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外室》 作者:怡米   文案:   宝珊是国公府的婢女,清丽婉约、美艳动人,甫一进府就吸引了各房公子的注意,只有世子陆喻舟对她不闻不问。   宝珊恪守规矩,只盼能攒够银子为自己赎身。岂料,一次深夜,世子中了药,于侍女里选中了她。   次日醒来,世子问她如何弥补,没曾想,宝珊向他索要了一笔银子。   这算是一夜春风后的勒索吗?世子满眼不屑,将银子丢给她。   离开国公府后,宝珊发现自己怀了身孕……   *   国公府世子陆喻舟芝兰玉树、深人雅致,被称汴京第一公子,为人清冷理智,唯一的一笔糊涂账就是宝珊。   三年后,陆喻舟南下办案,于途中救下一个小奶包,小奶包哭着喊着要找娘亲。   无奈之下,陆喻舟耽搁了行程,陪小奶包去找娘亲,竟在河畔发现了当年那个勒索自己的婢子。   再见陆喻舟,宝珊抱起儿子就走,窈窕的身姿映入男人黑漆的眼眸。   陆喻舟叫住她:“你成亲了?”   宝珊回道:“民妇成亲三年了,告辞。”   可没走两步,怀里的小奶包探出头,奶声奶气地告诉男人,他没有爹爹。   许是那晚太过美妙,记忆犹新,陆喻舟心中微动,硬是将宝珊带回外宅,逼她做了外室。   国公夫人为陆喻舟议了一门婚事,可就在婚事快谈成时,陆喻舟突然接到噩耗,宝珊和小奶包葬身火海,他还得知,小奶包是他的亲生子。   一口腥甜涌出喉咙,却后悔晚矣。   注:双洁,一对一,he,男主只有女主一个女人,追妻火葬场。   一句话简介:带球跑   立意:感情对等,互相尊重才能走的长远。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宝珊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红鸾星动   佳庆九年,隆冬过后。   适才还是晴空万里,这会儿就春雨绵绵,青翠欲滴的汴京城拢了一层烟雨,宝珊手撑油纸伞,跟在缃国公夫人赵氏的身后。   主仆二人刚进梅织苑,就见世子爷的大丫鬟被李妈妈轰了出来。   檐廊下,李妈妈厉声呵斥道:“没长脑子的贱婢玩意儿,今儿不打断你的腿,你就不知道府中的规矩!”   大丫鬟跪在门口哭哭啼啼。   见到这一幕,赵氏沉口气,转眸看向宝珊,“明儿替我去趟牙行,给世子选个称心的。”   宝珊垂眸,软糯地应了一声“是”。   女子声音轻柔,如四月的莺啼,扣人心弦,赵氏不免多看了几眼,眼前的佳人清丽脱俗,散发着江南美人的婉约气质,怎么看也不像是伺候人的婢子,可她命运不济,被赌徒养母卖进了缃国公府。   李妈妈见到两人,严厉的嘴脸一变,笑眯眯走上前,“夫人来了。”   赵氏问道:“怎么回事儿?”   “禀夫人,这贱婢趁世子熟睡,想要爬床。”李妈妈迎着赵氏走进堂屋,掩口道,“衣服都脱了,被世子撵了出来。”   赵氏咳了一下嗓子,“打发到前院做事吧。”   对于男女之事一窍不通的宝珊红了耳尖,瞥了一眼跪在门口的大丫鬟,心里清楚,比起风流的二公子、多情的三公子,世子爷的床不是谁想爬就爬的。   国公府有三位嫡出公子,除了世子陆喻舟,其余两人都已娶妻,前不久,二房媳妇还给国公府添了男丁。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这三位公子都非赵氏所出,而是缃国公的亡妻所出。   赵氏是继任,膝下无子,但因她的郡主身份,无人敢小觑。   收起伞,宝珊跟随赵氏走进西侧书房,紫檀隔扇内燃着沉香,芝兰玉树的男子端坐书案前,执笔舔墨,书写着什么,听见脚步声,抬起头,英俊的面容看不出情绪。   “母亲怎么过来了?”陆喻舟绕过书桌,示意书童上茶。   宝珊止步于隔扇,双手交叠在身前,低眸静等。   一旁的李妈妈用余光打量她,心想这等美人能否打动寡欲的世子?随之摇摇头,世子贵胄出身、俊逸非凡、蟾宫折桂,被称汴京第一公子,除了天仙,怕是没人能入得了他的眼了。   书童将茶点端上桌,也退到宝珊身边,小声道:“珊姐姐,昨儿我教你吹的口哨,学会了吗?”   他年纪尚小,又得陆喻舟关照,性子有些顽劣,见宝珊没搭理自己,扯了扯她的衣袂,“珊姐姐?”   宝珊拂开他的手,怪嗔一眼,用嘴型道:顽皮。   两人的互动落入赵氏的眼里,赵氏眉眼含笑道:“在讲什么?过来说与我们听听。”   宝珊轻轻摇头,心知赵氏是怕与继子相处太过冷场,才会让他们去活跃气氛,可她心里并不愿意,且不说世子面冷,就说吹口哨这事儿,传出去哪还有脸面啊。   书童狡黠一笑,扯着她来到主子面前,“夫人,世子,珊姐姐的口哨吹得可好听了,跟黄鹂鸟似的。”   书房燃香太浓,宝珊嗓子有些难受,“夫人别听他胡诌,奴婢不会吹口哨。”   赵氏揶揄道:“你嗓音好听,说不定真如他说的。”   宝珊赶忙摇头,因距离陆喻舟太近,不自觉捏紧手中的罗帕。余光里,男子手执紫砂壶,正在为赵氏斟茶,骨节分明的大手甚是赏心悦目。   宝珊有个癖好,喜欢看人的手,每次见到陆喻舟的手都会不自觉多看几眼。   像是感受到某种视线,陆喻舟淡眸看去,正好捕捉到宝珊低头的动作。   女子冰清出尘,如春日芳菲的玉兰,姿色自不必说。可她看着老实巴交,身上却有股别扭劲儿,不像能被人轻易驯服的。   他也知,她入府两年,迷晕了自己的两个嫡弟、三个庶弟,在这样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宅大院,还能独善其身,自是有些本事。   是以,从不与婢子多置一词的世子爷开了金口:“那你就吹一声,让我们听听。”   男子声线清朗如玉牒落冰河,偏偏带着股戏谑劲儿。   宝珊万万没想到世子爷会拿她开玩笑,明艳的脸蛋浮现两朵粉云,“奴婢...不会。”   陆喻舟泛起冷笑,也没强迫,“退下吧。”   宝珊如释重负,默默退到隔扇外,可升起的羞臊久久压不下去。   华灯初上,国公府内灯火通明,服侍赵氏沐浴后,宝珊回到耳房小憩,夜里还要跟几个大丫鬟轮流守夜,可躺在硬硬的床板上,竟了无睡意,眼前总是浮现陆喻舟那双修长的手。   虽说世子相貌倾绝,可在她心里,还是不及他那双手吸人视线。   宝珊坐起身,趁着屋里没人,悄悄打开自己的小木匣,里面盛放着沉甸甸的钱两,一些是自己积攒的月银,另一些是夫人高兴时打赏的碎银。她捧着木匣,满心欢喜,等再过上一年半载,就可以替自己赎身了。   她懂医术,等离开国公府,可以在医馆内谋求生计,日子再清苦,也好过做婢女吧。   阖上木匣,掏出纸笔,不知不觉勾勒出陆喻舟执盏的手。   子时一刻,她与人换班守夜,甫一走出屋子,就见两名轿夫抬着一顶墨绿小轿从梅织苑走出来,穿过游廊而去。   一旁的大丫鬟淑儿嘀咕道:“听说探花郎明日成亲,世子这是提前去给庆贺了吧。”   宝珊对陆喻舟以及府中所有公子的行程都不感兴趣,只想着快些攒钱离开这里,也好经营自己的日子。   风吹石榴树发出簌簌声,抖落了几片叶子,吹拂在宝珊的脸上。   淑儿凑过来,打趣道:“石榴树寓意子孙满堂,珊姐姐要红鸾星动了。”   宝珊嗔道:“休要胡说。”   这时,屋里传出床响,两人对视一眼,知道一会儿又要叫水了。淑儿小声道:“看来夫人还是想趁着能生,为公爷添个胖小子。”   这也是主院为何种满石榴树的原因吧。   宝珊靠在墙壁上仰望墨空,浮云聚拢,遮蔽了皎月,很像生命孕育在母亲的大肚子里。   汴京夜色浓郁,朱雀门外香车宝马,矗立在一排商铺中的飞鸿楼今夜格外热闹,新科探花郎明日大婚,今夜在此宴请翰林好友。   作为一甲状元郎,又是缃国公府的嫡长子,陆喻舟很快成了众人调侃的焦点。他坐在窗前榻上,手衔酒杯,与准新郎碰了一下杯。   清冽酒水下肚,伴着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头脑有些发胀,他本也不喜热闹,与友人交代几句,起身步出雅间,清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丑时四刻,宝珊服侍赵氏歇下后,差人将浴桶抬了出去,也算完成了今晚的守夜。正当她准备回去休息,一名轿夫匆匆忙忙跑进二进院,叩响了正房的房门。   轿夫的动静不小,惊扰了沉睡的人们。缃国公宵衣旰食,无暇他顾,府中事务都是交由赵氏打理。听轿夫说完情况,赵氏叫宝珊进来伺候。   不得已,宝珊提裙进屋,为赵氏更衣挽发。主仆二人步入梅织苑时,陆喻舟已经回了卧房。   赵氏昂胸走进堂屋,吩咐管家道:“现在就去查,我倒要看看,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给国公府世子下药!”   “明白。”   宝珊随赵氏走到卧房前面,见拔步床上已垂下冰绡帷幔,遮蔽了里面的场景,她甚至不知,里面的人是不是陆喻舟。   漏刻嘀嗒叩动着心弦,府中侍医却迟迟没有现身,宝珊依稀听见帷幔里传出了难耐的声音。   赵氏眉间露出担忧,喃喃道:“世子血气方刚,哪能熬得过药效。”   她看向宝珊,“去前院选十个婢子过来。”   这话让屋里的人们大为惊讶,二房公子上前劝道:“大哥姱容修态,哪里是那些婢女能攀得上的……”   作为世子爷的初夜侍女,必将被留在世子爷身边,嘴甜乖巧的,说不定能在世子夫人进门后,被抬为妾室,可前院的婢女是府中的二等婢女,按照府中规矩,她们是靠近不了嫡系子弟的。   赵氏点点头,“那从你院里子调几个清白的过来。”   二公子抱拳咳了下,露出一抹赧色。   赵氏瞪他一眼,“年纪轻轻如此纵欲,当心......”   “好了母亲。”二公子打断她,“眼下,咱们还是先解决大哥的事吧。”   思忖片刻,赵氏吩咐宝珊:“你去把府中身世干净的大丫鬟全部唤来,让世子自己选,我也不想明日挨世子的埋怨。”   众人觉得合情合理,毕竟不是亲母子,即便表面看不出什么,私底下还是离心的吧。   听着帷幔中传出愈发难耐的声音,宝珊不敢耽搁,急忙跑了出去,不消一刻钟,就带着二十名容姿清秀的婢女跪在隔扇外。   既是全部,宝珊也不能例外,可她不想婚前失身,于是默默退到最后面。   二公子走进卧房,询问一番,面色复杂地走到众人面前。   赵氏问道:“世子要一一过目吗?”   二公子摸摸鼻尖,目光梭巡一圈,落在了最后排,“大哥点了宝珊。” 第2章 蒙住眼睛   “大哥点了宝珊。”   这话像惊蛰过后的闷雷,炸开在花海中,惊扰了蛰伏花丛的浮蝶。   众人随之看向跪倒在最后一排的宝珊。   赵氏也没有想到陆喻舟会点宝珊侍寝,就在今儿晌午,她观两人之间的互动也没有看出半分蹊跷。   怎么会……   赵氏拽住二公子衣袂,“你没听差?世子点的确实是珊丫头?”   二公子心里那叫一个发堵,自打宝珊及笄,从美人胚子蜕变成大美人,他就蠢蠢欲动了,每次见到她都能被勾去半条命,可这丫头油盐不进、好赖不分,怎么也不上钩。他也不是没有想过用强硬的手段,可她毕竟是赵氏的贴身侍女,闹掰了对谁都没好处,如今倒好,叫自己大哥占了先机,尝到了含苞待放的第一口鲜儿。   惊讶过后,每个人的眼里都蕴了不同的色彩,丫鬟们直道宝珊攀上了世子爷的高枝儿,可以扶摇直上了。   宝珊双膝跪地,挪到赵氏面前,一开口声音发颤,“夫人,宝珊笨拙,恐不能服侍世子。”   自打进府,她就没有想过攀高枝儿,纸醉金迷固然璀璨,但也仅是昙花一现,像她这种出身,贵胄子弟怎会付出真心?不过是他们指尖的一点点慷慨和施舍罢了,新鲜一过,指不定被丢去哪里残喘。   佳人眉眼染了焦色,妙目里满是惊恐,一头乌黑的长发略显凌乱,美得惊心动魄。   府中的公子们各怀心思,纷纷上前替宝珊说情,三公子更是走到赵氏面前,道:“母亲,我手上有个合适的人选,是教坊司的婉芋姑娘,人家要模样有模样,要出身有出身,保管大哥满意。”   教坊司是朝廷的燕乐机构,其中的乐工多为罪臣的子女,容色好的,会被调.教成官妓,供官宦享乐。婉芋姑娘是新人,还是清倌,确实较为合适。   赵氏也不想失了宝珊这个知书达礼的侍女,遂道:“还不快接来。”   得了这话儿,宝珊的心才算落下,几不可察地舒口气。   三公子张罗事情的能力不弱,很快将婉芋姑娘接了过来,来的路上许诺了很多好处,诸如以后世子爷会对她多加关照,婉芋姑娘也不是贞烈之人,既已入了寒窟,委曲求全是早晚的事,初夜能伺候世子爷这样冰魂雪魄的公子,也是求之不得。   人被带到时,赵氏遣退了其余侍女,只留李妈妈在旁,帮忙教习男女之间的尤花殢雪。   而此时,帐中的男人已经忍到了极致,再不阴阳调和怕是要逆血而亡了。   李妈妈带着婉芋姑娘走到帐前,恭敬道:“世子,人到了。”   里面毫无回音,李妈妈转眸对婉芋姑娘交代两句,挑开了帷幔。   拔步床上,霞姿月韵的男人靠坐在软枕上,昔日清冷的眉眼染了几许春色,眼尾猩红的可怕,当他闻到一股胭脂香时,本能地伸出手,可眼前的女子哪里是那个仪静体闲的女人!   男人蹙起眉宇,“传宝珊过来。”   “......”   李妈妈和婉芋姑娘皆是一愣。   陆喻舟冷声道:“聋了?”   “是,老奴这就去传。”   世子爷鲜少发怒,但发起怒来,连公爷都打怵,是以,李妈妈赶忙打发了婉芋姑娘,径自去往二进院。   此时,宝珊正坐在耳房里,被几名大丫鬟调侃,打趣她假清高、欲擒故纵。宝珊不以为意,嘴角还挂着庆幸的淡笑,却不想,李妈妈带着扈从破门而入。   几个大丫鬟吓了一跳,淑儿刚要发问,就被扈从一把推开,二话不说,拽住宝珊手腕,粗鲁地往外拽。   宝珊深觉不对,单手扣住门框,“李妈妈......”   李妈妈也是无奈,劝道:“我就说你命好,果不其然,叫世子爷看上了,今晚伺候好了贵人,以后荣华富贵还能缺了你的?”   圆润饱满的指甲泛起白泽,宝珊轻轻摇头,“我不想......”   “宝珊!”李妈妈走近她,附耳道,“你若真不愿,世子也不会强逼你,毕竟强扭的瓜不甜。但你要清楚一点,今夜不救世子,你今后在府中的日子会寸步难行。”   宝珊美眸一闪,是啊,若是今夜忤逆了府中最金贵的公子,以后的日子,她连个栖身之所都没有了。她生来就不知亲生父母是谁,被养母以二两银子卖到国公府,无依无靠,若是连府中的主子也得罪了,别说是赎身,就连能不能完好走出国公府都难说。   扣着门框的手渐渐松开,被李妈妈拽着亦步亦趋地走向梅织苑。   古朴简约的世子卧房内,李妈妈撸起宝珊的袖子,当见到雪白之上的一点朱砂时,欣喜道:“世子,宝珊过来了。”   宝珊跪在脚踏上,低垂眉眼,牙齿打颤道:“奴婢来服侍世子...安寝。”   帷幔被挑开一边,陆喻舟静静看着连枝大灯下的女子,靡颜腻理、体态婀娜,优美的雪颈微微前倾,像一只飘浮在湖面的天鹅,又似烟雾中朦胧的琼花,空灵婉丽,不忍撷取,可腹部强烈的不适吞噬了理智,已忍得快要七孔流血,怎会因为一个婢女手软。   “下去。”   这话无疑是对李妈妈讲的。   李妈妈嗫嚅道:“老奴为世子讲解......”   “下去。”   男人又重复了一遍,伸出手拽住了宝珊的手臂。   宝珊惊呼一声,反应过来时,整个人趴在了男人脚边。   见势,李妈妈躬身退了出去,为两人带上隔扇。   菱形镂空木门如一把油伞,遮蔽了曈昽,湮灭了宝珊眼里的光。   帷幔垂落,她认命地跪坐起来,将长发拢到一侧,低眸道:“奴婢...伺候世子更衣。”   陆喻舟最烦女子身上的胭脂味,可当他闻到宝珊身上的冷香时,并不反感,撩起眼帘问到:“你很会?”   宝珊忍着酸涩摇头,轻轻柔柔道:“奴婢愚笨,恐伺候不周,还望世子见谅。”   她答话时,目光落在男人那双修长的手上,此时,那双手的手背上凸起青筋,看起来有些狰狞,可男人面上还是一派风光霁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只是喝醉了。   正当宝珊伸出手,试着褰起他的衣摆时,男人忽然大力扼住她的手腕。   宝珊嘤.咛一声,倾斜了半边身子,“世子......”   美人的嘤.咛宛如燎原的火种点在棕油上,一发不可收拾。   陆喻舟抬起另一只手,扯下帷幔上的流苏玉带,摊开在她面前,“蒙住眼睛。”   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失控的样子,即便腹部炙灼,也要占据绝对的控制地位。   宝珊依顺地蒙住双眼,反手系结时,衣袖垂在臂弯,露出纤细白皙的小臂,那点朱砂映入男人精致的眉眼。   系好蝴蝶结,视线一片漆黑,宝珊有点不知所措,“世子,要...要熄灯吗?”   陆喻舟熄灭连枝大灯,只余一盏荧黄的小烛,之后,他坐在床沿,凝睇床上的处子。   陶瓷般细腻的娇躯引人遐想,陆喻舟抬手抚上她的面颊,灼热的指尖一点点向下勾住她齐胸襦裙的系带。   被蒙住的双眼轻颤,宝珊咬住朱唇,恨不能立即到天明,这般慢吞的折磨,还不如给一刀来得痛快,而且,他不是中了药,为何不像话本里说得那样猴急?   掌心下的姑娘并没有表现出抗拒,陆喻舟嘴角挂着一丝不屑,将她压在了锦衾上。   由于后仰,宝珊朱唇半启,又轻轻咬了一下唇瓣。顷刻间,鬓发凌乱,柔情似水,美得不似人间客。   陆喻舟眸色渐深,吹灭了最后一盏烛台。   明月躲进云层,雾岚漫上木牖,屋外万籁俱寂。李妈妈悄悄推开牖缝,倾身细听,却迟迟听不见屋里的动静。   老人显露疑惑,刚要阖上窗子,倏然听得一声呜咽,那哭声断断续续,轻柔曼妙,引人遐想。 第3章 你就值五两银子?   翌日天刚亮,李妈妈捻手捻脚走到隔扇前,贴耳听着里面的动静,憋着嗓音道:“世子,该上早朝了。”   半晌,陆喻舟拉开门,面色平常地走了出来,“备膳。”   李妈妈偷偷打量着世子爷,见世子爷衣冠楚楚、步履生风,心下稍安,至少那药没有伤及身体。   陆喻舟蟾宫折桂,本该在翰林院就任修撰一职,却因能力过于出众,被中书省联名举荐,升任中书侍郎,也是大启皇朝历任中书侍郎中最年轻的一位。   绯色官袍将他原本干净的气质衬出了几分凌厉,革带上的锦绶、玉佩随着步履摇曳,这样一个翩翩玉公子,受过多少闺阁贵女的思慕,李妈妈一边赞叹,一边瞟向里间,“世子,能否容老奴进去照顾?”   陆喻舟面色淡淡地站在铜镜前整理衣襟,“让她今晚留在这里,下值后,我还有事要交代她。”   “...诺。”   得了首肯,李妈妈快步走进隔扇,轻绡暖帐中,宝珊横躺在锦衾中还未睡醒,长发遮挡了半张娇靥,雪白的肩头露于赭色锦被外,如被风雪打蔫的娇花。   室内飘散着暧昧的气息,李妈妈推开窗,转身来到床边,“宝珊。”   睡梦中的人儿拧下黛眉,神色很是不安,可没有醒来的迹象。   李妈妈慢慢掀开锦被,瞧了一眼锦被之下的光景,倒吸口凉气,饶是见惯了美人,也从未见过身段如此婀娜的尤物,难怪昨晚云雨初歇后,世子爷没有叫她离开,想是舍不得了。   宝珊的美胜在清丽温蕴,殊不知衣裙包裹的娇躯如此曼妙,只是......   锦褥上为何没有落红?   李妈妈心中一惊,难怪看着世子面有愠色,想来这丫头并非处子!可她手臂上明明点了朱砂。   在李妈妈心思百转间,宝珊悠悠睁开睡眼,眼前天旋地转,坐起身时,锦被滑至腰间,春色半露,美艳动人,眉眼间还多了一抹娇媚。   这明明是被滋润过的媚态啊!   李妈妈急切问道:“怎么回事?”   语气有些冲,弄懵了宝珊。   见她不说话,李妈妈心里来火,“你可知,世子爷今早生气了。”   宝珊用被子拢住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妈妈在说什么?”   “你还装!”李妈妈扯了扯小褥,“落红呢?”   问话时,她心里打鼓,若昨晚世子发现宝珊并非完璧之身,为何没有传人进来?难道是受药效控制,不得不进行下去?她一直认为宝珊是个八面莹澈的妙人,可如今看来,不过是个善于伪装的白莲。   锦褥上并不整洁,但的确没有落红,宝珊低头抠了抠床沿,羞臊的无地自容,“世子昨夜没有...临幸我。”   “什么?”李妈妈更为惊讶,却发现宝珊的右手手掌有些红肿,顿时反应过来,可昨夜女子的轻吟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世子不知如何行房?   只有这一种解释了。   李妈妈脸色稍霁,捡起地上的衣裙,“我去跟夫人打个商量,从今日起,你就留在世子身边伺候吧。”   这话如冰封了春华,让万物凋敝,葳蕤不复,宝珊拽住她的手臂,“求妈妈在世子面前替宝珊说个情,就说宝珊福薄,承不起世子的厚爱。”   李妈妈摊手,“你觉得老身的话有多少分量?”   宝珊眼中的色彩渐渐淡去,红衰翠减,连表情都凝重了几许,她是真的想寻个踏实肯干的男人过日子,即便辛苦一点儿也无妨,如今清白虽未完全失去,但传出去终是败了名声。   整理好仪容,宝珊来到赵氏面前,等着赵氏发落。   赵氏端坐在玫瑰椅上,手捧热茶,闭眼把玩鸡心核桃。两侧的丫鬟们各揣心思,有的幸灾乐祸,有的醋缸发酸,只有淑儿替宝珊觉得不值,她知道宝珊已经凑了不小一笔钱两,就等着给自己赎身。   府中的公子们多半在朝廷任职,这个时辰只有几名女眷在场,分坐两侧磕着瓜子、喝着果茶,唧唧喳喳玩闹个不停。   陆氏家族庞大,宗亲众多,缃国公又是个和颜悦色的长辈,是以,宗族晚辈时常在府中小住。   被一双双眼睛盯着,宝珊如芒在背,头压得更低,但心中冷静,知道赵氏不会拿她怎么样,昨日床.笫间,她从世子的质问中,听出了弦外音。   世子这次中药,或许与赵氏有关。虽不知这对母子各自打着什么算盘,但知道自己搅入了暗流中。   陆喻舟的表妹阮绮儿站起身,将鬓上朱钗插进宝珊的发鬟上,笑着跟姐妹们打趣:“我就说表哥不会一直念着慕夭,以致眼里容不下别的美人,这不让我说中了。”   听此,众人一阵沉默。   阮绮儿摸摸宝珊的头发,笑意幽幽,“我们宝珊这么美,表哥又不眼拙,怎么可能看不到。”   宝珊垂目,“小姐笑话奴婢了。”   一旁的二房媳妇插话道:“珊丫头昨儿没少受罪吧,待会儿我让人给你送些滋补的膳食。”   谁人不知二房媳妇是个善嫉的,之前因为二公子的纠缠,没少受这女人的算计,如今最高兴的应该就是她了,宝珊心里叹息,嘴上感激道:“多谢二奶奶。”   一直缄默的赵氏睁开眸子,看向李妈妈,“宝珊既已得了世子宠幸,就让她到世子身边伺候吧,等日后新媳妇进门,再给她找个人嫁了。”   众人没顾着宝珊的意愿,连连应“是”,心里都知,在新媳妇进门前,宝珊可谓平步青云。   檀栾参差的梅织苑中,宝珊坐在秋千上,撸起衣袖检查手腕上的紫痕,清凌凌的眸光泛起水汽。   万家灯火夕照日,倦鸟归林栖枝头,晚霞翻过高墙,映在宝珊的背上,包裹住清瘦的身子,可她丝毫感受不到温暖,一想到昨晚的种种,就不寒而栗。   陆喻舟下值回府时,夜色已浓,如往常一样,他先去了二进院与父亲议政,之后不紧不慢返回自己的院落,一进屋子,见一清妙佳人站在椸架前,这才想起今早交代的事。   宝珊弯下优美的脖颈,询问道:“世子可有用膳?是否需要奴婢传膳?”   陆喻舟淡淡眨眸,“嗯”了一声,径自去往屏风后,将官袍脱在一旁。   宝珊深呼吸几下,拿起官袍,用火斗熨烫平整,挂在椸架上,随后为男人传膳。   因陆喻舟厌弃油腻,国公府有专门为他备膳的厨役,晚膳更是清汤寡水。   饭菜端上桌,宝珊站在一旁,刚要挽起袖子,忽然想到什么,悄然捏紧袖口,按部就班地为男人布菜。   她的手纤细均匀,陆喻舟定格了一瞬,移开视线。   世家名门的大丫鬟并不用自己做粗活,还可以蓄长长的指甲,涂抹红艳的蔻丹,可宝珊喜欢素净,从不刻意侍弄指甲。   看陆喻舟食用完一碗米饭,宝珊轻声问:“世子可要喝汤?”   陆喻舟没有回答,宝珊了然,舀了小半碗乌鸡汤,放在桌边,“当心烫。”   门外的李妈妈看着干着急,心道这丫头也太木鱼疙瘩了,近水楼台的机会,怎么不知道争取?那碗烫就不能替世子吹凉,亲手喂给世子吗?   陆喻舟端起汤碗,搅了几下,终于开了金口:“手掌好些了吗?”   宝珊愣了下,“好多了,多谢世子关心。”   “博古架上有药膏,去涂抹些。”   “...诺。”   膳后,怕陆喻舟不喜药膏的味道,宝珊走到廊外,挤在掌心,一点点搓揉,待味道散去,才慢吞吞返回屋子。   陆喻舟坐在书房内,淡声道:“过来。”   宝珊走过去,心里有点忐忑,见男人仰靠在椅背上阖着眼帘,知他乏了,便主动走到椅子后面,为他按摩头皮。   笋尖似的十指插入男人的墨发中,轻捏慢揉,手法娴熟,力道适中,男人慢慢舒展眉头。   少女本是心平气和地做着差事,却发现男人的衣摆有些支起,登时觳觫一下,眼前闪过昨晚的场景,想起那健硕的身躯、贲张的肌肉,脸蛋逐渐羞臊。   其实昨晚,陆喻舟连衣袍都没褰,只是撩起了衣裾,宝珊想,也许他是嫌她身份低,也许是心里装着那个叫慕夭的姑娘,也许是真的清心寡欲,才会在中途换了一种方式。   感受到揉捏的动作顿了,陆喻舟睁开眸子,问道:“想要什么奖赏?”   “嗯?”   “昨夜的奖赏。”   宝珊拧下黛眉,温声道:“奴婢吃穿用度皆出自府中,回报主子是分内事,奴婢不要奖赏。”   男人轻哂,眼中流露些许讥诮,“说吧,没人会笑话你。”   宝珊的心提到嗓子眼,进府两年,与他打过照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根本不清楚他的为人,谁晓得这话是在诈她还是出自真心,但堂堂国公世子,不至于跟一个婢女勾心斗角吧。   思忖片刻,宝珊跪在男人身侧,“奴婢想要五两银子。”   再集五两,她就能获得自由了。   闻言,陆喻舟眼中泛起浓烈的鄙夷,食指勾起她的下巴,打量她绝美的容颜,“赵夫人培养你两年,就值五两银子?” 第4章 你要随传随到   暮景残光,橘浓烨烁,照在宝珊的脸上,她仰起头,凝睇端坐在太师椅上的陆喻舟。   男人勾着她的下巴,像对待波斯猫一样轻轻挠了两下,“怎么不回答?”   宝珊眨着清凌凌的眸子,软糯道:“奴婢命贱,就值五两银子。”   没曾想她会这么贬低自己,陆喻舟松开她,擦了下指尖,“命值五两,那你的初夜连五两都不值了。”   虽说纨绔子弟可一掷千金买下花魁初夜,但其实,一个店小二一整年的工钱不过碎银三两,宝珊张口要五两,并非不经脑子。在陆喻舟这样的权贵心里,她仅仅是一介婢女,比不得青楼名妓,若真的狮子大开口,只会受到更大的嘲讽。   五两银子刚刚好。   看着海榴般美艳的女子,陆喻舟又问:“要钱何用?”   宝珊也不想隐瞒,如实回道:“替自己赎身。”   当年以二两银子被卖入国公府,如今离开要拿出十倍的银两,这是卖身契上的承诺。   陆喻舟靠在椅背上,扯下腰间钱袋,丢在地上,“拿去吧。”   既然她有意离开,就不会再替赵氏做事,没必要刁难她。   宝珊颠了一下钱袋,里面足有十两,她也没虚假客套地退还五两,毕竟离开之初,还要靠余钱暂时度日,“谢世子。”   “退下吧。”陆喻舟顿觉无趣,修晳清俊的面庞染了不耐。   宝珊弯起嘴角,与男人有着不同的情绪,“诺。”   艳艳长空,花木扶疏,冷香流动,宝珊穿梭在廊道里,脚步比平时轻快许多,裙裾伴轻风,窈窕身姿融入春光里。   入府两年,受尽委屈,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离开了。   宝珊先去往耳房,想与淑儿道个别,却发现耳房内凌乱不堪,她的木匣空荡荡地瘫放在地上。   就在刚刚,二进院发生了丑事,三房媳妇挺着大肚子撞破了三公子纠缠淑儿的场面,这会儿闹得极凶,三房媳妇派人将耳房搜索个遍,想查出淑儿从三公子身上捞了多少好处。   此事殃及池鱼,宝珊的木匣也被横扫一空。   宝珊按捺住心慌,走到檐廊下,悄悄打量客堂内的场景,只见淑儿被两名扈从按在地上,浑身是血,哭着告饶。   三房媳妇哭哭啼啼,赵氏端着主母的架子,冷眼看着自己的大丫鬟,还命人拔掉了淑儿刻意蓄的蔻丹指甲,而这场酷刑中,三公子从未露面,更别提替淑儿求情。   淑儿性子软弱,不懂得厉色拒绝,才会给了三公子可乘之机。   宝珊喟叹一声,这不过是一场地位不同的猎艳罢了,真到这个节骨眼上,哪会承认是自己先下的手,待会儿较起真来,定会说是淑儿勾引在先。   被没收的银子自然不能当面要回,宝珊拎着钱袋返回梅织苑,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跪在陆喻舟面前,求了他两件事,一是救淑儿,二是再收留她一些时日。   听得她的两个请求,男人用书卷拍拍她的脸蛋,轻笑一声,“凭什么帮你?”   宝珊心下无奈,男人的气质过于干净,温润如玉,性情却不似外表那样谦谦有礼,甚至有些阴狠。   书卷的味道夹杂着沉香袭来,宝珊吸吸鼻子,捧起钱袋子,“奴婢只有这些身家了,还望世子别嫌弃。”   陆喻舟放下书卷,伸手拂开她额前散落的长发,“你拿着我的钱,转头收买我去办事,如意算盘打得挺溜。”   宝珊老实道:“奴婢没有其他靠山了。”   陆喻舟看她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清润的眸子微动,“要我帮忙也行,你要答应我两件事。”   两人之间云泥之别,提出的要求自然不对等,可眼下救人要紧,宝珊点点头,“世子请讲。”   指尖划到佳人耳边,将那谦谦气度全部散去,“第一,我将你送回赵夫人身边,在她那里探得了什么猫腻,要及时禀告于我。”   宝珊拧眉,这是让她去当细作?他们母子之间究竟有何不可调和的矛盾?   “如何?”陆喻舟没甚耐心。   “奴婢依世子所言。”   “很好。”陆喻舟又道,“第二,随传随到。”   宝珊攥紧拳,自然懂得这句话的弦外音,面容出现一丝抗拒。   “不愿?”   在府中,若想安稳度日,得罪谁也不能得罪这位爷,宝珊轻声道:“等奴婢攒够银子,能替自己赎身吗?”   “自然。”   “谢世子。”   美人香培玉琢,气若幽兰,看上去软糯糯的,陆喻舟满意地拍拍她的肩,“你不必插手此事,让李妈妈过去。”   站起来的一瞬,宝珊说不出心里的感受,似乎在得到一座靠山的同时,也被靠山压得直不起脊梁。   二进院正房内,淑儿被五花大绑,惊恐地看着扈从手里的刀。   三房媳妇还在抹眼泪,那叫一个委屈。二房媳妇递给她一方绣帕,“妆都花了,快别哭了,是这贱人勾引在先,又恰逢你怀着身孕,叔叔才会管不住自个儿,你消消气,且看母亲如何打算。”   可没等赵氏开口,李妈妈急匆匆走了进来,挡在淑儿面前。   赵氏是何许人,一看她的架势,就知她是来捞人的,心里有些不满,但面上并未瞧出情绪,“怎么,这贱人跟世子也有瓜葛?”   “只有一点点私人的情分。”李妈妈替淑儿求了几句情,语气虽和缓,听起来却像在挑衅三房媳妇。   三房媳妇冷嘲道:“是这贱人勾引我夫君的,世子作何要插手?”   在场没有人会去觉得这件事与宝珊有关,只因没人相信陆喻舟会为了宝珊出手救人。   李妈妈温和地笑笑,软绵的话里暗藏冷刀子,“世子曾欠过这丫头一个人情,不插手也不行啊,老奴也是按主子的意思办事,三奶奶快别为难老奴了。”   三房媳妇当然惧怕陆喻舟,只好转眸向赵氏求助。赵氏转着手中的鸡心核桃,嘴角带笑,“人可以带走,但以后绝不可出现在府中。”   “那是自然。”李妈妈福福身子,转身解开了淑儿身上的绳子,将人带离客堂。   三房媳妇跺跺脚,语气有些冲,“母亲,这不是坏了府中规矩么,以后若是再有此......”   “住嘴。”赵氏仰了仰头,重重地呼吸了几下。   *   宝珊用陆喻舟那袋银子安置好淑儿,乘着小轿回到梅织苑,轻云遮月,夜色浓郁,宝珊推门走进书房,“世子,奴婢回来了。”   莹黄小盏旁,男人凤翥龙翔,右手握笔,奋笔疾书,听见动静也未抬头,“带上门。”   宝珊依顺地阖上门,走到书案前,看了一眼砚台,挽袖研磨。   手腕的红痕还未褪去,与雪白的肌肤形成对比,陆喻舟书写的速度慢了下来,渐渐放下笔。   被一道月映寒江般孤冷的视线盯着,宝珊装不得傻,柔柔地看向他,“世子有何吩咐?”   “换个称呼。”陆喻舟双手交叠,随意搭在膝头。   换个称呼?   这可为难了宝珊,叫他名字显然不妥,小公爷、侍郎大人、陆哥哥......   将想到的称呼统统说了一遍,当说出“陆哥哥”时,肌肤泛起了可疑的粉色,可男人嘴角的讥诮尤甚,令宝珊无地自容。   “主子...?”这是宝珊能想到的最后一个称呼。   男人面色稍霁。   宝珊明白了,以后人前喊“世子”,背后喊“主子”,何种场合唤何种称呼。心里陡然生出些疲累,却无力抗拒。   “主子。”她又唤了一声。   明明很轻柔的声音,却带着说不上来的娇媚和委屈,陆喻舟淡淡眨眼,捻了捻她的轻纱衣裙,“脱了。”   宝珊怔忪,没明白他的意思。   陆喻舟好整以暇地欣赏她脸上的表情变化,“不听话?”   宝珊捏着腕骨,“好。”   言罢,她颤着手指解开了粉蓝色绸带,一件粉白色裙裳垂落在地,堆在脚边。她又抬起手,摘下朱钗,三千青丝垂落腰间,在半空荡开一抹弧度。   陆喻舟上下打量后,目光落在她单薄的里衣上,轻描淡写道:“继续。”   宝珊卸下襦衣,手指来到腰侧系带上,不确定地看了男人一眼,见他面色如常,没有叫停的意思,咬唇扯松了带子。   她想要先捡起地上的衣裳,却被男人拽住了手腕,整个人扑在男人腿上,松散的里衣滑落臂弯,露出美无瑕疵的后背,后背上的金丝系带格外显眼,是连接鸳鸯大红诃子的关键所在,只要手指一挑,就会松散开。   陆喻舟低眸看着趴在腿上的女人,用手轻点她的后背,指尖下的颤意极为明显,“老二、老三也这么对过你吗?”   宝珊有点来了火气,又不能当着他的面表现出来,于是直起腰,拢好里衣,“主子要是嫌弃奴婢,大可不必委屈自己。”   这话逗笑了男人,笑声清朗透着寡情。   宝珊心存侥幸,作势站起身,却听到一声命令:“躺书案上去。”   以为自己听差了,宝珊脚步未动,“嗯?”   陆喻舟用他那过分好看的手叩叩案面,“躺这里。” 第5章 陆喻舟蹙下眉宇,揽住她的……   宝珊躺在冰凉的书案上,视线锁着高高的横梁,想起昨晚不能称为尤花殢雪的温存,心里疑团重重。   在外休休有容的男子,怎会将这些登不上台面的手段统统用在她身上?   后背被冰凉的木板硌得难受,宝珊嘤咛一声,看向身侧的男人,“主子想要就要吧。”   能别折磨她的心智吗?   陆喻舟抱臂站在一旁,看了一眼不情愿的美人,转身扯开多宝阁上的抽屉,取出一枚玉扳指,套在拇指上,又从最下面的冰鉴里取出稀有的冰块,以锦帕包裹。之后,将包裹冰块的锦帕放在她的脖子上,交代道:“拿着,冰敷一会儿。”   宝珊心里打鼓,不知他意欲何为,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她按住脖颈上的“冰袋”,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在男人的右手上。   大晚上戴玉扳指作何?   等线香燃烬,陆喻舟拿开“冰袋”,抚上她如玉的雪颈,用拇指一下下刮蹭。   颈部的肌肤因冰敷失了知觉,宝珊仰视着男人的眉眼,看懂了他的意图。   俄尔,陆喻舟扶起她,鲜少地笑了一声,“可以了。”   宝珊走到铜镜前打量自己,镜中的女子只着了一件半透的里衣,隐约可见大红诃子上的刺绣,透着一股媚态,与雅致深韵的书房格格不入。   看着脖子上的四道红痕,很像被人掐出来的,虽然不疼,但心里很不舒服,可又能如何呢?   陆喻舟坐在太师椅上,“过来。”   转身之际,宝珊收起脸上的轻愠,温顺地走到男人身边,霞姿月韵的模样吸引了男人的视线。   目光定格几息,陆喻舟淡淡道:“你很适合白衣,改日成衣匠过来,我让她给你量身定做几身。”   即便是一等侍女,在府中也只能穿浅绿色的丫鬟服,宝珊摇了摇头,“奴婢没机会穿,不如将做衣裳的钱直接赏给奴婢。”   倒是会讨价还价了。   陆喻舟薄唇一勾,“想得美。”   宝珊也不气,蹲在太师椅旁,“主子要奴婢如何做?”   这话取悦了男人,陆喻舟淡淡道:“若是让赵夫人知道,她精心培养的侍女倒戈了阵营,会被气死吗?小白眼狼。”   宝珊更加确定,陆喻舟打心底不希望赵氏过得好。听说十年前,赵氏为了嫁给缃国公,可没少花心思,还曾伤过久卧病榻的原配夫人,也就是陆喻舟的生母。那时的陆喻舟尚且年幼,哪里会是亲王嫡女的对手,如今,也许是新仇旧恨一并奉还吧。   还未回答男人的问话,宝珊温吞道:“小白眼狼也不知道。”   陆喻舟呵笑,摊开手掌,伸到她的唇瓣前,“咬。”   “主子......”   “让你咬,你就咬。”   他的手掌纹路分明,像鬼斧神工的杰作,似乎咬一口都会倾家荡产。若非猜出他的意图,就算给自己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下嘴的。   宝珊舔下唇,大着胆子咬了下去,却没有伤及分毫。因咬得不够用力,自然没能让男人满意,宝珊磨了磨他的手掌,还是下不去嘴。   娇嫩的唇瓣摩擦在手上,陆喻舟眸光渐深,伸出另一只手来到她的细腰处,手臂一提,将她抱坐在腿上。   由于冲劲儿,宝珊松开嘴,倒在他肩头,柳条般柔软。   陆喻舟扶住她的腰,“坐直。”   宝珊忍着心跳坐直身体,水汪汪的双眸含着告饶:“奴婢不敢。”   可男人没有作罢,再次抬手靠近她的唇瓣,“我身边不留无用之人,这都不敢,留你何用?”   无奈之下,宝珊一口咬住他的手,目光睇着他的双眼,一点点用力,直到尝到腥甜才松开。   看着手掌边缘的整齐牙印,陆喻舟揩掉她唇上的水泽,在美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一把将她推开,“来人。”   宝珊跌倒在地,额头撞在桌子腿上,眼冒金星,唇齿溢出一声痛呼。   意识到自己没控制住力道,陆喻舟想要拉她一下,却还是收住了手,面无表情地整理起衣襟。   李妈妈和扈从推门进来,见到趴在地上的宝珊,和坐在椅子上的世子爷,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美人衣着单薄,扈从不免想要窥探,却被世子爷一记目光扼杀住,单膝跪地不敢僭越。   陆喻舟随意丢在宝珊身上一件宽袍,简短交代道:“送回去。”   一看就是没伺候好世子爷,才会吃苦头。李妈妈连忙点头,扶起拢着宽袍的宝珊。   不消片刻,这桩风月事儿就在府中传开,成了笑谈,宝珊自然也成了笑柄。不少丫鬟在心里腹诽,能去梅织苑伺候是件多么风光的事,竟然还敢拒绝世子的求欢,还敢咬世子,简直是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正房稍间里,赵氏看着宝珊脖子上的红痕,问道:“世子掐的?”   宝珊低头不讲话。   赵氏嘴角浮现一抹笑,“你也算有骨气,行了,看在我们主仆两年的份儿上,我会替你跟世子说几句好话儿,等世子消了气,你再回去伺候。”   宝珊摇头,“奴婢只想伺候夫人。”   “你可知,咱们的世子爷是多少家主眼里的金龟婿,又是多少女子眼中的如意郎,如此良机,失不再来。”   “奴婢不想服侍世子。”   使唤着称心的婢子本就不多,前脚走了宝珊,后脚走了淑儿,赵氏正愁这事儿,既然宝珊愿意回来,又能膈应陆喻舟,赵氏心下爽利,“先回耳房吧,等我跟世子谈谈再说。”   “谢夫人。”   宝珊拢着陆喻舟的宽袍回到耳房,疲惫地倒在木床上,本不想搅入这趟浑水,却已被卷入其中,无力感蔓延心头,她丢掉宽袍,蜷缩成一团。   寅时三刻,宝珊为赵氏绾起长发,梳了一个精致的随云髻,“夫人要戴哪支钗?”   今儿傍晚,会有几位诰命夫人来府上做客,女人堆里,赵氏永远争做最亮眼的存在,从发钗到绣鞋都是百里挑一,“就戴前些日子公爷送我的凤头钗吧。”   宝珊打开妆奁,取出一只烧蓝坠东珠的凤头钗,插在赵氏的发鬓上。   赵氏扶扶发鬓,夸道:“还是你手巧。”   “夫人过奖了。”   赵氏指了指妆奁,“从里面挑一样吧。”   妆奁里的首饰珠宝全都价值不菲,宝珊可不认为自己能白得,“多谢夫人美意,奴婢不配。”   “什么配不配的。”赵氏随手拿起一根发簪,插在宝珊的发鬟上,细细打量,眉眼含笑,“我们宝珊就是漂亮。”   无功不受禄,宝珊是聪明人,自然嗅出了一丝算计的味道。   赵氏弯唇,“今儿我兄长会过来一趟,后院女客众多,他不方便进来,你去前院招待一下。”   宝珊心里一惊,赵氏口中的兄长是祈安王世子赵志翼,三十有九,妻妾成群,赵氏让她去招待,摆明了是让她以另一种方式“招待”。   这便是赵氏口中的仁义,宝珊攥紧拳头,没有立即反驳。   晌午时分,她偷偷给门侍塞了一对耳珰和一封亲笔信,求他去往中书省衙门一趟,将信函交给陆喻舟。   门侍很快返回,转述道:“世子让姑娘自己看着办。”   宝珊如鲠在喉,心沉到谷底。   日薄西山,万物看起来那般凄凉,宝珊坐在美人靠上,凝视池塘中的荷叶。   前院叫了几次,她置若罔闻,直到赵氏差人来“请”,宝珊才捏着帕子去往前院。   祈安王世子赵志翼是武将,黧黑健壮,往那里一坐不怒自威。前不久,他喜得麟儿,今日是来给缃国公和赵氏送请帖的,这种小事大可以差人来办,但他非要自己来,其中深意,赵氏怎会不知。   自打上次见了宝珊,赵志翼的魂儿就丢了,却碍于正妻产子,没空沾花惹草。   丫鬟辰荷小心伺候着,见宝珊过来,赶忙迎过去,“珊妹妹可来了,小王爷等的快要不耐烦了。”   宝珊面色冷淡,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希望陆喻舟能过来解她燃眉之急,却迟迟没有等来人,这个时辰,他应该还在公廨里忙碌吧。   赵志翼瞧见亭亭玉立的宝珊,鹰眼放亮,朗笑一声,“宝珊姑娘好大的架子,小王想要见你一面,还要等上两炷香的时间。”   宝珊福福身子,“适才有事耽搁了,还望小王爷见谅。”   美人就是美人,举手投足勾魂摄魄,赵志翼也算是万花丛中过的风流客,却抵挡不住宝珊的美,“为了补偿,宝珊姑娘能否过来让小王好好瞧瞧?”   宝珊慢吞吞走过去,停在一步之外。   近距离端详美人,赵志翼眼珠子都直了,他缓缓伸手,试探着美人的底线。   宝珊表面还算淡定,但起伏的胸口出卖了她,当那只咸猪手快要碰到裙带时,她向后退了一步,柔声道:“作为补偿,奴婢为小王爷跳支舞吧。”   赵志翼面有不悦,阴阳怪气地“嗯”了一声,端起茶盏饮啜。   乐工鱼贯而入,宝珊换了一条舞裙来到厅堂中心 ,跳起了水袖舞。   翩然娉婷的舞姿吸引了赵志翼的视线,像是潜入深海窥见了最美的游鱼,他站起身,笑着走过去,扯住了宝珊的水袖。   宝珊吓得不轻,用力挣扎起来,可她那点儿猫劲儿哪能撼动健硕的武将。乐工们面面相觑,不知该继续弹奏,还是默默退出去。   赵志翼直接将宝珊往屏风后面带,却被一道声音扰了思绪。   “小王爷好雅兴,不知世子妃此时的心情如何?”   那道声音清朗温润,带着点点笑意。   趁赵志翼怔忪之际,宝珊挣脱开他的手,跑向靠在门框上的陆喻舟。   “世子......”   毕竟还是个小姑娘,遇见这种事又惊恐又委屈,一股脑地扑进了陆喻舟的怀里。   陆喻舟蹙下眉宇,揽住她的腰肢。 第6章 (修)世子醉了   宝珊从没有这么无助过,前有赵志翼觊觎美色,后有赵氏威逼利诱,进退不得,为今也只能依靠眼前这个男人了,就不知他肯不肯出手相救……   “世子。”宝珊紧紧搂住陆喻舟的腰,将柔弱之态展现的淋漓尽致,与此同时,她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酒气。   他从酒宴上回来的?   美人仪静体闲、玉体生香,清凌凌的眼眸含着希翼,又有哪个男人招架得住?   虽说陆喻舟是汴京第一公子,但他本人从不自诩君子,美人投怀送抱,自是有些怜惜的。他搂住宝珊的腰,转眸看向欲求不满的赵志翼,语气淡淡:“是王府的美人不够多,还是外面的才解馋?”   好事被打扰,赵志翼心里来火,却没办法对陆喻舟撒气,一来身在缃国公府,没有底气,二来陆喻舟深得隆宠,是最年轻的副宰相,仕途无量,与他交恶,有弊无利。   是以,赵志翼笑呵呵道:“世子所言甚是,小王一时糊涂,被美色冲昏了头,差点坏了贵府的规矩,这厢给世子赔礼了。”   因有赵氏这层关系,赵志翼常以长辈自居,但今日被抓个正着,长辈的腰杆是挺不直了。   感受到怀中人儿的不安,陆喻舟眸光极凛,“小王爷该给谁赔不上呢?。”   赵志翼愣住,完全没想到陆喻舟会让他屈尊去给一个婢子道歉,面儿上已然挂不住,磨牙笑道:“怎么,这贱婢是世子的心尖人,小王招惹不得吗?”   他虽然理亏,但真较起真,也没什么好怕的,且不说祈安王府和缃国公府的关系,就说宝珊身份,区区一介婢女,能耐他何?   听得这话,宝珊攥紧了陆喻舟的后襟,小脸泛起薄愠。   陆喻舟低眸看了一眼怀里的姑娘,拍了拍她的后背以做安抚,转眸之际,眼里细碎的怜悯变成了锐利的眼锋,“祈安王昨日还在劝导官家体恤宫女,小王爷今日就在我府中撒野求欢,你们父子还真是表里不一。”   “你!”   陆喻舟哂道:“若真如此,明日早朝,官家定会收到本官弹劾你父子的奏折!”   众所周知,缃国公府的大郎君巧舌如簧,经他弹劾的官员无一“幸免”。   赵志翼被怼得哑口无言,这事儿若真闹大,对王府不利,可陆喻舟那凛然的气势,令他极不舒服,鼻端重重一哼,拂袖道:“世子醉了,话不作数,小王改日再来叨扰!”   陆喻舟刚要喊住他,面颊忽然被一双小手捧住。   宝珊捧着男人的脸,轻轻地摇了摇头。   四目相对,陆喻舟从女子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虚影,他眨下黑瞳,没再去追究,“没事吧?”   “没事儿。”宝珊松开手,裣衽一礼,“多谢世子替奴婢解围。”   “路过而已。”陆喻舟抬下衣袂,示意乐工们退下。   门扉阖上时,宝珊又闻到一股酒气,“主子饮酒了?要奴婢去准备解酒汤吗?”   陆喻舟撩袍坐在软塌上,单手撑头,似有雾霭弥漫眉间,“这两年,赵夫人让你接待过多少客人?”   这话讽刺性极大,宝珊对他的感激瞬间烟消云散。   男人慢慢撸起她的袖子,那点朱砂妖冶如血,如雪山上的一抹红霞。   宝珊抽回手臂,福福身子,“若没旁的事,奴婢回正房去伺候了。”   她还在发愁要如何跟赵氏交代,根本没在意男人的情绪,说来也怪,自己洁不洁,与他何干?   陆喻舟掸掸衣袂,姿态慵懒散漫,“也为我跳支舞吧。”   许是男人之间莫名其妙的较量使然,看到宝珊为赵志翼献艺,他心里不是很舒坦。   宝珊默默叹气,柔声道:“奴婢去叫乐工。”   “不必。”他走向博古架,从上面拿起一个陶埙,试了一下音色,“我给你伴奏。”   汴京第一公子绝不是光靠脸和世家的,宝珊早听说这位世子爷精通乐理,琴艺堪绝,只是不知他还会吹奏陶埙。   虽然心里极不情愿,但还是摆好了舞姿,“奴婢献丑了。”   埙声起,悠扬婉转,带着一点点沧桑韵味。   宝珊随着节奏起舞,水袖行云流水般拂过男子的眉眼,舞动的身姿犹如白练腾空,一眼便知她的舞蹈功底不俗。   曲终时,纯白的水袖抛掷半空,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   双脚落地,宝珊缓缓收势。   “啪,啪,啪。”   耳畔传来抚掌声,节拍一顿一顿,极为懒散。   宝珊喘息着直起腰,俏丽的小脸染了一层粉韵。   陆喻舟靠在博古架上懒洋洋地抚掌,英俊的面容被酒气萦绕,有种醉玉颓山的风雅,他勾勾手指,暗示性十分明显。   刚跳完舞,宝珊脚步虚浮,轻飘飘地走过去,蓦地,腰间一紧,被男人搂住腰身转了半圈,后背狠狠抵在博古架上。   由于冲劲儿,两人撞倒了一个青釉瓶。   青釉瓶碎裂在脚边,宝珊低头去看,被男人掐住下巴。   陆喻舟目光有些迷离,凝视少女精致的眉眼,从心底发出了一句感叹:“以卿之容貌,日后必为祸水,若是攒够银子出府,如何自保?”   “嗯?”   眼前出现了叠影,陆喻舟微微眯眸,目光落在她脖颈的四道红痕上,“回答我,如何自保?”   宝珊不知该如何回答,老实道:“奴婢不知......”   自幼失了父母,又被养母抛弃,茫茫世间,哪里有她的栖身之所?宝珊悲戚,却还是想要飞蛾扑火,哪怕是短暂的自由,都比为奴为婢来得好。   陆喻舟嘴角衔笑,抚上她的面颊,醉意渐渐笼来,“不如,你安心跟着我?”   讲出这句话时,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不知为何生出这种想法。他的目光慢慢下巡,落在女子的脖颈上,那上面的四道红痕妖冶瑰丽,引人撷择。   宝珊摇头,“奴婢不想跟...唔... ”   剩下的话被男人的动作噎了回去。   宝珊瞪大美眸,不可置信地看着歪头咬她脖子的男人,“唔...疼...”   说话间,脖颈愈发的疼。   陆喻舟舔了一下她的伤口,再次俯下.身来,酒劲儿上头,感官被无限放大,刚刚尝到的滋味太过香甜,是贪杯后的良药。   宝珊被吮得头皮发麻,却始终不敢捶他一下,哪怕知道他有些醉了,也不敢越矩。   醉酒的男人属实难缠,不止咬她的脖子,还扯她的裙带。   宝珊吓得脸色煞白,弯下腰,竭力拽住裙带,“世子......”   陆喻舟并非完全醉了,可小姑娘嘤嘤的求饶声像迷药一样扰了他的理智,也可能是宝珊太过美艳,正如赵志翼所言,美色能冲昏男人的头脑。   他将她打横抱起,走向后堂。   当身体坠入软绵的大床时,宝珊迅速爬起来,往另一侧逃离,却被男人拽住脚踝扯了回来。   宝珊蹬了一下腿,“世子,我是宝珊,不是慕夭姑娘。”   听见这个名字,陆喻舟面色有些难辨,身体被酒意蒸得燥热,他扯过宝珊,双臂撑在她两侧,飘逸的白袍遮不住他强壮的身躯,“她今日出嫁。”   宝珊愣住,他不会是因为慕夭出嫁,受到刺激了吧?   后堂雕窗大开,夜风吹来,撩起半纱帷幔和水袖衣裙,衬得女子芳兰竟体、柔美妩媚,倾城尤物也不过如此。   陆喻舟按住她的手腕,俯身啄咬她的脖颈。   无助感蔓延,宝珊仰头望着半纱承尘,眼底渐渐湿润,委屈无处发泄,竟小口咬住男人的肩头,厮磨了一下牙齿。   感受到肩头传来的触感,陆喻舟撑起身子,俯视仰躺的少女。   少女衣衫凌乱,眼含泪花,看起来是那么的不情愿,又软唧唧的任他欺负。   陆喻舟忽然觉得没劲,长腿收拢,倒在一侧,手背搭在眉骨上。   身上的重量退去,宝珊扯着衣襟坐起来,柔软的长发被泪水打湿,有一绺贴在脖颈上。   室内静谧无声,唯有雕窗发出的咯吱声。   宝珊挪到床沿,见男人没有阻拦的意思,红着眼尾走出后堂。   华灯初上,大红的灯笼旁盘旋着一只飞虫,一直在嗡嗡嗡地叫着。   宝珊走向后院,路过花园的月亮门时,被一抹身影撞个满怀,身体向后倾去,幸被那人揽住腰身。   宝珊颤下眼睫,透过灯火看清了那人的长相。   小公子一身兰衣,清瘦娇小,双颊带了一对酒窝。   “没事吧?”小公子扶起宝珊。   宝珊摇摇头,“没事。”   “那怎么哭了?”小公子摇开折扇,替她扇扇风,“若是撞疼了,大可以讹我,别自个儿咽下委屈。”   “...没有,公子误会了。”   小公子笑笑,脸上的酒窝极为讨喜,“姑娘可知,陆世子的院子怎么走?”   看小公子骨碌碌转动着大眼睛,想是偷偷溜进府中的,宝珊问道:“公子是何人?”   小公子以扇面掩口,小声道:“实不相瞒,我是宰相府的扈从,我家大小姐逃婚在外,我奉宰相之命,来贵府探探大小姐的行踪。”   宝珊瞠了一下美目,慕夭逃婚了?   汴京城有一个传言,宰相之女慕夭心悦世子陆喻舟,却因与他人指腹为婚,不能嫁给如意郎。   那慕夭此番逃婚,真的是为了陆喻舟吗? 第7章 昨夜我喝多了   宰相之女逃婚,震惊了整个汴京城,新郎官直接哭诉到大内皇宫,官家一气之下,削了慕夭的县主爵位。慕宰相更是连夜入宫,替女儿给新郎官一家赔不是。   “就是绑,老夫也一定把那孽女绑回来拜堂!”   宫人们都觉慕大小姐任性妄为,她要嫁的夫婿可是新科榜眼郎,多少人想嫁嫁不了呢。   娃娃脸的新郎官一边控诉慕夭的不是,一边为慕夭求情。   缃国公府。   因得罪了祈安王世子,宝珊深知在赵氏那里不好交差,无奈之下,还是回到了陆喻舟面前,求他帮忙。   醒酒片刻,陆喻舟点燃一根线香,转身坐在罗汉床上,“我会替你去跟赵夫人解释,你只管回去,闭口不提此事即可。”   得了准话儿,宝珊嘴角微翘,“奴婢还有一事。”   得寸进尺了。   陆喻舟倚在软垫上,手里把玩着紫砂茶宠,“说吧。”   “门外有位小公子求见。”   陆喻舟似乎并不惊讶,拍拍身侧,“过来坐。”   宝珊拧眉,慢吞吞走过去,还未挨近就被男人揽住腰,抱坐在腿上。   “主子......”宝珊惊魂未定,又添新的惊吓。   “紧张什么?趴好。”陆喻舟拍着她的腰,看向门口的李妈妈,“让外面的人进来。”   李妈妈被两人的坐姿齁到,拂拂胸口,转身去开门。   男人大腿肌肉紧实,坐在上面不是很舒服,宝珊挪了挪臀,歪头靠在男人肩头。   “咯吱。”   门扉被拉开,没等李妈妈问话,一抹小小身影溜了进来。   “子均兄,你要救我...”   子均是陆喻舟的表字。   见到屋里的场景,小公子立马捂住脸,“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陆喻舟绕着宝珊的一绺长发,把玩在指尖,“慕大小姐逃婚本就陷我于不义,还要让我帮你,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闻言,李妈妈赶紧阖上门,站在门口为主子把风,原来这个小公子就是慕夭!   听见陆喻舟对小公子的称呼,宝珊也是一愣,有点无地自容地想要退出男人的怀抱。据说他二人两情相悦,自己岂不成了插足者,虽然非自己所愿......   察觉腿上的人儿要逃,陆喻舟揽住她的腰,狠狠地搓揉了一把。   宝珊咬住朱唇,才没溢出羞人的声音。   被晾在一旁的慕夭双手掐腰,娇哼一声,“陆子均,你别过河拆桥,去年我为了帮你,公然跟明越帝姬交恶,闹得人尽皆知我痴恋你,不知被她使了多少绊子,你现在美人在怀,不管我死活,太没义气了!”   陆喻舟淡淡道:“慕大小姐贵人多忘事,上个月初,我助你离开汴京,并争取到了县主的爵位,兑现了约定,咱们两清了,是你自己不甘寂寞偷溜回城,被你爹押进花轿,怪我?”   慕夭扁扁嘴,论嘴皮子谁能说得过眼前这位,她干脆盘腿坐在大红毡毯上,耍赖道:“我不管,我现在被皇城司搜捕,无处可躲,你要帮我,否则我就把你怀里的美姬送到明越帝姬那儿去。”   陆喻舟眸光一冽,慕夭立马狗腿地笑道:“开玩笑,这美人我看着都悦心,怎么可能辣手摧花。”   宝珊偷偷瞥了陆喻舟一眼,原来,与他有感情纠缠的不是慕夭,而是明越帝姬赵薛岚,慕夭只是他的挡箭牌。   赵薛岚是官家最疼爱的皇妹,执掌皇城司的情报机构,手腕狠辣、嗜血成狂,是官家的屠刀,也是官家的阴暗面,慕夭能与这样的女子周旋,也算有些本事,难怪陆喻舟会选择与她结盟。   面对不按套路出牌的慕夭,陆喻舟捏捏宝珊的耳垂,“交给你了。”   宝珊指了指自己,“我?”   意识到自己的自称不妥,改口道:“奴婢自身难保,如何帮慕大小姐隐藏身份?”   陆喻舟附耳道:“不必谦虚,你能从老二、老三的眼皮底下全身而退,想必最擅长自保。”   宝珊想起前不久赵氏交代给她的事,柔声道:“那就要委屈慕大小姐了,前些日子,夫人让奴婢去牙行替世子挑一个称心的大丫鬟,不如就由慕大小姐来假扮吧。”   慕夭:“......”   陆喻舟抿抿唇,看起来并不满意宝珊的提议。   *   二更时分,诰命夫人们从国公府离开,赵氏一脸和气,相约着下个月去游湖。   宝珊站在绣户珠翠的正房前,心下忐忑,不知待会儿赵氏会不会质问她,可正如陆喻舟所言,赵氏眉开眼笑,压根没提自己王兄吃瘪的事,还赏了她二两银子。宝珊心里打鼓,次日一早才知,原来赵氏怀了身孕,难怪如此和颜悦色。   赵氏年岁不小了,因月份不足,要喝不少安胎药,而她本人又十分怕苦,便让宝珊出府去买蜜饯,宝珊随口提了一句挑选大丫鬟的事,赵氏拿出一锭银子,让她挑个模样乖顺的回来。   *   胭脂铺子里,慕夭为自己涂白了脸,问向宝珊,“如何,还能认得出我吗?”   “太刻意了。”宝珊素手点了几样暗色胭脂,为慕夭捯饬了一番。   通过铜镜,慕夭看着“面黄肌瘦”的自己,竖起拇指,“宝珊姑娘手艺独到。”   宝珊面儿上云淡风轻,可她这份手艺是几百个忐忑的夜晚换来的,刚进府那会儿,为了自保,刻意扮丑,又要不露马脚,不知学了多久的妆容,皮肤过敏了数十次。   回到国公府,与赵氏打了照面,宝珊带着慕夭来到梅织苑的耳房,“世子有交代,姑娘不必干粗活,只管呆在这里。”   慕夭弯唇,露出两个小酒窝,“以后还要仰仗宝珊姑娘带我在府里好吃好喝了。”   宝珊莞尔,去往陆喻舟的书房复命。   屏风后,陆喻舟听见动静,淡淡道:“进来。”   宝珊慢吞吞走进去,极为自然地接过他脱下的官袍,熨烫平整后挂在椸架上,简单禀告了慕夭扮丑的事。   陆喻舟换上一件月白华服,指了指椸架上的革带,施施然地展开双臂。   宝珊拿过革带,环过他的腰,摸索暗扣的系法,因太过专注,没注意到男人落在她宽袒上的目光。   惊蛰已过,婢女们皆换了轻纱质地的袒领百褶裙,轻盈中透着妩媚。   陆喻舟看着宝珊白皙的肌肤和脖颈上的四道红痕,抬手碰了碰,“还疼吗?”   宝珊有意避开他的手,“涂抹了药膏,好多了。”   看着女子白皙透亮的月匈脯,陆喻舟想起那晚在床上,如海榴初绽的她,不自觉地抚上她的锁骨。   宝珊本能地避退,还未系好的革带从手中滑落。   陆喻舟逼着她向后退,将人逼至墙角时,问道:“心里有气儿?”   “奴婢不敢。”   “昨夜我喝多了。”   宝珊没想到他会同自己解释,但心里不痛不痒,“哦。”   这抹咬痕太过明显,陆喻舟用拇指刮了刮,指腹下的肌肤柔嫩细腻、冰冰凉凉,引得人想要继续探索,他的手来到她的袒领前,沿着平齐的领口划过,感受到了绵延起伏。   袒领长裙很能衬托出女子的妩媚,可实在是有些暴露,宝珊揪住衣领,眼含求饶:“府中该用膳了,奴婢不按时回到夫人身边,会被怀疑的。”   美人娇滴滴的声音扰人思绪,陆喻舟发现,自己在她这里多了一丝邪欲。   他单手撑在墙面,俯低身子,让她无处可逃,“今晚亥时三刻,来梅织苑。”   “...好。”能逃得一时是一时,宝珊从他腋下钻出来,头也不回地离开。   陆喻舟捡起地上的革带,慢悠悠系好,抬手闻了一下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少女的沁香。   说来也怪,他很厌烦女子的胭脂香,却很喜欢宝珊身上的冷香。   膳堂内,宝珊魂不守舍地为赵氏布菜,几次都将赵氏不爱吃的青菜摆了过来。   换作以前,定是要被责罚的,但自打昨日得知了喜脉,赵氏一直合不拢嘴,见宝珊摆了青菜过来,还夹了一筷子。   亥时二刻,宝珊服侍赵氏躺下,心里开始不安,还有一刻钟就要迟到了,待会儿指不定要被怎样戏弄。   还好赵氏躺下就闭上了眼,宝珊吹灭连枝灯,轻轻阖上隔扇,快步去往梅织苑。   阒静幽深,宝珊在李妈妈审视的目光下,硬着头皮走进西卧,听见湢浴内传来水声,心尖一颤,不知该不该进去伺候。   “愣着作甚?”   湢浴内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宝珊低头走进去,“主子可要换水?”   浴桶那边飞来一个帨巾,正中脑门,宝珊下意识接住,呆愣地看向趴在桶沿的男人。   氤氲水汽中,男子裸着上半身,身形颀长如豹,“搓背。”   宝珊从未给人搓过背,不经意间流露了一抹扭捏,“奴婢不会......”   陆喻舟单手撑头,谩笑一声,“自己没给自己搓过,你身上没有垢痂?”   这话让宝珊面红耳赤,连脖子都红了,“没有。”   陆喻舟哂道:“那你过来,我给你搓搓,看你说没说谎。” 第8章 真娇气   搓垢痂?   宝珊沉了沉气,拿着帨巾绕到男人背后,“奴婢要是劲儿大了,主子就吱一声。”   趴在桶沿的陆喻舟并未回应,闭目假寐。   水汽蒸得宝珊浑身发热,也可能是羞臊的。男人后背宽厚,线条流畅,浴汤没过他的腰,遮挡了不该窥视的春色,但浴汤清澈,连片花瓣都没有。   宝珊心里念着非礼勿视,心无旁骛地替他搓背,可搓完一半,根本没有垢痂的痕迹,怕他不满意,还要再折腾她,宝珊用尽力气,弄得香汗淋漓,手上却越搓越费力。   陆喻舟侧眸看来,有点好笑,“脸红什么?”   一张娇靥红的滴血。   宝珊单手扶着浴桶,娇娇地抱怨:“奴婢手乏了。”   能不乏吗,快给他搓掉一层皮了,陆喻舟承受着她的小蛮劲,单手撑头,“闭眼作甚?搓错地儿了。”   他抓住她的小手,来到手臂上,“搓这里。”   宝珊抽回手,在他手臂上搓来搓去,隔着帨巾感受到他手臂的肌肉,这人穿衣飘逸出尘,褪去衣衫如此健壮,怎么做到的?   “劲儿小了。”男人悠悠道。   宝珊咬唇,快使出吃奶的劲儿了,“奴婢手腕酸。”   还挺娇气。   陆喻舟看着她憋红的小脸,淡淡眨眸,转了半圈身子,伸出另一只手臂,“继续。”   “您是不是才搓过?”宝珊问出心中所疑,为何怎么搓都没有泥儿?   “嗯,搓过后背。”陆喻舟忽然后仰靠在浴桶上,“前边没搓。”   宝珊小脸一僵,“您别拿奴婢开心了,前边您自个儿就能搓。”   男人语气凉凉,“搓垢都不会?大丫鬟是用来做摆设的?”   宝珊抿抿唇,走到他边上,开始搓前边,可男人并不配合,一直下浸,不得已,宝珊的手越来越浸入浴汤,弄湿了轻纱衣袖。   陆喻舟随意往身上掸了掸水,也不知是有意无意,掸到了宝珊的衣襟上,一滴水珠从如雪的肌肤一路蜿蜒,流入坦领,不知了所踪。   陆喻舟胸膛有些燥,甚至有股想把她拽进浴桶的冲动,可清冷的理智又不允许他胡闹,这辈子,他都不会与女子鸳鸯戏水。   伺候完这位爷,宝珊走出湢浴,靠在墙壁上揉着手腕,身上的衣裙有些湿,没法出去见人,只能从桌子底下抽出小杌子,坐在那里等待。   陆喻舟披着宽袍出来时,一眼看去没见到宝珊的人影,视线梭巡一圈,才找到坐在屏风下面的小姑娘,“有椅子不坐,坐那儿舒服?”   又不是府中的贵人,没经允许哪能随便坐椅子,宝珊时刻恪守礼规,从不以“美”恃宠,僭越府中的规矩。   陆喻舟没再理她,径自回到内寝。   一炷香后,宝珊整理好衣襟,迈着莲步离开了梅织苑。   更阑人静,一排排红灯笼点亮了夜色,少女款款而行,浅绿色长裙随着步子摇曳。   蓦地,暗处窜出一个人影,拦住了她,喷着酒气笑道:“呦,这不是大哥身边的红人嘛!”   宝珊吓得魂不着体,“三公子怎会在此?.”   三公子嗤笑一声,“行啊宝珊,学会暗度陈仓了,敢背着母亲和大哥私会,爷真是小看了你!你和大哥打得什么算盘?”   “奴婢听不懂三公子在说什么。”   三公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少装蒜,你都拿到了赵氏哪些把柄?!”   宝珊一愣,忽然不害怕了,看来,陆家兄弟跟赵氏都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见她不回答,三公子不正经地笑笑,“不说也行,让爷亲一口,亲一口就放过你。”   宝珊挣扎起来,慌乱间,拔出鬟上簪,狠狠刺在他手背上。   “呃......”   三公子吃痛,满脸狰狞,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刚要扬手,后脑勺突然挨了一下,登时眼冒金星,倒在地上。   宝珊看向举着半块青砖的慕夭,气喘吁吁道:“多谢慕大小姐相救。”   慕夭扔了青砖,拍了拍手上的灰,趁着三公子昏迷,朝他肚子狠狠踹了两脚,“登徒子!”   她看向宝珊,拽着她来到三公子面前,“你也来踹他几脚解气。”   宝珊踟躇了下,就在慕夭以为她胆怯时,没想到这姑娘竟然拿起青砖,朝他的子孙根砸去。   慕夭赶紧拦下,“诶诶诶,那是要闹出大事的。”   “我生气。”   还有淑儿的账呢。   “我知道。”慕夭拉住她,“等有机会,我帮你报复回来,现在不行。”   自己逃婚在外,真要闹出大事,根本没办法保住宝珊,但等逃婚的风波过去就另当别论了。   两个姑娘又朝三公子的肚子踹了几脚,在三公子要醒来时,一溜烟地跑远。   两人跑进花园的池塘边,喘不匀气地坐在美人靠上。   慕夭笑弯一双眼,“你是不知道,这个三公子在外面有多混账,搞大了多少清倌的肚子,要不是三房媳妇拿嫁妆去封口,那些个老鸨早找上门了。”   对于这事儿,宝珊略有耳闻,“那些姑娘入青楼前,不是要喝绝子汤吗?”   “清倌是不会喝的。”慕夭一副很了解内行的模样,“只有不愿被赎身的妓子才会喝那玩意儿。”   慕夭凑近宝珊,一副风流公子哥的做派,勾勾少女的下巴,“赶明儿,小爷带你去长长见识。”   这般洒脱的女子,让宝珊心生羡慕,“慕大小姐游历过很多地方吧。”   “嗯。”慕夭抱臂,靠在亭柱上,半眯着眼,“我自幼就跟二叔走南闯北,及笄后,被爹爹接回来了。”   汴京谁人不知,慕府的二爷是位才高八斗的大儒,就连陆喻舟都是他的关门弟子,此人行踪不定,很少回汴京。   宝珊轻叹道:“若是可以,我也想到处走走。”   “你不想留在国公府?”   “从来不想。”   慕夭扬扬下巴,一双月牙眸盛满星子,“那有机会,咱们可以结伴同游,反正我是不会这么早嫁人的。”   宝珊凝着慕夭的眼睛,生平第一次结交到不拘泥于女诫的闺秀,慕夭洒脱、健谈、开朗,如照拂在雪山上的璀阳。   清风吹过宝顶凉亭,萦绕在两人周身,她们相视一笑,至于能不能达成共识,一同游历,只能看机遇和缘分了。   翌日一早,柳兰苑传来三房媳妇的狮子吼,嚷着要查出昨晚是谁偷袭了她男人。可头上包裹白布的三公子就说自己遭了偷袭,没敢说自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气得三房媳妇直跳脚。   宝珊淡漠地看着这一切,照常做着自己的事。因赵氏喜怀身孕,权贵们纷纷送来贺礼,宝珊整理礼单时,发现了明越帝姬府送来的如意扣。   整理好礼单,宝珊呈给赵氏过目,赵氏头戴抹额,拢着宋锦披帛,让人将香炉等设备全部撤了,生怕有人加害她,足见对这胎的重视程度。   看完礼单,赵氏扶了扶额,看向二房和三房媳妇,“礼尚往来,过几日就是明越帝姬的双十生辰,官家会为帝姬大办一场宴席,咱们该送些什么好呢?”   两房媳妇都想操持此事,笑着说了自己的主意。   之前因为慕夭和陆喻舟的“风月事”,高傲的明越帝姬已有整整一年不与缃国公府的人打交道,此次送来贺礼,其中深意,任谁都猜得出。   只是,缃国公并不看好这门亲事,一来,明越帝姬是官家的利剑,不会甘心相夫教子。二来,驸马不可涉足朝堂,陆喻舟官拜副相,前程似锦,缃国公怎么可能让儿子入赘皇家。   但赵氏就另有打算了。   宝珊多多少少能猜出赵氏的心思,无非是希望陆喻舟入赘皇家,到时候由自己的亲生子继承公爵之位。   以前怀不上,如今怀上了,争夺利益的心态固然会变吧。   金乌西坠,灯前细雨绵绵,宝珊撑着伞去往前院给赵氏取汤药,心里想着赵事的孕事,总觉得有些奇怪。   负责看火的婢女名叫翠儿,就是前不久爬了陆喻舟的床,被撵到前院做事的大丫鬟。仅仅几日光景,她就瘦了一大圈,肤色蜡黄,再不见之前的得意劲儿。   翠儿看着美如西子的宝珊,掩都掩不住内心的嫉妒,“珊妹妹也别太清高了,世子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接触的美人定不会少,你不争取,过不了几日就会被世子忘得干干净净。”   “不劳姐姐费心。”宝珊接过药盅,走出药室,一双绣鞋被雨水打湿,忽然,脚边出现一只伸着舌头的小黄狗。   小黄狗围着她打转,不停地摇尾巴。   宝珊蹲下来,揉了揉它的头,“你是从谁家跑丢的?”   小黄狗抬起前爪,扒拉着她的裙裾。   看它乖巧,宝珊用臂弯抱起它,走向二进院,刚进垂花门,就见两排绣衣侍卫立在雨中,他们腰挂唐刀,威风凛凛。   宝珊低头走进正房,见赵氏正在接客,来客是名女子,侧坐着身体,看不到容貌,但气场很足。   宝珊福福身子,“夫人,汤药取来了,需趁热喝。”   赵氏笑着对来客点点头,转眸吩咐道:“端过来吧。”   宝珊走过去,放下药盅,忽然听见来客问道:“听闻世子前几日宠幸了一名婢女,不知品行如何,能否叫过来,让本宫瞧一瞧?”   宝珊蓦地转头,与那人视线交汇。   来客身着红色绣衣,容貌明艳,长眉入鬓,有些女生男相,一双眼眸犀利摄人。   宝珊心尖发颤,垂下眸子,抱着小黄狗行礼,“奴婢拜见明越帝姬。” 第9章 陆喻舟扣住了宝珊的后脑勺……   中书省,官署。   衙役端着晚膳走进公廨,“大人,用膳了。”   “放那吧。”陆喻舟靠在椅背上捏着眉骨,近来事务繁忙,已经许久不曾歇息,明日休沐,他想要把手上的公牍处理完,明日好好歇一歇。   戌时三刻,国公府的门侍叩门走进来,“世子,今儿明越帝姬来府上做客,夫人想让您早点回去。”   陆喻舟未抬头,拂了赵氏的意思,“就说忙不开,不回了。”   门侍挠挠头,欲言又止。   陆喻舟执笔批阅公牍,“有事就说。”   因与宝珊私交不错,门侍嗫嚅道:“容小的多句嘴,明越帝姬像是冲着宝珊来的。”   男人书写的动作一滞,淡淡道:“知道了。”   门侍等了一会儿,没发现主子有要回府的意思,叹息着离开。   国公府。   宝珊候在赵氏身旁,全程没有抬一下眸。   赵氏有意撮合陆喻舟和赵薛岚,怕赵薛岚因为骄傲的性子不愿跟陆喻舟服软,才堪堪将宝珊侍寝的事情压了下去,只道那晚木未成舟,陆喻舟将宝珊打发出去了。   可赵薛岚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抿口茶汤,目光一直锁着低头的宝珊,“抬起头。”   身份悬殊,宝珊不得不跪在她面前,扬起祸水一般的小脸。   赵薛岚抬起带着玳瑁护甲的手,勾起宝珊的下巴,细细打量,女子眉如黛羽、唇若红樱,恬静中透着浑然天成的媚态,美得缥缈如烟,不似凡人。宫中佳丽三千,竟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宝珊的美。   “就是她吧。”赵薛岚幽幽一笑,用护甲的尖头刮着宝珊的脸颊,“本宫今儿才知什么叫‘倾城不自持’,瞧瞧这模样,一脸无辜相。”   赵氏笑笑,“当年也是看她颜色好,人又安静,才留在身边的。”   明越帝姬掌管皇城司的情报机构,论起心狠不输男子,想是杀人不眨眼。   看她的护甲歪了,宝珊故意帮她扶正,衣袖随之滑落,露出那颗艳丽的守宫砂。   赵薛岚和赵氏皆是一愣,尤其是赵氏,默叹宝珊的自保能力。   “帝姬且看,我说什么来着,我家世子清心寡欲,从不沾惹女色,那晚实在是没办法,才挑了她去伺候,可世子还是忍住了,这样洁身自好的男子,提着灯笼难求。”   赵薛岚面色稍霁。   赵氏扯扯宝珊,“别跪着了,起来吧。”   宝珊刚要起身,忽然听得一声质问:“你脖子上的红痕是怎么回事?”   宝珊指了指在屋里乱窜的小黄狗,“被它舔的。”   小黄狗咬着尾巴汪汪叫,完全不知道自己背了锅。   赵薛岚歪下头,情绪难辨,“起来吧。”   宝珊舒口气,退到赵氏身后。   少顷,翠儿前来传话,说世子爷回府了,直接回了梅织苑。赵氏派人去请,半柱香过后,陆喻舟身着一身白袍施施然走来,清隽的身影如月下的青松。   绣衣侍卫们纷纷躬身请安,陆喻舟面色淡漠,没有理会。   皇城司虽然是官家的亲信机构,但要论起真格,谁又能比得过新贵陆喻舟在官家心里的地位。   大丫鬟辰荷奉上盖碗,“世子,这是帝姬从江南带回来的龙井,夫人特意让奴婢冲泡一壶,请您品鉴。”   陆喻舟瞥了一眼盏中悬浮的茶叶,没有接。   气氛有些僵,赵氏忙着打圆场,让辰荷去催后厨开膳。   赵薛岚勾起丰唇,棱角分明的面庞浮现一抹深意,斜睨身侧的宝珊,“过去,给世子奉茶。”   身为手握实权的帝姬,霸道惯了,不懂客随主便,时常反客为主,掌握话语权。   赵氏微微拧眉,心有不满,却还是笑着看向宝珊,“愣着作甚,没听见帝姬的吩咐?”   宝珊走过去,手捧热茶递到陆喻舟面前,“世子请。”   茶汤温度高,捧一会儿就会烫手,宝珊背对两人,稍稍抬头,眼含请求地看着陆喻舟。   陆喻舟接过盖碗,放在角几上。   宝珊退开,可明越帝姬像是存了心气儿,叫住宝珊,“来本宫身边。”   宝珊走过去,“帝姬有何吩...啊...”   没等她问完话,赵薛岚一把掐住她脖颈,笑问道:“没经主子同意,把一只土狗放进屋来,成何体统?!”   对方手劲儿极大,宝珊拧紧秀眉,呼吸受阻。   赵薛岚看向对面的陆喻舟,带着试探和较量,一点点收紧右手,嘴角衔着狠厉的弧度。   陆喻舟静静看着,像看待陌生人和撒野者,眸中毫无波澜。   说来也怪,明明一身温润、清朗正气,可眉眼间总是带着几分薄凉寡情,似乎没有一个人能牵动他的心,也因此没有软肋,无坚不摧。   赵薛岚曾几度想要将他拽下云端,让他体会七情六欲,可得知他宠幸了其他女人,心里的醋意迸溅,又想让他遗世独立,不染风月。   受了宝珊短暂呵护的小黄狗嗷嗷嗷地跑过来,咬住赵薛岚的衣裾,被她一脚踢开,翻着肚皮倒在陆喻舟脚边。   小黄狗呜呜几声,窝在陆喻舟的椅子下面。   一旁的赵氏急得直抖,“这是作何,快放开,闹出人命怎么办?”   赵薛岚根本不听劝,嘴角渐渐平直,连指甲盖也泛起了白泽。   宝珊呼吸不畅,灵魂抽离间,陡然听得“砰”的一声,接着是瓷碎的声音。   陆喻舟将盛满热茶的盖碗抛掷在赵薛岚掐着宝珊的手背上,赵薛岚吃疼一下,卸了力道。   宝珊捂着脖子后退,轻咳几声,眼看着赵薛岚愤怒地站起身,与此同时,后背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撑住。   赵薛岚在女子中算极为高挑的,可还是只到了陆喻舟的下巴处,两人一个红艳如火,一个如沐春风,但在气场上,那抹怒火被春风吞噬得干干净净。   陆喻舟斜睨一眼身侧的姑娘,平静的眼底泛起一丝怜悯,将她打横抱起,对上赵薛岚凌厉的眼眸,“皇城司抓犯人还要有官家的首肯,帝姬却在我府上无故伤人,试问王法何在?!”   “皇城司就是王法!”   “那你要看看中书省答不答应!”   两人针尖对麦芒,门外的绣衣侍卫们当即拔刀,在他们的意识里,赵薛岚的指令大过天。   但陆喻舟的权臣头衔也非浪得虚名,在绣衣侍卫拔刀的同时,府中闪现众多隐卫,两伙人举刀相向。   赵氏瞪大眼睛,从不知府中早已被陆喻舟完全掌控。   “怎么忽然伤了和气?快让他们放下刀。”赵氏来回劝说,见陆喻舟油盐不进,只能给赵薛岚使眼色,小声道:“帝姬别忘了初衷,你越这样,越会把子均推远。”   赵薛岚何尝不知,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前面一个官家女慕夭也就算了,如今,他竟为了一介婢女跟她交恶,传出去,她的脸面往哪儿搁?   偏偏,又不能也舍不得拿他怎样!   她看向自己的侍卫,“一群蠢货,谁让你们拔刀的?收回去!”   绣衣侍卫纷纷将唐刀收回刀鞘。   见这边软了气势,赵氏赶忙又去劝说另一边,“子均,看着为娘怀了身孕的份儿上,别惹事成吗?”   陆喻舟瞥了一眼她的肚子,眼里含着点点讥诮,面无表情地抱着宝珊离开,“缃国公府不欢迎帝姬,慢走不送。”   赵薛岚紧紧握住拳头。   当他抱着宝珊走进梅织苑时,余光瞥见一抹人影,还有一只摇着尾巴的小黄狗。   宝珊从他臂弯跳下来,抱起小黄狗,心里十分清楚,经此一事,她已然成为赵薛岚的眼中钉、肉中刺,以后兴许会遇见诸多麻烦。   心里犯着愁,嘴上还是道了谢:“多谢主子解围。”   陆喻舟靠在一旁的槐树干上,掸了掸衣袂上的褶皱,“不必谢我,以后你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赵薛岚是汴京最跋扈的女人,果决狠辣,敢顶撞官家,又得官家偏爱。得罪了这样的人,宝珊哪里还有好日子可言。   月下女子泛起愁绪,低头揉着小黄狗胖胖的肚子。   陆喻舟又瞥了一眼躲在角落的人影,转了一下拇指上的玉扳指,“不如,你试着求求我。”   宝珊抬眸,望着男人精致的眉眼,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若不求他,好像也没有其他法子,“要怎么求呢?”   女子嗓音天生柔媚,娇滴滴的甚是好听,陆喻舟抬抬指,示意她靠近一些。   宝珊抱着小黄狗走近,只听陆喻舟缓缓道:“跟慕夭一样,跟我做笔交易。你帮我让赵薛岚死心,我帮你拿回卖身契,并附赠府宅一座、纹银百两。”   当初,赵薛岚之所以放弃追求陆喻舟,就是因为自尊心不允许她去喜欢一个心里装着别的女人的男人,而今,这份爱意死灰复燃,对陆喻舟的攻势也随之卷土重来。可陆喻舟知道,赵薛岚的自尊心是她致命的软肋,挫其锋芒,不如挫其软肋。   宝珊喃喃道:“故技重施吗?”   男人没有否认,似笑非笑地问:“如何?”   “让她死心那日,我就可以离开吗?”   “自然。”   宝珊上前一步,“成交。”   陆喻舟眼中带笑,笑意薄凉,提醒道:“赵薛岚的眼线就在你的左后方,你该如何做?”   宝珊默然,看向他削薄的唇,睫羽微颤,“那你低一点,我碰不到。”   陆喻舟不知她的意图,俯身靠近她。   距离拉近,宝珊攥攥裙摆,忽然踮起脚,仰头吻住他的唇。   唇瓣相贴,男人下意识地躲开,随即反应过来,哂笑一声,扣住宝珊的后脑勺,狠狠地吻了下去。 第10章 宝珊是本世子的人   男人的唇瓣凉凉的,带着一股清茶的气息,侵吞了宝珊的意识,虽只是简单的贴合,却因紧张,触感被无限放大。从未被采撷的私域漾起轻颤,她闭上眼,僵硬的如同木桩。男人并不温柔,重重的碾磨,很像下定决心后的义无反顾。   宝珊心跳狂乱,气息不稳,嘤咛着想要退开,粉拳无意识地捶了对方一下。   陆喻舟退开一些,侧脸看着她,清冷的眸子泛起一缕流韵,“胆子不小。”   宝珊掀下眼帘,羞中带恼,她只是想踮起脚逢场作戏,哪知他会忽然动真格,唇上还残留着水泽,她想用帕子擦掉,又怕他生气,思来想去,低头亲了一下小黄狗的脑袋,抹掉了唇上的湿润。   刚亲完他,就去亲狗头?   陆喻舟嗤笑一声,掐住她的下巴,盱着那两片娇嫩的红唇,拿出锦帕替她擦拭,一遍一遍来来回回,直到把小姑娘擦得皱起秀眉才收手。   “哪里捡的狗崽?”   宝珊抓抓小黄狗后背上的毛,“院子里,不知是从谁家跑丢的,奴婢能先养着它吗?”   陆喻舟瞥了一眼角落里的人影,不走心地答道:“去问赵夫人。”   “夫人不让养在主院。”宝珊眨着漂亮的眸子,略带讨好地问,“可以养在梅织苑吗?”   平心而论,陆喻舟不喜欢毛绒绒的小动物,更何况是来历不明的小土狗,但对上女子期翼的目光,拒绝的话咽了回去,“你来喂食。”   宝珊按按小黄狗的狗头,“快说多谢主子。”   “汪!”   小黄狗吠叫一声。   陆喻舟嫌她幼稚,不再搭理,抬步走向房门。   宝珊抱着小黄狗跟在后面,不动声色地瞧了花丛方向一眼,眸中渐渐荡起一抹决绝,横竖都是得罪人,不如找个最大的靠山,助自己尽快离开。   二进院客堂内,赵氏还在不遗余力地开导着赵薛岚,两人是堂姐妹,说起话来还算亲近。   眼线走进来,对赵薛岚附耳说了几句,小声提议道:“国公府隐卫众多,小人觉得,还是要找个内部的细作监视世子为妙。”   赵薛岚仰头饮尽盏中茶,重重放下,看向赵氏,“刚刚那个婢女是哪里人?家中还有哪些人?”   赵氏扶扶鬓,“她是本地的孤儿,被养母卖进府中,听说打有记忆起,就没见过双亲。”   无依无靠了。   赵薛岚勾唇,眼中没有丝毫同情,有的只是无尽的戾气,“人美声柔,身世可怜,难怪世子怜惜她。”   “子均若是怜惜她,就不会将她打发回我的身边了。”赵氏让辰荷又泡了一壶茶,笑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子均的性子,哪会心疼人啊。”   自打她给缃国公续了弦,就没见陆喻舟冲她笑过,哪怕是关系缓和后。都说陆喻舟是汴京第一公子,芝兰玉树、龙章凤姿,可在她眼里,他阴柔如蝎,绝非善茬。   赵薛岚摸摸自己的尾指护甲,“本宫看那婢女模样绝美,甚是赏心,不知姐姐能否割爱,将她送给本宫?”   赵氏自然知道她心中所想,无非是将宝珊带回去,好好折磨一番以出心头之气。虽说宝珊乖巧懂事,甚得自己心意,但因为一个婢子与大权贵交恶,实在是犯不上。   一番思忖后,赵氏笑笑,“帝姬哪里话,你想要,我这个堂姐还能不送吗?今儿你就直接把人带走吧,能伺候你,也是她的福气。”   赵薛岚抬起茶盏示意,“投桃报李,等堂姐诞下麟儿,本宫会从宫里挑两个伺候贵妃的嬷嬷,来伺候堂姐坐月子。”   两人相视一笑,达成了共识。   仆人匆匆跑进梅织苑的书房,把赵氏的意思转告给了陆喻舟,点头哈腰道:“夫人催宝珊快点过去。”   一听这话,宝珊强作镇定,横在仆人面前,“你先出去。”   仆人皱眉,“那你快点。”   宝珊把他撵了出去,合上门扉,额头抵在门缝上,要不是脚边的小黄狗不停咬着她的长裙,她可能就此变成门栓了。   半晌,她转过身,面色恢复如常,蹲到男人面前,下巴抵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像一只温顺的小猫,声音娇软:“主子。”   明日休沐,陆喻舟没有公务要忙,本打算早早歇下,这会儿被这声“主子”提起了几分兴味,微微挑眉,并未接话。   宝珊扯了扯他的衣袂,“主子,奴婢要是被明越帝姬带走,还怎么同你做假戏?你帮帮奴婢。”   这事本就因他而起,若非他中药招她侍寝,哪会惹来这么多麻烦,心里对他诸多不满,面儿却还要恭维和顺从。   “主子,”宝珊咬着唇,将小手搭在他的膝盖上,“救救奴婢。”   陆喻舟被她一声声“主子”扰了思绪,搭起一条长腿,好巧不巧压住了她伸过来的手。   宝珊忍着心颤没有抽回来,用另一只手继续扯他衣袖,清凌凌的眸子满是无辜。   灯火暖融,滋生暧昧,陆喻舟眼前浮现出宝珊刚刚闭眼吻上来的模样,如迎着日晖绽放的玉兰,娇弱的经不起春风。   陆喻舟眸色渐深,拍了拍她的脸蛋,“坐上来。”   宝珊剪眸盈盈,抽回了那只被压在腿下的手。   陆喻舟凉凉地看着她,“害羞?”   这人骨子里冷漠,不近人情,宝珊自幼就知道,世间没有无偿对她好的人,也知凡事要靠自己争取,反正与他坦诚相见过,没什么好扭捏的。   心里不断安慰着自己,她慢腾腾站起身,纤腰一扭,坐在了男人的腿上。   陆喻舟却没有见好就收,缠绕着她黑缎面似的长发,半似玩笑半似命令道:“跨坐过来。”   宝珊站起身,一手提着裙裾,一手按在他肩头寻找支撑,慢慢跨坐在他的腿上,可还未坐稳,男人忽然挪了一下身子,宝珊向后仰去,一双柔荑搂住了男人的脖子,整个人顺势前倾,趴在了男人肩头。   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更像是刻意的投怀送抱。   陆喻舟撑住她的后腰,看了一眼窗外拂动的人影,面色淡淡道:“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也只有一次机会说服他,让他为她与赵薛岚撕破脸。   宝珊心里有气,趴在他肩头闷闷地问:“刚在院里,我们不是谈好了条件,主子为何忽然变卦?”   少女的腰纤细柔软,陆喻舟双手一掐,几乎能掐住一整圈,“去了帝姬府,你还能让她对我死心,那才叫你的本事。”   宝珊气得咬住他的衣衫,磨了磨贝齿,“去了帝姬府,奴婢就没命出来了。”   明越帝姬的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不差她一个。她惜命,可不想早早香消玉殒。   “怎么还学那狗崽子了?”陆喻舟掐开她的嘴,逼她直视自己,“咬坏了,你赔?”   地上的小黄狗啃着椅子腿磨牙,陆喻舟斜睨一眼,捏住宝珊的耳垂,“这把椅子,你也要赔。”   宝珊蹬蹬小腿,试图把小黄狗撵跑,可她坐在男人腿上,根本够不到小黄狗,小腿一晃一悠间,不知触动了男人哪根神经,被男人狠狠按住。   脊椎下弯,很不舒服,宝珊扭动腰肢,挣开男人的手,看了一眼燃了小半的线香,红着眼尾道:“奴婢愚钝,不知如何取悦主子,还请主子明示。”   陆喻舟讥诮道:“你都坐上来了,还要我明示什么?”   宝珊僵坐着不动,刚刚不是都逢场作戏给赵薛岚的眼线看过了么,为何还要继续?他不是不喜欢她吗?   可能是嫌她思考的时间过长,陆喻舟单手拖着下颚,“你的时间不多了。”   宝珊知道,即便失了她,他也能找到其他女子逢场作戏,照样能击退赵薛岚。看着即将燃烬的线香,宝珊一咬牙,靠了过去,可出乎意料,男人忽然后仰,只叫她碰到了凸起的喉结。   她颤下眼睫,大着胆子慢慢嘬着。   感受到喉结上传来的温热,陆喻舟原本平静的心湖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泛起阵阵涟漪,气息一刹那紊乱,揽住女子后背的手也慢慢向上,在她背上游戈。   宝珊的气息比他还乱,很想放弃却还是依顺地窝进了他的怀里。   书房外响起叩门声时,宝珊的一侧衣襟落下肩头,露出一根打着蝴蝶结的金丝系带。   莹白的香肩、凌乱的长发,配上一张无辜的面庞,堪比祸国妖妃。   年少时只从书卷上读到过关于妖妃的描写,脑海里没有清晰的轮廓,此刻,陆喻舟从书上认识的颜如玉,全都变成了宝珊的面容。他眸光渐渐深邃,面有愠色地看向紧闭的门扉。   仆人的声音染了焦急:“世子,宝珊姑娘可有准备好?明越帝姬要回府了。”   听此,宝珊紧紧搂住男人的脖子。   仆人还想叩门,却听门板“砰”的一声响,像是花瓶砸过来的声音,吓得他赶忙捂住嘴巴,生怕惹恼了世子爷。   旋即,屋里传出一道低沉的声音:“转告明越帝姬,宝珊是本世子的人,谁也带不走。” 第11章 宝珊,过来守夜   清雅幽静的书房内,宝珊被男人放在罗汉床上,衣衫被那双完美的大手剥落。她闭上眼睛,能想象出那双手挑开盘扣的情形。   清醇的茶香袭来,落于唇上,带着点点试探,磨人心智,可也只是短短的触碰就撤离开来,落在了带着红痕的脖颈上。   那吻冰冰凉凉,那人若即若离,像是极力在保持清醒,克制着迸发的欲念。   经历过上次的行房,宝珊知道,无论何时,陆喻舟都是清醒的,不会沉迷于任何事,哪怕是心火燃开,也不会让自己陷入不可控的局面。   他永远是站在云端的理智者,游刃有余地操纵着别人。   后颈的系带被挑开,宝珊蜷缩成虾子,羞赧地抱住男人,嗫嚅道:“主子...我来了...”   小日子。   当触及到男人冷情的眼眸时,后半句话生生卡在了嗓子眼。在他这里,她的不方便算得了什么?   罗汉床的上的女子安静了,舒展得柔柔顺顺,等待被采撷,可陆喻舟却停了下来,扳过她的脸,“来了什么?”   “小日子。”   “月事?”   “...嗯。”   陆喻舟年少失去生母,身边又没有妹妹,不懂得月事很正常,但他见识过慕夭以月事威胁宰相夫妻这样那样,对此稍有了解。   “很难受?”   宝珊哪好意思跟一个大男人探讨月事的痛苦,也觉得太小题大做了,于是摇摇头,“还好,头一日会稍有不适。”   如一盆冷水浇灭了刚刚冒起的火焰,陆喻舟从她身上跨回腿,起身走向檀木桌,为自己倒了一盏凉透的茶。   宝珊扯过衣衫拢在身上,有点无措地看着他。屋里打转的小黄狗看他们忙完了,摇着尾巴上前,在宝珊面前翻了半圈,露出圆圆的肚子。   宝珊没搭理小黄狗,趿上绣鞋走到男人身后,大着胆子搂住他的腰身,柔声道:“再过三日,奴婢就能伺候主子了。”   腰上的手臂似化作了绕指柔,勾缠心智,陆喻舟很不喜欢被人影响情绪的感觉,皱着剑眉掐开她的手,“不用你伺候。”   “......”   宝珊噎了一下,想起明越帝姬的脸,就又搂住了他的腰,可怜巴巴道:“咱们讲好的。”   背上的娇躯柔若无骨,陆喻舟捏下眉骨,“没说反悔。”   凡事需要趁热打铁,宝珊钻进他怀里,脸贴在他硬硬的胸膛上,恨不得让他签字画押以免不作数,“主子别再变卦了。”   怀里的猫儿太擅长得寸进尺,陆喻舟磨磨牙,掐住她的腰将人抱上檀木桌,双手撑在桌面上,“我想变卦,你又能拿我怎样?”   宝珊抿着小嘴不讲话,眼里尽是对他的控诉。   陆喻舟捏捏她的脸蛋,“别试图左右我,你火候不到家。”   宝珊心沉谷底,也清楚明白一件事,对她的庇护,他可以信手拈来,也可以顺手丢弃。   看着眼前的小姑娘陷入沉默,陆喻舟心里并没有预期的舒适感,反而有些涩然,“说话。”   这个男人不仅不信守承诺,还凶她,宝珊身上那股别扭劲儿也被激了起来,偏头看向一侧,不打算再摇尾乞怜。   反正都是朝不保夕,还畏首畏尾作甚。   气氛僵持,陆喻舟面色愈发难看,捏住她的下巴扳向自己,嘴角勾着浅笑,“生气了?”   宝珊闭上眼,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   陆喻舟早知道她身上有股不服训的别扭劲儿,只是这股劲儿使在了他的身上,莫名有效,他的手比他的心老实,就是想拨弄她、激怒她,让她撒娇服软,可显然,这丫头比他想的还要倔强。   “跟我甩脸子?”陆喻舟贴近她耳畔,“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送去帝姬府?”   宝珊还是闭着眼,完全不想搭理他。   明明可以将她丢弃在一旁不闻不问,可陆喻舟就是越发不悦,扣住她的后颈逼她仰起头。   优美的天鹅颈向后弯曲,一眼望下去能一饱眼福。   陆喻舟沾了几滴茶烫,抚上她的雪颈,指尖一路向下,留下一道水痕,随后俯身,贴着那道水痕缓缓向下。   对方明显是在肆意逗弄,宝珊抖着身子,咬紧牙关,盯着涂了桐油的屋梁。   陆喻舟在绣着玉兰的诃子上流连片刻,抬起头,看着面颊染了红云的女子,轻轻呵笑,生平第一次妥协,“行了,瞧把你能耐的,我不会变卦。”   宝珊这才睁开眼睛,微微上挑的眼尾酝着说不出的媚态,偏生满脸的委屈,“真的?”   “嗯。”   陆喻舟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向一名婢女妥协,或许倔强与倔强是相对的,僵持中,更倔的一方总是赢家。   既然他给了自己台阶,宝珊自然是接受的,她跳下桌面,转身整理仪容,“夫人那里,奴婢是回不去了,能在书房打地铺吗?”   她倒是自觉。   陆喻舟本想让她睡软塌,听她这么说,也没惯着她,“去找李妈妈要床被子。”   宝珊点点头,刚拉开门扉,就听身后的男人道:“明日休沐,随我外出一趟。”   “...诺。”   “不问问我要带你去哪里?”   宝珊回眸,一头乌发垂在腰间,“主子的决定,奴婢有资格过问吗?”   这话让男人心里很不舒服,倒也没有多言,冷着脸回了卧房。   宝珊要来被子,铺在书房里,蜷缩着身子准备入睡,忽听卧房传来一声传唤:“过来守夜。”   府中谁不知世子爷不需要守夜的侍女,为何要刁难她?宝珊坐起来盯着敞开的隔扇,忍着腹痛,拿起小杌子,走过去坐在床边,“奴婢守着呢,世子睡吧。”   别再折腾她了。   宝珊靠在床边,手捂着小腹。   小黄狗扭着腚走过来,汪汪叫了两声,好像是饿了。   宝珊赶忙抱起它,扭头看了一眼垂落的帷幔,快步走出卧房,“你这小狗子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嗯?”   小黄狗往她怀里钻,呜呜起来。   宝珊走到炕几前,打开九格槅,从里面拿出几块肉干,坐在榻前,抱着小黄狗喂食。   陆喻舟掀开帷幔往外看时,就见到这样的场景,暖黄灯火下,女子恬静温婉,抱着一只小狗崽,满眼温柔,嘴角还挂着淡淡的笑,好像她怀里抱着什么稀罕物似的。   放下帷幔,陆喻舟翻身面朝里,“宝珊。”   账外的宝珊忙放下小黄狗,跑到帐边,“主子?”   “传宵夜。”   “...好。”   宝珊走到门扉前,跟李妈妈交代两句,很快,清汤寡水的宵夜被端上桌。   陆喻舟用膳时不喜欢被打扰,李妈妈将仆人带了出去,空空的客堂内只剩宝珊一人,陆喻舟一直没有下床。   “主子可要在床上进膳?”   “端来吧。”   净手后,宝珊走到帷幔前,掀起帘子挂在玉钩上,随后取来饭菜。   粥香飘入鼻端,陆喻舟扭过头,见她规矩地跪在床边,手举托盘,尽职尽责地做着侍女一职,心下烦闷,“坐着。”   宝珊身体不适,也不想跪在冰冷地脚踏上,于是起身坐在床边,端起白瓷碗,“主子请用。”   陆喻舟慢慢坐起身,靠在软枕上,看着她一板一眼的动作,与刚刚投喂小黄狗的模样大相径庭,“喂给我。”   “......”   他不是用膳时不喜欢被人打扰吗?   心里疑惑,手上倒是利索,舀起一勺稀粥递到男人嘴边,目光盈盈地看着他。   陆喻舟没有立即张口,而是凝睇着她,直到把人盯得红了耳尖才张口尊贵的檀口。   一碗粥,宝珊用了半炷香才喂完,可全程男人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宝珊在心里腹诽,脾气这么差,怎么就成了汴京第一公子?   陆喻舟指了指窗下的美人塌,“在那守夜。”   “...哦。”   将被子铺好,宝珊躺进被窝,名义上是守夜,实际上困得眼前打旋儿,也不管男人高不高兴,沾到枕头就睡着了。   小黄狗从地上转悠一圈,跳进拔步床里,被男人扔了出来......   清早燕语莺啼,宝珊翻身趴在床上,如瀑长发铺在枕头上,不自觉流露的睡相慵懒妩媚。   倏然,耳畔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那只狗崽子到处觅食,你不管管?”   宝珊轱辘半圈,面朝外侧,混沌的意识里,感觉这道声音极为耳熟......   她蓦地睁开眸子,愣愣看着坐在榻边的男子。   冉冉日光中,他身着白袍,清俊儒雅,周身散发着温煦气息,给人一种岁月安好的感觉,可触及到他那双冷情的眸子时,宝珊的瞌睡虫一下子全跑光了。   天已大亮,按理儿,她是要伺候主子起早的。   看着小姑娘心虚的模样,陆喻舟哂笑一声,拍怕手,让李妈妈送来一套古香缎的白色襦裙。   宝珊不明所以地接过昂贵的长裙,只听男人道:“一会儿陪我去拜见恩师。”   “……”   依稀记得慕夭说过,陆喻舟是她二叔的入室弟子,想必是那位大儒回汴京了。宝珊没有多想,全当是世子爷出行,需要人服侍,“奴婢去更衣。”   “打扮漂亮点。”   “...为何?”   陆喻舟眉眼温润,笑不达眼底,“同去拜见恩师的,还有明越帝姬。”   宝珊心头一揪,攥紧了手中的襦裙。 第12章 逢场作戏的小妖精   用完早膳,宝珊随陆喻舟去往正房,给缃国公请安。   得知儿子要去拜会慕二爷,缃国公捋捋胡子,“也帮老夫给慕先生带个好,等他闲暇,请他来府上吃酒。”   “儿子一定带到。”陆喻舟面容温厚,看起来心情不错。   一旁的赵氏睢着他身后的宝珊,恨不得睢出个窟窿洞,心里的恼意夹杂着酸意快要冒烟。   宝珊一直垂着眸,看起来很是淡然,也或许是孤注一掷后的不计代价。   赵氏指了指宝珊,笑呵呵提醒:“明越帝姬也是慕先生的门生,子均带着她去不合适吧。”   陆喻舟反问道:“那带谁去合适呢?”   “府中那么多婢女,还非她不可了?”   陆喻舟温笑,清隽中透着一丝不容置喙,“只有她能带出手。”   说罢,握住宝珊的手腕,大步离开。   赵氏扯着手里帕子,没好气地瞪了缃国公一眼,“我这个做后娘的,在子均眼里真是一文不值,好心提醒他,不领情就算了,还给我甩脸子。”   缃国公拎起鸟笼,慢悠悠往外走,“堂堂一品诰命夫人,跟婢女置什么气?子均难得愿意亲近女子,我还挺感谢那丫头的,等新媳妇进门,你替子均张罗张罗,将那丫头抬为妾室吧。”   “......”   赵氏快要气死了,捂着肚子说自己不舒服,将全府上上下下折腾一遍。   *   春风沂水,芦荻苍苍,船夫站在船头,载着宝珊和陆喻舟,边摇木船,边哼小曲。   自打进了国公府,宝珊从未如此惬意过,她趴到船边,伸手拨弄水花。   木船抵达岸边,陆喻舟跨上岸,向她伸出手,“上来。”   宝珊坐着不动,“主子拜会恩师,奴婢就不去打扰了。”   听听,多乖巧懂事、知分寸。   陆喻舟拢起衣袂,淡淡看着她,胜雪的白袍与他身后的修竹景致一同映入春日的山水画卷中。   被他盯得难受,宝珊站起身,伸出右手,“...拉奴婢一把。”   陆喻舟道了声“晚了”,转身走向修竹深处。   被晾在船上的宝珊又坐了回去,心安理得地拨弄着水面,并没有去管陆喻舟的情绪。   半个时辰后,竹林内走出三道身影,一人温润如玉,一人烈焰似火,一人稳重若山,两名男子走在前面,他们身后的女子难得的乖巧。   宝珊认出其中两道身影,不是陆喻舟和赵薛岚还有谁!而另外一道身影想必就是慕二爷了。   离得不近,宝珊看不清男子的相貌,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正当她细细打量时,男子忽然转眸,与她视线交汇。   四目相对,宝珊福福身子,算是问安。男子浅浅颔首,算是回礼,之后又看向陆喻舟,与之有说有笑。   告别之际,陆喻舟淡笑道:“家父今早叮嘱学生,请先生去寒舍吃酒。”   慕二爷笑笑,“改日一定去贵府叨扰。”   “如此甚好,那学生先行告辞了,先生留步。”   慕二爷拍拍他肩膀,“代我向公爷问好。”   “一定。”   陆喻舟作揖,转身走向木船。   赵薛岚朝慕二爷行了师生礼,“前些日子,官家还跟学生念叨过先生,说是钦佩先生的才学,若先生有入仕的打算,再好不过了。”   慕二爷笑着摇摇头,“承蒙官家厚爱,慕某闲云野鹤惯了,暂不考虑入仕。”   “官家尊重先生的意愿,那学生也先行告辞了。”   “好。”   赵薛岚转身追上陆喻舟,因周围没有绣衣卫,又难得闲适,流露出了小女儿家的姿态,“我让船夫回去了,师兄能载我一程吗?”   陆喻舟目不斜视,“我雇的船太小,岂不要委屈帝姬了。”   “师兄说笑了。”   陆喻舟没有拒绝,大步走向岸边,赵薛岚嘴角刚泛起浅笑,忽然瞥见站在船头的宝珊。   女子白裙裹体,仪静体闲,与陆喻舟穿着同一面料的衣衫,像一对新婚的夫妇。   赵薛岚觉得刺眼,握了一下拳,径自走过去。   宝珊在看到赵薛岚的一刹那,就知道她是故意支走了自己的船夫,也清楚陆喻舟今日带自己来的目的,无非是逢场作戏。   “世子。”宝珊软糯地唤了男人一声,盈盈的眼眸泛着水光,恰到好处地诠释了含情脉脉。   若不是对她有些了解,陆喻舟差点就信了她眼中的深情。男人脸色莫名,跨上木船,背对着赵薛岚握住宝珊的手,“晒吗?”   “见点日光挺好的。”宝珊柔柔地回应,又看向走来的女子,福福身子,“见过帝姬。”   赵薛岚看都没看她一眼,也未假装柔软,直接大跨步登上船只,坐在了船夫一侧,可嘴角的弧度僵直的可怕。   离得近了,宝珊才发现她今日穿了一条浅色的裙子,化了精致的妆容,想是为了某人刻意打扮了一番。   女人自然懂得如何让女人嫉妒甚至死心,宝珊瞥了身侧的男子一眼,缓缓伸手穿过他的胳膊,慢慢收紧,心里想着,他要是没明白自己的意思,那就尴尬了。   幸好,男人并未甩开她。   宝珊头一歪,靠在陆喻舟肩头,露出一抹羞涩,耳畔却听见一声几不可察的哂笑。宝珊抿抿唇,闭眼装挺尸。   感受到肩头的人儿身体僵硬,陆喻舟心里好笑,面上没有拆穿,她乐意做戏,正好随了自己的心意,何乐不为。   虽说两人演得有些拙劣,却实打实地扎了赵薛岚的心,也许这就是当局者迷吧。赵薛岚摩挲着腰带上的短刀,嘴角挂着冷笑,胸膛有股无名火,“光天化日,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陆喻舟没甚表情,用指腹揩了一下宝珊的唇,语调凉凉,“我今日本就打算带着美姬散心,景色宜人,情难自禁,也是无可厚非,是帝姬非要来打扰,怪我?”   颠倒是非的本事已经炉火纯青了!   赵薛岚磨磨牙,若不是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凶残的一面,这会儿早就对那女人下手了。她看向宝珊,眼眸犀利,似在无声的威胁。   宝珊本就豁出去了,见对方横眉冷对,一咬牙,握住了男人的一只手,与之十指相扣。   冰凉的小手贴合在温热干燥的大手上,一颗心颤悠个不停,心里默念着千万别甩开她。   陆喻舟没想到宝珊如此大胆,被握住的手没有回握对方,倒也没有拒绝。   赵薛岚眼中泛起杀意,皮笑肉不笑地嗤了一声,看向长满芦荻的水面。   恰有微风吹过,木船左右摇晃起来,宝珊只能紧紧搂住男人的手臂寻找支撑,远远看去,很像喜欢撒娇的小女人。   木船抵达岸边,陆喻舟比划个“请”的手势,让赵薛岚先行,随后扶着宝珊下船。   赵薛岚回头看时,与迎面跑过来的小丫鬟撞个满怀。   小丫鬟慕夭捂住额头,向后退步,一见对方是赵薛岚,双眉上挑,有些惊讶。   幸好她刻意扮丑,看着面黄肌瘦,要不非捅出篓子不可。   “哪里来的贱婢?”赵薛岚冷呵一声,权贵之威乍泄。   不过对方是慕夭就另当别论了。   慕夭小腰一掐,尾音上挑,“贱婢?”   不远处的宝珊赶忙跟她比划手势,慕夭反应过来,咳了咳嗓子,假笑道:“奴婢是陆相的贴身侍女。”   “......”   慕夭刻意加重“贴身”二字,见赵薛岚脸色如土,心里暗爽,大摇大摆走到陆喻舟的另一侧,搂住他左手臂,“奴婢是来接陆相回府的。”   赵薛岚不免诧异,清心寡欲的汴京第一公子,已经开始左拥右抱了?   这哪里是她认识的陆喻舟!   赵薛岚深吸口气,重重呼出,冷笑一声,大步离开,高挑的身子微微颤抖,显然是气到了份儿上。   慕夭大呼过瘾,捂嘴笑道:“瞧把她气的。”   被两个美人夹在中间的陆喻舟默默抽回左手,揽着宝珊往前走。   慕夭追上去,“陆子均,你来拜会我二叔,为何不带上我?你可知,我在你院子里有多无聊。”   陆喻舟不理她,可宝珊想挽着慕夭一起走,于是出声提醒道:“主子,明越帝姬走远了,你可以松开奴婢了。”   陆喻舟侧眸看她,这丫头还真是会逢场作戏。   被盯得别扭,宝珊捋捋长发,“奴婢想跟慕大小姐聊一会儿。”   这是在委婉地疏远他么?陆喻舟沉笑,看了慕夭一眼,“船还停在那,自己去见二爷。”   慕夭一听,眼睛炯亮,头也不回地跑向岸边,“我晚上再回国公府,你让人给我留个门!”   看着小蝴蝶一样“飞”远的慕夭,宝珊有些下不来台,低头扯了扯男人圈在自己腰上的大手,可她越扯,男人的手劲越大,梏得她难受。   “主子......”   陆喻舟掐住她下巴,往上一抬,似笑非笑地问:“你跟慕夭有什么好聊的?”   宝珊仰着头,闷声道:“主子跟奴婢又有什么好聊的?”   很好,学会顶嘴了。   陆喻舟贴近她耳畔,“咱们可以聊一聊你的月事。”   宝珊俏脸一红,温吞道:“还要两日。”   陆喻舟眼底染了一丝戏谑,温润中透着恣意,“两日后来我房里。” 第13章 乖,听话   明月皎洁,宝珊和陆喻舟走在柳暗花遮的巷子里,偶尔犬吠声传来,在寂静的夜中极为突兀。   宝珊不自觉地靠近男人几分,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心里装着事情。   倏然,前边的人停下脚步,宝珊径自撞了上去,“唔。”   她捂住脸退到一旁,“奴婢不是故意的。”   陆喻舟转身,问道:“你怕狗?”   “嗯。”   “那你还养一只狗崽子?”   宝珊垂下手,有些好笑道:“它走丢了,我只是捡回府养几日。”   月色柔和,笼罩在姑娘周身,她仰面浅笑,美得叫人移不开眼。陆喻舟只觉嗓子干涩,他呵了一口气,抚平胸膛的燥热,幸好有深夜做幕,掩饰的干干净净。   宝珊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左右瞧了眼,问道:“咱们进府吧。”   “你很着急回去?”男人沉了脸色,头一次带她出来,她就这么回报他?   宝珊哪知男人的烦闷,指了指大门口,“都到了,为何不进去?”   晾了小黄狗一天,她担心李妈妈不给小黄狗喂食。   正当她准备寻个理由先进府时,巷子另一头跑来一个小厮打扮的男子,瞧见二人,立马迎上来,“两位可有瞧见一位锦衣华袍的小郎君从这里经过?”   宝珊摇头,“未见到。”   小厮道了一声谢,大步跑出巷子。   看他衣着,陆喻舟微微眯眸,久久不曾收回视线。   大将军府的着装......   趁他沉思的功夫,宝珊绕过去,捻手捻脚地推开后院的门,院子里灯火阑珊,她提着裙摆跑进梅织苑,被李妈妈拦在门外。   李妈妈掐腰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世子爷呢?”   “后面。”宝珊轻轻推开她,“妈妈给小狗子喂食了吗?”   “我又不是你的嬷嬷,干嘛听你使唤?”李妈妈没好气地哼道。   宝珊跑进卧房,见小黄狗趴在陆喻舟的床上打盹......宝珊头皮发麻,扭头看去,幸好陆喻舟没有进来,要不非把小黄狗连同她一起丢进井里。   “你这小赖皮。”宝珊提溜起它的后颈,作势凶了几句。   小黄狗睡得熟,压根没有醒来的迹象,看样子是吃饱喝足了。   放下小黄狗,宝珊走出房门抱住李妈妈的手臂,“多谢了。”   李妈妈用食指点了一下她的脑门,“也就世子纵容你,换成其他主子,别说养狗,就是养猫都不行。”   因为缃国公一见到猫儿狗儿就打喷嚏,为了不让他生气,各院都没有开过先河。   听李妈妈说完,宝珊有点感激陆喻舟,等男人走进屋子,立马为他脱去外衫,大有讨好的意思。   陆喻舟淡淡眨眸,不懂她为何这样,“别装了,屋里没别人。”   不识好人心,宝珊心里腹诽,踮起脚继续为他更衣,男人身量很高,还故意不配合,宝珊很费力地褰去他的锦衣,眼含嗔怨地睨了一眼。   那抹不自觉流露的韵味,千娇百媚,换作别人,可能早就腿软了。   陆喻舟情绪难辨,慢条斯理地解开亵衣的系带,露出精壮的上半身,腹肌轮廓明显,一看就非文弱书生。   乍一看,宝珊猛地转过身,手里团着那件锦衣,“奴婢先出去了。”   身后的男人勾住她的裙带,稍一用力,将人拽向自己。   宝珊被迫后退,后背贴在男人硬邦邦的胸膛上,整个人如煮熟的虾子,“奴婢...不方便。”   陆喻舟揽住她的纤腰,指腹细细摩挲,侧头问道:“若是方便,就心甘情愿吗?”   心甘情愿?   宝珊有点想笑,嘴角牵起若有似无的弧度,“奴婢没得选。”   男人眼含嘲讽,松开她,“出去。”   又生气了......   感受到他松开了自己的裙带,宝珊走了出去,没有顾及身后的男人会不会生气。   陆喻舟抿抿唇,扯过椸架上的襕衫,兀自换上。   卧房内,小黄狗不见了影踪,宝珊走出去,小声唤着临时给它起的名字,可梅织苑里根本没有回应。   守在门口的李妈妈提醒道:“院子东南角有个小洞,它不会从哪里溜出去了吧。”   宝珊心中担忧,不怕它溜出去,怕它冒犯了国公夫妻,无奈之下,她提着灯笼在后巷里寻找着。   风吹柳条发出簌簌声,宝珊抬高灯笼望去,见隔壁府宅的后院新种了一排杏树。   她常年居于后院,殊不知这座空置已久的府宅被人买下了,可杏树寓意红杏出墙,谁会在后院种这个品种?   宝珊有些疑惑,忽然听见一声“汪”,转眸看向这户人家的后门,发现小黄狗蹲在石阶上。她舒口气,走过去抱起它,“你怎么这么不老实,害我大半夜出来找你。”   小黄狗舔舔她的手背,继续汪汪叫。   难道,它是从这户人家走丢的?   宝珊揣着忐忑心情,叩动了门环。   门被拉开,一个年纪尚小的门童探出头,刚要问她的来意,忽然发现她怀里抱着的小黄狗,嘿嘿两声,“这不是我家郎君的小狗子嘛!”   二话不说,他从宝珊怀里抱过小黄狗,却被小黄狗假咬了一口,门童不得不松开它。小黄狗跌在地上,摇着尾巴咬住宝珊的衣裾,将她往府里拽。   宝珊:“......”   大可不必这么热情。   她弯腰揉揉小黄狗的狗头,“你找到主人了,我也该回去了。”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宝珊抬起头,通过手中的灯笼,看清了来人的相貌。   来人一袭枫叶色立领劲衣,银冠束发,却不似其他男子那般将头发全部绾进发冠里,也不似隐士高人半绾墨发,其余披在肩后,而是以银冠竖起长长的马尾,看起来肆意张扬。   但不得不说,男子长了一张美如冠玉的脸,配上八尺身量,十六七岁的年纪,赫然一位鲜衣怒马的小郎君。   男子眼尾上挑,流露几分邪痞,当看清宝珊的长相时,挑眉问道:“哪个盘丝洞的?”   被他的话问得一愣,宝珊站起身,“小女子是隔壁缃国公府的侍女,小郎君有礼了。”   男子抱起小黄狗,“你捡到的?”   “嗯。”   “小竹,赏。”   名叫小竹的门童递给宝珊一个银锭子,“多谢姑娘,这是十两纹银。”   宝珊美目一瞠,一只小黄狗值十两银子?   十两,够她攒一年的了。   宝珊不是没动心,但天上哪会掉馅饼,“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男子微微仰着下巴,看上去很高傲,“小竹,加。”   小竹又掏出一锭银子,“二十两,姑娘收下吧。”   “......”   宝珊从未见过这么财大气粗的小郎君,不禁有些好奇他的家世,“敢问郎君是自立门户,还是在这里小住?”   “暂居。”男子不愿多言,冲宝珊点点头,抱着小黄狗离开了。   小竹笑嘻嘻道:“姑娘勿怪。”   既然人家不愿意透露身份,宝珊自然不会一劲儿的追问,“那我先回府了。”   “姑娘快拿着。”   “不用......”   小竹直接塞进她怀里,“不必客气,我家郎君别的没有,银子一抓一大把。”   “......”   就这样,宝珊莫名其妙地“攒”够了赎身的银子。   大门闭合后,她僵在原地,手提灯笼,缓了好半天才缓过心境。   可以赎身了。   回到梅织苑时,陆喻舟已经沐浴完,靠坐在罗汉床上看书,见她进来,随意问道:“找到了?”   “隔壁家的,送回去了。”   陆喻舟蹙眉,“隔壁是哪户人家?”   “新搬来的。”   陆喻舟放下书卷,拍拍身侧,“过来坐。”   这一次,宝珊没有像寻常那样乖乖走过去,而是站在门边,紧张地抓了抓手里的银子,“主子,奴婢想跟你说个事儿。”   陆喻舟看向她,“说吧。”   宝珊掏出二十两纹银,毕竟不是自己一点一滴攒下的,心里很没底气,“隔壁家主为了感谢奴婢,送给奴婢二十两银子,奴婢想明早就赎身。”   刚巧烛台发出“啪”的一声烛爆,下一息,屋里更为静谧,髣髴一切都静止了。   宝珊略有些紧张地看向男人,心里不确定他会不会放自己走,可卖身契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只要凑够二十两就可以赎身,堂堂国公府,不会连这点信用都没有吧。   半晌,陆喻舟浅浅一笑,端的是君子如玉、温良和善,“那位家主可有家室?”   “十六七岁的小郎君,应该没有。”   “可有通房?”   宝珊不懂他问这些作何,“奴婢不知。”   眼中的笑意不减,陆喻舟站起身,宽袖寝袍没有一丝褶皱,他慢慢走向宝珊,淡淡道:“你十三四岁就被卖进国公府,哪里知道人心的险恶,若那人只是见你漂亮,对你起了歹心,故意引你出府怎么办?”   他逼近宝珊,俯身道:“到那时,你没了国公府做依靠,他将你拐进后院强占了怎么办?”   清茶的气息喷薄在脸上,宝珊缩下脖子,避无可避,“小郎君看着豁达不羁,不像是心思歹毒之辈。”   陆喻舟嗤笑,抬手捏捏她的耳垂,“你涉世未深,哪里看得透人心,世间并没有白占的便宜。”   宝珊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可对方看着光明磊落,不像是卑鄙之流。   “这样吧,”陆喻舟的手来到她的下巴处,稍稍向上一抬,“明儿我让人去打听一下那户人家的情况,再商议赎身的事。”   “...有劳主子。”   陆喻舟垂下手,“去洗漱,该就寝了。”   宝珊避开他的手,乖顺地点点头。   陆喻舟眼底笑意渐渐薄凉,没再说什么,转身回了卧房。   一夜宁谧。   次日一早,陆喻舟换上绯色罗袍,器宇轩昂地走出屏风,瞥了一眼替自己布菜的小姑娘,面容温淡,还鲜少地道了声“谢”。   用膳后,陆喻舟刚要离开,宝珊上前一步,“主子...别忘记帮奴婢打听隔壁邻居的为人。”   陆喻舟淡笑,“记下了。”   上了马车,脸上的笑瞬间消失,当路过隔壁府门时,他挑开窗帷,吩咐道:“去查查这户人家的底细。”   车夫颔首,“诺。”   前半晌,中书省官署极为忙碌,公廨中堆成山的折子,全需要慕宰相和陆喻舟过目,两人忙到日落时分才堪堪收尾。   慕宰相上了年纪,加之一直未寻到慕夭,面容有些憔悴,“子均啊,帮我看看这几行小字。”   陆喻舟起身,一目十行,字正腔圆地念了一遍。   慕宰相笑笑,“最近眼花的很,人不服老不行。”   “相爷回府吧,剩下的公牍我来处理,明早由您过目。”陆喻舟是个能干的,经常通宵达旦,也时常替慕宰相分担重任。   慕宰相十分信任他,交代了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捶着后背起身,“我先回府一趟,过不过来再说。”   “好。”   目送慕宰相离开,陆喻舟投入批阅公牍中,一忙就忙到了三更时分,直到官署外传来打更人的敲打声,才捏捏鼻梁骨,起身走出公廨。   回府的途中,车夫禀告道:“隔壁的家主远游,将宅子租赁给了大将军府的小公子邵霁,听说邵小公子与邵大将军意见不和,才会偷搬出府小住。小的还打听到,他并未成亲,身边也无通房。”   难怪昨晚会遇见大将军府的小厮,看来是将军夫人派人来找儿子了。   陆喻舟淡淡道:“一会儿去给大将军府送个口信,就说邵小公子住在国公府隔壁。”   车夫有点不懂世子爷的意图,明明与邵小公子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要拆人家的台面?   回到梅织苑,在宝珊殷切的目光下,陆喻舟瞥向车夫:“把打听到的消息,尽数讲出来。”   车夫面色稍红,“隔壁新搬来的人家家底不怎么干净,听说家里是做青楼生意的,府中一股子胭脂味。姑娘瞧见他家后院种的杏树了吧,那是家主的怪癖。”   宝珊张了张小嘴,完全没想到对方是那样的人,手里的银子忽然变得烫手。   陆喻舟坐在檀木桌前,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退下吧。”   “诺。”   车夫退下后,陆喻舟揽住宝珊的腰肢,将木讷的人儿抱到腿上,似笑非笑道:“以后别随意相信外人,容易挨骗,若是真的被卖到青楼,以你的姿色,会被吞噬得骨头不剩。”   说话间,他的大手在她的背上来回游戈,“乖。”   宝珊扭扭腰,剪眸泛着水光,真是空欢喜一场,还叫他看了笑话。   陆喻舟欣赏着她脸上的表情变化,那种目光让宝珊很不舒服,两人之间,一个如翱翔的雄鹰,一个似奔跑的兔子,地上的兔子只有被藐视的份儿。   “您觉得我很笨是吗?”宝珊气闷,竟不顾主仆的身份,捂住他的眼睛。   视线陷入黑暗,陆喻舟没有急着拿开她的手,回答道:“不是笨,是涉世未深。”   也不知他说的话是否出自真心,宝珊轻叹一声,松开了他。   灯火映入黑瞳,陆喻舟微眯眸子,问道:“你急于赎身,可有为今后打算过?”   一个貌美的孤女,如何谋得安身立命的机会呢?陆喻舟单手撑头,等着她回答。   宝珊瓮声瓮气道:“我会医术,可以去医馆谋份差事,也好过做婢子吧。”   陆喻舟倒也赞同她的话,若能选择,谁会甘愿做婢女呢。   为了不招惹青楼的人,宝珊把银子放在檀木桌上,“主子能帮我还回去吗?”   这是害怕了吗?   陆喻舟拍拍她的腰窝,“我来处理。”   “多谢。”   “仅此?”   就知他不会那么好心,红润的小嘴抿成一条直线,挪动身子,慢慢靠向他,“要这样吗?”   陆喻舟语调懒散,“自己想。”   宝珊咬下舌尖,歪头贴近他的唇,将口中的清甜传了过去。   男人的唇极为柔软,带着茶香,宝珊意思两下,准备交工,刚要退开,忽被男人扣住后脑勺,加深了亲吻。男人的唇也不再薄凉,转而变得炙热,熨烫着女子的触觉。   宝珊“唔”了一声,咬紧牙关,但男人与上次一样,仅仅是吻于表面,浅尝辄止,没有要撬开她贝齿的打算。   那份克制被印在骨子里,不容被任何人搅扰。   陆喻舟退离开,与她几乎鼻尖对鼻尖,慢慢缓释着急促的呼吸。   凑够银子就想着疏离,凑不够就老实巴交,她还真是逢场作戏的高手。陆喻舟揩了一下她嘴角的湿润,坐直了腰身。   宝珊微垂眼帘,避开那道想要窥探她内心的视线,柔声道:“奴婢能站起来吗?”   他的腿硌得她不舒服。   陆喻舟颠了她一下,默许了。   宝珊起身整理衣裙,忽然发现脖子上的玉佩不见了,那是她自小带在身边,刻有特殊花纹的玉佩,怎么会不见了?   看她低头找东找西,陆喻舟伸出长指,上面悬着一枚羊脂玉佩,“在找这个?”   眉间染了愠气,宝珊走过去,不由分说地夺了回来。   美人连生气的模样都让人赏心悦目,陆喻舟觉得新鲜,“何人送你的?”   初夜那晚,他就见她脖子上带着这个,只是那会儿并不在意,没有问过。   余气未消,宝珊闷声不回答。   陆喻舟对和田玉很有研究,深知这枚玉佩价值不菲,她为何不当了玉佩赎身?是以,他忽然对她的身世起了兴趣,淡淡问道:“你姓什么?” 第14章 今晚跟了我,你还会嫁人……   她的姓氏......   这个问题难住了当事人,宝珊摇摇头,“奴婢不知。”   一个连自己姓氏都不知的人,肯定很孤独吧,陆喻舟隐现几分怜悯,“那还记得自己有哪些家人吗?”   宝珊认真的回想,只记得歪歪扭扭学步时,娘亲俏丽的面庞如春日桃花,也仅仅留了这一抹残缺的记忆,说来,她连母亲的身世都不知晓,更遑论父亲了,在她的记忆里,父亲就未现身过。   “娘亲不在了。”宝珊默然。   离世了吗?   陆喻舟握住她的右手手腕,轻轻捏了下,“不如我帮你寻生父。”   想起那句“天下没有白占的便宜”,宝珊淡淡一笑,没有接话茬。在寄人篱下的那些年里,从未有人来寻过她,生父若尚在人间,想必也娶妻生子了,早遗忘了红尘中还有她这个多余的骨肉。   是啊,她生来就是多余的,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亦没有家。   见她不搭茬,陆喻舟也不勉强,本就是突然的好心,对方不识抬举,他何必自寻无趣。   翌日春风携风,笼罩了汴京城。   一大早,李妈妈候在门口,手里拿着斗笠和蓑衣,见陆喻舟走出来,笑着上前,“惊蛰过后,雨水见长,世子入宫时穿上。”   哪有上朝前穿蓑衣的,陆喻舟睨她一眼,“像什么话。”   李妈妈笑笑,“进殿前脱了就是,又不丢人。”   陆喻舟没搭理,径自步入雨幕,李妈妈赶忙吩咐书童撑伞,倏然,余光扫到一抹绰仪身影,抢先一步撑起了油纸伞。   “主子当心淋雨。”宝珊柔声道。   没想到她会特意为自己撑伞,陆喻舟瞥她一眼,真够尽职尽责的。   早有车夫等在门口,陆喻舟抬起长腿登上车廊。   宝珊合上伞,放进车厢,站在雨幕中,目送马车驶离,浅绿色丫鬟服被雨打湿,淡淡的寒意爬上肌肤。   马车内,陆喻舟掸掸衣衫,忽然发现底板上放着一把油纸伞,清润的眉眼敛了一抹复杂。   蓦地,马车骤停,使得身体微晃,陆喻舟挑帘看向外面。   马车前,红衣小郎君跨坐白马,手持□□,怒指着马车里的男人,“陆相为何要透露我的行踪?”   他才偷搬出来一天,就被自家老爹揪着耳朵带回府,不只丢人,还浪费精力,后来稍一打听才知,是陆喻舟差人告的密。   邵霁驱马上前,不顾车夫的阻拦,登上车廊,“陆相哑巴了?”   陆喻舟靠坐在厢壁上,不咸不淡地看着他,两人一个是朝中权相,一个是还未涉足朝堂的纨绔子,照理儿说,陆喻舟完全可以无视他的存在,并将他的恶行告诉给邵大将军,到时候会有人来收拾他,可不知出于何种心理,陆喻舟开了腔:“你家的小黄狗夜里吠叫,导致我的美姬无法入眠,本相也是不得已为之,若小郎君怀恨,本相可以出钱,为你再置一座府宅。”   邵霁哼一身,“我差那点银子?”   他差的是自由!   陆喻舟淡笑:“作为补偿,改日请小郎君和邵大将军喝茶。”   一听他要请自己老爹喝茶,邵霁胆儿颤,跳下马车,留给对方一个自认威风的背影。   车夫感叹,汴京谁人不知,大将军府养出一个小纨绔,只不过,这纨绔在自家世子爷面前,跟根嫩草似的。   可他们谁也没有注意,邵霁的褡裢里忽然冒出一颗狗头,随即,小黄狗从里面拱出来,跳在地上。   *   晨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一阵,很快放轻,七彩飞虹做桥,隐隐灼灼地显现在汴京上空。   商贩们开始忙碌,锣鼓喧嚣,热闹阗街,一派繁荣景象。   在国公府快要憋出病的慕夭拉着宝珊,穿梭在街头巷尾。   “快看,这个好看吗?”慕夭从一个首饰摊上拿起一把梳篦,插在宝珊头上,又管摊主借了铜镜,非要让宝珊照一照。   镜中美人未施粉黛,靡颜腻理,配上精致的梳篦,确实漂亮。摊主不遗余力地夸赞,笑道:“只要五个铜板。”   为了赎身,宝珊一直很拮据,从不花钱买头饰,她放下梳篦,拉着慕夭离开。   慕夭掐腰道:“改日,我送你一份头面,留作嫁妆。”   汴京的名媛出手阔绰,宝珊不是第一次见识,可穷途末路的名媛,只有慕夭独一个,别说一份头面,就只五个铜板的梳篦,她也买不起。   飞虹搭建在玉宇琼楼之上,包拢着众生百态的世间。   逛得累了,慕夭拉着宝珊坐在一家馄饨摊里,点了两碗馄饨。   宝珊从未在摊上吃过东西,有些窘迫,拿起勺子抿了一口馄饨汤。   看她这样,慕夭双手托腮,“你像被关在金丝笼的雀鸟。”   宝珊弯弯唇,“我很想去外面走一走,领略不同的风土人情。”   “那还不简单。”慕夭拍着胸脯保证,“等我二叔离京,咱们跟他一起走,去游历雪山绿野、沙漠湖泊。”   宝珊心生向往,能跟慕二爷那样的大儒同游,是件荣幸的事,可她不行,她没有银子赎身,也没有资格站在慕二爷身边。   正当她心中苦闷时,忽然瞥见街道上蹲着两个顽童,正在戏弄一只小黄狗。   定眸看去,宝珊认出了小黄狗,立马起身走向两个顽童,从他们手里夺过汪汪直叫的狗子,瞪了他们一眼。   小黄狗受到惊吓,一劲儿往宝珊怀里钻。   面前刚好有家青楼,宝珊心想,这家青楼就是那户人家开的吧,人命在他们眼里都不值钱,更别提狗命了,许是小狗子激怒了恩客,被丢出来了。算了,既然有缘,就先收留它吧,也好有个伴。   *   子时三刻,陆喻舟回到府上,见宝珊躺在软塌上熟睡,没有叫醒她,兀自去往湢浴。   沐浴后,他穿着一件白色宽袍走到软榻前,凝着少女恬静的面庞,有一瞬间起了放过她的心思,可当视线落在她婀娜的身段上时,眸火一瞬间被点燃。   他推推她的肩膀,想弄醒她。   陡然,脚下传来一声吠叫,凶巴巴的。   “汪!”   陆喻舟低头看向趴在软榻下的狗崽子,眉梢一搐,这小畜生何时回来的?   小黄狗护主心切,冲着尊贵的世子爷一劲儿吠叫,吵醒了睡梦中的少女。   宝珊睁开眼,目光定格一瞬,立马清醒,“主子回来了。”   刚睡醒的美人粉雕玉琢,无辜之态更甚,一头乌发披散肩后,衬得小脸巴掌大。   男人深邃的眼底划过异色,一闪而逝。   宝珊坐起来,用脚后跟把小黄狗推进榻底,“可要食用宵夜?”   陆喻舟没搭理她的殷勤,问道:“你怎么又把它带回来了?你去见过那个小郎君?”   宝珊反手绾了一个发鬟,以一枚素簪固定,“奴婢从青楼门口捡回来的,主子说的没错,那户人家不干净。”   “......”   大将军府的人要是听见这话,非把她吊起来暴打一顿,陆喻舟有些想笑,却故意板着脸,“真的是从青楼附近捡回来的?”   “嗯。”宝珊剪眸盈盈,眼里充满对他的信任。   到底是少不更事,被骗了还要替人家数钱,陆喻舟都不忍心骗她了,可对上她清凌凌的目光时,还是选择了继续相瞒,左右她与大将军府的人不会再有交集,误会就误会吧。   皎月被夜幕吞噬,光影阑珊,那几声犬吠没有引起外面的动静,屋里落针有声。   陆喻舟撩袍坐在软榻上,随意问道:“月事利索了吗?”   宝珊知道他在暗示什么,忍着羞涩坐在一旁,慢慢握住他的双手。她不知该如何形容这双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指甲饱满,掌心纹路清晰,如鬼斧神工的杰作,怎么看也不会厌腻。   被小姑娘盯得久了,陆喻舟抽回手,眉眼淡淡,“想装糊涂?”   “不是。”宝珊又抓起他的手,与自己的手比量了一下,“主子的手真好看。”   不止好看,这双手一旦握笔,能上谏权臣,下伐恶吏,让许多人牙痒痒,可在宝珊眼里,这就是一双近乎完美的珍品。   宝珊对这双手上了瘾,趁着气氛尚好,问道:“奴婢能枕一下吗?”   “......”   见他未拒绝,宝珊俯身枕在他的手掌心,还用脸蛋蹭了蹭。   陆喻舟被她的怪癖行为晃了一下,不知她是在欲拒还迎,还是在装傻充愣,同时,也没甚耐心,扼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拽,“你前戏有点长。”   软塌窄长,男人靠在侧围上,曲起单膝,另一条腿耷拉在榻沿,将少女禁锢在怀里。   宝珊跪坐在榻上,微倾身子,露出锁骨下的春色。平心而论,她很不喜欢国公府的丫鬟服,领口开的太大。   从锁骨下方收回视线,陆喻舟轻笑一声,似乎能理解金屋藏娇的快乐了,玉指挑起美人的下巴,“这么喜欢我的手?”   宝珊老实点头,“主子的手是奴婢见过最好看的。”   照理说,被人夸赞,无论哪个方面,都该觉得欣喜,可陆喻舟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可能是马屁拍错了地儿。   “这么喜欢,让你尝一下。”陆喻舟掐开她的嘴,将手指伸了进去,夹住她的舌头,拨弄起来。   姑娘的香舌滑腻柔软,惹得陆喻舟手指轻颤,平日里批阅公牍的手,从不会因一桩大案而手抖,此时却败下阵来。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有些烦躁地收回手,拿出锦帕擦拭指尖。   除了咸,宝珊没尝到任何甜头,她想漱口,又怕男人小肚鸡肠跟她置气。   看着宝珊那张美艳的脸,陆喻舟心火更甚,却克制着不容自己失态,他拉住她的裙带,慢慢向外扯,过程极为磨人。   宝珊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遭,索性主动配合,大着胆子压向男人,“奴婢伺候主子入寝。”   胸前的两团如最锋利的暗器,令向来自持的男人险些溃败。陆喻舟想起曾经在慕夭写的书上读到过这样一段话——   烛火勾缠,那狐妖爬上书生的腿,不自觉流露出天生的妩媚。   当时,他对慕夭的描述嗤之以鼻,此刻想来,到底是自己青涩了,眼前的女子可不就是书上的狐妖么,只不过,这只狐妖清丽出尘,善于伪装。   周遭萦绕着丝丝入扣的暧昧,陆喻舟一个翻身,将她压在榻上,“今晚跟了我,以后还会嫁人吗?”   宝珊一怔,原本她打算攒够银子,清清白白地离开国公府,用医术谋生,再寻一个老实人成亲,安安稳稳度过此生,可那晚的中药,打破了她的计划,推翻重来的滋味并不好受。   秋水眸子染笑,她紧紧抱住男人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道:“奴婢会嫁人,还会生一对小娃娃,过上男耕女织、儿女绕膝的日子。”   陆喻舟眸子一深,说不上是何感觉,“好,等你帮我达成目的,我会替你寻一户好人家。”   宝珊心里发苦,柔柔地道了一声“谢主子”。   陆喻舟俯身,吻上她的雪颈。   鬟上的素簪被男人扔在地上,吸引了榻底的小黄狗,小黄狗叼起素簪,转个圈看向软榻之上,不停的摇尾巴,见两人不理自己,张开嘴,汪汪汪地吠叫起来。   宝珊像被半剥壳的鸡蛋,发丝凌乱,无暇他顾,稍一转眸,冲小黄狗摇了摇头。   得到了回应,小黄狗不遗余力地吠叫,闹出的动静惊扰了门外的护院,护院不停拍门——   “世子,世子?”   听见拍门声,小黄狗跑到门前,冲着门扉“汪汪”起来。   门外的拍门声和屋里的狗吠声,彻底打破了夜的沉寂,陆喻舟坐起来,手指用力地扯了扯衣襟,长腿一迈,走出稍间,拎起小黄狗的后颈,将它顺着支摘窗丢了出去。   门外的护院看傻了眼,府中怎会有狗?   屋里安静了,陆喻舟回到稍间,燃起的烈火消退了不少。   宝珊拢着薄毯坐起来,青丝遮挡了后背的春光,“主子?”   陆喻舟看向她,露出显而易见的怒气。   宝珊默叹,看来,今晚还要哄他。 第15章 没有守宫砂   卯时一刻,宝珊服侍陆喻舟用膳后,心虚地问道:“主子今晚几时能回,奴婢等您。”   少女声音嗫嚅,带着一丝娇羞,暗示意味明显。   陆喻舟没有理她,拿起马鞭走出屋子,不似往常乘坐马车,而是纵身上马,一骑绝尘,随后,缃国公和其余公子也各乘马匹离开。   原来,今儿是官家巡视皇家林苑的日子,文武百官都要随驾。   送走坏脾气的世子爷,宝珊回到梅织苑寻找小黄狗,最后在慕夭的耳房里找到了正在干饭的小家伙。   慕夭蹲在狗盆前,顺着狗毛,见宝珊进来,笑道:“这不是邵霁养的狗么,怎么被你带回来了?”   纨绔子邵霁?大将军府的小公子?   宝珊蹲在一旁,“你说这是谁的狗?”   “邵霁啊。”慕夭拎起小黄狗的后颈,捏住它的前爪,“这只小狗之前跑丢过,邵霁在它的爪子上点了桃花钿。”   肉肉的爪子上,果真有一枚白色的桃花钿。   宝珊拧眉,“会不会搞错了?”   慕夭放下狗子,双手抱膝,“不会错的,它是军犬和土狗生下的串儿,长得多特别啊。”   宝珊心道完了,她顺走了纨绔子的小黄狗,会不会被收拾?   可陆喻舟明明说,小黄狗的主人是开青楼的。   听宝珊讲完事情经过,慕夭咯咯笑道:“邵霁要是敢开青楼,邵大将军非扒了他的皮不可,你被陆子均骗了。”   被骗了......   宝珊想不通陆喻舟为何骗她,可心一下子被点燃,她捏捏粉拳,漠着脸回了卧房。   吃饱喝足的小黄狗跳进门槛,在宝珊面前又是打滚又是摇尾巴,撒娇的不行,宝珊有点舍不得把它还回去了,可别人的就是别人的。   前半晌,在宝珊的恳求下,慕夭答应陪她去还狗,两人手上有陆喻舟的腰牌,出入府邸不会受限。   街道上,左右金吾引驾仗的侍卫疏散开百姓,迎着官家的卤簿车队缓缓而行。   宝珊站在人群中,看着龙辇从眼前驶过,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官家的仪仗,心里有些小雀跃。   龙辇之后跟着各署的长官,宝珊转眸时,瞧见了言笑晏晏的缃国公,紧随其后的就是面容淡淡的陆喻舟,人群中还有人在喊这位汴京第一公子的名字。   慕夭买了两个糖人,递给宝珊一个,“你知道汴京四公子都是谁吗?”   宝珊略有耳闻,并不好奇。   慕夭以为她不知道,舔着糖人,陈述道:“他们是世子陆喻舟、太子赵祎、小将军邵修,还有我二叔慕时清。”   太子赵祎双腿有疾,深居简出,鲜少有人能一睹其风姿,听闻是位运筹帷幄的高手,与陆喻舟私交甚密。   小将军邵修是大将军府的嫡长子,武得一手红缨枪,自小随父出征,立下了赫赫战功。   他们之中,属慕时清年纪最大,但打从二十年前,他就是金龟婿的最佳人选,也是媒妁们眼中的香饽饽。也不知,这位才高八斗的大儒为何一直不成亲……   目睹了帝王出行,两人来到邵府门前,蹲守邵霁的出现,直到夕阳残血才等到大门开启,只见几位衣着华丽的郎君坐上了一辆马车。   跟门侍打听后才知,今儿是明越帝姬二十岁的生辰宴,府中嫡系公子都被邀去赴宴了。   慕夭滴溜溜转动眼珠,用胳膊肘杵了杵宝珊,“赵薛岚的生辰宴,要不要去凑个热闹?”   宝珊对赵薛岚唯恐避之不及,怎么可能往刀尖上撞,她抱着小黄狗摇了摇头,“咱们回去吧。”   “怕什么?”慕夭搂住她肩膀,笑道,“我对帝姬府的每一间屋子都了如指掌,咱们扮作婢女进去混吃混喝,不会有人发现的。”   这姑娘一旦做了决定,旁人很难干预,宝珊被半拽半搂地上了小轿,一路上心提到了嗓子眼。   帝姬府门前,宾客们三三两两结伴而来,不少人正站在门口寒暄。   宝珊拉住慕夭衣袖,“还是回去吧,我给你做糖醋小排,比来这里偷吃偷喝要强。”   慕夭不管那个,拉着她去往后巷,拨开稻草,寻到一个“狗洞”,想必是逃生的洞穴。   从小到大,宝珊都没有爬过狗洞,极为抗拒,可怀里的小黄狗像找到了“家”,伸着舌头跳在地上,哧溜钻了进去。   见此,宝珊只能顺着洞穴往里趴,因为动作迟钝,好几次踹到了身后慕夭的脸。   两人悄无声息地进了后院,慕夭随手敲晕两个侍女,扒了她们的外裙,动作一气呵成。这一刻,宝珊才知慕夭的本事。   换上侍女服,两人又为对方绾起长发,一个清丽,一个俏皮。   桃蹊柳陌,假山叠石,帝姬府邸豪华气派。绕过一座又一座的院落,两人来到水榭的后堂,与之一墙之隔的中堂正在上演丝竹歌舞,偶有抚掌声传来。   后堂的长几上摆着各色美食,用于补给中堂所需,这会儿宴会刚刚开始,侍女们都在中堂伺候,后堂一个人影也没有。   慕夭揪下一颗硕大的果子,塞进宝珊嘴里,“尝尝贡果。”   国公府的伙食不差,宝珊偶尔也能尝到贡果,没有觉得多好吃,“你抓紧多吃点,咱们也好尽快离开。”   “来都来了,不急着回去。”慕夭靠在后门门口,一边往嘴里扔浆果,一边盯着被众星拱月的赵薛岚,宽大的袖子滑落臂弯,露出纤细的小臂。   宝珊站在一旁,一个劲儿地给小黄狗投喂食物,生怕它吠叫,这时,她忽然注意到一个细节,慕夭的手臂上没有守宫砂......   在汴京城,作为一种流行,名门闺秀都会点上守宫砂,慕夭作为宰相之女,不会例外。   宝珊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心情难以形容,婚前失贞,才是慕夭不上花轿的原因吧。   离开水榭前,慕夭给赵薛岚准备了一份大礼。   当天去过帝姬府的宾客,无一例外闹了肚子。   *   宝珊比陆喻舟晚一步回府,刚进门,见男人坐在书案前一脸漠然。   今夜心情复杂,宝珊没有过去讨嫌,抱着小黄狗进了卧房。   灯火如豆,陆喻舟放下狼毫,靠在椅子上看着对面的隔扇,唇角的弧度越压越平。   无视主子,冷漠主子,故意气主子,真是好样的。   “宝珊。”   男人淡漠开口。   宝珊本想坐着不理,可碍于对方的身份,只能放下小黄狗,忍气吞声地走进书房,“主子有何吩咐?”   “适才去哪儿了?”   宝珊也不相瞒,“明越帝姬府,跟慕大小姐一起去的。”   陆喻舟脸色一沉,“胡闹。”   知不知道明越帝姬想着法地想要抓她,她还主动送上门!   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一旦动怒,气场属实不小。宝珊颤了一下,扭头看向窗外,渐渐红了眼尾。   她还委屈上了。   陆喻舟有些烦躁,问道:“去作甚?”   “偷吃。”   陆喻舟蹙起眉尖,“以后离慕夭远点,她容易带坏你。”   慕夭和赵薛岚的恩怨,哪里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的,若是发生冲突,凭她宰相之女的身份,姑且能逃过一遭,但宝珊不行,一介孤女,无依无靠,哪里是赵薛岚的对手。   宝珊嘴角浮现一抹自嘲,又伴着一丝轻蔑,“主子是怕我被帝姬伤了,还是怕我受伤后,没有人来配合你做假戏?”   话音一落,屋里陷入沉寂。   陆喻舟哂笑,“你在嘲我虚伪 ?”   背地里腹诽他的人不在少数,甚至很多时候会拿到明面上调侃,或真或假,他都不在意,人无完人,谁也做不到让任何人满意,可今日听得宝珊的话,心里不是很舒服。   身为婢子,哪能指责主子的不是,宝珊一直是恪守规矩的人,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很是气闷,也很委屈,就是想放肆一回,她拢拢碎发,别至耳后,柔声道:“不敢。”   陆喻舟敛着火气,“我看你敢得很。”   宝珊看向他,乌黑的眸子带着审视,“那主子倒是说说,为何要骗奴婢,说那户人家是开青楼的?”   她知道了?这一定是慕夭告诉她的了。   陆喻舟僵持着不讲话。   宝珊以为他对慕夭心虚“主子已经对不起慕大小姐了,不该再来招惹奴婢。”   对不起慕夭?   陆喻舟脸色极差,也没了耐性,冷声问道:“你说什么?”   在汴京,与慕夭有感情纠葛的人只听说过陆喻舟一人,两人与明越帝姬的传闻能写成话本子,搬到戏台上去演了......   想起慕夭光洁的手臂,宝珊心有愧疚,“奴婢不想再陪主子做假戏了。”   头一次被婢子拂了脸面,骨子里高傲的世子爷哪能一而再的忍受,听她这般说,冷笑一声,“走吧。”   与其在这儿浪费精力,还不如多批阅几份公牍,陆喻舟不再看她,也没有问她为何忽然疏远自己,执起狼毫低头书写,面色沉得能滴水。   打成目的,宝珊转身就走,背影决绝,毫不拖泥带水。   直到门口没了那道倩影,陆喻舟才抬起头,将狼毫狠狠掷在书案上,笔头上的墨水染脏了折子。   “来人。”   李妈妈匆忙跑进来,“老奴在。”   “把慕夭叫来。”   适才见宝珊负气离开,这会儿见到气闷的世子,李妈妈意识到什么,福福身子,转身跑了出去。   看来,两人吵架了。   李妈妈不禁佩服起宝珊,竟能把城府深沉的世子爷气成这样。   经过盘问慕夭,陆喻舟也没弄明白宝珊忽然冷了态度的原因,却又拉不下脸面去问,两人僵持了数日,这期间,宝珊住在偏房与李妈妈挤在一块,不是她想赖在梅织苑,而是没地方可去。   这日傍晚,昔日国子监的几位同窗来府上做客,陆喻舟在花园的琴喜阁招待了他们,几人把酒言欢、吟诗作赋。   年少便相识的几人闹得厉害,酒过三巡,更是喝倒了一半来客,只有陆喻舟一人还算清醒,他衔着酒觞,走到露天的挑廊上,俯瞰花园的景色。   一名友人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身边,喷着酒气问道:“哥几个可都听说了,你小子金屋藏娇,把明越帝姬气得直发疯。”   陆喻舟与之碰杯,淡淡道:“那么嘴碎作甚,喝。”   友人们想让陆喻舟把“娇娇”叫过来,一睹芳容,陆喻舟嫌他们喝多了,不予理睬,可架不住一晚上的起哄,也可能是出于其他心理,还真就遣人去传宝珊了。   抵不住世子爷的威严,宝珊不情不愿地来到花园,刚步入月亮门,就在公子哥们的口哨声吓到。   “子均,你竟然藏了这么一个大美人,怎么,打算收为通房?”   “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愣着作甚?快把美人请上来啊。”   几人中,有的功成名就,有的继续吃家里的老本,成了汴京的纨绔,可不管怎样,他们是陆喻舟年少时的玩伴,陆喻舟对他们的忍耐力高于旁人。   见他迟迟不动作,几人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起哄。   陆喻舟倚在栏杆上,朝宝珊抬下手,宝珊低眉顺目地步上二楼旋梯。   几人一拥而上,将宝珊团团围住,倒是没有言语和动作上的僭越,只是想要油嘴滑舌地夸赞几句,毕竟是朋友的女人,不可觊觎。   宝珊怔得脸白,僵着身子不敢动弹。   陆喻舟背靠栏杆,懒懒看着玩闹的一群人,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宝珊心情清楚,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婢女,在世家豪门中,婢女是可以互相送人的,现实就是这般残酷,她能指望他什么?   他们二人,一个不开口求助,一个不主动解围,似乎较上了心劲儿。   可宝珊长得实在貌美,一个喝得烂醉的纨绔子闹不清状况,一见有美人“上门”,还以为自己身处教坊司,醉醺醺地伸手揽住了宝珊的肩头,“唔...美人,今晚跟爷走。”   宝珊颤着身子推他胸膛,“公子醉了。”   纨绔子笑笑,“醉了才好办...呃...”   办事的“事”还未说出口,左腿挨了重重一脚,噗通跪在了地上。   见状,众人酒醒一半,不可置信地看着动手伤人的世子爷。   陆喻舟把宝珊拽进怀里,漠然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友人,淡淡道:“酒醒了就滚。” 第16章 她在欲擒故纵   陆喻舟给人的感觉,从来都是温文尔雅、君子如玉的,哪像此刻这般横眉冷对,几人不知是该庆幸见识了这样的缃国公世子,还是该捏把汗,毕竟谁也不想与大权贵交恶。   被踹倒在地的纨绔子一脸傻相,其余几人充当起了和事佬。   “喝酒误事,还不赶紧给世子赔不是。”   “对对对,愣着作甚,快点啊。”   纨绔子反应过来,抹把脸,赔笑道:“是小弟糊涂,惊到了世子的美婢,小弟混账。”   他冲着自己猛扇了两个巴掌,嘴里说着伏低做小的话。   陆喻舟一甩袖,揽着宝珊去往三楼。   纨绔子抖三抖,还觉得贼特么晦气,头一次因为调戏婢女挨了教训,怎么说他爹也是有头有脸的权贵,陆喻舟也太不顾及双方的脸面了!   怒气无处发泄,他连夜去往明越帝姬的府邸告状。   阁楼内,陆喻舟把宝珊带到美人榻前,拔下她的素簪,放进她手里,“下次遇见这种事,别不知道反抗,用簪子刺下去。”   男人语气很沉,带着薄怒。   宝珊绾起长发,面色淡淡,“他们是主子的贵客,奴婢不敢冒犯。”   任谁都听得出,这话也是带着气儿的,只不过一个理直气壮,一个温吞迂回。   点翠珐琅香炉飘出烟雾,弥漫在室内,沉香有静气之用,可抚平烦躁,陆喻舟站在香炉前品了一会儿,却还是驱散不了心中的烦闷,又拉不下脸去哄人,一时间陷入僵局。   等了一会儿,未听见他的任何吩咐,宝珊走上前,“主子若无事,奴婢回去了。”   话落,也不等到首肯,径自走向旋梯口,留给男人一个倔强的背影。   陆喻舟脸色更沉,冷声道:“站住。”   宝珊回过头,“主子有事?”   那张美如玉兰的脸蛋带着漠视,陆喻舟不知是谁给了她这么大的胆量,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忤逆、顶撞他。   深邃的眸子浮现一抹暗嘲,烦闷感忽然消散,他坐在美人塌上,“过来。”   她不是口口声声自称奴婢,不敢冒犯主子和客人么,那就让她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主仆。   宝珊踟躇着走过去,总感觉男人的气息一瞬间发生了变化。   阁楼四面环窗,轻纱拂动,残余的风撩起两人的衣裾,尽显飘逸洒脱。   陆喻舟上下打量着她,眼中隐现几分戏谑,裹挟在与生俱来的薄凉,“脱。”   轻缈一个字,似曾相识,又极为陌生。那次在书房,他也提了这个要求,可她不觉得难受,只当是一笔没有感情的交易,而此刻,她心里闷闷的,说不上是何感受。   男人静静等着,没有不耐烦,也没有逗趣的意思,而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故意让她难堪。   宝珊扯开裙带,任浅绿色长裙落在脚边,她踢掉绣鞋和长裙,褪去足袜,赤脚站在冰凉的地上。   还未入梅雨时节,裙子里面穿了一件单薄的亵衣,隐约可见绣着鸳鸯的诃子。   陆喻舟很喜欢她穿亵衣的模样,柔弱不自知,最是勾人,大手揽住那截柔韧的腰肢,轻轻一带,把人抱坐在腿上。   隔着薄薄的亵衣,男人不再自持君子,而是将能摧残人心的一面稍稍暴露出来,狠厉无情,只叫宝珊招架不住。   “主子......”宝珊想要站起来,语言间染了焦急,情急之下坐在了地上。   陆喻舟一手掐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像是扼住了她的命脉,叫她挣扎不得,羞耻不已。   她从不知这个男人有如此乖戾的一面,对她的爱抚都成了折磨她的手段,仅仅是为了让她难堪和服软。   木质的美人榻冰冷坚硬,宝珊被压在上面时,只觉后背硌得慌,可她无暇他顾,粉拳不停捶在男人身上。   陆喻舟扣住她的手,眸光越发的冷,“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以下犯上,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宅大院里,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宝珊咬着唇,泪意盈盈地瞪着他,眼中充满对他刚刚行为的控诉,那股早就被陆喻舟察觉的倔强劲儿被激了出来。   她张口咬住男人的手,咬住那堪比珍品的男人的手,尝到腥甜也未曾松开。   陆喻舟忍着疼,静静看着她,头一次见识如此倔强的小丫鬟,明明怕的浑身都在颤抖,却不服一句软,最可笑的是,他都不知,他们之间的别扭始于何种缘由。   “松开。”男人冷冷道。   跟那小狗子学的吗?   宝珊咬着不放,两只手紧紧环住自己。   作为侍女,在进府那天就要接受一个要求,若被府中最尊贵的公子看中,是不可以拒绝的,她也做好了失去清白的准备,可他刚刚的所为,是她不能忍受的。   陆喻舟从不是强人所难之人,看她这般抗拒,轻哂一声,跨下美人榻,捡起地上的宽袍,大步离开,韵色带讽,像是暗嘲她不识抬举。   等人离开,宝珊坐起身,将散落的长发拢到一侧肩头,双臂环膝抱住自己。   陆喻舟身边的美色何其多,丢弃她如同丢弃一锭银子那么容易,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对等。   说不上何种心情,淡漠大于难过吧,可那夹杂的难过,亦是真实存在的。   *   乌云聚拢在汴京城上方,顷刻间大雨如注,陆喻舟站在梅织苑的廊下,负手看着阁楼方向,清润的眸子雾霭茫茫。   耳房传来狗吠声,小狗子也会担心给予它短暂温暖的人吗?   心里像被系了一个结,他闭闭眼,转身走向正房,却被抱着狗走出来的慕夭拦下。   慕夭举起小黄狗,“它尿我屋里了。”   看着露出肚皮的小黄狗,陆喻舟蹙眉道:“那就丢掉。”   慕夭撇撇嘴,“你这人怎么这么无情?”   “你才知道?”陆喻舟绕开她,跨进门槛。   一旁的李妈妈轻声问道:“主子可要喝燕窝?”   “不了。”   李妈妈和慕夭对视一眼,任谁都听得出,世子爷心情不好。   小黄狗在慕夭的手里扭动,呜呜几声,慕夭抱住它,问道:“宝珊去哪儿了?”   今儿一晚上都没见到那丫头,梅织苑就这么大,不可能见不着人影啊,慕夭不禁担心起来。   李妈妈凑近一步,掩口道:“那会儿被世子叫去花园阁楼了,却没见她跟着世子一道回来,想是有别的事?”   “去阁楼作甚?”   “听说今晚来了几位世子的同窗友人。”   慕夭哼一声,抱着小黄狗走进客堂,左右寻摸两眼,走向书房,“陆子均,你让宝珊去接客?”   陆喻舟眸光一冽,转瞬化为寻常,没有搭理她,身上的衣衫有些湿,他走到屏风后取了一件白衫换上。   见他如此,慕夭气不打一处来,抱臂靠在窗子上,隔着屏风问道:“陆子均,你对宝珊有几分情?”   屏风后无人应答,慕夭自顾自说了很多关于男女之事的看法。   许是嫌她唠叨,陆喻舟不咸不淡道:“自己的事处理的一团糟,还有脸皮插手别人的事?”   像是被刺到痛处,慕夭默了默,气嘟嘟道:“提起这事儿,你能不能帮我摆平杨家?”   也就是她逃婚的人家,之前闹到了官人那里,弄得满城风雨。   陆喻舟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宽袍服帖,白衣胜雪,如玉般润泽。   慕夭啧啧两声,幸亏自小与他相识,要不然非被他英俊儒雅的外表蒙骗,不知他的心有多冷硬。   “你快帮我想想办法。”慕夭凑过去,双手合十,开始讨好,“只要你帮我摆平杨家,我答应你一件事,如何?”   陆喻舟不为所动,“你始乱终弃在先,竟想着甩锅,脸皮不烧吗?”   慕夭磨磨牙,皮笑肉不笑,“你难道不知我的情况吗?我若嫁过去,只会让杨家颜面无存。当初要不是为了帮你,我能被赵薛岚设计?陆子均,你有没有心,不该对我负责任?”   一窗之外,淋雨回来的宝珊站在廊道上,只听见屋里传出一句“陆子均,你有没有心,不该对我负责任”。   看来,自己猜测的没错,他二人之间确实有感情纠葛。   宝珊默叹一声,提步走向耳房。   书房内,陆喻舟缄默许久,抬眸看向激动的慕夭,“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杨家退婚,就要让新郎官对你死心。”   “怎么死心?”   陆喻舟点点侧额,“自己想。”   慕夭跺脚,“我脑子浆糊了,你快说。”   “往他身边安插美人。”   所谓,移情别恋,大抵如此。这么做虽然对新郎官不公平,但能不能真的移情别恋,全看新郎官对慕夭的情意坚不坚定。   慕夭觉得有道理,点头如捣蒜,“我这就让邵霁去找一个家世清白的落魄美人!”   陆喻舟被她缠烦了,摆摆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得了锦囊妙计,慕夭蹦蹦跳跳回到耳房,当瞧见宝珊时,惊讶道:“你怎么全湿了?”   宝珊垂眸,“能借你这里沐浴吗?”   “当然了。”   宝珊走进湢浴,往泥炉里加了半铲子橄榄碳,开始烧火。一旁的慕夭问道,“你和陆子均吵架了?”   宝珊坐在杌子上,看着渐渐燃起的火苗,自嘲道:“不敢。”   慕夭担忧地问:“他欺负你了?”   借着话茬,宝珊问道:“在姑娘眼里,世子为人如何?”   慕夭搬来另一个杌子,坐在边上,“要听实话?”   “嗯。”   “衣冠楚楚的斯文败类。”暗地里把人骂了,慕夭爽快至极,面对面占不到便宜,过过嘴瘾也不错。   炭火越燃越旺,宝珊将铜壶放在泥炉上,拿起蒲扇轻轻摇着,想起在阁楼里的一幕,眉眼间透出疲惫,俄尔,她看向慕夭,认真问道:“恕我冒昧,想问姑娘手臂上的守宫砂是被何人所夺?”   若那人是陆喻舟,即便走不出这宅子,她也再不会与他藕断丝连,哪怕遍体鳞伤。   被冷不丁这么一问,慕夭有点懵,捋了捋头发,“为何问这个?”   她没有否认,也没有惊讶,说明初次已经给了别人。   宝珊也不隐瞒,如实地说出了心中所想。壶嘴飘出水汽,氤氲了视线,她看不清慕夭眼角的泪光,却听得几声轻笑。   “冒犯姑娘了。”宝珊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询问此事,却还是被好奇心占据了上风,能看得出,慕夭是个洒脱的女子,或许她已将心愁埋在心底,把微笑留给了陆喻舟。   慕夭忽然搂住她肩膀,酒窝深深,“我苦恋陆子均,被陆子均始乱终弃?”   “...我猜的。”   “猜错了。”   宝珊动了下小嘴,有点羞愧,却听慕夭笑道:“要始乱终弃,也是本姑娘始乱终弃他啊。”   “......”   眼底闪过一抹窘迫,还有一抹自己都没察觉的庆幸,宝珊讷讷开口:“那......”   这下,她更不知该不该问,索性抿唇不语。   气氛有些微妙,她拎起铜壶倒进浴桶,试着缓解尴尬。   慕夭靠在墙壁上,掀了下嘴角,有想要倾诉的欲望,又被一股不堪的情绪湮灭,最终选择默然,“我去给你准备衣裳。”   “有劳。”   两人还未熟络到无话不谈的朋友,就只能顺其自然了。   沐浴后,宝珊换了一套亵衣亵裤,躺进被子里,听慕夭讲着各地的风土人情。慕夭见识渊博,侃侃而谈,说自己最大的乐趣是书写鬼怪风月话本,还因此,被汴京的闺秀们视为异己。   外面雷电交加,屋内漆黑一片,慕夭给宝珊讲述了一个关于狐狸精和书生的故事。   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   外面很配合地轰鸣一声,吓得宝珊缩进被窝,却还是架不住好奇,想听她讲完,毕竟,从小到大,都没人给她讲过故事。   慕夭的故事前段阴深,中间旖旎,后段悲伤,也算是大起大落、有始有终,听得宝珊很是感慨。   倏然,门外响起李妈妈的声音:“宝珊啊,世子让你过去把小黄狗抱走。”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慕夭摸摸鼻尖,“我忘把狗子带回来了。”   宝珊坐起来,披上衣衫,慢吞吞走进正房,未见到小黄狗的影儿,却从紧闭的卧房方向听见了呜呜声,她默默叹息,敲了两下隔扇,“奴婢进来了。”   卧房内无人应答,宝珊只当他默许了,慢慢拉开隔扇。   屋里黑漆漆的,只有炕几上燃着一盏烛台,一身白袍的男人斜躺在软塌上,腰上盖着一张薄毯,小黄狗趴在榻底,啃咬着男人的云锦靴。   宝珊立马走过去,拽出狗子,连同拽出了被啃出洞的云锦靴。   一双云锦靴够她半年的月钱,宝珊有点囧,“能让奴婢拿回去缝补吗?”   排除了慕夭那层关系,宝珊的态度有点软化,这点情绪的变化,没有逃过善于察言观色的男人。   陆喻舟凝着灯火中的少女,挑眉问道:“你觉得,我会穿带补丁的鞋子?”   自然是不会的,可她没有银子赔偿,宝珊有点发愁,看向趴在臂弯的小黄狗。   损坏了东西就要赔偿,宝珊硬着头皮问道:“主子想让奴婢怎样赔偿?”   这话听着有点姜太公钓鱼的意思,陆喻舟忽然有些看不透面前的女子了,那会儿一副不情愿的委屈样,这会儿就抛出鱼饵,是在跟他欲擒故纵吗?   男人冷笑一声,“坐。”   宝珊蹙起眉尖,扭腰坐在榻边,离他的腿很远,不自觉地抱紧小黄狗。   陆喻舟抚上她的背,慢慢向下,一点点试探,“怎么不躲了,嗯?”   那声“嗯”咬字极轻,带着丝丝缕缕的暧昧。   宝珊背脊僵直,柔声道:“那会儿误会主子了。”   轻抚的动作一顿,陆喻舟等着后话。   等她解释完,男人脸上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你是嫉妒了,还是为了避嫌?”   宝珊如实道:“避嫌。”   陆喻舟扣住她后颈,淡淡道:“不管是嫉妒还是避嫌,你都太高看自己了。”   她只是府中婢女,没资格插手他的私事。 第17章 遇贵人   陆喻舟此人,从不吃回头草,既已认定宝珊不识抬举,再不会多花心思在她身上。   自那天起,梅织苑的人都知道宝珊失宠了。没了陆喻舟的庇护,那些眼红的大丫鬟,开始对宝珊冷嘲热讽,赵氏更是借机报复,克扣她的月钱,出了心头恶气。   故而,除了吃穿用度,宝珊每月只能拿到微乎其微的钱两。   屋漏又逢连夜雨,一日夜里,小黄狗染了病,吃什么吐什么。   宝珊想带它去看兽医,可一穷二白,哪里承担得起药钱。   一旁的慕夭双手托腮,看着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小黄狗,叹气道:“要不是邵霁那小子被邵大将军送去军中历练,咱们能差这点看病的银子!”   从小到大,慕夭只有邵霁一个发小,也只有邵霁不会将她送回宰相府。   当然,慕夭还可以去求助一位贵人,就是自己的二叔慕时清,可慕时清是隐士,慕夭不爱跟他唠叨逃婚的破事。   宝珊蹲在地上,顺着狗毛,忽然想起府中有一位专门给马匹看病的兽医。她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带着小黄狗去往偏院的马厩。   缃国公爱马,府中圈养了许多良驹。   一进马厩,麦秸味扑鼻,宝珊走到最里面,在水井旁找到了那名兽医。   男子身穿粗布短褐,小麦肤色,身材魁梧,正一脚踩在水井上,往外拎水,察觉到有人走来,沉声道:“要牵哪匹马?”   府中人只知道他叫范韫,尚未成家,以前为军犬看病,后来受了战伤,不能随军,被缃国公带回府邸。   宝珊踟躇上前,“这位大哥,我是梅织苑的侍女,想请你帮个忙。”   女子声线清悦柔美,似风吹铃铛发出的清脆声,又似晨间的鸟啼。   范韫看向她,硬朗的面庞浮现异色,“什么忙?”   宝珊递出小黄狗,说明了情况。   别看小黄狗平时淘气,还敢时不时去触碰世子爷的底线,可一到范韫手上,竟夹住了尾巴,老实的不行。   范韫把它放在地上,四肢朝上,仔细检查起来。   宝珊退到一旁默默等着,随意打量着马厩中的马匹,每个马棚上都标有院落的名称,她一眼锁在梅织苑的马棚,里面拴着一匹黑色大宛马,毛发乌黑发亮,极为惹眼。   正当她走神时,耳畔传来一道声音:“吃坏了肚子,喝两副药就能好。”   宝珊道了谢,拿起药方,带着小黄狗离开。   等人走远,范韫看向她窈窕的背影,眸光微动,二进院的宝珊姑娘,早在他进府那天就打过照面,可她已经不记得了。   回去的路上,宝珊遇见了赵氏的大丫鬟辰荷。   昔日在赵氏那里,宝珊总能压自己一头,连招待祈安王世子这样可以攀高枝的机会,赵氏都留给了宝珊,辰荷对宝珊存了心气儿,此刻遇上,不免奚落几句。   “珊妹妹不知道公爷见不得狗?”   宝珊不想与她浪费口舌,柔声道:“是世子养的。”   这会儿知道拿世子爷做挡箭牌了,府中谁还不知她已经失宠,辰荷讥嘲一笑,“一条狗而已,世子哪里会在意,是不是,珊妹妹?”   指桑骂槐吗?   宝珊忍着气,不想与落井下石的人一般见识,“姐姐若没事,妹妹先走了。”   廊道就那么宽,擦肩而过时,宝珊甚至能看清对方眼中的嘲讽。   “对了,”辰荷扭过头,笑着道,“听说公爷相中了宰相府的嫡次女,慕宰相也中意世子,两家都在努力撮合,私媒都找好了。”   宝珊脚步未停,抱紧小黄狗,头也不回地离开。陆喻舟议不议亲,与她何干?她是奴仆,他是主子,中间隔了万千星河。   金乌西坠,梅织苑悬起高高的红灯笼,世子爷迟迟没有回府,李妈妈托人去官署打听才知,枢密院与皇城司发生冲突,中书省介入调和,身为中书省的副长官,陆喻舟定然是抽不开身的。   李妈妈将饭菜装入食盒,拿给宝珊,让她去官署送膳,“这些都是世子爱吃的,你快去快回。”   宝珊为难,以陆喻舟的脾气,若是知道饭菜是她送去的,会直接丢掉吧,“妈妈还是让别人去吧。”   这么好的机会都不知道把握,李妈妈瞪她一眼,“叫你去你就去,府中不养闲人。”   在李妈妈的催促下,宝珊拎起食盒,坐上了陆喻舟的墨绿小轿。   缃国公府与中书省官署离得不近,途中要穿过汴京夜市的一条长街,长街两排的店铺鳞次栉比,其中,当数成锦楼门庭若市。   成锦楼是汴京最大的青楼,在这里,富贾一掷千金买花魁一笑是常有的事。这晚,明越帝姬赵薛岚女扮男装,与几名友人来到成锦楼吃酒,友人中就有那次被陆喻手教训的纨绔子。   按理说,皇城司被谏,赵薛岚应该忙活在朝堂之中,可她有官家撑腰,有恃无恐,根本不屑与官职大她许多的枢密使对峙。   他们点了几壶美酒,赏着舞姬曼妙的舞姿。   纨绔子拎着酒壶坐到窗前,对月抒发逸致,余光忽然捕捉到穿梭在人群中的墨绿小轿,“那不是陆世子的轿子么,这个时辰,他不是还在官署吗?”   几人探头望去,其中一人调侃起上次的事,纨绔子脸色发黑,啐了一口。   赵薛岚倚在窗前,凝着那顶小轿,忽见夜风撩起窗帷,泄露出宝珊那绝美的侧颜。赵薛岚眼一眯,吩咐道:“把人拦下。”   几人觳觫,谁敢随便拦下陆喻舟的轿子啊。   赵薛岚嫌他们碍事,拉开门扉,让扈从下去拦人。   街道上,宝珊正发愁一会儿要如何把饭菜送到陆喻舟面前,还能避免与他有言语上的交流,倏然感到轿子一晃,只听轿夫低斥道:“何人拦轿?”   却不想,那些人拨开轿夫,掀开轿帘,一把抓住宝珊的手臂,“我家主子有请姑娘上楼一叙。”   宝珊挣了挣,如蚍蜉撼树,被人硬拽着进了成锦楼。   两名轿夫想上去拦人,被几名膀大腰圆的扈从围住,两人自知不是他们的对手,假意离开,绕道跑去中书省报信。   宝珊从未被如此野蛮地对待过,一路上磕磕碰碰,耳畔是妓子和恩客的窃窃私语。   “这大美人可不像是青楼里的,莫不是哪个权贵强抢民女?”   宝珊向他们投去求救的目光,却无一人出手相助。   雅间内,歌舞间歇,赵薛岚看着被推倒在地的宝珊,翘起红唇,“起来说话。”   其余人要么靠在凭几上,要么坐在赵薛岚的身边,一副又惊又喜的样子。   惊的是明越帝姬抢了陆喻舟的人,喜的是美人与美人的较量最是有趣,众人怀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理,噙笑不语。   那名纨绔子上次吃了瘪,久久不能纾解,逮到机会,一把拉起宝珊,“帝姬同你讲话呢,聋了吗?”   一旁的友人嬉笑道:“听闻陆世子从继母那里要了一名婢女,就是她吧,果然人比花娇。”   另一名友人嗤道:“听说她失宠了,连月银都拿不到。”   “这么可怜,还以为陆世子多稀罕你呢。”纨绔子不怀好意地笑笑,目光轻佻,“月银都拿不到,跟着陆世子有什么劲儿,不如跟了哥哥,哥哥保你吃香喝辣。”   宝珊拂开他的手,退到门边,门外有重重扈从把守,根本逃不走。   赵薛岚敲敲桌面,“过来,陪本宫喝酒。”   宝珊站着不动,被纨绔子拽了过去,扑在食桌上,撞倒了不少瓶瓶罐罐,顾不上手肘的疼,宝珊开口道:“城中传言不假,奴婢已经失宠,世子有了新欢,帝姬没必要为难奴婢,失了皇族风度。”   赵薛岚用蓄着指甲的手掐住她下颚,阴森森地发笑,“看在你有自知之明的份儿上,喝了这壶酒,本宫与你的帐一笔勾销。”   骑虎难下,正当宝珊犹豫时,纨绔子掖住宝珊的头发,逼她仰起头,抄起酒坛猛灌她。   酒水顺着嘴角流到雪颈上,如杏仁露上蒸出一滴水珠,引人遐想,纨绔子盯着那截白皙的脖子,笑道:“帝姬,这美人今晚归我了。”   辛辣味充斥着口鼻,宝珊剧烈挣扎起来,慌乱中想起陆喻舟说过的话——   “下次遇见这种事,别不知道反抗,用簪子刺下去。”   一发狠,她拔下簪子,用力刺向纨绔子的手背。   “啊!”男人嚎叫一声,捂着血淋淋的手背,当即大怒,“贱人!”   挣脱了桎梏,宝珊跑向敞开的窗前,面对涌上来的公子哥们,手握素簪,“你们别过来。”   众人心不齐,有劝赵薛岚收手的,有劝宝珊就范的,趁这个时机,宝珊瞄到街道上驶来一辆四四方方的马车,心一横,纵身跃了下去。   这一举动,惊得公子哥们目瞪口呆,这可是三楼!   街上引起不小的骚动,百姓们惊恐地看着跃下楼宇的女子。   只听“砰”的一声,宝珊摔在车顶,惊扰了马匹。   马匹跑偏路线,扬起前蹄,踢翻了街道旁的摊位。   宝珊头脑一晃,身体顺势向后轱辘,伴着百姓的一声声惊叫,坠下顶棚。   本以为会重重摔在地上,却落入了一方怀抱。   千钧一发之际,车主掀开后帘,一个健步上前,伸出手臂接住了她,与此同时,转向一旁,避开轰倒的车舆。   这抹怀抱温热带着檀香,宝珊怔怔地躺在那人臂弯,秋水剪眸蒙了一层雾气,“多谢...…”   周围全是看热闹的百姓,楼上的几人急匆匆跑下来查看情况。   宝珊脑子晕乎乎的,却不忘记求救,她抖着手指拽住男人衣衫,“我被他们逼进青楼,求您救数我......”   少女声音娇软,带着颤音,显然是由内而外的害怕。   男子将她放在地上,护在身后,直面那几个追出来的锦袍公子哥。   几人围上来,想趁着衙役发现前,把宝珊带走,可当他们看清“横空而来”的男子时,谩骂和威胁的话语鲠在喉咙,不敢造次。   赵薛岚最后一个走出来,刚要命令扈从去抢人,却发现了挡在宝珊面前的男人。   “先生进城怎么不事先打声招呼?”赵薛岚放松了绷紧的面庞,笑着迎了上去。   百姓中也有人认出了男子,惊喜道:“这不是慕府的二爷么,有生之年能再见这位大儒,真是三生有幸。”   看出这件事与赵薛岚有关,慕时清面色淡淡,“只是来找缃国公喝酒,便没有惊扰其他人。”   他转身看向额头渗血的宝珊,微微拢眉,“小姑娘,可有摔伤?”   眼前的男子气息温煦,令人如沐春风,明明与他不相识,却给宝珊一种熟悉感。   看着只流泪、不哭鼻子的小姑娘,慕时清温笑道:“看来真的摔伤了,可别留下病根,走吧,叔叔带你去看大夫。”   闻言,赵薛岚上前一步,“她只是缃国公府的一个贱婢,别污了先生的马车,还是交给徒儿处理吧。”   慕时清忽然捂住宝珊的耳朵,转眸看向赵薛岚,语气平平道:“皇家帝姬就是这么心系百姓的?” 第18章 他的心里不是滋味   慕时清是在桃蹊柳陌的御花园里遇见的赵薛岚,那时的赵薛岚五六岁,屁颠屁颠地跟在陆喻舟身后,说长大要招他做驸马。   那时青涩年少,童言无忌,谁也没有当真,小郎君陆喻舟却板着脸,让她离远点儿。   小帝姬蹲在地上哭鼻子,肩膀一颤一颤,惹人怜惜,慕时清动了恻隐之心,走过去扶起她,也是这一举动,让自己多了一个关门女弟子。   慕时清一直觉得赵薛岚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子,也十分欣赏,可今时今日,她嚣张跋扈、欺压良民,哪里有帝姬该有的姿态?   这些年,她又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副样子?   皇城司是磨炼修罗的地方,而她已凌驾于修罗之上,成了官家杀人不眨眼的工具。   道不同不相为谋,慕时清不想多言,带着宝珊坐进马车。   扈从们欲上前阻拦,被赵薛岚制止,“一群饭桶,也不看看慕先生是何人,就敢冒犯?!”   慕时清是官家的帝师,虽无品阶,但在官家心中的地位远高于三师,不到万不得已,她是断然不会与之发生冲突。   城南医馆。   坐诊大夫为宝珊处理完额头的伤,叮嘱道:“这几日伤口不可沾水,两日后过来换药。”   宝珊轻轻按了一下伤口,“会留疤吗?”   小姑娘关心容貌无可厚非,一旁的慕时清莞尔,看向大夫,“说实话就行。”   大夫捋捋胡子,“只是擦伤,不会留疤。”   慕时清付了看诊的银两,还把之后几天换药的银两一并付了,宝珊有点愧色,小碎步跟在后面,“敢问恩公是宰相府的二爷吗?”   能让赵薛岚喊一声“先生”的人不多,再观他周身散发的高贵气质,宝珊觉得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   “你认识我啊。”慕时清负手走向马车,右手转着折扇,身形如鹤,俊雅飘逸,有着超越这个年岁的豁达和宽厚,“你是缃国公府的婢女?”   宝珊垂眸,没有否认,“我最近有些不宽裕,二爷能宽限我几日吗?”   女子声音软糯,让人不敢大声讲话,生怕吓到她。   慕时清笑笑,“几两银子而已,姑娘不必记在心上。”   “我会还给您的,再宽限我十日可否?”沉浮于国公府大院,加上陆喻舟的“教诲”,她知道世间没有白受的恩惠。   慕时清哪里跟人算过这点小钱,笑着摇摇头,“随你。”   行至马车前,宝珊才想起糟心事,食盒还在墨绿小轿里,不知那两个轿夫去哪里求援了。   慕时清让车夫搬来脚踏,转身对宝珊道:“说来也巧,这趟进城,我正要去缃国公府喝酒,捎带上你吧。”   宝珊坐上车辕,心知若是让国公府的人看见,少不了闲言碎语。   这辆马车四四方方,小姑娘只占了那么一点儿的地方,额头还带着伤,一副小可怜虫的模样,着实好笑。   慕时清把折扇别在腰带上,双手插入袖管,笑看着她,直把人看得低下头才收回视线,“进去坐吧,等快到时,你再出来。”   宝珊一愣,没想到他也考虑到了这一点,难怪是大儒,真正做到了考虑周全、面面俱到。   “不用,我抛头露面惯了。”   “我礼让惯了。”   她犟,他比她还犟。她客气,他就能把客气化为无形的推手,让对方愉悦的妥协。   宝珊哪里遇见过这么温柔的长辈,一时间有点窘迫,点点头,钻进了车厢,而令她没想到的是,慕时清直接坐在了她刚刚坐的位置,吩咐车夫驾车。   宝珊掀开帘子,通过微亮的风灯,凝睇男人被灯火笼罩的背影,“恩公......”   慕时清向后抬抬手,“行了,既然有缘,让我好人做到底。”   夜风阵阵,宝珊头一次从陌生人这里得到温暖,车轮稳稳滚动,一眼望去,看不到路的尽头,这短暂的静谧莫名让人心里踏实。   抵达国公府,慕时清让车夫去递拜帖,很快,缃国公携着一众公子小跑出来,说是倒履相迎也不夸张。   “可把老弟你盼来了!”缃国公露出笑颜,握住慕时清的手,“知道你回来,为兄天天盼着,快要望眼欲穿了。”   慕时清拍了拍缃国公的手背,“小弟今儿备了酒水,特意来跟哥哥畅饮,不知哥哥有无闲暇?”   缃国公嗔一眼,“哪有让贵客自备酒水的。”   “小弟带的酒比较特别,哥哥尝尝就知道了。”   缃国公笑得眼角带褶,“走,咱们进府慢慢聊。”   两人走在前面,其余公子跟在后面,都想一睹大师的风采。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宝珊绕进后巷,一路小跑回了梅织苑,刚一进门,就被李妈妈逮个正着。   “送过去了?世子吃了吗?”   宝珊抓抓裙带,将事情的经过讲述了一遍,“抱歉。”   看小姑娘眼眶红红的,李妈妈沉默片刻,上前一步搂住她,“又不怪你,抱歉什么?回屋沐浴一下,舒舒服服睡一觉,什么事都会过去,有世子爷撑腰,那些人不敢拿你怎么样。”   也许是李妈妈胖胖的身躯给了她安全感,宝珊忽然觉得委屈,闷在她怀里不吱声。   李妈妈拍了一会儿,直视她的眼睛,“好姑娘,凡事有世子这座靠山呢。”   宝珊更委屈了,陆喻舟根本就不让她靠。   *   乌云笼月,褪去喧嚣,街市上只有寥寥数人,那个调戏了宝珊的纨绔子醉醺醺走回府,临到巷子口时,发现一顶墨绿小轿。   这顶轿子......   纨绔子仔细辨认着,这不是那小贱人乘坐的轿子吗?难道,小贱人想通了,想要跟他吃香喝辣?虽然只是玩笑话,可架不住这贱人漂亮,真要投怀送抱,那他就撬了陆喻舟的墙角,出口恶气。   月黑风高,纨绔子搓着手靠近小轿,被好色支配的胆量逐渐占据上风,缓缓伸手掀动轿帘,“小美人,算你识时务。”   可当他半掀开帘子,借着月光打量轿中人时,风流的韵色一凝,忽觉背脊发凉。   轿子里,陆喻舟一袭绯色官袍,搭起一条长腿,正一下下转动拇指的玉扳指,温蕴如玉的气息中透着一股乖张,是纨绔子在酒池肉林中从未见过的摄人气魄,髣髴一记目光就能绞死他。   纨绔子哆嗦着凑上去,拱手道:“大半夜的,陆兄怎会在此?轿夫哪里去了,怎么能让主子在此等候?小弟这就去遣两个轿夫过来,送陆兄回去。”   说完,忙不失迭地走向府门口。   老话说,兄弟妻不可欺,纵使那婢女只是通房,也是动了兄弟的利益,他心虚的很。   “站住。”陆喻舟忽然开口。   纨绔子转过身,笑脸相迎,“陆兄有何吩咐?”   “不必称兄道弟,受不起。”陆喻舟坐着不动,语调凉中带讽。   纨绔子忙上前,“陆兄哪里话?咱们九岁相识,早是过命的兄弟了。”   陆喻舟幽幽一笑,“把我当兄弟,你会调戏我的女人?”   纨绔子心里咯噔一下,赶忙解释起今日之事,直说是陆喻舟误会了,还把责任往其他人身上撇。   懒得与他多费口舌,陆喻舟拍拍手,轿子后面闪现几抹人影,伴着人影的还有棍棒的声音。   待轿夫抬着墨绿小轿离开后,鼻青脸肿的纨绔子倒在地上,适才,他连求救的机会都没有。   当晚,其余几个公子哥也相继挨了教训,唯剩下赵薛岚好端端地回了帝姬府,可很快就被告知,她在宫外布置的用于搜集情报的眼线,被陆喻舟揪出了数十人。   原本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如今,陆喻舟这是公然与皇城司作对了。   *   陆喻舟回到梅织苑时,耳房的灯已经熄了,男人漠着脸走向正房。   李妈妈上前,“世子回来了。”   “嗯。”   李妈妈瞧了一眼耳房,欲言又止,见陆喻舟不打岔,小声道:“今儿珊丫头不太正常,看起来飘忽忽的。”   陆喻舟没提收拾那几个公子哥的事,“嗯”了一声,迈进门槛。   要不是从小带到大,李妈妈都要喟他一句“薄情”了,宝珊今日遭的罪,也不知因谁而起……   稍许,从不“串门”的缃国公慢悠悠走进梅织苑,啧啧两声,相比于老二、老三的院落,长子的院落不知清冷了多少。   父亲过来,陆喻舟自然不会怠慢,父子俩坐起汉白玉棋桌前对弈,缃国公落下黑子,叹道:“你屋里连个可心的人儿都没有,为父很是过意不去。”   发妻离世,他忙于公务,无暇陪伴儿子们,尤其是长子,性子寡淡,不像其他弟弟会主动讨人欢心,时日一久,父子俩难免疏远。   陆喻舟落下白子,没甚情绪,“父亲想说什么?”   “你也老大不小了,是不是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缃国公饮啜口茶汤,笑眯眯道,“今儿为父和慕先生闲聊时,向他打听了慕二姑娘的情况,那姑娘刚及笄,容貌出众、知书达理,还小有才情,咱们两家私交一直很好,你看看哪天得闲,去跟人家相看一下?”   陆喻舟落下白子,包围了一大片黑子,棋局已见分晓,“父亲承让。”   缃国公嗔道:“怎么总跟为父客套?”   陆喻舟执起紫砂壶,为他添茶。   见儿子对婚事一点不上心,缃国公试探道:“是跟那个叫宝珊的丫头有关吗?若是在意她,等你成亲,我让你母亲把她抬为你的妾室。堂堂中书侍郎,有几个妾室无可厚非。”   这话已不是头一次说,缃国公只想让儿子在私下里健谈些,别总板着一张脸,若身边多个知冷知热的,说不定能熨烫他的心,但宝珊身份低微,当不起世子夫人的重任。   陆喻舟抿口茶,“父亲太高看她了。”   “那因何不议亲?”这让缃国公更为不解,心里隐隐担忧儿子有难言之隐,譬如身体有疾。   “儿子事务繁忙,目前没有这个打算。”   缃国公不死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儿交给为父和你母亲,满意了你点头,不满意咱们再换,如何?”   “随父亲吧。”   一听这话,缃国公重重拍了下儿子的肩头,“说定了。”   得了准话,缃国公不再逗留,哼着曲儿离开,看起来对儿子的婚事成竹在胸,毕竟慕二小姐无论从相貌、品行以及家世上都是没得挑的。   陆喻舟捻起一颗颗棋子,放回棋笥,刚要起身去洗漱,门口传来慕夭暴躁的声音:“陆子均,你快来看看宝珊,她发热了,高烧不退!”   相比于慕夭的忿忿,陆喻舟淡定得多,“我比侍医管用?”   听听他说的话!   慕夭气得跺脚,“要不是你,她能受到惊吓?但凡你有一点良心,你就该去看看!”   许是嫌她太吵,陆喻舟真就屈尊去了一趟耳房。   明黄小屋里,宝珊侧躺在床上,安安静静,不声不响。   侍医正在喂她喝汤药,一见世子爷进来,起身行礼。   陆喻舟抬下衣袂,询问了情况,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淡声道:“用心照顾着。”   说着就要转身离开,被慕夭拦下,慕夭冲侍医扬扬下巴,“您老先出去。”   侍医惊悚地看着“面黄肌瘦”的小婢女,她哪里来的胆子敢跟世子这么讲话?   慕夭斜他一眼,“还不出去?”   侍医看向陆喻舟,见他没有异议,躬身退了出去。   屋子里,慕夭指着那碗药汁,“事情因你而起,你来喂宝珊喝药。”   陆喻舟眸光一凛,那一眼令慕夭心一抖,那是陆喻舟在朝堂上才会露出的凛冽目光。   倏尔,身后传来女子柔柔的声音:“不必劳烦,从今往后,我与世子再无瓜葛。”   宝珊一字一顿地说出了“再无瓜葛”四个字,没有情绪,没有任性,如同对待一个陌生人。   看着她疏离的样子,陆喻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第19章 我替你找个好人家   耳房内,宝珊坐起身,明媚的眸子透着一缕缕疏离,“奴婢自知福薄,不配留在世子身边,还请世子高抬贵手,放奴婢离开。”   即便是病着,那张未施粉黛的小脸依然娇美如花,声音如林籁泉韵,是天生的尤物。   陆喻舟烨然一笑,嘴角的弧度薄凉到极致,“随你。”   金丝笼锁不住想飞的雀鸟,强迫一事不难,但细细品来索然无味,陆喻舟摘下腰间玉佩,放在桌子上,“主仆一场,别说我亏待你,明早,李妈妈会从账房拿回你的卖身契。”   一枚羊脂玉佩,拿去典当行定能当个好价钱,用以赎身绰绰有余。   凝着桌上通体莹润的玉佩,宝珊裣衽一礼,“奴婢谢过主子。”   宝珊拿起玉佩,不觉得受之有愧,这是她该得的,若非是他,她怎会凭空遭殃、到处树敌?若非是他,她也不会看不住装了碎银的木匣,拮据两年,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没有拒绝啊,陆喻舟冷笑一声,转身准备离开,却被慕夭拦在门口。   男人再没有耐心,“让开。”   慕夭抿唇,显出腮边的两个酒窝,看起来十分纠结。   深更半夜折腾人,陆喻舟忍着愠怒问道:“还有何事?”   对方气场太强,为了不输阵势,慕夭站在门槛上,双手扶着门框,可还是不及他的身高,“你今晚要留下。”   这是什么无礼要求?   陆喻舟淡眸,知道慕夭不会无缘无故胡搅蛮缠,敛气儿问道:“因何?”   慕夭向外看了一眼,确认无人,才小声道:“我观宝珊的状态不对,跟我上次中药差不多...就是...赵薛岚使手脚那次...”   一句在理的话,让她说得磕磕巴巴,不因别的,只因那晚的意乱情迷、颠龙倒凤。她也不是凭空猜测,宝珊回来前,被赵薛岚灌了一坛酒,青楼的酒度数不低,加之会放一些助兴的药物,以宝珊的酒量,怎会没有半点醉意?除非,酒水让人换了......   当初她涉世未深,中过赵薛岚的诡计,喝了赵薛岚特意准备的酒,发现不对后,她推门逃跑,于途中误入了那个人的车與,失了清白。那晚,她的种种反应与宝珊极为相似。   朱颜陀红、高烧不退、没有醉意、话音软绵。   那晚,她也好似一个正常人,可到了深夜,火种点燃干柴,一发不可收拾。   慕夭捏了捏守宫砂的位置,“若我没有猜错,宝珊也被赵薛岚算计了,且无药可解。”   陆喻舟默然,屋子里静悄悄的,慕夭不知他在想什么,急得想打人,又打不过。   站在不远处的宝珊怔忪,她自己就是大夫,怎会不知身体在一点点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可终究是羞于说出口,而侍医也未诊出她的异样,只当是被酒气所控。   赵薛岚的药怕是从后宫得来的。   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她看向门口的男人,握紧了衣袖下的粉拳,旋即看向慕夭,“慕姑娘,你能带我去一趟城南医馆吗?”   据说给她包扎伤口的大夫医术很高,说不定有办法。   慕夭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平日里握着冰凉凉的手,这会儿滚烫异样,“这个真的无药可解,要不我不会拖到现在才告诉你,若陆子均不愿意,姐姐给你找个更好的男子,今夜之后,你就嫁过去。”   这样一来,慕夭的身份暴露无遗,可眼下救人要紧,她管不了那么多,大不了被父亲抓回去,心平气和地说出拒婚的原因。   听她这么说,宝珊脸色红白交织,既恨又羞,既怅又涩,“...有劳。”   有劳?   门口的男人脸色更差,温蕴不再,转为阴郁,“宝珊。”   一声“宝珊”,让两个姑娘同时紧张。   陆喻舟转眸,看向宝珊陀红的小脸,淡淡道:“来我屋里。”   说罢,抬步走了出去,留给两人一个毫无感情的背影。   宝珊颤着贝齿,内心抗拒,平心而论,若真躲不开这一遭,她宁愿换个人,可眼下去哪里找个老实可靠的未婚男子?   察觉到她似有不愿,慕夭按了按发胀的头,“你要不想跟了他,我现在就带你出府。”   自己身边不乏青年俊才,只是没成家的较少,但也非绝迹,大不了找一个与宝珊年纪相仿的小郎君。   宝珊握紧慕夭的手,从小到大,没有人会在意她的情绪,能在人心似海的大院里遇见这么一个飒爽的姑娘,是三生有幸,可她不愿拖累慕夭。   慕夭失贞逃婚,除了陆喻舟和另一个当事人,就只有她清楚情况,这种事传出去会让姑娘家清誉扫地,再者,自己早与陆喻舟有了肌肤之亲,只是还未水到渠成罢了。这夜之后,无论与陆喻舟怎样,她都可以离开国公府,甚至汴京,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想来也不亏。   小姑娘潸然一笑,眼中点点晶莹,“不劳烦慕...姐姐了。”   “不要委屈自己,”许是感同身受,慕夭懂得这种蔓延至心底的无奈和酸楚,含着泪摇头,“咱们走,咱们现在就走,不受这窝囊气,我一定替你找个好人家。”   宝珊弯唇,“这样会连累姐姐。”   “我明日就跟二叔离开汴京,再也不回来了!”   比起力气,慕夭更胜一筹,拉着宝珊往外跑,可刚跑到后院的大门前,宝珊就因头重脚轻摔在地上,鼻端溢出鲜血。   气血倒流了......   慕夭哆哆嗦嗦地架起她,哭腔尽显,发出浓浓的鼻音:“你再坚持坚持,好吗?”   她太懂这种凌驾于意识之上的身体反应,是会让人变成另一幅模样。   身不由己,满心无力。   陡然,身后传来稳健的脚步声,两人扭头看去,一排红灯笼下走来一个男子,身形魁梧,声线浑厚:“是宝珊姑娘吗?”   宝珊费力支着眼皮,认出来者是范韫。   怕惊扰佳人,范韫止步于三尺开外,稍稍倾身问道:“宝珊姑娘怎么了?”   慕夭上下打量他,心中诧异,国公府还有这么一位身材高大、容貌硬朗的扈从?   情急之下,她用目光询问宝珊:他,行吗?   宝珊眼前出现重影,根本分辨不出慕夭的意图,唇齿间溢出一声羞人的“嗯”。   慕夭误以为宝珊同意了,心里又喜又涩,扭头看向皱着浓眉的范韫,心想真是便宜这小子了,一身的粗犷气,竟能得到宝珊这样精致的妙人。   “诶,搭把手。”慕夭忍着泪水,喊了范韫一声。   范韫早已看出宝珊的异样,却不知她是怎么了,一听慕夭喊自己,立马走上前,伸手去扶。   宝珊的手臂纤细柔软,连头发丝都带着清香,范韫胸膛鼓臊,难以言说的悸动敲打着心窗,有那么一瞬,他都唾弃自己的自持力,就跟没见过女人似的。   进府那日,大雪压枝,这姑娘披着白色斗篷,站在树下陪另一个大丫鬟受罚,如傲雪凌霜的梅花,清丽又妖娆,吸引了自己的视线,后来稍一打听才知她叫宝珊,刚刚及笄。   那会儿落魄至极,哪好意思招惹这么一位婉约佳人。   一闻到男人身上淡淡的汗味,宝珊立即绷紧身子,清醒许多,潜意识里发出了抗拒,可声音软的要命。   范韫察觉出苗头,问向慕夭:“她中药了?”   没想到这个糙汉还挺细心,慕夭点点头,手还拽着宝珊的衣袖,舍不得把娇娇人儿给他。   范韫说不出是何心情,倾城美色近在眼前,说不意乱是假,说不心动更假,可他们才见过几面,她连他的名字都未必晓得,他怎可趁人之危?   思忖片刻,男人叹道:“冒犯了。”   说着,就要抱起宝珊,想带她去医馆,宝珊却猛地推开他,向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地上,看着范韫这张不算熟悉的脸,身心流露出恐惧。   慕夭赶忙上前,替她擦拭鼻端流出的血,“宝珊别怕,咱们不用他,姐姐带你走。”   范韫手足无措,蹲在地上说着抱歉的话。   宝珊摇摇头,仅存的理智告诉她,他没有错。   肌肤像被烙铁熨烫,痛苦的难以自己,向来坚强的姑娘掩面呜咽起来,哭声细碎,一想到赵薛岚想让那群公子哥糟践她,就心如刀绞,也是生平第一次如此憎恶一个人。   若是有机会成就一番气候,这笔账,她一定要讨回来。   廊沿下,陆喻舟一身白袍,墨发半绾,一瞬不瞬地看着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小姑娘,清润冰冷的眸子浮现一丝丝涟漪。   因闹出了动静,各房跑出来几个查看情况的仆人,一见世子爷站在廊下,都没敢上去凑热闹,只远远的观望,相互之间窃窃私语。   听见议论声,世子爷身后的李妈妈飞出一记冷眼,仆人们赶忙散开,各忙各的去了。   陆喻舟默叹,步下石阶,走到三人面前,在慕夭和范韫诧异的目光下,一把拽住宝珊的手臂。   宝珊本能地挣扎,被男人搂住后背,打横抱起。 第20章 解忧(一更)   被忽然打横抱起,宝珊伸手去推,可药效已经发挥到极致,推的动作变了意味,有点欲拒还迎的意思。   陆喻舟勾着她的腿弯,掌心之下传来她滚烫的体温。   被人横空截胡,范韫下意识伸手去拦,被李妈妈掐腰堵住,“不管你跟宝珊有无交情,你要清楚一点,宝珊是世子的人,不是你能肖想的。”   范韫看着陆喻舟渐行渐远的背影,讷讷道:“您误会了,我与宝珊姑娘只有过几面之缘。”   “那就好。”李妈妈看向慕夭,笑眯眯道,“咱们回去?”   慕夭吸吸鼻子,收敛起低落和烦躁,仰着头离开,与范韫擦肩时稍稍颔了一下头。   后院灯影交错,将影子拉得很长,范韫僵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梅织苑内,扈从们看着世子将宝珊抱进屋里,互相对视着,都不知发生了何事。   慕夭进来时,直接让人将檐下的灯笼掐灭了几盏,院落陷入一轮黑沉,她漠着脸回到耳房,靠在门板上,今日触景生情,眼前掠过那个男人棱角分明的面庞,仿若那浓重的呼吸还回荡在耳畔。   慕夭抓着衣襟慢慢下滑,坐在地上,加上宝珊的账,赵薛岚已经欠了她两笔!   越想越气,越气越难自持,慕夭腾地站起来,从包袱里拿出一枚鎏金腰牌,卸去脸上的“丑妆”,露出原本娇俏的容貌,又带上面纱和匕首走出房门。   李妈妈瞧见她出来,刚要问她去作何,却发现她去了易容,赶忙问道:“大半夜的,大小姐要去哪儿?”   慕夭绷着嘴角不语,直接绕开她走向月亮门。   她是宰相之女,来去自由,这是陆喻舟的原话,李妈妈不敢拦阻,本该立即禀告陆喻舟,可屋里现在的状况......   李妈妈靠在廊柱上,重重叹口气,一个个都这么不省心,她上了年纪,管不过来,力不从心了。   慕夭走到后院,见范韫还杵在原地,走上前问道:“你怎么不回房?”   看着面带轻纱的女子,范韫没有认出她,但观她的衣着和发饰,才堪堪反应过来,“这么晚了,姑娘要去哪里?”   他从未在国公府见过这名女子,不禁对她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慕夭没回答,扬扬下巴,“你能借到马车吗?”   陆喻舟知道她在府中呆不住,所以故意不给她银子花,她一穷二白,连雇佣车夫的钱都没有。   因为宝珊的关系,范韫点点头,“我是府中管马匹车辆的。”   “那巧了,”慕夭指指马厩方向,“你驾车,送我去个地方,回头我给你买酒。”   范韫皱眉,“姑娘到底要去哪儿?”   话音落,等了许久,才听慕夭道:“大内皇宫。”   伸手不见五指的长街上,一辆挂着风灯的马车急速而行,卷起了地上的沙土。   马车抵达宫门,范韫看着侍卫走来,偏头道:“宵禁的话,姑娘可能进不去。”   慕夭掀开帘子,跳下车辕,在门侍的询问下,亮出那枚鎏金腰牌。   腰牌上赫然刻着象征皇族身份的图案。   门侍惊了一下,问道:“姑娘是殿下的什么人?”   就差没问你与殿下是何关系了,慕夭云淡风轻地回答:“故交。”   是露水情缘的故交。   *   正房内,宝珊被放在卧房的软塌上,呼吸急促,眸光迷离,紧紧攥着榻上的毯子。   陆喻舟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她,像在等她主动迎上来。   宝珊捂着嘴嘤咛,鼻端又冒出了血,一波盖过一波的浪潮袭来,再也抵不住渴望,她起身抱住了男人,鼻血染红了男人雪白的衣襟,如艳梅落雪,渐渐晕染开。   看着衣襟上的血迹,陆喻舟拧了拧眉,掏出锦帕替她擦拭,“难受?”   宝珊哪里听得进去这些,能解她忧的,唯有尤花殢雪。她跨坐过来,素手搭在男人肩头,轻启红唇,发出了“唔”的一声邀请。   云髻雾鬟、媚眼如丝,肌肤泛起浅浅的粉,像一只偷了人间烈酒的狐妖,缠上了寡欲的书生。   陆喻舟那自诩的薄欲被重重一击,此时还不知,自己怀里抱着的是一位初长成的绝代佳人。   “那会儿想跟着范韫?”陆喻舟掐住宝珊的下巴,目光温淡,带着审视,可起伏的胸膛和滚动的喉咙出卖了他外表的自若,按照以往,他很讨厌这种被人支配情绪的感觉,此刻却有一点儿想要沉浸在美色中。   “范韫......”宝珊醉眼朦胧地念着这个名字,有点反应不过来范韫是谁了,随口“嗯”了一声,歪头埋进男人的颈窝。   陆喻舟眼里带着冷意,却抵不过颈间的温软触感,倾身将人儿压在榻上,攥取她唇上的清甜。   宝珊嘤咛出声,揽住他宽厚的背脊,彻底沉入旖旎之中。   浅色裙裳与白色锦衣纠缠,不休不罢,发出了衣料的摩挲声。   “唔......”宝珊气息不稳,轻推了男人一下,被男人扼住手腕,按在引枕上。   情到浓时,竟也随着感觉,与软成水的小姑娘十指相扣,那刻意保留的克制所剩无几,却还能支配他的理智,没有如宝珊一样彻底沦陷。   吻是点到为止,相拥亦是,像一个挑剔的食客,夹起每一样菜品,粗略地品尝,叫人看不透他的口味喜好。   可这场颠鸾倒凤中,主导者并非挑剔的食客,而是醉酒的妖精。   宝珊尝不到甜头,哼唧着想要翻身,鬟上的簪子勾住软枕,她娇燥地扯了一下,一头海藻般的长发披散开来,将小脸衬得娇艳欲滴。   陆喻舟挑起她脖子上的玉佩,轻轻摩挲,忽地扯开,扔在一旁。   有一刹那,宝珊突然清醒,伸手去够那枚自幼带在身上的玉佩,却被男人按住了手。   她无暇他顾,任凭玉佩掉进软塌的缝隙中。   双眸被一条绸缎蒙住,失了光线,感官被无限放大。   陆喻舟系好一个结,小臂撑起身子,将唇红齿白的美人拽进了薄衾...... 第21章 留在我身边(二更)……   宝珊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她回到歪歪扭扭学步时。   朝阳初升,蒙蒙曈昽笼罩在篱笆小院里,娘亲抱她坐在秋千上,指着汴京的方向道:“小妮子,那是为娘出生地方,你的外祖父母住在那里,过几日,他们就会过来接你。”   两岁的小宝珊不懂娘亲在说什么,睁着萌萌的眼睛望着娘汴京方向。   娘亲解下腰间玉佩,挂在她的脖子上,吻了吻她的额头,“答应为娘,要好好活下去。”   那是两岁的小宝珊记住的唯一一句话。   不久后,病重的娘亲将她寄养在邻居家,叮嘱她乖乖等在这里,会有人来接她,可她没有等来外祖父母,而是等来了牙婆。   邻居嫌她是个拖油瓶,用她换了一两碎银,十多年后,她的养母又用她换了二两碎银。   算命的说她红颜祸水,养母信以为真,舍弃了她,也因缘巧合将她送到了汴京,可她要去哪里寻她的外祖父母?   若是外祖父母知道她做过侍女,还失了清白,会不会嫌弃她?   宝珊哽咽着醒来,眼睛上蒙的绸带湿濡一片。   软塌上只有她一人,长夜漫漫,身边的男人早已离开。   李妈妈听见动静,悄悄走进来,流露一抹怜惜,“你醒了。”   宝珊攥紧被子,生怕被李妈妈看到被子之下的凌乱与不堪,身体如被车轮碾压般难受,她不想起身,身心皆疲。   李妈妈坐在一侧,解开她眼睛上的绸带,心里对世子有了埋怨,都这般亲昵了,还不让人家姑娘好好瞧瞧他。   屋里弥漫着怪异的气味,李妈妈推开支摘窗透气,“我让后厨给你炖了补品,一会儿端过来。”   宝珊小声道:“有劳妈妈。”   一开口,嗓子是哑的,那会儿的黄鹂鸟啼,也不知被几人听了去……宝珊羞涩地钻进被子里,又钻了出来,被子里的光景叫她更为难堪。   “妈妈,我想擦擦身子。”   李妈妈“诶”一声,叫人去抬水。   宝珊摸不清李妈妈的态度,正常来说,她的态度等同于陆喻舟的态度,她要同自己讲的话,也是在转述陆喻舟的话。   仆人将浴汤抬进湢浴,躬身退了出去,李妈妈温笑道:“我扶你进去。”   宝珊裹着被子坐起身,摇了摇头,“我自己来就行,妈妈能先出去吗?”   身为经验丰富的管事嬷嬷,怎么不知初次的不适与羞涩,李妈妈点点头,“我在门外守着,你不舒服随时叫我。”   “好。”宝珊软糯地回道,看着李妈妈合上了门。   她咬着牙爬起来,不适感加倍地传递到四肢百骸,整个人又跌了回去,软榻到湢浴仅仅二十来步,她磨蹭了许久才堪堪浸入浴桶。   棕色浴汤飘出中药味,宝珊不确定这仅仅是疏通气血的药材,还是另有玄机,也或许是类似避子汤的药浴。   她仰躺在桶沿上,想起缃国公府的规矩,正室进门前,妾室、通房、侍女统统不准怀胎,正室进门后,也要得了正室的允许才行,这是对正室的尊重,她不觉得委屈,也绝不会给陆喻舟生子。   湢浴外,李妈妈悄悄推门进屋,捻手捻脚走到软塌前,掀开被子见到了毯子上的落红,稍稍弯下嘴角,又悄悄退了出去。   管家送来侍女们的月事簿,李妈妈嗔一眼,“怎么才送来?”   管家傻乐一声,没提被赵氏拦截的事,更没提赵氏窜改月事薄的事。   确认宝珊不在孕期,李妈妈直接倒掉了早就备好的避子汤,心想小姑娘已经够遭罪了,别让她再伤心了,反正也不会怀上,而她为宝珊准备的浴汤仅仅有调理气血的功效。   月明星稀,因天色黑沉,一只喜鹊栖在屋脊上,咕咕咕的叫着。   二进院,正房。   赵氏坐在铜镜前,摘掉抹额和耳珰,听管家禀告着梅织苑的事,平日里温和的面孔泛着冰寒,“头一次侍寝?那丫头看着软绵好拿捏,实则心眼不少。上一次,还以为李妈妈忘了查看月事薄了呢。”   管家站的挺直,赔笑道:“李妈妈能得世子器重,不是没有道理。”   赵氏摘掉玳瑁护甲,目光幽幽地照着铜镜,按照陆家宗族的规矩,爵位要由嫡系长子继承,陆喻舟是她儿子的绊脚石,要为儿子铺路的前提,就是毁掉陆喻舟。   让侍女怀上头胎,哪怕被及时打掉,也会有损缃国公世子的脸面,到时候,哪个名门贵女也不愿意嫁过来,何谈门当户对。不过,赵氏还是希望陆喻舟能入赘到皇家,成为没有实权的驸马,那样,她的儿子就能名正言顺世袭公爵之位了。   梅织苑,书房。   李妈妈笑着走进来,看着神清气爽的世子,一副老母亲的慈笑,“世子,宝珊又睡下了。”   她备的药汤里有助眠的成分,宝珊在浴桶里就睡着了,被她抱去了陆喻舟的大床。   陆喻舟侍弄着盆景,淡淡“嗯”了一声,“我昨日吩咐的事,办了吗?”   不管接手府中的多少事务,李妈妈从不会怠慢梅织苑的事,可状况突变,让她摸不清头脑,“老奴把宝珊的卖身契拿过来了,可......”   “有话就说。”   “可宝珊已是世子的人,这卖身契还要拿给宝珊?”   这是要露水情缘吗?   李妈妈有点心疼那个姑娘,失了清白,即便再貌美,也寻不到正经人家了吧。   看着泛黄的卖身契,陆喻舟润眸微动,脑海里想起那会儿将宝珊拽进薄衾里的情景。   女子娇柔的啼哭和动人的呢喃,令他差点疯狂。青涩,最是磨人。   一种破茧而出的情愫在心中来回翻滚,搅乱平静的心湖,陆喻舟攥皱卖身契,放进博古架的抽屉里,随之落锁,“看好她。”   李妈妈一愣,没理解这三个字的含义,“世子的意思是......”   陆喻舟面容愈发的淡,透着食言后的乖戾,“字面的意思。”   看老人家还是没懂,陆喻舟道了声“禁锢”,然后转身走到屏风后休息。   在国公府,世子从未禁锢过谁,这让李妈妈觉得陌生,隔着屏风问道:“世子当真要这么做?”   就不能好好哄哄人家姑娘?非要采取强硬的手段?   屏风那头没有回答,李妈妈沉口气,忽然想起慕夭的事,“世子,慕大小姐乘着马车离府了。”   “随她。”   李妈妈摇摇头,躬身退了出去,甫一出门,就见府中新聘的侍医走了过来,她伸手拦下,“世子歇下了,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侍医知道李妈妈是世子的心腹,如实道:“赵夫人明日要去太医院看诊,老夫是来提醒世子,赵夫人假孕的事,老夫这里瞒不住了。”   假孕?   李妈妈瞠了下目,结巴道:“你说什么?”   侍医笑笑,“您还不知道?”   “我该知道什么?”   “上次赵夫人设计世子中药,还不让侍医靠近,故意让世子与女子调和,贼喊捉贼,是为了祸害世子。作为报复,世子为赵夫人准备了一份大礼,让她误以为自己怀了身孕。”   空欢喜一场吗?这对母子哪里只是面和心不和,分明是水火不容。   李妈妈喟叹一声,让侍医领了银子,当晚就被遣送出府。   宝珊醒来时,窗外雨丝风片,小黄狗趴在脚踏上啃着骨头,听见动静,冲她摇起尾巴。   两副药下去,小家伙恢复得差不多了。   宝珊裹着薄衾靠在床围上,想起昨晚的事,心里闷闷的,勉强对小黄狗露出一抹笑。   小黄狗更加不遗余力地摇起尾巴,撅起腚蹿跳上床,在床沿翻了半圈,露出肚皮。   宝珊揉了揉它,心想离开时一定要把它也带走,省得碍了陆喻舟的眼。   少顷,一名小丫鬟端来燕窝粥,跪在宝珊面前,“奴婢香意,之前在膳堂打杂,被李妈妈调来梅织苑伺候姑娘的起居。”   宝珊顿住,皱起秀气的眉,“李妈妈让你来伺候我?”   香意笑着点点头,“姑娘有福,被世子看上,以后奴婢会用心伺候,希望姑娘不要嫌弃。”   听她话里的意思,陆喻舟没打算让自己走?宝珊心里咯噔一下,“你把话讲清楚,李妈妈为何要调你来伺候我?”   侍女怎么服侍侍女,除非是侍妾或通房才会享受这个待遇。   香意以为宝珊只是不敢相信,温笑道:“世子有意收姑娘做通房,李妈妈和管家已经将西厢房给姑娘收拾出来了。”   忽然觉得如坐针毡,宝珊放下小黄狗,忍着双腿的不适,走到屏风后头,她要去见陆喻舟,表明立场,自己从未想过做他的通房,他怎么可以出尔反尔!   香意立马跟上去,“奴婢服侍姑娘更衣。”   “不必。”宝珊三两下系好裙带,因情绪激动,俏脸煞白。   来到书房,没去管李妈妈的劝阻,径自走进屏风,对着还在睡熟的陆遇舟质问道:“咱们事先说好的,你怎可食言而肥?”   一激动,连称呼都变了。   李妈妈匆忙跟进来,“宝珊啊,有话好好说。”   这丫头可知,惹怒了世子爷,对她没有丁点儿好处!   宝珊漠着脸,紧紧盯着男人那张不近人情的面庞。   陆喻舟缓缓睁开眸子,目光不自觉落在她红润的唇上,昨晚这张红唇溢出了极为美妙的莺啼。   他看向李妈妈,“退下吧。”   李妈妈拽拽宝珊,示意她别激动,随后退了出去。   屏风内只剩下两人,陆喻舟坐起身,忽然扯住宝珊的裙带,将她拽进怀里,“想好再回答我,真的要走?” 第22章 三合一   静幽清雅的书房内, 宝珊被陆喻舟桎梏在怀里,大气不敢喘,腰间像被一条蔓藤缠绕, 动弹不得。这样强势的陆喻舟, 让宝珊觉得陌生, “先放开我。”   姑娘的腰又细又软,髣髴媚术都藏于此,让书生沉迷, 昨晚这截腰肢让陆喻舟有了短暂的失控,自持力被击得冰消瓦解。   那双过于完美的大手勒得宝珊无法呼吸, 像被人锁住了命脉, 下一刻就会臣服,可理智告诉她,绝不能对这个人妥协, 且不说他们是云泥之别, 就说他那强势的态度, 都令她难以忍受。   昨晚浓情蜜意时, 她软糯轻语,想要摘掉蒙在眼睛上的绸带, 看看这个给予她尤花殢雪的男人会有怎样的韵色,却被他冷言奚落。这样的男人再好,又有何用?他的好,都不是对她的。   “奴婢不愿留下, 只愿主子能兑现承诺, 放奴婢离开。”宝珊轻柔地回道,眉眼温柔,不带情绪。   陆喻舟表情难辨, 唇畔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揽着人儿的手没有松开,大掌直接贴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动作恣意,没了之前的儒雅,“这么想走?”   宝珊已经不想重复了,点点头,“求主子成全。”   “好。”陆喻舟锢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胸膛,“卖身契就在我手上。”   宝珊眸光一亮,扭头看向男人精致的面庞,娇美的小脸洋溢出这个年纪该有的鲜活劲儿,仿若久居笼中的金丝雀找到了通往自由的途径。   看着如此洋溢的娇靥,陆喻舟短暂失神,轻轻抚上她纤长的睫毛,拨弄两下,“想要,来求我。”   那一刻,宝珊发觉了他掩在衣袍下的道貌岸然。   斯文败类,大抵如此。   宝珊此刻深有所感,难怪他在朝中树敌不少,这个人根本不似外表温润,朝廷之外的人皆被他温润的一面欺骗,却未见识过他从骨子里散发的狡诈。   她敛起心火,软着嗓子问道:“主子要奴婢如何求?”   小姑娘的声音清悦动听,带着小心翼翼,有种极为无辜的感觉,陆喻舟单手撑在围子上,用指腹摩挲着她的腰肢,“把眼睛蒙上。”   宝珊忍无可忍,这人又想作何?   见她不愿配合,陆喻舟松开手,斜靠在里侧,淡淡笑开,嗓音低沉,“没有卖身契,你就兑换不了出城的路引。没有路引,就离不开汴京,那你如何摆脱赵薛岚的眼线?”   他说的在情在理,可他提的要求也无耻至极。明明昨晚已经给出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却没有换来一份早已许下的承诺。   宝珊心头苦涩,扯下裙带,蒙住双眼,静默地坐在榻上。   姑娘乖顺的时候,又软又萌,让人心生怜爱。   陆喻舟按住她的肩膀,慢慢坐起身,将她扳转过来面对自己。她的鼻子挺翘,嘴唇红润,肌肤白皙,再经过昨晚的滋润,娇艳得一塌糊涂。   陆喻舟扣住她双肩,歪头攥住那两片唇,带着品鉴和戏谑,体验着唇上产生的酥麻感。   呼吸被掠夺,宝珊握紧粉拳,忍着男人的轻佻,气得牙齿打颤。   越吻越上瘾,陆喻舟睁开眸子,很想得寸进尺,但李妈妈说过,女子初次很难受,不能一再辣手摧花。   他伸出舌尖,试着撬开她的唇,也是第一次这么尝试,却发现小姑娘一点儿不配合,甚至想要逃离。   “唔......”宝珊别开脸,皱着眉摇头。   她不愿,那么亲昵的事都做了,接吻竟然不愿。   陆喻舟脸色阴沉,掐住她的下巴,哂笑道:“乖,别犟。”   宝珊紧抿着唇,倔强的小模样让人牙痒痒。   漏刻嘀嗒嘀嗒记录着时辰,再有一会儿就要准备上朝,陆喻舟没想怎么样,却被她气得激起了征服欲,按着她的肩膀,将人压在榻上。   不知何时,蒙住眼睛的裙带滑落了……   宝珊心一惊,忍着反感看蒹葭溪水图的屏风。   “叩叩叩。”   短促的叩门声响起,打扰了室内的旖旎。   陆喻舟蹙眉坐起身,揩了一下嘴角,看向如同木头桩的小姑娘,心里烦闷至极,“进。”   屏风外,李妈妈恭敬道:“主子,该用膳了。”   陆喻舟靠在围子上捏捏眉骨,捻起薄毯盖在宝珊身上,拍拍她娇艳的小脸,“等我回来再议。”   宝珊还是盯着屏风,没有搭茬,就好像屏风上的图案是什么旷世之作一样。陆喻舟起身洗漱,换上绯色官袍,走到软塌前,身上灼热的气息已被凛冽取代,俯身亲了亲她的脸蛋,“乖一点。”   说罢,也没管她是何反应,大步走出屏风,又恢复了深人雅致的君子模样。   大内,东宫。   富丽堂皇的桂殿内,慕夭坐在绣墩上昏昏欲睡,直到寝殿里传出脚步声,才激灵一下清醒过来。   昨晚她等了几个时辰,也未见到这位金贵的太子殿下。   内侍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赵祎走到稍间,吩咐宫人传膳,很快,宫人们端着饭菜鱼贯而入,饭香传到了慕夭鼻端。   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慕夭走过去几步,停在珠帘外,“能否打扰殿下半柱香的时间?”   珠帘内没有回应,慕夭气得想掐腰,这个男人真是冷酷无情、翻脸不认人。   半晌,内侍笑眯眯走出来,“殿下一会儿要去上朝,不能耽搁,慕大小姐要不先回去,等殿下忙完,再传你入宫?”   好不容易来一趟,慕夭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被打发?再说,她已然暴露身份,今日不讨点甜头岂不是亏大了?   “我不走,我在这里等殿下。”慕夭坐回绣墩,敲敲桌面,“上菜。”   内侍语噎,返回稍间请示,很快端着一屉小笼包走出来,放在食桌上,“殿下赐的,慕大小姐慢用。”   饿了一晚上,慕夭也不客气,拿起筷箸戳了一个,“有汤吗?”   内侍又返回稍间,没一会儿端着一碗盐豉汤走来,“殿下赐的。”   慕夭假笑一声,“替我谢谢殿下打赏。”   内侍摇摇拂尘,走向珠帘。这姑娘当年误入殿下马车,玷了殿下贵体,本该入东宫做妃,却以已有婚约为由,拒绝侍奉储君。殿下念她被人设计,又与人指腹为婚,没有追究。谁料她在大婚之日逃婚,戏耍了两家人,一是天家,二是探花杨家。   他侍奉太子多年,深知太子的脾气喜好,却看不透太子对慕夭的态度。说一夜生情,怎会看她嫁给他人?说不在意,又一再纵容,还将太子腰牌给了她,而且,主子二十有二,一直不谈纳妃一事,是否也跟慕夭有关?难道,太子早就看上宰相府的这位骄纵大小姐了?   被自己的猜测齁到,内侍甩甩头,觉得自己多心了,太子醉心权术,骨子里冷漠,怎会钟情于一个不安分守己的女子?   内侍接触了太多争宠的妃嫔,却没见过一个像慕夭这样的女子,宁愿穷得叮当响,也不做太子的良娣,甚至正妃。   见内侍偷瞄自己,慕夭吞了一个小笼包,鼓着腮咀嚼,却被馅料呛了下,捂嘴咳嗽起来。   拂动的珠帘内浮现一抹坐着轮椅的身影,依稀可见男子深色的宫袍,深沉的眸子,高挺的鼻骨和削薄的菱唇。   太子的俊美,不输陆喻舟,只是双腿有疾,常年深居简出,眉宇间多了一抹阴戾,尤其一双厉眸盯着猎物时,直叫猎物不寒而栗。   慕夭移开眼,小声咳嗽着,背脊阵阵发寒,大喇喇的性子如她,又是宰相之女,见到官家都不会畏惧,唯独见不得这个男人,若不是为了报复赵薛岚,她绝不会铤而走险。   珠帘内,男人醇厚开腔:“找孤何事?”   慕夭抿口茶汤,吐在水盂里,隔着珠帘裣衽一礼,然后倒豆子似的,把赵薛岚的恶行叨咕了一遍,“明越帝姬伤及无辜,有违皇家本心,殿下作为储君,应该管管你的皇姑姑。”   “你在教孤做事?”   “臣女不敢。”慕夭暗自磨牙,嘴上说着不敢,衣袖下的小拳头攥得紧紧,“臣女只是适时地提醒殿下,要为皇家清理门户。”   听得出,她对赵薛岚恨意悠悠,绵延不绝。赵祎面无表情道:“你为何不找陆喻舟帮忙?”   找陆喻舟出面还叫清理门户?即便陆喻舟深得隆宠,权力极大,能够收拾得了赵薛岚,但他是臣,赵薛岚是官家的刀,若真动了真格,陆喻舟在官家那里不好交代,这也是陆喻舟迟迟没有动赵薛岚的原因吧。   慕夭兀自想着,如实道:“明越帝姬执掌皇城司的情报机构,而皇城司的长官全部出自皇族,臣女觉得,这事儿找殿下来处理更为合适,毕竟,殿下可以与明越帝姬在官家那里争一争皇城司的权利,陆喻舟是外人,不好插手。”   她说的貌似合情合理,可赵祎并不领好,反问道:“你是担心陆喻舟的权势太大,遭到反噬?”   单纯从男人的语气,慕夭嗅出一丝杀气,若不是知道赵祎和陆喻舟私交甚密,前不久还密谋惩治奸佞,慕夭还以为两人反目成仇了,“臣女只是觉得,这件事交由殿下来办更为合适。”   早朝的时辰快到了,内侍抱拳咳了下,赵祎自行转动轮椅,“你暂且怙恃陆喻舟暂避风头,听候孤的指使。”   这是答应了,而且,没打算把她送回宰相府?   男人声音偏沉,性情不定,慕夭懂得见好就收,福福身子,“那就静候殿下佳音了。”   说着蹦蹦跳跳离开,鬓上的步摇一晃一晃,像只尝到花蜜、没心没肺的小蝴蝶。   她的明艳与他的阴鸷形成了鲜明对比。   赵祎收回视线,吩咐道:“下朝后,将明越帝姬府的管事嬷嬷叫来东宫一趟。”   内侍愣住,“殿下向来与明越帝姬井水不犯河水......”   当触及到男人冷冽的视线时,赶忙改口:“老奴记下了。”   *   垂拱殿内,不惑之年的官家在听完枢密使弹劾皇城司的说辞后,脸上露出一抹深意,他笑笑,令御前太监上茶。   因官家重文轻武,兵权势力又渐渐转移给皇城司管辖,曾掌管数十万兵权的枢密院逐步衰落,枢密使在官家心中的地位也大不如前,失了近臣的待遇。   官家捏了捏腰封上的羊脂玉佩,看向慕宰相,“对于皇城司滥用职权一事,慕相怎么看?”   慕宰相瞥了几眼皇城司的长官,作揖道:“老臣认为,枢密使所言甚是,如今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完全可以收回皇城司的一部分职权,减少国库开支。”   对此,官家笑而不语,又看向站在百官之前的陆喻舟,“副相怎么认为?”   陆喻舟上前一步,使用了一些言语上的技巧,避开了直击皇城司,官家有心偏袒皇城司,又为人强势,任凭他们说破嘴,也无济于事,还不如顺着说,徐徐图之。   “综上,臣认为,内廷的保卫不可削减,可适当削减情报机构的职权,来弥补中书舍人的空缺。”   在成立皇城司前,一直是由中书省的中书舍人对各官署进行监视,并密奏给官家。一定程度上,中书舍人与皇城司职权相似,但并没有皇权亲授的特权,所以相对温和一些,也不会让百姓们谈虎色变。   陆喻舟的话,较枢密使和慕宰相相对温和,但针对性极强。   听得他所言,赵薛岚第一个拉下脸,掀着眼皮看向陆喻舟,这人进谏向来犀利,今日却温和迂回,一看就是笑里藏刀,昨晚他拔掉了她的众多心腹,今日就劝谏官家削减她的职权,总感觉有些假公济私的意味。   赵薛岚呵笑一声,上前作揖:“臣认为,中书舍人已是形同虚设,重组起来会耗费大量人力,不如......”   官家忽然打断她,“各署的长官还未发表看法,哪里轮得到你?退下。”   赵薛岚咬了一下腮肉,退回群臣之列,心里知道官家是怕她树大招风,被群起攻之,表面训斥,实则是维护,可当着众人拂她脸面,心里终归是存了气。   坐在轮椅上的赵祎回眸瞥了她一眼,转眸之际正好与官家的视线交汇。   官家笑着问道:“太子对此有何见解?”   赵祎行动不便,早得了特权,无需起身,“儿臣同意副相所言。”   官家脸色介于阴与霁之间,“既然两位宰相和太子都觉得有必要削减皇城司的职权,那朕会认真考虑。”   听此,皇城司的众人面如土色。   下朝后,赵薛岚走到陆喻舟面前,“假公济私,副相好手段。”   陆喻舟淡淡道:“听不懂帝姬在讲什么。”   他负手步下玉阶,背影决然。   见他如此绝情,赵薛岚不死心地追上去,“为了那个贱婢,你竟与皇城司公然作对,莫不是被美色迷晕了头?”   陆喻舟停下步子,没有回头,“皇城司如今什么样,该不该整治,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不必揪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撒气,望你好自为之。”   他的言语里满是对那贱婢的维护,赵薛岚冷笑,好自为之?是那贱婢该好自为之吧。   倏然,身后传来一道昂然的声音——   “皇姑姑近些日子有些意气用事了。”   赵薛岚回眸,看向一身凛然气息的赵祎,挑眉道:“太子有事?”   他们虽然是姑侄,但赵祎大了赵薛岚两岁,气场上,赵祎更为稳重。   平日里,两人没甚交集,赵祎也不会无缘无故堵她,赵薛岚静静等着后话,目光落在他的腿上。   赵祎直截了当地问道:“皇姑姑对付女人的手段仅限于下药?”   没想到他会问这么私密的问题,赵薛岚抱臂道:“太子从哪里听到的风声?定是有人污蔑本宫,这让本宫感到杌陧。”   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也会杌陧?   赵祎掀下嘴角,“皇姑姑的胆量若这般小,父皇怎会将那么重要的担子交给你?”   “本宫是官家看着长大的,又是同母所出,更得官家信任吧。”   这话不假,赵祎转动轮子,转身离开时留下一句:“一把屠刀,滥杀无辜,得到信任,却也失了人性,这辈子有何乐趣?奉劝姑姑良善一些,免得自食恶果。”   被莫名其妙教训一顿,又不能直接怼回去,赵薛岚呵笑一声,转身大步离开,屠刀又怎样,让人畏惧也不失为一种本事。   深夜,赵薛岚回到帝姬府,发现管事嬷嬷正带着两个小生够树上的果子。   赵薛岚靠在一旁,目光梭巡在两个小生之间,一个五官清秀,弱不禁风,一个相貌妖娆,风情万种,两人看着都很面生。   因心系陆喻舟,她身边没有面首,管事嬷嬷会时不时从教司坊带回落魄的世家公子,任她挑选,可没有一个能入得了她的眼。   心有所属的悸动和爱而不得的空虚时刻折磨着她,有时候她也想沉入红尘,忘了陆喻舟,可就是办不到。   管事嬷嬷上前,恭敬道:“禀帝姬,这二人是老奴从宫里领回府的,帝姬看看合不合眼缘,是否要留下一位?”   知道帝姬洁身自好,管事嬷嬷只是小声询问,不敢擅作主张留下他们。   近些日子频频受到刺激,赵薛岚看向那个清秀的小生,总感觉他的眉眼与某人有些相似,心中微微一动,“留下这位。”   管事嬷嬷一愣,按照以往,帝姬一个也不会留下,看来,还是太子了解自己姑姑的喜好。   这两个小生,就是从东宫领过来的,太子却让她守口如瓶,否则格杀勿论。   管事嬷嬷没有深想,只当太子想拉拢手握实权的皇姑姑,于是点头妥协了。   中书省,官署。   陆喻舟批改完公牍,已是华灯初上,想起那个别扭的小姑娘,心里燎起火种,吹灭烛台准备回府,可刚走出大门,却被一抹身影拦下。   来者身着靛蓝色锦袍,头束翡翠发箍,虽步入不惑之年,却依然丰神俊朗。   短暂错愕后,陆喻舟作揖道:“官家怎么过来了?”   来者确是微服私访的皇帝陛下。   官家笑笑,“慕先生回城,朕一直没有得见。今日正好闲暇,子均陪朕去会一会先生?”   慕时清可以陪着缃国公喝酒,却不愿入宫面圣,不知内情的人只当慕时清没有入仕之心,不想攀皇权,可陆喻舟隐约知道,他二人之间有段不可调和的矛盾,貌似是为了邵大将军的胞妹,可那名女子早已不知了去向。   帝王微服私访,身边定然跟了不少大内高手。陆喻舟随官家步下石阶时,稍一摆手,隐藏在暗处的隐卫们悄悄退开了。   马车上,两人有说有笑,由于陆喻舟对皇城司的恶意不明显,官家有意无意地询问着民间对皇城司的看法,陆喻舟依然保持着淡笑,温声回答着。   余光落在官家的腰封上,上面系着许多皇族佩饰,有一枚羊脂玉佩极为突兀,上面刻着不常见的花纹。   陆喻舟转眸,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枚玉佩,他记忆力超群,不会认错,帝王所戴的玉佩,与宝珊脖子上挂的玉佩样式几乎一模一样。   心中掀起惊涛,面上不显,陆喻舟有一瞬间的失神,他知道宝珊自幼与生母相依为命,生母因病,将她寄养在邻居家,后来阴差阳错,她被卖到了汴京。   宝姗看似寻常的身世,从未引起过他的重视,此刻却不得不去揣测宝珊生母的身份,以及宝珊的身份。   “官家这枚玉佩看着极为特别。”陆喻舟随口说道。   官家一愣,摩挲了一下玉佩,似叹似笑道:“曾遇倾城色,朕为之倾慕......”   不惑之年的男人忽然沉默,转眸看向轻拂的窗纱。   话讲一半,不得其解,陆喻舟猜不出这对玉佩的来历,或许是女子赠予男子,或许是男子赠予女子,也或许是巧合,若是换做旁人,陆喻舟会一问到底,可对方是官家,没办法像审讯一样追问。   宝珊的身世,忽然裹了一层迷雾。   繁星璀璨,郊野青葱,听闻官家前来探望,慕时清摇着一叶扁舟,来到河对岸,静等在那里,温和的眉眼凝着复杂的光。   两人隔着几丈相互作揖,彼此笑开,走近后,像老友一样问候着,丝毫不提当年事,乍一看去,也看不出谁是君王,谁是隐士。   陆喻舟陪在一侧,梳理着复杂的心绪,当年的宫廷秘辛是,帝王和先生争夺一女,一人为爱成狂,一人为爱孤老,若按着这条线索梳理,宝珊也许是他们其中一人的骨肉。   除非,那名女子后来又遇见了其他人,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可不管是哪种情况,陆喻舟都不觉得爽快,反而心里发堵,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为何忽然陷入了烦闷。   梅织苑。   宝珊坐在庭院的槐树下,听着赵氏歇斯底里的哭喊,耳根已经麻木。几个时辰前,赵氏怒气冲冲回到府宅,寻找那个“误诊”的侍医,可那人早已逃之夭夭。   她根本没有怀上子嗣,却被侍医诓骗了那么久,这股气无处发泄,自然连累了身边人。   二进院的大丫鬟们无一例外,全都遭了赵氏的雷霆之怒。   空欢喜一场的赵氏像丢了魂儿、失了气度,在二进院疯狂地砸东西,咬定有人在整蛊她,故而,派了手下挨个屋子搜索针扎小人之类的邪祟之物。   府中人仰马翻,鸡犬不宁。   李妈妈拿来薄斗篷,披在宝珊肩头,“风大,回屋歇着吧。”   宝珊问道:“世子何时回来?”   “听官署说,世子陪官家出城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宝珊心里记着要拿回卖身契,也好在明日彻底离开,担心夜长梦多,陆喻舟再反悔。这会儿想离开的心思写在脸上,后背像长出一对无形的翅膀,恨不得立即飞离这里,无论使用各种手段。   搜查的仆人们来到梅织苑,头目朝着李妈妈抱拳:“小的们都是按着夫人的意思办事,妈妈勿怪。”   李妈妈哼道:“世子怎会往枕头底下放小人儿!”   “这...您看...”几人也是为难,在缃国公府,谁敢在陆喻舟面前撒野啊。   虽碍着赵氏的面子,但李妈妈是绝不会让他们乱搜陆喻舟的东西。她这一关没有放行,仆人们只能回去如实禀告。   稍许,赵氏带着人,气势汹汹地袭来,与李妈妈对峙。   宝珊退到一边,不想参与府中事,可赵氏的怒火还是殃及到了她。   赵氏指着宝珊,“来啊,把这贱人带我屋里去,我要好好问问世子的枕边人,世子对我这个后娘到底有无感情!”   仆人们不敢动李妈妈,倒是敢动宝珊,毕竟陆喻舟平日里也没表现出对宝珊的特殊礼遇。   李妈妈横在宝珊面前,“她是世子的通房,我看你们谁敢乱来?!”   慕夭也砰的一声推开门,叉腰挡在宝珊面前,“谁敢动她,本姑娘跟你们没完!”   一个李妈妈就算了,眼前这个“面黄肌瘦”的小婢女也敢忤逆她?   身心俱疲的赵氏走上前,扬手就要往慕夭脸上招呼。   赵氏的指甲很长,这么掴下去,脸上不止要留下巴掌印,还会留下指甲印。见势,宝珊搂住慕夭,向后躲开袭来的掌风。   一看宝珊护人的架势,赵氏怒火中烧,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小贱人,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胆敢一而再再而三的触怒本夫人,今儿本夫人就让你知道什么叫主母之威!”   “好一个主母之威。”   一道清润的声音传来,众人寻声望去,见陆喻舟健步走来,直接掐开了赵氏抓着宝珊的手。   赵氏吃疼,拧着眉大声道:“放肆!”   陆喻舟不为所动,甩开她的手,揽住宝珊的腰,把小姑娘护进怀中,“母亲不愧与明越帝姬是堂姐妹,生起气来,都只会拿无辜者撒气。”   赵氏冷笑,“你干脆说,皇族的女子都胡搅蛮缠算了!”   今日也是被气晕了头,加之挂不住脸,才会与陆喻舟撕破脸,赵氏倒不认为陆喻舟会那么无聊私藏小人儿,但积压已久的恶气像开了闸阀,一泻千里。   面对她的怒火,陆喻舟只淡淡一笑,笑意高深莫测,叫人看不透他心里所想,“皇族女子并非各个如母亲,还有如庄仪帝姬、璀月夫人那样知书达理的女子。”   这两个人,一个是赵薛岚的皇妹,一个是赵氏的胞妹,一个与赵薛岚在官家那里争宠,一个与赵氏在祈安王那里争宠,陆喻舟提起她们,绝对是带着刻意。   赵氏气得胸口起伏,回呛了几句。   动静闹得太大,各房的嫡庶子带着妻子过来劝说,也想借机看看,赵氏这个强势的后娘能否打压得过嫡长子。   最后还是缃国公亲自出面,喊停了这场闹剧,赵氏哭着要回娘家,被缃国公带回主院。   看着赵氏的背影,陆喻舟面容薄寒,搂着宝珊回了书房。   宝珊边走边回头看慕夭,慕夭嘎巴嘴道:再忍忍,明早就走。   今早慕夭回府后,就被宝珊拉去角落咬耳朵,听完宝珊的诉求,慕夭的侠女之魂熊熊燃起,拍着她的手背保证道:“你若意已决,咱们一起走,离开这里。”   反正她已经拜托赵祎收拾赵薛岚,成与不成,等她再次回到汴京就知道了,这期间,她留下也无用,谁知道赵祎想不想见她,她是不想见赵祎的,两人那次太过糊涂,之后纠纠缠缠,也不过是皇族和家族的利益牵扯。   再说,她也不想当东宫的金丝雀,与其他女人争宠,她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   两人商量好后,慕夭提醒宝珊一定要拿回卖身契,这样才能去官府制作出关的路引,再通过邵府的小郎君邵霁离开汴京。   宝珊深谙这个道理,一进屋就抱住了男人,软萌地唤道:“主子,奴婢怕。”   猝不及防的投怀送抱,让陆喻舟怔忪一下,抬起她的下巴,端详被滋润后的美人,“有事求我?”   小狐狸又怎敌得过老狐狸,宝珊目光飘了飘,环住他劲瘦的腰身,头脑敌不过,就用美色吧。   宝珊踮起脚,主动咬住他的下巴,贝齿来回磨了磨。   敏锐的洞察力提醒着陆喻舟,她的举动十分反常,可经过昨晚的刻骨铭心,这会儿有些难以自拔,秉持得理智也开始与他为敌。   两人抱到一块。   陆喻舟将她抵在书案前,俯身啄吻她白皙如玉的脖颈,流连忘返。   她身上带了胭脂香,比平日的清雅香气浓一些,却不俗媚,陆喻舟嗅着她的脖颈,问道:“你记得自己的身世吗?”   宝珊只想拿回卖身契,没心情思考他的问题,一双小手在他的白玉石腰封上来回探索着。   陆喻舟将她抱坐在书案上,大手来到她的后背上,天色已沉,不必顾着府中的规矩。   去除平日里清冷温婉的保护色,宝珊性格软软糯糯,当睁着清澈的眸子看他时,能看进他的灵魂深处,可她不愿意窥探他的心,只想达成自己的目的。   “带我去榻上。”   她主动邀约。   陆喻舟本想先问她身世的事,可架不住妖精要显形,别看平时老实巴交,这会儿一点儿不本分。   两人倒在软塌上,宝珊抱住男人的脖子,贴着他的耳畔道:“主子,我美吗?”   陆喻舟动作一顿,偏头看向她,清润的眸子带着笑意,“想我夸你?”   宝珊点点头,心里想着慕夭给的迷药怎么还不奏效,他怎么还不晕厥?   拖延时间的意图明显,可有句老话叫色令智昏,陆喻舟表现得极为自然,没有发现她的意图,配合着陷入她精心设计的温柔乡。   “唔......”   宝珊扯住肩头的衣襟,又一次搂住他的脖子,“主子还没回答我。”   陆喻舟刚要回答,身形一晃,扣着宝珊的肩头,问道:“你晕吗?”   心里一喜,宝珊按按额头,“晕,是不是书房的沉香燃多了?”   “是吗?”陆喻舟跨下长腿,作势要掐灭香料,却哐当一声倒下了。   宝珊费力推开他,坐起来大喘气,狠狠抹了一下脖子。昨儿夜里,他说卖身契就放在多宝阁的抽屉里,她才与慕夭想到这出“美人计”,先把他迷晕,再找到钥匙,拿到卖身契。   虽然演得拙劣,但达到目的就行。   宝珊舒口气,伸手探向他腰封,男人身形高大,扳转起来极为费力,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堪将他翻个面,继续摸索钥匙串。   腰封上除了玉佩和锦囊,再无其他。宝珊伸手探进他的衣襟,隔着里衣搜索,掌心下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男人胸肌的轮廓。   宝珊颤着手指,又探向他后襟......   一番搜索后,终于在左侧袖管里找到了钥匙串。   雀跃占据了心头,她跑向博古架,开始挨个抽屉查找,可抽屉里装着一摞一摞的纸张,不仔细翻看,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卖身契。   惧怕陆喻舟醒来,她又返回榻前,从香囊里掏出慕夭给的迷药,涂抹在男人鼻端。   睡吧,明日一早,我就自由了。此去经年,你我永不相见。   说话时温温柔柔,可做的事能气死陆喻舟。   管不了那么多,宝珊又返回到博古架前开始翻找,时辰尚早,她也不着急,小心翼翼抽回每一张宣纸,生怕动了重要的公牍。   最终,她在最底层的抽屉里找到了泛黄的卖身契,眼泪哗一下流了出来,她抹掉泪,将陆喻舟送给她赎身的玉佩放进抽屉,刚一起身,忽然想起自己的贴身玉佩不见了!   慌乱感袭来,她扯开衣襟,空空如也。   玉佩呢?   那是唯一能查到她身世的玉佩啊。   宝珊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回想,昨晚情到浓时,好像瞧见陆喻舟扯断了玉佩的绳子。   卧房的软塌上.......   揣好卖身契,宝珊提着裙摆跑去对面的卧房,在软塌上翻翻找找,可什么也没有找到。她不死心,趴在地上看向榻底,还是没有。   这枚玉佩是娘亲留给她的唯一信物,怎可丢了......   宝珊坐在榻上,竭力思忖着昨晚的事,难道丢在院子里了?可她依稀记得玉佩是被陆喻舟撇开的,难道在他身上?   万般无奈,宝珊又折回书房,对陆喻舟上下其手翻找玉佩,果不其然,在他的脖子上找到了玉佩。   心中如释重负,宝珊捧着玉佩,露出欣然的表情。此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邵霁靠得住,她和慕夭就能顺利离开。   蓦地,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真想为你抚掌。”   宝珊忽然僵住,背脊发寒,不敢动弹,也不敢回头。   身后如潜伏着一匹野狼,对兔子蓄势待发。   可她下了那么多药,足够他睡上一整晚,为何失效了?刚刚他是装晕的?   陆喻舟慢慢坐起身,曲起一条长腿,勾起她一绺长发把玩在指尖,闲闲地问道:“需要我抚掌吗?”   身处深宅大院,随时可能被后娘害惨,自年少起,他就不再完全信任任何人,加之宝珊的表演拙劣,敏锐如他,怎会识不破、看不穿?   宝珊咽下嗓子,转过身,有种希望幻灭的挫败感,她试图让自己保持冷静,哽咽着道:“咱们之前说好的,你会让我离开,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你的出尔反尔。”   陆喻舟靠在一旁,清隽中透着慵懒,“所以,我该道歉?”   宝珊闷闷的“嗯”了一声,眸光闪烁着水光。   男人呵笑一声,抚上她的面颊,轻轻摩挲,“那我道歉。”   这样一个骄傲的男人会道歉?   宝珊心中稍稍燃起一线希望,他要是道歉了,是不是说明,他意识到自己做的不妥,理解她的所为,会放她离开?   看着惊慌失措的小姑娘,陆喻舟轻笑一声,“抱歉,是我食言了。”   宝珊思忖着,是不是该回一句“没事,你放我走就行”,可就在她纠结要不要这么回应时,男人开腔道:“可我不想让你走了。” 第23章 双更合一   春日的天变幻莫测, 亦如宝珊的心情,前一刻晴空万里,这会儿就大雨如注。   陆喻舟单手耷在膝头, 用另一只手描摹她的腰肢线条, 他曾看过仕女图中各式各样的美人, 都不及眼前的鲜活,“怎么不讲话?”   宝珊扭扭腰,坐得离他远了些, “你说话不算话。”   都不用“主子”称呼他了,陆喻舟看着她的后脑勺, 指尖没入那黑绸缎的长发中, “不算话又如何,你能怎样?”   男人语调慵懒,透着不容置喙的强势, 将厚颜无耻的一面淋漓尽致地展现在宝珊面前。他自身后拥住小姑娘, 下巴抵在她肩头, “做我的人, 白云苍狗,世间浮沉, 我都会给你一个遮风避雨的屋檐,嗯?”   这算是情人之间旖旎的蜜语吗?其实,她听过更为动听的情话,还有更为深沉的诺言, 可那些都是公子哥用来诓骗姑娘的伎俩, 若信之,必堕落。   陆喻舟这人讲不出花前月下的情话,也不会刻意哄她开心, 他比较务实,善于攻心,知道她现阶段最缺什么,也知道如何能锁住她的脚步。   可他不知道的是,她不想做谁的小妾或是通房,她想要的是一份属于正妻的尊严,显然,陆喻舟不会给她,国公府更不屑于她的卑微身份。   “主子自认很了解我?”宝珊拢过长发,垂在一侧肩头上,扭头看向男人,见男人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讲出了心中所想。   想要正妻之位,又不想做他的妻子,也自知不配......   听完她的话,陆喻舟淡淡笑开,哪里会想到一个小姑娘主意还挺正,知道为自己经营以后的日子。不过想想也是,在她还是赵氏的侍女时,他就知道她并非表面那么单纯,若不然老二怎会连连失手。   但涉世未深终究是她的硬伤,陆喻舟辗转于权术中,不至于拿不下一个小姑娘,“你想让我了解吗?”   陆喻舟故意搂住她的腰,侧脸看她,“或者说,咱们现在来一问一答,加深一下了解。”   宝珊只想离开,哪有心思跟他周旋,“主子家世显赫、仕途无量,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非要为难奴婢?奴婢只想要一个家,主子给的了吗?”   一个不仅可以遮风避雨,还能温暖人心的家,她不求大富大贵,只盼夫妻和睦、儿女绕膝,这些是权贵世家的公子永远给不了的安逸。   听说官家曾心悦一名女子,为之成痴成狂,为之甘愿放弃皇位,可两人的结局呢?一人远走他乡、下落不明,一人登基为帝、佳丽三千,最初的誓言有多美好,最终的结局有多讽刺。   宝珊不奢求海誓山盟,唯求白头偕老,可陆喻舟一步步毁了她的初心,掀了她的棋局。   既然是一问一答,陆喻舟自然要回答她的问题,他松开她一些,“出气儿。”   憋着气的小姑娘长长呼出一口浊气,紧绷的身子稍稍放松。   陆喻舟认真思忖着这个问题,世家都有不成文的规定,讲究门当户对,以一等公爵的门楣来说,至少要与伯爵之上的人家联姻。宝珊是婢女出身,别说正妻,连平妻都做不了,妾室倒是不难。   陆喻舟从未认真考虑过这件事,这厢被问起,凭着心意回道:“好说。”   宝珊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扭头看过来,她眼尾稍稍上挑,有小心思时,能透过眼尾勾勒的弧度判断出来,这也是陆喻舟的厉害之处,洞察人心未必需要过多的接触,完全可以通过一个人不自觉流露的神态来判断。   “换我了。”陆喻舟手臂一勾,又圈住她的腰,他很喜欢抱着她,享受片刻的惬意,虽然这份惬意建立在宝珊的痛苦之上,“你母亲可曾同你提过你的生父?”   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平心而论,陆喻舟不希望宝珊是皇族,至于缘由,理智和感性并存。   猎手逮住猎物时,只想着独占,哪会乐意等待猎物的救援大军,无论宝珊是谁的骨肉,对他而言都是棘手的事。   帝王、恩师,如两艘驶入他心湖的船,会带走他刚刚钓到的鱼儿。   宝珊有气无力道:“我没有生父。”   若是有,早该找到她了,她不知娘亲为何独自一人抚养她,也不敢想象娘亲离世时的凄凉。   “你恨你的生父吗?”   一个孤儿怎会不渴望父亲,陆喻舟很早失去母亲,也曾憎恨过父亲,那种又爱又恨的情绪持续到初入仕途,在见识了勾心斗角、人情冷暖后,也就释然了。很多心伤是需要自己去调节,将情绪凌驾于他人之上,只会两败俱伤。   宝珊摇摇头,“谈不上。”   她都不知父亲是谁,何谈恨呢。   陆喻舟何尝不想找个时间与慕时清聊聊当年的事,可慕时清守口如瓶,当年不愿提,如今更不会随意提起,封尘的旧伤一旦被掀开,可能疼到骨子里,除非将宝珊带过去。但打草惊蛇从来不是陆喻舟的处事风格,即便对方是自己的老师。   敛去心绪,陆喻舟道:“换你了。”   宝珊认真问道:“何时让我离开?”   她只关心这一个问题。   陆喻舟忽然觉得没意思,哂笑一声,“换个问题。”   这不是为难人么,宝珊换个方式又问了一遍。   一个善于自保的侍女,在面对主子时不懂得讨好,一味的添堵,说明什么问题?   陆喻舟从不是色令智昏的人,当然明白其中道理,她的人生经营中,根本没有将他算入其内,换句话说,他在她心中毫无价值可言。   骄傲如他,脸色瞬间沉下,让新来的丫鬟香意将宝珊带了下去。   宝珊以为自己可以回去耳房,香意却将她带去了西厢,其中意味,不言而喻,男人打定主意要困住她这只金丝雀。   心烦意乱下,宝珊摔了桌上的一套紫砂茶具,这是她第一次任性,也是第一次剧烈地希望被人厌烦。   金丝雀发了脾气,负责伺候的香意却没有立即去禀告陆喻舟。   看着蹲在地上打扫碎片的姑娘,宝珊有些内疚,却不停告诉自己,一定要作到陆喻舟厌烦她为止,于是大着胆子推倒了陈列工艺品的多宝阁。   当价值不菲的瓷瓶碎成片时,香意再也顶不住,哆哆嗦嗦地跑去正房禀告。   陆喻舟手持盖碗,刮了刮茶沫,像是看透了宝珊的把戏,淡淡道:“随她折腾。”   香意福福身子,走出房门时与气冲冲跑来的慕夭差点鼻尖碰鼻尖。   慕夭提裙迈进门槛,质问道:“你在禁锢宝珊?”   陆喻舟反问道,“你挖我墙脚意欲何为?”   一生气,慕夭习惯性掐腰,为自己增长气势,“本姑娘也不怕告诉你,我跟宝珊投缘,不忍她在府中一再受委屈,要带她离开,你不同意,我就去找邵霁替她赎身,缃国公府这么要脸面的府邸,不会为难一个侍女吧!”   提起邵霁,陆喻舟想起了那位失踪已久的邵家小姐,按着线索推断,那位小姐很可能是宝珊的生母,那样算起来,邵霁就是宝珊的表哥。   陆喻舟抿口茶汤,慢条斯理道:“慕夭,我劝你别惹我。”   对面的男子明明还是那个温润如玉的陆喻舟,又给慕夭一种说不出的陌生,这话并不客气,听起来像警告。   慕夭从小胆子就大,要不也干不出逃婚的事,谁凶她一句,她能回十句,可面对眼前这个男子时,莫名有些胆儿颤,明明他什么也没做,就是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   “陆子均,你也别忘了,我当初是因为谁被赵薛岚设计的!”   提起旧事,女子眼眶泛红,直接坐在了地上,“你欠我的,还敢凶我。”   陆喻舟捏下鼻骨,若不是这件事,他一个喜欢清静的人,哪里会一再容忍慕夭在自己面前晃悠,“行了,我不是太子,不吃你的苦肉计。”   慕夭哼一声,依旧坐在地上,赵祎也不吃啊。   懒得与她多言,陆喻舟冲门外抬下手,李妈妈走进来,直接抱走了慕夭。   俄尔,游廊里回荡着慕小姑娘的轻嚷声,“我不跟老太婆一般见识,你快放我下来!”   回应她的是风吹树叶发出的簌簌声。   送慕夭回了耳房,李妈妈来到陆喻舟面前,“世子有话要交代老奴?”   “盯紧点,别让慕夭靠近西厢。”   李妈妈并不认同,借着多年的主仆情,试着僭越道:“姑娘家是需要哄的,世子这样,只会把人越推越远。”   说完,也不看陆喻舟的反应,絮絮叨叨说着琐事,溜之大吉。   陆喻舟没计较,还特意品了品这个“哄”字。   更阑人静,宝珊坐在西厢的客堂内,盯着跳动的火苗,难免眼睛难受,她揉揉眼,起身去关窗。   庭院的槐树下,修晳俊美的男子手提宫灯站在不远处,正一瞬不瞬凝着窗内的人儿。   宝珊垂眸,合上支摘窗。   陆喻舟将宫灯挂在枝桠上,走到门前,抬手叩门,“宝珊。”   宝珊盯着门扉的木栓,清澈的眸子泛起水光。   门外的男人声音温淡,“开门,别让我生气。”   宝珊僵着不动,眼睁睁看着香意打开了门。   快要安寝,小姑娘只穿着一件雪白中衣,长发披肩,看着有些单薄,但陆喻舟知道她的身段有多好。   “出去。”   香意躬身退了出去,为两人合上门。   厢房逼仄,宝珊不自觉后退,防备之意显而易见。   想着李妈妈的话,陆喻舟也没想逼急她,撩袍坐在圆桌前,第一次尝试着跟一个姑娘相处,“坐吧。”   宝珊坐在对面,张口就是:“何时把卖身契给我?”   陆喻舟也不恼,从袖管中取出折叠好的卖身契,放在桌面上,以食指轻点,推到她面前。   对于他的这一举动,宝珊甚是惊讶,这就还给她了?   慢慢打开契约,确认无误后,抬眸看向对面的男人,不懂他的意图。   烛火跳得有些频繁,陆喻舟徒手弹了下,“别那么看我,容易走火。”   宝珊紧紧攥着这份契约,“主子想通了?”   陆喻舟淡笑,“不必高兴,有了它,你也未必能走出去。”   唇畔浅浅的弧度凝滞,宝珊捏着粉拳,指甲泛起白,他是在告诉她,这份契约形同虚设,只要他不想放手,她就永远走不出去。   陆喻舟起身,绕到她身后,用拇指揩了几下她的唇瓣,“明晚府中有几位来客,没要紧的事,别出来走动。”   他完全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人,一想到有人会觊觎她的美貌,就心里不舒服。   宝珊用手背蹭了一下嘴,趴在桌子上不理他了,可离开的心始终没有动摇。   耳房内,慕夭站在窗前,见西厢房的灯熄了,心里一惊,陆喻舟这个斯文败类又欺负宝珊!   然而,没等她嘀咕出口,一抹颀长身影从西厢走出来,径自回了正房。   此刻,二进院内还在上演着争吵,缃国公实在受不了赵氏,去了书房就寝,赵氏一个人在屋里小声抽泣,见没人来哄自己,当晚就带着陪嫁丫鬟回了娘亲,这也是赵氏嫁过来之后头一次吵着要回娘家。   半老徐娘回娘家,对哪边也不好看,缃国公板着脸去接,没有把人接回来,一气之下,也不管了。   *   听完赵氏的哭诉,屹安王冷森森一笑,虽与缃国公是翁婿关系,但对陆喻舟一直亲不起来,加之这一年,陆喻舟成了权臣,时常进谏屹安王府的人,两家的利益冲突越来越明显。   借着女儿被诊假孕的事儿,屹安王也想跟陆喻舟对弈一把,看看谁先低头,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缃国公的次子会借着赵氏离开,给自己老爹塞美人。   这举动吓坏了赵氏,生怕缃国公被狐狸精迷惑,立马带着丫鬟要回去。   屹安王恨铁不成钢,当年是她哭着吵着要给缃国公续弦,整个王府被人嘲笑倒贴缃国公府,更有甚的,谣传说她谋害了缃国公的发妻,这也是陆喻舟和他们父女不合的原因所在吧。   当晚,屹安王让长子赵志翼送赵氏回去,兄妹俩进了二进院后,才知二公子给缃国公塞女人的消息是假的......   赵志翼冷笑,不用细想都猜得出是谁利用二公子放出的假消息。   赵氏更是气得牙痒痒,不过想想也是,就二公子那个废柴,哪里有这个胆量!   今晚府中有贵客,缃国公父子都在水榭那边陪贵客赏月,兄妹俩不免起疑,什么身份的贵客能让父子俩相伴左右?   稍一打听才知,是微服私访的官家和几位皇子。   兄妹俩没有受邀,不可冒失面圣,于是派了仆人过去请示,得到的答复是:无需觐见。   两人只能继续等着,半个时辰过去,还是没有受到邀请,赵志翼有点坐不住,说要去趟茅房,却在中途找人打听了宝珊在哪儿。   得知宝珊被陆喻舟金屋藏娇,赵志翼心里冷嘲,都是男人,面对如此美色,心猿意马很正常,只是,陆喻舟平日里太能端着,总摆出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当真是道貌岸然。   梅织苑。   沐浴后,宝珊拢着薄衾侧躺在床上假寐。   香意伺候在一旁,“姑娘,奴婢给你捶捶腿吧。”   宝珊不喜欢去模仿贵妇名媛,更不喜欢被人伺候,此刻却没有拒绝。   香意不止为她捶了腿,还捏了肩膀,“奴婢手劲儿大,姑娘要是觉得不舒服,就吱一声。”   宝珊懒洋洋的“嗯”了一声,看起来还挺享受。   一炷香后,她躺回被子里,指了指桌面,“那里有一盒梅花酥,你拿去吃吧。”   一盒梅花酥能值几个钱,香意并没看上,但姑娘现在连通房都算不上,能赏她一盒梅花酥已是不错,香意心想,等姑娘得了世子宠爱,到时候自己就能跟着吃香喝辣了,现在暂且忍忍。   “谢姑娘。”   香意拿着梅花酥走出隔扇,坐在杌子上守夜,一边吃着梅花酥,一边盼着世子爷能来姑娘屋里过夜。   屋里静悄悄的,香意耷拉着眼皮,困得直晃荡,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   “砰。”   她没撑住,倒在毡毯上。   听见外面的动静,宝珊掀开被子,快步走出来,将晕倒的香意扶到榻上,换上了她的衣裳和头饰,之后端着托盘走出房门。   乌云遮挡皎月,天地间黯淡无光,宝珊一袭纱裙,低头走在廊下,这个时辰,李妈妈还在忙活,没空打理院中的事务,宝珊偷偷走到耳房前,敲了敲窗框,先行走出月亮门。   香意时常去前院提水,没有人会起疑“她”的意图。   没一会儿,慕夭掩着肚子走出来,也走向月亮门,因她特殊身份,扈从们也没有拦截。   两个姑娘在甬道上碰面,手挽手跑向马厩。白日里,慕夭已经说服范韫带她们离开,并许以纹银五十两。范韫信守了约定,已为她们准备了马车。   见到停在后巷里的马车,宝珊眼前一亮,迫不及待地小跑过去,可就在她靠近之际,一抹健壮的身影逼近,一把扼住她的手腕,“宝珊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宝珊三人同时惊愣,齐刷刷看向挡在他们面前的赵志翼。   等得无聊,赵志翼在后院散步,发现两个身姿窈窕的姑娘跑来,起了戏谑的心思,悄悄跟上,发现其中一人亮出了腰牌,然而堂而皇之地带着另一个人离开。   两个婢女怎会有腰牌?出于好奇,赵志翼跟了出来,仔细辨认才发现其中一人是宝珊!   宝珊挣开手,戒备地看着对方。   范韫反应过来,深知已经覆水难收,只能奋力一搏,助宝珊离开。   两个男人厮打在一起,慕夭拉着宝珊登上马车,拿起马鞭甩向马匹,“驾!”   马匹在深沉的夜色中起步,慕夭扭头看向范韫,“尽快脱身!”   范韫踢开赵志翼,狂奔向马车,一个健步跃上后车廊。   赵志翼追了几步,停下来大喘气,以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大喊道:“来人啊,你们世子的金丝雀飞了!”   刹那间,府中涌出大批护院,朝着赵志翼所指的方向跑去,此事还惊动了水榭中的贵客。   范韫跃到前车廊,接过马鞭,急速驱车。按照今早的计划,他已帮慕夭跟邵霁取得了联系,只要能驱车抵达东城门,邵霁就可以安排他们出城,至于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范韫知道自己冲动了,可他不忍心看着宝珊被人欺负。   马车载着三人穿过了两条巷子,才甩掉后面的“追兵”,朝东城门驶去。   宝珊和慕夭十指相扣,给予对方支撑,她们甚至都看到了东城门前的守卫,可就在这时,另一条街道上闪现一批持刀的隐卫,拦在了马车前。   范韫一咬牙,决定冲过去。   隐卫们点起火把,朝马匹晃了几下,马匹怕火,嘶鸣着停了下来。   范韫当即跃起,以一人拦住隐卫,扭头道:“你们快走!”   慕夭拉着宝珊刚跳下马车,就被另一辆驶来的马车拦住了脚步。   一只修长的玉手挑开车帷,露出车主冷峻的面庞。   见到来人,宝珊心一惊,将慕夭护在身后,“是我谋划的出逃,与他们二人无关。”   马车内,陆喻舟没甚情绪,瞥了一眼被按在地上的范韫,淡声吩咐道:“带回去。”   “诺!”隐卫用刀柄敲晕了范韫。   陆喻舟又看向宝珊身后的慕夭,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弧度,“来人,将这名女子送去宰相府。”   慕夭跺跺脚,“我不回去!你别欺人太甚!”   陆喻舟竟好脾气地点点头,笑道:“送去东宫吧。”   慕夭是被两名隐卫架走的,双脚不着地,用力蹬着,一只小黄狗从她怀里掉在地上,看着有些滑稽。   三人中只剩下宝珊一人。   当着众人,陆喻舟面色如常,还向宝珊伸出一只手,“上车。”   宝珊捏着指甲盖,向后退步,瞥见人墙之间的缝隙,扭头就跑,她不想回去,哪怕跑断腿,也不做抬不起头的金丝雀。   看着她的背影,陆喻舟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淡淡道:“抓回来。”   一名隐卫接了命令,几个健步逼近惊慌的小姑娘。   可就在这时,又有一辆马车驶来,陆喻舟见之,长眸一敛。   宝珊见到马车,不管不顾地扑了过去,“请救救我们!”   心里担心着慕夭和范韫的安危,一开口从“我”变成了“我们”。   车夫不得不勒紧缰绳,迫使马车停了下来。   一看马车的佩饰,就知车主非富即贵,宝珊跑到马车前,双手紧紧扣住车厢,“这位贵人,民女和朋友遭人劫持,还请出手相助,不胜感激。”   求助时,哭腔显现。   后面的隐卫停下脚步,屈膝跪地,随之,其余隐卫也跟着跪在地上。   宝珊没有看到身后的场景,只顾着求救,就好像偶遇的这个陌生车主是救命稻草。   车厢内的人缓缓掀开帘子,看向脸色煞白的小姑娘,微微一怔,那一抹异色稍纵即逝。   宝珊看着端坐的男子,被他锐利的神情晃了一下,硬着头皮继续求助,“帮帮我......”   官家微微挑眉,略过她的侧脸,看向稳步走来的陆喻舟,“陆子均,朕想听听你的解释。”   中书省副相会当街强抢民女?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官家靠在侧壁上,眼中带着审视。   陆喻舟走上前,作揖道:“就像适才屹安王世子所言,此女子是臣的通房,逃了出来,还请官家允臣自行处理。”   既是通房,定有卖身契为证,那就不是强抢民女,官家脸色稍霁,看向宝珊,“小丫头,他所言可信吗?” 第24章 哄她   马车上的男人清朗正气, 像是怀瑾握瑜之人,宝珊凭着赌一把的勇气,掏出卖身契, “这是我的卖身契, 我与缃国公府已毫无关系, 还请贵人过目。”   帝王不会轻易接旁人递来的东西,会由御前太监效劳,此刻亦是如此。   大太监扯着公鸡嗓念了一遍, “回官家,这的确是世家用来束缚仆人的契约。”   官家粗略瞥了一眼, 看向陆喻舟, “既已解除了主仆关系,卿为何还要强夺?”   陆喻舟面不改色道:“官家明鉴,卖身契上并未印戳, 做不得数。”   话落, 宝珊美眸轻颤, 斜睨上面的字迹, 确实没有缃国公府的印章,只有她当年留下的小手印。自被卖进府中, 就只见过一次卖身契,哪里懂得这些。   失落感袭来,心沉谷底,宝珊低头抓着裙带, 不知如何是好。   眙了一眼娇弱的姑娘, 官家淡淡笑开,看来,清心寡欲是假, 金屋藏娇是真,藏的还是一个不情不愿的女子。   今日朝政不忙,他突发兴致来到国公府喝酒,没曾想,听闻了府中一桩桩“家丑”,先是国公夫人赌气回娘家,再是缃国公意欲纳妾,后是嫡长子的侍女与马奴私奔…...是不是每个名门望族都有见不得光的一面?   清官难断家务事,他没打算插手,“行了,别把巡逻兵引来,叫你的人散了吧。”   僵局被解开,陆喻舟稍稍颔首,“今晚打扰了官家的雅兴,改日,家父和微臣定当设宴赔罪。”   官家......宝珊愣住,都忘记请安了。   官家也没在意,抬下手,示意车夫起驾。   宝珊着急地扣着车门,可到底是觉得自己人微言轻,连“官家”的尊称都喊不出口。   一旁的陆喻舟掐开她冰凉的手,拢进自己的衣袖中。   直到皇家车队驶离,陆喻舟才看向身侧的姑娘,敛着情绪道:“上车。”   说完,揽着宝珊的肩头走向马车。   倏然,东城门的方向传来铮铮马蹄声,一袭红衣的邵小郎君带着扈从适时的出现了。   小郎君跨坐枣红色骏马,学着父亲震慑对手时的招式,双手高举红缨枪,直指陆喻舟,“留下此女,缴枪不杀!”   少年仰着头颅,轻狂不可一世,偏又不会让人觉得厌烦,至少在宝珊眼里是这样的。   其余隐卫憋着笑,等待陆喻舟的指示。   宝珊不自觉上前两步,被陆喻舟勾着腰桎梏住。   一见陆喻舟此举,邵霁想起慕夭同他说的强抢民女,鼻端一哼,把陆喻舟归入了好色之徒的行列,加之上次被对方算计一事,小郎君驱马奔了过来,试图以红缨枪挑开陆喻舟的发冠。   隐卫刚要上前,被陆喻手抬手制止。   眼看着一人一马即将逼近,陆喻舟推开宝珊,将衣裾别在腰封上,稍一侧身避开马蹄扬起的尘土,旋身拽住少年的脚踝,小臂一用力,直接将少年从马背上拽了下来。   噗通。   邵霁坠马,仰躺在地上,眼缝里闪现一抹月白身影,那人脚踩马磴翻身上马,又掉转马头,朝他纵了过来。   将那一套略显卖弄的路数,尽数奉还。   少年坐在地上向后挪,眼看着扬起的马蹄扫过自己的双眼。   骏马嘶鸣一声,前蹄落地。   陆喻舟坐在马背上,睥睨狼狈的少年,眸光淡淡,“傲世轻物,志大才疏,不过尔尔,回去多跟你大哥学学本事,再出来卖弄。”   跳下马匹,陆喻舟跨过邵霁,走向自己的马车。   小郎君哪里受过这等屈辱,抓着红缨枪朝陆喻舟的后背刺去。   隐卫们刚要出手,就被自家主子一记漂亮的回旋踢震住。   邵霁趴在地上,鼻血直冒,却倔强地爬起来,再次袭去。   夜色已浓,陆喻舟不想再搭理少年,拂起宽大的衣袂,示意隐卫们出手。   邵霁自己带的人也不少,两伙人大打出手。   陆喻舟没有理会,将宝珊推进车厢,自己也坐了进去,“回府。”   在众人没注意的角度,一只小黄狗蹿跳上来,趴在后车廊上。   车夫一扬鞭,于混乱中行出一条路。   邵霁跨上马去追,负气道:“陆喻舟,早晚有一天,小爷会赶超你,让你知道什么叫后起之秀!!!”   少年的吼声回荡在杏雨梨云的春夜中。   宝珊掀开窗帷,扭头看着被甩开的少年,眼中溢满感激和无奈。   “看够了吗?”坐在对面的男人开腔问道,视线锁在她莹白的后颈上。   因假扮香意,宝珊梳着双丫髻,柔美中透着几分清纯,像一个邻家妹妹。陆喻舟将她扯到自己那边,“看够了吗?”   宝珊犟着脾气不理他,洁白的贝齿咬着红唇,妩媚又无辜,陆喻舟滚了滚喉结,俯身吻住。   “唔......”   被夺了呼吸,宝珊推搡起来,被男人按在长椅上。与以前浅尝辄止不同,这个吻来势汹汹,带着惩罚意味。   挣扎无果,宝珊咬紧牙关,不给他攻陷的机会。   陆喻舟掐住她的下颚,稍一用力,迫使小姑娘张开嘴。   “别!”宝珊不知从哪里暴发的力气,硬是推开了男人。   陆喻舟撞在侧壁上,舌尖抵了一下腮。   宝珊抬手捋头发,衣袖垂落,露出纤细白嫩的手臂,手臂上再无守宫砂。   立锥之地,听得见彼此的呼吸,陆喻舟一抬手,就把窝在角落的宝珊拽到跟前,拇指按在守宫砂的位置,“记住谁是你的男人。”   这话像是在警告她要本分,宝珊拧眉,别过头不理会。   她总是安安静静,以前没觉得什么,此刻却让人莫名烦躁,想要撬开她的嘴,听她讲个不停。   想起书童之前说过的话,陆喻舟要求道:“小焕说你会吹口哨,吹一个让我听听。”   宝珊觉得他莫名其妙,正烦心呢,哪有心思曲意逢迎,再说她也不会吹。   陆喻舟靠在侧壁上,回想两人之间的相处,一个吩咐,一个照做,再无其他的交流,更别提哄与被哄了。   姑娘家是需要哄的。   李妈妈这句话盘旋在脑海,陆喻舟靠近宝珊,扳过她的小脸,生平第一次放低身段,温声道:“吹一个听听,嗯?”   最后一个“嗯”字,带着鼻音,声线醇厚迷人。   宝珊耳尖滚烫,又气又羞,这人好意思提这么厚颜无耻的要求?   男人靠近她耳畔,“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听话,比如让你再也见不到慕夭。”   宝珊觳觫一下,避开他的手,嘟起红唇糊弄了一声。   “啾——”   声音小的可以忽略。   吹完口哨,俏脸烧得通透。   陆喻舟低笑,也是生平第一次被人糊弄了还挺愉悦。   大内,东宫。   赵祎忙完公务,由内侍推着回到寝殿,一进门,就听见了叽叽喳喳的声音,从内寝方向传出来。   这道声音怎么这么耳熟?赵祎反应过来,看向宫人,“怎么回事?”   宫人跪地,将事情的经过叙述了一遍。   陆喻舟把慕夭送来了......   赵祎拧下眉头,让内侍推他进了珠帘,看向被五花大绑的慕夭,眉梢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下。   被扔在矮榻上的慕夭靠着身体的灵活转过来,一见来人,酝酿已久的眼泪哗啦飙了出来,“陆喻舟欺人太甚,求殿下替臣女做主。”   她想好了,实力比不得陆喻舟,就靠人脉,眼前这一人脉最是有用,正好也能验证一下陆喻舟的话不全对,比如那句“我不是太子,不吃你的苦肉计”。   这模样实在滑稽,内侍忍不住上扬嘴角,被赵祎一记目光压了回去。   赵祎面无表情地道:“说予孤听。”   慕夭在榻上晃了几下,“先给臣女松绑。”   她脸上的土色胭脂已被隐卫洗去,芙蓉面娇俏艳丽,配上跳脱的性子,如脱兔一般活泼,正是赵祎所缺失的。   得了自由,慕夭一边舒展筋骨,一边控诉陆喻舟的所作所为。   听完她的话,赵祎十分诧异,他久居东宫,很少打听别人的感情事,即便与陆喻舟是好友,也从未谈论过这种事。   “殿下能帮我把朋友送出城吗?”慕夭走过来,一脸期待地看着他,露出两个酒坑儿。   赵祎凝着她的酒坑儿,反应迟了半拍。   慕夭忽然弯腰,双手撑在轮椅的扶手上,“那咱们说定了,这件事就交由殿下帮忙了。”   桌上的烛台明亮,映入她弯弯的眼眸,赵祎摇着轮椅向后,想避开她炯炯的目光。   可谁知道这姑娘不达目的不罢休,双手还扣着扶手,整个人跟着前倾,啪叽趴在男人的腿上。   内侍惊呼一声,殿下的双腿有疾,除了御医,旁人碰不得啊。他赶忙将轮椅向后拉,眼看着慕夭双膝跪地。   “呃......”   慕夭坐在大红毡毯上揉着膝盖,心里将内侍骂了十几遍,但碍于自己在扮柔软,有气不能撒,只能呜呜地哭鼻子,“好疼啊。”   那点小状况不痛不痒,偏生遇见慕夭这样的小戏精,内侍笑着上前搀扶,“情急所为,还望慕大小姐不要怪罪。”   跟随太子多年,哪能不清楚太子的待客之道,若是不待见,早逐客了。内侍察觉到两人之间的一丝微妙,自然不敢对慕夭冷遇。   看着坐在地上耍宝的小丫头,赵祎摩挲着轮椅扶手,没有揭穿她,“明日,孤派人去打听一下情况,再行商议。”   得了这话,慕夭委屈的表情一收,“过了今晚,陆喻舟指不定把我朋友藏在哪里了。”   “那你想今晚就要人?”   慕夭眨着一双大眼睛,可怜兮兮地问道:“可以吗,殿下?”   得陇望蜀的小丫头。   赵祎转折轮椅去往卧房,没再搭理她,可到底还是派人去打听情况了。   大将军府。   邵霁气冲冲回到府中,直奔长兄的院子,将陆喻舟强取豪夺的事儿同邵修说了一遍,“大哥一定要帮我出了这口恶气!”   他没提自己被陆喻舟教训的事,大抵是怕丢面子。   栽满紫玉兰的幽静小院中,仰躺在吊床上的邵修闭着眼,雌雄莫辨的面庞毫无波澜,压根不想管。   兄弟俩都是一袭红衣,邵霁穿出了张扬感,邵修穿出了妖冶感。   在汴京,谁人都知,邵家出绝色,女子姿色倾城,男子容貌冠绝,初入大将军府的人们,或许会以为自己进了盘丝洞。   每次宫筵,众人都会调侃邵家人的容貌,说他们明明可以靠美色过活,却偏偏培养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悍将。   见长兄不搭理自己,邵霁学着慕夭双手掐腰,“我不管,我今晚就要把人带出来,剩下的烂摊子,由大哥去收拾!”   承诺也好,赌气也罢,他跟陆喻舟杠上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没一会儿就带着数百扈从浩浩荡荡去往缃国公府。   邵霁刚走,赵祎的内侍就携着信函来到邵修面前,双手呈上,“小将军,咱家奉太子之命,前来送信。”   邵修读完信,两指夹着纸张,吟笑一声:“太子还真会使唤人,这是陆喻舟的私事,要我怎么插手?”   内侍略有无奈道:“太子也是受人之托。”   “行吧,谁让我欠了太子一个人情。”邵修打个响指,正在吃草的白马迈着优雅的步伐靠了过来。   *   缃国公府门前,邵霁正在向缃国公和赵氏要人。   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辈讥诮,缃国公冷哼道:“看在你爹的面子上,老夫不予你计较教养之事,带着你的人马上离开,否则休怪老夫拿你练刀!”   赵氏正愁没地方报复陆喻舟,赶忙挡在两人之间,劝起丈夫:“邵小郎君说的也没有错,强取豪夺本就不对,咱们别太护犊子。”   邵霁拱拱手,“还是国公夫人深明大义。”   当着邵家人的面,赵氏温和一笑,“这件事,本夫人会......”   “母亲大可不必。”   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接近着,陆喻舟走出府门,温笑晏晏地看着众人,可只有与他对视的人,才能窥见他眼底的肃杀。   陆喻舟不轻易动怒,一旦动怒,艴然摄人。 第25章 离开(一)   就在缃国公府门前僵持不下时, 一抹红衣身影避开隐卫的监视,来到梅织苑的西厢前,叩了叩门扉。   “咯吱。”   丫鬟香意拉开门, 探出脑袋, “李妈妈?”   门外空无一人, 香意挠挠头,刚要回屋,眼前忽然闪现一抹红影, 旋即脖颈一疼,倒在地上。   邵修将人提溜起来, 迈进门槛, 反脚带上门。   因有廊沿做掩护,隐卫并未发现异常。   厢房内,宝珊正在小憩, 陡然听见砰的一声, 睁眼时被眼前的男人吓了一跳。   邵修跨前一步, 捂住她的嘴。   “唔唔......”   “别动。”拉开些距离, 邵修仔细端详宝珊的面容,吓唬道, “我是劫匪,你再乱动,我就把你掳走。”   小姑娘果然一动不动了。   面前的女子冰肌玉骨,美得如一朵隽丽的睡莲, 又如寒风中绽放的玉兰, 清新脱俗。   难怪让陆喻舟不能自已。   邵修取出锦帕,团成球,“先说好了, 我松开你,你不准喊人。”   斜睨他另一只手里的布团,宝珊猜到他的意图。对方貌若潘安,但指腹布满老茧,肯定是个练家子,没办法硬碰硬。宝珊深谙危险时不能自行慌乱的道理,乖乖点头,“嗯。”   邵修慢慢松开她,扯了一把椅子坐下,“我呢,受太子之托,前来带你离开。”   宝珊已听说了慕夭和太子的事,没有表现出诧异,“慕姐姐在东宫?”   邵修明知故问道:“哪个慕姐姐?”   宝珊摇摇头,怕泄露慕夭和太子的私密,快速岔开话题,“你要如何带我离开?”   还挺上道。   邵修眯了眯细长的眼,初次见面,不先询问他的身份,直接问他如何离开,是觉得他没有攻击性,还是长相太老实?   不禁对自己的容貌产生怀疑,邵修抬手摸着下巴,“这么信我,不怕我拐跑你?”   宝珊站起身,走到桌边,为他斟了一杯茶,“阁下能避开隐卫潜入我的屋子,是有过人的本事,这么大本事去做偷鸡摸狗的勾当就属浪费。观阁下衣着打扮、言谈举止,并非大恶之徒,我也是凭着赌一把的心态跟阁下谈事情。”   小姑娘十五六岁,能有这份冷静和修态已是不易,难怪能从众多婢女中脱颖,得到陆喻舟的另眼相待。   邵修接过她递来的茶盏,放在桌上,“怕你下毒。”   宝珊也不恼,坐在一侧,“现在能说你的计划了吗?”   怕陆喻舟带人回来,宝珊语气有点催促的意思,可显然对方是个慢性子。   毡毯上的香意有要醒来的趋势,被邵修补了一掌,彻底晕厥。桌子底下正在玩布偶的小黄狗爬出来,嗅了两下,转身朝邵修吠叫起来。   “汪汪汪!”   宝珊赶忙抱起小黄狗,往它嘴里丢了一块肉干。   小黄狗咀嚼起来,忘记了地上躺着的香意......   邵修吟笑,嘴上说着怕她下毒,手却执起茶盏,放在唇边浅抿,“你还是问问我是谁,免得不放心。”   只关心离开的宝珊不走心地问道:“侠士怎么称呼?”   闻言,邵修差点喷了,不过听着还挺舒心的。   “行,那我就当一天的侠士。”他又为自己添了一盏茶,“鄙姓邵,单名一个修字。”   汴京四公子之一、人称笑面狐狸的小将军邵修!   宝珊张了张嘴,有点惊讶太子竟然让此人来帮自己解围。   小将军邵修七岁成名,随军出征不下十次,在禁军中威名赫赫,却因毒打了皇城司的人,被官家罚在府中面壁思过。   怎么偷跑出来了......   听慕夭说,他跟太子交往甚密,而太子又跟陆喻舟是好友,按理说,太子不会插手朋友的私事......也不知慕夭是如何办到的。   “原来是小将军,失敬。”宝珊颔首,优美的天鹅颈微微下弯。   邵修抬下手,“既然你信我,那咱们长话短说,明晚戌时三刻,缃国公父子会入宫赴宴,我会在亥时一刻来接你,你就等在屋里,不要乱走。”   “有劳了。”宝珊有点雀跃,不自觉揉了揉小黄狗的肚皮。   小黄狗扒拉着她腰间的流苏,完全不懂主人在谋划什么。   邵修也伸手,撸了撸狗头,起身告辞,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窗前,宝珊收回视线,暗叹邵家人的身手。   离开梅织苑,邵修绕过整座宅子,靠在前院的巷口,看着被打趴下的邵霁和扈从们,啧一声,装模作样地向路人询问情况,笑呵呵走上前,拱手道:“家弟不懂事,插手了贵府的家务事,邵某这就带他回去严加管教。”   刚刚的打斗声惊扰了邻里,周遭全是议论声,缃国公有些不耐烦,甩袖道:“慢走不送。”   邵修好脾气地躬身行礼,“多谢国公高抬贵手。”   随即看向双手拢在衣袂里的陆喻舟,笑意不减,“让陆相见笑了。”   看着邵修这张雌雄莫辨的脸,陆喻舟淡淡道:“若没记错,小将军现在该禁足在府中。”   邵修笑笑,“这不是馋酒,偷跑出来了么,谁料家弟惹出这么大的麻烦,还望陆相当没瞧见邵某,就此谢过。”   天色已晚,陆喻舟也懒得再与他们兄弟周旋,敬告邵霁道:“再有下次,邵大将军的面子也保不住你。”   邵霁吐口血水,扶着兄长的腿站起身,“小爷还会再来的!”   小郎君不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他的倔强与生俱来,认定什么就会去争取,不撞南墙不回头。   “行了。”邵修强行按按弟弟的头,算是给陆喻舟道了歉。   兄弟二人走在回府的路上,邵霁忿忿抱怨着兄长的不作为,“陆喻舟强抢民女,大哥怎么无动于衷?!”   “是侍女。”   “都一样。”   “一样,也不一样。”邵修将那会儿揉成团的锦帕递过去,“擦擦。”   小郎君赌气不接,邵修也不强逼,勾唇笑道:“那女子签了卖身契,契约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你多管什么闲事。”   “我受慕夭之托。”   邵修拍拍他的后脑勺,没再搭茬,其实,太子的信函里只提了让他来缃国公府打听情况,没有让他“拐”走宝珊,但他先入为主地听了弟弟对陆喻舟的控诉,才会在见到宝珊时说自己是受太子之托,带她走的。   这样一来,人也救了,情也还了,还能保护弟弟,一举三得,至于得罪陆喻舟的事,只好让太子自己解决了,谁让他为了美色,非要掺和别人一脚。唇畔扬起的角度越来越大,邵修好心情地勾住弟弟肩膀,“走,陪哥喝酒去。”   *   从前院回来,陆喻舟直接去了宝珊的厢房,进屋时,香意已经醒了,正揉着侧颈发呆,不知自己经历了什么,一见世子爷进来,赶忙迎过去。   陆喻舟面色温淡,“这里不用你伺候。”   香意心里高兴,为两人合上门,心想今晚世子在这里歇下,明儿姑娘就成了真正的通房。   屋里屋外的人心情各异。   为了不露马脚,宝珊想着还是尽量顺着他,等明日一早就不会再见他了。   陆喻舟走到面盆架前,挽起袖子,“邵霁带不走你,别对他抱希望。”   宝珊走过去,像往常一样,服侍他净手、擦手,又将一种无香料的膏脂涂抹在他的手背上。姑娘垂着眼帘,用指尖轻轻涂抹开膏脂。   感受到手背上的触感,陆喻舟抬起她的脸,看着被烛火笼罩出一层柔光的娇靥,不自觉吞咽了下,哑着嗓子道:“安心留在我身边,嗯?”   被迫仰着头,宝珊半耷着眼皮看他,“主子不生气吗?”   为何不冲她发火?若是搁在别的公子身子,怕是早将她打个半死了。   陆喻舟摩挲着她的耳垂,情绪没有半分波澜,“一个邵霁就能气到我失态,那我早就暴毙在朝堂之中了。”   身处权势的旋涡中,见惯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早已练就了海纳百川的胸襟和气度。   宝珊想问的不是邵霁,邵霁只是在履行对慕夭的承诺,说到底,间接的始作俑者是她,“那主子生奴婢的气吗?”   “谈不上。”陆喻舟的手来到她的后背上,稍一用力,将人儿按进怀中。   他发现自己很喜欢抱着她,能解烦与忧。   宝珊忍着剧烈的心跳,没有推开他,可绣墩底下的小黄狗不乐意了,冲着男人露出尖利的牙齿。   陆喻舟轻轻踢开咬他衣裾的狗子,打横抱起宝珊走向卧房,意图明显。   小黄狗还咬着男人的衣裾,四肢爪都在用力,被拖出好几步。   快到隔扇时,陆喻舟放下宝珊,用靴尖踢了小黄狗几下,力道很轻。   狗子发出了“嗯”的长音,似乎很生气。   陆喻舟觉得好笑,“还养出感情了,知道护主了。”   “汪!”   陆喻舟脱下外衫,扔在小黄狗身上,拉着宝珊走进卧房,砰的合上门。   一脸懵逼的小狗子在隔扇外徘徊,抬起前爪扒拉起门框,可里面被男人上了栓,任它怎么扒拉也无济于事。   隔扇内,沉香味浓,是配合陆喻舟的喜好所燃,宝珊并不喜欢,她宁愿闻闻屋外的花香。   陆喻舟坐在美人椅上,扯了扯前襟,“过来。”   今晚他的意图太过明显,宝珊知道避无可避,沉着气走过去,没等他要求,扭腰坐在他腿上。   美人投怀送抱,杀伤力不小,陆喻舟靠坐下,想看看她会怎么做。   宝珊愣着不动,双手规规矩矩的叠在一起,对着紧闭的隔扇发呆。   明日会是忐忑的一天,无论能否成功离开,都会彻底激怒这个男人吧。   但转念一想,她只是他的一场风花雪月,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他遗忘,经年之后,相忘于红尘。   很多女子会抱怨丈夫不解风情,可陆喻舟倒觉得坐在腿上的小女人才是最不解风情的,像个木头桩,不懂讨人欢喜。   “想什么呢?”陆喻舟扯了一下她的裙带,把人抱进怀里,炙热的呼吸喷薄在她额头。   宝珊僵硬的窝在他双臂之间,摇摇头,“奴婢什么也没想。”   “私下里,不必再用奴婢。”   宝珊愣住,早在进府前,养母就开始教她怎么做好一个仆人,怎样能讨得主子欢心。   见她不讲话,陆喻舟掐住她的下巴,俯身慢慢去吻她。   那会儿在马车上,他似乎想要撬开她的牙关......宝珊避开,寻不到拒绝的理由,剪眸泛着抗拒。   男人漆黑的眸子微敛,没有表现出来,又偏头去捕捉那两片红润,可小姑娘左右偏头,就是不给亲。   见她不配合,沉了脸色,“矫情什么?”   云雨都共赴了,亲一下都不行?   宝珊坐起身,拢了一下散开的衣襟,冰肌泛起淡淡的粉,为了明日不被困在房中,她跪坐起来,俯身搂住他的脖子,“其他...都行。”   这个要求让原本就沉了气的男人发笑,一翻身将她压在美人椅上。   宝珊歪头看着映上树影的支摘窗,慢慢揽住男人的背。   倏然,窗外传来李妈妈的声音:“世子,慕先生和邵大将军过来了,公爷让你过去水榭那边。”   邵大将军哪里是爱串门的人,定是抹不开脸面,让慕先生陪着过来替邵霁赔罪。   两人都是德高望重的前辈,怠慢不得,   陆喻舟烦躁地站起身,斜睨一眼衣衫凌乱的姑娘,漠着脸走到窗前,“知道了。”   李妈妈退开后,他推开窗子抚平燥热,外面的花香袭入鼻端,却不及宝珊身上的清香让他舒心。   “要怎样,你才能死心塌地跟着我?”   这是他的妥协,为数不多的妥协。   精锐如他,怎会看不出宝珊的异心,可她越这样,他越想征服她,让她服服帖帖、温柔似水。   宝珊系好盘扣,轻柔道:“主子快过去吧,别让客人久等了。”   听听,多善解人意。   陆喻舟胸口发堵,整理好衣冠大步走了出去。   花园,水榭。   要说慕时清是缃国公府的稀客,邵大将军就更是稀客了,若非邵霁惹怒了缃国公父子,邵大将军连军营都不会走出来一步。   值得一提的是,邵大将军和慕时清的交情,是通过邵家失踪的小姐建立起来的,当年,邵大将军都把慕时清当作准妹夫了,谁曾想,出了那件事......   陆喻舟进来时,三人正在畅聊着,根本看不出不愉快,说来,缃国公也不会跟一个晚辈置气,失了长辈的风度。   “老师。”   “将军。”   陆喻舟先后打了招呼,坐在父亲身侧。   慕时清含笑点点头,看向邵大将军,打趣道:“我的弟子与大公子相比,哪个更优异?”   邵大将军嗔一眼,“你让我对副宰相指指点点?”   一旁的缃国公捋捋胡子,朗声道:“既在家里,子均是晚辈,邵老弟来评价一下晚辈未尝不可啊。”   两人年轻时同是武将,年纪相差不大,时常被人比较,而他们的长子同是汴京四公子,也时常被人比较。   邵大将军哼一声,“都很优异,不分伯仲。”   慕时清笑道:“怎么听着,话里还带着气儿呢?”   相比与头发花白的邵大将军,慕时清不过三旬有六,但两人是同辈,开个玩笑无可厚非。虽说两人有共同的疼痛点,可那个女子已失踪十六年,再大的悲伤也只能化为无奈和侥幸掩埋在心底,等待随时的暴发,但在暴发前,谁也不会一直处于沉闷中,因为有日光的地方,悲伤的种子无法疯狂生长。   邵大将军借机道:“我是看不出子均和犬子谁更优异,但你看出来了。”   “此话怎讲?”   “如若不然,你当年为何收了子均为徒,而将犬子拒之门外?”   慕时清眼中笑意不减,拿手隔空点点他,没有解释,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当年之所以不收邵修为徒,是因为邵修跟他姑姑的左眼尾处都有一颗泪痣,见到邵修,会想起故人。   几人说说笑笑,子时一刻,客人起身告辞。因天色已晚,缃国公和邵大将军争取着要留慕时清小住,慕时清选择住在国公府。   邵大将军用拳头轻砸慕时清肩头,笑骂一句,转身之际却酸了眼眶。   他不去邵府居住,是怕睹物思人吧。在官家轰轰烈烈追求妹妹时,慕时清用一种默默守候的方式等在妹妹身后,只要妹妹回头,就能看见他。   作为兄长,他无法替妹妹做选择,也无法解读妹妹内心的真实想法,直到现在,他也不知妹妹心里爱的男人是哪一个......   但从心里而言,他希望是慕时清。   世间有一弯明月,永远与行路的姑娘为伴,可行路的姑娘不见了,皎月从此孤单的悬挂天边,俯瞰世间万物,依然温柔,却黯淡了。   缃国公本来要给慕时清安排在客院,但客院那边正在栽植草木,院里全是浮尘,不宜居住,陆喻舟便带着慕时清回了梅织苑,住进东厢房。   宝珊听说东厢住进客人,让香意去打听了情况,得知是上次为自己解围的慕先生,心情有些复杂,她还没有还他的看诊钱。   今夜月光旖旎,草木竞秀,师徒二人坐在庭院的石桌前闲聊,慕时清转动手中折扇,斜瞥一眼躲在窗缝前的身影,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听说你金屋藏娇,可有此事?”   陆喻舟递出茶点,没承认也没否认,“先生还要继续游历吗?”   自从入了师门,他时常站在城门口送别恩师、迎接恩师,他的恩师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似乎没有一个栖息之地。   “闲云野鹤,不去游历还能作甚?”慕时清执盏,盯着飘浮的茶叶,玩笑道,“等你致仕,咱们可以一起。”   陆喻舟淡淡笑开,“先生不打算成亲了?”   三十有六的人还未成亲,急坏了身为长兄的慕宰相,慕时清这次回来,慕宰相劝了好些次,还托亲朋好友一块劝,甚至拜托到了陆喻舟头上。   慕时清饮啜口茶,细细品着茶香,“成亲。”   陆喻舟一愣,却听他道:“等我找到她,就立马回来成亲,到时候,你来给我当傧相。”   那个她,陆喻舟自然知道是谁。   庭院陷入静默,两人谁也没再开口。   与恩师喝完一壶茶,陆喻舟径自回了正房,像是存了心气儿,没有搭理宝珊。   宝珊松口气,掏出纸笔写下欠条,让香意下次递给慕时清。   香意不明所以,“奴婢现在就拿给慕先生吧。”   东西厢房不过几步远,为何要下次再拿给慕先生?   宝珊用蘸了墨的笔尖点了一下香意的鼻头,“别问那么多。”   刚还跟世子不欢而散,香意都替她捏把汗,怕她失宠,她倒没事人似的,“姑娘看着心情很好。”   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宝珊莞尔一笑,人比花娇。   明儿就能离开这里,心情能差么?   大内,东宫。   慕夭站在寝宫门前仰望墨空,弯弯的眼眸映入星辰。   内侍走到她身后,笑眯眯道:“慕大小姐,请随咱家去客房休息吧。”   内寝的珠帘内黑漆漆的,想是太子已经睡下,慕夭点点头,捻手捻脚来到桌前,捧起还未喝完的燕窝粥,刚要随内侍离开,却听珠帘内传出一道声音:“让她住在对面。”   一座寝殿分东西卧房,西卧已经空置,内侍踟躇了下,引着慕夭去往西卧。   慕夭捧着燕窝粥没动,“不是去客房吗?”   内侍扬扬下巴,“殿下的意思,姑娘就别为难咱家了,也别去打扰殿下了。”   人在屋檐下,又有事求对方,慕夭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他们的安排。   东西卧的装潢和摆设几乎一模一样,慕夭躺在金丝楠木大床上有种跟赵祎躺在一块的错觉,她用被子捂住自己,一闭眼眼前就会浮现那晚的凌乱场景,令她呼吸不畅,又掀开了被子,趴在枕头上蹬了蹬腿。   半个时辰后,帷幔被人从外面挑开,一抹身影出现在床边。   慕夭不认床,到哪里都能快速入眠,这会儿睡得香甜,全然不知赵祎在床边坐了多久。   皎洁的月光照在帷幔上,显得柔和暖融,慕夭梦呓着,听不清在说什么。   听了一会儿,还是没听清,赵祎伸手,想拨开挡在她脸颊的发丝,却迟迟没有动作,最后收了回来。当初误入他马车的人是她,求他缠绵的人是她,打扰他生活的人是她,拒绝他的人还是她,可为何就是忽视不了她呢?   替乱蹬被子的姑娘掖好被角,赵祎费力站起身,坐回轮椅,自己摇着回了东卧。   伺候在外殿的内侍全程低着头,心思百转千回,殿下总是拒绝议亲,是为了慕夭吗?   翌日天蒙蒙亮,慕夭闻到一股饭香,揉着眼睛爬起来,光着脚就往外走,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脚步被肚里的馋虫左右着。   圆桌前,赵祎照常食用早膳,忽然瞥见西卧走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小丫头,小丫头皮肤白嫩,穿着里衣,赤着脚走来。   内侍瞪大眼,晃了下拂尘,“慕大小姐当这里是宰相府了?”   被一道尖利的声音扰到,慕夭激灵一下,看向桌前的赵祎,又看看站在赵祎身边的内侍,再低头看看自己,“嗷”一声转身跑开。   从她身上收回视线,赵祎夹起菜送入口中,像是没瞧见刚刚的一幕,可眼尖的内侍发现,喜怒不言于表的太子殿下红了耳尖。   早朝后,赵祎拦下陆喻舟,问道:“昨晚邵小郎君去你府上闹事了?”   陆喻舟“嗯”了一声,示意内侍退开,自己推着赵祎走在林荫小路上。   赵祎狭眸微转,又问:“邵修跟过去了吗?”   昨日的假象是,邵修偷溜出府与人喝酒,回来的途中听说邵霁去缃国公府闹市,特意绕道过来替弟弟赔不是。   陆喻舟没有起疑,推着赵祎走进东宫,并未继续这个话题,一进门,就与站在门口的慕夭遇见。   慕夭跑过来,对着陆喻舟哼哼两声,又眯了眯眼,装出超凶的样子。   陆喻舟当她在耍宝,推着赵祎进了书房,两人聊了一会儿,陆喻舟起身告辞,走出书房时,又被慕夭拦下了。   慕夭气势汹汹地问: “你昨晚欺负宝珊了吗?”   面对鼓着腮的小辣椒,陆喻舟面色无异,“我的私事,需要告诉你?”   慕夭眯眼掐腰,一副要跟他对着干的架势,“你的私事我不管,宝珊的私事我管定了。”   两人何时成了手帕交?   懒得与她计较,陆喻舟走向门口。   慕夭追上两步,对着他的背影隔空勾了两拳,在陆喻舟转眸之际,撒丫子跑开了,生怕对方报复回来。   陆喻舟走出月亮门时,与走来的邵修打个照面。   一袭红衣的邵修懒懒拱手,细长眉眼含笑,“陆相巧啊,也来找太子?”   很多人都不愿跟邵修的狐狸眸对视,因为那双带笑的眼睛里永远带着叫人捉摸不透的情绪,陆喻舟稍稍颔首,大步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邵修搓搓下巴,走进太子书房,还以为慕夭会在,可书房里只有太子一人。   将自己的计划讲出来后,赵祎毛笔搭在笔枕上,“我只是叫你去打听消息,你要把人带出来,激怒了陆喻舟,自己负责。”   “殿下的意思是,”邵修靠在书案上,“带走那个叫宝珊的丫头,陆喻舟会发火?”   赵祎双肘杵在桌面上,“要赌一次吗?”   赌陆喻舟会不会发火?   邵修挑眉,“赌注是什么?”   “你若输了,你让邵霁离慕夭远一点。若赢了,条件随意提。”   哦豁,真够豪气的,邵修笑笑,“成啊。”   亥时一刻。   宝珊抱着小黄狗坐在窗前,垂着眼将重重心事掩藏的很好。   香意晕倒时,邵修拍拍手掌,扔给宝珊一套大将军府的侍女服。   与缃国公府浅绿色袒领侍女服不同,大将军府的是浅白色的齐胸襦裙。   换好衣裙后,宝珊披了一件深色斗篷,把小黄狗和包袱裹进斗篷里,随邵修走出房门。   夜色浓郁,为两人做了最好的遮挡。   邵修是放倒了几名隐卫后潜入的梅织苑,这会儿隐卫们还未醒来,这也方便他们离开。   因陆喻舟喜静,梅织苑离二进院较偏,一墙之外就是后巷,邵修半蹲在地上,让宝珊踩着他翻上墙头。   形势所迫,宝珊没有扭捏,把小黄狗塞进包袱,又将包袱系在胸前,踩着邵修的腿慢慢站起来,双手撑在墙头上。   邵修护着她,“手臂用力,别怕,摔下来有我接着。”   宝珊点点头,刚要向上撑起,脚底一松,整个人坠了下去。   适才的一刹那,一道飘逸身影逼近二人,打得邵修措手不及。   为了接住宝珊,邵修生生挨了对方一下。   陡然出现的慕时清摇开折扇,以扇面扫向邵修的眉眼,迫使邵修向后退去,与此同时,慕时清揽住宝珊,将人带到自己这边,扼住了脖颈。   “慕先生,是我。”情急之下,宝珊指指额头,“你还记得吗?”   慕时清斜睨宝珊一眼,看向不远处的邵修,“给你解释的机会。”   邵修叹息,谁能想到中途杀出个他呢,“慕先生,晚辈有礼了。”   慕时清当然认识眼前的男子,挑眉问道:“半柱香时间给我一个解释。”   这位先生可不是好糊弄的,邵修刚要开口解释,被宝珊抢了先。   随后,宝珊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讲了一遍,语气轻柔,不带情绪,但字字敲进慕时清的心里。   不知为何,见到她,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慕时清思忖了片刻,忽然松开了她。   邵修和宝珊两人摸不清这位贵客是怎么想的,但不能硬碰硬,毕竟还在缃国公的府上。   然而,令两人意想不到的是,慕时清合上折扇,轻描淡写地道了句:“你们走吧。”   “……”   当宝珊坐在墙头准备跳到后巷时,忽然回眸看向站在槐树下的男人,“先生为何要帮我?”   慕时清浅浅而笑,“不知道。”   看见她,就是想帮一下。 第26章 离开(二)   宝珊离开这晚, 汴京城的白玉兰全开了,馥郁花香萦绕在街头巷尾,微风温柔地抚摸着枝头的花朵。   因卖身契上没有印戳, 宝珊拿不到衙门下发的通关路引, 被拦在了南城门前。   邵修挑开车帷, 面不改色道:“她是大将军府的侍女,随本公子外出一趟,不久就会回城。”   富贵人家的公子出行, 经常在身边带着侍女、舞姬,甚至青楼名妓, 守城的士兵见怪不怪, 在查完邵修的路引后,侧身让行。   悬着铜铃的马车晃晃悠悠驶出城门,宝珊抱着小黄狗趴在车窗前, 看着城中的街市渐渐变小, 不自觉酸了眼眶。   两年的奴仆生涯终于结束了。   夜色渐深, 小黄狗窝在宝珊怀里睡去, 哪怕马车颠簸,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一只幼犬,对宝珊极为信任。   宝珊揉揉它的头,有点不舍,但终究要还给人家, “这是邵小郎君养的狗, 请代我还回去吧。”   邵修靠在侧壁上,不在意道:“邵霁说了,这小东西跟他不亲, 倒是跟你亲,说明你们有缘,你带它走吧,也好有个伴。”   跟着她,以后就要受苦了。   宝珊低头捏了捏小狗爪,弯起嘴角。   马车停在一处油菜花田旁,邵修跳下马车,“今后怎么打算?”   离开国公府,一个孤独无依的女子如何安身立命?他们之间不熟络,邵修知道宝珊不会在他面前表现出脆弱害怕的一面,但日后要面临的情况会很复杂。   “我懂一点医术,以后寻个医馆给坐诊大夫打下手应该不成问题。”宝珊说得轻松,捏着小黄狗的肉爪对邵修道别,“多谢大公子相助,余生有机会,定当报答这份恩情。”   “言重了。”邵修掏出一个鼓鼓的钱袋子,“出门在外,没银子寸步难行,这里有几十两,留你暂用。”   宝珊摇头,“等到了下一个城池,我就能寻到医馆......”   “拿着吧,你都说了要报答我,余生那么长,会有机会的。”怕她拒绝,邵修把钱袋扔在车顶,“那里面有一封我的亲笔信,等到了下一座城池,你就拿给门侍,相信他们不会拦你。行了,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来日方长,祝卿顺遂。”   说罢,调转脚步,带着车夫大步走向南城门,留给宝珊一个潇洒的背影。   宝珊冲着他的背影裣衽一礼,心中充满感激。   满山的油菜花随风摇曳,她站在路边,闻到了来自田园的味道。   浩渺天际,星光璀璨,无限的孤单感打不倒渴望自由的心。   宝珊坐在车廊上,抱着睡醒的小黄狗,温柔笑道:“以后就咱们俩相依为命了。”   “呜——”小黄狗懵懵懂懂地回应了一声,也不知听懂主人的话了么。   倏然,南城门方向传来一声娇呼:“宝珊!”   宝珊蓦地回头,见慕夭跨坐一匹小矮马而来,还不停挥舞着手里的包袱,“我来找你了!”   油菜花田里,回荡着少女咯咯的笑声。   一颗颗晶莹的泪珠顺着眼角留下,宝珊跑过去,与跳下马的慕夭抱在一起,空落落的心一下子被填满了。   她不贪心,能有一个好友足矣。   远处城楼上,看着脱兔般的女子,赵祎握紧轮椅的扶手。他又一次选择成全她,让她冲破金丝笼,天高任鸟飞。   但事不过三。   慕夭,再有下次,我不会放你走了。   丑时二刻,梅织苑内人心惶惶,仆人和隐卫们跪在庭院中,接受着李妈妈的盘问。   盘问一圈下来,李妈妈走到陆喻舟身边,“世子,除了那几个被偷袭的隐卫,其余人都有不在场的证据,看来宝珊是自己走的。”   陆喻舟转动着玉扳指,不置一言,面容带着寒霜。   “世子?”   “挨个院落盘查,包括二进院。”   李妈妈弯腰应了一声,带着人去往其他院落。   二进院是家主和主母的院落,赵氏怎么可能让他们调查,再者,上次因为假孕,她下令搜查全府,陆喻舟也没给她行方便啊。   出于报复心理,赵氏也不让李妈妈盘查二进院的仆人和扈从,两伙人僵持不下,气得缃国公在卧房里大声道:“去跟世子说,不要为了一个女人意气用事,就算找到了那个女人,老夫也不准她进府门!”   管家劝道:“公爷之前还念叨世子面冷,身边应该多个可心的人儿,世子这次为了女人动怒,或许是件好事。”   “老夫是那个意思吗?!”缃国公气得在屋里走来走去,“老夫是希望他有点人情味,懂得七情六欲,不是让他色令智昏!”   管家弯腰赔笑:“是是,老奴这就去劝一劝世子。”   少顷,管家无功而返,说世子那边铁了心要把宝珊找到。   缃国公有些惊讶,从不知儿子对那女人占有欲这般强。因翌日休沐,缃国公也就没去管屋外的闹腾。   末了,赵氏没能挡住来势汹汹的隐卫。   然而,将府中仆人全部盘查后,依然没有得到宝珊是如何溜走的线索。   梅织苑那边,慕时清站在窗前,叫了一声坐在游廊下的陆喻舟。   陆喻舟敛起情绪,走过去问道:“打扰到先生休息了?”   “没有,我明日就要离开汴京去远游了,想跟你喝一杯。”慕时清指指屋里,“来吗?”   陆喻舟一愣,“先生为何突然要走?”   “该探望的人都探望过了,也该走了。”慕时清拍拍他的肩头,“我明早回慕府一趟,从慕府直接出发,你不必送我。等我下次回来,希望能喝到你的喜酒。”   正好处于说不出的烦闷情绪中,陆喻舟让人端来酒,坐在东厢内碰杯。   想起宝珊跃下后墙时的模样,慕时清灌了陆喻舟几杯后才问道:“你对那女子动情了?”   若是真的动了情,那他的所作所为还说得过去,若没有动情,连慕时清这么清醒的人都搞不懂他的目的了。   不喜欢一个人,也能如此大动干戈?   帝姬府。   赵薛岚从皇城司回来,就接到赵氏让人送来关于宝珊出逃的口信,听完这个消息,赵薛岚坐在玫瑰椅上迟迟没有反应。   俊俏郎君穿着松松垮垮的袍子走到椅子后面,“帝姬要沐浴吗?”   男人声音温柔,带着讨好,比谄媚稍稍好一些。   赵薛岚烦躁地摆摆手,“不用。”   俊俏郎君绕到椅子前,眼含泪光,“奴婢哪里服侍的不好,惹帝姬不快了?”   看着这张与陆喻舟有两分相像的脸,赵薛岚那股子戾气又散去一些,叹口气,捏着眉心道:“跟你无关,去准备花瓣吧。”   得了准话,俊俏郎君赶忙去忙活了。   赵薛岚闭眼靠在椅背上,刚刚听完赵氏送来的消息,不但没觉得痛快,反而更为恼火,一个婢女竟能让陆喻舟失了平日的冷静,若那婢女愿意回头,再使些伎俩,陆喻舟是不是就要八抬大轿把人接进府了?   “来人。”   扈从低头走进来,“帝姬有何吩咐?”   赵薛岚起身走到书案前,摊开一张宣纸,作了一副宝珊的画像,“派人去找,找到后不必请示,毁其容貌。”   “诺!”   寅时三刻,西厢房内伸手不见五指,陆喻舟从床上醒来,点燃了床头的连枝灯,走出房门,遣退了守夜的仆人,一个人在月下漫步。   宝珊之于他,算不得心头好,也不是非她不可,这一点他清楚知道,可当她离开时,心头还是沉甸甸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如何在人心难测的世间生存?   比起他们,她纯白的像一块绢帕,哪里知道世间的险恶。   陆喻舟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担心她的安全,在他这里,从不给背叛者留有余地,更何况他们的安全了。   倘若......   仅仅是倘若。   倘若她回头,他会给她留下来的机会吗?   一片玉兰花瓣落在肩头,陆喻舟双指夹起,放在鼻端轻嗅,馥郁的花香就像宝珊的发香。   指尖稍一松开,那片花瓣就被微风卷跑了。陆喻舟伸手去抓,抓了个空。他顺着花香传来的方向走去,忽然觉得,这座深深几许的大宅子异常冷清。   这时,李妈妈匆匆赶来,“世子。”   “说。”   “宫里传来消息,慕大小姐失踪了。”   清润的眸子一敛,慕喻舟转过身来,“去慕府打探过了吗?”   “人不在慕府,城中眼线发现她出了南城门。”   身在侍卫重重的东宫,怎么可能凭空消失,除非是太子同意她离开,而她离宫后直接出了城......   以陆喻舟对慕夭的了解,她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置宝珊于不顾,那么,她们很可能早就预谋好了一起离开。   这样分析是有道理可言的,在汴京,宝珊能依靠的人只有慕夭,而慕夭又与宝珊投缘。   那这件事,与太子脱离不了干系。   陆喻舟哂笑一声,负手离去。   没得到进一步的指示,李妈妈追上去,“世子要进宫找太子对峙?老奴劝世子冷静。”   任谁能撬开太子的嘴啊,再说,谁也不能跟太子硬碰硬啊,虽说世子敢这么做,但没必要啊。   夜风渐起,只听陆喻舟道:“线索够明显了,没必要进宫。”   李妈妈停下脚步,望着他的背影发呆,这是一叶知秋了?   翌日一早,慕时清告别缃国公父子,独自回到宰相府。   慕宰相吹着胡子抱怨:“慕夭跑了,你也不回来多陪陪我这个老头子,你们叔侄俩真让人不省心。”   慕时清对慕夭逃婚的事略有耳闻,跟慕宰相打听后,笑着摇摇头,虽不知慕夭逃婚的真正原因,但心里清楚,慕夭看着任性妄为,却不会平白无故消遣人,或许有某种苦衷吧。   “真不多留了?”慕宰相问道。   慕时清淡笑,“不了,今儿就走。”   知道自己弟弟的性子,慕宰相也不多劝,陪他去往南城门。   慕时清此行,是要去往江南一带。   兄弟俩相差二十载,慕宰相待这个弟弟就跟对待自己的儿子似的,“一个人出行多加小心,能下榻客栈就别露宿。”   “好,大哥放心。”   “要是途中能遇见慕夭,就跟她说......”慕宰相重重叹口气,“就跟她说,回家吧,我不逼她成亲了。”   自己的闺女,再生气又能如何?还不是要与她一起抵挡外面的流言蜚语。   慕时清握住兄长的手,“明白,等见到夭夭,我劝她回来。请大哥保重好身体,别太操劳。”   “嗯,走吧。”慕宰相抬下衣袂,算作告别。   慕时清颔首,背上包袱,牵着一匹白马走向城门门洞。   看着远去的弟弟,慕宰相不自觉向前几步,那个牵绊弟弟多年的女子何时才能找到呢?也只有找到了,弟弟的心才能彻底收回来。   风和日暄,百花争艳,走过一段段崎岖,领略一处处景致,人的心胸也会变得越来越宽广。   听闻慕时清已经离开汴京,官家缓缓放下手里的奏折,靠在龙椅上不知在想什么,稍许,他换上宋锦衣袍,带着御前太监和侍卫微服出宫,一路人马奔出南城门,沿着官道纵马而驰,卷起层层沙土。   而官家的人马刚出城,陆喻舟的人马就来到了城门前。   门侍一见缃国公府的扈从个个配备骏马和猎犬,吓了一跳,稍一打听才知,世子爷的美姬逃跑了,缃国公府正在全力寻找。   那些猎犬嗅过西厢房的气味,尤其是小黄狗的狗窝,追踪起来不算困难,只要对方没有跑远。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冷情寡欲的汴京第一公子竟然为了女人大动干戈。   *   暮色黄昏,宝珊和慕夭坐在路边摊吃面,小黄狗趴在桌子底下啃着肉干。   老妇人打扮的摊主端上两碗面汤,笑道:“两位姑娘出门在外,身边怎么没有一个随从可不行,这荒郊野岭的,不怕遇见打劫的?”   宝珊问道:“这附近打劫的很多吗?”   第一次出行,虽然心境前所未有的豁达,但还是有些胆儿颤,很怕遇见劫匪。   “不少,两位姑娘还是当心些。”   慕夭吸溜一口面条,擦擦嘴,“我们不是单独出行。”   老妇人愣了一下,点点头,“那就好,这里真不安全,前几日一家镖局押运货物,被附近的山匪打劫了。”   她抹下脖子,做了一个阴森森的表情。   宝珊觳觫了下,不禁握紧手中的筷箸。   因与慕夭为伴,她没急着找份差事安身立命,而是选择与慕夭一同去往江南游历,这期间要经历许多个山头、河流,指不定在哪里就会遇见强盗,幸好慕夭经历丰富,还俏俏告诉她,赵祎暗中派了一名侍卫保护她们。   宝珊喝口热汤,温声道:“慕姐姐,太子好像很喜欢你。”   慕夭差点呛到,捂嘴咳嗽几声,“我和太子不会有结果。”   宝珊知道慕夭不甘做深宅的金丝雀,也不愿与别的女人分享丈夫的爱,点点头,“我懂。”   提起赵祎,慕夭双手托腮陷入沉闷,“你说...即便他不愿纳妾,官家也会给他塞很多大臣的女儿吧。”   这是必然吧,就像官家,明明深爱着邵家小姐,至今也未立后,却还是坐拥三千佳丽,可明明当初,他为了邵家小姐,差点放弃皇位,而今,谁也不知邵家小姐在他心里还有几分重。   付了铜钱,两人带着小黄狗返回马车,那名侍卫也已现身,正双手抱臂,靠在车厢外歇乏。   慕夭笑着抱拳,“有劳壮士。”   侍卫面容清秀,身形消瘦,虽穿着黑色男装,但两人瞧得出,这是名女子。   “唤我齐冰就行。”   慕夭和宝珊同时唤道:“齐冰姑娘。”   齐冰皱皱眉,“叫我齐冰。”   两人对视一眼,乖巧点头。   真是位高冷的女侍卫。   之后,三人带着小黄狗继续赶路,齐冰驾车,宝珊坐在一侧车廊上,而慕夭则坐着赵祎送她的小矮马上。   齐冰一手牵着缰绳,另一只手递出一把袖珍的匕首,“防身之用。”   “多谢。”宝珊接过,挂在裙带上。   小黄狗趴在宝珊腿上,冲她“汪”一声,宝珊笑着揉揉它,“嗯,知道,你能保护我。”   “汪!”   齐冰斜瞥了小黄狗一眼,“这是串儿,饲养好了,说不定能训练成猎犬。”   “真的?”宝珊笑笑,“那更好了。”   天色渐暗,郊野传来一声声狼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黄狗冲着狼嚎的声音吠叫起来。   宝珊按住它的狗头,“不许叫了。”   “呜——”小黄狗在宝珊腿上打个滚,摇着尾巴撒娇。   倏然,草木异动,齐冰停下马车,不动声色地左右打量,随即吹起口哨,口哨断断续续,像在传达某种暗号。   异动声渐渐退去。   慕夭驱马靠近,小声问:“有拦路的?”   齐冰点点头,“他们撤了。”   “你吹口哨的目的就是让他们以为咱们有救兵?”   “嗯。”齐冰继续驾车,在两个姑娘松懈之际告知道,“暗号是幌子。”   “......”   那就是没有其他侍卫暗中跟随了。   齐冰咳了一下,“我一人可抵上二十个山匪。”   “......”   一名女子在体力和武力上能抵抗二十个膀大腰圆的山匪,这听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慕夭撸起袖子,“咱们一会儿比比臂力。”   “别了。”齐冰继续驾车,目视前方道,“容易伤了你。”   “切磋切磋,又不伤和气。”   “那我让你一半的力气。”   跟训练有素的太子死士相比,慕夭多少有些自取其辱,还笑嘻嘻道:“那你跟赵薛岚比,谁功夫更好?说实话就行。”   “我。”   闻言,慕夭笑着耸耸肩,“你这朋友,我结交了。”   她就喜欢敢说大实话的人。   齐冰拔出腰间唐刀,扔给慕夭,“以防万一,帮我插在后车廊上。”   唐刀是军中武器,山匪见之,避之不及,生怕惹到朝廷的人。   拉住缰绳,等马车错开,慕夭用力抛掷唐刀,稳稳地插在了后车廊上。   看着两个身手利落的女子,宝珊心生羡慕,捏着小狗爪比划了两下。   慕夭纵马来到宝珊那侧,见她如此,笑道:“等下榻客栈后,我教你几招。”   “好。”宝珊眼底亮晶晶的,还挺期待。   不远处的草丛里,几名山匪露出身形,看着渐渐远去的马车,哼了几声。   一名山匪道:“几个小娘们还挺大胆。”   另一名山匪道:“你不也听见那口哨声了,那是小娘们能吹出来的?”   “她们是什么人啊?”   “我哪里知道,反正是咱们惹不起的人。”   这时,后方传来马蹄声,几人互视几眼,又躲进草丛。   俄尔,慕时清打马经过,同样也发现了异常,他反手摸向腰间,甩出几枚脱手镖,正中一侧山匪的肩头。   “啊!”   一侧山匪中招,没办法拉拽绊马绳,使得慕时清驱马顺利跃了过去。   另一侧山匪刚要拔刀,发现慕时清跨坐的马匹是一匹血统极为纯正的汗血宝马。   什么人能拥有汗血宝马?   他们收回了手里的刀。   一名山匪抱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怎么过去的都是朝廷的人?”   “谁说不是!”   同伙受了伤,本该立即离去,可其余几人不甘心,想再等一等。一个时辰后,一路车队快速驶来,而这时天色已经彻底黑沉,几人看不清对方是什么人,也因等得心烦,失了耐心,心想干完这一把就回老巢。   当车队靠近时,几人勒紧绊马绳,绊到了打头的马匹,一名男子从马背上摔下。   “打劫,交钱不杀!”   几人蹿跳出来,摆出凶狠的模样,没曾想,倒地的男子一个双手挥刀,差点砍掉他们的脚。   几人吓得跳脚,慌乱之中,看向其余几个跨坐高头大马的人,以及几人护着的马车。   马车里,官家掀开帘子瞥了一眼,随即撩下,“捉活口,端了他们的老巢。”   “诺!”   “继续赶路。”   看着漫漫夜色,官家叹息,慕时清这次离开,不知要多久才会回来,官家想要与之道个别。   相较于慕时清对他的疏离,他对慕时清更多的是愧疚,可愧疚之外,还有一份不甘。   等官家的车队远去,剩下的侍卫架起几名山匪,本想逼供,却发现不远处又来了一拨人。   这拨人里,除了跨坐黑色大宛马的陆喻舟,其余人都牵着猎犬,气场极强。   没等他们反应,陆喻舟先认出他们是御前侍卫,淡淡问道:“怎么回事?”   几人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陆喻舟蹙起剑眉,没有多言,交代几句后,带着人离开了。   一道笔直的大路上,四拨人终究会遇上。   行驶在最前面的三个姑娘沿途寻到一家客栈,由店小二引着住进最后一间天字号房。   没多久,慕时清经过客栈,春季多雨,想要趁着天气好多行一段路程,等进了城池再下榻客栈,可脑海里忽然想起慕宰相的话——   “一个人出行多加小心,能下榻客栈就别露宿。”   慕时清摇摇头,拉紧缰绳,翻身下马。   店小二带他去往账台,“客官住店还是打尖?”   “住店。”慕时清掏出银子,要了一间天字号房。   掌柜笑道:“不好意思客官,天字号房全住满了,人字号房还有空置。”   慕时清也不太在意,点头同意了。   店小二抬手示意:“爷这边请。”   没一会儿,客栈外来了一大波人,掌柜仔细打量后,目光落在被众星拱月的官家身上,“客官住店吗?”   官家没有回答,一旁的侍卫掏出慕时清的画像,“可曾见过这个人?”   掌柜和店小二仔细辨认,互视一眼,这不就是刚刚入住的客官么......   那人不会是朝廷钦犯,或是被这些人追杀吧?   掌柜沉住气,笑问:“看着有些眼熟,但不太记得了,敢问几位爷,他犯了什么事?”   侍卫回道:“问那么多干嘛?就问你们见过没有。”   若是朝廷钦犯,他们不会瞒着不说,听对方口气,像是单纯的在找人,而不是捕人。掌柜留个心眼,答道:“小的想起来了,他刚刚因为没有天字号房,便离开了。”   一听这话,侍卫对官家躬身,“主子暂且在这里歇息,卑职带几个人去追,若能追到,会想办法将先生带到主子面前。”   一路奔波,官家有些疲乏,今晚还要还回去,于是没有逞强,点头同意了。   几人离开后,另一名侍卫敲敲账台,“没有天字号房了?”   掌柜点头哈腰,“是啊。”   “让人腾出一间。”   “这......”   官家看向那名侍卫,“算了,咱们在客堂里歇会儿就行,还要尽快赶回去。”   侍卫们哪能让官家在客堂歇息,劝了几句,又看向掌柜,掏出一锭银元宝,“去问问谁想要银子,就把客房腾出来。”   对方出手阔绰,掌柜不敢怠慢,带着侍卫去往三楼,挨间客房询问。   楼下闹得动静有些大,打扰了就寝的客官,有人打开门骂骂咧咧起来。   侍卫们一记记目光射去,骂声立马消失了。   官家闭眼静气,懒得计较。   这时,二楼最边上的客房被人从里面拉开,慕时清站在廊道上向下看,远山眉微微一挑。   为了防止有刺客或偷袭者,侍卫们正在环视四周,有几人忽然瞥见一身素袍的男子站在楼上,纷纷惊喜地瞪目。   “官家,是慕先生。”   官家睁开眸子向上看,与慕时清视线交汇,两人都是一愣,随即笑开。   慕时清心里默叹,提步走向楼梯口。   官家起身,喟道:“也不打声招呼就走,先生真叫人伤心。”   两个各怀心思的人,聊起无关风月的话,一点儿也听不出隔阂。   三楼天字号房内,宝珊和慕夭挤在窗缝前,看着客堂内的情况,捂着对方的嘴蹲在窗下。   慕夭拍开宝珊的手,小声道:“一会儿侍卫来敲门,你去开,他们应该认不出你。”   宝珊点点头。   谁能想象,在这荒郊野外的客栈里,能遇见官家啊。   慕夭疑惑:“我二叔怎么也在?”   对于慕时清和官家的感情纠葛,身为慕家人,怎会不知,心里猜出个七七八八,暗自摇摇头。   “叩叩叩。”   门外传来敲门声,宝珊拉开门扉,听掌柜说完情况,摇了摇头,“我们不换。”   可就在打开门扉的工夫里,官家随意扫向三楼的视线定格住,一眼锁在宝珊身上。   官家有过目不忘的高超记忆力,瞧见宝珊那张辨识度极高的脸,一下认了出来,“那不是陆喻舟的婢女吗?”   想起上次的事,再加上出宫前听闻的事,官家意味深长地勾了下唇。   听此,慕时清扭头看去,与宝珊的视线对上。   避无可避,宝珊低下头。   慕时清淡笑,“还真是她。”   也不怪小丫头跑得慢,他跨坐汗血宝马,肯定比她的行进速度要快。   慕时清不知道宝珊曾拦下过官家的马车,想着既然遇见,没必要避嫌躲开,人海茫茫,这次相遇过后,或许再无相见的那一天。   抬起手,示意宝珊先关门,一会儿再聊。   宝珊会意,刚要合上门,却被官家的一个手势制止住。   “小丫头,下楼一趟。”   官家拉着慕时清的手腕,带他坐在长椅上,也不知心里在合计什么。   宝珊如芒在背,却又不能忤逆,扭头冲慕夭眨眨眼,独自走了出去。   慕夭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拍着胸口迫使自己冷静,自从逃婚,她最怕遇见的人就是官家和杨家的探花郎。今儿有官家在,她是断然不能出面,除非官家要带回宝珊,可转念一想,官家哪会那么闲......   一楼客堂,宝珊走到两人面前,福福身子,“见过...贵人,见过先生。”   还挺机灵。   官家笑着敲敲对面,“坐吧。”   宝珊哪敢跟官家坐在一起,摇摇头,“民女站着就行。”   偶然遇见,也不知她是不是又一次溜出来的,官家没打算给慕时清介绍宝珊的身份,只是问道:“你是一个人出行?”   这话像在变相地试探她是不是逃出来的,宝珊斟酌着该如何回答时,慕时清淡笑着开口:“如实回答。”   一个国公府的婢女怎会结识官家,聪明的人见微知着,想必官家是通过陆喻舟认识了宝珊。   慕时清冲宝珊点下头,像是在暗示她,一切有他撑着。   而就在这时,依靠猎犬的搜索,陆喻舟的人马也抵达了客栈外。   一声声犬吠提醒着陆喻舟,他要找的人很可能就在客栈内。 第27章 断情   客栈内, 宝珊如坐针毡。   慕时清为官家斟茶后,又要为宝珊斟茶,宝珊哪受得起, 立马挡住盏口。   小姑娘小心翼翼的神情, 让慕时清感到一阵心乱, 他放下茶壶,不动声色地调整气息,可心脏还是有些难受。   官家没有发现慕时清的异常, 问向垂眸的宝珊,“今年大多了?”   “快十六了。”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自己的月份, 只有一个不清晰的记忆。那年生辰, 她吃到了母亲亲手煮的鸡蛋和面条。   官家执起茶壶,为慕时清斟了一盏,但目光还是落在宝珊身上, “你离开缃国公府, 是去寻家人吗?”   宝珊摇摇头, “民女没有家人。”   即便有一个养母, 也再不想相见了。养母给予她的,除了打骂和管教, 就只剩下教她如何当好一个奴仆。   没有家人,还要逃出缃国公府,这让官家很是不解,“你可知, 外面的生活远比你想象的艰难, 不说处处算计,也是人心难测,你这相貌, 若是没有傍身的本事,很难安身立命。”   这种劝言,宝珊不止听过一次,以前在赵氏身边时,时常听人劝说想要赎身的婢女。   “民女知道。”   “知道就好,路是自己选的,坚持走下去吧。”官家让人递过来一个钱袋。   宝珊摆手,“民女不能收。”   侍卫白一眼,语气有点凶,像是在训斥宝珊不识好歹,“这是贵人的赏赐,岂有不要的道理。”   看小姑娘被吓得不轻,官家轻笑一声,“住天字号房不得多花银子?行了,拿着回屋吧,路上小心些,不要轻易相信旁人。”   宝珊如释重负,起身行礼后转身就走。   官家敲敲桌面,“拿着。”   不能惹贵人生气,宝珊抓起钱袋,提着裙子跑上旋梯,一进屋就被慕夭拉住。   “快跟我说说,官家跟你讲什么了?”   宝珊如实叙述一番,拎起钱袋,“这是官家赏的。”   慕夭毫不客气地扯开钱袋,“嗷”了一声,捂住嘴,“官家果然出手阔绰。”   里面装的全是真金白银。   这袋钱成了烫手山芋。   慕夭比宝珊胆子大,把钱袋塞进包袱里,“反正是赏赐,又不是偷的,不必心虚。”   两人又趴在窗缝前,偷瞄楼下的情况。   聊了小半个时辰,官家拍拍慕时清的手背,“先生此去游历,别太久,赶在除夕前回来,陪慕相热闹热闹。”   宰相府人丁兴旺,不差他一个,但官家的话合情合理,慕时清点头,“会的。”   “那就好,到时候,朕在宫中设宴,先生也要到场。”   “好。”   两人携手走到客栈门口,身后跟着众多侍卫。   明日还要早朝,慕时清没有多留官家,与之道别时,斟酌许久,还是没有说出口。   站在开满蔷薇的花墙前,目送车队离去,慕时清掩在衣袂里的手渐渐收成拳,平静的眸光也不再毫无波澜。   等他进了客栈,才发现桌子上平放着一个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几身衣衫,还有一枚御赐腰牌,有了这枚腰牌,可随意下榻在各地的驿馆。   收好腰牌之际,余光瞥见两抹身影步下旋梯,其中一抹身影让慕时清愣了一下。   自己的侄女慕夭。   慕夭扑过来,抱住男人手臂,“怎么这么巧,二叔也要南下吗?”   看她夸张的样子,慕时清就知道她早已发现了自己,“你可让你爹好找啊。”   知道二叔不会把自己绑回去,慕夭语气略带撒娇道:“我还没去过二叔说过的那些名胜呢,怎么能这么早嫁人!”   二叔南下能有什么事?除了寻找邵家小姐,就是游历山川河流,慕夭临时改了主意,与其她们三人游历,不如跟着二叔一起,还省了规划路线的精力。   若是二叔不带着她们,她就耍赖,反正她这辈分的兄弟姐妹里,二叔最疼她。   慕夭开始对着慕时清耍宝,非要慕时清带她们一起走。   慕时清蹙着眉头扯开她的手,她就再梏住,嬉皮笑脸地说着软话。   看着这样相处的叔侄,宝珊只有羡慕的份儿,能得这样的长辈宠着,是种怎样的体验?   最终,在慕夭的软磨硬泡下,慕时清答应带着她们游历一段时日,也仅限于一段时日。他是孤独的隼,习惯独自翱翔。   客栈外时不时传来狼嚎,还依稀听得见犬吠,可客栈外面除了几辆停靠的马车,再无其他。午夜时分,食客们全都回了客房,店小二一边用抹布擦桌子,一边打哈欠,心想今晚应该没有客人上门了,“掌柜的,要不要关门?”   掌柜也在账台前打瞌睡,闻言点点头,“关上吧,应该没人了。”   店小二走到门前,刚拿起门栓,忽然发现草丛里出现了一双双发光的眼睛。   “狼...掌柜的,有狼...”店小二吓得退进屋里,不敢大声讲话,怕激怒“狼群”。   一听这话,掌柜立马清醒,“快关门。”   店小二哆哆嗦嗦去合门板,正当门板即将闭合时,一只戴着玉扳指的手从外面按住了门缝,“住店。”   不等店小二用力,陆喻舟一把推开门扉,慢慢走进来。随着他迈进门槛,那些发亮的眼睛随之现形。   仔细一看,掌柜和店小二才松口气,原来是猎犬。   店小二抚着胸脯道:“客官怎么带了这么多狗啊?”   脱去薄氅,陆喻舟向上打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你们这里住店,需要登记路引吗?”   “这是官府的要求,小店一直照办。”   陆喻舟又道:“可有一名叫慕夭的女子入住?”   卖身契没有印戳,换不了路引,宝珊若想住店,要么使用假身份,要么扮作慕夭的婢女,为了方便起见,后者的可能性大一些。   那会儿有官家的车队在,陆喻舟不便进来寻人。途中遇见山匪时,听御前侍卫禀告说,官家是来跟慕先生告别的。   适才潜伏在暗处,只瞧见官家离开,说明慕先生还在客栈内。   方圆几里,只有这一家客栈,陆喻舟并不认为慕先生与慕夭是商量好的,再来这里汇合,但官家的动静闹得不小,慕家叔侄定是已经碰过面了。   他不确定慕先生是会向着自己的侄女,劝他放弃宝珊,还是袖手旁观,但以慕夭磨人的本事,慕先生多半会偏袒她。   若慕先生出手阻拦,出于师徒之礼,他也要给恩师这个面子,毕竟宝珊只是他的侍女,而非妾室。   然而,他的心里是不情愿的,费了这么力气,不就是要把那个出逃的小姑娘带回去么。   而且,在没查明宝珊的身世前,他不会让宝珊接触到官家和慕先生,这里面有旁观者的冷静分析,也有当局者的一点私心。   作为旁观者,他知道官家和慕先生都没放弃寻找邵家小姐,若是把宝珊误送到其中一人身边,很可能给她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慕先生还好,即便宝珊不是他的骨肉,他也不至于伤害宝珊,可反之呢?   官家向来心狠手辣,倘若让他知道邵家小姐为情敌生了孩子,是否会大发雷霆迁怒宝珊呢?   想要解开身世之谜,就要探知当年与邵家小姐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是谁,而更复杂的情况则是,三人陷入了不可解破的情感纠葛中。   当年的事,长辈们绝口不提,也没人完全了解。   次之,作为当局者,他不想把宝珊送回邵家,一旦送回,必将引起官家和慕先生的注意。   出于私心,他也不想那么做。   宝珊是他的。   这种奇怪的占有欲一度使他感到迷惑,直到现在也理不清自己为何会对宝珊这么偏执。   天字号房分东西两间,宝珊和慕夭睡在东卧,齐冰自己睡在西卧,东西卧房之间隔着宽敞的客堂和湢浴。   风吹窗棂发出咯咯声,宝珊睡得不太安稳,梦里有一个女子被人锁在金碧辉煌的屋子里,她看不清女子的脸,但感觉那女子很亲切,像自己的娘亲。   咯吱。   门开了,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女子求他放过什么人,男人勾起她的下巴,沉声道:“拿自己来换。”   “砰!”   窗户忽然大开,呼呼的夜风灌了进来,宝珊惊坐起来,目光有些呆滞,窗子的咯吱声打断了梦境,她依稀感觉梦里的女子没有答应男人的要求。   身旁的慕夭翻个身背对她,哼唧几声。   宝珊趿上鞋子去关窗,忽然感觉院子里闪过几道暗影,待仔细去看,又空空如也,正当她陷入疑惑时,身后悄然逼近的身影捂住了她的嘴。   “唔......”   后背贴在某人的胸膛上,宝珊吓得头皮发麻,身体无法动弹。   陆喻舟单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圈在她的细腰上,俯身靠近她耳畔,“临走之前,一声招呼都不打,当缃国公府是什么地方?”   当他陆喻舟是什么人?   深夜宁谧,还能听见小黄狗的梦呓,安静的有些可怕。宝珊不知他是点了迷香进来的,还是堂而皇之进来的,但对她都是不利的。   陆喻舟低笑,“现在跟我出去,以免误伤。”   宝珊被男人一步步往外带,每走一步都心急如焚,当两人走出客堂时,西卧突然飞扑过来一道身影,清瘦玲珑,刀法极快,直逼陆喻舟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陆喻舟搂着宝珊的腰转了半圈,避开袭来的唐刀。   唐刀开鞘,锋利无比,割破了陆喻舟抬起的衣袂。   陆喻舟轻推开宝珊,拔出腰间佩刀,与齐冰过起招。刀刃相交,打破了夜的沉寂,隔壁住客又一次骂咧咧拉开门,当瞧见一群黑衣护卫时,吓得缩了回去。   慕夭也被动静吵醒,猛地弹跳起来,拔出一把短刀跑了出来。   被陆喻舟压住刀刃,齐冰大声道:“这里有我,你们先走!”   慕夭抓起宝珊手腕,奋力跑向窗前,作势要跳下去。   陆喻舟眸光一冽,不想恋战,佩刀狠狠划过齐冰的唐刀,吩咐下属道:“交给你们。”   说罢,抽离开来,几个健步逼近另外两个姑娘。   慕夭刚将宝珊推到窗框上,就被陆喻舟以刀柄敲晕,两眼一翻倒在地上。   陆喻舟拽住宝珊后领,把人拖进屋子里,“三楼也往下跳,疯了不成?!”   门口还在打斗,齐冰的功夫不是吹的,她突破重围,朝陆喻舟袭来,可陆喻舟的扈从也个个训练有素,并非山匪能比,很快又将她包围住。   此时的客栈内,议论说此起彼伏,二楼和一楼的住客全都走出房门向上观望着。   “砰!”   齐冰被人堵到廊道的栏杆上,后背狠狠撞了一下,她面不改色地跃上栏杆,在空中翻个跟头,落在扈从们的身后,却被猎犬堵在了门外,“汪!”   猎犬目光凶狠,露出尖利的牙齿。   这时,东卧蹿跳出一只小黄狗,冲着猎犬“汪汪汪”起来,气势上完全不输给个头比它大十多倍的猎犬。   外面看热闹的住客太多,陆喻舟打横抱起宝珊,大步走进东卧,反脚带上隔扇,将宝珊丢在软软的大床上。   卧房逼仄至极,宝珊坐在床上仰头盯着男人,戒备之意明显。   隔扇外传来小黄狗扒拉门框的声音,陆喻舟完全不搭理,弯腰撑在宝珊两侧,与她几乎鼻尖贴鼻尖。   想是在客栈外隐藏多时,他身上带着一股花香,与衣料熏染的沉香交织,很好闻,但宝珊不喜欢。   看小姑娘别开脸,陆喻舟掐住她的下巴,扳向自己,与她四目相对,“为何要跑?”   “你刻意装聋,我再说几遍能有用?”宝珊尽量控制着紊乱的气息,让自己保持冷静,“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她想要自由身,想要过寻常女子过的日子,想要有个家,有家人和孩子,不想再强颜欢笑了。   刻意装聋。   头一次听她讲出这样刁钻的字眼,陆喻舟起身点亮烛台,跳动的火苗映入男人漆黑的眼,“我要是八抬大轿娶你进门呢?”   宝珊愣住,只听男人吟笑,“只要能给你一个家,就不在乎新郎官是谁了吗?还说是,无论我怎么做,哪怕三媒六聘,你也不愿跟我回去?”   两人身份相差悬殊,纵使他出自真心,也不可能成事,更遑论他只是在调侃挖苦。   宝珊挪到床边,站起身,从包袱里取出官家给的钱袋,双手呈到男人面前,“在贵府生活两年,奴婢也不想以逃的方式离开,这里面的钱两远超二十两纹银,还请主子能高抬贵手,给奴婢一条生路,从此两不相欠,各自安好。”   姑娘身上还穿着一件单薄中衣,看着弱不禁风,眸光却异常坚定,明明还是温温软软的模样,却是他再也抓不住的人儿。   陆喻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深知自己在逼迫人,这不是他的做事风格,可自从那晚被算计,与她有了肌肤之亲后,就一直在打破自律,逼迫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   自己失了风度,又没得到愉悦,何必呢?   陆喻舟在心底自问,对她到底是怎样一种情感?是单纯的发泄欲念,还是有了凌驾于理智之上的心动?   剑眉微微蹙起,他坐在床边陷入思忖。   宝珊后退几步坐在圈椅上,心里忐忑,不知他在思量什么,但可以肯定,他动摇了,也许这次真的可以彻底摆脱与他的束缚。   一门之隔的堂屋里,慕时清叩住想要撞门的慕夭,“让他们好好谈谈。”   慕夭揉揉发疼的脖颈,跺跺脚,“陆子均要是欺负宝珊怎么办?”   怕他不理解,慕夭红着脸道:“就是那种欺负。”   那种欺负......慕时清挑眉,没有接话茬,可卧房内静悄悄的,毫无动静,根本不像慕夭设想的那样。   慕时清拉着慕夭坐在桌前,静等里面的人走出来。   齐冰抱起一直冲猎犬们龇牙的小黄狗,走到窗前坐下,捂住小黄狗发抖的身体,心道这小东西怕成这样,还是选择拼命护主,想必加以训练,能成为优良的军犬。   随着天边鱼肚白,微弱的晨曦映上窗纸,陆喻舟终于有了反应,“你意已决?”   宝珊心跳加速,同时也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她知道,他同意了。   “是,奴婢想好了。”   陆喻舟挽起衣袂,“卖身契拿来。”   宝珊不明所以,掏出卖身契,递过去时指尖都在抖。   陆喻舟咬破拇指,在卖身契上印了一个带血的手印,之后把卖身契丢给宝珊,起身时敛起了全部的情绪,眼底薄凉更甚从前。他又恢复了那个端方自持、不讲请面的汴京第一公子。   拉开门扉时,宝珊站起身,有礼貌送别的意思,可男人看都没看她一眼,大步走出卧房,身形如鹤,衣衫飘逸,不缠红尘烦恼丝。   对宝珊的那一点点怜惜,被他彻底猝灭在心底。与人比起绝情,他没输过,又怎会因为一个不情愿的女人,失了自己的风度。   一切都当没有发生过吧,不过一抹倾城色,见之忘之。   客堂内,陆喻舟恢复了翩翩气度,躬身作揖,“让先生见笑了。”   慕时清拍拍他的肩头,“还能赶上早朝吗?”   “告了半日的假。”   “我送送你。”   朝霞满天,春风阵阵,吹乱师徒二人的衣摆,陆喻舟停下脚步,“容学生问句不该问的。”   慕时清斜他一眼,打趣地问:“既是不该问的,为何还要问?”   既然心里放弃了宝珊,就可以更为理智地来分析宝珊的身世了,但没有十足把握之前,陆喻舟不想给了先生希望,又让先生失望。   不能直接,就只能迂回试探,陆喻舟淡笑道:“慕宰相时常跟学生念叨先生的婚事,说先生三十好几,还不成亲,他很是担心。”   慕时清缄默。   陆喻舟又道:“学生一直很好奇,什么样的女子,能让先生甘愿拜倒在石榴裙下,无怨无悔?”   无怨无悔......何止无怨无悔,是肝脑涂地地臣服,是不加理智的痴缠,是肝肠寸断的相思,可这些,慕时清不会与旁人提起,哪怕是自己最得意的门生。   “是一个值得的女子。”他说得云淡风轻,眼尾泛起浅浅的红晕。   “先生...”陆喻舟顿了下,目光一晃,“可曾得到过她?”   这话触及别人的私密,不该拿到台面来问。   意料之中,慕时清没有回答。   气氛凝滞了一息,陆喻舟知道不能再追问了,否则必露出马脚,他转而一笑,“先生请回吧。”   “好。”慕时清只当陆喻舟这个年纪好奇情与爱,没有太往心里去,他握了握对方的手,“子均,据我的眼线调查,皇城司一直有人想要扳倒你和家兄,你比家兄冷静,要多劝劝他,不可在官家面前,与皇城司硬碰硬。很多时候,想要瓦解一方势力,需徐徐图之,做足准备,方可水到渠成。”   陆喻舟颔首,“谨遵先生教诲。”   慕时清拍拍他,“好了,快回吧。”   扈从牵来黑色大宛马,陆喻舟翻身上马,反握马鞭拱了拱手,“学生告辞。”   慕时清抬下手,目送一行人离开。   缃国公府。   当缃国公得知长子为了一个女人跟朝廷告假,连早朝都不去上时,气得差点捶胸,他的长子从来都是冷静理智的,从不沾花惹草,洁身自好,何时为了女人昏过头?   简直糊涂!   早膳时,缃国公再三强调,即便世子把那女子带回来了,也不允许放行。   众人点头哈腰,连连应声。几个大丫鬟互视几眼,心里美滋滋的,没有了宝珊的威胁,以她们讨人欢心的本事,说不定能吸引世子爷的注意。   晚膳时分,陆喻舟回到府邸,发现仆人们都在偷瞄他,拢眉道:“有事?”   世子爷的一句质问,让仆人们抖了几抖。   “没事儿。”   “对对,没事儿。”   陆喻舟懒得理会,径自去给父亲请安。   二进院正房内,缃国公一边对着笼中鸟吹口哨,一边没好气地问道:“今儿去哪儿了?早朝都没上!你可知有多人盯着你呢,你怠惰一点,就会被人揪住把柄。”   陆喻舟语气平平,“儿子明白,以后不会了。”   缃国公斜睨一眼,见他没有异常,稍微宽心,“那个女子呢?”   别是安顿在外面,那会留下隐患的,明儿再怀上子嗣,辱了门楣。   陆喻舟平静道:“以后都不会再见她了。”   这让缃国公有些惊讶,“真的?”   “嗯。”   儿子很少跟自己聊私事,能说到这个份儿已是难得,缃国公见好就收,笑呵呵道:“来看看为父新养的金丝雀如何?”   金丝雀......   陆喻舟没有上前,行礼后转身离开。   当天夜里,那只漂亮的金丝雀不知被谁放飞了。   *   宝珊一行人继续南下,这一次,她们中多了一位长辈,这位长辈不但没有架子,还亲自驾车、生火、烧饭、规划路线,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令人舒心又放心,连齐冰这样凡事靠自己的人,都被慕时清深深的折服。   慕夭时常抱着慕时清的手臂,跟他絮絮叨叨,欢脱的像一只小麻雀。   宝珊时常站在他们身后,盯着慕时清的背影,莫名觉得这位和颜悦色的长辈有着一颗孤独的心,虽然总是给人一种暖煦感,但他的内心非常孤独,可能是境界和学识太高,鲜少有人能够匹敌。   几人行进的速度不快,走走停停,跨过叠嶂的山脊,淌过湍急的河水,领略了很多名胜,等抵达江南一带的镇子时,已是暮春了。   草长莺飞的江南小镇,到处绿水环绕,才子们结伴泛舟,言笑晏晏,吟诗作对,别有一番娟秀意境。   宝珊撑着油纸伞坐在船头,静静观雨。   木船穿过一座座桥洞,有些颠簸。很多初次坐船的人会感到不适,甚至晕船,宝珊倒是没有晕的感觉,却觉得后背发凉,没甚力气,还有点犯困。   慕夭看她一直在按揉太阳穴,递上水囊,关切问道:“不舒服?”   “还好。”宝珊抿口水,抚抚胸口,又觉得一阵恶心。   看她苍白的小脸,慕夭断定她晕船了,“你最近胃口不好,吃得跟猫食似的,一会儿到饭庄,多吃点饭菜。”   “好。”   “快到地方了,再忍忍。”慕夭揉揉她的头,“要不,你靠在我肩上睡一会儿。”   实在是难受得慌,宝珊合上伞,靠在慕夭肩头,闭上了眼。   与船夫闲聊的慕时清转眸之际,担心她们淋雨,递给慕夭一把大伞,“你们用这把伞。”   慕夭一边撑开伞,一边给宝珊哼曲,“我跟二叔学的曲子,小时候,我吵闹着不睡觉,爹爹哄不好我,就把我抱到二叔的院子里,二叔一给我哼这曲子,我准能安静下来。”   宝珊闭眼聆听,依稀觉得这首曲子很古老,古老到好似在襁褓中就听过,可襁褓之婴哪会记得事儿,“以前没听人唱过着曲子。”   慕夭特骄傲地道:“是二叔自己作的曲儿。”   宝珊对慕时清又多了几分钦佩,曲子悠扬,能让人沉下心来,她呼吸均匀,渐渐睡去。   慕时清走过来,坐在两人身后,问向慕夭:“你发没发现,这丫头最近总是犯困?”   还真是......   慕夭点点头,“舟车劳顿吧,待会儿让她早点歇下,咱们明天也休整一日,不出游。”   这时,木船又摇晃一下,宝珊哼唧一声,好像很难受,但没有醒过来。   慕时清从包袱里拿出一件鹤氅,披在两个姑娘身上,“待会下了船,咱们寻家医馆,给她看个诊。”   “嗯。”慕夭扭头小声道,“昨儿夜里,宝珊悄悄跟我讲,她很羡慕我能有您这样的二叔。”   慕时清蹙眉笑了笑,刚要打趣她,木船又晃了下。   浅眠的宝珊忽觉胃部不适,捂嘴干呕起来。   慕夭急忙向船尾的齐冰摆手,“有牛皮袋吗?”   齐冰抱着小黄狗走上前,腾出一个装点心的牛皮袋,递给宝珊。   宝珊撑着袋子呕吐,快吐出胆汁了。   小黄狗跳到船头,一个劲儿盯着宝珊平坦的小腹,“汪汪汪”的叫起来。   慕夭不懂小狗子为何忽然吠叫,怕它吵人,慕夭把它丢回齐冰怀里。   小黄狗还是盯着宝珊看,一个劲儿地吠叫,它已经不是第一次冲着宝珊吠叫了,慕夭和齐冰不明所以,却听船夫猜测道:“我家婆娘刚怀上身孕时,我家狗子也时常冲她吠叫,这位姑娘会不会害喜了?”   闻言,宝珊蓦地瞠大眼眸。 第28章 酒窝   医馆里, 坐诊大夫正在给宝珊把脉,其余几人坐在一旁,心思各异。   半晌, 坐诊大夫收回手, 捋捋胡子, “月份小,还看不出是不是喜脉,但观她的种种反应, 像是害喜。”   宝珊心沉谷底,双手冰凉。照理说, 大户人家都会有登记侍女月事的日子, 那晚成事后,李妈妈必然会翻看月事薄,不会给任何侍女怀上的机会。而且, 她泡过避子的药浴, 怎么会怀了呢?   她自己还懂医术, 竟然都没发现月事“推迟”了......   一旁的慕夭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忿忿道:“我去找陆喻舟算账!”   他竟然让宝珊怀子了!这个混蛋,他不知一个孤女未婚怀子, 在外面有多寸步难行吗?!   慕时清按住激动的慕夭,看向大夫,“何时能确定是不是喜脉?”   “还要一个来月。”坐诊大夫拿起笔,“姑娘的夫君怎么不跟着一块过来?老夫也好叮嘱他一些事宜, 从今儿起, 先按着喜脉调理,开几副安胎的药吧。”   夫君......哪里会有夫君,这次若真的怀上了, 更不会有人愿意娶她为妻,宝珊敛起心神,问道:“会不会我只是吃坏了肚子?”   这话多少有些自欺欺人,坐诊大夫点点头,“也不排除这种可能,但夫人的反应更像害喜,甭管是不是害喜,老夫开的方子对身子无害,一会儿回府,让你夫君过来取药,老夫也好交代一些事宜。”   最重要的,大夫想要叮嘱孕妇的夫君,三个月内不可与妻子同房。   “我,”宝珊抓紧膝头的衣裙,脸色煞白道,“我没有...唔...”   慕夭从后面捂住她的嘴,点点头,“知道了,劳烦大夫先开药吧,我是她堂姐,比她夫君有用多了。”   “......”   怕坐诊大夫不信,慕夭指着慕时清,“这位是她爹爹,得空就陪着来了,这回您该放心开药了吧。”   这话让慕时清和宝珊陷入尴尬,慕时清抱拳咳了下,“嗯,您有什么叮嘱,交代给我就行。”   徒弟的侍女怀了身孕,身为师父,还要担起这份责任?换做其他人可能早就甩袖离开了,可慕时清硬生生接了下来。   如今月份小,容易动胎气,他们只能先留在此地,等确认是喜脉后再做打算。这期间,他要与医馆的大夫频繁接触,父亲一职,绝不是说笑而已。   “哪能一样?”坐诊大夫吹吹胡子瞪眼道,“怎么也要她的婆婆过来一趟。”   慕夭气死了,就没见过这么不懂变通的老头,“和离了,和离了行吧。”   坐诊大夫一惊,“和离多久了?和离前,她夫家知道这事儿吗?”   老人家一脸不可置信,眼前的小妇人美如西子,乖巧温顺,哪个不长眼的男人会舍得和离啊?   慕夭快要翻白眼了,“你这老先生怎么这么多问题?再多言,我们换其他医馆了!”   坐诊大夫哼道:“方圆十里,属我医术最高,你们要愿意换,慢走不送。”   这座小镇古朴安逸,适合养胎,但附近医馆稀缺。慕时清拉住慕夭,“你歇歇。”   慕夭跺脚,带着宝珊和齐冰走向马车。医馆里只剩下坐诊大夫和慕时清。   为了方便,慕时清借了纸笔,记录下大夫叮嘱的事宜,遇见不懂的地方,还会与大夫探讨。   被慕夭气得够呛,坐诊大夫这会儿气顺了,“你这个做父亲的,挺有耐心,别说,令嫒的气质也像你。”   慕时清无奈地笑笑,留下钱两,起身告辞。   马车上,慕夭握着宝珊的手,安慰道:“别怕,以后我就是你的姐姐,你若想生下来,咱们一起抚养。”   若想生下来......   这话让宝珊怔忪,是啊,还可以打掉。理智告诉她,这个孩子不能留,倘若走漏风声,即便陆喻舟不追求,缃国公也不会允许自己的孙儿是个野种。   野种两个字,让宝珊陷入深深的焦虑。她不可以让自己的孩子变成野种,她的孩子不可以是野种。   一旁的齐冰相对冷静,见惯了妃嫔为子嗣争得你死我活,也见惯了妃嫔刁难姿色出众的宫女,若非官家是个克制的,后宫不知会是怎样的血雨腥风。   “要打掉吗?”齐冰平静地道,“我有一种不怎么痛苦的堕胎方法。”   堕掉?   慕夭瞪大杏眼,“怀上干嘛打掉?生下来,我帮着养。”   趴在厢底的小黄狗适时的“汪汪”叫起来,好像也不同意似的,可决定权在宝珊手里。   腹中怀了娃,是一种怎样的微妙感受?宝珊捂住腹部,短暂的挣扎后,眸光柔中带刚道:“我不打掉。”   她要把娃生下来。   娘亲处在泥潭中,尚且坚持养育她,她又有何不能养育这个孩子?只要不步娘亲病弱的后尘,她就能咬牙把孩子拉扯大,还要给孩子找一个父亲,前提是,那个男人心甘情愿。如果遇不到,她就独自抚养。   慕时清掀开车帷,将折好的纸张塞进慕夭手里,“拿好你外甥或外甥女的药方。”   慕夭“哈”一声,尾音上挑,“这么说,二叔认宝珊这个女儿了?”   玩笑要适可而止,慕时清拍了一下她的脑门,开始驾车,“咱们先找客栈,安顿好后再商议之后的事。”   因慕时清与陆喻舟的关系,宝珊不免有些担心,“慕先生,我已与缃国公府毫无关系,与世子也断了来往,这个孩子......”   是她自己的。   慕时清没有回头,平静道:“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以后孩子懂事,向你问起父亲是谁,你要如何回答?”   “孩子可以没有父亲。”   就像她一样。   小姑娘声音温软,但语气带着对父亲这个称谓的排斥。慕时清扭头看来,将心中的疑问脱口而出:“你恨令尊没有找到你?”   像一把钝刀袭向心口,宝珊缄默了。她该恨吗?有资格恨吗?亦或是,父亲压根就不知道她的存在,那她的恨就成了无理取闹。   那个始终盘桓在心里的问题总是困扰着她,娘亲身体无恙时,为何背井离乡、改名换姓?   是由爱生恨,还是迫不得已?往事纷纷扰扰,让人陷入迷茫。   马车停靠在一家客栈,慕时清和慕夭扶着宝珊步下马车,径自走进门槛。齐冰拴好马车,梭巡一圈,没有同他们打招呼,独自去往驿馆。   没多久,驿工送出了八百里加急的密信......   慕时清要了两间天字号房,自己住一间,其余三个姑娘住一间,并叮嘱慕夭不能与宝珊同住。   慕夭吐吐舌头,“二叔何时变得这么唠叨了?”   慕时清用折扇敲她的头,“都说你睡觉不老实,可别压到宝珊的肚子。”   被嫌弃的慕小姑娘皱皱鼻子,“我把自己绑起来就行了,我不要跟齐冰睡,她太闷了,不爱吱声。”   刚巧这时,齐冰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拎着烧鸡和新鲜的蔬菜。   慕夭走过去,绕着她转了一圈,“去哪儿了?”   齐冰拎起肉和菜,“怕店里的伙食油腻,宝珊还会吐,我想自己下厨。”   若真是怀了身孕,油不油腻都会吐,不过有这份心,已是难得。   “那你去忙吧,多谢了。”慕夭拍拍她的肩,转身之际,与慕时清交换了眼神。   大狐狸和小狐狸才不信齐冰只是单纯去买菜了。   等宝珊睡着后,慕夭悄悄去往慕时清的房间,“拦下驿馆的人了吗?”   慕时清手里夹着一封印有八百里加紧的密信,挑眉看向她,“你跟太子怎么回事?”   慕夭僵住,密信里不会写了她和太子的风月事吧?   太子会把他们之间的事告诉齐冰?   不会吧!   心里有那么一丝恼羞成怒,慕夭“嗷嗷”两声扑过去,夺过信函,从头读到尾,才发现自己被骗了,“二叔你诈我!”   信上只向太子交代了他们的行踪,连宝珊怀孕的事都没提。   姜还是老的辣,慕夭磨磨牙,气嘟嘟坐在对面,“我要喝茶。”   慕时清为她倒杯茶,“太子为何一再帮你?”   若是没猜错,她此番逃婚与太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自己二叔一向一叶知秋,跟他斗心眼只有吃亏的份儿,慕夭嘟嘴道:“那我跟你说了,你不能告诉我爹。”   “嗯。”   慕夭对慕时清是信任的,知道他不会将自己的丑事公之于众,于是红着脸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   听完她的解释,慕时清温煦的面容变得严肃,难怪慕夭宁可败坏名声也要逃婚。   “赵薛岚。”   他轻念一声,突然攥皱手里的信封。   *   宝珊这一觉睡到次日天明,醒来后整个人倍感轻松,胃也不难受了,甚至一度认为昨日只是吃坏了东西才会不舒服,但月事推迟的确难以解释。   她坐起身,靠坐在床头,忽然瞥见卧房里挂着几副画着娃娃的画像,也不知是不是怀孕的事,总感觉年画娃娃更为讨喜可爱了。   弯弯嘴角,她穿上绣鞋走进客堂,发现慕夭和齐冰在窗前对峙。   “怎么了?”宝珊走过去,目光在她二人之间来回地转。   慕夭用手挡一下,“你别过来,等我了解完情况,再跟你讲。”   看她二人脸色都不太好,宝珊默默退到门外,发现慕时清正在客堂一个人喝茶,看着惬意又孤单。宝珊犹豫一下,大着胆子走过去,“慕先生。”   俏丽丽的小姑娘站在面前,慕时清淡笑,给她点了一碗鸡汤,“坐吧。”   宝珊坐在桌子对面,有些拘束,却脚下生钉不想离开,她对自己的行为很是不解。   “我跟上次那个大夫说好了,以后每到他坐诊,咱们就过去。”   宝珊知道慕时清不会一直呆在一个地方,更何况他们之间除了慕夭这层关系,实在谈不上有交情,“这样会不会耽误先生的行程?”   “不会。”   他本也是到处游历,既然遇见这么一个怀了身孕的孤女,全当替她的双亲照顾她了。   暮春的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打湿了窗前的竹帘,两个原本陌生的人坐在竹帘下闲聊,一个是没见过太多世面的孤女,一个是见识广博的大儒,闲话家常时竟也没有违和感。   宝珊捧着热汤,轻声问道:“先生一直在寻的人,可有线索?”   “杳无音信。”许是气氛尚好,慕时清头一次愿意跟人提起心尖上的人。   “先生会一直寻找下去吧。”宝珊用的是肯定语气,而非疑问语气。一份经历风霜雪雨的爱,融入骨髓,成了身心的一部分,一旦缺失,宛如剜心,怎会不去寻觅。   指尖轻点桌面,宋锦暗纹衣料垂在腕部,露出一只修长的手。单看这只手是看不出年纪的。   宝珊对人的手有一种特殊的癖好,最欣赏陆喻舟的手,是她见过自认最好看的手,再看别人的手,都觉得逊色了些。   当慕时清露出手时,宝珊不免多看了几眼,这只手连同他这个人都会给她带来一种熟悉感,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见小姑娘一直盯着自己的手,慕时清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惹得小姑娘红了脸蛋。   “冒昧了。”宝珊捧着热汤有点汗颜,又不好意思对人解释自己的癖好。   慕时清没当回事,抬手让店小二添了茶水和点心。怕她尴尬,岔开话题问道:“尊堂在世时,可有提过你的身世?”   宝珊摇摇头,“我那时太小,记不得娘亲的话,只记得娘亲说过,我的外祖父母在汴京。”   在汴京......   这是多么重要的线索,不知她对陆喻舟是否提过,若是陆喻舟有心,会帮她暗查,若是无心,线索再明显也无用。她一个孤女,靠自己的人脉想从汴京寻亲,确实很难。   慕时清将点心推过去,“那尊堂将你托付给其他人时,也没跟人提过你的身世?”   “我都不记得,”宝珊扣紧碗沿,“打从我记事儿起,就跟着养母过了,养母从未跟我提起过,我一问就......”   “就什么?”   宝珊扯扯嘴角,“就打我。”   这样一个弱柳扶风的小姑娘,是被打着长大的吗?   慕时清都能够想象得出,她的养母是怎样一副面孔。   宝珊抿口糖,冲淡嗓子眼的酸涩,“而且,我猜她也不知道我的身世。”   如若不然,一定会去她外祖父家勒索一番的。   慕时清沉默地点点头。   少顷,慕夭气嘟嘟走到两人面前,一副你们快哄我的委屈模样。   宝珊拉着她入座,“怎么了?”   慕夭跟宝珊咬耳朵,之后问道:“你说气不气?”   原来齐冰不止是赵祎派来保护她的,还是来监视她的。   说来奇怪,她跟赵祎什么关系啊?赵祎要让人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还不准她与其他年轻男子来往。   “凭什么?”慕夭气得抠桌子。   宝珊捋捋她耳边的碎发,“好了,别气了。”   想想就知,赵祎若对慕夭断了心思,作何还要费力去保护她?   慕时清把玩着手里的茶盏,心思百转,他与很多人不同,并不认为女子失身就一定得低嫁,或不得不嫁给导致她失身的男子。姻缘这种事情强求不得,也凑合不得,否则,兜兜转转,悲伤收场,着实是犯不上。   “你想好了,若是今后都不想再与太子来往,我会帮你断了太子的监视。”   听二叔这么一说,慕夭点头如捣蒜,“有劳了。”   这么客气?慕时清揶揄一眼,不知这小丫头又耍什么心思呢。   慕夭靠坐到他这边,搂住他胳膊,“帮人帮到底,二叔再帮我一个忙。”   “说。”   “帮我给探花郎寻一个美人,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   上次由陆喻舟出谋,让她给探花郎寻一个美人,她便找到邵霁,本以为探花郎生性风流,很容易入圈套,结果邵霁不靠谱,找了一个青楼花魁,没等去引诱,就被探花郎识破了身份。   慕时清掐开慕夭的手,“这份‘厚礼’,若是让探花郎知道了,说得过去?”   “嗯......”   “行了,这件事我会找人去谈,你别添乱了。”   慕夭默叹,二叔不愧被称为人间清醒,做什么事都能考虑得面面俱到,不失了礼数和原则。   客房内,齐冰推开窗子,吹了声口哨,一只猎隼落在窗前,齐冰在猎隼的跗趾上绑了一张纸条,“去吧,汴京。”   猎隼歪头瞅瞅她,展翅离开。   齐冰仰头望了一会儿,靠在窗前捏捏眉心。太子要她时刻保护慕夭,即便慕夭赶她走,她也得想办法留下,唉,一向雷厉的她何时这般死皮赖脸过?   想想都头大。   太子这是给她的什么差事?   一个月后。   桃花谢去,绿树成荫,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坐诊大夫为宝珊把脉后,略有些犹豫地低头写起方子。   宝珊和慕夭对视一眼,不懂老大夫怎么了。   坐在一旁的慕时清反倒没她们那么紧张,“有什么就说什么,不必顾虑。”   老大夫叹口气,欲言又止。这样反而让人觉得紧张。   宝珊的心提到嗓子眼,虽然这个孩子不在她的预期内,也没期待过,可已经接受后,如若再遇见其他状况,心里一下子起了落差。   胎儿不会出问题了吧?   她紧张地攥紧慕夭的手,对大夫道:“您说吧,我能承受。”   老大夫白她一眼,“能有什么?就是喜脉。”   喜脉!   宝珊收紧指尖,那股子落差瞬间消失了,这一个月里,她做足了成为一个娘亲的准备。   慕夭抓着宝珊的手晃了晃,“我有小外甥女了,咱们给她取个名儿吧。”   没等宝珊开口,老大夫哼一声,“诊不出是男是女,别随意起名字。”   “我们都准备不行?”慕夭发觉这个坐诊大夫特别爱唠叨。   老大夫没理她,看向宝珊,“你太瘦了,对胎儿不利,你住哪里,待会儿我熬些补品,让我儿子送过去。”   宝珊报了客栈的名字,与慕时清等人一同离开了。   临近打烊,老大夫写下药膳的方子,直接去往后堂,“老伴。”   一名老妇人从灶房走出来,用围裙抹了抹手,“怎么了?”   老大夫递出方子,“你给熬些药膳,待会儿让然之送过去。”   老妇人接过方子看了看,走进灶台开始烧火,“这方子你已经十多年没开过了。”   “就医的女子跟小婉儿当年怀胎的脉象几乎一模一样。”老大夫重重叹口气,“说来也巧,这女子也没有丈夫,不过好在有家人。”   提起那名叫婉儿的姑娘,老妇人陷入惆怅,“婉儿是个命苦的,身怀六甲,身边无人照顾,还倔强不肯说出自己的身份,当年差点难产,后来留下病根,终没有治愈得了,也不知她现在过得如何。”   灶房简陋,老两口坐在灶台前,聊着往事。   次日一大早,宝珊与慕夭正坐在客堂食用早膳,忽然听见账台那边有人念叨自己的名字。   “掌柜的,店里可有叫宝珊的住客?”   掌柜笑道:“小贺大夫又来送药?”   一身布衣的贺然之点点头,“劳烦掌柜送过去了。”   掌柜指指靠窗的位置,“客人就在那呢,你直接送过去吧。”   这时,慕夭已经站起身,朝他摆摆手,“这里。”   众多食客中,那姑娘像一只脱兔,挥舞手臂时,衣袖上的银链子晶晶亮。   俊秀的面容一臊,贺然之走过去,叮嘱道:“药膳不可与辛辣的食物同食,夫...姑娘记得趁热吃。”   听说这名孕妇和离了,那就不适合称为夫人。   青年有些腼腆,慕夭弯弯唇,露出两个小酒窝,大大方方接过食盒,没解释自己是谁,道了声谢,送他离开。   昨夜听父亲说“她”身子弱,贺然之耐心叮嘱了许多事,听得慕夭一愣一愣。   “行,我记下了。”慕夭转身歪歪头,又转过来,“稍等,我去拿笔记一下。”   还是个迷迷糊糊的小姑娘,就要经受现实的考验,看着她的背影,贺然之蹙眉道:“姑娘慢点,别摔了。”   慕夭边跑边向后摆手,“知道了。”   贺然之摇摇头,甫一转身,忽见两个膀大腰圆的扈从横在自己面前。   “你们......”   两个扈从各抓男子一侧肩头,“少废话,跟我们走一趟!”   慕夭拿着纸笔出来时,刚巧看见贺然之被带向一辆马车,而马车停靠在一家青楼前。   光天化日,逼人为娼?   侠女之魂熊熊燃起,慕小侠女拔出短刀跑了过去,“尔等速速放人,否则,休怪本姑娘不客气!”   助跑一段后,她奋力跳起,给了两个扈从一人一脚,又旋身落在地上。   两个扈从吃疼,却没有松开贺然之,将他继续往马车方向带。   慕夭抬手挥出短刀,短刀在半空中打转,直击其中一人的肩头,那人侧身避开,短刀直插入马车的框架上。   两人吓了一跳,扔下贺然之,急急跑向马车。   慕夭追上去,扶起贺然之,焦急地问:“怎么样,没有伤到你吧?你欠他们多少银子?”   被问懵的贺然之反应过来,拉住她手臂,“可有伤了胎气?!”   “啊?”   贺然之知道“她”身子骨弱,恨不得当场给她把脉,两人相互关心着,完全没注意到马车的帘子被人掀开了。   端坐在车厢里的太子赵祎静静看着不远处的一对男女,下颚线崩的很紧。   两名扈从连同其余侍卫涌上来,“主子没事吧?”   赵祎抿唇不语,视线锁在慕夭身上,“把他们带过来。”   这时,青楼的二楼窗前,妓子们凑上来,凝睇马车中只露出一半脸的公子,纷纷发出惊叹。   青丹色花广绫宽袍、棕色玉石革带、镂空黄玉香囊,都是大富之家的公子才有的搭配,一看就非富即贵。高翅冠束发,整个人矜冷高贵,看起来不易亲近。   可越这样,越吸引倚门卖俏的妓子,毕竟,有钱、有势又有貌的恩客并不多。   她们从未见过如此矜贵的公子。   扈从走向慕夭和贺然之,不顾两人挣扎,将两人架到马车前。   慕夭左踩一脚,右踩一脚,哼唧唧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说出来,吓破你们的狗胆儿!”   “说来听听。”   一道悦耳男音传来,慕夭忘记了挣扎,不可置信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赵、赵、赵祎。   他怎么南下了?他不是该呆在宫里天天跟人勾心斗角吗?   不知赵祎身份的贺然之奋力挣扎起来,“你们有事冲我来,对付一个姑娘算什么本事?”   赵祎看向他,疏冷的眉眼晦涩不明,“冲你?”   当触及那对深邃的眸子,贺然之连挣扎都忘记了,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贵气逼人的男子。   对方的贵气并非雍容华贵,而是不怒自威、气场摄人,让贺然之生出了自惭形秽。   在一些事情上,慕夭知道赵祎的心眼有多小,怕他殃及无辜的人,于是故意哼唧一声,“弄疼我了。”   这话立马吸引了赵祎的注意。   被太子爷这么一盱,扈从立马松开手,“卑职没用力......”   得了自由,慕夭跑向马车,以娇小的身躯挡在贺然之和赵祎之间,“有什么事,咱们私下解决,小贺大夫只是来送药膳的,快放他离开。”   她也不知道赵祎此行是奉旨巡视,还是特意来找她的,但可以肯定,他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带着目的的。   听她这么说,贺然之更为激动,“你们是恶霸吗?连一个孕妇也不放过?!”   这话让赵祎连同扈从们皆为一愣,慕夭闭闭眼,扭头小声道:“别说了。”   再说下去,怕是保不住宝珊怀子的秘密了,要是让缃国公府知道,那还得了!   若不是齐冰隔段时日就会给他送来密信,他真不确定在这两个月里,这个没有心的女人会不会爱上别人。   赵祎彻底黑了脸,抬下衣袂,让人将贺然之带到不远处的马车里,随即将慕夭拽进车厢......   客栈内,宝珊迟迟等不回慕夭,有些担忧,刚要出去寻人,被守在门口的齐冰拦下,“外面晒,姑娘回屋歇着吧。”   大清早哪里晒了?宝珊摇摇头,“慕姐姐去送贺大夫,没见她回来,我不放心。”   “我去寻吧。”齐冰把宝珊往屋里推,保证自己会找到慕夭。   平心而论,宝珊不觉得齐冰有任何害他们的动机,只不过她是太子的侍卫,一切服从太子的指令罢了,而太子更没有害他们的可能。   把宝珊送回客房,齐冰又回到门口,抱臂看着马车方向,在太子的车队驶入这座小镇之前,她就得到了口信,此刻她要做的,是拖住宝珊和慕时清。   虽然有些汗颜,但太子的命令,她必须执行。   马车载着激动的慕小姑娘穿梭进一条深巷,扈从停好马车,纷纷退到巷子口。车厢内,慕夭被赵祎按住手腕,气得脸蛋泛白,“有话好好说,这是作何?!”   赵祎双腿不方便,但手劲儿惊人,再稍加一点力道,就能掰断慕夭的腕子,“你怀了身孕?”   慕夭磨磨牙,你才怀了身孕!   不回答?   赵祎将她的两只小手捏在一起,情绪不明地问,“跟谁怀的?”   “殿下整日让齐冰监视我,我能跟谁生?”慕夭挣不开,又不服输,卸了力气后,胸口上下起伏。他有什么资格监视、过问她的私事?就因为那次的颠鸾倒凤?   看她气鼓鼓的样子,跟受了多大的冤屈似的,赵祎稍微宽心,松开她,坐直身子整理衣袍。   慕夭立马就要跑,被他拽了回来,“讲清楚,谁怀子了?”   “没有人。”气势很足,但终归心虚,慕夭软了语气,“齐冰还会瞒你不成?”   这会儿,慕夭忽然不想跟齐冰冷战了,毕竟,齐冰没泄露宝珊的事。   为了转移男人的注意,慕夭拿出关切的语气问道:“殿下是来南巡的?”   赵祎看着她,没有回答。   气氛有些别扭,慕夭抬手勾了一下耳边的头发,“何时回宫?”   男人问道:“你盼我离开?”   “哪有,”慕夭笑弯月亮眸,露出一对酒窝,“我的意思是,殿下久居深宫,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应该多逛逛才是。”   赵祎盯着那对深深的酒窝,久久没有移开视线,那晚,他差点溺毙在她的酒窝中。   “你说得对,孤是该散散心,那接下来几日,由你作陪,带孤领略一下附近的景色。”   慕夭的笑凝滞在唇畔。 第29章 相见   马车里, 慕夭一脸惊讶地看着赵祎,游览?作陪?要知道,她平时躲他都来不及, 上次若不是赵薛岚触及了她的底线, 她才不会去招惹他, 这回可好,甩不掉了。   她笑着拱拱手,“殿下出游, 相信会有很多人愿意作陪,不差臣女一个, 臣女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赵祎不为所动, “明日巳时一刻,来沽运大坝见我,若是不来, 尽可一试。”   慕夭嗅出了一丝威胁的味道, 她这个汴京小辣椒会怕人威胁?眼一眯、鼻一哼, 小辣椒立马想要甩袖走人, 这里呆不下去,可以逃去其他城池, 保管让他找不到!   可......   宝珊有孕在身,断不能跟着她奔波,她又不能置宝珊于不顾。   正当她陷入天人交战时,赵祎不咸不淡道:“你可以连夜跑, 我也不会去追你, 但回京后,我会向父皇请旨赐婚,到时候, 你人不在我这里,名字却进了皇家族谱。”   慕夭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我有婚约!”   这个时候,她知道拿婚约做挡箭牌了,赵祎点点头,“你逃婚的烂摊子,到现在也没收拾干净,杨家势必要你们慕家在父皇那里给一个交代,那就让我替你给一个交代,这样一来,无人敢对你的名声落井下石,你还可以在外面继续游玩,我也免去了选妃的烦恼,一箭双雕,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当然是糟透了!就算她再天真烂漫,也知道赵祎的为人,他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就为了免去选妃的烦恼?   慕夭才不信,可她也不信赵祎是出于喜欢,最能解释通的,就是赵祎想利用她爹的势力巩固储君的地位。   比起赐婚,还不如陪他游览风光。这样一对比,慕夭毫无顾虑地选择了作陪,“明日巳时一刻,臣女一定到。”   赵祎太了解慕夭了,说是请旨赐婚,不过是一种激将法罢了。   “没别的事,臣女先回去了。”慕夭颔首,掀开帘子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跑了,身影在日光中轻盈鲜活,像一缕照射在枝头的暖光。   车厢的框架上还插着她抛掷过来的短刀,赵祎伸手拔下。   陡然,跑远的小辣椒又折返回来,探头寻找着什么。   赵祎靠在车厢上,抬了抬手里的刀,“在找这个?”   慕夭点头,“殿下可以还给我吗?”   “说句好听的。”   这人是原形毕露了吗?慕夭皮笑肉不笑地夸赞了几句,歪头笑道:“臣女才疏学浅,只能想到这些个夸赞的词儿,殿下别为难臣女了。”   赵祎把短刀扔给她,没再言其他,撂下了帘子。   慕夭不确定地问:“殿下此番南下,可有大臣同行?”   “陆喻舟和邵修等人。”   “......”   赵祎也没打算瞒她,大方告知:“吾等是奉命前来调查沽运大坝决堤一案,案子不结,不会离开。”   沽运大坝是朝廷斥巨资修建的水利堤坝,却在短短七个月内决堤,其中涉及的官员众多,当地的转运司不胜其重,与提举常平司一起将此事上奏给朝廷,官家大怒,责令中书省和刑部查办此案。而让邵修领兵随行,是为了保护太子和钦差们的安全。   一听陆喻舟的名字,慕夭整个人都不好了,“陆相他们在驿馆?”   有点不满她过分关注陆喻舟,赵祎没再回答她的问题。   等马车驶离深巷,慕夭火急火燎跑出客栈,一见到宝珊就把陆喻舟南下的事情讲了出来。   出于意料,宝珊平静地掐了掐她的脸蛋,“他来不来,与我何干?”   “他要是知道你怀了身孕怎么办?”   “你们又不会告诉他。”宝珊坐在桌边,拿起绣棚继续穿针引线,很快绣好了兜衣上的小老虎。   看她这样,慕夭稍微放宽心,盯着绣棚上的小老虎笑道:“若是女娃娃呢,长大后不成小母老虎了?”   宝珊亦笑,“我只会绣老虎。”   两人有说有笑,没再去议论陆喻舟,似乎在宝珊的过往里,不曾出现过这个人。   华灯初上,屋里闷热,宝珊摇着金丝团扇,倚在美人榻上小憩,从怀孕起,她就开始嗜睡,坐在哪里都能假寐一会儿。   齐冰端来洗好的浆果,放在长几上,没有打扰睡梦中的美人,坐在一旁拿起绣棚,在小老虎的旁边绣了几朵桃花。   宝珊单手托头,另一只手握着扇柄搭在腹部,长发垂在胸前肩后,脸蛋粉扑扑的,较之以前,慵懒中透出一丝妩媚,或许是因为怀孕,也或许是尤物长开了,举手投足流露媚态。   客栈外,慕夭正搂着慕时清的手臂聊着太子。以前,叔侄俩不常谈心,自从有了这段经历,慕夭对慕时清可谓无话不谈。   对于太子,慕时清并不了解,但太子与官家有着血浓于水的亲情,多少有些芥蒂,但他尊重慕夭的选择,也会适时地开导她去感受自己的心声,按着心意慢慢来。   这时,街道一头走来一抹红衣身影,手里拎着酒壶,妖冶的面容吸引了不少路人。因这条街上有青楼,夜里来喝花酒的纨绔子弟特别多,甚至还有单纯去青楼欣赏歌舞的才子,路人们小声议论着眼前这个风骚的红衣男子,说他可能是新来的小倌。   慕夭抱臂啧啧两声,“二叔,你觉不觉得邵修像一只赤狐?”   慕时清静静看着走过来的男子,邵家人个个貌美,是公认的事实,邵修的容貌与他小姑姑有几分相像,尤其是眼尾那颗泪痣,一见到他,慕时清的心情就会变得沉重。   离得老远,邵修拎起酒坛,眯着一双狐狸眼,“来跟慕先生喝酒。”   邵修来了,陆喻舟呢?身为入门弟子,不更该来跟恩师喝酒么......   是因为宝珊的缘故,刻意避嫌吗?   慕夭叹口气,说不出心里的滋味。   为了不让邵修察觉宝珊的异常,叔侄二人故意引他去了对面的饭庄。   宝珊醒来时有些饥饿,齐冰便带着自己的食材去管店小二借灶台,客房里只剩下宝珊一人,闲来无事,她翻看起医书,找到感兴趣的孕产部分,认真研读起来。   美人榻前燃着一盏烛台,宝珊嫌灯光不够亮,拿起小铜铲戳了戳灯芯,倏然,跳动的灯火噗噗几下,像是被流动的空气所带动,待她回头看去,瞠了下眼眸,视线突然被一个麻袋遮挡住了......   “唔!”   宝珊挣扎起来,想要脱离麻袋,呼吸却越来越微弱。   黑衣人罩住她的头,用刀柄狠狠一击,挣扎中的姑娘昏厥过去,倒在美人榻上。   “得手。”黑衣人对同伙道。   另一人问道:“杀?”   “帝姬有令,先毁其容貌,再将她带到陆相面前,让陆相对她产生厌恶,之后...没提杀与不杀。刚巧前几日,帝姬传来口信,说陆相和太子已启程前来这座小镇,按照日子算,应该到了。”   “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先去驿馆附近打听一下。”   他们早在宝珊出逃没多久,就接到赵薛岚的指令,开始追踪宝珊的行迹,之前,他们查无可查,可自从宝珊有了路引,行迹就不再隐秘了。   两人达成共识,扛起宝珊跃出窗户,跳到客栈的后院中。   趴在榻下的小黄狗追着跑到窗前,冲着敞开的窗户大声吠叫,可毕竟是小狗,吠叫声被淹没在夜晚的喧嚣中。   等齐冰端着饭菜进来时,只看见掉落在美人榻上的小老虎兜衣。   夜色渐渐浓郁,黑衣人扛着宝珊来到镇上的驿馆,稍一打听,确认陆喻舟已经抵达,于是带着宝珊去往附近的巷子。   两人一个撤掉宝珊头上的麻袋,一个磨起刀,残忍道:“毁人容貌,我最在行。”   另一个哼道:“帝姬没少让你干这么缺德的事吧。”   磨刀的黑衣人掐住宝珊的下巴,骂了一声,“这女人长得可真漂亮,可惜了。”   “女人就是毒药,别为了美色心软,反被帝姬杀了。”   “那倒是。”黑衣人手腕一转,刀刃抹向宝珊的脸蛋。   千钧一发之际,宝珊忽然睁开眸子,抄起齐冰送她的匕首,刺向抄刀者的脚背。   “啊!!!”黑衣人一个不防,血流喷涌。   另一个黑衣人狠狠掴了宝珊一巴掌,拿起地上的刀刺向她。   宝珊向一旁滚了一圈,手捂肚子站起身,奋力朝巷子口跑去,“救命!有刺客!”   她没穿鞋子,秀气的小脚踩在散发余热的青石路面上。   不知是不是为母则强,她奔跑的速度都比平时快了许多,如瀑的长发摇曳在腰间,凌乱唯美。   黑衣人逼近她的身后,手起刀落,割向她的喉咙。   宝珊猛地后仰,避开了袭来的刚刀,眼看着刀锋擦过飞扬的发稍。   驿馆的侍卫听见呼救声,纷纷涌来,黑衣人见势不妙,狠狠击了一下宝珊的脖颈,架起同伙逃窜了。   宝珊倒在地上,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捂着脖子,脸色煞白。   侍卫跑过来,见青石板路上躺着一个白衣少女,吓了一跳,“姑娘没事吧?”   宝珊又惊又恐,胃还泛起酸,干呕几下,脆弱得如同霜打的花朵。   侍卫们没想太多,架起她走进驿馆,“快叫侍医过来,这里有个伤患。”   见状,驿工跑去二楼去叫侍医,当他路过客房时,门扉适时地被人拉开。   一袭翡色锦袍的陆喻舟走出来,淡声问道:“外面怎么回事?”   驿工点头哈腰道:“侍卫们从外面救回一个受伤的姑娘,小的去叫侍医。”   既是正事,陆喻舟侧身让开路,没有阻止,他走到廊道的栏杆前,目光梭巡,最后落在趴在桌子上手捂肚子的宝珊身上。   单单一个背影,就认了出来。   清润的眸子一敛,搭在栏杆上的大手慢慢收紧。   怎会是她?她不是跟慕夭住在客栈里吗?   脚步不自觉地迈下旋梯,翡色衣衫在黑压压的侍卫服饰里尤为显眼。   宝珊没觉得肚子难受,只是觉得眼前发晕,想要趴着攒些体力,当余光瞥见一抹翡色身影时,下意识抬眸去看,登时浑身激灵,起身就要走,被匆匆赶来的侍医拦下。   “容老夫把个脉吧。”   身侧的男人气场逼人,宝珊抗拒地摇摇头,“我没事,多谢几位相助,打扰了。”   说着,绕开侍医走向门口。   “站住。”   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宝珊装作未闻,提裙迈出门槛,可没走几步,就被人拉住了手臂。   陆喻舟将她带回驿馆,吩咐侍医道:“把脉。”   “我没事!”宝珊情绪有些失控,圆润的指甲刮过男人手背,“男女授受不亲,请大人放手。”   那疏离的目光让陆喻舟怔忪一瞬。   男女授受不亲?   他轻轻哂笑,松开了她,退至一个能令她舒坦的距离,“他们说你受伤了,还是让侍医看诊一下。”   语气冰冷冷的,听不出关心。   宝珊摇头,“我只是伤了脖子,没有大碍。   小姑娘套着足袜,踩在地面上,看着很是狼狈,却依然坚持要离开,其中缘由,任谁都能猜出个七七八八,毕竟这批侍卫都是从宫里来的,汴京还有谁不知,缃国公的世子爷看上了府中的美婢,不惜与后母和明越帝姬作对,也要把美婢护在身旁。   可那美婢竟然逃跑了,再观宝珊容貌,应该就是她吧,异地重逢,不知会撩起怎样的狂风大雪。   众人看在眼里,都觉得世子爷忘不了情。   可事实是这样吗?   至少宝珊不那么认为,他对她从来都是强势的占有欲,没有半分纯粹的男女之情。   侍医走上前,“你脖子都淤血了,让老夫处理一下吧。”   宝珊捂住脖子,“我回去会处理的。”   其余侍卫互视几眼,很有眼力见儿地退避开。侍医劝说了几句,被侍卫拉走了,客堂里只剩下一对“陌生”的男女。   不愿多留,宝珊转身要走,再次被陆喻舟拽住胳膊,狠狠拖向旋梯口。   “你做什么?”宝珊趔趄一下,堪堪稳住脚跟,纯白的足袜因踩在地上变成了灰色。   陆喻舟也说不清是何感觉,就是不想让她像对待陌生人一样对待自己,自放她离开后的一个月里,他总是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醒来后寝裤变得肮脏。   两人僵持不下,但男女力量悬殊,宝珊被他拽进了客房,这个时辰,赵祎和邵修都不在驿馆里,没人敢去打扰世子爷的好事,毕竟,侍卫们并不知道世子爷和宝珊已经彻底断了来往。   “咯吱。”   房门一开一翕,宝珊被抵在门板上,困于男人的两臂之间。   她忍着反感开口道:“民女已经赎身了,大人再纠缠不放,于理不合。”   陆喻舟看着她惨白又不失美艳的脸蛋,胸膛燃着一把火,“适才怎么回事?”   被黑衣人扛走时,宝珊并不是完全没有意识,要不然早就遭了毒手,等她彻底清醒时,依稀听见了“帝姬”二字。   “赵薛岚想要对付我吧。”宝珊眨了眨秋水眸子,盈盈地看着男人,“身为朝廷命官,大人要为民女做主吗?”   她声音轻柔,眸光浅淡,但语气里带着浓浓的讥诮和疲惫,是真的再也不想搅合进陆喻舟和赵薛岚的恩怨中了。   她不是累了,是厌恶至极。   作为善于察言观色的权臣,陆喻舟怎会听不出她语气里的嘲讽,这样带刺的宝珊让他觉得陌生,可这张脸没有变,只是多了一抹韵味,至于为何多了韵味,他没有细想。   长指勾起女人小巧的下巴,那精致的眉眼、挺翘的琼鼻、红润的唇瓣,无一不惊艳着视觉感官,明明不是重欲之人,却被这张脸扰了该有的理智。   “你确定是赵薛岚的人?”   宝珊冷冷道:“除了明越帝姬,以民女的分量,还能让哪位皇族贵胄费尽心思?”   赵薛岚对陆喻舟的痴狂程度,不亚于当年官家对邵家小姐,只不过,比起心狠,赵薛岚更胜一筹。   陆喻舟思忖着这件事,拇指无意识地触碰着宝珊细腻的肌肤。   宝珊别开脸,推他胸膛,“大人自重。”   意识到自己失了态,陆喻舟心火更旺,这次南下办案,本可以不亲自来的,就因为从赵祎那里得知了慕夭一行人的下落,就着了魔地主动请缨,都不知自己发了什么疯。   来了之后,又不想打破自持,想着早点办完早点回去,可这会儿见到,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想自重呢?”陆喻舟压低声音,逼近她的脸,呼气喷薄在她的耳畔,“你能怎样?”   宝珊想到了四个字:斯文败类。   怀了身孕本就虚弱,又受了一场惊吓,这会儿有气无力地靠在门扉上,“大人出尔反尔,很有意思?”   对方见外的语气,让他窝火,却又挑不出错。   凭着最后那点力气,宝珊推开他,转身去拉门,被男人一把搂住细腰。   心脏蓦地一颤,宝珊本能地弯下腰,“别碰我肚子。”   说完,咬住唇,僵硬地靠在男人胸膛,心跳如鼓。   陆喻舟摩挲着她平坦的小腹,“肚子怎么了?”   宝珊扭动腰肢,“你放开我!”   当初就是这股小别扭劲儿吸引了他的注意,男人低笑一声,也不顾什么自持力了,将她扳转过来,“哪里养的脾气?”   宝珊气得脸颊泛红,“你想怎样,放开我!”   姑娘的腰肢柔软异常,身上的玉兰香是他琢磨许久都琢磨不出的香料味,陆喻舟眼眸幽深,将她抱进怀里。   宝珊吓得魂不附体,双手捂住肚子,不敢再激怒他,生怕他真做了斯文败类的事儿。   怀里的姑娘安静了,陆喻舟贴着她的长发轻嗅,“跟我回去,咱们的帐一笔勾销,嗯?”   他说得轻巧,可这份自由是她飞蛾扑火换来的,绝不会轻易放弃。   宝珊想要拖延时间,只要拖延住时间,慕先生和慕姐姐一定会找到她。   “我过得很好,不想再过以前的生活,求大人行行好,别再纠缠我了。”   陆喻舟那会儿喝了点酒,不知是被酒气冲的,还是想要放纵,抱着宝珊走向窗前的罗汉床。   宝珊抗拒着不肯过去,他就抱着她站在门前,也不做进一步的冒犯。   实在摸不清他的心思,宝珊试着开口:“有药膏吗?我想涂抹脖子。”   静默一会儿,陆喻舟松开人,吐出一口浊气,拉开门走向侍医的屋子,“别想着跑,后果自负。”   知道他从不说笑,宝珊站在原地,思量着拖延的手段。   没一会儿,陆喻舟拿着药膏回来,瞥了一眼她脏兮兮的足袜,蹙眉关上门,“坐下。”   宝珊走在绣墩上,本想自己涂抹药膏,却不想被男人抢了先。   冰凉的药膏敷上红肿的脖颈,慢慢晕染开凉意。宝珊颤着睫毛,忍住不动。   男人的手指规矩地在淤血处打圈,力道不轻不重。   涂完药,宝珊又陷入惆怅,不知要如何拖延。   出乎意料,陆喻舟忽然蹲下来,捧起她的脚。宝珊向回缩,被男人按在腿上。   修长的大手褪去她的足袜,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双锦靴,“新的,有点大,凑合着穿。”   为了腹中的孩子,宝珊不想逞强光脚,于是接过靴子套在脚上,晃荡晃荡的哪里是有点大。   “我...能走了吗?”   她不觉得这是得寸进尺,只觉得是合理要求。她不再是他的奴仆,没必要被他束缚住手脚。   陆喻舟坐在一旁,为她倒杯热茶,“润润喉。”   “我不渴。”   “真不跟我回去?”语气听着轻松,实际是赌上了一点点自尊,但陆喻舟善于隐藏情绪,明面儿上叫人听不出来。   宝珊眸光坚定,“不回,大人莫再问了。”   陆喻舟扣住杯沿,敛了一丝不愿承认的怒气,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稍许,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门扉被人哐哐地砸,传来慕夭气急败坏的声音:“陆子均,开门!”   “再不开,我撞门了!”   “你开不开?”   宝珊作势要起身,被陆喻舟淡眸一瞥,没敢动,双手紧紧攥着裙带,“慕姐姐!”   听见宝珊的声音,慕夭狠狠剜了身侧的邵修一眼,“踹门!”   邵修摊手,“这事儿我可不知情,你别胡乱埋怨人。”   趁着赵祎还未归,慕夭想要立马带走宝珊,见邵修不帮自己,握拳狠狠杵了他胸口一下,“臭狐狸。”   邵修捂住被杵的地方,拿手点点她,“本来想帮,现在不帮了。”   “本姑娘用你吗?!”慕夭攒足力气,一脚踹在门上,没曾想,门栓被人先一步撤去,慕小姑娘差点劈叉。   她稳住身形,小狗一样冲进来,想要冲着陆喻舟拳打脚踢,却被对方淡漠的眸光湮灭了暴走的气焰,脚步一转,拉住宝珊的手,又怂又凶道:“走,我看谁敢阻拦!”   邵修靠在门框上,把玩着刚刚在街市上买来的鸡心核桃,贱兮兮一笑,“慢走不送。”   慕夭哼一声,拉着宝珊步下旋梯。   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慕时清走上前,上下打量宝珊一眼,发现她穿着一双大号锦靴,问道:“可有受伤?”   宝珊摇摇头,没提脖子淤血的事。   慕时清让齐冰驾车,带她们先回去,自己步上旋梯,越过邵修,走进陆喻舟的房间。   陆喻舟敛起烦躁,起身作揖,“先生。”   这一次,慕时清并没有给他好脸色,也是第一次没有给他好脸色。   “邵修,关上门。”   慕先生的吩咐,邵修没理由拒绝,为师徒俩合上门时,淡笑一声:“一家人,别伤了和气。”   合上门后,笑得又是一脸阴险,终于有人教训得了陆喻舟了,不过......宝珊被绑架这件事,还是要好好调查一番。   那会儿他和慕家叔侄在饭庄用膳,齐冰忽然冲进来,说宝珊被掳走了,他们沿途询问目击者,才来到驿馆门口,听侍卫讲了事情经过,至于绑架者的幕后主谋是谁,估计陆喻舟已经知道了。   邵修转着鸡心核桃走出驿馆,径自去往宝珊所住的客栈。虽然宝珊与自己没太大关系,但今日是自己吸引走了慕家叔侄,才让刺客有机可乘,于情于理,他要去关心一下,顺便看看能不能帮个忙。   后半夜,赵祎从衙门回来,得知了慕夭朋友被绑架的事,深邃的眸子泛起冽然,“赵薛岚做的?”   邵修摊手,“没抓到刺客。”   “这点事都办不好?”赵祎放下手中关于修缮大坝的图纸,转着轮椅去往面盆架前净手,“带你来有何用?”   邵修气笑了,“我说殿下,我此来的目的是保护你和钦差们,没有保护其他人的职责吧。”   说这话时,他心里闷闷的,并不像嘴上说得这般轻松。赵薛岚就像一根毒刺,伤过许多人,可她有官家护着,纵使拿到她的把柄,也不能彻底将之打入尘埃。   她是官家的阴暗面,为官家挡去了很多腹诽,在官家心里有着不可或缺的地位。   除非,她伤害到了一个在官家心里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人。   擦干手,赵祎让人给慕夭她们送了一些夜宵,算给姑娘们压惊了。这件事他记进心里,早晚会连同其他事情一并跟赵薛岚算账。   另一边,陆喻舟在送走慕时清后,一个人走在小镇的街道上,任雨丝打湿衣衫,浑然不觉,骨子里的骄傲不允许他一再去哄一个女人,而骨子里的狠厉让他有了猝灭赵薛岚一切势力的决心,哪怕惹怒官家,也在所不惜。   这一晚,宝珊是在慕夭怀里睡着的,睡梦中的她很没安全感。   次日一早,驿馆那边派来一顶轿子,是来接慕夭前往堤坝。   慕夭本想爽了赵祎的约,可一想到他拿婚事威胁,就磨着牙同意赴约了,她还想着,太子出行,身边一定会跟着大批侍卫,最为安全,不如带上宝珊,一来让宝珊散散心,二来还能缓解尴尬。   轿子抵达堤坝附近,两个姑娘掀开帘子,就见一身墨色衣袍的太子爷正低头与官员研究着修缮方案,瑕不掩瑜,即便坐在轮椅上,也丝毫不损他让人臣服的气度。   像是感知到某种视线,赵祎稍稍侧眸,与慕夭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定格一瞬,从容移开,继续听着官员们的讨论。   慕夭用手扇风,尴尬地笑笑,“今儿好热啊。”   宝珊刚想调笑她,忽然瞥见另一抹身影,正在跟桥梁工匠们步上塌陷的堤坝,身姿在晨曦中清隽如风。 第30章 胎动   忙完堤坝的勘察, 陆喻舟和桥梁工匠回到岸上,几人围桌在岸边继续商量修缮方案。   宝珊拉了一下慕夭的衣角,“我想回去。”   慕夭也没想到陆喻舟会来, 点点头, “我去跟殿下打声招呼, 咱们别在这里添乱了,一块回去。”   “好。”   不远处有个树桩,宝珊走过去坐下, 看着慕夭跑向赵祎那拨人,初夏的清晨还有些凉风, 但依然很闷, 宝珊摇着团扇,额头沁出薄汗,纱织的衣裙贴在后背上很是难受。   须臾, 慕夭跑回来, 蹲在地上扇凉快, “殿下说, 他们从天没亮就开始忙了,这会儿要忙完了, 让咱们再等等。”   她被赵祎掐住命脉,稍不听话,名字就会落进皇家族谱,小辣椒敢怒不敢言, 一脸纠结地握住宝珊的手, “要不,我让车夫先送你回去。”   看得出她的不情愿,宝珊怕赵祎跟陆喻舟一样道貌岸然, 回握住她的手,“那我陪你。”   若赵祎真的道貌岸然,即便有她在也于事无补,但怎么也比留慕夭一个人在此好吧。   岸边的两拨人各自忙完,官员们想陪同太子和钦差们去用膳,被赵祎拒绝了。   众人离开后,赵祎摇着轮椅转身,看向收拾图纸的陆喻舟,“你怎么看?”   陆喻舟夹着图纸走到轮椅后,推着他走向慕夭这边,“图纸没有问题,主绳工匠的功底也不差,问题还是出在偷工减料上。”   “那就沿着这个线索查下去,到时候会揪出许多人。”   “嗯。”   骄阳拨开云雾,毫不吝啬地倾洒大地,两人说着话,来到树荫下。   慕夭挡在宝珊面前,对陆喻舟横眉冷对,“你离我们远点儿。”   陆喻舟淡漠地瞥她一眼,因已尽完职责,没打算留在此地,与赵祎颔首后大步离开。   他与慕夭很早就相识,明明很熟悉却互相看不顺眼,这算不算冤家呢?   赵祎轻点轮椅扶手,没有留陆喻舟一起游览,或许在他心里,巴不得陆喻舟与慕夭越来越疏离。   “推我去那边看看。”   太子爷开了尊口,慕夭握着拳头上前,心里将他骂了好几十遍,当她是宫女吗?她心里反反复复告诉自己要忍耐,等他和钦差们回宫复命就可以彻底摆脱他了!   “宝珊,你也走一走。”   宝珊欲上前,被赵祎一个眼神制止,抬起的步子说什么也迈不出去。   赵祎常年深居东宫,连日光都很少见,整个人透着阴郁冷鸷,不苟言笑时更是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场,宝珊顿了顿,硬着头皮走上前,故意没去瞧赵祎的脸色,想也知道会有多差。   周遭景色怡人,慕夭尽职地充当着讲解,可她所讲解的还不如赵祎了解的十分之一多,很多地方都被赵祎进行了纠正。   此时,慕夭正指着远处的城楼侃侃而谈,却又一次被赵祎纠了错,“这座城楼高三丈三。”   “......”   慕夭冲他后脑勺吐舌头,撂挑子不干了,开始跟宝珊聊起家常。倏然,狂风肆虐,风云突变,吹落枝头的树叶,吹乱人们的衣衫,没一会儿就下起了大雨。   慕夭推着赵祎去往凉亭里避雨,侍卫们也纷纷跑来,却只是聚拢在凉亭外,没敢造次。   雨势转大,赵祎抬下衣袂,“都进来吧。”   幸好凉亭够大,装得下二、三十人。   宝珊护着肚子坐在鹅颈椅上,仰头望着檐花飞雨,温柔地抚着肚子,弯唇道:“阿笙别怕,这是风雨霜雪中的雨。”   阿笙是她请慕时清从众多名字里选出来的,男娃女娃通用,也是她最喜欢的乳名。   女子恬静地望着雨帘,没瞧见被人墙挡住的另两抹身影正在缓缓靠近。   因雨势太大,陆喻舟没有走成,由车夫撑伞来到凉亭避雨。   众侍卫赶忙给他们让出地方,陆喻舟走到石桌前落座,腋下夹着一个青玉棋盘,“殿下来一局?”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赵祎比划一个“请”的手势,接过陆喻舟递来的棋笥。   慕夭和懂棋的侍卫围在一旁,看着他们来回落子,啧啧称赞。   陆喻舟看似心无旁骛地行棋,实则余光落在人群之外的宝珊身上,那姑娘安静地坐在雨帘前,低头念念叨叨,也不知在同谁讲话。   收官时,黑白棋子趋于平局,陆喻舟拽过欲欲跃试的慕夭,“你陪殿下行完这盘棋。”   慕夭正聚精会神地凝着陆喻舟的“阵法”,一听这话也不客气,捻起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上,心道自己这步棋下得妙哉,还挑衅地扬扬下颏,“该殿下了。”   比起跟水平差不多的对手行棋,赵祎从不放水,但对慕夭,一再改变路数,看得侍卫们云里雾里,等反应过来时,赵祎的黑子已经被白子吃了一大片。   殿下这是故意为之啊。   鹅颈椅前,宝珊伸手触碰着雨帘,然后隔着衣衫点在肚子上,想让腹中的孩子感受一下雨水的冰凉触感。   陆喻舟徐徐靠近,站在她面前,因亭内拥挤,他的腿有意无意碰到宝珊的衣裙。   宝珊抬眸,俏脸一僵,起身坐到另一头的亭柱前,没曾想,男人也跟了过去。   周围人数众多,宝珊没办法跟他计较,扭腰趴在围栏上。   陆喻舟坐在一侧,将她圈在亭柱和自己之间,漠着脸看她的侧脸。   姑娘睫毛纤长卷翘,能明显看出颤得厉害,是因为他的存在吗?陆喻舟抬手,捋了一下她散落的长发,“冷吗?”   虽是夏日,但雨天确实有些冷,宝珊拢拢衣裙没搭理他。   陆喻舟脱下鹤氅,披在她身上。宝珊挣了挣肩膀,被男人揽住肩头,按在怀里。   众目睽睽,他还当她是可以肆意戏谑的侍女吗?   宝珊用力挣开,起身走出凉亭。   慕夭正全心琢磨着棋局,没注意到宝珊离开,其余侍卫也不觉得淋雨是大事,都没有插手人家的私事。   看着跑进雨幕中的小姑娘,陆喻舟清润的眸子变得冷鸷,拿起鹤氅和油伞追了出去。   宝珊径自去往轿子,想钻进去避雨,却被身后的男人拽进油伞下。   “陆喻舟,我们没有关系了。”忍无可忍之下,宝珊直呼了男人的名字。   地面被踩得坑坑洼洼,泥水溅湿两人的鞋子和衣裾,陆喻舟不太喜欢这种狼狈,不顾宝珊的反感,单手撑伞,另一只手搂住女儿家的臀部,将人竖着抱起,走向轿子。   宝珊上半身没有着力点,不得不撑在他的肩头,“放我下来。”   瓢泼的大雨冲淡了她的声音。她半湿着衣衫被男人推进轿子,后背抵在厢壁上。   陆喻舟靠近来,撩下车帷,逼仄的轿子变得更为狭窄且昏暗。两人的身上都带着潮气,蒸腾出暧昧的气息。   被直逼角落,宝珊戒备地看着他,“你到底想怎样?堂堂中书侍郎,出尔反尔,传出去不怕被人笑话吗?”   分开短短两个月,小丫头嘴皮子溜了。陆喻舟又向她靠近几分,闻到她身上的玉兰香,“想怎样你不知道?”   “我不会跟你回去。”   “给你名分呢?”陆喻舟扣住她的后脑勺,逼她直视自己,抛出了条件。   名分......妾室亦有名分,可宝珊从未想过给谁当妾。   “我不愿。”   这三个字重重砸在陆喻舟心底,本就是耗着自尊来哄她,不止得不到回应,还被厌弃,陆喻舟心底窝火,右手一用力,将她拉近自己,高大的身躯倾覆而下,狠狠碾住她的唇。   “唔唔......”宝珊瞠大美眸,感受到来自唇上的厮磨。   他在吻她。   这个意识一出,小姑娘绷紧后背,双臂用力地推搡,“别......”   可她那点猫劲儿,哪能撼动一个动了薄怒的男人。   唇上的软糯刺激着男人的理智,陆喻舟发现自己很喜欢触碰她的唇瓣,像在品尝涂了蜂蜜的杏仁膏,清甜滑腻,回味生香。   呼吸不畅,宝珊用圆润的指甲划破他的后颈,没控制力道,留下一道道血印子。   陆喻舟拧下眉,揽着她的腰肢,将人抱坐在腿上,彻底打破了清心寡欲。   唇上传来厮磨,宝珊感觉他在用舌尖一点一点触碰她的唇瓣。她咬着牙关,急得想打他,却又动弹不得。   发簪被拔下,使得发鬟垂落腰肢,发梢擦过男人的小臂,她无助地僵在男人身边。   陆喻舟发觉,她的清丽中多了成熟的韵味,像浆果成熟时,散发的诱人清香,连肌肤都水嫩细滑了许多,髣髴将绝品羊脂玉又打磨了一番,成为至宝般的存在。   直到唇齿间尝到咸味,陆喻舟才从失控中反应过来,睁开长眸,凝视她泪湿的眼。   把人亲哭了。   可为何心里没有一丝内疚?甚至喜欢欺负她。   意识到自己的恶劣,陆喻舟长长呼口气,手臂穿过她的腿弯,将人横抱在怀里,低头看她盛了泪水的锁骨,“这么不情愿?”   宝珊偏头默默流泪,潸然的样子我见犹怜。   男人滚了滚喉咙,低头吻去她锁骨上的泪珠。   被横抱在怀,一双脚露出了轿帘,宝珊怕腹中的孩子着凉,勾住男人的脖颈费力坐起来,收回了脚。   绣鞋和足袜全都湿了,她顾不上矜持,蹬掉鞋子,费力挣开男人的桎梏,坐在一侧脱掉足袜,用手掌去温暖冰凉的脚底。   看她一系列古怪的举动,陆喻舟只当她害怕着凉,扯过她的双脚拢进自己的大手中。   宝珊蹬了蹬,没有蹬开,头一次发现原来一个人不讲起道理来,能这样难缠。   男人的手起初还算老实,可渐渐的,那只手向上移动。   宝珊甚至怀疑,他想在这里原形毕露。   “大人自重!”宝珊用力一蹬,气得脸蛋煞白,失了血色。   雨越下越大,轿中的光线也越来越暗,角落的缝隙渗了雨水,嘀嗒嘀嗒落在长椅上。   风和日丽的清晨变得雷电交加,宝珊看不清陆喻舟的面庞,也揣测不出他的想法,等陆喻舟真的将她压在厢壁上时,她觉得这个男人之前是在刻意维持着假正经。   宝珊推搡的时候,指甲带着掌风,掴过男人的面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伤痕。   这一巴掌力道不算小,着实把陆喻舟打懵了。   一个谨慎小意的丫头,亮出了利爪。   陆喻舟摸了一下侧脸,松开了她。这一下打得他猝不及防,也是生平第一次被人打脸,多少打碎了几分自尊。   尊贵的缃国公世子,何时这般狼狈过,还不能失了风度,也不能还手。   他不曾纵容一个女子到这种地步,心里有些发闷,气氛瞬间变得冷凝。   宝珊窝在一角,将一双小脚掩在衣裙下。   恰有凉风吹入轿中,吹散了几分燥热,陆喻舟捏了一下眉骨,“真不跟我回去?”   宝珊淡道:“这话你没问烦,我已经回答烦了,不管再问几遍,我的答案都是‘不回’。”   讲话时,冷得牙齿打颤,她尽量调整呼吸,让自己吐字清晰,也将态度表达得十分明确,她这辈子都不愿再跟他有牵扯。   陆喻舟知道自己在强人所难,但令他捉摸不透的不是宝珊,而是他自己的心,明明该保持高冷姿态随她去留,甚至不给她回头的机会,这才是真正的他,寡淡无情、不恋凡尘,可脚步总是不受控制地向她靠近。   其实,想要向她靠近的是他的心吧,可这会儿他还没有意识到。   她的多次拒绝打击到了他的骄傲,她眼中的排斥,是他铩羽而归的直接原因。   对方既然不愿,那他所做的一切都成了算计和不齿,他也深深厌恶这样的自己。   陆喻舟深谙及时止损的重要性。   大雨如注,他闭眼凝思,拾起还未丢远的骄傲,告诉自己,为了一个不情愿的女人,让骄傲被反复践踏,实在不值得。既然不愿,那便算了,罢了。   这一次,是真的作罢……   乌云散去,晴空万里,青青草地散发着水汽,慕夭踏着泥土跑过来,心里很是自责,掀开帘子时发现马车里只有宝珊一个人。   陆喻舟人呢?   宝珊愣愣坐在马车里,耳畔回荡着男人临走时说的话——   “主仆一场,日后若是遇见麻烦,可到陆氏任何一家宗亲寻求帮忙。”   陆氏是名门望族,宗亲遍布各地,若真遇见麻烦,可解燃眉之急。陆喻舟这么说,并不是虚假的客套,而是送给她一份保障,毕竟一个姑娘想要独自过活,困难极大。   掌心放着一枚冰冰凉凉的玉扳指,算是他给予的信物,宝珊没能退回去,也没有丢掉。   这算是他这个糊涂父亲留给孩子唯一的纪念吧。   看着宝珊红肿的唇,慕夭握着宝珊冰冷的手,“宝珊,他对你做了什么?”   宝珊虚弱地摇摇头,“慕姐姐,我们回去吧。”   一切都结束了,骄傲如他,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于她,经年之后,他们会成为点头之交,亦或是陌生人。   堤坝塌陷一案持续调查了三个月,在钦差们搜集到足够证据后,转交给了大理寺。陆喻舟和赵祎也早在七月初就已回宫复命。   这期间,陆喻舟没再打扰过宝珊,甚至连照面也未打过。而赵祎也信守诺言,没有逼迫慕夭,允她继续在民间游历,他们之间那层薄纱将破不破,变得愈□□缈。   孕五月。   从医馆出来,宝珊难掩喜色,坐诊大夫说胎儿发育的很好,日后一定是个健康的孩子,这对一个娘亲来说,无疑是最开心的消息。   慕夭拎着大包小包的婴儿用品,与宝珊有说有笑,“等孩子出生,要认我做干娘。”   宝珊弯唇,“好。”   “不不,”慕夭立马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孩子都认二叔做外公了,我还是做姨母吧。”   认慕先生做外公......   外公......   慕先生才三十有六,怎么就要做外公了?   宝珊哭笑不得,“慕先生可没提过,你别逗趣了。”   她都没资格认慕先生做义父,孩子怎么就认了慕先生做外公?   慕夭啧一声,掩口道:“你是不知道我二叔有多期待这个孩子,私下里藏了好多小老虎、小狐狸的玩偶,就等着孩子出生当做手信送给你们娘俩呢。”   对于藏手信这事儿,宝珊是一点不知情,心中涌出一股暖流,丝丝入扣地流入心田。   晚膳时分,宝珊坐在窗前方桌前喝粥,见慕时清拎着几个牛皮袋子走进来,想起慕夭的话,起身问道:“先生适才去哪儿了?”   慕时清抱拳咳了下,“闲着无事出去走走。”   “先生买了什么?”   “衣裳。”   可他手臂稍一晃,牛皮纸袋里发出了金属碰撞的声音,显然不止有衣裳。   宝珊没再追问下去,为他点了一份晚膳。他的口味跟陆喻舟有些像,偏清淡,晚上从不沾荤腥。   孕五月,很多孕妇已经显怀,但宝珊骨架小,人清瘦,又穿着宽松的衣裙,还不怎么能看出来。   慕时清将其中一个牛皮袋子放在桌上,“我让成衣匠给你做了几身衣裳,你试试合不合身。”   一个长辈给晚辈买衣裳无可厚非,但两人之间的联系是通过慕夭建立的,怎么说都有些说不过去。然而,慕时清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并不会给人怀了某种目的的感觉,这些衣裳,宝珊收也好,不收也好,他都不会在意。   宝珊捻捻纸袋里的衣裳,想起陆喻手的那句“没有不占的便宜”,忽然觉得陆喻舟说得不对。   在她心里,慕先生是浩然正气、襟怀坦白之人,与陆喻舟完全不同。   “多谢先生。”宝珊小声道了谢,清澈的眸子闪烁着对他的信任。   作为长辈,慕时清很想揉揉这个姑娘的头,可到底没有抬起手,“用膳吧。”   两人落座,慕时清提醒道:“从这个月起,孩子能听到你讲话了,你要时常给孩子哼哼曲儿,让孩子陶冶乐律。”   宝珊浅笑,“先生怎么知道这些?”   “医书上看来的。”   宝珊没有问下去,怕再问下去就触碰到他的秘密了,也不知他与那位邵家小姐当初发展到了哪一步,是否也曾有过怀子的打算。   宝珊甩甩头,觉得自己想多了。慕先生是个守礼的人,邵家小姐又是名门闺秀,即便两人相爱,也是发乎于情止于礼吧。   相爱......   宝珊偷偷瞥了对面的男子一眼,学富五车、俊朗儒雅、风趣机敏、痴情无悔,这样一个几乎完美的男人,唯一的不完美就是不能与心上人厮守吧。   不知邵家小姐是否爱着慕先生,宝珊的私心是向着“爱”的。   大内,皇宫。   官家从睡梦中惊醒,靠在软枕上闭目沉思,刚刚的梦境中出现一个穿着小老虎兜衣的男娃娃,胖胖的藕臂上带着银镯子,粉雕玉琢,可爱的很,眉眼跟婉儿特别的像。   婉这个字,是后宫的禁忌,没有妃嫔敢提起。   无缘无故,怎会梦见一个牙牙学语的孩童呢?   官家掀开帷幔,单手捂着额头,静静望着窗外的明月。   婉儿,你在哪里?朕后悔了。   这时,寝宫外传来德妃的声音:“自本宫入宫,一直没有得见圣颜,公公行个方便,让本宫进去吧。”   德妃是太师的女儿,入宫即入四妃行列,年轻貌美,性子泼辣,可惜从未得到帝王召见。   御前太监为难道:“不是老奴不通传,今儿官家歇下的早,娘娘还是明晚过来吧。”   德妃嗔一声:“本宫悄悄看官家一眼,绝不打扰。”   御前太监连连摇头,“您就别为难老奴了。”   “徐贵。”   官家淡淡开口。   御前太监听见招呼,忙不失迭地小跑进来,“老奴在。”   官家瞥一眼,“让德妃进来。”   门外,德妃听见官家的话,心花怒放,扭着腰走了进来,跪在珠帘外。   御前太监笑着掀开帘子,“娘娘请。”   德妃小声道:“明儿一早再备份大礼给公公。”   “不敢。”御前太监提醒道,“官家许久没传唤过妃嫔侍寝了,娘娘把握住今晚。”   殿内清幽,气氛尚好,德妃跪在脚踏前,仰着娇艳的脸,大着胆子打量官家,官家已入不惑之年,但未蓄须,斧凿刀削的面庞依旧俊美无俦。   听闻官家年轻时,是宫里最俊的皇子,德妃觉得,只怕那些年里,没有人会比官家更英俊了。   德妃历来是家中胆子最大的姑娘,见官家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爬到了床尾,用从娘家学来媚术诱惑着君王。   官家仰靠在软枕上,淡淡凝着爬过来的女子,寝殿燃着烛台,不算清晰,但能照清人的模样,平心而论,德妃算是可以恃美行凶的女子。   一双染了蔻丹的手来到男人衣领前,“臣妾终于有幸得见官家了。”   话语里含着满满的委屈。   为君数载,见惯了美人投怀送抱的伎俩,官家躺着不动,任美人搔首弄姿。   快要水到渠成时,桌上的灯火一晃,照亮了德妃的一双眼眸,眼尾一颗泪痣极为明显。   官家眉宇一皱,大力扼住她的手腕,抬起另一只手狠狠擦拭她的眼角。   泪痣是刻意点上去的。   怒火一触即燃。   德妃摔下龙床,惊慌失措,只听男人暴怒道:“滚出去,别再出现在朕的面前!”   没有人能取代婉儿在他心里的位置。   当晚,德妃因侍寝不周,被赶出帝王寝宫,成了宫妃乃至各府主母的笑柄。这事儿传到赵祎那里,赵祎没甚情绪,自己的母妃是四妃之首,履皇后之权,亦不得圣宠。   在这森森后宫,后位无人,众人心知肚明,官家在等谁。   孕七月。   宝珊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宽松的衣裙已经遮不住孕味,为了不引起旁人的腹诽,慕时清在医馆后面的巷子临时租了一座宅子。   每日用膳后,宝珊都要跟着慕夭和齐冰在院子里散步,有时还能一饱耳福,听慕时清弹奏古琴。   肚里的孩子好像很喜欢听琴声,每次听到琴声都会动一动。每次胎动,宝珊会跟慕夭和齐冰分享自己的喜悦。   慕夭每天都念叨着希望自己的小外甥女早点出生,好让她捏一捏、抱一抱。   这日,慕时清有事外出,慕夭实在憋不住,带着宝珊和齐冰去了二叔的屋子。   客堂的软塌上堆满了孩子的玩偶、衣裳、被褥、尿布,都是慕时清一点一点准备出来的。   宝珊拿起尿布,失笑道:“先生...找人缝的?”   “隔壁有个老裁缝。”慕夭托腮拨弄着玩偶,“我二叔对你的孩子真是太上心了,也是有缘吧,他膝下无子,把慈爱转到你肚子里这个了。”   宝珊放下尿布,认真问道:“慕先生真的膝下无子吗?”   慕夭叹口气,“不知道,当年我还穿尿裤呢,记不得二叔和邵家小姐的事了,但我娘提过,邵家小姐那时跟二叔走得很近,惹怒了当时还是太子的官家,他们三人的感情纠葛够我写十本话本子了。”   摇着拨浪鼓的齐冰忽然道:“我听宫里人讲,邵家小姐是先帝看上的太子妃人选,可邵家小姐不想进宫,倒是与慕先生越走越近,这才惹怒了官家。我还听说...官家曾派人刺杀过慕先生,后来不知是何原因,不了了之了,但我也是道听途说。”   跟她们在一起,齐冰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宝珊和慕夭皆是一惊,慕夭拍案而起,“难怪我二叔对官家若即若离,官家也太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了!”   齐冰捂住她的嘴,“隔墙有耳,你小声点。”   慕夭哼哼唧唧几声,气嘟嘟坐下。   齐冰忽然提醒道:“你不觉得,邵家小姐的经历跟你很像吗?都是被太子看上,也都不想入宫......”   慕夭瞪大杏眼,“那能一样吗?赵祎哪有官家那么虚伪啊?我当初跟陆喻舟演假戏时,也没见赵祎去刺杀陆喻舟啊。”   “诋毁官家名声,直呼太子名讳,要挨板子的。”齐冰拍她脑门,“你不是演假戏之后才遇见太子的么。”   他们的相识,当真是不堪回首,慕夭捂住脸,感觉没脸见人了,不知怎地,耳畔忽然凭空响起了男人粗噶的呼吸声,惹得她心尖颤,连脖子都红了。   一旁的宝珊没听她们在聊什么,更没注意到慕夭的羞赧,她的心思一直沉浸在慕先生和邵家小姐的事情上,若是可以,她想要出一份力,去寻找这位神秘的邵家小姐。   可人海茫茫,慕先生和官家用了十多年都没有寻到,她又能去哪里找呢?   宝珊有些怅然,腹中忽然胎动,转移了她的注意力,也转移了慕夭和齐冰的注意力。   三个姑娘把手放在宝珊的肚子上,隔着衣衫感受着胎儿在蹬脚。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慕时清懒散地靠在门框上,革带上别着一把折扇,快要三十有七的人,依然温润俊逸,“你们在我屋里作甚?”   三人窘迫,慕夭笑嘻嘻道:“给你外孙女看手信呢,你外孙女可开心了,在宝珊肚子里动来动去。”   外孙女?   慕时清挑起远山眉。   宝珊赶忙道:“先生别听她胡诌,哪里来的外孙女......”   慕时清淡淡一笑,“这些确实是我给小阿笙准备的,不知小阿笙愿不愿意认我做外公?”   这话让宝珊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慕夭笑弯一双月亮眸,“那得先问小阿笙的娘亲答不答应。”   气氛尚好,慕时清也跟着半开起玩笑,“那阿笙的娘亲答应吗?” 第31章 阿笙   孕九月。   宝珊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 走路也不像月份小时那样灵活,不仅如此,还时常心慌气喘, 没有食欲。   坐诊的老大夫给她的膳食里添加了牡蛎、蛋黄等大补的食物, 可宝珊怎么吃也胖不起来。   老大夫捋着胡子跟老伴叹道:“这丫头跟小婉儿的体质太像了。”   老妇人将米粥倒入瓷盅, 叮嘱贺然之道:“你跟那姑娘说,胃口不好就少食多餐,要不然孩子生下来会羸弱的。”   贺然之装好瓷盅, 将原话转告给了宝珊。   “有劳了。”宝珊弯弯唇角,眼中带着感激。她最近喜欢吃酸的食物, 连吃面条都要加醋, 慕夭和齐冰猜测,这胎可能是个带把的。   暮景残光,麻雀栖上枝头, 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慕夭趴在宝珊的肚子上笑道:“他踢我脸了。”   腹中的小家伙在使劲儿地蹬脚, 使得宝珊的肚皮一直动来动去。宝珊皱着眉, 痛并快乐着。   晚膳后, 宝珊抚着肚子在庭院里散步,长大的小黄狗奔过来, 猛地停在一步之外,前爪并拢,伸着舌头盯着宝珊圆圆的肚子。   宝珊走过去,揉揉它的头, 对腹中的孩子道:“阿笙, 这是大圆。”   “汪!”大圆吠叫一声,庞大的体格足以保护小主人了。   宝珊带着大圆在院子继续散步,忽然瞥见府门前走来一对母女, 年长的妇人是隔壁的老裁缝,受慕时清之托,给宝珊缝制了很多衣裳、玩偶。   见她走来,宝珊迎上去,“您来了。”   老裁缝笑道:“慕先生让我再给姑娘做几身衣衫。”   自从腹中的孩子“认”了慕时清做外公,老裁缝隔三差五就会过来,不是量体裁衣,就是嘘寒问暖。   宝珊摇摇头,“我衣裳够多了,先不做了。”   “慕先生把银子都付了,姑娘照顾照顾我的生意,别让我还回去啊。”老妇人拿出尺,看向身侧的小女儿,“你扶姑娘进屋。”   小女儿蓓蓓十五六岁,与宝珊年纪相仿,因眼光高,至今未定亲,这会儿见到宝珊,眼中流露出鄙夷。   未婚怀子,腹中孩子没有父亲,听起来怪可怜的,可谁知道真正的原因啊,说不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妾,被家主托付给慕先生照顾呢。   蓓蓓倒不觉得宝珊和慕先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毕竟慕先生芳兰竟体,不像拐人小妾的那种人。   有孕后,宝珊多少变得敏感,当触及蓓蓓的目光时,能感受到她的不友好。   从卧房出来,蓓蓓挽住母亲的手臂,小声道:“慕先生也太心善了,帮别人养女人不说,还要帮人家养孩子。”   老裁缝嗔一眼,“别胡说。”   想到慕先生风光霁月的容姿,蓓蓓心里小鹿乱撞,对宝珊更加鄙夷,“娘,你说慕先生这个年纪,身边为何没有妻儿?”   看出女儿的小心思,老裁缝掐了一下她的胳膊,“慕先生这样的贵人是咱们家能高攀的吗?你歇歇心思。”   蓓蓓撇撇嘴,没有接话,刚走出府门就见慕时清拎着网兜回来,网兜里面全是鲫鱼。   老裁缝拉着女儿就要走,蓓蓓挣开母亲的手,捋着头发走上前,“先生打哪儿回来?”   “河边。”   “凿冰捞的鱼啊?是要给姑娘熬鱼汤吗?”   慕时清等人租到此处后就隐姓埋名了,蓓蓓只知道眼前的男子姓慕,对其余三个姑娘一点儿也不了解,但多多少少打听到一些消息,三个姑娘中只有带酒窝的女子是慕先生的亲人。   慕时清淡淡点头,绕开她进了府门。   汴京,帝姬府。   赵薛岚从外面回来,带着戾气,陆喻舟和赵祎联起手来将她参奏给官家,说她办案时误伤了百姓,引得百姓怨声载道。他们不提皇城司,只针对她一个人,摆明了欺负她,官家能瞧不出来?然而,更可气的是,官家明明看透了他们的意图,却还是暂停了她的职务。   陆喻舟和太子沆瀣一气,当她是软柿子吗?朝堂上扳不倒他们,就在朝堂之外收拾他们最在意的人。   她瞧不出陆喻舟最在意谁,但瞧得出赵祎最在意谁!   赵薛岚掌管皇城司情报机构,想要搜索谁的踪迹并非难事,除非人间蒸发。   孕十月。   将要临盆,宝珊每日还会坚持散步,肚子里的小家伙似乎懒了,胎动明显减少,只有在傍晚时候喜欢动来动去,小家伙一动,大圆像是有所感应,立马撅起腚,做出臣服的姿态,惹笑了府中一众人。   这日,慕时清又去河面上凿洞垂钓,三个姑娘闲坐着,等待老大夫的到来。   因月份大,宝珊多走一段路就会感到肚皮紧绷,慕时清只好付足银子,让医馆的老两口按时过来给宝珊看诊。   岁暮天寒,老两口带着贺然之而来,一进屋子,老妇人就开始给宝珊按摩双脚,老大夫坐在一旁絮絮叨叨个不停,嫌她太清瘦,怕临盆时不顺利。   宝珊觉得腹部坠得慌,腰椎也难受,老妇人挤开丈夫,握住她的手慢慢解释着临盆前的规律。   “都是正常的现象,你不必焦虑,这些日子若是有了分娩征兆,孩子就要出生了。”   “那是随时都可能分娩吗?”   老妇人揉揉她的头发,“是啊,随时都有可能临产,但我们看的紧,不必担忧。这几日,你照常作息,别累到就行。”   “您能做稳婆吗?”   “当然。”老妇人温和笑道,“我接生过许多婴儿。”   最难忘的一次,就是为那个叫婉儿的女子接生,既难产,产后又大出血,自那之后,老妇人每次替人接生,都心有余悸。   可这些,她不会同一个即将临盆的女子讲,会加重对方的心理负担。   贺然之站在屋外没事做,拿起斧头劈砍木条,又将木条堆放好。   蓓蓓拎着一桶羊奶走进来,瞧见院子里多了一个大男人,好奇地问道:“小哥是?”   贺然之放下斧头,“我是大夫。”   “大夫还帮忙砍柴?”蓓蓓觉得宝珊就是一个狐媚子,到处勾引单纯的小哥,她放下桶,仰头道,“这是邻里的心意,劳烦小哥拿进去。”   贺然之道了谢,拎着桶走进灶房。   蓓蓓四下打量一圈,发现慕时清不在府中,也没心思逗留了。走出大门时,发现几个衣着华丽的男人拿着羊皮图舆走来。   一名男子问道:“敢问姑娘,这户人家的家主是姓慕吗?”   蓓蓓没多想,问道:“你们找慕先生有事?”   慕先生......   几人互视几眼,他们找来,何止是有事,是索命。   但清天白日,几人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故意道:“应该不是这家,打扰了,告辞。”   说完,转身离开。   蓓蓓觉得他们怪怪的,但没多想,一蹦一跳地回去了。   晌午,慕时清拎着鲫鱼往回走,忽然察觉到异样,隐藏在暗中的扈从消失了行迹......   机敏如他,深知被人盯上了,并且扈从被对方控制住了。看来,对方的人数不少。   他放下鲫鱼,当街放出一支响箭。响箭在空中炸开,砰地一声惊动了周围的百姓,也提醒着慕夭,他这边出事了。   在此之前,他们叔侄已经商量好,但凡他放出响箭,无论如何,都不能来救,必须马上撤离。   他知道慕夭会担心,故意告诉她,自己的脱身之计很多,叫她照顾好宝珊和齐冰就好。   府宅这边,慕夭望着黯淡的天空,握紧拳头,转身跑进屋子,叫齐冰和老夫妻扶着宝珊坐上马车,自己拽着贺然之收拾细软。大圆兀自跳到车廊上,安静地望着巷子口。不消片刻,几人一同离开了府宅。   大批刺客赶到时,府宅内空空如也,几人扑了一个空,立马分头去追。   马车颠簸,加上紧张,宝珊感到腹痛异常,胎动剧烈,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观她的反应,老妇人焦急道:“怕是要生了!”   慕夭磨磨牙,让齐冰将马车驶到医馆,嘱托老夫妻和贺然之,“我二人引开刺客,劳烦三位照顾下我妹妹,这份恩情,我一定会报答!”   说罢,让齐冰驶向城门。假若她是刺客,一定会在城门口加派人手,阻止目标逃出城。为了掩护宝珊,她必须铤而走险。   寒风刺骨,刮红耳垂,慕夭看向驾车的齐冰,“刺客是冲我们来的,与你无关,你可以现在弃我们而去,我们不会怪你。”   齐冰目视前方,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狂娟不羁,“你当我是贪生怕死之辈?”   “你不是,但这次与你无关,你是无辜的。”   “我受太子之命前来护你周全,尔在吾在,绝不辜负。”   那一刻,慕夭知道,这个朋友,她结识定了。   *   老夫人和贺然之扶着宝珊去往里屋,老大夫坐在客堂内,暗中观察街道上的情况,这一幕似曾相识,当初捡到小婉儿时也遇到过。   老大夫内心很慌,只盼着妻子能尽早将孩子接生出来,以免造成胎死腹中或一尸两命的结果。   贺然之从里屋出来,开始准备接生事宜,比起父亲,他淡定一些,“爹,一会儿那些人要是进来,你就说屋里有个产妇,不必隐瞒,越瞒越容易露馅。”   “嗯。”老大夫催促道,“你快去烧热水。”   漏刻嘀嗒嘀嗒,宝珊一直处于痛苦之中,直到四个时辰后,孩子露出了脑袋。   老妇人开始循循善诱,深吸气,屏气,放松,一步步引导着宝珊。   宝珊呼吸短促,感觉到孩子正在一点点娩出......   与此同时,客堂内走进两个高大的男人。   老大夫观他们的气色,并不像是来就医的,“两位看诊?”   其中一人拿出一幅画像,“见过这名女子吗?”   画像上的女子是带着酒窝的慕夭,老大夫一眼认出,摇摇头,“没见过。”   两人又问:“屋里面是什么人?”   “附近的产妇,内人正在给接生。”老大夫装出一脸懵懂,“两位是衙役,在搜捕逃犯吗?”   两人冷目,“少废话,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老大夫板着脸不讲话。   里屋飘来血腥味,又传出产妇的痛呼,产痛的声音那般真实,两人对视一眼,没有怀疑,转身离开。   老大夫走到门口,看了一眼安静的街巷,心里为慕夭等人捏把汗,刺客能搜捕到这里,说明正在挨家挨户地搜查,也不知慕夭他们是否奔去了府衙寻求帮忙。   他们看着人高马大,一看就是身手敏捷的练家子。   冬夜干冷,当狂风惊飞医馆檐上的麻雀时,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夜空——   “哇!”   佳庆十年,正月初七,小阿笙出生了。   城中不远处,慕时清蓦地回头,任狂风刮乱鬓发,视线凝在那间亮灯的医馆里,温润的眉眼泛起涟漪。   孩子,翌囡健康,熹伴成长①。   他转身,飘逸的身影没入黑夜,继续引开刺客。   医馆内,老妇人替小阿笙清洗完身上的污浊,用小碎花毯子裹好,放在宝珊的枕头边,“是个小公子,眉眼跟你很像,日后一定是个俊俏的人。”   宝珊虚弱地抬手,轻轻碰了一下孩子紫黑色的脸蛋,泪水夺眶而出。   伶俜数载,终于有了可以牵挂的家人。   老妇人赶忙替她擦去眼泪,“不能哭,不能哭,对身子骨不好。”   宝珊点点头,无力地阖上眼帘,想让贺然之帮忙打听一下外面的情况,但已没力气开口。   等宝珊睡下,老妇人俏俏来到客堂,把孩子抱给老伴看。   小家伙闭着眼,双手无目的地伸展着,憨态可爱。   老夫人坐在一旁,递出一枚羊脂玉佩,“从孩儿他娘脖子上取下来的,这个你看着眼熟吗?”   老大夫有些眼花,接过玉佩放在烛台下仔细打量,蓦地瞪眼,“这不是小婉儿留给小妮的吗?!”   “你瞧清楚了吗?”   “就是这枚玉佩。”老大夫指着上面的纹路,“这个花纹太特殊了,在别处根本没见过。”   夫妻俩惊讶地张了张嘴,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本以为已经折断的缘分,却由对方的骨肉延续上了。   老妇人把玉佩系在阿笙的襁褓上,等过了两刻钟,带着阿笙去找娘亲填饱肚子。   因为刚刚生产,母乳不算丰富,小阿笙努着小嘴吮起来,没一会儿就歪头睡着了。   一切都太过新奇,可心头的喜悦被担忧冲淡,宝珊一直绷着嘴角,心里装着事儿,她不知刺客是冲谁来的,只知自己没有帮上忙,很是愧疚。   老妇人扶宝珊躺下,宽慰道:“她们知道你在医馆,会来找你的。你快歇下,别落了病根。”   宝珊眨眨眼,“我没事,您把孩子放下,也去休息吧。”   毕竟上了年纪,宝珊怕老两口吃不消。   “我不累。”老妇人犹豫着问道,“能问你个事儿吗?”   “您问。”答话时,宝珊发现了系在阿笙襁褓上的玉佩,心里一惊,伸手去够。   怕她激动,老妇人解下玉佩,帮她系在脖子上,跟她讲起了一段往事。   里屋静悄悄的,老妇人沙哑的嗓音似将年轮逆转,回到了那个夜晚......   听完这段回忆完,宝珊的惊讶之情不亚于刚刚的老两口,她抓住老妇人的手,“您可知我娘的真实名字,家住何处?”   老妇人摇头,“你娘亲守口如瓶,不肯说,只说自己叫小婉,漂泊至此。但我觉得,她是遭人逼迫才不得不远走他乡的。”   宝珊有点失落,“那娘亲后来为何会离开镇上?”   “被人追杀,”老妇人叹口气,“为了不连累我们一家,她带着一岁大的你悄然离开了。”   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守口如瓶,这些字眼令宝珊心痛,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娘亲才会对她自己这般狠?   宝珊疲惫地阖上眼,轻轻靠在阿笙身旁。   另一边,慕夭和齐冰甩开刺客,拐去衙门,途中遇见了慕时清,“二叔!”   慕时清跃上车廊,指着另一个方向,“衙门和驿馆外必定暗藏着刺客,我们去缃国公的堂弟家。”   缃国公的堂弟不恋权势,很早就开始从商,是当地商会的会长,手中人脉不少,也是最值得信任的。有缃国公这层关系,相信这位家主不会袖手旁观。   马车抵达一座大宅前,慕时清亲自去叩门,很快,家主披着大褂小跑出来,拱手道:“久仰慕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幸会幸会。”   情况紧急,慕时清简单扼要地说明了情况,正色道:“还请陆会长行个方便。”   陆会长皱起浓眉,引着他们走进宅子,“慕先生觉得是何人指使?”   慕时清递上一枚腰牌,“我与刺客交手时,从刺客身上拽下了这个。”   腰牌上刻有皇城司的标志。这是一场假公济私的暗杀,细细想来,也就那么几个可疑的幕后黑手。   商议过后,陆会长点点头,“这件事交给在下,慕先生和两个姑娘请放心,无人敢擅闯寒舍。”   慕时清道了谢,却只字未提宝珊和孩子。若是让陆会长知道宝珊的存在,还瞒得住陆喻舟吗?   因陆氏族人插手,那批潜入的刺客没办法再秘密搜索,只能一波一波撤离。   半月后,慕家叔侄避开众人,悄悄去往医馆,甫一进门,就听见了婴儿的哭声,哭得那叫一个可怜儿。   慕夭把手信塞进慕时清手里,急匆匆跑进去,当她看见一个小不点靠在宝珊怀里嚎啕大哭时,心一下子融化了。   原来,小阿笙长这个模样,粉嫩粉嫩的小家伙。   宝珊早收到了慕夭的信函,知道他们今日会过来,还提早给小阿笙打扮了一番。   慕夭无所适从地蹭蹭手心,“让...让我抱抱。”   从未抱过弟弟妹妹的慕大小姐,别扭地抱着小阿笙,直被老大夫喊笨,小阿笙也很不配合的呜呜啼哭着。   慕时清走进来,将手信放在门口的长椅上,先观望了会儿,又走到水盆前净手,之后走到床前,静静看着外甥女怀里的小家伙。   小阿笙的哭声比这个年纪的孩子宏亮,还会用小拳头推慕夭的肩膀。   慕时清等了一会儿,也没见慕夭松手,按捺不住道:“我来吧。”   慕夭扭头,“二叔抱过孩子?”   “抱过小时候的你。”   “......”   慕时清接过小阿笙,让他趴在自己肩头,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出乎意料,小阿笙立马就不哭了,还睁开了黑漆漆的眼睛到处看。   老大夫坐在一旁捶着腿,哼笑道:“奶娃娃更喜欢慕先生。”   慕夭努努鼻子,走到慕时清身后,冲着阿笙微笑,见阿笙咬着手指头,试着拿开他的手。   婴儿的手软的不可思议,她都不敢用力。   抱了一会儿,慕时清想要放平阿笙,也好关心一下宝珊的身体,可刚放下,阿笙就开始哭闹,小脸憋得通红,谁哄也不行。   慕时清淡笑着又抱起他,坐在老大夫身旁,让慕夭从手信里拿出一个木匣,里面放着一对做工极为精致的银镯子。   “等阿笙百日宴时,再戴吧。”   百日宴?   宝珊从没想过要给孩子办百日宴,她未婚产子,哪里好意思张罗这些,但架不住慕家叔侄的坚持。   几人张罗着百日宴,小阿笙完全听不懂,打个哈欠趴在男人肩头睡着了。   小小的身体暖乎乎的,慕时清有点不愿放下了,“等阿笙满月,咱们就离开这里。”   他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不能再给刺客卷土重来的机会,虽说有陆会长相护,但纸包不住火,长此以往,缃国公府一定会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虽然这么做有点对不住缃国公父子,但慕时清已经跟宝珊母子相处出感情,出于同情亦或是私心,他也不想让陆家的人发现他们娘俩。   日子一天一天过,缃国公发现自己的长子根本没有成家的打算。   因陆喻舟的身份和学识,受世家之托,上门来说亲的人不少,但都被拒绝了。   缃国公气哼哼去找儿子,问他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妻子,屋子里一阵安静,他自然是得不到答案,儿子根本不跟他谈心。   本就存了火气,又被赵氏尖酸的语气膈应一番,缃国公骑马去往酒馆,选了临湖的雅间,对月饮酒,不曾想,竟在湖边发现了一道身影。   官家微服出宫,独自一人漫步在湖边,当然,四周全是刻意隐藏的侍卫。   缃国公提着酒壶跑下楼,与官家来了一场“偶遇”。君臣二人像是回到了少年时,盘腿坐在岸边,对着滟滟湖面豪饮。   缃国公又为官家倒了一杯酒,“官家有心事吧。”   酒气上头,官家也没瞒着,笑道:“朕前几日梦见一个大胖小子,一度以为是朕流落在外的孙儿。”   缃国公笑笑,“皇子们都没有开花结果,官家说笑了。”   “是啊,朕的孙儿怎么可能流落在外呢。”官家反问道,“要是爱卿的孙儿流落在外,多年后回来认亲,爱卿会认吗?”   “当然,是陆家的子孙,老臣都会认回。”   “要是私生子呢?”   “这......”缃国公摇摇头,“不会的,老臣绝不允许发生这种事。”   哪个败家子要是敢弄出个私生子,他就把私生子的生父一道逐出家门。   官家笑笑,饮尽坛中酒,“言之尚早,凡事都说不定。”   对方若不是官家,缃国公可能就要动粗了,缃国公府最重视门第,怎么可能闹出这种丑事,简直对门楣是奇耻大辱。   两人喝空五六坛酒,官家想让人将喝倒的缃国公送回去,谁知这老先生抱着岸边的树干念着亡妻的闺名,说什么也不走,像是在耍酒疯。   能光明正大地怀念亡妻也是一种慰藉吧,酒气上头,官家忽然觉得感伤,拍了拍他的肩膀,“老伙计,朕懂你的感受。”   说罢,起身叹口气,负手离去   陆喻舟过来接人时,缃国公正趴在地上呼呼大睡,呼噜声惊扰了树上栖息的麻雀。   一名侍卫守在旁边,见人家儿子来了,笑着道:“那卑职就把公爷交给世子了。”   看着醉酒后变成老小孩的父亲,眸光似绕了云雾, “有劳。”   侍卫离开后,陆喻舟挥退车夫,垂手站在岸边,由着寒风吹乱霜色衣裾,侧眸道:“父亲,回府吧。”   缃国公敞开双臂,仰望万千星辰,含糊道:“自你娘离世,你再没唤过我‘爹爹’。”   父亲比爹爹这个称呼更为正式,也更为疏离。   陆喻舟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望着粼粼水面,“父亲想念阿娘吗?”   “想。”缃国公凝着月下的长子,就像在凝视当年偶遇在湖畔的发妻。   陆喻舟嘴角带讽,“想念和另娶他人是两回事?”   被风吹了一会儿,酒醒大半,缃国公晃晃悠悠站起来,“国公府不能没有主母,为父也不得不娶赵氏,你那时还小,不懂很正常。”   “发妻病逝不到一年,就急着把新妇娶进门,”陆喻舟淡淡一笑,笑意薄凉,“儿子确实是不懂。”   他转身越过强壮的父亲,身量已比父亲高出许多。   看着儿子孤单的背影,缃国公抹把脸,大步走过去,“子均,等等为父。”   *   又半月,宝珊抱着满月的小阿笙,与老大夫一家告别。老两口捏捏阿笙胖胖的脸蛋,很是不舍。   老妇人搂着宝珊的肩,哽咽道:“若能找到婉儿,让她回来看看我们,我们都很挂念她。”   宝珊喉咙一涩,悲从中来,面上淡笑,“晚辈记下了。”   一行人离开江南小镇这日,天空飘起小雪,裹着厚被的阿笙趴在娘亲肩头,望着簌簌雪花,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映入乌云的虚影。   怕他着凉,慕时清在他脸上罩了一层薄纱,阿笙感受不到雪的沁凉,哼唧一声。   慕时清笑笑,从宝珊怀里接过他,抱在臂弯,让齐冰扶着宝珊登上马车,又把阿笙递进车厢。   齐冰伸手去接,不出意料地听见了婴儿的啼哭。   小阿笙只认宝珊和慕时清,其余两个姑娘都不能抱。   车厢内,慕夭气闷地看着怒起小嘴找娘亲的阿笙,“吃吃吃,一天就知道吃。”   宝珊眉梢一搐,一旁的齐冰好笑道:“人家不让你抱,你就甩脸子了?”   慕夭抱臂嘟嘴,觉得阿笙是个小白眼狼,白给他哼了几个月的小曲儿了,可凝着软玉温香的小家伙,慕夭的心又融化了,搓搓掌心,“阿笙,抱抱。”   阿笙小嘴一咧,就要挤泪豆子,惹笑了其他人。   马车驶入一望无际的郊野,慕时清沿途寻找着客栈,终于在寒风中行驶了半个时辰后,寻到一家悬着幌子的二层酒馆。   慕时清停下马车,隔着车帘子道:“我进去问问,能不能借宿一晚,外面风大,你们别出来。”   宝珊掀开窗帷,望着那抹身影进进出出,为她们忙前忙后,心里不是滋味,他明明是一个可以泛舟寒江雪的隐世高人,却为了他们娘俩染了人间的烟火。   稍许,慕时清迎着风走过来,搓热双手,“店家同意了,把孩子给我。”   宝珊递过阿笙,慕时清稳稳接住,把小家伙拢进氅衣里,大步走进酒馆。   酒馆里燃着火炉,几人脱去外衫,围坐在火炉旁取暖。店家端上姜茶和温酒,笑着跟他们聊起来。   小阿笙困得眼皮直耷拉,但没有哭闹,只是窝在慕时清的怀里昏昏欲睡。   花白头发的店家笑问:“这是你的小儿子?”   慕时清坦荡道:“我的小孙儿。”   店家惊讶,“你这年纪就有孙儿了?”   “嗯。”慕时清淡笑,眼尾浮现几道笑纹,并不明显,从外表看去,他更像三十来岁的男子。   宝珊坐在一旁,有些拘束,自己的孩子成了先生的孙儿,自己却不是先生的女儿,连义女都不是......   倏然,店家看向三个姑娘,随口问道:“哪个是你闺女啊?”   宝珊心一提,刚要开口解释,却听慕时清从容地抬起手,沉笑道:“她。” 第32章 嫁我   “她。”   简简单单一个字, 在宝珊心里掀起波浪,也不知慕先生是为了缓解她的尴尬,故意这么说, 还是真的想收她做义女。   心底冉起一丝期待, 又卑微至尘埃。慕先生是名满天下的大儒, 哪里是她这个婢子出身的人能够并肩的,他站在她永远企及不到的高度。   宝珊有些自卑,只因从小被养母教习着如何为奴为婢, 如何讨好主子,从未教过她要如何挺直腰杆做人。   店家打量宝珊一眼, 他们还真像父女, 都给人一种清隽如风的感觉,不禁叹道:“龙生龙,凤生凤, 老鼠孩子会打洞, 这话不假。”   不知店家为何会有这种感慨, 宝珊低头盯着裙裳的花纹, 没有接话。   慕时清饮了几口酒,发现小阿笙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不住笑道:“阿笙现在不能喝,等你长大,外公带你去品尝最烈的状元红。”   阿笙攥着慕时清的尾指,发出细微的“嗯”声, 众人嘴角一抽, 小孩子拉臭臭了。   宝珊赶忙放下手中的小吃,伸手去接阿笙,想要带他出去换尿布, 慕时清却快她一步,抱着阿笙站起身,“你们坐着,我去吧。”   “先生不可。”在宝珊心里,先生的手是用来弹琴执箫的,怎么能给孩子换尿布?   一旁的慕夭拉住她,喂给她一块绿豆糕,“我二叔太喜欢阿笙了,臭臭的阿笙在他那里都是香的,你别管了,满足他做外公的欲望吧。”   宝珊哪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但慕时清已经抱着孩子离开了。   稍许,香喷喷的阿笙回到了众人面前,睁着乌黑的大眼睛寻找娘亲,努努嘴,像是饿了。   慕时清把孩子递还给宝珊,与店家一道出去了。   酒馆不大,拢共就有五个房间,店家和妻子带着幼子住一间,长子自己住一间,其余三间留给了慕时清一行人。听店家说,他的长子在城中的青楼里当打手,不常回来,一回来就跟搜刮一样,极为不孝,人还蛮横,夫妻俩甚是头大。   听此,慕时清没有多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不会随意插手他人的家务事。   店里仅有两张桌子,晚膳时,三个姑娘和老板娘带着孩子们坐在一起,老板娘正在给六岁的小儿子喂饭,语气不耐:“快吃,别总想着玩。”   六岁的顽童咀了一口米饭,噗的一下喷在了慕夭身上。   慕夭握着筷箸就要发怒,被齐冰按住手背。   “跟孩子计较什么。”   慕夭拍拍身上的米饭粒,瞪了顽童一眼。   一旁的老板娘狠狠拍了一下儿子的屁股,“快给客人道歉!”   顽童摇头晃脑做着鬼脸,大言不惭道:“你敢瞪我,等我大哥回来,抠了你的眼珠子。”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慕夭默默劝着自己,忍住了火气,她实在不愿跟顽劣的孩子坐在一块,起身去往湢浴。   宝珊靠在桌边,抱着熟睡的阿笙,不方便走动,于是对齐冰道:“姐姐去看看夭夭吧。”   齐冰点点头,睨了顽童一眼,没有计较。   两人一走,老板娘开始对着宝珊大吐苦水,说自己和丈夫忙于生计,疏忽了对两个孩子的管教,小儿子跟长子学了一身的痞气。   宝珊温声细语地劝着老板娘要多管管孩子。   老板娘认同地点点头,可一旁的顽童盯上了宝珊怀里的小不点,拿手一指,“小胖猴。”   “什么小胖猴?”老板娘又打了一下他的屁股,“老实吃饭,别冲撞客人。”   母子俩推推搡搡,老板娘气得拍筷箸,“别吃了,一边玩去吧!”   顽童也学着自己老娘的动作,一拍桌子,却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汤碗,一泓热汤溅出,在半空划了半圈,溅到宝珊那边。   状况突发,宝珊来不及躲闪,用身子护住怀里的阿笙,却被热汤溅了眼睛。   女子闷哼一声,感觉眼睛火辣辣的疼,想必是热汤里加了胡椒之类驱寒的粉末。辛辣刺激着双眼,泪水不受控制地流淌而下,滴在阿笙的脸上,阿笙不安的大哭起来。   耳畔传来老板娘责骂孩子的声音,以及顽童的哭喊,打破了和乐的气氛。   视线一片漆黑,根本睁不开眼,宝珊双手颠着哇哇哭的阿笙,“娘没事,没事。”   双肩忽然被人扣住,一道清润的声音响起:“别睁眼,把孩子给我。”   是先生的声音。   宝珊鼻尖一酸,放松了手臂。   慕时清单手抱过阿笙,另一只手扶起宝珊,带她去往水盆前。   店家和老板娘一个劲儿的道歉,顽童一个劲儿的大哭,吵闹声扰得宝珊头大。   用清水冲了几遍眼睛,刺激感淡去一些,却还是睁不开眼,宝珊轻轻抚上阿笙软嫩的小脸,温柔地安抚着小家伙。   看着受了伤也不哭不喊的小姑娘,慕时清心里一阵阵难受,“疼吧?”   宝珊摇摇头,可俏脸煞白,一看就是在隐忍。   慕时清扶着宝珊步上旋梯,宝珊尽量控制着脚下,单手扶墙,一点点挪动脚步,“先生抱着阿笙就好。”   “我心里有数。”慕时清没松开她的手臂,引着她走到房门口,刚巧慕夭换了衣裙出来,一见宝珊闭着双眼,赶忙迎了上来,听完事情经过后,气得直跺脚。   慕时清把阿笙放在床上,让慕夭帮忙看着,自己撑开宝珊的眼帘查看,蹙起眉宇,“需要请大夫。”   齐冰拿起唐刀,“我连夜骑马进城去寻个大夫。”   一个姑娘家功夫再高也会让人担心,慕夭用被子盖好阿笙,披上斗篷,“我跟你去。”   可她二人对附近的地势不熟,慕时清冷静道:“你们带上店家一起,让他帮忙指路。”   事不宜迟,慕夭和齐冰步下旋梯,同店家商量几句。店家心里有愧,二话没说,同她们乘坐马车去往下一座城池。   楼下还回荡着顽童的大哭声,可阿笙睡得很安稳,宝珊坐在椅子上,没有抱怨。   慕时清拧干一条湿帕,递给宝珊,“擦擦脸。”   “多谢。”   慕时清坐在一侧,喟道:“你太能忍了。”   “习惯了。”宝珊轻轻擦着脸蛋,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   烛火散发着暖融的光,包拢着乖顺小意的姑娘,有那么一瞬间,慕时清从她的身上看到了故人的影子,不甚明显,影影绰绰。   眼前的白衣小姑娘,与记忆中的那个女子有着一样上挑的眼尾,其实,宝珊的眼尾也有一颗泪痣,特别特别的小,几乎可以忽略。   宝珊闭着眼,并没发觉慕时清盯着自己的侧脸看,“先生帮我照看一下阿笙。”   慕时清垂下眼帘,敛起一闪而逝的悲伤,“我在照看着,阿笙还在睡。”   小家伙平躺在床上,歪着脑袋,一只小手握成拳露在棉被外面,水灵灵的像个小女娃。   慕时清揉了揉阿笙鼓鼓的肚子,眸中带着点点流光,阿笙就像一道暖光,照进他紧闭的心扉。   一楼大堂内,老板娘把儿子责备了一顿,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忽然,房门被人大力推开,寒风伴着酒气拂上面颊。   “娘。”   一身酒气的长子趔趔趄趄地走进来,身后跟着几个狐朋狗友,都是一身的酒气。   老板娘心一惊,怕是这小子又回来要钱了,“阿阙,你搁哪儿回来的啊?”   程阙醉醺醺地走过来,“我爹呢?”   “去城里了。”   “儿子最近手头有点紧,”程阙打个酒嗝,“能不能借点银子应急?”   又是回来要钱的,每次都说手头紧,借了又不还!   老板娘握着抹布叉腰道:“没有,我跟你爹辛辛苦苦攒的银子,上次都被你拿光了,你何时能还上?”   “一家人怎地说两家话?”程阙哼笑着招待朋友入座,“娘,帮我们烧几个菜,再开坛酒。”   儿子在青楼做打手,他的朋友能是什么安分的人啊,老板娘苦不堪言,默默去往灶房。   几人围着桌子吃吃喝喝,嘴里讲着荤段子,不堪入耳,气得老板娘头昏眼花。   这时,程阙注意到了二楼的情况,“有客人?”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往来的路人也少,生意不好做,一年下来也挣不到十两银子,程阙每次回来都劝老两口开黑店,找些打手,勒索投宿者的银子,老两口怎么也不同意。   今儿刚好赶上,程阙单脚踩在板凳上,往嘴里扔了几颗花生米,起了勒索的心思。   老板娘警告道:“这几位客人衣着华贵、言谈风雅,不是好欺负的,你歇歇心思!”   一听“衣着华贵”,几人互视几眼,没搭理老板娘,继续大吃大喝,吵吵闹闹个不停。   *   坐得久了,宝珊想要起身走一走,却不好意思劳烦慕时清,只好僵坐在椅子上,偷偷捏着没有一丝赘肉的腰窝。   自从怀了身孕,胃口就一直不好,不见长肉,腰围没有多长一寸,还是清瘦的模样,母乳也少得可怜,有时候都不够阿笙喝,看着吃不饱的儿子,宝珊会躲在被子里抹眼泪,自责没照顾好阿笙。   发现她的异常,慕时清轻笑一声,“想走走?”   宝珊试着睁开眼睛,虽恢复一些光线,但眼睛肿得厉害,只能阖上眼帘继续陷入黑暗,“嗯。”   她站起身,小幅度地挪了几步,“先生看着阿笙就好,不用管我,我自己能行。”   慕时清叹息着摇摇头,走上前扶住她的手臂,“阿笙很乖,别担心他,我扶你在屋里走走。”   宝珊点点头,“有劳先生了。”   还没见过比她客气的后辈,慕时清没说什么,却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自卑。这样一个蕙质兰心的姑娘,应该被世道温柔以待,却经历了一波又一波的冷遇。   两人慢慢挪步,谁也没有打破沉寂。   门扉之外,程阙抠破菱格上的糊纸,眯起一只眼睛偷看了会儿,笑得直耸肩。   荒郊野岭,能瞧见这么漂亮的女人,真是不容易,再看女子身旁的男子,像个书生,应该没多少攻击力。   程阙大喇喇走下旋梯,跟几个同伴说了心中的计划,“得手后,咱们把那小娘子带去青楼,以那小娘子的姿色,卖上五十两不曾问题。”   另一人不认同,“生过孩子,老鸨未必乐意。”   “你没见到本人,见到了保准堵住你的臭嘴。”   “这么漂亮?”   程阙靠在墙上,孟浪道:“爷现在心痒难耐。”   这里离城池很远,等到一更时分,慕夭等人还未归。慕时清端着托盘进屋,见宝珊正坐在床边握着小阿笙的手,失笑道:“先用膳吧。”   阿笙一直在睡,估计夜里醒来会折腾人,宝珊露出赧色,“待会儿还要麻烦先生。”   慕时清蹙眉,对她有着深深的无奈,忽然抬起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我很乐意照顾外孙。”   宝珊心里升起一股暖意,僵硬着任他揉着头发。   慕时清忽然收回手,指尖发颤,这姑娘的头发跟邵婉一样柔润丝滑,触感都一模一样。   不怪他怔忪,痴情如他,永远记得与邵婉相处的点滴,以及女子那头乌黑柔软的长发,是如何划过的指尖。   一见倾情,一眼万年。   那温和的眉眼,俏丽的笑靥,勾缠心智,谁能想象,矜贵冷静的慕时清,曾为一人沉沦巅狂,失了全部理智。   他清晰记得,邵婉被纳入太子妃人选那晚,她在他怀里哭泣的模样,也清晰记得,自己失了风度,将她压在矮墙上的情景。   那个名叫婉儿的女子,是摧毁他理智的克星,一颦一笑都会要他的命。   克己者破欲,气势如巨浪席卷沙滩,却终究不忍吞噬她。   宝珊不知他陷入回忆,小声道:“先生?”   慕是清意识过来,垂下手臂,刚要开口说些什么,房门被人一脚踹开,砰的一声,惊醒了睡梦中的小阿笙。   “哇哇哇。”   阿笙哭得满脸通红,宝珊本能地抱起孩子,护在怀里。   趴在床边的大圆龇了龇牙,开始吠叫。   程阙带着七八个膀大腰圆的男人走进来,在老板娘的苦求声中,抄起了刀。   几人一见宝珊相貌,纷纷露出垂涎之态,心道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娘子。   程阙比他们几个认钱,打量一圈,目光落在站在床前的慕时清身上,刚刚跟母亲套话,得知了两个客人的关系,勾唇道:“不必废话,把钱交出来,准你带走一个。”   慕时清面不改色,“何意?”   “带走一个听不懂?”程阙用地板刮着刀刃,猖狂至极,“孙儿和女儿,只能带走一个。”   看弱者面临痛苦抉择,是他的恶趣味。   慕时清露出一抹厌恶,耳尖稍动,并未察觉到有潜藏的帮手,想必他们就是一群不学无术、欺软怕硬的混混。   见他不露怯懦,程阙比划一下手势,几人将慕时清堵在床沿和人墙之间,可一半的人已经将目光落在了宝珊身上。   宝珊紧紧护着哭哑嗓子的阿笙,手里握着齐冰送她的匕首。   程阙根本没把文弱书生放在眼里,对着慕时清的脸挥出一拳,其余人也作势要对慕时清拳打脚踢。谁知慕时清从腰间抽出一把折扇,摇开扇面时,扇骨中射出袖珍的九针,刺入几人的面部。   几人捂脸哀嚎,只有程阙避开了,只见他气急败坏地挥刀砍向慕时清,被慕时清扼住手腕。   力量的比拼下,程阙输给了慕时清,险些被对方掰断腕骨,若不是老板娘连连求情,只怕当即就要血溅帷幔。   慕时清踹出一脚,正中程阙腹部。程阙双膝跪在,呕出一口血。   与此同时,慕夭和齐冰也赶了回来。   比起折磨人,齐冰比慕时清在行的多,直接将几人扔出门外,砰一声关上门,不让阿笙见到冷残的一面。   没一会儿,门外响起杀猪般的嚎叫和求饶。   慕夭将老板娘拉到一边审问起始末。   没再搭理这些混混,慕时清收好折扇,看向握着匕首的宝珊,弯腰轻声道:“没事了,把匕首给我。”   宝珊僵着不动,双手紧紧握着手柄。姑娘吓坏了,又因为母则刚,披上了一层战衣,将最坚硬的一面展露出来,可毕竟是涉世未深的女儿家,面对五大三粗的闯入者,怎会不怕。   “宝珊,”慕时清温声唤着她的名字,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松手。”   直到怀里的小阿笙停止了哭泣,宝珊才缓释过来,颤颤巍巍松开手,眼含泪光道:“先生...先生...”   女子眼中的泪水刺痛了慕时清的心,一个人能维持住七八分的坚强已是不易,这个姑娘却总是在人前表现出十足十的坚强,不愿拖人后腿,可她明明胆子不大,遇见危险也会害怕,是什么让她不得不筑起坚固的堡垒?   是悲惨的境遇?   真不知那些年里,受尽委屈的她是如何度过来的。   心中对这个姑娘愈发疼惜,慕时清俯身,将她和小阿笙轻轻拥进怀里,“好了,都过去了。”   先生的声音似有安抚情绪的效力,宝珊渐渐舒展身心,靠在他的肩上吸了吸鼻子。   这一刻,她才知道什么是依靠,这份依靠来自一个偶然邂逅的长辈。   被娘亲贴着胸口,被外公贴着后背,阿笙感觉到了安全感,竟咧嘴笑了。   听见憨憨的笑声,慕时清低头去看,见小家伙嘬着小嘴,舌头一下下舔着唇瓣。   小家伙饿了,却没有哭,想是那会儿哭累了。   慕时清松开母子俩,碰了碰阿笙的脸蛋,起身将慕夭和老板娘带了出去,轻轻关上门。   屋里陷入静谧,宝珊靠在软垫上,褰开衣摆喂阿笙吃母乳。   宝珊捏着阿笙的小肉手,尽量让自己放松心态。阿笙握住娘亲的手指,全身心地吃着,将刚刚的恐惧尽数忘掉了。   小孩子多好,忘性大,也幸好忘性大。宝珊弯唇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俄尔,慕夭带着大夫进来,为宝珊检查了眼睛。   大夫边配药,边感叹道:“幸亏及时冲了清水,否者后果不堪设想。”   之后一段时日,宝珊都是蒙着绸带,直到大雁北飞才彻底治好眼睛,一双剪   眸又恢复了清凌凌的光晕。   春的伊始,桃花绽放,小阿笙百天了,他们一行人也安顿在了另一座城中,离汴京越来越远。   城中到处开满玫粉色的刺蘼,花香怡人,几人在成簇的花海里给阿笙办了一场百日宴。   因为隐姓埋名,自然没有亲朋好友前来道贺,但花卉争艳、莺歌燕舞,别有一番意境。   这便是慕先生送给阿笙的百日宴,清风为伴,雀鸟为宾,把阿笙簇拥在其中。   阿笙躺在小床上,看着蓝天白云,笑没了一双眼睛。   三个多月的阿笙又白又胖,可爱的紧,一见娘亲站在床前,握住肉肉的小拳头想要翻身。   慕夭带着花环蹲在床边,拍手道:“阿笙翻一个给姨姨瞧瞧。”   阿笙铆足劲儿,扭着小身板翻了过来,趴在床上,咬住锦褥。   众人惊喜,纷纷抚掌,阿笙往上仰头,笑得可开心了。   孩子成了他们的愉悦源泉。   而阿笙的百日宴不久,就到了慕夭十七岁的生辰。   每年生辰,慕夭都是跟家人过的,一大宅子的人热热闹闹,有时还会收到官家赏赐的手信。可自从被赵薛岚设计毁了清白,慕夭再不想过生辰宴了,因为清白就是在及笄那年的生辰宴上丢失的。   那晚,她接过赵薛岚递来的御赐果饮,当着众人的面喝下一杯,却在后花园嬉戏时感到身体异常,浑身燥热。   碰巧的时,当时月亮门处走来两名扈从打扮的男人,径自逼近她。   她认出他们并非府中人,猜出果饮被赵薛岚动了手脚,于是扬起手,将一把沙土扬在两人眼睛上,趁机逃跑,本想去二进院找母亲,却被人一棒子打晕。   那晚下起大雨,也幸好是这场雨提前浇醒了她。   赵薛岚让人将她扔在一条巷子里,近邻巷子的就是一家破旧的窑子,随时有恩客搂着妓子走进巷子调.情。   一个人是有多憎恨对手,才会把对手置于死地,还要让对手身败名裂?   就因为她与陆喻舟做假戏,被赵薛岚报复至此?   慕夭咬破手掌,迫使自己保持清醒,淋着雨逃离。身体的异样提醒着她,必须要先去医馆。在寻觅了一炷香的时长后,终于发现了一家亮着灯的医馆,可就在她跑过去时,一顶小轿挡住了视线。   她跌跌撞撞、迷迷糊糊,误入了那顶轿子。   轿中坐着的男人俊美阴鸷,目光冷冽,周身透着不近人情的气场。   她蹬开抓她脚踝的车夫和侍卫,扯住男人衣裾,求他帮帮她。   潜意识里,即便失身,也要选个最好看的......   赵祎那晚只是去医馆看腿的,御医们说他的腿疾治不好,他没有完全相信,身在宫阙,勾心斗角,九个皇子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包括他自己,谁知道御医们有没有被威胁,从而不敢讲实话。然而这晚,腿疾没看成,白白捡了一个投怀送抱的姑娘。   这姑娘是宰相府的大小姐,汴京城小辣椒,与陆喻舟情投意合的女子,赵祎早就在宫宴上见过她。   一个与自己性格完全相反的女子,自信、大胆、俏皮,周身散发着暖融的气息。   看着苦苦哀求的慕夭,赵祎鬼迷了心窍,将人带回了东宫。   巫山云雨后,慕夭昏在了太子的降香黄檀大床上......   想到此,坐在马车里的赵祎掀开窗帷,问道:“还有多久?”   内侍弯腰道:“还要半日的路程。”   赵祎放下帘子,“提前给齐冰送去消息,就说孤在城中驿馆等她。”   内侍点头,“老奴这就派人去送信儿。”   “嗯。”赵祎闭眼靠在车壁上,手里捏着一对玉镯。   三个多月未见,她连一封信也不肯给他写,他只能放下手头的事务,专程来到这座小城给她庆贺十七岁的生辰。   纠缠两载,赵祎想在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   此时,毫不知情的慕夭正拉着齐冰,挨个摊位闲逛,想要给自己买一份生辰礼。   逛了半天,她选中一支桃花垂珠步摇,“好看吗?”   齐冰心里装着事,不走心地点头,“好看。”   慕夭问了价钱,又给齐冰和宝珊各买了一支。   回到临时租的宅子,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饭香。为了庆贺她的生辰,慕时清亲自下厨,正在准备她喜欢的饭菜。   慕夭跑进厢房,对着阿笙的脸蛋就是吧唧一口,“让我抱抱。”   阿笙蹬了蹬小胖腿,没有逃过慕夭的魔掌。   宝珊靠在床围上,看着慕夭抱起孩子,好笑道:“这么喜欢,你快嫁人,也好生一个。”   慕夭晃着阿笙,满眼欢喜,“有阿笙就够了,我才不生呢。”   看着这一大一小,宝珊摇摇头,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刺绣荷包,“生辰礼,祝姐姐早日觅得如意郎。”   荷包做工精致,上面绣着一对邓木鸟。   慕夭放下阿笙,笑嘻嘻接过荷包,系在裙带上,转了一圈,轻盈如燕。   晚膳时分,八菜一汤,慕时清开了一坛桃花酿,给慕夭和齐冰倒了一小盅,“宝珊不能喝。”   宝珊抿抿唇,乖巧的很。   慕时清端起酒盅,看向慕夭,“一切顺遂。”   简简单单的一句祝福,满含诚意。   碰杯后,三个姑娘执起筷箸开始品尝慕时清的手艺。阿笙看看松鼠鱼,又看看盐酥鸡,再看看坛焖肉,馋的直流口水。   慕时清一边给阿笙擦口水,一边对慕夭道:“我在汴京有座宅子,没住过,送你做生辰礼了。”   送宅子?   慕夭差点噎到,二叔出手也太阔绰了。正当她要婉拒时,府门前驶来一辆马车,马蹄声在幽静的巷子里极为突兀。   没等几人反应过来,齐冰递给慕夭一对耳珰,然后坐到府门前,恭敬地迎着赵祎进来。   慕夭的笑凝固住,心里把齐冰骂了三四遍,臭丫头又出卖她。   一见赵祎,宝珊下意思看向靠在慕时清怀里的阿笙,握筷的手狠狠一收,刚巧,赵祎也看了过来,目光落在阿笙身上,冷峻的面庞一怔,却听齐冰道:“这个婴儿是沿途捡的。”   赵祎挑了一下左侧眉尾,没有过多留意,“慕先生。”   慕时清抱着阿笙站起身,表情很淡,明知故问道:“殿下怎会来此?”   赵祎没有回答,吩咐内侍将他推到慕夭身边。   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赵祎,慕夭退开几步,扯了扯嘴角,“殿下找我何事?”   不会是专程来为她庆生的吧?   静默一息,赵祎开口道:“我此来,是为了得到一个答案。”   慕夭不明所以,“作何?”   赵祎淡淡道:“父皇给了我最后一个月的时限,让我尽快挑选出太子妃,否则就会圣旨赐婚。我想问,你当初可以为了陆喻舟演假戏,如今能否跟我也演一出假戏?” 第33章 两年(重要剧情)   慕夭从未想过, 有生之年还要再帮人演假戏,去制造尔侬我侬的假象,“殿下找错人了, 我可担不起这个担子。”   赵祎面露不悦, “在你心中, 陆喻舟是不可辜负的人,而孤是可有可无的人?”   什么跟什么啊......   谁说陆喻舟是不可辜负的人?那她现在帮着宝珊隐瞒陆喻舟又算怎么回事?   “我那时年纪小不懂事,又看不惯明越帝姬, 才在陆喻舟的诱导下,做了轻狂之事, 现在想起来, 太不值得了。”   是真的不值得,为了一些虚名和报复心,让自己在及笄之日就尝到了云雨滋味, 万劫不复。   听了她的话, 赵祎脸上郁色更浓。   诱导?她怎么不说是诱惑?陆喻舟负有汴京第一公子的美名, 倾慕他的女子数不胜数。当年慕家小姐初长成, 倾心一个文质彬彬的贵公子无可厚非,为了心上人甘愿飞蛾扑火也不是不无可能, 况且,陆喻舟的狡猾暗藏在骨子里,谁知道当年对慕夭有没有一丝半点的动心。   虽然自己与陆喻舟私交甚好,也不十分介意他与慕夭的事, 但还是做不到一笑而过。   察觉赵祎在翻旧账, 慕夭心里窝火,他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呢?   气氛有些僵持,齐冰摸摸鼻尖道:“这件事不差一时半会, 殿下长途跋涉,先歇息一晚再议吧。”   赵祎没拒绝,慕夭也不好撵人,气嘟嘟坐回食桌,感觉生辰宴被他给毁了。   不管怎么说,赵祎是太子,慕时清也不好逐客,遂笑道:“殿下还未用膳吧,若是不嫌弃,就请入座,鄙人再去烧几个菜。”   赵祎有些诧异地看向慕时清,这样一位不染世俗的隐士,竟为了几个姑娘下厨煲汤。   “先生不必麻烦,晚辈吃不了多少。”   晚辈?   慕夭瞥瞥他,轻哼一声,态度还算可以!若是依然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太子架子,她立马把他轰走。   谁也不许对她二叔摆架子!   “不麻烦,菜都已经摘好,殿下稍等。”慕时清没跟他客气,实在的很,把阿笙塞进宝珊怀里,起身去往灶房。   一投入娘亲的怀抱,阿笙闻到奶香,立马开始嘬嘴巴。幸好赵祎是个大男人,又没有子嗣,不懂婴儿对母乳的本能反应。   不过......   赵祎接过齐冰斟的茶,边饮啜边打量着阿笙,小家伙看起来有些眼熟,“从哪里捡到的,为何没有送去官府?”   宝珊和慕夭对视一眼,有点尴尬,“没有人认领这个孩子,就先带在身边了。”   眼尾勾起一弯弧度,赵祎意味深长地看了齐冰一眼,眼底的冽光让齐冰无地自容。   当初给齐冰下达保护慕夭的指令时,就曾说过,凡事不分轻重,尽数上报。   捡到孩子,非同儿戏,以齐冰缜密的思绪怎会遗漏,除非是刻意瞒着不报。   赵祎的洞察力太强,三个姑娘都露出了赧色,只有阿笙在冲着这个陌生叔叔傻笑。   小胖墩白净粉嫩,毫无攻击力,能触及人们内心的柔软。赵祎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他在冲自己笑,狭眸微闪,手持茶盏示意了下。   阿笙哪懂大人的礼节,睁着圆圆的眼睛“咦”了一声,乍一听,还以为在喊“祎”。   心里有些好笑,赵祎放下茶盏,伸出手,“叔叔抱。”   冷面冷心的男人也会抱孩子?慕夭才不信,朝宝珊扬扬下巴,“能得殿下抱,是阿笙的福气,快递过去。”   宝珊起身,将阿笙送到赵祎怀里。   沉甸甸的小胖子敦实地坐在腿上,赵祎心里生出异样,下意识放轻手劲儿,掐着阿笙的腋下与之对视。   还以为多厉害,原来也不会抱孩子!   慕夭别过脸偷笑,露出腮边的酒窝。   被抱得不舒服,阿笙开始不乐意了,“嗯”了一声,尾音拉长,却没哭。   门口的太子侍卫打趣道:“这孩子懂得隐忍,有大将之风,日后说不定会有出息。”   赵祎瞥他们一眼,又看向皱眉的阿笙,总觉得有些眼熟。随着一声婴儿啼哭,赵祎松开手,把孩子还给了宝珊。   宝珊抱着阿笙走远,在庭院的柿子树前转圈。一回到娘亲怀里,阿笙就安静了,乖巧得像个懂事的大孩子。   没一会儿,慕时清将饭菜端上桌,与赵祎谈论着朝廷内外的大事。   因有慕夭在,赵祎没去猜测宝珊和慕时清为何不避嫌,而且,除了慕夭,他对其他女子不感兴趣,即便发现些端倪,也没有深究。   用膳后,宝珊和齐冰收拾着碗筷,慕时清招呼太子侍卫去膳堂用餐,院子里只剩下抱着阿笙的慕夭,以及站起身稍微活动腿脚的赵祎。   赵祎双腿有疾,但不是完全残疾,只是肌肉无力。他并非天生如此,而是在十二岁那年突然患疾,至今未诊断出病因罢了。   看着男人一双长腿费力地挪动,慕夭心里不是滋味,记忆中,十来岁的他也曾灿如春华,温文尔雅,而今,蛰于深宫,冷鸷阴郁,哪还有一点少年时候的影子。   赵祎坐回轮椅,将自己都难以察觉的自卑掩于眸中,掏出一对翡翠镯子,“送你的。”   艳绿色石花纹的镯子昂贵至极,慕夭抱紧阿笙,“殿下要是想用一对镯子收买我跟你演假戏,还是收收心思,我是不会答应的。”   “不是收买你。”赵祎捏住她细细的腕子,将一只镯子套了上去,大小刚刚好。   这两年,她没胖没瘦,手腕的宽度跟那晚时候一样,赵祎曾扣住她的手腕按在枕头上,自然知道她该戴多大的镯子。   想到此,男人的手掌渐渐升温,熨烫了慕夭的肌肤。慕夭收回手,晃了晃手镯,想要摘下来,却被男人捏住另一只手腕……直到一对镯子发生碰撞声,慕夭才发觉男人看她的目光变得炙热了。   视线定格一晌,赵祎移开眼,“明日跟我回宫,你帮我这个忙,我为你实现一个心愿。”   皇族乃至士大夫最讲究信守承诺,既然他允诺了,就一定会竭力实现,慕夭并不怀疑他的诚意,但她最想实现的心愿是将赵薛岚打入尘埃,他能做到吗?   说出心中所想后,慕夭直直盯着他男人的眼眸,“殿下能做到的话,我就跟你回去。”   赵祎默了默,半晌后,吐出一个清晰的字:“好。”   金乌西坠,晚霞映在男人纹路清晰的手掌上,只见他握住那只佩戴镯子的皓腕,郑重道:“你想要的,我都帮你实现。”   晚风为证,男人一字一顿地给予了承诺。   就这样,慕夭带着对赵薛岚的仇恨,与赵祎踏上了回宫的路。   云边曈昽,宝珊于晨曦中送别友人离去。   马车驶离时,慕夭站在后廊上,手做喇叭状:“我会很快回来,等我!”   宝珊朝着她挥手,晨风将那句“珍重”送入了慕夭的耳畔。   少了慕夭的宅子,宝珊觉得冷清许多,可她此时还不知,与慕夭这一别,就是两载……   不久后,赵祎和慕夭乘船渡河,船舱突然漏水,整条船沉入水底,被当地人打捞上来时,不见了两人的身影......   太子遇险失踪,震惊朝野。   消息很快传开,慕时清和宝珊既悲痛又自责,在慕夭乘船的岸边等了十日,还是没有打探到任何消息。   不过,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阿笙感受到娘亲和外公的悲痛,不哭不闹,每天被娘亲抱着去往岸边,望着湍急的河水,不知自己在等着谁归来。   因慕夭失踪,慕时清寝食难安,想要去寻找外甥女,这样就没办法留在宝珊母子身边。   临行前,他拜托了想要去寻太子的齐冰,“你我必须留下一人。在打探消息上,我比你有经验,在人脉上,我亦比你交际广,你安心留在这里,免去我的后顾之忧,我也好全心寻人。”   权衡利弊后,齐冰点头同意了。   慕时清离开时,还给宝珊和阿笙留下两个女隐卫,然后独自一人踏上了寻人的路途。   这一次,他的心海里有多了两个人,心情也更为沉重。   送别慕时清那天,阿笙窝在娘亲怀里,攥着男人的衣袖,哭得眼睛通红。   慕时清温声安抚着,与他额头抵额头,“阿笙乖,等外公回来好吗?”   回答他的,是婴儿更大的哭声。   宝珊抱着阿笙,跟在慕时清身后,久久不愿停下脚步,因为这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这段时日的相处,她虽自卑,却还是任由心意沉沦,把他当成了老师、父亲,当成了自己最重要的人之一,与之离别,极为不舍。   送出十里后,慕时清转过身,扬了一下唇角,“回去吧,孩子困了。”   将阿笙递给齐冰,宝珊忍着喉咙的涩然走到慕时清面前,递出一个包袱,里面装着她熬夜缝制的夏衫和鞋子,“先生此行,务必珍重,我在此等待先生带着慕姐姐回来。”   春风缱绻,带着悲凉的调调,慕时清颔首,“我...走了。”   宝珊握住拳头转身,拉着齐冰往回走,不想给他造成任何心理负担,可刚走出几步,就听身后的男人道:“宝珊。”   宝珊蓦然回头,视线被一抹身影遮蔽,紧接着,整个人落入一方温热的怀抱,水眸微微一瞠,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   抱着瘦弱的姑娘,慕时清的心异常沉闷,他轻轻拍着她发颤的肩膀,柔声道:“照顾好自己,等我的好消息。”   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宝珊紧紧抱住他,泣不成声:“先生也要照顾好自己,要记得按时歇息,不要累坏了身子骨。”   “好。”   沉重的承诺回荡在安静的清晨。   慕时清离开那日,桃花漫野,绿草如茵,宝珊在心底告诉自己,等下一个春日到来,阿笙长大了,先生和慕姐姐也会重回自己身边,到那时,她再也不要同他们分开。   汴京,大内皇宫。   得知太子失踪,官家勃然大怒,虽说自己总是在儿子面前表现出严厉的一面,但血浓于水,怎会不为自己的骨肉感到担心难过。   皇城司接到圣旨,几乎出动了一半的人力寻找,皇城司的几个头目更是在官家面前立下了军令状,不找到太子,要么永不回宫,要么提头来见。   几个头目相继出宫,皇城司剩下的职权又落回了赵薛岚手里,也是没有法子,除了她,没人能压得住皇城司那些被称为“疯狗”的侍卫。   可人力出动了一半,过了半月也未寻到太子的任何踪迹,官家开始怀疑皇城司的办案能力了。   这期间,其余八个皇子时常来宽慰官家,尤其是三皇子和五皇子,殷勤的很,逐渐在官家面前显露了过人的本事,也不再遮蔽锋芒,而年纪最小的九皇子赵澈只有十五岁,却比他们懂得收敛,一直陪伴在季贵妃身边,也就是太子生母的身边,赢得了朝臣们的称赞。   国祚昌盛时,可不立储君,若非赵祎双腿受损,怕他被病痛压垮,性子愈发阴郁,官家也不会那么早将他推上风口浪尖,成为各大势力的眼中钉。   沉浮朝野多年,官家的直觉是,这件事并非偶然,有人开始出手了。   太子失踪,最发愁的就是辅佐和看好太子的一众臣子,包括缃国公父子和慕宰相。   比起两位老者,陆喻舟还算从容淡定,每日照常办公,只是时常会在公廨和家宅中听见一阵阵叹息声。   在太子失踪的一个月后,陆喻舟收到一则密保,三皇子及其势力已经按捺不住,想要争取储君之位了。他还听说,其余皇子也在积极拉拢人脉,一时间,朝中暗流涌动,想必一场场血雨腥风即将上演。可就在皇子们争得头破血流时,唯有九皇子在默默寻找着太子,得了仁义之名。   在皇位的角逐中,陆喻舟一直力挺赵祎,两人有着超乎寻常的默契。在他看来,其余几个皇子中最有城府和手腕的人不是家族势力强盛的三皇子,也非学富五车的五皇子,而是那个以仁义行走于朝野的九皇子。   放下笔,陆喻舟双手交叉,静静思忖着几位皇子的前程和命运,最后化为一声冷笑,消弭无形。   因寻找太子一事,缃国公急得焦头烂额,再没心思去管儿子的婚事,陆喻舟更不会对婚事上心,在他看来,公牍比婚书有趣多了。   这段时日,他偶尔会想起那个名叫宝珊的女子,也只是淡淡拧眉,没有因此烦心,而宝珊从未想起过他。   *   夜里因母乳不足,阿笙饿得直哭,宝珊抱着他轻晃,一勺勺喂着羊奶。阿笙就没像别的孩子那样厌过奶,一尝到母乳就高兴的不行,喂他喝羊奶属实是委屈他了。   喂完奶,母子俩坐在窗前,看着明净墨空中的皎月,宝珊温声道:“阿笙,那是月亮。”   阿笙仰头看着月亮,懵懵懂懂的眼中映出月的轮廓。   宝珊将下巴轻轻抵在他的头顶,抓着他的小胖手,指着月亮,“等到月圆时,咱们就要跟外公和姨母团圆了。”   听见“外公”两个字,阿笙呵呵傻乐起来,像是知道外公是谁。   可真到了月圆夜,母子俩并未等到想要见的人,连封书信都无,可谓音信全无。落差感充斥心间,又要强打起精神,等待下一个月圆。雨丝风片的春日,被红衰翠减的秋日更替,那些被牵挂的人始终未归,一季一季的更迭,一转眼就是两个年头。   佳庆十二年,迎春花开,枝桠吐新,江南的小镇上热闹非凡。   一个身量不高的小胖墩蹲在私塾外,手里拿着融化的糖葫芦,正认真听着高墙内传出的朗朗读书声。   他嘬了一口融化的糖,又开始专心致志地听起来。   稍许,私塾散学,穿着学子服的小童们由仆人们领着离开。   小胖墩瞄到一个跟自己一样矮的小瘦子,颠颠追上去,奶声奶气地叫道:“呦呦等等我。”   名叫呦呦的小瘦子松开仆人的手,转过身来,皱眉噘嘴:“阿笙,你怎么又来了?”   小胖墩阿笙笑着递出另一根糖葫芦,“喏,给你的。”   看着融化的糖葫芦,呦呦一点儿也不想要。他左右看看,生怕被人知道自己与一个没爹的小东西是邻居。   不是呦呦势利眼,是身在势利眼的大宅子里,耳濡目染,潜意识里觉得阿笙是个不吉利的人。因为,家中长辈时常念叨,他娘是个貌美的寡妇,让家中的小孩子们不要理他们娘俩。   又被邻居家的小哥哥嫌弃了,阿笙蹭蹭黏糊糊的小手,扭头看向站在一旁的齐冰,露出委屈的表情,却犟着没哭,因为娘亲告诉他,男儿有泪不轻弹,他长大是要保护娘亲的,不能动不动就哭鼻子。   两岁大的幼童穿着月白色的袄衣,手臂上戴着一对银镯子,腰上系着一个绣着慕字的荷包,乖乖巧巧,安安静静,怎么就被世道中的人嫌弃上了?   比起毫无攻击力的阿笙,齐冰就显得冷冽许多,厉目一瞥,吓了呦呦一跳。   呦呦赶紧握住仆人的手,催促他带自己回府。   仆人是个没眼力见的,抱起呦呦,挖苦着道:“她家连个壮丁都没有,少爷有什么可怕的?”   呦呦不敢直视齐冰的眼睛,扭过头瑟瑟发抖。   见状,仆人更没好气了,“她们家拢共仨人,一个寡妇、一个老姑娘,一个小笨蛋,人丁不兴旺,少爷不必害怕。”   看着主仆俩走远,阿笙粉嫩的小脸溢出愁态,抬手抓住齐冰的手腕,“姨母,什么是寡妇?”   他说话还不流利,“寡妇”两个字说得很是别扭。   齐冰蹲下来,掏出帕子替他擦手,为了不让阿笙难过,平静地解释道:“死了丈夫的女子,被称为寡妇。”   语气里,没有丝毫波澜。   阿笙十分聪慧,还有些早熟,但还是不能理解男人与女人、丈夫与妻子的关系,在他单纯的意识里,把寡妇和娘亲当成了一回事。   回到宅子,阿笙跑进正房,“娘,阿笙回来啦!”   坐在稍间刺绣的宝珊放下绣棚,起身走向儿子。   女子蛾眉曼睩、姱容婀娜,褪去青涩,已然出落得沉鱼落雁,是那种走哪儿都会吸人视线的绝艳女子。   阿笙伸出小胖手扑过去,脚步急的不行,离开小半个时辰,就开始想念娘亲了。   会撒娇的孩子惹人疼,宝珊笑着抱起他颠了颠,打趣道:“我们阿笙又胖了。”   小胖墩名副其实。   阿笙搂住宝珊的脖子,“阿笙不胖。”   宝珊拍拍他的后背,有点好笑,说他胖还不乐意了。   一般到了两岁多的年纪,小孩子会稍稍退去婴儿肥,可阿笙从满月就白胖白胖的,如今越发的胖,宝珊抱着都费劲儿。   母子俩在屋子里玩闹了一会儿,等闻到饭香,阿笙跳在地上,颠颠跑出去。   趴在门口的大黄狗也蹿跳出去,跟在小主人身侧。阿笙拍着大圆的狗头,学着娘亲的语气,“大圆又胖啦。”   屋里的宝珊抽下眉梢,笑着摇摇头。   夜幕拉下,又是中旬月圆时。   慕先生还奔波于寻找慕夭和太子的途中,因为惭愧,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回去汴京,但每隔三个月,就会让人给母子俩寄送手信和银两。   宝珊对慕家叔侄甚是想念,很想带着阿笙一块帮忙寻找,可阿笙还太小,会扯后腿。找人是大事,不可儿戏,宝珊只好等在原地,每日盼着重逢。   夜里,宝珊在给阿笙整理衣裳时,发现了被久置于箱底的玉扳指,这才想起阿笙还有爹爹。   可即便瞧见了玉扳指,宝珊的心中也没有掀起任何波澜。当初离开时,想给阿笙留个父亲的东西做纪念,如今看来是多余了。   将玉扳指再次置于箱底,宝珊叠好衣裳,躺到床的外侧。   阿笙爬到她身上,一口一个“娘亲”的叫,撒娇的不行,也不知跟谁学的。   宝珊将他裹在被子里,哄道:“月亮躲进云中了,咱们也该安寝了。”   阿笙亲亲她的脸蛋,笑嘻嘻地闭上眼睛,俏皮的样子有点像慕夭,可他是个男娃娃呀。   很多时候,宝珊都在反思,是不是因为阿笙没有父亲,接触不到阳刚之气,才会使得性格软软糯糯,可反过来一想,软软糯糯才是小孩子该有的样子呀,像隔壁的呦呦,着实不讨喜。   宝珊搂紧儿子,将心事锁进心底。   翌日一早,有人登门求医,宝珊带病患坐在树荫下,望闻问切后,执笔写下药方。这两年除了照顾阿笙,和尽己所能地托人打听慕夭和太子的下落外,就只剩下学医这件事,如今,她已成为附近邻里求医问诊的首选大夫。   可附近那些富贵人家的女子还是不愿意过来求诊,一是府中有侍医,二是因为宝珊的名声不好。   那些人常念叨寡妇门前是非多,对宝珊的态度始终恶劣,而且,宝珊有着出水芙蓉般的美貌,让一些人又酸又嫉又厌。   病患留下银两,道了谢离去。   宝珊将看诊的银两连同慕时清差人送来的银两装进小匣子,以备不时之需。如今,虽然已恢复自由身,但她对自己依然拮据,倒是对齐冰很大方,还偷偷帮齐冰攒着嫁妆。   这一年的春季雨水很大,冲垮了几条河的堤坝,朝廷派人前来调查,看看是否与三年前的堤坝案子如出一辙,是否有人营私舞弊,偷减了工料。   而这次派的钦差即是已升为中书宰相的陆喻舟。   慕宰相致仕,与中书省的官员们一同向官家推举陆喻舟为相。   为了突击,陆喻舟在来的路上封锁了队伍的消息,连地方官员都不知晓他们的行踪。   这日一早,宝珊要为附近的孕妇看诊,提着药箱离开时,叮嘱阿笙不准离开齐冰的视线。阿笙点头应下,等娘亲一离开,就拉着齐冰陪他转圈圈,齐冰正在摘菜,让他自己先转。   “喔。”阿笙听话地走到树下,开始转圈圈,树荫下的大黄狗一见小主子这样,也跟着圈起来,庭院内传出孩童咯咯的笑声。   陡然,门外响起马蹄声,想是有人打马而来。阿笙带着大黄狗趴在门缝前,偷偷打量外面,见一匹通体黑亮的马匹迈着优雅的步子经过,马背上驮着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   阿笙转头,又瞧见几匹棕色马匹驮着几个强壮的男子经过,一行人威武严肃,不苟言笑。   蓦地,跨坐黑马的男子瞥眸看向半开的门缝,隐约瞧见一个黑乎乎的小脑袋。   男子没有多想,双腿夹了一下马腹,驱马离开。   阿笙低着头,有种被抓包的心虚感,等人马离开,才打开门,探出头去,凝着那个方向,好奇地打量着。   灶房前,齐冰端着木盆走出来时,发现阿笙撅着屁墩向外看,等她也向外看时,巷子里空无一人。   “看什么呢?怎么还鬼鬼祟祟的?”   阿笙坐在大门前,托腮回道:“在看当官的。”   齐冰好笑,放下木盆,掐了一把他的脸蛋,“你还认识当官的?”   阿笙哪里认识,只是觉得那些人浩然正气,随口答了一句。   *   巷子外,副官驱马上前,“陆相,适才偷窥咱们的,会是谁的眼线吗?需要卑职去查看一下吗?”   陆喻舟目视前方,语气平平:“不必。”   一个幼童而已。   为了避开官府的人,他们特意乔装进城,只为先到堤坝附近考察一番,而这条巷子,是通往堤坝最近的选择。 第34章 是他   为孕妇看完诊, 宝珊挎上药箱,叮嘱道:“夫人的脉象没有异常,但月份大了, 还需要郎君多加照料, 切莫磕了碰了。”   男子点点头, “我送大夫。”   宝珊提步走出房门,与男子隔着几步的距离,心里想着晌午是给阿笙煮饺子还是煎饺子, 唇边露出温柔的笑。   行至游廊拐角时,男子趁周围无人, 露出一丝觊觎, 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宝珊的腰身,“内人怀子后,身形如水桶, 想必产后也恢复不了, 敢问小娘子是如何做到腰如束素的?”   对方的目光太过放浪, 宝珊拧眉, 扣紧药箱,“无可奉告, 借过。”   男子挡在廊道中间,满满的佻达之意,“四下无人,小娘子就别装了, 说说价钱吧。”   这话冒失, 让人心里产生不适,宝珊漠着小脸绕开他,迈着莲步离开。   不上钩?   男子靠在廊柱上, 双手抱臂,“回去好好想想,爷等你。”   从打自立门户,宝珊总是收到异样的目光和男人不怀好意的试探,心里除了厌恶还有一丝无助,但人在逆境中,奢望不到太多的阳光,眼泪也最是无用,她早已筑起了坚强的心垒。   回去的路上,宝珊想给阿笙买一个糖人,于是走到摊位前排队,好巧不巧遇见了呦呦和他的母亲。   妇人排在宝珊后面,认出宝珊后,将呦呦拉到身侧,一副与之不熟的模样。   宝珊懒得理会,继续排队,等排到她时,摊位上只剩下一个糖人了。   “我要一个。”   她掏出铜板,放在摊子的碗里,谁知,后面的呦呦忽然哭闹起来,说没有糖人吃了。   妇人安抚了孩子一会儿,塞给宝珊一两碎银,让她把糖人让出来。   明明是自己先排到的,为何要让出?宝珊也不是好捏的软柿子,将碎银丢回妇人手里,“我家阿笙也喜欢吃糖人。”   妇人哼笑一声,语气略显尖酸,“你家阿笙还喜欢天上的月亮呢,你能给他摘下来?”   哪个小孩子不喜欢月亮?宝珊看向呦呦,“呦呦,你要月亮吗?”   呦呦太小,分不清娘亲是在针对这个女子,点点头,“喜欢。”   宝珊瞥了妇人一眼,“呦呦也喜欢,你去摘好了。”   妇人一噎,觉得自己被抹了面子,以自家的财气和地位,不该受这气儿,“你给我放尊重点!”   到底是谁不尊重人?宝珊不想再搭茬,拿起糖人离开。   妇人冲着她的背影骂道:“小贱蹄子,以后少出来蛊惑人心,当心自食恶果,好心提醒你一句,想要跟你睡觉的男人多了去了,连城边的乞丐都想。”   如此歹毒的话,令宝珊变了脸色,转身道:“夫人才应该自重,别教坏了孩子。”   与世家注重体面的贵妇比不得,妇人身上带着市井之气,稍一被激,管不住嘴,非要跟人争个高低,“我把‘自重’二字送给你,回去照镜子看看自己的狐媚相吧!”   突然,一抹刀影晃了双眼,待妇人反应过来时,脖颈上多了一把锋利的刚刀,刀刃割断了她的一绺长发。   执刀者是名女子,即是慕时清留给宝珊的女暗卫之一。   平日里,两名暗卫从不现身,今日实在听不下去,才当着众人拔了刀。   “向我家小姐道歉!”   瞧热闹的路人这才知道,她为何没有被人滋扰过。   能拥有暗卫的女子多半是世家出身的小姐,难道她是与人私奔,却在私奔的途中失去了情郎?   被人用刀架着脖子,夫人哆哆嗦嗦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你们敢这么对我,当心吃不了兜着走。”   暗卫冷笑,手腕一转,又割断她一绺长发,“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阴森森的语气像从炼狱中传出来的,妇人哪敢不信,冲着宝珊喊了一声:“小娘子恕罪啊!”   宝珊没理,拿着糖人走远,身后传来妇人的惊叫和孩童的哭喊。   暗卫只是用妇人的脸蹭了蹭刀背,没想到这人这么不禁吓,当场晕了过去......   回到宅子,刚推开门,一个小团子扑了过来,“娘。”   宝珊屈膝,摸摸阿笙的脸,“今天乖不乖?有没有气姨母?”   阿笙盯着娘亲手里的糖人,咽了一下口水,“姨母说阿笙可乖啦。”   小家伙话语含糊,但脑子灵活,为了吃到糖人,更是卖力地夸奖自己,惹笑了正在晾衣服的齐冰。   齐冰揶揄道:“是乖,就是尿床了。”   阿笙小脸一热,略带抱怨地嘟囔一声:“姨母真坏。”   专揭人家短处。   宝珊拍拍儿子的小脑袋瓜,把糖人递给他,“去吃吧。”   一根糖人就能让小家伙喜笑颜开,也可能是宝珊不常给他吃甜的,一见到甜食就跟小时候见到母乳一样。   *   堤坝之上,大风卷着河水的湿潮扑面而来,陆喻舟伫立在钦差的最前面,手执图纸,细细比量,剑眉越皱越紧。   这次的偷工减料,比之三年前有过之无不及。   从堤坝上下来,众人都瞧出陆喻舟的不悦。   “相爷可要现在去当地的官署?”   陆喻舟没有接话,捏着图纸,负手走向马匹。钦差们了然,宰相大人要“大开杀戒”了。   中书宰相突然莅临,当地官员们火急火燎地赶到衙门,一进门就见一名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端坐在大案前,单手撑头,慢慢翻着名册薄。   请安后,官员们分站两列,等着指示,心里都在感慨一位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已然位极人臣,日后必然成为呼风唤雨的存在。   功高盖主,官家会一再重用他吗?可眼下,在处理朝政上,无人可与之匹敌。官员们还听说,明越帝姬倾心于他,想招之做驸马,若真入赘皇家,手里的权力可是要放下的。   看完名册,陆喻舟靠坐在椅背上,长指轻敲桌面,低沉开口:“谁是郭尧杰?”   众人纷纷看向站在最前排的郭尧杰,此人是从州城特意赶来镇上的,官职为提辖官。   郭尧杰上前一步,作揖道:“下官在。”   陆喻舟点了点名册上关于他的官职,“提辖,主练兵、督捕等职。”   “是...是的。”皇城来的钦差不会无缘无故点谁的名字,郭尧杰开始心慌。   堂内静默许久,忽而听见陆喻舟轻笑,笑意凛然,“此处修建堤坝时,你主动向朝廷请缨,自筹人力物力,为百姓筑坝,赢得了不少赞许,也因此拿到了统领修坝的职权,可有此事?”   郭尧杰颤下眼皮,“确有此事。”   “那为何要偷工减料?是因为缺银子花吗?”   郭尧杰赶忙摆手,“相爷何处此言?下官不曾偷工减料,还请相爷明察!”   “来的途中,我已将你们调查个七七八八,不必在我面前巧舌如簧。这次堤坝坍塌,造成了严重的人员伤亡,也让国库损失了上千两白银,这个责任,你让谁来替你承担?!”陆喻舟让副官取来图纸,甩在地上,“监守自盗,矢口抵赖,罪加一等,你先想清楚,再回答本官接下来的问题,否则,就不是罪加一等了!”   中书宰相的气场太过强大,哪里是郭尧杰能接住的,再听他笃定的语气,必然是有备而来,今日怎么也不能浑水摸鱼了。郭尧杰噗通跪在地上,吓得不敢开口。   杀一儆百,另一些人也开始惶惶不安。   郭尧杰出事,宗亲们提心吊胆,其中一户亲戚,正是阿笙的邻居呦呦家。   次日一大早,宝珊提着药箱出诊,瞧见隔壁正在搬东西,正常的相处下,该打听一下邻居为何忽然搬迁,可宝珊与他家不和,哪会主动去找气儿受。   因为出了昨日的口舌,两名女暗卫选择跟着宝珊,怕她被对方报复。   府中只剩下齐冰和阿笙,一大一小在院子里玩起投壶。齐冰连中后,阿笙着急了,学着她的架势将箭矢投向瓶口。   没中。   齐冰笑道:“一共二十次,让你五次,要是还输,自己洗尿裤。”   阿笙握紧小胖手,仰头僵着小脸,才不承认自己尿床了,倔起来的小模样跟宝珊一模一样。   “瞅我也没用,输了自己洗尿裤。”   齐冰百发百中,急的阿笙直挠耳朵。   倏然,一只猎隼落在壶旁,震惊了嬉戏的齐冰。   是太子的猎隼!   猎隼扑棱几下翅膀,朝一个方向飞去。   情急之下,齐冰扣住阿笙的肩膀,将他锁进屋子,“你和大圆在屋子里乖乖等的,姨母很快回来!”   说罢,不等阿笙应声,几个健步跑到马厩里,牵出一匹白马,飞也似的追了出去,留下一脸懵的阿笙。   阿笙拱着屁墩爬上床,推开支摘窗,探出上半身,好奇地盯着天空。   刚刚那只是什么鸟啊?生得好凶猛。从小没见过鹰的阿笙发出了疑问。   大黄狗抬起前爪,趴在窗框上,摇着尾巴陪小主人往外看。蓦地,一只蝴蝶落在窗边,它抬爪一拍,蝴蝶飞走,落在院落里。   大黄狗一个纵身而跃,跳出窗子,追逐起蝴蝶了。   见外面如此热闹欢快,阿笙抬起小短腿就往外爬,一贪玩,忘记了齐冰的叮嘱。   “噗通。”   他摔在窗子底下。   小家伙禁得住摔,揉了揉屁墩爬起来,半举着手跑向大黄狗。   “汪!”大圆冲着飞到墙头的蝴蝶吠叫,竟助跑一段蹦上侧墙,利用弹跳力跃出墙外,追着蝴蝶跑远。   阿笙急得直跺脚,颠颠跑到大门前,踮脚去够门栓,个头不够,他还知道踩在杌子上。   门栓被扯开,阿笙费力地搬走杌子,拉开门追了出去,“大圆,大圆。”   身着白衣的小肉团子跑出巷子口,左右瞧瞧,发现大黄狗跑到了街道上,他捏着小手继续追,小小的身影穿梭在比肩接踵的人流中。   小孩子出行怎会没有大人看护?   一个尖嘴猴腮的老妪盯上了形单影只的阿笙。   人群中有人拉住颠颠慢跑的阿笙,“小娃娃,你爹娘呢?”   阿笙嘟着嘴,没听清路人的问话,指着前边儿,“我家大黄狗跑了。”   路人挠挠头,刚要问他家住哪里,却听侧方传来一道笑声——   “乖孙,你慢点跑,阿婆追不上你了。”   一看小孩子有老人带,路人笑着点点头,“出来逛一定要看好小孩儿,那行,我先走了。”   老妪握住阿笙另一只胳膊,笑着道了一声谢。   看着眼前陌生的老婆婆,阿笙皱起眉头,本能地抗拒起来,“我要娘亲。”   娘亲同他讲过,不能跟陌生人随意搭讪。   见势不妙,老妪掐住他的咯吱窝,将人抱起来,用手帕捂住他的嘴,脚步疾驰地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阿笙是在一辆马车里醒来的,马车里坐着一个老妪,就是刚刚捂他嘴巴的恶婆婆。   阿笙吓坏了,窝在角落小声道:“我要娘亲。”   老妪笑着递过来一个馒头,“小娃子别怕,阿婆这就带你去找娘亲。”   即便年纪小,阿笙也感觉到了恐怖,小嘴一咧,“我不要吃,我要娘亲。”   荒郊野外,哭成泪人儿有何用?老妪没搭理他,任他张着小嘴哇哇大哭。   陡然,马车后响起狗吠声,老妪掀开后帘一看,一条黄毛猎犬正在追逐她的马车,猎犬前肢肌肉发达,看起来十分凶猛。   老妪吓得捂住胸口,催促车夫加快速度。   大黄狗用力一跳,蹿上后廊,狗吠声响彻郊野。   “啊!狗咬人了!”   老妪被大黄狗扑倒在厢底,手掌传来疼意。   见状,车夫吓得忘记停车,握着马鞭钻入车厢,一下下鞭挞着大黄狗的头,打得大黄狗头破血流,可大黄狗还是紧紧咬着老妪的手。   阿笙从未见过这般残忍血腥的场面,哆嗦之余,不忘用头狠狠杵在车夫的腿上,不准他伤害大黄狗。   车夫一发狠,把他丢在车尾,阿笙轱辘一圈,差点坠下去。   不远处,正在前往下一座堤坝的陆喻舟一行人,发现了一辆无人驾驶的马车正狂奔在郊野上,他们纷纷蹙起眉头,还隐约听见马车里传出老人的叫嚷,以及小孩子的哭声。   几人没做他想,不约而同地纵马追去。   陆喻舟跨坐的是千里马,犹如马踏飞燕,甩开众人,直奔驾车的马匹而去。当挨近车辕时,曲膝踩住马鞍,终身一跃,落在前廊上,拽住缰绳,用力一拉。   马匹嘶鸣着停下来,车厢剧烈晃动两下,归于平静。   陆喻舟抬手吹声口哨,黑色千里马掉转脚步,哒哒哒来到马车前。其余人相继赶到,副官掀开帘子查看情况,却见一条大黄狗用身体护着一个白胖的小童,而另一边,车夫正护在老妪面前,用脚蹬着大黄狗的脸,防止它龇牙。   “怎么回事?!”对着车夫,副官语气颇凶地问。   对方个个衣冠楚楚,一看就不好惹,车夫点头哈腰道:“启禀官爷,小人带着阿娘和儿子赶路,家里的大黄狗突然发癫,伤了阿娘,这才造成混乱。若扰了官爷的车驾,还请见谅。”   为了证明大黄狗发癫,老妪晃了晃血淋淋的手,“还望官爷行个方便,让我们尽早回城处理伤口。”   没等副官接话,陆喻舟走到后廊前,眸光淡淡地凝着车夫,“路引。”   车夫赶忙掏出路引,双手呈到陆喻舟面前,“请官爷过目。”   副官接过去,查看后朝陆喻舟点点头。   路引没有问题。   车夫赶忙趁热打铁,道:“我们都是良民。”   陆喻舟面色未霁,转眸看向大黄狗,三年时光,大圆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喜欢趴在床底乱咬鞋子的小黄狗,陆喻舟没有认出它,随即看向被大圆护在角落的小团子,“出来。”   大黄狗伤得太重,阿笙一边抹眼泪一边看向外面,呜咽道:“叔叔救我......”   这是孩子发自心底的呼救,令人动容。   这一声“救我”让车夫哑口无言,老妪稳住心跳,呶呶不休地说着自己是孩子的阿婆。   陆喻舟目光梭巡在三人身上,问向车夫:“这娃娃是你的亲生子?”   车夫木讷,被老妪用胳膊肘杵了一下才道:“是,是小人的孩子。”   “长得并不像。”   谁也没规定过,父子长得一定像啊,车夫乐道:“那要这么说,小人看着,犬子跟官爷长得倒有几分相像。”   副官眼一横,“大胆!”   车夫襟口,不敢再讲话了。   阿笙撅着屁股,从大黄狗的身侧爬出来,伸出小肉手拽住男人霜白的衣袂,“叔叔救救阿笙和大圆。”   大圆?   陆喻舟拢眉,记忆深处,那女子养的小黄狗也叫大圆,当初他还觉得这个名字不合适那只啃鞋的狗子,可那女子非坚持,说凡事讲究一个团团圆圆,他也就由着她了。   斜睨衣袂上的小胖手,陆喻舟轻轻掐住他的手腕,“松开。”   阿笙立马张开五指,胖胖的手背上显现四个小肉坑。   已有许久没有见过这么小的手了,陆喻舟戳了一下阿笙手背上的肉坑,抬眸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一听到“家”,阿笙用手背抹眼泪,小小的心海卷起不小的波涛,哭声渐渐大了起来,可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家,也已分不清方向,哪里知道如何指路。   小肉团子哭得一抽一抽,惹人怜惜,钦差们看不下去了,忿忿道:“这孩子一看就是书香人家养出来的小公子,肯定是被这对母子拐到手的!”   闻言,车夫和老妪立马为自己辩解。   陆喻舟觉得聒噪,单臂抱起阿笙,走向千里马,吩咐道:“带他们去官府。”   副官颔首,“诺。”   阿笙趴在男人肩头,指着马车里的大黄狗,“大圆。”   也幸好,他能咬清“圆”这个字。   陆喻舟把阿笙放在马鞍上,自己也翻身上马,坐在阿笙身后,双臂圈住小小的孩童,“放心吧,会有人照顾你的狗。”   说罢,一夹马腹,朝城池方向行进。   春风灌入脖颈,阿笙往后缩了缩,小小一团根本坐不稳,双腿内侧还被马鞍硌破了皮。   陆喻舟感觉胸前被一个小团子拱来拱去,低头问道:“冷?”   怕不爱笑的叔叔丢下自己,阿笙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噘起嘴又抿住,抿住又噘起嘴,纠结至极。   第一次坐马鞍都会硌得慌,两岁多的小家伙能隐忍到这份儿上已是不易,陆喻舟停下马匹,翻身下马,将他抱下来,“腿疼?”   阿笙又疼又困,揉眼皮道:“我要娘亲。”   孩子一饿一困,必然会找娘亲,陆喻舟抱着他看向茫茫郊野,“你忍一忍,明早我带你去衙门寻人。”   这个叔叔一点儿也不温柔,语气冰冰凉凉的,阿笙有点怕他,眨巴着睡眼,不敢顶嘴。   孩子坐不了马鞍,陆喻舟从褡裢里取出一件长衫,当作绸缎,将阿笙绑在自己背上,牢牢打了一个结,“睡吧。”   他跨上马鞍,偏头看向背后,“别怕,没人会伤害你。”   说罢,一甩马鞭,驱马去往下一座城池。调查堤坝的事迫在眉睫,容不得耽搁,陆喻舟想连夜处理完手头的事,再帮小家伙找家人。   阿笙困的眼皮打架,趴在男人宽厚的背上,潜意识里形成了安全感,头一歪睡着了。   小孩子入睡真是快,陆喻舟有点好笑,加速了行进。一行人来到下一座堤坝,实地考察后,直接去了城中驿馆休息。等到忙完,已是月上中天,而阿笙一直趴在陆喻舟身后睡熟,很让人省心。   忙碌一日,陆喻舟也有些疲乏,起身走到湢浴内,解开胸前的系结,将小家伙横抱在臂弯。   阿笙睡得昏天暗地,小脑袋瓜耷拉在一侧,软乎乎的像团棉花。   陆喻舟将他平放在春凳上,还给他鼓鼓的小肚子上搭了一条毯子,之后褪下衣裳,跨入浴桶。   氤氲水汽中,男子冷白的肤色透着一股禁欲气息,而健硕的肌肉又透着欲,两种美感融合在一起,映入阿笙漆黑的瞳仁。   睡醒的小家伙爬起来,傻愣愣盯着浴桶里的男人,哇了一声,他没见过成年男子光膀子。   听见动静,陆喻舟轻瞥一眼,面无表情道:“等我一会儿。”   阿笙胖的没腰,挪动一下小身板,皱起了眉,却还是听话地坐在春凳上。等陆喻舟更衣绞发后,才发现小家伙尿裤裆了。   俊冷的眉眼溢出诧异,陆喻舟捏下眉骨,生平第一次遇见这么棘手的事,可看着小家伙害羞的样子,又觉得好笑。   行吧。   他掐住阿笙腋下把人拎起来,抱到恭桶上,“坐好。”   阿笙打了个激灵,终于舒服了。   在湢浴又忙活了两炷香的时间,陆喻舟才终于空闲下来,单手抱着阿笙走到床前,他没跟这么小的孩子相处过,不知道对方的理解能力如何,试着解释:“今晚先住在这里,明日一早,我带你去找家人,嗯?”   能理解吗?   阿笙嘴一咧,夜越深越想娘亲。   没管他的小情绪,也怪他太过安静,陆喻舟直接把人塞进薄被里,自己和衣躺在一侧,吹灭了床头的烛台。   屋里陷入浓郁的黑,迷迷糊糊的阿笙习惯性地往“娘亲”怀里钻,小手摸着“娘亲”的脸蛋。   被扰得无睡意,陆喻舟睁开长眸,掏出一颗夜明珠放在枕边,静静看着阿笙,虽没怎么接触过孩子,但二房、三房都已添了新丁,小孩子哭闹是常事,不爱哭闹才罕见。   怎样的人家才会养出这么隐忍的孩子?   后半夜,阿笙蹬了被子,一条小短腿搭上男人的腰,却因腿太短又收了回去,随即在床上劈了个叉,占据了大半的地方。   孩子体柔,别说劈叉,高抬腿都不是难事,陆喻舟叹口气,挪到了床沿。被搅了睡意,又忽然想起,傍晚时忙得忘记用膳......   自己饿一顿无碍,可小孩子不行。无奈之下,他起身披上外衫,走到门口传膳。   副官送来夜宵后,小声道:“相爷休息吧,卑职去喂那个小娃子。”   “我来吧。”   陆喻舟将炕几搬到床上,又将饭菜一一摆盘,之后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阿笙,抬手推了推他,那手感就跟搓面团一样柔软。   阿笙被扰醒,一闻到饭香,肚子很配合的咕噜咕噜叫起来。他爬起来,盯着清淡的饭菜舔了舔嘴,甭管色、香、味如何,能填饱肚子就行。   陆喻舟递上勺子,“自己会吃吗?”   阿笙别扭地握着勺子,舀起一勺蔬菜粥送入口中,舌头被烫到,伸出舌头“哈”了一口气。嫌粥太烫,就用舌尖一下一下舔着上面的汤水。   看着脸快埋进碗里的阿笙,陆喻舟摇摇头,接过他手里的勺子,试着喂饭。   阿笙腼腆一下,羞赧地张开嘴,又怕烫到,于是对着勺子吹了几口气,才含住那勺粥。   安静地喂完一碗粥,陆喻舟拿起自己的碗筷开始进食,见阿笙躺回被窝,淡淡道:“消消食再睡。”   可话音未落,阿笙已经睡着了。   陆喻舟靠在床柱上,缓缓闭上眼,虽说这个孩子很乖,但带一天孩子是真的累。   这边安静了,另一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宝珊从未想过,在阿笙长大前,会与之分开这么久。她和齐冰守在衙门里,一直在等着阿笙的消息。   齐冰自责不已,若非去追猎隼,怎会把孩子一个人扔在府中,结果,猎隼没追到,孩子也丢了。   衙役回来时,带回一个消息,说有目击者瞧见一名老妪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公子带上了马车。   这话一出,宝珊脑子轰隆一下,身形不稳地晃了晃,要不是被齐冰扶住,怕是要晕厥了。   衙役宽慰几句,说是先等等消息,说不定天亮就能得到孩子的下落了。   宝珊哪能等到天亮,当晚就带着齐冰和两名暗卫出城寻人,可旷野广袤,去哪里寻找?   四人分为两路,宝珊和齐冰一路,乘坐马车直奔下一座城池,幸好两座城池离得不远,赶了两个小时的路就到了。   按照目击者的形容,宝珊试着向守城士兵形容起老妪的相貌。守城士兵摇摇头,“没瞧见,你去城中衙门打听吧。”   接受了士兵的建议,两人去往衙门,却没有未打听到任何关于拐卖幼童的消息。   望着冥冥夜色,宝珊心里不只焦急,还有些崩溃,在失去慕夭后,她已经承受不起这样的打击了。   齐冰扶着她的手臂,同样陷入了迷茫。   两人在城中寻觅着,想着寻觅完这座城,再赶去下一座城池,大不了就一座接一座的找,一定能找到。   城池不大,两人约了汇合的地点之后,就分开寻找了。几个时辰过去,宝珊又累又渴,当瞧见一条蜿蜒的溪流,立马走了过去,掬起一把水洗脸。   一想到阿笙可能已经落入歹人之手,被卖去了很远的地方,她就心如刀割,做了母亲后才知,孩子的安危比自己的命都重要。   正当宝珊蹲在溪边崩溃抽泣时,天边出现一抹曙光。   天亮了。   也就是在这时,一匹黑色千里马驮着一名白衣男子从溪边经过,男子的身上系着绳子,一个小团子正趴在他背上恬静的睡着。   男子是要去往衙门为小团子备案。   挂在睫毛上的泪还未干,宝珊听见马蹄声,稍稍抬眸,美眸蓦地一瞠。   阿笙!   曙光还未彻底拨开云雾,天色暗沉,宝珊的视线全部聚集在阿笙身上,没注意背着阿笙的男子是谁,出于母亲的本能,她奋力跑过去,挡住了男子的道路,质问道:“你拐人骨肉,心里不愧疚吗?!”   昧旦之时,靛蓝的天色将明未明,陆喻舟凝睇着拦马的女子,清润的眸光一冽。   是她。   与此同时,宝珊也微微一怔,怎会是他?   两年未见,荏苒中的他们没怎么变化,又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就在这时,男人背后的小团子睁开了睡眼,头脑还不清醒,以为自己正躺在娘亲的怀里,小嘴一弯,道:“娘,阿笙梦见爹爹啦。” 第35章 禁锢   月落花朝的郊野, 眼眸前蒙着一层靛蓝色,更为凸显男子那件霜白的衣衫,而他身后的小团子亦是一身白衣, 父子俩与破晓的天色融为一体。   由最初的心慌到浑身打颤, 仅仅度过了几息。   宝珊走上前, 用力拽住陆喻舟的衣袂,“把孩子还我!”   若这次的掳拐与陆喻舟有关,那他一定是得知了阿笙的身世, 想要把阿笙从她身边夺走!   恐惧战胜了理智,素手紧紧攥着那抹布料, 试图把男人拽下马, 可她那点力气,哪能撼动得了男人。   陆喻舟看着女子娇凶的举动,不解地蹙起眉, “你在说什么?”   宝珊仰起头, 迎着淡淡微光控诉道:“不问自取便是偷, 更遑论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   在这如诗如画的春景中, 女子花容月貌,更甚从前, 眉眼中还多了从前不曾有的媚态,身段也比从前婀娜许多,褪去初长成的青涩,变得妖娆妩媚。当她仰头时, 那截优美的鹅颈迎着春光, 泛着淡淡粉色,美得纯而欲。   陆喻舟猜不透她拦路的真实目的,却被她凶憨的样子逗笑, 眼尾的弧度带着居高临下的蔑视:“你的孩子?”   宝珊还在用力拽他,马匹太高,让她有种被睥睨的渺小感,即便事实如此,他们是云泥之别,她也不允许他端着一副高姿态掠夺她的儿子。   阿笙是她一个人的。   背后的小团子见娘亲发怒,眨巴眨巴大眼睛,伸出一只胖胖的手,张开五指,“阿笙要娘亲。”   又听小团子喊了一遍娘亲后,陆喻舟眉头紧锁,偏头问道:“她是你娘?”   此刻,阿笙的眼里只有娘亲,拱着没有腰的小身板,软糯糯地道:“叔叔让我下去。”   陆喻舟堪堪反应过来,眉眼犀利地凝着眼前的女子,她生子了,跟别的男人生子了。   好,很好。   背后这个折腾自己一整宿的小胖墩,是这女人跟别的男人生下的孩子!   冷峻的面容泛起肃穆,薄唇轻启:“松手。”   宝珊攥着不放,“你先放人。”   空旷郊野,她哪来的底气讲条件?陆喻舟扯回衣袖,尽量避免触碰她的手,毫不掩盖眸中的嫌弃,长腿一跨,跳下马匹。   高大的身躯遮蔽了从枝桠缝隙中穿透的碎光。   离得近了,宝珊瞧见阿笙安然无恙,才稍稍安心,不等男人动作,抬手去解他胸前的系结。   可那系结打得太牢靠,废了好大的劲儿都没有解开,一双素手揉乱了男人的前襟。   陆喻舟冷哂,侧身避开她的手,“既已嫁人,还请夫人自重。”   那语气,疏冷得让人打颤。   夫人?   虽已生子,但私下里无人喊她夫人,宝珊有点不习惯,但转念一想,他是不是误会阿笙是她同别人生的了?   那真是再好不过。   可若是那样,就说明不是他拐走的阿笙,毕竟,一个朝臣,不会冒险去动与自己非亲非故的小孩子。   误会他了?   当她陷入沉思时,陆喻舟唇瓣的讥诮更甚,也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情绪不轻易外露的他,在宝珊面前,很难控制住情绪。   背后的小团子开始躁动,翁声翁气地嘟囔着“坏叔叔”。   陆喻舟用舌尖顶了一下腮,有些自嘲,昨晚还一口一个“好叔叔”,此刻就变成了“坏叔叔”,不愧是这个女人养出的娃。   见他不还孩子,宝珊恨不得跟他玉石俱焚,又一次伸手去解他胸前的系结,不经意流露的别扭劲儿映入男人的眼中。   当初就是看上了她这股别扭劲儿,如今觉得可笑至极,也不知哪个男人那么倒霉,要一直惯着她的小别扭。   “够了。”陆喻舟扼住她的腕子,轻轻一甩,然后掏出锦帕擦拭手掌。   一股比她还固执的小别扭油然而生,他就站着不动,没有要还孩子的意思。   即便年岁小,阿笙还是察觉到了坏叔叔的不善,双手不停拍打着男人的侧脸,肉乎乎的小手还挺有劲儿。   陆喻舟反手掐住阿笙的小胖手,“乖一点!”   阿笙开始乱蹬腿,嘴里含糊的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趁着男人不注意,宝珊拔下发簪,精准地抵在他的心口上方,“把孩子还给我。”   语气里带着急切和不容置喙。   一支银簪哪里会有杀伤力,轻轻一折就会变形,陆喻舟垂下手臂,淡漠地睥着眼前的人,“刺。”   他也想看看,离开国公府三年的婢子被世道磨炼得如何。   若她敢刺下去,他倒是佩服她。   宝珊红唇紧抿,通过发簪能感受到来自男人强有力的心跳。她当然知道发簪没有威胁力,这只是声东击西,男人最脆弱的地方是那里……   屈膝,抬腿,在男人毫无预兆下,袭了上去。   耳边传来一声闷哼,宝珊落下脚,看着男人稍稍弯下了腰,趁着时机,她握拳袭向他的太阳穴,想把他打晕。   可......   袭出去的粉拳被男人扼在半空,紧接着,身体失去平衡,倒在了地上。   陆喻舟绊倒了她。   “娘,娘,娘......”看着扑倒在地的娘亲,阿笙急红了脸,不停重复着“坏叔叔”。   缓释了一会儿,陆喻舟磨磨后牙槽,低眸看着从地上爬起来的宝珊。   四目相对,一个愈发薄凉,一个愈发愤懑。   宝珊那双妙目浅笑时顾盼生辉,愤怒时似淬了寒霜,却不掩灵动劲儿,跟少女时候没什么两样,没有半点世俗气。   陆喻舟很难想象,娶他的男人是如何留住她灵动的一面,不让她沾染烟火气。   心里莫名不舒坦。   针尖对麦芒后,宝珊不解地问:“大人为难我们的意图是什么?”   这个答案只有风花雪月知晓吧,陆喻舟淡淡道:“我为难你们了?”   “......”   “不打听清楚就对孩子的救命恩人出手,你府上的门风是不是歪了?”   “......”   论起唇枪舌战,陆喻舟能舌战群儒,宝珊哪里是他的对手,而且,他说得也在理,是她还没弄清楚情况。   不过,他故意刁难,不还孩子也是事实!   也不能全怪她。   宝珊适当软了语气,“那就请大人详细地讲述一遍事情经过,若错在民妇,民妇会......”   陆喻舟打断她的话,“你胡搅蛮缠,我还要温言解释?凭什么?”   闭闭眼,敛起心中烦躁,宝珊轻声道:“不求大人温言解释,但求一个事实罢了,大人何必曲解民妇的意思。”   她一口一个民妇,听得陆喻舟愈发不耐,“人贩子估计已经送到了衙门,自己去衙门打听。”   与一个他人妇纠缠,绝非自己的所为,陆喻舟解开系扣,把阿笙放在地上,盯着小团子萌萌的双眼,敛气道:“以后莫再乱跑,别让你爹娘担心。”   爹?   阿笙小嘴一努,对手指道:“我没有爹爹。”   语气委屈的不行,若是有爹爹,隔壁的小哥哥怎会不同他玩耍呀。   闻言,陆喻舟和宝珊同时愣住。   宝珊刚要捂住阿笙的嘴,就听阿笙奶声奶气地道:“我娘是寡妇。”   在他幼小的心灵深处,根本不懂寡妇是何意,那天听齐冰解释完,误以为自己也可以这么称呼娘亲。   童言本无忌,宝珊知道不该责怪孩子,回去之后好好解释,让他忘记这个词就好,可他当着陆喻舟的面讲出来,让她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此地再留,恐要露馅,宝珊抱起孩子就走,脚步之急,出卖了她外表的冷静。   陆喻舟盯着她那截不盈一握的腰身,淡淡道:“站住。”   他需要一个解释,为何小团子会说自己没有父亲,那个男人病逝了?   天边冉起晨晖,宝珊浅色衣裙在晨风中划过一抹弧度,她脚步未停,抱着沉甸甸的胖小子恨不能飞走。   朝野中的人多敏锐,更何况是陆喻舟了,见她如此,冷哂一声,纵马朝母子俩奔去。   马蹄声响在身后,宝珊按住阿笙的后脑勺,加快脚步,散落的长发摇曳腰间,像晨曦中的白狐狸。   阿笙趴在娘亲肩头,看着愈来愈近的坏叔叔,使劲儿颠了颠胖胖的身子,“娘快跑。”   宝珊抱着阿笙本就费劲儿,被他这么一颠,手臂酸涩,但也顾不得这些。   倏地,千里马奔至身侧,宝珊扭头去看,目露惊慌。   男人单手扣紧马鞍,身体倾斜,长臂一捞,勾住女子腰身,臂力一绷,就把人捞上了马背。   宝珊下意思护着阿笙,紧紧搂在怀里,当挨到硌人的马鞍时,才发觉自己被男人桎梏在两臂之间。   “放我下去。”宝珊开始扭动,但怀里有个小团子,限制了她的挣扎幅度。   阿笙从娘亲肩头探出脑袋,傻愣愣盯着男人,一双鹿眼聚集了细碎的光。   陆喻舟瞥了一眼小家伙圆圆的脑袋,心想这小东西又要骂他是坏叔叔了。   马匹驮着“一家人”来到了驿馆,陆喻舟翻身下马,将睡着的阿笙从宝珊怀里夺走,挂在臂弯,大步走了进去。   马匹抬高,宝珊跳不下去,眼睁睁看着夺了她儿子的男人一进一出,娇靥失了血色,“你把阿笙关哪儿了?”   陆喻舟走出来时,听见了“阿笙”这个乳名,随口问道:“孩子姓什么?”   他甚至避开了她丈夫的称呼,究其原因,不得而知。   宝珊心生悲戚,自己没有姓氏,儿子也没有......   没得到答案,陆喻舟没再追问,姓什么不重要,她是不是寡妇才重要。走近马匹,没顾宝珊的抗拒,将她扛在肩上,走近驿馆。   挣扎间,宝珊蹬掉了一只绣鞋,陆喻舟没理,将她带进客房。   正在用早膳的侍卫们面面相觑,都把目光投向了那只遗落的绣鞋。   孩子?女人?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感觉发现了什么大秘密。   客房内,宝珊仰倒在铺着白绒毡毯的地上,眼看着男人蹲下来逼近了她。   “阿笙呢?”   “先回答我的问题。”陆喻舟索性坐在毡毯上,单膝曲起,问道,“你男人呢?”   “病殁了。”宝珊强迫自己镇定,既然已经被误会,那就误会到底吧,这样至少能保住阿笙。她根本不敢想象,若是让缃国公府得知这个孩子的存在后,会掀起怎样的狂澜。   “何时的事?”   宝珊直视陆喻舟的双眼,“大人问得太多了,这是民妇的私事,不劳大人费心。”   察觉到男人意味不明的目光后,宝珊忍着愠气,抓皱了毛绒绒的毡毯,所以,寡妇门前是非多是真的,当他得知她没了丈夫,看她的目光都变了。   “两年。”   小团子也才两岁多的模样,她的男人竟离世两年了?   陆喻舟眸色渐深,说不出心里的滋味,“打算再嫁吗?”   这问题是他该问的?宝珊冷静道:“再不再嫁都与大人无关,大人以何种立场审问我?”   “夫人言重了。”陆喻舟双手撑在身后,清贵中透着慵懒,“我只是在以旧交的立场关心你。”   话虽如此,但男人眼尾暗藏的冷意遮都遮不住。   宝珊实在无法理解,当年那个冷静自持的汴京第一公子,为何对她一再纠缠。她曾以为,两年前那次不算愉快的交谈,已经断了他对她所有的控制欲,可现今看来并不是,他完全是凭借兴味,想起来就逗弄一下,再孑然离去。   “我和大人之间,哪里有交情?”宝珊一边与之周旋,一边观察着房间的布局,想要确定阿笙在不在这间屋子里。   “没有交情么,”陆喻舟起身走向多宝阁,不紧不慢地冲泡了一壶茶,又端着两个茶盏走回来,“润润喉。”   宝珊没接,绷着小脸问道:“大人带我母子来此,意欲何为?”   陆喻舟抿口热茶,没有回答,也不可能告诉她,这三年,他梦见过什么,醒来后又洗了多少寝裤。   本来,他能将这丑态隐藏的严严实实,但他忍不了今早那一脚。   差点废了他。   也或许,这就是为他对她的卑劣,找的一个蹩脚的理由。   陆喻舟将喝了一半的茶递到女子唇边,“喝了,我就告诉你。”   宝珊别开脸,不动声色地向后挪,总感觉男人的目光越发的奇怪,跟那些觊觎她的男子不同,他的目光不带欲念,又欲的很。   这是一种怎样的目光?   是纠结的心绪交织出来的欲吗?   陆喻舟放下茶盏,视线在她玲珑有致的身段上一巡,比之三年前,她长开了不少,尤其是被衣襟包裹的胸前,绵延起伏,那对锁骨也更为凹凸有致了。   受不得这般轻佻的目光,宝珊膝盖一转,想要爬起来去找阿笙,却被男人握住了一只脚踝。   “你作何?”宝珊本能地蹬腿,才发现自己丢了一只绣鞋。   陆喻舟握紧她纤细的脚踝,防止她逃跑,“阿笙没事,咱们先叙叙旧。”   不知为何,从他口中听到“阿笙”的名字,宝珊忽然自责,是她让阿笙一出生就没有了父亲,以致小小年纪受尽白眼,可即便重来,她也不会堕胎,还是会坚持把孩子生下来。   眼前这个男子,是阿笙的生父,却也是最有可能威胁阿笙安全的人。在门第的观念中,缃国公府的香火是要由世子和门当户对的嫡女延续的。在她眼里可爱的阿笙,会成为陆家人眼中污了门楣的存在。   知道陆喻舟吃软不吃硬,宝珊镇定下来,问道:“我不欠大人的了,可大人为何反复纠缠?到底要怎样,才能彻底放过我?我已嫁他人妇,想要为夫君守寡,求大人成全。”   原本,陆喻舟并没打算太过为难她,可那句“守寡”像是一根刺,刺得他心里极不舒服。   他的冷静自持,在面对她时,愈发的不堪一击。   “叩叩叩。”   屋外有人叩门,陆喻舟敛起情绪,起身去开门。借着这个空档,宝珊跑进东卧,果然看见了安静入睡的阿笙。   小家伙翘着一条腿,双手微微握拳,耷拉在枕边,睡相恬静,粉嫩嫩的像个小姑娘。   一见到孩子,宝珊的心又坚强了几分,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带着阿笙安全离开,哪怕......   她收起复杂心思,坐在床边,放下阿笙翘起的腿,俯身与他贴了贴脸蛋,“娘的阿笙,没事就好。”   失而复得,如一口烈酒,灼辣之后送来酣甜。   陆喻舟拎着那只绣鞋进来时,就见到这样温情的一幕。母亲对孩子的爱,是世间最纯净的,不夹杂腐质。记忆深处也曾有过绮丽绚烂的亲情,却被赵氏毁掉了......   另一头,按照约定的时辰和地点,齐冰未等到宝珊,开始心慌,刚要回城与两名暗卫汇合,商议之后的事,却再次瞧见翱翔于空中的猎隼!   齐冰被两件事折磨的焦头烂额,一咬牙,朝猎隼追去。   猎隼展翅飞向迤逦的山脉,齐冰用唐刀挡开枝桠,吃力地追逐,再一次在峭壁边停下了脚步。   猎隼落在一颗崖柏上,歪头看着她。   这只猎隼有着极为稀有的羽毛,是太子赵祎在狩猎时救下的雏鸟,自小养在东宫,齐冰自知不会认错,朝它吹了一声口哨,猎隼扑腾两下飞了过来。   齐冰心一喜,抬起手臂,准备接住它,不料,它竟飞向了她的身后,落在了另一个人的手臂上。   齐冰转身时,一把锋利的环柄刀架在了脖颈上。   执刀者,十七八岁,生得霞姿月韵,唇畔挂着一抹笑。昳晡时分,晚霞漫天,这人像一缕霞光凭空出现。   见到来人,齐冰瞪大双眼。   九皇子赵澈。   他怎会出现在此?   自太子失踪,八位皇子中除了赵澈,都想要坐上储君之位,并调动着手里的人脉,积极争取着,但无论他们怎么表现,官家迟迟不提更换太子一事。众人猜测各异,有人认为官家只看得上赵祎,也有人认为,官家是在保护下一任太子,使他不再重现赵祎的遭遇。   收起惊讶的心绪,齐冰跪地请安,“卑职参见九殿下。”   赵澈走上前,眼尾带着点点猩红,“你是太子皇兄的暗卫吧,我之前在东宫见过你。”   齐冰颔首,“是。”   “你怎么在此?”   齐冰想问,他怎么在此,但对方的身份摆在那,不容她发出疑问,“卑职曾受太子命令,保护慕家二爷,后来太子遇险,卑职就留在这里等待太子的消息。”   她只字未提宝珊和阿笙,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赵澈收回刀,挑眉问道:“皇兄失踪,你就等在这里?”   显然,她的理由拙劣,说服不了赵澈。幸好赵澈没有继续问下去。   “殿下的隼......”在齐冰看来,这件事很重要,于是硬着头皮问道。   赵澈也不瞒着,“从打皇兄失踪,这隼就不怎么吃喝,除了我,没人能喂它吃食,算是投缘吧,我奉旨替父皇南巡,便将它带在了身边。”   南巡?   齐冰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皇家巡视各地是大事,官家让九皇子替他前来,想必是对其能力的认可,那储君之位是否要换人了?   在她心思百转时,崖边涌来一批批的侍卫,全是皇城司的精锐。   齐冰心中诧异不已,两年未回宫,宫中已经发生这么大的权力交接了吗?官家将最器重的皇城司侍卫分拨给了九皇子调遣......   既然齐冰那么说了,赵澈也就表现得信了,没有为难她,抬手让她离开。   等齐冰走远,赵澈一扬手,放飞了猎隼,转身道:“派人跟着她。”   “诺。”   太子皇兄怎么可能“散养”侍卫,说不定可以从她这里查到一些皇城司查不到的线索。   赵澈负手走下山崖,十七八的少年已经表现出了老辣的一面。   这时,当地一个姓郭的员外随着侍卫赶来,行礼后,将陆喻舟处理郭尧杰关于堤坝监守自盗的事阐述了一遍,还不忘添油加醋,说陆喻舟针对郭家人,不止扣押了郭尧杰,还将他的宗亲统统收拾了。   郭尧杰的祖父与赵澈的外祖父私交甚好,郭家人想攀亲带故地求赵澈救人。   听完对方的话,赵澈长眸一蔑,笑着说了句“免谈”就离开了。   郭员外想追上去继续相求,却被赵澈的回眸吓到。   少年的眼睛里带着不怒自威的狠厉,以及浓浓的警告。   狡黠如他,怎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跟陆喻舟这样的大权贵交恶。而且从皇城出发之前,他就将官家的心思摸得七七八八,官家肯定也得到了郭尧杰的罪证,此番让他替御驾南巡,也是在考验他是否会徇私。   至于官家为何花了这么多的心思考验他,赵澈自然有所猜测,一双桃花眼蒙了雾气,少年气中透着精明和老道。   侍卫长上前,“殿下,卑职打听到,陆相和钦差们就在城中驿馆。”   赵澈迎风一笑,“带路。”   让他去会会这位年轻有为的宰相。   不巧的是,他们抵达驿馆时,正赶上陆喻舟带着钦差去了堤坝。驿工招待着一行人入座。   忽然,一间房里传出咯咯的笑声。   小孩子?   驿工尴尬道:“是...陆相的家眷。”   对此,皇城司的侍卫们调笑起来,大名鼎鼎的中书宰相可从未有过妻儿,屋里的孩子怕不是陆相的私生子吧。   赵澈捏着茶盏,眨了眨潋滟的桃花眼,问道:“雪隐在哪?”   驿工要陪着赵澈去,被赵澈拒绝了,“本皇子如厕,不习惯让人跟着。”   “...是。”   挥退驿工,赵澈走出房门,绕道去了后院,停在传出孩子笑声的窗前。若真是陆喻舟藏在江南的私生子,可得瞧上一瞧。赵澈抬起手,拉了一下木牖,没有拉开,想是被人封上了。   木牖不是用油纸糊的,而是采用了明瓦,根本捅不开。   赵澈耸耸肩,刚要离开,隐约听见叩动明瓦的声音,他停下脚步,也抬手叩了两声。   屋子里,阿笙透过不怎么透明的明瓦,看着这抹身影,握住小拳头又敲打起来,还开心地颠起胖胖的身子,完全不知道自己和娘亲被坏叔叔控制住了。   听见窗外传来动静,宝珊走到窗前,仔细辨认着那抹模糊的轮廓,小声问道:“是谁?”   清甜的女声传来,赵澈愣了一下,随即勾起唇,原来屋里不只有私生子,还有女人。   这汴京第一公子的名声怕是保不住了。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宝珊默默叹息,也不报什么希望了,与其逃跑,还不如膈应膈应陆喻舟,刺激他的弱点,让他甘愿放她走。   而他的弱点便是,骨子里的骄傲容不得旁人践踏。   阿笙扭头看向走远的娘亲,又看向窗户,学着娘亲的语气,掩口小声问:“是谁,是谁呀?”   脆嫩的童声逗笑了窗外的赵澈,孩子都会讲话了,陆喻舟把人藏得可真严实,不过...以陆喻舟谨慎的行事作风,没道理把私生子藏在驿馆里,就算是为了与母子多多相见,也会让驿工襟口吧。   只有一个解释能讲通,那便是陆喻舟要给私生子名分了。   小孩子好套话,赵澈试着开口问道:“你是谁啊?”   阿笙正把耳朵贴在明瓦上,听见对方同自己讲话,笑弯一双大眼睛,“我是阿笙,你是谁呀?”   赵澈努力听着阿笙含糊的话语,笑道:“我是你爹爹的朋友。”   爹爹?   阿笙垮了小脸,“我没有爹爹,我娘是寡妇。”   再次听见阿笙说自己是寡妇,宝珊赶忙走过来,把他扯到自己面前,语气颇为严肃道:“孩子不能这么称呼自己的母亲,可记住了?”   忽然被娘亲凶,阿笙懵了一瞬,低头对手指,不敢吭声了。   宝珊虽然爱孩子,但不溺爱,该训斥的时候一点儿不含糊。   见他不回答,宝珊捧起他的小脸,“娘亲在跟你讲话,你要看着娘亲的眼睛。”   “...唔。”阿笙皱皱眉头,忍着泪意。   小家伙实在是招惹怜惜,宝珊不忍再凶,又耐心讲了一遍,“以后不准这么称呼为娘,好吗?”   “唔。”阿笙应了声,随即弯下嘴角,有点想要抱抱的意思。   宝珊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温声软语地说着话儿。   等娘亲走远后,阿笙又趴在窗前,把耳朵贴在窗子上,“你还在吗?”   窗外没有了回应。   阿笙爬下窗子,颠颠走到娘亲身后,抱住娘亲的腿,“外面有个叔叔。”   声音跟坏叔叔不一样。   阿笙拉着宝珊走到窗前,用软软的指尖怼着窗户,“那里。”   宝珊当然知道刚刚外面站着一个人,看身形还是个翩翩少年郎,但她不感兴趣,揉揉儿子的头,“是路人吧,阿笙饿了吗?”   “嗯!”小家伙掀开衣摆,露出鼓鼓的肚皮,“阿笙好饿呀。”   宝珊皱着黛眉拍了拍他的肚皮,抱着儿子走到大床前,“让娘看看你里面穿了件什么?”   阿笙很听话地展开双手,等着娘亲褰衣裳。   小家伙里面穿着一条卷了十多圈裤腿的长裤..陆喻舟给他换的....   直到阿笙打个哆嗦,宝珊才赶忙给他穿上外衫,“昨晚尿裤子了?”   一提这个,阿笙撅起屁股,钻进棉被里不讲话。   宝珊拍拍他的腚,知道他又害羞,也笃定他昨晚尿裤子了。   那陆喻舟把阿笙的裤子丢去哪里了?   从湢浴里找了一圈,从一个盛放换洗衣服的竹篓里找到了阿笙的裤子。   宝珊端起水盆,立马洗干净了,绸缎的料子很快干了,宝珊给阿笙换上,又把那条长裤报复似的塞在男人的枕头底下。   华灯初上,宝珊叩了叩门,对门外的侍卫道:“孩子饿了。”   侍卫了然,去往灶房取餐,送进了屋里。   房门一开一翕间,宝珊瞧见了陆喻舟和钦差刚刚回来的身影,心脏蓦地加速,不是羞赧,纯粹是紧张,不知今晚要如何打击他的傲娇。   客堂内,赵澈跟陆喻舟打了个照面,又交谈了许久,都是围绕着朝堂的事,绝口不提女人和小孩子的事,而且那会儿他在窗外听见了女人的话,得知女人是寡妇,孩子没有了父亲。   这样想来,陆喻舟是替别人养孩子了。赵澈笑意深沉,有点笑里藏刀的意味。   陆喻舟察觉出他目光中的揶揄,面不改色,等他们离开,才找来驿工,询问了一番。   等驿工阐述出“家眷”这个词时,男人摩挲了一下拇指。   二更时分,陆喻舟与钦差们商量完堤坝的事,提步回了客房。   屋里燃着连枝灯,亮如白昼,丝毫没有深夜的旖旎氛围,想是宝珊刻意多点了几根蜡烛吧。   陆喻舟没计较,撩袍坐在软塌上,问道:“阿笙睡下了?”   宝珊站在门口,淡淡“嗯”了一声,带着浓浓的戒备之意。   驿馆的客房并不宽敞,就那么丁点儿的地方,再避能避到哪里去?陆喻舟拍拍身侧,跟曾经在梅织苑时叫她过去的举动一模一样,“过来坐。”   宝珊站着不动,“你到底想怎样,给个痛快话吧。”   陆喻舟向后靠在软枕上,语气变得轻慢,“你心里已经想好了离开的代价,何必再问我。”   这是间接承认了他对她的欲念?   宝珊攥紧衣裙,缓缓走到男人面前,“请你信守承诺,今晚过后,放我母子离开,永不打扰。”   闻言,陆喻舟眼底泛起讥诮,“你倒是挺能妥协。”   宝珊一改温婉,反唇相讥:“面对衣冠土枭,我有的选?”   衣冠土枭?   陆喻舟沉了脸色,心底翻涌着不知味的情绪,面上含笑道:“那你躺过来吧,阿笙他娘。” 第36章 痴情   凝睇那截腰身, 陆喻舟终于知道,梦里的他醉卧在了哪里。   美人的腰,比烈酒还要醉人。   刚扯下裙带上的纨素娟帕, 就感受到了女子的呼吸变得急促了。   陆喻舟掐住她的腰窝, 如从前一样纤细, 她真的生过孩子?隔着衣衫都能感受到她肌肤的紧致。   腰间的大手不紧不慢地丈量着,惹得宝珊浑身发软,有些站立不稳, 要不是从心里厌恶这个男人,只怕要双手撑在他的肩头寻求平衡了。   两年未与他亲昵过, 宝珊攥紧手, 尽量转移注意力,只盼着今晚快些过去。   今晚皎月盈盈,将对面矮墙里的枝桠映在了窗子上, 枝桠的虚影摇摇晃晃, 亦如她垂落在腰间的长发。   陆喻舟有个不知能不能称为癖好的习惯, 喜欢拔下她鬟上的簪子, 揉乱她的长发,想是, 他喜欢窥探破败之景中的凄美,喜欢萧条中的落日光景吧。   那双堪称完美的大手一点点攻克她的垒壁,有种想让她服软的意思。宝珊咬牙看向别处,温柔的眉眼失了光晕。倏然, 里屋响起阿笙的哭声, 宝珊一把推开男人,小跑进屋,边跑边整理褶皱的裙裾。   被推开的男人倚在软枕上, 淡漠地盯着她的背影。   阿笙被噩梦惊醒,哭得脸蛋通红,无助的样子让宝珊心疼。   “娘在呢,阿笙怎么了?”宝珊抱起热乎乎的大胖小子,轻轻拍他的后背,试着驱散他心头的恐惧。   阿笙只是哭出了声,并没有彻底清醒,两只小手搂着娘亲的脖子,闭眼继续睡。   屋里的小团子离不开娘,屋外的男人又蓄势待发,宝珊进退不得,忽然不想跟外面那人周旋了。   抱着孩子靠坐在床上,思绪回到了两年前,慕姐姐还未失踪那会儿,那是她最舒坦惬意的一段时光,差一点就拥有了两个家人。   漏刻嘀嗒嘀嗒地响着,阿笙终于发出了均匀绵长的呼吸。   小家伙睡熟了。   宝珊把他平放在床上,侧身躺下,又把帷幔放了下来。   陆喻舟进来时,看见拂动的帷幔,绷直了嘴角,却也没有将宝珊从孩子身边夺过来。   那小家伙夜里喜欢抱人,适才的哭闹是因为感到孤单吧。   陆喻舟忽然觉得自己真大度,还可以替别的男人的孩子着想了。   陡然,他听见帷幔中传出一声轻喃:“爹爹。”   声音太轻,以致分辨不出是宝珊的梦呓还是阿笙的。   母子俩占据了自己的床,陆喻舟转身去往对面的卧房,耳畔一直回响着那句“爹爹”。   璀璨星野,一抹白衣沿着湍流慢慢走着,宽袍飘逸,他如遗落人间的白鹤,想要达成心愿再离去。   走得累了,慕时清放下褡裢,坐在河边的磐石上休憩,风餐露宿,星月为毯,俊朗的男子眉眼间遮不住憔悴。   拧开水囊,慕时清抿口水,望着天上的月亮,今晚月圆,有点想念小阿笙了。   孩子两岁多了,不知长得更像谁。   心底被孩子触及的柔软滋润了干涸的心,他单手撑头侧躺在磐石上,另一只手拎着水囊,有种遗世独立的缥缈感。   沿途打听了许多城镇村落,都没有太子和慕夭的消息,两年过去,杳无音信,最坏的可能就是两人被冲到河岸,遭遇了兽群。   慕时清是一个很冷静的人,知道再寻下去于事无补,该回汴京去探望一下兄长了,之后,他会回到江南小镇,陪阿笙长大。   漂泊的人,总要寻个理由叫自己停下,叫自己暂放心中的执念。   婉儿,夭夭,是这样吗?   静幽的郊野,男子轻轻叹息,带着怅然若失的无奈。   就在慕时清快马加鞭返回汴京城时,一路从汴京出发的人马,即将到达江南小镇。   端坐在舆车上的官家手里捏着一枚与腰间相同的羊脂玉佩,面庞染了焦灼。除了邵婉,没有一个人能让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男人失了分寸,马不停蹄地赶来发现玉佩的小镇。   玉佩是一对,是邵家祖传给嫡出大小姐的,邵婉当年离开汴京时,托她的闺友将其中一枚转送给慕时清,被官家中途截胡了。   官家掀开窗帷,将两枚玉佩重叠,放在日光下凝视,从两枚玉佩的纹路中看见两个清晰的字——吾爱。   这一幕,官家觉得无比讽刺,自己等了多年的小青梅,对别人暗许了芳心,他一时愤怒,将邵婉带进东宫,强拆了鸳鸯。   他还记得邵婉的泪眼,以及那句“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诀别之言。   纵使这样,他也不后悔,不后悔自己做的一切,他是不会容忍自己的心上人投入别人怀抱的。   邵婉失踪十几年,他找了邵婉十几年,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查到了蛛丝马迹。   这枚玉佩是在江南的一座小镇上找到的,想必那里会有线索。   邵婉,等朕来找你。   次日一早,宝珊被怀里的小团子拱醒,才发现天已大亮。   阿笙搂着娘亲的脖子,笑嘻嘻道:“娘赖床了。”   怎么会......   平日都不会赖床,住在陆喻舟这里怎么会赖床?   宝珊坐起身,闻到一股香料的气息,心下了然。陆喻舟善用香,怕是往香炉里加了助眠的东西。   可阿笙为何没有陷入沉睡?   睡醒觉的小团子特别兴奋,在宝珊身上爬来爬去,一点儿也没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   宝珊摸了下阿笙的屁墩,柔声道:“我们阿笙没有尿床。”   阿笙努努嘴,把脸埋在宝珊的肚子上,“坏叔叔帮阿笙换的。”   宝珊一愣,没想到陆喻舟会帮“别人的孩子”换尿裤。而阿笙又穿着一条卷了十多圈的长裤,裤腰松散,被系了一个结。   阿笙拍拍宝珊的腰,告状道:“坏叔叔摸娘亲这里了。”   宝珊俏脸一臊,那点困顿全都吓跑了,“摸了...多久?”   小团子爬来爬去,也不正经八本地回答问题,看样子已经吃过了,要不然不会这么欢脱。   其实,阿笙今早兴奋是因为陆喻舟抱着他去用膳时,在灶房里遇见一个小哥哥,这个小哥哥没有嫌弃他,陪他玩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一个愿意跟他玩的小孩子了。   驿馆里空荡荡的,陆喻舟带钦差们又去了堤坝,说是傍晚才会回来。宝珊合上房门无所事事,那个男人只有在晚上才见得着面,怕不是要憋疯阿笙?以阿笙贪玩的性子,定然要哼唧着出去。   果不其然,没到晌午,小团子就趴在门缝上,探头跟看守的侍卫碎碎念:“阿笙想出去。”   被碎碎念了两个时辰,侍卫有些于心不忍,跟同袍商量几句,蹲下来对阿笙道:“你只准在客堂里玩,不准出去。”   门口有把守,肯定能看住一个小孩子。   得了准许,阿笙扒着门框,先迈出一条小短腿,见侍卫们没拦着,窃喜一笑,半举着两只小胖手跑了出去。   小哥哥,阿笙来啦!   可他刚跑下旋梯,就撞到一个人的腿上,磕疼了鼻子。   “小鬼,当心点。”   阿笙拽着那人衣裾仰起头,撞入一双带笑的桃花眼。阿笙发现,他最近遇见的叔叔们都好好看呀,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小肉团子眨着萌萌的大眼睛盯着自己,赵澈蹲下来,用扇柄敲了一下他的头,“阿笙?”   咦?   阿笙歪了歪头,这个叔叔怎么认识自己?   二楼客房内,宝珊被侍卫拦下,只能远远看着阿笙和陌生的少年,观驿工对少年的态度,想必这少年也是位贵人。   正当她思忖着少年的身份时,少年忽然抬眸,直直看向她,眼底星星点点,配上上挑的眼型、霞红色的锦衣,竟比邵修更像狐狸。   “阿笙。”宝珊唤了儿子一句,“回来。”   阿笙刚要去玩,心里都撒欢了,却被兜头泼了冷水。小孩子的情绪全写在脸上,一看就是失落极了。   见此,赵澈揉揉阿笙的头,“她是你阿娘,还是你阿姐?”   看着宝珊窈窕的身段,根本不像生过孩子的,可昨儿傍晚,他确实听见她用柔柔的声线训斥了孩子。   提起自己的娘亲,阿笙又喜笑颜开了,特骄傲地扬起下颏,“是我娘亲呀。”   赵澈弯唇,桃花眼潋滟生波,“那要听你娘亲的话,快回去吧。”   阿笙慢吞吞地迈开小短腿,一晃一晃地登上旋梯,走到半截有点累,又有点淘气,竟然趴在旋梯上,撅着腚往上爬。   小孩子总是会有淘气的一面,只是这个小胖墩过于萌憨,逗笑了把守的侍卫们。只见相貌凶冷的侍卫们翘起薄厚不一的嘴唇,憋着笑意。   宝珊稍稍侧开身,在侍卫们的视线范围里,步下旋梯将儿子抱起来,脚步没站稳,向后仰了一下,正要单手扶住旋梯的扶手,腰间却蓦地多了一只手。   赵澈扶了一把她的腰。   宝珊站稳,扭头看向眉眼含笑的少年,忽略刚刚的尴尬,道了一声谢。   赵澈手握折扇,比划一个“请”的手势,示意母子俩可以回屋了。   对方的目光太过高深,且身份不简单,宝珊不愿与之多言,轻轻颔首,抱着阿笙回去了。   目送母子俩进屋,赵澈转身步下旋梯,腰间的流苏玉佩来回晃动。   驿工端着托盘走上前,“殿下是来找陆相的?”   “嗯。”比起陆喻舟,赵澈显得随和许多,接过托盘上的盖碗,随意坐在一把椅子上,“陆相何时回来?”   “傍晚时分。”   为了避嫌,赵澈根本不会接近堤坝,听驿工此言,有点无奈,“行了,你去忙吧。”   驿工哪能把尊贵的九皇子晾在这里,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试问道:“小的给殿下收拾一间房?”   赵澈单手托腮,转了一下手中折扇,“不必了,免得陆相回来说我意图不轨。”   稍许,皇城司的侍卫走进来,“殿下,圣驾距离这里还有三天的路程,咱们要在此迎接圣驾,还是继续南巡?”   官家出行,行踪低调,为的就是不引起人们的注意,赵澈本不该留下,但他太好奇官家此行的目的了。   为何会忽然前来?如是南巡,大可不必让他提前过来,若是巡视堤坝,大可与陆喻舟同行啊。   而且,若非皇城司的密报,他都不知晓官家出宫了。事出反常,别有玄机。   屋外乌云密布,一场春雨即将降临,赵澈负手站在门前,“不走,等官家责问下来,就说咱们担心堤坝决堤,为防这边人手不足,耽误了行程。”   “诺。”   客房内,阿笙又想出去玩了,可宝珊介怀大堂内的少年,说什么也不准阿笙出去。   阿笙皱着小脸,抱着宝珊一条腿,不让她走路,“阿笙不想呆在这。”   他想回到府中,跟大黄狗玩闹,跟齐姨母投壶,不想呆在逼仄的驿馆。   宝珊何尝不想离开,可即便逃出去了,也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的,还要被逮回来。面对陆喻舟这样的权贵,若是没有一点本事,是会永远被推进尘埃的。   伶俜的孤女,带着一个幼童,想要改变现状,属实太难了,但她没有因此一蹶不振,慢慢学着强大内心,由内而外变得无坚不摧。   “松开,”宝珊低头看着阿笙,“娘要给你洗尿裤。”   阿笙无聊极了,屋里就只有娘亲一个,小手一勾,就是不放开。   小家伙磨人了。   宝珊放下手里的木盆,握住他的手,“娘带你在廊道上走走?”   “唔。”   宝珊拉开门,试着跟侍卫们商量起来,“我们孤儿寡母,在你们的视线范围内,能掀起什么风浪?孩子憋坏了,还请各位行个方便。”   明明声线柔和,但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冷冽,这种语气吸引了赵澈的注意。   皇城司的侍卫认出宝珊,附耳对赵澈说了几句,赵澈眨了一下桃花眼,加深了笑意。   原来,她就是那个从缃国公府逃跑的侍女。   一个能让赵薛岚疯狂嫉妒的侍女,还能安然无恙地跟人生了儿子...赵澈拨弄几下玉佩流苏,道了声“有趣”。   侍卫提醒道:“殿下,官家这次私访,会不会跟太子的消息有关?”   赵澈语气闲闲,“不会。”   皇家没有一个子嗣能劳驾得动他的父皇亲自出马。   少年眼底泛起讥嘲,皇族亲情冷漠,他从不指望谁付出真心。   当晚,大雨瓢泼,堤坝那边因陆喻舟等人事先有所筹谋,避免了决堤的危险,但也让众人意识到了修缮的迫切性,而修缮几处堤坝需要消耗大量的人力财力,不可能全靠国库出资,需靠附近一带的富商筹资。   这件事,必须由陆喻舟亲自出面,与商贾们一起坐下来商议。   翌日傍晚,陆喻舟带着钦差们,在当地官员的介绍下,与几个巨贾约在了酒筵上。   几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由其是要出钱的一方,在酒桌上自然不如官员们那么拘谨,纷纷向朝中的大权贵敬酒。   “能得陆相传唤,吾等深感荣幸,来,在下先干为敬。”   陆喻舟自然是要回敬的,一杯杯辛辣酒水下肚,加之这两日通宵达旦,陆喻舟感觉胃部灼烧,但面上言笑晏晏,游刃有余。   丑时一刻,侍卫将陆喻舟和钦差们送回驿馆。除了陆喻舟,其余几人吐的吐,睡的睡,快不知今夕何夕了。   侍卫搀着陆喻舟进驿馆时,早不见了赵澈的身影。驿工瞧着相爷醉成这样,没敢上去打扰,也就没提赵澈来过的事儿。   替陆喻舟推开房门,侍卫叮嘱宝珊道:“相爷今晚喝了不少,夫人用心照顾下。”   宝珊忍着他身上浓郁的酒气,将人架住,“劳烦送些醒酒汤过来。”   侍卫点头,“让人去熬了,不过除了相爷,其余几位大人也醉了,醒酒汤还要再等一会儿。”   “好。”   宝珊一手搂住陆喻舟的腰身,一手合上门扉,幸好阿笙已经熟睡,要不然就热闹了。宝珊想着,希望他醉酒后只是贪床,千万不要耍酒疯。   男子身量高,人又醉得快要不省人事,整个人倾斜在宝珊身上,压得宝珊喘不过气,好不容易将人扶到榻前,却因绊了一下脚踏,自己先倒下了。随之而来的,是男子的倾覆而下。   两人落进软塌,一上一下。   宝珊被陆喻舟压着后背趴在榻上,想要转身推开他,却找不到着力点,“陆喻舟。”   背上的人毫无反应。   不知他是真醉还是装的,宝珊扭了几下,想把他晃悠开。   随着她的动作,男人终于有了反应。   宝珊心一喜,刚要转过身来,却被男人抓住了两只腕子,按在软枕上。   胃部灼烧般难受,陆喻舟单膝跪起,睁开半醉的眸子,有些分不清身在何处。   屋里没有浓烈的胭脂味,萦绕鼻端的是女子身上散发的玉兰香,这道香味幻化为无形的钩子,勾缠住男人的意识。   使他想要汲取更多。   宝珊被翻了一个面,后背狠狠抵在塌面上。   莹莹烛火中,女子唇瓣轻启,唇红齿白,美艳不可方物。陆喻舟静静凝睇一会儿,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俯身去掠夺那两片红润的唇。   宝珊偏头避开,男人的唇落在她的侧脸上,带着浓浓的酒气。宝珊以为逃不过今晚,却发现他并没有多大的力气,很快倒在一旁。   “叩叩叩。”   门扉被适时地叩响,宝珊抚下发鬟,起身拉开门。   侍卫递上醒酒汤,“相爷这两年胃不好,夜里可能会犯胃病,夫人看紧点,若是发现异常,就传侍医。”   “好。”宝珊关上门,将醒酒汤递到男人嘴边,“喝吧,省得胃难受。”   陆喻舟半耷拉着眼皮,醉醺醺地看着她那只端碗的素手,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冰凉凉的,但比梦里多了一些温度。   醉酒的男人还算听话,就着碗沿慢慢喝了下去。   喂完醒酒汤,宝珊松口气,将毯子撇在他身上,“睡吧。”   睡吧睡吧,别再折腾了。   这时,里屋传来动静,宝珊立马起身去看,见阿笙站在床上,表情呆滞。   “怎么了?”宝珊靠到床边,捂住他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裤子。   又尿了。   宝珊搂着一脸窘迫的小团子,失笑一声,掀开被子一看,眉梢一抽,被褥都要重换了。   阿笙揉着睡眼,蹬了蹬腿,看起来很困的样子。宝珊拿来晾干的尿裤,给他换上,又把他抱到软塌上,将陆喻舟身上的毯子扯过来,裹在儿子身上,哄了一会儿,等阿笙睡着,才起身去换被褥。   阿笙睡觉不老实,一劈叉,一只脚丫蹬在了男人的脸上。   鼻尖一痛,陆喻舟从混沌中睁开双眸,有那么一瞬,根本没反应过来怼在脸上的小肉球是什么东西。   呼气拂过脚底,阿笙觉得痒,蜷缩了几下脚趾,脚趾刮了刮男人高挺的鼻子。   陆喻舟撇开他的腿,单手捂额,又被他蹬了一下侧脸。酒劲儿上头,陆喻舟也懒得搭理,任那小脚丫时不时蹬自己几下。   收拾完床铺,宝珊走过来抱阿笙时,发现陆喻舟的一条长腿压在小家伙的腿上,而阿笙蜷缩在男人怀里,睡相恬静。   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宝珊想把阿笙从男人怀里抱出来,可阿笙哼唧几声不想动,愈发地缩进男人怀里,也不嫌弃那满身的酒气。   无奈之下,宝珊坐在一旁看着“父子俩”,生怕陆喻舟翻身压扁儿子。   城中的另一家驿馆里,赵澈忙完公事已是三更时分,少年走到屏风后更衣,不知从何时,清瘦的身材已经蜕变得愈发健壮。   穿上一件宽大的耦色深衣,赵澈靠坐在凭几前,手里把玩着鸡心核桃。   稍许,侍卫叩门进来,“禀殿下,官家弃了车队,带人徒步进城了。”   比预期还提前了一日,是有多急切的事等着他去处理?   赵澈撇了核桃,“继续派人跟着,切勿让官家发现。”   若是发现,他就有了居心叵测的嫌疑,到时候事必会摊上麻烦。   侍卫离开后,赵澈脱了深衣,趴在大床上,绝美的少年褪去“狡猾”的外衣,显得那般无害。   万家灯火已经熄灭,苍茫夜色包裹着万物。官家一行人来到镇上的府衙,当御前侍卫亮出了身份时,不消一刻,衙门的官员和师爷尽数到齐。   九五至尊坐在大案前,犹如盘踞的龙,令人望而生畏。   看完镇上百姓的户籍薄,官家眼底黯淡几分,但又觉得,以邵婉的本事,糊弄到一个假的户籍不成问题。   想到邵婉,官家冷然的心还是会剧烈跳动,若她真在镇子上,那他们只隔着几条街的距离啊,也是这么多年,最近的一次吧。   从官府出来,天色质明。雾气蒙蒙的江南小镇尺树寸泓,别有一番意境。   从府衙的户籍薄上找不到那个女子,就只能挨家挨户的打听了。   风和日暄的前半晌,陆喻舟从榻上醒来,发现怀里多了一个还未醒来的小团子,而小团子的娘亲趴在榻边也未醒来。   陆喻舟松开小团子,捏了捏鼻梁,头脑发胀。昨晚的推杯换盏差点耗了他半条命,此刻胃疼得厉害。   听见榻上传来动静,宝珊悠悠转醒,刺目的日光晃了一下眼。   陆喻舟不咸不淡地看着她,“有床不睡?”   宝珊清醒过来,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大人今日还去堤坝吗?”   “问这个作甚?”   “若是得闲,我想跟你好好谈谈。”   胃疼的难受,堤坝那边还有谈筹钱的事,陆喻舟没时间处理跟她的感情纠葛,却还是没打算让她走,“等傍晚回来再议。”   宝珊忍下,等男人离开,侧躺在榻上,盯着睡熟的阿笙。   蓦地,她发现阿笙脸色变得蜡黄,像是生病了,心尖一揪,伸手捂住他额头。   掌心下滚烫,小家伙发热了。   顾不得休息,宝珊搭上阿笙的脉搏,心里稍安,跟几个月前的发热症状一样,并没有其他异常。宝珊拉开门,跟侍卫说明了情况,叫侍卫带着她去往侍医那边抓药。   宝珊前脚刚走,阿笙就醒了,感觉浑身难受,见娘亲不在身边,拱着腚趴下榻,走到门口,拉开门发现侍卫不在,就颠颠走到旋梯口,慢腾腾地迈着台阶。   阿笙个头太小,身影被桌椅遮挡,在大堂内打扫的驿工没瞧见他朝门口跑去了。   小家伙迈出门槛,左右望望,还是没有找到娘亲,“娘?”   他对着人群喊了一声,吸引了路人的注意。   想起那个在人群中拐走自己的恶婆婆,阿笙一扭头往回跑,可刚走两步,就被人拽住了脖领。   “小鬼,你刚刚要去哪里?”   一道调笑声响起,阿笙扭头,咦...是昨日来过的叔叔。   赵澈蹲在他面前,盯着他黑漆漆的眼睛,“刚想去哪儿啊?”   “找我娘。”阿笙哑着嗓子回答。   “你娘不是在里面么。”赵澈伸出一只手,摊开在他面前,“叔叔带你去找你娘亲。”   阿笙很亲近人,尤其亲近对自己好的人,看这个叔叔桃花眼带笑,抿抿小嘴,递出了自己的小胖手。   赵澈一握住就发现不对,小家伙体温异常。   等宝珊端着汤碗回房时,阿笙已经坐在门口的杌子上了。   侍卫面露窘态,没好意思说自己看丢了孩子,还劳烦九皇子送上来的,可宝珊还是察觉出了异常。   阿笙醒来不可能不找她呀,可没等她问出口,旋梯口的一抹红衣吸引了视线。   赵澈靠在扶手上,“夫人大意了,适才小公子差点跑丢。”   宝珊心惊,看向阿笙,阿笙低头抠了抠手指头,因为发热,没精打采的。   一旁的侍卫解释了几句,宝珊叹口气,对赵澈道:“多谢小郎君。”   小郎君?   赵澈翘起唇角,上前几步,捏了捏阿笙的耳朵,“小阿笙烧糊涂了,才会往外跑,夫人还是快些给他喂药吧。”   顾不上责备,宝珊领着阿笙走进里屋,一勺勺喂他喝下药汁。   舌尖上传来苦味,阿笙吐吐舌头,“阿笙不喜欢。”   “不喜欢也要喝,良药苦口。”宝珊又喂他喝了一勺。   阿笙皱着眉头,喝下小半碗,忽然偏头呕了一声。   是真的喝不下去。   宝珊放下碗,扯下绢帕替他擦嘴,很是心疼,把小小的人儿抱进怀里,“不喝了,咱们不喝了。”   阿笙窝在娘亲怀里,难受地直嘤嘤,可又不会表达到底是哪里难受。   倚在门口的赵澈,收敛起笑,转身步下旋梯,与走进来的官家一行人正好撞见。   见到自己的父皇,赵澈并未惊讶,弯腰行礼,“儿臣拜见父皇。”   今儿一早,官家听说了赵澈想为堤坝修缮出一份力,以及积极配合防洪的事,心中对这个儿子多了一丝赞许,“吾儿长大了,朕甚是欣慰。”   赵澈谦虚了几句,引着官家入座,又叫驿工端上茶,随后,看似轻松地问道:“父皇此番南巡,可是有机要的事要处理?”   在异乡遇见亲生子,又是乔装打扮,官家不似平日里那般严肃,“来镇上寻位故人。”   气氛尚好,赵澈打趣道:“父皇是寻故人还是寻佳人?”   官家抿口热茶,没有回答。   谁敢去撬九五至尊的嘴啊,赵澈弯唇笑笑,没再问下去。   驿工没见过官家的真容,以为他是赵澈的客人,故而没有上前行礼。二楼的侍卫倒是认出了官家,却被官家身后的御前侍卫扫了一眼,示意他不可声张。   侍卫心里打鼓,见宝珊从屋里出来,抬手比划一下:“嘘。”   宝珊不明所以,转眸之际,与官家视线交汇,心下一怔。   官家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遇见这个姑娘,呢喃道:“怎么又是她?”   若不是有慕时清这层关系,官家都要怀疑她在蓄意接近圣驾了。   身侧的赵澈挑眉问道:“父皇认识这名女子?”   官家收回视线,“见过两面,她怎会在这里?”   问话时,官家心里多多少少有了答案,无非是与陆喻舟藕断丝连。   赵澈看热闹不嫌事大,轻笑道:“儿臣觉得,陆相是想当后爹了。”   这话让官家错愕,蹙眉道:“后爹?”   赵澈替官家斟茶,解释道:“这女子是寡妇,跟亡夫留有一个孩子,就在陆相的屋子里。”   恰巧这时,阿笙清脆的声音传了出来:“娘。”   宝珊朝官家福福身子,转身走进客房。   官家从未想过陆喻舟是这么痴情的人,能不顾名声,甘愿给人当后爹。他还记得这女子逃离缃国公府的场景,时隔三年,碰了一鼻子灰后,愿意重回陆喻舟的怀抱了?   想来有点可笑,官家忽然有种与陆喻舟同病相怜的感觉,只是,邵婉是不会回头的,她曾说过,慕是清是她的一眼万年。   忆起往事,官家喟叹一声,起身走向旋梯。   他想看看那个孩子。 第37章 玉佩(后半部分添加了新……   官家走进客房时, 就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正依偎在宝珊怀里,粉雕玉琢的像个女娃娃,要不是着一身俊秀的月白小夹袄, 官家真要以为陆喻舟收了一个义女。   见到门口走来的肃冷男子, 阿笙瞪大眼睛, 一瞬不瞬地盯着。   没想到官家会进来,宝珊放下阿笙,按了一下他的头算作行礼。   病弱的阿笙有点站立不稳, 抱着娘亲大腿,目光还是凝在来者身上。   虽然有儿有女, 但官家从没跟小孩子相处过, 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而且,他觉得阿笙十分熟悉, 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毕竟他梦里的小娃娃是个襁褓之婴……   宝珊轻声问道:“官家找我有事?”   若非如此, 为何要不请自来呢?   官家抱拳咳嗽一声, 询问了一下事情的经过,越听眉头越蹙。原来, 不是这丫头回心转意,而是陆喻舟强取豪夺。   宝珊已脱离了奴籍,不再是缃国公府的婢女,没道理再被束缚禁锢。身为帝王, 官家也不能坐视不理, “等陆喻舟从堤坝回来,朕会好好质问他,你现在就可以离开, 但孩子病了,最好别折腾,先暂且留在这里。”   话虽如此,但陆喻舟是什么性子,宝珊再清楚不过,他可以不用强取豪夺的方式,照样将她捆在身边。   对付她,他有的是办法。最行得通的离开手段,就是两看生厌。   因为阿笙吐了药,侍医叫宝珊去研究药方,宝珊犹豫一下,忐忑问道:“能否请官家帮忙照看一下阿笙?”   “他叫阿笙?”官家坐在阿笙旁边,淡笑了下,“你去忙吧。”   宝珊离开后,屋里只剩下一对皇家父子和一个小团子。   看小团子耷拉着眼皮,官家对赵澈道:“你来哄孩子睡觉。”   赵澈笑着耸耸肩,摊手道:“儿臣又没成婚生子,哪会哄孩子?倒是父皇应该更在行一些。”   听出儿子话里的揶揄,官家面露一丝不悦,但也没去计较,自己从不关心骨肉,听骨肉抱怨一句也是应该的。   赵澈与其余几个皇子不同,随和中带着犀利,乖顺中带着忤逆,虽然在臣子中的口碑很好,但很多人说他是虚伪仁义,不过在官家看来,这个儿子并没有刻意去掩藏虚伪,而他的仁义也是从处理各种事务中体现出来的。   总而言之,是一个能力、才学、心机兼备之人,离储君之位最近的皇子。   想起自己那个沉默寡言的残疾太子,官家心里闷闷的。若是可以倒转几年时光,他也想多关心关心那个儿子。   阿祎,你在哪里?   看着鬓角长出白发的爷爷,阿笙捧着脸蛋自言自语道:“老人家也会难过吗?”   孩子的声音不大,却落入了官家的耳朵里。   老人家......   还未到知天命的年纪,就被小小的孩童喊成了老人家,官家抬手摸摸自己未蓄须的下巴,挑眉问道:“朕很老?”   阿笙不知道面前的男人是谁,也不知惹恼了圣驾是要挨板子的。   “嗯。”   孩童认真的语气,让官家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内侍们没一个敢说实话的,阿臾奉承的嘴上功夫了得,由此让他对自己的年岁产生了深深的误解。   原来,他老了。   那慕时清呢,是否还正值壮年?   阿笙困得打了一个哈欠,扯扯官家衣袖,“阿笙困了。”   官家看着攥自己衣袖的小胖手,“嗯”了一声,指着榻面,“你睡吧。”   小家伙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他。   这是还要他哄着才睡?指点江山的男人,头一次在孩子面前流露出了无所适从。   一旁的赵澈调侃道:“父皇给阿笙哼个睡觉小曲儿吧。”   “......”   赵澈坐在圈椅上,扬扬下巴,“孩子坚持不住了,父皇快哄吧。”   对这么大点儿的孩子,总不能以命令的口吻要求他睡觉吧,况且,小孩子还没学会服从皇命呢。   无奈之下,官家扣住阿笙肩头,将他放平在榻上,“睡吧。”   阿笙想要翻身,被官家按住肚子,“你快睡。”   这个老人家又严厉又无趣,阿笙不想跟他玩了,闭上眼睛假装睡觉,可一会儿就真的睡着了。   哄睡了孩子,官家舒口气,笑了一声,“待会儿陆喻舟回来,朕再跟他算账。”   他桎梏住人家母子,又不闻不问,还要别人替他哄孩子,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药房内,宝珊坐在药炉前,手持蒲扇,一下下扇着风。炉火渐旺,有点熏眼睛,宝珊拿出娟帕擦了一下眼角,却听侍医道:“我给阿笙多加了一味草药,保管药到病除。”   那为何之前没有添加?   宝珊问出心中疑惑,侍医摇摇头,“这药用量要特别谨慎,稍有不慎就会出事,轻者致痴,重者致死。”   一味药,能药到病除,还能致残致死?   虽不精通医术,但也能治疗寻常的病症,宝珊从不认为有哪味药可以这么反差。   这味药绝不能给阿笙服用。   她熄灭炉火,在侍医的诧异声中,问道:“能让我看一下药草吗?”   侍医皱眉,“这味药是从季夫人那里求来的。”   季夫人是当地的药商巨贾,亦是皇商,可向太医院供药,手中有数千名药农和门生,在江南一带的药商商会中独占鳌头。这次筹资修缮堤坝,她一个人出了一千两白银。百姓们还想着修碑感谢她的善举。   即便住在临镇,宝珊也听说过季夫人的名号,被称妙手回春徐娘子,听说是位容颜不老的绝艳女子。   从铜釜中取了一瓷瓶的药汁,宝珊回到客房,见官家正靠在围子上,一下下拍着阿笙的肚子。阿笙睡得安稳,一条短腿搭在官家的大腿上。   宝珊上前拿开阿笙的腿,谁料,阿笙又搭了上来。官家稍摆手,“没事,让他怎么舒服怎么睡吧。”   宝珊不禁在想,也许这是阿笙一辈子中最牛气的时刻,不仅让九五至尊伺候在旁,还压着九五至尊睡大觉。   时至晌午,驿工来请屋里的贵客们下楼用膳,赵澈看了官家一眼,“儿臣把饭菜端上来?”   官家正捏着阿笙软软的小手,闻言点点头,倒是没有一点见外。   宝珊如坐针毡,也不知为何,她对官家有种与生俱来的疏远感,并非因为他的身份,就是发自心底的排斥。   而官家坐在那里,并没有要寒暄的意思,只是捏着孩子的手,体验新鲜感。   宝珊目光不经意地流转,落在官家的玉石革带上,美眸蓦地一瞠,官家的革带上挂着一对羊脂玉佩,与母亲留给自己的玉佩几乎一模一样。   心脏猛缩,连带着指尖都在发颤。   为何官家会有与自己一样的玉佩?是巧合吗?玉佩成双的多,为何这个样式的玉佩会有三枚?   为了知晓自己的身世,她一直在靠玉佩查找线索,可以说,在整个汴京城的玉器行、典当行,就没见过这个样式的玉佩,因玉佩样式太过稀有,玉器行、典当行的店家一致认为,这是出自名匠之手,绝品且孤品。   重重迷雾渐起心湖,宝珊强作镇定,没有表露出异常。她需要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而是不随意认亲。   “官家的玉佩很特别。”宝珊蜷缩指尖,攥紧衣裙,以此不让自己露怯。   逼仄安谧的客房内,面对一个带着娃的小孤女,没有尔虞我诈,没有血雨腥风,官家并没有像防着赵澈那样防着宝珊,也可能是积压在心里多年,无处倾诉,在面对一个毫无攻击力的后辈时,话匣子突然就打开了。   “朕在寻找一名女子,与这玉佩有关。”   宝珊曾听慕夭提过官家、先生和邵家小姐的感情纠葛,本不该表现得太过惊讶,然而,若是将玉佩和三人的纠葛联系在一起,那便与自己的身世有关了!   “...那您找到了吗?”   “还未。”官家放下阿笙的一只小肉手,又捏起另一只,“但只要她尚在人世,朕会找到的。”   本该坐在大内皇宫批阅奏折的九五至尊,突兀地出现在这里,本就引人猜测,宝珊按着他说的话儿,试着问道:“您要找的人,在镇上?”   若是如此,她是否能通过官家找到生母?   紧张和期翼此起彼伏地冲击着心湖,宝珊感觉心快跳出嗓子眼了。   没曾想这丫头如此通透,官家失笑,“朕是得到了一些线索,可这线索很可能是有心人设下的陷阱。”   十九年了,玉佩怎会突然出现在调查邵婉线索的密探面前?任谁能看不出其中的玄机,理智的人不会被提供线索的人牵着鼻子走,可此事关系邵婉,即便铤而走险,他也要来探一探。   也许从一开始,提供线索的人就没有刻意将“陷阱”伪造的太完美,而是抓住了他的心理,笃定他会为邵婉铤而走险。   宝珊握紧粉拳,任指甲嵌入掌心,才能保持冷静,“既知危险,官家为何要来此一遭?”   为何不派人过来,非要以身试险?难道说,娘亲真的是官家的女人?   她不希望结果是这样。   且不提自己的私心,就说慕先生对邵家小姐十九年如一日的眷恋,为了邵家小姐终身不娶,这样的感情,是官家不能比的。再说私心,若慕先生是自己的生父......   一想到这种可能,宝珊百感交集,欢喜多过其他任何情绪。   瞧她在发呆,官家捏着阿笙的手,朝她比划一下,“怎么了?”   宝珊摇摇头,又问了一遍刚刚的问题。   官家喟道:“富贵还要险中求,更别提是心中的人了。”   发觉自己说多了,官家失笑着摇摇头,“令郎喊我老人家,可能朕真的老了,竟也唠叨起往事了。”   宝珊眉梢一抽,解释道:“童言无忌,官家勿怪。”   官家朗笑一声,俯身盯着阿笙的睡眼,见他睫毛浓密纤长,伸手拨弄几下,惹得小家伙在睡梦中揉了揉眼皮。   软香的小团子让人心底发软,官家很想抱一抱,又觉得没有理由,也会失了威严,于是作罢,直起腰靠在榻上,望向明瓦窗。   另一边,陆喻舟和工匠们敲定了图纸,便带着钦差们骑马进城,直奔季夫人的府宅,代替朝廷和百姓去感谢这位深居简出的女商人。   碧瓦朱甍的大宅院里,到处是彩绘的雕梁,给人一种富贵逼人之感。   得知中书宰相和钦差要来,季夫人带着几个巨贾早早等在门外。   大老远,季夫人就瞧见陆喻舟打马而来,偏紫的唇瓣一翘,拱手施礼,落落大方。   陆喻舟等人还礼,被季夫人迎入府中。   华灯初上,府中响起丝竹管弦,钦差们饮着酒水,与季夫人交流着堤坝的事。   陆喻舟倚在凭几上,每当巨贾向他敬酒,他都以胃部不适为由,以茶代了酒。   酒过三巡,驿馆派人过来,跟陆喻舟耳语几句,陆喻舟捏紧盏口,淡淡道:“知道了。”   驿工离开后,陆喻舟起身告辞,说是有要务要处理。   季夫人弯起细长的柳叶眼,“我送相爷。”   陆喻舟稍稍颔首,“不敢当,季夫人是前辈,称晚辈名字就好。”   要说这位季夫人,也算是奇女子。她出生在汴京的官宦之家,家世显赫,父亲是镇远大将军,叔父是太医院院首,外公是刑部尚书,嫡长姐是贵妃,她还与邵家小姐是闺友,当年差一点就嫁给了邵大将军为妻。   可不知何种原因,她突然与邵家解除婚约,离家出走,整整十年杳无音信,等人们再听到她的名字时,她已经成为富甲一方的药商。   月明星稀,陆喻舟带着钦差返回驿馆,途中,钦差们不满抱怨,说一定是有人故意放迟了官家到此的消息,在给他们穿小鞋。   陆喻舟缄默,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在他看来,官家是有意为之,目的就是让他们一心一意处理堤坝的事宜。   对于官家到此的目的,自有各自的猜测。   等回了驿馆,众人簇拥着官家嘘寒问暖,却见官家脸色不好,众人心里打鼓,殊不知官家是在对着陆喻舟摆脸色。   君臣交谈后,官家要跟赵澈去另一家驿馆,临走前,将陆喻舟叫上马车,又与之谈了宝珊和孩子的事。   陆喻舟面色淡淡,等官家的车队离去,没急着回房。   宝珊抱着阿笙出屋透气时,就见他一个人坐在大堂的桌子前,安静地吃着馄饨。   阿笙睡饱了,趴在宝珊肩头,指着楼下,“坏叔叔。”   宝珊轻轻“嗯”一声,抱着阿笙步下旋梯,走到桌前,大堂内只有一个驿工,宝珊也没避嫌,单刀直入地问道:“官家跟你提过了?”   陆喻舟抬起头,如玉的面庞被大堂内昏暗的灯火笼罩,看不出情绪,“你可以走了。”   这就是有人撑腰的好处吗?可陆喻舟是那么容易打退堂鼓的人?   宝珊又问:“大人可以保证以后都不纠缠于我?”   像是听了什么笑话,陆喻舟用锦帕擦了一下嘴角,优雅斯文地像个君子,“我不会主动找你。”   宝珊没有多想,抱着儿子就走,右肩的小包袱已然收拾好了。   看她背影决绝,毫不犹豫,陆喻舟用指尖敲打桌面,淡淡道:“对了,有件事忘了同你讲。”   宝珊脚步未停,根本不想同他交流,却听男人语调徐徐道:“我查到了你的身世。”   一句话,似乎惊起千层浪。   宝珊骤然停下脚步,顿了半晌转过头,“你说什么?”   陆喻舟收好锦帕,起身走向旋梯,“想知道就跟来,不过,我要提醒你,但凡你迈上台阶,就没有回头路。”   这话带着浓浓的暗示和警告,在折磨她的心。   若非今日所见所闻,宝珊是不会信他的话,也不会受他威胁,可玉佩的线索勾缠着心智,驱使她僵硬地转过身,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阿笙看着娘亲怪异的举动,用小胖手揪揪娘亲的耳朵,“回府。”   适才说好的,娘亲今晚就会带他回府呀,怎么又不回了?阿笙蹬了蹬腿,语气有点着急,“阿笙想回去。”   宝珊把他放在廊道上,蹲下来拍拍他的后脑勺,“阿笙想见外公和外婆吗?”   阿笙一愣,之前常听娘亲提起外公,说外公是一位温润端方的君子,是他在襁褓之中时最喜欢的人,外公的模样已在他幼小心灵中幻化成了白鹤,是他最崇敬的人。   “想。”小团子腼腆开口,带着稚气。   宝珊俯身抱抱他,“那你跟侍卫叔叔在外面等会儿娘亲,好吗?”   能见外公,阿笙自然是欢喜的,对手指道:“那娘快点带阿笙去找外公外婆。”   “好。”   宝珊将阿笙托付给门口的侍卫,自己深吸口气,缓缓吐出,提步走进客房,反手合上了门。   听见门口传来的动静,陆喻舟没有回头,站在面盆架前净手。   宝珊走到他身侧,“可以说了吗?”   陆喻舟扯下帨帕,擦掉手上的水珠,并没有要开口讲话的意思。   说来可笑,明知道他将对付朝中对手的手段用在了自己身上,自己却还是走进了他的“网”中。   “大人到底要怎样才肯说?”   陆喻舟走到屏风后,不疾不徐道:“宽衣。”   他自认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在缃国公府那样一个深宅大院中,良善会成为人的软肋,会被狠狠扼住喉咙。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从出生就乖戾的人,他的温和终止在被赵氏派人推下深井那晚。   那一年,他才十三岁。   若不是连日的暴雨让井中积了水,只怕他早成了孤魂野鬼。   被人从井里捞出来后,他多处骨折,太医说,稍有疏忽就会残疾。他拖着重伤,控诉赵氏的恶行,却因找不到证据,被父亲狠狠掴了一耳光。之后,他昏昏醒醒持续了半月有余,等彻底康复时,他的父亲和弟弟都已被赵氏哄得服服帖帖,话里话外是对赵氏的维护。   他忍着病痛去了外祖父家,想要得到他们的关心和信任,外祖父却因不想得罪屹安王府,将他打发了回去,还告诉他不要再起幺蛾子。   自那天起,十三岁的少年再没有登过外祖父家的大门,如今请也请不去。   也是从那时候起,他明白了两个道理,亲情如凉水、凡事不可让。   如今,之所以不动赵氏,并非因为屹安王府,也并非因为赵氏的皇族身份,而是......   他要让赵氏在缃国公府的深宅大院中凋敝,一点一点品尝腐烂的滋味。   卑劣吗?恶毒吗?   陆喻舟靠在屏风上,低眸看着为他宽衣的女子,唇畔浮现一抹阴鸷的笑,是那种被深藏在骨子里,见不得光的冷笑。   也是他的另一面。   风光霁月的汴京第一公子早死在了那口深井里,此刻的他,不过是一个寡淡无情、偏执可怖的恶灵。   母亲的“病逝”尚且还未搜集到足够的证据,又何谈去替别人查得身世。但他也没有不闻不问,还是暗中调遣了下属去详细搜寻当年的蛛丝马迹,但他的心里是不平衡的,救赎她的同时,她反关心过他吗?!   恩师的情固然该还,可下属搜集的全部音尘都指向,宝珊极有可能是官家的骨肉!   若是真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确定宝珊是官家的骨肉,自己是该隐瞒恩师一辈子,让他抱着对邵家小姐纯粹的爱度过一生,或打破他的念想,残忍地告诉他,他的心上人给别人生过孩子?   但搜集的音尘不能确定,当年官家将邵家小姐禁锢在东宫那些日子,有没有逼她臣服,亦或是,她为了心上人,主动向官家投怀送抱。   可官家做太子时,常以暴戾威慑对手,登基后,是岁月磨平了他的棱角,让他看起来亲和不少。要是以当年的视角分析,官家碰了邵家小姐的可能性很大。   往事种种,想要彻底明了,还是要找到邵家小姐。   不过,搜集的音尘也不是毫无用处,其中最鲜明的一点便是,官家对恩师起过杀心,邵家小姐因为要保护心上人,才与官家达成协议,选择远走他乡。   这些音尘,是下属从当年的几名东宫侍从的口中得知,这些人因为年纪大都已离开了皇宫,仅是寻找他们,就耗费了一年多。   沉浸的思绪中断在腰封脱落那一刻。   陆喻舟忽然扼住她的细腕,将她拽向自己,“就你这性子,能在宫里呆上多久?”   深深宫阙,让多少城府深沉的人成了孤魂。以宝珊软糯的性子,即便有帝姬这个身份,也会被人早早的算计至死吧。虽说她能在缃国公府自保,但又怎么跟宫里的腥风血雨对比呢。   听得这句突兀的问话,宝珊转了一下手腕,努力辨识着他话里的重要暗示,“大人的意思是,我的身份与宫中之人有关了?”   还是有点机灵劲儿的。   陆喻舟冷笑,“你想与宫中之人有关吗?”   “我想不想并不重要,”宝珊抽回手,感觉腕部火辣辣的疼,“我想听的是真话。”   “若真话不如你所愿呢?”   宝珊揉着手腕,自嘲地道:“总比不知自己姓氏好吧,大人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被众星拱月,当然不懂生存在淤泥中的我是如何一个人挨过来的。”   众星拱月吗?这四个字听得无比讽刺。陆喻舟没有提自己少年的经历和心境,拍拍她的脸蛋,“你看到的未必是真,世间不是只有你一人在默默承受着孤独。”   话题扯远,宝珊无心与他比较谁更孤独,催促道:“大人该说了。”   “我为何要告诉你呢?我们是何关系?”   宝珊气得想打他,堪堪忍住恼意,“不说算了。”   说罢,提步离开,被男人拽住胳膊,按在屏风上。屏风上绘着一幅云雾白鹤图,从陆喻舟的角度看去,那只白鹤就好像站在了宝珊的肩头上。   后背被硌了一下,宝珊拢眉,气得小脸发白。   陆喻舟露出一抹罕见的劣笑,打破了他翩翩的外表,又说出了那句让宝珊记忆深刻的话:“世间没有白占的便宜,你要拿什么跟我交换?”   若非被他诓了多次,已经吃了教训,宝珊真就信了他会与她诚心交换条件。   “我有什么能跟大人交换的?”宝珊忽然一改被动,踮脚搂住他的脖子,将他拉低,与自己平视,“还是说,大人在等着我说出那句‘拿我自己做交换’?”   没想到她会忽然散发媚态,陆喻舟心里烦躁,她这副媚态也曾尽展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吗?   答案是肯定的。她都给人生了儿子,怎会可能对丈夫冷若冰霜。   宝珊歪头盯着他,红唇翘起一抹嘲讽,素手轻点男人心口,“说到大人心坎儿里了?”   陆喻舟哂笑,刚要搂住她腰肢,就被她偷袭了下。   可惜经过上次的教训,陆喻舟早有了防备,在她曲膝抬腿的瞬间,一把勾住她的腿弯,将她压在屏风上,“知道兔子戏耍猎人的下场吗?”   宝珊挣不动,索性靠在屏风上,“陆喻舟,你是我见过最道貌岸然的人。”   陆喻舟掐住她颌骨,上下打量她,“柔桡美人,君子好逑。”   “你是君子?”   陆喻舟轻笑,贴着她耳畔道:“衣冠土枭也好逑。”   言罢,在她凛若秋霜的目光下,以唇封缄,吻得她措手不及。   女子唇上的清甜亦如记忆深处饮过的甘泉一般可口。   事情没打听清楚,又白白被欺负,宝珊抬起粉拳抡在他侧额上,力道不小,打得男人眼前发白。   陆喻舟捂住太阳穴,阴冷地看着动手的女子,这一拳没有消去心中的旖旎,他拽住她的手臂,又扣住她抡过来的另一只手,将人控制住,“像你说的,拿你自己换,我将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   对方的手劲儿太大,宝珊挣不开,仰着俏脸质问道:“你的话能信?”   “你不信我,为何进来?”陆喻舟俯身,那股玉兰香似能让人上瘾,也让他意识到,这三年,他从未忘过她,一直惦记在心里,想要占有。   男人眼瞳愈发黑沉,宝珊知道,自己将他惹怒了,再这样下去,怕是只有吃亏的份儿。宝珊闭闭眼,试着让自己保持冷静,“好,我再信你一次,你告诉我实情,我...随你处置。”   最后几个字,声音小的,几乎听不到,但陆喻舟听到了。   还真是能屈能伸,陆喻舟忽然发现自己不是很了解她,又觉得她本就是这样,要不然怎么在缃国公府独善其身的呢。   他将她抱到放置换洗衣衫的长几上,双手撑在她两侧,缄默半晌,淡淡道:“你可能是官家的女儿。”   即便有这种猜测,宝珊还是心尖一纠,“何以见得?”   “你的玉佩。”陆喻舟的指尖来到她的锁骨处,轻轻一勾,将那根系着玉佩的红色从侧襟中勾了出来。   色泽莹润的玉佩被男人捻在指尖,“这块玉佩,跟官家的那块几乎一样。我发现端倪后就开始着手调查,后来在前东宫的几名老侍从的口中,得知了当年的部分真相。”   之后,他将事情如实叙述了一遍。   听完他的话,宝珊愣坐在长几上,不解地问道:“东宫侍从说,玉佩是一对?”   “嗯。”   “可我今早瞧见,官家的腰上本就系了一对。”   在男人略显错愕的神情下,宝珊也将自己从官家那里听来的话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   两人对视后,又都移开视线,陷入各自的思忖中。   陆喻舟思量时,习惯用手指敲打桌面,那一声声像鼓点的敲打声消弭时,男人得到了两种猜测。   若宝珊这枚是假的......   陆喻舟随即否定了这种可能,宝珊原本与皇室毫无干系,不会有人愿意花精力在她身上设陷。   若宝珊这枚玉佩是真的,那官家得到的另一枚玉佩就是有人刻意伪造的,目的是引官家来到此地吧。   之后呢?   刺杀?报复?叙旧?威胁?   这个始作俑者会是谁呢?   拉回思绪,陆喻舟摩挲着掌心,既然有人在背后谋划,那就将计就计吧。   不过......   陆喻舟掐住宝珊的下巴,眼中依旧没什么温度,“若是给你选择,你想做谁的女儿?”   这个问题听起来很幼稚,但确实问到了宝珊的心坎儿里,宝珊毫无犹豫回答道:“先生。”   她想做慕先生的女儿,哪怕被笑痴心妄想。   陆喻舟低笑,倒没有笑话她的意思,而是略带了一些无奈,“我也希望。”   轻缈的一句话,让两人达成了共识。   陆喻舟不想让慕时清因此事肝肠寸断,宝珊不想认官家为父。   若“真相”不尽人意,那就将其封存吧,隐瞒下去吧。虽然有些对不住官家,但官家当年拆散鸳鸯,本就理亏在先。   陆喻舟扣住宝珊的后脑勺,提醒道:“无论真相如何,你都要留在我身边,这是我们刚刚讲好的。”   宝珊抿唇不语,刚刚是讲好了,但他可以多次出尔反尔,她就不可以了吗?   女子柔柔一笑,“好,成交。”   陆喻舟也回以一笑,只是这笑好似不怀好意,他走到衣柜前,从包袱里取出一个荷包,扔给宝珊。   宝珊扯开荷包系带,唇畔的笑瞬间僵住。   怎么又有一枚一模一样的玉佩???   看她皱起秀眉,陆喻舟不紧不慢道:“当初我从你脖子上扯下玉佩时,丢进了榻缝里,后来,我发现官家的玉佩后,让人仿了你这块,以备不时之需。”   宝珊对比着两块玉佩,冷声问:“到底哪块是真的?”   陆喻舟抬手,抚平她的眉心,将荷包里那块按在她的掌心,“这才是真的,好好保管。”   宝珊瞪着他,“大人比我想得还要卑劣。”   “你会感激我的,”陆喻舟笑,笑不达眼底,“现在,我要你拿着假玉佩去见官家。”   *   客房外,阿笙紧紧握住侍卫叔叔的手,困得直晃。   见状,侍卫解下刀柄放在一旁,将他抱起来,搂在怀里,心思想着屋里的俩人可真折腾孩子,瞧把孩子困的。   阿笙闻到一股陌生的气息,有点不适应,皱了几下鼻子,最终敌不过困意,歪在侍卫肩头沉沉睡去。   “咯吱。”   房门被打开,宝珊喘着气儿走出来,眼尾泛红,唇瓣水润,“麻烦了,多谢。”   她接过阿笙,抱着阿笙步下旋梯。   陆喻舟告诉她,官家强势,最厌恶不听话的臣子,今晚必然会派人过来查看,看他有没有放她和阿笙离开。   是以,她要配合他演一场...苦肉计。   皎月盈盈,月光倾洒,投下寸寸柔情。   宝珊抱着阿笙坐在大堂内,烛火即将燃烬时,宝珊双手合十,渐渐睡去,而怀里的小团子却是清醒的,仰头望着娘亲暴露在外的玉佩。   他用指尖刮着玉佩上的纹路,没注意到朝他靠近的身影,等扭头看去时,被来者捂住了嘴巴。   来者是御前大太监徐贵,奉官家的吩咐,过来看看陆喻舟是否听进去了劝说,放宝珊离开,没曾想,竟在大堂里看见了睡熟的宝珊,以及她脖颈上佩戴的...羊脂玉佩!   徐贵是官家的心腹,见过官家手里的玉佩,此刻瞧见宝珊这枚,甚是震惊。深知这件事必须让官家知道,他松开阿笙的嘴,想要叫人进来把母子俩带走,却惊动了二楼的侍卫。   侍卫问道:“什么人啊?”   随着这声动静,趴在桌子上睡着的驿工也清醒了,端着烛台走到徐贵身边,“您是?”   徐贵亮出腰牌,压着尖利的嗓子道:“咱家是宫里的大总管,替官家过来办事,嘘,不许声张!”   侍卫和驿工不敢再言。   徐贵走到门外,抬了一下手,等在外面的轿夫抬着小轿过来,“公公请。”   徐贵指了指宝珊和阿笙,“扶他们娘俩上轿,不可闹出动静。”   恰巧这时,宝珊佯装醒了过来,见眼前多出两道身影,刚要开口,被对方抬手劈晕了。   一见娘亲晕倒,阿笙哇一声就要哭,再次被徐贵捂住嘴。   阿笙太小了,三人没舍得对他动粗。   茫茫夜色中,轿夫抬着小轿,跟着徐贵急匆匆奔回另一间驿馆。   等官家拿到宝珊的玉佩时,整个人陷入了沉默。   徐贵抱着哇哇大哭的阿笙,小声问道:“官家,邵家小姐离开东宫十九年,这姑娘今年十八九岁的模样,会不会真的是......”   看官家的脸色,他不敢再猜测下去,抱着阿笙稍稍走远。   官家将三枚玉佩放在一起,认真比对着,身为皇族贵胄,对玉的品鉴能力不差,但他的确没看出三枚玉佩的差别。而当年,邵婉的闺友亲口说过,玉佩是一对,怎会多出一枚?   找不到邵婉,就只能找到她的闺友季夫人来质问了,巧的是,季夫人就住在这座镇上,是官家最不愿见到的人之一......   官家喟叹一声,闭眼道:“现在就去把方圆十里内最好的玉石工匠带到朕的身边。”   徐贵匆匆离去,于寅时三刻带着玉石工匠回来。经过品鉴,工匠笃定,宝珊那枚玉佩是仿品。 第38章 身世(一更)   玉佩是假的......   官家心弦一松, 辛亏是假的!   可这小孤女为何要制作一枚假的玉佩来送死?就因为今早,他向她吐露了陈年旧事,她想借此胡乱认亲, 然后飞上枝头做皇女?   那她就大错特错了!   官家心里烦躁, 却听玉石工匠道:“禀贵人, 依草民看,这三枚玉佩里,只有一枚是绝品, 其余两枚都是仿造的。”   这话让官家本就抿直的唇线绷得更直,心中疑团重重, 他将自己的玉佩和另一枚叠放在一起, 放在灯火下,“你来看,这里面有‘吾爱’两字, 是邵家祖辈找人精心打磨的, 怎会有假?”   玉石工匠道:“这确实很难仿造, 但也并非做不得假, 只要是技艺超群的工匠,都能做到以假乱真。”   官家更为迷惑, 捏眉道:“徐贵,把那女子带上来。”   等宝珊被带过来时,就见阿笙坐在官家身边,困得直点头。   宝珊心里打怵, 却还是选择相信陆喻舟的判断力, “参见官家。”   官家捏着阿笙胖胖的脸蛋子,语气凉凉地问道:“你的玉佩是从哪里得来的?”   宝珊回道:“我娘留给我的。”   “尊堂姓甚名谁?”   宝珊稳住狂跳的心脏,柔声回道:“我娘名叫邵婉。”   陆喻舟告诉她, 这叫兵不厌诈。   闻言,官家腾地一下站起来,气势之凶,吓坏了身旁的阿笙。阿笙站起来,半举着小胖手跑向娘亲,“阿笙怕。”   宝珊蹲下来搂紧儿子,直直对上官家的视线。一旁的徐贵不禁诧异,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是哪里来的胆量,敢与官家对视?   “除了玉佩,你还有哪些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信物?”官家拿起一个琉璃瓶,“若你胆敢说谎,下场犹如此瓶。”   说罢,琉璃瓶被掷于地面,应声而碎。   见此,阿笙吓得瑟瑟发抖,蜷缩在娘亲的怀里,不停嘟囔着:“回府,回府......”   宝珊抱起儿子,走到大案前,将陆喻舟教给她的话复述了一遍。   “小女被卖给缃国公府为婢前,对娘亲有过一些模糊的印象。记忆中的娘亲,生了一双水杏眼,眼尾有一颗泪痣,与邵修那颗极为相像。她是左撇子,连踢毽子时都是。她精通音律,善歌舞,是汴京出了名的才女。她心地纯良,经常收养被丢弃的小动物,也因此,误捡了官家养的兔子......”   “够了!”官家被激怒,拿手指着她,示意她住口。他不信巧合的事,前半晌刚跟她提过往事,她此刻就来“认亲”,也未免太有心机了。   这些事,都是陆喻舟从东宫的老侍从的口中得知的,出不了错,宝珊潸然一笑,“官家不信我的话,是因为接受不了我娘和慕先生情投意合,生下了我吗?”   “朕说够了。”官家狠狠拍了一下案板,厉声道,“邵婉是朕的,与慕时清何干?你拿块假玉佩来糊弄朕,也配说自己是邵婉的女儿?”   事实真是如此吗?宝珊凭借最后一线希望,反唇道:“可我娘在留给我信上说,我爹是慕时清。”   那种积压在心底多年的委屈和期盼,一股脑地涌了上来,带着破釜沉舟的气焰。   官家彻底愣住。   厉眸渐渐黯淡。   当年邵婉离开汴京时,已经怀了喜脉?   宝珊放下阿笙,大着胆子站在官家身侧,弯腰道:“我娘还在信里说,她最恨的人就是官家。”   官家握紧拳头,俊冷的面庞退了血色,变得煞白。   一旁的徐贵听不下去了,上前去扯宝珊的衣袖,“你僭越了,再说下去会被砍头的。”   宝珊扯回衣袖,凝着官家逐渐空洞的眸子,“我只想以邵婉女儿的身份,问官家一句,当年,官家是否霸占过我娘,叫她陷入深深的绝望,以致得了心病?”   她问话时,指甲抠破了掌心。   屋里陷入静默,落针可闻,半晌,官家闭闭眼,黑眸渐渐有了焦距,“朕没有霸占过邵婉,朕舍不得。”   一句话,让狂狼复于平静,让焦灼变得和煦。宝珊大大舒口气,腿一软,险些坐在地上。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去认亲了。   先生,我是你的骨肉啊。   而官家不像是在对她解释,更像是自喃。暴戾如他,却也有下不去手的时候,婉儿那样美好,他舍不得摧残。   当年,他是想要强占邵婉,甚至拿到了能够抹掉人记忆的药方,可那药量稍稍控制不住,就有把人变成痴儿騃女的可能,他哪里敢去尝试。   后来,他用慕时清的性命去威胁邵婉,让她自愿投怀送抱。   邵婉拒绝他的同时,也放弃了慕时清。   他还记得那年她离开时,说过的话:“邵婉此去,断情绝爱,此生不再与慕卿相见,望君信守承诺,高抬贵手,放过慕卿,也放过自己。”   每每忆起,痛与怅并存。   可他还是疑惑,邵婉是何时有的喜脉?在东宫哪会儿,若她有了喜脉,自己怎会不知。   倏尔,他想到一个至关重要的人——季家嫡次女季筱。   季筱是邵婉的闺友,如今已是药商巨贾。   当年季筱主动来到东宫,要求陪在邵婉身边,他只当她们情同姐妹,又怕邵婉孤独,便答应了。季筱医术了得,当起了邵婉的侍医,那副能够抹掉人记忆的药方,也是通过她得到的。   可哪谁会愿意抹掉朋友的记忆?当时自己急功近利,没有多去揣摩她的用意。   “徐贵。”   “老奴在。”   “将季筱带来。”   徐贵离开后,官家将目光落在宝珊身上,“看在你与邵婉有关,朕今日不与你计较,但玉佩是假,就证明不了你的身份。朕会派人继续调查此事,直到水落石出,你暂且留在这里,听候发落。”   意料之中的结果,宝珊没有表现出抗拒,抱起阿笙问道:“虽是软禁,但看在孩子的份儿上,能否许间客房?”   官家冷声道:“你在跟朕谈条件?”   宝珊点头,“希望官家通融。”   阿笙实在太困了,揉揉眼皮,奶声奶气道:“爷爷借间房。”   爷爷?   官家单手捂住眉眼,压制住内心的烦闷,“允了。”   侍卫前脚将宝珊和阿笙带下去,陆喻舟后脚就到了。   一见陆喻舟,官家僵脸问道:“这女人到底什么来头?你今日不给朕一个说法,朕跟你没完。”   刚在外面碰面时,宝珊冲他点点头,使他心里有了数,这会儿被官家质问,就能从容应对了。他提起桌上的长嘴壶,为对方斟茶,“官家是介意她的假话,还是介意她的实话?”   冷静下来,官家没了那会儿的冲动,能辨别出他话里有话,“你对朕和邵婉的事,了解多少?”   陆喻舟面不改色道:“微臣都是从旁人嘴里听来的。”   “哪些人?”   “太多了,数不过来。”陆喻舟执盏饮啜,眸光无波,“容微臣多句嘴,官家的执念太深,已经扰了该有的理智,若有人蓄意用邵家小姐的事为饵,危及官家性命,导致国祚动荡,到那时该如何是好?”   作为帝王,因儿女私情不顾社稷安危,实属不该,官家何尝不知,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陆喻舟又给官家斟了一杯茶,“若官家不弃,能否将当年的事尽数告知微臣,由微臣来替官家分忧,官家也好尽快赶回皇城坐镇朝堂。”   交给他?   官家握紧杯子,没有立即回绝。朝中大事还要等着他去批阅,确实不能一再耽搁,而且,假玉佩的事,显然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此番算是白白折腾,没寻到邵婉,又被人牵着鼻子戏耍了一回。   “堤坝那边,还需多久能处理完?”   陆喻舟如实答道:“修缮后,要等待几场暴雨,若是堤坝牢靠,臣就算交差了。”   那也要等到秋末了。   官家摩挲着杯沿,开始天人交战,俄尔,点点头,“好,朕将朕的私事交付给爱卿,望爱卿能替朕寻到邵婉。”   只要寻到邵婉,一切都好水落石出。   天蒙蒙亮,衬得烛火黯淡,陆喻舟淡淡一笑,端的是风情朗月,令人心生信任,可他温和的眉眼之中,酝着耐人寻味的深意。   熹微日光映窗时,官家将自己、邵婉与慕时清的感情纠葛原原本本的讲述了一遍,话语里带着缱绻、愧疚和怀念。   都说仇恨会将一个人的理智吞噬,没想到情与爱也会。   从管家的话里,陆喻舟还是听出了几分不甘,而这几分不甘,很可能让慕时清、宝珊和阿笙陷入险境。   当年,官家同意不杀慕时清,是因为邵婉断情绝爱,可如今,当他得知了邵婉给慕时清诞下了女儿,还能守住当年的承诺吗?   官家是个杀戮很重的人,若非赵薛岚当了他的屠刀和阴暗面,只怕会向世人展露更重的戾气。   这也是陆喻舟为何要让宝珊以假玉佩现身的原因,若是拿了真玉佩过来,只怕刚刚就血溅案板了。   陆喻舟倒掉壶里凉透的茶叶,又添了新茶,和官家一起等着季筱的到来。   或许,通过季筱,真的能找到邵婉。   纵使自己是个薄情的人,陆喻舟也希望邵婉尚在世间,有朝一日,可与恩师团聚。 第39章 皇姐(二更)   季筱过来时, 极讲究排面,身后跟了二十来个衣着鲜艳整齐的扈从,看阵势比贵妃娘娘出宫都隆重。季筱当年也是出了名的美人, 如今年过三旬, 依然端庄美艳, 只是眉眼过于犀利,人也较为强势,与邵婉明媚随和的性子刚好相反, 整个人郁郁沉沉,总给人一种精明世故之感。   从官家口中, 陆喻舟得到了一个很重要的线索, 她曾是邵大将军的未婚妻,邵婉的准大嫂,却因爱慕官家, 与邵家解除婚约。   在她进屋之前, 官家已经离席, 不想与之交谈。   对上季筱的眸子, 陆喻舟回以一笑,“前辈请入座。”   让扈从擦了圈椅, 季筱才堪堪入座,“不知官家和陆相找我,所谓何事?”   寻常人被帝王召唤,不说惧怕, 也会欣喜, 亦或是心虚,可季筱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像一只站在枝头的鸢, 并不会被旁人牵制。   “晚辈要替官家问前辈几个问题。”   季筱嗤笑一声,“官家为何不自己来问,还要陆相代为问话?”   陆喻舟并没有因为对方的态度恼火,还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女儿家的哀怨,再有城府的人,在面对心上人的冷遇时,都会有情绪吧。   替对方斟了茶,陆喻舟徐徐开口道:“官家在汴京,如何亲自来问话?”   “官家不是来......”季筱忽然顿住,转而一笑,“陆相请问。”   帝王微服出行,除了御前侍卫和驿馆中人,就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人知晓,伴君如伴虎,没人敢轻易泄露帝王的行踪,季筱怎么知情?   陆喻舟问道:“当年前辈主动进东宫与邵小姐为伴,是因为姐妹情谊,还是想近水楼台,与官家有所接触呢?”   连坐在竹屏后面的官家都没想到,陆喻舟会不按套路出牌,直截了当地问出了疑点。   闻言,季筱冷声道:“身为晚辈,这是你该问的?”   陆喻舟丝毫没有软了语气,直截了当道:“提醒您一点,我是钦差,有何不能询问?”   季筱在当地威严甚高,手底下的扈从多是当地的混混,强横惯了,一见昨日还在请求自家主子捐钱的钦差变了态度,立马横眉冷对。   “我家主子是何......”   “本官问你话了?”陆喻舟看向那名扈从,弹了一下杯沿,“顶撞钦差,拉下去,杖三十。”   季筱语气更冷,“打狗还要看主人,陆相是不是太不给我面子了?”   陆喻舟淡笑,轻描淡写道:“杖五十。”   御前侍卫立马将那名多嘴的扈从拖了出去,禁军的气势狂扫混混。   看得出来,陆喻舟在杀鸡儆猴,季筱忍下这口恶气,回道:“我与邵婉情同姐妹,当初入宫自然是为了陪伴她。”   “前辈医术高超,却没有诊出她的喜脉,”陆喻舟问这话时,一直在凝着对方的眼睛,“是担心官家一旦知道邵婉怀了他的骨肉,就会立她为太子妃,那你就没有机会了吗?”   “即便你在诈我,也简直荒谬至极!”   “晚辈哪里讲错了?”   季筱看着陆喻舟身后的屏风,像在透过屏风看着里面的人,“邵婉爱的人是慕时清。”   陆喻舟故意道:“但她怀了皇家子嗣,就该留在东宫为妃。”   “就算怀,她怀的也是慕时清的孩子,否则,”季筱站起来,紧紧盯着屏风,“她会恨官家一辈子,就连下辈子也再不想遇见他。”   “啪。”   屏风后传来杯盏碎裂的声音。   陆喻舟眸光微动,抿了一口清茶,“这么说,前辈当年是刻意隐瞒了?”   季筱冷笑,“隐瞒又如何?身为东宫太子,强抢臣女,闹得皇家和两大世家不得安宁,说起来,该是谁更理亏?!”   “季筱!”屏风后传来官家的暴怒声,“再妄言,休怪朕对你不客气!”   “妄言?”季筱冷笑不止,“官家贵人多忘事,还用我提醒你,你曾囚禁邵婉,几次想要轻薄她的事情了吗?”   “砰!”   屏风后的长几被人掀翻,官家冷目走出来,在季筱的泪目中,一把扼住她的脖子,将之提了起来。   众人皆惊,陆喻舟扣住官家手腕,“官家息怒,这件事,本不是季夫人的错。”   官家瞥眸,“陆喻舟,你大胆!”   陆喻舟提醒道:“官家要将囚禁一事闹得人尽皆知吗?季夫人她杀不得!”   官家手背绷起狰狞青筋,在季筱快要晕厥时突然松手,看着季筱如纸鸢一样倒地。   “朕问你,假玉佩是你找人做的?是为了引朕来到这里?!”官家揪住她衣襟,“还有,邵婉呢?”   当年邵婉离开汴京时,曾托她代为转送玉佩,既然她见过玉佩,那按着玉石工匠的说法,去找人仿造一枚就并非难事。   季筱捂着脖子咳嗽,早已干涸的眼眶泛起水光,“是,我就是想要见官家,想要看一看官家是如何念着邵婉的?哦,我差点忘了,官家坐拥三千佳丽,还有精力想念邵婉吗?”   官家用力甩开她,额头突突地跳,“朕问你,邵婉呢?!”   季筱不怒反笑,“邵婉不是被官家逼走了吗?我又哪里知道,不过,我为官家准备了一份大礼。”   看她狂娟的样子,与自己又有何区别?还真是小看了她,不知她这般胆大妄为,也从未想过,她对他还怀有这般深的执念,哪怕飞蛾扑火,也要见他一面。   一份大礼?   陆喻舟蹲下来,问道:“什么大礼?”   季筱边咳边笑,“无可奉告,除非官家跟我走一趟。”   “官家不会涉险,”陆喻舟扶起她,“我倒是可以代替官家跟前辈走一趟。”   另一边,宝珊推开窗子,抱着刚睡醒的阿笙在窗前透气,纵使被困于此,但唇角还是止不住上扬,“阿笙,娘有爹爹了,你有外公了。”   阿笙“哇”了一声,搂住娘亲脖颈,“阿笙要见到外公了?”   “嗯,咱们很快就会跟外公见面。”   母子俩抱在起来,咯咯浅笑。   “咯吱。”   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宝珊蓦地回头,见一身赫赤色宋锦宽袍的赵澈靠在门口。少年容貌昳丽,一头墨发披散在后,仅以一根琼簪绾起两鬓的长发。用精致来形容一个少年并不妥帖,但眼前的少年,最合适这个词,他五官秀气,薄唇皓齿,眸光似能将人吸入桃花渊。   宝珊放下阿笙,“九皇子进屋不知要先敲门?”   赵澈转着手中折扇,又一把握住扇骨,“你知我身份了?”   宝珊抿抿唇,她在来之前就听陆喻舟提起了他的身份,此刻想来,若非是贵胄,驿馆哪会让他随意出入,但这不是他可以随意推门的理由吧。   看她不悦,赵澈把折扇插入后脖颈,笑道:“你是囚犯,我随意进出怎么了?”   囚犯?   没等宝珊接话,阿笙面露惊恐,摆了摆手,“我们不是坏人。”   赵澈蹲下来,“小鬼过来。”   被娘亲牵着手,阿笙用另一只手抓了抓耳朵,“我过不去,叔叔你过来吧。”   “阿笙。”宝珊拍拍儿子的后背,“进里屋去。”   小孩子对外表纯良的人没有戒心,宝珊怕赵澈骗走她儿子。   感受到娘亲的不悦,阿笙抱抱她的腿以示讨好,然后颠颠走去里屋,听话的令人心疼。   赵澈啧一声,“他真是慕先生的外孙?”   别的事情,宝珊不会吹嘘,但对于这件事,宝珊在心底吹嘘了十来遍,也很想大声告诉他,自己就是先生的女儿,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被轿夫打晕带来这里,醒来时,就被官家指责说想要攀龙附凤,我也是顺着他的话说的。”   赵澈拉了一把椅子,跨坐在上面,身体前倾趴在椅背上,“行了,别演了,任谁看不出,你是给徐贵下了套,故意露出玉佩,好让他带你来到父皇面前。”   少年盯着她雪白的脖颈,“现在怎么就没有露出玉佩呢?”   对于他毫不避讳的目光,宝珊有点不适,捂住脖子,“玉佩在官家手里。”   “那不是仿品么。”少年连同椅子向前倾,调笑道,“你身上是不是还有一枚真的?”   眼前这个少年太狡猾,宝珊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也知道他是来套话的,故而选择沉默。   见她不搭茬,赵澈笑了笑,此事已在驿馆里传开,他将事情了解了七七八八,就差没有听到官家和陆喻舟私聊的部分,不过,不妨碍他来逗一逗话儿,“你要是父皇的女儿多好,这样,我就直接多了一个皇姐和一个小外甥。”   “她是谁的女儿,不是殿下能改变的。”   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两人望向门口,见一抹翡色身影站在门槛外。   赵澈嘴角一扬,站起身,大喇喇地往外走,与陆喻舟擦肩时,桃花眼含笑,“我又不是来跟陆相抢人的,陆相这么严肃作甚?”   没搭理少年,陆喻舟走进屋子,反手甩上门,走到宝珊面前,“离赵澈远点,他不是什么善人。”   宝珊眸光淡漠,“大人是善人吗?” 第40章 缱绻   外表如檀栾修竹、内里奸诈虚伪、骨子里凉薄绝情, 是陆喻舟给宝珊留下的印象。一个人要多会伪装,才能被人称为君子如玉呢?   宝珊不想多看他一眼,但语气依然轻柔, “大人不知避嫌, 不怕被官家猜忌吗?此刻, 在官家的眼里,我是妄想攀高枝儿的心机女子,能不能走出驿馆都难说, 大人不该回避吗?”   陆喻舟走上前,直接将她逼至窗子和自己之间, “你过河拆桥的本事, 倒是练就得炉火纯青。”   在得知了自己的生父是谁后,就妄想跟他断干净?他陆喻舟这么好打发?   宝珊向旁边挪了两步。是啊,她就是在出尔反尔。是他一次次教给她如何食言而肥, 她不过是把这些不入流的手段还给他罢了。如今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他再无用处。   不过, 至今未想好脱身之计, 还是要跟他周旋几日,待离开这里, 她就要带上阿笙去寻父亲了。   “我只是替大人着想,怕你被我牵连。”   陆喻舟毫不客气地搂住她的细腰,俯身道:“你牵连我的次数还少吗?”   宝珊抬起柔荑,捂住他的嘴, “阿笙在那。”   余光中, 躲在落地罩后面的小团子正探着头,往这边打量。   孩童清澈的眼底溢满不解,娘亲怎么和坏叔叔抱在一起了?见坏叔叔转头瞧过来, 他赶忙缩了回去,蹲在地上等了一会儿,又探出头偷偷打量着。   咦?坏叔叔走过来了。   阿笙起身就跑,被陆喻舟长臂一捞,挂在臂弯。   肉乎乎、沉甸甸的小团子不太老实,扭起没腰的小身板,不停重复着“坏叔叔”,陆喻舟没计较,抱着他往外走。   宝珊以为陆喻舟要把阿笙抱去另一个屋子,回来方便与她做那档子事,一着急,追了过去,拦在门口,“阿笙离不开我。”   “他不是襁褓婴孩了,没有离不开谁的绝对性。”陆喻舟轻轻拨开宝珊,大步走了出去。   宝珊上前去追,被侍卫挡在门槛里,眼睁睁看着男人抱着自己儿子走出驿馆,心里急的不行。   驿馆坐落在闹市,店铺林立,一出门,阿笙就被云集的摊位吸引住了,对面的铺子里正在出售果饮和他最爱吃的糖葫芦。   这个季节很少有人贩卖糖葫芦,阿笙舔了一下嘴,眼巴巴看着一名男子给自己的儿子买了一串。   陆喻舟本来是带他出来透气的,可瞧他眼巴巴盯着人家手里的糖葫芦时,胸口忽然一堵,两岁的孩子不是该喜欢什么就直接开口讨要么,这小家伙为何只是羡慕地看着别人,而不管他讨要呢?   “想吃?”   嘴角快要流出口水了,阿笙吧唧一下嘴,摇摇头,“阿笙不想吃。”   娘亲不准他多吃糖,也不准他张口管别人索要。   都快馋哭了,还说不想吃。陆喻舟拿不准两岁孩童的心里,也不想去探索,走上前买了一串糖葫芦,外加一份奶露。   看着坏叔叔递过来的糖葫芦,阿笙抓了抓小手,扭头看向驿馆方向。   “你娘不准你吃?”想到这个可能,陆喻舟有点好笑,那女子从来都是温柔安静的,你说什么她就做什么,没曾想对孩子如此严厉。   “吃吧,你娘不会知道。”   抵不住糖葫芦的诱惑,阿笙接过来,歪头嘬了一口糖,露出一抹小窃喜。   陆喻舟一手牵着他,另一只手拎着奶露,走在比肩接踵的街市上。   阿笙满眼都是糖葫芦,只顾着嘬糖,没瞧见迎面走来的小童子和妇人。   当小童子认出他时,惊讶地道:“阿笙,你有爹了?”   阿笙愣了下,“呦呦!”   看着阿笙被糖浆糊住的小手,呦呦疑惑道:“你爹怎么不帮你擦手呀?”   阿笙摇头,“他不是我爹。”   一见阿笙身边高大挺拔的男人,妇人没好气地对儿子道:“指不定是什么人呢,好了,咱们走吧。”   等母子俩离开,陆喻舟看了一眼阿笙脏兮兮的小手,掏出锦帕替他擦了擦。小家伙手掌软软的,跟捏面团似的,陆喻舟揉了两下,“好了。”   阿笙用右手拿过左手的糖葫芦,又伸出黏糊糊的左手,“呐。”   还会主动使唤人了。   陆喻舟失笑,替他擦了左手,又带着他绕了一大圈,停在一个摊位上。摊位上摆放着大象、狐狸、老鹰等各式各样的玩偶,陆喻舟从里面挑了一个布老虎,“行吗?”   阿笙摇头,“不要。”   “为何不要?”   阿笙特认真地回道:“娘亲不让阿笙随意要别人的东西。”   陆喻舟还是买了一个,夹在腋下带他回了驿馆。   大堂内,赵澈和钦差们正在闲聊,一见陆喻舟带着阿笙进来,纷纷露出异样的目光,且不说阿笙是别人的孩子,就说她娘惹怒了官家一事,陆喻舟也不该堂而皇之地带着小家伙进进出出吧。   可官家都没说什么,谁还敢去调笑陆喻舟啊。   发现叔叔们都在看自己,阿笙躲到陆喻舟身后,两只手攥着他的衣摆,哆哆嗦嗦起来。他胆子不大,虽然平日里喜欢热闹,但很怕陌生人,尤其这么多人。   陆喻舟冷冷瞥了众人一眼,“都很闲?”   众人笑笑,扭回头开始谈事情。坐在角落的赵澈单脚踩在长椅上,朝阿笙勾勾手指,“小鬼来叔叔这里。”   比起其他人,阿笙还是很喜欢这个红衣叔叔的,松开陆喻舟的衣衫,拎着布老虎跑过去。   赵澈把他放在长椅上,问道:“谁给你买的玩偶?”   阿笙指了指陆喻舟,“坏叔叔。”   所有人:......   这不是小白眼狼么,陆喻舟漠着脸走过来,就听赵澈朗笑道:“咱们不要坏叔叔的东西。”   阿笙眨巴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晃了晃玩偶,“小老虎是无辜的。”   赵澈哈哈大笑,捧起阿笙的脸蛋,吧唧亲了一口,“你怎么这么懂事啊。”   阿笙用手背蹭了一下脸颊,抱紧布老虎,看得出他很喜欢,也可能是很少有人给他买玩偶吧。   华灯初上,驿工为贵客们端上饭菜,每人三菜一汤,荤素搭配。可因为宝珊和阿笙的“囚犯”身份,晚上只能吃馒头。   香喷喷的饭菜端上桌,众人执起筷子安静地吃着,士大夫用膳,还是极为讲究的。阿笙看着自己手里的馒头,又看了看其他人的饭菜,幼小的心灵受到创伤,也极为不解,大堂里为何只有他吃馒头。   馒头不如肉好吃......   阿笙哼唧一声,拽了拽赵澈的衣袂,“阿笙想吃牛柳。”   牛柳二字不好发音,阿笙吐字不清,让旁人听成了:牛牛。   似故意逗他,赵澈当做没听见,继续埋头用膳。   阿笙看向对面的陆喻舟,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诉求,“阿笙想吃牛柳。”   小家伙太过无辜,一脸对牛柳的认真,陆喻舟要来一双新筷子,将每样菜给他夹了一些,刚要递过去,被赵澈截了胡。   “叔叔喂你。”赵澈夹起一筷子牛柳,递到阿笙嘴边。   牛柳真是太香了,阿笙张嘴含进嘴里,细嚼慢咽起来。   “慢点咀嚼,不然闹肚子。”赵澈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饭兜,围在阿笙脖子上,“还想吃什么?”   阿笙指了指水饺,“那个。”   赵澈夹起一个小个头的,吹凉后递到阿笙嘴边。   看着一大一小的互动,陆喻舟默默收回盘子,谁知阿笙伸手拿过盘子,跳下长椅,颠颠去往客房。   这是拿给他娘的?众人憋笑,小家伙还挺疼人。   “咯吱。”   房门被推开,阿笙端着盘子,跑向正在啃馒头的宝珊,“娘,吃肉。”   宝珊揉揉他的头,知道“囚犯”没有这个待遇,于是问道:“谁给你的?”   “坏叔叔。”   宝珊俏脸一冷,又不想拂了儿子的好意,接过来放在一旁,继续啃馒头。   阿笙想举起布老虎给娘亲看一看,又想到娘亲不让他接受别人的东西,心虚地往里屋走。   “手里拿的什么?”宝珊扭头问道。   阿笙背过手,紧张地眨眼睛,“没什么呀。”   说罢,转身跑开,生怕娘亲追问。   夜里,宝珊从睡熟的阿笙怀里扯出布老虎,丢在一旁,和衣躺在床上,轻轻拍着儿子的背。   那个男人一夜没有过来。   季府。   陆喻舟带着御前侍卫过来时,不似往日门庭若市,诺大的院落空空荡荡,除了扈从和仆人,没有另外家人了。可季筱明明是世家小姐,难道就因为曾经义无反顾地追逐过太子,导致身败名裂才不得不离开汴京吗?   进了客堂,季筱让人端来茶点,“陆相请上座。”   陆喻舟淡淡道:“前辈不必客套,本官是来替官家来一探你口中所谓的‘大礼’,不会久留。”   季筱勾唇,“我既然说了,就不会食言,陆相坐下喝杯茶,稍等片刻,我去将‘大礼’带来。”   陆喻舟入座,接过季筱递来的盖碗,道了一声谢。之后,季筱带人去往了后堂。   御前侍卫小声问道:“陆相,会不会有诈?”   纵使季筱再腰缠万贯,也没本事设计谋害他们,陆喻舟抬下手,示意他们坐回椅子。   稍许,后堂传来脚步声,众人寻声望去,见季筱带着一个少女走来,少女穿着一身湖绿长裙,脚步盈盈。   陆喻舟眸光一顿,他曾在慕时清的书房见过邵婉的画像,眼前的少女与邵婉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左眼尾的泪痣都是那样相像。   放下手中盖碗,陆喻舟冷静问道:“前辈何意?”   原来,季筱所谓的“大礼”就是一个跟邵婉容貌相似的女子!说季筱不是心怀叵测,谁能信呢?   季筱笑道:“陆相作何这般激动?她叫鸢儿,是我收养的双胞胎姐姐,我是在乞丐的拳头下将她姐妹救下,那时她们才十五岁大,孤苦伶仃。我看她们容貌酷似友人,就收留她们了,如今在我府上度过了五个年头,去除了市井之气,出落得落落大方,愈发像邵婉,我就寻思着,既然官家忘不了邵婉,不如将她们送给官家,以解相思。”   冷静下来,陆喻舟瞥了季筱一眼,“官家思念谁,与前辈何干?前辈为何要挖空心思为官家培养枕边人?”   季筱也不避讳,“陆相及各位官爷应该听说过,我曾心悦过官家,自然希望官家凡事都得偿所愿。”   “本官看你是嫉妒邵婉,想用一个傀儡去取代邵婉在官家心中的位置。”   如此歹毒心肠的人,与邵婉真的是闺友吗?还是表面与邵婉表面交好,实则暗度陈仓?   季筱带着鸢儿坐在陆喻舟对面,摊手道:“要不,让官家收她们做义女也行,就算是我与官家共同拥有的两个孩子,哈哈哈哈哈——”   她忽然掩唇低笑,笑声阴沉。   疯子,疯婆子。   侍卫们拧眉摇头,感慨两情若是不能相悦,心生芥蒂者势必充满怨恨,折磨人的一生。   比起侍卫们的愤怒,陆喻舟显得心平气和许多,“所以,你用假玉佩引官家来到这座镇子的真实目的,是为了给官家送女人。”   他用的肯定语气,且语气笃定。   季筱不置可否,露出得逞的笑。   不知妹妹韵味如何,眼前姐姐这人柔中带媚,眼尾上挑,与邵婉的杏眼不同,这女子生了一双狐狸眼,倒是与邵修的眼型更像,天生媚骨,最是勾人。   这样的女子送到官家身边,谁知道要出什么乱子。   陆喻舟自然是不会将人送到官家面前的,但...他忽然意识到一点,为何季筱只带了姐姐过来,妹妹在哪里?   糟了!   陆喻舟拂袖就走,眉宇间晕染愠色。   灯前细雨,花香浮动,一名身着银红色襦裙的女子坐在驿馆外面,手抱琵琶,一边弹曲,一边歌唱,嗓音如黄鹂鸟,说是余音绕梁都不夸张。   女子的歌声动人,吸引了行人围观,自然也吸引了驿馆中的人。有眼尖的老钦差瞧出她的相貌像谁,立马去禀告了官家。等官家带着徐贵走出来时,一曲刚刚终了。女子的脚边摆着一个瓷碗,不少人往里面投了铜板。   官家负手站在人群外,因身高的优势,一眼瞧见了被围住的女子。   草长莺飞的四月江南,女子婉约柔美,又不失明艳,像极了当年的那个姑娘。   官家拒绝过很多刻意模仿邵婉妆容的贵女,却被眼前这个媚色自成的女子吸引了视线,只因她太像心中的人儿了。   驿馆内,宝珊听见动静坐起身,推开二楼的窗子往下瞧,与官家的反应不同,她未曾记得娘亲的容貌,自然没有被女子的外表蒙蔽,只是,女子举止妩媚,嗓音勾人,的确吸引人的注意。   宝珊托腮看着街道,心生狐疑。这个时辰来街头卖艺是何居心,想必谁都猜得到,如此明目张胆的勾引,必然是有备而来的。   少顷,她看着官家执伞走进人群,让徐贵往瓷碗里投了一锭银子,随后转身要离开,却被女子拦下。女子抱着琵琶跪在官家面前,不知在说什么。   等陆喻舟带着侍卫打马回来时,街道上空无一人,他翻身下马,将马鞭往后一扔,径自去往官家的客房,却被拒之门外。   陆喻舟隐约听见了让人想入非非的声音。   徐贵一脸土色地守在门口,冲陆喻舟比划一下,“嘘。”   陆喻舟忽然冷笑,转身就走,早就应该知道,比起慕先生的不近女色,官家只不过是年纪大了,又惦念着邵婉,每月传妃侍寝的次数愈来愈少,但并非一个女人不碰。   官家想要自欺欺人,他去触那个霉头作甚?!   一脸阴沉下,陆喻舟推开了宝珊的房门。   宝珊还靠在窗前呆呆的望着街道,听见门口的动静转过身去,问道:“怎么了?”   陆喻舟走到桌前,提起壶给自己倒了杯凉水,“你听说过汴京季府的二小姐吗?”   宝珊点点头,“慕姐姐同我提起过,不是早就离家出走了么。”   “她是来了这个镇上,从商后生意做得很大。”   “为何提起她?”   陆喻舟坐在绣墩上,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包括姐妹花的事儿。   宝珊提着铜壶去往红泥小火炉旁,烧了一壶热水,又冲泡了一壶新茶,“你是怕季夫人利用这对姐妹迷惑君心?”   “季夫人没那个本事。”陆喻舟握住空盏,等她斟茶,“我是担心她背后有靠山,她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幌子,那对姐妹花说不定是她背后的靠山找来的人。”   宝珊提壶斟茶,“那你为何不抓她审问?”   若她背后真有靠山,抓了她,只会被人大做文章,将官家以往的丑事抖出来。陆喻舟倒不担心官家的名声,而是担心有人会以此出师,逼官家退位。到时候朝野动荡,储君之位无人,各地诸侯拥兵自立,国祚不保。   在找到太子赵祎前,陆喻舟是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比起官家的暴戾残忍,贤达英明的赵祎更适合坐拥江山。   自官家登基,授封了九大节度使为异姓王,这九人中难免会有功高盖主,想要取官家代之的野心者。就不知,季筱与他们中的某人有关么。   这反倒提醒陆喻舟一点,迟迟找不到的太子,是否在某个异姓王手上,若真是如此,太子的安危......   陆喻舟捏下眉骨,暗自决定,要派眼线去往封地打听消息了。若太子真的遇害了,那就麻烦了,皇室其余八个皇子,除了赵澈,没有一人担得起江山社稷。   而赵澈......陆喻舟并不看好。   至于季筱,不如先留着她,放长线钓大鱼。不过,恐夜长梦多,当务之急先派人护送官家回宫。   宝珊抿口茶,“你若不想动季夫人,可以从那对姐妹花下手,也能找到幕后之人的蛛丝马迹。”   话落,陆喻舟忽然看向她,“你在揣度我的心思?”   宝珊垂眸,心想是你先跟我提起这件事的。   三更时分,徐贵前来叩门,“陆相,官家临幸了一名女子,想要带回宫去,老奴觉得不妥,你看这事儿,你能否出面劝说?”   陆喻舟淡淡道:“徐公公带路。”   徐贵忙带着陆喻舟去往官家的客房,客房内窗子打开着,不用猜也知道是为了放味儿,可纵使这样,还是能闻到一股怪味。   朽木逢春吗?陆喻舟只觉得讽刺。   见官家正靠在床头,披着一件宽松的袍子,年近五旬的他体格健硕,除了眼角有些皱纹,并未有其他显老的特征。   陆喻舟撩袍坐在绣墩上,打量一眼,发现云母屏风后躲着一抹身影。   嘴角掀起冷嘲,刚好被官家捕捉到。陆喻舟没有畏惧,相反眸光更冷,“官家,此女留不得。”   官家刚从温柔乡里缓释过来,这会儿兴头还未过,听见陆喻舟的话,像被兜头灌了一盆冷水,“爱卿说来听听。”   “请官家让那女子先出去。”   官家抬手,徐贵走进屏风,带女子去往门外。   屋里只剩下君臣二人,陆喻舟将心中的猜测尽数说了出来。   听完他的话,官家思忖良久,点点头,“爱卿的话不无道理,但一个女子能掀起多大的浪?朕明日启程,暂且带她回去,会派人严加看管她,这样一来,纵使她本事再大,也没办法向外面传送重要消息。”   陆喻舟有种第一天认识官家的感觉,对他很是失望,但多言无益,官家一向强势,他决定的事,谁能改变?就像忠臣都在劝谏官家要取缔皇城司,官家听劝吗?不还是一意孤行地赋予皇城司无限皇权,任其在朝廷内外兴风作浪。   不能硬碰硬,就只能迂回,陆喻舟没再劝谏,向官家要了数千禁军,要求八百里加急,立即派遣过来,并派密探前往各大封地,暗中打听太子的消息。   官家点头同意了。   商量完要务,官家要求带宝珊回宫,交由刑部,陆喻舟冷声问道:“微臣不知此女所犯何罪,要经受刑部的审讯?”   官家语气更冷,“欺君之罪。”   “请官家三思,此女只见过官家的玉佩一眼,就能在当天找人打造出相同的样式?”   官家反问:“你觉得她真是慕时清和邵婉的骨肉?”   对于这点,陆喻舟和宝珊早已达成共识,绝不会在官家面前承认宝珊是慕先生的骨肉,故而道:“依微臣看,此女并非邵家小姐的骨肉,但很可能也与季筱有关,不如将她一并交由微臣来处理。”   “对于她的事,”官家也不相让,“你要避嫌。”   “若臣一定要留她呢。”   “陆喻舟!”   陆喻舟起身,“微臣可以领军令状,无论从哪一方面,若她是个祸害,微臣绝不姑息。”   官家刚刚纵欲,脑子有些混沌,被他的话绕懵,厉声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陆喻舟双手交叠,微微作揖,却听官家话锋一转,“若能查到她真是邵婉和慕时清的骨肉...你务必将她和慕时清一并带到朕的面前。”   杀?   陆喻舟眸光微动,应了一声“是”。   从官家的客房出来,与那女子擦肩时,陆喻舟淡瞥一眼,见那女子淡定从容,像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哼笑一声,负手走远,翡色长衫将他的身姿衬托得挺拔昂藏。   女子问向徐贵,“敢问,那位贵人是?”   虽然内里忌惮这个女子,但面上一派老谋,徐贵笑道:“这位是中书宰相陆子均。”   女子莞尔,没有再多嘴。   陆喻舟没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又去了宝珊的屋子,宝珊对他烦不胜烦,语气略差道:“大人进进出出的,会让阿笙梦靥。”   “这就能梦靥?”陆喻舟反手合上门,坐在桌前,“他性子有些软,需要历练。”   “他才两岁。”   陆喻舟敲敲桌面的茶盏,示意宝珊倒茶。   宝珊不情不愿地提起壶,糊弄了一杯凉透的茶,“大人请。”   明知是凉透的茶,陆喻舟还是抿了一口,故意逗她,“天亮后,你就要随官家回汴京了,官家说,要把你送去刑部。”   宝珊张了张嘴,立马软了气势,“然后呢?”   他会阻止吧......   陆喻舟挑眉,“然后什么?官家的话,岂容反驳?”   把她送去刑部,那阿笙怎么办,不会也被送去刑部吧?一想到这个可能,宝珊拽住他衣袖,“我们昨儿商议好的,你要帮我。”   陆喻舟重重放下茶盏,“既已商议好,你就该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你今儿一天,对我什么态度?还有,你现在就给我喝凉茶?”   “......”   宝珊忙去烧水沏茶,谁大晚上总是喝茶啊。   沏好茶水后,宝珊问道:“大人跟官家求情了吗?”   陆喻舟单手撑头,尾指点着额骨,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你说说,咱们达成的协议中,要求你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做他的温柔乡......   宝珊抠抠掌心,“我说过,若大人帮我查出身世,我任凭大人处置。”   这个回答,陆喻舟还算满意,“我跟官家求情,让你随圣驾回汴京,留阿笙一命。”   “...仅此?”   “不然呢,要我用性命担保,保你母子无恙吗?”   “我去了刑部,阿笙怎么办?”   陆喻舟好笑,“那是我该考虑的事?”   宝珊要被他气死了,敛气道:“我说了,只要大人帮我,我任大人处置,大人为何又出尔反尔?”   女子的话语里带着浓浓的控诉和委屈,叫陆喻舟怔忪片刻,曾经自己的出尔反尔伤她至此?   看她委屈巴巴的样子,陆喻舟没再逗弄她,“如你所愿,你们娘俩都不用去刑部。”   他没提立军令状的事,因为知道她不在乎他的身家性命。   宝珊松口气,“...多谢。”   陆喻舟笑笑,“口头道谢多没诚意,拿点行动。”   更阑人静,孩子熟睡,宝珊没有办法拒绝,起身走到男人面前,闭眼道:“任凭处置,诚意够了吗?”   “怎么任凭处置?”   宝珊知道他在逗自己,但也不想顺着他的话儿往下说,“大人若是没想好,那就慢慢想吧,随时告诉我。”   说完,转过身,想要进屋去陪阿笙。   陆喻舟懒懒道了声“站住”,让她面朝自己,“过来。”   宝珊最讨厌他说“过来”,僵在原地不动。   看着女子柔桡的身段,绝丽的容貌,以及髻发松松挽就时展现的娇媚,陆喻舟眸色渐深,缓缓伸手掐住她的腰,大手用力一扣,想看看她的腰能不能被两只手掌控。   腰上传来束缚感,宝珊呼吸不顺,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尽展柔美之姿。今非昔比,生了孩子,那种婉约的柔美被勾勒的更为动人。   才喝了茶水,这会儿就又觉喉咙干涩,陆喻舟将她扯坐在腿上。   后颈被扣住,一绺长发落在了对方的面颊上。   陆喻舟眨了一下眼睛,抬手拔下她的发簪,长指嵌入她柔顺的长发,吻住了她。   彼此的唇都很柔软,一个带着清甜,一个带着茶香。   感受到她没有抗拒,陆喻舟拥着她站起身,稍一抬眸,锁向窗前的软塌,带她一步步后退。   宝珊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臂膀,想要呼吸,却没能如愿。   眼前发黑,她服软地咛了一声。那美妙的声音似琴弦颤音,勾魂摄魄。   一沾她就自持不得,陆喻舟蹙眉排斥着这种心理,身体却很诚实,将人儿压在了软塌上,手还护在她的背脊上。   墨蓝夜空,月光缱绻,透过半开的窗子,笼罩在两人的周身,平添了昧色。 第41章 外室(上)   天边曈昽, 宝珊悠悠转醒,呆滞地望着屋梁,身体似被什么碾压过, 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耳畔不合时宜地传来一道问话:“不是嫁过人, 怎地还如此青涩?”   浑身一震,混沌的意识瞬间清醒,宝珊看向靠在里侧的男人, 耳尖渐渐发红,拢着毯子坐起身, 披散的长发遮挡了后面的光景。   若隐若现的肩头泛着浅浅的粉。   相顾无言, 宝珊单手撑着榻沿,伸出另一只手捡起地上的衣裙,又将自己完完全全罩进毯子里, 捯饬了许久。   看她裹得像个蝉蛹, 陆喻舟隔着毯子扣住她的左脚脚踝, 惹得女子蹬了蹬腿。   “你那会儿崴到脚了。”陆喻舟褰开毯子一角, 捧起她如元宝的脚丫,用掌心轻轻揉着。   脚踝处传来清凉的触感, 宝珊怔忪,“哪里来的药膏?”   “随身带的。”   抹多了药膏,陆喻舟不想浪费,手掌一点点往小腿上延伸, 面上毫无表情变化, “一会儿试试走动。”   肌肤泛起鸡皮疙瘩,宝珊扣住他的手,“可以了, 没有大碍。”   陆喻舟收回手,继续靠在围子上,衣襟松散,堪堪搭在肩头,慵懒似无骨,“落汗了吗?落汗了我开会儿窗。”   宝珊美眸忽闪,点了点头。   徐徐春风吹入室内,吹散了一些气味,宝珊微眯眸子,有些不愿意动,但天边鱼肚白,该带着阿笙去如厕了。   拖着疲惫的身子,宝珊起身走进湢浴。很快,湢浴里响起水流声。   空出地方,陆喻舟躺回榻上,单手捂住双眼,昨晚的种种涌上心头,他察觉到自己因为女子的一个反应就情绪失控后,更为强势地索要,想要占据绝对的主导,而不是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可女子陀红的脸蛋泛起薄汗时,那欲说还休的模样实在勾缠他的心智。   还有,她是慕先生的骨肉,他既替慕先生感到欣慰,又极为头疼。   宝珊走近里屋,见阿笙趴在床上翘起两条小腿,正抱着布老虎,自顾自玩得欢快,宝珊弯下腰,“阿笙醒了。”   阿笙抬头看向娘亲,弯起眼眸,“娘,抱。”   宝珊坐在床沿,抱住阿笙,热乎乎的小家伙能解她心头忧愁,也从未后悔生下过阿笙。   感觉娘亲的皮肤凉沁沁的,阿笙跟她脸贴脸,笑嘻嘻道:“阿笙想见外公。”   “会的,阿笙很快就会见到外公了。”   阿笙捧起宝珊的脸,用小手掌轻轻拍了拍,“阿笙还想见外婆。”   提起自己的娘亲,宝珊陷入惆怅,人海茫茫,去哪里寻找娘亲。幼年时她曾听说,娘亲是因为患病,才将她寄养在邻居家,独自一人离去。   夜深人静,她会把娘亲想象成一只夜鸮,独自翱翔,等飞不动时,就落在哪里,再也不离开了。   娘亲在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若不然,怎会不回来找她,哪怕她被养母带走,也能按着线索找来呀。   宝珊闭闭眼,弯起唇角对阿笙道:“外婆去了很远的地方。”   阿笙不懂娘亲的意思,努着小嘴点点头,“那咱们先见外公。”   “好。”   前半晌,陆喻舟和钦差继续在堤坝上忙碌,宝珊带着阿笙倚在窗前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   “阿笙想出去。”阿笙指着街上表演杂耍的那拨人,急得直颠小身板。   宝珊搂着儿子哄了半天,直到儿子睡着才舒口气,无力地靠在窗框上,望着蓝天白云。与慕先生和慕姐姐在一起那段日子,怡情悦性,是她度过最幸福的时光,哪像现在,如笼中囚鸟,哪里也去不了。   晌午时分,官家带着那名叫弦儿的女子坐进舆车,与陆喻舟和赵澈交代几句,抬手示意了下,车队启程。   看着缓缓驶离的队伍,赵澈嘴角勾着讥诮的弧度,呢喃道:“后宫进了祸害,真为季贵妃捏把汗。”   论起来,季贵妃还是季筱的嫡长姐呢。   陆喻舟不想再多言,转身进了驿馆,径自去往宝珊的客房,“收拾收拾跟我走。”   不用留在这里了?   宝珊抱起阿笙,“我没有包袱,现在就能走。”   陆喻舟从她怀里接过阿笙,没解释一句,坐进一辆小轿。   小轿逼仄,宝珊不想跟他挤在一起,眼看着轿夫起轿,带着她的儿子离开,只能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在穿梭了几条长巷后,轿子落在一户独门独院的人家前,宝珊不明所以,看着陆喻舟掀开帘子,抱着阿笙走进去。   这是一座白墙黛瓦的小户,主院的一侧有一座小花园,水木竟秀、鸟语花香,看得出,主人家不一定富裕,但很讲究雅致清幽。   阿笙睡得昏天暗地,脑袋一歪一歪地悬着,被陆喻舟按在肩头。   在府门即将闭合时,宝珊似乎意识到什么,追了进去,“大人何意?”   陆喻舟侧过头,不咸不淡道:“我在这里购置了这座宅子,你暂且住在这儿。”   这算是贵胄在府外另置的宅子,用来养娇雀吗?宝珊握了握拳,“我不做外室。”   “那想做什么,正室?”陆喻舟抱着阿笙走进正房,“容我想想,也不是不可能。”   提起正室这个话题,就不免想到了宝珊的安危。若是安危都保不住,何谈正室的名分。   昨日,他在官家面前说起,宝珊手里的假玉佩可能与季筱有关,这不过是一个说辞,是为了让官家觉得,宝珊是季筱的棋子,她本意并不想欺君,是受到了季筱的威胁。   这是一个无法自圆其说的谎言,找不到最好的解决法子,唯一的解法,就是在官家得知宝珊真正的身世前,让宝珊金蝉脱壳,永远消失在官家面前,亦或是让官家放下前尘,不在计较情与爱的得失。   若是官家不再纠结过往,宝珊就能认祖归宗,到时候再谈迎娶的事不迟。   至于为何对她起了迎娶的心思,想是因为没有比她让自己看着更顺眼的人了吧。   其实,陆喻舟并不介意她做没做过婢女,对于闲言碎语,他一向不在乎,但父亲和陆氏宗亲会介意。   宝珊冷声问道:“大人不介意我嫁过人,还生过孩子?”   陆喻舟不怒反笑,“衙门的户籍里,根本没有你的婚书,试问,你同谁成的亲?”   没想到他会花精力去查她的户籍,宝珊心一揪,怕他猜到阿笙的身世,故意道:“我们还没得及将婚书送去衙门备案。”   “这么说,”陆喻舟唇畔笑意渐渐薄凉,“你是跟野男人生下的阿笙?难怪阿笙没有姓氏。”   “......”   只要陆喻舟想怼人,没人能说得过他,宝珊忍住气儿,跟了进去,心知拗不过他,也心知自己不会在这里呆太久。既然是在利用彼此,那就千万别认真。她闭闭眼,不断说服着自己,小不忍乱大谋,若在找到慕先生前逼急陆喻舟,不知自己会被陆喻舟藏到哪里,到那时更不好脱身。   见她不讲话,陆喻舟当她是同意了,点点头,“府中有嬷嬷和婢女,负责照顾你和阿笙的起居吃住,安心呆在这里,等我解决完堤坝,再寻到太子之后,再来解决你身世的问题。”   宝珊没接话,坐在圈椅上发呆,直到陆喻舟把阿笙塞进她怀里。   “堤坝那边还有事,我先过去,我让婢女带你熟悉一下周边环境。”陆喻舟忽然双手撑在扶手上,将她和阿笙圈住,“别试图逃跑,你跑不掉。”   清冽带着茶香的气息扑面,宝珊别过脸,“被大人这种衣冠土枭盯上,天涯海角能逃到哪儿去?我不傻,不会白白浪费力气。”   经过昨晚的滋润,俏脸嫩得能掐出水,陆喻舟低笑,也不在意她对他的看法,“知道就好,天涯海角,只要我想要你,你哪儿也去不了。”   后来,陆喻舟再回想这句话时,悔不当初,这个看似无攻击性的金丝雀,并没有像外表那么弱不禁风,她决定的事,太难太难改变......   明明笑容俊朗温润的男人,可眼底的狠厉愈发浓烈,宝珊不愿再看,推了一下他的胸膛,“请大人把我家大圆带来这里。”   自从大圆护主受伤,一直被养在镇上的兽医那里。   陆喻舟直起腰,捏了捏阿笙的胖脸蛋子,提步离开。   *   圣驾归宫的途中,官家坐在舆车里回想着陆喻舟的话,再看弦儿时,眸光带了审视。   弦儿正坐在一旁把玩手里的丝帕,见官家看过来,扯住丝帕两个角,半遮容颜,笑道:“官家在看什么?”   除了眼睛,她的哪里都与邵婉相像。官家命她蒙住双眼,俯身靠了过去。   情到浓时,弦儿听到了男人浓重的呼吸声,以及一声声“婉儿”。   风月一过,官家坐起身整理衣冠,随后也没管弦儿会不会难受,起身步下舆车,垂手站在夜色中,目光微微呆滞。他在思量,若是慕时清遇见了弦儿,也会把她当作邵婉的替身吗?   嘴角浮现一抹自嘲,官家握紧衣袂下的拳头,慕时清得到过真正的邵婉,领略过最动人的风景,品尝过最清冽的美酒,怎会被一个假货迷了心智。   他忽然很嫉妒慕时清,那种沉淀十多年的妒火再次被点燃,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刚刚得了新人,就疯狂地思念旧人,还去嫉妒旧人的心上人。   华灯初上,陆喻舟回到小宅,手里拿着两串糖葫芦,刚进门就唤道:“阿笙。”   阿笙爬上窗户往外探头,“坏叔叔,你怎么又来了?”   小家伙还不知道这宅子的户主是谁,陆喻舟有些好笑,走到窗前,“换个称呼。”   阿笙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坏人。”   “......”   陆喻舟把糖葫芦递给他,“拿去吃吧。”   娘亲今天才反复告诉他,不许收坏叔叔的东西,闻言摇摇头,缩进屋子里,坐在床上玩自己的脚丫。   陆喻舟将糖葫芦递给侍女,“放进冰鉴里,等小少爷想吃再拿给他。”   应了声“诺”,侍女拿着糖葫芦走进灶房。府宅虽小,但大户人家该有的这里都有,小到冰鉴、妆奁,大到拔步床、多宝阁一应俱全。   一见主子回来,府中嬷嬷赶忙让厨役上菜,府中没有膳堂,就只能在正房内起用。   两大一小坐在圆桌前,宝珊一直在给阿笙夹青菜,可阿笙只是挑肉丸吃,避开堆成小山的青菜。   “娘跟你说多少次了,要荤素搭配。”   不比陆喻舟的饮食清淡,阿笙是无肉不欢,也是,要不能长成小胖墩么。   见娘亲生气,阿笙委屈巴巴地夹起青菜,“阿笙吃。”   宝珊刮了一下他的嘴角的饭粒,送进自己口中,“乖。”   烛光下的女子散发着母亲的温婉,让她看上去更为柔美,陆喻舟的目光不自觉瞥了几眼,又垂下眼帘自顾自用膳。   晚膳后,宝珊带着阿笙在花园散步,小家伙欢快地小跑起来,“娘,阿笙想放风筝。”   宝珊弯腰替他擦拭额头的汗,“好,等咱们离......”   “明儿我让人做一只。”   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宝珊动作一顿,没有回头。   阿笙发现,坏叔叔很爱满足他的要求,可娘亲讨厌坏叔叔,那他也不能冲坏叔叔笑,“阿笙不要了。”   宝珊眸光复杂地凝着儿子,她的儿子太乖、太懂事,让她自责又心疼。   对于小孩子的善变,陆喻舟也没计较,不近不远地跟着他们。   宝珊问道:“大人不用去忙公事?”   “今日得闲。”像是没听出女子的逐客之意,陆喻舟还是不近不远地跟着。   阿笙觉得坏叔叔有点奇怪,拉着娘亲开始小跑,胖墩墩的小身板跑得还挺快,使得宝珊不得不跟着小跑起来。   阿笙跑得气息不稳,扭头去看,发现甩掉了怪叔叔,嘴角一扬,嘿嘿傻乐起来,“娘,阿笙能保护你啦。”   可嘴角的笑还未落下,就见长满藤蔓的环形回廊里,走来了坏叔叔的身影。   阿笙赶忙拉着宝珊掉头,颠颠地跑出回廊,躲进假山里,然后扒着坚硬的石头,歪头向外打量,认真的模样像在躲避刺客。   不忍戳破儿子保护自己的心意,加之闲来无事,宝珊配合起来,跟儿子一同躲在宽缝里。   当瞧见坏叔叔的衣角,阿笙扭回头,无比认真地竖起食指,抵在小嘴上,“嘘。”   宝珊索性坐在地上,将儿子抱进怀里,躲避陆喻舟的“追逐”,可在侍女和嬷嬷看来,他们更像一家三口在躲猫猫。   阿笙搂住娘亲脖子,像个小男子汉,“娘别怕,阿笙保护你。”   这么小的娃娃就知道保护娘亲了,宝珊眼眶一热,下巴抵在他的肩头上。   陆喻舟站在宽缝口,望着相拥的母子,没有进去打扰,转身之际,他想起许多年前的月圆夜,自己也曾站在母亲的面前,承诺要保护她一辈子,可曲还未终,人散了。   等脚步声远去,宝珊拍拍儿子后背,“小英雄,你打败坏人了。”   阿笙笑嘻嘻地拍拍自己的肚子,“那我晚上能抱着布老虎睡吗?”   布老虎是坏叔叔买给他的,娘亲不让他抱着睡。   宝珊泪光盈盈,扣住儿子的后脑勺与他额头抵额头,“阿笙的心愿怎么这么简单?”   皎月映在孩童弯弯的眼眸里,那般清透纯净。   深夜,等阿笙睡下,宝珊端坐在梳妆台前,卸去发鬟上的簪子,任一头长发倾斜而下。通过铜镜,她看见披着外衫的男人慢慢走来,手里拎着一个酒坛。   大晚上还要饮酒?   宝珊转过身,用目光询问他。   陆喻舟看着卸了妆容的女子,伸手握住她手腕,带着她去往对面的卧房,路过守夜的婢女时,交代道:“看着小少爷,不得有差错。”   婢女福福身子,迈着小碎步走了进去。   宝珊知道陆喻舟很会选身边的亲信,没有怀疑婢女的能力,任他带着去了另一间卧房。   合上隔扇,男人反手摘下外衫,扔在琴几上,只穿中衣坐在美人榻上,递给宝珊一个酒盅,“陪我喝一杯。”   谁有那个闲情逸致陪他,宝珊美眸一敛,“自从怀上阿笙,宝珊从未沾过一滴酒,恐会失态,还是为大人斟酒吧。”   她挽起衣袖,露出两截纤细皓腕,端起酒坛斟了一瓷盅,柔声道:“大人请。”   有佳人在侧,还要对影成三,总感觉有些悲凉,她不喝酒,自己也不想勉强,想起她有一副好嗓子,如莺歌百啭,扣人心弦,不免动了心思,指着琴几上的瑶筝道:“我来抚琴,你献唱一曲如何?”   说来,还从未听过她唱歌。   宝珊没有那个雅兴,趣意阑珊道:“大人忙碌一日,不累吗?还是安寝吧。”   陆喻舟饮口酒,走到琴几前落座,调试起琴弦,虽然人在沉默,但还是给人一种不由分说的强势感。   已经多年没有唱过小曲,宝珊又排斥又赧然,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我不会。”   不管她会不会,陆喻舟已经开始弹奏。当美妙的旋律响起时,恰好有两只麻雀落在窗前,啾唧唧地叫着,很是应景。   陆喻舟低眸弹奏,不忘调侃:“麻雀都比你懂事。”   宝珊攥着绢帕没有搭理他,走到美人榻上落座,听着琴声,眼皮越来越重,没一会儿就歪倒在榻上睡着了。   琴声继续,悠扬绵长,等麻雀飞去枝头时,陆喻舟走到美人榻前,弯腰看着侧躺的宝珊。   女子柳叶弯眉,靡颜腻理,像从美人睡颜图中走出来,在盈盈月光下,美得不真实,如烟缥缈,好似一阵风就能卷走她。   闻到一股熟悉的玉兰香,陆喻舟想起昨晚她在自己眼下绽放的美好,心头一荡,慢慢俯身稳住了那两片红唇。   “唔......”   唇上传来湿濡,本就浅眠的人儿忽然惊醒,抬手推他肩膀。   男人拧起眉头,有些不悦,大手探向她的后背,将人抱坐起来,加深了亲吻,舌尖试图撬开她的贝齿。   宝珊被吻得上不来气儿,做了一件在缃国公府不敢做的事,张嘴咬破了他的唇。   腥甜在唇齿间蔓延开,陆喻舟退离开,抬手揩了一下唇上的鲜血,“何意?”   不知此举是否会激怒男人,宝珊捋下长发,避开他的视线,“除了我的夫君,我没跟别人这样...吻过。”   “哪样?”   听见夫君两字,陆喻舟心里一阵烦躁,握住她的手臂,将人拉到自己面前,双手捧起她的脸,吻了下去,这一次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   宝珊感觉舌尖被嘬了一下,浑身一激灵,即便与他已赴了两次云雨,还是抵触唇舌相碰。   清甜袭来,陆喻舟愈发上瘾,扣着她的腰肢不让她逃离,体会到了尤花殢雪外的美妙。   怀里的娇娇开始彷徨和无助,他却没有见好就收,拥着她倒在榻上。   树影映在半开的窗上,来回摇曳,平添了旖旎。   对面的卧房内,阿笙忽然揉着眼睛醒来,当瞧见坐在床前的女子时,咦了一声,音调上挑。   幸好相处了一天,阿笙对小桃没有感到陌生,要不然非哭鼻子不可。   婢女小桃温柔笑道:“少爷要出恭?”   不懂“出恭”是何意,阿笙爬起来跺着小脚,一副很急的样子。   小桃抱起他去往湢浴,只听他迷迷糊糊地问道:“娘亲呢?”   “夫人在对面屋子,主子让奴婢陪着少爷。”   夫人、主子、少爷?这些个词儿啊,阿笙一个也不理解。   “我要娘亲。”   逐渐清醒的小家伙开始抽泣,夜里孩子缺乏安全感,急着找娘亲很正常,小桃替他擦了脸上的泪豆子,“少爷别哭,奴婢带你去找夫人。”   阿笙自己提上睡裤,伸手要她抱。   小桃抱起他,快步走向对面的卧房,心里打鼓,不知主子和夫人会不会……   “叩叩叩。”   小桃叩动门扉,半晌没有人回应。   阿笙急得不行,哇一声就哭了,很快,门里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拉开了门。   衣衫松垮的男人漠着脸走出来,嘴角绷紧,看上去很是不悦。   阿笙瞧见自己娘亲赤脚跑了过来,伸手去够,“娘。”   宝珊抱住儿子,冲小桃点点头,转身进了屋子,轻声安抚着儿子的情绪,“阿笙找不到为娘,害怕了是不是?”   阿笙发出奶奶音,歪头靠在娘亲肩头,肉嘟嘟的小脸被压变了形,小嘴噘得老高,“嗯。”   宝珊抱着他躺下,哼起了小曲哄他入眠。忽然,她意识到,自己也不知唱没唱过歌曲儿,其实几乎每晚都会给阿笙哼曲,可能只是不愿在那个男人面前展露吧。   次日一早,陆喻舟去往堤坝,宝珊轻松许多,陪阿笙在院子里玩耍。阿笙绕着石榴树小跑,让宝珊追她,简简单单的游戏,惹得小家伙咯咯笑。   嬷嬷带着一名驿工进来,驿工右手牵着大圆,大圆嘴里叼着一只风筝,一见自己的主人,立马开始挣脱绳索,驿工见状赶忙解开它脖子上的绳索。   阿笙见到大圆,惊讶地捂住嘴,小跑过去,抱住大圆的脖子。   大圆松开嘴,伸长舌头“哈、哈”地喘着,看起来很兴奋,但头部的伤还未痊愈,还是有点蔫。   宝珊也走过来,拥住儿子和大圆,嘴角翘起弧度。   “汪!”大圆拍了一下地上的风筝,像在提醒什么。   阿笙拿起风筝,眼睛放光,“娘,风筝!”   没想到陆喻舟会记着这件事,宝珊心里叹息,揉揉儿子的头,“娘陪你去花园放风筝。”   阿笙点头如捣蒜,拍了一下大圆的脖子,“大圆,我们走。”   大圆蹦跳着跟随小主人去往花园。   晌午时分,一只信鸽落在花园墙头,宝珊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继续陪儿子放风筝。   信鸽是齐冰养的,定是齐冰寻到了她们母子。   没一会儿,她看向小桃,“阿笙渴了,去端杯水来。”   小桃转身离开。   宝珊抬起手,信鸽落在她的小臂上,跗跖上缠着一张纸条。   取下纸条,宝珊放飞信鸽,随即将纸条放进袖管里。   小桃端着水过来时,见宝珊和阿笙有说有笑,没有起疑,“夫人,水来了。”   宝珊看向阿笙,一本正经道:“喝点水。”   阿笙不想喝水,当触及到娘亲的眸子时,还是听话地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   等回了房,摊开一看,上面写着几行小字,大致意思是以后信鸽每日晌午会落在花园的墙头一次,让宝珊提前备好纸条,方便接头。   燃了纸条,宝珊坐在圈椅上思忖着事情,想要让齐冰帮忙联系上慕先生。有慕先生出面要人,相信陆喻舟不会翻脸不认人。   夕阳熔金,陆喻舟回府时,衣摆和锦靴全是湿的,看样子是亲自淌水了。一进门就径自去了湢浴。   厨役提来几桶水倒进浴桶里,小桃捧来干燥的衣裳和鞋子放在椸架上,没敢多留,走出来对宝珊道:“主子看起来心情不好,夫人还是进去看看吧。”   宝珊坐在桌前喝茶,没打算去关心。   湢浴里,陆喻舟靠在桶壁上,闭眼凝思,原本,季筱曾许诺要捐出白银千两修缮堤坝,可闹出玉佩和姐妹花的事后,季筱彻底翻脸,说做生意赔了本,拿不出千两了,只能捐出三百两。   三百两也的确不是个小数目,但修缮的任务迫在眉睫,必须立马补充上其余的钱数,这就只能靠继续筹款。   可七八百两银子并非小数目,哪里能在短时间内筹到。季筱背后的势力还未查明,又出了这件事,陆喻舟单手捏着鼻梁骨,胃部隐隐作痛,“宝珊。”   坐在外面喝茶的宝珊指尖一紧,起身走进去,“大人有何吩咐?”   氤氲水汽中,男人侧过脸,“明日随我去趟临城。”   不敢直视水汽中的男人,宝珊低头盯着鞋尖,“去作甚,还要带上我?”   陆喻舟也不相瞒,“去跟临城的富商们喝酒,我最近胃不好,你不是懂医术么,负责照顾我。”   “阿笙怎么办?”   她每次都是这样,就跟他要趁她不备,残害她的孩子一样,对他丝毫没有信任感。陆喻舟面色并不好看,“府中有侍女和嬷嬷,不必担心孩子的安危。”   想着还要与齐冰交换纸条的事,宝珊沉住气,问道:“何时出发?”   若是一早就走,她得像个法子推拒掉。毕竟,侍医很好找,不是非她不可。   陆喻舟闭闭眼,回答道:“晌午过后。”   那就不会耽误正事儿,宝珊心里稍宽,“好,我去准备一下。”   然而,还未走到门口,就听身后的男人道:“过来帮我搓背。”   宝珊僵住,怎么又要帮他搓背? 第42章 外室(中)   陆喻舟口中的临城, 就是宝珊之前住过的地方。   马车抵达在一座小宅前,宝珊掀开帘子下车,对端坐在车厢里的男人道:“我去去就来。”   陆喻舟面色淡淡, 看着她消失在府门口。   车夫上前道:“需要小人跟着夫人吗?”   “不必。”陆喻舟闭眼靠在车厢上, 阿笙在他手里, 宝珊不可能弃儿逃跑。不过,兴许她会借机跟身边人讲出身世之事,托她们去寻慕先生。对于这一点, 陆喻舟不是很介意,因为她们父女早晚要见面, 身为慕先生的入室弟子, 不可能不讲这个情面。   其实,连他自己都搞不懂对宝珊的感情,既想占有, 又想让她认祖归宗。   走进院子, 两名女暗卫迎了上来, 不出陆喻舟所料, 宝珊将身世简短地说了一遍,在两人肃然的神情下, 交代道:“请务必帮我尽快寻到先生。”   两人本就是慕时清的属下,闻言点点头,其中一人道:“姑娘若是不愿跟那人回去,奴婢誓死将姑娘带离这里。”   宝珊拍拍她的手背, 摇了摇头, 走进屋子打包东西,当她拿起陆喻舟的玉扳指时,犹豫了一下, 还是放进了包袱里。   这个时辰,齐冰还未回府。宝珊没有料到陆喻舟会让她回府一趟,否则也不用冒险在晌午时给齐冰传纸条了。   对于陆喻舟的“放水”,宝珊有些不解,回到马车时,直接问出了心中疑惑,“大人不怕我托人给慕先生传送口信吗?”   陆喻舟未睁眼,语气平平道:“我若想控制她们三人,早就控制了。”   宝珊捏紧包袱,原来,他早将她身边人的底细查清了。   陆喻舟握住她冰凉的手,合在双手之间,“我也在派人寻找先生,相信很快就会有他的音信。你少在背地里搞小动作惹我生气。”   说道“生气”二字时,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力道之大,似能捏碎她的手骨。   秀眉一拧,宝珊抽回手问道:“大人为何要帮我寻先生,不怕先生来了之后质问你吗?”   陆喻舟笑了一声,“我并非想让你一直做外室,等先生来了,我就把你定下。”   他睁开眸子,懒洋洋地道:“给你名分。”   宝珊冷目,没有搭理他,且不说他总是出尔反尔,单说缃国公世子夫人这个身份,她一点也不想要。再说,自己是官家的眼中钉,他敢冒着砍头的危险娶自己?   宝珊压根不信他的话,只当他在调弄情趣。   马车驶入拥挤的街市,在一家富丽堂皇的酒楼前停下。   “在车里面等我。”简短交代一句,陆喻舟下了马车。其余钦差已经抵达,见陆喻舟走来,迎着他一同进了雅间。   看着门庭若市的酒楼,宝珊满眼淡漠,拆开包袱,拿出针线开始给阿笙缝制头衣。   酒桌上推杯换盏,等散席时,陆喻舟感觉胃部火辣辣的疼,好在几名富商同意共同捐款。   他回到马车上,一身的酒气让宝珊有点不适,向一旁挪了挪,见她如此,陆喻舟晃着身子将她拽至跟前,“嫌弃?”   酒气喷薄在脸上,宝珊别过脸,“我手里有针线,别误伤了大人。”   “你很想用针刺穿我的喉咙吧?”   宝珊推开他,谁料醉酒的男人极为难缠,马车还未行驶,他就迫不及待地褰她裙裾。   愤怒一触即发,那根引线的绣花针被刺入男人的手臂。   陆喻舟“嘶”了一声,面色阴沉地拔下绣花针扔出窗外,将女人按在长椅上。   后背硌在硬硬的椅子上,宝珊失去平衡,差点跌至箱底,被男人紧紧桎梏住,本以为他的报复会是亲吻,没曾想却是故意往她脸上喷薄酒气。   这个举动有些幼稚,不符合陆喻舟有仇必报的性子。宝珊怔了一下,将手伸进包袱里,胡乱摸索起来,当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时,五指一蜷,拿起来砸向他额头。   陆喻舟坐起来,手捂额头,面色阴沉的能滴水。   宝珊向后靠去,手里握着“行凶”工具。   认出她手里的玉扳指是自己的所有物,原本阴沉的男人稍霁了脸色,“怎么,还知道睹物思人?”   只当他是喝多了,宝珊把玉扳指丢进他怀里,“大人想多了。”   陆喻舟戴上三年都不曾戴的玉扳指,掀开窗帷在日光下打量,这三年,手指的粗细未变。   那只握笔的手再过好看,怎就生在了这人身上,宝珊凝了一眼移开视线,团起刚刚起针的头衣。   看见她手里的黑布,陆喻舟一边透风散酒气一边问道:“在缝什么?”   宝珊不想搭理他,扭头看向窗外。   陆喻舟靠过来,也不知是不是借着酒劲儿放纵平日里一板一眼的自己,“让我看看。”   不想与醉鬼较真,宝珊把布料塞他手里,“给阿笙缝了一半的头衣,你喜欢尽管拿去。”   陆喻舟扯开一看,果然是小孩子戴的帽子,想起阿笙圆圆的脑袋,要是戴上这个,应该很讨喜,要是带着阿笙回府,不知父亲会不会......   能接受吗?   不知为何,自从见到阿笙,他就觉得亲切, 一点儿没把他当作别人的孩子,当然也没有当成自己的孩子,只是觉得这个会隐忍的孩子太过惹人怜爱。   脑子晕乎乎的,陆喻舟问道:“阿笙生父的姓氏是什么?”   宝珊淡淡道:“无可奉告。”   “你们是如何相识的?”陆喻舟抱臂后仰,半垂着眼帘斜睨她,“为何没有成亲就怀了孩子?”   醉酒的人是不是话都多?宝珊看过去,“大人醉了,先睡吧,到地儿我叫你。”   陆喻舟很少去关心别人的私事,好不容易开了一次口,对方却拒绝沟通,多少有些挫了他傲气。   不愿沟通就作罢,他也懒得过问了。   马车缓缓行驶,遇到颠簸的地方车厢左右晃动,陆喻舟闭眼捂住胃部,难受地抽了一下面庞。   见他异样,宝珊靠过去,将他的手腕放在包袱上,纤细的指尖搭上他的脉搏。稍许,宝珊收回手,将事先备好的中药粉冲泡开,“喝吧。”   病痛时,许是会脆弱,陆喻舟推开她的手,“我不喝。”   不喝为何带她来?宝珊忍着烦闷,耐心道:“你先喝了药,待会儿回府再喝一些温热的解酒汤,这样明早才能好,嗯?”   陆喻舟捂着胃部斜睨药汁,“有毒吗?”   “嗯?”   “我问你,是不是给我下毒了。”陆喻舟忽然逼过来,直直凝睇她的双眼,“你是不是恨我至深,没有让你完整地离开国公府?借此给我下毒?”   醉酒的人都这么难缠吗?宝珊推开他的脸,把药碗放在长椅一端,爱喝不喝,胃不舒服又怎样,关她何事?   他又不是阿笙!   坐回原地儿,宝珊扭头看向窗外,留给男人一个绝美的侧颜。   盯着那碗药汁,陆喻舟伸手端起,又问:“给我准备蜜饯了吗?”   宝珊更懒得理他了,以前也没见他喝碗药还要配上蜜饯的,“大人矫情了,阿笙喝药都不吃蜜饯了。”   闻言,陆喻舟又把碗放下了,隔着帘子吩咐道:“待会儿瞧见果脯铺,停下车。”   车夫应了一声,等寻到果脯铺,稳稳地停了下来,“小人去买?”   陆喻舟拽了宝珊一下,“你去买。”   宝珊抿抿唇,不想跟他计较,“我没带钱两。”   才不会给他多花一个铜板。   陆喻舟扯下腰间钱袋,嗤笑一声,丢在她胸前,醉意弥漫开来,嘴角的不屑让他多了一丝冷清的风流感,“拿去。”   宝珊心里骂了一句“登徒子”,弯腰走出车厢,从果脯铺子里买了十样果脯,花了他不少铜板,才回到车上,趁他不太清醒,把钱袋和牛皮袋子一块砸在他胸口,语气不耐道:“可以了,快喝药。”   扯开牛皮袋子,五颜六色的果脯映入眼帘,陆喻舟端起药碗一口饮尽,又从袋里随意捻起一颗含入口中,把剩下的又砸在宝珊胸口,“剩下的拿给阿笙。”   宝珊再次把袋子砸了回去,“阿笙不吃甜的,你留着慢慢享用。”   这般有脾气鲜活的宝珊,让陆喻舟觉得新鲜,长臂一揽,将人揽进怀里,扣住女子推搡的手腕,靠近她的脸,“你这样子很美。”   宝珊僵住脸,觉得他不可理喻。   陆喻舟拍了拍她的绵延,将她推开。   宝珊气得脸蛋煞白,拿包袱挡在胸前。   马车驶进郊外时已是斜阳熔金,当路过一个馄饨摊时,问道:“离回城还要一个时辰,相爷和夫人可要来碗馄饨先垫垫胃?”   “去买吧。”   少顷,车夫端来两碗,递进车厢,宝珊道了谢,“您也去吃吧。”   车夫笑着点点头。   宝珊将两碗馄饨放在长椅上,端起一碗自顾自吃起来,根本没打算照顾对面的醉鬼。   看着满脸冷漠的女人,陆喻舟心里烦闷,用靴尖踢了踢她的绣鞋,“就顾着自己吃?”   宝珊吹着汤汁,反问道:“阿笙都自己吃了,你还不如一个小孩儿吗?”   听听,多有理。   陆喻舟端过馄饨,抿了一口汤,汤汁烫了舌尖,他放下碗,后仰靠在车子侧壁上。喝了药,胃也没见好,痛觉蔓延,浑身都不舒服。   吃完馄饨,宝珊下车舒展筋骨,正好把空碗递还给摊主,转身离开时,却被四个坐在摊位上吃馄饨的男子拦住。   漫天霞光,映在女子周身,将她衬得美艳瑰丽。四人早就瞄到这辆价值不菲的马车了,一看上面走出一个大美人,登时来了心思。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子拦在宝珊面前,“小娘子,跟家人出行啊?要去哪儿啊?要是顺路能捎带上兄弟几个吗?”   摊主满脸为难地上前,“几位......”   可没等他劝阻,络腮胡子亮出了腰间的匕首,吓得摊主立马噤声。   宝珊向后退,严肃道:“去衙门,几位顺路吗?”   四人呵呵笑了,络腮胡子那人搓搓下巴,“那就是进城了,兄弟几个也要进城,赶了半日的路,腿都乏了,小娘子跟家人说说,行个方便。”   说着话儿,他就伸出手,作势要握住宝珊的手臂。   宝珊灵巧避开,绕过方桌大步走向马车,对车夫道:“咱们快走。”   见状,车夫直接放出了响箭。   四人对视几眼,朝车夫走过来,络腮胡子撸起了袖子,“不就是搭乘个马车么,至于这么计较?哥几个揍他!”   三人对着车夫拳打脚踢,络腮胡子直接奔着宝珊的背影而去,仗着郊外没什么车辆,伸手就要搂她,“小娘子...呃...”   可手还未伸出去,手背就被什么重重一击,疼得他直跳脚,随即,眼前闪现一道翡色身影,将那小娘子扯远。   看着手背上的脱手镖,络腮胡子磨磨牙,拔下后直接冲那抹翡色身影刺去。   陆喻舟推开宝珊,反身一个回旋踢,恰好踢在男人的侧脸上,脚落地时,又补了一脚,将络腮胡子踢翻在地。   有什么飞出口腔,络腮胡子捂住嘴,感觉牙齿松动了。   陆喻舟将宝珊推进车厢,又朝其余三人袭去......   稍许,一辆辆载着钦差的马车驶来馄饨摊附近,将那几人五花大绑,扔在车顶上。   侍卫长抱拳道:“相爷受惊了,还是让属下等随行保护吧。”   陆喻舟只觉得胃疼难忍,缺了血色的嘴唇一开一翕,“不必,你们带他们几人去衙门。”   “...诺。”   陆喻舟坐回马车,额头后背全是冷汗。   见他这副样子,宝珊吩咐车夫道:“去医馆。”   月暗灯昏,医馆大夫为陆喻舟配好药方,叮嘱宝珊道:“一副药能吃三日,一日三次,夫人切莫记错。”   “有劳。”宝珊扶着陆喻舟坐进马车,臂弯悬着打包好的药材。   刚刚施了一副针,这会儿头重脚轻,陆喻舟歪靠在宝珊身上,闭眼调息。   宝珊很想把人推开,又不想跟他有口舌之争,便由着他了。   回到府上,陆喻舟直接进了西卧休息,宝珊抱起阿笙回到东卧,“阿笙今儿乖不乖?”   阿笙紧紧搂着娘亲的脖子,一刻也不想分开,虽然没有哭闹,但宝珊知道他白天里定然掉泪豆子了。   “嗯嗯!”阿笙认真地点头,跟娘亲脸贴脸,翁声翁气地嘟囔,“坏叔叔总是缠着娘亲。”   宝珊不愿在孩子面前多提陆喻舟,拥着儿子倒在床上,“阿笙该睡觉了,睡得好才能长高个儿。”   阿笙往她怀里钻,笑嘻嘻道:“长高个儿就能保护娘啦。”   “嗯。”宝珊笑着揉揉儿子的脸,扯过被子盖在他身上。   夜里,阿笙从被窝里爬起来,轻轻推了下宝珊,“娘,嘘嘘。”   也不知是不是今日过度疲劳加之受了惊吓,宝珊没有立即醒来,竟翻个身继续睡着。   阿笙有点憋不住了,又不想尿裤兜,拱着小屁墩爬下床,颠颠去往湢浴,却因恭桶有些高,坐不上去,急得顺了拐,提着裤子跑出来,想起娘亲还在睡,就转了个头,跑去对面的卧房。   隔扇没有关,阿笙顺势跑进去寻到了倚在床上还未入睡的男人。小家伙没有察觉到男人的不适,左脚踩右脚道:“嘘嘘,嘘嘘......”   陆喻舟拢眉看向他,他倒会在夜里使唤人,“自己不能去?”   阿笙憋得脸蛋通红,“太高。”   忍着胃痛,陆喻舟起身拎起他的脖领走到湢浴里,把他放在恭桶上,自己靠在墙上,手捂着胃部,看起来极为痛苦。   少顷,阿笙提起睡裤,歪头看着他,“你怎么啦?”   陆喻舟没回答,指向门外,“自己回屋。”   阿笙“唔”了一声,走向门口,忽听身后“澎”的一声,扭回头时吓了一跳。   坏叔叔死了?   心里又怕又急,阿笙不敢过去,颠颠跑向东卧,使劲儿摇醒了宝珊,“坏叔叔死了。”   “......”   顾不得穿鞋,宝珊牵着阿笙的手,赤脚跑向西卧,却被阿笙拽进了湢浴。   看着倒地的男人,宝珊急忙蹲下来,试了一下鼻息,还有气儿,她看向蹲在远处的阿笙,“没事儿的,让小桃去叫人。”   阿笙捂着小胸口跑向房门。   湢浴里,宝珊探上男人的脉搏,缩了一下手指,等小桃带着厨役进来时,吩咐道:“扶他去床上。”   厨役架起陆喻舟,搀扶着他回到大床上。   宝珊摊开针灸包,边烧针尖边在陆喻舟的头上施针,这个时候若想取他性命易如反掌......   夜阑更深,灯火如豆,陆喻舟从高烧中醒来,唇瓣干涩,肌肉酸疼,胃部灼烧,浑身发寒,看上去很是颓然。   余光中,女子单手撑头,靠坐在桌前假寐,恬静的容颜有种岁月静好之感。   屋里没有其他人,陆喻舟动了动手指,敲了一下床沿,叫醒了睡梦中的人儿。   宝珊睁开眼,脸上没有任何情绪,“醒了,你发热了。”   陆喻舟哑声开口:“水。”   素手执起长嘴壶,倒了一杯温水,端到他面前,“自己能喝吗?”   陆喻舟费力坐起身,接过瓷碗,浅抿了几口润喉,“是你在照顾我?”   这不显而易见么。   宝珊叮嘱道:“你需要养一养胃,一个月都别再沾酒了,要不年纪轻轻一命呜呼,难过的是你的家人。”   陆喻舟将碗递给她,自嘲地扯扯嘴角。因为赵氏的缘故,他与父亲和两个胞弟不亲近,他要是一命呜呼,除了父亲会悲痛,没有其他亲人会在意他了吧,正好合了赵氏的心愿。   这时,他发现趴在隔扇前的小圆脑袋,眸光微动,“过来叔叔这里。”   犹豫了一下,阿笙走过来,趴在床边,双手托腮,“你好些了吗?”   不知怎地,陆喻舟忽然眼眶发酸,初入仕途至今,不知醉过多少次,没有人会像阿笙这样直白简单的关心他。   “没事,是你叫人来救我的?”   小孩子也能感受到友好和感激,阿笙有点不好意思,“是娘亲救的你。”   陆喻舟瞥向偏头看向别处的女子,心中涌入一丝丝暖流,抬手捏捏阿笙肉嘟嘟的脸蛋,“谢谢。”   阿笙弯了一下唇角,害羞地跑开了。宝珊赶忙起身去追儿子,走到门口转头道:“我让小桃照顾你,你再睡会儿,明日争取多多休息,别太操劳。”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   男人刚刚冉起光亮的长眸渐渐黯淡,垂眸眨了眨眼。   次日,陆喻舟没有像往常那样一大早就去往堤坝,而是坐在桌前慢慢喝粥,苍白的脸色显出他的疲惫。   阿笙拿着风筝跑过来,站在隔扇外,红着小脸问道:“你好点了吗?”   陆喻舟淡笑,虽然疲惫,但眸光已然清润,“好多了,谢谢你,小阿笙。”   阿笙露出一排小乳牙,拿着风筝跑开了。   前半晌,季筱带着扈从们过来探望,说了一些听起来贴心的话,陆喻舟嘴角带着浅薄的笑,看似接受了她的好心。   “我这里有一味药,极其名贵,对什么病都能药到病除。”季筱让人将药递过来,放在床边,“相爷可以试试,即便治不好胃病,对身体也不会有损害。”   精致的木匣里放着几颗药丸,陆喻舟颔首,“前辈有心了。”   季筱勾唇,“相爷客气了,我还没来得及感谢相爷在官家那里替我求情呢,若不是相爷,只怕我现在正坐在囚车里,被押解回刑部。”   两人互相虚与委蛇,表面的客套滴水不漏。   等季筱离开,陆喻舟叫来宝珊,将木匣递给她,“你不是好奇让季筱在医药界声名鹊起的灵药么,拿去研究吧。”   宝珊有些惊讶,“季筱让你服用?”   “嗯。”   “那你为何不服用?”   陆喻舟嗤笑,眸光更为薄凉,“她怎会好心对我,而且,我也不信所谓的灵药。”   正好想要研究一番,宝珊也没客气,收起木匣,“你今日觉得如何,胃还疼吗?”   “好多了。”   宝珊点点头,没再多问,转身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陆喻舟久久没有收回视线,明明能感受到她对自己的冷淡疏离,与旁人也没差,可自己就是想要再得到她的关心,哪怕一句不走心的话都会让自己觉得舒坦,而旁人不走心的关心只会让他觉得反感。   就这样,陆喻舟在小宅中养了一个多月的胃。每日都是一大早离开,落日时分准点回来,滴酒不沾,按时服药,在悄然无声的春夏交替之际,养好了胃。   暴雨季即将来临,已经修缮的堤坝正等待着考验。直到一场暴雨过后,堤坝完好无损,陆喻舟和钦差们站在岸边,互相拍了拍肩。   “辛苦。”   时隔多日,陆喻舟今日终于露出了一抹发自肺腑的笑。   而这段时日,圣驾也抵达了汴京。   众臣和侍卫在城外迎接官家,却不曾瞧见官家抱着一名女子步下了马车。   知情人只觉得荒谬,而那些不知情的人纷纷露出惊讶之情。一趟微服私访,还带回一个美人......   待看清女子的面容时,邵大将军直接甩袖走人。   官家疯了,疯了,不可理喻!   今日迎接圣驾的都是朝臣,致仕的慕老宰相没有前来,当他听说官家带着一个与邵婉有几分相像的年轻女子回来后,拍了一下桌,“官家是让美色冲昏了头啊!”   坐在一旁喝茶的慕时清面色平平,心中没有因为那女子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连看都不想去看一眼。   可他心如古井,不代表官家心如止水,次日傍晚就派人来请慕家兄弟进宫一叙。   因为慕夭的事,慕老宰相有些憔悴,不愿意外出见人。见到人还要一遍遍跟人家解释寻人的进展,没有进展,有什么可聊的。   深知官家醉翁之意不在酒,慕时清整理完衣冠,搀扶着自己的大哥坐上马车。   去往宫门的路上,慕老宰相叮嘱道:“无论官家如何激你,你都不要动怒,一笑置之才是对你、对慕氏最好的保护。”   “小弟明白。”   帝王寝宫内,官家让徐贵端上茶盏,“两位来尝尝朕从南方带回来的茶叶。”   慕老宰相饮啜一口,点点头,“色泽清透,唇齿留香,乃极品龙井。”   “还是老宰相懂茶。”官家笑着看向慕时清,“没想到这么快又和先生见面了,还以为与先生这一别,要三四个年头才能相见。”   慕时清颔首,“草民是回城探望兄长的,明日就要离开继续游历了。”   他没提去见宝珊和阿笙的事儿,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带过。   此刻,汴京鲜少有人知道假玉佩的后续,更鲜少有人知晓季筱和宝珊等人的事,官家意味深长地笑笑,“朕从江南一座小镇上带回一名歌姬,歌声百啭,余音绕梁,这就让她出来为两位献唱一曲。”   慕家兄弟心照不宣,谁都没有开口拒绝。   官家拍拍手,徐贵引着弦儿走出来。弦儿手里抱着一个琵琶,朝两人福福身子。   慕时清垂眸饮啜,没有去看弦儿的脸,倒是一侧的慕老宰相露出了怔忪的表情。   像,实在是太像了。   尤其是那种出水芙蓉的气质。   琵琶声起,弦儿如泣如诉地唱起老曲儿,连她自己也不知,官家为何挑了这首曲子。   官家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余光却落在了慕时清身上,见他毫无触动、一派淡然,不禁握紧了宽袖下的拳头。   一曲终了,官家让弦儿退下,对慕时清道:“她是双胞胎里的妹妹,特意领出来让先生瞧瞧相貌,先生懂朕的意思吗?”   慕时清起身作揖,朗声开口,坦坦荡荡,“官家的好意,草民心领了,但草民心中已无情与爱,不会再染风月事,还望官家见谅。”   官家气不过,不想当即动他,慕时清是声名远扬的大儒,在人们心中如皎洁的月光,若是无理由地动他,定会惹来百姓的不满,得不偿失。   而且,邵婉在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即便真的生了一个孩子,孩子与慕时清也是骨肉分离的现状,今生都未必找得到……   官家在回来的路上反复思考着处置慕时清的利弊,最后决定先不动他。   “既然先生不愿,朕不会强行牵红绳,此事作罢。”   慕时清心中冷嘲,面上不显露,于当晚收拾好包袱,与兄长告别,直奔江南而去。   与此同时,远在江南小镇的陆喻舟忽然收到线报,前不久派出去的密探,在某节度使的支郡上查到了太子的音讯。 第43章 外室(下)   尺树寸泓的夏日小镇, 闷热潮湿,阿笙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啃着西瓜,小嘴咔嚓咔嚓不停歇。大圆蹲在一旁, 看着小主人啃西瓜, 流出了口水。   啃完一块西瓜, 阿笙抹下嘴,起身把西瓜皮扔进纸篓里,又拎着纸篓回到屋子。娘亲被坏叔叔锁在屋里, 不能陪自己玩,阿笙拿着风筝走出来, 让小桃陪他去了花园。   夏夜无风, 阿笙热得浑身是汗,放了一会儿风筝就想跟大圆一样伸长舌头散热了,可娘亲不让他伸长舌头, 他盘腿坐在凉亭里, 双手托腮, “小桃, 我娘何时能出来?”   小桃尴尬地咳了下,掏出帕子给他擦汗, “少爷要去街上逛逛吗?”   一听可以出去玩,阿笙来了兴致,也不嫌热了,给大圆拴上狗绳, 就跟着小桃和厨役游街去了。   今夜有戏班在湖边搭建了戏台, 供路人观赏,阿笙颠着圆圆的肚子,在人墙外徘徊, 却只能听见戏腔,看不到他们的模样,阿笙急得直跺脚,看向一侧的厨役,“抱抱。”   厨役扛起阿笙,让他跨坐在自己的脖子上。   视线大开,将戏台上的光景一览无余,阿笙张着小嘴,目不转睛地看着戏台上的大花脸。   等大花脸唱完,在一阵抚掌声中,戏台后面又走出一个袍带小生,引得全场喝彩。   阿笙愣愣盯着袍带小生,开心地直拍手,稚嫩的声音淹没在人潮的鼎沸中。   回到小宅,阿笙跑进屋里要泡澡,这个时辰,娘亲都会备好水等着他进屋,可今日东卧没有娘亲的影子,倒是西卧一直没有开门。   阿笙拍了拍西卧的门,被嬷嬷连哄带骗抱去了湢浴泡澡。   西卧内,宝珊听见儿子的动静,拢眉推了一下身上的男子,却换来更为强势的求索。   自从犯了胃病,陆喻舟一直在吃素,今夜似开了荤,一发不可收拾。   整整一个时辰,宝珊双足都未落过地,直到疾风骤雨过后,才堪堪将歇。   声音已经涩哑,宝珊拢着姜黄色薄毯勉强坐起来,均匀白皙的小腿搭在榻沿,背对陆喻舟道:“可以了吗?我想去沐浴。”   陆喻舟平躺在榻上,单手撑在额头,平复着呼吸,适才酣畅时,差点要了他的命。   见他没有阻拦,宝珊弯腰捡起地上的衣裙披在肩上,赤脚走出房门,身体的不适使得她走起路来有些怪异。   幸好嬷嬷已经抱着阿笙回了东卧,不然她都没脸见儿子。   氤氲水汽中,宝珊没有立即泡进浴桶,而是靠墙站了许久,又服下了事先备好的避子药丸。   全然不知她所为的陆喻舟推开了卧房的窗子,呼吸着夜晚的空气,胸膛依旧发颤,女子曼妙的身段在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他陷入沉思,为何宝珊会给他带来这般淋漓的感觉?浑身的每个毛孔都为之舒悦,情绪会被其影响,心跳会因其失了节律。   从未有人能左右他的思绪、影响他的判断,可她做到了。为何自持和克制在她面前变得不堪一击?   心头忽然燃起烦闷,陆喻舟抹了一把脸,不想再去纠结这种不受控制的心绪。   可一闭眼,湢浴传来的水流声就让他没办法冷静,想要冲进去再一次让她为自己绽放最动人的仪态......   “砰。”   大手握成拳,狠狠砸了出去,木质镂空床围被砸出了一个洞,那只砸出去的拳头全是血。   陆喻舟烦躁地坐起身,双手肘抵在损坏的围子上,俊颜泛着迷茫。   沐浴后,宝珊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东卧,见裹着绸缎被子的阿笙正在跟布老虎玩耍,温柔道:“该睡了。”   阿笙穿着一个绣着小鹿的红兜衣,露出肉乎乎的手臂,对宝珊道:“小老虎该睡啦。”   宝珊坐在床沿,揉揉他的头,“阿笙跟小老虎一起睡。”   一见娘亲靠近,阿笙就撅起屁墩往她身上爬,“抱抱。”   刚受了陆喻舟的采撷,宝珊不堪其重,把儿子推进被窝里,“娘不太舒服,今晚阿笙自己睡。”   阿笙忙伸手捂住她额头,小大人儿似的关切道:“是不是发热了?”   宝珊拿开儿子的手,搂了他一下,“娘没事,但娘有些累了,需要休息。”   一听这话,阿笙立马躺进里侧,抱着布老虎闭上眼,乖巧懂事的不行。   吹灭蜡烛,宝珊侧躺在外侧,轻轻拍着儿子,“咱们再等等,外公马上就会来接咱们了。”   距离上次与两名女暗卫接头,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她们应该快要寻到先生了吧。   宝珊默默盼着,期待着重逢那一日。   慕姐姐,你是我的堂姐啊,我好想你,可你现在在哪里......   月明星稀,陆喻舟披上一件白袍走出正房,负手站在庭院的老树旁,听着密探的来报。   “禀相爷,经过卑职等对九大异姓王的打探,以及连日跟踪季筱的行踪,已能够确定季筱背后的主子是黎郡辰王,而太子就被辰王困在东边境的王府中,情况不是很好......”   黎郡老辰王,现辰王之父,曾经雄霸一方,是先帝拜把子的兄弟,也是唯一一个爵位可以世袭罔替的异姓王,为朝廷立下过赫赫战功。老辰王驾鹤西去后,由其长子继承王爵,统领七十万雄兵,瞬间成为九大异姓王中最年轻的一位。   当初,缃国公和慕老宰相曾苦苦劝说先帝拿回其封地,只保留其爵位,但先帝念其旧友的功勋,没有听取意见,导致小辰王的势力一再扩大,可谓养虎为患。   值得一提的是,小辰王有个进宫为妃的胞姐,正是九皇子赵澈的生母德妃娘娘。   听完密探的话,陆喻舟转动一下拇指的玉扳指,记得太子刚失踪那会儿,几个皇子为了储君之位明争暗斗,只有赵澈在行仁义之事,不遗余力地寻找太子。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舅舅才是这起太子失踪案的幕后主谋!   密探请示道:“相爷可有进一步的指示?”   “你尽快返回黎郡,想办法混入辰王府,接近太子,若......”陆喻舟几不可察地叹口气,“若太子情况不妙,一定要从太子手上拿到辰王虐待皇族和谋逆的证据。”   赵祎是何人?   旷世奇才、人中龙凤,怎会白白受人牵制?!只要他没有变痴,就能保留一部分实证,足够让朝廷出师有名了。   当然,若能不损失一兵一卒,将辰王拿下,那是上上良策。   陆喻舟最担心的不是辰王的兵力,而是辰王囚禁太子的真正目的,以及他遍及在外的眼线和势力。   就拿季筱来说,一味所谓的灵药就能收买人心,若是辰王手底下有数十、数百个季筱这样的可用之才,国祚难免不受到重创。   陆喻舟开口道:“来人。”   一排黑衣侍卫跪地道:“相爷请吩咐!”   陆喻舟转身,望向东边微亮的天色,“立即派人将季筱拿下,严刑逼供。”   “诺!”   “还有,”陆喻舟神情未变,“追上九皇子的车队,将其带回来,严加看守。”   众人皆惊。   “相爷三思!”   九皇子是天潢贵胄,没有官家的指令,侍卫们怎敢随意得罪他......   润眸泛起肃杀,陆喻舟淡淡道:“本官以身家性命做保,责令你们立即去办!”   在陆喻舟看来,辰王意欲谋逆一事,赵澈并不知情,但不管怎样,都要将其先软禁起来。   倘若辰王起兵,为堵天下悠悠众口,定然不会自己做皇帝,到时候,很可能扶持一个皇子登基,自己做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摄政王,而他唯一能利用且信任的皇子只有赵澈。   另一座城池内,看着朝自己亮出佩刀的侍卫们,赵澈怒不可遏。平生第一次卸去狐狸笑面的伪装,露出肃穆的表情,“尔等冒犯皇子,好生大胆,不怕本皇子回去将你们逐一参奏到父皇那里吗?!”   得了陆喻舟的指令,即便骑虎难下,侍卫们也得硬着头皮将其禁锢,“卑职等受相爷指令,要请殿下留步,如有冒犯,还望殿下见谅。”   赵澈狠狠拍了一下桌子,“让陆喻舟前来见我!”   “相爷有事在身,不能前来,请殿下息怒。”   都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就被陆喻舟禁锢了自由,赵澈一把掀起桌子,妖冶一笑:“你们转告陆喻舟,若是不给本皇子一个满意的交代,这笔账,本皇子早晚会跟他清算 。”   更阑人静,陆喻舟修书一封,差人八百里加急送回大内皇宫,将事情的原委禀告给官家,建议官家秘密审讯德妃和弦儿,且不可打草惊蛇,再加派人手前往黎郡营救太子。   送走信使,陆喻舟靠在椅背上,思量起当年太子和慕夭失踪一事,如今看来,当初的猜测没有出差,沉船并非偶然,而是辰王派人蓄意为之。现今太子的下落已经查明,那慕夭呢,是否也被辰王抓去了东边境?   若是那样,一个姑娘家还能保住清白吗?   想起慕夭大胆无畏的模样,陆喻舟握紧了圈椅扶手,指甲泛白。   赵澈被侍卫带来小宅时,脸上多了一道血痕,为昳丽的面容添了一丝妖冶。少年冷着脸坐在陆喻舟对面,“陆子均,别以为你是权相就能为所欲为,要是让父皇知道你禁锢本皇子,定治你忤逆皇族之罪!”   相比他的愤懑,陆喻舟显得淡然许多,抬手推给他一盏茶和一摞信函,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将辰王囚禁太子的事告知给他。   “德妃娘娘和辰王是姐弟,等辰王坐实忤逆,必会株连九族。”   看着一封封印有大理寺公章的信函,赵澈傻掉了。   枉费自己在寻找太子一事上塑造的仁义之象,自己的舅舅竟然是罪魁祸首!   少年拍案而起,“本皇子和母妃并不知晓此事,你以这种方式和口气同本皇子讲话,是认定我们母子是同谋了?!”   陆喻舟饮啜一口茶汤,面庞平静,“那就要靠殿下自清了。”   “清者自清!”   “奉劝殿下还是不要意气用事。”   虽然在同辈中,自己算是只小狐狸,但在老谋深算的狐狸面前还是稚嫩,赵澈敛起心火,问道:“如何自清?母妃一向本分老实,这件事,本皇子不希望波及到她。”   “湖面泛起涟漪时,浮于其上的落叶哪有不被波及的。”陆喻舟点点信函,冷静道,“殿下唯一能自救的办法就是大义灭亲。”   这四个字,重重地击打在少年的心中。   辰王一倒,他和母妃就没有能够倚仗的权势了。在后宫中必然被人往泥土里踩,何谈夺嫡。可不这么做,连活下来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   赵澈木然地跌坐在圈椅上,陷入了痛苦地抉择。   知道他需要时间消化,陆喻舟起身,拍拍他的肩头,大步离开西卧。   侍卫合上了西卧的隔扇,将赵澈囚于此间。   因小宅只有两间厢房,都供给侍卫和仆人们居住,而正房内,赵澈被囚西卧,陆喻舟只能去往宝珊和阿笙所住的东卧暂歇。   看着堂而皇之走进来的坏叔叔,阿笙趴在床上,张开四肢,不让坏叔叔睡床。   陆喻舟把他往里一推,对宝珊道了一声“我累了,熄灯”,就毫不客气地躺在了最中间。   阿笙不想跟坏叔叔睡,坐起来往外爬,却因男人身量太长,不得不从他身上爬过去,小嘴嘀嘀咕咕:“阿笙跟娘好,不跟坏叔叔好......”   胖墩墩的小家伙不小心用膝盖压了一下男人的腹部,听得一声闷哼,疑惑地看向他,“你又胃疼呀?”   就算精于算计,陆喻舟也没跟这么小的孩子动过心机,这会儿却捂住胸口,沉声道:“你再折腾,叔叔又晕倒了。”   上次的事情犹记于心,阿笙立马躺回里侧,一侧脸蛋枕着双手闭眼装睡。   没想到这招管用,陆喻舟觉着有点好笑,转眸看向站在床边的女子,“熄灯。”   宝珊懒得理他,吹灭烛台后,摸黑去了窗边软塌。   夜里宁谧,窗子半开,能听见此起彼伏的鼾声从厢房那传过来。宝珊往腰上搭了一条薄毯,没再去管床上的“父子”。   里侧躺着一个小肉球,外侧空荡荡的,陆喻舟稍微往外挪了挪,心里烦躁,坐起身看向窗边的软塌之上。   月华如练,拢在女子窈窕的身姿上,映得她皮肤雪白,周身似镀了一层柔光,那种带着韵味的景致如诗如画。   陆喻舟摩挲下拇指,起身走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宝珊感觉有人捂住了她的嘴,紧接着脖颈袭来一抹温凉。   “唔......”   女子的惊呼溢出指缝,细微的可以忽略。   陆喻舟吻着她的雪颈,呼吸渐重。   这种时候,他还有这个心思?宝珊气得想蹬他,可双腿被压制,动弹不得。   “陆...阿笙...”宝珊推搡着,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沐浴后的清爽被薄汗取代。   陆喻舟单膝跪在榻上,啄吻她的耳垂,“乖。”   乖?   这是宝珊听过最道貌岸然的建议。   “你别犯病。”宝珊狠狠一推,将男人推出去几步远,坐起身大喘气,峰峦起起伏伏。   陆喻舟趔趄一下,站稳脚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到屏风后。   宝珊拢好毯子,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却忽然听见一声粗重的呼吸,仅仅那么一声,消弭无形。   这人愈发孟浪,宝珊翻身面朝窗子,蒙住了头。   次日一早,阿笙揉着眼睛醒来,感觉脚底痒痒的,扭头一看,自己的脚丫伸到了坏叔叔的鼻端。   他收回腿,趴在床上,探头往外看,从他的角度和身量,并不能看到软塌上的娘亲,可他怕坏叔叔胃疼,只好忍着不动。   陆喻舟是在腿下的一阵凉意中醒来,意识过来时,发现小胖墩尿床了。   阿笙用小胖手捂住眼睛,“阿笙憋不住了。”   可想而知,有些洁癖的男人是如何漠着脸起床的。   大床上闹出动静,宝珊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一身清爽纱裙衬得身段婀娜,见儿子尿了,嘴角浮现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娘带你去如厕。”   阿笙爬下床,提着裤子跑向湢浴。   陆喻舟叫人抬来清水,收拾了一番,将团成球的中裤扔在宝珊怀里,“你儿子的杰作,你来收拾摊子。”   宝珊把中裤扔在地上,牵着儿子的手去用膳了。   爱洗不洗。   看着那道倩影消失在隔扇外,陆喻舟意识到,这女人愈发有小性子了,可偏偏拿她没办法。   客堂内,赵澈翘着二郎腿,正在掰鸡翅膀,丝毫没把自己当外人,只是,一夜未眠,少年的眼周有些乌黑。   阿笙吃着娘亲撕碎的鸡肉,看向赵澈,“皇子叔叔,你怎么跟我们一起住了?”   赵澈哼笑一声,“要问你后爹了。”   后爹?   阿笙不懂什么是“后爹”,但明白“爹”的含义,“坏叔叔不是我爹。”   赵澈拉长音,“是后爹。”   一旁的宝珊淡淡道:“九皇子自重。”   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赵澈冷声道:“该称你一声夫人,还是小外室啊?”   这话带着浓浓的讥嘲,宝珊攥紧裙摆,让自己冷静,“请不要在孩子面前这样说。”   女子目光盈盈,带着倔强的劲儿,明明已经动怒,却还是清雅如兰,没有反唇相讥,不沾半点市井气儿,这让赵澈有些诧异,到嘴边的嘲讽噎在了嗓子眼。   “嗤。”他撕下鸡腿,放在了阿笙的碗里,“小鬼多吃点,这样才能长高个儿,也才能保护你娘。”   阿笙认真地点点头,吃起香喷喷的鸡腿。   赵澈看向门口,话却是对宝珊说的:“抱谦,是我欠考虑。”   没想到他会道歉,宝珊捋下长发,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现在的身份的确是陆喻舟的外室,即便心里不愿,也是不能抹去的事实,可她不想让阿笙意识到这点,给他留下一个阴暗的童年记忆。   自己的歉意没有得到回应,赵澈摸摸鼻子,以为她还在不高兴,不自然地道:“要不,以后我喊你姐姐吧。”   “...不必,殿下折煞我了。”   “有什么折不折煞的,”赵澈自嘲地耸耸肩膀,“我快成阶下囚了,到那时,你会对我唯恐避之不及。”   少年不是在多愁善感,若是辰王真的反了,他和德妃难逃阶下囚的命运。   看出他的迷茫,宝珊安慰道:“殿下不必太过焦虑,清者自清,若殿下没有那个心思,相信朝廷会从轻发落的。”   女子声音轻轻柔柔、不疾不徐,似有安抚人心的效用,赵澈心情稍好一些,“我也相信清者自清。”   “不过,”宝珊话锋一转,带着自己的见解,“殿下若能主动请缨,救出太子,再捉拿或说服了辰王,相信那时,官家不但不会惩罚殿下,还会奖赏殿下。”   赵澈眸光微动,握紧手里的筷箸,在大局上,舅舅不仁在前,可能会引起国祚动荡,自己大义灭亲,无可厚非。   只是,这样一来,他就会成为无权无势的废棋......但也好过被砍头吧。少年吐口浊气,闷头吃饭,心思百转千回。   陆喻舟出来时,就见两大一小安静地用膳,温馨的像是一家人。原本,赵澈就和宝珊年纪差不多,最多差一岁,看着还挺般配。   想法一出,陆喻舟冷着脸坐到两人之间,拿起筷箸,给对面的阿笙夹了一个酱猪蹄。   宝珊夹起猪蹄放回他碗里,“阿笙不能吃太多肉。”   陆喻舟最烦油腻的食物,又将猪蹄夹进宝珊的碗里,故意放缓语气:“猪蹄养颜,你吃吧。”   那故意装出的温柔让宝珊激灵一下,挪了一下绣墩,离他远了些。   陆喻舟心里沉闷,面上没什么情绪,自顾自夹起青菜。   见状,赵澈哼笑一声,若非无暇他顾,他一定会使劲儿损损这个特能端着架子的汴京第一公子。   “喂,”赵澈叫了陆喻舟一声,“本皇子想去黎郡救皇兄。”   话落,宝珊瞠了一下美目,他是昨儿夜里就做了这个准备,还是刚刚采纳了她的建议?   可陆喻舟像是没听到他的“请求”,闷声吃着饭菜。赵澈又“喂”了一声,态度不算好。   “我有名字。”陆喻舟淡淡开口。   赵澈撇撇嘴,知道他听见了,“你们去援救太子,不如我去,一来,我是辰王的外甥,更容易接近王府中的闲杂人等,通过他们打听到太子被关在哪里。二来,可以与你们里应外合。三来...我想立功,从而保住母妃,不让她受牢狱之苦。”   少年越说越激动,紧紧攥住陆喻舟的衣袖,“我以项上人头保证,绝不会让辰王察觉出风吹草动,必要时候,我会手刃叛徒。”   说这话时,少年的桃花眼中闪现一抹决然。   陆喻舟一直知道赵澈并非单纯的少年,他的仁义,不过是一种善于俘获人心的手段罢了,却没想到,他能狠辣到这种程度。   “想好了?”   “嗯。”   陆喻舟掏出锦帕擦拭嘴角,状似薄情地提醒道:“你若敢倒戈,我会让德妃娘娘尸首分离。”   “陆,喻,舟!”   赵澈忽然挥出一拳,砸向陆喻舟的侧脸,被陆喻舟扣住拳头,两人比试着力气。   宝珊赶忙搂住阿笙,不让他看暴戾的场面。   最终,还是赵澈败下阵来。   甩开他的手,陆喻舟冷声道:“只是一个假设,就能让你失了分寸,让我如何将援救太子的重任交付于你?!”   少年面露赧色,握着拳头站起身,踢翻绣墩,大步走向西卧。   “站住。”陆喻舟叫住他。   赵澈停下来,背对他道:“不妨告诉你,母妃是我唯一的软肋,谁敢伤她,我必十倍还之。至于援救一事,还望陆相认真考虑,还是那句话,作为细作潜入辰王府,没人比我更合适。”   望着少年倔强的背影,陆喻舟没有立即首肯这件事,但心里有了规划。   季府。   季筱被抓,很可能有人会向辰王通风报信,为了不引起旁人的注意,陆喻舟让侍卫控制了府中的一众人,逐一进行审讯,嘴巴严的,动用了酷刑。   府中客堂内,陆喻舟端坐在主位,捻起一颗颗大小相同的药丸,问向血肉模糊的季筱,“这药到底有什么明堂,能够使人药到病除,又能够使人一命呜呼?”   季筱露出渗血的一排牙齿,不屑道:“此药,乃我妙手回春季娘子所创,绝不外传,陆相想知道其中奥义,就去寻一个登峰造极的药剂师询问吧。”   看着有些癫狂的季筱,陆喻舟嘬了一下腮肉。这女人经受了几番拷问,还能守口如瓶,可见辰王的眼光,似乎,对付辰王,比想象中棘手。   走到女人面前,抬起她蜡黄的脸,陆喻舟认真问道:“辰王许诺了你什么好处,让你甘愿为他对付官家?”   官家曾是她少女怀春时的闺梦,是她窗前的月光,她怎舍得对付?   季筱呵呵低笑,“无可奉告。”   即便告诉他,他能理解十七年的情意付之东流的感受吗?   官家是天上的骄阳,她是沧海一粟,只能望其项背。若将骄阳射落,落入掌心,又是何种体验?辰王对她的允诺无非是,等官家成为阶下囚,可任她处置罢了。   陆喻舟甩开她的脸,用锦帕擦拭手指,“带下去,再审。”   侍卫将季筱拖下去后,陆喻舟带着装满“灵药”的木匣回到小宅,让人将附近的药师全部传来。   宝珊捻起一颗药丸,放进研钵里捣碎,观察后,溶于水中,“这是由多种药材糅合成的,我还是只能辨认出其中几味药草,等其他药师来了,再试着辨认其他的吧。”   陆喻舟拿起笔,“你说,我暂且记下。”   宝珊一一说出药材的名称,又让他记录下每一样药的功效。   少顷,药师们陆续赶来,围在一起探讨起来。数个时辰后,才将药丸的全部成分汇总。   这些药,全是极其罕见且名贵的药草。   可宝珊和药师们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一颗小小的药丸怎会起到药到病除的功效?这有悖于医术。   送走药师,宝珊开始翻开医书,直到午夜时分还没有安寝。   灯火如豆,使女子的面容忽明忽暗。陆喻舟走过来,在她还在研读的那页折上角,拉着她起身,“不差一时半会儿,安寝吧。”   为了避免他提出同床共枕的无理要求,宝珊抽回胳膊,“我还想再研究一会儿,你和阿笙先睡。”   陆喻舟不由分说地将她拽回东卧,按在床上,“不睡的话,咱们做点别的。”   这话暗示性极强,宝珊翻个身,面朝沉睡的阿笙,闭眼假寐。   撩下帷幔,陆喻舟和衣躺在外侧,伸手搂住了她的腰肢。   宝珊睁开眼,呼吸变得不畅,想拨开他的手,又怕吵醒阿笙。忽然,后背贴来一方温热的胸膛,男人低沉的声音随之响在耳畔,“抱一下就这么紧张,莫不是喜欢上我了?” 第44章 怜爱   这句喜欢是宝珊听过最荒谬的睡前呓语。   美人螓首蛾眉, 可这份美不属于身后的男人。   “大人糊涂了。”宝珊扯开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我们之间,永远谈不到‘喜欢’这个词儿, 夜深了, 睡吧。”   明明是一句再诚实不过的话, 却让身后的男人沉默了。   见他不再折腾自己,宝珊松口气,抱住了阿笙。   一张黄花梨大床, 三人共枕而眠,却分成了两拨, 将同床异梦诠释得生动形象。   深夜, 阿笙又睡得不老实,叉开腿,把宝珊往外面蹬。   宝珊稍微往外挪动, 后背就抵在了男人的手臂上, 瞬间僵硬。   感觉到母子不够地方睡, 陆喻舟挪开一些, 侧身背对他们,生着一个人的闷气儿。   宝珊不在意他的情绪, 即便知道他心里有气儿,也没去思忖过他到底为何生气。   倏然,里侧的小家伙呢喃一句“你胡说,阿笙有爹, 阿笙不是野种”, 随即呜呜哭了起来,似乎在梦里被人欺负了。   宝珊吓了一跳,赶忙撑起上半身, 推了推儿子,“阿笙。”   阿笙哭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胖嘟嘟的脸蛋上全是泪水,水嫩的皮肤泛起桃红色,圆鼓鼓的肚子一上一下,一看就是在梦里被欺负狠了。   宝珊把他横抱在臂弯,脸贴脸轻轻哄着:“阿笙做梦了,梦都是假的,不要怕。”   这不是阿笙第一次做这样梦,宝珊心疼不已,伴着深深的自责。   “呜呜呜——”阿笙睁开眼睛,张嘴哇哇哭,舌头凹陷,眼泪哗哗往下掉。   当娘的,谁希望孩子会缺乏安全感?宝珊眼眶酸涩,贴着儿子的小脸,含泪笑道:“是娘的错,没有给阿笙一个完整的家,阿笙是无辜的,梦里的小郎君们不要再欺负阿笙了。”   听得此言,陆喻舟缓缓坐起身,靠在床柱上,静静看着相依偎的娘俩,不自觉地握了握拳。他取来锦帕,沾水拧干,“给孩子擦擦脸。”   宝珊一点点擦去阿笙脸上的泪痕,亲了亲他的眼帘,轻声细语地哄着小家伙。   等阿笙睡着,陆喻舟燃起一盏烛台,坐在床边问道:“经常有人欺负阿笙?”   谁幼时没从梦里哭醒过呢,陆喻舟自然懂那种感觉。阿笙性子软糯,不带一点儿攻击性,很容易被人欺负。然而,他乖顺懂事,不会将委屈说给亲近的人听,久而久之,那些委屈的情绪就会转化成梦靥,偶尔入梦,搅人安宁。   宝珊试了试阿笙的体温,稍放宽心,“以前邻里人多口杂,时常当面奚落我,他们家的孩子学了去,会对阿笙说一些不友好的话。阿笙从小缺玩伴,喜欢追着那些小郎君跑,被奚落了几次,落了心病。”   这让陆喻舟极为诧异,身为贵胄的他,虽然年少时失去生母,但幼年时是被人簇拥长大的,无法想象,幼童之间也会恶语相向。   心中对阿笙充满了怜惜,却无法替阿笙消除幼小心灵的创伤,只能靠他自己一点点治愈。   “阿笙需要父亲。”陆喻舟由衷地道。   宝珊美眸微动,没有接话,清瘦的身姿带着不会弯腰的傲骨。两人没再就这个话题谈论下去,一夜宁谧无声。   翌日一早,阿笙从睡梦中醒来,瞧见娘亲温柔的笑靥,害羞地钻进被子里。小孩子的忘性大,当日光照进心坎里,驱散了潜意识里的恐惧和脆弱。   前半晌,陆喻舟将赵澈叫到了庭院,密谈许久,谈话结束时,赵澈罕见地端正态度,给陆喻舟鞠了一躬,“我此去黎郡,生死未卜,还望陆相在父皇面前为母妃美言几句,保她性命无忧,赵澈在此谢过。这份大恩,日后定当报答。”   陆喻舟没有为难他,点点头,“我尽量。”   一句“尽量”听似简单,却分量极重,陆喻舟很可能要冒着触犯龙颜的风险,担保住德妃。   赵澈出发这日清早,天空下起蒙蒙细雨,陆喻舟站在檐花屋檐前,送别少年,叮嘱他抵达辰王府后,不可意气用事,也不要急于求成,一切要见机行事,并给他加派了两名大内侍卫。   而赵澈刚启程不久,季府那边传来消息,那个姐妹花中叫鸢儿的女子逃跑了。   陆喻舟当即沉了脸色,带人去往季府。   鸢儿是将看守的侍卫打晕,破窗而出,还从密室里带走了一名女子,又撂倒了其余两名侍卫,翻墙离开的。   一个看似柔软的女子能打倒三名强壮的侍卫成功逃脱,可见功夫有多了得。鸢儿如此,那远在皇城的弦儿定然不会太弱,看来,她们很可能是辰王培养出来的女死士。陆喻舟看着敞开的密室,微微眯眸,当时侍卫查封季府时,并未发现这个密室,鸢儿带走的女子会是谁呢?   黎郡,辰王府。   辰王府坐落在黎郡最繁华的一座城池中,层楼叠榭、雕梁画栋,奢华而气派。   午日细雨过后,烈日炎炎,蝉声阵阵,门侍躲在门庑里偷懒打盹。   倒坐房里飘出极浓药味,一名身着雪青色丫鬟服的黧黑女子端着托盘去往内院,向守卫打听道:“王爷回府了吗?”   守卫摇头,没好气道:“直接送进去吧,不用过问王爷了。”   这药都给屋里那位喝了两年多了,每次熬完都要逐一去请示王爷,王爷不烦,手底下的人都烦了。   丫鬟点点头,端着药走进耳房,相比于其他房间的富丽堂皇,这间耳房就显得瓮牖绳枢了。   褊狭的小屋里只有一张床,窗子都被木板钉住,看不到多少光亮,还能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   丫鬟放下托盘,跟守卫商量道:“开会儿门透透气吧,这药味能呛死人。”   守卫最烦这个隔三差五来送药的小黑丫头,黑得跟个煤球似的,哪能跟其他屋里的丫鬟相比。守卫常年住在王府,很少有机会跟水灵灵的大丫鬟们接触,好不容易安排过来一个女人,还是一个从手指黑到面庞的煤球,还不及中年妇人的姿色呢。   倒人胃口!   本就对她不耐烦,一听此言更是嗤笑一声,呯一声关上了门。   丫鬟提着裙子狠狠往门板上踹了一脚。   “呯!”   守卫吓到,拉开门,拔高嗓门:“适才你踹门了?!”   丫鬟面露无辜状,揉着肩膀,“大哥误会了,我刚刚左脚踩了右脚,绊倒磕门上了。”   守卫用刀柄狠狠戳了她一下,“稳重点!”   “好。”丫鬟微微一笑,露出整齐的贝齿,腮边浮现两个深深的酒窝。   守卫愣了一下,小煤球笑起来还挺好看。   等门板再次闭合,丫鬟冲着门板勾了几下拳,又提起裙摆虚虚踹了几脚,解恨后才走到床前,扶起床上的男子。   男子面色苍白,唇无血色,身体无力,像个活死人。   “殿下醒醒,”丫鬟掏出一个锥子,在明瓦窗子上戳了几个洞透气儿,“喝药了。”   男子仍然闭着眼,纤长的睫毛遮蔽了眼睫的青黛。   晃了晃他,不见清醒,丫鬟放平他,蹲在床边小声道:“我想你是听得见的,只是醒不过来,那你要认真听我接下来的话,绝无一句虚言。”   她端起药碗,抵在他唇边,“这不是你平时喝的药,而是生津健体的良药,三副就能让你恢复力气。”   男子紧抿着唇不配合,丫鬟掰他的嘴,怎么也掰不开,可想而知,这两年,府中人是如何逼他喝药,而他又是如何抵抗的。   “你要信我,”丫鬟累得气喘吁吁,俯身在他耳边道,“殿下,我是慕夭,你还记得吗?”   男人面部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但修长的手指微微一蜷。   慕夭掐腰站在床边,想着要如何喂他喝药。   沉船那日,她和赵祎一同被卷入湍流中,两人顺流直下,磕磕绊绊,冲到了不同的地方。   等她找到赵祎时,却被一支箭羽射中,不得已躲进了灌木丛,眼睁睁看着几名黑衣人将昏迷不醒的赵祎抬走。   情形紧迫,她顾不上去找人帮忙,只能硬着头皮跟踪上去,看着他们登上一艘大船。幸好大船的两侧绑了几只小木船,她潜入水里,爬上了其中一只。   在经历了五天五夜的饥饿后,大船停靠在黎郡一座城池的岸边,之后几人将赵祎抬进了辰王府。   她深谙世家府宅的奥秘,寻到破绽,从一座枯井爬进王府,又从晾衣杆上偷了一件侍女服,自此暗藏在府中。有了在缃国公府乔装的经验,这一次也算游刃有余。她刻意扮丑自己,混进了几百侍女的行列。   没人会去注意一个新来的烧火丫头,等管事的发现不对时,她已经与下人们混熟,管事的只当是名册上少记了一个人,还每月给她发放起月银。   但她一直没机会靠近赵祎,直到药房的侍女替自己赎了身,她才顶替上名额,成了一名熬药的婢女。   这两年她也尝试向外传送消息,均以失败告终,还差点被人识破,之后便畏首畏尾,不敢轻易动作了。   思及此,慕夭长长叹口气,自己对赵祎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通过两年的观察,她察觉到了辰王的野心,也知道,辰王在等待举兵进攻的时机,到那时,他会用赵祎的性命逼官家交出一定数量的辎重、粮饷和城池。   人都有软肋,辰王知道,官家的软肋是邵婉和赵祎。   一碗药喂不进去,又不能耽搁太久引人怀疑,慕夭一咬牙,端起碗抿了一口药汁,鼓起腮帮盯着男人干涸的唇,“唔唔,唔唔唔。”   她的意思是:殿下,我喂你。   可处于半昏迷的男人哪里听得懂。   直到唇瓣传来温软触感,一抹滑腻撬开自己的唇,赵祎才有了反应,微微睁开深眸,看着眼前放大到模糊的脸。   慕夭......   趋于停滞的心脏蓦地一跳,带动血液开始流转,赵祎蜷缩下指尖,缓缓松开牙关,任一泓泓苦涩药汁入口。   见他配合,慕夭心中一喜,坐起身,“殿下醒了?”   男人毫无反应。   慕夭抹把嘴,忽略掉心头的赧色,告诉自己这是形势所迫,不该拘于小节。   门外开始催促,慕夭端起托盘准备走,“殿下即便恢复了一些体力,也要一直装下去,切不可让他们瞧出端倪。我三日后再来,还会给你带汤药,你要信我。”   听她要走,赵祎忽然发力,可意识控制不了身体的僵硬。因过度用力,手背泛起青筋。   慕夭察觉后,按住他的肩膀,“别激动,我在呢。”   那双盛满星辰的眸子泛起水光,像在关心她的安慰,慕夭心头一涩,弯唇笑道:“不必担心我,我多激灵呀。”   女子面庞黑乎乎,笑颜却皎洁如月。   屋里安静后,赵祎眨了眨眼睛,纵使全身的感官都已麻木,唇瓣上仍能感受到那抹软糯,还有银丹草的清凉。   赵祎自嘲地想,幸好每日都会有人给他清理身体、面庞和口腔,否则,这对慕夭来说是一个多么糟糕的...吻。   走出耳房,慕夭夹着托盘去往前院,迎面遇见走来的辰王。她侧身避开,福福身子。   辰王瞥她一眼,在守卫的点头哈腰中,走进耳房,靠在门板上,手里握着马鞭。   男子刚刚步入而立之年,拥有一双和赵澈很像的桃花眼,只是他的眼中没有少年的气盛感,有的只是无尽的杀戮和算计。   “太子近日情况如何?”   守卫躬身道:“和往常一样,没有太大变化。”   “用心伺候着。”   留下一句话,辰王便离开了。若非赵祎足智多谋,几次绝处逢生,自己怎会防他至此,将他折磨成这副样子!   所谓豪杰惺惺相惜,辰王一直觉得赵祎是个人物,自己就更不必说了。   望着辰王远去的背影,慕夭抿抿唇,心中愤懑。   “诶,怎么还不走?!”   守卫喊了她一声,她立马换上灿烂的笑,“这就走。”   而就在她转身之际,混入王府的两名大理寺密探锁定了她,对视一眼,露出了欣然的表情。   江南小镇。   陆喻舟接到黎郡线报时,正在陪阿笙荡秋千,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阿笙对他不再排斥,甚至有时还会主动找他。   摊开密函,一目十行后,陆喻舟终于松口气,冷峻的面庞露出一抹释然,“咱们回屋?”   这架秋千是陆喻舟派人打造的,阿笙每日都要玩上半个时辰,适才刚下过雨,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的清新,阿笙还想再玩一会儿,“唔,叔叔再荡一下。”   陆喻舟晃悠起绳索,让他荡上半空,“抓稳了。”   小手紧紧抓着绳索,阿笙感觉自己快要飞起来了。   当宝珊走进花园时,就听见花园中回荡着小家伙咯咯的笑声。可当她看见儿子“飞”向半空,吓得花容失色,急忙走过来,让陆喻舟稳住秋千。   看着女人白皙的素手攥在衣袍上,陆喻舟嘴角微动,抬手扼住了来回晃荡的秋千,把阿笙抱了下来。   那股放飞的欢喜犹在,阿笙抱住宝珊的腿,仰头笑着,“娘,阿笙想去游船。”   跟陆喻舟相处几日,小家伙明显开朗许多,还喜欢尝试大胆的游戏,就拿荡秋千来说,搁在以前,若是飞起那么高,他会被吓哭的。   自从做了外室,宝珊从未踏出过府门,这个要求对她而言有些难,刚想轻哄儿子,就听身侧的男人道:“许久没有去街市,今晚一起去走走。”   阿笙欢喜地抱住陆喻舟的大腿,颠起小身板。   宝珊瞥了男人一眼,“大人今晚不忙?”   陆喻舟牵起阿笙的手,带他走向月亮门,“忙里偷闲一次。”   晚膳时分,等宝珊放下碗筷,陆喻舟递给过去一封信函,嘴角勾起久违的淡笑,“读完信,你会很高兴。”   宝珊将信将疑地读起信函,美眸渐渐湿润,她捂住嘴,捏着信函走向里屋。   见娘亲哭了,阿笙爬下绣墩,迈着小短腿跑过去,语气急得不行,“唔...阿笙会乖的,娘亲别生气...”   意识到自己吓到了儿子,宝珊停下步子,蹲下来抱住他,“娘没有生气,娘很开心。”   开心为何会哭呀?阿笙挠挠额头,不理解这种情绪。   宝珊喜极而泣,如晨雾中的玉兰,沾惹了两滴花露。   有生之年,她等到慕姐姐的消息了。   *   暮烟蔼蔼,湖面泛着薄雾,宝珊抱着阿笙站在岸边,等待乘满游人的画舫驶来。   刚刚那一艘,原本有两个登船的名额,可阿笙非拽着陆喻舟一起,是以,只能等待下一艘。   阿笙戴着头衣,睁大眼睛看着从画舫上走下来的人们,小嘴一扬,开心地笑了。   这是他头一次乘船。   滟滟湖面泛着一波接一波的涟漪,陆喻舟护着母子俩步上二层的船头,因乘客太多,他微张双臂,将母子俩圈在栏杆和自己之间。   宝珊有点不适应,扭头道:“不算挤,不必这样。”   陆喻舟当作没听见,自顾自欣赏起湖光。   见他没有松开的意思,宝珊也就由着他了,尽量让自己放松心态,不受他的影响。她指着一排排的灯笼,对阿笙道:“咱们离岸边越来越远了。”   女子语气轻柔,带着十足的耐心,语气如同月光一样缱绻。   陆喻舟稍一低眸,盯着她莹白的耳朵,心中的躁动又开始隐隐不受控制。   倏然,后背被一个力道撞了一下,陆喻舟回头去看,见是一名男子带着一个幼童,并没打算计较。   幼童却认出了阿笙,惊讶道:“阿笙,你也来游湖呀!”   阿笙扭过头,“呦呦,又见面啦!”   听见儿子唤“呦呦”,宝珊转眸看来,正对上呦呦父亲审视的目光。   这个男人曾经觊觎过宝珊,试图动手动脚,被宝珊一枚银针差点废掉手,之后便消停了,此刻遇上宝珊和一个面如冠玉的贵公子搂在一起,不免心生猜疑。   攀上富贵人家的高枝儿了?   虽然只见过陆喻舟一次,但他龙章凤姿的身姿印入了呦呦的脑海,呦呦指着陆喻舟,对父亲道:“他是阿笙的后爹。”   再次听见“后爹”这个词儿,阿笙已经懂得其中含义了,小嘴一噘,趴回宝珊肩头,不想再理呦呦了。   不比孩子的懵懂,男人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宝珊和陆喻舟,带着不可一世的优越感,纠正儿子的认知,“为父看着不像后爹,倒像是偷吃的......”   最后三个字,他嘎巴一下嘴,没有让儿子听见,可看他嘴型,也能猜到那是什么话。   宝珊捏紧指甲,没有让自己在人群中失态,反唇道:“郭三爷有这个损人的功夫,不如去牢里给你大哥送些可口的饭菜。”   男子是郭尧的亲戚,郭尧因监守自盗,被陆喻舟打入大牢,这事儿在镇子上闹开,郭家人才不得不举家搬迁。宝珊这话虽轻轻柔柔,却戳到了男人的痛处。   “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个小寡妇...呃...”   羞辱人的话还未讲完,男人忽觉膝盖一疼,面露狰狞,险些跪地。   陆喻舟收回脚,一把掐住他喉咙,面无表情道:“郭尧是你什么人?”   男子放下呦呦,撸起袖子就要揍陆喻舟,“老子的家事关你屁事?!”   可没等他扑过来,陆喻舟长腿一蹬,正中他肚腹,这一脚力道不小,直接将人蹬趴下了。   船头聚拢着不少游人,一见有人动粗,纷纷发出惊呼,一时间,引起了骚动。   陆喻舟上前拎起男子衣襟,面庞淡漠道:“本官问你,郭尧是你什么人?”   在遇见硬茬时,吐刚茹柔的人往往会原形毕露,男子哆哆嗦嗦道:“是我...我大哥。”   冷笑一声,陆喻舟问道:“那你可知本官是何人?”   男子摇头,眼中已经浮现恐惧。   陆喻舟附耳,也说了三个字,这三个字可比刚刚那句“狗男女”瘆人得多。   他是中书令陆喻舟!   男子差点给跪了,抱起呦呦准备开溜,却被陆喻舟叫住。   “向他们母子道歉。”   男子磨磨牙,转身朝宝珊鞠躬,“小人在此给夫人赔不是了,夫人宽宏大量,别与小人一般见识。”   不想理会这种人,宝珊转身看向湖面,感觉陪阿笙赏湖的心情都被破坏了。   见状,男子又鞠了一躬,刚想离开,怀里的呦呦忽然哭闹起来。   自幼在强横的家族中长大,呦呦从未见父亲如此低声下气过,还是对小阿笙的娘亲,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挣扎着跳在甲板上,冲过去,对着陆喻舟拳打脚踢。   小孩子撒起狠来往往不计后果,男子吓得浑身一抖,忙扯开儿子,“闹够了没?!”   说着,就往呦呦屁股上揍了几下,“快给叔叔道歉!”   呦呦自尊心极强,被父亲当众打屁股,哭得撕心裂肺,使劲儿挣开父亲的手,可就在此时,画舫忽然剧烈晃动起来,呦呦脚力不足,向一旁栽倒,又因为身材瘦小,直接滑出了栏杆,噗通掉进湖里。   “啊!”   “有人落水了!”   游人们惊呼起来,夜色中的湖面黑沉沉的,浮于上面的呦呦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瓜,无助地扑腾着。   呦呦的父亲看傻了眼,哆嗦着嘴皮子道:“快来人啊,救救我儿子!”   阿笙吓得捂住眼睛,急得直蹬小腿,宝珊也很急切,可她不识水性,只能干着急,蓦地,身旁的陆喻舟纵身跃下,如蛟龙入水,仅在湖面掀起小小的水花。   众人再次惊呼,眼瞧着一身翡色锦衣的男子捞起呦呦,一点点泅向画舫。   船主和游人们系好麻绳,抛掷过去,“抓住!”   陆喻舟握住绳子,带着呦呦登上一层的甲板。   二层的游人纷纷涌向一层,呦呦的父亲脱下衣袍,罩住了瑟瑟发抖的儿子。   宝珊牵着阿笙跑来,却没有可以为陆喻舟遮蔽的宽袍。看着浑身湿透的男人,宝珊有些无措。   有人递出一件外衫,被陆喻舟婉拒了。   回到岸边,宝珊雇了一顶轿子,将陆喻舟往里面推,“你先回去,别着凉了。”   陆喻舟直接将母子俩也拽了进去,不给女人拒绝的机会,淡淡吩咐:“起轿。”   轿子窄小,宝珊怕阿笙沾了湿气儿,只好自己坐在中间,紧紧贴着男人湿透的衣衫,一侧裙装很快润湿,感受到了对方冰凉的体温。   抵达小宅后,陆喻舟直接走进湢浴泡澡,等换了干爽的衣衫出来时,被一个小团子扑住。   阿笙抱着陆喻舟的大腿,“陆叔叔,你真勇敢。”   对于小团子的热情,陆喻舟有点哭笑不得,牵起他的手走向东卧,“叔叔哪儿勇敢了?”   阿笙手舞足蹈地形容着当时的场景,却因为用词不妥,没有表达出内心的激动之情。   陆喻舟绝不会知晓,这次救人,给阿笙幼嫩的心灵带来多大的震撼,那是一种对英雄豪杰的崇敬,影响了小家伙的一生,也让小家伙见识到了担当和勇为。   卧房内,宝珊端起瓷碗,解释道:“驱寒的药,你快喝了。”   大夏天喝驱寒的药有些小题大做,可这药是宝珊亲手熬的,陆喻舟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一口饮尽,眉头都没皱一下。   记得他怕苦,宝珊递出事先准备好的蜜饯,谁料,陆喻舟突然捧起她的脸,猝不及防地吻住她的唇,就好像她的唇比蜜饯还甜。   宝珊瞠起美目,“唔”了一声,狠狠推开他,心里来了火气,他怎么可以当着阿笙的面做这种事?   陆喻舟跨前一步,再次捧起她的脸,逼她直视自己,深沉有力地问道:“阿笙需要一个父亲,可以是我吗?” 第45章 别扭   小宅西卧沉香絪缊, 缭绕着浓郁的瑰色。   那会儿的拒绝换来了陆喻舟不遗余力的报复。   宝珊揉了揉腕子,面带愠气儿地步下软塌,可腿部无力, 差点跌坐在地。   一条有力臂膀揽住她的腰, 将人带回怀里, “天未亮,陪我躺会儿。”   屋里充斥着暧昧,宝珊一刻钟也不想留, “阿笙醒来看不到我会着急的。”   陆喻舟当作没听见,拥着她倒在榻上, 扯过姜黄色薄毯盖在两人身上, 闭眼埋在她柔顺的长发中。   从来不知,男人赌气会这般幼稚。宝珊面朝香炉,呆滞地盯着袅袅烟缕。   蓦地, 手腕被一只大手握住, 腻肤被略带薄茧的拇指摩挲着, 宝珊眨下眼睫, 只听身后的男人问道:“勒出血痕了?”   明知故问。   宝珊拨开他的手,蜷缩身体想要眯一会儿。   陆喻舟自后面拥住她, 附耳道:“下次换条柔软的布。”   这人得寸进尺,宝珊转眸看向他狭长的眼,“没有下次。”   小娘子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美眸泛着凌凌水光, 唇瓣红肿, 看起来很是惹人怜惜。   陆喻舟轻笑,啄了一下她的眼睛,“那你让阿笙喊我爹。”   他是如何做到披着翩翩如玉的皮囊, 提如此厚颜无耻的要求?   “大人别忘了,我是官家的眼中钉。”宝珊嫌毯子里热,挣开他的手,坐起身披上褶皱的衣裙,“娶我,会让你身败名裂。”   陆喻舟单手撑头,未系腰封的衣襟微微敞开,“我若不在乎身败名裂呢?”   谁会不在乎名声?许是他之前的食言在她心中落下了根,无论他许诺什么,她都不信。   再说,她从未想过嫁给他。   “大人是百官之首,是缃国公府的世子爷,而我只是一介孤女,你我云泥之别,缃国公是不会同意的。”   “我只问你愿不愿意,不必太在意旁人的看法。”陆喻舟也坐起身,长指扣住她肩膀,沿着她的胳膊徐徐下滑,“我过我自己的日子,从来不去在意旁人。”   宝珊拂开他的手,“可我在意。”   陆喻舟又扣住,“你是在意旁人的看法,还是在意阿笙的父亲?”   这话无疑点醒了宝珊,让她有了更为有力的拒绝借口,骄傲如陆喻舟,怎会容忍自己的女人心里装着别的男人。   美眸流淌出丝丝缕缕的情意,宝珊莞尔,像在回忆旧时光,深情款款,又虚假无比,“我爱阿笙的父亲。”   果不其然,在听见这句情话后,陆喻舟缄默了,眉宇间蹙起褶皱。   宝珊忽然问道:“大人喜欢我吗?”   这个字眼让陆喻舟更为迷茫,他对她一直带着浓浓的占有欲,曾几何时考虑过喜欢与否。   看他怔忪,宝珊歪头柔柔一笑,“不管大人对我是何种感觉,但我可以肯定自己的心意,我不喜欢你。”   陆喻舟的嘴角蓦地一僵。   宝珊还在笑,明眸善睐,齿如编贝,美得让人移不开眼,可唇齿吐出的话如刀子,一下下剜开旁听者的心。   “我对你只有利用。”   短暂的静默后,陆喻舟嗤笑一声,赤脚下榻,将外衫甩在宝珊肩上,衣衫带起的风拂过那带着齿印的肩头。   看着男人赤脚走出隔扇,宝珊疲惫地滑落在榻上,如藻的长发披散开来。她蜷缩一团,不再掩饰脆弱。   次日一早,阿笙正蹲在花园里观察蚂蚁,见月亮门处经过一人,眼前一亮,颠颠跑过去,“陆叔叔!”   陆喻舟停下步子,低眸看着抱住自己大腿的小团子,心情复杂。   跟男人相处久了,阿笙胆子逐渐大起来,像小猴子一样顺着他的腿往上爬,“叔叔抱。”   软软糯糯的小模样跟他娘亲一点儿也不像,他娘亲竟会气他。   “来。”陆喻舟抱起阿笙,大步走向府外。   见状,站在窗口的宝珊小跑出来,拦在两人面前,“大人不是要去堤坝吗?”   “嗯。”男人面色淡淡。   宝珊伸手,对儿子道:“阿笙跟娘来,别给陆大人添乱。”   可这一次,小团子有了自己的想法,两条小藕臂一勾,紧紧抱住陆喻舟的脖子,“阿笙要跟叔叔去堤坝。”   平日里,他总是听府中人提起堤坝,从未见识过,充满好奇,加之昨夜对陆喻舟如江水般滔滔不绝的崇敬,恨不能天天与陆喻舟在一起。   与宝珊一样,阿笙是个倔小孩,认定陆喻舟是英雄豪杰,就会想要亲近。   母子俩僵持不下,谁也不让步。   宝珊冷了面容,语气颇为严肃,“听娘的话,不许去添乱。”   阿笙噘起嘴,扭头趴在陆喻舟肩上,倔起来连小拳头都在使劲儿,“阿笙想跟陆叔叔一起去。”   府中仆人被母子俩逗笑,却因宝珊严肃的表情不敢造次,憋着笑看热闹。小少爷平日太乖,从未见他耍过赖皮。   看着母子俩闹僵,陆喻舟嘴角勾起耐人寻味的弧度,很是纵容地拍了拍阿笙的后背,“咱们走。”   说完,大步离开,昨晚的不爽利一扫而空。   被晾在原地的宝珊抿抿唇,忽然觉得陆喻舟是一只公狐狸,勾走了儿子的心,使自己在儿子心里无足轻重了。   空虚感袭上心头,但面上还要维持住得体,她用绢帕擦了擦额头,转身进了屋子。   等阿笙回来时,宝珊虽然心里苦,但还是没有给儿子脸色看,依旧温柔地与之相处。   深夜,东卧熄灯后,西卧的烛火还亮着。   听侍卫禀告说没有找到鸢儿,陆喻舟长指敲打着桌面,“继续找。”   “诺。”   鸢儿出逃,意味着辰王很快就会得到这边的消息,这无疑是给了辰王一个反击的机会……而且,鸢儿带走的女子会是谁呢?   这时,宝珊捧着医书走进来,面色淡淡,像是来讨论公事的。   “坐。”陆喻舟从多宝阁上取下茶具和龙井,冲泡了一壶茶。   没做多余的赘述,宝珊直接道明来意,是就上次探讨“灵药”一事做后续的补充。   “据我打听,季筱是给大户人家的太太做养颜药丸发家的,”宝珊取出上次汇总的药方,点了其中几味药,“这些都是驻颜的药材,拥有一个共同的缺点,服用多了会致人痴傻,甚至致死。”   看完宝珊用笔划出重点的地方,陆喻舟蹙眉,不相信季筱研制这些药丸只是为了牟取暴利,多半是为了给辰王筹银子。   宝珊又掏出一张宣纸,上面罗列了一些没有驻颜功效的草药,“这些是药铺买不到的稀有药材,起大补之功效,但并没有药到病除的特效。”   宝珊顿住,直到陆喻舟看过来,才道:“我的猜测是,季筱故意将这些药卖给病情轻缓之人,从他们这里赢得口碑,再找人来夸大其疗效,因为价钱太过昂贵,很少有人买得起,久而久之,就成了‘灵药’。”   可他们都听驿馆的侍医提过灵药的功效,这又如何解释呢?   宝珊徐徐道:“季筱很可能一开始就买通了一些名医,来夸大其功效。”   觉得她言之有理,陆喻舟点点头,连夜让人去审问驿馆的侍医。   果不其然,侍医招供了,说季筱花重金让他到处宣传。   这么说来,季筱很可能是辰王的摇钱树之一,为辰王招兵买马撒金银。   城外郊野。   成功脱逃的鸢儿正坐在树杈上,望着茫茫夜色,现今几座城池都在出兵搜捕她,她必须在被抓前赶到码头,与那里的人接头,再乘船去往黎郡。   此时此刻要做的,是燃火驱逐郊野的走兽,这个体力活落在了一个与她有几分相像的痴女身上。   “喂,把野果递给我。”   正在烧火的女子抹了一下额头,用木棍戳了戳火堆,从里面戳出两个野果,“你要哪个?”   鸢儿跳下树杈,夺过她手里的木棍,戳穿两个野果,“都是我的。”   女子捂住肚子,皱眉道:“我也饿,你一直没让我吃东西,我要晕倒了。”   鸢儿哼笑,“果子是我摘的,凭什么给你?”   女子转不过来弯,可怜巴巴看着鸢儿吃野果。   鸢儿用余光瞥着她,听府中管事的提起,这女人是季夫人的闺友,当年病重来投奔季夫人,却被季夫人锁进密室,一关就是十多年。   季夫人也够丧心病狂的,将一个正常的女子喂成騃女痴儿,救了她的同时,也毁了她。但“灵药”能够驻颜,让女子的容颜停驻在了二十来岁,一经对比,就显得季夫人衰老许多。   次日清晨,鸢儿拉着痴女去往码头,痴女饿了几天几夜,走不动路,“我想吃东西。”   鸢儿不耐烦道:“等登上客船,咱们就有的吃了。”   痴女噗通坐在地上,“我走不动了,我现在能吃下一头牛。”   鸢儿冷了脸,拿出鞭子就往她身上抽,“走不走?!”   啪啪的鞭声在带着清露的郊野中极为突兀,痴女缩起肩膀,快步走向码头,“走走走,你别打我。”   可就在她们赶到码头,与辰王的眼线接上头时,却被告知,近日会连下暴雨,客船的行程被延后。   鸢儿没好气地问道:“那我们去哪里躲避追兵?”   辰王眼线扔给她们两套衣服,“先在这儿假装几天船工吧。”   无奈之下,鸢儿警告痴女道:“在这儿,你不可乱讲话,别人要是问起,你就说你是我姐姐。”   痴女怕她又用鞭子甩自己,慢吞吞地点头,“我饿了。”   “......”   *   前半晌,阿笙又要跟陆喻舟去堤坝,宝珊彻底冷了脸,“你再这样,娘生气了。”   阿笙搂着陆喻舟的脖子,说什么也不松手,非要跟着去。   哪曾想陆喻舟还纵容起小家伙了,一连五天带着他进进出出。   这日视察完堤坝,陆喻舟与当地的官员探讨起近几日的雨况,估计未来三日会有暴雨。若堤坝能承受住一连数日冲击,那就大功告成了。   从堤坝上回来,已是日落黄昏,陆喻舟没有着急回府,带着阿笙逛起街市。   这些日子在堤坝上,看着陆喻舟与官员们谈笑风生,阿笙心潮澎湃,将男人伟岸的身影深深烙进心田。   一路上,阿笙那张小嘴嘚吧嘚吧个没完。   陆喻舟买了一杯香饮子,递到他嘴边,“润一润嗓子。”   阿笙咕嘟咕嘟喝了几口,笑嘻嘻看着男人,“陆叔叔。”   “嗯。”   阿笙歪头靠在他身上,害羞地啃起手指。   不知小家伙怎么了,陆喻舟也没询问,带着他继续逛,一路买了许多东西。   等阿笙拎着打包的饭菜进屋找娘亲时,发现娘亲根本不理睬自己。   阿笙有点心虚,鼓着肚子站在门口,扭起脚尖,“阿笙回来了。”   宝珊坐在书案前翻着医书,状似没听见。   娘亲从未跟自己置过气,阿笙有点不适应,茫然地扶住门框,扁了扁嘴,“娘......”   可宝珊还是不理他,像是没瞧见门口站着一个小胖墩,拿起笔在书籍上划了一笔。   这种微妙的感觉对母子俩来说都很陌生,只不过宝珊是带着气儿的,阿笙是心虚的。   胖胖的小手抠破了隔扇上的糊纸,阿笙扯开牛皮袋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笼包,讨好地递过去,“娘吃包子。”   宝珊侧身背对他,把厚厚的医书放在腿上继续研读。   阿笙绕到她面前,举起包子,“娘吃一个。”   好像吃了他的包子就会原谅他这个“叛徒”一样,可宝珊没有随他的愿,又转过身背对他了。   哄不好娘亲,阿笙急得直揪耳朵,颠颠跑到西卧,“陆叔叔,娘亲生阿笙的气了,不要阿笙了,呜呜呜——”   说着话,小家伙扁嘴哭起来,是真的着急了,生怕娘亲不要他了。   没想到宝珊会跟一个孩子置气,更没想到小家伙内心如此敏感,陆喻舟抱起他走向东卧,停在隔扇外。   安静的屋里回荡着小家伙的哭声,宝珊心一涩,捏紧书页,强行让自己狠下心来,只为了让阿笙明白亲疏远近是不对的。   他们母子早晚要离开这里,逃离陆喻舟的掌控,阿笙怎么可以对陆喻舟生出亲近感……虽然自己很自私,不让他们父子相认,可事实摆在这儿,妥协只会藕断丝连,还会让阿笙成为陆家人的靶子,陷入险境。   身为母亲,她希望儿子能够健健康康成长,而不是成长在勾心斗角的大宅子里。   可阿笙还小,哪里会懂宝珊的苦心,见她不理自己,就以为自己要被抛弃了,哭得那叫一个伤心。   陆喻舟拍着小家伙的后背,淡淡道:“适可而止,你儿子不都跟你道过歉了。”   刚刚他在西卧更衣,就听见东卧传来阿笙的声音,一口一个“娘吃包子”,讨好意味十足,换作别人,早就萌化了心,也就屋里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会无动于衷。   宝珊没搭理他,自顾自地翻着书页。   陆喻舟走到书案前,强硬地掰开宝珊的手,将医书合上,“别装了。”   宝珊抬眸,眸光带着淡淡疏离,“我的家务事,大人也要插一脚?”   “你让阿笙害怕了。”   “跟大人没关系。”   原本是来劝说她的,结果被气了一顿,陆喻舟冷笑一声,“行,你也别想要回儿子了。”   说罢,抱着阿笙走向西卧。   宝珊仰靠在椅背上,抬手捂住双眼,心里不是滋味,闷疼闷疼的。   西卧内,陆喻舟把抽泣的阿笙放在椅子上,蹲在他面前,试着哄道:“别怕,你娘不要你,有叔叔呢,叔叔不会丢下你。”   这是尊贵的世子爷第一次哄人,哪知小团子张开嘴,哭得更大声了。   陆喻舟揪住他的小粉舌,“别哭了。”   “呜呜呜——”嫌他指尖咸,阿笙略略略几下,挣脱开他的手,继续哭。   陆喻舟拿出从街市上买来的糖果,往他嘴里塞,“别哭了,男子汉要坚强。”   阿笙用手背抹眼睛,他不想当男子汉了,只想回到娘亲怀里,听娘亲温声细语地同自己讲话。   晚膳时分,因陆喻舟特意吩咐,厨役做的全是阿笙爱吃的饭菜,满满一桌子。   可珍馐美味换不来阿笙的欢喜,阿笙趴在桌子上,扭头盯着紧闭的东卧隔扇,泪眼汪汪,一双小手抠着桌沿,无论陆喻舟喂什么,他都不吃。   夜里,陆喻舟把孩子交给小桃,自己去往东卧,叩门道:“开门。”   屋里没有反应,陆喻舟走到窗前,发现窗户也被锁了,就好像府中的女主人发了脾气,将相公和儿子都撵出去了似的。   “宝珊。”   陆喻舟忍着火气叩了叩窗棂,“你把阿笙吓到了。”   回应他的是一阵静默。   陆喻舟心里窝火,走回客堂,一脚蹬折了隔扇的门栓,连带着隔扇也歪斜了一半。   听见动静,宝珊从书桌前抬眸,不咸不淡地睨他一眼,继续翻看医书,好似医书里有黄金屋一样。   走上前,陆喻舟扼住她的腕子,将人提溜起来,“阿笙不睡,你去看看。”   宝珊挣开,一言不发地坐回圈椅。   见她如此,陆喻舟猜透了她的心思,无非是担心阿笙亲近自己、离不开自己。   薄唇掀起一抹讥嘲,陆喻舟忽然搂住她的腰,将人扛起,扔在了大床上,随即倾覆而下。   没想到他会胡来,眼底闪过一抹惊恐,宝珊推搡道:“我没心情。”   陆喻舟按住她的手腕,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安心跟着我?”   还用问么,宝珊扭头看向一旁,用沉默代替回答。   掐住她的下巴,逼她看向自己,陆喻舟问到:“我若八抬大轿迎娶你过门呢?”   除了宝珊,没人能给他那种超乎控制的悸动,和甘愿打破自持的沉沦。   宝珊费力道:“我不...要。”   陆喻舟哂笑,附耳道:“我非娶你呢?”   “我会永远消失在你的面前。”宝珊忽然冷静,任他褰起裾摆。   经年之后不复相见,是最绝情的话语,如一根无形的针,刺入陆喻舟的心口,使他心里产生了难以言说的空虚。   他抬高宝珊的后颈,低头吻住她,缠绵中带着较劲儿。   “唔......”   呼吸不顺,宝珊用圆润的指甲刮了一下他的侧颈,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西卧再次传出阿笙的哭声,宝珊心烦意乱,刚要推开身上的人,陆喻舟先一步撤离开,仰坐在床边平复着呼吸,“去看看阿笙,他快哭哑了,你我之间的事,别牵扯孩子。”   孩子是娘亲心头肉,宝珊哪舍得凶阿笙啊,可她怕离开时,小家伙对陆喻舟的感情已经收不回来了。   坐起身,整理好衣襟,宝珊趿上休息走向西卧,挥退了小桃,看着趴在榻上呜呜哭泣的小家伙。   阿笙很熟悉娘亲身上淡淡的玉兰香,一闻到味道立马抬起头,眼中溢出惊喜,又被委屈取代,咧着嘴吸了吸鼻子,趴回榻上,等着娘亲来哄自己。   可娘亲迟迟过来,小家伙可怜巴巴地爬下榻,揉着眼睛走过去,绣着小老虎的兜衣有点小了,遮不住胖胖的肚子。   低挡不住他的服软,宝珊默叹一声,蹲下来搂住发抖的小家伙,“别哭了,娘过来了,再哭眼睛坏了。”   听见娘亲温柔的声音,阿笙哭得更凶了,声音断断续续,带着颤音:“别...不...要...阿...笙...”   宝珊心疼不已,抱起他在屋子里轻哄:“娘最喜欢阿笙了,怎会不要阿笙呢,但阿笙不听娘的话,娘很伤心。”   “阿笙听话。”阿笙软趴趴地靠在宝珊身上。   宝珊抱着他走回东卧,瞥了陆喻舟一眼,示意他可以回去了。   不想打扰母子俩的温馨,陆喻舟上前揉揉阿笙的胖脸蛋,大步离开。   把儿子放在床上,宝珊揉着阿笙饿瘪的肚子,“饿了?”   阿笙这才想起吃饭,努着小嘴点点头,可等宝珊将饭菜端来,小家伙已经酣然入睡了。   凝着儿子的睡靥,宝珊亲了亲他的额头,没忍住,又亲了亲他的小手、小脚,在他耳边温柔道:“娘最爱你。” 第46章 阿笙:我想要爹爹   翌日清早, 大雨瓢泼,宝珊被闷雷扰醒,下意识去摸身侧的阿笙。   阿笙睡得安稳, 没有受雷声影响。   屋外紫雷滚滚, 衬得屋内黑沉沉的。宝珊趿上绣鞋, 走到屏风后洗漱,等来到客堂取饭菜时,发现陆喻舟已经收拾妥当, 撑起油纸伞准备去堤坝那边。   雷雨交加的天气,堤坝并不安全, 宝珊站在男人背后, 那句“当心些”哽在嗓眼,始终没有说出口。   屋外风太大,根本打不了伞, 陆喻舟让人取来蓑衣和斗笠, 转眸看了宝珊一眼, “走了。”   宝珊点点头, 目送他清隽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   端起托盘,宝珊回到东卧, 发现阿笙有醒来的迹象,悄悄走到床边,静静看着小家伙爬起来。   “阿笙醒啦。”宝珊温柔笑道。   见到娘亲的笑靥,阿笙害羞地趴在被子上一动不动, 可乱蹬的小短腿显示出他的开心。   “咱们去洗漱好不好?”宝珊拍拍他的后背, 把他抱起来。   阿笙吧唧亲了一下娘亲的脸颊,红着脸窝进她怀里,“阿笙听话。”   宝珊心里涩然, 亲了亲他的额头,“娘知道,阿笙最懂事。”   母子俩静静相依,小孩子很快忘记了不愉快,没一会儿就在屋里跑来跑去,发出咯咯的笑声。   码头。   由于大雨倾注,船工们躲进漂台的棚子里,拥挤在一起聊着闲嗑。   站在最里面的鸢儿嫌他们身上汗味重,把痴女拉过来,挡在自己面前,“天天给你好吃好喝,现在帮我挡挡气味。”   痴女嘀咕道:“就让我吃了一天的饭。”   “你再抱怨?”鸢儿抬手就打,凶憨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像对待家人。   有船工看不下去了,劝了几句,被鸢儿一脚蹬出棚子。   倏然,漂台因过于承重,咔地一下断裂开,河水很快漫过众人的脚面。   反应快的迅速朝石头垒的岸边跑,反应慢的如下水饺一般噗通噗通掉进河里。   一时间,惨叫连连。   鸢儿也不慎落水,末了还不忘拽住欲跑的痴女,两人一同坠入水中。   码头发生事故,官府和方圆几里的医者们纷纷赶去救援。   听闻消息,宝珊把阿笙交给小桃,提起药箱也要去救援,却被嬷嬷拦下,“没有相爷的首肯,老奴不能放行。”   金丝雀就是如此,受人牵制,没有自由,宝珊心中着急,淡声道:“阿笙在你们手中,我还能逃跑不成?”   嬷嬷和小桃对视一眼,软了口气,“那夫人早去早回,别让我们为难。”   宝珊应下,披上蓑衣赶往城外。   此时的码头上伤患众多,医者人手不够,官府派人去附近几座城池调遣了军医,可军医赶来还需要一些时间。   宝珊赶到时,就瞧见许多骨折的伤患正在排队等待担架。   天空放晴,官府让负责的人清点人数,发现少了几人,想是顺着水流被冲走了。官兵立马沿着河畔搜索起来。   而此时,陆喻舟等官员也匆忙赶来,加入救治队伍。   虽然不懂医术,但还是掌握一些正骨、止血的技能,是以,陆喻舟拿起药膏和白布,沿途为伤患包扎伤口。视线不经意瞥向折断的漂台,发现宝珊和几名医者正架着落水者往岸边走。   无暇他顾,陆喻舟全身心投入到了救治中,没再去关注宝珊的一举一动。   在距离码头很远的支流上,一匹骏马俯低脖子饮水。这是一匹汗血宝马,通体没有一根杂毛。   刚刚抵达这里的慕时清还不知码头那边发生的事,正拿着毛刷给马匹清洗。男子身量颀长,依然穿着一身胜雪白袍,无论年过几旬,温润不变,从容淡然。   “噗——”   马匹吹了一下鼻子,哒哒哒原地转圈。   慕时清淡笑,抚抚它的鬃毛,刚要收拾好褡裢准备出发,忽然听见上游传来争吵声。   “给我站住!”   “我好饿啊,想吃野果。”   “我让你站住!”   “你别掐我。”   慕时清心口蓦地一缩,第二道声音似从心底萌发而出,带着击破雾霭的威力,冲击他的心房。   脚步不自觉追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在拨开丛丛灌木时,在一处岸边发现了两名年轻女子。   一名女子背对着他,正在烧火晾衣,另一名女子爬上树干摘野果。   慕时清只瞧清了爬树的女子,眸光一敛,世间竟会有与婉儿如此相像的人......   可就在他怔愣时,树上的女子将一个红彤彤的果子砸在了烧火女子的头顶。   烧火的女子揉揉头,抱怨道:“你给我砸迷糊了。”   这道清甜的声音......   瞳孔微震,高大的身躯竟被风吹动,慕时清甚至忘记了呼吸。   鸢儿察觉到灌木丛那边传来细碎声响,眼一横,赶忙躲进茂密的树冠中,手里握着一把匕首。   若是追兵来了,她决定丢弃痴女,自己逃走。若不是官兵,她会要了闯入者的命。   视线中出现一名白衣男子,仪表堂堂、面如冠玉,一步步走到痴女的身后。   鸢儿没见过慕时清,自然不清楚他的身份,见他只有一个人,准备伺机而动。   而毫不知情的痴女正在小口啃着野果,酸得她皱了皱眉头,刚要起身去河边舀水,却被人扣住肩膀扳过身子。   “嗯?”痴女眉头紧皱,愣愣看着突然出现的男子。   凝着这张时常入梦的娇靥,慕时清几近哽咽,“是你...婉儿...”   那个令他相思成疾的女子,竟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向他干涸的心湖注入了水源。   可她为何容颜未变,亦如初见?   面对陌生人,痴女有些害怕,扭头看向树杈,却未见到鸢儿的身影。   因为太过激动,慕时清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女子身上,疏忽了提防,以致于挨了鸢儿一刀。   鸢儿以为得手,心中一喜,却不想被男人一脚踹飞。   后背抵在树干上,鸢儿吐出一口血,深知不敌对方,握着匕首逃跑。   没掌控周遭的情形,慕时清不会贸然去追,可当他转身时,发现痴女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开了。   心头一紧,再顾不得其他,慕时清追过去,一把将她拽至跟前,“婉儿!”   痴女挣了挣,没挣开,“你放开我,我不吉利。”   不吉利?   慕时清扣住她的后脑勺和腰肢,将人牢牢梏在怀里,即便年纪对不上,他也能确定她就是他的婉儿,“说清楚,为何说自己不吉利?”   挣不过他,痴女泄了力气,“季筱说我是个不吉利的人,谁遇到我都会倒霉。”   季筱......   这是一个多么久远的名字。   肩膀传来痛感,拉回了思绪,慕时清“嘶”一声,脸色逐渐苍白。   痴女疑惑,“你怎么了?”   “伤了。”   适才那一幕,她明明瞧了整个过程,却问他怎么了?   凝着她清澈的眼眸,慕时清心口一滞,感觉她的神情有些古怪,像是不谙世事的痴儿。   *   夜暮沉沉,将最后一名伤患送上担架后,陆喻舟和钦差们拍拍衙役和医者的肩,道着“辛苦”的话。   搜救人员返回,将被河水冲走的船工们也全部带回,因鸢儿和痴女不在名册上,除了辰王的眼线,无人在意她们。   众人散去,陆喻舟跟同僚们打声招呼,径自朝宝珊走去。   宝珊坐在码头前的石墩上,正在教一名船工的幼子折纸蚂蚱,见男人走来,将纸蚂蚱塞到男娃手里,揉揉他的头,背起药箱,“可以走了?”   “嗯。”陆喻舟极其自然地接过药箱,背在一侧肩头,也不嫌人多口杂,牵起她的手往回走。   宝珊收了几次,没有如愿,也就由着他了。   两人今日都穿着浅色衣衫,一个清隽如风,一个温蕴如阳,并肩走在一起时很像从云岫中走出的隐士。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有钦差打趣道:“想必回城就能喝到陆相的喜酒了。”   另一名钦差嗤一声,“那女子是陆相养在这里的外室,登不上台面。你就瞧着吧,等过几日咱们回到皇城,陆相绝不会跟缃国公谈起这段风月。而缃国公最注重门面,是绝不允许陆相养外室的。”   这些私语飘散在风中,送不到宝珊的耳朵里,但事实明摆着,宝珊何尝不知自己的处境,说不定,等陆喻舟离开,就会有人来给陆喻舟收拾烂摊子,到那时,她和阿笙哪还有活路。   行至街市时,陆喻舟瞥见一家胭脂铺,知道宝珊平日里拮据,整日素面朝天,起了一些讨好的心思,“咱们进去看看。”   宝珊停下脚步,“我不缺胭脂。”   “我给赵夫人买些,你陪我挑挑。”   这理由好生拙劣,陆喻舟对赵氏恨之入骨,怎会主动给她买胭脂?除非想在胭脂里掺毒,毁了赵氏的容,不过,即便他诚心取悦赵氏,赵氏也不敢涂抹啊。   店家看陆喻舟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含笑着上前招呼:“这位爷要给夫人挑点什么?小店的胭脂颜色是最全的。”   陆喻舟看了宝珊一眼,淡笑道:“把你们店里最好的胭脂水粉全部打包一份。”   见过出手阔绰的,没见过这么阔绰的,店家以为自己听差了,“爷确定每样都要一份?”   陆喻舟掏出一锭银子,“够吗?”   “...绰绰有余。”   宝珊僵着脸问道:“大人只是给赵夫人买,需要买这么多?”   “明知故问。”陆喻舟不是那些纵横风月的公子哥,不懂如何讨美人欢心,他对宝珊时而温柔,时而犀利,大多时候全凭心情,并不会顾及宝珊的感受。   听得此言,宝珊道:“我不需要胭脂水粉。”   一旁的店家笑呵呵道:“夫人天生丽质,已是倾城之色,若再以上等胭脂装扮,定会出落得国色天香。”   架不住陆喻舟愿意当店家眼中的肥羊,宝珊自知管不住,没再多言一句。   陆喻舟又问道:“有螺子黛吗?”   螺子黛点翠柳眉,是最上等的青黛色颜料,价钱极为昂贵。店家心里乐开了花,笑着为他们打包。   拎着沉甸甸的胭脂水粉,陆喻舟挽起宝珊的手走出铺子。   沿途有贩卖玩偶的摊位,陆喻舟拉着宝珊走过去,“给阿笙买一个吧。”   昨儿有些亏欠儿子,宝珊心里过意不去,于是认真挑选起来,还赶在陆喻舟之前付了钱,抱着一只狐狸玩偶快步走向小宅,不想再与陆喻舟闲逛。   当阿笙瞧见娘亲和陆叔叔一起回来,漆黑的瞳眸溢出笑,不带任何杂质,纯净清透。   他半举着藕臂跑过去,扑进宝珊怀里,“娘。”   宝珊蹲下来,一边给他擦汗一边询问小桃:“阿笙有好好用膳吗?”   小桃福福身子,“小少爷乖巧的很,一点儿也不挑食。”   那倒是,要不也长不了这么胖。宝珊牵起阿笙的手走进客堂。   小团子边走边回头,冲着陆喻舟露出一抹憨笑。   陆喻舟回以淡笑,转身进了西卧,想起手里的胭脂水粉,嘴角的弧度更甚,连他自己都不知,为何一想到宝珊就会心情舒悦,哪怕她冷若冰霜,也能触及他内心的柔软。   “叩叩叩。”   侍卫叩动隔扇,“相爷。”   “进。”陆喻舟放下牛皮纸袋,绕到屏风后面更衣。   侍卫走进来,隔着屏风禀告道:“卑职等在数里外发现了慕先生的行踪。”   屏风后面的男人顿住手,蹙起剑眉,心跳似漏了节拍,半晌才道:“先生现在何处?”   明知道该来的总会来,可当期待又惆怅的事情真的要来,心还是会乱。   侍卫答道:“慕先生去了夫人原先居住的老宅。”   看样子,先生与齐冰三人错过了,没有接到宝珊已搬来这里的消息,更不知晓宝珊的身世。   换上一件宽松的袍子,陆喻舟走出来,“将先生接去那座城池的驿馆休息。”   “诺。”   “还有。”陆喻舟看着被捏皱的牛皮纸袋,“先不要声张。”   沐浴后,宝珊坐在妆台前绞发,当瞧见铜镜里走来的身影,微微转眸,“有事?”   陆喻舟走上前,将胭脂水粉放在妆台上,凝睇她愈发娇美的容颜,抬手捋了一下她额头的碎发。她的头发如同她的人一样柔软,也如同她的人一样柔韧。   “我想看你描画一次桃花妆。”   从不浓妆艳抹的女子哪里会画桃花妆,宝珊摇摇头,“我乏了。”   相比她的兴致缺缺,陆喻舟兴致很高,打开一盒胭脂,“时常在书中见到桃花妆,我来试试。”   桃花妆讲究色彩浓重,眉间贴钿,宝珊都已梳洗完了,并不想配合他,“我真的乏了。”   她软了语气,可纵使这样,还是没有打退陆喻舟的好兴致。   “你闭眼就好。”陆喻舟剜出胭脂,按着心里对桃花妆的理解,一点点涂抹起来。   感觉面颊痒痒的,宝珊稍稍睁开眸子,发现男人的面容极其认真,认真的让她觉得陌生。   描画好妆容,陆喻舟拿起螺子黛,一点点描绘她的柳眉。他曾在慕夭的话本里读到过丈夫为妻子描眉的桥段,觉得特别温馨,此时此刻,竟也体会到了那种丝丝入扣的感觉。   若是能描一辈子的眉,似乎也不错。   被自己幼稚的想法齁到,陆喻舟轻轻叹气,直起腰,又拿起毛笔,蘸了丹脂,在她眉心画了一朵小小的桃花。   整体妆容......   陆喻舟有点绷不住脸,握拳咳了下,“你看看如何?”   说完,再也绷不住嘴角,轻轻一扬。   见他笑了,宝珊有种不好的预感,转身面朝铜镜,俏丽的面容渐渐僵住。   这妆容,用艳俗都无法形容其低劣,简直是俗不可耐。   腮红过重、眉不对称、唇脂太艳,唯有眉间那朵桃花极为精致,与俗气的妆容不搭。   这根本不是桃花妆,是易容吧。   宝珊眉梢一抽,嗔怒地瞪了始作俑者一眼,“大人高兴了?”   陆喻舟罕见的好脾气道:“有待改善。”   看着镜中的自己,宝珊气不过,忽然站起身绕到绣墩后面,“大人坐。”   不懂她为何让自己坐,但出于心虚,陆喻舟撩袍端坐在铜镜前,这也是他头一次坐在妆台上,“作何?”   心里隐隐有了猜测,润眸微动,没有再问下去。   宝珊从五颜六色的胭脂里选了一盒樱草色胭脂,学着他的手法,一点点涂抹在男人冷峻的脸上,又拿起螺子黛在他眉上描摹,最后蘸了一笔墨色,点在他眉心,“好了,大人瞧瞧哪里需要改进。”   铜镜中的男子可以用“妖怪”来形容了。   陆喻舟还算淡定,握住她的手,给自己的眉心又添了几笔,“这回看着好一些。”   “......”   这人疯了。   卧房内,阿笙等不到娘亲,从床上爬下来,颠着肚子跑过来,“阿笙困啦。”   可当他看见一个艳俗的女子和一个妖怪时,哇一声就吓哭了。   两人争先去抱阿笙,可阿笙连连后退,泪豆子大颗大颗往下掉。   自己看见了什么?   宝珊嗔了陆喻舟一眼,“去洗掉。”   陆喻舟捏下鼻梁骨,转身去往湢浴。   宝珊用绢帕蹭了一下脸,也不知蹭掉多少,蹲下来哄道:“阿笙不认识娘了?”   自己的娘亲一直都是大美人,哪像现在这么丑,阿笙捂住脸摇头,“洗掉,洗掉。”   宝珊赶忙去往湢浴,却不想陆喻舟没有回西卧,而是在东卧占着地儿。   见她进来,陆喻舟掬一把水,拂在脸上,“借下澡豆。”   往他手上倒了一些澡豆粉,宝珊催促道:“快些。”   陆喻舟搓揉几下脸,用清水洗净,顾不上用帕子擦脸,走向门口,发现小团子趴在门边正在偷偷打量他们。   黑漆的眼底映出两人的轮廓。   陆喻舟蹲在他面前,抓起他的手拍拍自己的脸,“叔叔洗好了。”   即便是小孩子,阿笙也知道陆喻舟长得特别俊美。一滴水珠自下巴滴落,如青竹沁润在晨雾中。   阿笙极为捧场地哇了一声,小胖手拍着他的脸颊,“陆叔叔真好看。”   这话取悦了男人,男人沉沉吟笑,抱起他离开。   等宝珊洗好脸走出来,一大一小在屋里闹开。   阿笙穿着有点小的兜衣在床上蹦来蹦去,淘气的不行,还趴在陆喻舟的背上,喊着“驾,驾”。   从不知陆喻舟这么有耐心,宝珊愣在修好的隔扇外,陷入迷茫。   眼前与孩子和和气气玩耍的男子,真的是那个冰凉薄情的缃国公世子吗?他怎会变得如此好脾气?   经历昨日的不愉快,宝珊怕阿笙落下心病,没有再去阻止“父子”间的互动。她叹口气,坐在稍间书案前,翻开了医书。   耳畔是儿子的欢闹声,如一根根细针刺入心口,她捏着书页,一行字也没有读进去。   血浓于水,父子间的吸引令她感到一丝彷徨,儿子缺失的那部分父爱是她再怎么努力也弥补不上的,可......外室这个词儿如烙铁,深深烫伤了她的心,让她没有信心去正视陆喻舟的感情。   而且,陆喻舟对她很可能是昙花一现的温柔,他的柔情太过飘忽不定。她对他从未抱有过妄想。   卧房内,阿笙指着桌上的水壶,“叔叔,我要喝水。”   走到桌前,陆喻舟给他倒了一杯水,看着他肚子一鼓一鼓,抬手捏了捏,“小胖墩。”   他都没见过两岁多的孩子还未褪去婴儿肥的,白胖胖的像个年画娃娃。   一听这话,小胖墩嘟嘴,“阿笙不胖。”   胖还不让人说了,陆喻舟失笑,掐掐他的脸蛋,“那你叫声爹爹。”   爹爹?   阿笙张开小嘴,歪头看着他,他是陆叔叔呀,怎会变成爹爹?   怕适得其反吓到孩子,陆喻舟浅浅勾唇,“叔叔逗你呢,别当真。”   一丝丝失落袭上心头,小小的人儿不懂那是什么感觉,“唔”了一声,用指腹点了一下男人的嘴角,“阿笙想要爹爹。”   那一刻,向来淡然的男人心脏猛地一震,高大的身躯微微颤抖,他是一个薄情至极的人,从来没有被感情牵绊过,可宝珊是个例外,阿笙也是。   在见到阿笙的第一眼,他就觉得熟悉,可凭空的熟悉感太过缥缈,很快就消弭掉了。当看着阿笙被牙婆吓到的样子,心头又泛起涟漪,下意识地将他抱了起来。   从那天起,他对这个孩子多了一份怜爱。此刻听他说想要爹爹,内心掀起了不小的波澜,“阿笙见过你的爹爹吗?”   阿笙摇头,嘴巴嘟起老高,小身板一扭一扭。   陆喻舟上前搂住他,拍着他的后背,“叔叔想做阿笙的爹爹。”   这是一个夙愿,一份责任。绝不会食言。   陆喻舟默默讲在心底。也许他还没弄懂对宝珊的复杂感情,但可以肯定,他很喜欢这个孩子,愿意为他去抵挡流言蜚语、承受贵胄们的谩笑以及家族长老们的训斥。   从卧房出来时,宝珊正枕着一条手臂,趴在书案上睡着。   陆喻舟走过去,为她披上一件薄衫,扯过椅子坐在她旁边,静静看着她的睡颜。   那股别扭劲儿犹在,倔起来极为气人,可陆喻舟竟有些喜欢,喜欢她冲自己发脾气时露出的鲜活韵味。   漏刻的浮竿指向子时二刻时,男人俯身在她耳畔问道:“你很恨我吧?”   等脚步声渐远,宝珊睁开剪眸,怔怔地盯着漏刻,直到卧房内传出阿笙的声音,才反应过来。   大床上,小团子困得直耷拉眼皮,被宝珊轻轻一推肩头,直接栽倒在被子上睡着了。   宝珊亲亲他的脸蛋,躺在外侧,一夜无眠。   天微微亮时,临城的驿馆发出响动,有人意欲跳窗......   还是一个痴傻的女子。   此举吓坏了驿工们,只有慕时清较为淡定,挥退他们,将痴女按在椅子上,“想跑去哪儿?”   痴女躲开他的手,“我们不认识,你干嘛不让我走?”   女子穿了一件昨儿刚买的粉裙,娇俏的像朵桃花,可眼中的懵懂让慕时清心里苦涩,想要遍访名医为她医治癔症。   “我们相识的,”慕时清给她倒了一杯温水,“你叫邵婉,家住汴京,是邵大将军的嫡妹......”   我的心上人。   那句心上人,慕时清没有说出口。   邵婉拨弄着漂亮的裙摆,感到怪异,在密室那些年,季筱说她不配穿漂亮衣裳,不配戴金银首饰,只要与她来往的人都会倒霉。她信以为真,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不吉利的人,被带出密室后,连与人对视的勇气都没有,生怕给对方带来厄运。既然如此,眼前的男子为何愿意亲近她,冲她笑?   驿工端来饭菜,慕时清给她添了一碗粥,温声道:“小心烫。”   男子唇畔带着笑,语气温柔、目光缱绻,如一缕日光照入心门。邵婉接过碗,讷讷地道了一声谢。   若是忽略她眼中的懵懂,从外表看去,似与寻常人无异,可慕时清知道,他的婉儿得了怪病。   这种情况下,何谈相认,能相处下去就已经不错了。   “叩叩叩。”   门外忽然有人叩门,慕时清以为是驿工,拉开门扉时微微一怔。   两名负责保护宝珊的暗卫躬身作揖,齐声唤道:“属下见过主子。”   慕时清和邵婉是在中途被陆喻舟派去的侍卫拦下,直接接入驿馆,本打算今日去往宝珊所居的老宅探望,却不想自己的暗卫忽然找上门。   “不必行礼,”看她们无恙,慕时清笑了笑,“两年不见,可都安好?”   两名暗卫一边随慕时清走向大堂,一边将近些日子发生的事情详细禀报。   当她们说起宝珊的身世时,慕时清步子一顿,僵硬地转过身,“你们方才说,宝珊是谁的女儿?” 第47章 宝珊,爹爹来接你了……   日光暖煦, 慕时清慢慢走进客房,蹲在邵婉面前,“婉儿还记得我们的女儿吗?”   即便没有亲眼瞧见邵婉怀女的过程, 也能想象, 一个背井离乡的未婚女子是如何摒除闲言碎语, 艰难产子的。   慕时清心中自责,他们之间仅仅温存过一夜,竟诞生了一个生命。他永远记得那晚的邵婉有多主动, 击破了他的君子之持,使他原形毕露, 不计后果和代价地占有了她。   在那之前, 他每次吻她都是发乎于情止于礼,小心翼翼地触碰,不敢有一点儿让她觉得被冒犯的行为, 而每次浅尝辄止的吻, 都会勾起姑娘家的娇羞, 人比花娇。   虽然慕时清年纪轻轻就名满天下, 可他对邵婉的爱卑微到尘埃。只要她好,他照单全收。   他们的那一夜, 是在他第一次遭遇行刺的第五日。他在府中修养,突然闻到一股怪异的香味,之后便没了知觉。当清醒时,邵婉已是衣衫不整, 含笑让他负责。   得到她时欣喜若狂, 失去她时肝肠寸断,那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唯有眼前的女子能够让他体会。   慕时清闭了闭眼, 拉回了思绪。   邵婉坐在椅子上呢喃着“女儿”,懵懂的模样像极了没有开窍的少女。   慕时清试着去握她的手,“婉儿。”   他想要靠近她,从重逢那一刻就像紧紧拥她入怀,却怕适得其反。   感受到手背上的老茧,邵婉激灵一下,抽回手背在身后,“磨得慌。”   慕时清摊开掌心,给她看指腹上的茧子。   记忆中没有见过这样的手,修长均匀,纹路清晰,可指腹上全是老茧。邵婉曲起食指,按了按那些老茧,觉得新鲜,笑意盈盈地看向他,“你的手为何这样?”   慕时清淡笑,“小时候练武,手指磨出血泡,久而久之变成了茧子。”   邵婉似懂非懂地点头,“你家很穷啊?”   “......”   慕时清低笑,犹豫一下,抬手揉揉她的头,“不穷,聘礼早些年就已准备好,就等着娶你过门呢。”   娶她?   邵婉眼一斜,露出戒备的样子,“你要把我卖给坏人做媳妇?”   以前,季筱总是吓唬她,要是她不听话,就把她卖到穷乡僻壤去。   慕时清不知她受过的恐吓,没有询问下去,否则必会牵起仇火,“咱们去见女儿好吗?”   像她一样漂亮温柔的姑娘。   想起宝珊,慕时清心里更为柔软,对宝珊的怜惜也极其自然地转化为了父爱。血浓于水,那种对宝珊从血液里流淌出的一丝丝怜惜,终于有了汇合的干流。   邵婉俯身,对上他的眼睛,“你的女儿吗?”   慕时清眼里似有点点星光,温柔至极,“我们的女儿。”   “咯吱。”   客房的门被拉开,慕时清牵着邵婉的手走出来,在两名暗卫诧异的目光中步下旋梯,走向陆喻舟让人事先备好的马车。   两名暗卫没搞懂是怎么回事,追上去,“主子,这位姑娘是......”   慕时清扶着邵婉登上车廊,回眸道:“我的未婚妻邵婉。”   邵婉?!   两人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比她们还年轻的女子。   等慕时清坐上车廊,两人才反应过来,赶忙拦下车。   “主子,属下还有一件事要禀告。”   “讲。”   两人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敢开口。   陆喻舟察觉出不对,指了其中一人,“你来讲。”   那人支支吾吾半天,一个字也讲不出。慕时清这人耐心极好,包容性也高,靠在车厢上静静等着,直到听见那句“宝珊现在是陆相的外室”时,微扬的嘴角骤然压平。   昨日被侍卫接来驿馆的途中,他旁敲侧击地询问了陆喻舟和宝珊的关系,从侍卫那里并未听出弦外音,只当宝珊走投无路去求了来附近办案的陆喻舟。   哪曾想。   慕时清敛起情绪,压制住心火,为了不耽搁时间,让她们上了马车,“边走边说。”   前半晌还是晴空万里的小镇,后半晌就下起了倾盆大雨。   看着坚不可摧的堤坝,陆喻舟最终露出了释然的笑,这回可以向朝廷交差了。这也意味着,他将要带着钦差们回宫复命了。   想到即将启程,陆喻舟心头微涩,撑着伞走向城门。   侍卫追上来,“相爷请上马车。”   “不必。”   已经许久没有一个人在雨中漫步了,修缮堤坝的任务彻底交工,心境顺畅许多,可以腾出心思思忖自己的私事了。   雨水打湿衣裾,锦靴踩进泥土里,也浑然未觉,芝兰玉树的身姿融入江南的雨幕中。   回到城中,照旧要穿过那条喧闹的街市,陆喻舟买了阿笙最爱吃的小笼包,回去后打算同宝珊商议,让他们母子暂留在此,等他将汴京的诸事打点好了,再派人或自己亲自过来接他们娘俩。   当然,宝珊必定会拒绝,所以要做好伏低的准备。他不禁又想起李妈妈的话——女人要哄。   回到小宅,陆喻舟不动声色地陪伴母子二人用膳。   除了给阿笙夹菜,宝珊从不会在用膳时多言一句,也不知是一向如此,还是在他面前拘束。   陆喻舟扯开牛皮袋子递给阿笙,“买给你的。”   小家伙特别配合的“哇”了一声,抓起包子刚要塞进自己嘴里,忽然想到什么,抬起手臂,“娘先吃。”   会心疼人儿的小娃娃谁不喜欢,可包子是陆喻舟买的,宝珊不想吃,“娘吃饱了,阿笙别惦记娘了。”   “娘吃。”   盛情难却,宝珊拢好散开的长发,俯身咬了一口,却不想被汤汁烫了唇瓣。   “嘶。”   唇上虽灼烫,但不至于烫出水泡,宝珊赶紧拿过阿笙手里的半个包子放在碟子里,温柔道:“晾一晾再吃。”   看着娘亲唇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阿笙扭头看向陆喻舟,皱着小脸道:“陆叔叔,娘受伤了。”   陆喻舟绕过圆桌,俯身靠近宝珊,“让我看看。”   宝珊避开他的手,“只是烫了一下,不打紧。”   “都红了。”不由分说地,陆喻舟揽住宝珊的腰,将她往西卧带,并吩咐小桃和嬷嬷照顾阿笙。   从小到大,被汤汁烫过的次数不少,哪有那么娇气,却架不住“父子俩”的小题大做,宝珊无奈道:“已经不疼了。”   可谁知,话刚落,男人就把隔扇拉上了,挡住了斜照的夕阳。褊狭的卧房没有点蜡,气氛变得暧昧,宝珊靠在衣柜上,尽量离男人远些,很怕屋里待会儿的动静让阿笙听了去。   相比于她的紧张,陆喻舟淡然许多,从药箱里取出药膏,来到她面前,将她困住,“紧张作甚?又没碰你。”   说着,他挤出药膏,涂抹在她被烫到的地方,将药膏的清凉一点点传递过去。   唇上痒痒的、凉凉的,宝珊凝气,让自己尽量不露怯。   “抿一下。”陆喻舟收起药膏,淡淡交代。他们好像转变了身份,男人变成了医者。   宝珊提步要走,被陆喻舟拦住腰身,“我有事跟你商量。”   这好像是他头一次同她“商量”事情,而非让她执行。宝珊“嗯”了一声,等待下文。   陆喻舟靠在桌沿,双手抱臂,“若是不出状况,三日后我就要回宫复命了。”   闻言,宝珊心头一荡,意识有点混沌,“嗯?”   在自己面前,她从来都是谨小慎微的,何曾像此刻这般飘散思绪,陆喻舟觉得好笑,将她按在怀里,“我说,三日后我要离开,你和阿笙暂且留在这里等我消息。”   这无疑是一个绝佳的逃跑机会,宝珊乖巧点头,“好。”   “真的愿意等我?”   “大人想做的事,我能改变什么?挣扎是徒劳,白费力气。”   听起来更像是认命,陆喻舟丝毫不觉得舒悦,好像一切都是他在强求,“等见面官家,我会主动请缨去平息黎郡的战事,会用这场功劳交换你、阿笙和先生的身家性命。”   平息一场战事哪里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说不定会搭上性命。若能在战事中立下功勋,封王指日可待,可他竟要用灼灼功勋换取她和家人的性命......   说毫无触动是假,宝珊嗓子有些涩,“大人不觉得亏吗?”   这份恩情,她偿还不起,可关系到父亲和儿子的安危,又没办法一口回绝。诸多纠结缠绕在一起,使她心绪烦乱,以致于陆喻舟后面讲了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陆喻舟掐住她的下巴,往上一抬,“你在听我讲话吗?”   宝珊美眸微闪,忍着对他的恐惧,直视他的双眼,“大人还未回答我,与官家的这笔交易不觉得亏吗?”   “亏不亏的,不是该日后你来告诉我么。”陆喻舟啄了一下她的唇,尝到了药膏的味道,不如她唇上原本的味道清甜,可陆喻舟像着了魔,扣住她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一吻缠绵,宝珊紧咬着牙关做最后的抵抗,被男人带着转个身,倒在了木桌上。   前些日子,听一名钦差讲起,耳垂是女子较为敏感的地方......   陆喻舟捏了一下宝珊的耳垂,用舌尖配合着去撬她的牙关,攻陷开城池。   “唔......”   宝珊吓得缩了一下肩膀,感受着唇上的厮磨,心里颤得厉害,推又推不开…事情商量的好好的,怎么就变成了唇舌的追逐?   女子那股子别扭劲儿一上来,最是让人癫狂,髣髴她越别扭,他越喜欢。   喜欢......   陌生又让人悸动的感觉源源涌来,陆喻舟扣住她的腕子,拉开距离,感受着她急促的呼吸,“有感觉?”   这人还能再厚颜无耻些吗?宝珊扭头看向一旁,尽量控制着呼吸。   美人身段袅娜,面色陀红,比花园中的蔷薇还要娇艳,陆喻舟知道宝珊的美胜在清丽,却不知她的美更胜在含羞带恼。   三分恼、七分羞,衬得她更为娇俏瑰丽。   似沉浸在薄醉中,陆喻舟逼她正视自己的感情,“喜欢我吗?”   本来面带恼羞,一听此言,宝珊有点想笑,“大人喜欢我吗?”   见惯了男女之间的薄情寡义、一拍两散,她自认是一个不会轻易动情的人,更遑论对眼前这个男人。   同样,在见识了父亲的薄情、赵氏的狠毒、兄弟的算计,陆喻舟自认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不会被谁搅乱心湖,可宝珊做到了。至于是否喜欢她,他不确定,但非她不可。   客堂内,阿笙吃了一个又一个小笼包,肚子越来越圆,名副其实的小胖猪。   小桃劝道:“少爷少吃一些,夜里该积食了。”   自家的小少爷是真的能吃,还不挑食,小嘴一努一努,吃什么都是一副香喷喷的样子,饭量是同龄孩子的两倍不止,日后也不知能不能瘦下来。   “桃桃姨姨,我娘和陆叔叔怎么还不出来?”阿笙握着勺子舀汤,吃得小嘴脏兮兮的,他们再不出来,他可能会把一桌子的饭菜吃了。   “咯吱。”   隔扇被人从里面拉开,只见陆喻舟走到阿笙面前,弯腰道:“三日后,叔叔要回一趟汴京,阿笙想去吗?”   汴京......   自有记忆起,阿笙就没出过远门,哪里知道汴京是什么地方,可听陆喻舟说要离开,阿笙一着急,攥住他衣袖,“叔叔别离开阿笙。”   胖胖的小手力气不小,攥皱了华贵的衣料,却见男人嘴角愈发上扬。   陆喻舟揉揉他的头,“叔叔回汴京处理些事情,等处理妥当后,就接阿笙过去。”   “真的?”   “嗯。”   小团子懵懂地点头,“阿笙等你。”   虽然年纪小,但语气坚定,让陆喻舟很满意,倾身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感受到额头一凉,小团子腼腆地低下头,晃起小短腿。   得了阿笙的承诺,陆喻舟拉着宝珊落座继续用膳,刚执起筷箸,就听门侍来报,说有贵客登门。   握筷的手一顿,陆喻舟缓缓放下,握住宝珊和阿笙的手,“走,带你们去接一位长辈。”   “谁呀?”阿笙跳下绣墩,欢欢喜喜地握紧陆喻舟的手,“阿笙认识吗?”   陆喻舟淡笑,目光有些空洞,“阿笙应该是娘胎里就认识了这位长辈。”   宝珊似有所感,顿住步子,“把话讲清楚。”   此刻霞光漫天,陆喻舟转眸,恰有一缕残阳照在他的眼尾,将他黑漆的眸仁映得浅淡,“去接你的父亲。”   沉淀多年的心海忽然卷起惊涛骇浪,宝珊身体轻晃,颤抖着唇瓣问道:“门外之客是...慕先生?”   假装在意一个人,是不会连头发丝都颤抖的,陆喻舟凄然一笑,说不出什么心情,总归有些嫉妒,“嗯,是慕先生。”   话音刚落,就见宝珊提着裙摆跑了出去,翩然的身姿如同奔向自由的飞燕。   府门前,慕时清刚要扶邵婉下车,就见一抹清瘦身影跑来,翻飞的裙摆上绣着几个银珠子,在夕阳下熠熠闪闪。   清丽如三月玉兰的女子,是自己的女儿啊,慕时清忽然眼眶酸涩,不自觉向前走去。   曾经的他们虽然投缘,却因身份隔了一层砂纸。面对慕时清,宝珊总是自卑,愧于他的恩情,可今时今刻,宝珊大胆地撕开了那层砂纸,扑进了慕时清的怀里。   “先生!”   慕时清稳稳接住她,用力收紧手臂。温淡如竹的男人何曾当街泣泪过,这一刻,慕时清感恩命运,让他又一次有了心的寄托。   “宝珊,爹爹来接你了。”   闻得此言,如浮萍生根、船舶靠岸,使流浪的人儿有了家,宝珊窝在他怀里,哭得肝肠寸断,似要把积压十多年的委屈和心酸全部哭出来。   原本心向暖阳,可听见女儿的哭声时,慕时清心如刀割,用尽力气拥着她,给她支撑和温暖。   一滴清泪落在嘴角,湿湿凉凉,宝珊终于有了反应,反手抱住慕时清,鼓足勇气唤道:“爹爹。”   这一刻,雾霭散去,徐徐清风入心田,宝珊第一次感受到对长辈的亲近。   轻轻拍着女儿的背,掌心下能感受到她的颤抖,慕时清痛恨自己没能查到婉儿的下落,以致使她们母女吃了这么多的苦,“阿笙呢,带为父看看小外孙。”   宝珊红着眼睛点点头,甫一转身就见陆喻舟牵着阿笙站在门口。   慕时清顺着宝珊的目光看去,温润的眉眼一颤,门口那个白胖胖的小郎君正在好奇地打量着这边,一只小手抚在肚子上,憨态软萌,而他的另一只手正被陆喻舟握着。   想起暗卫的话,慕时清眸光一凛,自己的女儿给自己的弟子做了外室......   宁为寒门妻,不为高门妾,更遑论外室!   看着眼前这个位高权重的年轻人,慕时清忽然觉得陌生,曾经那个白衣少年郎已然变得重欲轻义、恩将仇报。   像是故意忽略对方眼底的凛气,陆喻舟带着阿笙上前,躬身作揖:“先生......”   话未讲完,一记拳风狠狠扫来。   “砰!”   俊美的面庞挨了恩师重重一拳,陆喻舟捂住半边脸后退一步,稳住脚跟。   众人皆惊,尤其是站在陆喻舟身边的阿笙,吓白了一张小圆脸。   可慕时清没有收手的意思,上前一步,揪住陆喻舟衣襟,二话不说,又是一拳,砸在同一侧脸上。   向来温和的男人,一旦发怒,气焰能吞噬一切。   陆喻舟没有躲闪,抬手揩了一下渗血的嘴角,交代小桃道:“把少爷抱进屋。”   小桃赶紧抱起瑟瑟发抖的阿笙,头也不回地进了府门。   见状,慕时清没有阻止,此刻他顾不得与外孙相认,只顾着清理门户!   又是一拳,砸在陆喻舟的肚腹上,在他微微弯腰之际,以手肘狠戳他的背脊。   陆喻舟跪倒在地,吐出一口血水,一直没有还手,不止自己不还手,还不让侍卫插手。   可慕时清不觉得解气,拎着他的衣襟将人拽起来,一拳拳砸了过去。   再这么打下去,恐要闹出人命,宝珊心中发苦,想要上前劝说父亲,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腕子,转眸之际,不禁愣住。   愣了许久的邵婉终于坐不住了,握着宝珊的手腕,讷讷道:“我好像认识你。”   女子声音轻柔、娇靥明媚、眸光痴愣,让宝珊彻底顿住了步子,无暇再去管其他,眼前陡然出现的女子,为何这么像父亲画作里的娘亲?   另一边,陆喻舟又吐出一口血水,轻笑一声,问道:“先生打够了吗?” 第48章 娶她   霞光弥漫的江南小镇上, 忙碌的人们回到府中,与家人叙起家长里短,尽享枕稳衾温, 哪像慕时清师徒二人, 在狭窄的小巷里剑拔弩张。   修晳的男子单手撑在地上, 嘴里全是血水,没有一点儿让步的意思,“先生打够了吗?”   慕时清知道陆喻舟是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 却不知道他将这份卑劣用在了自己女儿身上。拳头上的劲儿还未使完,慕时清揪起他, “你可还记得拜师时许下的承诺?你就是这么回报为师的?”   沁如春风的男子即便发怒, 也不会像地痞混混那样爆粗口、讲荤话,但迸发的戾气不容忽视。   与慕时清的温润不同,陆喻舟如一匹被激发潜能的走兽, 眼底的惙怛渐渐淡去, 转而变得阴鸷, “先生打够了为止, 但宝珊已经是弟子的人,她这辈子都是。”   含着金汤勺出生的世子爷, 何时对女子执着过?慕时清不信他对女儿动了真情,若真的动了真情,怎会舍得让心上人做外室?不过是一时贪欢,不愿意这么快放手罢了。   府门里, 阿笙反应过来, 挣开小桃,颠颠往外跑,嘴里不停叨咕着:“叔叔, 叔叔......”   跑至门槛前,一记记重拳映入漆黑的眼底,阿笙扁着嘴跑过去,抱住慕时清的大腿,“呜呜呜,别打陆叔叔。”   软糯的童音撞击着慕时清的心,使他拉回意识,低眸看向白胖的小团子。   他就是阿笙吧。   拳头握得咯咯响,慕时清敛起怒火,闭眼呼吸,半晌,蹲在阿笙面前,哑着嗓子道:“阿笙不记得外公了?”   襁褓里,阿笙最喜欢的就是娘亲和外公啊。   想到此,慕时清竟有些哽咽,抬起手试着触碰他软腻的脸蛋,可阿笙向后躲去,圆圆的脸上溢出对他的恐惧。   孩子眼里的排斥不加掩饰,慕时清说不出是何感受,就像被匕首剜了心,生疼生疼的,“阿笙......”   哪知阿笙一扭头,也不找娘亲,直接扑进陆喻舟怀里,“阿笙怕!”   他怕这个动粗的伯伯打自己。   陆喻舟单手抱起缩成团的阿笙,抬起另一只手,比划一个“请”的动作,“家丑不外扬,先生随我进府吧。”   家丑?   慕时清鲜少地露出一抹讥笑,并没打算进府叙旧,“把阿笙给我。”   一听这话,陆喻舟就知道慕时清的选择了,他宁愿宝珊不嫁人,也不让宝珊跟了自己。   怀里的阿笙吓的直哆嗦,抱着陆喻舟的脖子,小声嘟囔着:“回府,回府。”   “阿笙。”宝珊走过来,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背上,“来,娘抱。”   阿笙下意识伸出手臂,靠向宝珊,陆喻舟却不放手了,转身走向府门,“先生请随弟子进门一叙,否则......”   他停住步子,转眸道:“你们带不走阿笙。”   这话无疑是一种威胁,慕时清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暗道:孽徒,孽徒!   两人各怀心思,自然会谈崩。陆喻舟向慕时清保证会迎娶宝珊过门,并把阿笙当作亲生子对待,绝不会让他受到流言蜚语的滋扰。   慕时清只想冷笑,反问道:“若是当作亲生子,会让阿笙世袭国公府的爵位吗?”   这话问住了陆喻舟,其他都好说,可世袭爵位是要得到朝廷审批的,加之家族长老的一致认可方能通过,阿笙是宝珊从外面带来的孩子,是绝无世袭的可能。   “爵位于我而言并不重要,我会尽心培养阿笙,让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至于爵位,我和宝珊还会有其他孩子,照样可以世袭。”   陆喻舟真的不觉得爵位重要,想出人头地,受朝廷重用,要具备过人的本事才干,而不是空有头衔。   可慕时清和他考虑的角度不同,且不说阿笙是宝珊和别人的“私生子”,就拿宝珊的过往说事儿,注重门面的缃国公府也绝不会容下一个做过婢女的世子夫人。   冷静下来,慕时清没打算再跟陆喻舟硬碰硬,既然陆喻舟要回宫复命,就无法将全部精力放在小宅这边,这样一来,想要带走母子俩并非难事,只是需要一些时间。还可以借用这段时日,跟小团子熟络下感情。   这样一想,慕时清也就没有再去反驳。   察觉恩师不再动怒,陆喻舟让小桃将小团子带了过来,“阿笙,过来喊外公。”   阿笙拎着布老虎,躲在小桃身后,探出半个头偷偷打量慕时清,黑瞳里满是疑惑。   慕时清也在打量阿笙,回忆起阿笙刚刚出生那会儿的场景,一转眼竟都这么大了。   那段时日,别说是宝珊,就是他都感受到了久违的温馨,一个小婴孩让他沉寂的心再次跳动。   身体稍稍前倾,慕时清朝出手,目光柔和,“阿笙,来外公这里。”   常听娘亲念叨起外公,阿笙每日都盼着能与外公相见,可一想到这个伯伯动手打人,再看陆叔叔脸上的伤,阿笙就吓得发抖。   看着孩子手里的旧老虎,慕时清有点自责,来得匆忙,又听说了宝珊做外室的事,一时间情绪激动,忘记给孩子带手信了。他蹲下来,张开手,“让外公抱抱好吗?”   一旁的陆喻舟刮着茶面,静静看着正在纠结的小家伙,对他点点头。   得了男人的鼓励,阿笙迈着小短腿走向慕时清,因惧怕对方,露出一个勉勉强强的笑,看上去特别滑稽,还有些可怜。   慕时清抱住他时,就感觉小家伙在发抖,等稍一松开,小家伙就朝着陆喻舟扑去了。   “叔叔抱。”   看得出,阿笙对来客很好奇,并不想离开,却因为惧怕,不得不找到依靠。这个依靠就是陆喻舟。   陆喻舟把阿笙放在腿上,对他介绍着对面的男子,声线低沉轻缓,似能安抚人心。   虽然听不太懂,但阿笙还是在认真听着。   外公是陆叔叔的老师,那他为何要打陆叔叔?小团子理解不了,趴在陆喻舟怀里,凝睇着慕时清的面庞。   陆喻舟并不想阻止阿笙和亲人亲近,掐住他的腋下,把他从自己身上扯下来,语气里带着商量,“让外公抱抱?”   阿笙嘴一咧,“怕,怕。”   “不怕,外公最喜欢阿笙了。”陆喻舟将小团子放进慕时清怀里,握住他肉肉的小手,“叔叔去取茶点,你跟外公呆会儿。”   能感受到阿笙的排斥,可陆喻舟没有心软,起身离开。   抱着僵硬的小外孙,慕时清心里不是滋味,温声对阿笙说着话。   *   走出房门,陆喻舟开始寻找宝珊的身影,忽然听见一道女声从花园传出,那会儿没有留意随慕先生来的女子,这会儿想去瞧瞧那女子是谁。   花园里,宝珊正在陪邵婉荡秋千,听着邵婉如同阿笙的笑声,心如刀割。   因为参与研讨了“灵药”的案子,所以并没有表现出对痴傻娘亲的不理解,相反,宝珊很心疼娘亲,知道她是被“灵药”荼毒致痴。   但无论怎样,父亲找到了娘亲,他们一家团聚了。   想到此,宝珊掏出绢帕,替邵婉擦拭额头的薄汗,莞尔道:“太闷了,咱们进屋喝点凉饮。”   与阿笙一样,邵婉小孩子心性,想要再玩一会儿,可傍晚的夕照日很晒,宝珊怕她消耗体力中暑,语气温柔地问道:“我屋里有葡萄饮,要不要尝尝?”   邵婉靠在一侧绳索上,仰头看着霞光中的宝珊,“葡萄饮?”   “嗯。”宝珊弯起嘴角,给她形容了一下味道,勾起了她的馋虫。   挽起邵婉的手,宝珊带她走向月亮门,“我屋里还有点心......”   可哄人的话还未讲完,就见嘴角带着淤青的陆喻舟负手站在月亮门前,宝珊下意识地挡在了邵婉面前。   看她无意中流露的戒备,陆喻舟嘴角微勾,带着七分讥嘲、三分疼痛。可当他看清邵婉的长相时,俊脸一沉,上前拨开宝珊,仔细辨认着邵婉的身份。   不是鸢儿,更不是弦儿,而是真真正正的邵家小姐!这么说来,鸢儿逃走那天,从密室里带走的人就是邵婉!   再看邵婉二十来岁的容颜,陆喻舟心里有了揣度,这一切都要拜季筱所赐。   可慕先生是如何找到邵婉的?   陆喻舟沉气,并没有多去纠结这件事儿,眼下要做的,是阻止官家的眼线去皇城报信儿!   就算是运筹帷幄的俊才,也料不到邵婉尚在人间,更料不到她与慕先生重逢了。   这事儿倒也怨不得慕先生大意,毕竟从头至尾,慕先生都是不知情的,更不知官家已经查到了与邵婉有关的蛛丝马迹。   同邵婉打听后,陆喻舟暗道不妙,想必这会儿,驮着信使的千里马已经狂奔在了通往汴京的官道上,纵使派人去拦截,也于事无补。   他必须火速回宫,在官家有所行动前,熄灭这场无烟的情戮。   回到西卧,陆喻舟暂时摒除与慕时清的不愉快,就事论事地探讨起来。   听完他的话,慕时清蹙起远山眉,万万没想到,官家先他一步来过此处,还在此安插了眼线,不过幸好没有找到婉儿。   “事不宜迟,弟子明早就出发,”陆喻舟边说边收拾包袱,意有所指道,“希望先生稍安勿躁,在此等我的消息,也好同阿笙培养一下感情。”   稍安勿躁?   是让自己歇了带着宝珊和阿笙离开的想法吧。慕时清轻哂,知道陆喻舟会让人将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并加以看守,故而没有当即反驳,想要等待时机。   两只狐狸既要拧成一股绳,又相互较着劲儿。   收拾好包袱,陆喻舟叮嘱道:“若是弟子没有说服官家放下对邵夫人的心思,很可能直奔黎郡,先平息了辰王的事,以功请赏,逼官家歇了心思。”   慕时清已经听说了辰王囚禁太子的事,问道:“若官家执意呢?”   陆喻舟面色平平,“太子若能平安归来,我与太子合力,会逼退官家的。”   上一辈的恩怨情仇太过复杂,因为宝珊的事,慕时清不想再欠陆喻舟人情,诚恳道:“你大可不必一个人抗下所有,这件事与你关系不大。”   该来的总会来,慕时清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相反,他人脉广,势力大,若想逃避官家的追踪,带妻女归隐田园,并非难事,只不过,可能会隔段时日搬迁一次。除了折腾,倒也没有其他辛劳。   月光阑珊,陆喻舟将宝珊带到花园里,跟她交代了许多了,但两人从未交过心,无论他说什么,在宝珊听来,都是话里话外的提醒,提醒她不可动歪心思,想着离开。   行至凉亭,陆喻舟将她抵在凉柱上,俯身吻去。   宝珊躲开,“爹娘在府上。”   可陆喻舟根本不听她所言,捧起她的脸,重重吻了下去,直到把人吻得气喘吁吁才停下来。   男人脸上带伤,不影响俊美,在月色下还有些恣然的破欲感。宝珊不懂,这样的男子想要什么样的伴侣没有,为何对她苦苦纠缠......   正房传来阿笙的笑声,陆喻舟勾唇,捋了一下宝珊的头发,“血浓于水,过不了几天,阿笙就会粘在先生身上不愿意下来。”   这当然是好事,宝珊心里舒悦,面上不显,“大人明早何时启程?”   “辰时之前。”   想到阿笙醒来就会看不见自己的生父,宝珊替阿笙感到悲凉,也能猜到阿笙会有多难过。经过这些日子的磨合,虽不愿让阿笙与陆喻舟走得太近,可潜意识里已经接受,也知道阿笙有多喜欢陆喻舟。   犹豫一瞬,宝珊问道:“今晚...让阿笙同你睡?”   小女人难得服软,陆喻舟附耳道:“你呢?”   宝珊嘴角下压,“爹娘都在,你要让我继续给你做外室?”   以前不觉得外室这个词有多刺耳,可此刻听来,陆喻舟拧起眉头,“我说了,我会娶你过门。”   “未婚男女在婚前可以睡在一起?”宝珊不想理他,很多事情不能较真,一旦较真就会发现并非表面那么简单。就拿陆喻舟对她的态度,若是换成官媒介绍的未婚妻子,也会动手动脚,甚至往床榻上拐?   他对她从未认真过,也从未考虑过她的感受。   他们之间,何谈婚娶?   可更令宝珊难过的是,当天深夜,男人还是将她带进了假山里......   凄美的月悬挂天际,宝珊拢好衣襟,心头酸涩难耐,头一次对他产生失望的情绪。   以前,他无情,她亦无心,从不会生出失望,可这晚心里闷痛。   东卧房内,阿笙很快陷入了慕时清的温柔,光着脚丫在地上撒欢地跑,“外公追我。”   慕时清弯腰掐住他胖到没腰的小身板,将人提起来,像荡秋千似的晃悠几下,惹得小家伙咯咯大笑。   宝珊回来时,都不住惊叹自己父亲的好人缘。上午还怕兮兮的阿笙,这么快就被拿下了。   想是自己多虑了,说不定没有陆喻舟在身边,阿笙一点儿也不会觉得空虚。   但话儿都说出去了,就不能收回,宝珊走过去,揉揉儿子的头,“阿笙今晚跟陆叔叔睡?”   阿笙愣了一下,扭捏起来,晃着两条小藕臂,“嗯”了一声,当瞧见陆喻舟走进来,半抬起手跑过去,“叔叔。”   慕时清没有阻止女儿的决定,毕竟,今夜过后,阿笙很可能许多年都见不到生父了。   西卧内,亲父子躺在一张大床上,直到子时三刻,阿笙还兴奋的睡不着,小嘴嘚吧嘚吧说个不停。   这是他最开心的一夜,有娘亲,有陆叔叔,还有外公和外婆。他们都很喜欢他,不会像呦呦那样出言伤他。   小家伙仰躺在床上,也不垫枕头,翘起一条胖腿,笑嘻嘻抱着布老虎。   无论娘亲给他买了多少玩偶,他只钟爱手里这个布老虎,因为这是陆叔叔买给他的。   陆喻舟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单手撑头拍着他的圆肚子,“阿笙该睡了。”   男子声线清润,耐心罕见的好,即便明早要赶路,也没嫌阿笙折腾。   放下布老虎,小团子搂住他的臂膀,“陆叔叔,你要快点来接阿笙。”   他还记得陆叔叔的承诺,说忙完手头事,会来接他和娘亲去汴京,他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陆喻舟淡淡一笑,扯过薄衾盖在他们身上,“好,叔叔答应你。”   一句承诺,随着烛火消弭。   月落星沉,万物苏醒,迎着一缕倾洒世间的曙光,陆喻舟弯腰亲了一下还在熟睡的阿笙,带着钦差踏上了回宫的路程。   阿笙醒来时,发现娘亲坐在床边,扭着屁墩爬过去,炫耀道:“昨晚,陆叔叔对阿笙可好啦。”   宝珊心情复杂,轻轻抚着儿子的脸蛋,“开饭了,咱们去用膳。”   阿笙点点头,忽然板住小脸,明知故问道:“陆叔叔走了吗?”   “嗯,启程了。”宝珊抱起儿子走向湢浴,再也没有在儿子面前提起这个人。   晨曦绚烂,一路燕语莺啼,车队晃晃悠悠行驶着,陆喻舟忽然纵马上前,转身冲众人抱拳:“子均有事在身,要速速赶回汴京,就此与诸位别过。”   众人不知他有何要务,纷纷还礼,“相爷一路小心。”   陆喻舟颔首,带着一名侍卫绝尘而去,碌碌身影映在每个人的瞳仁中。   半月后,大内皇宫。   一大早,徐贵手持拂尘,来到大殿,扯着公鸡嗓道:“官家龙体欠安,今日不早朝!”   朝臣们面面相觑,昨儿下午议政时还未见官家有恙,怎地一个晚上就病了?   徐贵笑眯眯没有解释,可嘴角的弧度并不好看。昨儿夜里,那个叫弦儿的女子在刑部大牢里作妖,佯装昏迷不醒。官家听闻后火速赶了过去,结果倒好,两人共赴了一场云雨。   荒唐,实在是荒唐。   徐贵跟了官家十几年,哪见官家如此放纵过,跟女细作纠缠在一起,次日一早还耽搁了早朝,就差没把女细作带回宫了,可这样一来,刑部哪还敢对那女子动刑!   因辰王一事,刑部扣押了德妃和女细作,德妃被上刑时,官家连眼都没眨一下,女细作只是昏迷,官家就火急火燎赶去刑部,还在刑部大牢里做了那档子事,传出去,皇家的脸面往哪儿搁啊。   徐贵气哼哼回到帝王寝殿,甫一进门就见一名黑衣侍卫跪在珠帘外,正在向官家禀报着什么,只见官家用力地甩开帘子,愠着一张脸走出来,“你说慕时清身边多了一名女子,跟邵婉长得很像?!!”   侍卫嗫嚅道:“是。”   官家瞪着眼,不知所措地左右看看,慕时清不会接受其他女子的示好,若那女子跟邵婉很像,那就是邵婉无疑了!   一种狂喜又愤懑的情绪油然而生,随即下令道:“立即让明越帝姬调集皇城司五百精锐,随朕南下。”   为了一名不属于自己的女子一再耽搁朝政,哪里是明君所为!   徐贵跪地劝说,被官家一脚蹬开。阴鸷依旧,他所做的决定,谁都别妄想干扰。   赵薛岚收到口谕后,立马执行,次日一早带着五百精锐跪在寝殿门外,等待官家调遣。   官家特意选了一件华丽的衣袍,头戴羽冠,坐上了舆车准备离宫,却不想在宫门外遇见了打马而归的陆喻舟。   陆喻舟目光复杂,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信使一步!   听闻官家要亲自去堵截邵婉,陆喻舟感到可笑,拦下舆车劝说起来。   官家已被邵婉的消息炸昏了头,根本听不进去良言,当场发怒。   动静闹得不小,惊动了缃国公府、大将军府等各大世家,家主们纷纷来劝,说什么也不让官家的车队离开汴京。   缃国公跪在门洞中间,铿锵有力道:“官家若执意离城,就从老臣的身上压过去吧!”   君王一连两日不早朝,竟都是为了女人,这让本就内忧的国祚变得动荡。   邵大将军也跪在了缃国公身边,阴沉着脸色道:“邵婉是末将未出嫁的嫡妹,找人也该由末将前去,请官家立刻打道回宫,研讨征伐辰王之事!”   被两名臣子拂了面子,官家怒不可遏,夺过驭手的马鞭,指着他们,“你们再敢劝阻,休怪朕不讲情面!”   慕老宰相撇了拐棍,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讲公事,老臣希望国泰民安,但辰王野心勃勃,早晚必酿祸端。讲私事,老臣的嫡女慕夭还在辰王身边,老臣思念心切,希望朝廷能早些将她接送回老臣身边。老臣以这把老骨头恳请官家,以国祚为重,切勿贪男女之乐!”   “混账!”官家眼底怒火渐起,这群老家伙仗着资格老,时常以长辈、平辈的口吻同他讲道理,统统混账!   可他能怎么样,能从他们身上压过去吗?那不成了千古昏君。   官家磨着牙坐回舆车,小声吩咐赵薛岚一些事情后,对驭手道:“回宫。”   车队掉头,朝宫门驶行。   缃国公和邵大将军扶起慕老宰相,对视几眼,眼中满是无奈。   见儿子风尘仆仆归来,缃国公走上前,询问了堤坝的事,之后拍拍儿子手臂,“辛苦。”   几人一同入宫面圣,继续承受帝王的怒火。   回宫后的官家冷静下来,细细回想陆喻舟在玉佩一事中的种种表现,发出一声冷笑,挥退众人,只留陆喻舟一人在殿内,问道:“在邵婉的事情上,爱卿更偏心慕先生吧。”   陆喻舟也不相瞒,“慕先生和邵小姐两情相悦,微臣的确希望他们能终成眷属。”   官家拍了一下御案,“退下。”   对官家的手段心知肚明,无非是与十九年前如出一辙,将慕时清软禁起来,威胁邵婉入宫侍君。   想到邵婉痴萌的样子,陆喻舟内心叹息,上前道:“微臣有一事,恳请官家恩准。”   对于官家的不予理睬,陆喻舟自顾自道:“微臣请缨前往黎郡,平息辰王这场祸乱。”   没曾想他会主动前往,官家嗤笑,“说吧,你急着立功有何目的。”   功勋未立,一切都是枉谈,陆喻舟淡笑,“微臣希望国泰民安,至于立功之后,暂且不谈。”   这是实话,国泰民安、河清海晏是他一生所愿,也会为之付出努力,哪怕头破血流,也要保住江山社稷。   官家冷哼一声,现在是怎么看陆喻舟怎么不顺眼,“你请缨前往黎郡之事,容朕忖度一晚,明儿早朝后再答复你。”   陆喻舟颔首,“官家可有其他要问的?”   半晌后,官家吐口浊气,呐呐问道:“你已经见过她了?她...还好吗?”   这个“她”是谁,陆喻舟心中有数,“邵家小姐被季筱毒成了騃女。”   话落,官家猛地站起来,高大的身躯撞到了案面上的御笔。   从宫里出来,陆喻舟先去了一趟公廨,忙到傍晚才回到府中,一进门就被嫡弟庶弟们簇拥住,众人嘘寒问暖,对陆喻舟在修缮堤坝的表现赞不绝口。   懒得理会这些溜须,陆喻舟起身去往父亲的书房,父子来就黎郡的事进行了深入探讨。   末了,陆喻舟状似不在意地道:“等儿子从黎郡回来,会找媒妁向一户人家提亲。”   缃国公端茶的动作一顿,心中狂喜,儿子终于想通了,肯主动考虑人生大事了,身为老父亲,热泪盈眶,但还是端着一副长辈的架子,“哪户人家的娇女能入吾儿的眼,说来听听。”   陆喻舟浅浅勾唇,那抹笑让缃国公虎躯一震。 第49章 大火(重要剧情)   暖幽清雅的书房内, 忽然响起缃国公浑厚的怒吼,吓飞了枝头的雀鸟。   “那女子绝不可以进国公府的大门!”   茶盏掷地,应声而碎, 缃国公拍案而起, 用戴着金戒的食指指向陆喻舟, “一个做过通房的侍女,也配做缃国公府的世子夫人?!”   汴京城中,世家何其多, 但最注重门楣的家主,缃国公认第二, 无人敢认第一。大启皇城, 百年陆氏,每一位族长的妻子都是出身名门的闺秀,绝无例外。   面对父亲的狂躁, 陆喻舟并不在意, 端着茶盏慢慢饮啜, 似乎只是来告知自己的决定, 而非商量。   见儿子如此,缃国公更为恼火, 气得眼前发白,“你说她是慕时清和邵婉的女儿?”   “嗯。”   缃国公并没有因此可怜宝珊,反倒觉得晦气,“两人连亲都没结, 他们的女儿就是私生子, 娶过来还不够辱没门楣的。”   即便宝珊没有世家小姐的身份,是私生女,陆喻舟也不觉得怎样, “明珠蒙尘,是她打出生就遭遇的不幸,不该被怜悯吗?若有的选,谁会选这段经历。”   “世间可怜人多了,你都去怜悯?”缃国公拂袖离开书房,气哼哼回了卧房,见赵氏头戴抹额靠在榻上装病,心里来火,“身为当家主母,长子荣归,你也不现身,你这是要气死我?”   哪哪儿都不省心,缃国公脑仁嗡嗡的响,噗通躺在床上。   赵氏手扶额骨,闭眼道:“身为长子,不来拜见母亲,还要母亲去见他,这就是你娇惯出来的好儿子。”   缃国公更加来火,扯过薄衾盖在肚子上,没一会儿就呼呼大睡起来。   心比谁都大!   赵氏磨磨牙,暗骂丈夫一句,恨不能上去挠他一把。   华灯初上,星河绚烂,厨役们将食桌搬到了主院庭院里,招呼着家主、夫人和公子们落座。   二公子和三公子口若悬河,一直在夸赞长兄的办事能力,听得赵氏直起鸡皮疙瘩。   缃国公同脚尖踢了她一下,努努下巴。   赵氏收起恨意,假笑着伸出手,给陆喻舟盛了一碗燕窝粥,“娘看着你清瘦了不少,想是舟车劳顿所致,如今回来,一定要多补补,可别年纪轻轻就损了根基。”   继母的恶毒阴损隐藏在骨子里,陆喻舟轻轻哂笑,接了那碗粥。   二房媳妇将小儿子抱了过来,笑意盈盈道:“昨儿一早,我们阿枣忽然会喊大伯了,结果大哥今儿就回来了,你们说巧不巧。”   说着,二房媳妇就让儿子对陆喻舟喊大伯。   小家伙嗦着手指,冲着陆喻舟笑了下,露出两颗小乳牙,十分讨喜。   看着别人家的儿子,陆喻舟忽然想念起阿笙,不知小家伙是否也会想念自己。   “大伯抱。”陆喻舟冲孩子伸出手,语气温柔。   众人互相对视,都没想到陆喻舟竟然会与小孩子互动,搁在以前,是绝不可发生的事。   缃国公有所感触,觉得儿子是彻底开窍,想当爹了,于是当晚同赵氏商量,让赵氏给儿子张罗张罗婚事,“你明儿就去官媒那里要几幅世家嫡女的画像,模样清秀即可,主要人得贤惠踏实。”   赵氏挖苦道:“你儿子得到过宝珊那样的妙人儿,还能看上一般模样的?男人有几个不是色痞?”   “粗鄙。”提起宝珊,缃国公心头来火,“以后少在府中提起这女子,就当她没出现过。”   “因何?”   没有回答妻子的问题,缃国公负手走进卧房。对于宝珊的身世,儿子只告诉了他一个人。缃国公心里清楚,若想安稳度日,必须在慕、邵两家认亲前做到守口如瓶,即便是枕边人,也不能告知。   *   从慕府回来,邵大将军一夜未眠,次日天没亮,就让人给小儿子邵霁收拾包袱,让他带着邵府和慕府的扈从前往江南接应妹妹。   将小儿子送出城门时,邵大将军叮嘱道:“你这一路一定要甩开官家的眼线,不可给你姑姑添麻烦,待接到姑姑,直接将她带去老家修养,绝不可带她贸然回城。”   邵霁将包袱系在背上,提着红缨枪翻身上马,“若慕先生不同意儿子带走姑姑,儿子要跟慕先生动粗吗?”   “......”   邵大将军觉得自己冲动了,应该让长子邵修去才是,可邵修有公事在身,抽离不开,“慕先生是名动天下的大儒,你跟他动粗,是自取其辱吗?”   邵霁挠挠后脑勺,就听父亲嗤道:“见机行事!”   “儿子明白了。”说罢,拉转缰绳,纵马离去,猎猎赤袍翻飞在夏日的晨曦中。   而比他提前出发的,还有皇城司的侍卫。   晨早的清爽褪去,汴京城内火伞高张,连暴露在日光下的木头都变得炙手。   缃国公在操练士兵时不慎中暑,被人抬到阴凉处的摇椅上。   士兵抱来一个大西瓜,用手劈成几瓣,“公爷,吃块西瓜消消暑。”   缃国公坐起身,“让将士们休息会儿,过来吃西瓜。”   “诺。”   这时,李妈妈匆匆跑来,“不好了公爷,出大事了!”   缃国公猛地站起来,头皮发紧,差点跌倒,他甩甩头,“把话说清楚,别一惊一乍的!”   李妈妈汗流浃背,气喘吁吁道:“明越帝姬听说了夫人要给世子说亲,就跪在垂拱殿外,求官家给她和世子赐婚。”   “什么?!”   缃国公瞪大眼,完全懵了,明越帝姬和赵氏是堂姐妹,怎么可以一个嫁给他,一个嫁给他儿子?!   这不是胡闹么!   即便没有绝对的不可以,那也是令人尴尬到脚指头,还会被外人说三道四。而且,儿子怎么可以入赘皇家,做无权势的驸马?!   缃国公当即就要进宫面圣,阻止明越帝姬的自私行径。若是搁在以前,缃国公不认为官家会答应,可儿子因为邵婉的事得罪了官家,官家又是睚眦必报的暴君,很有可能一拍案板同意了。   若是下了赐婚圣旨,那真就覆水难收了。   等他急匆匆去往垂拱殿时,已经不见了明越帝姬的身影,官家也已回了寝宫。同徐贵打听后方知,官家将明越帝姬训斥了一顿。   缃国公舒口气,回府后就跟赵氏大吵一架,质问她为何不拦着明越帝姬。   赵氏冷笑:“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妇人,能阻止的了?”   看她越发尖酸的嘴脸,缃国公气不打一处来,当年怎么就觉得她温婉大方、知书达理呢,“我看你就是在纵容!”   夫妻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可开交,当晚缃国公直接般去了妾室那里歇息,留下哭哭啼啼的赵氏。   丑时三刻,陆喻舟从公廨回来,面色阴沉,回到梅织苑后,交代李妈妈去做婚书。   大户人家,三书六礼一样不能少,女方是绝不会让男方跳过纳礼、问名,直接行纳吉之礼的。   李妈妈觉得不妥,开始劝言。   陆喻舟何尝不知要纳礼、问名,可宝珊自己都不晓得出生时辰,如何找人批八字?而邵婉现在的情况,更不会记得女儿的出生时辰。   而且,邵婉未婚生子,他该去慕家还是去邵家提亲?   原本,他该等邵婉嫁给慕先生后,再去慕家提亲,可赵薛岚今日所为,刺激了他,才会使他失去分寸。   被李妈妈劝了良久,又冷静下来,但烦躁感挥之不去。   次日早朝后,官家单独留下陆喻舟,跟他谈起辰王的事,并授他监军一职,让他明日一早前往黎郡,压制辰王,必要时,可将辰王兵权取而代之,并可对辰王及其心腹执行先斩后奏。   大启皇朝重文轻武,武将中无人能担起这个重任,文官中属陆喻舟最具铁血手腕,且临危不乱,确实是挑大梁的不二人选。   接了圣旨后,陆喻舟提起昨儿赵薛岚求官家赐婚一事,并表明自己的态度,绝不可能入赘皇家。   闻言,官家意味深长地笑笑,“行了,知你憋屈,朕还没糊涂到那个地步。”   陆喻舟漠着脸回到府中。   傍晚时分,缃国公来到梅织苑,又跟儿子提起婚事,“你此去黎郡,不知何时才能归来,我和你娘都盼着你能先把婚事定下来。你跟为父说说,除了邵家那丫头,就不能是别人了吗?”   陆喻舟一边收拾包袱一边道:“无论您同不同意,我都认定她了,并且会托李妈妈代为行使缃国公主母之职,替我去跟邵、慕两家沟通。”   “你!”   陆喻舟稍稍偏头,嘴角扬起一抹讥诮,“赵夫人在我心里,如同毒妇,不配替我张罗婚事。”   缃国公被气得脸色发白,“除非你不认我这个父亲,否则我绝不会同意!”   “那父亲就把爵位传给二弟吧。”陆喻舟说得云淡风轻,“儿子搬出去自立门户。”   拳头握得咯咯响,缃国公强忍下怒火,大步离开。   当晚,缃国公鲜少的失眠了,在床上辗转反侧,扰得赵氏不得歇息。   “打扰到你了?”缃国公听见枕边人的叹气,起身披上外衫,“我还去偏院吧。”   谁会像把自己夫君推到别的女人那里,赵氏忍住酸气,语气柔和道:“我也睡不着,咱们说说话儿。”   缃国公盯着承尘,将对儿子的亏欠和不满一股脑地讲给妻子听。   赵氏越听越觉得可笑,但面上还维持着端庄,“不如,咱们暗自给世子定门亲事,等世子回来,婚书都已拟定,还担心世子拒婚不成?”   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但以自己儿子的脾气......缃国公抹把脸,“容我再想想。”   赵氏将手搭在他胸口,一下下替他顺着气儿,“世子总对我有恶意,所以我才不敢去插手他的婚事,但为了你,我愿意去做这个恶人。”   她说得情真意切,伴着哭腔,在深夜中很是煽情。   缃国公拍拍她的手背,“为难你了。”   赵氏靠过来,趴在他胸口,“为了你,有何为难啊,这么多年,不都是这样过来的。”   想起儿子对赵氏的态度,缃国公陷入沉思,赵氏的确心思不纯,但没有做过伤害家人的事,管理府宅的手段还高,给自己省去不少烦心事,这样的女人,自己也不能辜负她。   冥冥夜色,头发花白的男人发出一声叹息。   翌日一早,禁军中的一支精锐整齐划一,由陆喻舟带领着,踏上了去往黎郡的道路。   目送队伍离开,缃国公转身就让赵氏去替儿子张罗起婚事。几日后,赵氏替陆喻舟选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临城一户书香门第的小姐。   对于这门亲事,缃国公并不满意,汴京有那么多巴不得攀亲的人家,为何要去临城挑选?   而且,对方是一户没落的贵胄,外面欠了不少债,虽说缃国公府能将债务填补上,可不至于这么委屈儿子吧。   可缃国公根本不知赵氏的歹毒心思,那女子与家中的马夫私奔,被父亲逮回来关在闺阁中,没过多久就被诊出怀了身孕。   女子的父亲想要把女子低嫁给寒门为妻,却遇见了赵氏这个金主,两人一拍即合,张罗起制定婚书的事宜。   然而,婚书还未送至两人手上,那女子被马夫救出,再次跑路了。   婚事告吹,缃国公舒口气,又觉得赵氏办事不靠谱,便暂歇了这个念头。   与此同时,陆喻舟一行人抵达一座城池的码头,即将乘船去往黎郡,可就在快要登船时,陆喻舟收到来自江南的口信,宝珊所居住的小宅遭遇火灾,被燃烧殆尽,宝珊等人全部葬身火海。   在听得这个消息时,陆喻舟怔了许久,忽然一笑,“谁指使你来跟我说笑的?”   暗卫跪地不起,“世子,卑职没有说笑,这场大火极可能是仇杀,卑职亲眼看着夫人抱着少爷倒在黑烟里。”   “那你怎么不去救,跑来这里跟我讲有何用?!”陆喻舟上前揪住他衣襟,将人提起来,向来淡定自若的男人露出一抹狰狞。   “世子节哀!”暗卫说着说着就痛哭起来。   “慕先生和他带来的女子呢?”   “听在场救火的弟兄说,慕先生本可以火势蔓延前冲出来的,可那女子被绊倒,慕先生扶起她的时候,屋顶忽然塌方,将他们掩埋其中,等找到他们时已经...已经断了气。”   暗卫是自己的心腹,不可能背叛自己,而且他脸上有烫痕,像是被火焰所灼,更证实了他所言非虚。   仇杀...   除了官家和赵薛岚,谁会对宝珊有这么大的恨意?   陆喻舟松开暗卫,后退半步,根本接受不了这个事实。阿笙那么小,那么软糯,还未领略过世间的美好,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人世?   慕先生寻了邵婉十九年,才刚刚相认,就被迫分开。   还有宝珊...宝珊...   码头上刚好有个石柱,陆喻舟趔趄着坐在上面,双手撑在膝头,竭力维持着冷静,“其他人呢?”   除了宝珊一家人,小宅中还应该有数百暗卫,怎会救不了一场火?   暗卫蹲在男人面前,泣不成声,“那天,卑职和几个弟兄按照世子的吩咐,出城去寻合适的府宅,回来时,大火已经蔓延开,其余弟兄死的死,残的残,是仇杀啊世子,一定是预谋的仇杀!”   陆喻舟头脑混沌,嗡嗡作响,眼前出现重演,他弯腰按揉侧额,生平第一次不知所措。   大船即将起航,不明情况的禁军副统领过来催了几次,见陆喻舟没有要走的意思,大声道:“相爷,该上船了,将士们等着呢。”   陆喻舟捏下眉骨,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挺拔的身姿差点被风吹倒,幸得暗卫扶住。   “你们先行,抵达辰王府所在的城池后,先熟悉几天地形,等我与你们汇合后,再一同前往。”   “这,”突发的状况让副统领摸不着头脑,“相爷遇见了何事,不妨说予我听,我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私事。” 陆喻舟指了指他们的马匹,示意暗卫牵过来一匹。   既是私事,副统领劝道:“相爷还是要以大局为重啊。”   陆喻舟的脸色已失了血色,“我不会耽搁太久,路上不休息的话......”   “世子!”暗卫忽然打断他,躬身道,“请世子以大局为重,随将士们登船,其余事宜交由卑职去办。”   天色渐沉,将士们全都挤在岸边等待着,对他们来说,哪怕陆喻舟耽搁几日,也是一场没有携手的辜负。   可陆喻舟管不了这么多,一想到阿笙被火海吞噬就心如刀割,一想到宝珊...他根本不能去想宝珊当时面临的情形。   一个刚刚寻到家人的孤女,才得到幸福,就与幸福擦肩而过,会有多绝望。   陆喻舟执意走向马匹,翻身上马,“我尽量快些。”   这一场景与不久前,众人齐力拦截官家的车队有何区别?   副统领拦在马匹前,抱拳道:“辰王一事耽误不得,请相爷三思!”   陆喻舟当然知道耽误不得,可他欠了宝珊一家四条命,他如何能放下那边的事,心无旁骛地登船前行。   高大的身躯微微发抖,陆喻舟显然是在强撑,那股从心底迸溅的悲痛一刀刀割破他的心房,提醒他,是他让宝珊一家人失去了身家性命。   他要替他们找到凶手的罪证,可他自己就是凶手之一啊。   若不是他的私欲,宝珊一家人很可能已经离开小宅,归隐田园了。   暗卫支开副统领,拉住缰绳,不让陆喻舟离开,“当地府衙派仵作检查完夫人一家的尸体,确认没有内伤,已经...下葬了,也已经将现场取证,世子此时过去无济于事。”   下葬了......   陆喻舟脑子轰隆一下,摇摇欲坠,难以呼吸,喉咙忽然涌出一泓腥甜,“噗”地吐了出去,整个人坠下马背。   “世子!”   “相爷!”   血色晚霞弥漫天际,飞鸟排成一排,从大船的上方掠过,发出了空灵的叫声。   陆喻舟从甲板的躺椅上醒来,睁开眼缝,呆滞地凝着云如棉絮的天边,昂藏不再,颓然消沉。此时,大船离岸边愈来愈远,陆喻舟的心也愈来愈空,眼前浮现出阿笙童真的笑脸和宝珊的娇颜,眼眸渐渐湿润。   副统领从船舱走出来,想找陆喻舟商量事情,可唤了几声没得到回应,摇着头离开。   一连数日,陆喻舟都沉浸在自己的意识中,不吃不喝,直到登岸的前一日,万里无云,天空如水洗般湛蓝,与粼粼水波汇成一条线,才缓释过来一些。   一些人会被悲伤限制住脚步,永远沉浸其中。另一些人会从悲伤中释怀,即便心再疼,也会重拾勇气,砥砺前行。   陆喻舟便是后者。   将对宝珊一家的惭愧掩埋在心底,陆喻舟狠狠抹了一把脸,仰头纵目,逼退了眼眶的酸涩,让自己有理由坚持下去。   他拆开包袱,想要更换衣衫,却无意中发现一条不属于自己的锦帕。   似有默契,陆喻舟将锦帕浸泡在水里,果不其然,锦帕上显现了几行小字。   是暗卫的字迹。   摊开锦帕,快速读取了上面的内容。   长眸一敛,微微眯起。   暗卫偷偷告诉他,自己受了慕时清的控制,不得已向他说了谎,当时,慕时清就在附近,手里攥着数十弟兄的性命,暗中监视着他。   慕时清一直给人一种温润无害的感觉,可很多人忘记了他的智谋和手腕,以及遍布四海的门生和友人。   他若发出一声求助,必然是八方支援啊。这也是官家迟迟不敢动他的原因之一。   陆喻舟形容不好这种心情,大抵是跌宕起伏吧。   薄唇溢出一声轻笑,慕先生这招金蝉脱壳,像是轻拢慢涌了一曲断肠乐,轻巧地攻陷了他的防备,把他耍得团团转。   姜还是老的辣。   陆喻舟攥着锦帕,呵呵低笑,似癫似狂,似嗔似笑,似怒似怨,终化成一抹释然的喟叹。   还好,他们一家人尚在。   旋即,一抹空虚袭上心头,以慕时清的能力,想要将宝珊和阿笙永远藏起来,并非难事。   陆喻舟望着湛蓝天空,陷入了另一重思量。   码头上,慕时清与几位鹤发童颜的老者一一道别。几人带着门生离去,也带走了陆喻舟的数百暗卫。   慕时清负手望着滟滟水面,情绪不明。他本可以带着一家人与陆喻舟不告而别,可还是费力折腾了这一趟。   也许,是想通过暗卫,跟陆喻舟做今生的道别吧。   可他也低估了陆喻舟精心培养的暗卫在传递消息时的本事,这无疑给了陆喻舟一次反转的机会。   身后传来脚步声,拉回了慕时清的思绪。   宝珊一手牵着阿笙,一手挽着邵婉,款款走来。   拎着布老虎的阿笙挣开宝珊的手,颠颠跑向慕时清,“外公,咱们要去哪里呀?”   慕时清抱起外孙,指着宽阔的河面,温声道:“咱们要去黎郡接你的姨母。”   此行未必顺遂,但慕时清和宝珊不约而同地选择为慕夭冒一次险。   至于是否会遇见陆喻舟,慕时清觉得可能性很低。黎郡很大,陆喻舟等人又要深入辰王的军营,正常来说,他们是遇不见的,即便遇见了,以自己在黎郡的势力人脉,也能够带着一家人脱身。   “姨母?”阿笙歪头,好像时常听娘亲提起这个人。娘亲还说,若是能见到此人,一定要让她抱一抱自己。   慕时清亲了一下阿笙的圆脑袋,淡笑道:“你的姨母,名叫慕夭。”   徐徐微风吹拂起一家人的衣摆,衬得他们飘逸蹁跹。 第50章 思念   风和日丽, 宝珊一行人登上客船,驶向黎郡方向。潺潺流水,碧波荡漾, 船帆似展开的羽翼, 携风远航。   阿笙瞪大眼睛看着河面跃起的游鱼, 指着最肥硕一条,“鱼!”   河面风大,宝珊替儿子拉好圆帽, 和儿子一起分辨着河鱼的种类,认错的时候, 惹得身侧的父亲直笑。   宝珊红着小脸问道:“爹爹, 那只背脊泛金光的是什么鱼?”   慕时清仔细辨认着,“应该是鲴鱼。”   术业有专攻,即便是学富五车的大儒, 也未必认得全种类繁多的鱼儿。   父女俩没有纠结, 迎着日落余晖, 两大一小靠在一起, 聊起了其他,多围绕着阿笙能听懂的话题。   被陆喻舟困住那些日子里, 慕时清像认命一般,每天烹茶煮酒、遛狗逗鸟,跟寻常人家的家主没有区别,暗卫们也逐渐放松了警惕。   一日, 他故意将大圆放出府外, 谎称看丢了狗,要两名暗卫陪着他出门寻狗,沿途给自己的扈从留下暗号, 让他们去附近寻一位友人,再通过这位友人联系到更多的友人和门生。   那场大火是假,内外夹击陆喻舟的暗卫是真,当数百暗卫被尽数制服,慕时清威逼其中一名暗卫来给陆喻舟报信,并沿途监视。   陆喻舟被封黎郡监军一事并非秘密,慕时清很快锁定他的行踪,提前抵达码头,等待在此。   慕时清是一个有着雄才大略的谋士,别说一座府宅,就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城池,也不在话下。   水鸟发出了咕咕的叫声,慕时清转头对宝珊道:“夜风太大,带阿笙回船舱歇息吧。”   这艘客船是慕时清提前订下的,只承载他们一家,船舱内只有一间卧房,不算宽敞,但足够阿笙撒欢了。   小家伙光着脚,从一头跑到另一头,一会儿让娘亲抱,一会儿又让外公抱,一张小圆脸溢出汗水,但童真的笑颜很有感染力。   怕他因为兴奋睡不着,宝珊拉住他,“娘给你擦擦身子。”   阿笙掀开红兜衣,露出鼓鼓的肚子,“擦这里。”   宝珊笑着拍拍他的肚皮,拧了湿帕为他擦拭,“阿笙一会儿跟外公睡好吗?”   舱内就有两张床,怕娘亲不适,宝珊不敢让爹娘同睡一张,之前在小宅时,也是自己同娘亲和阿笙睡一起,可船舱的床太小,睡不下三个人。   阿笙拍着小手,无心道了一句:“外公外婆是夫妻,夫妻该睡一张床。”   小家伙有自己的逻辑了...宝珊失笑,“嗯,外公外婆是夫妻,可外公想跟阿笙睡。”   这时,慕时清刚好带着邵婉进来,一听女儿这话,面庞泛起一抹异色,瞥了身侧的女子一眼,“今晚同宝珊睡?”   邵婉对男女之别没有一个清晰的认知,更不知道夫妻应该睡在一起。听了慕时清的话,点点头,“好。”   心下无奈,慕时清淡笑着揉揉她的头,“去洗漱吧。”   他还欠邵婉一场盛世婚娶,不想随随便便委屈她,而且,即便他们已经成亲,以邵婉的心智,也不适合做太亲密的事。   看着邵婉走进狭小的湢浴,慕时清撩袍坐在绣墩上,冲光着膀子的阿笙道:“来外公这。”   阿笙颠着胖胖的身子跑过去,扑在慕时清腿上,“外公,你怎么不跟外婆一起睡?”   “......”   慕时清拍拍他的后脑勺,“小老虎该睡了,阿笙也该睡了。”   阿笙跑回床边,抱起泛旧的布老虎,乖乖跟慕时清躺在了床上。   等把阿笙哄睡,慕时清披上外衫走出船舱,手肘撑在船头的栏杆上,望着粼粼河面。   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慕时清以为是宝珊,没有回头,“怎么不睡?”   “你怎么也不睡?”   听见邵婉的声音,慕时清蓦地回眸,有些诧异,“睡不着。”   没想到邵婉会主动同自己讲话,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这段日子,因为自己总是不自觉将目光放在她身上,惹得她怎能不自知,时常躲着自己。   “我也睡不着。”邵婉趴在栏杆上,俯身看着被月光照亮的河面,一头乌黑的长发垂落,像一只摇曳在夜色中的玉兔。   既然她愿意在外面呆着,慕时清自然愿意陪伴她。月华如练,温柔地倾洒在两人身上。   为了不让邵婉产生心理的不适,慕时清一直盯着别处,表现得有些冷漠。   河面吹来的风本就大,加上男人冷漠的气息,邵婉感觉有些冷,“我回去了。”   说罢转身要走,可刚走出两步,手腕被男人攥住。   邵婉扭头,还没问出他为何拽着自己,身子忽然失衡,整个人落入一方温热的怀抱。   慕时清揽住她的腰,感受到怀里女子的僵硬,低眸问:“冷?”   下意识的,邵婉绷紧身子,磕巴道:“嗯...嗯。”   记忆里好像没有人这么抱过自己,可对方的气息是那样的熟悉,使她有种想要亲近的冲动。   慕时清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没管住手,冒犯了娇人儿,可抱都抱了,并不想松手。   “陪我呆会儿。”他脱下外衫,披在邵婉身上,隔着衣衫揽住她的腰,将人带到船头,像两只依偎的飞鸟迎风伫立。   邵婉从不知自己喜欢被人抱着,但怦怦乱跳的心让她感到熟悉又陌生。   “怎么了?”明知她羞赧,慕时清还是一本正经地问了出来,眸中泛着不解,如一只披了老实皮囊的千年狐狸。   “我心口跳得厉害。”不懂掩饰的痴女当真同他聊起了心事,还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我一见到你就紧张。”   绵延之上...慕时清蓦地缩回手,指尖似被熨烫,耳尖渐渐红了,一帧帧的记忆浮现脑海,全是女子在自己掌心妖娆绽放时的美妙。   可邵婉浑然不知自己的行为有了挑弄的意思,还捂着心口问道:“我是不是病了?”   慕时清握下拳头,忍住那股悸动,道:“我的婉儿会长命百岁。”   他的...婉儿...   邵婉斜睨他一眼,心口跳得更厉害了。   忖度着她刚刚的话,慕时清问道:“所以,你是因为紧张才躲着我?”   “嗯。”   心里舒坦了,慕时清浅勾唇角,没有再问下去。   船舱内,宝珊站在窗前静静凝睇爹娘的背影,心里祈祷着有情人终成眷属。眼前不自觉浮现陆喻舟的身影,默叹一声,为自己感到悲凉。   几日后,客船停泊在辰王府所在的城池前,宝珊一家人步上石砌的码头,因慕夭没有在辰王府暴露行迹,宝珊几人不在辰王的监视范围内,故而几人在去往客栈的途中并没有乔装易容。   而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码头的船工里混进了陆喻舟的眼线。   在得知自己被慕时清和宝珊诓骗时,陆喻舟就已猜到他们父女会来黎郡接应慕夭,这也是为何从一开始,陆喻舟就没有将慕夭的行踪瞒下,因为跑的了和尚、跑的了庙,他们也跑不出亲情的牵绊,必然会在脱身后来到黎郡。   与自己不同,慕时清看重亲情,而宝珊渴望亲情。这就成了他们的软肋。   听完眼线的禀告,陆喻舟转了一下拇指上的玉扳指,继续与将士们探讨着黎郡的兵力分布。他们将在明日给辰王送上拜帖。   原本,身为钦差,该被一方节度使迎接才是,可辰王已猖狂自负到瞧不上任何朝廷来的钦差,不但不亲自来接,就连一个副将都没有派来。不仅是他,九大节度使中有三人都有同样眼高于顶的通病。但这恰好给了陆喻舟一行人熟悉地形的时间。   辰王府。   一身雪青色侍女服的小黑丫头照常来到耳房送药,腮边嵌着两个酒窝,“守卫大哥,劳烦开下门。”   守卫没好气地道:“喊谁大哥呢?隔墙有耳,我可不想让人误会咱俩的关系。”   嘴甜有何用?长得比煤炭还黑。守卫心里想着,脸色更为难看。   小黑丫头笑意不减,露出洁白的贝齿,“既然怕人误会,那你还是快些开门。”   守卫哼一身,转身解开锁链,放她进去了。   “砰。”   慕夭反脚带上门,冲着门板扮个鬼脸,蹦蹦跳跳来到床前,“殿下,我来了。”   赵祎从“昏迷”中睁开眼,缓缓坐起身,舒展起筋骨。自从喝了慕夭的药,他身上的软筋散已没了效力,如今行动自如,但碍于被监视,每天还是要假装昏睡。   慕夭坐在床边,递上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殿下把这个喝了。”   赵祎瞥了一眼,沙哑开口:“这又是什么药?”   “软筋散。”慕夭露出一抹狡黠,显然在说笑。   看着她的娇靥,赵祎狭眸微动,不自然地移开视线,“今日外面可有什么动静?”   如今,慕夭成了他的传音筒,每次过来都会给他讲述外面发生的事情,比如朝廷的眼线已经成功潜入王府,与她取得了联系,随时等待出手救援,再比如九皇子赵澈假意前来投奔辰王,实则是为了与朝廷里应外合。   赵祎无法想象,若是这段日子里没有慕夭的陪伴,他将被寂寞折磨成什么样子。   再心向暖阳的人,也无法在不见光的囚室中度日,更何况,他本来就不阳光,反倒性子阴鸷。   慕夭将药碗抵在他唇边,“先把药喝了。”   没再纠结是什么药,赵祎闭眼喝下药汁,睁开眼时,唇齿间被塞入一颗饴糖,舌尖还碰到了女子的指尖。   慕夭收回手,在裙摆上蹭掉了指尖上的湿润。   见她如此,赵祎挑眉问道:“嫌我?”   “哪有。”只是随意的一个动作,却察觉出男人的不悦,慕夭在心里腹诽一句小心眼,“我有一个好消息,殿下要不要听?”   “讲。”   想起守卫那句隔墙有耳,慕夭倾身靠近赵澈耳边,吐气如兰道:“陆子均明日就会来到辰王府。”   是不是好消息?慕夭坐直身子,等着看他脸上的表情。   熟料,赵祎不但没表现出欣然,还蹙起眉头,“明早之前,辰王会将我转移到别处去。”   一听这话,慕夭慌了,下意识地握住他搭在膝头的手,“他会把你带去哪里?”   若是那样,她会不会寻不到他了?   对于慕夭的反应,赵祎有些诧异,“你在担心我?”   慕夭愣住,自己的确是在担心他,可被他这么一问,莫名有些心虚,想要抽回手却抽不回来。   “殿下......”   赵祎攥着那只温热的小手,如浮萍与浮萍相遇,相偎相依不再孤单,“承认担心我,有那么难?”   因长期被囚,男人的声音偏于沙哑,偏偏带着不自知的诱音,令慕夭从尾椎酥麻到头皮。   她忽略掉异样,用另一只手挠了挠鼻尖,“殿下要是涉险受伤,我这两年的努力不就付之东流了。”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单纯的担心他,慕小姑娘违心道:“若咱们能安然归朝,朝廷一定会重重褒奖我护君有功,官家也不会在追究我逃婚的事了。”   “口是心非。”赵祎靠在床头闭上眼,似乎来了气性,不想再跟她聊下去。   被晾在一边的慕夭嘴一嘟,掐起腰,像一只被激怒的小白兔,“谁口是心非?殿下不要血口喷人。”   那激动的劲儿,就跟随时要说出“我不喜欢你,你别做梦”一样。   赵祎眼未抬,狠狠攥了一下她的手,惹得小姑娘娇呼一声。   被囚两年,手劲儿还这么大...慕夭抽回手,发现他掌心被自己的黑色胭脂染脏,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赵祎斜睨一眼自己的掌心,又睨了一眼她雪白的指尖和黑乎乎的手掌,淡淡道:“一会儿出去别让人发现端倪。”   慕夭气不过,用另一只手在他脸上蹭了几下,吟笑一声,从衣袖里掏出小铜镜,“殿下看看自己。”   镜中的男子依旧俊美,却因长期见不着日光,皮肤有些苍白,为他添了一丝忧郁的美。   只是,脸上的黑色胭脂过于突兀。   赵祎抓起她另一只手,替自己擦净了脸,“若是能跟陆子均联系上,告诉他,不必为了救我让众将士涉险。只要辰王没动杀我的心思,我可以见机行事,逃离这里。”   在大局上,慕夭一向拎得清,“放心,我会转告给他的。”   “你自己也要小心,如今朝廷的人来了,你寻个时机离开辰王府。”   在自己的事上,慕夭却拎不清了,“我不。”   “听话。”   慕夭低头把玩手指,嘀咕道:“就不,我要跟殿下一起离开。”   这又怎能不让赵祎产生旁的想法,他掐住慕夭的下巴,用拇指摩挲了下,“我只与我的妻子生死同行。”   这话像是将她推远,远离危险,又像是一个钩子,勾住她的心,让她想要成为他的......   慕夭拍开他的手,哼道:“殿下要与妻子生死同行,我要与殿下回宫领赏,不冲突。”   “......”   言语上略胜一筹,慕夭扬起脖子,像一只得意的小兔子,翘着唇离开了。   房门一开一翕,赵祎听见慕夭在巴结守卫,心下叹息,小丫头有勇有谋,却又糊里糊涂。   *   月明星稀,慕时清打点好一切,将妻女和外孙留在客栈,带着暗卫去拜会当地的旧友,想要从那边得到一些关于辰王的消息。   天字号房内,宝珊哄睡了邵婉和阿笙,一个人坐在窗边俯瞰小城的夜景。   倏然,屏风那边传来动静,宝珊起身走过去,见支摘窗被风吹开,发出咯吱的声音。   她俯身刚要合上窗,却见窗台外蹲着一只小猫,雪白的毛发,鼻子和爪子都是肉粉色的。   哪儿来的猫儿?站在窗台上万一掉下去怎么办?   宝珊抓住它的后颈,将它拎进来,抱在怀里。   猫儿实在太小,柔弱无骨,宝珊推开门走到账台前,“店家,我捡到一只猫。”   正在敲算盘算账的店家瞥了小猫一眼,“很可能是哪位客人丢的。”   “那就先放你这儿,等着谁来认领吧。”   放下猫,宝珊回了屋子,可没一会儿,店家就来敲门,说他对猫过敏,还是放在她这儿先养着吧。   宝珊推辞不了,抱着猫站在门口,有点不知所措。   “喵——”   小猫发出一声叫,窝进她臂弯。   夜色中,姱容俊逸的男子靠在窗下的墙壁上,望着狭窄巷子上方的明月,眸色变得浅淡。   少顷,客栈掌柜小跑过来,点头哈腰道:“这位爷,小的按您的吩咐,把猫送还给那位娘子了。”   “嗯。”陆喻舟撇给他一锭银子,交代道,“衣服拿来了吗?”   “拿来了。”掌柜笑着收起银子,递给男人一套店小二的衣裳......   当晚,慕时清回来,与宝珊聊了几句,带着暗卫住进隔壁。   鞍马劳顿,宝珊刚要回房休息,门外忽然传来掌柜的声音:“小娘子,小店蹿进一只仓鼠,好像在你开门时蹿你屋里了。”   仓鼠?   宝珊拉开门,见门外站着掌柜和一名小二打扮的男子。男子相貌平平,胜在气质清隽。   侧开身子,宝珊叮嘱道:“家母和犬子歇下了,你们动静小点。”   “诶好。”   掌柜刚要迈进门槛,被店小二扯住后脖领拽至身后,只听店小二低声道:“外面等着。”   掌柜嘴角一抽,露出一抹尴尬的笑。   与宝珊擦肩时,店小二眸光微转,上挑的眼尾带着一抹深意。   宝珊没有察觉,为了与男子避嫌,靠在门边没有跟进去,看着他从客堂到湢浴又到卧房。   虽然卧房垂着帷幔,但宝珊还是觉得不妥,想要开口阻止,可男子已经走了进去。   静悄悄的卧房内,一只小猫正蹲在地上喝奶,一见来人,喵了一声。   男子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小猫别出声。   帷幔被一只肉肉的小手拨开,旋即,帷幔里探出一个圆圆的脑袋,左右看看,“咦”了一声,“小猫咪!”   男子赶忙跨前一步,仔细看着阿笙的脸,确认他无恙,又退回合适的距离。   突然见到陌生人,阿笙吓了一跳,却没有叫出声,只是眨巴着大眼睛呆呆地盯着。   这时,宝珊款款走进来,见男子在低头寻找着什么,没有起疑,走到床边抱起儿子,“要去如厕吗?”   阿笙摇摇头,指了指喝奶的小猫,瓮声瓮气地问道: “哪儿来的小猫咪?”   “娘捡的。”   “我想摸摸。”   犹豫一下,宝珊抱着他蹲在地上,教儿子轻轻抚摸小动物的头。   肉肉的小手撸了撸小猫,小猫立马倒在地上,眯起眼睛,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阿笙觉得有趣,拍起手,“大圆有伙伴儿了。”   宝珊失笑,把儿子抱回床上,转身看向站在门口的男子,“找到了?”   男子没有回答,拎起一只疯狂往嘴里塞花生米的仓鼠,往客堂走去。   宝珊跟过去,刚想道一声“麻烦了”,忽然眼前一晃,身体不可抑制地向前栽倒。   可预期的疼痛没有来临,她被男子抱在臂弯,之后便没了知觉。   男子卸去薄如蝉翼的面具,露出刀削斧凿的俊颜,放下仓鼠,横抱起宝珊去往对面的卧房。   混沌间,宝珊感觉呼吸困难,似有什么在攻陷她的唇齿,可她醒不过来,无意中发出一声呢哝,换来更为狂躁的攻城略地。   直到把女儿家的唇嘬红,陆喻舟才松开,靠在一旁平复呼吸。   他告诫自己不能再这么对她,可许久不曾单独相处,一时间没有控制住。   看着眉眼如画的女子,陆喻舟心里钝痛,不是没办法将她藏起来,可真要那么做,她会更恨他吧。   生平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深深的无奈,陆喻舟握住宝珊纤细的手,抵在额头上,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髣髴,她将温柔小意留给了家人,把冷若冰霜全都给了他。   这些日子,他思忖良久,想要好好补偿她,可她会接受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那只小白猫是他买给她和阿笙的,想让猫儿代替他陪在母子二人的身边,也算是他送出去的第一份手信。   天微微亮时,宝珊从桌前醒来,发现自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至于昨晚的事,她有些记不清了...一声猫叫吸引了她的注意,低头看去,发现小白猫正依偎在她脚边,冲她喵喵叫着,好像是饿了。   给小猫倒完奶,宝珊推开支摘窗,随意扫了一眼街市,发现一身戎装的陆喻舟携着禁军侍卫打马经过,正朝着辰王府的方向而去。   她知道,一场无烟的博弈暗藏在了小城的晨曦之中。 第51章 风流   风和日暄, 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宝珊从那人身上收回视线,砰地一声关上了窗。   似有所感,陆喻舟转眸斜眺, 只瞧见了微微摇晃的纸窗。   前半晌, 客栈内有贵客到访, 是慕时清昨日拜会的友人,友人还带来了自己的儿子。   “这是犬子许浅诺,与辰王算是酒肉朋友, 由他进府接人正合适。”   慕时清看向友人的儿子,微微颔首, 友人口中与辰王是酒肉朋友的年轻人可不似外表看起来的吊儿郎当, 相反,他精通音律,造诣颇深, 能弹奏许多雅士悟不通的千古琴曲, 只是后来在情场上受过重创, 之后堕落烟花之地, 琴音不再清越。   “久闻许大公子之名,今日得见, 实乃幸会。”   一身烟色长袍的男子还以晚辈礼,“不敢当,今日能得见慕先生这样的风雅之士,晚辈三生有幸。”   随即又嗔了自己父亲一眼, “您就阴损儿子吧。”   慕时清笑着迎父子俩走入客房, 并将宝珊叫了过来。   常年混迹风月场所的许浅诺略略瞥了宝珊一眼,眸中浮现惊艳,却在知道她连儿子都有后, 失笑一声。   白发老者暗中踢了儿子一眼,示意他不可造次。   许浅诺的名声一直不好,却因才华横溢、容貌俊美,被当地人称为黎郡绣城第一浪子。   这个称谓不免让人将他和汴京第一公子拿来作对比。   曾经有段时日,许浅诺因为活在陆喻舟的阴影下,烦躁不堪,几年过去,也就麻木了。   几人商量好救慕夭出府的对策,白发老者先行离开,叮嘱儿子不可在辰王府饮酒误事。   许浅诺啧一声,没有反驳父亲,但心里腹诽,不喝酒怎么当场调.戏小丫鬟,不调.戏小丫鬟怎么管辰王要人?   用君子的手段,岂不会让辰王起疑。   等父亲离开,许浅诺说出心中顾虑,“晚辈独自前去,那位慕姑娘怕是会抗拒的,不如前辈这边出个人,随晚辈一起去。”   慕时清一行人,除了宝珊,再无合适人选,可......   看出慕时清的顾虑,许浅诺呵呵笑道:“晚辈虽名声不好,但不是虎豹豺狼,不会对身边人下手,这一点还请前辈放心。”   为了顺利带出慕夭,宝珊点头同意了。   回到客房,宝珊用胭脂易了妆容,丑得连阿笙都认不出来,之后,她随许浅诺返回许府,换上一套侍女服,与两名许府侍女并肩走在一起,主仆四人去往辰王府。   辰王府。   三间一启的王府大门恢弘气派,门上金钉熠熠闪闪,彰显家主的身份。一进门,视线被一块汉白玉影壁遮挡,上面的浮雕惟妙惟肖,一看就是出自巧匠之手。   辰王迎着陆喻舟等人走进内院,为众人讲解着自己对建筑装潢的见解。   钦差们假意恭维着,辰王笑呵呵道:“本王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不过,府中的一草一木确实废了本王不少心思。”   众人连连称赞,辰王看向不发一言的陆喻舟,眯起一双厉眸,“相爷觉得呢?”   似乎陆喻舟要敢说一句难听的,就会血溅当场。   迎上数十双眼睛,陆喻舟淡笑道:“只能说,本官与王爷的欣赏眼光不同罢了。”   辰王冷笑,这个回答很符合陆喻舟一惯的调调,迂回不直接,偏又不顺着你的意思。   走进迎客大厅,辰王没打算立马进入军务的探讨,而是传来了乐师,说是要为钦差们接风洗尘。   白日靡靡,多少让人感到不适应。钦差们一一看向陆喻舟,见陆喻舟只是执盏赏乐,也就不再纠结,与辰王探讨起乐理。   大厅之外,舞姬们面遮轻纱,穿着露肚脐的长袖舞衣,排成两排,等待被传唤。   正在王府做客的赵澈啃着浆果经过,看向身侧的王府嬷嬷,明知故问道:“有贵客?”   嬷嬷点点头,“听说是朝廷派来的钦差。”   一年到头,来往的钦差不断,府中仆人习以为常,并没有因为对方是中书令就另眼相看。   赵澈冲着嬷嬷咬了一口浆果,不料汁水飞溅,溅在嬷嬷的衣襟上,“抱歉啊。”   嬷嬷嘴角一抽,紫色的果汁染了痕迹,擦都擦不掉,“九殿下自个儿逛逛,老奴回去换身衣裳。”   “好。”   赵澈露出人畜无害的笑,转头就压下了嘴角。   前院药房内,慕夭被炉火熏得直流泪,小跑出来透气,没等缓释过来眼睛的灼疼,就被人捂住嘴拉到角落。   “唔。”慕夭曲起手肘,去杵挟持她的人,却被对方扣住胳膊肘。   “是我。”赵澈小声解释一句,松开了她。   在府中,为了谨慎行事,两人从未单独见过面,慕夭揉着眼皮问道:“找我有事?”   看她在流泪,赵澈疑惑地问:“你怎么了?”   不会叫人欺负了吧?还有人能欺负到汴京小辣椒的头上?   “烟熏了眼睛。”慕夭还在流泪,一双月亮眸像沁了春水。   “陆喻舟带着钦差来了,正与辰王在大厅里听曲赏舞。”赵澈递上一件长袖舞服,“那些舞姬全是辰王打算讨好陆喻舟等人的,一会儿你假扮舞姬进去献舞,逮到机会坐在陆喻舟怀里,辰王必定会将你送给他,这样你就能安全离府了。”   没想到他会关心自己,慕夭有点感动,这或许就是共患难的友情吧,“我不走,我要和太子一同离开。”   “皇兄被辰王转移到府外的密室,派人严加看守,一时半会脱不了身,你留在这里于事无补。”   赵祎猜得果然没错,一听钦差要来,辰王就将他送去了别处。虽然心里有所准备,但还是不免担心,“你知道太子被送去了哪里吗?”   “嗯。”赵澈附耳对她说了一句。   思量片刻,慕夭拿过舞服,“你将地址告诉我,我借机转告给陆子均。”   没想到这丫头如此勇敢无畏,赵澈叹了一声,问道:“你口口声声不喜欢皇兄,却为他做到这个份儿上,我看你就是口是心非。”   又听见这句“口是心非”,慕夭愣了一下,弯弯的眼中闪过一抹赧然。   倏然,门侍走进内院,向辰王禀告说许府的大公子前来讨酒。   辰王摆摆手,“让人陪许大公子先去花园逛逛,就说本王这边有客,等招待完了就过去找他。”   得了指令,门侍匆匆离开。   许大公子......   陆喻舟饮啜一口茶汤,猜到了对方是被称为黎郡绣城第一浪子的许浅诺,早在刚登岸时,他就让人打听过慕时清在此地有哪些朋友,包括许浅诺的父亲。   许浅诺此时过来,难免不让陆喻舟想到更深层面的用意。   “本官久闻许大公子之名,既然有幸遇见,不如请他过来探讨一下乐理。”   辰王朗笑道:“既然相爷开了口,那本王自然愿意卖这个人情。来人,快请许大公子过来。”   侍女快步离开,半晌后,急匆匆跑回来,“不好了王爷,许...许大公子缠上了前院的一名烧火丫头。”   在场之人唏嘘,他这浪子的头衔真没起错,大白天也原形毕露。   辰王对此见怪不怪,前几年放纵时,时常与许浅诺在青楼里饮酒作乐、左拥右抱,对他的为人清楚得很,“哪个丫头?”   侍女蹙眉,“就是隔三差五往内院送药的小黑丫头。”   辰王差点呛到,许浅诺这是大鱼大肉吃多了,想吃点特别的下酒菜?   众人各怀心思,陆喻舟靠在凭几上,转着玉扳指,像是看透一切,没有任何不适感。   他们口中的小黑丫头,大抵就是许浅诺受慕时清所托,今日要带出府的人——慕夭。   当许浅诺歪歪扭扭走进大厅时,正值酒酣,唇舌含糊道:“王爷...我瞧着你府中那个黑丫头别有一番风味,不如让小弟尝尝鲜儿,嗯?”   辰王嗔一眼,“瞧瞧谁来了,还在这儿撒欢,快过来行礼。”   许浅诺一手拽着小黑丫头,一手摇着扇子,晃晃悠悠走到陆喻舟面前,辨认许久,大笑一声,“这位看着好生贵气,可是汴京来的陆宰相?”   陆喻舟淡淡睨他一眼,眼波流转,落在小黑丫头身上,俊眉一挑。   慕夭在心里把许浅诺骂了一百八十遍,她正按着赵澈的计划,想要换上舞服进来给陆喻舟通风报信,结果就被许浅诺缠上,为了不被人识破,慕夭让赵澈先行离开,自己对这个登徒子拳打脚踢,对方却紧紧扼着她的手腕不放手。   不过正好,让她见着陆喻舟了。   不按常理出牌的许浅诺,遇见了更不按常理出牌的慕夭,当即傻了眼,只见慕夭向前扑在地上,抱住了陆喻舟的腿,“这位大人,要替小女子做主啊!”   众人:......   慕夭用脚蹬开许浅诺的手,趴在地上拽着陆喻舟的衣裾,使劲儿冲对方眨眼睛,“小女子是清白之身,不想被一方恶霸糟践,求大人行行好,救救小女子!”   怕陆喻舟认不出她,她干脆爬起来,搂住了陆喻舟的脖子。   众人:......   陆喻舟拧着剑眉,刚要扯开她,却听她附耳将太子的踪迹讲了出来。   润眸一敛,陆喻舟假意推开她,“放肆。”   辰王赶忙让侍卫上前拉开慕夭,训斥道:“大胆贱婢,拖出去。”   慕夭佯装惊恐,刚要去求陆喻舟收留,却被许浅诺搂住肩头。小姑娘瞪大眼,像一只被激怒的小猫,就差伸爪子了。   突然,裙带被人拉了一下,她扭头看向许浅诺身后的三名侍女,目光落在悄悄拉她裙带的女子身上。   那双妙目似曾相识。   慕夭张了张嘴,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宝珊冲她小幅度摇头,示意她要冷静。   两年未见,一对小姐妹对彼此都有叙不完的思念,怎奈时机不对,只能按捺下冲动。   随着慕夭短暂的一瞥,陆喻舟也将目光落在了许浅诺身后那个面色蜡黄的侍女身上,女子看起来平淡无奇,腰线还有些臃肿,可那双一直躲闪的眼睛......   薄唇扬起一抹弧度,陆喻舟端起茶盏,冲辰王示意:“王爷不是说后面有水袖舞吗?”   这个台阶给的恰到好处,辰王也免去了费嘴皮子的功夫,笑呵呵请许浅诺落座,拍了拍手,道:“传舞姬。”   随着舞姬鱼贯而入,仆人们撩下帘子,遮蔽了门窗透过来的光线,又燃起红灯笼,周遭立即陷入纸醉金迷。   舞姬的曼妙身姿被映在墙壁上,辰王的幕僚们看得津津有味,唯有辰王暗中观察着陆喻舟的一举一动,想看看他对美色是否真的无动于衷。   哪曾想,他眼见着陆喻舟扯过许浅诺身后的侍女,按坐在腿上。   辰王一哂,也看不清那女子的相貌,但心里对陆喻舟放松了警惕,好色之徒有何惧!   对于陆喻舟的举动,许浅诺几乎是下意识去抢人,“兄台这就不地道了!”   陆喻舟揽着宝珊的腰,对许浅诺淡笑,“只准许大公子抢别人的侍女,就不准我抢你的侍女?”   说着,他狠狠掐了一下宝珊的腰,不再搭理许浅诺,更不理会一旁的慕夭。   宝珊坐在男人的腿上,身体僵直,不确定他是否认出了自己。   “腰挺粗。”陆喻舟捏着宝珊腰上的棉花,低笑道,“不嫌热?”   为了乔装易容,宝珊在腰间放了许多棉花,原本就热,被男人搂住之后热得香汗淋漓。   陆喻舟故意装出没认出她,笑问道:“叫什么名字?为何进了许府为婢?用爷赎身吗?”   从不知陆喻舟也有油腔滑调的一面,怔忪之后,宝珊开始挣扎,心里不是滋味,“公子请自重。”   “你声音很像我的一位故人。”陆喻舟推开茶盏,端起酒觞放在她唇边,“喝了。”   宝珊沾酒会晕,哪里敢饮酒,抬起纤纤素手推开,“奴婢不会。”   陆喻舟摸了一下她后背的薄衫,全是香汗,“你很热?”   说着话,那只修长的大手不老实地嵌进裾摆,扯出一团棉花,“这是什么?”   宝珊面红似滴血,幸亏室内光线不足,遮蔽了窘态。   陆喻舟将她腰上的棉花尽数扯了出来,双手掐住那截不盈一握的细腰,调侃道:“姑娘深藏不露么。”   要不是还在辰王的底盘上,宝珊真想拿起酒觞扬他脸上。   酒桌上的陆喻舟竟是如此孟浪,让她震惊的同时,又生出了不该有的失望。   宝珊扪心自问,他们之间从来不是情投意合,不该生出失望才是。   嫌屋里不够阴暗,尽不了兴,辰王让人在门窗上又蒙了一层帘子,这次室内堪如冥夜,舞姬们也按照辰王的吩咐,朝钦差们伸出了涂了蔻丹的手。   当一名妖娆舞姬靠近陆喻舟时,陆喻舟将宝珊挡在自己面前,温柔笑道:“替我挡挡。”   宝珊气得不轻,想起身却被男人按了一下绵延。身体本能地蜷缩,不敢再动弹。   见舞姬知难而退,陆喻舟摩挲着宝珊的后颈,感受着她的不安。那双带着浅笑的眼里泛起浓浓的无奈。   曲终时,陆喻舟轻轻推开怀里的人儿,冲辰王举了一下杯。   辰王抬手回敬,心想着这位大启皇朝最年轻的中书令也不过如此,而且挑选美人的眼光还特别差。   回到许浅诺身后,迎上慕夭关切的目光,宝珊木讷地摇摇头,不自觉瞥向陆喻舟的方向,与自己的狼狈不同,男人显得自若许多,将逢场作戏拿捏的刚刚好。   心里泛起自嘲,这个男人向来薄情,对他生出失望,只会让自己难受。   罢了罢了,好在他没有认出自己。宝珊拢了一下被男人弄乱的长发,低头盯着自己的绣鞋。   全程,陆喻舟都没有再看过来。   筵席结束,辰王让人张罗住所,被陆喻舟回绝了,“城中有驿馆,我等还是按规矩来吧。”   辰王也不为难,在驿馆附近安插了眼线,但显然戒备心不高。   这边放松警惕后,给了陆喻舟“金蝉脱壳”的机会。他让替身住在驿馆中,自己带着暗卫消失在了眼线的眼皮子底下。   *   一辆马车驶在长街中,被拥挤的人群堵住了去路。   许浅诺掀开帘子,带着两名婢女跳下车,并吩咐车夫将剩下的两名女子送回住处。   得知许浅诺是来救自己的,慕夭放下戒备,拱拱手,“今日误会大公子了,改日必定登门赔礼。”   “不必。”许浅诺摇开扇子,端的是风流倜傥,“两位娘子不必与许某客气,慕先生与家父是至交,慕先生有难,家父绝不会袖手旁观。”   慕夭点点头,抱拳道:“日后有用得着小女子的地方,令尊和大公子尽管开口。”   “好。”   道别许浅诺,马车缓缓驶行,慕夭撩下帘子,转身抱住宝珊。   两个姑娘在昏暗的车厢内紧紧相拥,间断两年的情意如蔓藤新生,缠绕在一起,葳蕤茂盛。   等听完这两年发生在彼此身上的事情,两人又是一阵感慨。   慕夭揉揉宝珊的头,“比起我,你更辛苦。”   一个孤女带着一个襁褓之婴生活在市井中,即便有暗卫保护,期间受的委屈也不会少。   宝珊摇摇头,比起自己,慕姐姐每日生活在刀尖上,更为不易,“慕姐姐,我还有一事相告。”   慕夭认真道:“你说,我听着。”   宝珊弯唇,“我查到自己的身世了,我是慕先生的女儿。”   简短的一句介绍后,宝珊舔下唇,眼底含笑地看着慕夭。   愣了许久,慕夭还是没有反应过来,愣愣看着宝珊。   宝珊捧起她的脸,替她一点点擦去脸上的黑色胭脂,“堂姐,你还没懂小妹的意思吗?”   堂姐?   慕夭又在心里捋了一遍,她是慕先生的女儿,慕先生是自己的二叔,那......   后知后觉的慕小娘子张开檀口,眼眶渐渐湿润,激动地扣住宝珊肩膀,“你再说一遍,你是谁的女儿?”   “慕先生。”   “啊。”   慕夭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确认不是在做梦,一把抱住宝珊,语无伦次地抒发着激动之情。   宝珊回抱住她,泪意盈盈,“终于找到你了,我的好姐姐。”   *   当慕时清瞧见宝珊挽着慕夭的手走进来时,向来淡然的男子也忍不住泪意,快步走下旋梯,与扑过来的小侄女拥在一起。   “二叔,呜呜呜,二叔……”慕夭哭成了泪人,忽略了周遭看热闹的食客,只顾着发泄自己的情绪。   慕时清拍着她的后脑勺,嗓子酸涩,比起宝珊,他对慕夭多了一份长辈的责任,在慕夭失踪的初期,他夜不能寐,自责不已。   如今,倦鸟归林,他心中的大石总算落地了。   “夭夭,该回家探望爹爹了。”   提起自己的父亲,刚刚憋住的泪意再次决堤,慕夭哭得不能自己,“嗯,我想爹娘了。”   “好,二叔带你回家。”   虽然想念亲人,可慕夭知道自己现在不能走,“等救出太子,我们一起回汴京。”   慕时清愣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没有再劝说,“好,二叔陪着你。”   慕夭傻乐一声,抹了一下眼角,有亲人在,真好。   视线忽地一瞥,她瞧见二楼的廊道上站着一个粉裙女子,女子还牵着一个白胖白胖的小郎君。   虽然两年未见,可慕夭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个小郎君。   “阿笙......”慕夭难掩激动,提着裙摆跑向二楼。   阿笙懵懂地盯着楼下的娘亲,见娘亲冲自己比划一下,反应过来,这就是自己的姨母呀!   小家伙从邵婉手里抽回手,对了一下手指,然后忍着羞涩跑向旋梯口,大着胆子唤道:“夭夭姨母。”   慕夭蹲下来,一把抱住跑来的小胖墩,由内而外的欢喜。   虎口脱险,惦念的人们尚且安好,无疑是一种莫大的幸福。没有陪伴阿笙走过花明柳媚的春日,那就陪他走过鸟语蝉鸣的夏日吧。   一顶墨绿小轿停在客栈外,陆喻舟掀开轿帘,望了一眼里面的情景,将那套店小二的衣裳拿了出来…… 第52章 温柔   夜雨敲窗, 带着沁凉,一家人围坐在食桌前闲话家常。   今夜畅快,慕时清要了两坛酒, 为大家伙一一斟满, 还招呼着暗卫们入座。   阿笙看着酒坛从自己面前略过, 一着急,拽住外公衣袖,“阿笙也要喝。”   慕夭将酒碗推到阿笙跟前, “那你蘸一口。”   阿笙伸出食指,蘸了一下清冽的酒水, 放进嘴里嗦了一口, 立马咧嘴吐舌头,“辣。”   众人被逗笑。   宝珊递给儿子一碗奶露,“吃这个。”   阿笙拿起勺子, 别扭地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缓释了舌尖的刺激。   隔壁桌, 一名店小二打扮的男子正在给食客上菜, 一见宝珊和慕夭对饮白酒,剑眉一皱, 不小心将烫洒在桌子上。   那桌的食客有些强横,一把拽住男子衣襟,“没长眼啊?”   男子目光一盱,带着几分威严, 吓退了想要动粗的食客。   突然, 阿笙对着男子的背影唤道:“小二叔叔......”   一桌人热闹的喝酒,只有阿笙漫无目的地到处瞧,视线忽然定格在男子高大的背影上, 总感觉他和自己的陆叔叔很像。   听见阿笙的声音,男子顿了一下,快步走向灶房,没再出现过。   想起陆叔叔,阿笙小手一攥,抹着眼睛哭起来。   听见哭声,宝珊赶忙放下筷箸,温柔问道:“怎么了?”   其他人也看向阿笙,露出关切的目光。   阿笙窝进宝珊怀里,呜咽道:“想叔叔,叔叔......”   众人心情复杂。   宝珊抱起阿笙,走向旋梯,柔声哄着。   小家伙的伤感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儿就笑嘻嘻地跑回桌前,递给每个人一颗饴糖,又爬上长椅,扒拉起碗里的饭菜。   慕夭扭头看向宝珊,嘎巴嘴道:没事吧?   宝珊弯下唇,面上看不出什么,可心里泛起苦涩,端起酒杯,喝了好几口。   酒足饭饱,宝珊扶着迷迷糊糊的慕夭躺在床上,为她拉上被子,又把阿笙起来,放在慕夭身边,“今晚陪姨母睡。”   阿笙叉着小短腿,“外婆呢?”   客栈的床不大,容不下四个人,慕时清将邵婉带去了自己的房间。可这些话,宝珊不好跟儿子讲,她一边摸着自己滚烫的脸蛋,一边对儿子道:“外婆有地儿睡。”   “喔。”阿笙小大人似的拍了拍慕夭的手臂,“姨母乖乖睡。”   今夜开怀,慕夭这会儿睡得正香,被冷不丁拍了两下,抬手就抱住了小胖墩,枕在他的背上。   被当成枕头的阿笙哼哧哼哧爬到一侧,抱着布老虎躺下,没再打扰慕夭。   宝珊今夜也饮了几杯,酒量太差的她已经开始头重脚轻了,可屋里的小白猫不知去了哪里,她只能走出房门去寻猫。   暗卫瞧见她,关切道:“小姐要去作甚?”   听见一楼传来猫叫,宝珊耷着眼皮道:“找猫。”   眼前的女子明明已经醉了,偏偏面色还未陀红,叫人看不出醉态。加之暗卫为了避嫌,不敢多看宝珊一眼,是以,没有把她的醉意当回事儿,继续把守在门口。   宝珊提起裙裾走下旋梯,脚步不太稳。   时至冥夜,一楼用膳的食客极少,宝珊左右看看,从一张桌子底下瞧见了通体雪白的小猫。   妙目一嗔,冲着小猫走过去,可摇曳的裙摆吓跑了小家伙。   无奈之下,宝珊顺着它蹿跑的方向追去,跑进了一间杂物室。   找了一圈,并未见到小猫,宝珊转身想要离开,可就在这时,门外昏暗的灯火被逐渐闭合的门板遮住了......   此刻,屋里唯一的光亮就是那只躲在角落的猫儿眼。   “咯吱。”   一抹身影走进来,用脚带上门。   醉意上头,宝珊没意识到危险,寻着晶亮的猫儿眼走去,想要抱起小猫,却被闯入者揽住腰身。   身体本能的抗拒,宝珊才反应过来屋里有个人,“你是......”   身着小二衣衫的陆喻舟掏出一颗夜明珠,照亮自己的脸,“你说我是谁?”   宝珊眨了眨眼,看着已经卸去易容的男人,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从未见她醉成这样,陆喻舟收好夜明珠,想要将人打横抱起。   可宝珊忽然反应过来他是谁,一把将他推开,“别碰我。”   明明是她用力推人,可自己脚下无力,趔趄着向后倒去,被男人勾住了细腰。   无视她的挣扎,陆喻舟将她逼至一张闲置的空床前,俯身压住,“下次不许喝酒。”   出门在外,就这点酒量也敢贪酒?陆喻舟心里对慕时清有些埋怨,难道不知自己女儿沾酒就倒么。   杂物间密不透风,加速了酒气的发酵,宝珊醉得浑身无力,渐渐失去理智,“唔,你身上有股味道。”   味道?汗味?   陆喻舟平日里洁癖,即便在烈日炎炎的夏日,也不会让自己出一身的臭汗。他撑起上半身闻了一下衣衫,并没有汗味,反倒有一股沉香的味道。   宝珊迷糊道:“跟陆喻舟身上的味道一样。”   男人几不可察地舒口气,俯身在她耳边问道:“那你喜欢吗?”   宝珊一口否定:“讨厌死了。”   男人复杂的表情被夜幕遮挡,否则宝珊一定会瞧见对方破功的一瞬。   夜明珠被搁在床头,陆喻舟俯身看着宝珊那张娇媚的小脸,滚了滚喉咙。   虽然地方和时机不合适,但他的身体有了真实的反应。   门外响起掌柜不成调的音色,在宁谧的夜晚格外突兀,偏偏,那曲子哼得那叫一个响亮,还带着破音,逗笑了宝珊。   冷若冰霜的女子忽然对自己笑了...虽然这笑不是因他所起,但确确实实是冲着他笑的。   陆喻舟怔愣住,心情舒悦不少。长指掐住女子的下巴,低声问到:“为何讨厌陆喻舟?”   宝珊双手握住男人手腕,使劲往一侧扯,“...你掐疼我了。”   细若蚊呐的一声抱怨,带着憨醉之态,莫名有些可爱。   陆喻舟松开她,坐在一侧,后背靠在冰凉的墙面上,一双长腿无处安放,不得不曲起来。   木床本就不大,被他占了大半,宝珊蜷缩成团,脸歪在手背上准备入睡。   醉酒的她没有一点儿危险的意识,这让陆喻舟既好笑又生气,今日遇见的若是旁人,怕是要吃大亏了。   大手拍了她一下,“起来,跟我说说,为何讨厌陆喻舟?”   侧臀一疼,宝珊哼唧一声,扭了扭身子,此刻比猫儿还慵懒无骨。   陆喻舟拽她坐起来,谁知她歪歪扭扭竟趴在他肩头,呢喃道:“陆喻舟嫌我身份低...总欺负我...”   这话像一把钢刀,插进男人的心坎,生疼生疼的。陆喻舟抚着她细腻的脸蛋,“他没嫌你身份低。”   “他嫌了。”宝珊呜咽一声,搂住他是手臂当靠枕,闭着眼睛道,“他还出尔反尔,多次欺骗我。”   这倒是真的。   对陆喻舟的控诉像开了洪闸,宝珊伸直腿,开始在男人耳边嘀嘀咕咕:“他还让我当外室,哪个正经人家的姑娘愿意给人当外室?真怕阿笙长大后,得知自己娘亲给他人做过外室,会心生自卑。”   她不怕自己被闲言碎语打扰,就怕儿子被人阴损埋汰,在外面抬不起头。   女子在漫漫长夜中发出一声叹息,“若是那样,我会自责一辈子。”   陆喻舟第一次对一个女人产生亏欠,他揽住宝珊肩膀,歪头靠在她额头,感受着她额上的温度,“那我就用一辈子来弥补你们母子。”   这一刻,他想通了,既然爵位能护住一个人的体面,那为何不让阿笙继承爵位呢,也许这样,阿笙长大后就会少一些自卑。   只要能消除阿笙的自卑,他愿意做家族的罪人。若是长老们不同意,他就等待时机,立功封王,自立门户,可以将王爵传给阿笙。   耳边传来宝珊的轻喃:“阿笙是无辜的。”   陆喻舟蹭了一下她的额头,“你也是无辜的,一切全赖我。”   今日实在太过疲倦,加之情绪起起伏伏,宝珊觉得浑身不舒坦,反手捶起后背。   陆喻舟起身下床,让她躺平,弯腰为她揉捏腿脚。生平第一次伺候人,竟觉得很满足。   手上的力道不算小,却捏得宝珊很舒服,半梦半醒的人儿喟叹一声,像猫儿一样伸了一个懒腰。   胸前的绵延较之从前更为饱满,腰线也更为曼妙,陆喻舟觉得喉咙发干,偏开头,尽量让自己心无旁骛,不生杂念。   一双绣鞋被剥离玉足,陆喻舟坐在床边,抬起她的脚放在自己的腿上,脱去了包裹其上的足袜。   女子的脚秀气小巧、娇嫩柔滑,跟男人的手差不多大。   陆喻舟毫无察觉地弯了一下嘴角。   她的脚有些凉,想是气血不活络,陆喻舟起身走出杂物间,没一会儿端着一个盛水的铜盆进来,蹲在床边,将她的脚浸泡在水里,轻轻为她按压脚底。   睡梦中,宝珊感觉脚底痒痒的,不自觉蜷缩起脚趾。   沐足后,宝珊侧身沉睡。   看着女儿家的一对玲珑足,陆喻舟俯身亲了一下。 第53章 真心(二更)   暗卫从杂物间找到宝珊时, 屋里早没了陆喻舟的身影,只见宝珊躺在床上,身上披着一张薄毯, 身侧还窝着一只小白猫。   暗卫互视一眼, 不敢僭越, 合上房门守在门口。   *   皎月悬空,倾洒一地银芒。陆喻舟孤身一人走出客房后院,径自走向停在巷子口的墨绿小轿, 哪知,树影中忽然蹿出一人。   扇面划过高挺的鼻梁, 陆喻舟被迫后退, 一缕扬起的发梢被扇面割断,飘飘然地落在青石路面上。   后巷昏暗的灯火中,慕时清一身白衣, 手执折扇, 面容淡淡地凝着他。   昔日师徒像是快要反目成仇, 在寂静的深夜中对峙。   短暂的诧异后, 陆喻舟躬身作揖:“先生别来无恙。”   夏夜的风并不冽人,反而带着缱绻柔情, 环绕在剑拔弩张的两人周身。   慕时清收好折扇,别在腰间,抱臂靠在对面的矮墙上,“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识破了我父女的行踪。”   陆喻舟淡笑, “弟子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先生抓包了。”   之后, 两人谁也没有再开口,这是一场狐狸与狐狸的对弈,双方都在脑海中快速辨析着对方的弱点以及能够妥协的地方。   最后还是慕时清先开了口:“如何识破的?”   陆喻舟也不相瞒, “弟子在培养暗卫前,就会教他们如何传递重要消息,若是连最初的考验都不能通过,也成为不了弟子的暗卫。”   这话听着颇为狂傲,但偏生出自陆喻舟的口,又不会让人觉得他自负。   既然已被识破,那就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慕时清哼笑一声,“说吧,到底怎样才能放过小女?”   陆喻舟狭长的眼型微微下弯,“弟子不会放弃宝珊。”   “那你倒是说说,为何对小女苦苦纠缠?”慕时清跨前一步,脸上的神情越发严肃,“别对我说是因为亏欠,想要负责到底。”   在慕时清看来,这通常是男人用来搪塞女人的话,也是对女人的伤害。   面对逼问,陆喻舟垂了一下眼帘,随即迎上慕时清的眼睛,“弟子若说对宝珊动了真心,想要呵护她一生,先生会信吗?”   闻言,换作慕时清缄默。   被很多人认为薄凉寡性的陆喻舟会对一个单纯的姑娘动真心?说起来,慕时清并不相信,但骄傲如陆喻舟,若是不喜欢,又何必自讨没趣?   那日在码头,自己亲眼看着他从马背上吐血坠落,那个场景是骗不了人的。   没等到慕时清的回答,陆喻舟退后一步,再次作揖,这一次,语气较之诚恳许多,“弟子知道自己有多混账,伤害了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子,让她承受了很多闲言碎语,但谈及后悔已是无用,弟子希望用余生去偿还这份亏欠,也希望用余生去证明自己的真心。”   余生很长,他相信自己能够让宝珊走出阴霾,让阿笙拾起自信。   静默良久,久到陆喻舟弯着腰都感到背疼,才听见慕时清的答复。   “不行。”   一抹冉起的期待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陆喻舟面色未变,“行与不行,要宝珊说了算。”   慕时清泛起冷笑,“你觉得,宝珊会原谅你?”   一想到宝珊从产子到独自抚养阿笙长大的情景,慕时清就怒火中烧,“不瞒你说,我觉得自己不配做宝珊的父亲,而你,更不配留在她身边。你府中的事,我略有耳闻,缃国公看不上宝珊,那我现在郑重告诉你,我也看不上缃国公这个亲家公。我的女儿,值得更好的。劝君一句,莫再纠缠,否则撕破脸,对谁也不好看。”   说罢,大步离开,胜雪的白衣头一次让陆喻舟感到陌生又疏离。   陆喻舟靠在矮墙上,微微仰头,漆黑的瞳眸映出一轮孤月。   次日一早,宝珊从客房的大床上醒来,头脑发晕。   见她醒了,一身清爽打扮的慕夭端来稀粥,“趁热喝了。”   “昨晚......”宝珊捏了一下侧额,依稀想起一抹挺拔身影,她不确定那人是谁。   “你昨晚醉了,入了陆喻舟的瓮,被二叔抱了回来。”慕夭刮了一下她的鼻尖,“那只小白猫,多半是陆喻舟带来的。”   宝珊错愕,没想到陆喻舟这么快就发现了他们。   “不过也不必担心,有二叔和我在,量他本事再大,也再带不走你和阿笙。”慕夭端着碗喂她,“把粥喝了,我也好出发去救太子。”   “姐姐要同谁去?”宝珊端过粥,关切地问。   “二叔通过许家家主联系到了不少门生,我们今早汇合,务必将太子救出来。”   说这话时,女子眼中泛起熠熠柔光,带着不自知的温柔。   宝珊知道自己没有救人的本事,没打算去扯后腿,叮嘱慕夭几句,带着邵婉和阿笙目送叔侄离开。   日光笼罩着街道上的行人,宝珊的视线却一直黏在叔侄身上,直到他们消失在街头,也不曾收回。   一旁的邵婉扯了扯宝珊的衣袖,“他们要去救谁?”   宝珊弯唇,“他们要救的人,是大启的希望。”   “轰隆——”   黎郡绣城艳阳高照,汴京却电闪雷鸣。   官家从噩梦中醒来,惊魂未定,梦里有个穿着红兜衣的小娃娃,跟自己长得很像,可小娃娃的眼睛看起来很是空洞,看着有些慎人。他掀开帷幔,看了一眼天色,已过了上早朝的时辰。   自从铩羽而归,他就疏于朝政,时常以各种理由不上朝,已经养成了习惯。   听见动静,徐贵小跑进来,“官家?”   官家披上龙袍,面沉如水,“朕最近总是梦见小孩子,今儿你让钦天监的人过来一趟。”   “诺。”   可没等钦天监的人过来,刑部和太医院的人先到了。   “官家,弦儿害喜了。”   “轰隆——”   又是一阵电闪雷鸣,官家哐当坐在床沿。   *   绣城的一座密室外,几名侍卫正在巡逻。   慕时清等人潜伏在杂乱的灌木丛里,伺机而动,他们没有选择黑夜,而是选择了辰王警惕性不高的白日。   与他们不谋而合的,还有陆喻舟和禁军侍卫。   当两拨人撂倒密室前的看守时,默契地选择了配合。   密室阴暗,有三个岔口,陆喻舟、慕时清和许浅诺分成了三拨。   慕夭与陆喻舟一拨,身后跟着三名暗卫,五人沿着石壁行进,当听见锁链声时,几乎同时拔出佩刀,徐徐向前挪步。   蓦地,身后的暗卫不知触碰到了什么,一只铁笼从上方落下,陆喻舟健步逼近慕夭,将她托了出去,其余三人被铁笼罩住。   这边触碰了机关,辰王的侍卫必定有所警惕。被困的三人当机立断,让陆喻舟和慕夭迅速离开,“相爷不能被锁在这里,救出太子要紧,快走!”   陆喻舟握了一下拳头,指骨发出咯吱声,忍下冲动,拉着慕夭原路返回,又从另一个岔口走了进去。   可没等他们追上前面的人,就见许浅诺等人捂着口鼻向外跑。   有迷烟。   两人快速退了出去。   待到第三个岔口,几人没有贸然进去。他们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没再听见动静,才并肩走了进去。   “喂,”慕夭边走边问,“若是辰王用你交换太子,你愿意吗?”   陆喻舟淡淡道:“我不做没意义的假设。”   话虽如此,可男子的脚步未停。   慕夭忽然觉得,陆喻舟那股少年义气又回来了。   前方出现兵刃交接的声音,几人快步向前,加入了打斗。   牢房里,辰王侍卫想要带着赵祎从后门逃离,可刚靠近赵祎,就被赵祎用手上的锁链扼住了脖子。   侍卫大惊失色,没想到太子已经恢复了体力。   当慕夭冲进来时,赵祎已经从侍卫的身上找到钥匙,解开了锁链。   “殿下!”慕夭扑过来,差点摔在男人身上,激动地握住他的手腕,“我们走。”   赵祎双腿本就有疾,这两年又没有得到医治,导致腿疾加重,仅靠慕夭是扶不住他的。   这时,陆喻舟踹开一个侍卫,快步走进牢房,二话没说,架起赵祎的一条胳膊,与慕夭合力将人扶了出去。   一见他们得手,慕时清下令道:“不可恋战,撤!”   众人为太子杀出一条血路。   赵祎手捂胸口,艰难地向外走着,当看见为自己受伤流血的将士时,一双长眸泛起猎杀的光。   他定会让背叛者百倍偿还!   当久违的日光映入眼帘时,赵祎微微眯眸,摊开掌心感受着这股温暖。   陆喻舟将他们送回客栈,叮嘱道:“太子被劫,辰王必定认为是我所为,我也顺势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你们暂且躲在此处,等时机成熟,我会派人送你们登船。”   赵祎问道:“那你呢?”   为了杀一儆百,辰王是不会放过陆喻舟等人的。   陆喻舟拍拍他肩膀,“我自有计策对付他,殿下只管养好身子。”   等陆喻舟要离开时,赵祎喊住他,“请替孤将这次被困的将士尽数救出来。”   背对着他们,陆喻舟“嗯”了一声,阔步离开。   当在廊道上与宝珊相遇时,男人眼中的柔情让宝珊觉得别扭。   可他刚带伤荣归,宝珊并不想给他脸色看。优美的鹅颈微微一弯,算是打了招呼。   对于她的回应,陆喻舟心里涌入一股暖流,却因情况紧急,没有逗留的时间。他放低声音道:“等我。”   宝珊愣了一下,扭头时,男人已经步下旋梯。   谁要等他......   然而,没等陆喻舟走出客栈,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稚嫩的童音——   “陆叔叔!”   陆喻舟蓦地转身,见阿笙拎着布老虎小跑过来,带着眼泪花。   几乎是下意识的,陆喻舟蹲下来,抱住了奔过来的小团子。 第54章 定亲   打从陆喻舟走进客栈, 阿笙就瞧见他了,只是人太多,不好意思过去, 一直站在房门前, 希望他能瞧见自己, 可他一直来来回回的忙活,根本没低下过头。   阿笙心里着急,又害羞不敢上前, 直到瞧着他大步离开,才一着急冲了过去。   抱着热乎乎的胖团子, 陆喻舟忽然找到释放疲惫的宣泄口了, 下巴抵在胖团子的肩头,不想松开手。   被自己喜欢的陆叔叔抱着,阿笙难掩激动, 颠着胖墩墩的小身板问道:“叔叔是来接阿笙去汴京的吗?”   小家伙仍还记得那个承诺, 陆喻舟怎敢忘记。   “等叔叔忙完这边的事, 就带你回汴京, 去见......”   去见祖父。   可一想到自己父亲不待见宝珊的模样,到嘴边的话噎了回去。   “去见谁呀?”阿笙撑开十根手指, 拍了拍男人的脸,眉眼弯弯,天真烂漫。   陆喻舟握住他的小肉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儿子跑下来, 宝珊自然要下来带走儿子, 可阿笙拽着陆喻舟的衣袖,说什么也不松开,“阿笙想跟陆叔叔去汴京。”   小家伙声音软绵, 带着小心翼翼,生怕惹怒娘亲,可心里那点小侥幸逐渐发酵,希望娘亲答应他的请求。   宝珊心里不是滋味,试着去碰儿子的手臂,“陆叔叔事忙,你先跟娘回去。”   已经许久未见陆叔叔了,是真的想念,阿笙勾住陆喻舟的手臂,咧嘴就哭。   平日里的乖小孩哭得撕心裂肺,令人动容。   赵祎坐在二楼廊道上,凝着小小的团子,忽然问向身侧的慕夭,“他们会不会是亲父子?”   慕夭一噎,转头摸摸鼻尖,“不是......”   作为旁观者,赵祎没去纠结他们的血缘关系。   后半晌,慕夭寻到木匠打造了一把轮椅,扶着赵祎坐在上面,“殿下试试合适吗?”   在外人眼里,慕夭这两年变得愈发贤惠,快成赵祎的贤内助了。   浑然不觉自己深陷其中的慕小姑娘蹲在赵祎面前,笑道:“殿下腿长,这轮椅显然矮了。”   突然被夸腿长,赵祎有些不自在,“先凑合用吧,辛苦你了。”   脸颊浮现两片可疑的粉云,慕夭起身跑开,还欲盖弥彰道:“我去看看饭好了没。”   鬓上的蝴蝶坠子一闪一闪,闪进了男人的眼底。赵祎收回视线,看向走来的慕时清,颔首道:“这次多亏了先生。”   慕时清摇了摇头,自然而然地推动轮椅,谈起要事。   *   陆喻舟坐着轿子回到驿馆门前时,发现辰王府带着大批侍卫前来质问。   “相爷今早去哪儿了?”   驿馆被围得水泄不通,陆喻舟掀开轿帘,信步走向门口。   见他不回答,辰王认定他心里有鬼,大声质问道:“本王在问你话,你聋了吗?”   那语气带着愠气和肃杀,换作旁人,怕是要打怵了,可陆喻舟像是没事儿人,淡声道:“在附近走走。”   “附近有什么好逛的,你当本王是三岁幼童?!”   陆喻舟转眸,上挑的眼尾蕴着鄙夷的光晕,“本官是朝廷钦差,替官家体察一下民情,也要经过王爷首肯?王爷是不是太拿自己当回事儿了?!”   跟着辰王一起来的赵澈假意怒斥:“陆喻舟,你放肆!我舅舅乃先帝御封异姓王,手握三十万雄兵,哪里是你可以顶撞的!”   这话激起了钦差们的不满,两拨人开始唇枪舌战,互不相让。   辰王心里烦躁,他是来调查太子的行踪,不是来跟钦差们逗嘴皮子的,一气之下,拔出佩刀,“都给本王住口,否则,休怪本王动粗!”   辰王的佩刀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传言开鞘必要见血养刃,可没等刀刃伤人,就被另一把刚刀压制住了锋芒。   与其同时拔出的,还有陆喻舟的御赐唐刀。   陆喻舟以刀刃压着辰王的刀背,逼他垂下手,“见御刀如面圣,还望王爷三思!”   “刺啦——”   刀刃与刀背发出摩擦声。   令人震惊的是,御刀直接隔断了辰王的佩刀。   主帅刀断,如军魂被灭,辰王的侍卫们当即减了气势。   陆喻舟收刀入鞘,动作干净利索,“本官奉劝王爷一句,回头是岸,别等到殃及九族再后悔。”   大启皇城重文轻武,在辰王看来,朝廷每次派来的钦差,都是只会口诛笔伐的文弱之人,在遇见强横的节度使时,不免减了气势,辰王已许久未见到如此刚硬的钦差了。   陆喻舟不动声色地与赵澈交换下眼神,大步走进驿馆。   辰王刚要上前讨要一个说法,被赵澈按住肩膀,“舅舅不可,咱们还是从长计议为妙。”   赵澈压低声音:“扣押太子是死罪,舅舅没有质问陆喻舟的资格。”   辰王握紧拳头,堪堪忍下这口恶气,“回府!”   他虽离开了,但加派的侍卫比昨日多了数倍,而码头那边也加派了人手。   事实摆在那儿,辰王心里清楚,太子一旦脱身,必然会将被囚禁的遭遇公之于众,到那时,偷鸡不成蚀把米,就太枉费他这两年的心血了。   夜里,赵澈陪辰王喝酒,辰王因为心里烦闷,多喝了几杯,醉倒在了酒桌上。   赵澈从他腰间找到了一枚腰牌,急忙赶往驿馆。   看守的侍卫疑惑道:“这么晚,九殿下怎么来了?”   亮出腰牌,赵澈淡定道:“舅舅让我来劝劝陆相。”   一见腰牌,侍卫立马放行。   进了驿馆,赵澈找到陆喻舟,想趁着辰王醉酒,带着钦差和太子等人离开。   在赵澈的掩护下,陆喻舟带着钦差离开驿馆,连夜去往客栈。   众人乔装后,直奔停泊在码头的客船。   卯时三刻,   守卫们见到腰牌,没有起疑,以为他们是辰王的宾客,转身让船工放下艞板。   宝珊抱着阿笙步上艞板,因紧张,身形有些微晃,幸被陆喻舟扶住双肩。   男人浑厚的嗓音响在耳畔:“别怕,后面有我,你只需往前走。”   这句话无疑是给身处险境的人一记很好的鼓励,即便对方是陆喻舟,宝珊也受到了鼓舞,她“嗯”了一声,步上甲板。   为了不让侍卫发现端倪,赵祎没有乘坐轮椅,在慕夭的支撑下,艰难地挪动步子。   陆喻舟从艞板上转身,向赵祎伸出手,扶着他慢慢登船。   当钦差等人全部登船后,陆喻舟忽然走到宝珊面前,语气莫名道:“等我,好吗?”   宝珊不解他话中的含义,等反应过来时,已见他有了下船的趋势。   “陆喻舟。”下意识的,宝珊唤了他一声。   陆喻舟停下脚步,缓了半晌,转身一个大跨步,走到母子身边,倾身吻了一下宝珊的额头,又吻了一下阿笙圆圆的脑袋,淡淡一笑,“我不能回去。”   说罢,拿过赵澈手里的腰牌,独自下了客船。   一见陆喻舟离开,阿笙急得直蹬腿,“陆叔叔。”   宝珊捂住他的嘴,轻轻摇了摇头。   小家伙似乎明白了什么,泪意婆娑地看着岸上。   赵澈和钦差们也没想到陆喻舟会下船,全都露出担忧的神情。   陆喻舟对赵祎点了一下头,抬手与他们道别,转身没入璀璨的日光中。   他们的任务是护送太子安全归朝,而他的任务是拿下黎郡兵权,任务未完成前,他不能离开。   也只有拿下兵权,才能避免一场战乱内耗。   赵澈也是这时才发现,原来陆喻舟并没有带禁军过来。   卯时三刻,客船准时起航,船身搅起的水花再也吸引不了阿笙的注意,阿笙一直盯着陆喻舟消失的方向,哭得小脸通红。   宝珊站在船头,一只手抱着他,另一只手掏出绢帕为他擦脸,温柔地哄道:“陆叔叔只是去完成必须要完成的任务,不会有事的。”   话虽如此,但宝珊也不确定陆喻舟是否会安然归来,毕竟他要面对的是黎郡的三十万兵力。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说起来是那样的不切实际,但陆喻舟从不做无把握的事,既然敢回去,就是有能力驯服辰王这匹恶狼。   “真的?”阿笙似笑非笑地抹了一下眼角,别看年纪小,但自幼心思敏感,善于察言观色,能感受到陆喻舟所处的环境有多险峻。   宝珊贴贴他的脸蛋,“嗯。”   阿笙心情稍好一些,拍了拍小胖手,嘟囔道:“陆叔叔,爹爹。”   嘟囔嘟囔着,还偷偷瞄了娘亲一眼,见娘亲无动于衷,嘴一咧,搂住她脖子,“阿笙想要陆叔叔做爹爹。”   小家伙的动静不小,吸引了慕时清的注意。   听见外孙的话,慕时清心里也不是滋味。就算自己不计前嫌,接受了陆喻舟这个女婿,缃国公能接受宝珊这个儿媳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再者,为何要让女儿受尽屈辱之后还要委曲求全?   当断不断,最后对谁都不利。   船只行驶的这段时日,慕时清暗自思量了许久。   大内皇宫。   打从得知自己又要当爹了,官家就一蹶不振,觉得对不起邵婉。再说,一个替身加细作,怀上皇家子嗣,也太讽刺了。   看着官家日渐消瘦,赵薛岚心里打鼓,若哪天官家忽然一病不起,依附皇权的皇城司就名存实亡了,自己哪还有退路......   翌日清晨,辰王从酒醉中醒来,下意识寻找着昨晚与自己喝酒的赵澈,“来人。”   侍卫低头走进来,“卑职在。”   “派人去客院给九皇子送些醒酒汤。”   侍卫一愣,“九皇子昨晚出府了。”   辰王皱起浓眉,刚要仔细打听,却听码头传来消息,有人说九皇子按照辰王的吩咐,送一批客人乘船离去。   一听这个消息,辰王拍案而起,深知事情不妙。稍一打听后,当即傻了眼。   赵澈竟然倒戈了,或是说,从一开始,他就是朝廷的细作?!   与此同时,陆喻舟已经带着禁军侍卫来到黎郡最大的一座军营,利用辰王的腰牌,召见了军中德高望重的几员老将。   这些人是老辰王的部下,想法有悖于辰王,陆喻舟利用他们来卸去辰王的兵权,显然是事半功倍的。   与老将们喝着茶时,就见辰王气势汹汹赶来。   陆喻舟已经摸透了身边几位老将的想法,心中有了谱,再看辰王时,眸中多了几丝揶揄。   一见陆喻舟带着禁军堂而皇之地进了自己的军营,辰王当即拔出副官的佩刀,指向陆喻舟,“谁准你进来的?”   陆喻舟并未拿出辰王的腰牌,而是从袖管里拿出玉轴圣旨,当场宣读了官家的旨意。   大意便是拿回辰王兵权,由陆喻舟暂代节度使一职。   没了朝廷的任命,自己再想拿捏兵权就成了名不正言不顺的佞臣,辰王恼羞成怒,挥刀砍向陆喻舟。   禁军副统领之勇猛丝毫不逊色于辰王,两人在大帐中动起手来。   其余黎郡将士刚要拔刀,被老将们严厉呵斥。   “见钦差犹如面见圣上,尔等想要谋逆不成?!”   众人被这么一吼,全都犹豫了。   陆喻舟知道,翻盘的机会到了。不比老辰王,新任这位辰王根本掌控不住全部的黎郡将士。   他拔出御刀,指向正在打斗的辰王,“拿下辰王者,官升三品,赏银百两,本官还会禀明朝廷,为此人争取爵位。”   一听这话,甭管将士们作何反应,那些看不惯辰王的老将立即拔刀,加入了打斗。   很快,辰王因寡不敌众,被众人齐力按在地上。   一场酒,误了大事,辰王用下巴狠狠砸了一下地面,以发泄胸中怒火。   赵澈,你坑我!!!   此时,正在客船上的赵澈被热水呛了一下,不住地咳嗽。   一旁的慕夭拍拍他的背,“没事吧?”   赵澈摇摇头,却瞧见自己的皇兄正用阴郁的目光盯着自己。   少年抱拳咳了下,“我去看看饭菜好了么。”   说罢离开甲板,留下一脸莫名的慕夭。   慕夭扭头看向赵祎,“他怎么了?”   赵祎坐在船头的圈椅上,望着宽广的河面,饮啜一口茶汤,“谁知道呢。”   河面风大,慕夭问道:“殿下要进屋吗?”   “嗯。”   慕夭左右看看,没见到能搭的帮手,只好自己扶起赵祎,费力地向船舱走去。   男子身量高大,又倾斜向她,害她走偏了路线。   忽然,腰肢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缠住,耳畔传来男人低醇的嗓音:“回去后,愿意做我一个人的手杖吗?”   慕夭愣住,眨巴眨巴大眼睛,似乎明白了他的暗示,又似乎不明白。   赵祎收紧手臂,喟道:“不急,你慢慢想,只要登岸后,不再不告而别就行。”   慕夭心里痒痒的,面上发热,视线飘忽地“嗯”了一声。   那一声,让阴郁两年的男人终于展开了些许笑颜。   客船行驶了数日,终在第七日东方欲晓时抵达岸边。   安顿好太子的舆车,慕时清叮嘱慕夭道:“你暂且随太子进宫面圣,再回府陪陪你爹,等我安顿好婉儿他们再回府。”   犹豫一下,慕夭点点头认同了他的安排,可一旁的赵祎忽然开口道:“慕先生真的不打算给陆喻舟一次机会?”   在赵祎看来,陆喻舟是动了真心的,而宝珊似乎也没有那么排斥陆喻舟。   慕时清淡笑,“在我们父女相认前,陆喻舟有很多次挽回宝珊的机会,但他珍惜过吗?”   作为晚辈,赵祎不好去劝说长辈,但作为陆喻舟患难与共的朋友,赵祎想为他争取一次,“晚辈能同令嫒聊几句吗?”   慕时清尊重宝珊的想法,点点头,退到邵婉身边。   慕夭也想走开,被赵祎拉住手腕,“你留下。”   “哦。”   慕夭站在宝珊身边,摆明了跟宝珊站在同一立场。对于她的反应,赵祎心下无奈。他看向牵着阿笙的宝珊,“真的不给陆子均机会了?”   阿笙仰头看着娘亲,别看他年纪小,但他听懂了,他们在讨论娘亲和陆叔叔的事,于是抢在娘亲前头说道:“给。”   众人:......   阿笙怕娘亲不带他去汴京,扯着娘亲的衣袖开始撒娇,竖起一根食指,像个小大人似的,“给一次,机会。”   也许小家伙都不知他们在讨论什么,宝珊揉揉他的头,看向赵祎,“殿下不必劝我,我的计划里从来没有他。”   从未将一个人纳入自己的计划里,这话无疑是一把快刀,斩断了情丝乱麻。   多言无益,赵祎微微颔首,带着慕夭离开。   看着通往汴京方向的马车,阿笙鼓着肚子追了上去,“等等阿笙。”   宝珊赶忙追过去,拉住儿子,“阿笙。”   阿笙张着小嘴干哭,“我想去汴京。”   宝珊蹲下来,抚上儿子的圆脑袋,“为何执意要去汴京?”   “这样,陆叔叔一回来就能看见我了。”   宝珊想说:若是那样,阿笙就看不见娘亲了。   可这话对一个懵懂的孩子来说有多残忍,她心里清楚,故而忍住了。   *   刑部大牢。   当看守德妃的狱卒瞧见赵薛岚走进来时,惊讶地点头哈腰:“什么风把帝姬吹来了?”   赵薛岚懒得跟无名之辈多费口舌,扔出自己的腰牌,“探监。”   狱卒哪敢惹怒这位女魔头,赶忙解开锁链,请她入内。   赵薛岚让狱卒退下,自己站在牢门前,盯着蓬头垢面的德妃,红唇发出“啧”的一声,昔日端庄得体的德妃失去隆宠,竟落魄至此。   她走上前,弯腰看向躲躲闪闪的女人,发现她脖子上全是鞭痕,怕是遭受过严刑拷打,“官家果然无情。”   一声感叹后,她勾起德妃的下巴,笑问:“想出去吗?”   德妃当然想离开这儿,点头如捣蒜,“求你。”   “不必求我,”赵薛岚俯身靠近她的耳朵,“只要你出去后,替我在辰王面前美言几句即可。”   这些日子,她思虑许久,倘若官家真的一病不起,皇族和中书官员们必定会簇拥某位皇子暂代朝政,而她跋扈惯了,仗着隆宠,从未把哪个皇子放在过眼里,而今,也倚仗不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这样一来,自己就会陷入尴尬境地,还不如提前出击,打好关系,为自己多留一条后路。   辰王坐拥三十万雄兵,又与德妃是姐弟,若真有那么一天,必然会全力扶持九皇子赵澈,从而成为辅政大臣,亦或是暴露野心,当上摄政王。   若自己帮他一把,说不定会赌对。   “明晚,我派人来接你去码头乘船,去往北方的绣城。”   德妃愣住,“为何...去绣城?”   赵薛岚一笑,“除了那里,哪儿还能保住你?”   深知官家无情,德妃闭闭眼,点头答应了。   应付完德妃,赵薛岚高高兴兴返回帝姬府,可次日就收到密报,说陆喻舟在绣城已拿下了辰王,还将太子送上了船......   嘴角的笑还未压下,赵薛岚踉跄地跌坐在马车上。   密探上前,“帝姬?”   沉默良久,赵薛岚缓缓道:“让德妃消失。”   德妃没有利用价值是小,若她漏嘴说出自己想要巴结辰王,那就是大事了。   而这日的前半晌,赵祎的舆车就已抵达汴京城外。   得知太子平安归来,文武百官出城迎接,簇拥着赵祎走向宫门。   赵澈走在后面,浑身轻松,这次立了功,应该能顺利接出自己的母妃了,可进宫才知,官家染了重风寒,昏睡不醒。   众人等在殿中,直到午夜,由徐贵劝说后散去。   赵祎先送慕夭回了慕府,自己返回东宫。而赵澈跑去刑部,被告知没有官家和明越帝姬的首肯,不得探监。   赵澈在大牢前发了一顿火,却怕这个节骨眼上得罪自己的父皇,只好忍着气回寝宫了。   也不知何时才能被召见。   另一边,宝珊一家人去往慕时清在郊外的田园小筑,离开繁华与喧嚣,来到空谷幽兰之所,心情变得畅悦。   安顿好妻女和外孙,慕时清回城探望兄长,回来时带回了慕夭,还有一个年轻男子。   再次见到范韫,恍如隔世,宝珊还记得他的恩情,只是后来断了联系,不知他是否还在缃国公府做事。   自从那次带着宝珊出逃,被陆喻舟的下属教训一顿后,范韫就离开缃国公府了。后来恰逢机会进了慕府做马夫兼兽医,深得慕老宰相重用。   范韫与慕夭有过两面之缘,昨日见到慕夭,便顺藤询问了宝珊的近况。   当他瞧见宝珊从竹桥上款款走来时,心底那点爱慕又悄无声息地蔓延开,他一直认为宝珊是个好姑娘,只是命运不济,遭了不少罪。   因为慕时清那匹白色千里马病了,这才给了范韫过来探望的机会。   为千里马服完药,范韫坐在马棚前擦汗,皮肤在日光下泛着小麦色,看起来强壮健美。   为答谢他上次的人情,宝珊端着一盘浆果走来,看他一个人坐在日头底下,好笑道:“范大夫到凉亭纳凉吧。”   范韫“哎”了一声,与宝珊一同走去凉亭。   落座后,宝珊询问起他这两年的境遇,觉得对他存了歉意,想要补偿。若非因为自己,他不会离开缃国公府。   范韫无所谓地摇摇头,“如今在慕府,没有那么多人情世故挺好的。”   “那就好。”宝珊推下果盘,“吃个果子吧。”   看着女子落在盘沿的纤细手指,范韫感觉宝珊哪哪儿都漂亮,只是,他不敢僭越,很快移开视线。   这时,不远处跑来一个小郎君,手里拿着一个纸风车,脆声喊道:“娘。”   宝珊不自觉流露温柔,伸出手,“来娘这里。”   阿笙扑过来,笑嘻嘻抬高小短腿,爬上长椅,趴在宝珊背上,显摆起手里的风车,“姨母做的。”   “那你夸姨母了吗?”   “夸啦。”阿笙吹了吹风车,偷偷瞄向另一侧的男子。   宝珊拍拍儿子的手,“阿笙,快叫范叔叔。”   阿笙小声道:“叔叔。”   范韫听慕夭说起宝珊生了一个儿子,却没想到两岁多的小家伙,还会这么胖乎,“小公子。”   阿笙咧嘴笑,又趴回宝珊后背,“娘,叔叔叫我小公子。”   宝珊弯唇,“阿笙就是小公子呀。”   阿笙又笑了,爬下椅子来到范韫身边,仰头盯着他。   从没与这么小的孩子相处过,范韫不知要说些什么,故意逗趣道:“你是要把风车送给我吗?”   看了一眼手里的风车,阿笙摇摇头,认真回道:“这是留给陆叔叔的。”   也不知孩子口中的陆叔叔是谁,范韫有点尴尬,没有再问下去。   等范韫离开,慕时清找到宝珊,与她在竹林里闲逛,问她有无嫁人的打算。   诞下阿笙前,宝珊是想过嫁人,可阿笙出生后,她一门心思花在儿子身上,再没想过这个问题,被父亲一问,立马回绝:“女儿不想。”   慕时清拍拍她手臂,“为父这些日子一直在琢磨一件事,或许能够让你摆脱陆喻舟的纠缠,但怕你会抗拒。”   “爹爹但说无妨。”   慕时清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之后拉开距离,等着她的答复。   假定亲?   宝珊有点惊讶,不过既然爹爹同自己说出了想法,必然是挑到了人选,“这不合适吧?”   “没什么不合适,”慕时清笑笑,“除非你想给陆喻舟一次机会。”   宝珊心一揪,不想去琢磨自己对陆喻舟的感情,“既是假的,对另一方就不公平,还是算了。”   “若对方是女扮男装的慕夭呢?”   “…那不是很容易露馅。”   慕时清解释道:“成婚前,男女双方本就走动少,只要摆一个世家公子的身份在那,让陆喻舟知难而进即可。”   这也不失为一种方法,陆喻舟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断不会纠缠有婚约的女子吧…宝珊攥着娟帕犹豫了。   半月后,陆喻舟与新的黎郡节度使交接后,马不停蹄地返回汴京,还未进宫,就得知了慕时清在为宝珊招婿的事......   男人反复转了几下玉扳指,还是按捺不住烦躁的心情,与禁军副统领交代几句,掉转马头直奔郊外而去。   为了娶妻,连面圣都搁置了。   副统领心里腹诽,陆喻舟不想要功劳,那全都给自己好了。   可等副统领进宫才知,官家风寒加重,没精力召见任何人。   *   陆喻舟抵达田园小筑时,被慕时清的暗卫拦下,“抱歉陆相,没有拜帖,恕小人不能放行。”   被拦下是意料之中,陆喻舟并未动怒,只是意味深长地问道:“你家小姐与人定亲了吗?”   暗卫按着慕时清交代的话,回答道:“我家小姐昨日刚刚与人定亲了。” 第55章 动心   烟波浩渺的田园小筑给人一种回归淳朴之感, 也会让人感到惬意轻松,可陆喻舟像是与这里格格不入,生生打破了周遭的恬静。   挥开暗卫, 陆喻舟迈开步子, 这里拢共来过两次, 倒是还记得路线。   这个时辰,慕时清多半在花园里修建花草。凭着对慕时清的了解,陆喻舟直奔花园而去。   暗卫们纵使拦不住, 也不会动粗,毕竟陆喻舟在入仕前, 曾与他们生活过两年。他们还记得少年刚来到慕先生身边时的样子, 总是一个人在溪边漫步,累了就坐在磐石上,从黄昏到日出, 一动不动, 像被石化了一样。   谁能想到, 那个寡言的少年已蜕变成心狠手辣的大权臣了。   来到花园, 果见慕时清在花丛旁浇水。陆喻舟走过去,没有质问, 也没有寒暄,拿起地上的花剪,铰弄起花叶。   听见身侧的动静,慕时清稍一转眸, 指着一株花, “剪错地方了,要剪这里。”   陆喻舟照做,师徒俩在蝉声阵阵中忙活了一下午, 直到夕阳残血才走进凉亭歇息。石桌上摆着果盘茶点,还有一壶沏泡好的乌龙。   仆人端来铜盆,慕时清净手后,拿起帨帕擦手,“是来质问我的?”   “不敢。”   “还有你不敢的?”   陆喻舟也递过仆人端来的水,净手后淡淡道:“弟子在先生眼里已经是个十恶不赦之徒,哪里还敢质问先生。”   得罪老丈人,真是件头大的事。   慕时清笑笑,从袖管里掏出一张红色请柬,“这是小女和齐家郎君的请帖,下月初十还请赏脸来这里喝喜酒?”   红纸金字的请帖上,赫然写着慕宝珊三个字,刺得陆喻舟眼睛疼。他放下请柬,看都没看准新郎的名字,“先生是要替宝珊招个倒插门女婿?”   “世家公子。”   陆喻舟沉默,可他的沉默换来了慕时清更为犀利的质问:“怎么,觉得宝珊配不上世家公子?”   “弟子没有那个意思。”   “那怎么听不见相爷的祝福?”   陆喻舟无奈一笑,笑容干净,不夹杂算计,“弟子想娶的人,要嫁给他人为妻,弟子能大度到哪里去?”   眼前这般无害的年轻人,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陆喻舟,慕时清为两人斟茶后,笑道:“这位齐公子和你一样,都是我的门生,前几年在军中历练,耽搁了婚事,如今回来,也在吏部报了道,快入仕途了。”   陆喻舟对那位神秘的齐公子丝毫不感兴趣,而且汴京也没有姓齐的世家,“这么说,先生铁了心要嫁女了?”   “不是我铁了心,是宝珊需要一个知冷知热的枕边人,阿笙需要伟岸的父亲。”   知冷知热、伟岸......   陆喻舟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词儿,“若是可以,弟子能见一见宝珊吗?”   无论如何,他想要当面跟宝珊谈谈,听听她的心里话。   慕时清一本正经地回绝道:“两家的婚书都已交送官府了,待嫁闺中的女子,怎能轻易见外男?”   “弟子不是小孩子,先生不必拿假话骗我。”   “哦?”慕时清神情未变,“此话怎讲?”   盏中茶冒着袅袅白汽,陆喻舟执起饮啜,纤长的睫毛被水汽氤氲,惹得他闭了闭眼,也就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陆喻舟已经恢复了冷静。   放下茶盏,重新打开请帖,视线落在“慕宝珊”那个“慕”字上面。   “先生还未与邵小姐成婚,宝珊如何能姓‘慕’?”陆喻舟将请帖一点点撕开,扔在地上,似乎并未动怒,“官府也不可能接纳先生为宝珊制作的假婚书。”   倘若不提婚书,陆喻舟或许就信了,慕时清有种搬起石头砸脚的感觉,摇头失笑,也不继续编瞎话,“婚书是假,但齐公子是真,他现在就在宝珊身边。”   一听这话,陆喻舟几不可察地哂了一声,“先生是将半辈子的谎言都用来圆这个谎了吗?”   对面的狐狸太过理智,慕时清又好笑又生气,重重放下茶盏,起身拍拍褶皱的衣衫,“快开饭了,寒舍没有多余的碗筷,陆相请回吧。”   生平仅有的几次被逐客,都是发生在他们父女这里,陆喻舟淡然地捻起一颗红豆饼,“弟子吃完就走。”   谁会贪恋一块红豆饼呢,无非是寻个借口想多留一会儿。他乐意呆着就让他带着,慕时清敞开宽袖,负手走下石阶,信步离开。   坐了一会儿,就听见墙外传来朗朗读书声,听声音分辨不出男女。陆喻舟放下还未品尝的红豆饼,不紧不慢走出葫芦门,见一公子哥打扮的小瘦子正抱着阿笙,站在不远处。   见到小团子,陆喻舟提步走了过去,“阿笙。”   一听有人喊自己的名字,阿笙从公子哥的肩头探出身,眼睛一亮,“陆叔叔!”   可没等陆喻舟靠近,公子哥忽然抱着阿笙跑开,发髻上的青色幞带来回摇曳。   跑了几步,公子哥嫌阿笙太胖,弯腰将他放下来,自己跑开了。   阿笙嗦着冰果,傻愣愣看着跑远的公子哥,眼里充满了疑惑。   陆喻舟赶过来,蹲在在他面前,目光温柔,“阿笙。”   阿笙扭回头,将手里的冰果递给陆喻舟,“叔叔帮拿。”   接过冰果,陆喻舟问到:“刚刚那人是谁?”   阿笙记着慕夭的叮嘱,也不知为何要欺骗人,但还是学舌道:“齐家三公子。”   原本,陆喻舟并没有因为假定亲的事情动怒,可他们教小孩子扯谎,这就严重了。心里增了几分薄怒,陆喻舟起身牵起阿笙的手,“跟叔叔说实话,那人是谁?”   阿笙迷茫了,“唔......”   陆喻舟肃了脸色,“小孩子要诚实,刚刚那个人是谁?”   阿笙立马道:“是姨母。”   陆喻舟揉揉他的头,没有责备,但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下次不可以扯谎。   他声线柔和,很容易让人接受,阿笙认真地点了点头。   陆喻舟带着他继续走,“跟叔叔去找娘亲。”   还记得去汴京的事,阿笙边走边小声问道:“叔叔还会带我去汴京吗?”   “会。”   这是他们的约定,没能让宝珊留住对他的信任,不能再失去阿笙的信任了。   一片竹林里,慕夭偷瞄着陆喻舟,心想他应该会因为骄傲退却吧,不会还对宝珊死缠烂打吧。   从心里来说,她并不排斥宝珊和陆喻舟喜结连理。对于这一点,她很纠结,感觉怎么做也不对。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慕夭靠在竹竿上,陷入自己的烦闷中。   宝珊和阿笙居住在溪边的竹屋里,平日里,自从来到这里,她不需要每时每刻看着阿笙,倒也轻松了不少,此刻正躺在吊床上,脸上盖着一本医书。   陆喻舟走过来时,医书刚好掉在地上,吊床上的人儿毫无知觉,双手搭在小腹上睡得正香。   恬静的人儿若是能乖柔地依偎在自己怀里该多好。   静静看了一会儿,陆喻舟低头对阿笙道:“困了吗?”   瞧见娘亲睡着了,阿笙捂住嘴,拉了一下男人的手。   陆喻舟弯腰靠近他,“嗯?”   阿笙在他耳边小声道:“我们去溪边抓鱼吧。”   来这一趟本就不易,陆喻舟哪有心思抓鱼啊,可也不能拂了小家伙的热忱,“你乖乖回屋呆会儿,叔叔跟你娘说几句话,再带你抓鱼。”   阿笙不想回屋,扭了扭鼓鼓的肚子,“那我自己去抓鱼。”   “不行。”陆喻舟哪里放心把他一个人扔溪边,但看他逐渐噘起的嘴,好笑道,“叔叔改天为你亲自下厨,行吗?”   鲜少有机会吃到陆叔叔烧的饭,阿笙被收买了,捯饬着小短腿走进竹屋,还不忘扭头提醒:“烧饭。”   “嗯。”   打心底,陆喻舟愈发喜欢这个小不点,能给他带来心灵上的舒悦感。   转身看向睡熟的人儿,陆喻舟捡起地上的医书,放在一旁的石头桌上,然后坐在一旁,忽然不知该不该叫醒她。   来的时候准备了很多话,这会儿就不知该说什么了。   丹霞漫天,为万物披上了一层红芒,也包裹住了睡梦中的女子。   许是霞光太耀,熨烫了面颊,宝珊缓缓睁开眸子,怔愣地盯着西边的落日。   “醒了。”   一道清润的声音传入耳畔,宝珊转眸看去,蜷了一下指尖,他怎么还来找自己?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就非要对她死缠烂打吗?   “我定亲了。”为了保持疏远,宝珊红着脸扯谎。   陆喻舟单手撑头,闭了闭眼,似乎对他们拙劣的谎言极为无奈,“跟慕夭定亲了?”   宝珊一噎,睁眼说瞎话儿道:“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陆喻舟耷着眼皮,看起来很是疲惫,“我从黎郡回来,你不打算关心我一下吗?”   那天下船分别时,他隐约辨析出她眼底的关切,如今又化为缥缈虚无了吗?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要有多狠的心,才会一点儿不关心他的安危?   对于她的冷淡,他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却也知道,这一切是他自己造成的,“咱们谈谈?”   宝珊跳下吊床,坐在一旁,“你说吧。”   那表情,就像在敷衍一桩极不情愿的事儿。   一连在她这里遭受挫折,陆喻舟竟生出越挫越勇的心理,暗笑一声,开口道:“宝珊,我可能......”   后面的话噎在嗓子眼,陆喻舟竟觉手心发凉,对于自己反常的身体反应,他知道是缺了一副良药。   可一旁的倾听者心不在焉,多少让倾诉者产生无力又羞耻的心理。   “你能看着我吗?”陆喻舟淡淡一笑,“你不看我,我讲不出来。”   就好像满腔的热情,被对方丢进了冰窟窿洞一样。   宝珊觉得他的要求很无理,倒也没有僵持下去,转眸直视他的双眼,“你可以说了。”   原本是自己要求的,可一对上她的视线,心口莫名狂跳起来。朝野中呼风唤雨的男人,竟挫败在一名女子面前,“我......”   “小姐,开饭了!”   本就难以启齿的话被仆人的大嗓门打断,陆喻舟用舌尖顶了一下腮,在察觉她要起身时,一把扣住她的肩头,“我想我对你动心了。”   徐徐清风拂过面颊和发丝,带着沁凉。七月流火,只有午日是炙晒的,日落后,能明显感觉天气转凉。宝珊打个寒颤,立马避开他的手,“大人说笑了。”   “说不说笑,我心里清楚。再说,我没有过多的精力与人说笑。”陆喻舟挡在她面前,高大的身躯形成的暗影完完全全地笼罩了她,“我喜欢你。”   一句得不到回应的告白,往往会让人觉得尴尬苦涩,可陆喻舟心底竟生出了期翼,似有一缕久违的暖阳照入心门。   “我今日过来,不止是为了告诉你我的心意,还想告诉你,我永远不会放弃你和阿笙。”他俯身靠近她耳畔,“哪怕万劫不复。”   宝珊激灵一下,后退半步,“大人......”   “别说我说笑,”陆喻舟跨前一大步,几乎贴上她胸口,“我很认真。”   宝珊招架不住他眼底忽然迸发的灼焰,别过头,道:“我不会答应你。”   “我不会放弃。”陆喻舟握住她手腕的脉搏处,指腹感受着起伏的搏动,“你对我毫无感觉,为何脉搏会乱?”   宝珊抽回手,“别说是大人,就是一个路人对我说这样奇怪的话,我也会这样。”   陆喻舟有点想笑,两个指腹轻轻摩挲,感受那一瞬的滑腻,“我不信。”   爱信不信。   宝珊懒得再多言,绕开他走向膳堂方向。   她心里想着,这个时辰,慕姐姐应该带着阿笙去用膳了。   被晾在一旁的陆喻舟施施然去往竹屋,看向歪倒在榻上睡着的小家伙,眼底溢出柔色,走上前,双臂撑在他身体两侧,“阿笙。”   阿笙毫无反应。   抬起一只手,陆喻舟扒拉扒拉小肉球,到嘴边的话忽然变成了:“儿子。”   被扒拉醒的小家伙揉揉眼皮,一见到陆喻舟,眉眼弯弯道:“烧饭。”   就知道吃。   陆喻舟俯身,假意咬了一下他的鼻尖,惹得小家伙咯咯笑,不停地蹬腿。   抱起阿笙,陆喻舟大步走向膳堂。靛蓝的夜景中,父子俩相互依偎。   阿笙搂住陆喻舟的脖子,对着他的侧脸吧唧一口,嘿嘿傻乐,又冲着另一面侧脸吧唧一口,“陆叔叔,阿笙喜欢你。”   小嘴跟涂了蜜似的。   陆喻舟从小家伙这里得到了一些鼓励,在他看来,孩子的喜欢是骗不了人的,不掺杂任何杂念,是世间最纯粹的感情,“有多喜欢?”   阿笙张开双手比划一下,“这么这么喜欢。”   “那你帮叔叔一个忙。”   “嗯!”   陆喻舟笑笑,双眸潋滟生辉,“你去求你外公,让叔叔做你的爹爹。”   一听这话,阿笙眼眸晶亮,无意识地蹬着小腿,将脚底的脏灰尽数蹭在了陆喻舟雪白的衣袍上。   星河璀璨,不及孩童眼底的光亮。   来到膳堂,就见一家四口齐刷刷看过来,已换回女装的慕夭第一个站起来,对其余三人解释道:“我就说,陆子均会带着阿笙过来的。”   慕夭朝阿笙伸出手,“姨母抱。”   阿笙躲进陆喻舟怀里,脸贴在他臂弯,偷偷打量自己的外公。   陆喻舟绕开慕夭,淡淡道:“不劳齐公子,我抱得动。”   这就尴尬了,慕夭咳了下,灰溜溜回到原来的位置。   一张方桌,四副碗筷,真的没有准备多余的。仆人见小少爷来了,赶忙端上另外一副,却没有给陆喻舟准备。   被嫌弃的男人面色未变,从容落座,将阿笙放在腿上,似有要喂孩子吃饭的打算。   宝珊低头捧着碗,想开口逐客却始终张不开口,她不想在阿笙面前表现出厌恶陆喻舟,给阿笙幼小的心灵灌入痛苦。   慕时清倒是好意思逐客,可身旁的邵婉忽然拽了他一下,“剥栗子。”   一大桌子的饭菜,邵婉只挑栗子吃,却不会用巧劲儿,剥不开。   慕时清端起她的盘子,放在手边,动作灵巧,没一会儿就剥了半盘子,推给邵婉,“别吃太多。”   “唔。”邵婉捻起一颗,想了想,塞进男人嘴里,“你也吃。”   慕时清淡笑,转眸时正对上陆喻舟意味深长的眸光。   怀里的小团子咽了一下口水,仰头盯着陆喻舟的下巴,“阿笙也想吃。”   陆喻舟抱起阿笙去净手,回来时抓了一把栗子放在盘子里,旁若无人地剥起来。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撵人走实在不是慕家人能干出来的事,一旁的慕夭冲仆人招招手,“再拿一副碗筷来。”   一顿晚膳吃得各自不是滋味,等慕时清真打算撵人时,邵婉忽然被鱼刺卡了嗓子眼,疼得直流眼泪。   为了节省时间,慕时清打横抱起她,快步去往侍医那边。   食桌前剩下三大一小,陆喻舟忽然踢了一下慕夭的鞋尖,明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夹着菜。   慕夭瞪他一眼,努了努嘴,冲阿笙拍拍手,“姨母带你去看萤火虫。”   阿笙这次很听话,伸出小胖手,“姨母抱。”   宝珊放下碗,扯了慕夭一下,“咱们一起去。”   慕夭回绝道:“我一个人能行。”   说罢,起身绕到对面,狠狠戳了一下陆喻舟的脊梁骨,带着警告地哼了一声,抱起阿笙快步离开。   被慕夭墙头草的行为气到,宝珊走出膳堂,朝竹屋走去,不想搭理身后的男人。   陆喻舟跨前一步,拽住她手腕,“咱们也去看看萤火虫。”   去看什么都好,只要她愿意。   不想再纠缠不清,宝珊拂开他的手,“我累了,想回去休息。”   哪知,男人忽然打破了君子之礼,上前将她扛起,大步走向溪边。   惊愕之下,宝珊被颠得头晕,抬手捶他后背,“放我下来。”   陆喻舟当作没听见,扛着她去往小溪边。   隐藏在各处的暗卫们互相摊手,慕夭都不管他们的事儿了,他们一群大老爷们要去管?   何况他们和陆喻舟一起生活过两年,对陆喻舟都有了一些偏心。   来到溪畔,陆喻舟将人儿放下,见她要跑,勾住她的肩,“陪陪我,我一会儿还要赶回皇城。”   宝珊冷声道:“松开。”   “那你别走。”   为了挽回一些好的印象,陆喻舟并没打算对她怎样,李妈妈那句哄人的话在心里扎了根,发了芽。   陆喻舟隔着衣衫摩挲宝珊的肩头,“陪我一会儿。”   宝珊推开他,甫一转身,发现垂柳旁萦绕着许多萤火虫。   荧光万道,点缀了浓郁的夜,如一片跳动的星辰,跃然眼前。   身后忽然贴身一抹温柔,宝珊想要挣开,被男人扣住手腕,交叉在胸前。   陆喻舟贴着她的侧脸,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我知道自己很混蛋,一次次伤了你,我为自己的行为道歉。宝珊,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好好待你和阿笙,行吗?”   男人的体温熨烫了后背,宝珊脖颈痒痒的,用力挣扎起来,“你先放开我。”   薄唇擦过女子滑腻的侧颈,能感受到她侧颈的温热和跳动的脉搏。   陆喻舟很想咬一口解解相思,可还是忍下了,“你先答应我。”   哪有这么威胁人的...宝珊卸去力气,站在垂柳前喘着气,雪白的肌肤染了一层淡粉,在月色下不甚明显。   闻着她身上散发的玉兰香,陆喻舟呼吸紊乱,堪堪忍住吻她的冲动,却忍不住想与她靠近的悸动。   手臂越收越紧,勒得怀中娇人儿难以呼吸,可纵使这样,也纾解不了勾缠心智的情愫。   将她的身子扳转过来,陆喻舟递出一把匕首,握着她的手抵在自己的心口,“若是觉得被冒犯了,你就往这里捅。”   宝珊觉得他有些不正常,用力推开他,扔了匕首,“我们不可能了,请你自重。”   陆喻舟垂眸,以前面对她,是不想自重,现在是控制不了。   面前的女子如一株刺玫长在自己的心田,明明会刺痛自己的骄傲,却舍不得放她走。 第56章 撑腰   华灯初上, 一辆马车停在了大将军府的门前,车夫扶着慕老宰相步下马车,又递上一根拐杖。   慕老宰相杵着拐, 颤颤巍巍走进巍峨的府邸。   得知老宰相过来, 邵大将军笑着迎上来, “您有事情,就让仆人邀我过去,怎么还亲自跑一趟?”   说着话儿, 邵大将军搀扶着慕老宰相步入内院。   慕老宰相笑呵呵道:“闲来无事,过来看看。”   无事不登三宝殿, 邵大将军自然知道老宰相是为了慕时清和妹妹的事情过来, 但对方不说,他也就耐着性子不问。   步入中堂,邵大将军让人端上茶果, 与慕老宰相聊着家常。   忽然, 老宰相长叹一声, 然后笑着摇摇头。   邵大将军眸光一冽, 笑呵呵道:“您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老夫这次来, 确实有件事,想原原本本地相告,但大将军能先答应老夫一个要求吗?”   “请讲。”   踟躇一瞬,慕老宰相缓缓站起身, 冲邵大将军鞠了一躬。   邵大将军忙起身, “您这是作甚?可是折煞我了。”   “不是折煞,是我兄弟二人欠你们兄妹的。”   两人眼里都流露出了复杂光晕,邵大将军叹口气, 扶着老宰相入座,“有话慢慢说,咱们不急。”   老宰相哼着嗓音,将从慕时清和慕夭那里听来的一切,慢慢道了出来......   *   自从入了夏,汴京城内无宵禁,即便到了冥夜,各大青楼酒肆依然生意红火。   一匹高头大马驮着一名少年穿梭在街市,吸引了倚门卖笑的妓子们。   “那是谁家的郎君,生得如此俊俏?”   “你快歇歇心思吧,”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晃着手里的帕子,“人家可是大将军府小公子啊。”   被妓子们讨论的少年无暇风尘,一门心思奔回府宅。   邵霁此去江南,没有接到姑姑,回来脸上无光,垂头丧气地走进大门,却见自家老爹提着狼牙棒走出来。   身为禁军统领,即便步入四旬,邵大将军依然英武无比,一身的腱子肉快要撑破衣袖。   见自家老爹这么激动,邵霁伸手拦下,“大半夜的,爹要去哪儿?”   瞧见儿子,邵大将军没好气地哼道:“没接到你姑姑,你还有脸回来?”   邵霁一脸委屈,一看老爹就是从哪里存了气儿,拿他做出气筒了。   “既然回来了,随为父一起去慕时清那里要人。”邵大将军一手拎着狼牙棒,另一只手拎住儿子后颈,把人提溜上马车,交代车夫去往郊外的田园小筑。   一路上,邵霁听着老爹对慕时清和陆喻舟的抱怨,掏了掏耳朵,“您说缃国公逃跑的那个通房婢女,是姑姑的女儿?”   邵大将军叉着腿,重重一哼,“陆家父子欺人太甚!”   敢让他邵家子嗣做了通房,又做外室,真当他邵成熹是好欺负的。   邵霁还是没明白,“那咱们就去找缃国公府说理,爹爹为何还要跟慕先生算账?”   提起慕时清,邵成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将你姑姑带回来,却不送回咱们府上,算什么事?要不是慕老宰相同我说了实话,我到现在还蒙在鼓里,以为你姑姑还在江南。”   两人并未成亲,慕时清本该先与他商议,再安置妹妹,可慕时清一声招呼不打,直接把妹妹当做了自己的私有物,当邵家人是空气不成?!   邵成熹本就是个暴脾气,不愿与心眼多的人绕来绕去,纵使慕时清有苦衷,也不该擅作主张!   马车抵达田园小筑时,邵霁发现了陆喻舟那匹通体黑亮的大宛马,“爹,这是陆子均的坐骑。”   好啊,都在呢。   慕时清和陆喻舟师徒二人是联合起来欺负他邵家骨肉啊!   邵成熹拖着狼牙棒,气势汹汹走向小筑的入口,狼牙棒在土地上发出了吱吱的摩擦声。   恨屋及乌,邵霁扭头吩咐车夫,“咱们走的时候,把这匹马也带走。”   车夫:“......”   入口处,两名暗卫现身,拦住了父子二人,“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黑灯瞎火,暗卫也辨不出对方的身份,只能先拦下。谁知,邵大将军抡起狼牙棒,扫向两人,逼得他们不得不连连后退。   素有万夫之勇的大将军,轻轻松松将两名暗卫撂倒,带着儿子走进园内,“慕时清,你给老子出来!”   宁谧的夜被一阵暴躁的声音打破,本就没有安寝的人们纷纷走出屋子,朝声音发出的地方奔来。   在溪边纠缠宝珊的陆喻舟听出是邵成熹的吼声,扣住宝珊手腕,“咱们去看看。”   宝珊担心父亲,没有拒绝,“你松开。”   陆喻舟垂下手,抬手比划道:“请。”   对于他一会儿君子一会儿土匪的行径,宝珊很是不解,却又不想在他身上浪费精力,也就没有细辨。   当她来到入口处时,见一名魁梧的中年男子正揪着父亲的衣襟,大有要动粗的架势。   宝珊心中一惊,赶忙上前拉架,“请您先放开,有话好好说。”   柔柔的一道女声打断了邵成熹的质问,让激动的男人有了片刻怔忪。   狼牙棒哐当落在地上,差点砸了他的脚,可他浑然未觉,推开慕时清,扣住宝珊双肩,上下打量,“你是......”   婉儿的骨肉。   他的亲外甥女。   一身腱子肉的勇猛男子忽然哽咽了,褪去凶悍,双眼泛红。   慕时清整理下衣襟,抱拳咳了下,“成熹,她是......”   “你闭嘴!”邵成熹打断慕时清,没好气道,“我自己会认。”   在场之人全都瞪大眼睛,试问,哪有机会见识慕先生吃瘪啊。   成熹...邵成熹...   宝珊不自觉攥紧粉拳,他是自己的舅舅。   由于激动,邵成熹没控制住力道,手指用力掐着宝珊的肩头。   宝珊皱起小脸,“疼。”   邵成熹赶忙收回手,双手蹭了蹭衣袍,“我不是故意的。”   莽汉也有柔情面,说的就是邵成熹。   邵成熹的双亲对他一直要求很高,也很严格,年少时,他靠着刚毅勇猛在朝野中打出一片天地,若是没有邵婉,他很可能心中再无柔情。   慕时清走上前,站在宝珊身侧,“宝珊,他就是邵大将军,你娘的长兄,快喊舅舅。”   宝珊用舌尖抵了一下贝齿,强行让自己镇定,微微弯曲天鹅颈,屈膝裣衽一礼,“宝珊见过舅舅。”   邵成熹推开慕时清,扶起外甥女,“诶”了一声,刚毅的脸上浮现一抹慈爱。   “宝珊,宝珊......”轻念了几声外甥女的名字,邵成熹问道:“这是婉儿给你起的名字?”   宝珊还记得牙牙学语时,娘亲唤她“宝珊”的场景,也是与娘亲相处的记忆中仅存的片段。   “是娘亲取的。”   邵成熹连连点头,拽过愣在不远处的邵霁,“他是你三表哥。”   宝珊与邵霁有过两面之缘,也算得上相识了。   初次见面时,邵霁还以为宝珊是惑人的妖精,此刻有些尴尬,被老爹按头喊了一声:“表妹。”   宝珊低眸弯唇,“三表哥。”   邵霁挠挠头,更尴尬了。   邵成熹呵呵低笑,眼尾堆满细纹。他拉过宝珊,问道:“你娘呢?带舅舅去见你娘。”   宝珊下意识看向父亲,见父亲没有异议,点头道:“舅舅这边请。”   众人刚迈开步子,就见慕夭抱着一个小胖墩慢跑过来。   邵成熹和邵霁眸光一顿,同时看向慕夭怀里的小家伙,登时惊愕住。   宝珊弯唇,“这是我的孩子,名叫阿笙。”   瞧见两个陌生人,阿笙一扭腰抱住慕夭脖子,很是害羞。   慕夭护着阿笙的后背,走到众人面前,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心虚地笑笑,“邵大将军怎么来了?”   没打算将火气转移到小辈身上,邵成熹看着慕夭怀里的小团子,激动地讲不出话。   不比老爹的踟躇,邵霁哧溜跑到慕夭身后,盯着趴在慕夭肩上的小家伙,“快叫舅舅。”   邵成熹反应过来,不甘示弱,走过来挤开儿子,怕吓到小家伙,故意露出一抹自认温和的笑,“阿笙,我是你的舅公。”   舅公?   阿笙懵了,扭头看向外公,又扭回头看向新来的舅公,圆圆的小脑袋捋不清族谱,嘟嘴道:“阿笙不懂。”   软糯的小奶音令邵家父子心头一软。   邵霁凑上来,搓搓手,“来,舅舅抱。”   阿笙认生,小胖手紧紧攥着慕夭的衣襟。   邵成熹又挤开儿子,露出更为和善的笑,都说隔辈亲,他很有自信地伸出手,“来,舅公抱。”   看着长满络腮胡子的舅公,阿笙吓得直哆嗦,趴在慕夭颈窝,小声嘟囔:“不要,不要。”   邵成熹尴尬地笑笑,转眸之际又板了脸色,冲着慕时清重重一哂,要不是他截胡,阿笙能跟自己这么生分?   大舅哥给的脸色,慕时清只能照单全收,“两位随我去看婉儿吧。”   邵成熹拧巴着一张凶脸,走在众人前面,威严的气势锐不可当。   慕时清扶额,提醒道:“你认识走错方向?”   打头的男人脚步一晃,故作镇定地掉头,“哪边?”   慕时清指着一个方向。   邵成熹朝那个方向走去,心里骂骂咧咧。   宝珊走在慕夭身边,同阿笙说着话儿,叫他别跟舅公家的人生分。   借着这个话题,邵霁跑上前,与宝珊并肩走着,时不时逗弄阿笙几句。   走在最后面的陆喻舟一直缄默着,像被人遗忘了。   抵达慕时清的院子,邵成熹站在葫芦门前整理好衣冠,扯开大嗓门:“婉儿,哥哥来接你回家!”   十九年不见,兄长的千言万语化为了一句简短的“回家”,然而,这句话是倦鸟的救命稻草,能让疲倦的心有所归属。   可躲在屋里的邵婉根本不记得自己的家了。   等邵成熹推开门的一瞬,邵婉如惊弓之鸟,到处躲避,不让邵成熹碰一下,“不认识,不认识......”   看着容貌未变的妹妹,邵成熹轻颤着牙齿,看向别处,将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他已听慕老宰相说起妹妹被囚、被喂药的事,心中翻涌着各种滋味,恨不得将季筱碎尸万段。   可季筱是朝廷钦犯,不是他说处置就能处置的。   慕时清把邵婉护在背后,承受着邵成熹的暴怒。   邵成熹握着拳,绕着慕时清追逐妹妹,“婉儿啊,是哥哥,是哥哥啊。”   邵婉不停地躲,眼中显露出戒备,只因邵成熹常年风餐露宿,皮肤黧黑,气场凶悍。   有生之年能够重遇,是件多么令人激动的事,可眼下呈现给众人的场景,却叫人唏嘘不已。   邵婉跑累了,窝进慕时清怀里,摇头道:“让他走。”   慕时清面露难色,对邵家父子道:“此事从长计议。”   “不行!”邵成熹当即回绝,今日就是绑,也要把妹妹绑回去,绝不让妹妹再不清不楚地跟着慕时清了,“想娶婉儿,没有三媒六聘,一切免谈。”   他拽住邵婉的手腕,大力扯向自己,作势要离开,“宝珊,带着阿笙跟舅舅走。”   听得邵成熹的话,慕时清多少放下心,至少大舅子没有阻止他和婉儿的姻缘。   可站在屋外的陆喻舟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从头到尾,邵成熹都没有给过他一记目光。   以陆喻舟的敏锐,不可能猜不透邵成熹的意思。在外甥女婿的挑选中,他被邵府排除在外。   娘亲是该被父亲明媒正娶,在这件事上,宝珊是理解舅舅的,因此没有迟疑,抱过阿笙,跟在了邵家父子身后。   与陆喻舟擦肩时,手臂一紧,只听男人轻声道:“安心等着我。”   可没等宝珊拒绝,走在前面的邵成熹忽然转过身,阴森森地笑问:“阁下哪位?”   明知对方在有意刁难,陆喻舟还是得给这个面子。他后退一步,躬身作揖,“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前辈就别为难晚辈了。”   “为难?”邵成熹大笑一声,“你对宝珊做过什么,还需要我来提醒?陆喻舟,在朝堂上,我敬重你的胆识和城府,但私下里,老子跟你以及缃国公府恩断义绝、势不两立!”   错过这次表明决心的机会,以后上哪儿找去,陆喻舟深谙不能错失,拦在一行人面前,好脾气道:“一切皆因晚辈有错,但晚辈不是不负责任之人,想要尽余生之力去弥补宝珊,还请前辈给我一次机会......”   “够了。”邵成熹打断他的话,脸色愈发黑沉,“今日,我把话撩在这里,我邵家与你陆家再无往来,勿再纠葛!”   纵使这样,陆喻舟还是没有放弃,上前一步道:“若晚辈执意呢?”   邵成熹放开邵婉的手腕,扣了扣拳头,又歪了歪脖子,露出一抹狞笑,“纠缠必诛。”   话落,猛地挥出一记铁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陆喻舟的脸上。   当对方露出那抹笑意时,陆喻舟就察觉出了杀气,却没有提前做好防备,心甘情愿地挨了一拳。   拳风袭来时,他坦然地闭上了眼睛。   “砰!”   悍将的铁拳哪里是寻常人能承受的,若非邵成熹只使用了五六分力道,陆喻舟这张俊脸怕是要保不住了,但纵使这样,这一拳也让陆喻舟失去重心,趔趄向后,牙齿和鼻梁骨均受到了重击。   “啊!”慕夭捂住阿笙的眼睛,连连后退。   慕时清下意思挡在陆喻舟面前,扣住了邵成熹挥出的第二拳,“你要打死他吗?”   不比自己那次动手,邵成熹的一拳能打断走兽的肋骨,更遑论是一个人。   他可是大启皇城第一悍将啊。   邵成熹觉得不过瘾,抽回手狠狠砸在地面,青石板瞬间龟裂。   站起身,邵成熹警告道:“再有下次,绝不留情,陆相好自为之!”   陆喻舟抹了一下渗血的嘴角,稳住气息淡淡道:“晚辈不会放弃。”   邵成熹又要抡拳,身侧的宝珊刚要阻止,却被一个小矮团子抢了先。   阿笙不知何时挣开了慕夭,跳在地上,虎着一张脸,凶巴巴道:“不许你打陆叔叔!”   说完,抬着小短腿,对邵成熹拳打脚踢,但力道就跟给老虎挠痒痒似的。   宝珊赶忙拉住儿子,“阿笙,没礼貌。”   阿笙“哇”的一声哭出来,“不许欺负陆叔叔,呜呜呜——”   陆喻舟想过来安抚阿笙,却被邵霁以红缨枪拦下,“我邵家的事,不是陆相能插手的!”   因之前有过节,少年早看陆喻舟不顺眼了,这会儿逮到机会,毫不留情地报复回去。   陆喻舟提醒道:“你们可知,将邵小姐接回府,会引来多大的波动?”   邵霁哼道:“还是那句话,邵家的事,不劳陆相费心!再者,邵家没有贪生怕死之辈,不畏任何险境!若是真要计较起来,也是官家理亏,我们怕甚?!”   陆喻舟知道,邵霁没有吹嘘,邵家的确个个胆识过人,也就没有再劝下去。   一场闹剧,在天将亮时堪堪结束。   看着扬起尘土的马车渐渐驶远,陆喻舟垂下眼帘,与慕时清告别,“弟子还要回宫复命,先行告辞。”   慕时清淡淡一瞥,没有理会,转身离去。   在外被众星拱月的中书令,在慕、邵两家人眼里成了臭饽饽,一旁的慕夭有些于心不忍,摸着鼻尖道:“水滴石穿、磨杵成针,别...灰心。”   “不会。”陆喻舟回答的简洁利索,刚要去寻自己的马匹,竟发现马匹不见了。   晕染晨曦的通幽小径上,多了一抹徒步而行的挺拔身影。   回城后,陆喻舟直接去了官家寝宫,没提邵婉回府的事,不过,此事想瞒也瞒不住了。   一场重风寒,让官家身子骨虚弱不少,加之最近惰于朝政,以及太子归来,官家也就没有那么大的心理负担了。心病一消,气色也渐渐好了起来。   与陆喻舟聊完辰王的事,官家意味深长道:“你脸上的伤是从何而来?”   陆喻舟随口道:“磕的。”   “这么不小心?”   “嗯。”   官家疲惫地笑笑,又问到:“此番立功,打算跟朕要些什么封赏?”   不同往日的淡泊名利,这一次,陆喻舟单刀直入,“臣希望官家能赐给臣一道免死金牌。”   “哦?”官家眯眸,还是头一次有人敢主动管他要免死金牌,“你是想为自己留后路,还是给他人留后路?”   陆喻舟避开邵家的事,回答道:“既是免死金牌,就不知道它日后会用在何处,否则,就直接叫免罪了。”   实则,这道免死金牌正是给整个大将军留的后路。   一道免死金牌并非狮子大开口,此番,陆喻舟立的功劳都可以受封王爵了,只是这番,他想要免死金牌的目的,应该不是为了他自己。   思忖片刻,官家蠕动下嘴皮子,“允了。”   陆喻舟作揖,“谢官家隆恩。”   离开帝王寝宫后,陆喻舟又去了一趟东宫,不比曾经,此刻的东宫堪比帝王的垂拱殿,众多臣子聚集在这里,正在与赵祎议政。   官家染病这段时日,奏折堆成山,百官急得不行。赵祎甫一回宫,就要面临繁重的公务。   见陆喻舟走来,赵祎从奏折中抬起头,挑眉道:“你脸怎么了?”   陆喻舟没回答,坐在他对面,“殿下刚回来,别太操劳,量力而为。”   赵祎执起笔,边批阅奏折边道:“只有你这么说,各衙门的官员恨不得住在东宫,陪我看完他们各自呈上的折子。”   陆喻舟闲闲道:“臣也只是客气客气。”   随即,他掏出几本奏折,放在桌上,“殿下有时间记得过目,臣身体不适,先行告辞了。”   察觉出他语气里的疲惫,赵祎顿住笔,叮嘱道:“凡事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尤其是感情。”   陆喻舟淡笑道:“难怪殿下温水煮青蛙,煮了这么多年。”   比起赵祎对慕夭的耐心,陆喻舟急于把宝珊娶进门。   夜长梦多。   以邵成熹的脾气,定会不在意官家的想法,催促慕时清来上门提亲,等慕时清和邵婉成婚后,就可以正大光明给宝珊介绍青年才俊。   以大将军府和慕府的雄厚家底,为宝珊说一门如意的亲事,并非难事。   当意识到自己再也掌控不了局面时,陆喻舟有些坐不住了。 第57章 亲生   缃国公府。   得知儿子回朝后直接去了慕时清那里, 缃国公气不打一出来,本想等儿子回来好好质问一番,却见儿子顶着一张伤痕累累的脸回府。   反复询问后才知道, 是邵成熹那厮动的手。   缃国公一下子就怒了, 两人在朝中也算惺惺相惜, 那厮不看儿子的面子,也要看他的面子吧。   于是乎,缃国公背着儿子跑去邵府说理, 结果吃了闭门羹。   一气之下,他来到大将军府的后巷, 冲着拳头“呸呸”两声, 翻上了高墙。   对于家主的举动,两名扈从很是汗颜。   “公爷,您悠着点。”   缃国公迈上一条腿, 跨坐在墙头, “老子年轻时攻取过三丈的城楼, 区区一堵府墙算个屁。”   说着, 他跳进后院。   两名扈从对视一眼,蹲在墙根等待, 忽然,听见墙内传来“汪汪汪”的狗吠声,紧接着传出自家公爷浑厚的恐吓声。一时间,吵闹个不停。   府墙内, 缃国公将恶犬吓跑, 兀自走进廊道,朝正院奔去,却被护院堵住去路。   “将军有令, 敢擅闯府宅者,一律按盗贼处置!”   缃国公气得直吹胡子,“你们这群龟孙,给老子让开,老子要见邵成熹!”   事先得了命令,护院们也没太顾及他的身份,拿起扫帚就往他身上招呼。   一身灰土的缃国公到处乱跑,“你们这群龟孙,等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好在身手矫健,扯下腰间软鞭挥开护院,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将近五旬的男人被激起了热血,直冲入“敌营”,大喊道:“邵成熹,你给老子出来!”   邵成熹抱着阿笙,从里屋走出来,一脸阴沉地看向缃国公身后的护院们,“一群废物!”   护院们低下头,都没想到上了年纪的缃国公还这么勇猛。   邵成熹颠着困顿的阿笙,冲缃国公哼了一声,“这里不欢迎姓陆的,没事就滚!”   深夜的静谧被斗气的两员老将彻底打破。   从未被如此对待过,缃国公握紧软鞭,刚要开骂,视线忽然锁在邵成熹怀里的小家伙身上,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那个困得直点头的小家伙,软绵绵、白胖胖、粉嫩嫩...好像阿舟小时候...   时光髣髴陡然倒流,回到了初为人父那天,自己守在产房外,等待长子出生时的场景。   紧张又激动,彷徨又期翼。   当稳婆抱着一个裹着红包的小团子走出来道喜时,刚毅稳重的男人哭的像个孩子...   长子刚出生那些年,他也曾耐心十足,时常带着小阿舟到处逛,那些沉睡的记忆仿若穿透了冰封,历历在目。   缃国公愣住,使劲儿揉了揉眼皮,确认自己没出现幻觉,大步走上前,“谁的孩子?!”   没想到他会把注意力集中在阿笙身上,邵成熹稍一转身,避开他那股冲劲儿,“谁的孩子,关你屁事?”   没理会他的恶劣态度,缃国公追着瞧,“让我看看。”   抱着阿笙,邵成熹不方便动手,要不早把对方打趴下了,“别吓到孩子!”   “快让我看看。”缃国公扯住邵成熹的手臂,逼他停下来。   就在这时,阿笙忽然抬起头,与缃国公对上了视线。   小家伙乌黑清透的眼仁里,映出自己的虚影,缃国公觳觫一下,定住了视线。   他他他...倒吸口凉气,缃国公指着邵成熹,“这是谁的孩子?”   邵成熹淡淡道:“我外甥女的儿子。”   缃国公脱口而出,“你外甥女是谁?”   眼中流露一抹讽刺,邵成熹拨弄一下阿笙的耳垂,“她叫宝珊。”   犹如晴天霹雳,缃国公连连后退,差点被地上的毡毯绊倒。   宝珊的孩子,宝珊的孩子...   难怪儿子非她不娶,原来她诞下了陆家的种。   缃国公背过身,咬住拳头,根本无法平息内心的震惊,长子竟然背着家族,让外室生下了私生子。   对于缃国公怪异的反应,邵成熹懒得理会,颠着阿笙去往后罩房,“送客。”   护院们将缃国公团团围住,“请吧,国公爷。”   寡不敌众,缃国公狠狠甩了一下衣袖,大步离开。   廊道内,阿笙迷迷糊糊地问道:“舅公,那是谁呀?”   阿笙虽然认生,但只要跟人相处几个时辰,发现了对方的友善,就会无意识地卸去心防。   邵成熹特别喜欢阿笙的小奶音,笑着蹭蹭他的脸,“是混蛋球的爹。”   “混蛋球?”   “嗯。”   来到后罩房的檐下,邵成熹隔着门板道:“宝珊,开门。”   “咯吱。”   房门被拉开,一袭冰玉色长裙的宝珊走出来,纤细的腰肢上坠着一个做工精致的香囊,是大将军夫人亲手做的,邵家的小辈每人配了一个。   将阿笙递还给宝珊,邵成熹笑道:“不枉我抱了一整日,阿笙不跟我生分了,适才还让我讲故事呢。”   “小孩子就是这样。”   “是啊,以后我得多带带。”邵成熹扬了扬下巴,“进屋吧,早点歇息。”   “舅舅也是。”   目送邵成熹离开,宝珊刚要转身进屋,就被去而复返的缃国公喊住。   看着从屋顶跳下来的中年男人,宝珊怔愣,下意识护住阿笙。   “我不会伤害你们母子,”为了避开眼线,缃国公放低声音,“咱们谈谈。”   巴不得与缃国公府的人离得远远的,宝珊哪会跟他详谈,但出于礼节,她没有叫人来驱赶他,“您要问什么?”   缃国公单刀直入,“这是你跟谁生的孩子?”   这话极为刺耳,宝珊忍住心中苦涩,冷静道:“总归不是与世子,还请公爷放心。”   女子平淡的话语、疏离的目光,都在传递着一种立场,再不会与缃国公府扯上任何关系。   可缃国公还是笃定道:“他是子均的骨肉。”   宝珊错愕地看着面前的老者,“不是。”   “你不必矢口否认,这个孩子跟子均小时候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除了胖点,再没有差别。”   不是说长得像就一定有血缘关系,但这孩子偏偏是宝珊生的,哪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缃国公根本不信宝珊的话,断定阿笙就是儿子的骨肉。   心里的烦乱和对这个孩子复杂的态度交织在一起,搅得他乱了心绪。缃国公抹把脸,有些颓然地靠在檐柱上。   之前,官家曾笑问他,若是府中公子从外面有了私生子,他该如何处置。   那时,他以为自己在处理私生子的事情上会态度果决、不留余地,此刻却进退两难。毕竟是一个鲜活的生命,还那么娇憨。   缃国公岔开腿,双肘撑在膝盖上,捂着脸道:“他叫什么名字?”   “阿笙。”   沉默片刻,缃国公抬起头,看向闭眼睡着的小家伙,“多大了?”   宝珊不想再回答,毕竟从怀胎起,她就没打算让阿笙认祖归宗。   见她不回答,缃国公也不紧逼,事情来的太突然,将他打的措手不及,他需要好好斟酌再行其他。   “你放心,世家有世家的规矩,不会不认这个孩子。”   “我想您搞错了,”宝珊横抱着睡着的阿笙,轻轻晃动臂弯,“不管您问多少次,我都是这句话,阿笙不是陆喻舟的孩子,跟你们陆家毫不相干,请你们放过我,不要再打扰我平静的生活。”   目光一直锁着歪头睡觉的小家伙,缃国公点点头,“知道了。”   说罢,提步走向高墙。   不知这句“知道了”是何含义,宝珊凝着他的背影,见他忽然抬手向后摆了摆......   *   官家因身体不适,早朝一直被耽搁,在中书省和枢密院联合进谏下,官家同意让太子赵祎代理朝政。   早朝后,陆喻舟照常去往中书衙门,半途被自己父亲拦下。   “今日散朝,早些回府,为父有话同你讲。”仅留下这一句,缃国公盯着两个黑眼圈离开,留给儿子一个冷漠的背影。   陆喻舟没有多心,散值时本打算按时回府,却因公事太多又耽搁了一个时辰,等他回到府邸,已是夜幕笼罩。   想起父亲那会儿的话,陆喻舟回屋换了一身便服,走向主院书房,叩门道:“父亲。”   不同于往日,这日的缃国公脸上没有半点笑意,书房内气氛压抑,连个仆人都没有,“进。”   心里起了疑,陆喻舟还是抬步跨进门槛,没等来到书案前,就被一道厉声晃了一下。   “跪下!”   陆喻舟站着不动,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   昨晚回来时已是三更时分,怕耽误明日的正事,才忍到此时。缃国公站起身,阴沉着一张脸,道:“擅自养外室不说,你还在外面跟人生了一个私生子,陆家的脸面都让你败光了!”   私生子?   陆喻舟淡淡道:“您在说什么?”   “闭嘴吧你。”缃国公拿起许久不用的戒尺,来到他面前,“伸手。”   “......”   戒尺是父亲用来教训其他弟弟的,从未在他的身上使用过,一时间,陆喻舟有些反应不过来。而且,都多大了,还要挨戒尺?   “有话您直说,恕儿子听不懂。”   缃国公紧抿着唇,抬手就用戒尺甩了他一下,十层的力道,“不孝子!”   小臂火辣辣的,陆喻舟拢起剑眉,握住了再次甩来的戒尺,“凡事总要有个理由,您先讲清楚!”   缃国公气得胸口直颤,“那个叫阿笙的小孩,是你的亲骨肉,你还要瞒我到何时?”   “阿笙不是儿子的骨肉。”   虽然心里希望阿笙是亲生的,但事实摆在那。   缃国公冷笑,“这么说,你还要替别人养儿子了?”   “是。”   “你!”   陆喻舟对上父亲愤怒的双眼,坦然道:“儿子心悦宝珊,喜欢阿笙,甘愿......”   “啪!”   一记耳光,打在陆喻舟的旧伤上,让原本就未愈合的伤口再次崩裂。   陆喻舟用指骨碰了一下渗血的嘴角,轻哂一声,堪堪忍住火气。   父亲不会无缘无故动粗,这一耳光反倒让他冷静了许多。   缃国公蜷起发抖的拳头,“糊涂!”   亲骨肉就在眼前,竟会觉得是别人的种,不是糊涂是什么?!   走到多宝阁前,缃国公取出钥匙,打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抽出几副画像,甩在儿子脸上,“这是你幼年时的模样,你自己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摊开一幅幅陈年画卷,画卷里的小童子戴着虎头帽,身穿裲裆,脖子上系着彩绣围涎,将幼童惟妙惟肖地跃然纸上,乍一看,还以为是瘦了一点儿的阿笙。   浓密的睫毛轻颤,陆喻舟双手不受控制地合上画卷,目光有些游离。   向来淡然自若的男人头一次失了分寸,魂不守舍地冲了出去,随手扯住一个仆人,“备马。”   “啊?”   “备马!”   见世子爷动怒,仆人忙不失迭地牵来一匹马。   陆喻舟跨上马匹,狠狠夹了一下马腹,朝大将军府奔去。   冷静下来的缃国公跑出来,嚷道:“都愣着干嘛?给老子追上世子!”   府中仆人个个懵愣,都不知父子二人发生了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   悠悠长夜伴着轻风细雨,檐灯下才能看得清。陆喻舟迎着清凉的雨丝,纵马前行,脑子里空白一片,只剩下那句“糊涂”。   是啊,若不是糊涂,怎会分不清宝珊的真话假话,认不出自己的骨肉。   心里像被拧了一个结,疼得他无法呼吸。   来到大将军府,毫无悬念地吃了闭门羹,可陆喻舟没有半点客气,挥开门侍,纵马闯了进去。   护院们闻声前来阻挡,却挡不住矫健的汗血宝马,和汗血宝马上阴鸷的男人。   曲起一条长腿,陆喻舟踩住马鞍,纵身一跃,跃到了护院们的身后。   刚好赶上邵成熹父子不在府中,陆喻舟轻而易举穿入了后罩房。   屋里的侍女们揽住他,“这是女眷的房间,外男不准进来。”   陆喻舟绕开她们,“宝珊!”   此时,宝珊正陪着邵婉选婚服的面料,听见门口的动静,摸了摸邵婉的肩头,“女儿去瞧瞧,娘亲别出来。”   一旁的阿笙听出是陆叔叔的声音,跳下绣墩,先宝珊一步跑了出去。   宝珊拽住儿子的后脖领,“你陪着外祖母。”   阿笙嘟嘴,却没有忤逆,鼓着肚子站在原地。   当见到宝珊走出卧房时,陆喻舟大步走了过去,一把拽住宝珊手腕,带着愠气质问道:“你打算骗我到何时?”   宝珊挣开他的手,揉了揉腕子,“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现在他的话,她哪句能听懂?陆喻舟又拽住她,问道:“阿笙是我的孩子?”   美眸轻轻一闪,宝珊似笑非笑道:“大人哪里来的自信,觉得我会给你生孩子?”   是啊,就是因为没有这份自信,才差点与亲生子错过。陆喻舟闭闭眼,压制住火气,想要心平气和地与她谈一次。   然而,没等他开口,宝珊就已下了逐客令,“请陆相出去。”   护院们上前,拽住陆喻舟双臂,使劲儿向外拉,可男人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视线紧紧攥着宝珊。   府中管事的嬷嬷跑进来,厉声道:“这里是私宅,请相爷立即离开。否则,休怪我等不客气!”   就算没有家主的叮嘱,护院们也有权驱赶闯入者,更何况家主千叮咛万嘱咐,不许陆家人来探望小小姐。   面对邵府的强横,陆喻舟忽然低低呵笑,笑声震动胸膛,转而变成既压抑又歇斯底里的大笑,笑得人们毛骨悚然。   男人眼中的独占欲似要吞噬掉风清朗月的外衣,还原最真实的那个自己,带伤的嘴角似红玫染血,潋滟而妖冶。   看着这样的陆喻舟,宝珊打心底觉得陌生,还滋生出一股难言的惆怅。   倏地,男人挣开束缚,健步逼来,在女子惊愕的目光下,捧起她的脸,重重吻了下去。   嘴角的结痂再次崩开,磨蹭到了宝珊的娇唇。   “唔!”   宝珊瞪大剪眸,不可置信地看着激吻她的男子。   像是不在乎名声了,陆喻舟掐开她的牙关,探进了舌头。   在场之人全都傻了眼,从未见过这般粗鲁的汴京第一公子!   这简直比土匪还粗鲁!   管事嬷嬷反应过来,一拍大腿,“这叫什么事啊!你们快拉开他!”   众人上前反剪住陆喻舟的手,费力将他拽离开,按在了地上。   侧脸贴在毡毯上,陆喻舟狞笑不止,紧紧盯着宝珊,执着的令人恐惧。像是在告诉她,他跟她耗上了,一辈子也不松手,她休想嫁给他人!   “阿笙,吾儿...吾儿!”   男人忽然发力,单膝跪地,撑起身体,甩开桎梏他的护院。等护院们再想上前时,缃国公带着扈从闯了进来,瞪着鹰眼道:“老子倒要看看,谁敢动我儿子?!”   两拨人对峙起来,纠缠不休,直到邵成熹闻讯回来,混乱的场面才得以收场。   可仆人们不动手了,邵成熹却撸起袖子,作势要揍缃国公,“你这个蛮不讲理的老家伙,不给你点教训,你是不知他府的规矩!”   缃国公不甘示弱,跟他比起拳头,“你们隐瞒我陆家骨肉,这笔账怎么算?!”   “你们配吗?”   “滚!”   陆喻舟原本想要拉架,却被缃国公呵斥道:“长辈的事,不许插手!”   这场闹剧很快传到街头巷尾,等慕家兄弟带着慕夭赶过来时,邵成熹和缃国公脸上都带了轻伤。   慕老宰相杵杵拐杖,“这是作何?都冷静冷静!”   慕时清挡在两人中间,双手各撑一边,“够了。”   两员老将喘着粗气,互瞪着对方。   缃国公拉住陆喻舟的手臂,“咱们走。”   邵成熹隔空踢了一脚,“快走吧,这里没人欢迎你们父子,别再来了!”   谁知,缃国公忽然返回来,呛道:“宝珊原本是我府中婢女,成为通房并不委屈她吧,你翻旧账总要有个限度!”   “那外室呢?”邵成熹又要撸袖子,被慕时清拦下。   缃国公理亏了,瞪了儿子一眼,气哼哼离开。若是没有外室这个事儿,他就可以大骂邵成熹在无理取闹了。   等父子二人离开,慕老宰相叹口气,“这是何必呢?”   邵成熹拍拍衣衫上的尘土,转身看向宝珊,“可有受惊?”   宝珊摇摇头,扶着他坐在主位上,又请慕家人入座。   等热茶端上桌,众人才算彻彻底底的冷静下来。   邵成熹绝口不提陆家父子,端着盖碗道:“老哥哥何时替时清向我府上提亲?”   慕老宰相认真道:“择日不如撞日,媒妁我都请好了。”   饮啜一口茶汤,邵成熹笑着耸耸肩,“怎么感觉比我还急?”   慕老宰相嗔道:“能不急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时清找了婉儿多少年。”   提起这个,在座的人各有各的感慨,邵成熹点点头,他想在官家插手此事前,将妹妹嫁出去。   慕、邵两家的婚事很快提上议程,不仅如此,慕老宰相还同时筹划了宝珊的认亲宴。   这场认亲宴,他想让全城的百姓都来见证,见证慕府“走失”的嫡出小姐归家了。   对于兄长的付出,慕时清看在眼里,感动在心上。   当秋风染黄汴京的第一片树叶时,慕时清送给了邵婉一场盛世红妆。   那天,将近四旬的男子端坐在千里马上,带着傧相好友们去往邵府接亲。   邵成熹一身锦袍,背着身着刺绣婚服的邵婉一步步走向喜轿。   美艳懵懂的新娘子不知哥哥为何背着自己,还以为哥哥要带自己去捉蝴蝶。   她手里拿着花扇,扇着自己头上的销金盖头,“哥哥累吗?”   邵成熹嘿嘿傻乐,“哥哥背得动十个你。”   话落,满脸络腮胡子的悍将忽然眼眶一酸,可他没有十个妹妹可以送嫁啊。   邵婉不懂兄长的悲伤,舔着红唇道:“哥哥,咱们晚上吃糖醋小排好吗?”   邵成熹闷声道:“今儿晚上不吃,等你回门,哥哥给你做。”   不懂回门是何意,邵婉也没纠结,趴在兄长宽厚的肩上想要打盹,为了打扮,今儿她起的特别早,此刻只想睡觉。   可刚闭上眼帘,就被一只修长的玉手扶住,耳畔传来男子温柔缱绻的声音:“当心点。”   邵婉一愣,想要掀开盖头,被喜婆锢住手,“小姐不可自己掀盖头。”   邵婉摇摇花扇,“哦”了一声,乖巧地坐进花轿。   轿夫们抬起花轿时,身着大红锦服的阿笙扯了扯娘亲的衣袖,“娘,外婆怎么走了?”   宝珊蹲下来搂着儿子,温柔道:“外婆嫁给外公了,等过几日,咱们也去外公家住。”   阿笙与邵婉一样懵愣,揪了揪自己的耳朵,“阿笙想去陆叔叔家住。”   宝珊抿抿红唇,掐了一下儿子的鼻尖,没有给予承诺。   橙黄橘绿的秋色中,官家站在高高的玉阶之上,望着慕府方向,手里捏着一封喜帖,冷寂的眼中泛起悲伤。   自己深爱的女人今日出嫁了,自己却是全汴京最后一个得知的人。   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阻止皇城司的人过来报信。   会是谁呢?   官家冷笑一声,转身走进内殿,吩咐道:“把明越帝姬叫来。”   一番打听才知,是赵祎阻止了皇城司的人靠近帝王寝宫。   官家当即摔碎了手中的茶盏,捏着眉心,不知在想些什么。   慕府。   当傧相喊完“送入洞房”后,宾朋们全都开始起哄,簇拥着新郎官和新娘子走进婚房。   慕时清一路护着懵懂的小娘子,等进了婚房,直接将众人关在屋外,“你们等着我出去敬酒,在此之前,别来打扰你们嫂子。”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隔绝了喧闹,慕时清来到婚床前,按着喜婆的交代,与邵婉一一行完礼仪。   递给喜婆一锭金元宝后,慕时清吩咐道:“带着丫鬟去外面吧。”   喜婆笑弯一双眼,捧着金元宝满足地退了出去,还替两人合上了隔扇。   卧房立马变得逼仄,慕时清蹲在床边,仰头看着邵婉,温笑道:“饿了吧。”   邵婉点头如捣蒜,“我想吃糖醋小排。”   “好,一会儿我让人送进来。”   “我现在就想吃。”   慕时清点点自己的侧脸,“那你亲相公一下。”   邵婉斜睨着他,嗫嚅道:“什么是相公?”   心头划过一抹苦涩,慕时清起身坐在床边,握住她乱动的手,合在掌心,“相公就是要跟婉儿走过一生一世的人。”   他的婉儿受了那么多苦,他要用一生去弥补她,呵护她,用尽全力去爱她。   察觉到男人的悲伤,邵婉抽回手,似懂非懂地拍拍他的后背,“你别难过呀。”   “我不难过,”慕时清抚着她滑腻的脸蛋,眸光愈发温柔,“能娶到婉儿,我很高兴。”   在寻不到她的日子里,他苦苦祈求,只要能再见她一次,哪怕灰飞烟灭、万劫不复也值得。此刻,他不仅见到了她,还娶到了她,此生无悔。   然而,他的婉儿忘记了过往,成了最单纯无邪的女子,他哪里舍得将她卷入情丝。他会等她康复,等她记起以前的事,再续那勾缠的心火。   可贪婪在心底滋生,他想得到一个吻。   仅仅一个吻。   心里想着,慕时清慢慢靠过去,把娇美的人儿逼到床角,吞咽着喉结,诱哄道:“让相公亲一下。”   邵婉左右看看,总觉得怪怪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迎了上去。   唇与唇相碰时,一方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一方莫名热情。   没想到怀里的女子会这么主动,慕时清眼尾一弯,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阔别十九年的吻。   一吻缠绵,一发不可收拾。 第58章 反转   宾朋们在筵席上, 迟迟等不来新郎官,纷纷揶揄起慕老宰相。   慕老宰相笑得合不拢嘴,任他们调侃, “诸位先喝着, 老夫去催催时清。”   毕竟还有这么多宾朋, 不能晾着人家啊。   “慕夭啊,”慕老宰相提溜起自家闺女,笑眯眯道, “你去瞧瞧。”   慕夭喝下口中的果酒,摆手道:“我可不去。”   万一打扰了二叔的好事怎么办?   慕老宰相嗔一眼, “那你替为父招待着大家伙, 别就光顾着自己吃喝。”   在慕府小辈里,慕夭最为出类拔萃,经受过诸多风浪, 早已不是二门不出的深闺小姐。   “行。”目送父亲去往偏院, 慕夭偷偷打个哈欠, 双手托腮盯着全场。   这时, 府门前传来管家的声音:“太子殿下到,宰相大人到!”   所有宾朋全都起身迎接, 谁也没想到这两位会一同来。太子居于深宫,不问琐事,从不现身婚娶场合,而陆喻舟是慕、邵两家避之不谈的人, 定是不请自来。   虽然各怀心思, 但谁也不敢得罪陆喻舟,面上都维持着无懈可击的笑,嘴上说着恭维的话。   与众人寒暄后, 陆喻舟推着赵祎的轮椅来到慕夭那张桌子前。   赵祎还是一副淡淡然的神情,粘在慕夭身上的目光却是灼热的。   被盯的别扭,慕夭摇了摇团扇,“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别总端着一副冷欲的模样,用朦胧暧昧的手段灼烧她的心。   赵祎手衔酒盅,用盅底在桌上摩擦,道:“何时闲暇,随我去拜见父皇和母妃。”   怎么听着弦外音,是叫她这个丑媳妇去见公婆呢。   脸蛋烧得厉害,慕夭扭头看向一边,犟嘴道:“我没事儿进宫干嘛呀?我才不去。”   桌子底下,赵祎状似无意地胎脚,蹭了一下慕夭的小腿,面上一派霁月温煦,看不出一丝半点勾人的意思。   感觉小腿外侧被烫了一下,慕夭眯了眯眸子,像一只想要控诉却不得不忍气吞声的小猫,娇哼一声,还了他一脚。   自从回宫,有了御医们的精心照料,赵祎的腿疾好了不少,他现在其实是可以拄着手杖慢慢走路的。   意识到自己那一脚有些用力,慕夭惊慌地弯下腰,去揉他的脚腕,“没事吧?我不是有意的。”   赵祎握住她伸过来的手,细细摩挲,“没那么娇气,别担心。”   男子嗓音低哑,带着宠溺,丝丝缕缕地缠绕着慕夭的心。   小姑娘一下慌了,急着抽回手,却按捺不住怦怦乱跳的心。   脉脉浓情弥漫开来,羡煞旁人。   桌上其余宾朋端着碗悄然走开,去了旁桌蹭酒,只剩下陆喻舟这个孤家寡人。   赵祎瞥了默默饮酒的男人一眼,“不让开?”   陆喻舟淡笑,罕见的没有抬杠,举杯道:“祝两位百年好合。”   说罢,一口饮尽盅中酒,起身离开。   来时不打招呼,离开黯然无声,像被排斥在外的陌生人,融入不了热闹的氛围中。   望着男子远去的背影,慕夭轻叹一声:“陆子均变了。”   不再是桀骜薄凉的汴京第一公子,不再是不近人情的缃国公世子,他有了七情六欲,多了人情味。   赵祎垂眸,“等宝珊姑娘认完亲,你带他们出来一趟。”   “干嘛?”慕夭有所警惕,“别以为我会向着陆子均,我才不呢。”   她可是宝珊的娘家人,才不会胳膊肘向外拐。   赵祎饮口酒水,平静道:“咱们欠了陆子均一个人情。”   “那也不能拿宝珊偿还啊。”   “你不觉得,”赵祎俯身凑近她耳畔,冲她耳鬓的绒发吹了一口气,“你的堂妹对陆子均是有感情的么。”   慕夭激灵一下,揉揉耳朵,说话就说话,干嘛逗她。   看小姑娘气鼓鼓的,赵祎坐直身子,心情大好地为自己倒酒。   卯时三刻,帝王寝宫。   轻纱拂动,官家躺在床上一夜未眠,眼底青黛一片。   这夜风轻云淡,月光缱绻,温柔地包裹着世间万物,官家却心如死灰,陷入阴暗中。   不是没想过去打破慕家的热闹,可自己像被一副无形的枷锁困住,根本走不出内殿。   惦记了两年的皇儿,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架空了他的皇权,禁锢了他的自由,简直可笑!   官家翻个身,闭眼假寐,耳边反复交替着赵祎和赵薛岚的话语。   “父皇,一国之君怎可半世陷入情.爱,不理朝政?”   “成婚了又如何?大启皇朝的美人全都是官家的,官家想要她,是她的福气,容不得她拒绝。”   官家被两道声音搅得心烦,蹬开衾被,坐起身,“徐贵。”   小太监跑进来,提醒道:“禀官家,徐公公去东宫伺候了。”   一上年纪,人就容易健忘,官家靠在引枕上,自嘲地闭上眼,半晌才道:“让明越帝姬过来一趟。”   “诺。”   少顷,赵薛岚赶来寝宫,跪在珠帘外,“官家有何吩咐?”   她不怕事忙,就怕闲下来,只要官家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她就还能依附皇权骄横下去。   珠帘内,官家没有现身,声音徐徐飘来,“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必须让朕见上邵婉一面,这份功劳,朕会记在心里。”   赵薛岚心里一喜,躬身退了出去。   *   最近要说汴京哪户世家最热闹,当数慕家。这不,刚办完二爷的婚事,就紧锣密鼓地筹办起私生女的认亲宴。   慕老宰相在这件事情上也是下了血本,不仅将全汴京的世家家主和主母全都邀请了,还邀请了不少远方的亲朋,势要昭告天下,宝珊是他慕氏子嗣。   可茶余饭后最让人私语的,还是宝珊带回的那个娃。   有些人讥笑慕家关系混乱,凭空出现一个私生女不说,还多了一个私生外孙,话本子的认亲桥段都没他家精彩。   对此,慕家兄弟释然一笑,不会过多去打听风评口碑。   可慕家不打听,不代表陆家不打听。   当缃国公听多了阿笙是私生外孙的碎语后,气哼哼绝食了两日,非要陆喻舟把阿笙认回来。   “不管阿笙的娘亲是谁,他都是我陆家骨肉,你不去要孩子,老子去要。”   每次听见父亲激愤的话,陆喻舟都不会接话,因为无话可接。   怎么要?   抢?那宝珊还不得恨死他。   哄?宝珊根本不给他机会。   认回阿笙的事一拖再拖,直接拖到了认亲宴当日。   这日,慕府门前被各府的马车围得水泄不通,宾朋们携着手信登门道贺,一一说着吉祥话。   慕老宰相在府门前迎客。慕时清在前院同各府家主畅谈。慕家的女眷们与各府主母、小姐闲话家常。   甭管宾朋们私下里如何腹诽,明面上都要给慕家兄弟一个面子,没人会挖苦奚落。   花园水榭,宾朋满座。慕夭握着宝珊的手来到众人面前,笑嘻嘻跟大家伙介绍着自己的堂妹,“这位呢,就是我二叔和二婶流落在外的女儿慕宝珊,日后,还请大家多多关照。”   众人眼中的宝珊,身着一袭石榴红齐胸襦裙,手执团扇,臂弯搭着一条浅玫色披帛,将柔娆身段展露无遗。长发以一根尚好的青玉凤头钗绾起,露出优美雪白的鹅颈,如一只凫水的白天鹅,出尘高贵。   在场不少贵妇人其实是见过宝珊的,只是那时年仅十五、六的宝珊还未完全长开,是个含苞待放的美人胚子,如今清风绕柳腰,淡月映香肩,美得倾国倾城。   丰肌秀骨的美人不少,但宝珊是那种站在美人中从不会黯然失色的绝世尤物,让在场不少年轻公子为之一荡,即便知道她已身为人母了。   果不其然,没等筵席结束,想要与宝珊相看的人家就开始蠢蠢欲动。这些人中,定有想要与慕、邵两家攀亲的人,但也不乏单纯为了宝珊而来的人。这大大出乎了慕家人的意料,更出乎了缃国公府的意料。   听闻这个消息后,缃国公就坐不住了,晌午连呼噜都不打了,生怕有人跟他抢孙子。   不管怎么说,阿笙是他的孙儿,他哪能拱手让人。   没过半个时辰,他就带着事先准备好的厚礼去往慕府。不出意料,也吃了闭门羹。   缃国公又故技重施,也不嫌丢人,从后院翻了进去,笑呵呵去往水榭。   众人瞧见迟来的缃国公,各有各的算计,面上笑意盈盈邀他入座。   当着众人,慕家兄弟和邵成熹没办法逐客,让他钻了空子。   饕餮美食上桌,想要攀亲或诚心替儿子说亲的妇人们围住了宝珊,互相较劲,不遗余力地夸赞着自家儿子。   场面一度失控。   宝珊不适应被这么多人注目,但一直维持着得体的浅笑,举手投足优雅清越,让人刮目相看。   见宝珊如此受欢迎,缃国公更不淡定了,当即垮了老脸,兀自喝起闷酒,想让儿子直接把宝珊母子扛走,也好打断那些烦人精的争抢。   就在水榭里热闹喜庆时,一名不速之客带着大礼前来了。   赵薛岚呈上官家的厚礼,勾着红唇走进门庑。   护院们想去禀告两位主子,被赵薛岚拦下,“官家的礼,你们也敢不收?本宫是官家派来道贺的贵客,你们也敢怠慢?”   就算给护院十个胆儿,他们也不敢忤逆官家,可......   “帝姬稍作等候,容小的们去通传一声。”   “放肆!”   赵薛岚直接拔开唐刀,插在礼桌上,“本宫对慕府轻车熟路的很,用不着尔等通传。”   随着她拔出唐刀,一排皇城司的侍卫也拔出了唐刀,横在几名护院脖子上,不准他们声张。   就这样,赵薛岚堂而皇之地走进府门,略过通往花园水榭的月亮门,直奔偏院而去。   这些日子,她已打听多时,早就摸清了慕府的院落结构。   此时,慕家兄弟和小后辈都在水榭陪着宾客,只有两名小丫鬟在房里陪着邵婉,见赵薛岚一身戾气地走进来,刚要叫人,就被赵薛岚用刀柄劈晕。   面对暴戾的皇家帝姬,邵婉躲进卧房,杏眼闪过慌张。   赵薛岚掀开层层轻纱,仔细打量着年轻的邵婉,呵笑道:“多年不见,邵小姐还是这般美艳,真叫人羡慕,难怪慕先生对你如此痴迷。”   邵婉对赵薛岚毫无印象,却也意识到了危险,偏头冲着敞开的窗子喊道:“慕二哥,慕二哥...呃...”   颈间被狠狠戳了一下,邵婉两眼一翻,倒在地上。   赵薛岚吹了一下被刀柄磨破的长指甲,上前扛起邵婉,由下属掩护着离开。   后院传来狂躁的狗吠,惊动了水榭那边,等慕时清赶回来时,屋里只剩下两个昏迷的丫鬟。   慕老宰相暴怒道:“分头去找!”   慕夭和宝珊带着一拨儿护院去往后巷,其余人各自带着人出门寻找,宾朋们也自告奋勇地带着自己的仆人去寻邵婉。   见状,缃国公赶忙回府去找儿子。   慕时清顿了片刻,提步去往马棚,直奔皇宫而去,却扑了空。   官家不知何时离开了皇宫。   *   暮色苍茫,邵婉从悬崖上的一座茅草屋里醒来,意识昏沉,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唔......”   听见动静,坐在床沿的男人转过身,颤着手伸过来,“醒了。”   茅草屋里悬着一盏油灯,光线黯淡,笼住男人半张面庞。   面前这个成熟的男子,令邵婉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是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见她如此,官家赶忙敛起眼底的激动,扯出一抹不自然的温笑,“婉儿,是我,你忘记了?”   邵婉向床的另一边挪动,小声哽咽:“慕二哥在哪里?”   慕二哥......   官家笑了一声,耐着脾气道:“这里没有慕二哥,只有我,婉儿真的不记得了?”   邵婉小幅度摇头,“我不认识你。”   说不出失落还是欣喜,官家抹把脸,将表情控制得更为和善,“不记得也好,咱们重新认识,嗯,婉儿,咱们忘掉过去,重新认识好不好?”   即便对方刻意隐藏着锋芒,可邵婉还是从他身上感受到了浓重的戾气,与慕时清散发的气息完全不同。   官家试着去触碰她,将那句压抑在心底许多年的情话毫无保留地倾诉了出来。   “我爱你,婉儿,我爱你痛彻心扉,无论怎样我都忘不掉你,给我一次机会,给我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好吗?”   大手扣住女子的后颈,强壮的身躯随之倾轧过去,不管不顾地去寻女子的唇瓣。   “不要!”邵婉抬手挠他的脸,如一只受惊的小兽,划破了猎人的皮肤。   官家“嘶”一声,捂着眼角坐起来,看着惊慌失措的女子,心中没有半点怒意,试着哄道:“是我着急了,婉儿别怕,我不碰你。”   看着女子那张面如桃李的面庞,官家感慨万千,他们都老了,只有婉儿还年轻。   邵婉蜷缩成一团,很是抗拒他的靠近,“我想回家。”   “有我的地方,就是婉儿的家。”官家轻轻握住邵婉的手,温柔道,“我现在就带你离开这里,远离世俗,咱们去隐居。”   他不想要皇位了,只想要与婉儿白首相依,成为一对令人艳羡的眷侣。   拉开木门,官家搂着邵婉走出来,指着崖壁下面,“咱们现在就走,去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   那个他,邵婉竟辨析出了是谁,不停地摇头,“我要慕二哥,你放开我!”   官家捂住她的嘴,吩咐把守的一排侍卫,“咱们走盘山道,你们来开路。”   侍卫们没想到官家要离开汴京,更没想到要裹挟着一个女子离开,纷纷劝道:“官家三思,这片山谷崎岖蜿蜒,布满飞禽走兽,根本没有道路。”   官家何尝不知这条山路不好走,但只有这里能避开慕时清等人的追踪,只有走这里他才能和婉儿相守一生。   有生之年,从未想过能再见到婉儿,一旦见了,一刻也不想分开。他早已厌倦了勾心斗角,厌倦了应付后宫的妃嫔,只想平平淡淡过完余生。   “按朕说的做,违令者杀无赦。”   侍卫们不敢违抗,硬着头皮走向崖壁,寻找能够下山的道路。   这时,毫不知情的赵薛岚拎着水桶走来,笑道:“官家,咱们今晚要在这里生火烧饭,也能让您感受一下寻常百姓家的生活。”   等走近后,发现众人神色各异,赵薛岚笑问道:“这是怎么了?”   官家又把打算讲了一遍,并催促道:“咱们先想办法下山,再行果腹。”   听完官家的话,赵薛岚内心无比震惊,难怪官家最近疏于朝政,原来是早就想好要隐退山间了。   这怎么可以?自己辛辛苦苦、任劳任怨,最后就落得山野闲人的下场?   绝不可以!   她上前拦住探路的侍卫,“官家出宫已久,恐宫里有变,尔等还不速速取来龙辇,抬官家回宫!”   “休得放肆!”官家是何许人,怎会听不出赵薛岚的话外音,只是,他没想到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皇妹会第一个出来忤逆,“不管怎样,朕从今日开始就不回宫了,尔等愿意回去,朕不勉强。”   赵薛岚内心焦急,没有官家做撑,她就是失去实权的废棋,从赵祎那里捞不到半点好处。   “愣着作甚?请官家回宫!”   这些侍卫全是赵薛岚的部下,与赵薛岚站在同一立场上,深知不能让官家放弃皇位,于是一同上前,将官家和邵婉拉开。   “你们放肆!”官家暴怒,却抵不过二十多人的围攻。   面临着被砍头的风险,赵薛岚坚持道:“送官家回宫。”   众侍卫将官家架上龙辇。   崖边只剩下两名女子。   赵薛岚冷笑,为了这个女子,官家连皇位都可以抛弃,简直可笑。但也不能让她气绝,否则不好向官家交代。   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要是得到了呢?   思来想去,赵薛岚决定将她带回宫里给官家暖床,暖几次床后,以官家薄凉的性情,说不定就厌腻了。   再说,一个痴女,有什么好眷恋的!   打定主意,她上前一步扣住邵婉手腕,“跟我走。”   倏然,背后传来细微声响,赵薛岚极为敏感地捕捉到了,并扯过邵婉挡在面前。   追踪至此的一行人将赵薛岚团团围住。来者不只有慕家人,还有邵家和陆家人,但慕时清和邵成熹等人并不在列。   此时皇城司的侍卫们已带着官家走远,没注意到赵薛岚这边的情况,以致于让她陷入孤立无援。   视线随意一扫,赵薛岚看了一眼与慕夭站在一起的宝珊,又看向站在人墙外的陆喻舟,呵笑一声,“怎么,陆相打算插手他人的家务事?”   陆喻舟淡淡道:“你掳走他人之妻,已是犯了律令,我即便插手,也非在插手私家事。赵薛岚,为了巴结官家去伤害一个无辜的人,不是皇家帝姬该做的事,放开慕夫人,束手就擒。”   很少能听见陆喻舟同自己讲这么长的话,赵薛岚呵呵低笑,赌气道:“陆相为了得到美人,也是煞费苦心,竟然来插手芝麻绿豆大点儿的事,真是佩服。若我不放人呢,你能拿我怎么样?”   陆喻舟走到人墙前面,负手道:“慕夫人是官家的心上人,你伤了她,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让官家记恨于你,不值得。咱们各退一步,你放了慕夫人,我放你走。”   才不信陆喻舟会轻易放过自己,但有官家在,赵薛岚有恃无恐,“好,但我不信慕、邵两家的人,你让他们退开。”   陆喻舟转眸,示意他们退得远一些。   眼底燃起了火焰,但邵霁还是带着众人慢慢退开,却听赵薛岚道:“宝珊过来做交换。”   陆喻舟低斥:“你够了!”   原本,能察觉到权臣的软肋,对自己而言是好事,可赵薛岚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反而觉得悲伤。她扼住邵婉脖颈,对宝珊大声道:“怎么,怕了?不敢用自己交换你娘?”   宝珊挣开慕夭的手,走上前,“我换。”   陆喻舟拦下她,“不可。”   赵薛岚诡计多端,应变能力极强,宝珊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宝珊绕开他的手臂,径自走过去,可就在这时,邵霁忽然掏出脱手镖,甩向赵薛岚。   余光瞥见邵霁的小动作,陆喻舟厉声道:“不可!”   可脱手镖已经甩了出去,赵薛岚身经百战,岂会被一个没有实战经验的少年偷袭,当即扯过邵婉,替自己挡住了。   “呃......”破碎声溢出檀口,邵婉感觉自己的肩头像是被走兽咬了一口,红润的脸蛋失了血色。   “娘!”   “夫人!”   “姑姑!”   一见邵婉中镖,一行人乱了阵脚,先后冲了上去。   赵薛岚趁乱推开邵婉,一把拽住宝珊手臂,大力抡向崖壁......   与此同时,自己也因失去重心,向后倒去。   两人向下坠落。   “宝珊!”   顾不得邵婉的伤,众人奔向崖壁。   陆喻舟先于众人扑到崖边,试图拽住宝珊的衣角。可坠崖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根本来不及施救。   事情发生的太快,容不得细想,陆喻舟随之跃下,翻飞的翡色衣裾映入众人的眼底。   慕夭趴在崖边,眼看着三抹身影向下坠落,失声大喊:“宝珊,陆子均!!!”   歇斯底里的喊声回荡在山谷中,久久没有消弭。   山谷风声呼啸,刮过耳畔,卷起一绺绺青丝。下落的速度太快,宝珊感觉后背撞上一重重枝桠。   仰视着山谷上方的残阳,眼尾滑落两行清泪。   阿笙......   可就在这时,她看见一抹俯冲而下的身影逼向自己。   那是谁呢?陆喻舟吗?   他竟也会为了一个人奋不顾身。   “噗通。”   三人像下水饺一样,先后落进深河。   身体浸入湍急的水中,不受控制地向下游移去。   散开的长发如水藻飘浮,宝珊不会凫水,又抓不到浮木或阻止身体漂移的芦苇,只能顺流而下。   口鼻被灌入河水,呛得她无法呼吸,窒息感蔓延而来,痛苦挣扎也无济于事。   快要失去意识时,她看见一抹身影正在拨弄水花,朝这边游来。   在她快要撞到水中磐石时,陆喻舟拽住了她的脚踝。   水中使不上力气,陆喻舟咬着牙,凭借超强的水性,拼尽全力将宝珊拽向自己,搂住她的腰向上泅水。   划破水面的一刹那,宝珊张开红唇,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无力地倚在男人肩头,随着男人划向岸边。   别看就这么一小段距离,却因体力消耗过大,肌肉不停地抽搐。   撑着最后一点力气,陆喻舟将宝珊推上了岸,自己却被河水卷走,幸被一双小手拉住了。   宝珊咬着下唇,费力将他拽上岸来。   两人仰躺在草地上,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陆喻舟先于宝珊缓释过来,翻身压在她身上,与她湿衫相依,关切道:“可有伤到?”   宝珊摇摇头,“你呢?”   陆喻舟没回答,而是问道:“适才为何救我?”   清凉的气息喷薄在侧脸,宝珊迎上他的眼眸,有气无力道:“并非本愿,大抵是性本善,无意识地救了你,咱们扯平了。”   两人都是湿漉漉的,扯平了也离不开彼此。陆喻舟摩挲着她的下巴,“我都陪你出生入死了,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   被他的话戳了心坎,宝珊扭头看向一旁,“你这是趁火打劫。”   盯着她起伏的绵延,陆喻舟浅勾菱唇,“今儿你算是落在我手里了。” 第59章 缱绻   重峦叠嶂的山谷里, 偶有咕咕声传来,宝珊分辨不出那是鸟鸣还是隼叫。   拖着疲惫的身子,亦步亦趋地跟在男人身后, 也不知他要带自己去哪里, “我走不动了, 咱们就在这里等吧。”   相信很快就会有救援的队伍找到他们。   不是她娇气,是那会儿体力消耗过大,加上衣衫浸透, 维持不了体温,没办法再寻找上山的道路了。   转过身, 陆喻舟解释道:“咱们是被河水冲到这里的, 救援的人一时半会找不到这里,再者,天快黑了, 一旦走兽出没, 咱们没能力抵挡, 所以必须找到山洞躲避。”   与慕时清生活的两年里, 他们时常结伴游历,累积了一些经验, 自然比宝珊具备野外生存的技能。   深觉他的话有道理,宝珊调整好情绪,提着裙摆道:“那好,咱们走吧。”   视线落在女子婀娜的身段上, 陆喻舟摸向腰间玉钩, 解开了革带。   见状,宝珊心生不安,警惕地问:“你作甚?”   还真把他当成随时随地发泄欲念的登徒子了...陆喻舟漠着脸脱下襕衫, 抖了几下,披在女子肩头,没替自己解释一句,转身继续探路,“跟上。”   自知错怪了人,宝珊攥紧指尖,拢着襕衫小跑上前,“我......”   “没事。”陆喻舟斜睨一眼她绝美的侧颜,忽而不太正经地勾唇,“以身相许还来得及。”   宝珊瞪他一眼,对他那点儿愧疚顿时烟消云散。   夜幕拉开,两人寻到一处狭窄的山洞。   拾取一些枯枝,陆喻舟在山洞前堆砌起篝火,又掏出匕首,劈取了几根树杈,搭建起晾衣杆,以石头固定底座。   他脱掉身上的白色中衣,露出健壮的上半身。   一番堤坝治水,每日潜水攀岩,胸、腹肌被练就得比之从前更甚。健美的身材透着阳刚,但冷白的肤色又显得儒雅隽秀。   两种气质浑然结合,极为难得。   实在没眼看,宝珊坐在篝火前,埋头在双膝。   来到她身边,陆喻舟用树杈戳了戳火堆,“又不是没看过,怎么还害羞了?”   宝珊坐着不动,犹如一尊石像。   陆喻舟伸出手,扯住她侧衣领,“脱了烤干。”   如惊弓之鸟,宝珊拍开他的手,“不用,这里风大,一会儿就干了。”   “那你也该风寒了。”陆喻舟靠过去,不顾小女人的挣扎,褰了她身上的衣裙,只给她留下一身单薄中衣。   宝珊气得红了眼眶,抬手就掴了男人一巴掌。   软软的力道,擦过男人的下巴。   陆喻舟扣住她的手,作为报复,狠狠咬了一下她的下巴,直到把人咬得嘤咛才松开,“再打我,我对你动手了。”   宝珊抽泣两声,白着小脸瞪他。   这么香软的小女人,陆喻舟都舍不得叫旁人瞧见,“再瞪我?”   今日真的算是落在了他的手里,宝珊敛起娇怒,忿忿地盯着火堆。   “伤眼睛。”大手蒙住女子的双眸,陆喻舟拉着她坐远了一些,“老实呆着,我去附近看看有没有野果。”   “你先穿上。”   原本,陆喻舟都站起身准备离开了,听出她语气里的排斥和嫌弃,又蹲了回去,抓住她的手往自己胸、腹肌上按,无赖的样子哪里还有正人君子的影子。   指腹传来凹凸的紧致触感,宝珊蜷缩指尖,感觉被熨烫到了。   没有见好就收,陆喻舟按着她的手,问道:“喜欢吗?”   宝珊想踹他,“你闭嘴。”   “知你喜欢。”陆喻舟扣住她后颈,作势要把她按在腹肌上。   再次被他无耻的一面惊到,宝珊僵着身子,单手撑在他胸口,又憋气又不得不服软,“我饿了。”   女子剪眸盈盈,带着妥协,让男人心头一软。   “好,我去摘野果,你别乱跑,遇见走兽就用火吓它们。”   “嗯。”   “你听话。”陆喻舟压低声线,“这里只有我能让你依靠,你要是自己跑了,被狼群叼去,别怪我没提醒你。”   宝珊推开他,有点恼羞成怒,“你,快走。”   视线落在她半透的中衣上,里面的红诃子影影绰绰,陆喻舟忽然抱住她,“亲一下,亲一下就走。”   宝珊被逼得脸颊滚烫,大力推开他,俏丽的脸蛋渐渐变得严肃。   就喜欢看她生气的样子,陆喻舟拔下她头上的凤头钗,替她捋顺长发,“这样干的快,我走了。”   清冽的气息骤然消失,宝珊蓦地放松身子,双臂环住蜷起的腿。   湿漉漉的长发还在滴水,打湿了中衣,她拢好头发披在一侧肩头,任山谷的风源源不断地袭向后背。   山谷传来“嗷呜”的声音,宝珊觳觫一下,拿起棍子四处张望,有点着急,竟潜意识地希望陆喻舟快点回来。   可...他走时手里只拿了一把匕首,能抵御走兽吗?   宝珊扯下晾衣架上的石榴裙,三两下穿上,握着棍子朝陆喻舟离开的方向走了几步,脑海里想起男人说过的话:不准乱跑。   知道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宝珊又返回篝火旁,闷声坐下,余光打量着周遭。   天色渐渐阴沉,迟迟等不回归人,宝珊心里愈发焦灼,摘几个野果不至于这么久吧。   没有多余的柴火,篝火也即将湮灭,宝珊忽然有种与世间隔绝的感觉。   离开缃国公府那年,本打算畅游山川的宝珊,因怀了阿笙而中断计划,也就没有累积到野外生存的技能,这会儿像个落单的小鹿,不知所措地盯着一个方向,似乎那个方向上还残存男人离开时的脚印。   “嗷呜!”   一声狼嚎传来,宝珊强迫自己冷静,拾起一些枯枝丢进篝火里,燃旺了火焰。   这时,阴暗的方向传来声响,宝珊握紧烧火棍,不知是陆喻舟还是饥饿的狼......   枝桠交错的小径黑漆漆的,根本分辨不出什么,宝珊小声道:“陆喻舟。”   话音细若蚊呐,染了哭腔。   一只修长的手拨开枝桠,慢慢走出来,也拨开了女子心中的迷雾。   看着渐渐走近的高大身影,宝珊松开棍子,敛去恐惧,不想让男人瞧出端倪。   陆喻舟拎着两条河鱼走来,梭巡一圈,也听见了狼嚎,但他没有过多去在意,将河鱼放在火堆前,偏头看向木讷的人儿,“不冷吗?怎么不躲进山洞里?”   “你怎么才回来?”   明显听出她话语里的不满,像新婚的小妻子在质问夜不归宿的丈夫,陆喻舟觉得好笑,拍了拍两条河鱼,“去河边捞鱼,黑灯瞎火哪那么容易捞到。”   视线下移,定格在他卷起的裤腿上,宝珊掏出绢帕,不自然地递过去,“擦擦吧。”   陆喻舟没接,拿出匕首开始给河鱼开膛破肚,“饿了吧,先给你烤鱼。”   那语气,能把人溺毙。   忽略掉心里怪异的感觉,宝珊扯下干透的襕衫,披在他身上。   陆喻舟眼未抬,一边刮鱼鳞一边问道:“怕我着凉?”   “你想多了,”宝珊学着阿笙,小声嘟囔,“太暴露了。”   这话换来男人的轻笑,“你不看不就得了。”   听听,多有理。   懒得搭理他,宝珊双臂环膝,只盯着他的手部动作。那双白皙匀称的大手被火光包拢,好看的让人移不开视线。   陆喻舟当作不知她在看自己,吩咐道:“把我腰上的水囊解下来。”   他还随身带着水囊?宝珊心中一喜,忘记矜持,伸手探向他腰际。   冰冷的指腹落在男人劲瘦的腰上,“在哪里?”   根本没有。   抬眸时,发现男人扬起了嘴角,才惊觉自己被戏耍了。也是,谁平日会在腰上系个水囊。   羞赧感占据心头,宝珊恨不能挠他一把。   将处理好的鱼肉用细木棍串好,架在篝火上,陆喻舟站起来,“我去河边净手。”   宝珊不想理他,扭头盯着逐渐焦黄的鱼肉。   陆喻舟自顾自离开,没一会儿,捧着盛了水的蕉叶回来,“润润嗓子。”   数个时辰没有饮水,嗓子属实难受,宝珊没跟自己过不去,就着他递来的蕉叶喝了几口。   陆喻舟把剩下的水喝完,反转蕉叶,扣在她头上,“送你顶帽子。”   戴着“荷叶”帽子的小女人长发披肩,肤白貌美,看上去别有一番风味。陆喻舟眼底带笑,忽然往她嘴里塞了一颗浆果,“刚摘的。”   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唇齿间弥漫开,宝珊舔了一下唇角,木讷地低下头。   乖乖顺顺的样子惹人怜爱,陆喻舟借着火光和月光打量她的容颜。   越看越喜欢。   动了情的男人如破欲的雄狮,不给猎物留余地。   受不得他不加掩饰的目光,宝珊扯了一下头上的蕉叶,遮住半张脸,刚要问鱼肉烤好了么,就闻到一股焦味。   鱼被烤糊了。   陆喻舟用木棍扒拉出两条焦黄的鱼,放在另一片蕉叶上,去掉外表的糊皮,将软嫩的鱼肉塞进宝珊的嘴里,“烫吗?”   宝珊别开脸,“我自己吃。”   “你没净手,还是我喂你吧。”   陆喻舟理由充足,让宝珊无法反驳。   两人都挺洁癖的。   看着蕉叶上渐渐变少的软嫩鱼肉,宝珊讷讷道:“我吃饱了。”   “我不饿,你把剩下的全吃了。”陆喻舟继续喂她,见她不乖,还用尾指蹭蹭她的嘴角。   宝珊避开他的手,“我真吃饱了。”   总不能强塞给她,陆喻舟收回手,捻起焦黄的鱼皮送入自己口中。   宝珊提醒道:“糊的不要吃。”   哪知尊贵的世子爷随口瞎掰道:“我爱吃糊的。”   拧不过他,宝珊也不想再管,转眸看了一眼山洞,不知今晚要如何度过。   吃完烤糊的部分,陆喻舟将剩下的鱼肉搓成丸,趁着宝珊不注意,掐开她的嘴,塞了进去,“明明没吃饱。”   宝珊拧眉,“你也没吃饱。”   陆喻舟扯下她腰间的绢帕,擦拭起手指,“知道关心我了,饿一顿也挺值。”   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大抵就是诧异吧,诧异于他对自己的照顾。   曾经站于云端睥睨她的男子坠入凡尘,将一身骄傲捧到她的面前任她践踏。   这种感觉太过陌生,宝珊尽力忽视,很怕敌不过对方的攻势。   *   将邵婉送回府中,慕夭又马不停蹄赶回崖边,跟众人寻找起下山的路。   月影残缺,连风都伴着悲凉。   一路人马已经绕道而行,抄远道入山搜索,慕夭原本也要跟去,却被赶来的赵祎拦下。   “你今日太疲累,不适宜去搜救,到时候,侍卫们还要照顾你。”   “那我在这里等。”慕夭目光坚定,执意道,“我一定会等到宝珊和陆子均。”   赵祎叹口气,握住她冰凉的手,“我陪你一起等。”   他内心的急切一点儿不比慕夭差,只不过,大多数时候,他能做到情绪不外露。   进山搜索的队伍里不仅有侍卫,还有邵霁等人。   对于这件事,邵霁最是自责,要不是他擅作主张,激怒了赵薛岚,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惨剧。   闻讯赶来的邵修拍拍弟弟肩头,“阿霁,先别自责,一定会找到他们的。”   可找到的若是两具冰凉的尸首呢?阿笙该怎么办?   少年忍着泪意点点头,“嗯,会找到他们的。”   邵修心里焦急,面上淡然,抚上弟弟的侧脸,“继续吧。”   慕府。   听闻邵婉中镖受伤,慕时清急急赶回来,目睹着太医院的医女为妻子清理伤口。   邵婉怕疼,小脸煞白,却使劲儿咬着绢帕不让自己喊出声。   看在眼里,慕时清心里钝痛,没有保护好妻女,他比任何人都自责。   等医女离开,慕时清抱住瑟瑟发抖的妻子,轻声哄道:“以后,我都会陪着婉儿,不会让婉儿再涉险境。”   邵婉摇头道:“你快去找宝珊。”   慕时清何尝不想亲自去找,可邵婉并非正常人,随时可能被季筱的“灵药”反噬,出现不可控的状况,他没办法离开。   另一边,慕老宰相抱着阿笙寸步不离,生怕他问起宝珊。   看着阿笙在画板上勾勾画画,慕老宰相夸赞道:“阿笙真棒,再为外公画一幅。”   天色已晚,阿笙开始犯困,可没有娘亲在身边,说什么也不睡。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慕老宰相才让人取来画板。   小家伙已经很乖了,几个时辰没见到娘亲也不哭闹,可心灵深处还是在打鼓。   “唔...我想要娘亲。”   慕老宰相心里咯噔一下,笑眯眯道:“你娘在外忙呢,还要一会儿才回府,阿笙先歇下,等明早一觉醒来,就见到你娘了。”   阿笙努力憋着泪豆子,嘴角越发下压,“阿笙想娘亲了。”   慕老宰相还想哄,也试图用玩偶吸引他的注意力,可困顿的小家伙本能地寻找安全感,而他的安全感就是宝珊。   一道稚嫩的哭声传出窗子,府中的人全都慌了,任凭使出全身解数也哄不好孩子。   这时,拖着疲惫赶来的缃国公推开门,拉着一张老脸拨开众人,含着哭腔道:“来,爷爷抱。”   自己的儿子为了慕家闺女能做到这份儿上,缃国公悲痛又震撼,也彻彻底底想通了一件事。   感情不能强求,也不能强拆。   比起鲜活的生命,门楣和脸面算得了什么!他在内心祈祷,若儿子和宝珊能够安然归来,他愿意放下身段,求宝珊嫁入缃国公府。   是迎娶,不是纳妾。   而且,通过这桩事,他更意识到亲情冷暖的重要性。相较于慕府,自己府中的家眷真是虚伪至极,尤其是自己的妻子,表面上说着安慰他的话,嘴角却止不住上扬。   那副嘴脸让他觉得恶心。   以前,他就知道妻子并非良善,也知道她有不少小心思和小算计,甚至知道她将这些心思和算计用在过自家人身上,但无伤大雅的事,他不会去管,只当是府中女人和子嗣之间的勾心斗角,如今回想起来,才惊觉是自己大意了。   实在哄不好孩子,慕老宰相松开手,任缃国公把孩子抢了过去。   抱着浑身散发热气的小团子,缃国公都不敢太用力,既尴尬又心酸,撑着阿笙的后背颠悠起来,“孙儿乖,爷爷给你哼曲儿。”   这个时候,谁都没心情听曲,可缃国公忍着鼻酸哼起不成调的小曲,在月色下更显悲凉。   慕老宰相捏下眉骨,想掐住他的鼻子,让他别添乱,但也知道,缃国公的内心比谁都煎熬。   出乎意料,听着跑调的小曲,阿笙竟然不哭了,还仰头盯着抱着自己的白发老人。   小孙儿也太软绵可爱了,缃国公似笑似哭,情绪难言。   阿笙忽然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摸了摸他的大胡子,“老爷爷,你怎么哭啦?”   缃国公皱着老脸,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阿笙,去掉那个老字,叫爷爷。”   阿笙小嘴一努,“爷爷。”   “...哎。”缃国公搂紧小孙儿,背着人群流下一行行清泪,心里不停说着,脸面算个屁,儿子和儿媳的命才最重要!   阿笙不能没有爹娘啊。   五旬的男人愈发绷不住情绪,哭得像个孩子。算起来,自从发妻离世后,他就忘记了眼泪是何滋味。   阿舟...你还没有原谅为父,请你不要离开...   看着哭成泪人的老爷爷,阿笙小大人似的拍拍他的肩,“爷爷不哭,阿笙陪着你。”   坐在庭院的老树下,缃国公猫着腰,任眼泪滴落在青石上。   阿笙蹲在他面前,数着地上的泪珠,“一颗,两颗,三颗......”   小家伙掰手指头,不会数了。   不远处,慕老宰相抹把脸,忆起当年。   这个上了年岁的男子,曾经是大启皇朝最年轻的国公,那时的他屡屡立下赫赫战功。   沙场上身中敌军数刀,军医都差点放弃,说救治不过来了,也没见他流下一滴眼泪。   *   夜里转凉,雾霭笼罩住整座山谷,远处传来的兽声更为清晰。   陆喻舟添了新柴,对宝珊道:“你去山洞里睡会儿吧,我来守夜。”   世事变化无常,如今也轮到世子爷亲自为人守夜了。   宝珊摇摇头,“我不困,还是你去睡吧,明早也好出力继续探路。”   放下烧火棍,陆喻舟将宝珊扶起来,“明早他们就该找到咱们了,并不需要我出力,倒是你已经很疲倦了,快去休息吧。”   山谷虽大,但据他观察,那条深河的支流并不多,搜索队伍只需按着主河道一路呐喊即可。   而且,他在附近留了不少零零碎碎的物件做记号,相信明日一早,救援的队伍就能找到他们。   宝珊抽回手,“我想阿笙,睡不着。”   提起阿笙,陆喻舟又不想让她歇下了,想趁着这个机会问清楚,“那咱们坐下说说话儿,聊一聊你怀阿笙的日子里是怎么度过的。”   这是他的遗憾,遗憾没有陪她产子,也是他的惭愧,惭愧自己的所作所为。为了卸去她的防备,他补充道:“心平气和一些。”   气氛尚好,宝珊也不想一身是刺地对待他,可又不想承认阿笙是他的亲生子,于是改口道:“我困了,要不咱们轮流歇息?”   知道她在刻意躲避,慕喻舟稍微沉了脸色,严肃道:“你在避重就轻。”   宝珊仍是一口否认,“阿笙不是你的儿子,我已经不想再解释了。”   “可你一直没提过你的那个男人,”陆喻舟逼近她一步,俯身道,“还是说,你离开缃国公府时,对我余情未了,诞下阿笙以解相思?”   受不了他的厚颜无耻,宝珊美眸一嗔,“你可真会做美梦。”   陆喻舟点点头,一本正经道:“谁不爱做美梦?”   懒得搭理他,宝珊抬手推他,“你让一下。”   陆喻舟揽住她的纤腰按向自己,勾唇问道:“荒芜山谷,干柴烈火,孤男寡女,不做点什么吗?”   清隽的面庞配上佻达的浅笑,怎么看怎么风流。想起那次在辰王府中被调.戏的事,宝珊眸光渐冷,“我不是青楼里的舞姬,还请大人自重。”   陆喻舟淡淡眨眸,又将她按向自己,“不许轻贱自己。”   他压低声音,在她耳畔低醇开口:“但可以轻贱我、睥睨我。”   大手沿着她的腰肢向下,猛地梏住她的胯骨,将她竖着向上抱起。   月光下,男子目光缱绻,抬眸道:“以后,由我来仰视你。” 第60章 依偎   被男人抱在半空, 双脚离地,宝珊很没有安全感,可以说, 陆喻舟就没有给过她安全感。   他总是以自己的想法去左右她, 喜欢就来逗一逗, 生气就会晾一晾,又怎么可能让她生出依赖和信任。   “放我下来。”   女子板着脸色,语气平平, 明显是很排斥这种亲昵,陆喻舟说不清心中的感受, 大抵就是失落吧, “我不呢?”   “你这样,”宝珊眸光越来越冷,“我会更加厌恶你。”   厌恶......   到如今, 她对自己还仅是厌恶。陆喻舟心里发堵, 将人稳稳放下来, 绷紧的唇线泄露了他的情绪。   不想给予理睬, 宝珊略过他走向山洞,手腕却陡然一紧, 紧接着,整个人失了平衡。   月色柔美,令人深陷,陆喻舟捧起她的脸, 一身清冽被灼热取代, “你就那么厌恶我吗?”   粉润的指甲嵌入掌心,宝珊竭力让自己保持理智,不能陷入他带着目的性的温存中, “嗯,从那晚起,我就没办法不厌恶你。”   那晚,是被赵氏促成的那晚吧。   陆喻舟敛着烦躁,直视她的双眼,明明温柔似水的人儿,却将仅有的薄情留给了他。   很多事情是需要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包括感情。心急不仅吃不了热豆腐,还会把人越推越远。   陆喻舟明白这个道理,解释道:“是我孟浪了。”   没想到他会道歉,宝珊整理好略微散乱的长发,淡淡道:“我乏了。”   陆喻舟心下无奈,可她越不愿交谈,就越说明她心虚,“好,你去山洞里歇下,我看着篝火,放心,我不打扰你。”   为了取得信任,陆喻舟开始低头捯饬手边的事,没有再逗她一句。   夜里,躺在冰冷的石洞里,宝珊小腿抽筋,疼得哽咽一声,待痛意消失,她蜷缩起身体保暖。   洞口传来风吹枝桠的簌簌声,没一会儿就打起了闷雷。从山谷听雷声并不是一件惬意的事,至少宝珊没觉得惬意,甚至还很矛盾,不知要不要叫洞外的男人进来避雨。   风潇雨晦,眼看着闷雷打在不远处的林子上方,陆喻舟垂目,发现篝火已被浇灭。   雨水滴落在地,打湿了衣裾和靴面,陆喻舟环顾一圈,想找一个避雨的地方,可四下空旷,唯有身后的山洞......   算了,别去讨嫌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陆喻舟握着木棍,在地上写下宝珊的名字,随后又写下自己的名字,在两个名字中间,又画了一个胖墩墩的小娃娃,许是觉得小娃娃太过可爱,男人眼底溢出笑意,柔化了面庞的棱角,令他看着温和不少。   雨水打湿衣衫和墨发,也拂去了地上的名字和小娃娃,陆喻舟拿起木棍又在地上勾勾画画,这一次,他没有写下宝珊和自己的名字,而是画了一家三口的轮廓,还在小娃娃圆圆的肚子上写了一个笙字。   一想到阿笙是自己的亲生子,他很想去抱一抱宝珊,道一句“辛苦”,可宝珊不给他机会。   雨越下越大,甚至可以隔着一片杂乱的灌木听见湍流的声音。陆喻舟仰起头,看了一眼星光黯淡的天空,俊美的面庞被一道紫雷照亮。   “轰隆。”   雷电交织,映在男人黑漆的眼中。   “陆喻舟。”   身后传来一道轻柔的声音,男人颤下睫羽,当做没听见。   山洞里,宝珊僵着一张俏脸,又喊了一遍:“陆喻舟,进来避雨。”   可男人还是坐着不动,像一个跟娘亲拗脾气的小童。   宝珊懒得搭理他,可雷电越来越频繁,她怕还没走出山谷,就要替他收尸,“陆喻舟。”   男人还是没有反应。   真的不想管他,可他救了自己,自己不能见死不救。无奈之下,宝珊揉揉自己的小腿,“我抽筋了。”   这下,拗脾气的男人终于有了反应,湿漉漉地走进山洞,蹲在女人面前,刚要去替她搓揉,却收回手,搓了几下掌心,等手掌有了温度才握住她的小腿,“这条腿?”   宝珊轻轻蹬开,“我没事,就是想让你进来避雨。”   陆喻舟漠着脸坐在地上,感觉有些凉,想是姑娘家坐久了真的会着凉,他褰去外衫,抖了抖贴在身上的中衣,等中衣风干不少,才试探道:“我...抱你坐着?”   意料之中迎来女子怪嗔的目光,陆喻舟也不想被讨嫌,就应该维持着高冷不讲话才对,但架不住对她的关心,“我怕你着凉,你不必那么防着我。”   孤男寡女的,怎么可能直接坐在他身上,宝珊蜷起腿,双臂环住自己,“我可以,没那么冷。”   夜晚的山谷本就寒凉,加上狂风骤雨,连他一个大男人都觉得冷,更遑论一个弱女子,“你坐过来,我们靠着取暖。”   “不用。”   怕她因倔强落了病根,陆喻舟犹豫着伸出手,探向她脚踝,再次被踢开。   心里释放不出某种苦闷,陆喻舟靠在洞口陷入沉默。   雨势没有一点儿转小的迹象,甚至漫延至洞口。   陆喻舟拾取匕首,掘起洞口的泥土垒起一道土槛,阻挡了涌进的雨水。   时辰已晚,宝珊靠在洞壁昏昏欲睡,浑身酸疼,尤其是后背和小腿,疼得她呜咽出声。   后背酸应该是傍晚那会儿受了风,导致肌肉僵硬酸疼。小腿很可能是因为脚底受寒所致。   听见哭声,陆喻舟赶忙靠过去,“怎么了?”   宝珊咬着红唇,难受得说不出话。   一探她的脑门,滚烫滚烫的,“小腿还抽筋吗?”   再也逞强不得,宝珊点点头,“一直抽筋。”   不再跟她客气,也不再磨叽,陆喻舟脱去她的绣鞋和足袜,握住她冰凉的玉足,蹙起眉尖。入掌的玉足跟冰块一样寒凉,小腿能不抽筋么。   这丫头有时候犟的让人生气,都这样了,别扭个什么劲儿!   男人有了几分强势,掀开衣襟,将她的双脚贴在自己的腹部,并为她揉捏起小腿。   疼痛感得到缓解,宝珊抓了抓裙带,“多谢。”   陆喻舟不理她,忽然揽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抱到腿上。   动作仅仅是一瞬间发生的。   惊觉自己跨坐在男人身上,宝珊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逃开,后背却被一只大手撑着,动弹不得。   “我不会趁人之危。”陆喻舟反手将她的两只脚丫盘在自己腰上,“不这样,你明日没机会见阿笙了。”   身体的不适告诉她,陆喻舟没有吓唬人,而是讲了大实话。眼前浮现阿笙胖乎乎的脸蛋,宝珊妥协了,无力地靠在男人肩头,双脚勾在男人背后,像一只抱着树干的树袋熊。   察觉她老实了,陆喻舟转个身,靠在洞壁上,一下下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抚:“我们会离开这里的,明日就能见到阿笙了。”   阿笙......   宝珊轻念儿子的名字,虚弱地阖上了眼帘。   一对怨侣在荒无人烟的山洞里相互依偎,不知不觉到了四更时分。   怀里的娇人儿已经入眠,陆喻舟试着挪动被压麻的双腿,可他一动,怀里的人儿就不安地哼唧,好不容易哄睡她,哪敢再打搅。   忍着腿麻,陆喻舟强撑到天蒙蒙亮。   雨后青翠,秋高气爽,山谷像被冲刷一新,焕发生机。   怀里的人儿忽然扭头,歪倒在男人另一侧肩头,睡得香甜。   陆喻舟实在忍不住,伸开长腿舒展筋骨,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差点把他压残了。   宝珊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脸蛋睡得红扑扑的。   抬手捂了一下她的脑门,不算烧了,陆喻舟才放下心来,一夜未眠,就怕她突然断气,这会儿终于能闭眼休息了。   反手将宝珊落在地上的双脚又勾在一起,陆喻舟闭眼想要小憩一会儿,可女子起伏的绵延让他呼吸不畅,无法安心入睡。   不得已,他将宝珊转个面,让她背靠着自己,双腿搭在自己的腿上,又揽住她的腰,这才慢慢垂下眼帘陷入浅眠。   宝珊被他折腾醒,想要坐起来,却听背后传来男人疲惫的声音:“照顾你一夜,也该换你忍忍了。”   “我下去,你才能更好的休息。”   “抱着你暖和。”陆喻舟一直没有掀开眼帘,话语沙哑低沉,跟在梦呓一样。   宝珊揉了揉发酸的颈部,呆愣地窝在他怀里,盯着被薄雾笼罩的洞外。   倏然,她发现土槛上出现一只多脚的虫子,朝他们快速爬来。   “陆喻舟,有虫子。”   宝珊迅速站起身,赤脚拽起入睡的男人,可没等男人清醒,她就感觉脚后跟一痛。   “呃。”   她扭头去看,那只多脚的虫子爬上了她的小腿。   从未见过这么狰狞的虫子,宝珊使劲儿跺脚,情急之下喊道:“陆喻舟,有虫......”   陆喻舟清醒过来,斜睨一眼爬进她裤腿的虫子,当即用手按住,“你别动。”   隔着绸缎布料,他掐住虫子的身躯,另一只手探入宝珊裤腿,拽出了虫子。   虎口一疼,他狠狠将虫子甩出洞外。   旧疼未褪,又添新伤,宝珊蹲在地上,摸了一下脚后跟上的伤口。   陆喻舟扯开她的手,慢慢卷起那截裤腿。   嫩白纤细的小腿上倒是没有血痕,但脚后跟溢出了鲜血。   那虫子有毒。   陆喻舟让她坐下,抬起她的玉足仔细观察,发现了牙印。   几乎是想也未想,他低头吮了上去。   温热湿濡的触感让宝珊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为自己吸吮毒液的男人。   吐出一口血水,陆喻舟用手背蹭了一下嘴角,“可以了。”   他走出山洞,背对宝珊道:“我去河边漱口,你别乱动。”   说完大步离开,在宝珊看不到的角落,狠狠掐住自己的右手虎口,挤出几滴黑血,随即自吮起来。   下了一夜的雨,河水上涨,偶有河鱼自动跳上了岸。   清理完伤口,陆喻舟掬起一把水漱口,之后捡起地上的几条河鱼,捆绑在柳条上,返回山洞。当瞧见宝珊一瘸一拐地在洞口拾枯枝,快步走过去,“你坐着,我来。”   “地上凉。”宝珊随口扯个理由,将捡来的枯枝搭在一起,仰头道,“你来生火。”   这项野外生存技能,她真的很佩服这个男人。   将河鱼放在地上,陆喻舟蹲下来钻木取火。   宝珊呆在一旁,本来想学习一下这项技能,却发现他虎口紫青,伴着红肿。   “怎......”看见伤口,宝珊才知晓他也被咬了。   陆喻舟并没有以此邀功,淡淡交代道:“那边有条河,你去舀些水喝。”   “嗯。”   宝珊闷头离开,心里不是滋味。   站在河边的磐石上,从不多愁善感的女子叹了一口气,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她喝完水准备离开时,发现水里飘荡着一种水草。她在医书上见过这种水草,可解毒化瘀、消炎止痛。   想起陆喻舟红肿的虎口,她脱下绣鞋和足袜,淌进了水里。   返回岸边时,裙裾湿了一大片,脚后跟的伤口也有些疼。   晾干脚丫后,她将几根水草折断送入口中,咀嚼几下后吐出来,敷在伤口上,又将衣袖撕成布条,包裹住伤口,之后穿上鞋袜,一瘸一拐地回到洞边。   此时,陆喻舟已经将河鱼架在了烤架上,见她回来,问道:“怎么这么久?”   宝珊弯唇,递上水草,“这个能解毒消肿,你快嚼烂,敷在伤口上。”   对这水草有些印象,陆喻舟淡眸问道:“哪里来的?”   宝珊将事情经过简单讲述了一遍,催促道:“你快些。”   所以,她刚刚淌水了?   出乎宝珊意料,陆喻舟不但没领情,还沉着一张脸不理睬她。   伸出去的手臂都酸了,宝珊问道:“不信我吗?”   陆喻舟拿起木棍戳起火堆,“你还能再狼狈点吗?”   一个不会凫水的人孤身淌水,加之下雨水面上涨,要是被水流冲跑了怎么办?他去哪里找她?又怎么向慕、邵两家交代?   他又该怎么办?   不知自己哪里惹到了他,宝珊垂下手臂,折了水草塞进嘴里,咀嚼后吐出来,“伸手。”   陆喻舟坐着不动,宝珊走上前,抓起他的右手,将草药敷在上面,随即撕扯自己的衣袖,替他包扎好,“伤口不能沾水,你注意着些。”   “你也知道伤口不能沾水?”看着虎口上的蝴蝶结,陆喻舟没有缓和语气。   宝珊坐在一旁,好脾气道:“我没事。”   身侧的男人呵笑了一声,声音很轻,不易察觉,但确确实实是呵笑了。   觉得他小题大做,宝珊不想理会,双手托腮盯着篝火上的烤鱼。这次拢共烤了三条,也不是很够吃,但昨晚他只吃了一些烤糊的鱼皮,今日无论如何也该让他填饱肚子。   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陆喻舟沉闷地看着包扎的蝴蝶结,又看了一眼她缺了半尺衣袖的石榴裙,不自然道:“等回城,我还你一身衣裙。”   在她面前,他无法用“送”这个字眼,因为她不会接受。   心里满是无奈,送东西给喜欢的女子,是一件能温暖身心的事,可若被回绝,不但温暖不了身心,还会有种被兜头浇灌凉水的感觉。   也真好笑,自己何时落魄到这般田地?   陆喻舟内心叹息,用木棍将三条烤鱼扒拉出来,递给宝珊两条,故意用平淡的语气道:“自己吃吧。”   昨夜还柔情蜜意地喂食,今儿就变了态度,这种做法多少有些试探的意味。岂料,宝珊面色如常地接过一条插棍的烤鱼,诚恳道:“我吃一条就够了。”   挥出去的拳头砸在棉花上,陆喻舟顿生无力感,不知该如何讨她欢心。就好像一个带着情绪的人与一个毫无情绪的人走在一起,最后难过失落的人大多是前者。   宝珊吃东西很慢,又刻意放慢了速度,是以,等陆喻舟吃完一整条鱼,赶忙道:“你把那条吃了吧,别浪费。”   知道她在让着自己,陆喻舟将那条鱼分成两半,“一人一半。”   他是男子,饭量肯定大一些,可他太犟,还赌着气儿,宝珊顺了他的意思,“行。”   吃完一顿不算饱腹的烤鱼,宝珊开始期待着救援者的到来,可迟迟没有见到人影。   相比之下,陆喻舟更为淡然,“别着急,该找到时自然会找到。”   宝珊也不相瞒,如实道:“我担心阿笙见不到我,会哭鼻子。”   想起小团子隐忍委屈的模样,陆喻舟心里也很难受,“阿笙有很多人陪伴着,你不必太担心。”   宝珊点点头,“我知道。”   或许,她的阿笙比她想象的更坚强。   此时,白白胖胖的小团子正趴在慕时清和邵婉的屋子里,盯着月亮门的方向,耷拉着肉嘟嘟的小脸。   慕时清递过来一勺粥,“来,阿笙。”   阿笙张嘴吃下,吧唧吧唧舌头,“外公,娘亲怎么还不回来?”   “你娘还忙呢,傍晚就会回来。”慕时清夹起几根青菜,递到外孙嘴边,“张嘴。”   阿笙乖乖顺顺地吃完一顿饭,揉着圆圆的肚子,靠在邵婉身边,盯着半开的窗子,一脸的不高兴。   突然,窗前出现一个老虎布偶,张开血盆大口道:“阿笙有没有好好吃饭?不好好吃饭,老虎我就把他叼走。”   阿笙趴到窗前,探身向外看,见白发老爷爷蹲在窗下,手里举着一个布偶。   “爷爷。”   小团子张口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欣喜。   缃国公站起身,揉了揉孙儿的腮帮,将老虎布偶塞进他手里,“拿着玩。”   布偶转移了阿笙的注意力,小家伙将布偶套在手上,同邵婉玩了起来。   慕时清走到窗边,刚想开口,发现缃国公眼白充血,一看就是一夜未眠加上焦虑过度,“回府休息吧,今儿就能找到人了。”   汴京世家都知,缃国公父子感情不和,但血浓于水,这份父子情是割舍不断的。儿子失踪,做父亲的怎么可能无动于衷,而且,缃国公和陆喻舟的关系,并非恩断义绝,而是一个口拙,不懂哄,一个赌气,不去沟通,时日一久,也就成了“陌路父子”。   儿子失踪后,缃国公不仅说服自己接受宝珊这个准儿媳,也看到了妻子虚假的一面。   其实,打从妻子上次替儿子故意说一门很衰的亲事,他就瞧出了端倪,但他向来心大,包容性强,没有去过多的计较。   可这一次,他彻彻底底看到了妻子对儿子隐藏在骨子里的恨意。   明明妻子眼中有笑,却要刻意装出悲伤的样子,让他寒心。   *   时至晌午,还是没有等来救援的队伍,为了转移宝珊的注意力,陆喻舟在地上画了一张棋盘,又捡了许多颜色深深浅浅的石头子,拉着宝珊坐在地上下棋。   为了燃起她的斗志,陆喻舟提出输的人要答应对方一个要求。   想来也是陆喻舟的棋艺更高,宝珊又不傻,怎么可能答应他。   无论陆喻舟怎么变着法的诱哄,她都无动于衷,“激我没用。”   男人轻笑,“那这样,我闭眼跟你下棋。”   盲棋吗?   男人解释说,并非盲棋,而是闭眼落子,落错地方也认。   这个条件还算可以,宝珊单手托腮,捻起一颗深色的石头子,“那你再让我几步。”   得寸进尺的本事练就得炉火纯青,陆喻舟温和道:“好,随你。”   宝珊从心里布罗好棋局,点头应下了,“先提要求,还是后提要求?”   看她稳操胜券的模样,陆喻舟捻起颜色浅的石头子,把玩在手里,“也随你。”   怕提了要求,他会反悔,宝珊平静道:“后提吧。”   “好。”   宝珊递上自己的绢帕,“蒙上。”   小女人还挺较真,陆喻舟觉得好笑,暂忘了烦闷,接过绢帕蒙住双眼,“你先。”   棋局开始,宝珊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加之陆喻舟时不时落错“棋子”,致使棋局的胜负一目了然。   宝珊自信满满,都想着跟他提要求了,可棋局行至收官时,对方忽然稳住阵脚,落子又快又准,大有扭转乾坤之势。   看着棋盘上所剩无几的深色石头子,宝珊僵了小脸,   输了。   输的心服口服。   陆喻舟扯掉绢帕,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乎,之前的劣势是他刻意营造的假象。   愿赌服输,宝珊别开脸,心虚地道:“你提要求吧。”   谁知,陆喻舟淡淡笑开,长眸潋滟生波,“我的要求是,反噬你的要求。”   反噬?也就是说,她要把自己对他的要求倒过来......   宝珊嗫嚅了,她想向他提的要求是,等脱险后,彼此别再往来。   见她僵坐着不动,陆喻舟掸了掸袖口,不咸不淡地道:“说说,你本打算对我提什么要求来着?” 第61章 满意   面对陆喻舟问话, 宝珊抿着红唇不知该如何回答,想说瞎话又觉得不够坦荡,不该那样。   陆喻舟起身来到她面前, 弯腰道:“骗我也行, 总要给我个反应。”   宝珊小声道:“你换个要求吧。”   “怎么, ”陆喻舟凝视她的剪眸,“这么难以启齿?难道在心里提的是不想嫁给我?那敢情好,反过来就是想要嫁给我。”   “......”   男人长眸含笑, “我同意了。”   宝珊淡淡道:“你想多了,我提的要求是脱险后, 不想再与你有往来。”   原本这个回答也在意料之中, 可亲耳听到后,心里还是会泛起酸涩,陆喻舟笑了笑, “那真是事与愿违了, 我们不止要来往, 还要频繁的来往。”   说罢, 他便转身走向山洞,没有再交谈的意思。   知他来了火气, 宝珊却没打算去哄,除了阿笙、慕夭和爹娘,她没精力哄任何人。   郁郁葱葱的山谷中传来救援队伍的呼喊声——   “陆相!”   “慕小姐!”   人们沿着主河道一路寻找,却没有见到两人的身影。这时, 有人从树枝上发现一条随风摇曳的玉佩流苏, 惊喜道:“这是陆相的!”   其余人振奋起来 ,继续沿途呐喊着。突然,一行人发现不远处的灌木丛中躲着一个身影, 不知是陆喻舟他们还是走兽。   众人拔出佩刀,慢慢逼近那边。   灌木丛抖动起来,从里面猛地蹦出一只野兔,野兔见到人,疯狂逃窜开。   众人相视几眼,收了刀继续沿着河畔寻人。   等他们离开,灌木丛再次发出动静...赵薛岚缓缓站起身,拖着一条受伤的腿寻找着可以躲避的地方,她要在皇城司的人找到她之前,躲避一切可能威胁她安全的搜救者。   那会儿从崖沿落下,她比宝珊先落入深河中,被湍急的河水冲向了为数不多的支流,她的左腿撞击在磐石上,伤口深可见骨,若不及时处理,怕是要残了。   忍着剧痛,赵薛岚靠坐在一颗树下,看着大腿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她拔出匕首,咬牙割掉腐肉,掏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敷在伤口上。   从官家登基至今,她一向是被众星拱月的存在,何曾这般狼狈过。   纵使官家只把她当成一把屠刀,可她这把屠刀握住了大权。   想起官家意气用事的场景,赵薛岚悲从中来。当年若不是因为野心答应官家的严苛要求,如今她会同其余帝姬一样,住在安逸的府邸中,与驸马恩爱浓情吧。   可权力让她迷失了自我。   赵薛岚耸动肩膀,伴着心酸和自嘲,这么多年,扪心自问,自己做了不少缺德事。   刀口舔血的日子,虽然刺激,但没有一天是快乐无忧的。   为帝王屠戮十年,得到了什么?   赵薛岚癫笑起来,一拳砸在树干上,看着流淌而出的鲜血,笑得愈发癫狂。   自己为何那么渴望权力呢?   赵薛岚望着蓝天白云,想起了初衷...是陆喻舟啊,是为了与他并肩才步入的仕途啊!   *   后半晌,天空又落下淅淅沥沥的小雨,浇灭了篝火,宝珊和陆喻舟挤在山洞里,无声地看着幕帘里的青翠山色。   靠在洞壁上,陆喻舟用余光打量着身侧的女子,怎么看怎么喜欢,越喜欢越心酸。   秋雨霏霏,沁凉的风徐徐撩起衣袖裾摆,别有一番听雨怡情的滋味。   察觉到他在偷看自己,宝珊垂下头,假意打理着长发。   葱尖似的手指陷入乌黑的青丝中,显得更为白皙。缺了半尺的衣袖下,露出一截纤纤细腕,尽显女子的柔美。   陆喻舟觉得眼热,心里鼓臊个不停,耳朵都红了,同时也很诧异,为何一见她就浑身不自在?   他们连最亲密的事都经历过,怎会突然出现一见她就鼓臊的陌生感?   实在不理解自己的古怪反应,男人单手捂住额头,仰躺在洞里,有点颓然。   宝珊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地上凉。”   昨晚她就是躺在地上着凉的。   陆喻舟没起来,凝视着她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被他直辣的目光盯着,宝珊感觉后背僵硬,嗔了他一眼。   那一眼,看似平常,但在男人眼里连娇带媚。   “宝珊。”   “嗯?”   男人的声音莫名温柔,宝珊很不习惯,扭回头盯着雨帘,随口应了一句。   “没事,就是想叫你。”   宝珊双臂抱腿,下巴抵在膝盖上,不想同他沟通。   他现在的一切举止都很怪异,让她感到彷徨迷茫。   发丝传来异样感,宝珊转眸,见陆喻舟正在拨弄她的发梢。   男人的举止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总是想暗搓搓吸引少女的注意。   宝珊不知他是情窦初开,还是闲得无聊,没好气儿道:“你说过不碰我的。”   大手一顿,陆喻舟悻悻收回手,枕在后脑勺下,“知道了。”   为了挽回自己在她那里遗失的信任,他还特意强调道:“说到做到。”   对方老实了,宝珊才歪头靠在洞壁上,静静等着救援的人。   暮笼万物,天色渐暗,正在宝珊敌不过疲倦将要入睡时,一侧小径上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陆相!”   “慕小姐!”   听见呼喊声,宝珊腾地站起身,眼前一片模糊,身体不自觉晃动,幸被身后的男人扶住。   宝珊惊喜道:“有人来救咱们了。”   陆喻舟面容淡淡,并没觉得惊喜,“嗯。”   救援的人们发现了他们,一股脑地涌了过来。   “可算找到你们了!”   “吉人自有天相。”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突然被一个人打破了喧闹。   喧闹声戛然而止。   一身傲骨的邵小郎君噗通跪在地上,对两人说着抱歉的话。   “是我擅作主张,害你们坠崖,我......”   宝珊急急走过去,拽着他的手臂,“起来,这是作何?!”   邵霁一把抱住宝珊,泣不成声:“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不再是五六岁的孩童,即便是表兄表妹也要避嫌,可这一刻,没有人会腹诽邵霁的举动。   宝珊没有觉得被冒犯,她轻轻拍着邵霁的后背,笑道:“我没事,咱们回家。”   邵霁哭着点头,“嗯,回家。”   一旁的邵修拍拍弟弟和宝珊的后脑勺,走向陆喻舟,递出一只手,“还好吧?”   “还好。”陆喻舟只是拍了一下他的手算作回应,并没打算让他搀扶。   邵修转身,脱下外衫披在宝珊身上,搭在一侧肩头的手只是稍稍收慢了,就被陆喻舟扯开。   邵修觉得好笑,揶揄地耸耸肩,对宝珊道:“走吧,表妹。”   说着,跟邵霁一左一右夹住宝珊,不让陆喻舟跟来。   当众人快要走到山谷入口时,一抹俏丽身影飞扑过来,扯开邵霁,用力地抱住宝珊,呜呜的哭了起来。   宝珊回抱住对方,在她耳边说着小话。   堂姐妹俩喜极而泣。   见到满身狼狈又不失清贵的陆喻舟,赵祎几不可察地舒口气,“没事吧?”   陆喻舟颔首,“没事。”   这样就好。   赵祎让人送两人回府,并叮嘱慕夭回去后冰敷一下眼睛,之后继续守在入口处,等待另一拨搜索赵薛岚的队伍。   车夫先送宝珊回到慕府。   一下马车,宝珊被人团团围住,隔绝了陆喻舟的视线。   陆喻舟端坐在车厢里,看着有了家人的小姑娘,忽然觉得曾经的自己是个混蛋。那时候,他只顾着自己高兴,甚至生出阻止宝珊认亲的想法,如今回想起来......   难怪宝珊会厌恶他。   撂下车帷,淡淡交代车夫道:“回国公府。”   热闹的慕家人没去留意驶离的马车,可宝珊迈上石阶时忽然转眸,秋水凌凌的眸子泛起一抹复杂。   进了内院,一个胖墩墩的小家伙挣开抱着他的慕老宰相,抬着小胳膊跑向宝珊,“娘!”   宝珊蹲在地上,张开双臂拥住了扑过来的儿子,强忍的眼泪哗啦一下流了出来。   能再见到阿笙,真好。   坠崖的一瞬间,她的脑海中只有阿笙孤零零的身影,生怕再也见不到他。   小团子张开藕臂,紧紧搂着她的脖子,一口一个“娘亲”,小腿不停地晃动。,   慕时清拉着邵婉走过来,让邵婉抱住宝珊和阿笙。   邵婉照做,伸手环住母子俩,然后睁着懵懂的大眼睛盯着慕时清。   慕时清淡笑,展开手臂环住了他们三人,紧紧的环住。   一家四口站在庭院的老树旁潸然泪下。   站在人群外的慕夭不停抹着眼泪,又用手扇了扇湿润的脸蛋,一双月亮眸哭得红肿。   当她亲眼看见宝珊和陆喻舟坠崖的一幕时,心如刀割,痛苦的几近绝望。也是因为这一幕,她从心底对陆喻舟有了改观。   能帮则帮吧。   *   马车抵达缃国公府,陆喻舟掀开帘子时,发现府门前也站了不少人,但除了父亲和李妈妈,没有一个人的笑容是真诚的。   也许是敏感多心,看谁都不顺眼,但与慕府的氛围比起来,他真的没能从家人这里感受到真情,包括两个胞弟。   缃国公则不同,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走上前,“儿啊,我的儿啊。”   平日里严肃的父亲,像个哭包一样,却让陆喻舟觉得...动容。   压抑多年的父子情,在这一刻也重新焕发了柔情,包裹住两个倔强的男子。   李妈妈边笑边哭,趁热打铁道:“公爷快抱抱世子。”   怕儿子会拒绝,缃国公哭唧唧地伸出手,一副委屈可怜相,“抱...抱...”   五旬的父亲已经上了年纪,花白的头发遮都遮不住,陆喻舟忽然觉得难过,这么多年,自己怀着对父亲的恨,孤独地行走在世间,却忘记父亲也会年迈,也会委屈。   是啊,母亲的离世,是不可控的,他却一直在埋怨父亲没有保护好母亲,埋怨父亲移情别恋得太快,可他不是父亲,哪里能体会父亲的悲伤和不易。   心里装着事儿,没有立即给予一个回应,在外人看来,依旧是那样薄情。   可缃国公没有计较儿子的冷漠态度,上前一步,颤巍巍地环起手,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儿子的后背,“阿舟,谢谢你能回来。”   白发人送黑发人大抵是世间最痛苦的事之一了。   谢谢你,回来了。   耳畔是父亲断断续续的哭声,陆喻舟忽然抬起手,给予了回应。   “爹爹。”   一声爹爹,让缃国公恍如隔世,自从将儿子从深井里救出来,儿子就再没喊过“爹爹”,一直喊的都是“父亲”,那样疏离,那样冷漠。   缃国公抬起眼帘,望着远方的天际,在心里对发妻道:儿子原谅我了。   *   深夜,慕府内炊烟袅袅 ,后厨往汤汁中勾芡,浇在刚出锅的丸子上,瞬间香气四溢,勾起了阿笙的馋虫。   为了这顿丰盛的夜宵,阿笙已经站在灶台前等待半个时辰了,肚子都饿扁了。   “丸子。”阿笙指着金黄香酥的狮子头,咽了一下口水,饿的直嗦手指头。   后厨笑呵呵将狮子头端上桌,又开始颠勺烧菜。   阿笙跑到饭桌前,仰头看着冒热气的狮子头,吧唧吧唧嘴,颠颠跑回正院,“伯外公、外公,阿笙饿了。”   慕老宰相笑着从攒盘里捻起一块牛肉干,递给跑过来的小团子,“晚膳还要等一等,你先吃这个吧。”   阿笙接过牛肉干,笑嘻嘻跑向慕时清,趴在他身上咀嚼起来。   小家伙的乳牙还挺锋利,没一会儿就嚼烂了牛肉干,又眨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来到伯外公面前,盯着攒盘里的食物。   慕老宰相揉揉他的脑袋,又递给他一块卤豆腐干。   阿笙吃了一块又一块,等到开饭时,已经不饿了。   众人把酒言欢,每个人都会时不时喂阿笙一口,阿笙也来者不拒,全吃光了。   末了,挺着鼓鼓的肚子,挤在宝珊身侧,盯着宝珊吃饭。   宝珊捏了一下他的小嘴,“都快成小胖猪了,不许吃了。”   小胖猪犟道:“我不胖。”   宝珊按按他的肚子,“还不胖?”   阿笙嘟嘴,趴在食桌上,盯着一盘脆皮鸡,鼓起腮帮忍住了。   他要变成小瘦子!   众人这边欢愉地吃着饭,门侍那边迎来了两个人。   缃国公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兴冲冲走进膳堂,瞧见一家人时,眉开眼笑道:“都在呢,那正好。”   说着话,他将大包小包堆放在一旁,笑眯眯道:“这都是我给宝珊买来滋补身子的。”   众人:......   见身后的人没跟进来,缃国公走出去,抓着陆喻舟的手腕走进来,问道:“我们父子就顾着选补品了,还没来得及吃饭,你们看看,能添两副碗筷吗?”   不管怎么说,陆喻舟救了宝珊,慕家兄弟不可能毫无触动。   慕老宰相吩咐厨役道:“再去烧几个菜,再把我珍藏那坛状元红取来。”   一听这话,缃国公觉得有戏,拉着儿子坐在了桌边。   等酒水上桌,慕家兄弟对视一眼,起身朝陆喻舟敬酒以表感谢。   一直缄默的陆喻舟起身,挡住了敬来的酒水,“两位先生折煞晚辈了。”   慕老宰相诚恳道:“这是应该的,若是没有陆相,宝珊就会处于险境了。”   一码归一码,单就这件事,慕家人都该敬陆喻舟一杯。   接了酒水,陆家父子又以其他理由回敬了一次。   寒暄过后,缃国公开始与慕家兄弟攀谈,看起来心情极好。   陆喻舟坐在一旁,偶尔与慕家的公子们碰杯,眉眼尽量敛去凛冽,流露出温和的一面。   能与缃国公父子饮酒,令慕家公子们感到荣幸,却也知道他们父子此来,是怀了怎样的目的,尤其是缃国公,眉飞色舞的恨不能今晚就把儿媳妇定下。   但这老先生还是存了心眼,知道不能心急,要循序渐进。   坐在陆家父子对面的阿笙躲在宝珊身后,一直嗦着手指头,就希望陆叔叔看他一眼,可陆叔叔从进屋就目不斜视,全程都没有看向对面。   感受到背后的小团子开始不老实,宝珊反手拍了他一下,“乖。”   阿笙趴在宝珊背上,发出“嗯”的沉闷长音。   宝珊扭头,“困了吗?娘带你回屋。”   也正好远离尴尬。   阿笙低头嘟起嘴,明显是生气了,目光却瞟向陆喻舟那边。   终于,陆喻舟放下酒盏,拍拍身侧,“阿笙过来。”   小团子立马爬下椅子,咧笑着跑过去,好似刚刚那个生闷气的不是他。   “陆叔叔!”小团子扑在陆喻舟的腿上,仰头看他,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圆脸。   陆喻舟心中欢喜,但面上还要维持着淡然,为的就是不让慕家人反感。   可小团子太过热情,见他不抱自己,就自己使劲儿往他怀里钻,软乎乎像个面团。   陆喻舟将他抱坐在腿上,他就从陆喻舟怀里探出头,笑呵呵看着一桌子的饭菜,“陆叔叔,阿笙要吃那个。”   他指着一盘红烧肉。   深知阿笙的食欲,陆喻舟揉揉他的肚子,又看了宝珊一眼,低头温柔道:“阿笙吃太多了,今晚别吃东西了。”   阿笙皱起两道浅眉,“阿笙不胖。”   话落,众人抿嘴憋笑,一旁的慕夭没忍住,逗趣道:“还不胖,都快成小猪了。”   阿笙一扭腰,窝在陆喻舟怀里不理慕夭了。   胖是胖,但不准别人提。   众人笑开,愈发不给阿笙留余地。   阿笙嘟囔道:“坏,坏。”   陆喻舟戳了戳阿笙的藕臂,失笑一声,他儿子是真的胖。   用膳后,缃国公拉着慕家兄弟继续聊着儿女家的亲事,慕老宰相捋捋胡须,“老夫倒是没有意见,就看时清和成熹了。”   缃国公啧一声,“只要两位答应了,还管那劳什子邵成熹作甚?”   慕老宰相怪嗔道:“这话就难听了。”   “对对,老哥哥说的对,是我粗鲁了。”缃国公忍着对邵成熹的诸多不满,笑着看向慕时清,“慕先生意下如何?”   慕时清平静道:“我不同意。”   “......”   得,跟邵成熹一个鼻孔出气,这顿饭算是白吃了。   缃国公收敛起火爆脾气,继续温言讨好着。   另一边,阿笙拉着陆喻舟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小家伙精力充沛,欢闹个不停。   宝珊站在廊檐下,几次想喊他回屋歇下,可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不知是不是血浓于水的缘故,只有在陆喻舟面前,阿笙才会尽展活泼的一面,没有半点隐忍的委屈。   罢了罢了。   宝珊坐在廊道的美人靠上,单手托腮,盯着儿子。   忽然,阿笙扯着陆喻舟的宽袖跑过来,“娘,阿笙想玩捉迷藏。”   捉迷藏人多才热闹,可宝珊哪会儿跟陆喻舟玩捉迷藏啊,刚要开口拒绝,身侧忽然传来慕夭的声音——   “捉迷藏行啊,咱们一起玩。”说着,就把宝珊拽了起来,推着她步下石阶,“难得阿笙想玩,咱们陪陪他。”   宝珊瞥了慕夭一眼,慕夭看向别处,“我再去找几个人过来。”   她越过宝珊,对着陆喻舟挑了挑眉毛。   知道会有那么多人陪自己捉迷藏,阿笙开心地蹦了几下,肉嘟嘟的小脸直颤。   陆喻舟掐住他腋窝,将人提溜起来,换来小家伙咯咯的笑声。   被举至半空,阿笙还有点害羞,露出一排小乳牙,可当他听到陆喻舟的话后,小脸一下就垮了。   “我们阿笙又胖了。”   闻言,宝珊低头弯了一下嘴角。   阿笙对对手指,嘀咕道:“阿笙长大就会瘦的。”   陆喻舟收回手臂,将他抱在臂弯,“嗯,阿笙长大后会跟叔叔一样又高又瘦。”   状若无意的一句话,带着几分调侃,好像是在提醒某个小女人,亲生父子,身材相似的可能性很大。   宝珊捏紧手中绢帕,眉眼淡淡道:“大人对自己挺自信的。”   陆喻舟抱着阿笙弯腰,附在她耳畔道:“那你满意吗?”   宝珊退后一步,“跟我有何关系?”   明月皎洁,映在陆喻舟胜雪的长衫上,将他的肤色衬得更为冷白,只听他轻笑道:“可我觉着,只与你有关。” 第62章 温存   大内皇宫。   搜索的队伍未寻到赵薛岚, 赵祎没有再等,乘车返回宫中。刚入内廷,就见徐贵火急火燎地跑来, “殿下快去看看官家。”   赵祎沉住气, 衣不解带地去往帝王寝宫。   此时, 官家像癫狂一般砸着内寝的瓶瓶罐罐,要求侍卫把赵薛岚绑来。   要不是赵薛岚作梗,他此时就已带着邵婉双宿双飞了!   在珠帘外劝了一会儿, 不见官家冷静,赵祎握紧衣袂下的拳头。   他的父皇再也收敛不住暴戾, 彻底被暴戾吞噬。   “砰!”   一个琉璃瓶砸过来, 应声而碎,碎片溅在赵祎的轮椅前。   官家冷呵一声,“滚, 给朕滚, 朕不想见你!”   赵祎放弃沟通, 转身吩咐徐贵:“今晚你留在这里, 有特殊情况随时向孤禀告。”   徐贵躬身,“诺。”   离开寝宫, 由侍卫推着轮椅,赵祎闭眼假寐,想要在早朝前尽可能的多休息。   倏然,一侧甬道上跑来一抹人影, “皇兄!”   赵祎抬手示意侍卫停下, 眼见着赵澈跑过来。   少年气喘吁吁,“皇兄,我何时能见到母妃?”   日理万机, 赵祎差点忘了这件事,“你该早点来找我。”   赵澈别扭道:“皇兄不是忙么。”   从袖管里取出太子腰牌,赵祎递过去,“去刑部大牢直接把德妃娘娘接回后宫即可,不必去询问父皇和刑部尚书的意思了。”   没想到赵祎能这么爽快,赵澈笑着露出一排银牙,从心底感激他,也深深意识到,大权已经落在了皇兄的手里。   少年流露一抹灿笑,颔首离开。   看着少年的背影,赵祎淡淡笑开,这一笑如昙花绽放。   实为难得。   月光暖柔,灯影横斜,众人陪着阿笙在假山石里捉迷藏。   慕夭为阿笙蒙上眼睛,揉了揉他的脑袋瓜,“好了,开始吧,当心别磕到。”   视线一片漆黑,姨母的话回荡在耳边,阿笙抬起两条手臂,笑嘻嘻朝姨母的方向扑去,扑了个空。   小家伙原地不动了,揉了揉自己的耳朵,“阿笙看不见。”   躲在四处的人们憋着笑,有人拍他后背,有人拍他的脚面,还有人拍他的屁墩,然后都一溜烟地跑开了。   小家伙摸黑探索着,小嘴嘀嘀咕咕:“阿笙来抓你们啦。”   宝珊靠着石壁站立,恨不得立马被儿子发现,也好尽快出局,可儿子从眼前慢吞吞经过,根本没注意到她。   不得已,她试着发出声音,小声咳了下。   耳尖的小家伙察觉到左侧方位有异动,掉转了脚步,傻乐着走过来,“娘。”   那一声轻咳,竟然都辨别出来是谁,宝珊有点感动,蹲在地上张开手臂,等着儿子走进怀里。   终于可以结束了。   倏然,手臂一紧,她被一股力道提溜起来,拉进了拐角。   昏沉的灯火下,她被陆喻舟捂着嘴压在石壁上,动弹不得半分,鼻端萦绕着一股酒气。   探身向外看了一眼,陆喻舟俯身道:“既然参与了就认真一点,别想着糊弄。”   严.丝.合.缝的贴在一起,宝珊连大气儿不敢喘匀,忿忿地瞪着男人,“唔......”   他身上的酒气似能熏染她。   陆喻舟一脸严肃,像是在特别认真对待这场嬉戏,“好不容易陪阿笙玩一次,你这个做娘的怎么这么糊弄人?”   做游戏就做游戏,干嘛压着她?宝珊抬脚踩住男人靴面,美眸溢出浅浅的怒意,却因那双眼眸盛了秋水,显得千娇百媚。   陆喻舟“嘘”了一声,“你不糊弄,我就松开你。”   脚面不疼吗?她都踩累了。   宝珊气不过,朝他小腿上踢了一脚,刚要推开他,却见儿子顺着凹凸不平的假山石摸索过来,小脸上洋溢着欣喜。   “娘?”   宝珊试着朝儿子伸出手,却被陆喻舟抓住手腕,不给她“露馅”的机会。   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宝珊试着伸出脚,想让儿子碰到。   陆喻舟淡笑一下,松开她的手,勾起了她伸出去的腿。   单脚着地,站立不稳,宝珊不得不反剪双手撑在石壁上维持平衡。   看着男人眼底的温柔笑意,她又气又羞,心里冉起一股难言的滋味,心跳跟着乱了节拍。   阿笙听见动静,扶着石壁慢吞吞走过来,笑嘻嘻道:“阿笙来啦。”   见势,宝珊张开檀口,咬住男人的手指,逼对方松开了手,扭头道:“阿笙。”   行迹彻底暴露。   小团子傻乐着扑上来,一把抱住两人的腿。   咦?是两个人。   小团子扯下眼睛上的绢帕,仰头看着相拥在一起的男女,“陆叔叔,你怎么也在呀?”   宝珊推开陆喻舟,弯腰揉揉儿子的脑袋,“娘输了,可以退......”   “你输了就该你来摸瞎胡。”陆喻舟靠在对面的石壁上,语气悠悠道。   这人擅长煽风点火,宝珊不想跟他犟,可阿笙已经被勾起了兴味,抱着宝珊的腿跺脚,“娘来抓我。”   “......”   其余人相继现身,抱臂看着热闹。   躲得最隐秘的慕夭从假山石上跳下来,认同地点点头,走到宝珊身后,“被抓的那个就是要摸瞎胡的。”   宝珊觉得不对味儿,拍开慕夭抬起的手,较起真儿来:“陆喻舟也被抓了。”   阿笙站在了娘亲一侧,竖起两根手指头,“阿笙抓到了两个。”   慕夭笑着耸耸肩,“好办,你们俩猜拳好了,谁输谁摸瞎胡。”   分明是件很幼稚的事,可陆喻舟竟握住拳,伸到了宝珊面前,简短地吐出一个字:“来。”   胜负欲莫名其妙被激起,宝珊攥紧粉拳,伸了出去。   众目睽睽下,两人开始出拳。一个出了布,一个出了剪刀。   陆喻舟胜。   看热闹的阿笙拍了拍小胖手,“娘亲输了。”   宝珊闭闭眼,任慕夭为她蒙住了眼睛。众人拍了拍宝珊,一哄而散。   为了报复,宝珊决定这次就抓陆喻舟!   眼前漆黑一片,宝珊刚迈开步子,就听见右侧传来小团子“咯咯”的笑声。   由于太过兴奋,阿笙没忍住,发出了声音。   目标太过明显,宝珊捏了一下侧额,朝儿子追去。   等追到角落时,宝珊弯腰抓住了想要开溜的小团子。   阿笙惊呼:“别抓我,别抓我。”   宝珊捂住儿子的嘴,小声道:“带娘去抓陆叔叔,娘就放了你。”   想也没想,阿笙握着娘亲的手直奔陆喻舟而去。   看着走过来的一大一小,站在夹缝里的陆喻舟失笑一声,靠在石壁上等着被抓。   将娘亲送到夹缝前,小叛徒阿笙认真问道:“能不抓我吗?”   “能。”宝珊松开儿子的手,示意他可以开溜了。   阿笙略带惭愧地瞥了陆喻舟一眼,然后扭着小屁墩跑开。   宝珊伸手探进夹缝,拽住了陆喻舟的衣袖,“出来。”   较真的小女人一脸严肃,令陆喻舟觉得好笑,偏又不想遂了她的意,于是抽回衣袖,朝里侧走去。   宝珊追了进去,拽住他后襟,“愿赌服输,你这是耍赖。”   “没说不认。”陆喻舟转过身,忽然抓住她手腕,带着她转了半圈,将人儿堵在里侧,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悬于假山上方的红灯笼。   宝珊扯下眼睛上的绢帕,左右打量一眼,“陆喻舟!”   陆喻舟抱臂靠在一侧,长腿横在对面的石壁上,挡住了她的去路,“你不是要抓我么......”   他笑笑,“来抓相公。”   相公?   宝珊脸蛋一臊,忍着剧烈的心跳道:“在山谷时,你再三保证不碰我,你又反悔。”   陆喻舟淡淡眨眸,“我没碰你,是你非要抓我。”   “......”   “再说,”男人垂下眼帘,声音比刚刚还小,“我想当你相公。”   “想”与“能”从来都是两回事,一厢情愿的“想”会让双方陷入尴尬。可陆喻舟早在宝珊面前丢弃了骄傲,只要她愿意,他可以一个人顶着所有的尴尬,换她娇颜浅笑。   这时,宝珊发现阿笙正躲在入口处,歪头往里打量。   “阿笙。”   听见娘亲的叫唤,阿笙小跑进来,抱住的却是陆喻舟的腿,“陆叔叔,娘亲抓到你啦。”   陆喻舟单手抱起阿笙,亲了一下他的小圆脸,“叫爹爹。”   阿笙和宝珊同时愣住。   宝珊上前半步,刚要将儿子夺过来,谁知小家伙忽然捂住脸,细若蚊呐地叫了一声:“爹。”   叫完还蹬起小腿,扭捏的不行。   宝珊僵着脸色将儿子提溜在地上,“阿笙,不许乱叫。”   阿笙努起嘴,扭着屁墩跑开了,有点赌气的意思。   宝珊想追上去扳正儿子对陆喻舟的叫法,却被陆喻舟拦腰截住。   天色渐黯,大红灯笼上的兔影跳跃在女子扬起的裙裾上,仅仅一瞬,又跃上了男子雪白的衣袍上。   陆喻舟将宝珊压在石壁上,俯身道:“阿笙是我的亲生子,他喊我一句爹爹无可厚非吧,你非要做得这么绝?”   后背硌在凹凸的石头上,宝珊不舒服地哽了一声,单手撑在男人胸前,一张娇靥带着不满。   今晚的男人比在山谷时难缠许多,难道是因为晚膳时饮酒的缘故?   大伯的那坛状元红是十年的陈酿,后劲儿很大。都说醉酒的人难缠,大抵是真的。宝珊不想跟他纠缠,故意冷着嗓音道:“你再这样,我喊人了。”   陆喻舟吟吟低笑,侧眸看着她,“那你喊。”   宝珊推开他的脸,“你要记得你在山谷里说过的话。”   为了让他加深印象,宝珊提醒道:“别再出尔反尔了。”   陆喻舟撑起双臂,将她圈在两臂之间,如一头抬起前肢的猎豹,紧紧盯着猎物,“那我做到的话,你可以给我一次机会吗?”   这个机会要怎么给?   宝珊偏头看向别处,留给男人一个粉润的侧脸,“不给。”   既要断,就要断得干干净净。可实际上,她从来都没能跟他断干净。烦乱感充斥而来,宝珊闭上眼不想讲话。   一句“不给”让煎熬许久的男人再次感受到了失落和无奈,不知要如何对她才能挽回在她心中的一点点好感。   夜风徐徐吹来,吹散了酒气,却吹不散燥热,陆喻舟捻了一下她的耳垂,用生平最温柔的语气道:“求你。”   求你......   宝珊被这句温语吓到,那么桀骜的一个人,竟把头低到了她的脚边。   陆喻舟掐住她的下巴,扳向自己,眼底有渐渐燃起的炙烈,熨烫着她的理智。   四目交接,一个想要逃离,一个奋力追逐,周遭的昧色越发浓烈。   受不住他眼底的火焰,宝珊抬手捂住他的双眼,“你别求我。”   视线陷入黑沉,陆喻舟没有着急拿开她的手,用纤长的睫毛刮了刮她的掌心,“怎么,怕动摇?”   出乎意料,宝珊承认了,“是。”   这反倒让陆喻舟缄默了,不知该如何接话。   耳畔传来女子轻柔的声音,“我不想被你影响。”   情窦初开的年纪,她就委身给了他,从未体会过风花雪月之外的情感,都不知要如何去接受一段温煦暖怀的爱。正如玉兰绽放时,还未受到日光滋润,就被初春的寒风吹萎一般,绚烂的太过短暂,未曾体会到绽放的欢愉。   陆喻舟拿开她的手,搭在自己翻转的手掌上,“我也不想影响你,可你一直在影响我,让我情难自禁地靠近,想要引起你的注意,不想被你漠视,不想被你厌恶。宝珊,我们都给自己一次机会,让我们彼此重新认识,重新开始,可以吗?”   他低头轻吻她的手背,带着十足的耐心。   月色迷人,容易叫彷徨的人深陷,宝珊仅是顿了一会儿,面颊就被对方捧了起来。   薄凉的唇碾压过来,瞬间化作炙热的火。   宝珊想要逃开时,为时已晚。   陆喻舟捧起她的脸,像干渴已久的人在沙漠里找到了绿洲,带着强势,不容她退后。   “唔......”   宝珊的呼吸乱了,脑子也浆糊成一团,理智告诉她不能让自己沉沦。   唇上的炙烈渐渐化为温柔的抚舐,将唇上的酒香一点点传递过去,缠绵得令人窒息。   修长的大手嵌入女子柔软的长发中,陆喻舟感觉心被填补的满满当当。   唇齿相依时,他明显感觉到宝珊的抗拒,“宝珊。”   他搂住迷茫的人儿,亲吻她的额头、面颊,再到鼻尖、下巴,带着小心翼翼的诱哄,“别拒绝我。”   宝珊咬住唇,眼尾晕染开春色,直到脖间传来湿润,才清醒过来,一把推开动了情的男人。   旖旎被打破,两人双双陷入沉默中。   只不过,陆喻舟在等她适应,宝珊则更多的是迷茫。   可长久的沉默过后,宝珊还是一言未发,这对陆喻舟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   “宝珊,我们......”   没等他讲完,宝珊整理起凌乱的长发,逃也似的跑开,仓皇的背影映入男人的长眸中。   许久过后,陆喻舟捏下眉骨,压制住心中的鼓臊,转身来到客堂。   此时,缃国公还在不遗余力地撮合两家的亲事,亦如初入朝堂时。那时的缃国公习惯与人辩论个孰是孰非,如今的他失了耐心,遇见不爽快的事就是一顿吼,像今日这般口若悬河,已是多年未曾听过了。   慕老宰相有所触动,偷偷打量一眼身边的弟弟,见他眉眼淡漠,也就不打算插嘴替陆家父子讲好话了。   自个儿的弟弟有多犟,他可是深有体会。为了找邵婉,放弃了大好光阴,放弃了寻常人的生活,一找就是十九年。这份犟劲儿要是用在宝珊的婚事上,缃国公府唯有吃瘪的份儿。   说得累了,缃国公端起茶盏,笑呵呵饮啜一口,“再过十日,就要秋季狩猎了,官家将狩猎的事宜全权交给太子操办,到时候,咱们组个队,也好一同抒发当年的轻狂和豪气,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慕时清淡淡道:“闲云野鹤,难登大雅之堂,就不跟着去凑热闹了。”   “哪里话,”缃国公还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慕先生若想入仕,文武百官都要倒履相迎,以示敬意。慕先生名震遐迩,不要妄自菲薄才是。”   慕时清漠着脸没接话。   一顿马屁吹捧后,对方不给回应,缃国公多少有些下不来台,自顾自一笑,转眸看向慕老宰相,“老哥哥一定要去。”   慕老宰相摆摆手,“老夫一把年纪,跨不了马,拉不开弓,去了还得被人嘲笑,算了吧。”   缃国公挤眉弄眼道:“帝师三公都会去,老哥哥也好同他们切磋棋艺、烹茶煮酒啊,多好的机会,在家里头窝着干嘛?”   慕老宰相笑呵呵道:“好意我们心领了,但真的去不了,老弟你就莫再劝了。”   这哥俩一个比一个难拿下。   缃国公在心里腹诽,抖了抖二郎腿,“那,到时候再说。”   这时,慕夭牵着阿笙的手走进来,笑道:“还聊呢,怎么没有食些浆果。”   说着,她吩咐仆人去端水果。   缃国公一改严肃,对慕夭竖起大拇指,一顿夸赞,末了不忘总结一句:“慕家千金,胆识过人,真乃女中豪杰。”   他指的是,自然是慕夭营救太子一事。   被夸的脸蛋一臊,慕夭捂住脸颊,“哪有,公爷谬赞了。”   “老夫说的都是实嗑。”缃国公小幅度地勾勾手,示意她靠近一点。   慕夭大大方方走过去,听他附耳道——   “十日后狩猎,去不去?老夫替你和太子牵线搭桥。”   “......”   慕夭直起腰,脸蛋更红了。   一看有戏,缃国公眨眼睛道:“到时候把宝珊带上。”   真当屋里的人是摆设吗?坐在对面的慕时清状若无意地叩了叩角几的桌面,慕夭立马摇头:“我不会狩猎,还是不去了。”   在慕家,跟宝珊最亲近的人就数他们仨,他们都不去,怎么可能劝得动宝珊。   缃国公鹰眼一转,看向靠在慕时清身上的阿笙,勾勾手指头,“阿笙过来,让爷爷抱抱。”   对面的老爷爷对自己很友善,阿笙颠颠走过去,挺着肚子站在他面前。   乖乖顺顺的小模样,忒招人喜欢,缃国公抱起他,放在自己腿上,“阿笙打过猎吗?”   阿笙连打猎是何意都不知,摇摇头,“不懂。”   缃国公吧唧亲了一口孙儿的脑袋,“爷爷教你,十日后,让你娘带你一同去狩猎。”   对于新鲜的事物,阿笙充满好奇,伸出尾指,“好,拉钩钩。”   稚嫩的小奶音让缃国公心情大悦,心想还得是自己的大乖孙,指望慕家这几个人是真费劲。   奸计得逞,缃国公看向慕家三口人,“身为长辈,要在孩子小时候,就给他培养说一不二、信守承诺的习惯,所以你们懂得。”   慕时清懒得理会,拍拍身侧,“阿笙过来。”   阿笙刚要转身,坐在缃国公身侧的陆喻舟温声道:“阿笙。”   小团子立马转向陆喻舟,弯着眼睛走过去,爬上了陆喻舟所坐的圈椅。   看着眼前的一幕,慕老宰相和慕夭齐齐发出感慨,亲生父子,命运相依,谁也割不断他们之间的联系。   慕时清饮口茶,“阿笙。”   察觉到外公的严肃,阿笙爬下圈椅,小大人似的拍了拍陆喻舟的膝盖,又颠颠回到了慕时清身边。   这么乖的小娃娃实在惹人怜爱。等陆家父子乘坐马车回府的路上,缃国公叹道:“我孙儿可能小时候受过苦,要不怎么这么听话。”   陆喻舟单手抵在车窗上,撑着侧额,“宝珊将阿笙照顾得很好。”   怕儿子以为自己在讲宝珊坏话,缃国公改口道:“是照顾的很好,瞧那一身小胖肉,肯定是没被亏待过。”   陆喻舟懒懒勾唇,垂下了眼帘。酒气微醺,使他觉得女子的清甜滋味还在唇上蔓延着。   午夜时分,宝珊忽然惊醒,香汗淋漓。她做了一个难以启齿的梦,梦里的男人匐在她上方......   不敢再去深想,宝珊靠在床头再度陷入迷茫。   身侧的小团子翻个身,抱着泛旧的布老虎,含含糊糊地嘟囔着什么。   宝珊没有听清,俯身靠近儿子的嘴,只听小家伙呢喃一声:“陆爹爹。” 第63章 漂亮   风雨晦暝, 刑部大牢外风卷沙石,打在赵澈华贵的衣袍上。   身后的侍从单手提着羊皮灯,用另一只手为赵澈掸了掸身上的尘土, “殿下, 还是让小的同您一块进去吧。”   大牢阴暗, 殿下这么矜贵的人哪见识过里面的残酷。   赵澈整理好衣襟,拿过宫人手里的羊皮灯和宋锦斗篷,“不必, 你在外头候着。”   他不想让宫人瞧见母妃狼狈的样子。不用想也知道,经受这么久的牢狱之苦, 母妃会消瘦多少。   四妃是后宫的表率, 是宫人们仰望的存在,威仪不容被窥视践踏。   步入大牢,赵澈深吸口气, 缓缓吐出, 迈开沉重的步子。   腰间的羊脂玉佩随着步子摇曳, 长长的流苏晃动在他臂弯的宋锦斗篷上, 这是他特意为德妃准备的。   两侧牢房内传出叫骂声,赵澈瞥了一眼, 感觉这里与自己格格不入,更何况是母妃。   少年心里愈发自责,若是知道赵祎可以替父皇做决定,应该早一点将母妃接出来。   来到狱卒休息的屋前, 赵澈板着脸咳了一声。   动静惊动了打盹的两名狱卒, 其中一人没好气地道:“谁啊?”   赵澈冷声:“九皇子赵澈。”   两人吓了一跳,顿时清醒过来,连跑带颠地靠过来, 拱手道:“殿下怎么来了?”   不想多费唇舌,赵澈掏出太子腰牌,“奉太子谕令,本皇子来接德妃娘娘出狱,尔等速速放人。”   德妃?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流露迷茫。   一人答道:“德妃娘娘早就让皇城司的人接走了。”   赵澈瞠了一下目,“你们说什么?!”   两人恭敬道:“不敢隐瞒殿下,德妃娘娘在太子归朝前就被皇城司的人带走了。”   料他们不敢欺骗,赵澈连夜赶往皇城司的情报机构,同样掏出太子腰牌,要求他们放人。   情报机构的侍卫全都听令于赵薛岚,这会儿赵薛岚失踪,他们没了主心骨,像一盘散沙。   加之皇城司的情报机构戾气大,即便面对赵澈,也不会像刑部狱卒那样点头哈腰。   同他们沟通,赵澈感觉费劲又生气,好在他南巡时与皇城司其他署部的侍卫有来往,于是找到他们,托他们打听下母妃的下落。   数个时辰后,有人将密函送到了九皇子的寝宫。   当赵澈读完上面的内容时,整个人轰然倒地,后脑勺磕在地上的毡毯上。   德妃遭了赵薛岚的毒手。   宫人赶忙来搀扶,“诶呦殿下,可摔疼了?”   身上的疼哪及心里的疼半分。   赵澈推开宫人,晃晃悠悠站起身,捏着密函,指甲泛白。   是谁给了赵薛岚这个胆子?是谁?!!   老练的少年失了冷静,冲进了帝王寝宫,将密函抛掷在龙床前,大声质问:“母妃犯了什么错,您为何要赶尽杀绝?!!”   官家本就处于癫狂中,一听儿子冲自己嘶吼,当即恼怒,不问缘由,让人将他按在地上。   赵澈过于激动,几名宫人又不敢伤他,是以,他冲开桎梏,扑到龙床前,狠狠扼住官家手臂,“你让赵薛岚杀了母妃,是不是?!!”   “胡言乱语!”官家大怒,一脚蹬开他,目光冷森,“来人,拖出去审问清楚,再来禀告朕!”   涌进来的侍卫将赵澈押了下去。   赵祎听闻后,披上外衫匆匆赶来,墨发只用一根玉簪挽起,连发冠都没来的及束。   一番询问后,官家得知了赵薛岚谋害德妃一事,阴鸷的面庞泛起复杂的表情,“松绑。”   侍卫替赵澈解开绳索,赵澈不顾阻拦,冲上去,非要官家给个说法。   官家捏着眉心,淡淡道:“朕会给你个交代,但在此之前,你给朕消停点!再胡闹,当心朕把你送进冷宫!”   本就满腹的悲伤无处发泄,又被无情的父亲训斥,赵澈红着眼跑开,眼底渐渐流露出恨意。   父皇只在乎那个叫邵婉的女人,其余女人哪怕是枕边人在父皇心中都无足轻重!   跑出宫门后,一身华贵的少年失去了方向,不知何去何从。这时,他想起了陆喻舟。   当初,他以身试险,去往黎郡营救太子,作为交换,他要陆喻舟保住母妃,如今看来,陆喻舟根本就没往心里去!   这么想着,发泄不出苦闷的少年跑去了缃国公府。   夜已浓,陆喻舟早已歇下,当李妈妈叩门禀告时,男人还有些薄醉。   因赵澈的身份,门侍没有强力阻拦,以致少年直接冲进了梅织苑,将拦路的李妈妈推开,撞开了正房的门扉。   陆喻舟披着外衫走出来时,就被气势汹汹的赵澈拽住了衣襟。   赵澈比陆喻舟矮了小半头,如一头小蛮牛,将高大的男人推倒在博古架上。   架上陈列的瓷瓶玉器受到撞击,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   陆喻舟推开忿忿的赵澈,冷声道:“讲清楚!”   到哪里都碰壁,少年已经崩溃,边嚷边哭:“你还我母妃!”   听见闹腾的动静,各院相继燃起烛灯,纷纷涌来梅织苑。刚好这时,赵祎的侍卫赶来,将事情经过阐述了一遍。   得知德妃被害,缃国公震惊不已,扣住赵澈的肩头,“殿下别急,这件事,官家和太子一定会查得水落石出,还德妃娘娘一个公道。”   “放狗屁!”赵澈失言,激动道,“换作你的儿子被害,你也能如此冷静?!”   被当众损了面子,缃国公心中动怒,但面上还是一派慈爱,“殿下慎言。”   赵澈抹了一下眼角,知道他们根本不关心自己和母妃,无法感同身受,与他们讨个孰是孰非,有何用?   他看向一直缄默的陆喻舟,磨牙道:“你失信了!”   那是自己以命换取的承诺,陆喻舟却从一开始就没往心里去,这种被忽视的感觉如热油浇在皮肤上,生疼生疼的。   陆喻舟闭闭眼,沉声道:“是我疏忽了。”   他并不是忘了这个诺言,而是将侧重点放在了官家那里,努力说服了官家,让官家给德妃母子一点时间。   官家口头答应了。   既得官家首肯,他也就没有去关注刑部大牢那边的事。谁能想,赵薛岚会盯上德妃。   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他的疏忽。   陆喻舟想要宽慰赵澈几句,但此刻劝说的话语都太过无力,无法为人解忧。   赵澈上前揪住他衣襟,“一句疏忽就能换回母妃的命吗?能吗?!”   缃国公扼住赵澈的手腕,“有话好好说,请先冷静!”   “我没办法冷静!”   赵澈扬起拳头砸向陆喻舟的脸颊,被陆喻舟以掌心包裹。   少年收不回拳头,气得额头崩起青筋,“松开!”   看他情绪过于激动,陆喻舟忽然握着他的拳头拉向自己,用另一只手抱住他,试图让他冷静。   “抱歉,没有护住德妃娘娘。”   这些话都太过单薄,少年根本听不进去,想要退离开却被对方紧紧锢着。   眼泪止也止不住,一滴一滴落在陆喻舟的肩头。   陆喻舟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抬眸看向父亲,垂了一下眼帘。   缃国公了然,带着众人离开。   室内变得宽敞,哭声带了回音,久久不歇。   离开时,天将亮,赵澈拒绝了缃国公府的车夫,独自一人走在安静的街道上,偶有卖早点的摊贩吆喝着生意,却吸引不了他的注意。   他像一个离魂的人,麻木地走着,不知该身与何处,该意欲何为。   舅舅谋逆,母妃遇害,昔日的天之骄子成了落魄凤凰,一腔的抱负无处施展,满心的仇恨无处发泄,他忽然抱头蹲在地上,失去了方向。   一辆马车缓缓驶过,车夫瞧见街道中间蹲着一个人,直接扬起马鞭,“挡道了!”   莫名其妙被抽了一鞭子,赵澈猛地站起身,看向车夫,“大胆!”   天色昏沉,车夫没看清少年的衣着,还以为是乞丐,所以才敢狐假虎威,这会儿一见对方不好惹,立马缩了脖子,“不好意思小郎君,我以为路中间趴着一条狗。”   狗......   赵澈呵呵低笑,他现在不就是失去娘家扶持的丧门犬么,连欺软怕硬的货色都敢打他。   抬手揪住车夫衣领,将其扯在地上,狠狠给了两脚,转身晃晃悠悠离开。   一把折扇挑开车帷,车主看向动手打人的少年,调笑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九皇子啊。”   听见声音,赵澈扭头看去,当瞧清车主的模样后,哼笑一声,大步离开。   对方是自己昔日的酒肉朋友,如今的当朝权贵。   车主不慌不忙道:“殿下出行怎么连驾马车都没有,都失宠到这般田地了?在下刚好去上早朝,要不要载殿下一程?”   脚步未停,赵澈捏紧拳头,心里觉得讽刺,虎落平阳被犬欺,一点儿也不假。   他绝不能让自己落魄至此!   回到宫里,赵澈直接去往帝王寝宫,因一身的戾气,宫人都不敢拦他。   官家正在质问刑部尚书关于德妃被带走的事,一见赵澈进来,敛了眼中怒火,对刑部尚书摆摆手,“退下。”   刑部尚书躬身退至门边,与赵澈擦肩时,紧张地直抹额头。   内寝只剩下父子俩,官家指了指窗边,“坐那,咱们聊一聊。”   赵澈闷声走过去,压着衣袍坐下,看起来很颓废,偏又带着一股狠劲儿。   官家一直知道这个儿子并非外表那样乖顺无害,淡声道:“德妃的事,是朕错信于人所致,你想要什么补偿,尽管提。”   赵澈冷笑,“我只想要母妃。”   “十八九的人了,别说些稚气的话。”   赵澈悲从中来,看着官家问道:“若将母妃换作邵婉呢,父皇也会这么理智?”   “混账!”官家怒指着他,“这件事跟邵婉无关,不许你把她牵扯进来。”   赵澈嗤一声,闭眼靠在椅背上,放弃沟通。   长久的沉默过后,官家提议道:“人都要向前看,而皇族子嗣的前方是权力,对于我们,没有权力寸步难行。”   赵澈动了动眼帘,只听官家接着道:“想必你现在最恨的人就是明越帝姬,朕也恨她,即便她能活着回来,朕也不会再重用她,会收回她手中的皇城司职权。”   聪慧如赵澈,怎会听不出他话中有话。   官家转着鸡心核桃,看向闭眼的少年,“因辰王的事,朕本打算诛你们九族,但你大义灭亲在先,又才华横溢,朕打算对你格外开恩,还要奖赏和补偿你。”   赵澈睁开双眼,与官家对视,“怎么,父皇打算将赵薛岚的职权转交给儿臣?”   果然是只小狐狸,官家没有绕弯弯,干脆问道:“想要吗?”   联系自己的处境和今日的狼狈,赵澈怎会可能不抓住这个机会,“代价呢?”   官家喜欢聪明人,挑眉道:“代价是,与太子对立。”   这倒让赵澈有些惊讶,但冷静下来细想,也能品出其中玄机。   太子归朝掌权后,限制了官家的自由,这无疑是在抹官家的颜面。   官家强势惯了,怎会甘于被尚且还是储君的儿子管制。而且,邵婉尚在人世间,官家对邵婉和慕时清不会善罢甘休。   为了让赵澈加深意识,官家强调道:“朕容你接管皇城司的情报机构,许你无尚权力,但你要唯朕的命令是从,不可背叛朕。”   思量片刻,赵澈掸掸褶皱的衣袍,起身作揖道:“儿臣领命。”   只有手握大权,心理才踏实啊。至于官家和太子的纠葛,他并不关心。   赵澈心里想着,不如先应下来,等大仇得报再说。   官家浅勾薄唇,起身拍了拍赵澈的肩膀。赵薛岚这把屠刀不听话,他就换一把新的。   “吾儿暂且回寝宫修养,接管皇城司的事不宜操之过急,等时机成熟,朕亲自带你去见皇城司的几位将帅。”   赵澈点点头,露出一抹不带感情的笑容,不细看的话,并不会发现他的眼睛已经哭肿了。   等赵澈离开,官家癫笑几声,胸膛忽然传来一股躁意,紧接着就是一阵咳嗽。   他用帕子捂住嘴,还是止不住的咳。这种失控的咳嗽不是第一次了,官家想抿口茶水缓释不适,却直接喷了出来。   仔细看会发现,吐出的茶水中伴着显而易见的血丝。   十日后,秋季狩猎。   皇家狩猎是历来的传统。这天秋高气爽,缃国公一大早就等在慕府门外,兑现与孙儿的约定。   穿着一身小铠甲的阿笙晃晃悠悠走出来,嘴快咧到耳根了,一见到缃国公,就欢快地跑上前,“爷爷!”   “哎!”缃国公来到石阶前,张开双臂,抱起孙儿。   这套小铠甲是他花重金找工匠打造的,昨夜特意让人送来,就为了堵住慕家兄弟的嘴。   重金都花了,他们还不让他带孙子去长见识么!   放下阿笙,缃国公看向门庑里,未瞧见宝珊的身影,“你娘呢?”   阿笙仰头道:“娘亲说让姨母陪我去。”   缃国公挠了挠鬓角,弯腰附在阿笙耳边嘀咕了几句,拍了一下小家伙的屁墩,“去吧。”   阿笙挎着一把假刀,一扭一扭地走进府门,来到后罩房,对正在院子里浇花的宝珊道:“娘,太子叔叔要跟姨母一起,不带着阿笙。”   宝珊好笑道:“那今儿就别去了。”   阿笙晃了晃宝珊的衣袂,“阿笙想去长见识。”   小家伙学舌学的一字不落,大眼睛眨啊眨,看起来无辜又软萌。   宝珊放下铁壶,耐心哄道:“以后让舅公和外公带你去打猎,一样能长见识。”   低头看看自己的铠甲,阿笙努起嘴,很是失落,却不敢一劲儿顶嘴。   就好像满心的欢喜,被恶毒的娘亲浇灭。宝珊最看不得儿子失落又隐忍的样子,捧起他的小圆脸,“这么想去?”   阿笙点头,“想。”   宝珊轻叹一声,“等娘一会儿。”   一听这话,小家伙开始原地蹦跳,欢快得不行。   管慕夭借了一身红色劲装,宝珊站在铜镜前打量自己。   镜中的女子束起高马尾,流露出几分从未有过的英气。   因很少风吹日晒,肌肤嫩白无暇,宝珊犹豫一下,打开妆奁,轻描翠眉,又剜了一点胭脂涂抹在脸上,最后抿了一点口脂,让自己看起来气色红润些。   之后,她拿起阿笙需要的零零碎碎,放进褡裢里,这才慢吞吞走出屋子。   此时,阿笙正蹲在地上看蚂蚁,见娘亲走出来,“哇”了一声,起身跑过去,转了一圈,总感觉娘亲哪里不一样了。   宝珊被儿子盯得脸热,牵起他的手,“咱们走吧。”   阿笙点头如捣蒜,蹦蹦跳跳地跟在一旁。   府门外,缃国公一见到母子二人牵手出来,立马露出得逞的笑。   马车抵达林苑,宝珊掀开帘子,就见一群人堵在入口处。   前来猎手的官员携家带口,其乐融融。   当宝珊抱着阿笙步下马车时,太子的舆车也到了。   官员们带着自家嫡女围了上去。   今日的太子殿下身着一套黑色戎装,拄着一根鎏金兽头手杖,看起来威风凛凛。   看着被簇拥在人墙中的赵祎,慕夭眯了眯月亮眸,娇哼一声,拉着阿笙气哼哼走开。   可没走两步,阿笙就被迎面走来的男子吸引了视线,小胖手一扭,挣开慕夭,迫不及待地跑了过去,“陆叔叔!”   陆喻舟弯腰搂住小团子,在他面颊两边各亲一下。   阿笙笑嘻嘻地眯起眼睛,露出洁白的小乳牙。   有眼尖的官员和贵妇人发现了一个细节,陆喻舟和他怀里的小男娃穿了一模一样的银色铠甲。   因为这个发现,人们开始窃窃私语,都在猜测孩子的身份。   有去过慕家认亲宴的官家捋着胡子道:“那娃娃是慕时清的外孙。”   众人恍然,又看向慕夭身边的宝珊,心思各异。   没有理会周遭投来的各色目光,陆喻舟牵着阿笙走到宝珊身边,伸出另一只手,“一会儿跟着我。”   这明晃晃的动作,就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出他们之间的小暧.昧一样。   宝珊挽起慕夭的手臂,拒绝道:“我们一块,阿笙过来。”   见到陆喻舟,阿笙就跟小苍耳一样,恨不得粘在男人身上,“阿笙要跟陆叔叔一起。”   这趟出来,本就是想让儿子开心的,宝珊没有再执意拉回儿子,叮嘱道:“不许乱跑,也不许添乱。”   阿笙点点头,将脸埋在陆喻舟腿上,又嫌铠甲硌得慌,捂了一下脑门。   低眸看着小家伙的一系列举动,陆喻舟露出一抹温笑,牵着他走向赵祎。   与宝珊擦肩时,陆喻舟稍微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这身衣裳太显身段,以后只准穿给我一个人看。不过,真的很漂亮。”   说着话儿,他单手解开铠甲上的墨色披风,搭在了宝珊一侧肩头,“系好带子。”   身旁的阿笙抽回手,学着陆喻舟的动作,解开披风,递给慕夭。   慕夭撇撇嘴,生平第一次被陆喻舟酸到。   送不出去披风,阿笙又披回自己肩头,尴尬地傻乐。   官家因身体欠安,没有亲临,加之赵祎没有摆出太子的威仪,官员和家眷们倍感轻松,去往马场的路途中嬉闹声此起彼伏。   与阿笙一样,宝珊从未打过猎,来到马场后,不知要如何选坐骑。   慕夭牵着两匹小矮马走出来,分给宝珊一匹,“会骑马吗?”   宝珊摇摇头,“要不,我给你牵马吧。”   慕夭有点为难,“打猎时,队伍行进的很快,只能骑马。”   这时,陆喻舟牵着一匹大宛马走来,对慕夭道:“太子在找你。”   慕夭哼道:“他找我作甚?”   那么多贵女簇拥着他,他还能想起她?   长眸一转,陆喻舟看向宝珊,抬起手,自然而然为她系紧披风的带子,不咸不淡道:“怎么有股醋味?”   慕夭脸蛋一红,没心情跟陆喻舟斗嘴,牵着一匹小矮马离开,气嘟嘟去找赵祎。   慕夭一走,陆喻舟握住宝珊的手腕,“我教你骑马。”   宝珊抽回手,“阿笙呢?”   “在我爹那边。”   此时,缃国公正抱着阿笙,坐在马场的长椅上,跟老友们炫耀着自己的小乖孙。   老友们都上了年纪,喜欢小孩子,挨个捏着阿笙胖胖的脸蛋。   “这孩子有福相,将来一定会功成名就。”   “这孩子可比世子小时候胖多了,但长得是一模一样。”   他们讲的话,让阿笙愈发迷茫,等众人不再掐他的腮帮子,他扯了扯侃侃而谈的缃国公,“爷爷,为什么我会跟陆叔叔长得一样?” 第64章 纠缠(一更)   别人狩猎盯着猎物, 陆喻舟狩猎只盯着宝珊。   一路上,两人像偏离了轨迹,连只兔子都没见到。   萋萋青草地, 大宛马悠闲地咀着麦麸, 时不时靠近溪流旁饮水。   宝珊坐在杌子上, 托腮盯着大宛马。这一趟出来,不用带儿子,清闲的有些无聊。   倾斜至溪流的树杈上, 陆喻舟仰躺面而卧,雪白锦袍垂下, 拂动在半空中。   银色铠甲被堆放在树根, 孤零零的派不上用场。   宝珊仰头问道:“不去打猎吗?”   男人眼未睁,“打猎最起码要会骑马,我要教你, 你不学, 那怎么打猎?”   宝珊站起身, 道:“我想回府。”   去哪儿都行, 只要不跟他单独相处。   侧过身,陆喻舟单手撑头, 盯着粼粼水面中自己的倒影,“你可以走。”   听起来好像他没有拦着她,可事实是这样吗?深山老林,他让一个姑娘家如何离开?   宝珊恨不得把他从树杈上晃下来, “我闲着无事, 你带我离开这里,我要回府。”   陆喻舟指了指马背上的褡裢,“里面有刷子, 你替我给马匹清理一下毛发。”   知道他在故意使唤人,宝珊僵着小脸转身,“我先走了。”   迷路就迷路。   小女人离开时多少有些负气,因搞不清方向,莲步顿了又顿,可就是不服软,不向男人求援。   看着快要消失在视线里的倩影,陆喻舟坐起来,温声道:“等等。”   可那抹倩影根本不听他的,固执地走向丛林深处。   陆喻舟跳下树杈,健步追了过去,“宝珊。”   听见身后传来动静,宝珊迈开步子就跑,高耸的马尾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   拽住一截纤细的手腕,陆喻舟将人扯向自己,严肃道:“附近有走兽,当心被叼走。”   宝珊推他,“你继续去装睡吧。”   陆喻舟好笑,隔着披风揽住她的肩,“我要教你骑马,你不学,能怪我?”   小女人因为生气,一张俏脸红白交织,“我想带阿笙回去了。”   “就你在拖后腿。”陆喻舟揽着她走向马匹,“阿笙这会儿正长见识呢,而你还在原地踏步,怎么给阿笙树立榜样?”   他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学学新技能。   闷头来到马匹前,一咬牙,胎脚踩上马磴,作势要上马。   看她乖顺了,陆喻舟掐住她的腰,将她往上举,“抓稳马鞍,脚下用力。”   忽略腰部传来的异样感,宝珊憋住气跨出腿,翻坐在马鞍上,动作也算一气呵成。   骏马高大,坐在上面似登上高楼,视线变得开阔,能一眼望见灌木丛的另一边。   倏然,身后逼来一抹身影,将她圈在两臂之间。   宝珊向后瞧,脸上带着戒备。   将铠甲堆在两人之间,陆喻舟平静地问道:“不共乘一匹,怎么教你?”   忍着羞恼,宝珊目视前方,尽量让自己放软身子,“如何驾马?”   陆喻舟伸手,拽住她前面的缰绳,长腿夹了一下马腹,薄唇吐出一个简短的音。   骏马踢了踢前蹄,听话地转身,朝丛林深处走去。   宝珊没有听清陆喻舟刚刚发出的音节,虚心请教道:“我刚刚没听清,你能再演示一下吗?”   “嗯。”   陆喻舟又冲马匹吐出一个音节,可宝珊还是没听清。   不自觉地竖起耳朵,宝珊朝男人的唇畔靠近,“你再说一遍。”   靠得很近,陆喻舟能瞧见她莹白耳朵上的毛细血管,长眸泛起笑意,贴着她的耳廓吐出了那个音节。   这一次,宝珊听清了,也清晰地感受到男人唇瓣的湿濡和柔软。   像被蜜蜂蛰了一下,宝珊坐直腰杆,擦了擦耳朵。   “像你这么坐着,明儿得在屋里躺一天。”环过她的腰肢,陆喻舟开始调整她的坐姿,“肩膀太硬,放松。膝盖太靠前,收回一些......”   调整好女子的坐姿,陆喻舟拉好缰绳,开始驱马,“驾。”   骏马迈开蹄子,驰骋在土地上。   速度太快,宝珊坐着马鞍上来回晃动,感觉腿很酸,贴在马鞍一侧的肌肤也被硌得很疼。还没奔出十丈远,就已经坐不住了,偏又不想在男人面前服软,只好咬牙强撑。   皇家林苑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临时搭建的帐篷供狩猎者休息。当路过三四个帐篷后,陆喻舟偏头问道:“休憩一会儿?”   “不用,咱们去找阿笙。”   “可我累了。”陆喻舟拉紧缰绳,迫使马匹停下。   翻身下马后,陆喻舟看着马背上的女子,“需要我扶吗?”   知他是故意的,宝珊不想理会,迈过马背,作势要跳下去。   见势,陆喻舟赶忙接住她。两人跌在一块儿。   恰巧这时,用来绑马尾的丝绸脱落,女子那一头海藻般的浓密长发披散开来,滑过陆喻舟的手背。   她的头发同她的人一样柔软,还带着柔韧劲。   恍惚一瞬,陆喻舟扶起她,弯腰替她拍了拍褶皱的衣摆。   伏低的意思很明显。   宝珊退开半步,“你不必这样。”   没有接她的话茬,陆喻舟问道:“可有崴到脚?”   宝珊摇摇头,可双腿止不住的打颤。   察觉到她的不适,陆喻舟解释道:“第一次学骑马都会这样,不必强撑着,疼就说出来。”   说出来就能缓解不适了吗?并不能,只会让自己看起来楚楚可怜。宝珊不想示弱,强撑着迈开莲步,掀动帐帘,见里面只有一张窄床,淡淡道:“你休息吧,我在外面守着。”   陆喻舟拽着她走了进去,“你在外面守着,我还要担心你会不会被叼走,那还不如不休息。”   “......”   帐篷里摆件很少,除了一张床和一副桌椅,就只剩下药箱和驱赶蚊虫的香料。   从褡裢里取出兽夹摆放在门口,陆喻舟走到床边,身子一斜倒在上面,“一起休息吧。”   习惯了他的厚颜无耻,宝珊坐在长椅上,不想搭理。被马鞍硌破的肌肤火辣辣的疼,她盼着赶快日落,也好回府去上药。   曲起长腿,陆喻舟闭眼假寐,没有再去讨嫌。   晌午的日光照进帐篷,宝珊也开始犯困,见男人没有醒来的迹象,忍着疼趴在桌边,侧头枕在一条手臂上小憩。   半睡半醒间,感觉有人在褰她的衣衫。宝珊惊醒,发现陆喻舟正在卷起她的裤腿。   “你......”   她慌忙起身,腿弯撞在椅沿。   陆喻舟抬眸,“你刚刚一直在哼唧,我想看看你是不是被磨破皮了。”   这理由听上去冠冕堂皇,可男女授受不亲,他就没有一点儿自觉。   “不必。”   陆喻舟从袖管里掏出药膏,放在椅面上,“你的腿上可能已经被磨出水泡了,不及时处理,会留疤。”   为了让她信服,陆喻舟又道:“我第一次学骑马,腿上就起了水泡,当时没当回事,过后留疤了,你以前肯定见过。”   宝珊美眸一闪,“我没见过。”   即便共赴过巫山,她也没多看他一眼。可以说,躺在榻上时,除了不得不面对他的脸,其余地方,她真的无心看一眼。   陆喻舟一本正经道:“事实而已,咱们心知肚明,不必不认账。”   越听越生气,宝珊坐到床边,“换我休息。”   不是想拖到日落,而是真的浑身酸疼难受。她蜷缩成一团,觉得狩猎就是来遭罪的。   没想过跟她开玩笑,陆喻舟拿着药膏走过去,坐在床边搭起长腿,轻声哄道:“乖,涂些药膏,要不真会留疤。”   “留就留。”宝珊破罐子破摔,“我不在意,你更不必在意,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女子语气轻柔,不疾不徐,但就是字字戳男人的心窝子。   陆喻舟磨磨牙,扣住她肩头,将人扳转过来,“那我自己动手了。”   说这话时,嘴角的笑意没绷住,眼底的无奈也没隐藏住。   宝珊蹬开他伸过来的手,用披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你太轻佻了。”   若换作其他大家闺秀,他也这样肆意?想逗就逗,想碰就碰?   伸出去的手渐渐收成拳,陆喻舟将药膏丢在床上,转身背对她,“那你快点上药,别让我为难。”   到底是谁为难谁了?宝珊抓起药膏,丢在他背上,“我说了我不在意。”   陆喻舟用舌尖抵了一下腮肉,转过身拿起药膏,硬塞进女人手里,“爱用不用。”   说完起身走出帐篷,想要透口凉气。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如此无奈,偏又放不下。   半晌,帐篷里传来一道声音:“我好了。”   清润的眸子微微一动,陆喻舟抹把脸,转身走进去,见宝珊窝在床上,一副乖乖柔柔的样子,那点火气瞬间消退了。   “上药了?”   “嗯。”   宝珊重新躺在床上,背对着他,竭力想要忽略掉他对自己的影响。   陆喻舟舒坦不少,轻声道:“那你睡会儿,到时辰我会叫你。”   不想再听见他的声音,宝珊解开披风,蒙在头上,自己跟自己较起劲儿来。   等听见女子均匀的呼吸声,陆喻舟走过去,掀开她蒙在头上的披风,发现她脸蛋被闷得粉红,心头一软,俯身吻了一下她的唇。   虽是偷香,却没有见好就收,长指掐住她的下巴,轻易就撬开了她的贝齿。   睡梦中,宝珊尝到了清冽的气息,以为自己又做了那个羞耻的梦。   那梦纠纠缠缠,扰乱心智,宝珊失去了抵御,双手耷在床边。   一声嘤.咛溢出檀口,换来男人的攻势……   空气变得稀薄,宝珊从混沌中清醒,看着眼前放大的面庞,心尖一颤。   她急急推开男人,用手背蹭了一下唇。   察觉到她刚刚的情.动,陆喻舟步步紧逼,扣住她的后脑勺,问道:“你对我是有感觉的,为何不肯承认?” 第65章 护住(二更)   面对男人的询问, 宝珊抿着唇缩到了角落,“我不喜欢你,你别再这样。”   陆喻舟很想撬开她的心, 听听她的真实想法。在适才的吻里, 明明感觉到她的情.动, 怎么一睁眼就开始说瞎话。   “我不信。”陆喻舟扯住她手腕,逼她正视自己的感情,“宝珊, 你喜欢我,你是喜欢我的。”   宝珊扯回手, 捂住耳朵, 不想再被他打扰。   他们之间一开始就注定是孽缘,她不想跟他纠缠下去,可她的心的确不听话, 当断不断, 让自己陷入矛盾中。   何尝不知自己难缠, 陆喻舟惨笑一声, 握住她纤细的腕子,“自欺欺人有意思吗?宝珊, 你告诉我,怎么做才能让你原谅我?求你告诉我。”   他试着抱她,被她狠狠推开。   宝珊愠怒道:“若我一开始就是清白的姑娘,而非你府中侍女, 你还会对我举止轻佻、言语戏谑吗?”   陆喻舟拢眉, “我从不会对其他女子有任何僭越的举止,我......”   他没有喜欢过别人,不知该如何去表达对心上人的喜欢。他承认自己压抑不住那股悸动, 就是想亲近她,是的,他全认。可他并没有轻视她,又怎会轻视她。   男人也陷入了矛盾,两个人都陷入了各自的纠结中。   午日的阳光被云朵遮蔽,不再耀目,帐篷内的光线也黯淡了几许。陆喻舟抬手,轻轻搭在她的发顶,“你还没有为我解惑,到底怎样才能接受我?”   他的问话全是在以两个人最终能走在一起为前提的,这本身就会让宝珊没办法心平气和地同他敞开心扉。   “我不想接受你。”宝珊浇灭了他的热忱,也掐断了自己对他的一丝丝心动。   陆喻舟有些颓然地后退两步,长腿磕到桌椅,低低笑道:“你就这么讨厌我?”   男子容貌冠绝,戚笑时眼尾微红,有种潸然欲泣之感。   宝珊心里揪得慌,低眸道:“能送我回去了吗?”   “今晚这里会有大型篝火,让阿笙乐一乐吧。”陆喻舟敛起痛意,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等吃完烤全羊,我让人送你们回去。”   怕再次唐突了佳人,陆喻舟又加了一句:“来都来了,不差这一会儿,行吗?”   宝珊没有立即回绝,陆喻舟立即道:“咱们现在过去,还能占个好位置。”   宝珊淡淡道:“我想回去了。”   “...好。”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帐篷,陆喻舟将一床软垫铺在马鞍上,向宝珊伸出手,“我扶你上马。”   不是宝珊想要麻烦他,而是浑身酸疼,强撑着怕是走不了几步,于是也没客气,踩住马磴,翻上马背。   “扶住马鞍。”   叮嘱一句后,陆喻舟来到马前,牵起缰绳,竟亲自为她牵马。   骏马发出“噗”的一声,晃了晃鬃毛,哒哒地走起路来。   *   途径之前那片林子时,马匹忽然躁动,大有要扬起前蹄的架势。   陆喻舟扯紧缰绳,可马匹不再温顺,作势要踢开他的手。   危机时分,陆喻舟拽住宝珊手臂,将她从马背上拖了下来,护在怀里。   马匹脱了缰,朝一个方向跑去。   狩猎的经验告诉男人,他们很可能遇见凶猛的走兽了。   就在这时,一头强壮的貂熊从灌木深处走出来,被奔跑的马匹吸引了注意。   宝珊从未见过这样的庞然大物,一时间有些惊慌,下意识扣住陆喻舟的手腕,想要拉他一起跑。   陆喻舟却纹丝不动,不仅如此,还紧紧将她护在怀中,用披风裹住她红色的衣衫,“不能动。”   被男人按在怀里,侧脸贴在他胸膛,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宝珊颤了一下睫羽,选择信任。   她知道,陆喻舟绝不会胡乱指挥。   貂熊发现目标,朝他们走来,身上飘散着浓重的气味。   宝珊甚至能感受到地面在轻轻震动,还能听见貂熊的吞咽声。   她紧紧闭上眼睛,心跳如鼓,捏紧的拳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在这种庞然大物面前,觉得自己渺小如沙粒。   围着两人转了一圈,貂熊用鼻子嗅了嗅宝珊,又用厚厚的前掌拍了拍宝珊的后背,之后,转移到陆喻舟这边,猛地站立起来,将两只前掌搭在陆喻舟肩头,嗅了嗅他的发顶,当闻到一股沉香味时,不喜地远离了些。   滞留片刻后,见两人毫无反应,貂熊扭着大腚走开。   余光瞥着渐渐远去的貂熊,陆喻舟吐出一口浊气,放松了手臂的肌肉。   “没事了。”   怀里的女子还是没有反应,陆喻舟俯身凝睇她,轻声道:“咱们没事了。”   宝珊这才睁开眸子,大口大口的呼吸,眼泪止不住地向外涌。   以为她被貂熊伤到了,陆喻舟眼中划过惊慌,“伤你哪里了?”   宝珊摇头,“没有受伤,你呢?”   “也没有。”   陆喻舟刚刚舒口气,却发现他的马匹去而复返,还发出马鸣声,而马匹的身后,是黑压压的蜂群。   有可能是马匹在逃窜时撞毁了树枝上悬着的蜂巢,才引得蜂群的攻击。   听见马鸣和嗡嗡声,宝珊扭头去看,美目一闪。   陆喻舟磨磨后牙槽,快速解下宝珊身上的披风,道了一句“冒犯了”,就将她压在地上,用披风蒙住两人,将裸露在外的肌肤蒙得严严实实。   马匹奔来时,直接从两人上方跨了过去,直奔灌木丛的方向而去。   一部分蜂群被带刺的灌木丛阻挡了路线,转而包围了披风下的两人。   嗡嗡声隔着披风响在耳畔,宝珊体会到了什么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昏暗的视线中,她只能看见男人修长的脖颈。   陆喻舟用自己完完全全覆盖住了她。   这一刻,两人的呼吸、心跳、命运尽数地交织在了一起。   此时,林苑的役工们已经搭建起篝火,狩猎回来的官员们带着家眷围坐一圈,与同僚们或聊家常琐事,或彼此调侃,气氛热闹欢愉。   阿笙坐在最前排的杌子上,头上带着一顶虎头帽,正好奇地听着长辈们交谈,时不时嘿嘿傻乐,像是听懂了人们的交谈。   没一会儿,他就开始寻找娘亲和姨母了。   缃国公单手搂着孙儿,另一只手与老友们举杯,笑得合不拢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封王了呢。   这时,慕夭和赵祎慢慢走了过来,引得贵女们一阵私语。   太子公然与慕夭出双入对,看来是要宣布喜讯了。   可慕夭是逃婚在外,早已败坏了名声啊!太子竟然喜欢这么野的姑娘!   不少贵女心里酸涩,娇哼着聚堆唠着慕夭的是非。   见到太子殿下走来,官员们自动把最好的位置让了出来,迎着太子落座。   慕夭要坐到后面,被赵祎拉住衣袖。   男人语气无波道:“就坐这里。”   众人更加可以肯定,太子妃的人选有着落了。汴京四公子,一人成亲,一人好事临近,还有两人,不知“花落谁家”。   天色渐黑,正当有人念叨起陆喻舟时,就见陆喻舟的马匹奔了过来,马背上空空如也。   看着狂奔过来的马匹,众人四散开,不少人露出慌张的表情。   缃国公撸起袖子,先于侍卫们上前一步,精准地拽住了缰绳,迫使马匹稳稳停下。   赵祎和侍卫们纷纷走过来,检查起马匹,按理说,大宛马不会轻易弃主,其中必有蹊跷。   突然,赵祎发现这匹马被蛰了多处,冷声道:“林中有被激怒的蜂群。”   缃国公鹰眼一瞪,意识到什么,大吼道:“来几个人,燃上火把,随老夫进林子寻找陆相和慕小姐!”   “诺!”   侍卫们当即点燃火把,整齐划一,随缃国公奔向林子。   阿笙被落在后面,着急得直跺脚,“爷爷。”   缃国公扭过头,大声道:“劳烦慕大小姐!”   慕夭上前抱住阿笙,柔声道:“有姨母在,阿笙不怕。”   阿笙扁扁嘴,努力让自己镇定。   林子那边。   蜂群落在了披风上,顺着缝隙想要往里爬。   感觉手指被蛰到,陆喻舟用舌尖抵了一下牙齿,明白这种时候,自己不能乱了阵脚,于是强忍疼痛,尽量不露出异常反应。   可宝珊还是感觉到了他的心跳在加速,“陆喻舟,你被蛰了。”   “没有。”   两人的声音都很小,像是在发气音。   男人的心跳又加快了些。   宝珊眼眸微湿,捏住男人的手腕,笃定道:“你又被蛰了。”   陆喻舟轻笑,“小时候也被蛰过,过几天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   泪水滚落眼尾,宝珊吸了吸鼻子,默默流泪。   脖颈处感觉到湿濡,陆喻舟甩了一下发晕的头,“别哭,我真没事。”   不知蜂群何时能够离开,也不知救援的人何时能够赶来,陆喻舟内心很自责,责怪自己的私欲,若不是想要跟她单独相处,又怎会带她偏离了狩猎的轨迹。   可这次的蜂群显然比他小时候遇见的蜜蜂要凶猛,他现在头脑晕乎乎的,随时有晕厥的可能,但怀里还有一个姑娘要护着,他不能轻易倒下。   拇指指腹下,男人的脉搏愈发加快,宝珊知道他快撑不住了。   “陆喻舟,你捂好自己,别管我了。”   陆喻舟半耷着眼帘,淡笑道:“我不会丢下你的。” 第66章 如愿   我不会丢下你。   这话听似容易, 然而,在处于险峻时,最难兑现诺言。   宝珊捏进陆喻舟的手腕, 指甲陷入他的肌肤, 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他们陷入绝境, 孤立无援,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不灭了希望。厚实的披风替他们挡住了蜂群,也遮挡了光线和空气。   当空气变得稀薄, 汗水从那修长的脖颈滴下,落在宝珊的眼帘上, 又顺着睑缘流至眼尾, 与泪水混合慢慢流下。   宝珊也出了一层薄汗,又被陆喻舟紧紧压着,呼吸不顺, 可但凡他们动一下, 就会给无孔不入的蜂群可乘之机。   女儿家气息不稳, 紊乱地喷薄在男人的脖间, 呼吸变得微弱。   陆喻舟拧动手腕,脱离她的指腹, 与她十指相扣,轻声安抚道:“宝珊,你仔细听我讲,大宛马奔走的方向就是狩猎结束的聚集点, 他们一定会发现异常前来营救, 我们会脱险的。”   宝珊知道,她是可以脱险的,可陆喻舟的脉象出现有骤停的趋势, 不及时就诊,恐有性命之忧。   “陆喻舟。”   “我在。”   宝珊忽然扣紧他的手,“此番若能脱险,我答应你一个要求。”   是想要用希望给予他支撑吗?   陆喻舟阖上眼帘,点了点头,一滴不知是泪还是汗水的液体自□□的鼻尖缓缓落下。   时辰一点一滴流逝,没等救援的人们赶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笼罩了郁郁葱葱的树林。   雨水吧嗒吧嗒砸在地上,扰乱了蜂群的秩序。随着一道轰鸣的雷声,蜂群散去。   被撑起的披风皱巴了,男人倒下了。   宝珊掀开披风一角,任新鲜空气充斥口鼻,双臂环住晕倒的男人,敛眉痛哭起来。   雨水打湿面庞,滴入唇齿,她扶着陆喻舟坐起来,哑声道:“陆喻舟,陆喻舟......”   男人的右手垂落在地,红肿不堪。   宝珊一手环着男人肩膀,另一只手摸向他的脸,试图叫醒他,可男人面庞失了血色,唇色如蜡,没有半点反应。   “陆喻舟,我带你离开。”   她穿过他的腋下,强撑着一口气站起来,搂住他的腰身,晃晃悠悠走向灌木丛。   这时,不远处传来马蹄声和侍卫们浑厚的声音。   “公爷,树林太大,咱们要不要分头找?”   “公爷,雨太大,火把都熄灭了,遇见蜂群,不能用火攻了!”   “你们是笨蛋吗?这么大的雨,蜂群肯定散去了!你们俩各带一队,老夫带一队,沿途大声呼喊,务必将人找到!”   “诺!”   听见他们的声音,宝珊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大声道:“救命,我们在这里!”   大雨如注,灌溉千岩竞秀的林苑,走兽潜伏在暗处,丛林内涌动着暗流,但这一切都与宝珊和陆喻舟无关了。   他们脱险了。   烟岚笼山岫,火光映澄塘,一顶顶帐篷聚堆搭起,人们围坐篝火旁,继续欢呼调笑。   一顶帐篷内,侍医熬好药,叮嘱缃国公道:“等药汤温热,公爷再叫醒世子不迟。”   送侍医离开,缃国公走到床边坐下,看了一眼儿子那被包扎的右手,鼻尖发酸。   这只手,文能执笔奏谏,武能握刀挥师,此刻却肿得像个馒头。   “儿啊,等回去,为父就请媒妁去慕家说亲,就是跪,为父也把人给你跪娶回来。”   床上阖眼的男子毫无反应。   侍医说,陆喻舟中了很严重的蜂毒,虽性命无忧,但伤及了经络,没有十天半个月是恢复不了的。   为了不引起朝野恐慌,缃国公没有透露儿子的真实伤势,只说被蛰后需要疗养。   篷外传来欢歌笑语,缃国公却偷偷抹眼泪。   另一顶帐篷里,慕夭为宝珊上完药,又替她捏了捏腿,“陆喻舟说的不错,第一次骑马都会硌破皮肤。”   腿上传来清清凉凉的感觉,宝珊裹着薄毯靠在引枕上,心里惦记着陆喻舟那边。   说来也怪,一次绝处逢生,使他的心态有了微妙的变化,但也仅限于微妙。   阿笙坐在一旁,拿过慕夭手里的药膏,小胖手一剜,蘸取了一指尖,趁着两人不备就往嘴里送。   余光瞧见儿子的举动,宝珊握住他手臂,“这个不能吃。”   阿笙舔舔嘴,把药膏涂抹在自己腿上,“哇”了一声,感觉凉凉的。他爬起来,搂住宝珊的脖子,小大人似的拍了拍,“娘不怕,阿笙保护你。”   宝珊跟他贴贴脸,“阿笙睡吧,明早咱们再回府。”   听着外面的热闹,阿笙根本不想睡,努着小嘴道:“我想去看陆叔叔。”   “陆叔叔受伤了,需要静修,你别去打扰他。”   阿笙不懂受伤是多重的伤,乖顺地点点头,想起外面的烤羊,他舔了一下嘴巴,前半晌,陆爷爷就跟他说,晚上有烤羊吃,他还惦记着呢,但又不想娘亲落单,于是选择辜负美食。   看出他犯了馋虫,宝珊对慕夭道:“姐姐带他去吃吧,我睡一会儿。”   “好。”   慕夭本就打算带着阿笙离开,也好让宝珊早点歇下,“今晚我带他睡,你自个住这里,外面有侍卫把守,很安全。”   宝珊点点头,“有劳。”   “跟我客气什么。”   慕夭揉揉她的头,抱着阿笙离开。刚走出帐篷,就见自己的二叔牵马走来,马背上驮着自己的二婶。   两人的到来,不免引起众人的议论。   在众人的私语中,阿笙扶着虎头帽,朝两人跑去。   因为牵马,慕时清没有像往常那样展臂抱住阿笙,而是递出一只手,让阿笙拉着。   曾经心悦慕时清的女眷们感慨万千,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男子,不但有了私生女,还有一个私生的胖团子外孙,这一家人的经历比话本子上的故事还惊奇。   在外人面前,慕时清向来如雪山冰莲,温润又不苟言笑,看起来若即若离。   来到篝火前,与太子的待遇无异,不少人争着给他让地儿,慕时清婉拒,带着妻子走进帐篷探望宝珊,得知详情后,让宝珊先睡下,以便养足体力。   之后,他又去探望了陆喻舟,见陆喻舟没有醒来的迹象,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缃国公偷偷瞥了他几眼,想要趁热打铁,又觉得像在趁火打劫,可儿子和宝珊的婚事一日不成,他就一日不安心,“老弟啊。”   提起婚事前,缃国公做了一段冗长的陈述,将儿子失去生母后的性情变化讲述了一番,本心是不打算卖惨,但忆起伤心事,不免老泪纵横。   慕时清静静听着,喟道:“陆兄别忘了,我是他的老师,你讲的这些,我都知晓。”   缃国公有点尴尬,摸摸鼻子,就好像做了许多准备,却被人说成无用功。   两人又聊了许久,慕时清离开时,缃国公已经靠在床头打盹了。   走出帐篷,他和邵婉坐在了第二排。   半日不见外公外婆,阿笙凑过去,盘腿坐在慕时清身边开始撒娇,“外公。”   慕时清替他脱掉小铠甲,问道:“谁送你的帽子?”   “陆爷爷。”   慕时清一怔,没有替他摘掉帽子。   这时,慕夭走了过来,挤着阿笙席地而坐。   阿笙用胖胖的小身板拱了拱她,“姨母,陆叔叔会醒吗?”   慕夭捏了一下他的脸蛋,“会的,一定会的。”   得了准信,阿笙欢快地爬到邵婉那侧,“外婆。”   邵婉抱他坐在腿上,摸了一下他的后颈,“淘气了一上午?”   阿笙咧嘴笑,任她给自己擦拭脖子上的汗。   看着一大一小的互动,慕时清欣慰勾唇,妻子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心性,却也知道照顾小外孙。   一阵烤肉香扑鼻,御厨们端着盘子,为众人分发食物来了。   阿笙吃得小嘴油乎乎的,还不忘藏起来两块。   察觉到他的小动作,慕夭问道:“你在干嘛?”   阿笙小声道:“留给陆爷爷和陆叔叔。”   看得出,小家伙是真的喜欢陆家父子,慕夭突然有点期待他们爷孙三人相认的场景了。   替阿笙擦净嘴上的油汁,慕夭看向慕时清,“二叔,要不给陆子均一个机会?”   慕时清饮了一口果饮,面色如常,没有回答侄女的问题。   在他看来,陆喻舟是不可原谅的,但女儿若是想要给他机会,他大抵是不会阻拦,毕竟,陆喻舟的付出,他也是看在眼里的。   可要说既往不咎,他还没大度到那个程度。   没一会儿,小家伙打起哈欠,揉眼皮道:“阿笙困啦。”   慕夭跟慕时清说了几句,牵着阿笙走向帐篷。   阿笙单手捧着一盘肉,扭头道:“姨母,送给陆爷爷吃肉。”   他们住的稍微远些,刚巧路过陆喻舟的帐篷,是以,慕夭没有拒绝。   当缃国公看着乖孙将一盘烤肉递到自己面前时,眼尾堆满笑纹,“阿笙乖。”   阿笙开心地想蹦脚,颠起小身板,“爷爷快吃。”   缃国公拿起筷箸,当着阿笙的面吃起来。   趁着这个功夫,阿笙偷偷走向床前,看着床上的男人,陆叔叔面色苍白、气若游丝,手上缠着布条,登时吓坏了阿笙。   阿笙只知道陆叔叔病了,却不知病成这样。   小家伙“哇”的一声哭出来,小嘴张得老大,露出向下凹的舌头,泪豆子大颗大颗往下掉,是真的害怕了。   听见动静,缃国公和慕夭赶忙走过来,可还没来得及安抚阿笙,就见床上的男人动了动左手手指。   随着阿笙的哭声,男人蜷动手指的频率加快,似乎在努力冲破混沌,试图苏醒过来。   混沌的梦境中,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团子正蹲在江南小镇的门口,手里拿着两根糖葫芦,等待自己的玩伴。   可隔壁家的孩童们都不愿意跟他玩,还嘲笑他是没爹的小孩儿。   小团子站在巷子里,看着孩童们跑远的背影,偷偷抹掉眼泪,然后蹦蹦跳跳回到院子里找自己的娘亲。   日复一日,隔壁的孩童们开始嘲笑他是没爹要的小野种。   陆喻舟就站在小团子的身边,想要告诉那些没家教的孩子,阿笙有爹,他就是阿笙的爹,可奈何孩童们听不见,仿若他被屏蔽在另一个时空,抵达不了阿笙的身边。   可明明他就在儿子的身边啊!   昏迷的男人突然动了动唇瓣,吐出不清晰的话语。   三人听不真切,却见男人又动了动嘴唇。   阿笙急得抬起小短腿,爬上床沿,趴在男人耳边想听清他在说什么。   “阿笙有爹,我是阿笙的爹......”   小团子听懂了这句话,稚嫩的小脸流露疑惑。   等他跟慕夭回到帐篷后,跟在慕夭身后一劲儿地问:“陆叔叔是爹爹?”   慕夭从不知一个小不点可以如此执着,转身蹲下来,语重心长道:“你还小,等你长大一点,你娘亲会告诉你的。”   阿笙摇头如拨浪鼓,抱住慕夭手臂,非要她给出一个答案,一大一小周旋了半宿。次日天还未亮,阿笙就抱着布老虎蹲在了陆喻舟的帐篷口,看着侍医和朝中元老进进出出。   早膳时分,宝珊悠悠转醒,浑身依旧酸疼,但精神头好了不少。   梳洗后,她走出帐篷,见儿子蹲在不远处,快步走过去,“阿笙。”   听见娘亲的声音,阿笙跑过去,一开口不是甜甜的喊着“娘亲”,而是问了相同的问题:“陆叔叔是爹爹?”   冷不丁被这么一问,宝珊哑然失声。   阿笙攥着她的衣袖,仰着小脸,倔强如她,“爹爹?”   宝珊弯下腰,耐心道:“阿笙,有些事,等你长大一些,娘会告诉你,现在还不是时候。”   阿笙嘴一扁,眼泪汪汪的,让人于心不忍。   这时,侍医刚好端着空药罐出来,宝珊赶忙走过去,询问了陆喻舟的情况。   侍医如实道:“相爷中的蜂毒太重,昨日深夜开始发烧,这会儿好一些,但情况如何,还要等太医们过来再做诊断。”   怎么听起来比昨儿严重了。   宝珊心里难受,掀开帐帘往里看,见太子和几位重臣都在,没有急着进去,带着阿笙走到不远处等待。   等人尽数离开,阿笙牵着宝珊的手急急走进去,“陆叔叔,阿笙来看你啦。”   床上的男人已经醒来,靠坐在床前,脸色依旧苍白。   缃国公招呼着母子俩落座,阿笙爬上木床,趴在陆喻舟身侧,睁着大眼睛盯着他。   陆喻舟用拇指揩了一下他的眼尾,暗哑问道:“昨日哭过?”   阿笙有点羞,往他怀里拱了拱,冲着他嘎巴嘴。   没有听清小家伙的话,陆喻舟稍微俯身,“嗯?”   阿笙附在他耳畔,喊了一声“爹爹”,然后笑嘻嘻盯着他,弯弯的眼睛里尽是欢喜。   没想到醒来就有惊喜,陆喻舟低笑着拍拍他的后背,看向缃国公,“爹爹去用膳吧,孩儿有话想同宝珊单独讲。”   缃国公巴不得留给两个年轻人多一点的相处机会,笑呵呵地离开。   帐篷里只剩下“一家三口”,陆喻舟问向宝珊:“感觉好些了吗?”   一提这个,宝珊就感觉腿上的皮肤疼,下意识收拢双腿,“已经无碍了,你的手......”   陆喻舟抬起被包成粽子的右手,失笑道:“看来,我要向吏部告假几日了。”   那么完美的手变成了粽子,宝珊心里过意不去,想起自己的承诺,问道:“我说如果我们能脱险,就答应你一个要求,你提吧。”   “诚心吗?”陆喻舟搂着胖胖软软的小团子,淡笑着问,眉眼间难掩疲惫,“若不诚心,不必兑现,我不逼你。”   昨日遇险前,她的控诉犹在耳畔,叫他愧疚自责,又怎能再次出尔反尔。   宝珊拢了一下耳边碎发,轻声道:“你提吧,只要不过分,我都能满足你。”   何为过分?   陆喻舟凝睇自己的手,自嘲地道:“我对你提的要求,都会让你觉得过分,还是不提了。”   没想到他会拒绝,反倒让宝珊有种欺负了老实人的错觉,“你还是提吧,我可以不照做。”   这话逗笑了男人,是啊,自己把心愿讲出来,表明态度,又不逼她立即兑现,有何不能提的。   “我想做阿笙的爹。”   话落,他看向怀里的小团子,眸光愈发温柔。   没等宝珊回答,阿笙懵懵懂懂的“嗯”了一声,鼻音特别用力。   他同意啦!   陆喻舟笑着亲了一下阿笙的脑门,知道宝珊不会答应,没有去为难佳人,岔开话题道:“早膳吃了吗?”   “还未。”宝珊讷讷回答,心思显然不在吃食上面。   提起吃食,阿笙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   小胖猪饿了。   陆喻舟掐掐阿笙的鼻尖,对宝珊道:“你们去用膳吧,赶在晌午之前回府,不必担心我这边。”   没有再尴尬地交流下去,宝珊走到床边,抱起嘟嘴的儿子,对陆喻舟道:“你好好歇着。”   “好。”   宝珊点点头,转身离开。   看着身影潜入日光中的一对母子,陆喻舟久久收不回视线。   倏然,宝珊停下莲步,背对他道:“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轻缈的一句回应过后,宝珊加快脚步,生怕那个男人揪着她细问。   要知道,做出这个决定已经用了她全部的勇气。   “噗通。”   身后传来重物坠落的声音,宝珊扭回头,见陆喻舟跌在床边,单膝着地,左手撑在地面维持平衡,狼狈又不失矜贵。   心尖一揪,宝珊放下阿笙,小跑过去,弯腰扶他站起来,“有摔倒吗?”   陆喻舟单手握住她的肩头,眸中难掩激动,俯身问道:“是真的吗?你刚刚说的。”   宝珊美眸一嗔,“我像你言而无信?”   自己在她心中当真是食言而肥的小人,陆喻舟心里既酸楚又悸动,“我一定不负你望。”   那语气郑重的像在立军令状。   宝珊唇边微翘,故意冷着脸道:“你自个儿别让自个儿失望就行,我倒是不怎么在意。”   爱与不爱,她都不在意吗?   陆喻舟心里愈发酸涩,但也无比珍惜这次机会,“我会努力的,相信我。”   打铁趁热,也是必须去协调的问题,陆喻舟用商量的口吻问道:“那我父亲可以找媒妁去你府上提亲了吗?”   他想要一个名分,即便只是未婚夫君。但也知不可操之过急,所以语气略显卑微。   按理儿说,提了亲,婚事就是板上钉钉不可更改了。   思忖片刻,宝珊点点头,“可以。”   既然同意给他机会,两人就势必会有所接触,若没有定亲,难免不招惹闲言碎语。   定亲是为了照顾家族的脸面,不让外人有碎嘴的机会,但倘若陆喻舟还会让她失望难过,她也不会一味地顾及这些。   大喜过望,陆喻舟垂下颤抖的手指,略带哽咽道:“好,我明日就让父亲张罗此事。”   宝珊耳尖有些烫,“嗯”了一声。   陆喻舟淡淡笑开,沉积心头的愁雾散去,豁然开朗。   即便不看他,也知道他在笑,宝珊耳尖愈发的烫,“你快休息,我去给你盛饭菜。”   “好。”   男人声音带笑,舒悦温柔。   宝珊问道:“你想吃什么?”   除了辛辣、生鲜、油腻不能食用外,宝珊想让他吃些对胃口的食物。   还未娶回家,小女人就开始显露蕙质兰心的一面,换谁能不开怀。   陆喻舟认真道:“都好,我不挑。”   宝珊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盯着他,他不挑食才是稀罕事。以前在缃国公府,他只食清淡的小菜,多一点荤腥就皱眉,难伺候得很。   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疑,陆喻舟失笑,“怎么,非要我说出,只要是你盛的饭菜,有毒我也心甘情愿吗?”   “不正经。”宝珊低头嘟囔。   怕她生气,陆喻舟赶忙改口道:“那就挑些清淡的饭菜吧。”   “嗯。”宝珊牵起阿笙的手,准备先替陆喻舟取餐。   可当她走到帐篷口,身后忽然传来男人温和的声音:“宝珊。”   宝珊转眸时,见男人迎着日光躬身作揖,说了一句让她铭记一生的话。   “碌碌数载,心如浮萍,不得所倚。卿如桃潭,使浮萍依归,安心落意。与卿相识,乃吾三生有幸,愿执卿之手度桑田变迁,直至暮年,无怨无悔,白首不离。” 第67章 成亲   宝珊端着饭菜回来时, 陆喻舟正站在水盆架子前梳洗。   见他如此,宝珊提醒道:“你的手不宜沾水。”   陆喻舟单手掬了一把水,拂在脸上, “我用左手。”   不认同他的做法, 宝珊放下饭菜, 翩翩走过去,“我帮你吧。”   陆喻舟愣了一下,看着她将帨帕浸泡在水中, 素手捏着一角来回晃动,帨帕似变成了一条长尾游鱼。   拧干后, 宝珊抖开帨帕, 踮起脚替他擦拭面庞,如同当初在国公府时一样,动作轻柔、细致入微。   陆喻舟很想握住她的腕子, 告诉她不必为他做这些, 可心里那点小欲念疯狂滋生, 想要接受来自她的关心。   递上涂了牙粉的木齿, 宝珊挑眉,“自己能刷吗?”   陆喻舟好笑道:“能。”   宝珊将牙筒倒满水, 放在一旁,没再管他,带着阿笙坐在炕几前。   洗漱后,陆喻舟清清爽爽地坐在母子俩对面, 左手执勺, 舀起一勺粥。   阿笙戴着围兜,吃得香喷喷,不知道的, 还以为他在吃山珍海味。   缃国公站在门口,瞧见三人围坐一起用膳的场景,笑呵呵撂下帘子,感觉他们的婚事有戏了。   前半晌,慕时清带着家眷离开林苑,在回去的路上,问向宝珊:“要给陆子均机会?”   宝珊歪头靠在邵婉肩上,摩挲着邵婉的手指,“嗯。”   慕时清心情复杂,但并没有阻止,“想好了?”   “想好了。”宝珊柔柔一笑,眸光像是飘浮在云海,望见了山峦那头,“女儿想给他也给自己一次机会。”   慕时清拍拍女儿肩头,“虽然为父还未原谅他,但既是你的决定,为父不会阻挠。”   他只给陆喻舟这一次机会,仅此一次。   *   晌午时分,太医为陆喻舟换好药,又施了一副针,叮嘱缃国公道:“世子近日不可操劳,需安心养伤,方可痊愈。”   “有劳。”缃国公叫人送太医离开,自己扶着陆喻舟坐上马车,好心情道,“为父今儿就去找个最好的媒妁,势必将你们的婚事尽早定下。至于你母亲那里...也不必去征询她的意见了。”   赵氏是什么样的嘴脸,缃国公算是看透了。她是不会诚心诚意为儿子着想的,但只要她不起幺蛾子,自己还是能敬她为国公府的女主子。   回到府宅,赵氏迎上来,对父子俩嘘寒问暖,“我让丫鬟为世子准备了人参汤,待会儿让人送去梅织苑。”   赵氏围着陆喻舟打量着,“伤了手可是大事,还需让人好生照看呢。世子身边缺伺候的人,我想将我身边的大丫鬟送给你。”   陆喻舟眉眼淡淡,“不必。”   搁在以前,缃国公也会帮忙劝劝,毕竟儿子公事繁忙,需要一个人照顾起居,身边唯一的李妈妈又要替赵氏打理府中大小事,不能随叫随到,而且,有些更衣沐浴之类的事,还是得要通房丫鬟来做。   但此时,说亲在即,他可不敢让儿子招惹个通房,“子均一个人习惯了,这事儿别再提了。”   赵氏面上堆满笑,“老爷说怎样就怎样,我哪敢有异议。”   回到二进院,赵氏让人抬了一桶浴汤,想亲自服侍男人沐浴。   “不用,我自个儿来。”缃国公摆下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见丈夫如此冷漠,赵氏冷着脸往外走,却听男人道:“这几日,我会找媒妁去慕家替子均说亲。”   迈出去的步子顿住,赵氏猛地回头,“你要给子均和宝珊说亲?”   “嗯。”   赵氏眸光一闪,走到浴桶前,“那也该由我来操办此事。”   上次给儿子说亲的事犹记于心,缃国公才不会再让她去搅合,“你事情多,不必惦记这个事儿了。”   赵氏委屈道:“我是国公府主母,长子的婚事,怎么也得经过我手,要不然传出去,你让我的脸面往哪儿搁?你存心让我抬不起头是不是?”   缃国公洗了一把脸,皱眉道:“你和子均的关系,还用我提醒吗?其他子嗣的婚事都交给你操办,子均的就算了。”   赵氏气得想把浴汤灌他脸上,“不管就不管,子均那么多挑头,我还懒得管呢。”   “对对,”缃国公巴不得她不管,“你就喝喝茶,聊聊闲,坐等儿媳妇进门。”   儿媳妇......   心中冷笑着,赵氏款款走出湢浴,倚在软塌上喝燕窝。若陆喻舟是她的亲生子,宝珊即便姓慕,也不配成为她的儿媳。   不过,陆喻舟执意娶宝珊,倒是合她心意。娶一个被诟病的私生女,也会一起被诟病吧。   *   因两家通过了纳采的环节,缃国公直接让李妈妈拿着儿子和宝珊的生辰八字找人批阅。   之后,缃国公乐颠乐颠地去往慕府,行纳吉之礼。   缃国公府的办事效率极快,快到其他对宝珊有意的人家得知消息时,纳吉已经结束。   纳吉过后,两家的亲事就算敲定了。   纳征下聘当日,陆喻舟带人过来,聘礼堆满整个后院,但凡是各世家礼单上出现过的物件,陆喻舟的聘礼里就没有缺件的。   慕老宰相和夫人数了数抬数,满意地点点头,回头就跟慕时清商量起嫁妆的抬数。   大户人家嫁女,一般送六十四全抬,但宝珊流落多年,受尽苦楚,慕老宰相提议翻二倍,以示娘家的实力。   慕时清自然不会委屈女儿,决定翻三倍。没多久,邵家也来送嫁妆。这样一来,聘礼价值百缗,差点超过皇家帝姬。   按理儿来说,这是不允许的,因而许多物件没有出现在嫁妆的礼单上。   没过多久,缃国公择拟好婚书,差李妈妈去与慕家人商议婚期。   如此一来,六礼行了五礼,只差迎娶了。   出嫁前十日,慕夭毛遂自荐,做了宝珊的伴娘,要在宝珊出嫁的前一晚,去往缃国公府为新人布置婚房。   感受到府中愈发喜庆,阿笙拽了拽正在绣嫁衣的宝珊,愁着一张小脸道:“娘,阿笙害怕。”   怎会忽然害怕了?看儿子可怜兮兮的样子,宝珊把他抱坐在腿上,扶着他的后背,“跟娘说说,怎么了?”   阿笙扁着嘴,抽泣两声,不是一到娘亲身边就想撒娇,是真的隐忍多时绷不住了。   “我怕新爹爹不喜欢我,呜呜呜——”   纵使年纪小,但他明白事理,知道娘亲要嫁人了,那他就会有新爹爹了。   紧紧攥着小肉拳头,阿笙用手背抹着眼泪,哭得无助又伤心。   宝珊一把搂紧他,任他的泪水蹭在自己面颊上。   “阿笙知道娘亲要嫁给谁吗?”   “不知道......”   阿笙哭得伤心极了,娘要嫁人,他终于有爹了,可不是心里期待的那个人,失落感疯狂滋长。   宝珊哭笑不得,轻声道:“爹爹会对阿笙很好的。”   阿笙攥着宝珊的衣襟,蹭了蹭鼻涕,“娘别不要阿笙。”   越说越离谱,宝珊拿出绢帕,捏住他鼻子,“擤一下。”   小家伙“噗”一声,缩缩鼻子,抱住宝珊呜呜的哭。   “阿笙不是一直希望陆叔叔成为你的爹爹吗?怎么还哭呀?”宝珊抱着儿子站起身,走到敞开的窗前,望着墨空上的一轮上弦月。   月牙映入女子的剪眸,平添柔美。   小家伙歪头靠在娘亲肩头,吃着手指。   宝珊让他站在窗台上,抬手撑着他的腋下,仰头笑道,“娘亲要嫁给陆叔叔了,阿笙不愿意吗?”   阿笙张开小嘴,“陆叔叔?”   “嗯。”   窗前的小家伙开怀了,不停捯饬着小短腿。   宝珊将他半撑到半空,看着他破涕为笑,自己也跟着笑起来。   儿子越来越重,宝珊撑起他有些费劲,索性将他放在地上,“阿笙不止有爹爹,还有爷爷了。”   “陆爷爷!”   “嗯。”   小家伙开始手舞足蹈,欢快的不行,抱着宝珊的腿道:“想叔叔。”   大婚前,未婚男女是不能见面的,宝珊每日都呆在府中绣嫁衣,小家伙许久未见陆喻舟,才会以为娘亲和陆喻舟没可能了。   毕竟是自己的婚事,宝珊不想坏了规矩,于是哄道:“再过十日,阿笙就能见到陆叔叔了。”   小家伙露出一抹牵强的笑,心里实在是太想念那个人了。   翌日一早,宝珊由慕夭陪着去往布庄选绣线,慕家兄弟忙着将奁具装箱,府中公子小姐也是各忙各的,无暇照看阿笙。   阿笙托腮坐在二进院的门槛上,无聊地盯着南迁的大雁。   这时,一身锦袍的邵霁颠着苹果走进来,见阿笙坐在那里,扬扬下巴,“笙!”   阿笙跑过去,“三舅舅!”   邵霁咬住苹果,空出双手握住他手腕,将他抡起,原地飞了一圈。   “想不想舅舅?”   “想。”   邵霁笑着耸耸肩,把小家伙扛在肩头,“是不是最想舅舅?”   阿笙抱着他的头,诚实道:“最想陆叔叔。”   “......”   还是很讨厌陆喻舟啊,邵霁腹诽。   可不管怎样,陆喻舟将会成为自己的表妹夫,自己不能一直给对方脸色。   “舅舅一会儿去见你陆叔叔,会把你的思念带过去的。”   一听这话,小家伙坐在他的脖颈上颠悠起来,还用小手拍打他的脸,“阿笙也想去。”   邵霁磨磨牙,假意凶道:“告诉你,等你娘嫁过去,陆喻舟要是敢欺负你娘,你一定要站在你娘这边。”   阿笙不懂这句话的含义,抱着他的脑袋撒娇道:“三舅舅最好了。”   笑着拍拍他的小短腿,邵霁合计着,只听说未婚男女不能相见,可没听说孩子和爹不能相见,于是邵霁自作主张,带着阿笙去往中书衙门。   金乌西坠,云边晕染一片淬红。忙完公事,陆喻舟起身跟下属们打了声招呼,准备回府。   见长官和颜悦色,下属们打起趣:“自打陆相定亲,这眼里就没湮灭过笑意。”   “是啊,还每日准时回府,这是为日后养成的习惯吗?是怕回去晚了,惹嫂夫人不悦吗?”   “那陆相岂不成了妻管严。”   众人哄笑。   陆喻舟隔空点点起哄的几人,拿起外衫走出公廨。当走出府门时,发现石阶下蹲着一个小团子。   “阿笙?”   听见声音,阿笙蓦地抬起头,露出欣喜,“陆叔叔!”   小团子跑过去,扑进男人臂弯。   右手还包扎着白布,陆喻舟用左手撑起阿笙,淡笑道:“怎么来这儿了?”   “想叔叔。”   孩童的眼睛不会骗人,仰头看他时充满喜悦,简单纯粹。陆喻舟心里暖意融融,有了已经成家的感觉。   他左右看看,问道:“谁带你来的?”   阿笙指着拐角处,“三舅舅。”   没想到邵霁会主动来找自己,陆喻舟带着阿笙走过去,见少年倚在矮墙上,单脚着地,另一只脚踢着地上的石头子。   “找我?”陆喻舟主动开口。   邵霁扭头看过去,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小别扭,指了指巷子里,“来还你的马匹。”   自那次在田园小筑盗走陆喻舟的马,邵霁一直忘记归还,还是昨日去马棚才想起这回事儿。   陆喻舟淡淡勾唇,吹了一声口哨,黑色大宛马迈着优雅的步子出现在三人面前。   “噗——”   马匹围着陆喻舟和阿笙转了两圈,微微低下长长的脖子,以示臣服。   抚抚它的鬃毛,陆喻舟看向邵霁,“谢了。”   “你的马匹,自然该物归原主。”少年去握阿笙的手,“走了,跟舅舅回慕府。”   阿笙抱住慕喻舟,嘟嘴道:“要陆叔叔送。”   小白眼狼!   邵霁磨磨牙,狠狠掐了一下阿笙的小胖脸,气哼哼转身离开,还不忘向后摆摆手,算作道别。   目送三舅舅离开,阿笙双手攥着陆喻舟的左手,来回晃动,“爹爹。”   陆喻舟愣住,不可置信地看着小家伙。   阿笙红着脸又喊了一声:“爹爹。”   陆喻舟闭了闭眼,逼退眼底的酸涩,弯腰跟小家伙额头抵额头,“爹爹在,阿笙以后的人生,都有爹爹陪着。”   *   来到慕府门前,陆喻舟揉揉阿笙的圆脑袋,“进去吧,等着爹爹来接你。”   阿笙踮起脚,用软软的指尖戳了一下男人的面颊,奶声奶气道:“一言为定哦。”   陆喻舟点点头,“一言为定。”   看着小家伙蹦蹦跳跳跑进府门,陆喻舟没急着离开。   自从与宝珊分开,他每晚下值都会绕道来一趟慕府,不曾去打扰佳人,只是默默看一会儿再离开。   稍许,当他转身准备离开时,忽然发现宝珊就站在不远处的马车旁。   四目相对,男人竟然踟躇了,不知该不该上前打招呼。   抓心挠肺想要娶回去的女子就在眼前,两人之间却好似隔了一座鹊桥,若女子不踏上一步,他断然不会僭越。   隔得很远,陆喻舟冲宝珊颔首,避到了槐树后面。   意思很明显,让她先进府。   慕夭从马车上跳下来,提着一包绣线,拍拍宝珊肩头,“咱们都不是迂腐的人,不需要讲究那么多规矩,过去见一见他吧。”   宝珊点点头,提步走向槐树方向。   见她走来,陆喻舟心思一晃,她踏出来的每一步,都似踏在他的心尖上。   谁知,待两人之间只余下三步距离时,宝珊每上前一步,陆喻舟就后退半步。   宝珊停下脚步,不解地看着他,不知他是在恪守婚前的规矩,还是怕她觉得他轻浮。   “你过来。”宝珊平静道。   陆喻舟蜷了一下指尖,缓缓走上前,与她间隔一步之遥。   一段日子没见,感觉男子又清瘦了些,宝珊问道:“最近很忙?”   “嗯。”陆喻舟背过右手,温声道,“公事不忙,忙着筹备婚事。”   不知怎地,宝珊感觉男人对他刻意疏远,好笑道:“哦。”   单单一个“哦”字,令男人眉眼舒展。   既是筹备婚事,自然是为迎娶她做准备,她的这句“哦”,是一种对他行为的默许。   男人垂眸淡笑,问道:“嫁衣绣好了吗?”   宝珊捻了一下被绣针刺了多次的指腹,回答道:“还在缝制。”   “别累到自己,实在忙不完,就多请几位绣娘。”   “好。”   陆喻舟知道,宝珊犟得很,定会亲手缝制自己的绣衣,“我怕你累到眼睛,多几个人分工也好。”   “嗯,我心里有数。”   她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子,陆喻舟一直知道,也不再劝说,就那么温笑着看她。   目光停顿过久,宝珊有些别扭,感觉秋天也不是狠凉爽。   察觉到自己又失了魂儿,陆喻舟抱拳咳了下,“抱歉,失态了。”   对自己如此君子的陆喻舟,让宝珊觉得陌生。两人陷入沉默,全程,陆喻舟都没有完完全全抬起眼帘。   “那...你回去吧。”宝珊开口道。   “好。”陆喻舟侧开身子,“你先进府。”   不跟他客气,宝珊迈开莲步,娉婷地走向府门。   恰有微风吹来,陆喻舟闻到了一股淡雅的玉兰香。等佳人消失在门口,陆喻舟眼底带笑,久久不愿离去。   绮丽晚霞笼罩在男子周身,柔和了他独有的那份清冷。   绯红官袍的男人长身玉立,就算刻意隐藏锋芒,也会被人发现。   躲在角落的女子盯了他一会儿,握着拳头隐入阴暗中,然后一瘸一拐地离开。   女子蓬头垢面,像个乞讨者,走在街上会被附近的乞丐谩骂。   “哪里来的臭娘们,下次再敢跟老子争地盘,老子打断你的狗腿。”   女子侧眸看去,吊眼梢挑起凌厉的弧度,令乞丐一抖。   没有与赖皮计较,女子一瘸一拐地走远。当遇见迎面走来的皇城司侍卫时,她慌忙躲进角落,背对街道蹲在那里,握紧拳头。   如被官家遗弃的棋子,她回不去了。   赵薛岚惨笑一声,一拳砸在跟前的树干上。   *   当秋风染黄国公府门前的银杏树时,府中迎来久违的喜庆热闹。   这日张灯结彩、喜绸满目,随着一声锣鼓响,傧相们陪伴着新郎官踏上了红毡铺就的迎亲路。   缃国公世子的迎亲仪仗可谓盛大欢愉。   陆喻舟是个清官,在民间的口碑极好。一路上,身着大红喜袍的他微扬着嘴角,接受着路人的道贺。   他朝人群拱拱手,难掩喜悦之情。   另一边,慕府也是喜气洋洋。   寅时就开始上妆的宝珊,此时端坐在妆台前做最后的补妆。   侍女小嵈为她点涂了一点妆粉,夸赞道:“小姐天生丽质,不用浓妆艳抹就已倾国倾城。”   一旁的慕夭扬扬下巴,“嘴真甜,赏。”   府中几个未出嫁的小姐掏出银子,递给小嵈。   小嵈笑得合不拢嘴。   原本,她是宝珊的陪嫁丫鬟,可缃国公府那边事先提出不需要陪嫁丫鬟,所以,即便跟过去,她也只是侍女,无需伺候姑爷。   她也算老实本分,容易知足,就想着一心伺候小姐,多得些赏钱了。   补妆后,宝珊张开檀口,吃了几根慕夭夹过来的面条,吃完后轻轻抿了一下红唇,问道:“妆花了吗?”   慕夭揶揄道:“放心,洞房花烛前,你的妆不会花,洞房花烛时,就不一定了。”   闻言,在屋的小姐婢女们齐齐红了脸。   宝珊俏脸陀红,瞪她一眼,“姐姐还未出阁,怎地不知羞?”   慕夭挑起柳眉,酒窝深深,“就不知羞。”   宝珊戳了一下她的酒窝,“等你出嫁,看我怎么笑话你。”   慕夭闹个大红脸,拉着凑上来的阿笙走开。   阿笙往回抽手,“我要看娘亲。”   今日的娘亲有些不一样。   慕夭搂住阿笙,夹着他往外走,“小花童,不许打扰新娘子休息。”   阿笙蹬蹬腿,“姨母坏。”   两人的嬉闹声消失在门口,宝珊翘起嘴角,看向铜镜中的自己。   任谁都会觉得,今日的宝珊秾艳昳丽,少了不食烟火的淡雅,多了勾魂摄魄的妖媚。   陡然,府门前传来起哄声,想必迎娶的队伍到了。   宝珊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很快,慕时清牵着邵婉的手走进来,与女儿交代几句,然后看向懵懂的妻子,“婉儿,该你了。”   说了几句慕时清交她说的祝福语,邵婉拿起红盖头,蒙在了宝珊的凤冠上。   前院的亲戚们正在刁难新郎官和傧相,欢闹嬉笑声此起彼伏。   阿笙拎着一袋银锭子跑进来,笑嘻嘻捧到宝珊面前,“爹爹给的。”   隔着红盖头,宝珊揉揉儿子的脸蛋,“阿笙要随为娘出嫁了。”   “嗯!”小小的郎君抚了抚自己的红夹袄,笑弯了一双眼睛。   待新郎官和傧相通过重重考验来到后罩房时,几位大舅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不止有慕家的公子,还有邵家的哥仨。   傧相们顿觉头大,笑着递上福袋,哄着几位大舅哥通融。   邵修是其中最年长的,笑着问道:“不知新郎官有什么话要对我们的妹妹讲?”   誓言已在狩猎的帐篷里讲过,陆喻舟不想对宝珊说重复的话,但在场看热闹的人太多,他也不好一口拒绝。   依次与几位大舅哥交汇视线,陆喻舟作揖道:“劳烦几位让让。”   “......”   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邵修让哥几个分成两列,留出了菱格门扉。   陆喻舟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做出了让在场众人惊诧不已的举动。   映着几缕清晨的秋阳,他单膝跪地,对着紧闭的门扉徐徐道:“子均在此立下誓言,今生只与慕家小姐携手白头,绝不辜负。若有违誓言,魂飞魄散、永不轮回。”   这么绝的誓言......   众人惊讶又有一丝丝感动。   几个大舅哥互视几眼,撇撇嘴。邵修上前扶起陆喻舟,拱手笑道:“言重了,言重了,吾等这就请新娘子上轿。”   陆喻舟认真而严肃道:“在正经事上,我从来不说笑。”   邵修砸了一下他的肩头,“服了你了。”   说罢,转身推开房门,大喇喇走进去。   因着宝珊没有亲哥哥,背她上花轿的任务就落在了最年长的邵修身上。   邵修背起宝珊,一边向外走,一边叮嘱道:“你太轻了,嫁过去以后,要对自己好一点,别饿到冻到,也别受了委屈不敢向娘家人倾诉,你要记得,慕、邵两家永远是你背后的支撑。在咱们家,没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种说法。所以,腰杆硬起来啊,小表妹!”   宝珊吸吸鼻子,“好,谨记哥哥的嘱咐。”   “别哭,”邵修半开玩笑道,“妆容花了,还怎么惊艳新郎官啊。”   宝珊忍住不哭,轻声道:“谢谢哥哥。”   “客气了,咱们是一家人。”邵修跨出门槛,在众人的不舍和祝福中,将宝珊送进了花轿。   随着喜婆高喊一声“起轿”,迎亲的队伍掉头,缓缓向国公府移动。   阿笙被陆喻舟抱上马匹,愣愣看着周围的一切,又惊喜又害羞。   陆喻舟单手搂住他,拍了拍他鼓鼓的肚子,温声道:“不必害怕,以后你的背后永远有爹爹在。”   阿笙扭头看了男人一眼,咧嘴道:“陆叔叔是爹爹了。”   陆喻舟捏住他的小拳头,“叔叔一直是阿笙的爹爹,亲爹爹。” 第68章 良辰   迎接的队伍抵达国公府门前, 原本要由喜婆引着新郎官踢轿门,以示不惧内,但陆喻舟巴不得惧内, 故而让喜婆省了这一步。   头一次见到不踢轿门的婚事, 看热闹的宾朋们憋着笑, 抚掌祝福。   被嫡庶儿媳们簇拥在最显眼的赵氏,一身繁缛锦裙,看着陆喻舟, 眼底泛起讥嘲。   堂堂中书宰相、一品国公世子,竟然这么惯着媳妇, 传出去多丢国公府的脸面, 让她这个婆婆如何在新妇面前立威?   还好宝珊曾是她手底下的婢女,按着这层关系,日后也好拿捏一些!   这时, 她将目光锁在陆喻舟身后的小团子身上, 细长的眉眼一冽。   那个小东西就是两人的私生子了。   赵氏冷笑一声, 用戴着护甲的手摸了摸二房媳妇的长子, 她心里的长孙。   李妈妈端来火盆,放在红毡中间, 高喊道:“新人跨火盆,趋利避害!”   由喜娘搭着手,宝珊提着喜服的衣裾跨过火盆。   府门前,娘家人饮了喜酒, 便要“走送”。   阿笙看着慕夭和几位舅舅离开, 小脸充满疑惑,挠了挠头,跑到宝珊身边要去牵她的手, 被喜娘拦下。   喜娘笑着道:“小公子随傧相走在后头。”   这时,有人递上红缎牵巾,喜娘让新人各牵一头,之后扶着宝珊跨过门槛,叮嘱她千万别踩住。   进了门,宾朋们随着新人去往中堂。   傍晚时分,吉时已到,陆喻舟和宝珊准备在中堂行拜堂之礼。   卧房内,赵氏为缃国公整理好衣襟,又细细描摹自己的眉形,想要当着众人给长媳一个下马威,以立住主母的威仪。   这些话,她自认是藏在心中,没有与夫君倾吐,但话里话外是对长媳的排挤:“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咱们府中的长孙是二房家的阿霆,不是子均带回的小野菜。”   缃国公从铜镜前转身,拉下脸,“什么小野菜,你说话注意点。”   赵氏坐在绣墩上,翘着兰花指饮茶,“又没当众滴血验亲,谁知道是那女人跟哪个男人的野种。”   实在太生气,缃国公拿手指指着她,“阿笙跟子均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我一眼就认出了,不会错的,你少胡说八道。再说,我身在朝堂数十载,见过大大小小数百件案子,就没见滴血验亲准过。”   “那就更说不清了,”赵氏慢悠悠饮啜,“长得像也可能是巧合,老爷还是深思一些,别等到爵位传给不姓陆的小野菜,再后悔莫及。”   妻子何曾在他面前表现得这般牙尖嘴利过,缃国公气得脑仁疼,不想搭理她,拂袖道:“你快点捯饬,再有一刻钟,新人就要拜堂了。”   赵氏没往心里去,捻起攒槅里的瓜子,嗑了起来,反正高堂不到场,新人是拜不了堂的。   倏然,腹部阵痛,赵氏躬身捂住腹部,急急去出恭。   出来时,就有丫鬟过来催促,“夫人,公爷让您过去呢。”   “知道了。”赵氏揉了揉肚子,可刚迈开步子,腹部又是一阵痛,不得已,她又去出恭了。   迟迟等不来赵氏,宾朋们开始窃窃私语,猜测着主母和新妇的关系。宝珊曾是府中婢女的事儿人尽皆知,不免闹出碎语。   看了一眼漏刻,缃国公脸色极差,偏头对两名傧相道:“要不开始吧。”   傧相为难:“这于理不合吧。”   “是她自己坏了规矩。”缃国公抬手,“不管她,开始吧。”   偏在这时,赵氏急匆匆赶来,脸色阴沉如水,气嘟嘟坐在高位之上。   缃国公瞥她一眼,心底有气。   随着傧相激昂的赞礼,陆喻舟和宝珊拜了天地和高堂,稍一转身彼此相对,准备行对拜之礼。   女子手执花扇,在喜娘的搀扶下,盈盈一拜,微微翘起嘴角。   嫁都嫁了,就先不去考虑旁的,一心与面前的男子过日子吧。   宝珊默默告诉自己。   傧相大声道:“礼成,送入洞房!”   年轻的公子们开始起哄,陆喻舟护着宝珊慢慢走向梅织苑。   宝珊低着头,一直在留意着一对迈着小碎步的脚丫,生怕人群将儿子挤出去。   新人被包围其中,阿笙不明情况,急得直“咿咿呀呀”,小胖手拽着娘亲迤地的喜服。   被后头的人挤得狠了,阿笙扭头看看,粉嫩的小脸带着焦急,“她是我娘。”   宾朋被他逗笑,掐掐他的腮帮,“没人跟你抢,小公子。”   来到喜房,见气氛尚好,新郎官没有撵人,宾朋们一哄而入,围在隔扇外讨福袋。   二公子和三公子作为胞弟,自然承接了发福袋的事儿,还是自掏腰包,让两房媳妇略微不满。   大哥成亲,不事先把银子送过来,还要自家弟弟垫付,怎么也说不过去啊。两房媳妇抱着各自的儿子互视一眼。   二房媳妇怀里的阿霆盯着被挤来挤去的阿笙,软绵绵地道:“弟弟。”   这一句“弟弟”换来母亲的严词:“什么弟弟,那是你大伯的继子,是来跟你抢爵位的,以后见到他绕道走。”   早在陆喻舟定亲前,赵氏就给二房媳妇灌输了“夺嫡”的想法。   阿霆比阿笙大一岁,是二房的长子,后面还有一个比阿笙小一点的弟弟。   听完娘亲的话,阿霆懵了,但也知道,自己不能同这个新来的弟弟一起玩,要不母亲会不高兴的。   三房也是如此,被赵氏事先点了醒,不敢让儿子与阿笙走动。   在喜房里欢闹后,缃国公带头将宾朋们带走,让儿子儿媳独处。   在喜娘的引导下,陆喻舟用喜秤挑起宝珊的红盖头,还未说上一句嘘寒问暖的话,就被女子面若桃李的面庞吸引,眸光不受控制地黏在女子身上。   宝珊微弯天鹅颈,俏脸陀红,没喝酒就已醉了一样。今日的一切都让她觉得陌生,但并不排斥。   喜婆偷笑,说了吉祥话,端起两个盛酒的瓢,递给一对新人。   敛起失态,陆喻舟和宝珊交杯,行了合卺礼。   清冽酒水入口,宝珊险些被呛到,掩唇咳嗽两声,换来男人的一声轻笑。   不知他为何笑话自己,宝珊没好意思当着喜娘的面问话。   之后的一系列仪式,两人配合着完成,总算是结束了一日的忙碌。   得了赏钱,喜婆带着小嵈退了出去。   喜房内陷入尴尬。   说来,两人既不是一开始就以三媒六聘的形式定亲,也非感情甚笃水到渠成,真要像一对毫无芥蒂的新婚夫妻那样相处,宝珊是做不到的。但这段姻缘,她也极为珍惜。   屋里过于安静,宝珊想着怎么也该男人先开口,哪怕说一句“我出去敬酒,你吃些点心果腹”也好,可男人就站在原地一言不发,让她尴尬又别扭。   “我......”   宝珊试着开口打破沉寂,可话到嘴边噎住了,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许久,陆喻舟抚抚胸口,淡笑道:“我很紧张。”   运筹帷幄的大权臣何曾会紧张到讲不出话,可这会儿,陆喻舟就是这种状态。   忐忑激动,想将一腔热情倾诉出来,又怕唐突了娇妻。   宝珊刚想讲话,忽然感觉床底下有动静。   两人对视一眼,陆喻舟上前掀开缎褥,发现一个小团子躲在里面。   把小团子从里面拽出来,陆喻舟蹲下来,替他拍了拍膝盖和手肘上的尘土。   小团子羞红着脸道:“阿笙想跟娘亲睡。”   他害怕赵奶奶,不想跟爷爷去二进院睡。   这可为难陆喻舟了,洞房花烛,谁不想跟娘子春宵一度。   见爹爹不讲话,阿笙以为他同意了,咧嘴亲了他一下,颠颠走向喜床,趴在宝珊的膝盖上,滚了滚脸蛋,“阿笙困啦。”   寅时就跟着娘亲早起了,一直没得歇,小家伙躲进床底下时已经困顿了。   把儿子抱在臂弯,跟哄襁褓之婴没两样,轻轻晃着他,“阿笙睡吧,娘陪着你。”   阿笙闭眼就睡,恬静的如同婴儿。   宝珊亲亲儿子的小脸,仰头看向也正在看儿子的陆喻舟:“你去敬酒吧。”   从儿子身上收回视线,陆喻舟温声道:“好,你先歇下吧。”   歇下......   宝珊翠眉微弄,点点头,“嗯。”   等男人离开,宝珊把儿子放在床里侧,将小嵈叫了进来。   氤氲水汽中,宝珊褰去繁缛嫁衣,踏入浮着花瓣的浴汤中,洗去一日的疲惫。   女子肌肤透香、腰如杨柳,如瀑长发被水打湿,如上等的黑缎面,丝滑柔软。   看着尤物沐浴,小嵈都不可抑制的脸红心跳,心想姑爷哪能忍得住,还不得拜倒在小姐的石榴裙下。   “小姐,你是奴婢见过最美的女子。”   宝珊掬水洗脸,摇了摇头。再美的女子没有手腕和心机,在这深深几许的世家大院里也是寸步难行,更何况她还有儿子要保护。   绝不能因为出嫁,而让她的小阿笙受到伤害。   宝珊默默告诉自己,要在短时间内,跟李妈妈学会长媳该具备的所有打理府宅的技能,得到该有的尊重。   灯火绚烂,杯觥交错,国公府的大院内溢出阵阵酒香。   因之前犯过胃病,陆喻舟怕宝珊埋怨他不自爱,故而能推的酒水全推了。   身侧的傧相们帮忙挡酒,喝得东倒西歪。   书童小焕凑上来,夹着一个水囊,“公子要不要往酒里掺水?”   陆喻舟睨他一眼。   就他机灵。   小焕挠挠头,“不掺水就不掺水嘛,公子瞪我作甚?”   其实,陆喻舟并非瞪他,而是已经薄醉,看东西时有些发愣,“把酒全换了。”   “......”   之后,陆喻舟又喝了十来碗白水,蒙混过关。   太子让宫人送来贺礼时,宾朋们三三两两结伴告辞,府中安静下来。   送走一拨又一拨客人,陆喻舟捂住胃,让李妈妈给他端来一碗蔬菜粥。   “夫人吃过了吗?”   李妈妈点点头,揶揄道:“喜房的灯已经调暗了,公子还是尽早进屋吧,可别让新人独守空房啊。”   老人家趁着热闹也来打趣自己,陆喻舟失笑一声,“您老也去歇着吧。等宝珊何时想要学习料理府中事务,您老帮衬着点,赵夫人那里是指望不上的。”   “老奴明白。”李妈妈亲切道,“只要是大奶奶想学的,老奴都会毫无保留。”   陆喻舟扯扯嘴角,起身走了两步,忽然转身作揖,然后又默默走开。   李妈妈忽觉鼻尖酸,笑着摇摇头,老了老了,容易多愁善感。   梅织苑内,陆喻舟来到喜房前,特意闻了一下身上的酒味,又让小焕闻了闻,“如何?”   小焕竖起拇指,“公子身上没甚酒味。”   陆喻舟不信这个小滑头,掉转脚步去往书房沐浴洗漱,一身清爽地回到原地。   小焕掐腰打趣:“公子错过了让大奶奶服侍更衣的乐趣。”   “......”   陆喻舟点点他,“以后少说话,多做事,别带坏小少爷。”   小焕心里一喜,公子的意思是,是让他做小少爷的贴身侍从了!   叮嘱完小焕,陆喻舟推开房门,冲屋里的侍女抬下手。   小嵈很有眼力见地退了出去,为一对新人合上房门。   在门口站定一会儿,陆喻舟抬步走向卧房。   暖融灯火下,女子坐在床边拍着睡着的儿子,仪静体闲、姱容艳绝。半透的轻纱寝衣包裹玲珑身段,衬得皮肤透白。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后,垂直腰间,有一缕微弯,窝在颈窝,为女子平添了一丝俏皮。雪肌冰骨的绝色丽人让人移不开眼。   陆喻舟知道宝珊美,美如画中人,可还是一次次被她惊艳。   见他进来,宝珊站起来,双手交叠,用端庄的仪态掩饰内心的紧张,“要沐浴吗?”   “沐浴过了。”陆喻舟走上前,隔着一步之遥,“我身上还有酒气吗?若是有,我再去洗一遍。”   “...没有了。”宝珊也不是矫情的人,如实道,“有也没关系。”   陆喻舟微扬嘴角,看向阿笙,“今晚...你们娘俩睡床,我打地铺。”   宝珊愣住,看他径自走向紫檀炕柜,取出一床被褥,回到床边,自顾自铺好,“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给父亲敬媳妇茶,早点睡。”   被晾在一旁的宝珊有点不知所措,这就...睡了?   “地上凉。”   陆喻舟笑笑,和衣躺进被子里,“大男人不在乎的。”   坐在床边,宝珊板着小脸,故意道:“要不,你去书房睡吧,总比睡地上强。”   新婚夜,哪有让丈夫打地铺的,要是传出去,她得受到多少闲话啊。   也许是因为自己之前对他的排斥和控诉,让他畏葸不前,但不管怎样,今晚他都不能打地铺。   打定主意,宝珊叫来嵈儿,让她将阿笙抱给缃国公,之后合上隔扇,背手靠在板门上,强装镇定地看着男人。   从她叫侍女进来,陆喻舟就已看透她的心思,欣喜连连,却还是拘着礼,没有跨过雷池,因为不确定她有几分真心。   倘若她中途觉得糟糕,想要停下来,他不知能否控制得住自己。   他的身体比他诚实得多。   见他躺在地铺上不动,宝珊俏脸更红,非要她把话挑明,邀他上榻吗?   “新婚夜,你就要冷落我吗?”   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他要是还假装糊涂,她就真的不管不顾了,反正明日一早,丢人的也不是她一个人。   察觉到女子的不悦,陆喻舟赶忙道:“你别误会,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辩口利辞的男人这一刻竟然词穷,不知要如何讨得女子欢心。   没有理会他的纠结,宝珊弯腰叠好被褥装进箱柜,走到男人面前,“能睡了吗?我很累。”   “好。”陆喻舟咳了下,指了指大红喜床,“你睡里侧。”   许多大户人家都是丈夫睡在里侧,以保证一夜有人照顾着。宝珊深谙大户人家的规矩,但也没跟他客气,毕竟他们并不迂腐。   爬上床,宝珊扯过喜衾一角,盖在小腿上,略有些无措地抓了抓锦褥,“安寝吧...”   这话很是心虚,洞房花烛,良辰美景,哪有一睡睡到天明的。   给了台阶,陆喻舟自然要顺坡下。他掀开喜衾坐在外侧,吹灭了床头的连枝灯,唯留桌上的一对喜烛。   喜房登时陷入黯淡,宝珊慢吞吞躺下,将长发捋到一侧肩头,掖好被子至胸口,阖上了眼帘。   打开玉钩,撩下帷幔,陆喻舟侧身躺下,背对着宝珊。   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没办法安心入眠。   烛台发出“啪”的一声,在宁谧的夜中极为清晰。   轻轻叹息,宝珊翻身面朝里侧。   喜衾被撑起,宝珊觉得后背灌风,又翻回身仰躺着。   “冷?”外侧的男人背对她问道。   宝珊美眸一转,看向他的后脑勺,“你入眠不宽衣吗?”   不硌得慌吗?   陆喻舟坐起来,淡笑道:“忘记了。”   随即,耳边传来簌簌的褰衣声。宝珊更无睡意,掖过喜衾蒙住脸。   陆喻舟将长衫丢在绣墩上,转身掀开被子,“不透气。”   衾下的小女人秀色可餐,陆喻舟不自觉滚动一下喉结,竭力克制早已破笼的欲念。   见状,宝珊连脖子都红了,也不懂是为何,两人共赴巫山数次,唯这次最为紧张,像一对情窦初开的男女,不懂云雨的滋味。   “你...想吗...”说出这句羞耻的话,宝珊差点咬到舌尖,这下哪哪儿都燥热了,感觉热气腾腾上冒。   要不是极力想要挽回自己在她心中的印象,陆喻舟早就不想做人了,能忍到此时已是极限,却突然听见一声轻柔酥骨的邀请,当真是在热油上浇了一把火。   “睡吧,你今儿太累了,明早还要敬茶。”再次平躺下,陆喻舟凝着大红帐顶,深深体会到言不由衷的痛苦。   宝珊来了一点气性儿,翻身背对他,闭眼放空思绪,尽量让自己入睡,不再纠结其他。   这时,一只有力的手臂环住半边腰身,宝珊半睁眼帘,不懂他的意思,是在暗示还是单纯想取暖?可屋里又不冷。   倏然,背后贴上一抹温热,耳畔随之传来灼热的气息。   “别跟我置气,我哪里做的不好,你提出来,我肯定改。”   “你没有不好。”   薄唇贴着女子的耳垂,陆喻舟的声线越发温柔,“真的可以吗?”   男人的轻哄带着缱绻的柔情,扰乱女子的心房。   宝珊呼吸不顺畅,不想回答,又觉得不说些什么会让彼此更为不自在。   “你的手好了?”宝珊握住他那只被蛰过的手,扯到眼前仔细观察。   修长冷白的大手已经消肿,手背上青筋分明,带着一股药香。   “昨日拆的,已经没事了。”陆喻舟盯着她莹白的耳朵,眸光渐深,声音沙哑得很。   宝珊激灵一下,忍着剧烈的心跳,握住他的手,与之十指相扣,“咱们是夫妻,夫妻...可以的。”   她在试着接受他,虽然从答应给他机会到定亲,再到成亲,用时很短暂,短暂到她自己都觉得恍惚,但她已经反复说服了自己无数次,感情靠相处、靠信任,一味地排斥和提防会挫败好不容易生出的好感和感动。   她搂住男人的脖子,缓缓闭上眼,“陆喻舟。”   “嗯?”   “可以的。”她又重复了一遍。   陆喻舟轻轻吻着她,心跳如鼓,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愣小子,不敢有一点儿冒失。   耳畔是风吹窗棂发出的声响,宝珊睁开眼睛,看着面前放大俊颜,心绪不知飘到了哪里。   但对陆喻舟来说,确实是一场曼妙的盛宴。   暖帐变成了粼粼湖面,浮于湖面的交颈天鹅依依绸缪,呢呢软语如乐章洋洋盈耳,悱恻的似能溺毙彼此。   眼前的景致很是模糊,宝珊觉得口干舌燥,想要抿一点温水,“渴...”   一颗晶莹的汗水从男人额头滴落,顺着棱角分明的面庞滑入锁骨。陆喻舟单手握住床柱,磨了磨牙,疼爱着怀里的小女人。   帷幔不再拂动,男人赤脚下地,来到桌前,倒了一杯水,自己先试了一下水温,才回到帐中,扶着宝珊喝下。   一杯不够解渴,宝珊睁着盈盈的秋水眸子,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陆喻舟移开视线,做了几个深呼吸,又走到桌面倒水。   掀开帷幔,宝珊裹着衾被看向披着寝衫的男人,身量修长、宽肩窄腰,如云端白鹤,淡雅稳重,哪像刚刚那样莽撞。   正当她发愣时,男人忽然转身,问道:“在看什么?”   宝珊捏住帷幔一角,试图掩饰被抓包的窘迫:“你不看看我的嫁妆里都有什么吗?”   陆喻舟坐在床沿,喂她喝水,好笑地道:“礼单我已过目。”   “还有礼单上没有的物件。”宝珊心不在焉道。   陆喻舟认真点点头,“我那会儿随手打开一个箱子看了,最上面放了一本避火图,是谁的手笔?”   脸蛋似火烧,宝珊躺回被窝,感觉没脸见人了,却听男人一本正经道:“我按着那上面试了下,还是生疏,咱们可以再好好研究一番。” 第69章 温柔   梅织苑, 喜房。   陆喻舟醒来时,宝珊还在沉睡。   巴掌大的小脸埋在枕头上,浓密的长发披散开来, 只露出半张陀红的脸蛋。   没着急起早, 陆喻舟替她捋好长发, 倾身想要吻她一下,却见她拧着眉翻身,似乎有些烦躁。   不再打扰她, 男人坐起身靠在床柱上,盯着她的后脑勺, 拿不准她是不是因为昨夜的玩笑生气了。   不知从何时起, 他很怕她生气。   纵使昨夜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可还是觉得她若即若离。仿若一个不留意,就会失去这份好不容易强求来的幸福。   越得到就越患得患失吗?陆喻舟曲起膝, 手肘抵在膝盖上捏了捏眉心。   半个时辰后, 小女人终于有了动静, “几时了?”   一开口, 声音有些哑。   看了一眼天色,陆喻舟轻声道:“还早, 你再睡会儿。”   隔着喜衾,宝珊揉了揉腰,感觉哪哪儿都不舒服,“还要敬媳妇茶, 不能晚。”   “无碍。”陆喻舟按住想要起床的小女人, “你昨晚累到了,今儿多睡会儿,我让李妈妈跟父亲说一声, 父亲不会责怪。”   缃国公不责怪,赵氏定会挑刺。比不得世子爷,宝珊羽翼未满,不想入府第一日就跟赵氏对着干。   既然她执意,陆喻舟也不好多劝,起身走到紫檀箱柜前,从里面取出几身衣裙,摆在床边,“要穿哪身?”   宝珊拢着喜衾坐起来,故意将长发绾到肩前,遮蔽雪肌,“让嵈儿进来吧,你不必做这些。”   陆喻舟站着没动。说来也怪,以前从不会在意女子穿着,如今却很想陪着妻子挑衣裳,还想给出一些意见。   拿起正红色蜀锦袄裙,淡笑道:“这件与我身上的衣服料子一样,穿搭起来也简单大方,选这件如何?”   说起这个,宝珊凝向一袭红衫的男人。   新婚夫妻要穿几日大红衣裳,宝珊也是难得瞧见这番打扮的陆喻舟。   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陆喻舟俊颜微红,“怎么?”   “没什么。”宝珊抱着喜衾蜷起腿,弯唇道,“感觉你今儿有些不一样。”   刚换上这身衣衫时,他站在铜镜前反复看着自己,也感觉哪里不一样,可能是颜色喜庆,让他看起来既清俊又炙冶。   洗漱后,换上陆喻舟为自己选好的衣裙,宝珊坐在妆台前上妆。   一夜的滋润过后,女子眉眼间多了显而易见的媚色,她便故意画了一个偏冷感的妆容。   陆喻舟站在斜后方,问道:“要我描眉吗?”   想起上次描眉的场景,宝珊心有余悸,轻描淡写道:“算了吧。”   陆喻舟走过去,看着镜中的美人,好脾气道:“那我学着点,等学会了,就每日为你描眉。”   宝珊斜瞥一眼,不经意流露出如丝的媚眼,“你每日不早朝,就在这儿为我描眉?”   被女人上挑的眼尾晃了一下,陆喻舟心跳失了节奏,故作淡然道:“那就每逢休沐日,为娘子描眉。”   娘子......   宝珊上妆的动作一顿,心里有所触动,是啊,以后他们便是夫妻,夫妻要往一股绳上拧才对。   看她怔愣,陆喻舟来到她身侧,弯腰看着铜镜里的女子,又唤了一声:“娘子。”   宝珊低眸翘起唇角,人比花娇。   *   一大早,缃国公养的百灵鸟和画眉鸟就开始唧唧喳喳叫个不停。阿笙从床上爬起来,揉揉眼皮,习惯性的喊了一声“娘”。   “阿笙啊。”见孙儿醒了,缃国公笑眯眯地搓搓手,“来,爷爷带你去嘘嘘。”   阿笙才想起来,昨晚自己跟爷爷住在了书房。   胖藕臂一抬,小家伙挂在缃国公身上,迷迷糊糊去往湢浴。   洗漱后,爷孙俩站在檐下逗鸟。阿笙笑靥烂漫,指着鸟笼道:“摸摸。”   缃国公娇宠孙儿,让人打开鸟笼,把一只百灵鸟递到了阿笙面前。   阿笙竖起一根食指,小心翼翼摸着鸟儿的头,然后伸出双手握住百灵鸟,嘻嘻笑着。   看着孙儿开心,缃国公也跟着开心,转身去取杌子,想一边陪孙儿,一边等着儿子儿媳来敬茶。   可当他拎着杌子回来时,阿笙双手一松,任那只百灵鸟飞跑了。   见状,仆人们开始四处抓鸟。   百灵鸟飞上枝头,顿了一会儿,展翅飞离深宅大院。   阿笙原地笑着拍手,完全不知此举会惹怒家主。   换作别人放走他的鸟,缃国公准会吹胡子瞪眼,可对方是阿笙,缃国公只有赔乐的份儿。   阿笙蹲在另一只鸟笼前,“放,放。”   仆人们面面相觑,缃国公含泪放了自己精心侍弄的鸟儿们。   这事儿很快在各院传开,二房媳妇跟自己男人嘀咕道:“上个月,霆儿不小心放走父亲一对黄鹂鸟,被父亲训斥了好一会儿。今儿倒好,那个小野菜放走了那么多只,也没听父亲吼一句。”   二公子靠在摇椅上,把玩着沉木香球,“少说两句,以后照面的机会多,多忍让一二。”   二房媳妇哼道:“以后日子没法好好过了,我们几个少奶奶都要被一个婢女出身的世子夫人压一头,以后在筵席上哪还能抬起头来?”   蹲在门口吹风车的霆儿听见母亲的抱怨,嘟嘴跑去二进院。小孩子不比大人,心事全都写在脸上,见爷爷正陪着新来的弟弟玩耍,心里不是很舒服,跺跺脚哇一声哭了出来。   听见哭声,缃国公扭头看去,皱起浓眉,牵着阿笙走过去,左右看看,“谁欺负霆哥儿了?”   霆儿抱住缃国公大腿,哭得可伤心了。   阿笙眨巴着大眼睛看着霆儿,等他不哭了,上前拍拍他的肩,瓮声瓮气道:“小哥哥。”   缃国公哈哈大笑,对阿笙介绍道:“这是你的堂哥,你可以叫他霆哥哥。”   自小没有玩伴,阿笙别提多高兴了,蹭了蹭自己的小手,慢慢伸向霆儿,想牵住他的手。   以为阿笙要抢自己的风车,霆儿退开一步,僵着小脸瞪他。   被小哥哥凶了,阿笙低下头,感觉自己又被嫌弃了。   缃国公性子大大咧咧,没察觉阿笙的敏感心思,一手抱起一个,在院子里毫不费力地跑起圈。   年近五旬,老当益壮。   没一会儿,二房的次子和三房的长子也凑了过来,拉着霆儿玩起陀螺。受母亲们影响,三个孩子都没有要带阿笙一起玩的意思。   阿笙眼巴巴看着小兄弟们欢闹,像个被排挤在外的孤鸟。   等瞧见并肩走来的爹娘时,阿笙又恢复了满满活力,举着小胖手飞扑过去,“娘!”   宝珊弯腰抱住儿子,一夜未见想念的紧。在记忆里,自从儿子生下来,夜里就没有离开自己的时候,除了那次落崖。   看着爹娘身着红衣,阿笙“哇”一声,捂住偷笑。   陆喻舟把儿子挂在臂弯,亲了一下他的小脸,“笑什么?”   阿笙指指自己的红夹袄,又指指他们的,弯着眼睛道:“一样。”   陆喻舟笑笑,用另一只手握住宝珊的小手,一同走进正房客堂。   早就有人来通传儿子儿媳要过来,缃国公带着赵氏端坐在主位,乐呵呵看着门口。   其他姨娘本也打算过来跟世子夫人照个面,被赵氏一记厉眼看过去,全都不敢过来凑热闹了。   宝珊跪在蒲团上,接过李妈妈递来的茶,呈到缃国公面前,温声唤道:“父亲请用茶。”   “诶好。”缃国公笑着接过盖碗,刮刮茶面,饮了一口。   等到敬给赵氏时,执在手里的茶迟迟没有送出去。   赵氏慢悠悠拢着衣袂,笑看着宝珊,直到再不接就说不过去时,才伸出手。   按理儿说,儿媳敬完茶,婆婆是要送些镯子、发簪的,可赵氏好似忘记了这茬,压根没有表示。   一旁的缃国公冷了脸,刚要发问,只见赵氏从头上拔下一支簪子,插在了宝珊的发鬟上。   簪子的样式偏贵气,有些显老,并不适合宝珊。   没在意赵氏的小心思,宝珊柔柔道:“多谢母亲。”   赵氏笑笑,又饮了一口茶,“一家人,客气什么。你娘家没送陪嫁丫鬟过来,以后啊,还得由你亲自来照顾子均的起居,若是应付不来,一定要告诉为娘。”   缃国公睨了妻子一眼,心中不满。人家小夫妻新婚,她从这儿竟说煞风景的话。自从自己对她表露出诸多不满,她也懒得假装贤惠了。   陆喻舟淡眸看在眼里,扶着宝珊站起来,拔下那只簪子,递给李妈妈,淡笑道:“这么贵重的头饰,还是让李妈妈好好保管吧。”   这话怎么听起来,像是将她的簪子转送给李妈妈了?可又表达的不是那么明显。赵氏扯了扯手里的帕子,笑而不语,忍下了这口气儿。   走出房门时,陆喻舟握着宝珊的手,道:“吏部给了我十日的假,一会儿我带你们娘俩去郊外走走,回来时买些回门用的手信。”   “都依你。”宝珊抽回手,放低声音,“人都瞧着呢。”   陆喻舟温笑,又牵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下,就希望别人瞧见。   走在两人身后的阿笙扭头瞧着院子里的小弟兄们,吸了吸鼻子,跑上前两步,握住陆喻舟的手,“爹爹。”   低头看向胖团子,陆喻舟问道:“怎么了?”   阿笙指了指三个小兄弟,闹个大红脸。   反应过来儿子的需求,陆喻舟拍拍宝珊手背,带着母子俩走过去。   “霆哥儿,旭哥儿,泓哥儿。”   陆喻舟开口喊了哥仨。   听见大伯的声音,三兄弟站成一排,愣愣看着走来的一家三口。   小孩子的视线往往被小孩子吸引,哥仨齐齐看向白胖胖的阿笙,又都想起娘亲的抱怨。   陆喻舟蹲下来,搂着阿笙,冲三人招招手,“过来。”   三人很怕这个不苟言笑的大伯,乖乖地走了过去。   陆喻舟指指阿笙,“他是笙哥儿,与你们是堂兄弟,以后你们要互相照顾、互相关爱。”   霆儿今年四岁,是缃国公的长孙,嫡庶弟弟们公认的大哥哥。陆喻舟握住霆儿的手,跟阿笙的手捏在一起,“一块玩吧。”   出乎意料,霆儿忽然甩开阿笙的手,背手道:“我不要跟他玩。”   娘亲不让。   可后半句,他并没有说出口。怕惹怒大伯,他扭头跑开。其余两个小郎君也跟着跑开了。   再次被同龄人拒绝,阿笙小小的心灵受了很大的创伤。   小团子握握拳头,给自己打气,“阿笙也不要跟他们玩。”   还以为儿子会哭,没想到儿子讲出这么一句略带报复的话,这可比哭还严重。   陆喻舟搂住阿笙,轻轻拍打他发抖的小身板,安抚道:“爹爹会给阿笙找到合适的玩伴的。”   被搂入怀中,倔强的小团子一下子绷不住脸,呜呜哭了出来。   陆喻舟紧紧搂住儿子,闭了闭眼。   宝珊也蹲下来,抚着儿子的圆脑袋,温柔哄道:“我们阿笙会找到小伙伴的。”   夫妻二人默默记下这件事。   前半晌,夫妻二人带着阿笙和车夫去往郊外游玩。在出城的路上,得知庄仪帝姬从外地回来探望官家,陆喻舟忽然想起赵薛岚。   庄仪帝姬是官家最小的皇妹,从小就比赵薛岚懂事听话,得到官家几分宠爱。及笄后,被官家许配给了一名节度使,如今已诞下一儿一女,这次回城,还带回了三岁的女儿。   比起一身戾气的赵薛岚,庄仪帝姬才更像皇家的女子。   帝姬回朝,百姓们津津乐道。沿途,宝珊听到了许多关于庄仪帝姬的赞誉,莞尔道:“希望帝姬回来,能消一消官家和九皇子的火气。”   陆喻舟转着拇指的玉扳指,没有就此事发表看法。   当陆府马车与帝姬的舆车迎面而过时,阿笙从对方车辆拂起的帘子,窥见了里面的一对母女。   阿笙眨巴一下眼睛,惊喜地扯住宝珊衣袖:“娘,小妹妹。”   宝珊向外看时,那截帘子已经落下。   “哪有小妹妹?”宝珊揉揉儿子的头,笑着问。   阿笙指着窗外,一脸认真,“我看见了。”   “你怎知不是姐姐?”   阿笙懵了,可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小妹妹。   陆喻舟搭起长腿,把儿子坐过来,问道:“是想要妹妹了吗?”   闻言,宝珊睨了男人一眼,不知他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   阿笙仰头看着爹爹摇摇头,又指向窗外,“妹妹”。   夫妻二人没当回事,聊起了其他事。   马车抵达郊外的枫树林,一家三口悠闲地走在落满枫叶的通幽小径上。   陆喻舟捡起一片枫叶捻在指尖,趁宝珊不注意,将枫叶别在了她的发鬟上。   宝珊没摘下来,也从地上捡起一片叶子,别在了陆喻舟的革带上。   见状,阿笙捡起两片叶子,别在自己的耳朵上,登时像一只扑扇着大耳朵的小象。   来到路边的一座凉亭时,阿笙已经趴在陆喻舟的肩头睡着了。   摸了一下冰凉的长椅,陆喻舟将事先备好的垫子放在上面,才让宝珊坐下。   宝珊从褡裢里取出备好的果茶和点心,摆在食桌上,“饿了吗?”   “还好。”陆喻舟横抱着阿笙,将一块点心放在他嘴边,见小家伙没有反应,淡笑道,“这是真的睡着了。”   看着儿子恬静的睡眼,宝珊认真打起商量:“我想给阿笙找一个年级相仿的伴读。”   此事为时尚早,但阿笙的情况特殊,陆喻舟没有阻止,“等我让李妈妈去领养一个孤儿,或从族中找一个合适的小郎君。”   “那你多费费心。”宝珊又道,“我在府中没有扈从,有时候行事受限,想把娘家的齐冰接过来,可好?”   身为长媳,在掌家上,是要接过婆婆的一部分话语权,但以赵氏强横刁钻的性子,自己哪里能吃到甜头,是以,身边需要一定的势力做支撑。   “好。”陆喻舟从腰间摸出一块腰牌,放在桌面上,“这个你留着,可以随意调遣我在府中的暗卫。”   宝珊一愣,没想到他会把这么重要的信物交给她。   陆喻舟失笑,“咱们是夫妻,我的就是你的。”   宝珊挑眉道:“但我的未必是你的。”   本是打趣他的话,谁知陆喻舟无比认真道:“自然,我晓得。你的不必是我的,但我的一定是你的。”   谁不爱听花前月下的软语呢,可宝珊这个人性子有些冷清,并不信所谓的承诺,但也没有怀疑他的诚心。   察觉到她的反应过于平淡,陆喻舟将阿笙塞给她,屈膝蹲在她面前,没有再多言。   他们的日子还长,会有机会证明他对她的真心,也会等到让她完全信赖他的时刻。   看着这样的男人,宝珊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尖,“起来,像什么话。”   陆喻舟捧起她的手,吻了一下她的手背,“听娘子的。”   起身坐回原处,捻起那块试探阿笙的点心送入自己口中,点心不甜不腻,唇齿留香,“哪里买的?”   “出嫁前一晚,我自个儿做的,让嵈儿带了过来。”   犹豫了下,宝珊小声道:“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时常做给你吃。”   没有比这句话更让人舒悦的了,陆喻舟吃了一整块,又尝了几口她调制的果饮,摇了摇头,“你把点心的配方教给厨役就好,你只管学习掌家的技能,尽快在府中树立威信。”   宝珊轻轻摇着儿子,淡问道:“我若是没掌握好火候,管得宽了,或是罚狠了府中人,惹母亲不高兴怎么办?”   “刚开始学习掌家,没人能做到事事妥帖,不必紧张。”陆喻舟捻起一块桃花酥,送到她嘴边,“凡事有我,你放手做。”   宝珊不禁想起昨晚李妈妈对她讲的话:大奶奶给世子一些时间,让他证明对你感情,老奴敢保证,世子会是一个很好的丈夫。   这话多少有些自卖自夸,但此刻,宝珊感受到了来自丈夫的体贴和支持。   收拾好石桌上的东西,两人手牵手走向小径尽头,被风扬起的衣衫融进这片枫叶红的景致中。   拐过几个岔开,陆喻舟带着他们来到一片温泉池前。   腾腾水汽氤氲了千岩山色,如同步入梦境。   没想到郊外还有这么大的温泉池,宝珊放下熟睡的儿子,问道:“你以前来过?”   “小时候来过,”陆喻舟将褡裢放在池边,又脱掉靴袜,率先迈进池水中,抬起手臂,“我备了新衣裳。”   宝珊左右看看,不太确定会不会有路人经过。   “不会的。”陆喻舟拨弄水花,走向池中,“周围有暗卫。”   “......”   那也算是路人吧。   宝珊红着娇颜,坐在池边,“你泡吧,我帮你守着。”   陆喻舟好笑道:“他们离得很远,不会轻易靠近。等咱们离开时,我会向你逐一介绍他们,以便你对他们进行调遣。”   宝珊还是摆手,“我不方便,你带着阿笙泡吧。”   “也好。”陆喻舟走到池边,脱了小家伙的鞋袜,将小家伙抱进池中。   阿笙激灵一下,睁大眼睛,看着被水汽包拢的爹爹,“咦”了一声,瞌睡虫瞬间跑个精光。   掐住儿子的腋窝,陆喻舟将他放进水里,“跟爹爹学凫水。”   阿笙蹬了蹬腿,搂紧陆喻舟的脖子,“怕,怕。”   陆喻舟轻拍他的背,“爹在呢,怕什么。”   两岁多的孩子不会记住太多事情,但上次爹爹救呦呦的场景犹记在心,也是从那时起,阿笙对这个“坏叔叔”产生了好感。   信任一个人也会被赋予勇气,阿笙慢慢放松,浸泡入池水中。   陆喻舟带着他凫水,耐心教导着。   没曾想,阿笙学得很快,大大出乎夫妻二人的意料。   看着聪慧敏捷的儿子,宝珊露出欣慰的笑,挽起袖子拨弄几下水面,没有注意到缓缓靠近的丈夫。   待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被陆喻舟拽住手腕,扯进了池中。   “噗通。”   美人落水,狼狈又唯美。   阿笙拍着水面,笑嘻嘻往娘亲身上扬水。   宝珊不可置信地看着使坏的儿子,有点气不过,掬起水往小家伙脖颈里灌。   母子在温泉池中欢闹起来,咯咯的笑声如林中的鸟啼。   陆喻舟靠在池边看着他们,嘴角微微上扬。 第70章 醉酒   回城的路上, 阿笙一直在嘚吧嘚吧讲个不停,宝珊递给他水囊,“好了, 嗓子都哑了。”   阿笙举着水囊自己喝起来, 小肚子越发的圆鼓。   宝珊按按儿子的肚子, 心想儿子怎么还不褪去婴儿肥......   马车抵达国公府门前,陆喻舟单手抱着阿笙,另一只手牵着宝珊走进门庑, 三口人有说有笑,羡煞那些曾跟宝珊共事的丫鬟婆子们。   得知他们回来, 缃国公让人去各院请人, 将一大家子聚拢在膳堂。   人多热闹,妾室们忙着恭维赵氏,儿媳们忙着比美, 孩子们显摆着各自的玩偶。缃国公坐在家主座位上, 笑得合不拢嘴。   “起用吧。”   大户人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 听完家主的话, 众人执起筷箸,安静地吃起饭菜。期间, 也就赵氏和嫡媳们能聊上几句。   二房媳妇看着三房媳妇手腕子上的玉镯,笑道:“这副镯子的水头好,色泽也稀罕,从哪儿买的?”   三房媳妇亮出镯子, 颇为得意, “嫁妆里的首饰罢了,昨儿个收拾妆奁时发现的,要不也想不起来。”   二房媳妇继续接话道:“我娘也送了我一副镯子, 被霆儿哥不小心打碎了。我想打造一副一模一样的,玉匠说,那副镯子绝无仅有,仿造不出来。”   一旁的赵氏道:“一会儿你让人把碎玉拿来我房里,我托人去给你瞧瞧。”   二房媳妇惊喜道:“有劳母亲了。”   赵氏用公筷给两房媳妇夹菜,语气温柔,“一家人那么生分作何,多吃些菜。”   不仅如此,她还为几个孙儿分别夹了菜。   孩童们齐声道:“谢谢祖母。”   赵氏莞尔,放下公筷,翘着兰花指喝汤,全然没有搭理长子长媳那边。   愈发不满妻子的做法,缃国公拿起公筷,倾身给宝珊夹了一个鸡腿,“多养养身子,为备孕做准备。”   宝珊接下鸡腿,柔声应道:“多谢爹爹。”   “好好。”缃国公笑着又给儿子夹了一个鸡腿,“你陪宝珊多吃点肉,也好让我早日抱上孙女。”   儿媳们变了脸色,府中男娃不少,可还未有人诞下女娃。公公这句话无外乎是向着长房的,也在一定层面上,肯定了阿笙那颗小野菜的地位。   赵氏一边夹菜一边道:“老爷想多了,多吃肉跟怀子嗣未必沾边。”   没等缃国公接话,一直缄默的陆喻舟忽然道:“我和宝珊刚成亲不久,并不急着要孩子。”   赵氏一噎,心里冷笑。   陆喻舟掏出锦帕,擦拭嘴角,目光淡淡瞥向众人,“再者,宝珊已经为我生下一个儿子,即便再无所出,我也很知足了,诸位家人觉得呢?”   世子开了口,众人只有附和的份儿。   听着一句接一句的恭维,陆喻舟把阿笙抱坐在腿上,郑重道:“在此跟诸位家人声明一点,阿笙是我的亲生子,这一点毋庸置疑。若是哪天让我听见什么乱七八糟的闲言,我不会息事宁人。”   最后四个字,他一字一顿,字字敲打在碎嘴者的心坎上。   陆喻舟握住宝珊搭在腿上的手,看向赵氏,眸光带笑,“宝珊是长媳,该为母亲分担一部分府中事务,也让母亲轻松一些。”   赵氏脸上堆笑,“是啊,等你歇完十日的假,我就把你娘子捆在身边,天天教她如何掌家。”   陆喻舟执起杯盏,示意道:“日后,宝珊若有做得不妥之处,还望母亲多多包涵。”   像是被对方锁住喉咙,赵氏感觉喘气不畅,吃了几口后就寻到借口离席了。   用膳后,缃国公把阿笙往怀里一抱,“今儿笙哥儿还跟我住,你们忙去吧。”   陆喻舟掐掐阿笙的腮帮,“跟爷爷住行吗?”   阿笙点点头,搂住缃国公的脖子。   看得出,小家伙很喜欢爷爷。陆喻舟放心了,带着宝珊刚要离开,就被宫里来的小公公拦下了。   “公爷,世子爷,庄仪帝姬归朝,太子在宫中设宴,邀请两位携家眷前往。”   由太子出面为皇姑姑接风洗尘,说明官家还是不愿意露面,不过这样也好,免去了官家和宝珊见面的尴尬。陆喻舟心思百转,应了太子的邀请。   与父亲对视一眼,陆喻舟决定带着宝珊和阿笙一起去,也好让阿笙认识新伙伴。   缃国公不想带赵氏出席,于是抱起阿笙,“走,跟爷爷进宫。”   二房媳妇忿忿地瞪了自家没出息的男人一眼。   二公子心里苦哈哈,笑着打趣:“父亲也带上霆哥儿吧。”   缃国公看向闷头的霆儿,“跟爷爷进宫?”   霆儿看了阿笙一眼,又看向自己母亲,怕母亲责怪他与阿笙走得太近。   二房媳妇巴不得儿子去长长见识,笑着将他推到缃国公身边,“霆哥儿早就念叨想进宫了。”   缃国公放下阿笙,“那好,笙哥儿和霆哥儿手牵手一起进宫。”   前半晌闹得不愉快,两个小家伙都有点排斥对方,最终还是阿笙伸出了胖胖的小手,“哥哥牵手。”   霆儿又看向母亲,见母亲没有使眼色,于是握住了阿笙的手,还扭捏地晃了晃。   缃国公笑了几声,这多好啊。   华灯初上,金碧辉煌的大殿内群臣云集,宝珊与陆喻舟坐在一张长几上,时不时看向缃国公那桌。   阿笙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珠光宝气的贵妇嫡女,睁着大眼睛来回看。   缃国公剜了一口杏仁膏递到他嘴边,他吸溜一口,捂嘴笑了。   “好吃?”缃国公笑眯眯问道。   “嗯!”   “回头,爷爷去问问御厨这是怎么做的,咱们就能时常吃到了。”   阿笙捧起杏仁膏吸溜起来,开心的摇头晃脑。   这时,一身大红宫装的庄仪帝姬带着女儿秦凌旋走进来,百官携着家眷起身作揖。   庄仪帝姬微微颔首,走到太子面前。   赵祎弯腰,揉揉秦凌旋的头,“还习惯吗?”   谁知四岁的小姑娘开口脆:“皇兄好官腔。”   这话引得众人朗笑。   赵祎破天荒地笑了笑,如冰雪初霁后的第一道景致。之后,他为庄仪帝姬介绍着坐于前排的几家人。   当介绍到缃国公和两个孙儿时,赵祎牵着秦凌旋的手走过去,“在皇城这段时日,旋儿若是觉得宫里闷,可以去国公府找小弟弟玩耍。”   缃国公赶紧把两个小孙儿推上前,笑着介绍,“老臣左手边这个是陆霆,右手边这个是陆笙。”   秦凌旋看看两人,没有吱声。   毕竟在大户人家出生,霆儿小大人似的退后半步,躬身作了一个揖,赢得旁人赞许。   阿笙感觉自己又要被嫌弃了,低头抚住肚子,撅起了嘴,娘亲和外公都教过他如何作揖,可当着这么多人,他脸皮薄。   倏然,脸蛋被一只小手掐住,耳边传来小姑娘甜脆的声音:“他好胖呀,像婴儿。”   阿笙愣住,头一次有同辈愿意跟他讲话。   见他不讲话,秦凌旋又捏了捏他的脸蛋,“你叫陆笙吗?”   阿笙仰起头,看着比自己高半头的小姑娘,握拳给自己打气:“嗯!你可以叫我阿笙。”   秦凌旋笑笑,笑靥很友善,“那你叫我姐姐吧。”   阿笙激动地想跺脚,“姐姐。”   秦凌旋握住赵祎的手,仰头道:“他真可爱。”   听慕夭提起过阿笙没有玩伴,赵祎勾唇道:“那你带着弟弟去御花园玩会儿。”   秦凌旋伸出手,大大方方道:“咱们走。”   看着香培玉琢的小姐姐,阿笙摸摸肚子,偏头偷瞄坐在下首的娘亲,见娘亲冲他点点头,阿笙蹭蹭掌心,握住了秦凌旋的手。   一见他们搭伙,一旁的霆儿急了,扯了扯缃国公的衣袂,“孙儿也想去。”   缃国公笑着看向秦凌旋,“宗姬能带上霆哥儿吗?”   秦凌旋点点头,让霆儿去牵阿笙的手。   就这样,由宫人陪着,三个小家伙跑去御花园,小小的身影如灯笼下的蝴蝶。   宫宴结束时,宝珊抱着阿笙坐进马车,略带薄醉地问道:“跟娘说说,今儿晚上,你跟宗姬还有霆哥儿玩了什么?”   “爬树!”   “......”   阿笙比划一下树的高度,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当时的场景,“旋姐姐可厉害啦,一下就爬上去啦。”   没想到小宗姬这么活泼,宝珊眨着半醉的眼睛笑道:“等有空,娘找人教你爬树。”   坐在对面的陆喻舟碰了一下她的唇角,“你醉了?”   宫宴时,庄仪帝姬让人端上了她从封地带来的药酒,说是有养颜功效,特意让女眷们尝尝。宝珊觉得味道清甜,便贪了两杯,然而她连一杯的酒量都没有......   看她愈发陀红的娇靥,陆喻舟觉得好笑,让人把阿笙送去了父亲的马车,带着她提前一步回府。   推开房门时,小妻子已经脚步虚浮了,陆喻舟让人抬来浴汤,扶着宝珊走进湢浴。   水汽交织缭绕,陆喻舟遣退了想要上前服侍的嵈儿,亲自为宝珊解开脖颈的盘扣。   靠在浴桶上,看着自己的衣衫落在脚边,宝珊哼唧一声:“不要沐浴。”   陆喻舟揽住她柔软的腰肢,将她扶正站好,温声道:“不沐浴会不舒服。”   纤纤素臂搭上男人肩头,宝珊含糊道:“你又想骗我。”   还是不信任他啊。   陆喻舟掐着她的腰,微仰起头,几不可察地叹口气。   宝珊忽然揪住他衣襟,迫使他弯下腰,笑意盈盈道:“但我愿意给你机会。”   清润的眼眸对上醺醉的剪眸,陆喻舟较了真儿,“从我动了想娶你的心思,就没糊弄过你,我对你是认真的。”   宝珊脑子晕乎乎的,辨别不清他在说什么,“唔,认真?”   “嗯。”   男人板着脸,扶住她东倒西歪的身子,褰开了后背上的诃子系带。   浸入温热的浴汤中,宝珊像一只摆脱束缚的游鱼,舒服地喟叹一声。   浅浅的记忆中,还以为自己身处在温泉池中,掬起水泼向桶外的男人。   冷不丁被泼了一泓水,陆喻舟无奈地笑笑,靠在桶边,拿起水舀往她头发上浇水,“别闹。”   宝珊摸摸湿了的长发,瞪他一眼,揪住他衣襟,“大表哥说,你要是敢欺负我,兄长们定饶不过你。”   懒得理会邵修,陆喻舟又往她头上浇了一舀子水,哑着嗓音道:“就欺负你。”   说罢,掐住她的下巴,重重吻了上去。   身子下沉,宝珊呼吸不顺,推了推他的肩头。   反被撩到,长指扯开衣领,陆喻舟跨进了浴桶。   恪守的君子之礼,在这一刻冰消瓦解。   嵈儿守在门外,等着给屋里送水,可迟迟等不到吩咐,她悄悄推开门,捻手捻脚地走到湢浴前,刚想要询问,却听见一阵旖旎。   还未招惹过风月的小丫头涨红了脸,捂住耳朵跑了出去。完全想象不到,如姑爷这般芝兰玉树的男子也有如此孟浪的一面。   待屋里叫水时,嵈儿提着两个水桶走进湢浴,见浴桶外漾开一圈圈的水痕,心知刚刚姑爷和小姐闹得多欢愉。   放下水,嵈儿小跑出去,本以为今晚结束了,可半个时辰后,屋里又叫了一遍水......   小夫妻闹到三更时分,宝珊窝在男人怀里沉沉睡去,露在喜衾外的肩头上斑斑驳驳。   陆喻舟靠在床头,半敞衣衫,闲适又慵懒,偶尔拍一拍趴在腿上的妻子。   也唯有在妻子醉酒时,陆喻舟才能感受到她的热情。   平日里的妻子刻意保留两分清冷、三分理智,只舍得施舍给他五分的真实情绪,让他有种身处在棉花团中,心里不踏实的感觉。   “该拿你怎么办?”   陆喻舟卷起女人的一缕长发,缠绕在指尖,对着夜色呢喃。   深夜,宝珊忽然醒来,想要喝口水,却发现自己被一条手臂紧紧锢着,勒得她呼吸不畅。   为了不打扰男人休息,宝珊不再动弹,可口干舌燥的,实在难以入眠,不得已,她拨开男人的手,试着从他身上爬过去。   可刚迈过去一条腿,男人忽然翻身扣住了她的胯骨。   就这样,宝珊跨坐在了男人的月要上。 第71章 蜜意   晨曦入窗, 宝珊扶着腰坐起身,瞥了一眼身侧还在熟睡的男人,恨不得将他踢下床。   昨夜她就是想下床喝杯水, 却被他掐着腰按回去, 一夜不得歇息。   趁着他熟睡, 宝珊捻手捻脚爬到床边,趿拉上绣鞋,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   出乎意料, 水是热的。   耳畔传来男人沙哑的声音:“我让人沏的红枣茶,里面添了醒酒的中药。”   心里有些感动, 但昨儿夜里他缠得紧, 那股气儿还未消散。宝珊吹拂茶面,慢慢饮啜,“我还要感谢你了?”   身后袭来一抹温热, 将她整个圈在怀里。   薄唇贴在她的侧额, 陆喻舟摸了一下她的肚子, “难受吗?”   感觉脖颈冒出热气, 宝珊挣了挣,没好气道:“闭嘴。”   陆喻舟执起她握杯的手, 饮下剩余的茶,“收拾收拾,今儿带你和阿笙去个地方,别穿得太艳丽。”   “哪里?”   “去了就知道了。”   撇眸看向他上挑的眼尾, 宝珊似乎猜到了什么, 着装时故意穿了一件白色长裙。   而陆喻舟也换了一件雪白宽袍,牵着阿笙的手等在马车前。   一家三口同样白衣胜雪,似要归隐田园。   马车上, 阿笙趴在窗前问道:“咱们要去哪里呀?”   陆喻舟捋好他头衣上的飘带,柔声道:“去看阿笙的祖母。”   阿笙愣住,小脑袋不会转了。他有祖母呀,是个恶婆婆......   猜出他心中所想,陆喻舟解释道:“你的祖母是位温柔贤惠的女子,是寻劲侯府的嫡出小姐,爹爹的亲生母亲。”   阿笙歪着脑袋,皱起小眉头,“可祖母在哪里呀?”   望着车窗外的天际,陆喻舟叹道:“在墨空中的星子里,在沧海的贝壳里,在山涧的雾气里,只要是阿笙能够想象的地方,祖母都可能存在于那里陪着我们。”   说到最后,男人的声音略微哽咽。   以前在国公府做婢女时,宝珊就知道陆喻舟年少时的不易,这会儿听他声音变了,心头很是涩然,慢慢扣住他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扣。   陆喻舟低眸淡笑,拍拍她的手背,示意自己无事。   途经街市时,陆喻舟看见买花的摊位,于是喊停马车,买了一些生母喜欢的鲜花。   抵达生母坟前,陆喻舟拿出带来的扫帚打扫起周遭,带着宝珊和阿笙为生母上香。   “娘,儿子来看你了。”陆喻舟看着墓碑,眼底流淌一抹流光,“还带来了你的儿媳和孙儿。”   宝珊跪在坟前,看着墓碑上由缃国公亲手镌刻的字迹,心底说不出什么感受,感觉闷闷的。   阿笙扯着陆喻舟的衣衫,懵懂问道:“祖母睡着了?”   陆喻舟点点头,“是啊,睡着了。”   学着爹娘的动作,阿笙跪在后面,磕头道:“祖母,阿笙来看你啦,你醒来好不好?”   闻言,陆喻舟闭上了眼帘,阻止了泉涌的泪水,可还是流出了两行泪。   ——母亲,儿子有伴儿了   回去的路上,阿笙察觉到爹爹的沉闷,上前搂住他的脖子,和他脸贴脸,“阿笙陪着爹爹。”   单手扶住儿子的后背,陆喻舟闭眼靠在他的肩头,郑重道:“爹爹一定会陪着阿笙长大,看着阿笙成家。”   阿笙不懂成家的意思,笑呵呵地点着头。   宝珊也靠坐过来,握住他的另一只手,歪头靠在他手臂上,无声地陪伴着。   回到府中正值午膳,得知他们去祭拜陆喻舟的生母,赵氏心里冒出酸气儿,面上不显。   膳间,赵氏给霆儿夹了一筷子最嫩的肉丁,温柔笑道:“咱们霆哥儿该上私塾了,要多吃点。”   然而,出乎意料,霆儿舀起半勺,放到阿笙的碟子里,“弟弟吃。”   阿笙也给霆儿舀了一勺自己碗里的菜,“哥哥也吃。”   经过昨晚的御花园之游,两人成了亲密无间的小伙伴。   看着长孙的举动,赵氏闭闭眼,瞪了二房媳妇一眼。   二房媳妇掐了霆儿一下,小声道:“以后别挨着笙哥儿坐。”   霆儿噘嘴,显然不喜欢母亲的安排。小孩子就是这样,纯粹而简单,不受物欲横流的世俗影响。   用膳后,宝珊开始跟着李妈妈学习管账,秉着严师出高徒,在教习宝珊这件事上,李妈妈没有放水,该训斥的时候毫不含糊。   因娘亲要学习管账,爷爷和爹爹有公牍处理,阿笙由嵈儿陪着,蹲在二进院的老树下,拿着木棍抠土。   赵氏抱着一只狸花猫站在廊下,看着小团子的背影,眯起了细长的眉眼。撇了狸花猫,气哼哼离开。   霆儿拎着一袋饴糖跑过来,“阿笙!”   阿笙跑过去,和小哥哥抱在一起。   霆儿扯开袋子,“吃糖。”   阿笙捻起一颗放进口中,“哇”了一声。   这时,身着缂绣缎衣的秦凌旋出现在门口,挥舞着手里的粉色绢帕,“笙哥儿,霆哥儿!”   一见宗姬姐姐前来,两个小兄弟开心的不得了,纷纷跑上前,与秦凌旋手握手原地转圈。   秦凌旋身后跟着久不出宫的太子赵祎。   得知太子前来,缃国公和陆喻舟放下手中事出门迎接,三人去往花园阁楼研讨事情,留下两个小玩伴。   昨晚见识了秦凌旋爬树的本事,霆儿指着高高的树杈,“姐姐爬树。”   秦凌旋掐腰看了一眼高度,秀气的小脸充满自信,冲着拳头“呸呸”两下,抱着树干往上爬。   阿笙仰着头,乌黑的大眼睛里充满对秦凌旋的崇敬,感觉这个小姐姐太厉害了。   爬上树杈,秦凌旋坐在上面晃动小腿,还把树枝上未熟的果子摘了下来,扔给兄弟俩,“接着。”   霆儿扯长前摆,试图接住扔下来的果子,可秦凌旋没有扔好,硬是砸中了霆儿的头。   这一幕,刚好落在赵氏贴身侍女辰荷的眼里。   “霆少爷!”辰荷跑过去,扯住正在揉脑袋的霆儿,“怎么样,有没有砸伤?”   霆儿摇头,眼前晕晕的。   同作婢女时,辰荷就嫉妒宝珊能够服侍世子爷,如今更是嫉妒至极,一见阿笙傻愣愣站在不远处,哼了一声,带着霆儿去了赵氏那里告状,说是阿笙鼓动小宗姬摘果子间接砸了霆儿。   赵氏假意不理,还当着众人把辰荷训斥一遍,说她搬弄是非。可等太子和宗姬离开,赵氏在晚膳上提起此事,话里话外是对阿笙的不满。   阿笙很怕这个恶婆婆,躲进宝珊怀里。   宝珊摸摸儿子红彤彤的脸蛋,看向赵氏:“母亲慎言,小孩子会往心里去的。”   一听宝珊顶撞自己,赵氏冷笑一声:“笙哥儿做错事,还不准我这个做祖母的训斥几句?”   宝珊据理力争:“孩子在一起玩,难免磕磕碰碰,跟他们讲道理就好,没必要揪着不放。再说,听嵈儿讲,阿笙并没有让宗姬爬树。”   “一个婢女的话,也能当佐证?”赵氏放下筷箸,趁着缃国公和陆喻舟不在,看向身后的辰荷,“掌嵈儿的嘴。”   辰荷朝嵈儿扬起手,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眼底带着一股狠劲儿,好似这一巴掌是打在宝珊脸上的。   陡地,宝珊站起身,反手还了一巴掌,打偏了辰荷的脸。   见状,赵氏猛地站起身,一下子来了火气,“放肆!”   宝珊拉过吓懵的霆儿,放柔语气,“霆哥儿乖,来告诉大家事情的经过。”   霆儿躲在宝珊身后,看着赵氏,将事情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闻言,宝珊睨了赵氏一眼,“国公府教养出来的长孙总不会说谎吧,母亲还有什么话要说?”   赵氏哑然,狠狠剜了辰荷一眼,甩袖离开。   淡淡凝着赵氏的背影,宝珊揉揉霆儿的头,在两房媳妇复杂的目光下,牵起阿笙的手回了梅织苑。   西风斜阳,陆喻舟回到院落时,听李妈妈说起婆媳的不愉快,点点头,“知道了。”   走进卧房,见阿笙躺在软塌上小憩,而宝珊倚在美人榻上翻看账本,陆喻舟慢慢靠近,抽掉她手里的书,“光线暗,明日再看吧。”   宝珊转身面朝窗子,没有理会他,显然是带着气儿的。   大抵也能猜到是因为什么。   陆喻舟好脾气地握住她的小腿,“娘子累了一天,为夫给你按......”   宝珊蹬开他的手,俏颜凝着一层薄霜。   陆喻舟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腿上,“从赵夫人那里受气儿了?”   宝珊闭眼,“明知故问。”   语气里流露出不经意的娇气,也是有人在意才会娇气啊。   陆喻舟摊开她的手掌,细细描摹她的掌心纹路,“等你找到赵夫人的一个疏漏,为夫帮你出口恶气。”   宝珊只当他是在宽慰她,并没察觉出他已在心中布下了一盘棋局。   深夜,宝珊将睡熟的阿笙抱到里侧,自己躺在中间,对沐浴过后的陆喻舟道:“明日回门,咱们早点安寝,明儿也能早一点出发。”   “我让后厨明日辰时开膳,不会耽搁回门的。”   宝珊点点头,“我怕明日打扰父亲休息,就没让小焕把阿笙带去父亲那里。”   陆喻舟坐在床边,掀开一角喜衾,隔着绸缎裤腿,刮了刮她细腻的肌肤,“忽然觉得儿子碍事。”   俏脸一冷,宝珊躺进被窝蒙住被子,“爱睡不睡,睡不着就去书房吧。”   陆喻舟好笑道:“新婚没几日,你就把我撵去书房,传出去,我不真成了妻管严。”   宝珊靠在床围上,略显俏皮地看着他,“那大人也可以拒绝为妻的一切要求。”   为妻...不知是不是这个自称取悦了男人,男人低低醇笑,猛地拽了一下她的脚。   “啊...”宝珊整个人倒在床褥上,受到轻吓,扭头看向身侧的儿子,见儿子没有醒来的迹象,转眸狠狠踹了一下男人的手掌。   陆喻舟没有松开,倾身压下来,差点将她的一条腿折出诡异的弧度。   宝珊吃疼,放软语气小声道:“相爷高抬贵手,小女子知错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娇媚入骨的妻子,眼底划过一抹狂热。   见他不折腾了,宝珊推推他肩膀,“快点睡了。”   陆喻舟瞥了一眼漏刻,忽然勾住她腿弯,将她大横抱起,“还早,夫人与我聊些别的。”   身体腾空,宝珊下意识地攥住他前襟,嗔道:“作何?”   看着越来越近的屏风,潜意识闪过一个念头,宝珊面颊嫣红,捶了一下他的胸口,“胡闹。”   没有去回应她,陆喻舟抱着她去往屏风后,将人压在姹紫嫣红的屏风上。   宝珊觉得荒唐,可荒唐中又生出了一股难言的刺激,她扣住陆喻舟肩膀,“我在医书上看见过,男子年轻时不克制,会早衰的。”   陆喻舟将她抱坐在椸架的台面上,“咱们才成婚两天,你就同我说这个?”   宝珊眨着盈盈美眸笑道:“提醒你罢了,爱听不听。”   忠言逆耳,但这话无疑具有挑衅性,挑衅陆喻舟的某些自尊。   “我话还未讲完,”陆喻舟披着一副老实的皮囊道,“夫人是怕为夫早衰,滋养不了你了吗?”   不懂他脸皮何时练就得这么厚,宝珊掐了一把他劲瘦的腰身,道:“你别曲解我的意思。”   这人真是愈发的厚颜无耻。这四个字,已经深深刻进他的骨子里。   吹了一下她耳边的绒发,陆喻舟侧头道:“即便真的有那么一天,相信夫人也不会嫌弃为夫,还会帮为夫好好医治。再说,夫人如此貌美,为夫哪里舍得.......”   后面的话太过羞人,他是附在她耳边讲完的。   宝珊听得从头皮酥麻到尾椎骨,再到脚指头。   圆润饱满的十根脚指头微微蜷缩,宝珊晃晃小腿,“好了,不闹了,一会儿吵醒阿笙,你哄吗?”   “我哄。”陆喻舟没打算放过她,大手在她背上游戈,“哄孩子之前,夫人先哄哄为夫。”   “......”   温热的气息袭来,宝珊仰头承受着男人的吻,眼尾稍稍下弯,有笑意流淌而出。   不知是谁先揽住了谁,半纱的屏风上,映出了两人交颈的剪影。 第72章 浓情   天还未亮, 阿笙从床上爬起来,懵楞地盯着身侧的爹娘。上次同爹娘一起住还是在江南小镇的时候,阿笙这次想要躺在中间, 于是爬上宝珊的肚子, 笑嘻嘻跨了过去。   胖嘟嘟的小家伙体重与四岁孩童相差无几, 宝珊哪经受得住,呜咽着蜷起身子,“呃......”   意识到自己做错了, 阿笙快速爬到中间,抓了抓耳朵。   宝珊醒过来, 看着儿子略带歉意的样子, 抬手揉揉他的头,“娘没事。”   要不是在睡梦中自然流露,她是不会让儿子感到害怕的。   阿笙撅起腚, 揉了揉宝珊的肚子, “揉揉就不疼啦。”   小家伙从开口讲话就会安慰人, 宝珊觉得受用, 没有拿开他的手,夸赞道:“吾儿真棒, 娘都不觉得疼了,那你继续帮娘揉揉。”   得了鼓励,阿笙揉得更加卖力。   听着母子俩的对话,躺在外侧的陆喻舟淡淡而笑, 觉得这个晨早温馨宁谧。   细微的声响没能逃过小家伙的耳力, 阿笙转过身,惊喜道:“爹爹醒啦。”   陆喻舟拍拍儿子的屁墩,声音含着晨早的沙哑, “乖儿子都不尿床了。”   阿笙最不喜欢旁人提他尿床的事,嘟着小嘴去掐陆喻舟的腮帮,“坏爹爹,坏爹爹。”   陆喻舟掀开喜衾,把小家伙往里一塞,团团包裹成一个肉粽,惹得小家伙嘿嘿的笑。   床褥被父子俩揉乱,宝珊坐在一旁哭笑不得,捏起粉拳砸了男人手臂一下,“别闹了,去洗漱。”   陆喻舟把儿子从喜衾里放出来,对着小家伙的圆脑袋亲了一口,“爹带你去出恭。”   扯过搭在围子上的长衫,阿笙裹住自己在床上蹦,淘气的不行。   陆喻舟把他夹在腋下,走向湢浴。   宝珊习惯性叠好被子放在床头,起身先去更衣。   这趟回门,装载了太多礼品,一个马车不够,陆喻舟让车夫牵来五辆马车,看得两房媳妇艳羡不已,心里酸溜溜的,却又不敢当面奚落,只敢在自家男人面前嘀咕。   二公子拎着鸟笼摊手道:“那有什么法子,大哥是世子啊!”   世子和普通嫡子的待遇能一样么!   三公子跟着自己媳妇一起酸:“想当年,宝珊进府时,我就感觉她是个有手腕的,没想到这么出息,能把大哥迷得团团转,啧,这女子留在府中就是个祸害。”   祸害这个词儿,是府中很多人对宝珊的初印象。   *   迎着女儿和姑爷进门,慕时清让人端上茶点,抱着多日不见的胖外孙问道:“阿笙可还习惯?”   阿笙在慕时清面前像一团瘫软的泥,好像有撒不完的娇。   不想让娘家和夫家闹别扭,宝珊没提阿笙被赵氏等人排挤的事,皆往好的一面聊着。   慕时清知道女儿不爱挑刺,也知道赵氏是什么德行,谈笑间还是提醒了陆喻舟几次。   陆喻舟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该如何处理继母和妻子的婆媳关系。   翁婿之间聊起公事,宝珊带着阿笙去往邵婉屋里。   此时,慕夭正陪着邵婉等待母子俩过来,一见到阿笙,慕夭拍拍手,“让姨母抱抱。”   阿笙张开手臂扑过去,趴在慕夭腿上,“想姨母。”   也不知被谁叮嘱过,小嘴跟涂了蜜似的,把慕夭哄开心了。   宝珊握住邵婉的手,温柔笑道:“娘,女儿回来了。”   哪知,不懂世故的邵婉告状道:“你不在府中,夭夭又时常进宫,我好无趣。”   宝珊挑眉看向慕夭,“姐姐没事总去宫里作甚?”   慕夭被问得一愣,哼道:“二婶婶太夸张了,我拢共也没进宫几次。”   街坊都在传,慕府要出凤凰了,对于慕夭和太子的事,宝珊是十分清楚的,也清楚大伯对女儿和家族的担忧。   自太子回朝亲政,与官家的关系愈发交恶。太子觉得官家魔障不务正事,官家觉得太子是白眼狼,父子二人已经不能心平气和地交谈了,而他们之间又多出了一个九皇子赵澈。   想起那个桀骜恣意的少年郎,宝珊摇了摇头,有一丝惆怅。接手皇城司后,有几个人能守住初心?   就像那个消失的帝姬赵薛岚。   前半晌日光明媚,后半晌风卷狂沙,直至深夜,这场秋风也未见停。   拎着抢来的药,赵薛岚从医馆里一瘸一拐地出来,躲开巡逻的士兵,潜入深巷。不似那些自甘堕落的人,她还想见一次官家,为自己争取一次。   那么多年的兄妹情,她不信官家会对她袖手旁观,可宫里已被赵祎掌控个七七八八,绝不能贸然进宫。   她一直在等一个人出府,那便是自己的堂姐赵氏。   夜风敲窗,气温骤凉,赵氏询问完丈夫今晚住哪儿,气哼哼地回到卧房,抱着狸花猫躺在榻上,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由于世子爷不在府上,缃国公让人熄了庭院的几盏大灯,也好早点歇息。   赵氏对丈夫越发不满,翻来覆去睡不着,让人取来抹额和披风,想要带着侍女去逛逛布庄。   瞧见一行人的阵仗,李妈妈站在账房前提醒道:“夜深了,夫人还是明早再去逛吧。”   赵氏懒得搭理,趾高气扬地迈出二门。   许久不来解释,见哪儿都新鲜,赵氏心想比闷在府中好百倍。挨个店铺逛了一圈,侍女和扈从们拎着大包小包,无暇其他。   赵氏还嫌买的太少,又在布庄订了几匹尚好的绸带,这才打算回府。   可回府的路上,马匹忽然失控,甩开侍女和扈从,驮着赵氏和车夫奔向街尾,中途掀翻了不少摊位。   摊主们骂骂咧咧,侍女和扈从一边追赶一边赔钱。   赵氏吓得花容失色,大声道:“快停下啊!”   可马车根本停不下来。   倏然,一抹人影逼近,拽住了马匹的缰绳,迫使马匹停了下来。   车夫惊魂未定,刚要道谢,却发现那人蓬头垢面,到嘴边的感谢变了味道,扔给对方几个铜板,当作打赏。   谁知,那人不但没收钱,还把铜板塞进了车夫嘴里。   车夫捂住嗓子使劲儿咳嗽,借着这个功夫,那人掀开帘子,把赵氏拽了出来。   赵氏踉踉跄跄地被拽进一条巷子,借着月光看清了对方的长相。   赵薛岚!   赵氏瞪大眼睛,扭头就想跑,被赵薛岚按在青石路面上。   膝盖抵在赵氏的背上,赵薛岚幽幽笑道:“别来无恙,堂姐。”   赵氏惊恐道:“是你对我的马车动了手脚?”   赵薛岚没有回答,擒拿住她的双臂向后弯曲,疼得赵氏龇牙咧嘴。   “你想作甚?要钱我可以给你,别伤害我!”   赵薛岚哼笑,“我不是你能用几个臭钱就可打发掉的。”   现今,整个皇城司都在搜捕她,她竟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皇城,当真是有几分本事。赵氏不敢跟她硬碰硬,软了语气道:“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办到,我一定帮你。”   赵薛岚掐开她的嘴,硬喂了一颗药丸,捂住呜呜直叫的赵氏,逼她吞咽下去。   松开她的嘴,赵薛岚解释道:“我不信你,所以只能先委屈你了。”   “你给我吃的什么?”赵氏干呕,却呕不出来。   “夺命的药,”赵薛岚忍着腿上的疼痛,威胁道,“若是没有我的解药,十日后你会全身溃烂而亡,信不信由你。”   深知赵薛岚的手段和能力,赵氏哪敢拿自己的性命做赌,“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用你的人脉,帮我进宫面见官家。”   赵氏赶忙点头,磨着后牙槽道:“我来想办法,三日内送你进宫,你要信守承诺!”   “那便好。”赵薛岚松开她,“给我一个你的信物,方便我随时进出国公府,也好找你谈事情。”   赵氏苦不堪言,扔给她一枚玉佩,“你现在是朝廷钦犯,行事务必小心,不要惹不必要的麻烦!”   说罢,快步离开,生怕被对方钳制自由。   等甩开赵薛岚后,赵氏直奔医馆求诊,可一连去了几家,大夫也查不出她被喂了什么药。   无奈之下,赵氏回到府邸,闷在卧房内偷偷抽泣,从小到大都未受过这样的威胁和摧残,偏偏为了解药还不能出卖赵薛岚。   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砸了一架子的古董瓶,又鞭打了几个侍女和扈从。   深夜,慕时清带着阿笙回了自己的屋子,让仆人带着宝珊和陆喻舟住进厢房。   屋里燃着沉香,宝珊推开窗子透气,“今晚能不燃香吗?”   他知道陆喻舟喜欢调香,可她一直不喜欢这股闻道,以前做侍女不能言,如今提起要求来自然而然。   陆喻舟打开香炉,熄灭香料,“以前你就不喜欢,怎么不说?”   宝珊坐在妆台前摘头饰,语气淡淡,“我敢吗?”   陆喻舟一噎,走过去自她身后揽住她,吻了吻她的眉尾,“是我疏忽了。”   男人连语气里都含着小心翼翼,认错态度好到没话说,宝珊有点想笑,“又没怪你,干嘛一副做错事的表情?”   陆喻舟扣住妻子的肩膀,将她扳转面向自己,语气认真道:“以前让你受的委屈,我会一点点弥补,虽说不能抵消那些过错,但我会努力,努力让你忘掉过去。”   被他真诚的情感触到,宝珊捧起他的脸,浅笑着点点他的唇角,“好,我记下了,若有一天你让我难过了,我就跟你算总账。”   明明是调笑的语气,可陆喻舟还是郑重点头,“若是让你难过,你就打我、骂我,哪怕不理我,但一定不要......”   跟我分开,更不能和离。   他没有说下去,握住那截细腕,吻了一下她的掌心,“时辰不早了,安寝吧。”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宝珊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真无辜,“还未洗漱。”   陆喻舟失笑,贴着她耳畔道:“相公忘了,只想着和你睡了。”   真的不知道,他是如何讲出这么令人面红耳赤的话。宝珊推开他,披散着长发走进湢浴。   仆人已事先备好浴汤,褰了衣裙,宝珊沁入温热的水中,闭眼靠在桶沿,感觉哪里都不如留在爹娘身边舒坦,这里没有妯娌的攀比,没有婆婆的刻薄,是最适合放松身心的地方。   忽然不想明日就回去,又不想坏了规矩,更不想让夫君难做,宝珊没入水中。   陆喻舟走进湢浴,弯腰捡起地上的衣裙和小衣,等来到浴桶旁,见水面漾起气泡,长眸含笑地探进手,精准地掐住了女人的鼻翼。   呼吸不畅,宝珊挣扎着向上,破水而出时,她张开檀口呼吸,整个人被水润泽得如同一只蛟女。   松开手,陆喻舟靠在桶前,指尖衔着女子的衣裳,“适才吓到为夫了。”   将湿发别至耳后,宝珊掐住他的手臂,略带娇嗔道:“你是故意的。”   看着出水芙蓉的小妻子,陆喻舟咽下嗓子,喉结上下滚动,“是故意的,你能怎样?出来打我?”   要被他的骚气话气哭,宝珊捂住脸让自己冷静,“你快出去。”   “我抱你去床上,”陆喻舟勾起她的绣鞋,“要不你过不去。”   这人把蓄谋用在了她身上,宝珊冲他扬了一把水,转身趴在浴桶上,懒得再搭理他。   如玉的美背呈现眼前,陆喻舟心里鼓臊,放下衣裳和绣鞋,挽袖拿起水舀,往她背上浇。   宝珊闭上眼,享受着他的伺候,可没过多久,浴桶里就多了一个人......   回门这日,嵈儿也跟了回来,当丫鬟们听见屋里传来的动静,互视几眼,露出惊讶的表情。   姑爷也太敢了吧。   只有嵈儿颇为有见识,哼道:“姑爷和小姐每晚都恩恩爱爱,我都习惯了。”   刚好这时,慕夭走来想跟宝珊聊心事,无意中听见了嵈儿的话,以及屋里的动静,瞬间涨红了脸。   见到慕夭过来,嵈儿很是为难:“小姐?”   慕夭摆摆手,“我路过,路过。”   陆子均竟然这么孟浪!赵祎还说自己和陆子均很像,那在这方面......   慕夭不敢想象,转身之际,耳尖都红了。 第73章 害羞   晨曦初露, 秋高气爽,一家人围坐在八仙桌前,安静用膳。   膳食间, 慕夭时不时看向陆喻舟, 眼睛里充满探究。   被盯久了, 陆喻舟抬起眼帘,“有事?”   鼻端一哼,慕夭没提昨晚去宝珊院子里听见的动静, “没事。”   陆喻舟懒得搭理她,拿起公筷给阿笙夹菜。   阿笙吃了几口青菜, 指着面前的红烧肉, “想吃。”   小家伙心里泛起嘀咕,怎么都不给他夹肉肉吃?   陆喻舟又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在他的碟子里,温声道:“乖孩子就要多吃蔬菜。”   儿子太胖了, 他和宝珊商量, 以后每顿给儿子减少荤腥, 增添蔬菜。   小脸一皱, 小家伙扯了扯他的衣袖,“阿笙想吃肉。”   “好, 爹给你夹。”陆喻舟夹起一块肥瘦适中的肉块,去掉肥膘,将瘦肉放进他的碟子里。   阿笙哼哧哼哧吃起来,特别好被糊弄。   宝珊翘了一下唇角, 忽觉得唇角火辣辣的疼。   昨晚浓情时, 唇角被啄狠了,早上一看,留了血痂。因为这事儿, 她已经半个时辰没理会男人了。幸好丫鬟们有眼力见,没有说穿,只当她是上火了。   可总有那么一两个没有眼力见的。   坐在身侧的邵婉拿手指戳了戳那里,“你嘴破了。”   声音虽说不大,但还是吸引了一桌人的视线。   阿笙吓得捂住嘴,不停晃着小短腿,娘亲受伤了......   邵婉当了真,单腿跪在绣墩上,非要替宝珊检查嘴角的伤。   闭闭眼,宝珊握住邵婉的手,拢在掌心,“女儿没事,昨儿不小心咬破的。”   说出这句解释时,娇俏嫩白的脸蛋红的能滴血。   除了未成亲的少爷小姐们,其余人敛起关切,不满地瞥了一眼始作俑者。   陆喻舟淡然地为邵婉夹了一筷子蟹黄玉米,温和道:“娘尝尝这个。”   邵婉痴傻,但也知道陆喻舟是自己的女婿,点点头道:“谢谢女婿。”   其余人:......   慕时清拍拍妻子的手背,“婉儿唤咱们女婿名字就好,子均。”   邵婉学舌道:“子均。”   陆喻舟淡雅一笑,微微颔首。   两人一来二去,转移了嫡女们落在宝珊脸上的视线,宝珊舒口气,抬起秀气的小脚踢了身侧男人一脚,面上维持着得体的浅笑。   陆喻舟侧眸,小声问道:“脚尖疼吗?”   宝珊横他一眼,眼角眉梢带着娇怒。   暗自观察一会儿,慕夭撇撇嘴,感觉这两人成亲后,性子都有了变化,尤其是陆喻舟,像一只卖弄风骚的臭狐狸,那个禁.欲薄情的汴京公子是伪装出来的吧。   傍晚送一家三口离开,慕夭拿起太子腰牌和一个包袱,蹦蹦跳跳跨坐上马匹,准备去往城中靠近人工湖的饭庄。今儿是赵祎二十五岁的生辰,自己答应要陪他一起度过了。   离得很远,见女儿像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慕老宰相拄着拐走过去,“要去哪里啊?”   慕夭背上包袱,脚步匆匆,“有个场子,今晚不再府中用膳了。”   “问你要去哪,”慕老宰相做了几十年的文臣之首,对女儿的小动作洞察入微。   慕夭摸摸鼻子,“去给太子殿下庆生。”   慕老宰相当然记得今日是太子的生辰,按照皇族的规矩,太子的生辰是要大办的。可赵祎不愿大办一个生辰宴,加上与官家如今的关系太过尴尬,也就顺势推掉了礼部的筹划。   天色渐暗,慕夭来到和赵祎约定的雅间,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花香。   雅间内的男子没有端坐东宫时的威严,显得散漫随意,   慕夭背手站在门口,目光飘忽不定,也不知自己怎么了,越相处越紧张,不但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还不敢离得太近。   早在半个时辰赵祎就到了,此时晃着手中酒盅,像个等待鱼儿上钩的垂钓者。   “坐。”   慕夭从来不是服输的性子,感觉自己弱了气场,挺起腰杆坐在男人对面,故作镇定道:“屋里怎么这么香?”   赵祎指了指镂空屏折,“我让人买了几盆建兰。”   慕府的人都知道,慕夭喜欢兰花,最爱建兰开出的花,含苞时清新淡雅,绽放时芬芳馥郁,很像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的少女。   只是,赵祎怎会知道她喜欢建兰?   慕夭为自己添了果茶,意有所指道:“你向我的家人打听过我的喜好?”   “无需打听。”赵祎浅抿一口酒水,定眸看着她,“我会用眼睛观察。”   人心难辨,想要了解一个人的喜好,并不是听他嘴上说的,而是通过生活中的细节得知。慕夭嘴上从来都说不喜欢花花草草,可实际上并非如此。   可以说,赵祎了解慕夭的一切喜好和禁忌,知她不喜欢被束缚,于是给了她抉择的机会。他想要看她一步步走入他的生活,而非被迫。   很多个孤枕难眠的夜晚,他都在想,若自己不是深宫太子,慕夭会向自己勇敢地迈出那一步吗?   答案是肯定的。他相信,他们两情相悦。   说起来,今日是赵祎的生辰,结果反倒是自己收到了花,慕夭很是过意不去,没有故弄玄虚,打开包袱,从里面拿出一件叠好的衣袍,“我...自己缝的,送给你。”   料想到她会送自己礼物,但没想到会是一件亲自缝制的袍子,赵祎心里似被灌入蜜汁,有暖意流淌至四肢百骸。   “我试试。”他站起身,扶着桌面走过去。   慕夭赶忙抖开衣袍,红着脸道:“不合适我再拿回去改,你要是觉得难看,可以不穿。”   不过这样,她多少有些不爽利。   汴京小辣椒就是这样,大事上面坦坦荡荡,一牵扯到小女儿家的心事就口是心非。   赵祎系好腰带,展开双臂,在慕夭面前转了一圈,“如何?”   慕夭搓搓下巴,没好意思说袖子一长一短、一宽一窄,“我拿回去改良一下,兴许还能穿。”   被她的话逗笑,赵祎脱了袍子,仔仔细细瞧了一遍,这样的女红的确对不起名贵考究的面料,但赵祎还是很喜欢,毕竟是慕夭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好,你慢慢改良,我不着急穿。”   把袍子揉成团,慕夭红着脸坐下,“不喜欢可以说出来,那我就省功夫了,也不会再扎手指了。”   话音刚落,男人抓住她的手,检查了每个指腹,未见到茧子或伤口,但赵祎知道,以慕夭的裁剪缝纫能力,定是吃了不少苦。   动作先于思考,他张开唇含住了女子的左手食指。   指尖似被熨烫,慕夭缩了一下手指,却被男人紧紧攥住手腕,不容她退缩。   温热的触感带来一阵阵酥麻,慕夭咽下嗓子,怂了一瞬,可一想到昨晚所闻的场景,眼前就飘忽出许多光怪陆离的场景。   她咬住舌尖,逼自己正视心尖的悸颤。   是心动啊。   只有对一个人心动,才会不排斥这种亲昵举动,甚至有些欢喜。   见她一动不动,赵祎松开她,垂下手臂,“我......”   “你别讲话,”慕夭打断他,掐着腰在屋里走来走去,消化着那份悸动,可在心底蔓延开的悸动势如破竹般侵吞了理智。   慕夭握紧拳头,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陡然转身走向桌面的男子,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将人拉近自己。   察觉到女子的用意,赵祎长眸微凝,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慢慢收紧,没有阻止也没有加速这个磨人的过程。   慕夭一手搂着他的后颈,一手搭在他肩头,可还是够不到他的唇,一咬牙踮起脚,仰面靠了过去。   仅仅几息的时长,赵祎阖上了眼帘。   “咚咚咚!”   门扉外忽然传来叩门声,跑堂的声音随之传来:“两位客官,小人来给你们上菜了!”   旖旎被破坏,勇气衰而竭,慕夭一把推开男人,转身面朝窗子,像是在欣赏风景。   赵祎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瞥了一眼她的背影,表情莫名。   跑堂推开门,一边报菜名一边上菜,忙碌得很,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打扰了一对鸳鸯。   等拿了赏钱,跑堂拱手说了几句吉祥话,为两人合上了门扉。   气氛瞬间陷入尴尬,慕夭认了怂,不敢回头面对赵祎。   反观赵祎,比之平时的自在,拘谨了许多,“用膳吧。”   慕夭拧巴一下脸,走到水盆前净手,之后坐在桌前闷头干饭,完全没有要交谈的意思,也没有注意自己吃了平时不会吃的椒麻鸡。   一口麻椒入嘴,慕夭瞠目咳嗽起来,呛得直流泪。为了不在赵祎面前出糗,她生生咽下了那口佐料。   “咳咳咳......”   小辣椒喝了几口水,却也缓释不了那股冲劲儿。   赵祎靠过来,抚上她的背,轻轻拍着,“呛到了?”   慕夭碰了碰红润的唇,逞强道:“好着呢。”   下巴忽然被人抬起,慕夭愣愣看着近在咫尺的俊颜,眨了眨弯弯的眸子,不懂男人的用意。   看着女子被麻椒灼红的唇,赵祎眼眸渐深,蓦地吻了上去。   四瓣唇相贴,周遭仿若全部安静了。   一个微凉,一个热辣。   分开时,赵祎擦了一下慕夭嘴角的湿润,沙哑道:“帮你缓缓。”   *   回到国公府,宝珊帮阿笙洗了澡,将他抱到床上。   阿笙想念祖父了,捯饬两下小短腿,“去爷爷那儿。”   时辰已晚,为了不打扰公公休息,宝珊哄道:“爷爷睡了,阿笙明早再去请安。”   恰好这时,缃国公派人过来接阿笙,宝珊娇面一臊,拍拍儿子的小屁墩,“今晚跟娘睡?”   出人意料,阿笙撅着屁墩爬下床,牵着仆人的手就离开了。   宝珊忽然生出一股儿大不中留的感觉,失笑着摇摇头。   陆喻舟从湢浴出来时,就见妻子站在床边傻乐,疑惑问道:“怎么了,阿笙呢?”   宝珊抖开被褥,弯腰铺平,“去爹爹那边住了。”   儿子果然没让自己失望,陆喻舟上前搂住女人的腰,“帮相公绞发。”   拍开他的手,宝珊转身接过布巾,踮脚扣在他头上,随意揉了几下,故意弄乱他的墨发,“多大年岁的人了,还要我来绞发?”   感觉他就是来没事找事的,宝珊用手肘杵了杵,不想跟他胡闹。   将她扳转过身,埋在她清香顺滑的长发中,陆喻舟闭上眼,沉声道:“儿子又不在,害羞什么?”   宝珊掐住他小臂,“松开,我累了。”   陆喻舟轻笑,隔着几缕青丝问道:“是昨晚被我折腾的吗?”   某些人已经将厚颜无耻融入骨髓,宝珊从他怀里转过身,感受着他心口的起伏,刚想假意凶几句,却发现他的衣衫湿了半边。   心里愠着气,宝珊用布巾包拢他的墨发,一点点擦拭,“入秋了,不及时擦干头发会落下病根的,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本是一句无心的打趣,可陆喻舟突然收紧手臂,迫使她腰肢向前,身体后倾,“跟为夫说说,哪里不省心,等过几日清理门户时,一并解决掉。”   宝珊愣住,“你要......”   陆喻舟淡笑,笑意深不可测,会让人有种已走进他精心布罗的局中。   幸好,陆喻舟并没打算对妻子相瞒。   听完男人的话,宝珊一边为他绞发一边陷入沉思。原来,他让自己尽早接手账房,是为了查出赵氏的几笔假账。   “那你为何不直接让李妈妈拿给爹看?”   陆喻舟掐揉着她的腰,平静道:“能让你在府中立威,一箭双雕。”   宝珊轻轻拍了一下他的面颊,“你真阴险。”   意识到自己曾将手段用在过宝珊身上,陆喻舟又紧张起来,扣住她双肩,“我不会对你......”   素手轻搭他唇畔,宝珊翘唇道:“挺好的,又不是对我。”   男人舒口气,紧紧抱住她,“抱紧相公。”   布巾一甩,宝珊搂住男人的腰身,侧脸贴在他胸膛,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渐渐觉得心安。   此心安处是吾乡①。   她想,自己也许真的找到了能够汲取温暖和并肩作战的良人。 第74章 温馨   晨明熹微, 宝珊跟随李妈妈去往账房,按着陆喻舟的提示,翻到了赵氏那几笔见不得光的帐。   与李妈妈一一核对后, 宝珊放下账本薄, 让人将府中管事和辰荷叫来。   两人不明所以, 管事还知道弯腰行礼,辰荷却一副装傻的模样,见到宝珊连膝都没有屈一下。而他们发现, 宝珊的脚边趴着一条猎犬,想是她昨日回门从娘家带过来的。   宝珊双肘杵在书案上, 翻了一页账簿, 素手轻点上面的账务,看向管事,“这笔账是你签的字, 说与我听听。”   管事详细地解释了一遍:“这是入秋了么, 夫人想为各院媳妇选些布料, 就让老奴代办了。”   “支取了钱两, 布料呢?”   “还在定制中。”   宝珊靠在椅背上,淡淡道:“哪家布庄, 回头我让人去催一催。”   察觉出大奶奶的攻势,管事心里泛起嘀咕,面上笑着报了门店。   宝珊点点头,似乎认同了他的说辞, 随后又问了几笔账的去处, 管事都一一给予了解答。   听起来,天衣无缝。   宝珊又翻开一个账薄,看向辰荷:“账薄上记录, 每个大丫鬟的月银有所增长,每月一两银子,可我进府后,时常听见府中克扣月银的风声,可有此事?”   “绝无此事,月银都是在每月月初下发的,这一点,大奶奶应该清楚。”   这是在暗嘲她以前做过婢女吗?宝珊笑意盈盈地看着辰荷,“我所清楚的是,母亲重用你,让你来管丫鬟们的月银,你却中饱私囊,雁过拔毛,对得起母亲的信任吗?!”   辰荷一愣,紧接着就见宝珊扬起一摞信函,信函纷纷扬扬落在地上,每张都是辰荷的亲笔信。   宝珊又拿出几个木匣,里面装满碎银,“这些信函和钱两是世子派人从你娘家搜集到的,你可有辩解?”   辰荷傻了眼,忙摆手道:“奴婢没有中饱私囊,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白纸黑字写着你的大名,你还想抵赖?”宝珊将木匣砸在辰荷脚边,厉声道,“我给你最后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若是你依旧执迷不悟,休怪我不念往日的情分。”   毫无心理准备的辰荷已经彻底慌了,任凭管事在一旁咳嗽也冷静不下来。   宝珊问道:“我想知道,这些事,母亲知道吗?”   辰荷磕磕巴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宝珊笑笑,“那就是知道了,你们是共犯,还是母亲诱导你的?”   管事动了薄怒,“大奶奶慎言,夫人是你的婆婆,凡事要讲证据,还要顾及婆媳关系!”   “放肆!”未发一言的李妈妈瞪向管事,“你只是国公府的一个奴才,也敢对主子使脸色,是谁给你的胆子?!”   管事和李妈妈在府中的地位几乎平齐,又仗着自己是赵氏的心腹,横行霸道惯了,听见李妈妈呵斥自己,他直接怼了回去:“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世子爷的一条老狗罢了。”   李妈妈哪里是软捏的柿子,掐腰就要跟他掐架。   管事也不是好惹的,撸起袖子嚷道:“老泼妇,你来啊!”   宝珊扣住激动的李妈妈,从多宝阁上拿出几个泛旧的账薄,甩在管事脸上,“自己看。”   管事忍着被羞辱的愤怒,翻开账薄,瞠了一下牛眼。里面被折的页上画着长短不一的竖条,被竖条标记的账目,全是经过他手,帮赵氏做的假账。   宝珊冷眸,“这些旧账加上我刚刚问你的新账,皆有问题,世子和我也已搜罗到相关证据,不怕你不认!但我更想知道,谁给你的恶胆?”   这些不清不楚的账足够把他送进牢狱了,管事不傻,清楚陆喻舟的做事风格,不会顾念旧情,杀鸡必见“血”,也清楚宝珊的为人,从来不是心软的菟丝花,心机很深。   他们夫妻联手查新账、翻旧账,无非是为了立威,以及将赵夫人踢出国公府,若自己执迷不悟,帮赵夫人承担下所有,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拉着一旁傻愣的辰荷,噗通跪在地上,管事求饶道:“大奶奶恕罪,小人也是有苦难言啊!”   宝珊弯腰摸摸大圆的狗头,颇有几分陆喻舟审案时的影子,“那就说说有何难处。”   *   另一边,赵氏头戴抹额,斜靠在榻上用玉如意敲着腿,听心腹转述完宫里的回话,稍一摆手,“退下吧。”   等人离开,赵氏起身合上隔扇,看向榻前婢女打扮的赵薛岚,欣喜道:“你听见了,官家让你今夜入宫,我这就替你安排车夫。”   光线黯去,赵薛岚坐在榻上,扣了扣指骨,“我不放心。”   那日将官家和邵婉拆开时,她就料到会惹恼官家,只是没想到官家会那么绝情,让赵澈彻彻底底取代了她,使她陷入穷途。失去价值的人如同一把钝刀,既不能抵御又不能自卫,官家会留她?   极大的可能是,引她入瓮,再将她拿下。   赵氏有点气恼,自己托了那么多人脉冒险替她说情,她又犹豫了,“你又想见官家,又怕被抓,那你要我如何帮你?”   “把官家约出来。”   赵氏忍不住翻了一下白眼,“官家岂是我能约动的。”   赵薛岚指指慕府的方向,“你派人去给官家送个口信,就说我有办法帮官家得到邵婉。”   这简直是一层一层的陷阱,赵氏哪敢依着她说的做,摆摆手,“能力有限,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力,快把解药给我。”   冷笑一声,赵薛岚拉开隔扇,转眸道:“你当我是那么好糊弄的吗?没约出官家之前,我是不会让你好过的。”   “砰!”   扇门被合上,发生巨响,那一缕缕宁和的日光被遮蔽在外,赵氏趔趄着坐下,又气又委屈。   半晌,她唤来心腹,让他去给自己的父亲屹安王送个口信,说是自己被赵薛岚威胁了,身中不知名的毒,需要娘家的帮助。   从正房出来,赵薛岚顶着一张普普通通的“脸”走在环手游廊里,本打算离开,却在途经花园的月亮门时停下了脚步。   秋荷颤颤的池中亭里,一个白胖的小郎君正在用网兜捞池中的游鱼,而他身后站着的人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男子。   墨发半绾,以一枚青玉簪固定,发尾和衣摆经风吹拂,轻轻摇曳,将他衬得飘逸若鹤。那一身傲骨一如初见。   父子二人都是一身翡色长袍,伫立在荷花旁,明明飘飘若仙,却深深刺痛了观赏者的眼睛。   拳头握得咯咯响,赵薛岚瘸着腿离开。   光鲜亮丽时尚且博得不了男人的目光,更遑论如今。   只是,她配不上的,慕宝珊何德何能!!   *   掐算好时辰,陆喻舟拍拍儿子的后脑勺,“跟爹去找你娘。”   阿笙捞上一只锦鲤,用手摸了摸,又把锦鲤放回池塘,起身蹭蹭手掌,握住爹爹伸过来的手,颠颠走向月亮门,“爹爹。”   “嗯?”   “咱们要去哪里呀?”   小家伙天天想着出府游玩,陆喻舟捏捏他的肉手,“去校场。”   骑马、射箭、围棋,是世家子嗣需要掌握的技能,陆喻舟虽不要求儿子样样精通,但也希望儿子试着去接触。   走进账房,辰荷和管事正跪在一旁写下对赵氏中饱私囊的供词。   似乎早有预料,陆喻舟没有去留意他们,带着阿笙走到书案前,把今日出游的计划说了出来。   宝珊正在专心对账,抬眸道:“怎么总出去闲逛?”   她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想要请教李妈妈,并不想出去,再者,前日去了郊外,昨日回了娘家,在府中安安静静地呆上一日不也挺好。   陆喻舟把儿子抱坐在案面上,“咱们带阿笙去校场转转。”   阿笙顺势在案面上爬来爬去,父子二人没经商量,却配合的极为默契,目的就是干扰宝珊用功。   宝珊放下毛笔,稍微用力拍了一下儿子的屁墩,“小坏蛋,不准打扰娘。”   “嘿——”阿笙憨笑一声,爬到账薄上,搂住宝珊的脖子,“娘抱抱。”   快三岁的娃了,还总让人抱...宝珊无奈地笑笑,瞥了陆喻舟一眼。   陆喻舟摊手,示意自己无辜。   抱起儿子,宝珊迈开莲步,“咱们说好了,娘今日陪你去玩,从明儿起不准打扰娘的功课。”   阿笙歪头靠在娘亲肩膀上,左耳进,右耳出。   跪着的两人一见宝珊要走,跪伏着上前,“大奶奶......”   宝珊漠道:“写好供词,拿给李妈妈过目。”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身后跟着陆喻舟和两名扈从,以及晃尾巴的大圆,颇为气势感。   旁人不得不感慨,少夫人的气场不小。   上了马车,陆喻舟坐在宝珊身侧,抬手为她按揉肩头,“辛苦了。”   宝珊闭眼享受着他的按摩,没有抱怨一句。   自己只负责府中的一点账务,就感觉眼睛干涩、肩膀酸疼,夫君每日处理那么多公牍,定然更累,还要抽出时间陪自己和儿子,真不知他是铁打的,还是有用不完的精力。   校场上,一群小童子们穿着襦衫,头戴飘带头衣,像模像样地冲夫子行礼,然后分成两队开始比试投壶。   阿笙迈着小短腿走在爹娘中间,看着小哥哥们,心生向往,也想去读私塾了。   陆喻舟握着儿子的手,察觉出他脚步慢了,低头问道:“怎么了?”   “那边。”阿笙抽出一只手,指向投壶的小郎君,“阿笙也会。”   看出儿子想跟小郎君们玩耍,夫妻俩带着他走过去。   私塾的先生认出陆喻舟,上前作揖:“陆相。”   陆喻舟颔首,扶起对方,温声道:“我们能在一旁观赏吗?”   “自然。”夫子让人搬来三个杌子,请一家三口落座。   阿笙握紧小拳头,目不斜视地盯着比赛,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可也知道自己是外人,不能破坏人家的规则。   似乎看出阿笙的期翼,夫子笑着问道:“这位小公子可要一起比试?”   阿笙撑圆小嘴,看向娘亲,又看向爹爹,见他们都对自己点头,于是鼓足勇气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给夫子作了一个揖。   夫子带着他走向小郎君们,让他加入了一支队伍。   陆喻舟坐到阿笙的位置,握住宝珊的手,单手托着下巴静静看着比试,面庞如玉般温润,没有沾染一丝世间的浮躁。   怕被路人瞧了笑话,宝珊想要抽回手,却被男人紧紧扣着。   不仅如此,陆喻舟还有意无意用尾指刮蹭妻子的手掌心。   童子们轮番投壶,每人投三次。等轮到阿笙时,两队的比分不分上下。   在江南老宅时,阿笙时常跟齐冰练习投壶,只是那时年纪尚小,学不到精髓。   小家伙努了努嘴,眉眼蕴着认真,用力掷出手中的箭支。   箭支“嗖”的飞出,偏离了壶口落在地上。   阿笙扁嘴,下意识看向爹娘。   宝珊冲他握握粉拳,给予鼓励。陆喻舟只是淡然一笑,似乎在告诉他,输赢不重要,要正视输赢成败,而不是回避和恐惧。   重新为自己打气,阿笙掷出剩余两支,依然落在了外面。   夫子带头为小家伙抚掌,其余小郎君们也为这个小弟弟抚起掌,稚嫩的童音此起彼伏地萦绕在阿笙的耳畔。   他听见了一句:“你真棒。”   回去的路上,阿笙窝在宝珊怀里傻乐,还不好意思让爹娘瞧见。   走进寝房,宝珊将睡着的儿子放平在床上,扯扯他翘起的衣摆,温柔地凝睇着他的睡颜。   她的小阿笙比两岁的时候开朗许多,也勇敢了不少,这是她最欣慰的事情之一。   在宝珊看来,比起教会孩子如何乖巧懂事,不如多花时间帮助孩子养成向阳而生的性格来得重要。   亲了一下儿子的额头,宝珊走到陆喻舟身后,慢慢环住他的腰身。   正在更衣的男人顿住,转眸问道:“有心事?”   俏脸埋进他的墨发,宝珊认真道:“谢谢你,孩儿他爹。”   儿子能一步步走向阳光,陆喻舟功不可没。   身体后仰,倚着身后的妻子,陆喻舟微微扬头,喟叹一声,双手覆盖住妻子的手背。   母子俩是他的挚爱,是他要用一生去守护的人,谈什么谢呢。 第75章 别哭   阿笙醒来时, 发现爹娘不在身边,小脸漾出疑惑,拱着小身板爬下床, 不小心踢到了脚踏, 脚尖一疼, “唔。”   他坐在地上掰起脚,呼呼吹了两下。   宝珊从湢浴出来时,见儿子抱着腿, 快步走过去,将人提溜上床, “怎么了?娘看看。”   伸出一只元宝似的脚丫, 阿笙瓮声瓮气道:“磕到了。”   小巧的脚趾尖上红彤彤的,宝珊握住儿子的脚,温柔道:“娘给吹吹。”   “吹完啦。”阿笙笑嘻嘻道。   每次碰到磕到, 娘亲都会给他吹吹, 他早就学会啦。   看着坚强的儿子, 宝珊欣然一笑, 把他的小脚塞进被子里,“捂一会儿就不疼了。”   这时, 陆喻舟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外衫走过来,凹凸的腹肌吸引了阿笙的注意。   小家伙伸手碰了碰,又按按自己的肚子,发出了灵魂的疑问:“不一样?”   陆喻舟揽住宝珊的腰, 大手绕到她的小腹上拍了下, 一本正经回答儿子的问题:“你娘跟咱们也不一样。”   宝珊拍开男人的手,瞪了一眼,这人在儿子面前没正形。   手背一痛, 陆喻舟随手还了一掌,打在了阿笙的视线盲区。   宝珊俏脸通红,狠狠踩了他一脚,扭着腰去取儿子换洗的衣裳。   阿笙盘腿坐在褥子上,仰头盯着爹爹的侧脸,还在纠结刚刚的问题。娘亲的肚子是平平的,自己的肚子是鼓鼓的,爹爹的肚子是硬硬的,为何不一样呢?   带着这个疑惑,在次日一早,阿笙去碰了霆儿的肚子...是扁扁的。   为何大家的肚子都不一样?   小家伙愈发疑惑,捧着碗干饭时还在想着这个问题。   前半晌,缃国公带着几个小孙儿在院子里玩耍,阿笙盯着他的肚子,挠了挠侧额,“爷爷,我想摸摸你的肚子。”   缃国公掐了一下阿笙的脸蛋子,打趣道:“摸爷爷的可以,但不可以去摸小姑娘的肚子。”   “为何?”   缃国公教导道:“男女授受不亲。”   脸蛋被掐变形,阿笙愣愣看着爷爷的肚子,心里更为疑惑。   回到房里,瞧见捧书卷坐在床沿的爹爹,阿笙小跑过去,问道:“爹爹,男女授受不亲?”   对于儿子忽然猛增的求知欲,陆喻舟并不诧异,放下书卷,温和道:“七岁之前,阿笙不必刻意去讲究这些,等到了七岁,就要注意这方面了。”   阿笙执着地问道:“可爹爹和娘亲为何可以手拉手?”   小家伙忽然害羞,好似也明白亲昵的意思,捂脸趴在陆喻舟的腿上。   被儿子冷不丁一说,陆喻舟有点反应不过来,失笑道:“爹爹和娘亲是夫妻,夫妻是可以同床共枕、牵手拥抱的。等阿笙长大,爹和娘就给你说门亲事,到时候,阿笙和妻子就可以像我和你娘一样了。”   阿笙踢了踢小腿,嗦手指道:“阿笙不想长大。”   常听说,小孩子希望自己快点长大,长大后又想回到小时候。他家儿子竟然不想长大,陆喻舟抱起儿子,在半空中颠了颠,“吾儿不急着长大,爹娘还想多陪陪你。”   同样想回到小时候的人还有九皇子赵澈。   星光璀璨的夜幕下,赵澈还忙碌在皇城司衙门,听完下属的禀告,少年扔出一枚腰牌,“查清楚是何人替赵薛岚与官家牵线,务必将赵薛岚带到我面前。”   母妃的账,他要一点点跟她算清楚,然后把母妃所承受的痛苦十倍、百倍还给她。   拳头握得咯咯响,少年的眼底流淌过毫不掩饰的狠戾。如今,皇城司已经尽数归于自己手中,赵薛岚如往日一颗沙粒落入尘埃,再掀不起风浪,即便官家同意她回宫,也不能同自己争夺皇城司的指挥权。想到此,少年勾起唇,想要尽早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   从皇城司出来,赵澈遇见出宫游玩的秦凌旋。   小宗姬身后跟着东宫侍卫,排面盛大。见到赵澈,秦凌旋小跑过去,满脸带笑,“皇表兄。”   对于这个小表妹,赵澈并不厌烦,相反,还能在孩童的眼睛里看到单纯和静好。弯腰揉揉小姑娘的头,笑着问道:“大晚上的要去哪里?”   “去缃国公府。”秦凌旋性子开朗,不喜被束缚,在宫里稍微呆久一点儿就浑身不舒坦,总想着出去玩。   提起缃国公府,赵澈面上露出复杂神色。   秦凌旋拽住他衣袖,“皇表兄要不要同我一起去?咱们去找霆哥儿和笙哥儿。”   别看小姑娘不谙世事,但能感受到赵澈身上的阴郁,才会故意邀请。   赵澈刮刮她的鼻头,“为兄都多大了,还能同你们几个小豆丁玩到一起去?”   秦凌笑嘻嘻地点点头,“皇表兄都老了,头发掉光,牙齿松动,走路颤悠,再也不能肆意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开,比任何一个小姑娘都淘气。   赵澈笑着摇摇头,忽然感慨起来,接手皇城司,就意味着自己在孤僻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年迈时,或许连一个朋友都不会有。   挺没劲的。   红衣少年对月喟叹,负手走向宫门。   国公府。   因为秦凌旋的到来,阿笙又玩疯了,跟着小姐姐、小哥哥满花园的跑,还意图爬树,泛着光泽的脸颊溢满欣喜,等回到卧房时直接呼呼大睡了。   宝珊替儿子擦了手脚,捏捏他的小圆脸,努下鼻子,“小淘气。”   一旁替妻子整理口供的男人笑笑,“淘气点挺好。”   宝珊走过去,看了一眼桌上的证据和口供,不免担忧:“赵夫人是皇族,咱们公然打她的脸面,会不会引起官家的不悦?”   陆喻舟揽住她腰肢,将人抱坐在腿上,下巴抵在她肩头,“会。”   “那......”宝珊搂住他脖子,附耳道,“要不要再等等,等一个尚好的时机再一举歼灭?”   这个时机也许要等到太子完全掌权的时候。   隔着白色丝绸寝裤,陆喻舟来回摩挲,惹得怀中人儿身体轻颤。   “赵夫人用国公府的钱两去填补娘家的空缺,其中猫腻甚重,即便官家不悦,也定然想要知道其中缘由,堂堂亲王府,怎会让嫁出去的女儿捞钱。到时候,最要提心吊胆的不是咱们,而是屹安王府。”   宝珊扣住他作乱的大手,嗔道:“谈事情就谈事情,你总不正经作甚?”   男人轻笑,掐了一下她的月退,“良辰美景,花好月圆,不是该你侬我侬么,娘子不必害羞。”   谈正事呢,谁要跟他侬侬眷眷的,看他俯身要吻自己,宝珊捂住他的嘴,“不许。”   舌尖舔了一下她的掌心,陆喻舟问到:“为何不许?”   说着话,大手锢住她的腰,不让人儿逃离。   感觉腰肢痒痒的,宝珊扭了两下,看向床铺,“儿子还在。”   陆喻舟扯开她的手,对着门口吩咐道:“来人,把小少爷抱到公爷那里。”   嵈儿低头进来,抱起睡熟的阿笙离开,全程目不斜视,但脸蛋是烫的,感觉姑爷白日和夜晚是两副面孔,真怕小姐吃不消。   没了旁人打扰,陆喻舟扯过宝珊脚踝,撇了绣鞋,让她跨过来坐,大手托着她的后背,“这回呢?”   俊朗的面庞温煦无害,性子却狡猾多变,这便是自己的夫君。   宝珊掐了一下他的腰,不解气还拧了一把,可男人腰身劲瘦,根本没有赘肉,拧过劲儿了,自己手指还痛。   那点不显露的娇气被陆喻舟精准地捕捉到,如日落时映亮山谷的霞光,美好醉人。   陆喻舟捏住她手腕,对着她的指尖吹了一下,“阿笙教我的,只要吹一吹就不疼了。”   被说的脸红,宝珊抽回手,“是我教阿笙的。”   “嗯,亦母亦友。”陆喻舟挑开她颈间的盘扣,长眸含笑,“一会儿要是疼了,我也帮你吹吹。”   “......”   宝珊掐住他两侧面颊,肃着小脸道:“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哪句?”陆喻舟扯了一下自己的衣领,靠在椅背上,懒散地凝着她。   “年轻时要节制,别等到四十岁了天天喝补药。”   在慕夭和太子失踪的两年里,为了养活阿笙,宝珊的生计就是行医,那会儿附近的几家妇人前来替自家男人问药,就是针对这方面,宝珊还从妇人们的嘴里得知了很多羞人且损耗的事。   只是,她性子腼腆,没有直白地讲给陆喻舟听,但也多次提醒他要节制。他倒好,一点儿不听劝,成婚几日,夜夜笙歌,害的自己晨早出门不敢直视丫鬟婆子们的眼睛,生怕被她们揶揄。   陆喻舟侧肘抵在椅背上,用另一只手拍拍她的脸蛋,“别绷着脸,相公记下了。”   “不知羞。”宝珊收腿,想要去安寝,可陆喻舟拽住她的裙裾,不让她离开。   佳人回眸娇怒,“你刚说记下了,又逗我。”   长指一扯,那拢着冷香的裙裳在灯火中显出缎面上的暗花,是宝珊最喜欢的玉兰花。陆喻舟将人儿扯回怀里,亲了一下她的额头,“新婚放纵些没什么,相公想你想的紧,你就成全相公的不情之请吧。”   宝珊替他整理好衣领,“不许。”   陆喻舟紧紧抱住她,侧头闻着她脖颈的幽香。   宝珊低头时,弯下的脖子如曲颈的天鹅,美到让陆喻舟窒息。而佳人清丽柔美,在他心里如同天鹅,需要被呵护和善待。   午夜梦回时,他都觉得以前那个欺负宝珊的自己很混蛋,不可饶恕。   怀着这种愧疚,无论宝珊提什么要求,他都会竭力去满足,可唯有芙蓉帐暖这件事上没有依着她。   妻子秀色可餐,刚成亲的他哪会委屈自己。   打横抱起佳人,认真道:“这事今晚不想依你,但地点可以你来选,卧房还是屏折后面?”   被他的厚脸皮磨平了棱角,宝珊垂下手臂,嘟囔道:“哪儿也不想,真怕你早衰。”   “屋里腻了是不是?”陆喻舟掉转脚步走向书房,可还未踏进去就觉得这里不够新鲜,以前两人不是没尝试过。   眼尾微微一斜,陆喻舟忍住笑意问道:“去屋外?”   月色正浓,秋桂正香,屋外的秋千正合适。   被他的想法吓得不轻,宝珊搂着他的脖子直起腰,娇斥道:“你要是敢带我出去,被他人瞧了去,我就跟你和离。”   迈出去的步子陡然收回,陆喻舟眸光一凛,转瞬消弭,温柔道:“我会支开旁人,但你不喜欢就算了。”   抱着人儿回到卧房,陆喻舟抱拳咳了下,“还有点事情要忙,你先歇下,不必等我。”   丈夫忽然的疏离和冷淡让宝珊极为不适,下意识握住他的手,软了语气,“你生气了?”   陆喻舟拍拍她手背,“没有,只是想起了一些棘手的事情需要我处理。”   知道他在找借口,宝珊心里一慌。自从成亲,陆喻舟对她从来都是温柔小意的,哪像此刻,明明和颜悦色,却给人一种若即若离之感。   当男人迈开步子准备离开,宝珊一把抱住他的腰,哽咽道:“你这人怎么连玩笑都分不清?我是逗你的。”   陆喻舟转过身,弯腰凝睇她通红的双眼,一下子慌了,妻子何时变得这么敏感,还是说,是他太敏感了。   搂住娇小的人儿,陆喻舟的语气更为温柔,“别哭,我心疼。”   宝珊咬住他的衣衫,闷头不吭声。   陆喻舟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语调里含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卑微,“我什么都不怕,就怕你同我和离。”   从定亲到成亲那段时日,甜蜜又折磨人,他时常辗转反侧,怕夜长梦多,娶不成她。成亲那晚,本以为心里踏实了,可她的那份冷清让他惶恐。   若是可以,他想要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疼惜怜爱她,给足她安全感,让她离不开自己,却也知道,必须给她历练和成长的机会,不能自私地将她完全占有。   多重矛盾纠缠在心里,让他患得患失。   宝珊闷声道:“你又没有做混账的事,我亦没有要离开的心思,为何要和离?好了好了,以后我注意一些,不会轻易说出这两个字。”   轻易...有多轻易呢...   陆喻舟苦笑,扣住她的后脑勺,惩罚似的吻住她的唇,带着消融一切的热情,想要将她的心融化,让她彻底恋上自己。   被丈夫的情绪感染,宝珊踮起脚,回吻住对方。   女子的吻生涩而认真,却让陆喻舟溃不成军。   气氛愈发旖旎,两人相拥着向后退,倒在了芙蓉帐中。 第76章 妹妹   温存过后, 陆喻舟推开支摘窗,任夜风徐徐吹入,吹散几分燥热。   披着衣衫来到书房, 从博古架上拿出几封信函, 连同辰荷和管事的口供一并拿回卧房, 坐在床边,碰了碰蒙着喜衾的女人,“跟你说说明日对付赵夫人的事情。”   宝珊已经毫无气力, 但还是掀开被头,眨着秋水眸子凝睇他, “嗯。”   为她捋了几绺黏在脸颊上的长发, 陆喻舟打开信函,一一念来,并加以解释。   宝珊愣住, 没想到屹安王府的财务亏空与辰王有关...所以, 屹安王也有谋逆之心...   屹安王府与东宫的关系一直不好, 所以屹安王才会转移目标, 将希望寄托在九皇子及其背后的势力上?可终究是押错宝,竹篮打水一场空?   *   巳时四刻, 宝珊是被叩门声吵醒的。   “娘,阿笙来啦!”   小家伙在屋外不遗余力地叩着门扉,可门扉就是迟迟没有打开。   卧房内,宝珊从一个人的大床上坐起来, 忙不失迭地穿好衣衫, 趿上绣鞋去开门,生怕被人瞧出她睡到了日上三竿。   “咯吱。”   门扉被拉开,宝珊弯腰捞起蹲在门槛外的小家伙, 反脚带上门。   丫鬟们互视几眼,捂嘴偷笑,大奶奶这是掩耳盗铃啊。   不知门外的人们正在偷笑自己,宝珊抱着阿笙走到桌前,把他放在绣墩上,“吃早膳了吗?”   阿笙点点头,笑嘻嘻从衣袖里掏出一个菜团子,捧到娘亲面前,献宝道:“这个可好吃啦,留给娘的。”   看着被小胖手捏变形的菜团子,宝珊很是感动,昨晚被折腾了不知多少次,还忍着疲惫消化了几件大事,这会儿又饿又渴,儿子手中的菜团子成了天底下最可口的美食。   为自己沏了一壶红枣茶,宝珊接过菜团子小口吃起来。   日光投进室内,让一切看起来都那般恬静祥和,母子二人对视而笑,漆黑的眼底都有彼此的虚影。   阿笙双手托腮盯着娘亲,忽然道:“阿笙想要小妹妹。”   宝珊差点被茶水呛到,不停地咳嗽,泪眼汪汪地凝着儿子的双眸,“跟娘说实话,是谁让你这么说的?”   阿笙对手指,“唔......”   爷爷也没有刻意教他,只是偶尔念叨一句,说看见隔壁邻居带着一儿一女出行,心生羡慕,想要有个小孙女。   但缃国公也强调过,这事儿强求不了,未必非要宝珊产女,三房媳妇谁生了女娃都是值得庆祝的事儿。   掐了一下儿子的鼻尖,宝珊抿口茶,算是吃过早膳了。   来到账房时已临近晌午,与李妈妈商议后,宝珊带人去往二进院正房。   无事不登三宝殿,当赵氏瞧见长媳带着一大拨人过来时,就知事有蹊跷。   等宝珊将她中饱私囊的证据摆在明面上时,赵氏直接怒了,“荒谬,屹安王府财力雄厚,需要我一个嫁出去的女儿补贴?”   “是吗?”宝珊拿出几张借据,“若屹安王府真像母亲说的那样财大气粗,屹安王世子为何频频向友人借钱周旋?”   没想到宝珊连自己大哥的事情都调查清楚了,看来是有备而来,赵氏冷哼:“家兄若是缺银子,大可以去钱庄借贷,何必拉下脸去找朋友,你简直血口喷人!”   “世子借贷的数额太大,找钱庄是会惊动朝廷的。”宝珊微微一笑,抬起右手,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叠密函,“这是子均派人截胡屹安王的密函,密函里清清楚楚写着贵府所欠的银子都去哪儿了。”   在赵氏看来,宝珊的语气和笑意与陆喻舟越来越像,真不愧是夫妻,一样的面目可憎。   宝珊将信函递过去,用指尖点了点信封中的字迹,“只怕母亲还蒙在鼓里,不知自己补贴过去的钱两被屹安王用在了哪里,请过目。”   女子声音轻柔,却字字敲打在心门上,赵氏将信将疑地拆开信函,眼仁微动几下,瞠起眼帘。   父亲竟然参与了辰王谋逆一案。   赵氏傻了眼,难怪王府财力突然入不敷出,父亲一夜苍老,原来是将全部身家压在了辰王身上!而随着辰王被软禁,那些添补黎郡兵力的钱财也跟着石沉大海。   所以无论自己怎么询问,父亲也不敢讲实情,只告诉她要不停地从夫家捞钱来弥补亏空...原来,自己被父亲算计进去了...   果然,皇族中人最是薄凉,为了一己之私,不惜害身边的人也陷入不义。   忽然觉得自己太天真,赵氏觳觫一下,身体阵阵发寒,脸色刷一下变得苍白。但辰王的案子已移交大理寺,陆喻舟绝不可能最近才截到这些秘密的,可他为何不在搜集到证据时就来对付自己?拖到现在也不怕夜长梦多?   赵氏细细思量,忽然冷笑,看来他根本没把自己放在过眼里,还想让宝珊借此立威吧!   难怪说陆喻舟是鬼才,这是一箭双雕了。   冷静下来,赵氏扶了一下高挑的双刀髻,斜眸问道:“此事我一直被蒙在鼓里,情有可原。再者,即便是来质问,也轮不到你,注意自己的身份。”   宝珊盈盈一笑,“不由儿媳出面,难道要父亲或子均亲自出面吗?那样的话,母亲会更难堪吧。再说,即便您被蒙在鼓里,就可以私吞婢女的月银和做假账吗?”   说着话,她不紧不慢收起证据,起身道:“不瞒母亲,子均已将证据送至大理寺。早有人盯上了屹安王府,只是一时顾及皇室的颜面,大理寺没有下发抓捕的命令。不过屹安王的罪名一旦成立,你们一脉难逃被抄家。据我所知,屹安王已于昨夜被打入天牢。”   赵氏彻底懵了,难怪她昨日派人去娘家求助,没有得到回应,原来娘家人早就自顾不暇。   心一下子落空,生疼生疼的,赵氏看向走到门口的宝珊,“你们想要拿我怎样?”   宝珊转眸,冷淡道:“我要你清楚说出,当年有没有蓄意伤害过子均的生母。”   “我没有!”   对上女人逐渐愤怒的眸子,宝珊语气淡淡,“没有最好。”   二进院书房。   听完陆喻舟的话,缃国公闭眼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长叹,“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陆喻舟掀开盖碗,加入一颗冰糖,用汤勺搅了搅,“不插手,由爹爹做主,我只听结果。不过,纵使您现在与她和离,也无可厚非,毕竟是她不仁在先。”   说罢,浅抿一口茶汤,“这是母亲生前最爱喝的茶饮。”   缃国公单手搭在眼眶上陷入沉默,半晌沙哑道:“你母亲的死,与赵氏无关。”   即便与赵氏成亲了,他也没放弃调查发妻离世的原因,所有迹象都现实,发妻是病殁,而非他杀。   可生母的死是儿子的心结,也是他们父子多年的渊源。   陆喻舟掀了掀薄唇,“即便母亲的死与她无关,但当年推儿子掉入枯井的黑手就是她,可爹爹并不信儿子所言。”   “我信证据。”缃国公无奈叹气,“若当年能查出她派人推你入井,我断然会与她和离,可证据不足,你让为父如何休弃一个没有犯错的皇族女子?”   “真的?”   “嗯。”   陆喻舟继续搅拌茶汤,一饮而尽,起身拍拍父亲的肩膀,转身离开,似乎这句话,成了解开他多年心锁的钥匙。至少那时,父亲没有偏心于赵氏。   三日后,大理寺包围了屹安王府,并将屹安王的全部子嗣带去衙门逐一审问,包括赵氏。   消息不胫而走,震惊整个国公府。   二公子和三公子跑去缃国公的书房商量对策,却没想到父亲全程沉默,并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两个儿子看懂了父亲的意思,便没再多嘴过问。他们没有想到,赵氏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结案那日,官家大怒,削了屹安王的爵位,将他和他的妻妾子嗣贬为庶民,发配边境。   押解那日,赵氏收到了缃国公的休妻书。   缘分到此,各自安好。   是休妻书上的最后一句话,赵氏捏着休妻书,哂笑几声,自此浑噩潦倒,哪里还能安好。   去往边境的途中,赵氏因身心俱疲,体力不支,刚巧不巧地倒在一口枯井前,整个人坠入井中。   当官兵营救她时,她仰头望着井口大的天空,忽然能感同身受陆喻舟当年的心情。   那一年,他有多绝望,此刻的她就有多绝望。   抱歉,当年那个少年。赵氏阖上眼帘,后悔不已,当年若是把陆喻舟当作亲儿子对待,以陆喻舟的才智和能力,即使屹安王府被抄,也一定能救赎出她。   可一切都晚了,从少年到成年,陆喻舟一直都恨她入骨。   而与赵氏同样悲痛的还有赵薛岚。没有赵氏牵线,叫她如何接近官家?   倚在月色阑珊的街道旁,赵薛岚抹掉眼角的泪,紧紧盯着缃国公的方向。落魄至此,还不是拜陆喻舟所赐,若不是他,自己怎会成了无血无泪的屠刀,赵氏怎会被抓。   枉费她十年的光阴去深爱一个男子,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握紧手中的腰牌,赵薛岚哼笑一声,笑靥癫狂,由爱生恨大抵如此。   *   秋色宜人,叠翠流金,宝珊咬断丝线,抖开缝制的衣袍上下打量,又添了几针。   这是她为陆喻舟做的第一件衣衫。   入夜,陆喻舟还在书房忙碌,忽然闻到一股桂花香,抬眸看去,见妻儿各拎着一个竹篮。   女子温婉娴静,孩童娇憨可爱,令男人心头一暖。   阿笙踮脚将装满桂花的竹篮放在桌上,绕到椅子旁,迈开短腿就往陆喻舟身上爬,“爹爹闻闻,可香啦。”   陆喻舟抱住儿子,俯身闻了闻桂花瓣,色泽浓烈,郁馥入鼻。陆喻舟淡笑道:“是丹桂。”   宝珊倚在桌沿,点点头,“我想用来酿酒泡茶,还能给府中人做些桂花饼。”   陆喻舟握住她的手,“只给父亲和阿笙做就行,别人吃不吃无所谓。”   宝珊挑眉,“不给你吃也无所谓?”   又不是认识一两日,宝珊哪能不知他的脾气秉性,若真只给公公和阿笙做,他定然会从别的地方讨要回来,比如......   俏脸发烫,宝珊抽回手,从竹篮里捻起一朵完整的桂花,别在男人的发髻上,歪头笑道:“给你簪花了。”   青丝垂腰,巧笑嫣然,陆喻舟凝着她,笑道:“多谢娘子。”   油嘴滑舌。   宝珊掐了一下他的高挺的鼻子,抱起阿笙,“别打扰爹爹,跟娘回屋睡觉。”   阿笙蹬蹬腿,用脚腕勾住陆喻舟的臂弯,“天色暗了,看书伤眼睛。”   这话是陆喻舟常用来劝宝珊的,倒叫小家伙学了去。   夫妻俩对视一眼,眼含笑意。   合上书卷,陆喻舟起身捞过儿子,举到脖子上,“爹以身作则,不点灯熬油了。”   阿笙跨坐在父亲后颈上,颠了颠胖胖的身板子,“爹爹,我想吃糖葫芦。”   没等陆喻舟接话,一旁的宝珊嗔了小家伙一眼,“娘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入夜不许吃甜的。”   阿笙嘟嘴,揪了揪父亲的耳朵,掩口道:“爹爹给阿笙买。”   还会搞小动作了,陆喻舟失笑,拍了一下儿子的小腿,“听娘亲的,入夜不吃糖。”   小肉脸一跨,阿笙拍拍男人脸颊,“坏爹爹,坏爹爹。”   陆喻舟把他拉下来,横抱在臂弯,“怎么就骂爹爹坏,为何不骂娘亲?”   阿笙笑着吃手指,扭道:“娘亲是母老虎。”   宝珊:......   陆喻舟忍笑,加快脚步,“嗯,言之有理,母老虎不能惹。”   父子俩合起伙气人,宝珊追过去,去拉住男人腰带,男人却抱着儿子大步走出屋外。   宝珊提裙跨出门槛,在月下追逐起来。等追上父子俩,她刚要拽住男人后襟,却被男人反手搂在怀里。   心头一跳,宝珊担心他抱不住儿子,小家伙却自己跳在地上,傻乐着跑远,笑声纯粹烂漫,给气氛沉重的缃国公府添了一丝暖意。 第77章 别怕   长夜冥冥, 烛台发出噼里啪啦的烛爆声,宝珊挑好灯芯,带着洗漱好的小家伙走到床前。   阿笙光着膀子爬上床, 窝进陆喻舟怀里, 小声道:“爹, 明日给阿笙买糖葫芦。”   陆喻舟放下书卷,撩下帷幔,抓起他的小手, “用你的小猪蹄交换糖葫芦。”   小胖猪捂住男人的嘴,“嘘”了一声, “别让娘听见。”   刚躺进喜衾里的宝珊哼一身, 翻身背对父子俩,“娘什么也听不见,你就塞耳盗钟吧。”   塞耳盗钟?   小胖猪不懂这个成语的意思, 抠了抠自己的脚丫, 拱进被子里, 学着外公哄外婆时的语气, 一下下拍着娘亲的后背:“乖婉儿,睡啦。”   宝珊:......   陆喻舟拉过儿子, 把他塞进自己怀里,“爹哄你睡,咱们不打扰母老虎冬眠。”   倏地,小腿一疼, “冬眠的母老虎”反脚蹬了他一下。陆喻舟没在意, 拍着儿子的后背,轻声道:“吾儿快长大,长大了可以去读私塾、考功名、娶媳妇。等爹致仕, 就帮你带孩子。”   絮絮叨叨的话,让宝珊觉得好笑,又蹬了他一脚,“胡说八道什么呢?”   寻个舒服的睡姿阖上眼帘,陆喻舟抬手绕过小胖猪,握住宝珊的一只手,淡笑道:“在想咱们变老以后的日子,到那时,吾儿已经成家立业,咱们就每日烹茶煮酒,闲话家常,等再老一点,咱们就去游历,将暮景桑榆变成新的始点。”   宝珊转过身,搂住父子俩,“嗯,到那时你不许嫌我人老珠黄。”   “怎么会,”陆喻舟摸摸她的眼尾,温柔道,“我一定比你先老去。”   这话听着不对味,宝珊皱皱鼻子,“不许这么说。”   阴晴圆缺、生老病死,是沧海和人们要经历的常态,陆喻舟将之看得很淡,但这一刻,他忽然有了有悖于命运的想法,那便是一定要比宝珊活得久一些,陪她到最后。   怎么就多愁善感了?   陆喻舟揽住妻子的腰肢,“咱们都不胡思乱想,快睡吧。”   “嗯。”宝珊阖上眼帘,陷入枕头里。   倏然,两人颊边一湿,紧接着就听见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躺在中间的小阿笙送给爹娘一人一个吻。   夫妻俩同时捧起儿子的胖脸蛋,左右夹击,吧唧两口,惹得小家伙害羞不已。   夜未央,温情甚浓。   因赵氏的事,缃国公最近有些焦急,憔悴了不少,太子给了他一段时日的假,用以调节情绪。   闲来无事,缃国公带着几个小孙儿绕着池塘跑步,“咱们要文韬武略样样精通。”   几个小孙儿跟着学舌,脆脆的童音漾在秋日的清晨。   跑完步,缃国公开始教孙儿们习武。   小郎君们扎着马步,个个认真。   缃国公捋着胡子,感觉跟孩子们呆在一起是最轻松的,这里没有勾心斗角、闲言碎语,彻彻底底放松身心,远离纷扰。   阿笙是几人里最认真的,一张小胖脸上全是汗。   缃国公弯腰替他擦拭额头,笑问:“笙哥儿为何这么吃苦?”   阿笙鼓着腮,恨不得连发稍都在用劲儿,“保护娘亲。”   小家伙的脸上溢出的认真让五旬的老者动容,缃国公盘腿坐在他面前,板正起他的姿势,“肚子憋回去,脸别绷着,脚跟抓稳。”   纵使累得双腿打颤,阿笙也没服输,那股倔劲儿像极了陆家人。   缃国公忍不住抱抱他,“我的乖孙,爷爷亲一口。”   阿笙还在认真扎马步,脸蛋却红了,没一会儿就笑弯了眼眸。   之后,缃国公给每个孙儿的腰间系了一个荷包,叮嘱道:“这里面是海滩上的细沙,当你们遇到危险时,就扯开荷包,往坏人的眼睛上扬。但是记住,绝不可以伤害身边的人。”   孙儿们点点头,蹦蹦跳跳回了自己的院子。   只有阿笙充满疑惑,仰头问道:“我们很容易遇见坏人吗?”   陆家的子嗣自小就要学习防身术,以便遭遇绑架时有计可施。缃国公耐心给小孙儿讲起道理,听得小家伙一愣一愣的。   回去梅织苑的路上,阿笙拨弄着腰间的荷包没有看路,一头撞在迎面走来的丫鬟腿上。   小家伙捂额扬头,看着一个面凶的丫鬟,“咦”了一声,刚要让开路,身侧的嵈儿呵斥对方道:“撞了笙少爷,不知道歉?你是哪个院子里的侍女?”   嵈儿是宝珊的陪嫁丫鬟,加上宝珊已在府中立威,嵈儿的底气自然是足的,此刻遇见不懂规矩的侍女,不免训斥两句,“哪有让少爷让路的道理?”   假扮成侍女混进来的赵薛岚看都没看她,直直盯着阿笙的小圆脸,眼底带着审视和恨意。   从未见过这么凶的侍女,阿笙躲到嵈儿身后,催促道:“快走,快走。”   嵈儿冲那人哼一身,拉着阿笙的手离开。   等两人拐进梅织苑,赵薛岚缓缓转过身,眼底晦暗不明,带着三公子的信物离开。   傍晚时分,三房那边传出消息,说府中进贼了,丢了不少物件。   宝珊让他们清点出丢失的物件汇成明细,可三房媳妇不善掌家,根本记不清丢了哪些东西。   什么盗贼敢来缃国公府行窃?说出去都没人相信,三房媳妇自然也不信,认为是三公子在外偷吃,拿府中物件去打发情人了。   为此,夫妻俩吵得不可开交。   宝珊本就厌恶三公子,对于他的事也就没多上心。   夜里,陆喻舟从外面应酬回来,脚步有些趔趄。今日一位友人成亲,他作为傧相替友人挡了不少酒,眼角眉梢透着醉态。   李妈妈扶住他,小声问道:“世子这是喝了多少酒?”   陆喻舟笑笑,“不碍事。”   男人酒气浓重,倒没有像平日里那样先去书房沐浴更衣,而是直接跨进了正房。   李妈妈不忘提醒道:“大奶奶不喜欢世子饮酒,世子还是在外醒醒酒吧。”   陆喻舟将她撵出去,合上房门,径自走进卧房,“娘子,扶为夫一把。”   宝珊倚在美人榻上,没有穿绣鞋,手里拿着一件袍子,见他进来,没甚情绪地指向桌面,“我提前让嵈儿熬了醒酒汤,你趁热喝。”   今晚阿笙陪缃国公住在二进院,陆喻舟得知后,早就想回府揽香玉了,奈何友人那边劝酒的宾朋太多,他也是心情愉悦,多替人家挡了几杯,哪知自己娘子会摆脸色,知道的话,绝不会多喝的。   “为夫没醉。”陆喻舟走过去,握住女人的脚踝,问道:“你身上的袍子怎么这么长?”   宝珊把新做的袍子扔在他脸上,“男人的袍子,能短吗?”   一听这话,陆喻舟嗤笑道:“哪个狗东西敢打我娘子的主意?说出来,让为夫去收拾他。”   还说没醉,都醉得分辨不清事实了。枉费自己花了几个晚上赶制的秋衫,当真是浪费自己的心意。宝珊蹬开他的手,作势要起身,“去睡书房。”   陆喻舟拽住她一只脚腕,一把扯到自己身前,倾覆而下,捧起她的脸蛋,重重吻住,将酒气渡了过去。   “唔......”宝珊被桎梏住,使劲儿捶了一下他的肩头,却无济于事。   一场荒唐事从美人榻开始,跌跌撞撞到桌前,又踉跄到屏风后头。   起初,宝珊还娇怒几声,临到最后,就只剩下娇了。   气不过他的强势,宝珊咬住他的肩头,将不适感数倍奉还。   餍足后,陆喻舟沉沉睡去,宝珊拢好黏在脖子上的头发想要去湢浴洗漱,可身子太过疲惫,不得已只能将就一晚。   沉睡的男人润泽如玉,宝珊捂着胸前轻声咬了一下他的耳尖,又咬了一口他的唇峰,这才解气。   醒酒汤已凉,可女子眸光愈发温煦。   扯过男人一条手臂,宝珊枕在上面,细数他睫毛的根数,数了几次都没有数清。困意上头,宝珊拨弄几下他浓密的睫毛,翘起红唇:“陆喻舟,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这句话,不知睡梦中的男人是否听到了......   更阑人静,二进院的卧房内,缃国公仰面呼呼大睡,床里侧的阿笙被他的呼噜声扰醒,揉了揉眼皮,“爷爷,嘘嘘。”   鼾声如雷的老人根本没听见孙儿的需求。   瘪得难受,小家伙爬下床,趿拉着靸鞵颠颠走向湢浴,等他出来时脸蛋红扑扑的,很是心虚。   走到门扉前,他冲着门扉唤道:“阿笙需要帮助。”   “咯吱。”   门被人推开,一名护院低头走进来,“笙少爷有何吩咐?”   阿笙抚着鼓鼓的肚子,害羞地蜷起脚趾。   护院瞬间明白过来,柔声道:“少爷先去湢浴稍等片刻,卑职去梅织苑取条睡裤来。”   阿笙点点头,趴在门框上看着护院离开。   庭院里遍布护院,阿笙怕他们知道自己的囧事,缩回了头。   护院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条睡裤,“卑职帮少爷换上。”   阿笙牵着他的手走到屏风后头,忽然觉得不对,感觉护院走路一瘸一拐的,“你怎么啦?”   护院没说话,还真替小家伙换了睡裤,又带着他去往面盆前,往里面倒了一种粉末,“净手。”   阿笙蹲在地上搓手,乖的不行,“唔,谢谢你。”   护院替他擦了手,淡声道:“回去睡吧。”   阿笙站起来,扭着屁墩走向卧房,可刚迈出几步,就头脑发晕,噗通倒在地上。   屋里鼾声长绵。扮作护院的赵薛岚走过去拎起阿笙,将他藏在宽大的衣衫里,走出房门。   与另一名护院打上照面时,赵薛岚学着男子的声音低声道:“去趟茅厕,你看着点。”   黑灯瞎火的,另一名护院没多想,侧身让开了路。可擦肩时,却发现异常,“你腿和肚子怎么回事?”   赵薛岚背对着护院,身影陷入黑夜中。   护院走过去,单手搭在她肩头,“你是新来...呃...”   话音未落,他的腹部就中了一把匕首。   “刺...客...有刺客!!!”   赵薛岚兜着阿笙跑进拐角,几个跃起跳上院墙,却被屋顶的暗卫拦下。   不得已,她带着阿笙返回院中,被护院和暗卫团团围住。   随着缃国公的一声爆喝,街坊邻里全都燃起了灯笼。   缃国公赤脚散发,手提钢刀,指着被包围的赵薛岚,“大胆贼人,你敢动我孙儿一下,老夫必让你血溅当场!!”   陆喻舟被惊醒,酒醒一半,带着宝珊赶到二进院。   当看见被刺客挟持的小童时,宝珊觳觫不止,颤着眼睫走上前,“把孩子还我,还我!!!”   “哇!”   阿笙清醒过来,被眼前的一幕吓哭。   赵薛岚单手掐着阿笙的颈子,另一只手握着匕首,抵在阿笙的喉咙上,“别动,再过来,我现在就杀了他!”   灯火将夜色点亮,亮如白昼,人们瞧清了刺客的面目。   确认刺客就是赵薛岚,宝珊心提到嗓子眼,拦住拔刀的护院和暗卫,不停摇头:“不要动,不要......”   双肩忽然被一双大手扣住,单薄的身子陷入一方怀抱中。   宝珊颤抖不止,扯住陆喻舟的衣袖,“阿笙,阿笙......”   陆喻舟冲她点点头,尽量稳住己方情绪,随即看向赵薛岚,眸光凛冽,“说吧,想要什么?”   听他冷静的语气,赵薛岚甚至有种错觉:阿笙并非他的亲生子。   若非如此,他是如何克服心里的慌张,若无其事地与她谈判。   府中人与邻里尽数赶来,还有人跑去衙门报案,可赵薛岚手中有人质,没人敢轻举妄动。   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帝姬,还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思,赵薛岚没有太多恐惧,勾唇看着陆喻舟,“我想要什么,陆相不是该十分清楚么。”   陆喻舟将宝珊拉到身后,拨开护院和暗卫,站在人墙最前面,任夜风撩起衣摆和发梢,“讲条件。”   看见爹爹,被勒住脖子的小胖墩又“哇”的一声哭了,哭声既委屈又无助,既懵懂又恐惧。   听见儿子的哭声,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男人颤了手指,陆喻舟冲哭泣的儿子微微一笑,“别怕,爹不会让你有事的。”   阿笙一边掉着泪豆子,一边伸手去够爹爹,被赵薛岚狠狠扼住脖子。   呼吸不顺,小家伙蹬了蹬腿,憋紫了小脸。   “赵薛岚,他还是个孩子!”陆喻舟上前半步,尽量沉住气息,“你现在是朝廷的钦犯,早晚必被捕,但只要你放了孩子,我可以护你周全,让你隐姓埋名,富足地度过余生。”   赵薛岚哼笑,“陆相之口才,娓娓动听,若我还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或许就信了。陆喻舟,我二十有四了,韶华贡献给了官家和你,可你们是如何对我的?什么都能满足我,是吗?我要你也废掉一条腿!”   你不是骄傲么,你不是一身风骨么,我就是要践踏你的傲骨,让你变得和我一样!   人墙外的缃国公暴跳如雷,却也知道不能激怒对方,忍着气拉住同样激动的宝珊,摇了摇头。   众人将视线聚在陆喻舟身上,不确定他会怎么做。传奇如陆喻舟,哪里是那么容易被左右的。   人们愤怒不已,缃国公和宝珊痛心疾首。   可出乎意料,陆喻舟同意了,“还有哪些条件,一次性说全。”   没想到他会同意,赵薛岚癫笑起来,笑声似来自炼狱。   “哈哈哈哈哈!”   赵薛岚耸着肩膀向后退,将匕首刺入了小家伙白嫩的肌肤。   阿笙哭得不能自己,像一只被勒住要害的小兽,张嘴咬住赵薛岚的手臂。   他应该时刻戴着爷爷给的香囊,然后扬她一脸沙子,以便脱身。   手臂传来痛意,赵薛岚浑不在意小家伙的攻击,一直凝着腰杆挺直的陆喻舟。   男子面如冠玉,荣辱不惊,依旧是她印象中的少年,可她变了,变得浑浑噩噩,狠辣凶残,犹如鬼魅。   “陆喻舟,我要你再自捅一刀,捅向自己的心脏。”   话落,众人惊慌,纷纷劝起陆喻舟。   “陆相冷静!”   “子均不可!”   “世子不要被她诓骗!”   宝珊和缃国公想要上前,被赵薛岚呵斥住:“你们敢过来,我就要了这个小玩意的命!”   说着,她将刀刃推进了几分。   众所周知,没有赵薛岚不敢动的人。陆喻舟缓缓转过身,拔出两名暗卫的佩刀,警告道:“赵薛岚,我信你最后一次,你若食言,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在人们或诧异,或震惊,或悲痛的目光下,陆喻舟手起刀落,反转刀刃,刺入自己的小腿和心口。   一时间,周遭陷入死寂。   人墙外传来宝珊痛苦的呼声:“不!!!”   鲜血染红白衣,赵薛岚愣愣看着眼前的男子,觉得他太过陌生。陆喻舟从来都是特立独行、薄情寡义的人,怎会为了一个私生子重伤自己......   当那抹白衣倒下时,赵薛岚慌了,没有体会到报复的快感,有的只是无尽的孤独和压抑。   “陆...喻舟...”   相识十几载,那个冰冷的男人已然蜕变成了有血有肉的父亲。   “砰!”   一只脱手镖精准地射在赵薛岚握匕首的手背上,迫使她松开了手。   陆喻舟垂下手臂,虚弱而严肃道:“拿下。”   之后,他倒在地上,没了知觉。   他的阿笙没事就好...... 第78章 害喜   为儿子处理好脖子上的伤口, 宝珊搂住他发抖的小身板,轻声安抚道:“想哭就哭吧,娘陪着你。”   小家伙揉了揉发肿的眼睛, 委屈巴巴道:“打坏人, 打坏人...呜呜呜爹爹...”   此时, 陆喻舟被人抬进卧房,由太医院院首和两名太医进行着伤口的消炎缝合。为了不打扰太医诊治,宝珊将其余人全都带了出来。   缃国公让人取来封存十三年的烟杆, 蹲在门口抽起来,满目忧愁, 又心有愧疚。   宝珊抱着阿笙坐在庭院的石桌前, 拒绝外人的打扰,想要一心安抚孩子,可目光一直落在紧闭的窗棂上。   慕、邵两家人赶来时, 太医已经为陆喻舟包扎完伤口, 正在叮嘱宝珊如何用药。   陆喻舟失血过多, 处于昏迷中, 院首也预测不出他何时能够醒来,只说他暂无性命之忧, 但伤口一旦溃烂,病情就会加重。   送走太医,宝珊沉住气,让人扶缃国公回房休息, 又嘱托舅舅邵成熹盯紧赵薛岚的案子, 之后合上房门,阻挡了世间一切喧嚣。   来到拔步床前,宝珊握住男人的手, 忍着泪意道:“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陆喻舟曾说,他什么也不怕,唯独怕她提出和离。宝珊坐在绣墩上,吻了一下他的指尖,红着眼眶道:“你对我和阿笙这么好,我又不是没有心,怎会同你和离啊。子均,答应我,一定要醒过来,阿笙还等着你陪他长大,我还等着你陪我变老。”   床上的男人毫无反应,面无血色,平日里温热的手掌变得冰凉异常。   “咯吱。”   阿笙推开门跑进来,还不小心摔了一跤,他没有喊疼,爬起来跑到床边,抹了一下眼角,自顾自道:“要坚强。”   见状,宝珊闭闭眼,逼退了涌来的泪水。连儿子都知道这种时候要坚强,更何况是她。   碰了碰爹爹的面颊,阿笙缩回手,生怕把爹爹碰坏了。他挺着肚子走远,爬上软塌,闷声坐着,想要一直陪着爹爹。   宝珊冲他招手,“阿笙过来。”   阿笙又爬下榻,趴在娘亲腿上,盯着闭眼的爹爹,“娘,爹爹明早能醒吗?”   宝珊拍着儿子的后背,微微翘楚,“爹爹说他累了,想要多睡会儿,咱们有些耐心,慢慢等他醒来好吗?”   “嗯!”阿笙握住腰间的香囊,绷紧小拳头。   冷宫。   锁链的擦地声频频响起,赵薛岚被侍卫推进冷宫的一间屋子。   “老实呆着!”   任谁都瞧得出,这位昔日横行霸道的帝姬再无出头之日。   赵薛岚怒目道:“让我见官家,我要见官家!”   “省省吧!”侍卫就差泼她一脸冷水让她清醒了,官家会见一个疯婆娘?怕是除了太子殿下,没人再来问津了。   可出乎意料,没一会儿牢房就迎来了一位稀客。   九皇子赵澈。   掏出御赐金牌,赵澈命令侍卫退下。   侍卫表面打哈哈,走出牢狱后立马跑到东宫禀告。   阴暗的室内,赵澈绕着赵薛岚走了一圈,调笑道:“姑姑挺适合这身囚衣。”   对于赵澈落井下石的举动,赵薛岚并不惊诧,自己害了他的母妃,换谁能忍下这口气。   “阿澈,姑侄一场,有些箴言,姑姑还是现在告诉你为好,免得日后没了机会。”赵薛岚无畏地靠在石墙上,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执掌皇城司,会让你失去人性,失去朋友和挚爱,变成当权者的屠刀。说白了,即便你权力再大,也只会成为官家的一条狗,随时有被遗弃的可能。”   这是她的血泪教训,并不是拿来吓唬少年的说辞。   赵澈拔出佩刀,在地上刮了两下,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那条被遗弃的狗,说的不就是姑姑自己么。”   赵薛岚不怒反笑,“以后也会是你。”   赵澈抬起桃花眼,森森一笑,“可惜姑姑看不到了。”   说罢扬起刀,刀片在壁挂的灯火下闪烁着银芒,刺痛了赵薛岚的眼睛。   赵澈毫不犹豫地刮破了赵薛岚的双眼。   一声惨叫回荡在牢狱中,赵澈掏出锦帕擦拭刀片,略过捂住眼睛蹲在地上的女人,大步走出冷宫。   其余把守的侍卫拦下他,个个满脸焦灼,明越帝姬在冷宫出事,让他们如何向官家和太子交代......   “怎么?”赵澈眸光淡漠,固执阴郁,没有半分愧疚。   执掌皇城司的九皇子今非昔比,侍卫们不敢与之正面冲突,只盼着太子能快些到来,可直到赵澈的身影消失在刑部,也未等来太子。   消息很快传开,官家让人叫来赵澈,训斥了几句,哪知赵澈不为所动。   官家发现,赵澈并不如赵薛岚好掌控,不免恼火,情急之下止不住地咳嗽,“太子那边,你自己去处理,别再让朕听见这些乌烟瘴气的事了。”   倏然,一口腥甜涌来,官家以锦帕掩口。   雪白的帕子被鲜血染红,官家靠在床柱上,大口大口呼吸。   看着脸色苍白的官家,赵澈觉得他已临近风残烛年。昔日威严暴戾的皇帝,被恶疾缠身,不复英武之姿。   悲凉吗?   赵澈并不想探究官家的心理,“可要儿臣召唤御医?”   官家撇了锦帕,“不必。”   身体日渐消瘦,精神萎靡不振,伴着咳血和失眠,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可御医根本不敢讲实情,召唤他们过来等同于给自己添堵,“你寻个时机,带朕出宫一趟。”   “去作何?”   官家捂住胸口,虚弱道:“再见邵婉一次。”   对一个人到底有多执念,才会一直揪着对方不放。赵澈并不感动于官家对邵婉的感情,觉得那是一厢情愿和强取豪夺,但看他大限将至,动了恻隐之心,“好,儿臣来安排,但父皇要向儿臣保证,不去破坏慕先生和邵夫人的姻缘。”   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还哪有力气去破坏,官家望着半启的窗棂,自嘲地笑笑,“不用你提醒,朕只是想远远看着她。”   在病痛面前,所有的勾心斗角都成了最不值一提的徒劳,官家自认一生机关算尽,老了还想拿捏太子一下,扶起了九皇子,可最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返璞归真,他想通了,与其将生命的尽头结束在宫中,不如结束在闲适的田园。那是慕时清想要给邵婉的生活,何尝不是他的想法,只是年轻时重权,没舍得抛却一切奋不顾身地去爱一个人,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   与官家达成一致,赵澈走出寝宫,去往东宫。兄弟二人屏退侍从,相视而谈,旁人不知他们聊了什么,却见赵澈离开东宫时,嘴角带笑。   大仇得报,赵澈也忽然觉得权力于他而言,没什么劲头,如今孤身一人,去哪儿都一样。   时光荏苒,一转眼已入深秋。   这日,嵈儿端着瓷盅走进卧房,对守在床榻前的宝珊道:“公爷让人给姑爷和小姐熬了参汤,特意交代奴婢提醒小姐,别只顾着照顾姑爷,也要多补补自己的身子。”   宝珊放下绣棚,看了一眼昏迷的男人,扯扯嘴角,“不知初冬前,他能醒过来么。”   “吉人自有天相。”嵈儿倒了两碗参汤,递到宝珊手边,“小姐别忘了自己也服用一碗。”   “嗯,你去休息吧。”接过一碗汤,宝珊执起勺子搅了几下,浅抿一口,俯身靠近陆喻舟的唇,将参汤一点点渡进男人口中。   喂完参汤,宝珊端来水盆,拧干湿帕,替陆喻舟擦拭身子。当擦拭到额头时,宝珊靠近他耳畔,柔声问道:“你都睡了四十日了,还没睡饱吗?再有三日,霆哥儿就要上私塾了,还等着你这个大伯为他开笔礼,来得及吗,子均?”   指尖轻点他眉心,宝珊弯唇,“要是来不及,就要让你那糊涂二弟亲自去了,到时候惹了笑话,爹爹又要大发雷霆。”   床上的男人还是没有反应,宝珊早已习惯,也知道他是听得见的。   即便是伤了心口,也不该出现长期昏迷的情况,连太医院院首都解不开这等“疑难杂症”。   因为陆喻舟一直醒不过来,宝珊寝食难安,不停地告诉自己,他只是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下,等休息够了就会醒过来的。   替他擦拭完全身,宝珊取来牙筒和木齿,轻柔细致为他清洁牙齿,“阿笙最近跟着爹爹习武,进步很快,爹爹说,阿笙是习武的料子,加以历练,以后能当上将军。”   说到这儿,女子淡淡一笑,“小胖子要是习武,说不定能瘦下来,就看他肯不肯吃苦。”   之后,她又端来木桶,替男人洗头发。   这些日子,她一直都是这样重复着相同的事,把陆喻舟收拾的干干净净,没有半点邋遢之相,还整日同他讲话,絮叨着家常琐事。   宝珊发现,自己对陆喻舟有着超乎想象的耐心,并乐此不疲。   旁人看在眼里,将对她的敬重刻在心中。   昨日晚膳时,三公子带着妻子过来,当着仆人的面,跪在地上求宝珊原谅他昔日的轻浮。   宝珊没有原谅他,也没有奚落,而是告诉他珍惜眼前人,好自为之。   有些事情,不是一句道歉就能归于和好如初,但宝珊不会再隐忍委屈,该讨好时讨好,该翻脸时翻脸。   在她看来,睚眦必报和有仇必报不同,很多时候,她选择后者。   记得嵈儿的叮嘱,宝珊捧起参汤小口抿起来,感觉味道怪怪的,等躺在陆喻舟身旁准备入睡时,忽然感觉胃部不适,干呕了几下。   为自己倒了一杯温水,服用后才缓释过来。她没有多心,只当是焦虑所致,可次日接连的干呕,让她意识到一件事......   这些日子一直在照顾陆喻舟,没有去留意自己的身子,此刻想来,才惊觉上个月没有来月事。一抹欣喜划过心头,但因为日子太短,无法确定是否是喜脉,只能暂压喜悦,默默数着日子。   傍晚,宝珊带着儿子回到卧房。阿笙先去探望了沉睡的爹爹,随后走出来,端起一碗奶露喝起来。   替儿子解开脖领的脖子,宝珊拎过药箱,替擦换药,“告诉娘,伤口还痒吗?”   阿笙摇头。   宝珊翘起嘴角,“痒也不能挠。”   “嗯。”   吃完一碗奶露,小家伙跳下绣墩,拎着布老虎来到床边,“爹爹怎么还不醒呀?”   他都会扎标准的马步了,却不能显摆给爹爹看。   宝珊走过来,拍拍儿子的后背,“娘有话问你。”   阿笙抱住她的腿,仰头看着她。   将儿子抱坐在床边,宝珊问道:“阿笙想要弟弟妹妹吗?”   “想!”阿笙看向她的肚子,懵懂地问道:“娘亲有小妹妹了?”   宝珊失笑,捏捏他的脸蛋,“也可能是小弟弟。”   阿笙露出腼腆的笑,他要做哥哥了。   小胖手捂住娘亲的肚子,阿笙好奇地问:“他们多久能出来陪我玩?”   他们?   宝珊哭笑不得,搂了儿子一下,“还早,你陪爹娘一起等。”   “唔。”阿笙握住腰间装着沙子的荷包,倔强道,“我是哥哥,会保护好他们的。”   宝珊眼眶酸涩,搂紧他,“好,娘相信你。”   在母子相拥的间隙,躺在床上的男人动了动手指。   陆喻舟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漆黑一片,有座孤坟,一个少年跪在坟前,任谁来劝说都没有离开。   那个少年阴鸷冷漠,眼底无光,似与世间形成了隔阂。他告诉自己,从此要为自己而活,不被任何人影响情绪,因为除了母亲,没有人值得他去花费心思。   一次长达十年的孤独之旅,让他无坚不摧,也薄凉寡情,直到一抹月光映在眼帘,他才停下脚步。   月光为幕,一对母子从银河漫步而来,周身萦绕着柔和的光,他们是母亲送给他的“明月光”。   “宝珊,阿笙......”   细若蚊呐的声音溢出檀口,他听见凳子倒地的声音,以及孩童稚嫩的声音。   “爹爹醒啦!”   心门被一道曙光冲破,母亲站在云端冲他温柔浅笑,告诉他该放下过往了。   当母亲的身影消失时,万丈晨曦扑面而来,包拢住他的全身。   一道轻柔女声随之传来,拂过他的心田。   “子均醒醒。”   当陆喻舟睁开眼帘时,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映入漆黑的眼底,他们眼底清澈,容颜恬静,正关切地凝着他。   陆喻舟缓缓抬起手,握住向他伸过来的两只手,一只手纤细柔软,另一只手肉肉嘟嘟。   得知儿子醒来,缃国公哼哧哼哧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子均!”   看向站在门口大喘气的父亲,陆喻舟恍如隔世,声音飘渺,似变回十年前的自己,对父亲道:“儿子回来了。” 第79章 大结局(上) 不再孤单   休养近两个月, 陆喻舟的伤算是愈合了。   冬雪初霁,缃国公府迎来了一则好消息。   世子夫人怀了双生子。   当太医笃定地说出双生时,陆喻舟默默走到屋外, 仰头望着最远处的云朵, 湿润了眼眶。   细碎雪沫拂面, 他深吸一口气,送太医离开。回到卧房,便让嵈儿去账房多取些炭火来。   宝珊半依在榻上, 双手轻轻搭在平坦的小腹上,眼底流淌着温柔的光。见夫君踟躇在隔扇外, 含笑地道:“傻愣着作甚?过来吧。”   陆喻舟走过去, 握住她的手,“这段时日要辛苦你了。”   说得像她要去做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宝珊失笑, 掐了一下他的手背, “我又不是没怀过胎, 放心好了。”   双生子, 哪能放心得下,陆喻舟恨不得每时每刻同她粘在一起, 照顾她的起居饮食。   而且,在陆喻舟看来,孕育生命就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儿。   “咱们让阿笙过来?”   小家伙还在午睡,宝珊努努鼻子, “等他醒来再告诉他吧, 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你离我远点,别把我也染了紧张。”   陆喻舟哪会儿走远,不止不会走远, 还往女人面前凑,“我让后厨炖了补品,待会儿你尝尝哪样儿合胃口,赶在年前也好多囤些食材。”   一提吃食,宝珊就觉胃里翻涌,抬手捂住他的嘴,“我不想吃,你陪我说说话。”   “好。”陆喻舟脱掉锦靴,靠在外侧,将宝珊揽进怀里。   不敢靠在他心口一侧,而他每次都不注意,这让宝珊极为窝火,“你坐在里侧。”   见妻子变了脸色,陆喻舟赶忙挪到里侧,用右臂拥住她,“无碍了。”   宝珊在他心口画圈圈,还是心有余悸,当时刀尖再偏左一点,他就真的没命了。   像是猜出她心中所想,陆喻舟拍拍她的手臂,“你相公精明着呢,怎么可能去刺要害。”   当时情况虽然紧急,但他非常冷静,下刀时眼睛都未眨一下,看似刺入心脏,实则刀尖是斜的。   怕妻子释怀不了,陆喻舟拥着她轻晃,“都过去了,咱们翻篇吧,别去想了。相公答应过你,要陪你白首就一定兑现承诺,省得到了来世,你还在嫌我食言而肥。”   宝珊眨了一下湿润的眼睛,娇哼道:“你也知道自己总是食言而肥?”   陆喻舟重重叹息,掐了一下她的脸蛋,“我用后半辈子的运势作保,今后承诺给你的誓言,绝不会食言。”   本以为能打动妻子,结果嘴上一疼。   宝珊咬了一下他的唇,板着小脸道:“不许你这样说,我不要你的誓言,只要你平安康健。”   心里一点点动容,陆喻舟扣住她的后脑勺,舐了一下她的唇角,“你还是跟我提要求吧,我怕你揣着我的种跑掉。”   他语气真诚,眸光清润,看起来有点无辜,就跟她真的会跑路似的。   宝珊趴在他怀里,闭眼道:“你想得美,我才不会给别的女人可乘之机。这辈子我就赖在你身边,你要是敢厌腻我,我就......”   这丫头从来不讲狠话,陆喻舟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后话,倒要看看,她能怎样。   可宝珊磕磕巴巴,半晌也没有讲出一句摄人的话。   嘴角微微扬起,陆喻舟缠住她一绺长发,把玩在指尖,“你要如何做?”   不想输掉阵仗,宝珊忍着羞臊,素手下移,点了几下,“就让你废掉。”   没想到她如此大胆,陆喻舟握住她那只作乱的手,按在胸口,呼吸略粗,“别闹,要等三个月之后。”   “......”   他往哪里想呢?   宝珊闹个红脸,窝进他颈间,“不害臊。”   陆喻舟低笑,掐住她的下巴,逼她直视自己,“适才是谁不害臊,嗯?”   夫妻二人较起劲儿,周遭萦绕着旖旎暧昧,偏又温馨舒悦。   嵈儿端着补品进来时,头快低到胸口了,生怕瞧见不该瞧见的,“奴婢服侍小姐用膳。”   陆喻舟还掐着宝珊的小巴,目不斜视,“搁哪儿吧,一会儿我来投喂你家小姐。”   宝珊僵着不动,耳尖渐渐红了。还好嵈儿识趣,夹着托盘离开。   等房门合上,宝珊拍开男人的手,“我不想吃。”   自从怀了身孕,她的胃口大不如前,一日也进不了几粒米。   这可不行。   陆喻舟端来瓷碗,搅了搅里面的汤汁,自己先试了一口,“不甜不腻,正合适,来尝一口。”   宝珊别开脸,故意刁难他,“说了不想吃。”   “就尝一口,吃不下的话,今晚相公为你亲自下厨。”吹凉汤汁,陆喻舟将勺子抵在宝珊唇边,“乖。”   架不住这份温柔攻势,宝珊张开樱桃口,抿了半勺汤。   “如何?”陆喻舟小心翼翼地问道。   “还好。”又抿了半勺汤,宝珊靠在另一侧,缓释着那股味道带来的不适,“喝饱了。”   知她不舒服,陆喻舟也不硬逼着她喝下一碗汤,“后半晌我去一趟街市,买些开胃的药膳。”   “嗯。”宝珊抚着胸口,耷拉下眼皮。   放下汤碗,陆喻舟起身扶住她的背,将她慢慢放平,扯过厚厚的毯子盖住她,“你睡会儿,我去瞧瞧阿笙醒了没有。”   宝珊握住他的手,“等我睡醒,咱们一起告诉阿笙这个消息。”   弯腰吻了一下她的眼帘,男人温柔道:“好。”   *   雪色满目,堆银彻玉,陆喻舟走进二进院的正房,跟父亲聊了一会儿。   缃国公掏出一对镯子,“这是我托名匠打造的,替为父转送给宝珊。”   “爹爹自己送给宝珊,她会更高兴。”   上了年纪的糙汉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也行,那等晚膳时再送吧。”   陆喻舟勾起薄唇,走进烧着地龙的卧房,见小家伙还在睡熟,起了逗弄的心思。来到床前,像扒拉面团一样扒拉几下,“阿笙。”   阿笙哼唧一声,睁开眼睛,眸光迷离。   亲了一口小家伙的额头,陆喻舟俯身道:“爹带你去街市买糖葫芦。”   一听糖葫芦,小家伙立马清醒了,拽着父亲的衣袖坐起来,打个哈欠,“糖葫芦。”   刚睡醒的阿笙像一个天然小火炉,陆喻舟抱着他暖和一会儿,问道:“想不想去?”   “想。”阿笙撅着屁墩站起来,拎过自己的衣裳,“爹爹给穿。”   穿好衣裳,阿笙站在铜镜前开始臭美,感觉自己跟爹爹长得越来越像了。   当然,除了一身小肥膘。   天空又飘起小雪,陆喻舟身披鹤氅,将儿子包裹其中,走在人声鼎沸的街市上。   冬季卖糖葫芦的商贩本就多,阿笙看着红彤彤的果子,舔了一下嘴角的口水,“爹爹,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一下吃那么多,宝珊非跟他们父子生气。   陆喻舟买了十串,让商贩包起来,只递给阿笙一串最大颗山楂的,“不能多吃。”   “唔。”阿笙接过糖葫芦,习惯性地嗦了几口,“哇”了一声,牵起陆喻舟的手,蹦蹦跳跳穿梭在街道上。   路过汴京最大的饭庄时,陆喻舟带着阿笙走进去,选了几样宝珊爱吃的菜品,“打包。”   跑堂接了赏钱,笑呵呵去往后厨。   等待的功夫,陆喻舟坐在床边,吃了一口儿子递过来的糖葫芦。这时,他听见隔壁桌的食客正在讨论太子大婚一事。   指尖轻点桌面,陆喻舟开始思量要和宝珊送慕夭一份什么大礼。   唇边扬起一抹淡笑,那个略带传奇色彩的女子终于要把自己嫁出去了。   自从捅破那层窗户纸,赵祎就把与慕夭的婚事提上了日程,东宫和慕府正紧锣密鼓地筹办着。   回到府中,陆喻舟将阿笙抱到宝珊面前,阿笙顺势就要往宝珊身上爬,被陆喻舟按住头顶。   宝珊拍开男人的手,亲了一下儿子的脸蛋,“阿笙,娘和爹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阿笙盘腿坐在榻上,“唔。”   宝珊眼底温柔,捧起他的小圆脸,笑道:“娘有喜了。”   可儿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宝珊和陆喻舟对视一眼,有点摸不清小家伙的心思。   陆喻舟坐在儿子身后,大手绕到他下巴处,对捏几下,“怎么了?”   阿笙看向宝珊的肚子,“娘不是早就怀了小宝宝么。”   在陆喻舟昏迷时,宝珊确实向儿子透露过怀孕的事,但那时还不能确定。   听完儿子的话,宝珊舒口气,“可娘想告诉你的是,娘怀了两个宝宝。”   “啊?”   阿笙不可置信地捂住嘴,惊讶的表情逗笑了夫妻俩。   宝珊捏着儿子的小手覆在自己腹部,“这里面孕育着阿笙的两个弟弟或妹妹。”   那肉乎乎的小手有点抖,似乎很激动,还很懵懂。   宝珊弯唇,“以后,阿笙就是大哥哥了。”   阿笙又握住腰间装着沙子的荷包,怒努小嘴,流露出倔强的一面,“我一定会保护好弟弟妹妹的。”   陆喻舟俯身,下巴抵在儿子的肩头,带着儿子的手去抚摸妻子的肚子,“阿笙以后都不会孤单了。”   谁料,小家伙却道:“霆哥儿和旋姐姐对我可好啦,我一点儿也不孤单。”   陆喻舟笑着点点头,“嗯。”   那便好。 第80章 大结局(下) 爱意甚浓(正文完)……   长夜漫漫, 缱绻美好,可躺在床上的男人翻来覆去睡不踏实。   一只纤细手臂绕过他的腰,从他背后贴过来, “不困?”   陆喻舟握住那只素手, 放在唇边轻轻吻着, “等你月份大了,我担心你身子羸弱吃不消。”   他在为宝珊的膳食发愁,一沾惹荤腥就犯呕, 怎么能调理好身子呢?   宝珊觉得他太过紧张,抽回手慢慢向下, “宰相大人, 你想得真多,我怀阿笙的时候胃口也这样,阿笙还不是个大胖小子。”   “......”   扣住她的手, 陆喻舟转过身, 侧脸枕在手臂上, “老实点, 容易擦枪走火。”   他饿了很久,刚刚苏醒就得知妻子怀了身孕, 只能一忍再忍,哪儿禁得住这般撩拨,好比火上浇油。   宝珊莞尔,附耳道:“我有分寸, 不会动了胎气。”   陆喻舟把她塞进锦衾, 裹得严严实实,“别闹了,安寝吧。”   哪知今晚的妻子忽然化身撩人的妖精, 非吃了书生不可。   宝珊伸出一只玉足,在那儿试探了下,果不其然,听见男人一声闷哼。   唇边绽放笑意,宝珊翁声道:“假正经,还是我帮你吧。”   陆喻舟磨磨后牙槽,用力扣住她的后颈,感觉小妖精长开了,开始会反击了。   唇重重地压下,吻得女子呼吸不顺才退离开,“不给你点教训,你就不老实。”   宝珊轻启朱唇,柔媚一笑,唇红齿白,美得让男人丢盔弃甲。   两人激吻起来,跳动的烛火不及他们的热忱。   帷幔垂下,很快传出男子破碎压抑的声音。   *   随着汴京城内茉莉飘香,宝珊迎来了临盆日。   当天清早,宝珊感觉肚子下坠,羊水流了出来,慌得陆喻舟赤脚跑出房门,叫来早已请入府中小住的稳婆。   之后,陆喻舟抱着阿笙守在屋外,看着丫鬟们进进出出,绷紧心弦,呼吸不畅。   诞下双胞胎的过程极具风险,纵使太医守在门口,也打消不了陆喻舟的焦虑,甚至想替宝珊产子。   日头正足,阿笙拉着父亲走到树荫下,小大人似的拍拍父亲手臂,“娘会没事的。”   孩童眼眸清澈漆黑,如一潭清泉能洗涤人的烦躁。   陆喻舟让人搬来长椅,带着儿子坐在树下等待。   屋里传出女子痛苦的叫声,一声声如钝刀,狠戳男人的心。   陆喻舟双手相扣,弯腰抵住额头,体会着冰火两重天的交织。   相比他的紧张,阿笙显得轻松许多,或许是不知产子有风险,此时,他满心满眼期待着小妹妹。   对,是妹妹,他想要妹妹。   “爹爹,妹妹会跟娘亲一样好看吗?”   陆喻舟紧张得答不出话,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出不来。   阿笙扯扯他的衣袂,不停念叨着“妹妹”。   陆喻舟揉揉他的头,“会的,妹妹会是汴京城中最漂亮的姑娘。”   想到有这种可能,陆喻舟眉眼沉淀出几分柔情,靠在树干上深呼吸,竭力让自己冷静。   女儿也好,儿子也好,他只希望让妻子早一点结束生产的痛苦。   随着一声响亮的婴孩啼哭,男人心中的阴霾骤然散去。   几乎同时,他和阿笙腾地站起来,一同走向房门口。   隔着房门,他们听见嵈儿的报喜声:“恭喜姑爷,小姐生了一个小公子。”   陆喻舟露出一抹欣喜,下一瞬又紧张起来,还有一个娃子没出生呢。   阿笙握着他的手,仰头问道:“是弟弟?”   “嗯。”陆喻舟蹲在儿子面前,双手贴在他的侧额上,“阿笙不喜欢弟弟?”   阿笙露出别扭的笑,“喜欢。”   牵着儿子回到树下,陆喻舟取出腰封上的折扇,摇开扇面扇凉快,他想,以后再也不让宝珊怀孕了,他经受不起这种煎熬,一点儿也不愉快。   “咯吱。”   房门大开,李妈妈抱着裹着红布的婴孩走出来,笑道:“快来瞧瞧二少爷。”   没等陆喻舟迈开长腿,阿笙抢先一步跑过去,扯着李妈妈的衣袖,“让我看看。”   李妈妈稍稍弯腰,笑着对阿笙道:“这是笙少爷的亲弟弟呢。”   襁褓中的小婴儿黑不溜秋,阿笙一下就垮了脸。   弟弟好丑,跟他一点儿也不像。   陆喻舟娴熟地抱过次子,放在臂弯,眸光柔到极致。宝珊诞下阿笙时,他没能陪在身边,次子的出生算是弥补了那份遗憾。   须臾,屋里又传出宝珊的痛呼,陆喻舟让李妈妈抱走次子,忍着剧烈的心跳凝着窗棂。   当屋里声音渐歇,陆喻舟来到门口,心提到嗓子眼,只听嵈儿再次报喜道:“恭喜姑爷,是个千金。”   紧接着,是李妈妈的欢喜声:“是对龙凤胎,太难得了啊。”   陆喻舟退后两步,不可置信地盯着缓缓打开的门扉,一时间情难自控,泪湿眼角。   李妈妈抱着小女娃走出来,眼尾堆满皱纹,“世子快看看你的女儿。”   陆喻舟看了一眼,眼底透着怜惜,“我能进去吗?夫人如何?”   李妈妈笑道:“夫人很好,世子不必担心,等老奴让人收拾好血污...诶世子...”   没等她讲完,陆喻舟大步跨入门槛,直奔大床走去。   宝珊无力地躺在那里,心中却是欢喜,一见陆喻舟进来,赶忙让嵈儿拉上围子。   止步于围子外,陆喻舟抬腿就要跨进去,被嵈儿拦下,“姑爷不可。”   小姐平日里虽不喜打扮,但谁不想在夫君面前保持漂亮得体哇,此刻小姐满身是血,哪好意思给夫君看。   察觉出宝珊的窘态,陆喻舟点点头,“我出去,你...睡会儿。”   宝珊埋头不看他,“嗯。”   陆喻舟转身离开,一步三回头,很想立马去往妻子身边安抚。   庭院内,阿笙围着李妈妈欢呼:“妹妹,妹妹!”   妹妹肯定跟他一样又白又好看。   阿笙故技重施,拽住李妈妈衣袖,踮脚看她臂弯的女娃娃,可瞧清的一刹那,整个人愣住了。   妹妹怎么跟弟弟一样,黑瘦黑瘦的?   李妈妈笑着安慰:“小孩子出生多半都这样,养一个月就好了,笙少爷别急。”   眨着乌黑的大眼睛,阿笙点点头,伸手小心翼翼点了一下女娃娃的脸蛋,嘿笑一声,欢快地跑远。   “爷爷,阿笙有弟弟妹妹啦!”   听见孙儿的声音,缃国公抿着唇走来,嘴皮子颤抖不止,看起来像是偷偷哭过。   深夜,陆喻舟将一对儿女从床上抱起,放进藤编的摇篮里,之后坐在床边,摊开宝珊的手,亲吻她的掌心,“还疼吗?”   “好多了。”感觉掌心痒痒的,宝珊挠挠他的下巴,“都生完了,你别再紧张了。”   陆喻舟用面颊蹭蹭她的掌心,温笑道:“让你瞧出来了。”   宝珊拧下黛眉,哭笑不得。   陆喻舟侧躺在她身边,半边身子悬在床沿下,留给她足够挪动的空间,“你睡吧,我守着你,夜里抱你去如厕。放心,我不会让旁人碰你。”   爱一个人才会如此小心翼翼吧,宝珊在他身上体会到了被爱的滋味。   纤手抚上男人面颊,轻轻摩挲。灯火下的男人俊美如俦,如慕夭话本里描述的公狐狸那般精致俊美,是她真正的“颜如玉”。   “陆子均。”   “嗯?”   宝珊阖上眼帘,嘴角上翘道:“我对你动心了。”   两人的初次都是彼此,期间没再沾惹过风月,也许算不上对爱有多深的理解,但凭心去感受的情感是最纯粹的。   动心,是爱的伊始,也是爱能够维持的良药。   陆喻舟没有应话,而是默默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让她感受自己的心动。   *   雪飘如絮,到处粉妆玉砌。一片六角雪花落在指尖,官家捻化雪花,感受清凉。他身披玄黑裘衣,伫立在雪景之中,依稀想起二十年前的雪夜,一个面如桃李的女子抱着一只白猫走进自己的视线。   邵家千金初长成,梳着分髾髻,腰系银铃铛,奔跑在被压实的雪地上,就那么叮叮咚咚地撞入他心里。   自从那次偶遇,他再也不能把她当成青梅竹马的妹妹看待。   为了能与邵家结亲,他拼了命保住太子之位,却不想,换来一句“咱们不合适”。   忆起当年种种,官家喟叹一声,唇畔溢出白汽。   由赵澈安排着,他乔装来到慕府门前,从日落等到日出,终于瞧见了日思夜想的人儿。   而她的身边,以后都会有那么一抹身影,挺拔如松,芝兰玉树,是她的白月光,也是她的归属。   生病后,官家不再想着束缚住邵婉,也没有能力给她幸福,那不如做一个谦谦君子,送她一份隐藏的安稳,让她无后顾之忧。   邵婉忘却往事,天真烂漫,甚至没想过去追究伤害了她的季筱。但邵婉不追究,不代表他不追究。   季筱的下场与赵氏、赵薛岚一样,被流放至边境,永不能回汴京。被流放者,很少能保全其身。   在官家看来,这是她该得的,不值得被同情。   眼看着邵婉和慕时清走向缃国公府的方向,官家不自觉迈开步子,踩着他们印在雪地上的脚印,独自品尝着失意者的悲伤。   一抹丹红喷在地上,官家靠在树干上,用锦帕捂嘴咳嗽。   胸膛的不适淡去,他望着交错枯枝中透过的日光,潸然一笑。   婉儿,待朕逝去,会化为雪花,每到深冬就伴在你身边,陪你到暮年。来世,若有机会,朕再弥补对你的亏欠。   从袖管里掏出一个木匣,他委托站在不远处的赵澈转交给慕时清。   这是从季筱那里得到的解药,可清除邵婉身上的“灵药”药效。十三名御医已经确认,此药对邵婉有利无害。   至此,他了无遗憾了。   *   佳庆十四年,腊月十九,佳庆帝退位,传位于太子赵祎,年号盛景。   盛景元年,新帝迎娶慕家女为后。帝后大婚当日,汴京城内张灯结彩,百姓们站在红毡两侧,目睹难能一见的皇家仪仗。   慕夭身着凤冠霞帔,端坐在十六人抬的凤舆中,风光无限。   送嫁的慕家人互相握握手,心道终于把最不省心的大姑娘嫁出去了。   得知娘家人的心理,宝珊倚在临街的酒楼雅间内淡笑。   一旁的男人看向她,“在笑什么?”   看着凤舆从眼前经过,宝珊弯唇道:“昨儿夜里,大伯嘴上嫌弃闺女,让她赶紧进宫侍君,却在背地里抹起眼泪。”   陆喻舟揽住她的肩膀,“身为父亲,嫁女儿时都会是这样的心情。”   宝珊斜睨向他,“你怎么知道?”   陆喻舟啄了一下她的唇,“咱们才出来半个时辰,我就想檀儿了,更别说送檀儿出嫁。”   日光拨开云雾,映在男人的眉眼间,亦如初见时的清隽润泽。   丈夫对女儿的宠爱,快要让宝珊觉得自己失宠了,轻哼一身靠在窗框上,“等檀儿长大,你不许左右她择婿,要让她自个儿选。”   陆喻舟掐住她的腰,往怀里带,“热闹凑完了,咱们回府,带着阿栎和檀儿陪阿笙过生辰。”   一对龙凤胎,一个叫陆栎,一个叫陆檀,已是半岁的小娃娃。   回到府上,夫妻俩就感受到了府中的热闹。   霆儿与几个弟弟正轮番为阿笙表演杂耍,咯咯的笑声传遍深巷。   见到爹娘回来,阿笙伸手跑过来,扑进宝珊怀里,“娘。”   宝珊抱起沉甸甸的大胖小子,笑道:“吾儿今日四岁了。”   一晃,这个小家伙陪伴自己度过了四个年头。   阿笙笑嘻嘻搂住她的脖子,还和小不点时一样跟她脸贴脸。   怕妻子累到腰,陆喻舟接过儿子,单臂抱着走向梅织苑,“弟弟妹妹今日乖不乖?”   阿笙吧唧亲了他一口,“他们可乖啦,一直在睡。”   陆喻舟笑笑,推开房门,闻到一股奶香味。   不知是不是有所感知,两个躺在摇篮里的小婴儿突然齐声哭闹起来。   宝珊走过去,掀开绵被检查,发现小阿栎尿床了。   放下阿笙,陆喻舟抱起阿栎,熟练地更换尿布。   抱起摇篮里的女儿,宝珊走到床边,褰开衣襟给孩子喂母乳。   阿笙看着咕嘟咕嘟喝奶的小妹妹,捏捏她的脚丫,“檀儿乖哦。”   自己还是小孩子,就会哄妹妹了。宝珊心疼阿笙的懂事,温柔道:“阿笙今年的心愿是什么?”   仔细思考后,阿笙跑到陆喻舟身后,仰头道:“爹爹,阿笙有一个心愿。”   那语气极为严肃。   陆喻舟愣住,“嗯,你讲。”   阿笙牵着爹爹的手走到床边,颇为认真道:“阿笙想要爹爹一辈子不纳妾。”   陆喻舟发现,阿笙真的长大了,都会替爹娘考虑了。没有丝毫犹豫,男人给予儿子一个笃定的答复:“爹此生惟爱你娘一人,绝不纳妾。”   也或许是三生三世,十生十世......   说不感动是假,宝珊闷头不讲话,眼眶却酸了。   午夜,芙蓉帐暖,女子莫名热情,令男人招架不住。   气息不稳,陆喻舟扼住宝珊的手腕,喘着粗气道:“等我去拿一样东西。”   宝珊不明所以,等他把“鱼鳔”拿过来时,娇俏的面容红个通透。   一下就明白了丈夫的用意。   陆喻舟解释道:“我跟太医问来的,说是危险期可以用。”   扯过被子蒙住脑袋,宝珊蹬了他一脚,“我不要。”   感觉很奇怪。   陆喻舟褰开被尾,自己试验起来,“你是大夫,应该也听说过这个吧。”   宝珊咬住朱唇,嘤.咛声闷在被子里。   欢.愉过后,宝珊懒懒趴在男人胸口,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问道:“你真的打算这辈子就守着我一个人?”   陆喻舟掀开帷幔透气,拍了一下她的腰窝,“母老虎一个就够了,多了我怕应付不来。”   听听这话多气人。   宝珊捶他肩头,“你嫌母老虎多,我可不嫌公狐狸多。”   陆喻舟掐住她的脸,吻住她那张气人的小嘴,“怎么,公狐狸有你相公优异?”   床榻上的陆喻舟如一道极致的风景,只有宝珊一人领略过。   见他佯装生气,宝珊挠他痒痒。小夫妻闹成一团,嬉闹声层出不穷,惹得守夜的侍女们个个低头憋笑。   看似刻板的世子爷,竟能放纵至此。   卧房内,宝珊踢了踢男人的小腿,“我要沐浴。”   陆喻舟搂住她,一下下抚着她的长发,“抱会儿。”   每次结束,他都喜欢抱着她躺会儿,沉淀那份悸动。   “不要。”宝珊躺着不舒服,半撑起身子,“去叫水。”   拧不过她,陆喻舟冲着门外吩咐一声。   等水汽在湢浴弥漫开,宝珊沁入浴汤中,舒服地捂住额头。窗外的灯笼映亮明瓦窗,投下一层层光圈。   时光仿若回到了初入国公府那年。从未见过明瓦窗的她在檐下驻足,好奇地触摸着菱花格子里镶嵌的明瓦。   倏然,一只修长的手推开窗子,眸光淡淡凝着她,“有事?”   尚且稚嫩的她从未见过如玉般温润的男子,当即羞红了脸,刚要解释说是因为自己不认识路,误入了这里,却被走出来的李妈妈训斥了一顿。   “你是哪位奶奶身边的侍女?怎可擅闯世子爷的院落?”   世子爷......   她退到阴暗处,福福身子,看着窗棂闭合,隔绝了一抹灯光。   那时的陆喻舟如冰窖中的陈酿,稍一沾惹,辛辣至极。   思至此,宝珊轻叹一声,舀水浇在肩头,总感觉缘分妙不可言。   从未想过招惹他,偏偏又吸引了他的视线。   肩颈处传来揉捏的触感,宝珊闭上眼,喟道:“轻点。”   陆喻舟放轻手上的力道,直到宝珊歪头睡去才松开。   弯腰盯着宝珊的睡颜,陆喻舟浅浅弯眸,扯过布巾将她包裹住,抱回床上。   深夜静谧,他拥住沉睡的妻子,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温声道:“睡吧,珊儿。”   月光旖旎,爱意甚浓,他们拥有彼此,足矣。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