姐……” 说道最后声音变成模糊只会哭。 尽管如此,短短一句话报出的称呼也让殿内的官员心惊肉跳,似乎看到了一具具尸首……… ……… ……… 孩子的哭声渐渐停下,奶妈的讲述也停下来,殿内一片安静,大家经历过战乱,见多了生死,但听到这亲骨肉相残还是被震惊了。 震惊到没有话语和道义能再议论这件事。 恨不得一开始就没有讨论。 朝廷官员被拒进门就被拒呗,常家要子承父业就承呗,只要没有杀人放火,朝廷的脸面受损就受损呗。 但他们不说,李明楼还要问:“杀人偿命是不是当问罪?” 一个官员想了想,问:“夫人,如果,常三公子不认罪呢?” 李明楼道:“有人证。” 另一个官员看了眼殿内跪着的奶妈孩子……“只他们说,是诬陷呢?” 李明楼道:“杀人放火都有痕迹,进兖海道一查就知道了。” 问题就在这里,那官员迟疑问:“如果,常三公子不让朝廷查呢?” 毕竟先前都敢把朝廷派去吊唁的也就是去查看的官员拒之门外。 如果说是去查他杀人,那更不会让进门了。 李明楼笑了笑:“他敢吗?” ……… ……… “我看你们敢进城!” 而此时的兖海道密州城门上,常八公子傲然而立,看着城门外的一队兵马。 “周献,我当然认得你,楚军的将官嘛。” “你身为楚军驻扎沂州,是昭王允许,我们兖海道不过问。” “但是!你凭什么来我们密州?还要查常氏的家事?你有什么资格!” 听着城门上的咆哮,周献皱眉:“我不是说过了,奉第一侯之命。” 他示意身边的副将举起文书。 “拿去看。” 常八公子冷笑:“第一侯的文书,我们兖海道为什么要接?第一侯说怎么样就怎么样?那天下卫道都成什么了?我们可都是由皇帝赐笙节的……” 周献打断他:“别废话,你听不听,让不让进城吧?” 常八公子冷冷道:“不听,不让进,你待………” 他的话没说完,就见城门下的黑脸大将手一挥,一把重弓就被拉开,再一眨眼,嗡的一声,一枚箭就到了眼前,放大…… 好快! 常八公子惊叫都没有出口,只闪过这一个念头,噗的一声,箭射中他的眉心,穿透他的额头,带着他向后倒去。 城墙上一阵安静,旋即轰然。 城门下周献将弓箭甩在马背上,不耐烦道:“不早说,废话那么多,浪费时间!” 说罢又啐了口。 “还有,老子是武都督的人,看不到武字大旗吗你个蠢货!” 第十四章 煽风点火此战不惧战 项南第一时间知道兖海道出事了。 “那个周献跑去要查密州城,人家不许他进,他就把常八公子杀了!” “常家大怒,常三公子带着兵马把周献打跑了。” 陈二站在厅内沉声说道。 听到这里项南忍不住插句话:“老常家不声不响的竟然养了这么多兵马?听说还跟史朝做过生意,有不少兵马都是从建安州跑来的叛军吧?” 陈二冷冷道:“怎么?你也想去密州城查查?” 项南忙摆手:“不去不去,兖海道有多少兵马关我什么事。” 陈二瞪了他一眼接着道:“兖海道毕竟是道,周献再胆子大也不过是个州,现在被打的退回沂州,还被围困。” 项南道:“还围困了沂州啊?他们想干吗?” “当然是要交出杀人凶手周献。”陈二道。 项南哈的笑了:“常家疯了吧,那沂州和周献都是女侯的。” “就是因为是女侯的,常家这次才会疯了一般。”陈二沉声道,“他们要承袭节度使,女侯要对兖海道伸手,他们绝不会允许。” 项南一拍桌子:“真是太大胆了!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兖海道是朝廷的!怎么就是他们常家的了?” 陈二看他装腔作势:“那你要怎样?” 项南拉起袖子:“快取笔墨我要给女侯写信。” 陈二冷笑不动。 “是事关朝廷的大事!”项南对他道,“我要上书请朝廷讨伐兖海道常氏!” 陈二道:“你要请命为女侯解忧去讨伐吗?” “我当然不去,我去了,咱们淮南浙西被人抢了怎么办?”项南道,指指心口,“我的心与夫人同在。” 陈二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那你就别煽风点火了,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劝她忍一忍吧。” 项南笑道:“我可劝不了。” 陈二道:“她要打可知道后果?” 项南摸了摸下巴:“我觉得,她不仅知道还一直等着呢。” 除了项南知道了,消息也在飞快的向四面八方散去。 江南道吉卫军驻守的一座州城里,吉卫将军端坐在家宅的正堂,看着面前的儿子侄子女婿们。 “孩儿们。”他声音哽咽,“现在到了我们家要紧的时候。” 孩子们是突然被叫回来的,紧张又不安。 一个小儿大喊:“爹!你真要死了吗?” 另一个儿子噗通就跪下大哭:“爹!我会给你请名医,你别怕!” 其他人也不落后又是哭又是喊“我寻良药”“我去找仙方” 厅内哭喊一片,院子里侍立的卫兵不由按住了刀神情紧张…… 吉卫将军一巴掌拍断凭几让室内安静下来。 凭几还能拍断,可见将军的身体很好…… “我现在还不死!”吉卫将军气恼道,“但我要说的是我死后的事。” 室内的子侄女婿们松口气。 “爹,您身体好的很!”一个女婿坐在地上道,“现在说这个太早了。” “等我快死的时候说就晚了!”吉卫将军道,“你们都知道兖海道发生的事吧?” 室内的子侄女婿们你看我我看你,乱乱的应声是,他们就是听到了这个消息,才带着兵马护卫回来……最得力的亲信此时也都带进来站在门外。 “老常就是因为事先没有讲给孩子们听,重病突来来不及讲,讲也没人听!”吉卫将军道,肃容看着室内的后辈,“财帛动人心,如今这世道,掌握兵马大权就是最大的财富,我知道你们这两年都有各自的算计野心。” 室内的人纷纷道“父亲我们没有!”“叔父我们都听你的”“伯父!没有你哪有我们!” 吉卫将军摆手:“不用给我说这些好听话,我也不介意你们野心。” “这世道没有野心的人也走不远,有野心才能壮大,不过!” 他手拿起断了凭几一敲。 “你们不要还没怎么样呢,就把刀枪对准了兄弟自己人!” “咱们吉卫这点地方有什么可争的?你们应当抱团一起壮大向四面去!” “等到像那女侯那般,你们再争权夺利才也算值得。” “不要像老常家那群傻子!” 听完吉卫将军的话,室内诸人齐齐的应声是。 “爹。”又有一人问,“朝廷真要打兖海道?” 吉卫将军捻须:“兖海道是不会让步的,否则就是将常家的家业拱手相让了,朝廷肯定是不想打,毕竟天下还没定叛军还没平……但那女侯一向张狂,这次又涉及节度使承继问题,她不打,以后就更休想掌控卫道。” 那看起来是非打不可了?诸人带着几分不安低声议论。 “我们有什么好担心的?”吉卫将军说道,笑起来,“他们打或者不打,对我们来说都是好事。” “女侯不打,那就是默许兖海道的做法,以后天下卫道皆承继,朝廷不得过问,这对我们来说不是好事吗?” 那当然是,他们握在手里的权势,怎么可能再交到朝廷手里,随时能被免职,爹死了儿子就被赶出道府,这怎么可以!诸人点头。 “女侯打呢,也是好事。”吉卫将军冷笑,“叛军还没平呢,她就对卫道同袍下手,哪个卫道能容她,到时候大家就要问一问先帝怎么遇刺的?崔相爷三皇子又是怎么死的!” 女侯对兖海道常家动手,就是因为子承父业,这是要动所有卫道的命! 你弑君也好,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好,大家相安无事,但你要伤大家的命,那大家就要和她拼命了。 你权势再盛,敢与天下卫道为敌? “到时候,她就是下一个叛贼安康山!” 除掉窃国叛贼,朝廷里的王侯,也该他们来坐一坐。 那可比吉卫这点家业要大的多。 室内诸人都站起来喊爹喊伯父喊叔父:“我们必将同心协力壮我吉卫!” ……… ……… 东南道的齐山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没有召集兄弟子侄后辈们来训话,他们齐氏不是那些破落户,早在卫道之初就军纪严明家规森严,蝇头小利不会乱了心智。 相比于外界的骚动,他的道衙家宅里平静,坐在书房里,被十几个门客簇拥,一边捻着笔,一边听小婢女叮叮咚咚弹唱。 “那女人的胃口太大了。”他对面前的门客们道,“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刻。” “兖海道当这个出头鸟也不错。”一个门客含笑道,“我们可以看一场热闹。” “要是那女侯不打呢?”另一个门客道,性子比较急,“我们岂不是还要等?” “那就等嘛!”齐山稳如山,“如今这世道,我们等得起,那女侯可等不起。” 时间越久,卫道势力越大,朝廷越难以掌控。 齐山对现状很满意:“熬过了艰难,天下到了最好的时候了,下一步,就看谁能走的稳。” 谁就能走的步子越来越大。 “女侯挟天子以令诸侯又怎样?”他笑道,“让她挟持去,她做恶人,我们就可以做好人。” 说道这里,对一个门客吩咐。 “立刻上书朝廷,谴责兖海道常氏忤逆跋扈。” 又对另一个门客吩咐。 “以我的名义给常三写封信,对他父亲的死表示悲痛,以及朝廷如此做法实在是令人心寒。” 两个门客应声是。 齐山抚掌:“打也好不打也好,我们就安坐看热闹。” 一个门客道:“如果真要打,淮南道宣武道都要受影响,兵马也会从那里指派,项家小儿的根基一半在宣武道一半在淮南道。” 说道这里他笑起来。 “我们趁机也可以让他从浙西滚蛋了!” 因为这小儿齐山被添了不少堵,这半年提到项南,他就不高兴,不过此时他却笑了。 “对,还要给项云写封信。”他又拿起笔,“我亲自写,如此风云变幻时期,时不我待,我们两人可要为大夏安稳同心协力!” 安排了几封信,尽全了忠心情义,齐山让酒菜上来,与门客歌舞宴欢。 ……… ……… 一封封上书信件汇集到京城,因为兖海道跟沂州对峙而紧张的朝堂,更加嘈乱。 “看到没有,他们这都是在煽风点火!” “就等着乱起来!” “这件事必须马上解决。” 听到这里,再一次上朝的李明楼站起来。 “你们说得对,这件事必须解决。”她道,唤李明玉。 原本带兵在外巡查的李明玉已经被召唤回来,闻言出列俯身高声:“末将在!” 李明楼道:“由你带宣武道内兵马入兖海道,将常清之子女状告长济谋杀其双亲以及外祖父合家之嫌犯带回京城,兖海道如有违抗者,杀无赦!” 李明玉高声应诺,转身大步而去。 少年健步如飞眨眼就跑出去了,殿内的官员们才反应过来,顿时轰然。 什么叫他们说的对?!他们说的可不是让对兖海道用兵! “怎么能用兵!” “兖海道又不是叛军!这是自相残杀!” 李明楼反驳:“这怎么能是自相残杀?兖海道虽然不是叛军,但常济先杀兄弟做恶,再拒听朝廷之令,又围攻沂州城,他是反叛朝廷法令,也是反叛忠孝礼仪廉耻。” “今次本侯就要他知道什么叫规矩,本侯让李都督领兵前去,就是让他看看,朝廷不是不让子承父业,而是不让他种无法无天不忠不孝无廉耻之徒子承父业!” 女子的声音很动听也很震耳欲聋,居高临下断喝,满朝文武一时寂然。 “你说的道理也是道理,但非常时期有非常之事。”一个官员站出来痛心疾首,“夫人啊,外叛军还没平定,内就兵马相残,天下是要大乱的!” 另一个官员站出来语重心长:“夫人,为了天下太平暂且退让一步吧。” 李明楼看着他们。 “你们看一看安置在衙门的常清遗孤,如果说要这样的天下太平。”她慢慢道,“那本侯,宁愿不要这天下太平。” ……… ……… 成元九年五月,第一侯命剑南道节度使李明玉,领剑南道宣武道兵马,入兖海道查节度使三子杀兄弟之罪,常济拒受朝廷兵马入境,并举兵反叛。 成元九年七月,李明玉大败兖海军,攻破密州,常济逃建安州。 成元九年八月,周献渡海奇袭建安州,斩杀常济。 兖海叛乱结束。 计伤亡卫军四千八百九十三人,民一万六千。 八月初秋的京城外路边,一浑身包裹在青袍里的和尚不眠不休吟唱金刚经三日。 第十五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夫人!那个妖……僧出现了!” 和尚出现在京城界,很快就被报到了李明楼这里。 虽然李明楼没有让追查和尚,但兔子精鹿精的事真真假假传开,各处岗哨都警惕留心。 包包接到消息急急进来告诉李明楼。 “但是围捕的时候让他跑了。”他神情凝重,黑伞在手中更握紧,“京中已经加强戒备。” 他也会加强戒备,晚上睡觉也要守在夫人身边。 李明楼笑了笑,和尚出现在京城她不意外,她在哪里和尚就会在哪里,和尚抓不住也不意外,他是个能知天道未来的高人,凡人怎能阻拦。 但她也没什么担忧,她会为了活着拼尽全力,直到天能杀死她。 她对包包说:“不用怕。” 说完了又一笑,这是武妇人经常说的话,想到了武妇人就又想到武鸦儿。 出兵兖海道的事告诉了武鸦儿,武鸦儿答一句知道了,再将漠北的战局报来,说战事很顺利,今年能拿下史朝的人头,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话,也一直不回来。 姜亮对此很失望,他妙笔生花费尽心思写的信,如同泥牛入海…… 李明楼倒没有什么失望,她让他回来是因为担心他要死了。 按照前世武鸦儿现在已经死了。 元吉不死,是因为被她强留在身边没有回剑南道。 韩旭不死,是因为安排了中里守在他身边,自己又及时带兵赶到。 武鸦儿不死,是因为自己抢了他的第一侯?还是因为换了皇帝? 李明楼好奇,那他以后还会不会死? 以后就安全了吧? 如果她死了,一切是不是都会化为乌有? 李明楼轻叹一声,问包包:“姜先生给都督写信了吗?” 他在说妖僧,夫人却问都督?包包一怔,虽然夫人说不用怕,其实还是些许不安吧,也不算不安,包包不太懂这些,但知道女人在有些时候还是希望爱人能在身边…… 这一年夫人太辛苦了,经历太多事了,都督都没在身边…… “我让人去看看。”他立刻道,走了出来。 姜名和方二站在外边探头看室内,见李明楼坐在窗边没有批阅文书,而是望着窗外走神…… 他们问:“是担心那个妖僧吗?” 包包先让人去看姜亮在做什么,给都督写信了没有,再对姜名方二道:“不是,夫人在想念都督。” 想念都督?莫名其妙,想都督干吗?姜名一愣,方二已经反应过来了。 “当年都督曾击伤那个和尚!” 姜名释然,武都督是和尚的克星,不仅能看到小姐异样还能击中别人看不到的和尚。 这个时候都督能在小姐身边是很好,但…… 姜名又摇头,这时候已经不同了,武鸦儿也是节度使,坐镇一方,对小姐的态度也并不明确,虽然没有像其他卫道节度使那般要么各自为政要么阴奉阳违……毕竟他的母亲还在小姐这里。 小姐一直让武鸦儿回来,武鸦儿并没有听从,不过武鸦儿如果真回来,他们又会很紧张,他带多少兵马?兵器粮草后备如何? 兵马决不能接近京城……武鸦儿要进来只能带少量人马。 敌我不明,心思难测,让他靠近小姐太危险。 他能从全海手里救了被挟持的皇帝,一鸣惊人。 他能从叛军中救了被围困的鲁王,成为最受信重的兵马大将。 谁又敢说他不能从第一侯手里救被掌控的幼帝太后……取而代之。 姜名一声轻叹些许怅然,他早就说过,如果不能合作,武鸦儿将是最大最危险的对手。 看着方二木然,姜名出神,包包明白他们这是对夫人感同身受,也跟着轻叹向北望…… 去询问姜亮的人此时跑回来了。 “姜先生没有写。”他道,“坐在窗前发呆,小童说已经好几天了,茶不思饭不想的很忧伤憔悴,小童猜测说可能是思春。” 什么啊!包包瞪眼。 中六走进来看到他们三人的神情有些不解。 “惆怅?”他皱眉,这么忙乱的时候还有心情惆怅…… 七情六欲人之常情,姜名不跟这个专事监察的人讲情感。 他来总是没好消息的。 “出什么事了?”姜名问,“又有谁有什么动作?” 中六道:“太后,见了几位大臣,没有朱相爷未了在场。” ……… ……… “小公主午睡后顽皮跑到陛下那里玩,太后寻来,正好遇到陛下的三个老师来授课。” “太后本要回避,三人拦住太后,说了陛下的功课。” 听中六说到这里,李明楼好奇问:“陛下的功课怎么样?” 她很少上朝,也更不踏入皇宫,太后表明与她共进退,但没有人能真的对杀了自己丈夫的人释怀,哪怕她自己也想甚至也动手杀了丈夫。 太后也是君王。 君王会惧怕,会怀疑,会戒备,这臣哪一天会对她也举起刀。 李明楼明白这一点,便不去让太后更受惊吓,只要未了在宫里,保证太后现在不疯狂铤而走险,不惊乱现在安稳局势,她不介意也不怕一直守着这个君王。 皇帝还小,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了不让太后更害怕,她更是不接近小皇帝,对他的衣食住行功课不管不问。 中六道:“功课不好,鲁钝贪玩。” 是真的鲁钝贪玩还是被纵容刻意?李明楼想了想,又笑了笑没有说话,示意中六继续说。 “太后身边的太监说三个老师谈论的也是陛下功课不好,希望太后能多管教。” “太后答应了,但也请几位老师别太急,陛下还小,让他慢慢学,欲速则不达,就跟经历过战乱元气大伤的天下民生一般,慢慢养。” “未了问需要去警告太后吗?” 李明楼笑了:“不用,太后过问皇帝的功课,是理所当然,原本就没限制她,是她自己想太多刻意回避。” 中六应声是,便告退离开了。 李明楼也不再多想皇宫里的事,现在兖海道有周献坐镇,平定收复,趁着此事威慑重大,有太多事要做。 她坐正吩咐:“唤人来。” 门外侍立的宫女应声是,将命令传下去,第一侯府内官吏进出,如水一般流动。 ……… ……… 下边官吏们的忙碌并不在上司眼中,下层官吏就是如同蚂蚁一般,听命做事。 身为上峰,只需要下令。 一间厅堂前的廊下站着两个官员,看似在说笑闲谈,实则戒备四周,不让闲杂人等靠近,厅堂里有七八人在交谈。 一个官员得意:“钱没有白花,那个太监果然把太后引来了。” 一个官员拭泪:“有多久没见太后了?太后苍老了很多。” 以前先帝在的时候也没见过几次……都记不清太后什么样子,另有官员们腹议。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太后也很痛心如今第一侯的做法!”一个官员肃容道,“说这天下本应该慢慢调养生息!” 室内的官员们再次点头。 又有人叹息:“可惜太后不能临朝,否则也不至于无人能压制那女侯。” 以往史书上官员们最不喜太后听政,没想到现在他们竟然期盼,这也是没办法,朝堂上有一个摄政女侯,那就只能再让一个女人出来听政,女人才能克制女人! 一个官员犹豫道:“果真要请太后上朝听政吗?” 别请来一个将来更难请回去…… 他的话刚出口,有官员从外急匆匆进来,这是自己人,门口两人没有阻拦。 “不好了!”进来的人喘气道,“女侯要往各卫道派驻监察使!” 现在?!这个时候?厅内的官员们顿时哗然,对兖海道用兵,天下又乱了很多,事发至今各个卫道再没向朝廷有上书公文,朝廷送去的命令也如同泥牛入海……甚至还有个别卫道拒收。 一副你也来打我的样子! 难道还能打啊?天下这么多卫道都去打啊?这到底是安稳天下呢还是乱天下? 现在竟然还要向卫道派监察使去分卫道节度使之权!那些监察使能走进卫道吗?进去了能活下来吗?被杀了,朝廷怎么办?问罪还是不问?打还是不打?啊! “坚决不能同意!” 报信来的官员苦笑:“朱相爷已经从女侯手里接过公文签发了,下一步就是选官!” 荒唐!这朝廷就没有其他人立足之地吗? 先前犹豫的官员再无犹豫,斩钉截铁:“必须请太后临朝!” 第十六章 选人为监察 太后拒绝了官员们的请求,官员们连后宫都没进去更没有见到太后的面。 “我一深宫妇人,不干涉朝政。”太后让太监们传话,并且训斥了这些请命的官员,“朝事有第一侯宰相做决断,尔等不得违抗先帝遗命。” 官员们只能在后宫门前哭。 但不管他们怎么闹,第一侯的命令还是推行了,一边发公文给各卫道,一边开始推选监察使。 除了来太后宫门前哭的,其他朝臣们大多数都冷眼旁观。 “推选监察使?分明是推选送死鬼!” “这时候去卫道,对卫道来说,那就是不带刀的兵,是眼中钉肉中刺。” “谁去谁死,谁去?” “你们听说了吗?朱相爷刚宴请了几个官员,那几个官员第二天要么自己病的不能下床,要么老娘快死了。” “真是笑死了。” “没必要去跟太后哭诉,到时候选不出来人,她能怎么办,不了了之。” 这边朝堂冷清,第一侯府却热热闹闹,不断有人进进出出,这些人或者年纪大或者年轻,有的孤身一人,有的车马随从豪华,他们风尘仆仆进了京城东看西看,很显然是外地人。 他们在候府外整理衣冠,拿出官谍,便被请进府内。 除了已经进了候府的,京城外四面八方的大路上还有人在不断的赶来。 这场面朝官们注意到,很快就打听出来,这些人是地方官吏,有的是现任的,有的甚至是叛乱中跑了的躲藏起来的原任官吏…… “女侯对各地发了征召令,原来这个选推监察使并不是只在朝官里选,只要是朝廷任命过的官员,都可以来参加推选。” “御史台门下六品七品官咱们看不上,天下看的上的多的是。” “更何况此次卫道监察使权限极大。”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重利之下必有狂徒!” “那也得看有没有命能享受啊。” “总有狂徒不怕死!愿以命博青史留名的屡见不鲜!” “糟了!” 一个官员想到一个可能。 “如果有监察使被卫道杀了,女侯岂不是有借口对卫道用兵?” 官员们对视一眼,刚打完一个卫道,她还敢打? 他们当然知道,如今卫道虽然不反叛,但因为兵马壮大,早就没了规矩,无视朝廷 但也不能说打就打,说有规矩就立规矩,总得慢慢来吧! 叛军可还没清除呢,她是要把天下再打乱? 而此时的侯府待客厅内,或坐或站挤满了人,有一青衫文士正在慷慨激昂:“………唯有打乱,才能重塑,才能让天下真正太平!” 屋中的人多数也如他一般神情激动,这都是为了自己意愿来的,但也有为了家人家族前程来的,神情便有些犹豫。 “还是有些危险吧。” 监察卫道这件事能不能做成危险,他们作为身先士卒的文官也很危险。 听到有这样的担忧,先前慷慨激昂的男人哈哈一笑。 “危险?什么叫危险?什么叫安全?” 他长袖挥动转看诸人。 “躲在乡野里,避在深山中,在城池里匍匐在叛军脚下?苟活于世,这就是安全吗?” “我张靖堂堂七尺男儿这样活够了!” 但这并没有说服有些人,在看不清的地方发出嗤声“到现在才觉得活够了啊”“匍匐在叛军脚下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哈” 室内便响起低低的笑声。 青衫文士张靖没有丝毫羞愧。 “我先前苟活是因为身在危险中,死太容易了,死也太不值了!”他拍自己的胸口,“我满腹经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我少年得志选中为官,尚未造福一方,我不甘心就这样死了!” 他指着在场的人。 “你们呢?但凡今日来了,不管是自己想来,还是家人逼着来,谁心里没有一丝不甘?” 这话说的现场一阵沉默,谁能甘心,遇到乱世,所有的人生都被打乱了,改变了,活着突然没有意义了…… “以往是那些当兵的将官们冲在最前方,我这等舞不得刀弄不得枪的人没有半点用处。” “现在不一样了,我身后有女侯,我跟那些兵将一样,能冲锋陷阵,能平定天下,能安民生息!” “我张靖如果死了,也是为国为民,死得其所!” 人活着不就是求一个死得其所嘛,室内的人都不说话了,也没人嘲笑他的慷慨激昂…… 站在厅外亦是风尘仆仆的刘范看姜亮:“这个人,你给了多少钱?” 捏着残存两根胡子的姜亮呸了声:“你这是羞辱我,从来只有别人给我钱,哪有我给别人的!” 他伸手指着开始讲述分析女侯此时设置监察使的好处意义的张靖。 “就算是我安排他这样做,我也能让他主动给我钱买来这个机会。” 总之,让他给钱是不能给的。 刘范不理会他,对室内的气氛很满意,对张靖这个人也很满意,在这乱世里这么久,他都要对人性绝望了,还好,人性只是藏起来了,只要遇到能遮挡住恶鬼人间的人…… 但让大家意外的是,这一屋子里通过女侯考核的没有多少,而张靖也不在其中。 入选的惊呆了,没入选的也惊呆了。 按理说女侯的决议不能质疑,但真是不服啊! 张靖带着一行人,不止没选上的,还有选上的不少人冲去要问女侯给个说法。 女侯并没有像传说中那么难见,听到要见她,她立刻就过来了。 如传说中一样的如仙般女子出现,让嘈杂的大厅安静下来,直到她开口询问才打破。 张靖站出来为代表:“敢问夫人,我等没选上,到底哪里写的不对?” 推选的试题很简单,甚至有些莫名其妙,不仅问监察使该怎么做,还问今年多大家里有几口人爹娘安在否妻儿年纪身体如何…… 张靖仔细的写了怎么削抢节度使的权利,怎么争夺民心,最后为了表明他的决心,还写明了自己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他难道不是最合适的人吗? 李明楼让他报了名字,挑出他的问卷看了看,道:“你答的太好了,所以不合适。” 张靖等人听得一怔,觉得更不明白,写得好反而不合适? 于是便有一个选上的人不由脱口问:“那我为什么选上?难道是因为答的不好?” 他是不太想来了,家里花了钱给买了当地的小官,他觉得轻轻松松的很知足,但家里人太贪心,看到有更大的机会,就想要出封疆大吏几品大员让祖坟上冒青烟。 “我的乖孙儿,爷爷当然知道你资质平平,正因为资质平平才更要抓住机会,这乱世就是你这种人的机会……死了太多优秀能干的人了。” 他不情不愿的来了,寄希望与考不上,高高兴兴回家继续当小吏,所以问他怎么当监察使,他说当审时度势随机应变,说白了就是他不知道要怎么当也不知道要做什么……除此之外他还写了自己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娇妻心娶,还没留后…… 这种没本事又怕死的他难道不该是最不适合的人吗? 李明楼问了他的名字拿出问卷看了,含笑点头:“是,你答的不好,但正合适。” 厅内哗然议论一片,张靖更是再伸手“夫人请让我看看别人的问卷。” 李明楼也没有拒绝,把入选的和没入选的都摆出来让大家随意看,厅内变得更乱,没入选的越看越气,这写的都是什么,要么是贪生怕死,要么是草包一个…… 那些选上的掩面越来越丢人,尤其是看了落选人们的问卷,恨不得挖个洞藏起来,这些人有抱负有能力还有胆气不惧生死,这才是最合适的啊! 女侯到底在想什么!难道因为没送钱?或者因为长的丑? 看着厅内越来越乱的气氛,李明楼示意大家安静。 “你们答的好,但其实也不好。”她道,“你们偏题了。” 她扫过室内诸人。 “想必你们来之前心里有猜测此行危险,但我并不是选去送死的监察使,我是选能活着的监察使。” “我要的这个监察使到了卫道要做的事,就是不做事。” “我只要这个监察使活着,只要活着,监察使的任务就完成了。” 厅内的诸人更加不解,不是去监察收回削弱卫道权利的?那这个监察使有什么意义呢? 李明楼道:“意义就是这些监察使活在卫道一天,就告诉民众,这卫道就是朝廷的卫道!” 厅内瞬时安静下来,意思大概明白了…… 李明楼站起来,看着被选中的这些人。 “你们就是一根钉子,我不需要你们建功立业,只要你们活着,活在卫道,扎在民众们心里。” “想想你们家中的老父母,娇妻儿,不管用什么办法,用尽办法,都给本侯好好的活在卫道。” “你们活着,朝廷就活着!” 第十七章 势不可挡 原来如此,诸人的疑惑解开了。 选上了松口气,如果是不用做事的话,还好一些 没选上的解了疑惑,没有了义愤,但有些茫然失落。 张靖自嘲一笑,对李明楼施礼:“没想到不能施展抱负是因为太有抱负,多谢夫人,某这就告辞了。” 李明楼唤住他:“你说错了,不能施展抱负是因为时机和所处的位置不同,你只是不适合监察使这个位置。“ 她停顿下想了想。 “只是不适合现在的监察使这个位置。” “当初突然乱世,官民兵马都适应了很久,从动乱到太平也是需要时间,所以要慢慢来。” “现在要做的是让大家接受,习惯,然后才能重塑。” “这些看起来不太想做事的人,到了卫道能因为不想做事而减少防备,有机会被接纳。” “不过,正如你们想象的,这件事很危险,危险不是去做事,而是卫道不想要你们的存在,要留下来就要斗智斗勇,吃苦受罪,费尽心思。” 她看着那些被选上的人。 “我知道,选上你们,对你们来说是强迫,但现在无人可用,就只能请你们助我一臂之力。” 她俯身施礼。 “助大夏一臂之力。” 被选上的人们顿时慌乱,忙还礼“夫人快起。”“夫人我们当不起。”“夫人言重了。” 有一人站出来,羞惭还没褪去,但多了一分坚毅:“夫人,我们也不是不想去,是因为才学有限做不了监察,如果只是为了代表朝廷留在卫道的话,我们还是敢试一试的。” 有他说话了,其他人也便纷纷开口“我别的本事没有,让人开心还是有点把握的”“我能让谁都看不到我,装作不存在。”“说起来,当初叛军攻占我们那里,我不仅没有被杀头,还官升一级“ 最后这句话说出来让气氛略尴尬。 还好李明楼没有在意,而是摇摇头。 ”活着从来不是简单的事,这个世道,活着,比死要难多了。” 她看外边,就像她为了不死,要活着,现在就要站在这里,忍受着日光灼烧的痛苦。 室内诸人再次齐齐施礼,这一次被选上的没有了羞愧不安,落选的也都真正的释然,张靖还对入选的人们施礼:“请诸位保重。” 于是所有落选的便施礼祝福,入选的诸人还礼,最后一丝不情不愿也散去了。 “你们虽然在此落选,但在其他的地方能担重任。”李明楼道,“他们要去是尚未收整之地,那里不管是朝廷法纪还是人伦礼仪都需要缓缓图之,我大夏也有很多已经收整之处,现在就需要更规整更严厉的秩序,以成为真正的太平之地,成为整个天下恢复太平的根基。” 李明楼请姜亮刘范进来,介绍了他们的身份,由姜亮带走选中的人员进行下一步安排,刘范则带着没入选的人挑选安排,他从河北道归来,沿途又访查多地,当初权宜之计安置的很多官员都需要更换了,紧缺真正能做事的人手。 刘范带着人要走,姜亮又拦住张靖笑眯眯问:“你真是孑然一身?家里真没有钱?我看你这衣衫簇新,花了不少钱”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刘范赶走,张靖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对姜亮一礼才跟着刘范离开。 厅内的人散去,但从四面八方涌向京城的人还持续不断,秋高气爽,满目生机。 在后宫门前哭的朝臣们哭不下去了,眼睁睁看着女侯选了一批监察使,还让朱相爷带到了朝堂上,叩拜陛下,陛下赐印节官袍,仪式郑重,女侯为每一个监察使调配了兵马护送,当然这不是针对卫道的,毕竟现在叛军还未平,路途上要保证安全 新任的监察使还没离开京城,京城外的卫道州府已经传遍了。 监察使的事,从一开始消息就送到各卫道了,只是没想到 “真能选出来!”齐山将信报扔在桌子上,“竟然有这么多不怕死的人。” 一个门客拿过信报翻开看,上面详细的写着即将赴任的监察使的姓名籍贯。 “都不是京官。”他道,“也不是名门望姓,时势造英雄,乱世里不是只有兵将们敢动心思了。” “不知道有几个能活着走到卫道。”一个门客冷笑。 但旋即另一个门客也冷笑:“还是先看看有几个卫道敢动手吧。” 先前的门客不说话了,如果真有卫道劫杀了监察使,那女侯会不会对卫道用兵?如果说以前大家还有怀疑,但经过兖海道之事,谁也不会怀疑了。 那个女人说打真敢打,那兖海道也是废物,才几个月就被打败了! 刚打完了兖海道,就立刻往卫道派驻监察使,这就是耀武扬威,或者正等着监察使被卫道谋害,然后她就有借口来动兵,毕竟现在其他卫道不会像常家儿子们那般自己作死。 不能劫杀,那怎么才能阻止监察使进入卫道?向朝廷抗议?朝廷里的官员们已经抗议过了,对女侯来说,没用。 室内一阵沉默。 这个女人,凶猛,莽莽,打的大家有点不知道怎么办。 “那就只能让监察使进来。”一个门客道,“也无须太担忧,他一个人,无根无基,就算来了也不能奈何我们。” 这个门客的话没说完,就被齐山打断:“你不像是我的门客,倒像是那女侯的。” 门客顿时吓的站起来:“都督,我,我,不是奸细” “都督不是说你是奸细。”旁边的门客嘲笑,“是说你这想法正是女侯的打算,一个监察使前来是奈何不了我们,但他只要站这里,民众们就能看到他,看到朝廷,他一个人束缚不了我们,但他能煽动民心,民心凝聚一致,我们就不好做事了。” “是啊,女侯对兖海道用了兵,前几天官吏说派发秋税的时候,竟然有人反问,说朝廷免税三年,为什么我们收那么多。”另一个门客道,“真是不像话,以前他们谁敢说这样话?” 那门客讪讪。 但劫杀不得,又不能让人进来,还能怎么办? ”好办啊。”齐山笑了笑,指着桌子上的信报,“女侯已经给出办法了。” 什么意思?门客们不解。 齐山收了笑,道:“当机立断,不瞻前顾后,不惧不怕,先用刀,后说话。” 那门客们不由站起来,意思是 齐山站起来。 “我们该动手了。”他道,“否则就真成她手上的鱼肉了。” 正文 第十八章 各有知道 自从兖海道之后,朝廷的动向被卫道紧紧盯着,齐山接到详细的信报,项南也拿到。 “我就知道。”他对陈二拍着桌子笑,“她肯定会这么做,先动手杀个鸡,趁着吓到猴子,立刻塞人。” 陈二撇嘴:“你高兴个什么,你也是猴子。” 项南笑道:“猴子也能高兴啊。” “那高兴的猴子你怎么做?”陈二问,“敲锣打鼓迎接监察使到来吗?” 项南道:“当然。”再伸手一指,“立刻把人送去南边。” 陈二失笑,浙西南边是被齐山东南道兵马占据的。 这边说话,有卫兵带着一个信兵进来“卫率,项都督派人来了。” 项南对这个信兵很熟悉了,笑着打招呼,接过信,让他下去歇息,打开信看了对陈二道:“叔父是特意叮嘱我不要跟监察使起冲突。” 陈二道:“看来把兖海道这个鸡打一顿还是很管用的,大家都有点怕了,也能太平一段日子了。” 项南摇头,怕是当然怕了,但怕之后是不是会太平那就不一定了,怕了之后,也有可能要回击。 项云在信上也说道了这一点,女候的心思卫道也都看明白了,就是逼着他们放弃家业,重归朝廷,夺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没有人愿意乖乖放手,现在就看谁先动手吧。 “你不许动手,不要坏掉你和女候先前的来往关系。” 项南摸了摸鼻头,叔父真是太看得起他了,女候对他可半点情义没有,早就把他扔一边去了,自从当了女候,一封信都不给他写了 惆怅啊。 他叹口气,看陈二:“盯着东南道那边的动静。” 陈二没反应过来,刚说了会太平 “怎么可能有真正的太平,真正的太平是要打出来的,叛军打了多久?卫道么“项南没有再说下去,只道,“齐山野心勃勃,我怕他对女候不利。” 是啊,如今的卫道除了称号外,跟叛军也没太大区别了,真要跟朝廷的兵马打起来,也不是不可能,齐山的兵马足能跟女候的兵马一战,陈二神情凝重:“你要助女候?” 项南看他一眼,似乎觉得他的问话很奇怪。 “想什么呢,女侯哪里用我相助。”他道,“当然是趁机把浙西另一半抢回来。” 收到项南的回信项云松口气。 “南公子当然不会莽撞。”蒋友在一旁笑道,“都督您多虑了,他不是没经过战乱的小孩子。” 项云笑了笑,他早就知道项南不是小孩子了,是个有自己想法且不听话的年轻人,他担心的也不是项南会对朝廷监察使做什么,而是去给女候通风报信一起对付齐山。 与女候一起对付其他卫道,曾经也是他想过的一个办法,但现在看来,女候此人凶猛狠辣,再加上已经有过一次交手,她对项氏心生忌讳,如果真要动手,第一个也只会对项氏动手。 想到自己在京城的失手,听到皇帝崔征三皇子一起遇害的震惊,现在还心有余悸。 如果不是他跑的快,可能也跟着先帝崔征去了。 女候杀他之心不死,他在立下斩杀安德忠的大功后,竟然还想骗他进京,然后 项云心里冷笑,以为她自己给自己封了候,就真能让天下敬畏了吗? 弑君叛逆之徒!罪该万死,人人得而诛之只是时候未到而已。 现在 “都督,齐山提议真的可行?”蒋友低声问。 项云的桌上除了项南的信,还有一封早就到了的齐山的亲笔信。 项云道:“可行,不可行也要行,再不行,我们就不行了。” 这一段绕口令蒋友并没有听糊涂,神情凝重点头:“女候太猖狂,这天下还没定呢,就想要把我们吞而灭之。” 项云道:“她的做法也不过分,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做,不过,大概没有她这么动作快吧。” 他笑了笑,站起来。 “也好,她快,我们也便快,早晚都要这样。” 蒋友笑道:“赶早不赶晚,我这就去安排迎接监察使。” 项云点点头,看着蒋友要走出去又唤住:“最近陇右境内没有刺客的异动吧?” 去往京城的路上遇到的刺杀,是最惊险的一次,也是对刺客最致命的一次反击,从此后刺客便再没有出现。 但没有亲眼见到刺客死在眼前,项云是不会放松警惕。 蒋友道:“没有,道内到处都是严查,都督放心。” 项云并不放心,严查并不一定能防住刺客,就算刺客没有在陇右道,也必然在外窥伺。 那个刺客只有在出现的时候才能被看到。 不过,如果他敢出现,在这陇右道内,就插翅难逃。 项云倒是有些希望刺客能出现了,他道:“我去巡查军营,看看新丁们训练的怎么样。” 各卫道都在招兵买马,只可惜错过了能吸引大批流民的时候,境内青壮丁不够,就放宽年纪,再不行就去别的卫道抢一些陇右也不列外,借着讨伐安德忠,沿途收了不少民众,叛军也被改换身份充入,比起先前壮大了很多。 项云治兵严苛,同时又爱护兵丁,行军作战中常与普通兵士同饮同宿。 去兵营看看新丁们训练,也是理所当然。 蒋友应声是去安排。 大都督出行仪仗威严,兵马清路,民众们敬畏的看铁桶一般兵甲围拢中的项云 “都督要去迎接监察使吗?” “朝廷的监察使这么快就到了?” “这就是斩杀了安德忠的英武将军啊。” 民众们低声议论着猜测着,有人张望有人挤来挤去想要看的更清楚,也有人想要跟着项云的队伍去看热闹,直到肩头被人按住。 向虬髯闻到若有若无的花香,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恼怒的骂了一声滚。 搭在他肩头修长的手指恍若千斤重,让他一步也走不动。 “我这是救你命呢。”李敏嫌弃道,“我说的话你听不懂?你跑进来就能杀他了?” 向虬髯有些无奈:“大叔,你能不能不要跟着我了?你看你耽搁我多少时间?” 李敏翻个白眼:“明明是你耽搁我的时间。” 不由分说将向虬髯拎着迈进一旁的一间茶楼,壮童已经对伙计吩咐:“雅间。” 伙计高呼着二楼请,看着两个漂亮的公子勾肩搭背上去了。 进了房间向虬髯甩开李敏的手,李敏也没有再抓他,嫌弃的甩手。 “如果不是你,先前在他追杀安德忠的时候,我就能杀了他。”向虬髯怒目低声道。 李敏嗤笑:“那是千军万马之中啊,你百步穿杨能杀了他?” 向虬髯傲然道:“有九分的把握。” 李敏道:“有一分的没把握,就不能去做。” 向虬髯不屑:“如此怕死,还谈什么杀人。” 李敏按着胸口翻个白眼:“小姐怎么会找这么个蠢人,我要被气死了。” 向虬髯只听到小姐两字,更傲然一笑:“是哪家小姐倾慕我派你来的吗?回去告诉她,我向虬髯只意属红拂女。” 李敏伸手喊随从,随从忙端起热茶捧给他顺气,李敏就着他的手喝了口,有气无力道:“这还不如去带孩子呢,我现在觉得孩子更好带。” 随从心疼他,瞪眼看向虬髯:“你做事前想周到些,你这种杀人的方法,不仅杀不了人,还会被杀。” 向虬髯看这壮童,坦然说杀人不惧:“杀人如果想的周到,就不是杀人了。” 李敏打开窗户:“快,快,你现在立刻从我眼前消失,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向虬髯没有丝毫的迟疑,三步两步到窗边翻跃出去“别再跟着我!” 李敏靠在椅子上吐气,随从笑道:“这次刺杀时机已过,他不会动手,小爷不用担心。” “那街上,到处都是暗卫,只要他一动,最多半击就被围住”李敏伸手指着外边咬牙,问随从,“他是要杀人,还是想被杀?小姐是不是听错了?” 随从笑道:“他就是个普通人,小爷多担待些。” 他们说着话有人在外敲门,听是熟悉的暗号,随从让人进来。 “小爷。”来人低声道,“最新的消息,项云要与齐山联姻。” 李敏很惊讶:“他们两个还能成亲?“ 来人失笑:“小爷,是齐山的女儿要嫁给项云的侄子项北。” 李敏眨眨眼:“那个,死了的?” “是,齐山的女儿早就送去项家了,说的就是与项北结亲,但一直没有举行仪式。”来人道,“现在要举办婚礼了。” 李敏失笑:“那这是婚礼还是丧礼?” ……… ……… 齐小姐要和亡故的项北公子成亲的事,很快也报到了李明楼这里。 不是暗探们送来的消息,而是项云齐山坦然上书的奏章。 齐山把齐阿城送去太原府的时候,两家人包括第三家人李氏的有关人员都知道是什么事,齐阿城名义上要做项北的妻子,实际上目标还是项南。 这种事李家是反对的,也是不能公布于众,所以一直不清不楚不明说,只存在项氏和齐山心里的亲近。 “现在是跟我们李家渐行渐远。”元吉淡淡道,“项家必须确定一个新的势力联盟了。” 李明琪从安东离开后一直被困在山南道,忙碌与大伯叔叔在山南道和剑南道两道争权。 李明玉在朝中也占据一席之地,与项云几乎没有过来往,各自为战,尤其是到了现在,项云退避陇右,李明玉被女候驱使。 提到剑南道李氏和陇右项云,已经没有人把他们看做一个整体。 项云需要一个新的盟友,这将不再仅仅是项齐两家之间亲近,还要让世人都看到,达到威慑的目的,所以需要公之于众。 “小姐,需要阻止他们吗?”元吉问。 东南道齐山,陇右项云,都是兵马雄厚能征善战的大将,一个人拿出来就足够震慑,两人联盟,更无人能敌了。 这也是对女候的示威。 李明楼看项云的信报,说的很恭敬,亲自派人提前去路上迎接监察使,官衙也准备好了。 项云说:“陇右至关重要,叛军余孽未清除,本不敢擅离职守,万幸陛下垂怜赐监察使协助,臣才斗胆叩请离开陇右回家探亲。” 他还给出了为什么要此时此刻给项北结亲,因为老父连续做了几天的梦,梦到早夭的侄子项北一直哭,说虽然结有阴亲,但在阳间无后,将要变成孤魂野鬼。 “侄儿早亡是家父心中的痛,请了人来看,说要结一门阳亲,阳间有妻,再过继个儿子,阴间也能不再孤寂。” 这胡说八道让李明楼看的笑,又看齐山的信,齐山的信跟项云的一样,对于朝廷派出监察使千恩万谢,远远的就去迎接,召集文武官员都来拜见,有监察使在,他也敢暂时离开,去送一送小女出嫁。 “年过半百,只得了这一个女儿,娇惯养大,当时与安德忠对战激烈,为了她的安全,特意送到项家暂避,没想到小女狂妄,在太原府胡乱排兵布阵,导致府城失守,齐山愧对陛下,罚其不得回家来。” “项氏请结亲做项家妇,此生常在太原府,也算是赎其罪。” “老妻惦念女儿,臣将去送嫁,从此不复再见。” “叩请陛下恩准。” 奏章上有泪痕点点,一颗老父亲的心意尽显。 李明楼道:“他们先是欢喜接纳朝廷的监察使,在卫道中做了表率,又先恭敬的上书请离开卫道,一个为了老父孝心天地可鉴,一个为了惩罚女儿忠心可表,这样的叩请怎么拒绝?拒绝了,不合情不合理,让天下卫道寒心啊。” 元吉冷笑:“两贼奸猾!” 李明楼道:“天下谁不奸猾,他们也正骂我奸猾呢,他们联姻就联吧,难道我会怕?” 她将奏章扔回桌子上。 “把这个给朱相爷,在朝堂上做决议批准,再传告其他卫道好好学学,不能浪费了这两人的表率。” 在朝廷将齐山项云的叩请传告天下的时候,项南也刚得知消息,先前信上项云可没告诉他。 是故意不告诉他,还是仓促决定来不及? “看来还是我哥更好用。”他自嘲道,“我不用出自己了,将来出个孩子就行。” 明确告诉世人齐阿城嫁给谁,再想像之前那样安排偷偷和自己生孩子就不可能了。 陈二以前并不太清楚齐阿城到底要嫁给谁,现在也没太多感触,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这正式结亲了?”他迟疑问,“那我们还去不去抢齐你哥哥的丈人的地盘?” 项南道:“你傻啊,现在考虑的不只是抢浙西,而是东南道。” 陈二啊了声,这都过了明路当亲家了,还要去家里抢? 项南压低声:“齐山不在家,去送亲了。” 此时不抢更待何时? “我是真服了。”陈二呸了声,“不是服你,是佩服齐都督,他竟然敢离开东南道,就不怕你这种小贼来偷抢吗?” 他这是日常嘲讽,以往项南都不理会,此时却见项南停下脚。 “对啊。”他看陈二,“齐山,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还有我叔父,竟然也敢离开陇右道了?” 他们就不怕那女候趁机端了老巢?或者将他们强留困在安东京城? 就算是天下卫道震动天下卫道到现在也震动两次了,也没震动出什么 两个节度使困在外地,内里又有了朝廷的监察使,用个半年一年,这个卫道被搅乱,被朝廷握住一半,两个联盟的节度使又有什么威胁? 为了用成亲联盟震慑朝廷,不至于冒这么大的险吧? 项南看向北方,秋风萧瑟,寒意顿生。 伴着一阵阵寒风,东南道的一队队车马粼粼已经穿行在江南道境内,看着军旗号令,再加上朝廷的通告,最关键是只从他们这里通过,驻守的江南道卫兵并没有阻拦,甚至连检查都不检查,只指指点点看热闹。 “这么多车,齐都督还真有钱啊。” “竟然送这么多嫁妆,半座东南道都搬空了吧。” “怪不得护送的兵马这么多。” “真是大户人家,除了嫁妆,还送仆从,你看着这婢女仆妇挤满了车子。” “就是长的有点不太好看“ “你可别挑拣了,你连媳妇都娶不上,还知道好看难看。” 车队足足过了半日才过完,这边说说笑笑的热闹渐渐散去,关卡守兵们交接了,继续巡查。 一个守兵站在大路上,盯着一道道深深的车印,伸手比划一下,神情惊讶:“这装了什么金银珠宝啊?这么重?” 夜幕降临的时候,东南道长长的车队在荒野上扎营,马匹卸下喂料歇息,马车里的婢女仆妇跳下来,在夜色的掩护下,迈着粗狂的步伐,发出男人粗哑的喊声。 “快给老子点水喝。” “渴死了。” “这个衣服能解开不,勒死我了。” 火把随着他们的走动晃动,旁边有兵士打开箱笼查看,隐约可见寒光闪耀,刀剑长枪铠甲交错叠放。 正文 第十九章 先行之处 夜色里的陇右道军营灯火明亮,项云站在與图前沉思。 “都督。”蒋友走进来,“监察使已经安置好了,看起来是个老实人,好像被咱们的热情接待反而吓到了,问我可不可以抽空让他回家乡探亲………这是想跑?” 项云失笑,又摇头“不用在意,女侯本来就不是让他们来做事的。” 管他是来做事还是充样子的,砍掉首脑,这些牵线木偶都没有意义,蒋友丢下不管了,拿出密报“齐都督正在通过江南道,目前一切顺利。” 项云嗯了声,在地图上看“让他不要接近河南道,那边有剑南道的兵马。” 河南道那边一支剑南道兵马流落,先前投靠韩旭回归剑南道。 蒋友应声是,又问,“我们现在出发去与他们会和吗?” 项云看了看外边的天色“我要先去一个地方。” ……… ……… 晨光照亮山南道,相比于其他卫道的嘈杂,山南道一派祥和。 兵马巡城,差役巡街,店铺的伙计打着哈欠开门,肩挑手拎的街坊从衙门前经过,顺便去看看张贴的告示有什么朝廷新动向 兖海道节度使子女争夺家产内乱,罪魁祸首常三公子已经被诛,经过此事后,为了严肃卫道秩序,朝廷推选了监察使。 这是先前的告示,这几天没有新内容。 “哪有那么多新消息。”衙门前的差役笑,“不过,最新的消息是,陇右道东南道都派人迎接监察使了。” “真的假的?不可能吧。”经历了战乱的街坊小贩也不是什么都不懂,挤眉弄眼笑。 ”真的。“差役道,想着收到的朝廷通告,这个通告倒是没必要张贴公告,“齐都督要送女出嫁,项都督要回乡探望老父,他们都要离开卫道,所以急着有人能看家。” 小贩哦了声,听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对,不过无所谓了,他们也就是听个热闹,天下大事他们也左右不了。 “我们就没有这个担忧。”他笑道,将晾干的柴拎好,“咱们这里一直都没有节度使在。” 山南道的两个节度使很早去皇帝跟前领兵,后来又随着新帝进了京城,两人已经加封将军称号,早就不管山南道的事了。 山南道由韩旭一直打理,韩旭又被调去麟州,现在的山南道可以说是群龙无首 “我们可不是群龙无首。”差役纠正,指了指身后的道衙,“剑南道李大小姐在呢。” 韩旭不在,李明玉为皇帝征战,李大小姐虽然是女儿身,也能当家分忧,这对民众们来说也没什么稀奇,朝廷里都有女人封侯了。 “对啊,都有女侯了,我住在这官衙有什么不可以?” 李明琪坐在锦绣香软被中打哈欠。 “小姐将来也能做节度使!”念儿端着温热的水递来,一脸得意,她觉得现在小姐就是了,小姐都住进道衙了。 李明琪抿着小嘴喝了几口,她可没念儿这么自大。 “住进官衙有什么用!”她哼了声,伸个懒腰起床,“二伯四叔都不听我的。” 深秋有些凉意,念儿将软丝袍给李明琪披上“但韩大人也只让小姐你住进道衙,也给两道都吩咐了只听你的,二老爷四老爷也不能奈何小姐。” 但好多事都被那两人把持,她也没办法奈何他们,说到底还是缺一个头衔,只大小姐这个不够,要是有像楚国夫人那样的诰封,她再走出去就没人敢小瞧。 要怎么样才能得到诰封?李明玉是指望不上了,她做再多事,也只是给那个躲起来享清福的大小姐做嫁衣。 李明琪站在桌案前,一眼看到一封公文顿时更生气,小手啪的拍上去“齐家这父女俩真无耻!” 念儿跟着骂一遍,又安慰道“确定齐阿城跟项北公子结亲,就不会再觊觎南公子了。” 这也是好事。 “这好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李明琪生气,“现在的问题是项家不觊觎我了。” 念儿第一次知道觊觎原来也是好事? “当然是好事,有需才有求,不需要我了,我就没用了。”李明琪用小手指恨恨戳公文,“没有用就成了废物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行,不能就这样,已经当过大小姐了,就不能再回去当李明琪。 李明琪看着公文,越看越明白,不就是两家合作,结盟共助嘛,她坐下来“我给项云写信,让他派兵马来助我打理山南道。” 这样就能算是有用?念儿眨眼“小姐不是应该派兵马去助他们?” 先前不就这样做的?姜管家至今还在项南白袍军中。 “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李明琪铺展信纸,“以前大家都是打叛军需要兵马,现在,不是打叛军,兵马不重要了,地方变得更重要,给兵马对方还怀疑戒备呢,要不然为什么姜管家被南公子留在淮南道,从不带在身边。” 她口齿伶俐,念儿听得依旧糊涂“哦……” 李明琪撇了蠢丫头一眼“项云现在就有一个陇右,我把山南道分给他一半,你说他想不想要?” 念儿恍然连连点头想要。 “没有我的邀请,他可没借口进来。”李明琪道,小鼻头皱了皱,提笔写信,“他来了,兵马也是我的一份助力,我在山南道剑南道的位置就更不容动摇了。” 她这个假大小姐出现在人前越多,做的事越多,才能更长久。 念儿一步站过来挽起袖子“我给小姐研墨!” 李明琪道“研墨不重要,重要的是把信送出去。” 她定期都会给项南送信,剑南道还没有宣告解除婚约,就需要夫妻之间信件来往。 以往写的信内容没什么,这次不一样了,要避开剑南道。 “明面上依旧给项南公子送信。”李明琪对念儿小声叮嘱,“然后趁着出去,找个走西北线的商人把信送给项云去。” 念儿也不是一无用处,信按照李明琪的吩咐妥当的送了出去,直到过了三个关卡,才被发现。 快马加鞭送到麟州的桂花手上,她看了内容,一向木然的脸上浮现怒意“这小姑娘怎么这么没心没肺!” 就如在山南道看着韩旭一样,韩旭到麟州后,她也来了。 理由是打理剑南道和山南道诸事。 “你不是说你什么都懂吗?”韩旭反驳,“还用的着问我?” 桂花道“我会的这些是跟李都督学的,李都督也说过一句话,学无止境,李都督不在了,又是从未有过的乱世,我当然要继续学。” 韩旭木然道“你有什么不会的,在剑南道山南道也能问我,不用特意跟来。” 这个女人不敢承认,还把视线看向外边“还是当面请教更妥当。” 天天面对这个韩旭,难道有个独处时间,但看着李明琪的信,桂花完全没好心情了。 坐在廊下喝茶的负责押送货物老管笑“这些小姑娘心眼就是多。” “损人不利己的心眼再多,也是蠢。”桂花道,“看来得让她生一场病回内宅老实养着,现在这么紧张的时候……” 老管道“趁着项齐结亲,我们跟他解除婚约就好。” 项李两家联姻现在没什么好处,解除婚约能让项云在卫道面前看起来少一个助力。 “我这就跟小姐写信。”桂花点头,“现在……” 她的话没说完,外边有卫兵急急进来“项云带着陇右兵把麟州围起来了。” 项云?桂花神情惊讶,他怎么到这里来了?不是去安东回家探亲吗? “糟了。”老管从地上跳起来,“这厮要对小姐动手了!” 桂花问“要对小姐动手怎么先来打麟州?” 老管跺脚“他要用韩旭对付小姐,质问小姐弑君大罪!” ……… ……… 一层层兵马在麟州在蔓延铺展,看似水一般缓慢,但随着水越变越红,围拢也越来越小,麟州的城墙已经清晰可见。 善变的阵型,勇猛的厮杀,撞击在一起的兵士们如同在和自己鏖战。 自己总是很难战胜自己,尤其是人数处于劣势。 老管站在城墙上恨恨的拍墙头,再看城内,仓皇逃进来的民众将整个城池搅动的沸腾,到处都是哭喊声。 项云从兵阵走走出来,看着前方的城头。 “韩旭,出来认罪!”他高声道,“否则,满城皆为叛逆,杀无赦!” 列阵的兵将将他的声音一层层齐齐的传出去。 “韩旭认罪!” “韩旭认罪!” diyihou 。 book500164 正文 第二十章 共问罪官韩旭 麟州的官衙就是鲁王宫,王宫比不上皇宫,但比其他道衙要高厚得多。 高厚的墙院也挡不住满城的喧哗。 哭声喊声叫声声声冲破门窗。 “你可以把我关在城里。”韩旭坐在厅堂里,看着中里,“还要把民众们都关起来吗?” 中里只道:“大人放心,些许毛贼不足为惧,我们能守住麟州城。” 韩旭看着他:“你说的我们,是谁?到底为什么把我困在麟州?” 是李明玉,还是那个小齐? 他知道不管李明玉还是河南道那个小齐,与他交好并非真心,只是利用他争权夺势,但现在天下未平,卸磨杀驴也太急了! 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淡然的韩旭,看着中里的时候,难掩怅然。 在麟州城被围住没多久,他就发现了,作为一城之主,蛛丝马迹的变化他都能发现,更何况是断绝商路境内封闭这么大的事。 让他更震惊的是安排这一切的是中里。 中里是他的眼,是他的手,手和眼突然没有了,他就变成了瞎子废人,他无可奈何。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世上哪有什么忠诚义士,都会变的 “你什么时候投靠他们的?”他问。 这个问题他问过很多遍。 中里一如先前不回避他的眼神,只道:“大人,我的职责是守护你的安全,从始至终都没有变。” 韩旭冷笑:“本官的安全,不是你们这些兵马能守护的,而是手无寸铁的民众。” 他伸手指了指外边。 “如果你们守不住民众安危,那本官也不会安全。” 有人从外边急急进来:“里大人,管爷让你把请韩大人出去。” 中里皱眉:“用不着韩大人出面吧?” 来人看了眼韩旭,低头道:“管爷说,守不住城,伤亡会太大,还是“ 余下的话他没有说,中里很清楚,肯定是为了韩旭不值得让全城人陪葬。 韩旭听到这里笑了:“看来都还没丧心病狂,知道孰轻孰重。” 他站起来理了理官袍向外走去,这一次中里没有阻拦,跟上他。 厅外的院落里沾满了卫兵,铁甲兵器一层层。 韩旭看着这场面,道:“上一次被这么多兵卫围着还是在颍陈,去泥水谷见于非的时候。” 他看了眼中里。 那时中里孤身相护,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不离不弃。 中里对外边的卫兵抬手示意,卫兵们齐刷刷的让开一条路。 韩旭没有再说话阔步而行。 纵然哭声喊声震天,一年多来执行的秩序让麟州城没有陷入混乱,街上聚集的民众看到兵马疾驰,立刻就让出路。 “是韩大人!” “韩大人!韩大人!” 韩旭目不斜视纵马疾驰,没有半句安抚民众,但民众们好似吃了定心丸,流泪欢喜。 站在城墙上看着疾驰而来的中年美官员,老管搓了搓耳朵。 “这样不会给小姐惹麻烦吗?”桂花问。 老管嗨了声:“一个韩旭能惹什么麻烦,打嘴仗恶名声,对小姐来说又能怎样?” 想把小姐拉下来,还不是要靠打。 他转头看城外涌涌的兵马。 “小姐正等着他们来打呢。” 韩旭没有问围城的是谁,中里等人也没有告诉他,所以当听一声声韩旭认罪的喊声,站到城门上看到卫军陇右道以及项字大旗时,韩旭很惊讶。 “项云!”他喝道,“你要造反吗?” 项云看到他,制止了卫兵们的呼喝,在一众盾甲兵的护卫下上前一步:“韩旭,你可认罪!” 韩旭皱眉:“本官何罪之有?” 项云道:“韩旭,先帝在宋州遇刺,崔相爷,三皇子俱亡,深宫之中,层层护卫之下,还能有刺客潜入,韩旭,这宋州城是你安置的,陛下也最信任你,除了你,还有谁能让刺客牵无声息潜入?” 他说了这么多,韩旭其实都没有听到,听到第一句话后,他就双耳嗡的一声,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听不到看不到了。 先帝?先帝怎么会在宋州遇刺?先帝早就死在京城了啊,皇帝不是安全进京了吗?这又哪来的先帝?进京的皇帝又是谁? 宋州,遇刺,崔相爷,三皇子俱亡。 他只是在麟州与世隔绝一年,怎么天地都改换了一般? 韩旭抓住城墙,看向城门下。 “项云。”他用尽力气喊,“你在,胡说什么?” 项云道:“韩大人,你不要狡辩了,楚国夫人为什么会封第一侯,摄政监国,你心里不清楚吗?” 楚国夫人,第一侯,摄政监国,先帝,宋州,遇刺,崔征,三皇子俱亡,这几个词在韩旭脑海里转动,不用项云再说什么,他心里都明白了。 他看向身后站着的桂花,中里。 封住麟州城,封住麟州城,原来是为了这个 “她!”他道,刚张口就喷出一口血,人也向前倒去 中里一步上前将他扶住,免得摔下城墙。 城门下项云发出质问:“韩旭,你可知罪!” 晕过去的韩旭没有回答,老管扑过来替他喊道:“项都督!韩旭认罪!” 老管开口有些出乎项云意料,但也不重要。 项云看着城门上的老管:“既然认罪,还不快开城门束手就擒!” 老管在城门上道:“项都督,正是因为韩旭有罪,李都督才命我们将他看守在这里。” 他伸手指着城门下冷声高喊。 “你现在打来,是要解救韩旭吗?除非战死,否则我们不会把罪官韩旭交给你!” 在他身后一众卫兵举起兵器齐声怒喊。 “誓死不放罪官!” “誓死不放罪官!” 项云皱眉看麟州城门,他当然知道韩旭被关在麟州城,整个麟州城都被封禁了,守城的也是剑南道的兵马,他猜测这是女侯的命令,因为韩旭是个直臣 “直什么臣啊。”听到项云说不是来解救韩旭,要解除误会的老管独自从城门出来,坐在项云面前嗤鼻,“早就成了女侯的裙下臣了,整个大夏谁不知道啊。” 韩旭和楚国夫人的闲言碎语项云的确知道,儿女私情可以有,不过对于韩旭来说,神仙下凡也休想让他涉及到弑君。 老管对项云压低声:“他当然不知道,是女侯一直瞒着他利用他,你知道他为什么去宋州?” 项云道:“崔相爷提议的。” 老管嗤笑摆手:“云哥儿,你不在韩旭身边,你可没我们清楚。” 这一声云哥儿唤的是几十年的交情,项云面容稍缓,道:“管爷,请说。” 老管拿出一叠信:“这些都是韩旭贴身装着的,他跟女侯之间的私信。” 项云伸手要拿,老管又按住,挑了其中一封给他:“看这个就够了,其他的,不堪入目。” 项云依言接过打开,借着燃烧的火把看信,这边老管眉飞色舞:“说是崔征提议,崔征提议了,他先去问女侯,女侯闹着让他来河南道,让他把河南道给她留好,啧啧,女侯不是不肯离开京城吗,为什么突然肯来宋州见陛下了?啧啧。” 伴着他一叠声啧啧言语暗示,项云看完了这封彼时还是楚国夫人的女侯给韩旭的信,娇蛮憨痴,又凶又嗔,指明要河南道才肯出京 从字面意思来看是担心离开京城后失去权势,所以要把控四周,那时候是没发生宋州夜宴刺杀事件,现在再回想,这满纸女儿闹的言语寒意森森啊。 “明玉既然知道,为什么不上报!”他肃容道,“管爷,谋逆大罪,知情不报,是同党!” 老管跳起来:“我说项云,那时候,我们怎么想到那女侯要做这种事!明玉公子,一个小孩子,他知道什么啊!” 他伸手指着项云。 “我们明玉可是一直反对陛下回京的,一直说危险,有用吗?有人听吗?还被韩旭骂了个狗血喷头!” “你现在来指说明玉公子是同党?” 他瞪圆看着项云。 “项都督,你什么意思啊?” 项都督项云轻叹一声:“管爷,喊都督就见外了。” 老管对他呸了声,冷笑:“项都督有了新人了,我们这些人,当然成了外人了。” 项云知道他说的是齐山,没有接这个话题,反问:“你们当初既然知道,也该给我打个招呼啊。” 老管抱臂看着他:“项都督知道了能怎样?以项都督的智慧,先帝一死,您就猜到了吧?先帝都死了一年了,项都督不也才来吗?” 他再长长的吐口气,几分悲痛。 “当时宋州是我们公子负责外围警戒的,有叛军刺客潜入,他是大罪难逃,当时女侯在先帝尸首前,就要问罪小公子,他能怎么办?” “尽管如此,他还是给我们下令,让我们把韩旭这个罪人关在麟州。” “我们公子则在女侯手下,忍辱负重听候调遣,以待!” 他说到这里看向项云,抬手抹了把胡子。 “项都督,如果不是你喊让韩旭认罪,我们真要跟你拼命了!” 项云默然一刻,道:“明玉做得很好,是我思虑太重畏怯,到现在才敢问罪女候。” 老管重重的吐口气:“今日由你说这句话,我们也放心了,你把韩旭拿去吧。” 他说着又想起什么,摸出一封信。 “哦,这个,大小姐刚给你写的信,还没来及送去,正好你过来了,不过你看看也就算了,其实也不是请你帮忙,只是想提醒一下,有了新人别忘了旧人。” 他将信拍在项云手里,转身就要走。 项云拉住他的手。 “管爷。”他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老管回头看他。 项云将他的手重重的握了握:“请与我同去,剑南道与陇右道,同去。”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江陵府里的阻拦 大地上奔驰的兵马比先前多了很多,卫道内的气氛也紧张了很多,曾经可以自由进出的城池大多数都关闭,守兵警惕的盯着城门外。 “这都什么时候了!” 江陵府衙里,胡知府在连连踱步。 “这都什么时候了?叛军史朝还没伏诛,叛军余孽到处流窜,朝廷对卫道用了兵马,卫道反叛” “大人,你说错了。”李明华纠正,“是兖海道先反叛,朝廷才用兵马。” 胡知府停下脚看她:“明华小姐,兖海道为什么反叛?还不是因为朝廷,不对,那女侯逼迫。” 李明华摇头:“那更不对啊,兖海道常济杀人,朝廷问罪合情合理。” “你”胡知府道,又停下,“我不跟你争论这个,兖海道常济为什么,女侯又为什么,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明华小姐你也不是那些闺阁小姐了,你心里也明白的很。” 李明华一笑:“胡大人,我还是闺阁小姐啊。” 胡知府哼了声,对这位当年在危难时候带兵前来援助的小姑娘,他本就心生敬意,这些年又相处下来,已经似长辈似亲友。 “我警告你。”他压低声音,“我知道你跟那女侯关系匪浅,多有来往,但是,你要记着,那女人,跟你不一样,跟其他的女人也不一样,你离她远点。” 李明华笑道:“是因为她跟你们男人一样吗?” 胡知府瞪眼:“什么啊?” 男人对与自己同类的女人心生戒备而不自觉,李明华抿嘴一笑,不继续这个话题。 “胡大人。”她道,“我们不是在说朝廷的事,也不说女侯的事,现在是我们自己境内的事。” 她站起来。 “东南道的兵马从我们这里过境,不接受核查,还抓了我们的人,我怎能不问?” “抓的不是我们的兵马,是楚军。”胡知府也纠正她,神情郑重,“明华小姐,这是东南道跟女侯之间的事,我们不要插手。” 李明华默然一刻,还是摇头:“不,在我们境内发生的事,就是东南道跟我们的事。” 说罢迈步向前。 “来人,召集兵马。” 侍立的婢女们跟上,给她披上斗篷,一面快步往外奔出,一声声传令。 衙门外马蹄乱响如同急雨骤至。 胡知府跺脚“明华!”追了出去。 夜色笼罩时,密密麻麻的火把亮起,围绕着一座堡寨。 这座堡寨位于山谷间,孤零零独立,似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但此时此刻,它被无数的火把围绕,恍若海中的小船,随时能被掀翻。 “开门!” “开门!” 吼声如海浪不断的扑打过来,黑夜掩盖下少了几分凶猛,听起来有些欢快。 土蝗趴在土石后,对着外边重重的吐口水。 “老大。”一个卫兵挤在他身旁低声道,“就算我们不开门他们也能过去,现在还非要我们开门才肯过去,卫军都这么守规矩吗?” 土蝗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打歪了他的帽子“守个屁规矩,有个屁规矩,你是不是傻?他们这是围困我们,是要杀我们!” 似乎是在回应他的话,海浪又发出一声声吼“再不开门,我们就要攻城了”。 卫兵看着四周的火把,不知道有多少兵马,只待一声令下就能将他们吞没 土蝗站起来呸的一声,将口水吐的更远。 点燃火把肃立的兵马悠闲又带着几分不耐烦。 “大人。”一个卫兵对站在东南道卫军大旗下的将官道,“都督他们已经过去了,我们还不走吗?这一个小关卡没必要浪费时间吧。” 将官无聊的在抠指甲,道:“我们一路走来,只有这个小关卡要查我们的车驾箱笼,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们守规矩?”卫兵猜测。 将官冷笑:“说明他们想死!”他看向前方,“这里是江陵府地界,卫兵也悬挂卫旗,但先前那群卫兵出来的时候,其中还混杂着楚字大旗。” 卫兵知道了:“楚军那些人还在?不是先前已经被吉卫等地驱赶了?江南道竟然还有地方收留他们?” “所以他们一定不能留。”将官狠声道,“而且还要把他们合情合理的干掉。” 这样既能消除隐患,还能不打草惊蛇。 卫兵明白了:“怪不得要从这个关卡过,他们要查我们,我们是朝廷允许过境,他们坚持不放行是强抢蛮夺匪贼行径,杀了也是除暴安良“ 至于在江南道内杀人怎么解释,估计江南道里也没人要解释。 将官看看天色:“差不多了,趁着夜黑风高,送他们上路吧。” 随着一声令下,四散的火光凝聚,趴在石头上的土蝗也停下了吐口水:“孙子们要动手了!” 散落在各处的卫兵们都站起来,些许骚动。 “那就迎战吧。”有人从不远处走来,下令。 火把照耀下,当年的泥瓦匠已经不见半点青涩,披甲握刀,身边有四个亲兵护卫,执楚军旗帜周字将旗。 ”打是打不过。“土蝗嘀咕一句。 周岩看他一眼。 土蝗忙叉腰道:“跑也是跑不了。” 他伸手指着前方黑漆漆的夜色,凝聚燃烧的火把大骂。 “这群孙子,根本就要是把我们斩尽杀绝!我们就是死,也要多拖几个垫背的!” 卫兵们跟着他一起大骂起来,迎战的气氛也随之而起。 周岩刚要下令,却见哨兵们摇旗“进攻停了。”“又有兵马来了。” 又有兵马?是东南道的又增兵了?周岩并无所畏惧,土蝗已经冲过去向外查看,手舞足蹈嘎嘎笑。 “是明华小姐来了!” “我就知道明华小姐会来的!” “这是江陵府,明华小姐不会不来的!” 火把烈烈中李字大旗招展,夜色里十几个穿着铠甲的女子们很显眼。 将官对走过来的小女子很尊敬施礼:“明华小姐。” 李明华道:“你是东南道的人,竟然围攻我们江陵府卫兵,我江陵府不惧与你们一战。” 她带着江陵府的卫兵以及剑南道的兵马,站在这片军阵前如一道堤坝横挡。 将官忙道:“明华小姐误会了,我们不是要围攻江陵府。” 他指了指身后。 “我们是有朝廷允许经过的,但这些人不许我们过,是他们为难我们在先。” 李明华看向他身后,他身后层层兵马,其后有夜色笼罩的辎重车一片。 “朝廷允许的是你们离开卫道,并不是你们过境不需要核查。”她道,对身后的兵马抬手,“来人,核查。” 身后卫兵们哗啦齐动。 将官向后退一步,喊声明华小姐且慢,在他身后的卫兵也变阵待迎。 赶来的胡知府忙劝道:“有话好好说!都是自己人!” 李明华道:“你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能核查?” 将官扶腰刀倨傲:“这是我们大小姐的嫁妆,精贵奢华,你们看一看,看丢了看坏了,怎么办?” 李明华笑了笑,向他身后望去:“就这么几辆车吗?我还真没看出来是嫁妆,当年我们家明楼嫁去太原府,带的嫁妆“ 她打量一下将官以及其后的军阵。 “跟你们人的数目差不多。” “你们护送嫁妆的人不少,嫁妆不多啊。” 那将官面色僵硬,李明华不待他说话,再次道。 “不用担心,拿着你们单子核对,但凡有少了坏了,我剑南道,双倍赔偿。” 要是别人说这话,将官可以扶腰大笑“你赔不起”,但面对的是剑南道,这个道内有金矿有铜矿有盐 “明华小姐。” 有人从后方疾步而来。 “请听我说句话。” 这是一个不穿铠甲的文士,身后跟着两个卫兵,一副风尘仆仆刚来没多久的样子。 他对李明华一礼,又对胡知府施礼,笑道:“明华小姐,胡大人,又见面了。” 李明华和胡知府借着火把辨认,认出来是项云的一个门客,当初项云用东南道名义来援助江南道时,身边带着的门客之一。 胡知府惊讶道:“你也来了啊。” 李明华没有什么惊讶,神情淡淡:“你来了也正好,当初你们家护送我们家大小姐去太原府的时候,我们家可曾有这样从一地过围攻一地卫兵?” 你们家我们家的,这是疏离不客气了,齐家项家的联姻,李家的人都会不高兴,门客不接这个话题,他也不是来劝抚两家关系的,他开门见山道:“明华小姐,都督有话对你说,请随我来。” 避开人群,门客亲自拿着火把照耀,李明华看完了项云写的信,其间神情从震惊到紧张再到微慌乱最后捏着信久久没有说话。 门客察言观色,再将剑南道老管给的信物拿出来:“明华小姐,大小姐已经出发了,二老爷和你的父亲也随行。” 李明华抬起头看他:“项伯父是要让我也去吗?” 门客笑了,道:“都督没有这个意思,都督的意思只是跟小姐打声招呼,四老爷应该是会想告诉小姐你的,但行程仓促,大小姐又考虑这是家事,不便带你同行。” 李明琪,这丫头还是这个样子,李明华笑了笑。 “都督只是给你打个招呼,让你知道齐都督他们在做什么,免得起了冲突。”门客道,“都督说了,明华小姐是个聪慧机敏的人,对世事看的也透彻,关于他说的事“ 他指了指李明华手里的信。 信上很直白的说了韩旭与女侯勾结,谋害先帝崔征三皇子,要挟太后幼帝窃国,卫道苦其久矣,现在他和齐山要用成亲为借口,去京城清君侧,诛杀国贼。 “都督说明华小姐心里早有计较,不用我们多说。” 李明华默然,宋州夜宴的先帝遇刺的事传来,她就算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也不信世上有这样的事,先帝的死,肯定跟女侯有关。 不过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并不敢说看透看清世事,没看清之前不说话不妄动。 “明华小姐,时间紧迫,那我们就先走了。”门客道,“还请明华小姐帮个忙。” 李明华看他:“什么?” 门客指了指那边的堡寨:“楚军是女侯的兵马,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还请明华小姐帮个忙。” 李明华看向堡寨,没有说话。 门客也没有再说,将火把递给李明华,施礼告退,走了几步又回头。 “明华小姐,虽然都督没有多说,但我还是想冒昧说两句。”他道,“如今到了天下大变之际,风云变幻,虫可成龙,龙亦可成虫,明华小姐因剑南道而有今日,也可让剑南道因明华小姐而扬威更进。” 他说罢不待李明华回答便大步而去消失在夜色中。 李明华一手握着火把,一手拿着项云的信,怔怔片刻,将信在火把上引燃一甩手,一团火光腾起化为灰烬。 “明华小姐。”胡知府在远处询问。 李明华举着火把转过身:“胡大人,让他们过去吧。” 土蝗发出一声怪叫,转身口水喷了旁边同伴一脸。 “哈哈,他们退走了!”他大喊,“这群孙子,果然不敢闹大!” 喊完了又吐口水,招呼同伴。 “来人,追上去!还没检查呢,休想从我们这里过!” 同伴们没有像以往跟着鼓噪,也没有人回应,反而有人拉了拉他。 “老大。”那人道,“退走了一些人,但还是有很多人围着我们呢。” 土蝗愣了下,看看外边,嗨了声:“那是明华小姐的人,是我们自己人!这是保护我们呢。” 周岩没有说话,对哨兵打出暗号,片刻之后听到尖利的破空声,伴着喝止。 “江陵府兵在此,尔等不得擅动!否则格杀勿论!” 正文 第二十二章 速去报女侯 , 日光照亮江陵府的时候,李明华已经回到官衙里。 这边有她一个小书房,安康山死后,太平并没有如约而来,再加上各种民生事务,李明华不得不常常奔来官衙,干脆也安排了房间。 书房有花有草有熏香,除此之外就是闺阁中少见的公文一摞摞,以及悬挂的密密标注的舆图。 李明华一夜奔波未眠,此时没有休息而是坐在椅子看一堆旧信,散落展开的纸张上有清秀又犀利的字体落款武氏两字。 楚国夫人与她的信件来往,都是以自己相称,没有用名号。 这些信记载了她们从陌生到熟悉,中间又因为连小君而生分,不过信件没有断,楚国夫人还是会在某些要事上提醒她,对她的来信也认真回复,她们又从普通熟悉变成另一种熟悉不分善恶夹杂利益的一种熟悉。 “小姐。” 侍女在外轻轻敲门。 “周旅率来了。” 李明华嗯了声,抬头看,周石走进来,刀剑都被卸去了。 “明华小姐。”他径直开口道,“我是楚军,死而不改旗帜,土蝗他们其实不是,明华小姐可以卸去他们旗帜,将他们收为江陵府李家兵。” 李明华没有看他,对侍女道“把周旅率的兵器还给他,再给他配三匹马。” 侍女应声是转身去吩咐。 周石看着李明华没有说话。 李明华对他抬手“周旅率,你走吧,想必发生什么事你应该也猜到了,去告诉女侯。” 东南道的兵马过境拒绝检查,周岩就知道有问题,待看到那些车行走的样子痕迹,坐在车里的那些所谓的仆妇丫头,他不用检查就知道有问题。 那绝不是什么金银珠宝,也不会有身高手长骨节粗大的仆妇丫头。 这不是在送嫁妆,这是在运私兵,安东临近京城,东南道什么意图,周石立刻就猜到了,但他此时有点猜不到李明华的意图。 东南道齐家和项家结为亲家,剑南道李家和项家本就是亲家,三家一家,所以东南道退兵走了,李明华将他们围住,他也不意外。 剑南道的兵将他带出来,他做好了死的准备,也并不为自己带的楚军求情,他们既然是楚军,就会为女侯死战而亡。 只是土蝗这些人,并不算是真正的楚军,在他眼里是民众,既然是民众,还是要尽力的保护他们活下去。 但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其他人我不能放走。”李明华看着他道,“免得打草惊蛇,到时候你们半路被劫杀,谁都走不了。” 周石看着她,一句话不再多问,对李明华抱拳一礼,转身大步而去。 李明华看着他消失在视线里,视线再落在舆图上。 “小姐。”一个配刀侍女上前斟茶,低声道,“这样好吗如果家里已经跟齐都督项都督他们说好“ 给女侯通风报信,岂不是坏了家里的大事 李明华道“首先,什么叫家里” 侍女愣了下。 “项都督说,大小姐,二伯父他们都同意了,他们的确是李家,但不是剑南道。”李明华道,指了指桌上的鱼符,看侍女,“李明玉才是剑南道,他没有亲自给我下命令之前,谁的话我都不会听。” 侍女明白了,郑重的点头。 不过她的神情还是有些犹豫,不听也就算了,给女侯报信,是不是有点 “报信。”李明华伸手指着舆图,“阿柳,你看看这舆图,看看女侯占据的地方,再想一想兖海道,兖海道常都督死的消息常家瞒的那么严密,朝廷却那么快就派了官员去吊唁,你觉得“ 她看着侍女一笑。 “女侯需要我通风报信吗” 侍女明白了,看了眼李明华,大着胆子压低声问“明华小姐你觉得谁会赢” 谁会赢李明华看着舆图,论起来女侯只有一个人,东南道陇右道剑南道都举兵的话,其他卫道必然也会跟着举兵,还有朝廷女侯是孤军作战。 但,李明华低头看桌上的信,心里有团火燃烧起来。 朝廷文书上是怎么说的,古往今来第一人,所以封为第一侯。 那她希望她做到这个古往今来第一人。 侍女阿柳听到她说出的心里话,有些惊惧的跪扶在她膝头“小姐,她要是赢了,剑南道就败了,那小姐就什么都没了。” 她是剑南道李家的人呐,荣辱与共。 李明华看膝头前的侍女,换做以前她也这样认为,不会也不敢这样想,但现在,这个纷乱的世道里,旧的在死去,新的在萌芽 “剑南道败了,我就去臣服在女侯面前,我愿意为她尽心竭力建功立业,我想以女侯的心胸,会接纳我。”她看着侍女,眼睛里也燃烧着火,“至于剑南道,至于李氏,那个门客不是说了吗明华小姐因剑南道而有今日,也可让剑南道因明华小姐而扬威更进。” 在进入京城境第一道关卡之后,周石和第三匹马都扑倒在地上,只报一句身份来历就昏死过去。 周石再醒来就躺在一张床上,鼻息间满是药味,一个半大孩子坐在床前盯着他,与他四目相对,然后瞪圆眼。 他跳起来“周石头,你醒了。“ 能喊他旧名的都是熟人,周石有些恍惚,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夫人以及夫人身边的人,这个孩子 “我是阿毛啊。”阿毛对周石没记得自己有些失望,“当初夫人收养我们的时候,我是很小,但是我那时候也做事了,打个帘子啊,浇个花啊,夫人叫你来安排去江陵府的时候,我就在夫人跟前整理衣裙呢,你怎么能不记得我” 周石头昏脑涨,他哪里记得夫人跟前整理衣裙的小童不不,重要的不是这个,他也用力的爬起来:“夫人,我要见夫人,我有要事“ 阿毛忙伸手搀扶他,跟着向外喊“来人来人。”又安抚周石“别急别急夫人一直等着你呢。” 门外有宫女涌进来,周岩被七手八脚的搀扶起来,蝶儿般拥簇来到隔壁厅内。 周石一眼就看到厅内坐着的女子,黑色锦袍裹身,脚下白裙堆叠,一手拿着文书,一面听对面坐着的几人说话。 看到周石进来,他们停下说话站起来。 “夫人,东南道齐山名义送嫁妆,实则私运兵马兵器。”周石一口气道,“剑南道李氏也与之有谋。” 李明楼点头“我知道了,你快安心的去歇息。” 周石说完身心也彻底松懈下来,阿毛喊宫女们扶他退下,周石回头看了眼,见那几人又坐下来,对着舆图指点继续说话 “夫人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他问阿毛。 阿毛整容道“夫人一见你就猜到了你看,你是从江南道来的,又是一个人,又这么急,肯定是出事了,能出什么事呢看路线,东南道齐山送嫁装此时此刻会经过,那肯定就是他们有问题” 周石看着这小子一本正经扳着手指理顺,咧嘴笑了笑。 他可不在意有没有提醒到夫人,他在意的是夫人有没有准备。 夫人早有准备,就好。 “齐山已经接近安东。”中厚道,在舆图上指点,“余下的东南道兵马分兵三路,送嫁装名义人数最多,穿过江南道,另有两路乔装货商分散穿过河南道。” “项云走的是河南道,没有分兵,借着李家人同行,兵马众多。”姜名摸着下巴道,“毫不掩饰,赫赫然然,沿途还拜访州府官将。” “他们经过的地方,虽然兵马没有立刻跟随。”中六道,“但很多也都在备粮草辎重。” 李明楼看舆图,伸手指轻轻画了个弓“蓄势待发,合围之势啊。” 元吉道“小姐,公子问,要不要阻止他们” 项云身边有剑南道卫兵,虽然不能歼灭项云的兵马,但扰乱阻碍其前行没问题,宣武道遍布剑南道兵马,能齐山斩拦。 李明楼笑了“不用,他们来了正好,省的我们去,告诉明玉,去迎接他们来。” 说到这里又停顿下,长袖一挥,黑袍白袖如水如墨摇曳。 “还有,我也去,告诉他们,我亲自去安东观礼祝贺。” 他们意图悄无声息来围攻她,那她就去把他们的家人围住,帮他们加把火。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告天下之势 安东城城池完备,官兵有序,人来人往,作为三道与京城交接的要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繁华。 最近项氏要办喜事,搅动的整个安东城都喜气洋洋。 虽然这喜事听起来不太喜庆,一个青春年少的女儿嫁给一个早年夭折的儿子,成亲即守活寡。 不过没有人嘲笑,因为结亲的双方的名头,东南道节度使之女,陇右道节度使英武大将军项的侄子。 “这有我们不能揣测的意义。”老者们制止家中年轻人的嬉笑,“这等人家的联姻可不仅仅是男欢女爱。” 尤其是这个时候,安康山安德忠父子都死了,称帝的史朝逃窜到漠北,但天下并没有太平,女候刚跟兖海道打了一场东南道就和陇右道联姻了,意味着什么? 安东城喜庆的气氛隐藏着紧张。 项家气氛也很紧张,项家几个老爷拉着脸进进出出,仆从们小心翼翼。 “赵晋那个贱人。”久病的项五老爷,因为亡子的喜事也从床上爬起来了,站在屋子里中气十足的大骂,“他有本事把我们项氏的祖坟挖掉!” 借着项北和齐阿城成亲,项氏再次要回太原府,依旧被赵晋拒绝了。 “太原府外还增加了驻兵。”项大老爷倒没有破口大骂,面色沉沉。 项老太爷摆摆手,道:“那女候也防备着呢,不让我们潜入太原府,免得坏了她的根基。” 项五老爷皱眉焦急,道:“那怎么办?我们还回不回?” 室内说话,门外一阵脚步响,伴着守门仆从高声的招呼“齐小姐来了”对内打招呼,显然不敢拦人。 几个老爷转头看去,齐阿城带着侍女大步走来。 “怎么还不出发?”她问,“我父亲他们都要到了。” 项五老爷忍着脾气,和气道:“赵晋那边不让进,这不是刚打探回来“ 齐阿城皱眉:“还打探什么,我们不是要谁允许我们回去,我们是要打回去!“ 项五老爷明白她的意思,但是:“河东道兵马很多,赵晋那边又增了兵,我们才多少人“ 齐阿城嗤笑:“等宣告女侯窃国之罪,天下人人得而诛之,敢反抗就是叛军,我们兵马少也占据大义,更何况赵晋那个狗贼,有几个胆子敢拦?“ 当初叛军没打,赵晋就投降了。 女侯的兵马来了,赵晋也立刻就投降了。 这种小人,能投降一次两次,当然能第三次。 这样啊,项家的老爷们若有所思,道理是对,但还是觉得不够慎重 “有我在。”齐阿城按着腰刀,“我们这七千兵马也能打下三万兵马的河东道。” 室内一阵沉默,几个老爷看她的眼神复杂。 齐阿城被他们的眼神看的恼火。 “上次是没有打。”她道,“这次我会让你们看看,我齐阿城的本事。” 几个老爷忙摆手“稍安勿躁”“阿城你先冷静一下” 项老太爷轻咳一声:“阿城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们屯兵在河东道,就算不打,也对他们是极大的威慑,至少能阻止他们去援助女侯。” 齐阿城不计较他不打的字眼,她也没指望这些项家的老爷们,临战有她齐阿城就足够了。 她直接道:“我带兵马先去。” 项老太爷站起来刚要说什么,外边又脚步乱响。 “太爷,不好了,信兵来报,女侯率兵马向安东来了!” 安东城突然关闭了城门,兵马散布在城墙上做出迎战姿态,这让城内的民众聚集,焦急不安的询问出了什么事,但没有人给他们回答。 这时候总不会是有叛军打来了吧? 哨兵在街上疾驰而过,民众们并不敢阻拦,只是更紧张的目送。 “女侯走的很慢,一扎营就会在当地停四五天。” “距离我们安东还远。” 信报并没有安抚厅内的老爷们,只问:“真是向我们安东来了?” “是。”信兵道,“京城送来的消息,女侯要亲自来参加婚礼。” 项老太爷冷笑:“带了三万兵马,来参加婚礼?” 鬼都不信。 她这分明是来围城了。 厅内再次嘈杂。 ”来就来。“齐阿城站起来道,眼睛亮亮,“我们迎战就是。” 终于能见到这个传说中的女侯了,要与她一战,看看她有多大的本事! ”你不要胡闹!“项五老爷呵斥,“她来参加婚礼,你去与她对战,岂不是打草惊蛇?” 是啊,父亲那边还没有宣告清君侧呢,她不能去打。 齐阿城眼睛更亮,道:“把她迎进来,掌控在我们手中。” 项大老爷无奈道:“大小姐,人家有三万兵马呢,迎进来谁掌控谁?” 真是没胆子!齐阿城皱眉:“不试试怎么知道?” “女侯来意不善。”项老太爷沉声道,“我们不迎战也不迎接。” 他们这点兵马,在女侯面前不堪一击,但 “我们这里重要的不是兵马,是民众。” 安东城是个城,内有数万民众。 这才是对付女侯的主力,也是项氏族人最安全的保障,所以他迟迟不按照齐山的建议去太原府外等候。 “坚壁清野备战,等候齐都督云儿他们的消息。” 项云已经知道了。 女侯出京城声势浩大,根本不隐瞒自己的行踪。 ”她敢离开京城也是让人佩服。“项云道,转头看蒋友,“我以为她要把幼帝时刻守着。” 蒋友道:“她兵马众多,自诩无所畏惧,不在意朝廷官员以及太后对她的恨意。” 项云笑了笑,问:“京城那边都安排好了吧?” 他虽然逃离了京城,但还留了人手在京城,更有吴郑两位大人在京城朝堂苟且偷生忍辱负重。 蒋友点头,又担忧:“女侯肯定是有所察觉,才去安东以做要挟,安东城的人只怕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打,是送死。 迎进来,也是送死。 这可怎么是好? 蒋友能想想到安东城项家人的慌乱不知所措。 项云道:“也好办,我们先“ 他的话没说完,前方一阵喧哗,有兵马奔驰而来,一眼就看到飞扬的李字大旗。 “都督。”蒋友低声道,“李明玉来了。” 项云看过去,李明玉已经到了前方,少年又长高了几分,从马上跳下来冲项云疾步而来。 四周的亲兵围拢戒备,李明玉恍若未察觉,在项云兵将阻拦前先停下大喊一声“项叔叔”人就要单膝下跪 “快起来。”项云道。 两边戒备的亲兵顺势将李明玉拦住搀起。 “项叔叔”李明玉道,一脸委屈,“我是一直不敢说,我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事“ 他说着向四周看,一眼看到韩旭所在的马车立刻冲去。 项云忙喊“不可!”,李明玉已经韩旭的车前,卫兵涌上阻止,还好李明玉只是看着里面坐着的韩旭。 “韩大人!”他喊道,眼圈发红,“你为什么做这种事!” 韩旭神情木然的看他一眼,不询问不反驳不说话。 “好了明玉。”项云道,“或许韩大人有难言之隐。” 李明玉愤怒的呸了声:“你太让我失望了!”再不看韩旭,看向项云,“项叔叔,你什么都不用说。” 他伸手握住项云的手。 “我这就带你们去京城,宣武道的所有兵马也都待命。” 项云反握住他的手,道:“既然都准备好了,就宣告吧。” 现在? 不止李明玉有些意外,蒋友等人也意外,现在距离女侯还远,齐山那边也还没成合围之势,昭告天下清君侧,会不会太急了? 而且女侯距离安东城更近,撕破脸去围攻安东城,项氏一族的人,齐山的女儿可都在呢! “不远。”项云道,拍了拍李明玉的手,“有明玉在,宣武道京城四周都是我们的人,已经对女侯呈包围之势,而且“ 他看向前方。 “宣告女侯弑君窃国之贼,民众们知道发生什么事,就能万众一心,也才能解安东之危。” 蒋友明白了应声是,李明玉也用力的点头。 “好,我听叔叔的吩咐!” 项云抬手下令“取战旗!” 卫兵们齐声呼喝打开车上的箱笼,取出一杆杆军旗,迎风抖开。 “清君侧!” “锄奸贼!” “女候窃国!” 军旗上鲜红的大字铺展,声浪也随之翻滚,在初冬的荒野上铺天盖地席卷。 念儿小心的掀起车帘看外边,身在辎重兵中,距离前锋大军很远,但听着这滚雷般的声音,她还是面色发白。 这是她第一次在大军中,比以前从太原府逃出来还吓人,那时候叛军还没来,仗也还没打 “小姐,这是真的要打了!”她颤声道,“我们离得太近了吧,不是说等到了安东再去问罪女侯吗?” “你这个胆小鬼。”李明琪没有半点害怕,些许激动向外看,“现在打才好呢,到了安东,那个齐阿城在,肯定要抢风头。” 现在好了,先发起对战的可是她。 讨伐女侯!剑南道大小姐,随军,讨伐女侯! 将来谁能磨灭她的功劳! “给我一匹马!”李明琪在车里喊道。 念儿吓了一跳:”小姐,你可不能去打仗,会死的。” 李明琪瞪了她一眼:“我又不傻,我当然知道,我也不想死呢。” 她只是在后方骑骑马巡查一下,让兵将们看到她脸,看清她的脸,记住她的脸,记住与他们同行作战,讨伐女侯的剑南道大小姐的脸是她李明琪哦。 项云这边的动作,很快就报给了齐山。 在江南道边境的齐山也有些惊讶。 “项都督还真果断啊。”门客亦是说道,“安东可是项氏一族都在呢,这是不要了?” “女侯要是围攻安东灭了项氏一族,恶名就真是罄竹难书喽。”齐山啧啧两声,“项都督舍得一族,我齐山只是舍一个女儿。” 他抬手下令。 “随项都督行事!” 密密麻麻的旗帜随之展开。 ““清君侧!” “锄奸贼!” “女候窃国!” 铁蹄敲打的地面颤抖,铺天盖地的兵马挟持着初冬的狂风向安东方向而去。 成元九年十月末,陇右道,东南道,剑南道十万兵马押犯官韩旭,宣告先帝崔征三皇子遇难真相,问罪女侯,天下震动。 来势突然,来势汹汹,女侯兵马节节败退,陷入围困中,负隅顽抗。 正文 第二十四章 纷纷皆动 第一侯 淮南道境内城池紧闭,不见往日的繁华。 这里的楚军大多数调动支援女侯,余下的被命令退守城池,所以当看到白袍军疾驰时,并没有兵马阻拦。 还好这些白袍军没有停留,更没有烧杀攻城,只是过境而去。 听着不断汇报来的消息,长史站在城头合手:“是不是去支援夫人了?” 宋观察使呸了一声:“那人姓项!” 长史叹口气,他也知道那人姓项啊,但.....“夫人待他那么好,他若有些情义....“ “你真是好日子过久了。”宋观察使斥责,“想什么好事呢?这世道都是妖魔鬼怪,没有人,也没有情义!” 他气的面色涨红,又想哭又想笑。 “我,恨不得上马提刀....“ 长史等官员们忙拉住他“大人,夫人有令啊,让你守好城池”“大人,守好城池守护扬州城,你就是上马提刀杀贼了” 宋观察使当然知道这个道理,拍着城头愤怒又悲戚“我只是想要夫人平安啊。” 长史在一旁委屈,他期盼项南能对夫人有些情义,也是想要夫人平安啊,这不是无路可走,没办法了..... 战事紧要白袍兵在大路上疾驰日夜不停,但陈二还是拦住了项南。 “这方向不对!”他问,“你到底要去哪里?” 项南没有停留只向前:“当然是去最危险的地方。” 陈二冷笑:“那你是要救女侯了?你疯了吗?” 现在最危险处境的当然是女侯,三道合兵千军万马围困,她只有楚军,远在漠北的丈夫鞭长莫及。 项南看他:“错了,女侯并不是最危险的,处境最危险的是安东我的家人。” 被围困的女侯距离安东近,安东又是项氏族人聚居的地方,的确很危险。 是惦记家人啊,陈二神情缓和,虽然日常对家人不冷不热,但到底是家人啊。 “你别担心,项都督说了,宣告女侯之罪后,安东城反而安全了。”他安抚道,“那边有三方兵马,女侯自顾不暇。” 项南摇头:“你不懂,你不懂啊。” 项都督说,项都督说的话不能信啊,他这个伯父是不管家人族人的。 “我是不太懂这些。”陈二喊道,“但安东城有齐小姐带着东南道七千兵马呢,依靠城池,不会轻易被攻破。” 项南迎着冷风冷冷一笑:“说实话吧,这世上除了女侯的话还可信,别人,我谁都不信!” 这是什么道理啊!陈二被风吹的头疼,看向项南向前狂奔。 总之,项云突然宣告打女侯,项氏危险,齐阿城在项家,项氏也危险。 此时此刻最危险的是项氏一族! 项南没有再说话,把所有的力气都来狂奔。 ...... ...... 三卫道与女侯的对战让天下陷入纷乱,观望的,筹备的,戒备的,到处都有兵马奔走。 一队兵马疾驰而过,在大路上荡起一层层尘土,坐在茶棚里的民众顾不得掩鼻探头张望。 “....是哪里的兵马?” “....看不出来....“ 一番探看又坐回茶棚继续议论纷纷,虽然距离战乱的地方还很远,这边的卫道兵马还没有卷入,但路上已经不见热闹的人群,只有他们这些商人们奔走......再乱生意也要做啊,叛军的时候要做生意,卫军打仗的时候也要做啊。 “还是好一点。”一个商人举着茶碗说道,“卫军不乱杀人。” “不乱杀人,但会乱抓人。”另一个商人摇头,“一旦打起来,就要抓丁了,你我就是有钱也躲不过。” “不用担心,不会乱的。”又一商人高声道,“那女侯已经不行了,三方围攻,插翅难逃,说不定现在就已经伏诛了。” 女侯伏诛,三方卫道达成清君侧,天下自然就太平了。 这人的话音才落,茶棚里响起叮当一声,似乎有什么重物落地,四周的人闻声看去,吓了一跳,一柄闪着寒光的刀..... 一只粗糙的手将刀拿起,重重的拍在桌子上,然后用这只手端起茶碗喝了口,众人的视线也随之落在此人的脸上。 这是一个瘦小的男人,穿着打扮简朴,甚至还有些穷困。 但大家只看了一眼就忙避开了,走南闯北的商人们知道,这是游侠儿。 在这纷乱的时候除了商人,也只有这些游侠儿敢到处招摇。 不过这里的游侠儿有些多啊..... 大家又看过来,这张桌子上除了摆着一把刀,还摆着几把剑,坐满了五个人,虽然形容面貌年纪穿着不一样,但一看就认出都是游侠儿。 游侠儿一般都独来独往,很少见成群结伙....那就成匪贼了。 大家又忙收回视线,游侠儿不能多看,多看几眼也可能引起一场纠纷。 “消息准确吗?”“女侯兵马不少呢。”“我觉得女侯不会败。” 大家忙继续先前的话题,但不知道是被掉落的刀打断,还是因为沉默一会儿,话题有些没气势了。 “这天下的太平可是女侯打下来的,现在又说是罪人?”烧茶的老妇更是接过了话题。 商人们默然一刻,说起来他们也不愿意相信女侯弑君.... “那是韩旭指认的。”一个商人道,“先帝是在宋州遇难的,宋州是韩旭引先帝进去的,那里都是他安排的,他已经承认了,说是受女侯引诱.....韩旭跟女侯的事,大家都知道吧。” 有人想要应声,但烧茶的老妇将一壶茶重重的放在桌子上打断。 “韩旭?韩旭的话就能信?”她嗤笑,“男人!好的时候情深意浓,出了事就说女人勾引,真是不要脸!” 茶棚里坐着的男人们都被骂了,有笑的有讪讪的这个话题便有些不好继续下去。 那几个游侠儿此时也站起来,扔下一把钱走出了茶棚,却没有立刻走,而是站在路边的大树下张望。 “梁谷,你确定向玲会来?”一个游侠儿问。 被唤名字的游侠儿点头:“王启说遇到他了,说了咱们相会的地方,他肯定会来。” 另外两人道:“当初他可是深受夫人厚待,也是他让咱们到各处去为夫人争荣耀,此时夫人有难,他不会不来。” 话音未落就见大路上一匹骏马驮着一俊秀的人疾驰而来,初冬寒风里只穿着一件锦袍,身上背着一柄宝剑,宝剑上缀着的宝石在他耳边闪闪发亮...... 许久不见,没看到脸也认出来,几人忙招手大喊向玲。 向虬髯勒马皱眉:“叫我向虬髯。” 几人不理会这个小事,只道:“既然来了我们一起走吧。” 向虬髯倨傲摇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几人惊讶:“夫人有难!这是天大的事!” 向虬髯道:“我有更大的事要做。”说罢不再理会几人拍马疾驰而去,荡起一层烟尘。 几人愕然站在原地,旋即又愤怒。 “小儿!” “此子无情无义!” “看他去的方向,是向齐贼项贼所在,寻新功业去了吧!” 几人怒喝几声但无济于事,向虬髯快马消失在视线里。 “罢了。”一人从树下牵过瘦马,“人各有志,我们不去管他,我们只遵循自己的本心吧。” “夫人赏识厚待,现在是我等报恩的时候了。” 其他人也牵过马,将刀剑束扎在身后,五人瘦马看向前方,毫不迟疑向刀山火海般的混战之地扑去。 而从混战之地出来的兵马不断奔向京城,带来一次次消息,踏乱了朝堂。 所有人都围在后宫门前求见太后,哭声喊声日夜不停,冲破了深深的宫墙,厚厚的门窗。 随从挖了挖耳朵,看着站在书架前的未了。 ”我就说你不该对人这么凶。”他道,“你看,女侯一失势,这些太监们就群起把你抓起来了,你但凡对人好点,哭一哭求一求,还能缓一缓。” 未了道:“哭一哭求一求缓一缓有什么用?” 随从道:“找个机会跑出去啊。” 未了笑道:“夫人让我守着太后,没让我离开,我怎能离开。” 随从摇摇头:“进了宫之后,你怎么变得一点都不伶俐了?” “我原本就不是个伶俐的人。”未了拿着拂尘轻轻扫过书架上的书卷,“现在有了夫人,我就又可以做回我自己了。” 随从不耐烦跟他扯过去:“你说,太后这次会怎么做?” 未了道:“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别人还能逼她吗?” ..... ..... “太后啊!到了最危难的时候了,您救救大夏吧!” 朝官们的哭声不绝,哭的后宫里也一片慌乱,后妃们哭太监们,所有人都不知所措。 满朝只有一个太后可做主了。 当小皇帝也在太后宫门前跪下的时候,太后紧闭的宫门打开了。 她抱着小皇帝来到朝官们面前质问:“你们是要逼死我们孤儿寡母吗?” 一个一条臂管空荡荡的官员一步迈出,反质问:“太后,你是要置于大夏与不顾吗?” 太后颤声:“何出此言!我谨遵先帝遗命....“ 另一个官员迈出:“太后,请告诉大家,先帝崔征三皇子遇害真相!” 太后抱着小皇帝往后退了一步,神情惊恐。 吴郑两位官员一起上前一步,悲愤跪下:“太后,您是幸存者,只有您知道真相,您就说出真相吧!” 官员们齐齐的发出哭喊声。 哭喊声如浪潮将太后围住,她如同汪洋中的小船,最终身子一软跪坐在地上,抱紧小皇帝大哭:“大人们,我哪里敢说啊,谁能佑护我们孤儿寡母。” 伴着她一声哭,吴郑两位大人跳起来,伸手向天高呼。 “女侯谋逆弑君窃国,我等必杀之!” 官员们也都起身悲愤高呼。 “女侯窃国,必杀之!” 呼声在宫门前盘旋上升。 初冬天空下的一大片荒野上,地面颤抖,海水一般的涌涌旗帜,数不尽兵马狂奔,震动的人的心都要裂开。 “女侯认罪伏诛!” “女候认罪伏诛!” ..... ...... 喊声越过一道道壕沟,越过土石堆积的高墙,密密的军阵,来到一杆大旗所在。 巨大的旗杆挑着一面血红的旗帜,第一侯三字浓黑刺目。 旗下是一架望车,车上只有两人,一人撑黑伞肃立,伞下一人裹黑袍倚着坐,兜帽遮住面容低头,黑袍下露出堆叠如雪的袖子,袖里露出雪白的手腕,雪白的手握着一本文书。 “来的好快。”李明楼道,“齐山项云果然名不虚传。” ——3—— 正文 第二十五章 我是李明楼 大地一直在抖动,站在高架车上能清晰的看到四面的围兵。 包包面色凝重:“夫人,我们的兵马都退回来了,贼兵甚多,也不用担心。” 他们没有投入太大的对战,在这里备战万全,纵然四面围攻兵马众多,也能无惧。 护着夫人突围也不是做不到。 “别担心。”李明楼看向前方,饶有兴趣,“你看,东南道和陇右道扎营布阵不一样,虽然速度都很快,但还是陇右道更高一筹。” 包包看不到李明楼的表情,但听起来夫人很高兴陇右道扎营比东南道好,很高兴的事吗? 他认真去看更远处:“夫人,剑南道那边的扎营更好。” 李明楼哈哈笑。 项云站在阵前遥望。 两军距离已经很近了,能看清对方的沟壕旗帜队列,能看清对方的铠甲兵器,甚至还能看到中军大阵高架车上的人 那个女子一身黑袍倚坐,似乎悠闲观山。 “大都督。”身边副将高声喊道,“此贼已经被我们四面围困,插翅难逃了。” 项云摇头:“此女能从窦县一路打到京城为侯,手下精兵强将众多,不能因为我们占据上风就轻敌,要先破其锐气,再源源不断,轮番四面攻打,不给其喘息机会,方能一鼓作气歼灭。” 副将握刀:“末将领兵为先锋挫其锐气!” 项云笑道:“不靠兵马也能破其锐气。” 他摆手示意。 “请韩大人到阵前。” 高架车上闲看对方布阵的李明楼忽的坐直了身子。 她说道:“是韩大人吧。” 包包看着远处如墙的军阵分开,一辆车推出来,车厢卸去四面恍若囚笼,坐在车里的人展露人前。 那个男人身高清瘦如凤竹,一身官袍在浓墨的军阵前分外显眼。 太远了,看不清他的面容。 “去阵前。”李明楼道。 韩旭看着远处如墙的军阵缓缓分开,两匹马从中疾驰而来,为首马上的人黑袍遮盖面容。 其实很多时候回想起来,韩旭想不起这个人人都说跟自己很熟悉关系匪浅的楚国夫人的脸。 纵然到了阵前,双方还是隔着很远,马匹徘徊停下。 “韩大人你还好吧?”紧跟在女侯身边撑伞的男人将声音远远的送来,又指着大喊,“项云!速速放了韩大人!否则罪加一等!” 项云笑了,高喊回话:“武氏,你休要顽抗,快认罪伏诛!” 包包怒喝:“项贼!夫人何罪之有,尔等纵兵侵犯,意图谋反,大逆不道!” 项云道:“何罪之有?”他看向韩旭,“韩大人,你一路不说不问,我知道你不信我们的话,现在你见到楚国夫人了,你可以亲自亲口问她,先帝崔征三皇子是怎么死的,她又怎么当上第一侯。” 他抬手示意开车门。 卫兵们将车门打开,有卫兵伸手搀扶,韩旭推开他,自己走下来,向对面的军阵走去,直到卫兵们拦住。 “韩大人,再往前就有陷阱沟壕铁铁蒺藜,很危险。” 韩旭没有再迈步,看着对面纵马又过来几步才停下的女子。 “宋州发生了什么事?”他问,许久没有说话,又长时间行军,他的声音沙哑细小,但很快他又拔高声音,“宋州发生了什么事!” “你跟我说,你要河南道,我给你河南道。” “那河南道,那宋州,到底发生么事!” 听着那边传来浑厚又苍凉的询问,李明楼默然一刻,对包包低语几句。 包包高声道:“韩大人,宋州有刺客,有刺客在宋州。” 韩旭伸手指向天,厉声:“刺客?我韩旭亲手整理的宋州城,我韩旭敢以性命担保!宋州城方圆百里没有刺客!整个河南道境内都没有刺客!” 站在这里隔着壕沟据马,李明楼能看清韩旭的样子,多年不见,他一如先前在泥水谷中初见的样子那时候他身陷乱兵中,被中里护着,狼狈不堪。 没想到再次相见,还是这般狼狈不堪。 如同泥水谷一样,他眼里没有兵马危险,不管自己是不是阶下囚,只有为国为民不惜此身,为国为民愤怒质问。 他气坏了呢。 李明楼没有说话,包包便也沉默不语。 站在军阵中的随军的姜亮摇摇头,旁边负责保护他的卫兵不解低声问:“夫人怎么不反驳?” 沉默不语对世人来说就是默认吧? 这种时候,不管对方说什么,都必须反驳回去绝不承认。 姜亮捏着胡子一声轻叹:“夫人多情啊。” 连骗都不舍得骗韩旭。 她不回答,韩旭的声音更加愤怒的砸过来。 “先帝是怎么死的?你告诉我,先帝是怎么死的?” 他伸手指着远处马上的女子。 “武氏,我且问你,先帝是死在刺客之手?还是,你的手里?” 这问的真是出刀见血,姜亮将最后两根胡子扯下来,夫人多情,这个韩旭却真无情! 这话满朝官员不敢说,也只有韩旭敢说,项云在后点点头,韩旭真大丈夫。 这个问题就不能不答了吧,包包攥着伞的手青筋暴起。 李明楼轻叹一声,对他低语一句。 包包高声喊道:“韩大人,此事内情,我过后跟你细说,现在,这个罪我不能认。” 项云失笑,他可以想象,这句话女侯说来必然是柔情蜜意婉转,可惜让一个男儿大声喊,听起来就很可笑了。 内情,过后细说?现在不能认罪?那就是以后能认? 果然这边韩旭听到了,更加愤怒的质问,问的三军躁动。 项云身后的兵马也一阵混乱,他皱眉看去,见齐山披甲被卫兵拥簇着过来了。 他搭眼看前方。 “那就是女侯。”他道,“跟鬼一样。” 又查看四周。 “还说什么呢,也该动手了。” 项云皱眉道:“齐都督你负责东边攻防,怎么过来了?” 齐山笑道:“东边布防已经完备,西边外围伏击也布置好了。” 但这边正面击杀女侯的大功怎么可能被项云一人独占? “还有。”齐山道,“我给阿城增兵一千,安东城你的家人项都督也放心吧。” 项云的面色未变,心里却是冷笑,这可不是让他安心呢,这是威胁。 项氏族人在齐阿城手里,项云如果敢跟他抢功劳,就别怪他不客气。 现在不是时候,等以后项云对他点头:“齐都督有心了。” 他们低声说话,前边韩旭的质问喝骂被打断,一声重喝声从对面军阵传来。 “好了,韩大人,你的诉求本侯已经知道了。”包包高声喝道,手指向项云这边,“现在你们可以退下了!” 这边一阵沉默,他们是质问,不是来诉求这个女人真是死到临头还自装声势。 项云笑了:“女侯沉不住气了。” 齐山纵马上前,高声喝道:“武氏,你做的恶事天下皆知,太后临朝,命我等将你拿下!” “尔等奸贼!竟然还挟持太后!”包包怒喝,“尔等之罪,决不可饶!” 项云哈哈笑:“武氏,今日是你插翅难逃!” “真是执迷不悟!”包包喝道:“剑南道李明玉何在!” 此言一出,前方纵马的齐山顿时责色变,不好!他看着南边兵阵齐动,有一少年小将疾驰而出,跳下马对女侯所在俯首高声:“末将在!” 三军震动,齐山更是退回,亲兵护卫如铁桶瞬时将他围拢。 “项云!”齐山怒喝,“这是怎么回事?” 项云面色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看着单膝跪地的李明玉:“明玉,你果然执迷不悟认贼作父,投靠弑君窃国女侯,我真是替你父亲悲痛!” 伴着他一句话,阵前兵马弓弩齐齐对准了李明玉,跟随李明玉来的军阵也瞬时陈列盾甲举起弓弩。 两军相对。 李明玉回头看他:“项叔父,你意图不轨,还是束手就擒吧。” 项云没有看他,看向李明玉身后飞扬着剑南道卫军大旗的兵马:“剑南道诸军听令,李明玉投贼为虐,背弃朝廷,不堪为剑南道之首,尔等剑南道将士受朝廷恩,当听命新主,患难共死锄奸!” 新主?剑南道哪有新主? 项云声音落下,有几人纵马从军阵中疾驰而来,其中一红袍女子分外亮眼。 “明玉!”李明琪高声喝道,“你竟然投敌!” 李奉常李奉景不甘落后,虽然出现在军阵中面临大战害怕的发抖,但这一次关系身家性命荣华富贵,也都豁出去了。 “李明玉!你这逆子!快给我回来!” “明玉,你太让叔父失望了!你有何脸面姓李!” 看到李家长辈们出来,剑南道兵马握着刀剑盾甲有些犹豫。 李明琪更是纵马到了李明玉面前:“你太让我失望了!你今日投贼,便不再是我弟弟。” 李明玉看她有些无奈:“姐姐,你不要胡闹了。” 这一声姐姐喊的李明琪更高兴,红了双眼,愤怒又悲痛:“别再喊我姐姐,我李明楼没有你这样的弟弟!” 她看向剑南道军阵高声道。 “剑南道兵将听令!” 念儿坐在一个卫兵的马背上紧紧跟着,此时忙举起手中的李字大旗。 “随我李明楼,诛杀窃国女侯,清君侧匡扶正统!” 不能这小丫头抢了剑南道兵马的掌控权,李奉常李奉景顾不得害怕冲过来。 “李明玉你这个逆子,以后就不是我们剑南道的人!” “我们剑南道,我们李氏与女侯势不两立!” “剑南道兵将听我号令杀贼!” 他们的喝声在阵前回荡,让对立的军阵变得嘈杂微乱。 李明琪眼神闪闪伸手一指:“来人,把明玉给我拿下。” 被兵将护住的齐山看到这一幕,面色稍缓,这个李明玉果然不可信,还好项云早有防备,不过,将来还是要把项云和李明玉这个贼子捆在一起,削功追罪。 “都督。”身边的亲兵忽的喊道,“女侯过来了!” 打过来了?齐山一惊,再看只有女侯带着一个亲兵奔来,她身后的军阵如山纹丝不动。 竟然敢独身冒险? 这女侯真以为自己是神仙吗? 黑袍随着黑马的疾驰翻飞,缰绳灵活的操控马蹄避开各种陷阱,黑伞下遮盖的女侯恍若从天而降,一眨眼就到了这边的阵前。 再不用隔空用力的高喊,她的声音清晰响起:“谁说剑南道与我势不两立?” 看到女侯只带一个卫兵穿阵而来,项云也很意外,胆子的确很大啊。 这是因为李明玉投靠她,就笃定剑南道兵马是她的吗? 他的脸上浮现微微的嘲笑,内乱的剑南道可没有太大的战斗力,但微笑才起,就听到这个声音,一瞬间如同头顶炸雷。 项云双耳嗡嗡,呼吸都停下来,神魂在这一刻出窍。 出窍的神魂高高飘忽,将阵前的女侯看的更清楚,声音也听的更清楚。 她掀起帽子,解开黑袍,露出云朵般柔亮的衣袍,白雪一般晶莹的脸。 “我是李明楼。”她道,“剑南道怎能与我势不两立?”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如排山倒海一战 , 就算不解开衣袍站在日光下,李明楼也能感受到皮肉的炙烤,名字说出来,天地间恍若有数箭射向她。 疼得痛快 一句李明楼让她宛若中箭,一句李明楼也是她射向项云的一箭 中箭的显然不止项云。 李奉常李奉景李明琪怔怔的看着她,神情震惊,又茫然。 这个人,他们熟悉又陌生 李明楼吗好像是一辈子没见过了,上一次见的时候她裹在黑袍里看不到脸,上上次就更远了,李奉安死后回家的时候小时候回家探亲的时候 那个女孩子就算是在身边,也远远的高高的仙人一般,他们看不清也记不住她的样子。 李明楼是女侯女侯是李明楼 怎么可能 李明琪发出一声尖叫“她是假的她不是我才是我是李明楼。” 没错,她才是,是她一直在人前,这么多年她是李明楼,大家只认得她是李明楼 李明楼没有看她,看了眼李奉常李奉景,也只是看一眼,根本就没向他们问真假。 她李明楼的真假,怎会需要别人来答 这一眼就足够了,骑在马上的李奉景翻了下来。 “明楼,明楼。”他喊道,“我就知道,除了你没有人能做到这样” 李奉常没有下马,坐在马上喃喃“明楼是女侯,明楼,女侯。”然后爆发出大笑,转身指着项云这边的军阵“尔等大胆还不下马受降” 李明楼没有再看他们,看向项云。 “项都督。”她道,看着自己的手掌,没有人能看到其上的伤口,“我对你的看重大过天啊。” 这句话项云听不懂,但他懂这一刻意味着什么,他看着她,嘴唇抖了抖“明楼,好一个李明楼好一个李明楼” 那边齐山发出怒吼“项云,你骗我” 他不认得哪个是李明楼,他也不管怎么又冒出一个李明楼,他只知道,女侯变成了李明楼,眼前这一堆人都是姓李,都是剑南道 剑南道兵马与他不是一心,项云,也极可能不是,这一切,是个阴谋 伴着一声怒吼,齐山在亲兵围护中举起弓弩对项云射出一箭。 就算在自己的阵前,项云也是卫兵环护,对于突然的袭击他们早有防备,盾甲闷响,齐山的弩箭落空。 卫兵们发出轰声。 项云调转马头,拔刀一挥“杀齐山齐山谋逆杀齐山” 李明玉跳起来“姐姐,顺势而为吗” 项云奸猾,发觉大势已去,就阵前倒戈去杀齐山,这也算是助力李明楼,大战在即,多一个助力总是好的 李明楼淡淡道“我何须他的助力” 她抬手一挥示意。 “陇右道项云,东南道齐山,挟持朝廷命官,私调卫兵,意图不轨,杀无赦。” 包包将伞举起高呼“楚军听令,杀贼” 身后远处的军阵战鼓隆隆,马蹄齐动,如排山滚滚,大地震动。 剑南道军阵中有一队将官奔出。 “剑南道兵将,元吉在此,左翼军随我杀贼” “剑南道兵将,姜名在次,右翼军随我杀贼” “剑南道兵将,中厚在此,中卫军随我杀贼” 项云回头看,李明楼身边卫兵一层层环绕,如海水涌涌淹没围护。 海水淹没了李明楼,浪头上翻出一个个披甲大将。 元吉,姜名,中厚。 这些熟悉的名字,这些陌生的面容,他们背后的李字大旗在初冬阴云里翻滚。 好久不见了啊,原来一直都在。 怎么会这样原来是这样 伴着这一声声喊,一个个名字,剑南道军阵哄然,兵马分列,如山倒扑来。 项云收回视线“走” 密密麻麻的盾甲兵冲击在一起,在他们身后是弓弩兵阵,再后是手持兵器的重甲骑兵,再再后是奔跑的步兵 一层层数里之地铺满,与另一方的军阵撞击在一起,溅起滚滚人浪。 李明楼在对战开始的那一刻就被卫军环绕一层层,瞬时扎起中军大阵。 一切发生的太快,还没从天上掉下来个李明楼的震惊中回过神,身边人喊马嘶,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李奉常李奉景只觉得天旋地转,眨眼不在人间,他们早已经跌下马,伴着李明琪念儿的尖叫哭喊拼命的向前爬 碎裂的脑子里只恨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但此时此刻又庆幸自己来到这里,这里是距离李明楼最近的地方。 只有李明楼那边是安全之地。 只有李明楼那边能不被人马撞飞踏烂。 但有人就没有那么幸运,韩旭站的离李明楼有些远。 当女侯奔来揭开衣袍的时候,他没什么反应,还处在愤怒中,当她说出自己是李明楼的时候,他也震惊失神。 一瞬间什么念头都没有了,李家人的嘈杂惊叫,项云齐山的怒骂他一句也听不到。 耳中嗡嗡,眼前一片茫然,忽的又心神剔透看明白了一切。 当初在宣武道,自己说要去剑南道的时候,她爽快的同意,原来不是畏惧剑南道,而是她自己就是剑南道 “韩郎,我没钱了,你有剑南道,借我用用嘛。” “韩郎,你有了剑南道,不要忘了我啊。” “韩郎” 韩郎一声声。 韩旭按住胸口,胸口单薄,没有曾经藏着的不能见人的信件原来不是不能见人,是只有他一人不可见 重兵厮杀,地面颤抖,韩旭跌倒在地上,抬起头看一匹马狂奔来,马蹄高抬 马蹄上有铁掌呢,这还是他第一次看清马蹄铁的样子,他的嘴角浮现笑意。 他这辈子也就能看清这个了吧。 马蹄在他眼里越来越大,这个马蹄落下他就会翻滚在地上,然后再被更多的马蹄踏上,他的腿脚会被踏断,他的头颅会被踏烂 韩旭闭上眼,下一刻疾风袭来,有一坚实的如铁又温热的臂膀将他卷起,伴着几番天旋地转落在地上。 韩旭看着揽护着自己的中里,喊道“你来干什么” 他被项云装上车后,中里就不见了。 中里没有回头,只看着四周的刀光剑影“大人放心,我一直在大人身边。” 韩旭淡淡一笑“你还在我身边做什么” 中里道“我说过,我的职责是守护你的安全。” 不待韩旭再说话,他将韩旭背起向前奔去,韩旭只觉得眼前人马血肉翻飞,再次天旋地转,他不由闭上眼,抓紧了中里的后背,任凭其从刀剑相撞中杀出一条路 大地的颤抖在很远的地方都能感受到,齐阿城站在安东城墙上,手扶着墙头,紧张的向前方张望,天边阴云密布,似乎有闷雷滚滚。 不知战况如何。 “小姐不要急。”亲兵在一旁安慰,“这一场对战,最少要三天才能分出胜负。” “我知道那女侯不容小觑。”齐阿城抚着墙头,“但三道卫兵围攻,总也不会太难” 她的话没说完,城门下有喧闹,亲兵过去看了回报“是项家的人要出门。” 齐阿城皱眉“这时候出门干什么已经戒严了” 城门下的几个举着项字大旗的卫兵道“奉命去查看战况。” 齐阿城道“战况我这里一直查看着呢,让大家不要担心。” 正因为是你查看的才不放心,项家的卫兵不退“齐都督和我们六爷负责的方位不同。” 一个项家公子在其中,似笑非笑道“齐小姐你是不让我们出门吗这安东城不能只你说了算吧。” 齐阿城冷笑“我是替你们安危着想,战场离我们安东城很近,一旦女侯杀过来,你们进进出出的,我可不能保证你们的安全。” 项家公子抱拳嘻嘻一笑“多谢嫂嫂,我去去就回。” 齐阿城没有再说话,示意卫兵开门,城门缓缓打开,项家公子带着卫兵疾驰而去。 “真是不识好人心。”侍女哼声,“也不看什么时候。” 齐阿城倒是坦然“随他们吧,想去看就去看,我们守好城” 她的话音未落,就见先前奔出去的项家卫兵等人又奔回来,远远的发出喊声“齐家的兵杀过来” 什么兵齐阿城以及守城的兵马没听清,才要发问就见那几个兵惨叫扑倒跌下马,在他们身后有一队兵马举着弓弩刀枪。 贼兵女侯的兵马 “关城门” “关城门” 城门守兵立刻下令,不管项家的卫兵公子还在城门外。 城墙上的卫兵也举起了弓弩,但那群追逐来的兵马也大喊了起来,挥动着旗帜。 “大小姐,快报大小姐” “项云欺都督” “项云和剑南道陷害都督” “项云跟女侯勾结” 喊声混乱,城门的守兵呆住了,齐阿城冲到了城墙上探身用力的看清来人 “是父亲的兵马”她喊道,“是我们的人” 而此时被追逐的项家兵马也到了城门前,用尽力气冲了进来,出去的十人只余下三人,那位公子已经不见了,很显然已经被杀了。 “齐氏兵马杀过来了”他们嘶声喊道,“快报老太爷齐氏杀过来了” 城门守兵以齐阿城的兵马为主,其中也有项氏的兵马,这喊声让守兵们都懵了,又因为心中早有的戒备本能的瞬时拔刀相对。 这三人已经疾驰向城中去了,喊声回荡满城。 到底怎么回事齐阿城奔下城门,看着到了门前的这队兵马,站在眼前就更确认是齐氏兵马。 “怎么回事父亲怎么了”齐阿城急问。 那几人翻下马噗通倒地,都是伤痕累累,流泪大喊“大小姐,项云骗了都督。”“项云和女侯和剑南道是一起的。”“都督被围攻了。” 齐阿城两耳嗡嗡,一声愤怒大喊“奸贼” 她知道项氏私心不可全信,但没想到这一切竟然是骗局项南,剑南道,还有女侯是一起的原本以为必败被三方围攻的女侯,换成了父亲,那岂不是 侍女搀扶住摇晃险些晕倒的齐阿城,替她喝问“大都督怎么样” 卫兵含泪道“我们被打散了,不知道都督是不是突围出去了。” 齐阿城扶着侍女急促的喘气,站直身子看向安东城内“项氏背弃,我要杀项氏” 侍女不用她吩咐,拔出刀“杀项氏” 她们的话音落,城门响起躁动以及兵器相撞惨叫,项氏齐氏兵马互相动手了。 城中也传来马蹄声脚步声嘈杂,一队队兵马疾奔而来。 为首的是项家一个老爷,看着齐阿城,看着已经打在一起的兵马,怒喝“齐氏果然包藏祸心拿下他们” 齐阿城举刀向前“杀项氏”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安东城里你死我活 安东城瞬时陷入混乱。 民众躲在家中听着外边的厮杀瑟瑟发抖泪流满面。 先前项氏突然关闭城池,所有人都不得外出,说外边危险有贼兵作乱,只有躲在城池里才是最安全的,他们能护住大家安全。 但现在看来是骗人的 明明是项氏把他们关在这里,项氏才是贼兵吧! “听外边的动静,好像是项氏的兵马自己打起来了。” “天啊,我现在倒希望他们说的外边的贼兵来救我们!” 项氏占据的一条街此时变成了战场,依仗院墙两方的兵马互为攻守,项氏族人也都在惊慌的到处躲藏地方就这么大,躲又能躲到哪里去! “父亲,我们的人没有他们多啊。”项大老爷面色发白的道,“根本挡不住,他们很快就要杀进来了。” 项老太爷闭了闭眼:“千防万防,齐氏果然还是奸诈无情。” “女侯还没被打败呢。”项五老爷愤怒的喊道,“他们就卸磨杀驴!” 项老太爷睁开眼:“也怪我,在齐山往这边增兵的时候,我们就该早点动手” 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父亲莫慌,齐氏动手肯定是六爷占据了上风。”一个老爷道,“已经派人冲出去报信了,六爷的兵马距离这边不远,很快就能来援。” 但愿吧,项老太爷站起来,才要说话,外边有人跌跌撞撞跑进来。 “不好了,不好了,外边挡不住,齐氏兵马杀进来了!” 太快了!这个齐阿城还真是凶悍!老爷们面色惨白,立刻搀扶住项老太爷“父亲快走”“父亲往哪里走?” 项老太爷被争先恐后围住,搀不住人也要抓住衣角,挤得他差点窒息晕过去,他知道这些人的意思,既然早有防备不可能没有退路密道什么的,谁也怕丢下自己。 项老太爷一声叹息,能保住几个算几个吧,他指路道:“去后院大枣树下!” 几个老爷簇拥着项老太爷急急向外走,护卫们将他们紧紧护住,隔壁院落的哭喊声已经传来,齐家的兵马杀进内院了! 齐家的兵马杀红了眼,不分男女老幼主仆只要见到就杀,齐阿城站在院门口,听着尖叫哭喊,看着倒下的熟悉的面孔,没有半点怜惜。 本就是一场合作,反目便是仇人,杀仇人哪里会心软。 “蛮蛮,拿下项老太爷。”齐阿城唤侍女,“割下他的头送给项云!” 侍女应声是提刀向内冲去,这里熟门熟户一路向前,但凡有惊慌失措的项氏人跑来,侍女挥刀就砍。 齐阿城跟随在后,踏过地上的尸首踩着血水。 忽的身后惊乱连声嘈杂。 “白袍军来了!” “是项南!” “白袍军破城了!” 白袍军项南?齐阿城转过头,看到兵马向外涌去 侍女停下来,问要不要去增援:“不知有多少?我们要守住城池,否则” 否则就没有优势了。 齐阿城想到父亲生死未知,双目通红道:“守住城池有什么用!这城池我也不要,我只要项氏的命!杀光项氏!” 她说罢接过亲兵手中的刀向前冲去,一个慌不择路穿锦袍的项家人恰好撞过来,看到齐阿城吓的一声大喊“大小姐饶命!”就要下跪,但还是晚了一步,齐阿城的刀横劈而下,那项家人惨叫一声,断掉的半边脖子血喷了一地 “齐阿城!” 一声高喊从后传来。 齐阿城回头,看到身穿白袍甲衣的年轻公子纵马而来,如日光穿透阴云,瞬时刺目。 刺目的寒光越来越近。 “小姐!” 侍女的喊声在耳边炸响,齐阿城下意识的抬刀格挡,但还是晚了一步,一声闷响,破空的利箭刺入她胸口。 巨大的力量带着她向后退去,眼前的寒光散去,她看清那奔来的白袍公子俊美的面容,以及举在身前的重弓,看清脸也只是一瞬间,寒光再次闪耀。 三支箭如流星般飞来。 后退的齐阿城再中三箭,身子如蝴蝶煽动翅膀又如花瓣飞舞,有人扑上来试图捧住她,但几声犀利的破空声,让那人重重的撞击在她身上,两人一起旋转倒地。 “小姐!”侍女在她身前喊道。 齐阿城看着侍女的脸,嘴角的血以及穿透了喉咙的箭头,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说出最后一句话,耳边响起一声叹息,视线里有一双脚踏来,踩在地面的血水上,恍若莲花升起在湖面 齐阿城最后一丝意识消失,陷入永恒的黑暗中。 齐阿城和侍女倒下,白袍军与此同时涌上,与齐氏兵杀在一起。 项南在马背上握着重弓,锐利的视线盯着齐阿城倒下的地方 “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和尚?”他问。 身边的亲兵握刀戒备环视四周,齐氏的兵马与白袍兵混战,项氏的家人在慌乱的奔逃,地上倒着死尸,受伤的人在挣扎哭喊并没有看到什么和尚。 这地方怎么会有和尚? 那人影也不像是和尚,浑身上下裹的严密,一闪而过是眼花或者幻觉吧,项南不为此困扰,确定大家都没看到,那就是不存在。 就算存在,这和尚如果是齐氏的人,杀了便是。 “诛杀齐氏兵马。”他喝道,重弓一翻下马,大步向院内奔去,越过齐阿城的尸首看都没看一眼。 白袍军在城中奔走,厮杀声持续不断,项氏家宅里比先前好了很多,虽然到处都是哭声叫声,但不再是像韭菜鱼肉般被人切割。 项老太爷站在庭院里,听着哭喊声,看着满地的尸首血水,齐氏的兵马在家中肆虐,那齐阿城对项家熟悉,专门捡大房得力子孙所在,族中的精干不知道还有几人存活。 如果不是被几个人搀扶他就站不住了。 “我项氏我项氏”他泪如雨下,“我项氏毁在齐氏之手啊!” 项五老爷一身血守着妻妾们的尸首大哭,又骂项南“你怎么才来!” 其他几个老爷虽然心神碎裂,但还留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清醒,看着站在面前的项南流泪:“还好小南及时来了,否则我们项氏一族就真的死光了。” 项南没有悲痛流泪,只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大战尚未分胜负,怎么齐氏如此丧心病狂?” 项大老爷道:“我们也不知道啊,这女人就突然疯了!” “我让阿卫去外边探查情况。”一个老爷哭道,“先是齐氏阻拦,然后出了城没多远就被齐氏的兵马伏击劫杀了。” 看起来齐氏也是突然动手,项南转身让亲兵去问。 这边项老太爷才想起来问项南:“你怎么来了?你叔父怎么样?” 项南摇头:“我是直奔家里来的,还不知道叔父怎么样,那边的战况也不了解。” 项老太爷想要说快去助项云,项云如果败了,项氏也就完了,但又说不出来,项南不在这里,他们项氏也就完了,只能流泪,怎么一眨眼间项氏就陷入如此境地?明明胜券在握啊。 项南没有说话,乱世如同战场一样,生死也就是一瞬间,没有谁能笃定自己就是胜者。 “大人。”亲兵疾奔而来,“齐氏的兵马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是外边传来消息说项都督与剑南道和女侯联手,欺诈了齐山。” 此言一出项老太爷立刻道胡说八道“云哥儿怎么可能跟剑南道联手?” 相比于齐山,项云对剑南道更戒备。 更不用说还有什么女侯。 “齐山疯了吗?” 齐山疯没有疯这里的人都不知道,亲兵道:“好像还说,女侯,是剑南道什么” 他用力的想,齐氏的兵马也都是一片混乱糊涂不知道为啥打起来,只听命行事,也就是在城门的守兵听的多一些,但也是只言片语,不清不楚。 “是剑南道大小姐。” 什么啊?女侯,剑南道大小姐?是说剑南道大小姐也在场吧? “云哥儿是把剑南道大小姐带去了。”项老太爷道,“不只是大小姐,李家的两个老爷也都去了。” “应该是剑南道李明玉和家里人起了冲突吧?” “六爷说过,李明玉可能会投靠女侯。” 其他人七嘴八舌议论,项南却一语不发,似乎失神。 “小南?”项老太爷唤道,“怎么了?” 项南回过神,看着他们,眼神一片涣散,他张了张口但最终无声,他想到了很多事,但似乎自己也理不清是什么事,所以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猛地转身向外奔去。 项家的老爷们不知所措“项南!”“小南!”“你去哪里!”“你要干什么去!” 项南回头声音干哑:“我去,看看。” 看项云那边吗?项五老爷忍不住喊道:“你去了这里怎么办?再有齐家的兵马杀来,我们就完了!” 项南的脸上浮现一丝怪异的笑:“我觉得我们项氏,已经完了。” 荒野上一队数百人的兵马在狂奔,队列里没有旗号,铠甲马匹身上都染着血,被簇拥在正中的项云回头看去,耳边似乎还回荡着被破营时排山倒海的呼啸声。 太快了,才不过两个时辰,他退守的营地就被攻破了。 他又苦笑一下,原来这楚军就是剑南道军啊,那攻破营地也没什么奇怪的。 出自一家,同根同源,战术太熟悉了。 项云收回视线看向前方,感受着心跳咚咚,女侯是李明楼,李明楼是女侯。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有重逢有相会 直到现在,项云才再次想这件事。 先前事发突然,女侯揭开面容,短短一两句话,就下令进攻。 他假作去攻打齐山,用两败俱伤之计,都没有让女侯,不,李明楼坐山观虎斗,她下令进攻没有半点迟缓。 接下来是便是凶猛的厮杀,迎战,分兵,退营,守营,营破,他没有一口气喘息。 “都督,楚军在东边与东南道兵马混战。”身边的亲兵道,“剑南道的兵马在围堵设防,我们已经突围出来了。” “再向前方有我们的第三道营地。”另一个亲兵道,“接应的兵马也正赶来。” 项云嗯了声,稍微松口气,还好他一向稳健,除了进攻,后退也布好了。 女侯是李明楼,对于这一点,项云没有丝毫的质疑,看到女侯的脸,甚至说只听到女侯说话的声音不看脸,他都能认出来 想到这里又恍然,怪不得入京宣旨的时候,女侯前来迎接,会让一个门客替她说话,那根本不是什么矜持倨傲!是知道一开口就会被他认出来! 可恨,项云扼腕,那时候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 怎么能想到呢,项云看向前方又一声叹息,他一直以为李明楼躲在剑南道。 那明明是个骄横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怎么会变成女侯?! 在成为女侯前她先是淮南道主楚国夫人,她有强兵,有神仙之名,有韩旭等等情夫相护,她援沂州,杀世家大族凶名赫赫…… 这怎么会是李明楼?! 这大概是李奉安…… 项云长叹一声,疏忽了。 女侯是李明楼,这样一想,就是李明楼在去太原府路上跑了之后就开始了,关于女侯的种种也就解惑了。 窦县发家,光州府扬威,养兵练兵的娴熟,济世救民的豪富,这一路走来的所作所为,分明只有剑南道能做到。 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关键问题只有一个,她有身份,武鸦儿的家眷。 剑南道什么时候跟武鸦儿牵扯了? 梁振说武鸦儿的亲事是他保媒,梁振倒是跟剑南道有牵扯,但保媒 怎么可能! 一点消息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剑南道人人知道的事他都知道,剑南道人不知道的事他也知道,他连李奉安不是李家的孩子都知道,李奉安的孩子由梁振保媒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项云百思不得其解,他一直以为所有事都在掌控中,但现在看来到底有多少事是的? 项云重重的吐口气,握紧了缰绳。 既然想不明白就先不想了,眼下最重要的是要保住性命。 他再次回头,看向安东所在,安东城项氏是逃不了的,不是死在齐氏手里,就是剑南道手里。 项云双眼含泪,只要他活着,就一定能为族人报仇,项氏也不会消逝。 还有项南,已经安排他不要参与这件事,留在浙西威胁齐山的后方,那边还兵强马壮,再占据东南道,就算这里战败,女侯,剑南道也不能将他们项氏全灭。 有他和项南在,项氏就能不算败。 “退回三营后,不要停留。”他对亲兵吩咐道,“立刻分兵向陇右退去。” 亲兵应声是:“都督放心,沿途我们也都有留守。” 只要能安全回到陇右,甚至不用回到陇右,只要能逃离这边的追杀,想要他项云的命就没那么容易 女侯是李明楼,这件事对这次来说是致命的打击,但对宣告天下女侯之罪没有影响,反而更能定罪。 剑南道大隐瞒身份勾结振武军,弑君窃国,与安康山又有什么分别! 寒风吹在项云脸上,带走了先前的慌乱,他的精神越来越冷静,忽的马儿一声嘶鸣扬蹄 这匹跟随他多年的战马极其敏锐。 那个刺客!项云身心俱麻,几乎是同时本能的向后翻去,一道剑光从地面上带着土石枝起穿过他没来得及后撤的大腿 项云一声痛呼从马背翻倒在地上,人喊马嘶一片混乱,刀剑遮盖在他的上方前后左右,与滚地刺客的相撞,火花四溅。 在亲卫的围护下项云拖着腿向路边退避,看着混战中只有一人的刺客。 就算他现在是在逃亡,身边也还是有五六百兵将,这个刺客想要趁人之危也没那么容易 锵的一声一柄长剑从地下冒出来,穿透了项云另一条大腿。 项云再次痛呼,身边亲卫抬起他,刀枪向地面上砍去 土石飞舞,一人从中跃出。 那边刺客的兵马也向这边扑来,相比于刺客,项云的性命更重要。 这新的刺客已经到了他们面前来,身形如风摆柳越过,将地上的刺客抓起来。 “蠢才,你看到没有,就要按我说的,在路边设伏,不能只考虑人,还要考虑牲畜,人有时候不能察觉隐藏的危险,牲畜敏锐会察觉。” “你看看,我在路边轻而易举就能刺中他。” “如果你按照我说的做,你适才就能刺中他的咽喉或者胸口,一击命中。” “哪像现在这样,又白费了功夫,还被围困,失去了良机。” 站在地上的向虬髯觉得有些头晕,一边挡开卫兵袭来的刀剑:“我说大叔,你知不知道现在是在做很严肃的事?” “严肃吗?”嗤笑,翻身避开是个卫兵的长刀,“你这也太不严肃了,根本就是胡闹。” 混战中项云的喊声响起“敏敏儿!” 被卫兵们的抬袖子掩住脸,但又放下骂向虬髯:“都怪你让我暴露了行踪。”又叹气,“我这般风姿,就算遮住脸,谁又认不出来呢。” 项云看着血流不止的双腿,再看被中熟悉的人,心中绝望又悲愤,原来,一直都是剑南道! 剑南道,一直在害他!一直都在害他! “杀了他们!”项云喝道,“杀了他们!” 众兵将如一般扑过去。 但项云很清楚没有人能杀了,他要的也只是能缠住阻拦,好争取逃生的机会。 “快走,快走。”他嘶声忍痛,顾不得包扎伤口,只催促,“快走。” 他这两条腿算是废了,但没关系,只要他的命在,他依旧能掌控兵马。 “都督!”卫兵忽的欢喜大喊,“是白袍军!白袍军来了!” 被搀扶伏在马背上的项云向前看去,见远处果然一群人马奔腾,铠甲外的白袍先闯入视线。 项南来了! 虽然项南没有按照自己的安排留在浙西,但此时此刻看到他,对项云来说无疑是从天而降的救兵! 足足有数千人。 足够了,杀不死,也能让自己顺利逃出了。 他奋力催马,要立刻汇入项南的队伍,结成铁桶般的军阵,只要有了军阵,就算是再悍勇的刺客,也休想靠近。 “你完了,你不仅没有杀死项云,还要被围杀了。”幸灾乐祸,“都怪你不听我的话!” 在中厮杀如同麦田滚浪的向虬髯没有丝毫畏惧:“不过一死尔。” 冷笑,拍飞刺向身边的两个卫兵的大刀:“要杀的人没死自己先真是丢人。” 向虬髯喊道:“大叔,你看别人自己岂不是更丢人。” 说完这句话冲开向后方跑去。 紧随其后:“真是笑话,谁能杀我?” 在他们奔走的同时,项云也到了白袍军中,项南跳下马看着其血流不止的双腿。 “六叔!”他喊道,撕扯随身带的裹伤布。 项云抓住他的手:“是剑南道的人,杀了他们。” 项南点头,看向正奔逃的两人:“杀了他们!” 更多的白袍军呼啸着结阵追去。 项南要将项云扶下马:“先包扎伤口。” 项云却摇头拒绝:“不会只有两个刺客,剑南道伏兵必在附近,我们速走。” 项南看着项云的双腿,血已经将衣衫湿透:“六叔,再不包扎你就没命了!” 他的眼圈发红。 “六叔,家里被那齐氏了半数,六婶她们都” 都吗?项云神情恍惚,果然不是死在剑南道手里就是死在齐氏手里 “我先给你包扎,否则坚持不到安全的地方。”项南道,不由分说将项云搀下马,旁边的亲兵们卸下项云的甲衣撕开他的衣袍 “不。”项云的面色惨白,眼神已经有些恍惚,但还是坚持抓着项南,“走,快走,快走,要不然就没命了,没命了” 项南握住项云的手:“我有时候不知道六叔你是怕死还是不怕死。” 话音未落察觉地面的震动,更大的喧嚣从四面八方传来,项南抬起头看到向那两人追击的白袍军突然调转了马头。 “卫率!”一个白袍兵从后方疾驰而来,“不好了,我们四面被围住了。” 项南已经看到了,四周有黑压压的军阵如乌云般而来,乌云中红色墨色的旗帜飞扬,第一侯三字如血鲜红刺目。 项云说得对,剑南道兵马就在附近,再不走就走不了。 其实,原本从一开始就走不了的。 “退守,结阵。”他道,“放弃,进攻。” 数千白袍军结阵外方内圆,可攻可守,纹丝不动,恍若棋盘。 他们没有进攻,围拢的兵马便也停下,马蹄踏踏,地面颤抖,恍若搭在弦上的箭,一触即发。 项南从棋盘中走出来,仰头大声喊:“李明楼!” 年轻人的声音高亢清亮冲向天空撕裂阴沉的乌云。 对面的军阵分开,一人一马走出来,她穿着一身白衣,像穿透乌云的光落在大地上。 她的头发夜色一样黑,她的脸雪一样白,她的嘴唇血一样红,她的双眼像星辰,她脖颈修长,她手足细长,她有削肩,有细腰,她骑在马上,像冰块雕成晶莹剔透闪闪发亮。 没有人能直视她,但也没有人能从她身上移开视线。 项南屏住了呼吸,似乎怕呼吸吹化了她 就像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 book500164 正文 第二十九章 你我的过往都过去了 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美丽的瞬间,它们让人生变得闪亮而有趣。 他的人生枯燥而无趣,或者说他没有自己的人生,直到他遇到了那个女子。 她鲜活,有趣,狠辣,恶俗。 她对他毫不掩饰恶意,她给他的信字里行间都是不屑,她看他高高在上渺目烟视。 而她对他也是最晶莹剔透的存在。 他的人生因为有这样一个人变得不同,整个世间也因为有她在他眼里而变得不同。 她是楚国夫人。 项南看着近在眼前的女子,再次大喊:“李明楼!我要见李明楼!” 李明楼知道他的意思,对一旁紧跟的包包伸手要过黑斗篷,她穿上黑斗篷裹住身体,带上兜帽遮住了头脸,就像白天被黑夜吞没。 “有没有吓到公子。”她说道。 就像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样。 人生回到了起点。 项南哦了声:“我知道了。”他的神情恍然,似乎解开了许久的困惑,还有些欢悦,“在光州府你见我的时候,不跟我说话,是不敢!你知道我会认出你。” 李明楼没有说话,这种事没必要回答。 项南却不罢休,问:“那时候你是不是被我吓到了?” 李明楼摘下兜帽皱了皱眉,一旁戒备的包包不耐烦的喝道:“喂,交出项云,缴械不杀!” 项南不说话了。 李明楼纵马向前,四面大军随之齐动,如山如墙压过来。 被围拢的棋盘些许震动,军阵内响起项云的喊声:“明楼,我是不知道啊,我如果知道女侯是你,我怎么会做这种事!既然你是明楼,我自然为唯你马首是瞻!你现在到底要怎么样?你不想与项南结亲,不想与我们项氏结亲,那就不结!何必下此杀手啊!” 事到如今还是如此胡言乱语,李明楼连冷笑都懒得冷笑,继续向前。 包包挥伞再次喝令:“交出项云,缴械不杀。” 四面军阵随之齐喝:“缴械不杀!”“缴械不杀!” 一声声如巨浪扑来,围困之中的棋盘军阵如小舟,这时候只有进攻杀出才能杀出一条血路,但始终没有命令。 陈二从中奔出来怒吼:“你要缴械你就滚一边缴械去!我来为帅!” 项南回头看他,再看一层层白袍兵将,他收回视线吼道:“李明楼!” 李明楼没有停下,项南向她举起了弓弩。 哗啦一声四面军弓弩齐响,包包到了李明楼的身前,而盾甲兵也瞬时将他们围住,密不透风。 项南将手里的弓弩扔在地上。 “李明楼。”他看着盾甲后看不到的人影,“你直接杀了他,我们认输认命,你躲在后边,几次三番刺杀,先伤了他一条胳膊,现在又是两条腿!” 他伸手指着李明楼。 “不过是争权夺利,你至于这么虐杀吗?” 李明楼再次掀起兜帽居高临下道:“我没有虐杀他。” 她视线越过他,看向军阵内被围护的项云。 “项叔父。”她道,“我现在只是要杀你,你杀我父亲,我杀你,这是天经地义。” 此言一出,项南震惊色变,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的不知哪里冒出一声嚎叫,地面似乎都被撕裂,眼前一道寒光闪过 项南脊背发寒转身就向军阵奔去,坚固的棋盘军阵已经被一个人影撕裂,人喊马嘶兵器相撞 那不是一个人,那是一把刀,一刀劈山斩海,一刀就杀到了被围护的项云身前,刀斩了下去 于此同时,军阵中似乎从地下冒出一人,手中握着刀砍向项云。 两刀几乎是同时落在项云的脖子上,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 伴着刺耳的声响,项云的人头飞了起来… 顶着枯枝烂草的向虬髯看着飞起的人头,一瞬间心神摇曳,似乎回到了过往。 “儿子,我们游侠儿当为知己者死!”那个形容穷困,又神采飞扬的男人挥舞着手里的长剑,“我们一出剑,十步杀一人!” 神采飞扬的男人在飘摇的小舟上舞剑,最后踏舟远去,最后再也没回来,只余下空荡荡的小舟和酒壶。 他低头看湖水,湖水中有比父亲更神采飞扬更美貌的脸,手中的宝剑熠熠生辉,他将宝剑举起畅想着游侠儿的肆意人生,身边是几个乡人稀稀拉拉的鼓掌。 “向玲,你家的田真不种了吗?” “向玲,你跟老田家公子的比武真的赌上家宅吗?” 他何止赌上了家宅,游侠儿的比武都是赌上性命,但…… 他孤零零的站在比武台上,北斗的男人没有来,只有一群差役涌来,将他推搡着用锁链摔打着… “游侠儿聚众闹事,罚没家产,抓入大牢!” 真是士可杀不可辱,他手中的宝剑屈辱的击退差役,他从容的步伐用来逃亡。 天下之大,似乎没有他容身之所,直到,那个女人出现! 她裹着黑袍遮挡在黑伞下,如神仙降临,她给他搭建了华丽的比武台,她召集无数的游侠儿与他比斗,他一人畅快淋漓战胜十几人! 他被鲜花美女围绕,那个女子将一把把珍宝扔在他的身上。 她请他杀一人性命取此人人头。 他背着宝刀踏上旅途,他昼伏夜出,他一次一次出剑,一次一次逃亡,他躲避深山茹毛饮血,他行走闹市招摇不惧…… 他跋山涉水,他当过匪盗,当过兵丁,在山野藏身,在战场穿行。 今时今日,他的刀终于落在此人的脖子上…… 向虬髯狂喜又恍惚,很久以前,他似乎看到过这一幕,这把刀落在此人的脖子上,咕噜噜滚落。 但他只是看着,远远的看着,感受着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这一次他不仅看着,他还真切的摸到了,他松开手里的刀,向半空中的人头伸出手,先抓住了一绺头发…… “杀项云者!向虬髯!” 喊声未落,人头却猛地向另一边飞去。 向虬髯恍惚顿消,耳边响起大叫。 那个大叔! 大叔手里也有刀,大叔手里抓着人头,大叔在大叫,漂亮的脸扭曲变形,然后大叔大哭,他抓着人头,举起刀向一旁劈去,如进来一般,劈开一条路,人向外奔去 抓着项云人头头发的向虬髯也被带着奔去了。 “哎大叔你疯了!” “杀项云者,是我!是我!向虬髯!” 项南只来得及奔了几步,李明楼也只来得及喊一声“敏叔!”,眼前没有了人,只有向虬髯的喊声以及哇哇的哭声远远传来。 天地间重归宁静,虽然还有伤兵的惨叫和马儿的嘶鸣,但,一切都结束了。 项南先是慢慢然后狂奔到了项云身边,看着没有头,只余下身体泡在血水里项云,他跪下来,伸出手又徒劳的放下。 “李明楼。”他转头看外边马上的黑袍女子,“我叔父杀了你父亲?你有证据吗?” 李明楼看着他道:“我知道就是知道,不需要给你证据。” 她不仅知道项云杀了她父亲,项云杀了她全家全族,还知道他也杀了她。 项南默然一刻,喃喃道:“原来你知道啊,原来并不是只有我们知道。” 他说着一笑。 “果然是骗人者人恒骗之。” 他又抬起头,看李明楼:“你方才还没回答我,我去光州府见你的时候,撞见你的时候,你是不是吓到了?” 疯了吗?还要问这个?李明楼看他一眼:“我怎么会被你吓到。” 项南笑了:“你当时是不是就准备杀了我?” 李明楼嗯了声:“我一直都是要杀了你们。” 项南追问:“那你为什么没有杀?我当时可是站在你面前,你房间暗藏着无数的护卫。” 李明楼皱眉:“自然是时机不对。” 项南思索道:“你在泗水没有杀我,也是因为时机不对?” 泗水,白袍军跟叛军作战,她急援沂州的时候,项南当然不值得她动手,李明楼漠然不语。 “还有。”项南不介意她的冷漠,也似乎忘记了此时叔父项云的尸首就在脚下,血水染红了他的衣袍,他兴致勃勃,恍若旧友重逢,有无数的话要说要问,“宣武道的时候,你为什么会来助我?” 李明楼道:“我不是助你。” 项南哦了声,点点头,道:“把淮南道交给我也是如此?” 不待李明楼说话,他嘿的一笑:“你还给我写信。” 李明楼道:“不是我写的,我让别人写的。” 项南叹口气:“果然啊,我其实也猜到了。” 他犹如置身事外,一旁的陈二发出一声怒吼:“项南,你是不是疯了!说什么废话!” 项南回头看他,眉飞色舞:“二狗,你知道她是谁吗?”他指着李明楼一笑,“她就是我的未婚妻,从名字上来说,还拜过堂,应该是妻子了,你以前总是笑我和楚国夫人私下来往见不得人,其实,只有我们才是正经夫妻呢。” 陈二冷冷看着他:“都是假的。” 是的,都是假的。 李明楼不肯退亲是假的,当时他还跑去威胁让她退亲,结果反而让她骗了。 楚国夫人是假的,熟稔的信件来往是假的,项南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开。 陈二握紧了刀剑:“不过一死!想那么多过去,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随着他的动作,面对如山般的楚军包围,白袍军再次结阵,只待一声令下,赴死而战。 他们要战,李明楼自然也不会手软,包包站在李明楼身前,盾甲护卫也再次将他们围护。 项南跪在项云身边,将兵器放在地上,又哗啦卸下铠甲。 “主将已死。”他道,“缴械投降。” 此言一出白袍军骚动,陈二瞪眼吼道:“项南,你这么怕死吗?” 项南也冲他吼道:“这不是怕死,这是我们项家和李家的私怨!我叔父杀了她父亲,她杀了我叔父,我们败了,就结束了!” 他站起来将陈二一推踉跄后退。 “你姓陈,你又不姓项!关你什么事!” 他再看四周的白袍军。 “你们也不姓项,你们姓卫!你们是大夏的卫军!不是我项南的私兵!” “主将已死,朝廷有令,缴械不杀!” 他愤怒的挥手。 “都给我缴械!都给我缴械!” 乡下人陈二攥着拳头咯吱响,再次冲上去揪住项南:“你说得轻松,我不姓项,我跟着姓项的到这里!我们就都是姓项的!姓项的死了,我们也都活不了!” 项南嗤笑:“说你蠢,你真是一点不聪明,你没听到她说了吗,缴械不杀。” 陈二喊道:“你是不是傻!你还信她,她对你什么都是假的!” 项南拍了拍他的手:“她对我来说什么都是假的,但她对我做的事都是真的。” 不管是李明楼还是楚国夫人对他做的事都是真的。 在江陵府山上第一次相见,她用猎人的工具要杀他是真的,是他不相信,还跑去自以为聪明的戏耍要她退亲。 楚国夫人几次面对他没有杀他也是真的,为了大局,为了大势,为了不牵连无辜,她能杀了与他对战的叛军主将,她能给他大旗与他同收宣武道,她还能把淮南道给他。 “陈二,我说过,这个世上能信的人也只有她了。” 项南将陈二再次推开,仰头大吼一声。 “主将已死!白袍军缴械不杀!” 乡下人陈二看着项南,从当初离开延县踏上白袍军征战后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此时眼睛发红含泪,他咬破嘴唇将手里的长刀短剑盾甲弓箭重重的扔在地上。 “缴械!”他吼道,“白袍军缴械!” 伴着他的动作,一片哗啦声,白袍军将兵器扔下地上开始卸甲。 正文 第三十章 武鸦儿来了 缴械便不再战斗。 楚军上前,白袍军被分队驱赶,兵器铠甲被收起,伤兵亡者各有安置,项南抬头,视线里看不到李明楼的身影了。 李明楼已经纵马而去,杀项云是她和项氏的事,但她的事也不仅仅是杀项云。 项云只是卫军一支,现在还有齐山,还有陇右军余孽。 元吉从前方疾驰而来,已经听将官汇报了这里的情况。 “项南不杀了吗?”他问。 李明楼道:“他的死活已经不重要了,项云已死,白袍军打散,他无足轻重。” 他敢缴械,她就敢不杀。 “小姐。”元吉声音沙哑,攥着缰绳的手青筋暴起,“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都督他他是被项云杀了的” 好恨啊,当他听到这个消息时,他都要气炸了,他恨不得立刻飞到项云面前,将他大卸八块 李敏抢先一步这样做了。 怪不得小姐一直对项云态度很奇怪,可恨啊,他怎么就没有想到! 因为真的没有证据,如果不是她重生一场,她也不知道啊,李明楼轻叹。 父亲自己都不知道,临死前都没有指认项云,还把姐弟二人托付与他,剑南道这些人怎么会相信,反而会打草惊蛇,引发混乱。 “一开始我也不确定,而且剑南道又处在最危险的时候。”她给他解释,“再后来,天下大乱,也没有合适的时机。” 元吉道:“严茂也是被他杀的吗?” 所以那时候小姐第一句话就是要杀了项云,他,那时候听到了还只想是小姐迁怒,根本就没想其他的! 李明楼点点头:“应该是,但还是没有证据,项云已死,就算不死他也不会承认的。” 元吉再次好恨要去杀项云,也可以想象李敏所受到的刺激 “敏叔没事吧?”李明楼也有些担心。 李敏就那样疯狂的割下项云的头,大哭大喊着跑了。 元吉道:“我让人追他去了,小姐放心,他发疯一段,就会好的,毕竟他也算是为都督报仇了。” 李明楼点点头,而且还有向虬髯跟着李敏。 元吉暂时丢开这些事,说现在的战局。 “陇右军项云已死不足为惧,主要是齐山那边,齐山逃走了,明玉正在追击。” 又说安东城那边。 “齐阿城屠杀项氏族人,项南将齐阿城射杀,现在我已经派了人马去那边,收整城池安抚民众,收押项氏齐氏余众。” 听到齐阿城被项南射杀,李明楼默然一刻,没有说什么。 “夫人!”有斥候疾驰而来,近前低声报,“武都督到了。” 李明楼啊了声,很意外:“什么时候?” 她一点消息也没听到。 是啊,一点消息也没听到,他们对漠北那边设置了严密的监控!元吉立刻问:“多少兵马?” 斥候抬起头,道:“三万。”伸手指了指,“此时,列阵在西北。” 那是通往京城的方向,是他们的后方!元吉面色顿变,无声无息来了这么多兵马,还布控截断他们的后方,坐山观虎斗?此时如果他动手,楚军剑南道就是腹背受敌! 还有京城! 武鸦儿来意不善! 他想 元吉还没想完武鸦儿想干什么,就见身边的李明楼已经催马向西北。 “大小姐!”元吉忙喊,“你要做什么?” 李明楼没有回头扬鞭催马:“我去看他啊。” 看他?这还没看清他的意图呢,去看他做什么!太危险了,元吉忙追上,又吩咐速速调兵向西北去。 一片军阵绵延铺展在大地上,旗帜如海,站在这里犹能感受到震动,风中的厮杀声忽远忽近。 一批批斥候从远处奔来,带来源源不断的消息。 “安东城内东南道和白袍军混战” “齐山南面入营,伏兵甚多,剑南道兵马暂退” “楚军追击陇右兵马,分兵三路” 而随着一个新的消息传来,军阵内一阵骚动。 “项云已死!项云已死!” 王力神情震惊:“这才没多久,就把项云杀了?项云的兵马准备的最充足” “再充足有什么用。”胡阿七在一旁道,“本就是人家的瓮中鳖,现在才死,我倒觉得才奇怪呢。” 是啊,谁能想到女侯是剑南道大小姐,而项云和剑南道一直是亲家,家里被放了一个假大小姐 项云还妄图来攻打女侯,还与剑南道那小儿都督携手共进,这不是笑话一场嘛。 王力打个寒战:“这个女人太可怕了。” 原来她是剑南道的大小姐,她不仅骗了他们,还骗了项云,骗了皇帝,朝廷。 她骗了整个天下。 这个贼可真是天一般大啊。 “现在我们怎么办?”胡阿七道,“剑南道与陇右道东南道厮杀混战,京城那边兵力空虚” 楚军在京城布置了防卫,能挡住京城里外齐山项云人马的偷袭,但当然挡不住他们。 这时候杀进去,能解救武妇人,还能解救太后和幼帝,到时候就算依旧夫妻一体,夫也能占据上风,握住所有的权势,如果不打算夫妻一体 借着齐山项云讨伐女侯,武鸦儿大义灭亲,从此后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王力和胡阿七对视一眼,想到这些,脊背发麻头皮冒汗 “乌鸦!”他们忍不住看向身后,那边武鸦儿一身铠甲肃立在黑红大旗下,“你想” 他们的话没说完,一个斥候疾驰近前,荡起一层烟尘。 “女侯来了!” 这消息让诸人一阵混乱,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王力神情凝重:“来了多少兵马?她想” 他的话还没问完,身边马蹄疾响,武鸦儿一阵风似的过去了。 “哎!”王力大喊一声,“你干什么去!” 武鸦儿道:“去看看啊。” 王力愕然又恼火:“看什么啊,还没想好怎么做呢!她要是带了大军过来,你这不是送死吗?” 他忙催马追上,又号令兵马结阵。 这边疾驰而去的武鸦儿已经看到远处疾驰而来的人,一人一马当先,身后一人撑着黑伞远远追来,更远处烟尘滚滚 她的速度很快,她远远的扬声问:“你怎么来了?” 武鸦儿勒马在原地看着她一点点在视线里清晰。 李明楼近前勒马,人和马都喘气,上上下下审视他,再次问:“你怎么来了?” 武鸦儿看着她,虽然见过很多次,也有画像,但每一次看到都像第一次。 “原来你是剑南道大小姐啊。”他道。 这个消息已经是隐瞒不住了,李明楼也不打算隐瞒了,她对他笑了笑:“是啊,我是剑南道大小姐。” 他会问很多问题吧,能回答的她都会回答。 武鸦儿没有问什么,他的双眼如星辰般闪亮,道:“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你。”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再相见短叙 很早以前他就听到剑南道大屏蔽的关键字这个名字。 那时候他进京去见梁振,从梁振手上接过一封信,看到一个聪慧的小姑娘,明骂人实激将。 他看着梁振被她牵动,看着梁振实现了她的目的。 他想这个小姑娘真厉害啊。 他还从这个小姑娘的举动的得知,世道已经变了,以往的规矩都可以抛开了,就是秉承这个信念,他才有了后边及时抓住各种机会,闯京城,救麟州,夺兵蓄马,成就今日。 后来那位大屏蔽的关键字嫁人了,就没有消息了,再听到这个名字,是太原府失守。 那时他颇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但现在才知道,那位大屏蔽的关键字从没有消息的那一刻起,就跟他有了关系,就开始在他的身边。 她原来一直在他身边,与他一起,原来她就是剑南道大屏蔽的关键字。 武鸦儿只觉得浑身发麻,她是剑南道大屏蔽的关键字!她就是剑南道大屏蔽的关键字! 他看着眼前马上的女子,她裹着黑袍没有遮盖脸,那个黑大个跑近了,努力的把伞遮住她 “你知道我?”她听到他的话神情惊讶,又很好奇,“你怎么听到我?你知道我叫” 武鸦儿看着黑伞遮住她,忙制止:“不用说你的名字。” 她以前说过,她不能揭露她的身份,他也亲眼见过,在她身上发生的诡异事。 现在她站在日光下,没有遮盖,还说出了名字! 武鸦儿盯着她看:“你现在怎么样?又有伤了吗?”他又看四周,那个和尚会不会也在? 李明楼看着他,慢慢的笑了,她不瞒着他,伸出手给他看,虽然他看不到。 “有。”她道,“现在我这只手上满是口子,身上还好一些,但很痛。” 武鸦儿看着伸到面前的小手,修长白嫩如玉,连碰都不敢碰一下:“那怎么办?” 他将自己的斗篷解下来,罩在她的身前。 “虽然很痛,但我还活着,就没事。”李明楼被裹上像个蚕蛹,笑着道,又好奇问,“你什么时候就知道我?” 武鸦儿一笑,道:“成元三年,你给你弟弟要节度使,写信给梁老都督。” 李明楼恍然哦哦两声:“你那时候就在京城啊。” 武鸦儿点头:“是,我正好去见梁老都督,那时候,我察觉安康山动作不对,所以特来京城,想通过梁老大人上报朝廷,但来到京城才发觉天下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了,尤其是你,你竟然还给弟弟从皇帝那里要到了节度使,天下荒唐啊。” 李明楼笑了,是啊,她重生而来知道天下将变得荒唐,所以才敢去提这么荒唐的要求,没想到武鸦儿能从中看出荒唐。 看着这两人并马相谈甚欢,距离不远不近的王力握紧缰绳,如身下的马匹一般紧张的呼哧喘气。 “他们在说什么?”他道,“我怎么听着有些怪怪的?” 他们带着兵马跟过来,看到李明楼那边的兵马停在一旁,他们便也停下来,敌不动我不动。 胡阿七听的清楚一些,道:“好像在说以前。” 王力愕然:“这时候说什么以前?” 这时候也的确不是说以前的时候,问了他说知道自己的事之后,李明楼就问现在:“你怎么来了?不是一直不回来吗?” 她有些嗔怪,武鸦儿想到什么,转身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包袱,拎起来晃了晃。 看形状是个人头?李明楼惊讶,又猜到 “史朝的人头。”武鸦儿先答道,“我不是说了吗,杀了史朝就回来。” 史朝也屏蔽的关键字啊,李明楼看着他手里的人头,脸上绽开笑容,那一世,史朝可不是武鸦儿杀的。 她忍不住在马上探身抚上他的脸,这张脸看起来满是风霜,摸上去温润柔滑,鲜活。 “你没事吧?”她再次问,审视他,“你一切都还好吧?” 被柔软温热的双手捧着脸,武鸦儿僵硬,啊了声又嗯了声,又实话实说:“受了伤,但不致命。” 李明楼收回手看他身上:“伤哪里?” 这时候不适合解开衣裳看吧,武鸦儿笑了,道:“小碗看过了,吃着药,他也一直跟着我随身查看,你放心。” 李明楼皱眉:“小碗怎么没有说?也不写信来。” “准备往这边来,看到形势不太妙,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我们从河北道潜行过来的,也就没有写信。”武鸦儿道,说到写信,他看了眼李明楼,“你为什么让别人给我写信?” 李明楼愣了下,旋即一笑:“你看出来了?你怎么看出来的?” 姜亮写完信后她誊抄了一遍,是她的笔迹啊。 武鸦儿道:“不一样。” 当李明楼将手放到武鸦儿脸上的时候,王力绷紧了身子,差点弹出去,胡阿七及时按住他:“好像是说有没有受伤,不要轻举妄动。” 王力看着对面的兵马,对面的兵马也没有动,他也不敢轻易动,如果他动了,不敢保证武鸦儿能安全李明楼虽然是个女子,但也很可怕,还有她身边那个撑伞的傻大个,看起来呆呆木木不存在也不容易小觑。 他只能绷紧身子,等待时机 然后他们的谈话说到了信,你给我写信你不给我写信,信不一样 王力的神情有些茫然,信不一样,有什么玄机吗? 信为什么看出来不一样,武鸦儿也答不上来,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现在战况如何?”武鸦儿问。 “陇右军溃散,东南道兵马有突围之势。”李明楼道,甩了甩手里的马鞭,“你来这里就交给你了,我要回京城去,把事情做个了结。” 武鸦儿没有问她要把什么事情怎么做了结,只点头:“你去吧,这里交给我。” 李明楼看他一笑,骑马在他身前转了转:“你可以见见我弟弟,他叫李明玉。” 武鸦儿道声好,对她一笑,看着还被她裹在身前的斗篷:“你带着去吧。” 又指了指她的头脸催促。 “遮上吧。” 李明楼将斗篷按在身前,但没有遮上脸,道:“不遮了,我要看看,我是不是真的会死。” 说完对他摆摆手,调转马头疾驰而去,包包撑伞紧随其后,武鸦儿目送她驶入军阵中,军阵分开合拢遮挡了她的身影,滚滚而去 王力和胡阿七奔到武鸦儿身边。 “怎么走了?”他们问,“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武鸦儿收回视线,道:“遵第一侯之命,陇右道项云,东南道齐山,挟持朝廷命官,私调卫兵,意图不轨,杀无赦。” 他说罢让身边的亲兵传令。 一时间驻扎静候的兵马齐动,马蹄踏踏军旗飞舞。 王力愕然:“搞了半天,还是回来当侯夫了。” 看着铺天盖地烟尘中奔来的兵马,已经接到消息的李明玉用力的张望,一面不停的问身边的姜名:“哪个是武鸦儿?哪个是武鸦儿?” 姜名笑吟吟的搭手张望,然后一指:“看,那杆黑红鸦头大旗下,骑着大黑马的,只穿着甲衣黑发白面的男人。” 李明玉在马背上踮脚看:“只有他不穿斗篷啊,看起来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然后他看清了武鸦儿的脸,声音戛然而止。 他呆呆看了一刻,神情惊讶惊喜惆怅一番变幻,没有催马去相迎,而是突然转头唤中里。 中里被找来。 李明玉问:“韩大人怎么样?” 中里道:“胳膊和腿受了一点轻伤,精神不好,不吃不喝在昏睡,不过大夫看过了,性命无碍。” 李明玉点点头:“照顾好韩大人。” 中里应声是退下。 李明玉再看向前方,那个男人越来越近,越能感受到他的美貌,有这个男人在姐姐跟前,韩旭肯定会失宠 他许诺过,就算姐姐不喜欢韩旭了,他也会照看好他! 李明玉握了握拳,催马向武鸦儿迎去,高声道:“武都督,你来真是太好了。” book500164 正文 第三十二章 罪大恶极而作恶 队伍短暂的交汇,又各自分开。 鸦军的旗帜向河南道铺天盖地而去,追击逃窜的东南道兵马陇右道残兵。 剑南道的卫旗则在这边如墙砌起。 姜名看着远去的武鸦儿大军,低问李明玉:“你让他去做主力,就不怕他与陇右东南勾结?” 如果鸦军跟东南道陇右道合力,剑南道和楚军联手也不一定能战胜。 李明玉咿了声。 “名叔你说错了,不是我让他去啊,是姐姐。”他对姜名一笑,“我是听姐姐的话,姐姐不怕,我也不怕。” 姜名哈哈笑,再看武鸦儿大军方向,想着过去的种种:“小姐真是一点也不怕他啊。” “姐姐不怕他,要么是他不可怕。“李明玉嘻嘻笑,“要么就是他不让姐姐害怕。” 姜名愣了下,武鸦儿不可怕?世上恐怕没有人会这样想,那么就只能是后者了,他不让小姐害怕,在小姐面前收起了凶性。 “毕竟小姐替他照顾母亲,照顾的很好。”他笑道,又欣慰,“而且小姐还为他做了很多他不知道的事,这是真心换真心了。” 李明玉点点头,双眼闪闪如星,眼前先前面对面时武鸦儿漂亮的脸。 “姐姐和武都督是互相喜欢。”他道,“他们谁也不让对方怕谁,真好啊。” 哎?姜名揪下一根胡子,总觉得这话说的对又哪里不对,他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李明玉已经向后张望:“姐姐走到哪里了?路上顺利吧?” 姜名笑道:“公子不用担心,小姐有楚军随行,京城那边有中六在,皆在掌握中。” 他看向后方默算。 “小姐明早就应该到京城界了。” …… …… 将明未明的时候,篝火在夜色里变得忽明忽暗。 野地扎营,裹在毛裘中斜倚浅睡的李明楼醒来,微微一动口中微微吸气… “夫人!”守在一旁的包包立刻问,“你还好吧?” 李明楼适应着身体的疼痛,睁开眼,接过包包递来的热茶:“我还好。” 她看着捧着热茶的双手,自从喊出自己是李明楼后,虽然黑袍黑伞都不能缓解她的伤痛,但她这个人并没有没有像在幻境里那样,烧成枯骨。 那她就还活着。 她将茶慢慢喝完,夜从墨色变成了青色,整个营地也渐渐的活了起来,马儿嘶鸣,热水热饭,披甲整装,当天边浮现亮光的时候,李明楼下令拔营。 包包两手举着两个斗篷,同样的黑色毛裘,一件大一件小。 “夫人。”他问,“穿哪件?” 李明楼指着:“都督这件吧,比我的大一些。” 她看着渐渐铺展大地的亮光,白天对她来说,还是要比夜晚更难过一些。 包包应声是小心的给她裹上斗篷戴上帽子,再撑开伞站在她身边。 一场战事发生了很多对他来说奇怪的事,比如夫人突然变成了剑南道大小姐,比如项云和夫人有杀父之仇,比如那个项南说夫人才是他的妻子…… 但这些都与他无关,他就是给撑伞的,不管她是夫人还是大小姐。 先锋前行弓箭手随后,盾甲兵簇拥,李明楼纵马疾驰,一路想着对战以来各处汇集来的消息给予应对处置,待回到京城时候,就能立刻下令批复,凝神又出神间,忽的前方火光万丈,她下意识的勒马。 马儿只才一声嘶鸣,四周簇拥的卫兵立刻停下来,包包更是拔出刀经过上一次野外突然冒出和尚事件后,李明楼身边的亲卫都更加敏锐。 他们被明确告之有一种刺客是夫人能看到大家看不到的。 “夫人。”包包问,“有什么不对吗?” 李明楼看向前方,遍布火光如炼狱的大路上,有一个身影峻拔而立,他裹在青袍中,青袍飘动飞扬着火光,就连手中握着的木杖也腾起火星。 他似乎很遥远,又一步步走近。 李明楼轻叹一声:“包包你随我来。” 只他一人吗?包包愣了下,他虽然不惧死,但怕护不住夫人:“夫人,你不可以冒险。” “别担心,我要去跟他好好谈谈。”李明楼道,看着火光中一步步向前来的和尚身影,恍若看到了自己,“我现在明白他的意思了。” 果然有人,包包毛骨悚然,一手攥住伞一手握紧刀看向前方,前方的卫军没有接到命令依旧向前,这边的卫军停下来,大路上渐渐空出一段,空无一人。 包包跟着李明楼下马向前走去,其他的卫兵不安的戒备着停留在原地。 “李明楼,你可看清了。” 伴着这一声问话,人也到了眼前,李明楼也一瞬间也踏入刀山火海中,黑伞斗篷瞬时化为乌有,整个人燃起了火光。 李明楼感受着身体的灼烧,看着与自己一般状况的和尚。 “还不知道问大师如何称呼?”她忽的问。 木和尚看她,道:“天生地长,先师赠名为木。” 李明楼施礼:“木大师,我看清楚了。”她看向身后,“安东之战三日不到,我方卫军对方卫军伤亡六千余众,民众伤亡一千余众,接下来会波及河南道江南道” 十日之内,伤亡必将超过万数。 木和尚道:“十日之后呢?你回京之后要做的事之后呢?” 李明楼默然一刻,笑了笑:“大师,你已经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木和尚道:“当你对皇帝举起刀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想到那一刻,李明楼有些怅然:“是啊,那时候我已经决定不回头了。” “你杀了皇帝,当了第一侯,成为众矢之的。”木和尚道,“你一日不死,征战就会不休,更何况,你还要挑起天下更大的纷争,李明楼,你可看清楚,接下来天下如何生灵涂炭?多少无辜军民丧命?” 李明楼点点头:“我看得到,接下来会有更大的伤亡,才安定的民众将会再次流离失所,死伤不只是万数,会是数万,十几万。” 木和尚看着她:“李明楼,你说你是不是罪该万死?” 李明楼默然一刻,没有回答而是问:“木大师,成元十三年,我死了以后,天下就真的太平了吗?” 木和尚道:“皇帝稳坐,叛军已除,天下太平了。” 李明楼又问:“太平了几年?” 木和尚不打诳语:“本僧只能看十年以后。” “大师,成元十三年以后的会发生什么事,你神仙一般的人看不到。”李明楼道,“我这个肉眼凡胎却能看到。” 木和尚看着她没有说话。 “大师,你看看如今。”李明楼抬手指向身后,“就算我改了很多命中注定的事,但卫道依旧越来越兵强马壮,那一世武鸦儿死了,他的兵马被各卫道夺去,剑南道归于项云之手,项云也死了,你觉得,天下真的会太平吗?” 她收回视线看木和尚。 “那一次大师带我去看我死后的事,大师可能不在意,但我看到了史朝叛军余孽还在四处作乱,项云死后,很多兵将来吊唁,其势汹汹,盯着项家的门厅心思晦暗。” 她对着木和尚摇摇头。 “成元十三年以后,皇帝坐不稳,天下也不会太平。” “成元十三年以后,节度使必然父子相承,兵马赋税官民都有卫道掌控,卫道割据一方,朝廷如若无物,然后卫道之间你争我抢,征战不休。” “大师,你要诛杀我,是为了天下太平,天下一日不平死伤无数。” “但,你杀我了,天下也不会太平,天下依旧死伤无数生灵涂炭。” “大师,要真正的天下太平,与其解决我的性命,不如解决纷乱之源。” 木和尚看着她,神情木然:“李明楼,是你将让天下大乱,数十万人会因你而死,杀人就是杀人,祸乱天下就是祸乱天下,成元十三年以后会如何,不是你脱罪的理由。” 他手中的木杖一挥向李明楼。 “李明楼,受死!” 李明楼站着没动,看着木杖如剑破开火光 锵一声脆响,包包手中的长刀在木杖上划出火光。 “夫人!”他喊道,身子也挡在了李明楼前方,“小心!” 包包冒出一身汗,先前看着夫人对着空空的路上自言自语,他就已经知道事情诡异,但当眼前凭空出现的裹着青袍遮盖头脸恍若鬼魅一般的人时,还是浑身发毛。 停在远处的卫兵们也哄然一声,虽然被凭空出现的人吓到了,但还是本能拔出刀剑,弓弩手将重弓举起,军阵一瞬间向这边冲来 “且慢。”李明楼制止。 卫兵们勒马停下,马儿喷气,刀剑举起,弓弩对准这边。 包包击飞了木杖,长刀停在木和尚的身前。 李明楼看着木和尚,从幻境来到了现实,在她眼里木和尚依旧站在火海中,真人比幻境中更加虚弱,如同薄瓷,一动便要碎裂。 他握着木杖的手有血滴下来 “木大师,我知道你高僧大德,也明白了你忧患天下万民,我知道我会让天下再次大乱,民不聊生。”李明楼看着他,道,“但为了弥补这一切,为了将来能有真正的太平,我现在必须做恶。” 她俯身对木和尚一礼。 “我这恶人,只能天让我死,且我还要百般挣扎而最终不得不死,除此之外,我不会自己死,你也不能让我死。” 她俯身从地上捡起黑伞撑开,放在木和尚脚边。 “大师保重,你活着,才能杀我这个恶人。” 她说罢转身上马,包包收回长刀跟上,李明楼没有再看木和尚一眼,无惧的催马从他身侧而过。 披甲带械的卫兵们也在木和尚身边绕过,犹如河水遇到山石分开,后又汇集在一起,向前奔腾而去。 河水远去,大路上也没有了山石,只有一把黑伞,在冬日的寒风中纹丝不动。 book500164 正文 第三十三章 我之所要 狂风吹过,旷野里出现一个跑动的身影,身影臃肿看似缓慢,但很快也到了大路上。 依旧穿着锦袍的富家翁站在黑伞前,伸手在空空的路上一捞又用力一甩,木和尚踉跄出现在眼前。 富家翁围着他转了转,惊讶连声:“我都快要看不到你了。” 木和尚低头看自己的手,修长的手晶莹剔透。 “虚幻将取代真实。”他道,“时间不多了。” 他抬脚就要迈步,富家翁忙拦住他:“虚幻已经取代真实了,和尚,你杀不了她了。” 木和尚看着他:“同生共死便是。” “是,是,我说错了,你能杀她。”富家翁无奈道,“但现在她能活下来,也许正是天意。” 不待木和尚说话,又忙道。 “五道人那最怕死的家伙,从山里跑回来了,家什都搬回来,说这次不走了。” 他看着木和尚意味深长一笑。 “我觉得,或许她真是天下太平的希望。” 木和尚看向天:“我并没有看到什么希望,至少不是现在那些无辜者的希望。” 说罢抬脚迈步,但刚迈了一步,脖颈后就被击打一掌,人也向前扑倒在地上。 富家翁看着自己的手,惊喜:“我竟然能打中?还能打晕?我这还是第一次打了和尚!我这么厉害了?一会儿去试试能不能打道士。” 自言自语欢喜之后,才看地上的和尚,啧啧摇头。 “连我都能打晕你了,你可真是快要。” “也是想不开,你慢慢看嘛,现在看不到,万一以后看得到呢?” 矮胖虚弱无力的富家翁,俯身轻松的将和尚拎起来抗在肩头,再看了眼地上的黑伞,嫌弃又不情愿的拿起来,嘀嘀咕咕的一手撑伞一手扛着和尚,摇摇晃晃像一个大蘑菇在旷野上远去了。 京城外守备森严,看到一队人马奔来,卫兵立刻打开了城门。 楚字大旗烈烈,簇拥着李明楼入城。 京城内人来人往,街市热闹,没有受到外边对战的影响,恍若另一个天地。 但并不是说京城就与世隔绝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事。 李明楼出京的时候,仪仗盛大,人人可见。 陇右道东南道举起讨伐的同时,京城官府就张贴了公告。 之后的战况,官府三日一次公告,张贴在街头巷尾,由差役把守,围观的民众的疑问差役随问随答。 甚至还写了韩旭的事。 韩旭被项云齐山挟持,意图用先帝之死诬陷第一侯。 为了京城安全,关闭了城门,限制进出,日常生活一切如旧。 女候必能尽快平息两道,京城安稳无忧,大家无须惊乱。 民众们的确没有惊慌,虽然关闭了城门,牒商人还可以进进出出,带来充足的新鲜的货物,以及外边民间的消息。 民间的消息跟官府的差不多,但还是有差别,比如“你们知道第一侯的是什么吗?”“剑南道李氏大。”“不可能,剑南道李大不是在太原府。”“太原府失守的时候,第一侯楚国夫人可是刚收复京城。” 这个匪夷所思的消息,引发了激烈讨论,陇右道东南道为什么举兵,民众反而顾不上在意了 忽然街道上有卫兵清路,引得民众们探看猜测,待看到出现的第一侯大旗以及女子的身影,原本有些紧张的民众顿时欢呼。 “第一侯!” “第一侯回来了!” “第一侯平安无事!” “我早就知道会平安无事!” “你看,第一侯的脸” 看到女子的身影,民众就爆发出欢呼,待女子驶近,欢呼声又陡然消失,动作还没停,招手的还在招手,大笑的还在大笑,但眼神都凝滞了 不管是楚国夫人,还是第一侯,她打下京城,住在京城,但这么久没有人看到过她的面容。 她似乎无处不在,但又没人见过她。 大家熟悉的是华丽的马车,再不然就是黑色的袍子,遮盖着头脸全身,还有一个撑着伞的卫兵紧随身边。 此时此刻侯旗下的女子穿着黑色的大斗篷,没有带帽子,那位紧跟在身边的卫兵手里也没有了黑伞,一张白雪般的脸呈现在每个人的视线里 无法描述甚至无法震撼,唯有一片安静。 李明楼的身影疾驰而过,冰雪冷冻一路,然后如开春的冻河融化奔腾,喧声轰轰。 紧闭的宫门内,朝堂大殿安静的如无人之地。 有官员呆坐在地上,有官员闭目昏睡,还有官员在从太监送来的水壶里斟茶。 外边的喧哗声隐隐约约,闭目昏睡的官员睁开眼:“什么声音?” 殿内的官员们都侧耳听,紧张又激动,喧哗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似乎到了皇宫这边 “是”有个官员跳起来,“是项都督齐都督打进来了!” 这一声喊,让昏睡的跳起来,喝茶的扔下茶杯,呆坐的向殿门踉跄爬去。 “项都督齐都督打进来了!” “项都督齐都督来救太后和陛下了!” “我们有救了!” 有人喊有人哭有笑,积攒了许久的情绪瞬时倾泻。 当时在太后宫门前群情激奋高呼诛女侯匡扶天下,但喊完之后他们连皇宫也没有走出去 禁军围住了皇宫,将吴郑等几位大臣以奸细作乱的名义抓走,将太后和皇帝送回后宫,名为保护实为监禁,而他们也被关在这大殿里,尽管餐食茶水,甚至睡觉的铺盖都准备齐全也如同坐牢。 他们哭喊,禁军不为所动,他们大着胆子冲出去,禁军拔出了刀他们只能退回来了。 这一次他们到了门前,门自己打开了,一个枯瘦的人影被吓了一跳。 “干什么呢!”他喊道。 冲在最前方的一个官员也被吓了一跳,大叫一声就往后跑,引发一阵混乱,直到有官员认出站在门口的人:“姜亮!” 慌乱停下来,官员们看着门口的姜亮,下一刻又再次惊慌:“你你” 怎么来了? 这个家伙是女侯的走狗! 不过,也可能投靠齐山项云了?姜亮这个人一看就不是个好人大家期待的看着他。 姜亮很享受被人围观的场面,大摇大摆走进来:“你们被项贼齐贼蛊惑,险些扰乱朝纲,现在知错了吗?” 最后一丝希望消失,殿内官员们悲痛,有人绝望有人怒喝“女侯谋害先帝!”“我等绝不与此贼共存!” 姜亮被悲愤的官员们围住,没有丝毫的畏惧,制止了站在门口的禁军们,反驳这些话。 “那都是齐贼项贼的诬陷!”他嗤笑道,“吴郑两贼煽动哄骗你们。” “你才诬陷。”一个官员道,“吴郑两位大人是先帝的心腹!最信重的大臣,所以先帝才让他们来京城先探。” 姜亮哦了声,道:“原来是,但他们不是跟项云一起来京城的吗?在路上被项云收买了。” 这是信口开河吧! “你有证据吗?”官员们喝问。 姜亮撇嘴:“说女侯害先帝,有证据吗?” 这个有!官员们齐声道:“太后亲口说的!” 姜亮同情的看他们:“当着吴郑两贼的面说的吧?那是太后被胁迫了!” 官员们还要吵闹,姜亮抬手制止。 “大家也不用在这里跟我吵。”他道,“等女侯来了你们再说再问。” 女侯这两字让官员们一阵安静。 “女侯。”有人声音沙哑问,“回来了?” 姜亮道:“回来了啊。”又捻须傲然一笑,“夫人不回来,我怎么会回来。” 一个官员颤声问:“那,项云齐山” “项云阵前被斩杀。”姜亮轻松随意道,“齐山溃逃。” 殿内的官员们彻底绝望了,好像也没有了力气悲痛愤怒,呆滞看着殿门外 那女侯呢? 后宫的宫门被禁军推开,其内有未了等候,立刻施礼喊声夫人。 李明楼走进去。 冬日的皇宫没有了红花绿柳,也没有了穿梭其间的太监宫女,格外的萧瑟。 “太后皇帝太妃公主们都在自己的宫中。”未了道,“可以随意活动,吃喝饮食都如常,没有半点苛待。” 李明楼点点头,随着未了来到太后宫门前,这边也有禁卫,再次推开厚重的宫门。 宫殿的廊下坐着几个宫女晒太阳,听到门响吓的起身,看到未了引着一个女子走进来,更是瑟瑟往后退,退到别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未了和李明楼也没有看她们,径直走进了宫殿。 殿内光线充足,垂帘后有织布声传来。 “娘娘。”未了道,“第一侯来了。” 织布声慢慢的停下来,伴着太后的声音:“夫人回来了啊。” 未了拉起垂帘,李明楼看着穿着家常衣衫的太后从织机上走下来。 她的面容倒没有憔悴,甚至比在宋州夜宴上还丰润了很多。 “吃的好,睡的好,当然胖了。”太后道,扶着未了的手坐回椅子上,指了指一旁,“夫人坐吧。” 李明楼坐下来,看着太后道:“看来这件事没有吓到娘娘。” 太后笑道:“当禁军把我们保护起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夫人一切尽在掌握中,我一点都不担心了。” 李明楼笑了,太后主动指明自己是被禁军保护,那就是指朝臣们是贼了。 就像宋州那晚主动拔刀杀先帝,不是真想要先帝死,是为了让自己手上也染血,递给李明楼一把可以用来要挟她的刀。 如此才算是同盟。 但这次李明楼不打算接刀了。 “娘娘,你跟大臣们指认了我呢。”她道。 “夫人,我可什么都没说。”太后站起来,指着外边,急道,“不信去问他们,问所有人,我抱着皇帝,没有提夫人半句!” 她可没有提名道姓指认第一侯弑君,她只是说她什么都不敢说。 之所以说什么都不敢说,是百官们因为威胁。 “我是骂他们呢,我是对天下骂这些奸臣乱党的!是他们威胁的我什么都不敢说。” 李明楼不跟她去争辩,只道:“娘娘,你什么都没说,就是指认我。” 太后看着她一刻,慢慢坐下来:“那夫人要如何?我是活得太久,需要吗?” 她看了眼桌上,未了适才刚端了茶过来,茶水红盈盈的好看。 未了见状不言不语将茶端走放到李明楼面前,安静而立。 李明楼没有回答,而是先问:“当初娘娘对先帝举起刀,是为了大夏的天下,还是为了你自己的活着?” 提起当初,太后的神情有些恍惚:“我当时我当时是真的被夫人吓到了,我为了什么呢?这大夏的天下” 她笑了。 “这大夏的天下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本是一个鲁王妃,还是一个跟皇帝离心,要被皇帝毒杀的皇后。” “我只不过是怕死,我只是想要活着。” 李明楼端起茶一饮而尽,站起来道:“娘娘只是想活着就好办了,那就请娘娘和陛下把大夏托付给我。” 太后看着她,对于这句话没有震惊,或者说从这位夫人杀了皇帝那一刻,她就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夫人既然要做这件事。”太后凄然一笑,“何须问我,我同意不同意有什么区别。” 不同意是死,同意她这个太后和皇帝活一天,就是隐患一天,不得善终。 横竖都是死,她也无所顾忌了。 李明楼道:“我会让娘娘和皇帝都活着,让你们都活着。” 说到这里看着太后。 “也许娘娘不信,当初我对先帝举刀,是因为我不想死,我不仅自己不想死,我还要更多人活着。” 她看向窗外,宫女们闲坐常喂食小鸟,此时宫女们都躲开了,小鸟们依旧在外边飞来啄去让萧瑟的冬日灵动。 “我要大夏,要的不是大夏的天下,而是要让这天下更多的人活着。” “正如你所说,我吓到你了,你的心中已生惧意,你我永不能消除猜忌,则朝廷纷争不断,天下征战不止。” “你们与我不可共存与朝廷。” 她收回视线,看向太后。 “但你们只要是天下的人,就可以活着。” “我李明楼,说话算话。” 李明楼?太后愣了下,看着面前站着的女子,她对这个名字不熟悉,但对一个相似的名字很熟悉,李明玉 她啊了声:“你是,剑南道的,大?” 李明楼点点头:“是,我是剑南道李奉安的女儿,李明玉的嫡姐,李明楼。” 太后恍然:“怪不得,怪不得。” 剑南道啊,怪不得,中齐听她的,李明玉听她的,韩旭这半个天下都是人家的! 太后凄然笑了,摇摇头,再抬起头平静道:“夫人,想要我怎么做?” 成元九年十二月,因为陇右道项云,东南道齐山作乱,太后与皇帝受惊不思饮食,病体缠绵,将朝政托付第一侯,望安天下,平卫道叛乱,解万民之困。 当太后带着皇帝在朝堂上说出这件事的时候,李明楼还以为文武百官们会闹起来,结果他们只是发出悲痛的哭声匍匐在地上,却没有大吵大闹以死进谏。 “我给他们讲清楚了。”站在海棠宫里,姜亮捻须得意,“让他们知道项云齐山败了,夫人您是天下无敌了,他们无可依靠,再加上又被关了这么多天,连死都想过几百遍了,想过了想多了,也就不想了。” 这样也好,虽然这些朝官她不会再用,但也并不想让他们死,李明楼点点头,不再理会这些事,问:“武进武孝他们到了吗?” 元吉上前道:“已经到了,殿外等候。” 虽然还是第一侯,但因为替太后皇帝掌管天下,她也住进了皇宫,还是以前的海棠宫,李明楼道:“传他们进来吧。” 有太监领命高声传话,宫女们卷起垂帐,李明楼坐起来,看着殿外奔来的十三个少年男女。 有人在前跑有人在后慢行,不管男女皆穿着甲衣,神采飞扬。 成元十年初,第一侯临朝下诏,召各地节度使卫军将官述职进奏院,另在卫道设置监军院清查军备。 天下卫道哗然,拒不进京,驱逐监察使。 成元十年二月,第一侯封十三义子女为将,另有朔方节度使武鸦儿,剑南道节度使李明玉共领兵马,接管卫道,收整卫军,清叛军余孽,查匪贼作乱。 book500164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巡游 战事已经进行了两年多。 成元十二年秋,一阵风吹来乌云,遮盖了晴空,一场秋雨眼看就要到来。 大路上疾驰的卫兵停下,开始穿着雨布,以提前做好应对。 前方不远处也有一群人赶路疾奔,看到披甲带械的卫兵,路人立刻停下,其中一个挑夫没有惊慌,先辨认旗帜,见有淮字,窦字,镇字,便松了口气。 “这是咱们窦县的兵。”他给其他人介绍。 女侯重整卫道最主要的就是收整卫军。 现在卫道的卫军分三种,负责州县当地治安的为镇兵,归当地州府调派,在州府内要塞驻守的为营兵,归于卫道调派,此外便是卫军,由朝廷命军号,长官也由朝廷任命调派。 路人们跟着张望一眼,不用挑夫提醒主动避让到路边,这是大家都熟知的规则。 兵士们很快穿好了雨布前行并没有多看路人一眼,更没有上前审查。 兵马过去,路人们也继续向前奔跑,在大雨来临之前到了窦县的城门。 城门熙熙攘攘,而且多数都是青衫读书人。 挑夫排在后边向前张望,询问其他人:“怎么今天这么多人?又都是读书人,以前可不知道我们这里有这么多读书人。” “不是今天这么多人。”旁边的人道,“这几天都这么多人。” 另一人指着那些读书人:“有真读书人有假读书人。” 挑夫更好奇了:“这是做什么?以前都没人当读书人,为了一口吃的,争先恐后说要去当兵,现在当读书人能干啥?” 先前那人笑道:“你是不是好几天没看官府公告了?朝廷里下了新动向了,要开常科了。” 又打量他一眼,见他干瘦黝黑,皮糙肉厚,肩上挑着重重的货物,分明是一个苦力。 “你知道什么叫常科吧?” 挑夫有些恍惚,常科啊,有多少年没听到这三个字了?快要十年了吧? “现在开常科?”他声音有些飘忽,“外边还打仗呢。” 歌舞升平,扬名推举白衣公卿,那是太平盛世才有的事啊。 耳边其他的人声音忽远忽近的传来。 “咱们这里打完了啊,咱们这里早就太平了。” “女侯说了,太平的地方先开常科,而且据说女侯还要亲自在殿内策问。” “这你说的就远了,咱们这里能有几个入殿,能考个乡贡就不错了。” 他们的话没说完,挑夫听不到了,挤着向前,抓住一个穿青衫的人就问:“在哪里报名?什么时候开考?考什么?明经还是进士?” 青衫的男人胖乎乎,有些嫌弃的推开他的手:“你一个挑夫,问这些做什么,说是六科都考。” 六科全开!那就是前所未有的盛事了,挑夫用手一抹脸,将挑担一扔:“我要报名!我要报名!” 四周的人吓了一跳,看着这个挑夫往城门里冲,忙伸手按住。 “你失心疯了,敢在城门闹事?” “你敢不排队?你想被罚做苦役吗?” 还好挑夫依靠这么多年的习惯形成的本能冷静下来,也还好城门的守卫比先前多了几分宽容,只看了这边一眼,没有上前。 喧闹很快安静了,城门按照次序进出。 挑夫最终没有捡自己的担子,急不可耐的向前走,身边的人好奇的询问“挑夫也会读书吗?” 挑夫脸上露出笑:“我读了一辈子书,我一直在读书,我就是这十年当了挑夫,我也没有停下读书” 说着说着他哭起来,人也穿过了城门,再无顾忌的手舞足蹈向前跑去。 “我终于能做个读书人了!我终于能学有所成了!” 看着挑夫跑开了,城门前的人们目瞪口呆,又摇头笑:“这听到开常科都要发疯了,等将来进士及第不知道还要疯多少人。” 窦县县衙外喧闹拥挤,还好官吏们分工明确,引导着忙而不乱。 正厅里坐着两人,一个原任县令,一个现任县令。 “老卫,我们这边已经很忙了,你不忙着准备科考,跑我们这里做什么?”现任县令说道。 卫知府道:“对上官什么态度!我警告你,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该有的规矩都要立起来,年底要考核的。” 他说着端起茶喝了口,意犹未尽。 “这是咱们当地的老山茶啊,这么便宜的茶,我现在很少喝到了。” 现任窦县县令黑着脸:“你要茶就明说,至于还炫耀一下吗?” 斗嘴归斗嘴,正事还是要说。 “我不是闲的想来看你。”卫知府低声道,“我这次是陪着上边的大人来的。” 现任县令一惊站起来:“哪个?是姓刘的还是姓黄的?” 朝廷有两个巡察使,心狠手辣,油盐不进,这两年不知道多少地方官死在他们手里,地方官员无不闻名色变。 “你怕什么啊。”卫知府瞪了他一眼,“心虚啊?” 现任县令道:“我不心虚啊,但怕还是有点怕。” 卫知府宽慰他:“别担心,不是巡察使。” 现任县令松口气坐下来 卫知府接着道:“是武都督。” 现任县令蹭的又跳起来,武都督!可比刘黄两位巡察使更可怕。 他是侯夫! “他现在在哪里?我,我怎么迎接?” “侯夫,不不,武都督带了多少兵马?” “我们窦县虽然小,提供万数兵马一日饮食不成问题。” 现任县令在屋子里坐立不安来回走动。 卫知府端坐如山安然,笑道:“别紧张,武都督又不是外人。” 窦县算是第一侯的娘家,他们这些娘家人见了女婿有什么可紧张的。 “不对吧。”窦县县令回过神,“武都督其实跟夫人没什么关系,夫人是,剑南道的大小姐。” 这侯夫是真是假,还没定论呢,据说剑南道这边的人听到这个问题都笑而不答。 “应该不是假的吧。”卫知府思索,又肯定,“不管婚事真假,夫人跟武都督的感情都是真的。” 这是毋庸置疑的,武都督长的那么好看! 窦县县令还没见过武都督,很是好奇,理了理衣衫:“武都督什么时候到?” 卫知府道:“已经到了,但不要我跟随,自己随便走走去了。” 窦县县令顿时再次紧张,所以还是巡查,还是微服私访那种! 但愿城里的官员们不要给他找麻烦! 秋日的山路雷声滚滚,很快豆大的雨点砸下来,路面瞬时烟雾蒸蒸。 “乌鸦,前边有个村子。”王力喊道,雨布下头脸被打湿,“去避雨。” 武鸦儿在水汽中看向前方,山坳里有个村落若隐若现,他道声好,催马疾驰。 大锅盖掀开,热气将灶火房吞没,老汉挥舞着勺子舀一碗碗姜汤在托盘上。 “老丈。”王力挤进来,“我来我来。” 他将姜汤端出去三碗,大雨变的淅淅沥沥,很快就要停了,马匹挤在柴棚,护卫们站在廊下。 王力对他们招呼一声“自己去喝姜汤。” 护卫们应声是,王力和老丈进了屋子,武鸦儿和胡阿七正在擦拭头上脸上的水,看到老丈进来,点头道谢。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老汉道,“山里的雨就是这样一阵一阵的。” 武鸦儿喝了姜汤,向外看:“老丈,这里附近有个山,不知你知不知道,九年前” 他的话没说完,老汉就笑了:“你是说女侯当年遇山贼的地方吧?” 王力忙道对对,又嘿嘿笑:“老丈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找什么?” “这几年来看这座山的人多了。”老丈笑眯眯道,“都想看看神仙落地之处。” 王力哈哈笑了:“什么神仙落地,那是剑南道大小姐,她正好路过。” 老丈笑了笑:“不管她是什么人,那一晚我们村子刚遭受了劫难,她半夜从雨中而降,解救了我们,对我们来说,她当得起一声神仙之称。” 王力被反驳的有些讪讪。 武鸦儿问:“当初她来过你们的村子?” 老丈骄傲的点头:“而且还巧了,来的就是我家,当时那个雨啊比现在要下的大的多,我们白天被山贼劫掠,有死有伤,老汉我也被打的差点断了腿,我躲在屋子里哭,突然就听到外边有人叫门,我这破门能挡住什么啊,山贼们一脚就踹烂了,但叫门的人一直在门外,只等着我应答才肯进,我大着胆子举着灯往外看,一眼就看到” 王力在一旁故作不在意,竖着耳朵听,听到这里忍不住接话问:“看到什么?” “看到云蒸霞蔚中站着的夫人。”老汉神情似乎回到那一日,红润的脸放光。 还云蒸霞蔚,王力腹议,眼花了看不清吧,但这次没有出声。 武鸦儿一笑。 “后来夫人在我这里留宿一宿。”老汉道,“第二天要走,还给我钱,我不要,她就说,那就帮你们报仇吧。” 他伸手一指外边。 “夫人亲自带着人上山剿匪,救出了我们的亲人。” 也救出了他的母亲,武鸦儿看着外边,外边的雨停了。 “我们也上山看看去。”他站起来道。 老汉笑着道:“山上打理过了,都有标识,还可以从我们村子里请个向导,可以进行讲解。” 还做了标识,还有讲解,这都什么啊,王力在后扶额。 “不用向导了,我们闲来无事路过,随便看看。”武鸦儿道,又一笑,“不过今晚要在老丈家留宿一宿,不知方便否?” 老丈高兴的笑了:“方便方便,我这两年新盖两间屋子,十几人都住得下。” 武鸦儿笑着道声好,带着王力等人走出来,按照老丈指的方向去了。 老丈目送他们离开,转身唤出隔壁一家的小童,让他记下有自称商人十五人,外地口音年纪相貌等等 “人太多了。”小童蹲在院子里握着笔歪歪扭扭的写,抱怨,“写起来太麻烦了。” 老丈呵斥:“不要偷懒,你好好读书练字,女侯开了常科,等你长大了去考个秀才。” 小童咬着笔杆:“我爹其实就识几个字,他可教不了我什么” “小千说了,县里要开县学。”老丈道,“到时候让他送你去上学就是。” 小童顿时欢喜,学不学的不重要,想到城里热闹的街市,各种各样的吃食,还有杂耍看,顿时口水流下来,也不用老丈催促奋笔疾书。 沿着明显人工修出来的山路,很快就到了半山腰,王力看着路边大石头上的“山贼洞”三字哈哈笑,想到一路上还有什么,女侯入山处,女侯临阵处真是服了这些村民 一行人很快到了山洞前,山洞倒是没有修过,残破不堪,还隐隐能看到火烧过的痕迹。 “当时这里藏了兵器,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女侯主动放火烧了。”胡阿七说道,“假作毁尸灭迹。” 几人在这里看了看,又顺着指示去看了民众罹难处一个山涧,这边的石头上详细的刻着当时有多少人被杀害扔下去。 俯瞰其内并没有尸骨。 尸骨大多数是附近的山民,被亲人领回安葬,也有一些过路的人变成无主尸骨,由女侯统一安葬了。 崖边只有一座坟,没有碑文。 “就是这个。”胡阿七道,“元吉说,当时让幸存的村民认了尸体,把雀儿安葬在此。” 武鸦儿接过王力递来的包袱,道:“这个丫头被万婶买来,勤劳机敏,万婶也轻松不少,还给去探望的兄弟们夸赞过。” 万婶那时候已经病了,说有这个丫头在,以后娘也能有人照顾。 胡阿七道:“元吉说,她是抱着一个山贼而跳下山崖,很英勇。” 武鸦儿点点头,将祭品摆放在坟前,道声谢谢:“我娘现在很好。” 他站起来看四周 “护送婶子的其他人都是在山下被杀的。”胡阿七道,“尸骨找不到了。” 武鸦儿将一壶酒打开,在坟前向四周倾倒:“你们可以安息了。” 从山上回到村里,晚饭是老丈煮了一大锅肉汤,村民们还帮忙照看马匹,喂上好的豆料,还有村妇帮忙清洗被雨水打湿的衣裳,保证一晚上就能烘干。 人马都吃饱喝足,换上村人的新衣裳,在干净的房间里睡个好觉。 不过也有人睡不着,武鸦儿躺在床上,听另一边的王力给胡阿七数钱。 “姜汤可以不给钱,但吃人家的肉汤,要给点钱吧。” “洗刷马匹可以不给钱,吃豆料总要给点吧。” “洗衣服可以不给钱,穿人家新衣服总要给钱吧。” “老胡啊,我觉得不对啊,我们这是被宰了吧?” “说什么呢,怎么能是宰?人家说了,是承蒙女侯施恩才能有今日的好日子,这是还报与女侯咱们给钱,不是给他们,也是给女侯了。” 听着两人的说话,武鸦儿笑着翻个身闭上眼睡去,说话声渐渐远去,耳边又传来雨声,似乎又下雨了,一声震雷让武鸦儿睁开眼。 眼前一片黑暗,但敏锐的本能让他一瞬间清醒,这不是他睡觉的地方,而他也不是在睡觉。 武鸦儿站在大雨中,前方的黑暗渐渐散去,一片火光,有哭喊声,有男人的笑声,火光映照,男人们腰里手里的刀剑闪闪。 一群女子被推搡拉扯,衣衫凌乱。 一个女子忽的从中跑出来,一个男人嬉笑着伸手拦,那女子抱住他尖叫着向崖边冲去,瞬时消失。 笑闹的男人们冲到崖边,喊叫咒骂。 是做梦啊,武鸦儿松弛了身体,因为白天上山祭奠,所以才会梦到这些吧。 他抬头看天,雨水打在脸上,不是以往梦里的无色无味无知无觉,冰凉刺骨。 这个梦很真实啊。 他低下头,松弛的身子又绷紧,眼前没有了叫骂的男人,也没有了哭泣的女人,只有一地的尸首。 而他就站在尸首中间,看着一张熟悉的脸。 “娘?”他道。 正文 第三十五章 路过 武鸦儿是被王力摇醒的。 睁开眼的时候,他还有一瞬间茫然,盯着王力的脸看,似乎不认识他了。 “王力?”他道。 王力眨眨眼:“哎。” 武鸦儿笑了,长长的吐口气,感受着眼前阳光明媚刺眼。 “你干吗?”王力道,“怎么睡的这么死?喊都喊不醒。” 胡阿七在一旁探头道:“累了吧。” 王力道:“乌鸦也会累?我还是第一次见。” 武鸦儿还躺着,慢慢的将胳膊枕到脑后,听着他们两个说话,如同听到美妙的乐声,嘴角浮现笑意。 “你还笑什么?”王力跟胡阿七争执完,扭头看到不解问。 武鸦儿道:“你们说话很好听,能听到很开心。” 胡阿七也站过来,审视:“病了吗?说胡话?” 武鸦儿哈哈大笑。 王力没好气的呸了声:“快起来吧,真以为是游山玩水呢,延误了行期,小心女侯斩了你!” 听到女侯两字,武鸦儿笑意更浓,没有再说话起身下床,打开门,门外的热闹也扑进来。 马儿嘶鸣,护卫民众走动,炊烟阵阵,饭菜浓香。 “啊,您醒了,衣服都送来了。” “来来,饭菜也好了,快来吃吧。” 院子里的村妇们招呼,箩筐里放着衣袍,桌子上摆着饭菜,隔壁鸡鸣犬吠,门外有小童们打闹着跑过。 武鸦儿深吸一口这嘈杂迈进院子里,穿上暖热的衣衫,接过大碗的汤饭。 离开山村很远之后,武鸦儿还回头张望。 “乌鸦你真的很奇怪。”王力问,“出什么事了?” 武鸦儿收回视线,道:“没事,我只是,做了一个梦。” 王力翻个白眼:“什么美梦啊?” 武鸦儿默然一刻:“不是美梦,是噩梦。” 非常可怕的梦,梦里所有人都死了,娘死在山贼这里,而其他人被他杀了。 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死了,被他杀了。 还有窦县城里的人 武鸦儿看向前方,窦县的城池隐隐可见,大路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很是热闹,田间也有不少人忙着秋收。 这个城池里的人也都被他杀了。 梦里他站在一片血水中,到处都是尸首,到处都是火光。 后来他到处打仗,打仗中,王力死了,胡阿七死了,最后他也死了。 那个梦里,有项云有齐山还有李明玉,但没有她,不管是楚国夫人还是剑南道大小姐。 “哎哎,醒醒。”王力的声音在耳边喊,“差不多行了啊,多大了,还能被噩梦吓到?” 武鸦儿一笑,是啊,还好醒了,醒了,噩梦再可怕也是梦。 胡阿七问:“我们直接进城还是?” 武鸦儿看了看远处的城门,又看向另一个方向:“先去看一眼军营吧。” “你们这是要故地重游了。”王力哈哈笑,扬鞭催马,“去看看乌鸦被当小兵训的地方!” 武鸦儿和胡阿七也催马,大路上尘烟沸腾热闹。 但遗憾的是,现在的军营跟以前不一样了,没有了民壮,新丁营,军营里也不似先前那么人多。 “大军营在光州府里。”一个守门的兵说道,“我们这边只做储备了。” 王力遗憾:“那就不招新丁了。” 守门的兵笑道:“不招新丁多好啊,说明兵力足够,不死那么多人了。” 武鸦儿笑着点点头,看着守门兵露出的一只残臂,但身姿依旧挺拔,一只手握着的刀枪也结实有力。 “你们要找的人不一定在我们这边了。”他继续道,“窦县出去的兵不一定在窦县军营,这两年调动很大。” 武鸦儿道:“我们也就是冒问一声,当初在这里萍水相逢,他们当了兵,我们是去做生意,在城门一见随后就分别了。” 守门兵哦了声,要说什么,有几人从内里走来喊守兵的名字:“府里最新的公文送来了没?今年的冬服准备多少?” 守门兵肃立道:“还没有,已经派人去问了。” 那边的几人说这话,看向武鸦儿他们,目光审视。 武鸦儿在他们开口的时候已经转过身,又拉了一把看热闹的胡阿七:“走了。” 胡阿七哦哦两声转身。 王力咿了声,认出来人,正准备打招呼,却见这两人已经转身了,也只能忙跟上,问武鸦儿:“干吗这么急,这个人我认得,当初在安东,我与他” 而在他们身后,那几人走到了门口,对守门兵询问:“什么人?” 守兵道:“周大人,是几个商人,说故地重游,来访友,还想进军营看看,我没让他们进。” 周石看着那几个背影,皱眉,忽的扬声喊:“大黑?” 听到这一声喊,武鸦儿撒脚就跑,胡阿七紧随其后,王力一看,忙也跟着跑起来 “喂!”身后的喊声更大,“你们!” 他们的速度很快,转眼就跑出了警戒区,骑上马疾驰而去。 守门兵单手握紧兵器:“大人,有什么不妥?要追吗?” 这些人虽然跑的快,但他们休想跑出窦县。 周石摇摇头:“不用了。”看着已经看不到的背影,“应该是我以前认识的人。” 守门兵松口气,又咿了声:“他们说要找人,是不是就是找周大人你啊?” 周石道:“找人是谎话,他们也不敢来找我。” 听起来的确很熟啊,守门兵忍不住问:“他们是什么人啊?” 周石看了眼那边,道:“逃兵。” 逃兵啊!守门兵顿时不屑:“看起来凶悍悍的,真是白瞎了好资质。” “虽然过去很久了。”周石肃容道,“但他们如果敢来找我,必然先要军法处置。” 窦县县令急急赶到城外,还是没来得及见武都督一面,只能遥望远去的大军,以及军中那杆高高的鸦头大旗。 “武都督怎么说走就走了?”他不安的说道,“是不是我们这里有什么问题啊?” 卫知府笑道:“要是真有问题,武都督就不走了。” 那倒也是,听说刘张两位巡察使都是坐在当地看完杀人头才走。 “武都督是要南下。”卫知府再次给他一个宽慰,“有行期,只是顺路来咱们这里看看。” 窦县县令松口气不再担心了,含笑目送武鸦儿大军。 大军过境,江南道这边也提前就知道了,虽然斥候报不武鸦儿的大军不做停留,也不见这里的州府官员将领,但李明华还是亲自来这里看看。 站在山坡的高处,见一大片兵马如奔腾的洪水,没有丝毫的停留。 “明华小姐是想见见姐夫吧。”跟随的侍女阿柳低声笑道,看滚滚而去的兵马,“这个姐夫有点没礼貌。” “什么姐夫,别瞎说。”李明华道。 阿柳吐吐舌头,自从女侯揭露身份后,世人有很多疑问好奇,比如和武鸦儿的亲事,始终没个准确说法,有说真有说假 剑南道这边没有发表过看法。 沉默就是否认。 李明华看她一眼:“我是说,我是姐姐,她是妹妹,要叫也是妹夫。” 阿柳咯咯笑了。 真是没想到,女侯竟然是大小姐,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李明华也惊呆了。 她仔细的想,却怎么样想不起来李明楼是什么样的人,在她的记忆里,那个大小姐是模糊的。 她一直以为李明楼躲在剑南道住在高楼上远离尘世,没想到,李明楼一直在眼前,在身边,无处不在。 回到江陵府坐在书房里,李明华还有些恍惚,已经两年多了,只要想起李明楼,她就觉得脑子糊涂。 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但又觉得一切理所当然,李明楼是李奉安的女儿 李明华自嘲一笑,这算不算她说对了,就算没有了李奉安,李明楼还是跟她们,跟其他的小姐女子们不一样。 她看着书案上摆着的一叠信,随手打开一封,看的眉头拧起,李明楼是信上的样子吗?以前看觉得温暖甜蜜,现在再看,总觉得牙酸 揭露身份之后,李明楼给她写了一封信,笑问她什么感觉,又说想不想当官,想的话给她送钱,否则不讲姐妹情义。 李明华从李家翻找出了一箱子珠宝李老夫人逃出江陵府时藏起来的,都是当年李奉安送来的孝敬,反正是你们的,再给你就是了。 收到了珠宝后,李明楼给了她一封信,信上说这是最后一封信了。 “明华小姐,我们以后以后公文中相见吧。” 从这封以后,两年内,她们再无信件来往,朝廷派了兵马过来,经过半年的收整,重新布置了兵马,便有巡察使过来,核查重定各级官员。 那个叫刘范的巡察使,经过一系列核查走访,又对她进行了一番询问,最后赐予节度使印,让她暂执江南道。 接下来李明华忙着安置江南道各州刺史,民生事宜,都要忘了女侯是李明楼。 李明华看着桌案上的印鉴,信件,再看堆积的朝廷公文,李明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小姐,你好奇的话。”阿柳在一旁道,“可以去看看啊。” 既然女侯是剑南道的大小姐,那李明华进京去探望也理所当然。 李明华摇头:“明年开常科,节度使也到去进奏院的时间,到时候再见吧。” 她们说着话,隔壁传来悉悉索索叮叮当当的声音 那是李明华的卧房。 李明华来府衙,并不会带着众多侍女。 阿柳立刻向那边跑去,李明华紧随其后,透过门窗见内有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拎着茶壶仰头喝水 阿柳才要大叫快来人有贼!李明华已经认出来先开口了。 “衙门你不能随便进!”她道,“下不为例。” 向虬髯回头,将茶水咽下,又将桌上一块点心塞进嘴里大嚼。 “这破地方太简陋了,厨房里都没有什么吃的。”他抱怨,“快给我叫桌席面。” 李明华对阿柳摆摆手,阿柳低头退下,退下了才回过神,再看李明华进了房间 那,摆手的意思,是让她叫桌席面吗?阿柳不解,但决定依言行事。 “你这两年去哪里了?”李明华打量他,“看起来过的不怎样啊。” “什么眼神,我风姿更盛好吗?”向虬髯道,“我去追我的头了。” 啊?李明华看着他的头。 “我是说我割下的人头。”向虬髯呸了声,放下茶壶,在身上拍打了手上的点心渣滓,掐下桌上一朵半开的水仙簪在鬓角,挑眉微微一笑,“你应该知道了吧,杀项云者,我,向虬髯。” 李明华道:“不是李敏吗?” 正文 第三十六章 春雨 “事情就是这样!” 向虬髯讲述完那时刺杀的场面,将手拍在桌子上。 “那把刀是我先砍下去的,切面可以证明,是我先砍掉的人头!” 桌上的碗筷盘被他拍的哗啦响,阿柳听的双眼放光:“原来是这样啊。” 李明华道:“酒席还吃不吃啊?” 向虬髯坐下来,拎着酒壶倒酒:“那个大叔发了疯,抢了我的人头,我追着他一路到了剑南道。” 李明华知道,这是去祭奠李奉安了,李奉安虽然是李家长子,但临终前要葬在剑南道,理由是不放心剑南道,待子女长成后再迁回祖坟。 “我看那个大叔哭的可怜,又跪下来求我。”向虬髯道,“我就允许他把我杀的人头埋在那个李奉安坟前了,不过,我已经在坟前说明了,杀项云者向虬髯。” 李明华不去细究他话里的真假,叹气:“原来大伯父的死有这般隐情。” 想着那时候李明楼半路从去太原府的路上逃回来,想着李明楼裹住头脸躲在屋子里不见人,想着项家的公子上门,一家人酒席招待欢声笑语 想象不到李明楼是怎么样的心情和理智一步步走到现在。 阿柳低声道:“大小姐,怎么不也跟家里说一声。” 李明华道:“她能跟谁说?” 家里?谁能帮她? 如今见多识广的阿柳也明白,不说话了,突然觉得人人艳羡的大小姐,其实很可怜。 但好在苦不白苦,李明华端起酒杯:“向虬髯,我为大伯父,敬你一杯。” 向虬髯这个三字叫的向虬髯心花怒放,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因为事关剑南道和项云的私怨。”李明华道,“世人只知道项云死与剑南道之手,并不是知道是你,我会多多告诉其他人的。” 向虬髯一摆手:“我并不在意这个,只要托付我的人知道就好了。” 至于那个人是武少夫人是楚国夫人还是剑南道大小姐,他也不在意。 李明华再次端起酒杯:“那恭喜向虬髯一诺千金不负所托。” 向虬髯哈哈大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你接下来回京城女侯那里吗?”李明华问。 “我与夫人萍水相逢,恩义已经两消,游侠儿四处游历,我不去京城。”向虬髯大口吃肉道,又指着酒壶,“这酒不错,再来十壶。” 李明华道:“那你要留在江陵府吗?你打算做什么事?入军伍还是做官差?” 向虬髯瞪眼:“我向虬髯为什么要做事?” 李明华没理他,对阿柳道:“把帐结了,余下的酒菜退回去。” 阿柳抿嘴一笑应声是转身走。 向虬髯哎哎几声:“你这人怎么这么不仗义?” 李明华道:“你是受女侯所托,要谢也由她谢你,如今江南道处处缺钱,你这一桌能抵一家三口半年口粮,这钱我替你出了已经够仗义了。” 向虬髯嗤笑:“真是小女子斤斤计较。” 李明华站起来向外走,向虬髯又唤住她,轻抚鬓角:“你有什么人想杀,告诉我吧。” 李明华失笑,瞪了他一眼转身。 身后有向虬髯的喊声。 “不可能没有!你那个妹妹呢?上次来的那个什么大小姐?” “不需要杀,那揍一顿也可以。” 李明华笑着没理会走出去,站在门外并没有走开阿柳笑问:“酒菜真退吗?” 李明华道:“做好了怎么退,糟蹋粮食,不用再加了就行。” 阿柳笑着应声是。 两人走出来,有官吏寻来道:“明华小姐,各地负责常科的官员们都到了。” 常科将是明年最紧要的事之一,不容半点出错,李明华点头,跟着官吏向衙门正厅而去。 自从下达要开常科之后,这是已经收整太平所在州府最大的事,一直到成元十三年初,各地详细的准备情况汇总送到了李明楼的案头。 年节的朝堂便也因此忙碌起来。 “最晚三月就能开始了。”姜亮将朝堂上商议的消息念给李明楼听,“按照夫人的要求,尽量的扩大选拔范围,但严禁推选通榜。” 李明楼点点头:“通榜不是不可以有,是现在不合适,待三五年整个天下都步入正轨,再多种方式选人。” 姜亮应声是,笑道:“这已经让天下沸腾了,最近有关夫人的文章诗词多了很多。” 李明楼倚坐一笑:“写我?我有什么好写的?” “夫人可写的多了。”姜亮立刻道,“夫人做了多少事啊,如今天下哪一件事都离不开夫人,士农工商” 姜亮扳着手指数着,再看李明楼感叹。 “夫人自窦县剿匪,至今已经快要十年了,十年间夫人做了太多事了。” “就算不写这些事,夫人的美貌也能一年到头写出不重样的。” “这还是不了解不熟悉夫人的,要是换作我来写,我比他们还多。” 姜亮越说越激动,还真动了心,准备自己也好好的写一番诗词歌赋。 李明楼哈哈笑:“你就算了吧,我让你做的事你还做不过来呢,要不找几个人来帮你?你专心去给我写文章诗词?” “夫人已不需要我以笔为刀。”姜亮立刻含笑摇头,又展袖傲然,“单单一个常科,就让天下士子读书人为夫人刀锋。” 他将一摞诗词文章册子拿出来。 “夫人,写赞颂文章诗词最多的就是东南道。” 这次开常科,只面向已经收整完备的州府,两年前齐山逃回东南道就被其姻亲孙氏给杀了,将齐山的尸首献给朝廷,同时也握住了东南道的大权。 孙氏一族在东南道盘根错节根深蒂固,民众信服,虽然有李明玉亲自率兵坐镇,种种举措推行缓慢。 “但现在不一样了,那些读书人士族开始发话了。” “兵马不能对民众举起刀枪,他们能以口舌为刀枪。” “士族的身份地位要想更高更稳,就离不开科考,官职,在朝廷的声望。” “现在孙氏等阻挡了他们的生路,他们就要咬人了。” “夸赞夫人的诗词歌赋,咒骂孙氏的俚语小曲已经在东南道民间流传。” “等到今年常科张榜,金榜题名,皇殿问策,赐金花新袍,跨马游街。” 姜亮捻须一笑,更加苍老但却更加精神的脸上熠熠生辉。 “就是孙氏在东南道的死期!而且,极有可能死在自己人手上。” 比如孙氏的姻亲。 姜亮兴致勃勃的猜测,甚至想自己亲自去一趟东南道,帮帮他们。 “你就别想出门了。”李明楼打断他,“在京城好好住着吧。” 姜亮高兴的应声是:“我听夫人的,夫人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心里想回去立刻给刘范写信,让他知道,夫人都舍不得自己离开京城,可见在夫人心中的地位。 他想到刘范,李明楼也想到了在外边的其他人。 她问:“韩旭,最近怎么样?” 斩杀项云后,李明楼急着回京没有再见韩旭,由李明玉照顾,事后李明玉问他要不要进京,韩旭拒绝要离开,李明玉当然不肯,请示李明楼。 李明楼没有让韩旭强行进京,让李明玉把他送回麟州。 她没有给韩旭写信,只让人带了一句话“麟州就交给大人了。” 韩旭没有回应,也没有反抗,去了麟州。 这两年多他从不与朝廷有公文来往,但朝廷下达的命令,麟州都执行了。 姜亮笑道:“还是那样,听中里说,今年多了一样新爱好。” 李明楼好奇问:“是什么?” 姜亮道:“养花。” 是寄托和逃避吧,李明楼能理解,对于韩旭来说,真的没办法面对自己弑君的事实,又无力改变这一切。 “只要他不寻死。”她道,“他做什么都好,让中里和桂花照看好他。” 夫人真是情比金坚,姜亮心里感叹,韩旭现在也没用了,还对他这么好。 “武鸦儿怎么样了?”李明楼坐直身子问,“最近走到哪里了?也有些日子没写信回来。” 夫人真是多情之人,姜亮很是感动,七八天没有武都督的消息就惦记。 虽然现在不需要他再写信,但这些人的动向他也都替夫人关注着。 “年前的时候在河南道,落脚宋州。”他道,“上一次送回来的巡查文书上,写了准备到东南道看看。” 他指着一旁的舆图一笑。 “武都督这是替夫人看天下呢,从北走到南。” 李明楼一笑:“我出不了门,他替我看看,回来我问他,我哪里做的不好,我再改。” 姜亮哈哈笑:“夫人说得对,武都督看到的肯定都是最真实的,听他的没错。” 宫女进来报元吉来了,姜亮便起身告辞,等他走出来,元吉还在门口站着,看着他。 “元爷,进去吧。”姜亮说道,又反应过来,“你等我呢?什么事?” 元吉瞪他一眼:“你刚才在里面瞎说什么,怎么就听武都督的没错?” 姜亮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我说的是武都督没错,但实际说的是夫人没错,在夫人眼里都督没错,这样说就是夸夫人呢。” 元吉的确不懂,听的头晕,到底谁没错? 姜亮拍他肩头:“这种小儿女的心思,你就别想啦,你想不明白的。” 说罢笑着走过去了。 元吉看他背影皱眉,怎么他就想不明白了?莫名其妙! 春雨似乎是从半夜下的,李明楼在睡梦中隐隐约约听到,但她睡的沉沉没有醒来,等到清晨睁开眼便感受到真切的湿润。 她坐在床上,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今年的春雨来的格外早啊。 她想到了有一次还跟武鸦儿写信问相州有没有下雨。 想到这里她不由一笑,那要不要问问现在武鸦儿所在的地方有没有下雨呢? “夫人您醒了。”宫女听到动静,掀起帘子,笑盈盈道,“武都督来了。” 哎?这句话也跟当时一样。 莫非现在她还在睡梦中?那这个梦里真有武鸦儿啊? 李明楼歪着头好奇的越过宫女向外看,看到垂帘随风飘动,有一个熟悉的人影若隐若现。 真有啊! 李明楼站起来,笑道:“你怎么来了?” 武鸦儿看到垂帘后走出来的女子,她披着长长的黑发,光着脚,双眼星辰一般对他笑。 “我突然想见你了。”他说道,“就提前回来了。” 这跟上一次梦里不一样呢,李明楼想,宫女们围上来,给她裹上外袍“夫人,天凉。”“夫人,小心吹风。”真真切切莺声燕语。 李明楼回过神,感受着水气的清新,宫女们的温香。 不是梦啊。 李明楼想着昨天姜亮还说武鸦儿要去东南道,现在出现在她面前,只能是提前折返。 “怎么了?”她忙问,“出什么事了?” 武鸦儿慢慢的走过来,站到她面前,伸手抱住她。 他在她头顶喃喃:“你,是不是也做过一个梦。” 正文 第三十七章 是那种的喜欢 元吉被姜名拦住,就像以前一样。 就像以前一样,武鸦儿突然到来,以为有什么要紧的事,才让他进来见小姐。 否则以小姐现在的身份,要经过层层通报,待小姐召唤才能进来。 没想到,又跟以前一样! “听我说听我说。”姜名拦着他安抚。 “说什么?”元吉指着这边,“这次是可是他先动手的!” 姜名道:“但小姐没有唤人。” 元吉愣了下。 李明楼被拥在武鸦儿身前,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惊慌的动作,她的手还放在武鸦儿的背上,轻轻的拍了拍。 “你做什么噩梦?”李明楼问,“别怕别怕。” 武鸦儿道:“我梦到我死了。” 背上拍抚他的手顿了顿。 “你以前总是担心我是不是要死了。”武鸦儿接着道,“是不是你梦到过我死了?” 梦吗?李明楼倚在他胸前,这两年来她越来越少做梦了,有关那一世的记忆也变得更加模糊,不知道是不是过去的时间太久了。 如果不是站在日光下身体灼痛的提醒,她也要以为那是一场梦。 她牵住他的手,道:“来,我们进去说话。” 武鸦儿被她牵着手向内去。 垂帘随风飘动,元吉看着两个人消失在门前:“那我们呢?小姐没有让我们进去,我们就” “我们就当然不能进去。”姜名肃容道,“别忘了,小姐马上就要是什么人了,你我都要先习惯。” 元吉哦了声,想到现在正忙碌准备的事,对武鸦儿更不高兴了:“但愿他别给小姐添乱。” “我是做过一个很可怕的梦。”李明楼牵着武鸦儿的手穿过垂帘,“很早很早以前,那个时候我正在从江陵府去太原府的路上。” 她回头看他。 “那个噩梦里,死了很多人,所以我才从路上逃走。” 所以才有了她路过窦县救了他的母亲。 武鸦儿看着她:“你的梦里有我,我的梦里没有你。” 李明楼道:“因为在梦里,你死的比我早啊,所以你先前说很早以前在京城的时候就听过我的名字,而我,在你还不认识我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你的名字啦。” 武鸦儿一笑:“那我们互相认识真的很久了。” 前世今生加起来算是二十年了吗?李明楼也笑了,那还真是很久了。 他们走过了垂帘坐下,悄无声息的宫女们才又出现,给李明楼穿上袜子,束扎头发和外袍,端上热茶点心。 “你就是因为梦到这些才急着回来了?”李明楼问。 武鸦儿道:“其实我途经窦县的时候就做了这个梦。” 李明楼哦了声,也就是说不是因为噩梦 武鸦儿看着她:“后来我得到了宋州。” 哦李明楼明白了,端起茶捧在手心,示意他:“喝茶,天气很凉。”又问,“还没吃饭吧?”让宫女们去拿来早饭。 武鸦儿只是看着她,待她说完才道:“谢谢你。” 千言万语都不用说了,李明楼的拘束也散去,道:“这件事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我只是” “我明白。”武鸦儿道,“你是不想我再经历一遍痛苦。” 李明楼看着他,眼神有悲伤更多的是抚慰:“你都知道了?” 武鸦儿点点头,他进了没有档都是干净的不能再干净。 虽然才短短几年,韩旭推平商武城的事也被民众们淡忘了,但他还是探听到有关他的事,因为提起武氏,民众们都会不屑的骂“没有礼义廉耻,做了很多令人发指的事。”“族里都自相残杀呢。”“当年大房的大小姐,孤女一个,就是被几房暗害的。” 因为这一句话,他寻到武氏族人,几番打探摸查到一些他都不知道的事。 也终于确定当初的猜测是对的,韩旭对商武城动手,是由楚国夫人主导的,因为楚国夫人是剑南道的大小姐,那时候的宋州城,在剑南道的掌控中。 在宋州城悲愤痛苦几天几夜,他一刻也不能停留,只想赶回来见她。 “我想见你。”他道,“对你说一声谢谢。” 谢谢你除掉了商武城,谢谢你为他母亲报了仇,谢谢你不让他再经历一遍撕心裂肺痛苦的心意。 至于其他的,比如她是怎么知道的,无关紧要,他也不在意。 而她知道后怎么想的,更无须想。 还用想吗?所有的心意都可以亲眼看到。 武鸦儿看李明楼,道:“我饿了,我们吃饭吧。” 李明楼是想对这件事说点什么,听到他这句话,她便笑了,站起来道:“母亲这时候也该醒了,我们去和她一起吃早饭吧。” 武鸦儿站起来,但没有动,似乎在犹豫什么。 “怎么了?”李明楼问。 武鸦儿深吸一口气:“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李明楼点头:“好啊,你说。” 武鸦儿道:“李那个,你。” 他一口气冲到嘴边,又因为磕巴打断了,差点呛到,李明楼笑了,知道他的意思。 “你要喊我的名字吗?”她道,“没事,喊吧,现在天下人人都在喊,我好像也不疼了。” 武鸦儿点点头,哦了声,道:“李明楼,我喜欢你。” 李明楼哦了声,这个啊,她一笑点头:“我也喜欢你。” 好像这样的反应不对吧,武鸦儿愣住了,又释然,喜欢她的人太多了,在她身边围绕的男男女女,哪个不喜欢她呢? 这对她来说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而她如此心善,当然也会对喜欢她的人表达善意 大概是因为这句话说出口,武鸦儿也没有先前那么紧张了,他解释道:“我说的喜欢你,是那种喜欢。” 李明楼看着他,笑,问:“那是哪种?” 武鸦儿道:“是那种晚上睡觉前会想你有没有睡,早上醒来会想你有没有醒来,吃饭的时候会想你在吃什么,看到冬天的雪夏天的雨春天盛开的花会想告诉你,看到别人说到你,就会想听,别人不说到你,也总想跟他们说你,只要想到你就想笑,想到世上有你这个人就开心,总是很想见到你的喜欢。” 他一口气说完,看着对面姑娘眼睛弯弯笑,似乎要说什么,他又忙打断,他还没说完。 “不过,这不是因为去了宋州,知道这件事后,因为谢意才对你喜欢,在很早以前,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总之是很早以前,突然有个时候,或许是晚上睡觉前,也或者是早上醒来,想到你,就再也没有停下,一直到现在都是这种喜欢了。” 李明楼哦了声,问:“一直到现在都是这种喜欢,那以后呢?就不是了?” 武鸦儿愕然,这个问题吗?他还真没想过,想一想,以后不喜欢她 “不会。”他立刻摇头,“现在的我不会让以后的我不喜欢你。” 听不懂,把他也问糊涂了吧,李明楼笑了,眼睛像星星一样闪亮:“好,我明白了,那种是哪种,那我告诉你,我也是。” 武鸦儿没明白,问:“是什么?” 李明楼道:“当然是我说的喜欢你,也是这种喜欢了。” 武鸦儿明白了,反而有些怔怔,他差点脱口问真的假的,但又咽了回去。 她说的话,还有假的吗? 他的脸上浮现笑容,眉眼再次飞扬。 李明楼对他伸出手:“那,现在可以去吃饭了吗?” 武鸦儿握住她的手,李明楼便如先前牵着他向外走去,越过层层垂帘,武鸦儿又停下来。 “还有件事。”他道。 李明楼回头,有些不高兴了:“还有什么事啊?我都饿了。” 武鸦儿将她的手在手掌里轻轻的又用力的捏了捏:“我想把母亲接回去。” 自从李明楼代政后,也给武鸦儿在京城赐了宅邸,虽然几乎没住过。 李明楼有些不解:“现在吗?在我这里住着不是很方便吗?” 武鸦儿道:“不不,我当然还想让母亲跟你一起住。” “那干吗接回去?”李明楼问。 武鸦儿低了低头道:“我想让她跟你住的,更合情合理。” 李明楼看着他,等他说话。 武鸦儿抬起头看着她:“李明楼,我们,成亲吧。” (没写完,微笑脸) 正文 第三十八章 亲人们的准备 , 成亲啊。 李明楼看着他,笑道“我们不是早就成亲了吗?” “那是假的。”武鸦儿道,“你已经不是雀儿了。” 成亲是假的,她是假的雀儿,假的武少夫人,但真是因为这个假的雀儿,假的武少夫人,才让她能今日以李明楼的身份活着。 李明楼摇了摇他的手“没关系啊,无所谓,你我知道就好。” 武鸦儿摇头“但我想和李明楼成亲,也想让世人知道,武少夫人的名字,叫李明楼。” 武少夫人的名字叫李明楼,李明楼是武少夫人,李明楼没有看武鸦儿,看向殿外,殿外的春雨纷纷扬扬。 她的沉默,和突然的伤感,让武鸦儿有些不安。 “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他忙道,“不合适的话就” “不是,不是不合适。”李明楼回头,“武鸦儿,你知道吗?算命的说,我是今年成亲。” 那为什么又悲伤又高兴?武鸦儿看着她。 那一世成元十三年是她成亲的时候,也是她丧命的时候,她原本没有想过这一世还会成亲,也还是在这一年。 李明楼对他一笑“那,我们成亲吧。” 武鸦儿看清她不是不愿意后,才点点头“好。” 李明楼再次牵起他的手,眉眼里的悲伤一扫而空,笑容重新布满“我们先去告诉元吉叔他们这个好消息,再去告诉母亲和金桔。” 元吉和姜名站在海棠宫对面的廊下避雨,李明楼没有让他们进去,但武鸦儿在里面,他们也不会就这么走了,虽然殿外禁军环绕。 然后隔着雨雾看到李明楼和武鸦儿手牵着手走出来。 元吉还没想这牵手算什么意思,李明楼已经对他们招手。 元吉和姜名忙走过来。 “元吉叔,名叔。”李明楼高兴的说道,“我要和武鸦儿成亲了。” 元吉和姜名哦了声,待要像往常一样小姐有什么吩咐他们应声是,但这次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啊? 成亲? 成亲是什么意思? 成亲是什么意思,世人都知道,姜名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但一直到了第二天的早上,元吉还坐在屋子里发呆。 “武都督的宅院还要修整。”姜名忙了一天一夜,红着眼进来对他说,“武夫人就先住到小姐原来的宅邸了。” 元吉哦了声,也不知道听到没听到。 姜名坐在他对面,看着桌上的未动的饭菜,问“怎么?还是接受不了?” 元吉看向他“小姐,怎么就要成亲了?” 姜名笑了“小姐是女子,怎么不能成亲?莫非你要小姐终生不嫁?” 元吉摇头“我当然没有,就是” “就是怎么要跟武鸦儿成亲是吧?”姜名笑道,“平心而论,武鸦儿不管是样貌还是能力,还是一直以来跟小姐的关系,对小姐的帮助,都真的很不错。” 元吉摇头“不不,我对武鸦儿没什么,别说武鸦儿了,就算是任何一个人,小姐想要娶不是,小姐想要嫁,不管是嫁还是娶吧,小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姜名嗨了声“你这不是想的挺明白的吗?那这是干吗呢?” 元吉道“可能,太突然了吧。” 姜名捡起一块冷掉的菜扔进嘴里,道“突然什么啊,小姐跟武鸦儿已经多少年了,这么多年,我们旁观也早就看出两人互相喜欢了,当然,的确是没有想到,喜欢到要说成亲的地步。” 他端起酒杯喝了口。 “要我说也是太突然了,尤其是今年还有天大的事要做,成亲这种小事过两年再说也不迟。” “要不。” 他看向元吉。 “跟小姐说说?等做完那件事,再成亲?” 元吉反而摇头“不,小姐既然要成亲,那就成亲,很显然对小姐来说,成亲是更重要的事。” 姜名看他恢复了精神,一笑给他斟酒“你呀别担心了,小姐已非凡人,她要做什么我们就跟着做就是。” 元吉端起酒一口喝下“我知道。” 他的神情依旧落寞。 姜名又笑“是舍不得小姐嫁人吧,其实我也没想过小姐要嫁人,看到武鸦儿那小子就不舒服。”他压低声音,“要是大都督在,估计更不舒服。” 元吉笑了,又瞪了他一眼“大都督才不是那样的人,小姐过的好,大都督最开心。” 姜名忽的红了眼“说实话,大都督不在了,你看,小姐决定这件事后,第一时间就来告诉我们,我给你说老元,当小姐牵着武鸦儿的手,对我说她要成亲的时候,我当时就想哭” 他当时忍住了,但现在忍不住了,搭着元吉的胳膊呜呜的哭起来。 元吉又是鼻头酸又是想笑“行了行了,你现在在这里跟我哭一哭就好了,等小姐出嫁的时候可别当着众人面哭。” 姜名吸着鼻子闷声道“到时候,你哭还是我哭还不一定呢。” 元吉端起一杯酒喝了,道“到时候我就不在场了。” 姜名抬起头“你要去哪里?” “我当然是回剑南道。”元吉道,神情傲然,“我们剑南道大小姐要出嫁了,我回去准备送嫁。” 姜名道“准备完了你就不来了?” 元吉神情又怅然“我,在家陪陪大都督吧。” 姜名顿时又哭起来。 元吉哈哈笑,将他推开“等小姐出嫁那天再哭,其他的事都交给姜亮他们去做,现在我们剑南道的人就只忙小姐出嫁的事!” 嫁娶是两方人的事,女方和男方,但也不仅仅是两家人的准备。 “没想到夫人还真要娶武鸦儿。”春暖花开的室内,连小君坐着饮茶,看着新送来的消息感叹。 室内七八个管事,对于这个娶字都没有觉得不妥。 “武都督兵马强盛,与夫人结亲也算门当户对。” “武都督这么多年也印证了有勇有谋以及忠心,可以托付终身。” 大家纷纷赞叹。 连小君道“我跟夫人请求了,婚礼操办由我们负责,夫人已经同意了。” 相比于夫人娶谁,这才是事关自身的喜事,室内诸人顿时更加赞叹。 “对夫人来说公子也是可靠的托付啊。”还有人说道。 连小君哈哈笑了“快去准备吧,五月婚期,时间很紧张了。” 诸人应声是退了出去,连小君才要起身,连小蔷从外边滑进来,将几案上的茶一口气喝光,躺下来满意的舒口气。 “你怎么还在这里?”连小君问。 连小蔷道“不是都安排好了吗?” “那是作为合作的连氏商行安排好了。”连小君道,“作为姻亲的连氏也要准备,准备礼物,准备参加婚礼” 他的话没说完,躺在地上的连小蔷就乱扑腾“没有礼物!也不参加婚礼!我们连氏跟李氏没有任何关系!” 自从知道女侯是李明楼后,连小蔷就被吓到了,回想过去发生的种种事,他也不知道是气晕还是吓晕几次,第一次主动甩了连小君回家去了。 至于连小君要的什么年龄的合适的男女给李家姐弟送来,更是断然拒绝,不仅拒绝还在连氏族中宣扬李明楼的可怕,剑南道对连氏的无情,让原本因为得知女侯是李明楼而蠢蠢欲动的连氏族人,再次陷入对李氏的惊恐恨意倒是没有了,但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吧。 “难道真不当亲戚了?”连小君笑问。 连小蔷爬起来“不当,不当,亲戚就到姑姑这里为止了,以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干。” 说罢跑出去了,远远的扔下一句。 “我回家去了,等婚礼结束了我再来。” 连小君笑了,没有去挽留,重新烹了一壶茶,道“不当亲戚吗?不当亲戚也好,当了亲戚反而不方便跟天家做生意啦。” 他高声唤来人,门外随从进来听吩咐。 “为夫人准备婚礼的花费账册都记清楚,待后送给夫人。” “还有,去问问武都督那边有什么需要,我们可以低价给他安排。” 发婚礼财吗?随从应声是,适才他也听到连小蔷的话,此时忍不住问“那公子还参加婚礼和送礼物吗?” 连小君笑道“我当然要送,如果没有夫人,就没有今日的我,我必须要感谢夫人,当然,这个感谢也只是我,而不是连氏。” 随从明白了,应声是“我这就准备。” 连小君将烹好的茶放下,起身道“我来亲自准备。” “公子是不是有一点心酸。”随从笑打趣,“夫人还是最喜欢武都督。” “你这是凡夫俗子的想法,我既然喜欢夫人,夫人找到喜欢的人我当然为夫人高兴。”连小君道,又对他一笑,“更何况,夫人喜欢武都督,也不是就不喜欢我了啊。” 他说罢施施然而去,随从在后笑着跟随。 有是亲而不以亲准备送嫁的,也有不是亲却要以亲送嫁 远在漠北的梁振家宅里人马混乱。 有装车的,有收拾家具的,婢女们乱走,孩子们乱跑抓着大人问“到了京城,可以看唱大戏吗?”“到了京城,我还可以养十匹马吗?” 有风尘仆仆的兵将带着大包小包,大箱子小盒子不断的奔来进门,高声喊着“恭喜老大人!”“贺喜老大人!”“老大人一定要替我们多喝几瓮喜酒!” 梁老夫人的屋子里更是人头攒动,媳妇们问“这个还带不带?”管事娘子们问“车马还能有多少?”管事们喊“又有人道贺来了。” 梁老夫人面容更加苍老,拄着拐杖这边走那边答,最后怒了将拐杖一扔“老头子死哪里去了?” 厅内的人都安静下来,一起指一个方向,后院。 梁老夫人蹬蹬向那边走去,口中骂道死老头子还在躲清闲! 看着梁老夫人走出去,需要各种问题得到回答的媳妇仆妇管事们却谁也没敢跟上去。 “老太爷”一个管事小声问,“又开始哭了?” 其他人对他齐齐的无声的点头。 管事吐吐舌头,这都哭了两年了吧,还没哭完呢。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婚期到啦 后院柴房里的哭声,时而高时而低,呜呜咽咽 “大喜的日子。”梁老夫人踹开柴房,“你还有完没完了?” 柴房里梁振坐在地上,背对着门,佝偻的身子不时的抖动,听到动静回过头,花白的胡须上都是眼泪。 梁老夫人又气又好笑:“你说你还没哭够啊。” 梁振指着地上:“李奉安,他一个死人欺负我,我就是死了也哭不够。” 地上摆着一个草人,梁振自己扎的,写了李奉安的名字贴上去 梁老夫人哎呦一声上前将名字扯下来:“你差不多行了啊,他可是乌鸦儿的岳父。” 听到这句话,梁振的鼻涕眼泪再次涌出来,拍手捶地:“李奉安死了也不放过我!让我成了天下的笑话,还骗走我的小乌鸦!” 想起两年前的那一刻,梁振还觉得像噩梦。 齐山项云举旗讨伐女侯他第一时间也知道了,本来想带兵来援助,武鸦儿从这里经过,说不用担心他会亲自去。 夫妻同心还有什么可担忧的,梁振安坐,果然很快就听到项云被斩杀,齐山溃逃的好消息。 但与此同时,有一群将官跑来跟他大呼小叫。 有人喊“真是看不出来,老大人你跟李奉安明结仇实相亲啊。” 有人笑“你们这真是一段佳话!”“这才叫肝胆相照!” 还有人呜呜的哭“我太感动了!”“我从没见过世上有这般深厚的情义。” 梁老大人被这喊的笑的哭的搞懵了,为什么在他面前提李奉安的名字?还你们,你是谁?们是谁?这是在说谁和谁的情义,谁和谁的佳话? “老大人,你不要隐瞒了。”一个将官感动的含泪,“女侯已经揭露身份了,她就是李奉安的女儿,剑南道的大小姐,李明楼。” 梁振恍恍惚惚,他好像听过剑南道大小姐这个名字,一个小丫头片子,当初写信骂他 “原来老大人你说的替武鸦儿挑的世家好亲事,就是李奉安啊,这果然真的是一门好亲事!” 梁振一口气没上来晕过去了。 等他醒来,就开始骂,骂李奉安,骂李明楼,骂完了又哭,哭武鸦儿可怜,哭自己可怜,哭他们被人骗了 女侯现在的身份,梁家人可不敢让外人听到梁振这哭骂,只能将梁振关在家里。 后来武鸦儿将京城的房子给他们赎回来了,但因为梁振一听京城就哭,大家也没敢搬回来。 为了安抚梁振,隔绝了外界,不让在他面前提李明楼提京城的事,两年过去了好容易勉强好起来,现在,武鸦儿要成亲了。 “当初梁老大人你说的就是定亲。”送信的将官眉飞色舞,“女侯去京城就是为了见您,然后由你主婚,遇到乱世耽搁了,现在太平了,武都督要和女侯举办婚礼,当然还得梁老大人您主婚!” 梁振便又晕过去了,醒来又开始哭。 但这一次,无论梁振怎么哭,大家也要回京了。 梁老夫人坐下来,劝道:“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差不多就算了吧。” “我咽不下这口气。”梁振哭道,“李奉安欺人太甚。” “你这就不公平了。”梁老夫人道,“这事说白了,是乌鸦那小子骗你的。” 梁振气呼呼:“乌鸦是个老实人,被他们骗了!” 梁老夫人瞪眼:“骗了什么?人家骗他什么了?” “要不是乌鸦。”梁振伸手指着外边,“那小丫头片子,能有今日?” 梁老夫人似笑非笑:“怎么不能?你说说哪里不能?是剑南道没武鸦儿兵马多啊,还是不如武鸦儿有钱?” 梁振说不出来,转过身不理她。 “我倒是觉得,没有那位小姐乌鸦不能有今日。乌鸦在信上给你说了,当初他母亲怎么遇难,又怎么被李小姐搭救。”梁老夫人转过来面对他,语重心长道,“后来两人又怎么齐心协力,患难与共才走到今日,他给你道歉赔罪,不是故意瞒你,实在是形势逼迫。” 梁振再次转过身不看她。 梁老夫人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你听没听我说话!” 梁振嗷嗷叫着转过来:“都这时候了,你也欺负我!” 梁老夫人道:“别的时候你闹就闹,现在是乌鸦的大婚,你再闹就是跟他闹。” 梁振不扭头低下头不说话,只擦泪。 “我知道,你觉得丢人,但为了乌鸦儿。”梁老夫人道,“乌鸦儿也没别的亲人,就一个瞎眼的老娘,那李家什么排场,到时候成亲,乌鸦这边冷冷清清,多丢人。” 她伸手戳梁振的头。 “到时候丢的还是你的人。” 梁振依旧低着头不说话,但没有再擦泪。 “这样吧,让孩子们回京城去,我们就不去了。”梁老夫人站起来,“我们还住在这里,一辈子不见那位小姐就是。” 说罢向外走去。 “我现在顾不上哄你,京城那边婚期就要到了,他们去了还要帮忙,不能再耽搁了。” 老妻风风火火的来,风风火火的走,带的柴房门哐当响。 梁振看了眼门,哼了声小声嘲讽:“现在也不用别人搀着扶着走路了。” 哼完了打算接着哭,又一时哭不出来,呆呆一刻从地上拿起扎的草人。 “李奉安,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他咬牙用力的晃了晃草人,“你都死了十年了,还能扬天下,而且还将世世代代传下去” 他哼哼两声。 “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天下马上就要姓李了。” 他将草人按在地上,咬牙切齿愤愤的捶打。 “李奉安你怎么那么命好?你怎么生了这么个女儿?你真是气死我了。” 又是哭又是摔打,上年纪的他很快就累了,草人扔在身边,靠在柴堆上喘气,外边有欢声笑语热闹传来。 他扶持长大的乌鸦要成亲了,娶的还是李奉安的女儿。 梁振的眼神有些茫然,看了眼旁边的草人。 “哎,你说,莫非当初我们真约定了这一门亲事?” 不管武鸦儿和李明楼的婚约是怎么回事,现在他们是要成亲了,梁家人日夜不停终于在婚期前赶到了京城。 京城的热闹超过他们的想象。 刚进京城界就看到城镇村落处处张灯结彩,好像到处都要成亲,路边还有很多施粥的地方。 “现在还需要施粥?”梁家的人们很惊讶。 这几年在漠北偏远之处都很少见流民了。 路边的人看到他们风尘仆仆知道是外地来的,笑着解释:“不是那种施粥,这是很多人为了庆贺女侯大婚做的善事,里面不只是粥,有肉有酒,招待所有人免费吃。” 李明楼成亲虽然只通知两家亲朋,但这种消息当然瞒不住。 世家商人官员们都涌来送礼,意外的是一向没有理由也要找理由收礼的女侯拒绝了。 “夫人说了,这是她人生大事,想要自己来操办。”姜亮感叹道,“多谢诸位好意了。” 诸人很遗憾,但姜亮给他们提个建议。 “大家可以与民同乐啊。”他笑吟吟道,“既能为夫人婚礼增添热闹,又能让诸位扬名。” 诸人义正言辞“我们才不在乎扬名。”然后立刻行动起来。 梁家人们看着这粥棚飘扬的大旗,上面写着某地某氏,再看路边悬挂的彩灯架起的彩楼,也都有某地某商行的旗号 京城真是熟悉又陌生,但比记忆中更加的繁华热闹。 梁家人们更加急切的奔向久别十年的老宅,家宅已经被武鸦儿提前收拾好了,一家老少舒舒服服入住,也顾不得休息,立刻来武鸦儿这边帮忙。 “不用。”武鸦儿笑着道,“都准备好了。” 王力在一旁补充:“交给女侯的商人做了,花了很多钱。” 女侯的商人,也就是自己人吧,梁家的人有些听不懂。 “既然花钱的有人做了。”他们拍板道,“那我们就做不花钱的,撑门面。” 有了梁家的人,尤其是妇人女子小孩们进进出出,武宅的喜庆气氛就更浓了,似乎很慢又似乎一睁开眼,成亲的日子就到了。 宅院里的喧闹从天不亮就开始了,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说笑,酒水不停歇的传来,一直到要迎亲的时候,胡阿七从人群中挤出来,在一间屋子里找到了坐着喝小酒的王力。 “这个最忙的时候。”胡阿七瞪眼,“马上要迎亲去,你竟然躲起来喝酒?” 王力喝的脸发红,冲他嘿嘿笑:“要去迎亲了吗?” 胡阿七道:“是啊,就要出发了,到处找不到你!” 王力拎起酒壶对着嘴就灌下去,胡阿七吓了一跳抢过来:“你干吗?” “我高兴啊。”王力哈哈笑,笑着笑着又哭了,“乌鸦终于要成亲了。” 胡阿七哭笑不得:“高兴你哭什么?你可真是喝多了。” “我能不高兴吗?我终于可以放心了。”王力袖子擦着眼泪哭,“你不知道我多担心,那个女人谁能管得了,谁又能拿她怎样,乌鸦白白当了八年九年假丈夫,她现在位高权重喜新厌旧另娶新人,乌鸦就被始乱终弃了。” 胡阿七愕然又喷笑:“你喝多了语无伦次胡思乱想什么呢。” 他们说笑,外边的喧闹陡然拔高“新郎出来啦。” 胡阿七丢下王力不管了,跑出来就见院子里挤满了人,发出惊叹声欢呼声。 屋檐下站着一身大红礼服的武鸦儿,面对众人的欢呼微微一笑。 胡阿七站在人后手拢着嘴一声高喊“接亲喽!” 李明楼没有住在侯府,而是在李奉安当年买的宅子里。 这里地方小,来的人也不多,相比武鸦儿那边有些冷清。 虽然到处披红挂绿,穿梭其间的宫女像仙子一样美丽,但总觉得少点人气。 “小姐。”阿柳压低声音对李明华道,“不管怎样,也该把家里人叫来吧,只来小姐你一个,这家里人也太少了。” 李明楼此次成亲,没有让李家的人来,李家的人都被关在剑南道。 除了李明华。 李明华纠正道:“我不是作为家里人来的,我是来进奏院叙职,顺便参加婚礼。” 阿柳失笑,又无奈,一摊手:“行吧,你们姐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李明华忽的停下脚,对前方抬了抬下巴:“只要这个人来就够了。” 阿柳向前看去,见一个穿着礼服的少年从门外冲进来,一边走一边端详自己的礼服,问身边的随从“怎么样?好看吧?合身吧?” 正是李明玉。 李明华没有上前,目送他被人簇拥着向内而去。 “明玉公子也要去大小姐那里。”阿柳道,“我们也跟着去吗?” 李明华道:“不去了,我们是客人,找个地方” 不过来这里的好像都是自己人,也没有人来招待客人,在哪里坐卧歇息呢虽然这也是李宅,但她一点都不熟。 正左右看,前方有一个老者走来,看到她陡然眼睛一亮。 “啊!是明华小姐!” 李明华看着这个陌生的老者 “老夫姓姜”他主动自我介绍。 说到这个姜字,李明华认得了,施礼:“是姜亮姜大人吧。” 姜亮很高兴:“明华小姐认出我了。” 李明华道:“久仰大名,刘范刘大人也提到过你。” 姜亮笑眯眯:“哪里用他提,咱们可是很熟的。” 很熟吗?今天算是第一次见吧,虽然的确久闻此人奸诈贪财油滑大名李明华不解。 “来来,歇息处在这边,明华小姐我们坐下说话。”姜亮却不说了,伸手引路,又感叹,“真是快有三年不见了。” 这个老先生是不是糊涂了?李明华皱眉,他们这是第一次见吧。 或许是说小姐是明楼小姐的姐妹,早有耳闻,阿柳对李明华眼神猜测。 也可能是,李明华释然,对姜亮一笑:“姜大人请。”与他并行而去。 李明玉推开了屋门,一眼就看到坐在镜前的李明楼。 李明楼已经穿上了嫁衣,带着华丽的凤冠,对着镜子似乎出神,听到门开她转过头。 “姐姐今天真好看。”李明玉喊道。 李明楼对他一笑。 李明玉跳进来,展双手转了一圈,问:“姐,你看,我背你去拜堂的时候,穿这个怎么样?” 他说完听不到回答,抬起头,见李明楼有泪滑落。 他吓了一跳。 “姐,怎么了?” 李明楼轻轻拭去泪珠,一笑:“看到你长大了,连父亲的衣服都能穿了,我高兴啊。” 李明玉啊了声,道:“你竟然认出来这是父亲的衣服啊,我还想让你猜呢。” 李明楼道:“这有什么猜的。” 她可是亲眼见过的。 “姐你骗我呢。”李明玉不信,笑道,“这是父亲和母亲成亲时穿的,你只是比我大三岁,你也没出生呢。” 李明楼笑而不语,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人都来了吗?你把大家都招待好,父亲母亲那边也安排人了吗?” 李明玉一一回答“都来了”“我会招待好的。”“元吉叔留在家里了,他说陪着父亲母亲。” 李明楼点点头,轻轻抚过李明玉的肩头,感受衣衫的真实触感。 “姐。”李明玉道,“姐夫快来了,我去外边看看。” 这就喊姐夫了,明玉就是这样,他真心喜欢她喜欢的一切,李明楼含笑点头:“去吧。” 李明玉离开了,金桔进来看到李明楼的脸很不安:“小姐,眼妆有点花了,我给你补补。” 李明楼坐下来任她轻轻施妆,听着外边说笑声越来越大,她忍不住站起来。 “小姐。”金桔忙问,“你要去哪?” 李明楼向外走去:“我出去看看。” 金桔道:“武都督还没来迎亲呢,就算来了,你在屋子里等着就好。” 李明楼摇摇头:“我不是,我就是想去看看外边。” 外边?金桔虽然不解,但大小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别说去外边,就是此时她去武都督家也可以。 李明楼推开门走了出去,入目一片火红,就像那时候一样。 她慢慢的走向院子里,穿着喜庆衣衫的宫女们端着美酒佳肴,看到她也不惊讶,纷纷含笑施礼,然后从她身边穿过,继续忙碌。 她看到院子里摆出了一张张桌子,桌子前有人坐着,有人站着。 她看到了李敏,李敏和姜名不知道在说什么,李敏似乎不高兴,正甩袖子。 她看到向虬髯,坐在一张桌子前一手抓着肉一手拎着酒壶仰头喝,李明华站在一旁,皱眉。 她看到李明华看到她,戳了戳向虬髯,似乎要他打招呼。 她从这边看过去,门外有李明玉跳进来。 “姐。”他招手喊,“姐夫来了!” 门外锣鼓齐鸣喧天,院子里的人都站起来,层层叠叠涌去,李明玉越过影影绰绰的人群,看到武鸦儿出现在视线里,他披着红衣袍,大步向她走来。 成元十三年五月初九,女侯李明楼与朔方节度使武鸦儿成婚。 (还有个尾声,晚上一定写出来) 正文 尾声 成元十三年,除了女侯的婚事,还发生了很多事。 女侯当政,重置兵马,收整卫道,平息乱战,天下渐渐太平。 不管城镇还是山村乡野,到处都是人烟,民众之间谈论也不再是天下大事,凡尘俗事乡野怪谈多了起来。 几个世家公子闲来无事,看惯了城镇风光,想要去无人涉足的深山探秋景,因为没有向导迷了路,正当无助时,看到前方出现一个和尚。 “那和尚身高一丈,手握木杖,容貌俊美,金光环绕。” “几个公子大叫一声大师救命,那和尚看他们一眼,瞬时全身燃起火焰。” “几个公子吓的四处乱跑,竟然跑出了山林,第二日带着人进来找到这里,但没有和尚的尸骨,也没有火烧过的痕迹,而是只有” 茶楼里的人们听到这里便响起一片追问“只有什么?” 讲述的人看着诸人声音缓慢一字一顿道:“只有一棵枯树。” 人们哗然“这算什么,山林有枯树很稀奇吗?”“那几个公子是饿晕了看花眼了吧。”“要么就是吓昏了头。”“真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家伙。” 但讲述人却摇头:“非也非也,熟悉山林的猎户都证明了,和尚燃烧的地方原本没有树,而且那棵树长的也不像树。” 人们再次好奇追问:“那像什么?” 讲述人神情高深合手在身前:“像一个佛像。” 人们齐声嘘。 “说了半天还是和尚。” “这再简单不过,就是搞了一个和尚的木雕摆在山里吓唬人呢。” “是那个世家公子闲来无事做的吧,还什么遇见神仙。” 茶楼里吵吵闹闹对这个故事嗤之以鼻,但也有人面色凝重。 此人是个头发胡子又白又长的老人,老的都看不出他的岁数,他的面色凝重让人们还是很重视的。 “方老翁。”一个人问,“你说是不是骗人的?” 方老翁摇头:“不是骗人。” 民众们惊讶,方老翁是这里活的年纪最大的读书人,据说如果不是年纪太大走不得远路,还要去京城参加常科呢,不过县里已经告诉他好消息,过两年女侯会开推选榜,他不用考试就能入榜。 活得久的人见多识广,说话总是让人信服。 “那是什么?”大家齐声问。 “书上多有记载。”方老翁念出一串拗口的话,再看诸人,看到大家都没听懂,便解释道,“这是上古时期记载每逢天下太平风调雨顺圣人出世,就会有的天兆,也就是祥瑞。” 祥瑞啊,大家听懂了,顿时欢喜,祥瑞总比妖魔鬼怪让人安心。 原本的讲述人被抢了风头很不高兴,喊道:“听我说,我还没说完呢,清风观的五道人已经亲自去看过了,说是祥瑞之兆,要择吉日挖出来送去京城,献给女侯。” 清风观五道人是民众信服的活神仙,顿时再无怀疑,有些人跑出茶楼叫车叫马要去深山看祥瑞。 一时间引得大街上热闹轰轰。 茶楼里少了生意,还有人没付钱就跑了,掌柜的很恼火,还好来喝茶的都是熟人,让伙计记着下次把钱要回来,转头看方老翁安坐如山。 “方老翁,你怎么不去看看祥瑞?”掌柜的问。 方老翁捻须笑:“祥瑞有什么可看的。” 这老头活着不知道多久了,见过很多祥瑞了吧,掌柜很是羡慕,想着自己要不也去看看,那可是祥瑞,错过了这辈子就见不到了。 方老翁示意再来一壶茶:“急什么啊,这以后天下太平,祥瑞多得是。” 那倒是,掌柜放心了,没多久又有人跑回来带来好消息。 “不用担心看不到。”他笑道,“五道人没能挖走祥瑞,一个富家翁出来说这是他家的地,这祥瑞是他的,谁也不许挖走,揪着五道人要去告官。” “有地契吗?”掌柜立刻问。 那人点头:“有!” 掌柜便笑了:“那就没问题了,官老爷们都有规有矩清明,有地契就告的赢。” 他抚掌笑,以后可以随时进山看祥瑞了,不用担心被送去京城看不到。 虽然深山里的祥瑞没有送去京城,但京城里突然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大概是从常科考完,新进士们跨马游街之后吧。 有白色的牛,有白色的燕子,奇形怪状的珍宝,有些牲畜珍宝被礼部官员收了下,有的则被认出作假连人带东西一起扔出去。 但这并没有妨碍街上很多人宣扬自己有祥瑞有珍宝,圈出一块地方引人来看。 陈二好容易从人群中挤过去,恼怒道:“这乱糟糟的,街市上可以随便搭棚子了吗?当差的都不管吗?” 他走过去回头,看不到跟着的人,又气呼呼的钻进人群,抓住一个穿着白袍踮着脚向棚子里张望的公子。 他咬牙:“你干什么呢!” 公子转头看他,眼睛亮亮,指着里面:“二狗,里面说有红色的大雁呢。” 陈二翻个白眼:“那是染色的!项南,你只是坐了三年牢,不至于变成傻子吧?” 项南一笑,向前走:“你也知道我坐了三年牢,很久没见过热闹了嘛。” 陈二拉着脸跟上他,二人再次穿过人群。 “接你出狱,真是累死我了。”他也再次抱怨。 项南语重心长道:“那是你混的不行,这三年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你却还是个校尉,还是个什么军?管伙食的军里的校尉,你要是当个大将军,还用自己来接我啊,一声令下,让牢头把我用轿子抬去你家就行了。” 陈二冷笑:“再找人敲锣打鼓开路吗?你以为你是进士跨马游街呢?你原本是要屏蔽的关键字的,好运气赶上大赦天下才放出来,清醒一点吧。” 项南神情瞬时黯然。 陈二有些不安,话说的是不是太重了项南也算是家破人亡了。 “你说。”项南怅然道,“她是不是特意为我大赦天下,到底顾念旧情” 陈二冲他呸一声,项南已经机敏的跳开,哈哈大笑向前而去。 这个无赖啊,陈二气呼呼的跟上。 “跨马游街。”项南衣袖轻甩,看着两边热闹繁华的街道人群,“我也不是做不到啊。” 想当年的白袍小将是多么的风光,那可是他一个人整起的白袍军。 陈二默然一刻,道:“白袍军被分散到各军中,有镇守各地,有剿匪清叛,大家都散了。” 三年过去了,世间已无白袍军。 “不过,你还可以当兵。”陈二道,为他打气,“你可以来我军中。” 他所在的是不可缺少但也不会扬名建功立业的辎重军,这样女侯也会放心。 这也是他当初为什么不去其他兵马,而是要做辎重军的缘故。 就为了可以给项南留一个谋生之地。 项南撇嘴:“我才不要当伙夫军!” 陈二恼怒:“你还挑三拣四,你还想怎样?” 项南展袖傲然:“我当然要名扬四海,嗯,我先考个进士吧。” 陈二愕然:“考进士?” “其实我是读书人,我读过很多很多书。”项南看前方碧蓝的天空,嘴角弯弯勾起笑意,“小时候我跟哥哥都说好了,他练武从军,我读书入仕,他练武勤奋,我读书也很认真。” 只不过后来哥哥不在了,他替哥哥完成心愿来当兵从军。 陈二哦了声,犹豫一下:“项云死后,你家人都被判了刑流放,我托人打听了,项老太爷已经过世了,你父亲还好,你要不要去西疆那边” 项南摇头:“其实有没有我,我家人的日子过的都一样,我还是自己一人专心读书吧。” 陈二再次犹豫:“不过,你猜得出来吧,那个,她,要从代政变成当政了。” 这以后就真的是她的天下了,她能允许仇人的子弟科举当官? “陈二你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项南啧啧两声,一笑,“如果她还是女侯,她与我就是私仇,不共戴天,但如果这是她的天下,那我就是她的子民,天和它的子民,怎么会有私仇呢?” 陈二哼了声:“你懂的多,你厉害,那我就等着看你跨马游街名扬天下。” 此时他们走过一座跨街石桥,桥下有船滑过,船上有人洒下琴声铮铮。 项南站住脚倾听,转头看陈二:“其实我除了读书,还喜欢乐器,我曾经还立誓要当一个古琴大家,要不,我先学琴吧” 陈二神情漠然:“我算是明白你了。”他伸出手,“你先把住我家吃我的钱付了,否则你就先去做乞丐吧。” 项南扶桥悲愤“世道无常,人心不古”“如没有我,今日哪有你。” 这边桥上吵闹,那边街上有几匹马疾驰过市,马上的信兵背着州府的旗号,引得民众张望猜测,很快有消息便散开,原来是某地某位官员向朝廷进言“请天子顺应天兆,禅位女侯” 这个消息瞬时传遍了京城,说是第一次听到,但也没有多么令人哗然,或许说终于有官员说出这个话了。 对于女侯接帝位的事,三年多了,世人的心里早已经有这个准备。 成元十三年秋,多地献祥瑞,多地官员进言当顺应屏蔽的关键字。 成元十三年冬,养病多年的幼帝临朝,召宰相等数十位重臣入殿,商议禅位。 冬日的剑南道多了几分阴寒,日光也极少能见,道府后的一间宅院里,李奉景搭着手望天,在他身后的廊下李奉常守着火盆,眯着眼翻看几封文书。 “老四啊你读书多,你说说他们写的这是什么。”他说道,“我怎么看不懂?” 李奉景没有回头:“不就是说让明楼登基的事吗?” “登基是登基,但这些开头写的是武夫人,说武夫人是什么神仙,因为世人受苦不忍心见,自闭双目什么的。”李奉常念着这篇颂词,写的极其华丽拗口,他都念不出来那种,勉强看大概意思,“然后在窦县化身临难,点化明楼,为其改名换身份得承天子之力,来济世救民。” 李奉景道:“这是常用的手法,也是为了吹捧武鸦儿,好让他能配得上咱们明楼,咱们明楼都是天命了,他怎么也得有个神仙母亲,才算门当户对。” 李奉常哦了声:“这个我懂,我的意思是说,它这说的是明楼被神仙点化了换了身份,是不是就是说明楼不是咱们李家的大屏蔽的关键字了?跟咱们没关系了?” 这可事关祖孙后代了,李奉景也不观天象了,回头道:“不能吧,婚礼不让咱们参加也就罢了,这皇家也跟咱们无关?” 他们在这里说话,雕花门外念儿蹲着偷听,听到这里蹬蹬向后跑,一口气跑到一间小院子前,小院子锁着门,但无人看管,她啪啪的拍门喊屏蔽的关键字。 “屏蔽的关键字屏蔽的关键字,我听到新消息,李明楼要当皇帝,就不做李明楼了。” 门内脚步响,有人飞一般扑来。 “什么?李明楼不做李明楼了?”李明琪在内欢喜的喊道,将门摇晃,“那我可以继续当李明楼了?!” 新年的爆竹声似乎持续了一夜未散。 昏昏沉沉的帐内有人起身。 武鸦儿立刻醒来了,伸手向一旁摸去,一双手已经先抚在他胸口,同时有人贴上来。 “你接着睡吧。”李明楼柔声说道。 武鸦儿便闭上眼嗯了声,将她在身前抱了抱:“这么早你怎么起来了?” 轻柔软软的头在武鸦儿的下巴上蹭了蹭。 李明楼说道:“我出去一趟。” 武鸦儿没有问去哪里,微微睁开眼:“现在吗?今天可是要” 李明楼在他唇上亲了亲,堵住了他的话,道:“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武鸦儿闭上眼,将她在怀里再抱了抱,便松开了,听着李明楼起身,掀起帐子,帐子放下,外边宫女们拥簇脚步散去。 天光亮起的时候,白雪覆盖的皇陵,裹着黑袍的李明楼独行,走过长长的甬道,来到一座陵墓前。 她掀起兜帽,拿出一个小匣子打开,是一颗水晶球,其内有山川湖泊,隐隐还有雪花飘动。 “殿下。”她道,“这是我最近见到了的最好玩的珍宝,你看看,是不是很有趣?” 她将水晶球放在墓碑前,看着其上昭王两字默默一刻,然后再摊开手将天子之印托起。 “殿下,那这个天下,我就接了。” 她将天子之印在手心抛了抛攥住,对着墓碑一笑。 “殿下,我走了。” 她施礼一拜,转过身在甬道上款步而去。 成元十四年正月,幼帝禅位与第一侯,第一侯李明楼登基,改国号为楚,改元开武。 大楚开武元年,一个盛世隐隐在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