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祸宦》 作者:沉九襄   【文案】   深宫的高墙是牢笼,人在笼中,皆为鸟雀   奸宦晏清伏诛的那一日,母仪天下的皇后,疯了   他十二岁进宫时名晏七,至第六年,有幸得见少帝拟诏聘承国公之女为后   那日流风溶溶,他匍匐在地上,看见皇后锦绣堆叠的裙角铺陈在眼前,耀眼夺目,不可直视   但也是那日,从天光暖阳到日暮西山,他在华丽的宫殿外站了多久,便见那位尊贵的皇后娘娘在琳琅的妆台前坐了多久,一动不动地一面侧影,美的像幅画,也悲戚得像首残缺的诗。   自此他这一生全部的意义,都变成了她。   超冷冰山美人×超暖温柔忠犬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主角:皇后,晏清 ┃ 配角:下本预收《恃宠》酣甜,戳专栏查看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后与宦,情深不寿 =============   ☆、第一章   庆和四年的秋天,自打第一场秋风吹红了栖梧宫西墙边儿的一排枫叶,帝都的雨水就再没停过。   连绵不绝的水滴从灰白的天空中细细密密地飘洒下来,把诺大的宫城都浸泡在了氤氲的水雾里。不见天日久了,墙根儿底下教雨水泡得发霉,时候一长,霉味儿混着水汽窜漫得满屋里都是,凭是多名贵的熏香都驱不散。   人在霉气里头住着,周围是名贵的木材殿宇,乍一想,总觉得距离入土为安,只差一块封墓石的冷寂了。   这种无趣的时候便需得自个儿寻乐子,正是下半晌酉时过一刻,栖梧宫东偏殿的门半阖着,里头有悠然的箜篌乐声伴着婉扬的吟诵从高阔的殿门缝隙中飘出来,女子的声音,似山间深处的泠咚清泉,灌进耳朵里有些沁入人心的寒气。   徐良工闻着声儿,自远处廊檐下便微躬下了腰,缓步过去,途中遇见的宫女、内官皆会停下来,冲他恭敬行一句礼,“拜见大监。”   他至殿门前,推门进去,殿中光景俨然与外头不同,仍是一派煌列明烛耀耀然照着。   乐师端坐在一旁轻轻拨动怀中箜篌,那烛火中央有一人,素衫散发,手持长剑缓缓挥舞,毫无章法的招式在她手底下变得行云流水,身段儿却于无声处透出股浑然天成的美,行止间不求凌厉,只图舒展悦己,随心所欲的肆意。   二人并未因他的到来而停下各自的动作,他在半人高的烛架旁停下脚步,朝殿中央舞剑那人深深弯下腰去,“娘娘金安。”   凤栖于梧,这栖梧宫里除了母仪天下的皇后,没有第二位主子娘娘。   待卿云歌吟诵完最后一句,皇后挥手吩咐乐师换首曲子的间隙,问他所来何事。   徐良工静立着,沉吟片刻方回道:“是宁岁宫刘婕妤,婕妤娘娘今日下半晌突发恶疾,病情来势汹汹,至半个时辰前已确定小产......”   皇后手上正轻柔灵巧地舞出个剑花儿,闻言动作忽地一顿,烛火倒映在剑身上倏忽闪出一道刺目银光,蹙眉问:“突发恶疾?太医便是如此定论?”   “早前尽都忙着医治刘婕妤,具体缘由尚且不明,太医已在查验了。”   徐良工稍稍欠身,又道:“不过近日连绵阴雨,宫中各处大多潮湿,极易滋生虫害。这些东西本就不干净,娘娘们身娇体弱,若不留神碰了些不干净的东西以至生病,倒也是寻常。”   寻常......宫里的孩子胎死腹中是寻常,但什么病能把孩子病没了?   皇后转身时淡淡睨他一眼,“传召的是哪个太医?”   “宁岁宫初次所传太医乃是院使孙蒙,而后圣上驾临宁岁宫,忧心之余便又传召了院判章守正,二人竭尽全力但只暂时保住了刘婕妤,对皇嗣终究束手无策。”   孙蒙向来与刘婕妤母家交好,章守正又是皇帝的人,此二人都不可能不尽心施救,想来罪魁祸首就在那“病”上了。   “瞧着倒像是直冲她肚子里的孩子去的……”皇后收了剑势,缓步走到一旁的桌案上拿起块锦帕擦拭剑身,想起来又问了句,“皇上现下可还好?”   徐良工半垂着眼睑,颔首道:“两年始有此一喜讯,圣上目下自是悲痛万分,已在宁岁宫偏殿独自静坐了许久,娘娘此时若去,想必能宽慰些许。”   “两年才有此一胎,可惜了......”皇后喃喃一语,未曾理会他的进言,“自传出喜讯,宁岁宫一应照料皆是宫中最好的,但偏就教那病寻上了她,良工可觉得有何蹊跷之处?”   徐良工不着痕迹皱了皱眉,随即把腰弯得更深了,“老奴愚钝,私以为此事是否另有隐情还是要等太医的诊断结果再做定论,老奴不敢妄言。”   “有何不敢,莫不过就是有人不想让那孩子出生,使了手段加害刘婕妤罢。”   从她口中说出的话始终都是平稳的声线,目光一心一意落在手中的长剑上,人在烛火中立着,周遭的烛火仿若都因她而熠熠生辉起来。   她说着忽又摇摇头叹息一声,“但纵观这偌大禁庭,只怕此时已经人人都把这笔账算在了本宫头上,良工且告诉本宫,这回,本宫是冤,还是不冤?”   殿中乐声仍旧萦绕不绝,乐师在一旁低眉颔首仿若未闻。   “娘娘......”徐良工面上一时万分踟蹰,抬起头瞧她一眼,思索片刻正欲再开口辩解,却见眼前忽地一道寒光闪过,肩颈处随即落下一道冰凉的分量,冷得人心中一颤。   他忙在乐声中朝她拱了拱手,如实道:“老奴不敢擅自做主,国公爷的意思是圣上长子必须为娘娘所出,如此之举也是为娘娘今后着......。”   “他人不在帝都,眼睛倒时刻未曾离开过!”皇后截断他的话,眸中一时冷寒,“何时来的信?”   徐良工只得屈膝认罪,“信送来已有小半月,是老奴自作主张扣下了,娘娘性子仁慈,老奴料想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娘娘不会愿意做,老奴亦不想娘娘脏了手,自当代劳,况且刘婕妤此前便对娘娘颇有微词,若再教她生下皇嗣,依仗加身时只怕免不了当众放肆,老奴本是娘娘手中的利刃,理应防患于未然为娘娘清除一切隐患。”   这老狐狸,一张嘴三言两语就能翻出朵花儿来!   “今日一个刘婕妤,明日又是谁?后宫女人众多,你们难不成要一个个杀尽?那你何不干脆将皇上杀了,没有他,哪里来得隐患?”   徐良工不敢回话,气氛便就如此沉寂下去,他也不敢抬头,殿中只有婉扬的乐声一下下敲打在他心上,像擂鼓,震得人胸闷气短。   难熬的时候通常都会以为时间是凝滞的,他都不知在地上跪了多久,直到冒出的冷汗足足浸湿了一整张背,上首才终于又有话音传来。   “良工与国公相识至今已有三十多年了吧……”   皇后微眯起眼睛朝虚空中望了望,“多年不忘初心,良工之忠世上少有,只可惜你的忠心是对国公而非本宫,既然如此,本宫做主,遣你出宫入国公府做个闲散管事可好?”   她话音轻飘飘的,却听得徐良工心惊胆战,他是把主子手里的剑,为主子披荆斩棘才是他的价值,失去价值的利器与废铁也无差别。纵然早猜到先斩后奏必然惹她不悦,却未料想会如此严重,直到了留他不得的地步!   他一时情急,忙又往前膝行了几步,深深叩下去。   “老奴所思所想一切皆以娘娘为先,绝无二心,老奴知错,请娘娘大刑责罚,老奴以性命担保此事绝没有第二次,今后当对娘娘唯命是从再不敢擅自做主!老奴知错了!”   多年的老人了,在宫里无论走到哪里也都是有脸面的,这会子趴在地上折了脊梁,瞧着像只抬不起头的猫啊狗啊……   皇后冷凝他一眼,一时未有发落只由他跪着。   她低着头执笔落在纸上,过了良久才终于唤他起身,手中拿一封信笺递给他,“派人将此信送给国公。你既不愿出宫,本宫也不勉强,但往后无论他有何吩咐,本宫都要第一时间知晓,也望你别再轻举妄动。”   徐良工接过信笺忙应了个是,掖起袖子抹了把额上的冷汗,见她起身往里阁妆台那边去,踯躅问了句,“娘娘……是否还要前往宁岁宫?”   他原以为怕是不会去了,却又听她淡然嗯了声,“唤人进来伺候梳妆吧。” 作者有话说:  悄无声息就开坑了,宝贝们,前三天留言全部红包伺候,谢谢你们的支持与陪伴,比心   ☆、第二章   外头细雨绵绵,下得久了也在地上积下不深不浅的水坑。   皇后素来不喜弄湿鞋袜和裙边,宫门口已有步撵在备着,坐上去,隔着四周朦朦胧胧的烟雨看宫城,模糊了那金碧辉煌的棱角,瞧着像一幅被晕开的画。   宁岁宫距离栖梧宫不算太远,乘步撵过去约莫一柱香便到。出了事的地方倒比寻常还热闹些,宫门前已停了些许宫妃的行头,瞧戏也好真心探望也罢,总之来得都比中宫早。   守门的内官瞧着领头的徐良工,不消多朝步撵上张望,扯着嗓子朝里头喊了一句,“皇后娘娘驾到!”   话音方落,廊檐底下宫女内官已齐齐跪倒了一片,四下里静得只剩下了雨滴从琉璃瓦砸在地砖上的嘀嗒声。   徐良工撑着伞,引皇后踏进正殿时瞧着人都守在偏殿门口,整整齐齐站了两列,只有一个素来与刘婕妤交好的赵昭仪守在暖阁那边的床前,止不住地抹眼泪。   皇后站在殿中没立刻往哪一边挪步,只待众妃皆行过了礼,便唤来章守正询问刘婕妤的情形。   章守正拱了拱手,说话是一贯的虚实半掺,“婕妤娘娘自怀胎后日夜心神不宁,此等境况下突然小产实在凶险万分,下官几人已竭尽全力以银针施救,但婕妤娘娘方才失血过多已然昏死过去,如今情形不容乐观,恕下官直言,若明晨之前仍不能醒来,只怕……只怕是凶多吉少。”   这话也就是人事已尽了,如今只能听天命的意思,趴在床前的赵昭仪哪里听得,一时握着刘婕妤的手也顾不上仪态,几乎要哭得背过气去。   皇后不着痕迹微微蹙了眉,不为别的,只因她寻常不爱听见哭声,总觉得像是人还没死就开始给人送终了似得,晦气。   凝了凝神还是收回目光,问章守正,“此回变故因何而起?”   “这……”章守正面露难色,眼神不自觉朝偏殿里飘了下,收回来时又飞快地瞧了眼她,思索片刻才迟疑道:“方才下官观婕妤娘娘脉象,发现娘娘体内沉疴淤积应是长久服用不当药物导致内虚体弱,女子怀胎之时正需进补,此时若反倒气血两亏,那轻则胎儿生长不良或为死胎,重则便会导致小产,更甚者母子双亡。”   一语激起千层浪,话说得再隐晦又有何用。   刘婕妤怀这一个皇嗣直恨不得看得比眼珠子还珍贵,向皇上请了恩准在宫中私设小厨房,送进嘴里的必然都先是由宫女早前试用过许久确认无碍才承到她面前,如此精细谨慎又怎么可能是她自己无意中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可要说宫里有谁这么胆大包天敢暗害皇嗣,除了这位出身承国公府的皇后娘娘,似乎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众人面面相觑,四下里最不缺各怀鬼胎的猜度目光,可也没人敢说出来,眼神交接都是不约而同的心照不宣,连床边为了好姐妹哭得死去活来的赵昭仪,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也只能偷偷在心底将殿中那位蛇蝎皇后千刀万剐了去。   皇后其实不甚在乎她们的仇视,就如同狼不会将羊放在眼里一样,当凌驾于芸芸众人之上时,谁有心思去理会弱者的苦闷和恨意。   只不过有些体面上的话,还是要问:“什么药物查出来了么?”   章守正却摇头,“皇后娘娘恕罪,婕妤娘娘日常所接触之物多不胜数,一一排查尚需时日,目下还未有确切定论,下官自当竭尽全力……”   这厢正说着话,一旁偏殿大门吱呀一声轻响缓缓打开,章守正忙止了话头,只见从里头出来个小内官,弓着腰紧着步子挪到皇后跟前,毕恭毕敬的姿态,“圣上召皇后娘娘入内觐见。”   偏殿西边的菱花窗这会子敞开着,有簌簌清风送进来,吹散了香炉中熏燃的沉香,只余淡淡一缕萦绕在鼻端,混杂着窗外的秋雨,有些颓靡的意味。   皇帝立在窗边,眸光静静望向院里零落的一地银杏。屋外云影中的一点灰暗天光都不及烛火明亮,人在交错的阴影中,周身尽都笼罩上一层雾霭,看不清道不明也猜不透。   皇后在几步之遥外盈盈福下身行了个礼,窗边的人听着声音回过头来,极年轻的一张脸,少年人剑眉朗目轮廓英挺,只眉心几道抹不平的皱褶让面容平添了几分沉肃,眸光略略朝这边扫了一眼,招呼她过去,又朝引路的小内官吩咐道:“教外头的人都散了吧。”   帝后有话要谈,旁人自然不便在场,小内官出去传达圣意,徐良工得了皇后授意便也随之退下。   身后大门轻阖,屋里只剩下了二人,皇后依言行到他身边,他却好像并不打算开口,两人便就如此沉默地并肩站着。   屋里淡薄的光线打在背上,照出两个互不相与的单薄剪影,边缘锋利,仿佛稍有不慎便会伤人伤己似得。   两相寂静许久,还是皇后先开口,话音平和,“臣妾听闻皇上已在这里静待了整日滴水未进,如此下去于圣躬不利,还请皇上节哀顺便。”   皇帝闻言寂然瞥了她一眼,“你向来连朕的死活都不放在眼里,还在乎朕是否节哀吗?”   她从未当他的面说过任何悖逆之语,如今有此一言不过是因此前他与侍卫在校场击鞠,御马不知为何受了惊险些将他摔下来,事后他却听闻她端坐在观台上淡然自若,连眼皮都未曾慌张地多眨一下。   他伸出手去接了一把窗檐下的雨滴,雨水落在掌心里转瞬成空,留下一片水渍。那手上还有些斑驳的血迹,教雨水打湿了,浸透了,徐徐染开来,滴在窗沿上颜色比周围深很多。   那暗红刺得皇后不自在,随即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方锦帕放进他掌中,答得简短,“臣妾是皇上的皇后。”   言下之意也就是那话与在乎与否没什么关系,只是身为“皇后”该说得场面话罢了。   她从来都是这么副波澜不兴的模样,沉寂地像一泊死水,教人生畏更教人生厌。半垂着眼睑的时候,连那副长睫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姿态。   皇帝轻轻嗤了声,也不再就这问题纠缠,低着头拿锦帕擦拭手上染红的水渍,想起什么似得问:“你见过五个月胎儿的样子么?”   皇后如实说没有。   他仔仔细细清理着手上的血迹,不以为意地朝她右后方微微抬了抬下颌,“那儿,去看看,那孩子原本还是要叫你一声母后的。”   皇后难得怔住片刻,立在原地没有挪动半步。   大赢朝重规矩,不论皇子公主,若非中宫所出者直称“母后”是为僭越,除非由皇帝亲自下旨过继至皇后膝下,如此则视同己出,才可礼同亲生。   他这么轻描淡写一句话究竟意欲何为,哪怕天底下谁都有可能把这礼数说错,唯独他不可能,但事已至此,说这个究竟是先前真心所想亦或是目下诛心之言,谁又可知?   皇后实在厌极了如此钝刀子割肉似得谈话,微微朝他折下修长的脖颈,“想来那孩子与臣妾无缘,臣妾不愿再打扰他,皇上若无别的吩咐,臣妾先告退了。”   皇帝止了手中动作,目光落在她脸上有些审视的意味,瞧她在面前福了福身自顾要走,突然一把将锦帕扔在地上,一只手猝不及防抓在她肘弯处狠狠一拽,几乎将人拽了个踉跄。   如今的他早就不是当初大婚时那个刚及她肩膀的十三岁孩子了,五年的时间足够他成长得比她更高,也比她有力地多。   “你做什么?”发髻上的步摇凌乱响了一串,皇后语含怒意斥了句,却拦不住他强制性拉到她走到案几前,不由分说拉开了遮盖的白绫。   “朕要你看着!”   那声音陡然提高,他先破裂了惯有的仪态,看着她的时候,眉心皱起一道深谷,却还未等开口,她在踉跄中站稳脚步,再抬起头,长睫覆盖下的怒意森寒如剑般狠狠刺进他眼里,撕开了体面的伪装,两个人的尖刺全都坚硬地互不相让。   “看了又能怎样,你想说什么?”   抓在手臂上的力道捏的人骨头生疼,她额上浮出一层冷汗,却连挣扎都不屑于给他,“想说这孩子是死于非命,还是想说这宫里究竟谁是凶手?想说就说出来,你是皇帝,是九五之尊,下旨昭告天下严惩叛逆,要杀要剐不都是一句话的功夫吗?”   他是皇帝,是九五之尊......多熟悉的话,她曾经也这么和他说过,只可惜那时有多少期冀如今就有多少讽刺。   “你敢说这和你没有关系?”他怒目而视,泛红的眼睛里倒映出她一张惨白的脸,“你的心究竟是不是冷铁做的?”   她忽而冷笑,“你无非觉得凶手就是我,那你处置了我呀,国公如今不在帝都,我今日就算死在这屋子里,他也要到一个月后才能得到消息,你何不破釜沉舟一回,他若反了就是给自己安了个谋逆的罪名,到时候想杀他的人多得是,他若是不反,你也算为这孩子报了仇,求个心安理得不也是两全其美么?”   “你!”他把牙关咬得发酸,扬起的手掌要忍的胸口闷痛才控制住没有落到她脸上,“如果杀了你真有用的话,我绝不会留你。”   有些事不试试怎么知道有没有用?她嗤笑一声,低着头连开口都觉得费劲。   一室剑拔弩张的诡异寂静中,隔了会儿,皇帝却忽而松开了手,转身向交椅走过去的脚步甚至有些虚浮,连带着声音都轻飘飘地,“皇后有统理六宫之责,如今宫中既有奸佞作祟,朕要你亲自把人揪出来,给朕一个交代。”   人到极痛处反而会麻木,如同四肢麻木久了会变僵硬,心麻木久了一样会僵死。可痛失爱子的仇恨总要有个宣泄的出口,他要她把底下的人交出来。   皇后自偏殿出来时外头只剩咸福宫的淑妃还没走,弱柳似得一个美人,在一侧娉婷静候着,微微低垂着眼睑,袅袅福了福身,“妾身恭送皇后娘娘。”   徐良工弓着腰亦步亦趋跟上去,替皇后撑起伞重新步入到绵绵细雨中。   她仍是端庄的模样,像幅永远不会出错的精致壁画行走在疏阔的庭院中,只有脚下的步子略微比寻常快了些许,临到登上步撵,她才回头仿若虚无的看了眼,吩咐他,“皇上要个交代,你去安排。”   那话音不过在风中一吹就消散了,一路平静回到栖梧宫,皇后下步撵往寝殿去,只待坐上了金丝缎软榻,屏退左右,突然捂住心口止不住地干呕起来,身体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折腾,直呕出了满眼盈盈泪光。   五个月的胎儿已经有些模糊的面容了,眼睛鼻子一个不缺,有模有样地皱在一起,只是沾满了血污,反倒教人瞧不清了,乍一过眼,像个刚从血水里捞出来的囫囵肉团儿 ……   粟禾姑姑在寝殿外隔着厚实的殿门只听得见一点儿动静,但心思玲珑的人那么一点儿动静也够了,一时间都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   她是栖梧宫里的掌事女官,当年皇后进宫前半年时她曾入承国公府教导礼仪,而后千金小姐入主中宫理所当然还是她伴着,侍奉着这么些年总有些超越主仆的情分,闻着那声儿,当下便皱着眉去看一旁的徐良工,“偏就你多嘴,明知道宁岁宫里这会子不干净,还上赶着来回禀,这可好,跑一趟过去想必犯了忌讳,这时节本就不好,万一害了病可怎么办!”   徐良工与她有些交情,抱怨两句也就抱怨了。但屋里人是什么性子他还是知道些许的,寻常的邪祟怕是都要绕着她走,那时站在血腥未散的宁岁宫里都无甚异常,能出问题的想想只能是偏殿里了。   他没什么好说的,一心想着皇后方才交代的事,催了两句粟禾赶紧教人去熬些温脾养胃的药膳送进去,自顾撑着伞撩起袍子又重新步入了细雨里。      ☆、第三章   宁岁宫那位到底是没熬过这道鬼门关,章守正话说得没错,刘婕妤第二日没能醒来,到第三日晚上亥时刚出头果然便全然没了动静。   那时候皇后已就寝,消息传到栖梧宫被粟禾压下了,直待第二日清晨才到皇后跟前来回禀了声,连带着操持后事等一应事宜均已派人前去各司打点,处置一如既往地妥帖挑不出差错来。   皇后未曾多问,嗯了声,复又专心在面前的百鸟图上飞针引线起来。   她寻常燕居时不喜着厚重的华服,偏爱柔而软的鲛绡纱裙,再用金线云锦勾勒花卉其上,浅淡的颜色尤其衬得人肤色胜雪,低眉颔首间便是道不尽的婉约雅致,静静坐在那里,不消多说一个字,便是道风景。   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冷情冷性之人,刘婕妤的死与她而言只不过是生死有命,各人的造化罢了。   但此回母子双亡,皇帝确实十分悲痛,不顾众臣的异议也要给那母子俩死后的尊荣,刘婕妤的位分抬一抬倒也罢了,只那根本未出世的胎儿也要追封王位以亲王之礼下葬,教朝堂上很是僵持了几日。   “人都没了,活人倒尽来争那口没用的气了……”皇后嘲讽似的喃喃了句,心念所至又问粟禾,“姜赫眼下什么态度?”   姜赫其人乃是承国公早年间某次醉酒后对酒宴上一名舞姬用强而生的私生子,十九岁前随母姓,名苏赫。原本上不得台面的一个人,只因姜家上头两位嫡公子接连战死沙场,国公眼见后继无人这才让姜赫得以认祖归宗登堂入室,自此成了承国公府名正言顺的三公子,按礼数,皇后本该叫他一声哥哥。   但粟禾知晓兄妹二人之间的龃龉,从不会在这上头的礼数上和皇后黏连,躬了躬腰道:“三公子眼下尚未表态,甚至前几日有官员私下上门请他出面劝谏皇上也尽都被回绝,想来是国公爷临行前也有过交代。”   皇后轻笑了声,交代不插手难道就不是另一种手段了吗?   满堂朝臣谁都不是傻子,承国公当年以一己之力扶持六岁的幼帝登基,此后一手遮天十几年,可谓是权势滔天。   但如今皇帝年岁渐长,雏鹰的翅膀一旦硬了,自然想要展翅高飞,日后与承国公争权势在必行,一旦斗争开始,朝臣们身在局中袖手旁观是不能够的,眼下只不过一道追封诏书,国公府还站干岸瞧着呢,其他人谁敢以身效君王?   其他人不敢,那就总得有人起个头,不然就这么耗着,真把皇帝的颜面碾到尘土里去么?   “你替本宫带句话给他,活人没必要跟死人争,教他对此事表个态吧。”   粟禾应声是,又道:“奴婢前几日得底下人回禀,说赵昭仪为宁岁宫那位守灵时哭昏了头,私下里与张美人乱嚼舌根对娘娘出言不逊,您看......是不是要奴婢派人管教管教她们?”   皇后摇摇头,不以为意说算了,“随她们去就是了,这种事以后不必放在心上,没得平白坏了兴致。”   况且人家说得也并非空穴来风。   她是个爱清净的人,该交代的交代完了便不喜有人在跟前围着,“派人去给姜赫传话吧,让他尽快。”   粟禾颔首,却行退了出去。   能在宫里坐到掌事姑姑这位置上的人办事自然是一贯地干脆利落,翌日晌午便来回禀说姜赫已上书附和皇帝,只等着朝堂上风向渐转,追封一事便能水到渠成。   且等了好几天,诏书真正颁下来那日,天公也作美,连绵了一个多月的秋雨断了弦,云翳中终于露出来个模糊的光晕,那就是久违的太阳了,虽然磕碜了些,也好歹比混杂着霉味儿的水汽强。   栖梧宫开窗透气,皇后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拿根孔雀翎逗猫玩儿,黑背白底的一只大花猫,肥得像只毛绒绒的猪,臃肿的体型使得它出爪子时的动作笨拙不已,刚好能将主人逗笑。   承乾宫派来传口谕的内官有幸透过敞开的窗户见了这场景一回,眼睛直了,脚底下挪得二五不搭,差点一跤绊在宫门口的门槛上,被旁边洒扫的小宫娥掩着嘴笑了声,回了回神忙弯下腰往里头去了。   太监也是半个男人,也爱看美人,主子高高在上,连肖想都是死罪,但无意中看见了还不准人稍微局促一下么?   可到了殿里却是不敢抬头的,眼睛只盯着地心恭恭敬敬回着话,“启禀皇后娘娘,皇上近来仍为先头的事伤痛,这几日力求清净,晚上遂不便过来了。”   皇后微眯起眼想了想今儿的日子......倒忘了,今日是月中旬,按照大赢朝惯例是每月帝后同寝之时。   不过皇帝不来也是意料之中,毕竟二人之间正隔着两条人命呢,这会子若见了,岂不是应了那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知道了,你退下吧。”皇后曼声应了,临人退到抱柱时又吩咐了句:“再替本宫转告皇上,望皇上保重圣躬,切勿忧思过重伤了身体。”   粟禾在殿外听了个始终,待小内官走了才进去,行了礼问道:“皇上今儿晚上既是不来了,那娘娘还要往西经楼去么?昨儿李故派人来禀告说是连日下雨导致楼顶有些漏水,今日天晴正着人修缮,娘娘晚上若驾临怕是也不太方便。”   便如同大赢朝有月中旬帝后同寝的惯例一样,栖梧宫也有月中旬前往西经楼礼佛的惯例,比不得前者两百多年那么漫长,后者到今日也不过才两年,却是风雨无阻从无例外。   帝后大婚至今五年有余,前三年朝夕相处也算和睦,只后来情势急转而下委实令人唏嘘。   若细究起来,大抵是从皇帝十六岁时头回少年情动临幸了承乾宫一名宫女为开端。彼时皇后虽下令杖毙了那宫女,但却再未曾与皇帝同寝而居过。   自此皇帝驾临栖梧宫成了鸠占鹊巢,皇后善妒的恶名也不胫而走,这对相差了五岁的别扭帝后不知给底下多嘴的宫人平添了多少睡前谈资。   皇后换了一只手拿孔雀翎,逗猫儿逗得漫不经心,问话的语气倒是十分在意,“严重么?楼里的书籍可有淋湿了?”   “楼顶破损倒是不太严重,只当时约莫是夜里开始漏水,值守的小内官睡死了未曾察觉,导致那一片的书籍毁坏不少,李故已经在差人晾晒,实在不利翻看的预备重新誊写。”   “那今日便不过去了......”皇后点头哦了声,倒也没追究过失,“他那的人手一向不多,重新誊写书籍不是个轻省活儿,你给他暂时拨几个下笔工整的内官过去搭把手。”   粟禾一笑,“奴婢代李故谢娘娘仁心体恤。”   这厢正要退出去,忽又听见皇后简短嘱咐了句,“下半晌若遇良工,教他来见本宫。”   徐良工时任内侍监,与周承彦一道统理内侍省六局——掖庭、宫闱、奚官、内仆、内府、内坊,日常事务繁多,并非时时都在栖梧宫伴驾左右,故而有此一言。   粟禾这头答应完还没等退出去,外头却传来宫女行礼的声音,话音方落不久,便见徐良工弓着腰从抱柱旁边转了进来,不苟言笑的一双眼凑着眉间几道日久天长的褶皱,其间不知藏了多少深宫中不为人知的秘辛。   他的礼数一向是足的,行过了礼后也并未有半句多余的话,只道:“一切已安排妥当,只等娘娘发落。”   来得正巧,皇后微微挑了挑秀眉,随手将那支孔雀翎撂下了,“那就去请皇上过来吧。”   这交代本就是皇帝要的,他若不在,那还有何意义。   但此回不光往承乾宫派了人,后宫品级稍高的妃位嫔位娘娘宫中也尽都去了人,皇后娘娘的召见口谕可谓稀奇,众人纵然心中忐忑、不情愿,但若真提怠慢不去,却是谁都不敢。   一炷香不到的功夫,栖梧宫正殿里已整整齐齐坐满了七人——领头的便是品级最高的淑妃,余下便是以赵昭仪为首的嫔位。   一年半前皇后曾下懿旨免了各宫妃每日晨间的请安礼,没了衣香鬓影的人来人往,栖梧宫便愈发清净起来,眼下众主子齐聚一堂虽然无人说话,倒也算难得热闹一回。   粟禾命人奉了清茶点心,皇后端坐在上首,两指捏着茶盖轻轻地拨在水面上,上好的精瓷随着动作碰在一起,划开了浮叶带出氤氲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底下众人的面面相觑,隔着淡薄雾气根本入不得她的眼。   众人如坐针毡度日如年之时,殿外终于有个细长的声音扯着嗓子喊了句:“皇上驾到!”   这一句直教人听得如蒙大赦,起身时皆不自觉呼出一口气,见门口光亮处跨进来个修长的身影,忙齐齐福下身去。   皇帝早在栖梧宫派人来请时便心中有疑,这会子进门瞧着满屋子的人更是面色不豫,几步走到皇后面前,皱着眉问:“你这是做什么?”   皇后请他落座,“皇上前些时候曾命臣妾细查皇嗣被害一事,现下已有眉目,今日当众审理,特请皇上亲自做个见证。”   她说着又吩咐徐良工,“传他们进来。”   这头话音落下,徐良工朝门口挥了挥手,侍立的小内官扭头往门外一侧传了句话,不多时,便见章守正、孙蒙并内府令郑同方领着几名内官宫女一道进了殿中。   章守正一向德高望重颇得皇帝信任,这会儿自然需得他当仁不让先起个头,“启禀皇上,下官先前为婕妤娘娘诊脉时曾发现娘娘体内沉珂淤积,有服用药物不当之嫌,只当时情形仓促未能查出准确根源,但其后下官与孙太医一一将娘娘宫中日常所接触之物盘查一遍后,在娘娘每日皆会使用的合和香中发现了一味本不该有的药材。”   他从孙蒙手中接过一方朱漆楠木托盘,其上放置了一黑一白两只小碟子,尽都盛得是香粉,旁边是一株手掌长短的植物。   “黑色碟中的香粉乃是婕妤娘娘先前所用,白色碟中则是郑府令刚从内府局带来的,其中黑色那碟与其不同之处便是混入了这味名叫“百竭草”的植物粉末。”   好好的香粉里添了别的东西,话说到这份上已经足够教人害怕,下首客座上的淑妃几乎脱口而出问道:“怎么会有别的东西?那百竭草又是何物?”   皇帝有些不悦地扫了她一眼,又示意章守正继续说下去。   “草木药经有记载,百竭草多生长于西境禹州一带,其根茎是为剧毒之物,人与动物皆不可轻易碰之,若有野外动物误食了此草,少则一个时辰多则半日必定内衰而亡,然此物气味甚是与众不同,动物大多天性不喜,当地人也常常以气味辨别此物。”   他说着一指盘中的两个碟子,“然此物研墨成粉后又混杂了合和香,且用量显然是经过计量,若非特意检查几乎不可能闻得出来,下官与孙太医为免差错,又以青芷花汁混合清水反复确认了一回,掺杂了百竭草的香粉倒入花汁后不出半柱香果然转变为深紫色,另一碗香粉倒进去却无任何变化,由此可见,此回皇嗣被害源头确是这香粉上无疑。”   各宫娘娘们的一应香薰胭脂水粉都由内府局负责采办,皇后遂问郑同方,“你怎么说?”   郑同方朝帝后拱了拱手,拿出本早已备好的账册双手奉上,“回皇后娘娘的话,内府局掌管宫内用度,若无规矩不成方圆,是以向来不论哪个宫差人来领走什么,领走多少,何时前来,何时离去,皆有专人负责登记在册,这一本乃是自今岁二月起大半年的明细,奴才先前已仔细核对过,其中并无宁岁宫领取合和香的记录,请皇后娘娘明鉴。”   徐良工从他手中接过账册没给皇后,反而直接承到了皇帝面前,他却根本没有接,眼角余光瞧了眼皇后,耐着性儿问:“你只说近几个月都有哪些宫里用了这香?”   郑同方从容回道:“因前几个月合和香一时紧缺,中间断了供应许久,所以用的娘娘并不多,统共只有灵粹宫程修仪,翠微宫的柳昭容以及咸福宫的淑妃娘娘这三位,而查实后,只有淑妃娘娘曾将合和香赠与过赵昭仪与刘......”   这头的话都还没说完,淑妃已经战战兢兢起身扑通一声跪倒在皇帝面前,还不及开口先梨花带雨止不住,“皇上,皇上明鉴,妾身绝没有害过人啊......当日是刘婕妤来咸福宫拜访时恰好碰到敏欣从内府局回来,瞧着妾身取的几碟香粉欢喜,而后自行挑选的,妾身没有时机更不能未卜先知偏往她挑得合和香中下毒呀?皇上,这......这事赵昭仪也可为妾身作证!”   话头都递到嘴边了,赵昭仪也没法儿回避,站起来福了福身,说是如此,“当日的确是刘姐姐自行在一众香粉中挑选了合和香,但......”   她停顿了下,迟疑片刻才道:“但是因妾身那时也说喜欢这香,淑妃娘娘曾命人将香粉拿下去重新分装,而后才分别派人送来我们宫中,这其中若有变数,妾身却无从得知。”   “你!”淑妃一瞬气得脸色煞白,抬起一只手指出了个不可置信,“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平日待你们如何你心里都不清楚么,刘婕妤怀胎初期胎像还不稳时就时常来我宫里,我若想害她何必等到这时候,又何必用这等授人以柄的法子?这分明是......”   淑妃哪怕是气急了嘴上也还有个把门的,咬咬牙只说:“这分明是有人陷害于我,你心知肚明却落井下石,到底是贪生怕死到了极致还是不把皇上放在眼里,竟如此随意愚弄?”   赵昭仪也急了,“我不过是据实以告,何谈愚弄皇上?况且你既然问心无愧那又有什么好怕的,清者自清,教他们去查不就是了?”   帝后始终坐在上首没说话,两个人各怀心思,都在较着劲儿等着瞧对方的戏,只心境不同,所见亦是不同。   波澜需得有人推,徐良工无疑便是那最善于审时度势的推手,他在这档口附和了声,“昭仪娘娘说的极是,从咸福宫送出去的东西不一定就与淑妃娘娘有关,当日分装香粉之人是谁,送往宁岁宫的又是谁,就连宁岁宫中诸多内官宫女均当有嫌疑在身......”   他朝皇后请示:“奴才的意思是将这些人带上来一一严加审问,娘娘以为如何?”   皇帝到这里才完全明白皇后的意图,这就是场踢皮球的游戏,就是她所谓给他的一个交代,搭一场荒唐至极的戏,态度明确,只是让他知道,想让她亲自交出手底下的爪牙任由旁人处置——不可能!   他侧目再看向她时,眸中有不加掩藏的怒意腾腾翻涌。   那头皇帝都没有动静,淑妃更无暇顾及其他,情急之下只得匆忙将怀里的皮球踢出去,而眼下除了最大限度止损她别无他法,“分装香粉之时乃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溯其源头应当从送香粉之人审起。”   徐良工倒暗自赞她一句识时务,温言问道:“请娘娘告知是何人。”   淑妃垂下眸,颇有几分弃卒保帅的决绝,“咸福宫内官,晏七!”      ☆、第四章   常言道飞来横祸,大抵也就是如此了。   高高在上的主子们相互较劲,雷霆之怒无处宣泄,抛来抛去最后竟抛到了个无关紧要的内官身上。   嫔妃娘娘们心头一颗大石悄然落了地,眼下只等着瞧戏便是了。   有人闻言便下意识往随行淑妃的下人那边寻过去,没别的缘由,只因香薰这种女孩闺阁中的东西,若遣人去送一般也就随手派个身边侍立之人,而能进娘娘们内阁伺候的,想必得有几分宠信,极大可能会在随行侍众里。   这一寻还真就果不其然寻着了,那厢淑妃的话音刚落,咸福宫的掌事宫女敏欣立刻侧过头,将目光落到了跪在她左后方的那名内官身上,很有些同情地眼神,极轻快地嘱咐了句,“千万别乱说话......”   冷不防被推到人前,他显然有片刻的慌张,忙从地上站起身往殿中央去,原本卑躬屈膝的一个人站起来却是个如玉如竹的清隽之姿,先前低眉颔首埋没在众人中,这会子陡然露出个全脸,倒是难得的齐整,尤其那一双眼真真是极为漂亮,左眼角下一颗鲜红的泪痣像是美人心头的一点朱砂,教人看在眼里没来由生出些可惜。   人都爱看养眼的东西,宫里的娘娘们是皇帝的女人没错,但太监又不算男人,总归是身边需得有的一个物件儿,那肯定谁都不愿意整几个歪瓜裂枣成日杵在眼前坏心情。   但瞧今日这阵势,这么个齐整的人怕是要折在栖梧宫里了......   “奴才晏七拜见皇上,拜见皇后娘娘。”他在殿中央朝着帝后跪倒,话出口还算得平稳,“确是奴才三个月前奉淑妃娘娘之命将合和香送至宁岁宫,但奴才与婕妤娘娘无冤无仇,更不敢有谋害皇嗣之心,并无理由暗中做手脚加害于娘娘,请皇上、皇后娘娘明察。”   翻过来倒过去,本就不关他们的事,他们能说得不过就是这些。   皇帝在上首坐着,面上凝起了一层化不开了寒霜,胸中却是熊熊怒火烧得五脏六腑尽都疼得厉害,扭头冷冷看向皇后,当众质问她,“欺君罔上,这就是你给朕的交代?”   皇后尚未作何反应,倒是徐良工忙上前来请罪,话说得极快,“皇上息怒,下头这些奴才一向奸猾惯了,不立立规矩不知道好歹,要撬开他们的嘴,三十杖刑定能见真章。”   此言一出,殿中听者无一例外皆蹙起了眉,宫中杖刑三十那不是见真章,那是要人的命!   这厢话音还未落,两旁已有内官上前来一左一右绞起晏七的胳膊便要往外走。   人在生死关头到底没办法做到心如止水。他额上霎时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眼底惊惧抑制不住的满溢出来。   一抬头,却猛然撞进一双波澜不兴的眼眸中,似深海的静谧,高岭的孤寒,冷到极致反而生出了尘世间悲天悯人的错觉。   但错觉终究只是错觉,一个小小的内官,入不得皇后的眼,也不值得在场任何一位贵人娘娘顶刀子出言相护。   “够了!”   殿中却忽地一声怒喝,有瓷盏应声落地砸出一地泼洒的茶水。   皇帝握紧了拳,站起身环视一圈殿中众人,最后落到皇后身上,临走路过她身边时,一字一句带着无尽的恨意刺进她的耳朵里,“姜扶桑你记好了,这笔债朕定要你用命偿!”   那声音只在帝后二人之间,皇后闻言朝他侧目,未加思索,浅浅淡淡回了句:“恭送皇上。”   看戏的人走了,这幕荒唐戏便也该散场了。   但皇嗣被害总要有个说法,皇后从座位上站起来,叹息似得声音,“眼下死无对证无从细究,本宫亦不愿宫中再添血光,但宁岁宫一干人等侍主不利之罪不可轻饶,便都打发到浣衣局充作苦役,也望各宫众人今后尽心侍奉,以儆效尤。”   妃嫔们忙起身附和了声,皇后挥挥手发话让人退下,正要转身往偏殿去,却听得徐良工在一旁追问道:“娘娘,那晏七作何处置?”   也对,既然一棒子打下去,那一盒合和香串起来的所有人都该有个发落。   皇后这会子实在有些累了,回头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内官,又看了看一边脸色苍白的淑妃,忽然出人意料地问了句,“你的字写得如何?”   这话问得人措手不及,半会儿没得到回复。   晏七要抬起头亲眼看见皇后的目光所至,才能确定她真的是在问自己,忙又恭敬移下目光,“奴才的字尚算工整而已。”   工整......工整足以。   皇后并没有心思教他当场下笔以作勘验,侧过脸吩咐粟禾:“此罪奴罚没西经楼交给李故。”   宫中内侍省有专门的宫教博士负责教导内官宫女识文断字,虽然会写字是一回事,写得好能誊抄书籍日后供人阅览又是另一回事,但底下那人明明生了副玲珑的模样,内里却实则是个那般木讷的性子,想也说不出夸大的话来。   木讷,便是皇后对他的第一印象。   皇后金口玉言给他安排了去处,晏七安然接受。   他在宫中十余年,没有哪个地方是不知道的,而西经楼算个特别的存在。   那地方在友人赵瑞成口中,和失宠娘娘们的冷宫是一个待遇。去了那里便远离了金雕玉砌花团锦簇的咸福宫,也远离了内官们争权夺利向上爬的阶梯。   赵瑞成还预言说他这辈子大抵就要交代在那里了,言语间的神情十分同情和惋惜——因西经楼现任掌事李故,便是自二十多岁在西经楼任职后蹉跎到如今年近半百,半步都没能再往上走。   但其实......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一腔争做人上人的欲望,至少晏七如今没有那么强烈,淡泊两个字深深刻进他的骨子里去了,天性如此,纵然在这深宫围墙里见过多少不公,也轻易丢不掉改不了。   他弯着腰有条不紊地收拾自己并不算多的行头,话说得很松快,“那地方清净,不用与人勾心斗角,闲暇时还有数不尽的书籍足以打发时间,我倒觉得是个不错的去处。”   “你就自我安慰吧,要不说你没出息呢,一点都不上进!”赵瑞成翘个二郎腿坐在桌边,单手撑腮歪着头瞧他,“想想之前淑妃娘娘多看重你,但凡你费些心思争一争,早在内侍省有名有姓了,那至于屈就着给人跑腿还摊上这档子破事儿!”   晏七停了手中的动作,扭头冲他无奈道:“跟你说了别老犯大言不惭的毛病,什么有名有姓,当心教人听见在背后点了你,还嫌麻烦不够多么?”   他这人一向沉稳,而赵瑞成年纪小一点,胆子也比年龄大不了多少,寻常在他跟前是嘴快了些,但心底里还是很敬他的,被他说两句便有些悻悻地挥了挥手,“我这不就是为你惋惜么......”   赵瑞成说着忽地叹口气,两眼朝窗口滴溜了两来回,压着声儿又道:“要说淑妃娘娘这回也忒不是个东西了些,我都听人说了,那时候在栖梧宫里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就把你给卖了,亏我还一直觉得她对你个闷葫芦都不错,是个好人呢,这么一看,大难临头各自飞,女人果然是越漂亮越狠心。”   越漂亮的女人越狠心......晏七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女人都是这样,但他听着这话不知怎的想起了皇后——那大约是天底下最美的一个人,也有这世上最冷的一颗心。   可回过神来细品品才发现赵瑞成那话不对劲,什么大难临头各自飞,人家原话明明说的是夫妻!   晏七对着他时常觉得心累,就比如现在,“你该给嘴上挂把锁,实在挂不住就去多读些书,别整日不分出处胡乱借用,有些话说错了真会害人害己。况且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内官,淑妃娘娘若一意当众回护着我,那才真是奇怪了,这些话莫要再说了。”   临了见他张嘴还想反驳,又催他,“别闲坐着,你去瞧瞧热水还够不够,不够就烧些,待会儿洗漱要用。”   话头攒到嘴边还是咽下了,赵瑞成悻悻答应着,起身朝隔间去了,半会儿出来时已经是洗漱完的模样,说了句热水还多,一边撩了被子往自个儿的床铺里钻,一边感叹,“我是借了你的光才能住这么个敞亮单间,等你明儿走了,我就得再搬回那边儿大通铺去,只想想都已经觉得闷得慌了......”   皇宫的辉煌与体面都是属于主子们的,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就像是宫墙根儿下行走的蝼蚁,众多却渺小,随处可见却又不值一提,白日里与深宫同呼吸,寒夜里与冷衾共枕眠,没人会管他们住的好不好。   他在那边唉声叹气的,晏七听着只是一笑,“从前咱们不都是住大通铺么,你要是真舍不得,好好熬几年,说不准往后还能如愿以偿在宫外置办宅子。”   熬?能在外头置办宅子的内官,哪个是靠熬出头的?   赵瑞成恹恹嗡了声,从被子里伸出胳膊装模作样冲他抱了抱拳,说:“承你吉言,等日后哪天我出人头地了,就去西经楼捞你出来。”   晏七没再回话,自顾往隔间去洗漱了,再出来时赵瑞成已睡地人事不知,好在这人不打鼾,睡着了倒比醒着的时候讨喜些。   熄灭了桌上的蜡烛,他躺在床上,一抬眼从西边敞开的菱花窗中看见夜幕里高悬的月亮,周身环绕一圈淡淡的银光,孤独而清绝俯视着世间。   人言道高处不胜寒,却不知她眼里的碌碌红尘又是怎样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2-18 18:22:10~2020-02-19 17:22: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倩倩倩倩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章   翌日天际泛些微白时,晏七便要拿上行头往栖梧宫外听候粟禾姑姑示下。   赵瑞成今日原本晚上才上值,也难得醒了个大早,到他临行前,从柜子里拿出个绣着福禄双喜的钱袋子塞到他手里,努努嘴,“宫里大约没有真正清净的地方,你负罪被发配过去免不了要教人寻机拿捏,使些银子开路也好少受点儿罪。”   内官的月俸少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那么个不算鼓囊的钱袋子,装的是赵瑞成入宫这两年省下来的全部家底,但放在晏七手里是沉甸甸的一份心意。   他瞧着赵瑞成一笑,还是还了回去,“我心领了,但西经楼原就没有几个人,就算要使银子,我自己那点儿也尽够了,你且好好留着给喜欢的女孩儿买胭脂用。”   这是个十足打趣的话,因赵瑞成与幼年进宫的晏七不同,他原是前工部员外郎的家奴,然十七岁那年遭逢员外郎获罪抄家,阖府男丁本应都流放北境边关充作苦力,可那地方天寒地冻,年年送去的罪奴光尸体都能堆成一座冰山。   他不想死,但又不敢逃,思来想去最后狠了狠心,花银子托太监王余将他弄进宫里来,忍了一刀子切肤之痛成了天家的奴才,这才逃过一死。   只是尝过温香软玉的人这辈子大抵都忘不了姑娘家的滋味儿,纵然如今成了太监,他也时常会同晏七说起以前见过的漂亮姑娘,以及姑娘身上的娇软香甜。   但晏七没办法对他说得那种□□感同身受,一应权当成笑话过了耳,这会子难得提起来取笑一下他,只是不想气氛显得太煽情。   赵瑞成在他跟前算得知根知底,他性子固执,话这么说出来便是不会收了,也不再强塞,遂将钱袋子收回来又拍拍他肩膀,叹了口气,“那你保重吧!等有机会我再带些好东西瞧你去。”   晏七嗯了声,瞧着窗户上已逐渐透出些暖色,不便反教粟禾姑姑等着自己,提上行头正要离去,却听门外忽然有人轻扣了几下,问:“晏七可还在?”   那声音听在耳朵里算得熟悉,正是昨日低声嘱咐他别乱说话的敏欣。   晏七应了一声,前去开门,还没等他张口,倒是赵瑞成先从身后探出个头来,笑嘻嘻冲人家打了个招呼,“敏姐姐来得早呐,外头天凉,快进来坐!”   “又是你这皮猴儿!”敏欣含笑觑他一眼,又看向晏七,却说不进来了,“跑这一趟只是有几句话要交代,你随我来。”   她说着便自顾转身往长廊尽头的角亭去了,晏七回头与赵瑞成相视一眼,对方忙在他背上推了下,“快去,说不定淑妃娘娘还是舍不得你,念着以后再召你回去呢!这会子人家上门来,你正好趁热打铁表一表忠心。”   淑妃是不是真想着日后召他回去,晏七其实并没有很在意,他只知道在这深宫里无论身在何处,奴才都终究只是奴才,所谓的体面不过是在那被压弯的脊梁上开一朵虚无的繁花,主子的喜好是养分,一旦没有了,花儿也就枯萎了,人也就活不下去了。   而他从进宫来的那一刻,就已经习惯淹没在这片恢宏中,甚至于在他看来,在鲜有人至的西经楼孤独地站着,要好过在喧闹人群中卑微地跪着。   深秋的晨风倒真是有几分凉意,萧萧瑟瑟地吹拂过墙头的树枝,带下来几片叶子在空中翩翩飘了好大一程,最后正好落在了晏七肩上,敏欣在对面站着,说话间瞧见了便伸出手想要替他拂下来。   他原颔首低眉耐心听着,余光将她的举动入了眼随即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敏欣抬起的手一时僵在半空中,见他回神望过来,忙指了指他肩头,扯着嘴角笑了下,“那儿有片落叶……”   晏七朝她道声谢,侧过脸伸手将叶子拿下来却没有扔,拇指顺着叶脉轻缓摩挲,思索片刻才道:“烦请回禀娘娘,晏七心中并无怨言,人各有命,而晏七曾受娘娘恩惠,此生亦不敢忘,只奴才是个微末之人无以为报,今日便遥祝娘娘福寿安康芳龄永继。”   淑妃当初赏识的也就是他不谄媚却又体人意的性子,敏欣自然随主子也高看他一眼,听他言语如此疏离并不觉得意外,遂温声道:“娘娘到底还是念着你的,这不,未免你初入西经楼水土不服,特写了封手书让我带给你,去了那儿交给李故,他看了信自然不敢不照看你。”   这算是极大的脸面了,可不像赵瑞成的钱袋子那般可随意拒之。   晏七心中明白,也识时务,从她手中接过信笺又郑重道了几句谢,眼瞧着时候不早了,再耽误下去只怕要误了时辰罪加一等,遂向她请辞,“原定了辰时要在栖梧宫听候粟禾姑姑差遣,不好在此久留了,今日劳烦你亲自跑一趟递送信笺,晏七感激不尽。”   发落他去西经楼的事皇后当众交给了粟禾,那老妖婆是什么面目敏欣再清楚不过,犯在她手底下的宫女内官从没见哪个有好下场,晏七这会子急着过去无可厚非。   敏欣点头嗯了声,“顺路一段儿,一起走吧!”   她转过身与晏七并肩出了院门,走着走着不知被他方才一声粟禾姑姑勾起了哪里的闷气,忽然恨声道:“什么样的主子手底下有什么样的奴才,粟禾老妖婆敢在宫里横行霸道这么些年说到底是仗着背后有皇后撑腰,你恐怕还没瞧出来,你这回祸从天降背后就是皇后的手笔,那原本是冲着咱们娘娘去的,最后却殃及了你,咱们娘娘如今尚觉得委屈了你,那蛇蝎一样的女人呢,只怕还费尽心思想要斩草除根,要不然为何单单将你调往西经楼?”   敏欣说着侧过脸嘱咐他,“皇后每月都要往那去一回,随意寻个由头便能将你处置了,你往后需得多长个心眼,尽量不要出现在她眼前,李故那头见了信也自当想法子保全你。”   晏七当时就在殿中怎会看不明白情势为何,况且皇后残害宫妃皇嗣的言论早就传遍了,是不是真的他不知道,也没心思探究主子的秘辛,只知道自两年前皇后下令杖毙了那名爬龙床的宫女起始,中宫善妒心肠歹毒的罪名在众人心中便是铁证如山,任谁想说一句公道话都无从辩驳。   但那么个在后宫只手遮天的人,若想杀他一个微末内官,哪里用得着费尽心思,敏欣一番猜测倒真是抬举他了。   晏七没接她的话,只谢她一番劝诫美意,眼瞧着到了分岔路口,便与她分别,径直往栖梧宫去了。   因先前耽误了些时候,他走起来步子略快,才赶在辰时前到了朱红的大门前,守门的内官见了他并未多问,放了行教他去院子里等。   踏进了里头才见西墙根儿下已整齐站了三人,院子里宫女来来往往却静得只能听见树上的鸟啼与枝叶间簌簌的风声,那三人亦是低眉垂首大气儿都不曾多喘一下,他便放轻了步子走到最后,也如他们一般恭敬候着。   等待的时候,他细细回想了下,进宫十年之久,这其实才是他第三回踏进这座后宫最尊贵的殿宇。   第一回是五年前帝后大婚,空置许久的栖梧宫重开大门迎接新主,他是负责洒扫的内官之一。   第二回便是昨日,他跪在地上,险些轻易丧命于此……   正思索间,忽听头顶上方飘下来一声绵长的猫叫,带着猫咪特有的娇气语调响在肃静的庭院里,十足可以引起晏七的注意。   他寻着声儿抬头,果然见两三步之外的墙头上趴着一只圆滚滚地大花猫,一身短毛养的油光水滑,脖子上挂了只丸子大小的银铃,这副富贵模样,不消猜也知该是皇后的宠物无疑了。   那猫此时撅着屁股低着脑袋趴在墙头,看模样似是想要下来,但无奈身宽体胖,若直接跳下来只怕要摔个狗啃泥。   小东西倒灵得很,也不怕人,瞧见底下有人抬头看上来,便挪了两步到晏七跟前,又拖长声音叫了下,怎么听都像是在命令他伸手出来将它接住……   晏七扭头看了看,四下人来人往却竟没人朝这边侧目半分,身旁三人亦是连眼神儿都未曾转动过。   只迟疑了片刻,那猫便十分不耐的又叫了声催促,他也未曾多想,稍稍转过身去一些,朝着墙头的肥猫伸出了手臂。   肥猫到底也还是只猫,撅着屁股纵身一跃果然稳稳落进了晏七怀里,只这小东西翻脸不认人的速度实在令人咋舌,刚站稳脚跟便立刻蹬腿就要跑,肉垫里的利爪没来得及收回,随着跳跃的动作狠狠划在他手上,霎时划出来一道血痕。   他轻轻嘶了声,扭头蹙着眉再去寻那猫时,却正见有人弯腰将它从地上抱了起来。   目光最先所及的是一块墨蓝的袍角,边缘有海浪暗纹,一看便知是内官的衣裳。待那人直起身来,晏七的目光正落在他脸上,却只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去了,行礼道:“拜见大监。”   那不是别人,正是昨儿在殿中请命要对他施三十杖刑的徐良工。   “手抓伤了?”   徐良工倒似是已不记得眼前这人就是昨日那个小内官了,站在他面前,话问得很平和。   晏七有一说一,如实伸出手掌将伤口露了下,“不过小伤而已,不碍事。”   徐良工没再多说什么,只转身的时候叫住路过的一名宫女,简短吩咐了句,“带他去包扎一下伤口。”   他说完随即抱着肥猫,阔然几步踏进了正殿里。   晏七瞧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框里,脑海中又想起先前敏欣嘱咐的话,忽而觉得有些好笑。   他包扎完伤口回到墙根儿底下又等了半会儿,直待到日头翻上了东墙,才听粟禾与徐良工一道交谈着从殿中走出来。   晏七闻声微微抬起头望过去,却正凑上宫女将眼前一扇菱花窗从里推开,那四方的门框里堪堪框出了一副美人图,漫漫暖阳合光碎芒下的美人是一面遥不可及的剪影,美人微微弯着细腰,低垂臻首执笔落在纸上,不知在画什么,只知她在别人眼里亦是个画中人。   他的目光不敢多做停留,匆匆收回来,很快跟在粟禾身后踏出了栖梧宫的大门。   西经楼落在宫城最西边儿,始建于晟宗初年,相传百年前晟宗初登大宝驾临明山祭天,回銮之时带回个少女,少女天生哑疾晟宗却甚喜之,甘愿为其置后宫众人于无物,又因少女嗜爱书籍不喜喧闹,晟宗便在宫城西边为其修建西经楼,楼中广揽天下群书供少女阅览,楼外百米范围派遣禁军日夜守护。   帝心重隆恩深,却只可惜少女红颜薄命,短短六年便香消玉殒,晟宗悲痛万分,随即命人尘封了西经楼。   自此一晃百年,纵然守卫的禁军早已撤了,甚至后世还派有专人负责打理其中群书,但那里在潜移默化中仍旧成了宫中的禁地,鲜少有人踏足,也再未曾有过当时的辉煌注目。   直至皇后从两年前起始每逢月中驾临一回,冷了多年的古楼才着力开工修缮,时至今日,已重又恢复了当年的恢宏模样,但也因是皇后踏足之地,愈发没有其他人前来了。   晏七从前并没有来过这里,是以当亲眼看见那座伫立在湖心中央的八角楼阁玲珑起云端时,他心中不无讶然。   西经楼仿若遗世独立,而当年佳人在其中,却不知那四周环绕的百米碧波与堤岸上的重重禁军,究竟拦住了外面的人进去还是里头的人出来?   然如今早已物是人非,事事皆应休矣,前人心意,后世亦不便妄加猜夺。   他拢住思绪,缓步踏上了湖面上唯一一条通往中央的水上游廊,如今的堤岸上早已没有了重兵把守,可出不去的人依然寸步难离。   行走其中时,他会忍不住想:眼前这座孤独的古楼或许也将是他此生终老之处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2-19 17:22:17~2020-02-20 16:31: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3701359、竹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倩倩倩倩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章   追封之事大定后,刘贵妃连同那未出世亲王的葬礼教礼部前后张罗了半个月。   临到出殡那日,皇帝站在盛华门前悲痛得不能自抑,轮年纪他也才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人言常道少年不知愁滋味,可在他这里,似乎自幼时起便没有过一日无忧无虑的快活光景。   年幼不知事时被裹挟上帝位,身后有独断太后垂帘听政,面前有专横承国公独揽大权,十三岁未及长成之时又被迫娶了比自己还大五岁的姜家女,而后太后虽倒了,却只不过更加成全了前朝后宫由姜家一手遮天的局面,如今妃子蒙难子嗣夭折,他的所有悲痛累及了这么许多年,一朝外露,百官看在眼里,心下难免五味杂陈。   而秋风携流言,皇后善妒的名声不知怎的又重新飘得人尽皆知,一来二去就在人心里变了味儿。   没过多久,市井之间甚至有小童走街串巷吟唱一首“恶妇谣”——讲得乃是一穷苦书生金榜题名时,受丞相青眼有加招为东床,然而相府千金倚仗娘家权势嚣张跋扈,接连打杀毒害夫家妾室乃至庶子,状元郎受妻子与岳丈欺压日久却不得疏解,最终郁郁而亡的故事。   徐良工一向消息灵通,当初最先听闻风吹草动便立刻来过栖梧宫一回,专为请示皇后是否下令城卫司缉拿传谣之人。   下半晌细风拂面,彼时皇后正倚在栏杆上往内院小池塘里撒鱼食,听了他的话一时倒未有何示下,要说她没听明白其中影射那怕是不可能,沉吟片刻却反而笑问他:“人家唱得明明是相府千金,你上赶着去认什么?”   徐良工弓着腰掀起眼皮渡了她一眼,没立刻答话,过了会儿才迟疑道:“传谣之人居心叵测,若不及时制止恐生变故,娘娘是否早些未雨绸缪?”   还有谁能拿着皇后的名声影射做文章?而既然做了,自然不可能单单就为给不明所以的老百姓当笑话听。   话说得点到即止,皇后撒完了一小包鱼食后趁净手的间隙冲他微微摇了摇头,“没有变故哪知道暗处里究竟哪些人是敌哪些人是友,国公眼下不在帝都,且随他们折腾去,你现在强压着不准他们冒头,日后还需费尽心思去寻,何苦呢。”   她所做一切都毋庸他人质疑,徐良工应了声是,便不再提起这厢流言了。   而果不其然,那首恶妇谣委实唱到了男人们心底的逆鳞,上朝时再眼见龙座上日渐消沉的皇帝,下头站立的滚滚诸君终究为人臣子,一来二去多少催生出些义愤填膺之感,热血冲上了头脑,倒教胸中那份忠君之心惭愧之情难得升腾了起来。   不多时,勤政殿案头从前如雪花一般的劝谏奏折少了,来回走动的大臣们却愈多了。   眼瞧着临近中秋,大赢朝素来尚武,是以历代帝王皆会于每年中秋时节在苍麋山围场与文武百官狩猎骑射取乐,称之为——秋狩。   往年因皇帝年纪尚小,秋狩之事皆是由承国公一手操办,而今国公不在,皇帝倒像是没了主心骨,某日朝会之时当着众臣的面戚戚询问是否要取消今年的秋狩?   一言出,下首众臣立刻跪倒了大片,诚惶诚恐请鉴皇帝收回成命。   细数大赢朝古来两百多年,从未有过因一臣子之故而搁置帝王之行的先例,这要是真开了头,只怕世人都将不知江山究竟是姓鄢还是姓姜了。   朝臣力鉴之下,皇帝思索再三最终下旨秋狩之行如期举行,但另一方面为示对承国公恩重依旧,将此回操办事宜交给了吏部侍郎姜赫。   往年都会有的盛事费不得多少额外的心思,遵循旧例便是,姜赫办的很快,到日子了早有齐整鸾驾在朱雀门前等候。   皇后自栖梧宫出来需得先至承乾宫前恭迎圣驾,烈烈朝霞自天边倾洒在她身上,盛装的皇后是朱墙之间的一道妍丽光辉,照进皇帝的眼中,一霎竟令他恍惚生了错觉。   他在殿门前停顿了下,下意识朝门内侧过脸想说什么,却还未等开口,紧随其后的淑妃已从一旁渡步出来。   皇后疏离的声音才教他回过神来,她还是那么目空一切的样子,错觉过后,皇帝仍旧与她相看两相厌,索性移开了目光大步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帝后并肩而至却并未同车而行,皇帝自携了淑妃登上御辇,皇后则径直往凤辇去了。   苍麋山围场建在帝都之南五十里,以苍麋山下的百顷密林为天然根基,人为圈养了各类飞禽走兽在其间,专供帝王携同百官一年一次到来的秋狩围猎,围场进入不远处又建有可供骑射击鞠的校场与休憩玩乐的行宫。   百官早已等候在宽阔的校场中,只等帝后在观台落座,皇帝手执金樽邀众臣同饮,而后一声令下,场中鼓点大作三声,便有侍从自一侧放一只雄鹰振翅高飞。   皇帝从侍卫手中接过弓箭,立于观台之上挽臂拉弓,离弦一箭不偏不倚正中猎物要害,四下的呼喝声伴随着长空一声鹰鸣,正式拉开了此回秋狩的序幕。   这是名副其实的男人们之间的争夺,金戈铁马挽弓逐鹿,而校场四周环绕的观台之上,如花女眷则是坚硬铁甲上的锦绣纹饰,妆点这一场充斥着热烈与躁动的盛会,平添诸多观赏性,免得它流于鲁莽。   前来拜见皇后的命妇人群中不知何时混入了个娇小的身影,才八岁的小姑娘,猫着腰的时候还不及旁人的腿长,单薄的身板儿很容易便将自己掩进了一众衣香鬓影中。   绕啊绕啊,好不容易躲过皇后的视线绕到了她斜后方,竖起一只白嫩地小手比在嘴前示意在场众人包括上座的皇帝千万莫声张,随即两腿儿一倒腾,猝不及防从背后扑过去用胳膊环住皇后地脖颈,一开口是浸了蜜糖一般的甜腻嗓音——“阿姐!”   寻常再如何冷淡的人也总有失措的一霎那,皇后面上一时错愕,很快回过神来,回过头去寻那使坏的小猫儿,将人拉到跟前来,捏捏那肉嘟嘟的小脸,含笑说她不懂规矩,“可向在座诸位见过礼了?光记得故意吓唬人,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女孩儿朝她缩着脖子吐吐舌头,话说得理直气壮,“我与阿姐四个月未见甚是想念,此时见了自然满心满意都只有阿姐,虽怠慢了诸位,但请诸位谅解我情有可原,切勿怪罪才好。”   说完了,这才两手交叠在身侧规规矩矩朝皇帝与在场的长辈们一一行礼,众人也尽都是一句小孩子心性便当谈笑置之揭过不提了,偶有人或再夸赞几句活泼可爱之类,总归不会有人以此来责备这位承国公府的二小姐——姜扶英。   承国公老来得此一女,夫人又是因这一胎产后虚弱而亡,临终前百般嘱咐要他照顾好这个女儿,国公待之自然是掌上明珠,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如此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千金,在这场合里打个岔又算得了什么?   毕竟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皇帝听着也是温然一笑,“皇后就在宫中,朕记得从前说过,你若是想她了可随时进宫探望,此回为何不来?”   扶英歪着脑袋装模作样轻叹了口气,“皇上的好意扶英都记在心里,只是这几个月我随父亲前往海上流川,昨日才刚刚回帝都,还没来得及进宫呢。”   小孩子童言无忌,一番话却教在场众人都微微变了脸色,难不成承国公已暗中折返?   皇帝的温和止步于此,眸色顿深,侧目看了眼皇后,便见她伸手揽着扶英抱进怀里,问:“是谁送你回来的?国公现下可也在帝都?”   “父亲还没有回来。”扶英摇摇头,颇有些遗憾,“船上太过潮湿又十分颠簸,我自上了船之后一直生病,父亲担心我的身体吃不消,只好提前让宋先生护送我回来,可惜了,我都还没能亲眼看看号称海上仙境的流川岛……”   国公没回来才是对了,他这样的人一举一动都非同小可,足以牵动整个大赢朝侧目并随之运转,太过耀眼的存在也必须活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试想若有朝一日他的行踪成了谜,甚至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出入帝都,那才真是令人只想想便觉心惊胆战,坐立难安。   皇后深谙此中干系,心下不由觉得可笑,坐在人声鼎沸的校场里,实则也与孤立围城之中无异。   而小小年纪的扶英还不懂这些微妙之处,她眨着一双明亮无尘的眼睛偎在皇后怀里,自顾诉说着自己未达流川岛的遗憾以及沿途所见诸多奇闻轶事,皇后微微低着头注视着她,偶尔回应一两句便足以哄得她心满意足,继而滔滔不绝地讲下去。   直到场中再一次鼓声擂响,最后一局官员子弟们的击鞠赛拉开帷幕,皇帝终究还是坐不住了,换上一身骑装亲自下了场,也为稍候即将开始的正式狩猎疏松疏松筋骨。   最后一局大多压轴,是在场凤毛麟角一般的权贵子弟们角逐的战场,彩头自然也不一般,那是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色泽莹润堪称世间少有,青天白日下也都是流光溢彩的,那样的珠子自该当配世间少有的人。   扶英被吸引了目光,忽的起身奔至观台边缘,高高扬起手臂朝场中遥遥呼喊了句:“三哥,我喜欢那个珠子,看你的咯!”   话音刚落,便见对面一众鲜衣怒马的贵公子里有人扬起手上的长弓略做了回应,那便是姜赫了。   一身正红色骑装,眉宇间张扬尽显,他生就一双狐狸眼,狭长的眼尾微微向上,盛着不加掩盖的痞气,这人却偏偏又有副坚毅的轮廓,杂糅了市井与清贵,反而透出些慵懒至极的韵调来,漫不经心的举止一分一毫都充满着势在必得的笃定。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2-20 16:31:38~2020-02-22 19:58: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噼里啪啦汪汪汪~king~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章   这会子正是暖阳当空,扶英坐在长案后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盯着场中纵马疾驰的姜赫。   他若失利,她会枯着脸对皇后叹息似得找补,“三哥只是一时失手”,而他若得利,她便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疾步冲到观台前大声欢呼,“三哥好厉害!”,仿佛在场中的是她自己一般。   皇后眼中上不得台面、心思歹毒的私生子,于扶英而言却是天底下最宠爱她的哥哥。   在扶英尚且时日不长的记忆里,真正的两位亲哥哥只有模糊到几乎快要记不起来的一个幻影,他们的名字只存在于父亲和阿姐的口中。父亲提起他们的时候会忽的沉默,而阿姐的眼睛会红,甚至连府中下人都说他们很好很好,她一面认同,一面却想:大抵不会比三哥更好了吧……   皇后久居宫中,竟不知从何时起姜赫已经与小妹如此熟稔了,有些话她想听扶英亲口说说,毕竟小孩子的世界里没有人心叵测。   她至今记得当初姜赫刚入国公府时,是如何笑着当面将她养的狸猫活活拧断了脖颈,起因只不过是那猫误入了他的院子,而他说自己不喜欢听见猫叫。   “狠毒是刻在姜家人骨子里的,那凭什么你们天经地义我却不行?”   他说这话时云淡风轻的笑,到如今还是历历在目。   “阿英,回来坐好。”皇后冲台边的女孩儿招手,“场中人声嘈杂,你站在这里呼喊,离得太远,姜赫也听不见。”   她从不说所谓大家闺秀的教条以作约束,扶英反而很听话,有些失望地噢了声,恋恋又看了两眼,便转身回到长案后端正坐下了。   但还未等皇后开口,扶英眼角余光瞥见围场边有官员子弟正在就此回赛事押注,小孩子心念所至,忽而抓住皇后的衣袖兴冲冲摇撼道:“阿姐我们也赌一局好不好,你押皇上我押三哥,谁输了就答应对方一件事,怎么样?”   没见过哪家的赌局还是分配押注的,皇后听着只无奈的笑笑,说好,“你若输了可不许撒泼打滚的耍赖。”   扶英仰起脸挑眉一笑,笃定的眼神连同嘴角弯起的弧度都与姜赫如出一辙,“放心吧,三哥不会输的!”   那样潜移默化的相似使皇后不着痕迹微微蹙了眉,抬起头目光遥遥穿过宽阔的校场落在姜赫身上半会儿,才问:“他对阿英很好吗?”   扶英理所当然点点头,“三哥是世上除了父亲和阿姐,对阿英最好的人。”   “怎么个好法?”   这下子却教扶英犯了难,好就是好还分怎么好吗?   “唔……”她伸出一只手挠挠头,着实想了半会儿才道:“三哥经常给我买好吃的,带我出府去玩儿,给我扎风筝……而且府里的嬷嬷总说我现在是大家闺秀不能再像小时候那般在人家背上骑马了,只有三哥还愿意陪我玩儿,他还说等我再长高一些就送我一匹真马呢!”   皇后瞧着扶英笑逐颜开的一张小脸走了神儿,半晌说不出话来,他那样的人会情愿跪在地上任凭别人骑在背上当牛做马?   她的思绪不经意间飘出去很远,直到被四下一阵热烈的欢呼声重新拉回到围场里。   身旁地扶英拖长尾音“啊……”了一声,撅着嘴带些不可思议与不甘心,对这场击鞠比赛的结果产生了巨大的失望与质疑。   因姜赫输了,她喜欢的彩头现如今归了皇帝。   那厢二人正纵马朝观台而来,皇后眺目望去,秋风拂流云,马蹄踏飞扬,少年气宇轩昂意气风发,落在眼中倒也是赏心悦目的。   只待两人一前一后拾级而上,扶英便立刻起身径直朝姜赫跑过去,冲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先气哼哼跺了一脚,“你不是说没问题的嘛,我的珠子呢,你赔我的珠子!”   “圣驾跟前不得放肆。”姜赫抬手对着她脑门儿弹了一下,双手掰着肩膀将人转了个身,手掌覆在扶英脖颈后面推着她往前挪步,耍赖地笑,“我什么时候说过没问题,你问问在座这么多人谁听见了?”   说完瞧她掀起眼皮儿狠狠鼓了一眼,忙又补充句:“行了,回头哥给你寻个更大更亮的。”   扶英这回却没那么好糊弄,“关键你还害我和阿姐打赌输了!”   “你与皇后赌的什么?”   未及姜赫开口,问这话的却是皇帝,他在主位的长案后落座,一手接过淑妃递上的锦帕擦拭额上的细汗。   输都已经输了,扶英摊摊手,说起来也是有气无力的,“我方才与阿姐是以圣上与我三哥的胜负作赌,结果显而易见,我押错宝了……”   皇帝今日倒似是一扫阴霾,心情大好,闻言忽地莞尔,大手一挥,吩咐侍从直将那颗夜明珠捧到了扶英面前,“那朕便用这珠子弥补你此回在皇后那里输了赌注的损失。”   淑妃伸过来接锦帕的手停在半空不着痕迹地略僵了片刻,她抬眼狐疑地在皇帝面上扫了下,垂眸下去很快又恢复如常。   扶英脑海中灵光一闪,眼珠滴溜两个来回,随即福了福身乖巧道:“阿英谢圣上恩典,但阿英有一请求,这珠子世间少有自然要配这世间最美的人才相得益彰,圣上不如将其送给阿姐,这原也是阿英的本意。”   兜兜转转却竟是要承到皇后面前的,皇帝怔住片刻,闻言朝身边的人侧目一眼,她端然坐着,面上始终是那么个淡漠模样,像尊神龛里无心无情的菩萨,仿佛就算有人千辛万苦将世间珍宝尽数捧到她面前,于她而言也只是亵渎。   他甚觉无趣,只挥了挥手示意侍从将夜明珠送过去,皇后也未有多言,起身谢了恩,这厢便揭过了。   及至午时正,围场南边面向密林的通道完全打开,整片无边无际的苍郁展露眼前,那里才是一众男人们真正纵马疾驰挽弓逐鹿的战场,随着一声寮长地号角响彻云霄,百匹良驹齐齐催动竞相追逐,马蹄纷乱踏在地上犹如闷雷滚过,在空中扬起尘沙漫天。   女眷们没人喜欢在沙尘里接一身灰头土脸,眼瞧着狩猎的队伍进了林子,便随皇后一道前往行宫听曲儿赏戏去了。   ***   耳边风声萧萧卷过草木,云卷云舒之下是枝叶翻涌成波涛,皇帝跃马扬鞭,疾风拂面,穿行在其中才真正能教他感觉到生于天地之间的鲜活与自在。   而在宫里,他是皇帝却更像个傀儡,身上束缚了无数看不见的线,甚至经年累月已经深入到骨肉里去了,刻在他身上,容不得他妄动一分一毫。   那是被人强加的锁链,捆绑着他,蚕食着他,不遗余力地教人透不过气来。   于是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快活更显难得,皇帝狠攒了一股子劲儿一马当先纵进了密林深处,马蹄踏过层层落叶,带起的动静委实可观,豢养其中的猎物受了惊纷纷慌乱逃窜。   皇帝随即下令教众人各自逐猎开去,正说着话,却见前方不远处忽地窜出一只毛色油滑不甚多见的银狐,他立刻搭箭拉弓,干净利落直冲着奔逃中的猎物而去,眼瞧着便要正中要害拿下头彩,不料只听那边“铮”地一声响,定睛看去,竟是两支一同朝着银狐去的箭撞在了一起,阴差阳错都偏离了方向,直直钉进了草地里。   “呦……”姜赫伸着脖子望了望,颇有些失望地咂咂嘴,四下环顾一圈才发现方才那另一箭是皇帝射出的,忙又冲他抱拳道:“臣瞧着近在咫尺的猎物一时技痒,不想竟鲁莽冲撞了圣上,还望圣上宽宏大量切勿怪罪才是。”   皇帝对姜家的人或许有日积月累的厌恶,不做戏时摆不出亲厚的姿态,也并不打算与他多费口舌,“秋狩之行本意在君臣同乐,猎物当前大家各凭本事,何来冲撞,姜侍郎言重了。”   说着便一夹马腹带领几名随行侍卫朝那银狐奔逃的方向追了过去。   一口气追出去两里地,不料那银狐却在窜进前方人高的草木丛中后藏起了踪影,只能听见其中时不时传出来的些许细微动静。   那等荆棘丛生地境况,□□名驹却也无用武之地,皇帝遂勒停了众人,翻身下马,只拿了弓箭与佩刀,未免打草惊蛇,又吩咐几个侍卫在原地等候,独自一人踏进了草木丛中。   他寻着传来声响的方向放轻脚步追过去,不多时果然见不远处的草木缝隙中一道银白的影子一闪而过。   箭续在弦上,他微眯着眼睛,目光指引着箭尖跟随草丛中的动静移动……   正待离弦之际,身后却忽地传来一声野兽沉重的低吼,来不及多想,他下意识转身查看,却只见一道庞大阴影凌空当头劈下,随即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重重扑倒在地上。   他情急之际双手横持长弓格挡在身前,换来的片刻喘息才看清那竟是只吊睛白额的猛虎!   厚实的虎掌猛地拍在他胸膛上,喉咙里顿时涌上一股腥甜,锋利的虎爪径直刺进骨肉里去,带着几乎要将人挖心掏肝的暴烈力道狠狠划下来。   他霎时疼出一身冷汗,生死关头却激发出人最原始地搏命求生的强烈意志,于是聚集全身力气于两臂,一把将长弓塞进眼前那张血盆大口中,随即一脚踹在猛虎腹部将其踢倒在一边,自己忙顺势翻了个身单膝跪地,从腰间抽出了佩刀来。   饿虎扑食失利,低沉怒吼着在原地审视般渡步,而他脸色苍白眉头紧皱,手上紧紧握着长刀严阵以待,重伤在身,他没有多余的机会,必须给那畜牲一击致命,他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那畜牲饿得两眼发红,停顿片刻便再也忍不住了,积蓄力量很快便再次朝他扑了过来……   成败在此一举,他顺势卧倒在地,抓住时机,手上长刀一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将那畜牲的脖颈扎了个对穿,那畜牲霎时吃痛,暴怒之际拼死挣扎,利爪扣在他左肩膀上几乎要将里面地骨头捏碎。   他未做停顿,咬牙抬手握住刺出来的刀尖,两侧同时用力一绞,直将整个虎颈割裂开大半,温热的血液喷涌而出霎时浇了他满脸满身。   身上的庞然大物很快没了动静,他连推开的力气都使不出来,躺在尚有温度的血泊中来不及感受劫后余生的喜悦,只觉得视线上方的密林正逐渐四合,最后变成明亮的一条线,终于完全陷入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却不见,草丛另一边,有人轻笑了声,怀抱着银狐哼一曲“壮士打虎”悠然渡步离去。      ☆、第八章   霜露殿那边的戏台子上在唱“金钗记”,伶人婉转的唱词混杂了女眷们娇笑声传进不远处的胧月阁,对于正小憩中的皇后而言,略有些聒噪了。   她抬手按在太阳穴上揉了揉,侧目见窗外日头已近西斜,遂唤了粟禾进来,问:“现下几时了?”   “方才申时三刻。”粟禾上前伺候她起身,又道:“方才雍候夫人前来求见过,想是为了前不久她家小公子强占民女的恶行来往娘娘这儿求情的,老奴遂自作主张未曾惊扰娘娘休息,先教她在霜露殿等候了。”   “难怪她方才在人前满面欲言又止的模样......”皇后淡淡呢喃了句,忽而又想起什么似得,扭头问:“你是否听错了谣言,本宫怎么记得她家小公子今岁也不过才十四,半大的孩子如何会犯下强占民女的罪责?”   十四岁的公子,说大不算大,但估摸着也就眼前这位皇后娘娘还觉得那才只是个孩子了……   粟禾低头轻笑了声,说自己没听错,“要说那小公子也委实是个混世魔王,他强占的那个原是侯府里的一个婢女,自小便在身边照顾他的,足足比他大了十一岁,可他不知怎得从知事起就说要娶人家,雍候夫人起先也不当回事,但后来听得多了难免心生芥蒂,寻了个由头便将那婢女发卖出去嫁了人,小公子那时年级尚小闹过了也就罢了,不想前些时候乞巧节又教两个人在街上碰了面,这不,混劲儿冲上脑子,他回头便带着家奴直奔人家中去了,推搡之时还碰死了对方男人的高堂,那男人一夕之间家破人亡,隔日便一纸血状将小公子告上了京畿府衙。”   这事倒新鲜,从前只听说有“一树梨花压海棠”,没听过哪家好好的少年郎偏挂念着别人家比自己将近大一轮儿的少妇不放......   皇后闻言有些匪夷所思地蹙起了眉,“那女子现如今在何处?”   俗话说民不与官斗,雍候位高显赫,男人的高堂无辜受难固然可怜,但世间有几个真心无畏的大孝子,侯府若能将那女子送回去再散些银钱以作安抚,何愁不能消灾解难,怎会张扬到如今的局面?   “怀就坏在这儿。”粟禾接着道:“小公子那日是把人带回了府,但出了那样的丑闻,雍候夫人一怒之下当场就将那女子打死了,临到男人上门讨人,宣扬之下才知道她已有了四个月的身孕,这下子可好,雍候夫人母子俩一前一后害死人家三条人命,那男人如今孑然一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每日跪在京畿府衙门前喊冤,看样子誓死不肯罢休,这才有如今闹得沸沸扬扬的一幕。”   “那倒是他们家自作孽了.....”皇后听完了然,执起海棠方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又问:“现任的京畿府尹可是叫冯祎?”   粟禾说是,“此人是庆和初年的探花郎,颇有些才学,只因当时上书弹劾太后干预朝政,获罪被贬徐州,六个月前才刚蒙沈太傅举荐上来,入手第一桩就翻办了几年前弘丰县主谋杀亲夫的旧案,外头人送诨名“刺头”的一个人,这会子正是他新官上任三把火中的第二把。”   听着像是不畏强权的一个人,但其实呢?   庆和初年的太后已然不成气候了,而弘丰县主也只不过是个无为藩王之女,早年受先帝宠爱才得以留在帝都,实则没有什么根基。   所以不论是冯祎当初的出头上书弹劾太后还是而后开刀定弘丰县主的罪,都说明不了他是当真刚正不阿还只是个见风使舵的投机者。   更甚者现下的雍候小公子,要知道雍候乃是太后的亲弟弟,自太后薨逝,雍候在朝中受排挤也不是一两日了,冯祎前来踢这一脚,细究之下委实也算不得不畏强权。   “侯府出了这样的事,雍候可曾上书皇帝?”   这一时半会儿,粟禾倒还没来得及知晓那许多,如实摇摇头,“是老奴疏忽了,娘娘若想知道,老奴这就打发人去问林永寿。”   皇后闻言挥了挥手却又说不必了,“算了,你直接去给雍候夫人传话,她与小公子滥杀无辜铁证如山,子代母过,她如今能安然端坐已是恩典,小公子却是难逃罪责,此事本宫无能为力,教她不必等了。”   这话说出来也就是决定袖手旁观了,粟禾虽没有异议,心里也止不住犯嘀咕,眼下这境况,雍候夫人前来找皇后求情的意思很明显,这头若答应了,那便是天大的人情,那家如今位置尴尬,此事过后顺势依附国公府显然是上上之策,然而皇后却是干脆利落地拒了,言下之意也就是随皇帝处置。   先是随他坏了自己名声,而后又将投靠而来的雍候拒之门外,如此处处忍让纵容,粟禾有时都分不清她是真的清傲孤高到了目空一切的地步,还是……别的什么?   没身份问的话那就只能将疑惑烂在肚子里,粟禾应了声是,又听皇后问起扶英的去向,她颔首回道:“二小姐这会子正在小花园和几个丫头一起踢毽子。”   说完瞧皇后没有别的吩咐,便出去却行退了几步转身前往霜露殿传话去了。   两处相隔不过两百来步,刚走到霜露殿门口,却听东边儿长廊处一阵火急火燎的脚步声与呼喝声仓惶灌进来,一个个此起彼伏都在抢着喊:“圣上遇袭受伤了,速速传太医,快!”   她惊得心头一跳,回头再往涌进来的人群中看了眼,果然见皇帝正紧闭双眼无知无觉躺在担架上,浑身浸满暗红,整个人瞧着简直像从血泊里捞出来的,那情形实在不容乐观。   霜露殿里众女眷闻声也匆忙奔了出来,淑妃行在门口远远将那画面入了眼,脚下一软险些没站住,绊了个踉跄好不容易扶住门框才没跌倒,没等喘口气,豆大的眼泪立刻像是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就往下掉,哭喊了一声“皇上!”跌跌撞撞跑过去尾随进了银川殿。   秋狩之行陡生如此大变故,雍候小公子那档子事一霎那间显得实在太过微不足道,粟禾立刻转身往回走,一抬眼见皇后也正立在胧月阁前,目光遥遥望向那边的银川殿,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她忙快步走过去,还未到跟前只听皇后简短吩咐了句:“传韩越前来回话。”说完一转身又重新回了阁里,竟是没打算过去看看。   召人觐见这等差事用不着粟禾亲自跑一趟,抬眼指使了个门口的小宫女前去,她紧着心随皇后一道进了门。   韩越时任禁卫司司正,此回秋狩之行原本应该时刻护卫皇帝左右寸步不离,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首当其冲是为失职第一人!   两步路的功夫,他来的很快,人高马大的一个汉子,跨进门的时候甚至以一己之躯挡住了门口大部分的光线,人站在背光的位置越发显得肤色黝黑,和一身光亮的银甲对比鲜明。   他顶了一脑门子的冷汗跪在皇后面前,请罪时高举过额的双手上还印着斑驳血迹来不及擦拭,话说得有几分匆忙,“是卑职护驾不力,卑职罪该万死,请皇后娘娘责罚!”   皇后端坐在北面的交椅上,没教他起身,听着他的请罪也没什么发落,倒先问道:“皇上如何能伤成这副模样?”   或许是上首飘下来的声线太平静了,反教刚从哭声震天的银川殿过来的韩越略有些不适应,他低着头微怔了一霎,整理好言语才回话道:“回娘娘的话,是那林中不知为何竟会有猛虎……”   “猛虎?”皇后难得截了回话头,眸中讶然不加掩盖,显然也是未曾料到。   常人于虎口之下留个全尸都是难得,皇帝此回能活着出来倒是教人刮目相看。   韩越点头称是,“当时卑职几人与圣上追击一只银狐至密林深处,再往里的地方马匹不宜穿行,圣上遂命我等在原地待命,自行一人进了林中,岂料圣上孤身猎狐之时却正与觅食中的猛虎相遇,野兽凶猛难挡,圣上......再待我等闻声进林中寻找时已然晚了……”   他如今说起来都是懊悔不已,皇后沉吟片刻,目光落在他身上,眉间渐凝起寒霜,“那猛兽在外觅食必少不得四处游荡,你等守在外围警戒竟都半点未曾察觉吗?”   人为照管日夜巡逻的皇家围场里怎么会凭空出现猛虎,还偏巧就被独自一人的皇帝遇上了,其中干系只怕不是一句“命中该当有此一劫”便说得过去的。   “卑职……”韩越面上一时惭愧,“卑职愿以性命担保当时绝不敢有半分懈怠,但我等几人确实从未曾见过那虎的踪迹……”   他说着又恳切道:“若明知那丛中有虎,卑职纵然自己以身饲虎也定不会使圣上遇险,望娘娘明鉴!”   这倒说得没错,皇帝现下出了事,他已然第一个罪责难逃,更甚者那边若没能挺过这一关,他阖府家小都会被连累,皇后不认为眼前这人会如此胆大包天,问那么一句只不过想佐证些脑海中忽然腾出的猜想——若那虎原本就在草丛中守株待兔的呢?   她这才教韩越平身,“圣上遇险事关重大,从督办到围场巡视,在位失职之人想必众多,此等风气就此放任必将再酿大祸,本宫命你亲去一一将这些人揪出来严加查办,期间若有任何人胆敢抗旨阻挠,一概问罪。”   韩越忙沉声应道遵命,复又朝皇后深深行了一礼便几步踏出了胧月阁立即行事去了。   待人走出一段儿了,皇后单手撑在宽大的扶手上揉了揉眉心,粟禾见状问道:“娘娘是觉得圣上此回遇险有蹊跷?”   皇后低低嗤了声,“难道你不觉得么?”   一下倒把她给噎住了,怎么会不觉得呢,但这回是真正弑君的大逆之举,与皇后偶尔气头上说出来讽刺人的三言两语可天差地别,况且此次督办秋狩的人是姜赫,皇后这道旨意,若是韩越没查出来什么也就罢了,可要是真查出来什么蛛丝马迹,岂不是自家人搬起石头砸了自家人的脚?   皇后知她不敢直言,却也没打算多说什么,隔了会儿才抬起头来吩咐了句,“你亲去银川殿候着,太医有结论后便来回本宫。”   想来到底还是挂念着那边的......粟禾嗯了声,走到门口又听身后的人略有些不耐地嘱咐了句:“将那边的哭声禁了,教人听得头疼……”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2-24 08:55:26~2020-02-26 13:28: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QL 4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章   粟禾过去没多久,银川殿果然传过来几句淑妃的怒骂,那捶胸顿足气涌如山的阵势,看起来是真给气狠了。   皇帝这头生死未卜,皇后那边漠不关心,夫妻做到这一步已经够教人瞧着心寒的了,这会子可好,皇后自己无情无义便也见不得别人有情有义,竟连哭都不让人哭!   淑妃都恨不得立刻摇醒皇帝让他自己看看皇后是个什么冷血妖怪!   但她是大家闺秀,就算气得自己差点背过气去,翻来覆去倒腾的也不过就是那几句陈词滥调,斥责皇后铁石心肠云云,很快被粟禾差遣几个内官给带下去“休息”了。银川殿里立竿见影静得只剩下了几个太医忙碌低语的声音。   战战兢兢直到夜里子时过一刻,领头的太医才终于抹了把头上流水似得的冷汗,到粟禾跟前回禀道:“我等几人已将伤口尽数缝合包扎,此回实乃上天庇佑我大赢,圣上伤势虽重失血过多晕了过去,但所幸都未曾伤及要害,且好在圣上向来龙体健壮根基尚佳,只要而后一日两回佐以草药内服外敷,安心休养月余等待伤口完全愈合,便无大碍了。”   粟禾点点头,又问:“那大约何时能醒来?”   太医捋了把胡须,眯着眼思索片刻,谨慎回:“快则一两日,慢则四五日不等,这也与圣上的意志有些关联,昏迷的伤者若有牵挂之人日夜守在床前,大多或有意外之喜。”   回完了话,几个太医退下去商量药方,粟禾便与林永寿一道差使手底下的宫女内官仔细伺候皇帝清理净身上的血迹,洁面沐发,换上干净的寝衣被褥,又将银川殿四面的窗户大开通风,殿中多焚了几处淡雅的香薰用以掩盖血腥气。   待到殿中一切均已恢复整洁,她才转身出来往胧月阁回话去。   这时辰已不早了,胧月阁的大门紧闭,但阁中的灯火依然通明,摇曳烛火从朦胧的烟罗窗纱里透出来,撒在长廊地上,浇下一地暖黄融光。   门前值守的小宫女见粟禾前来,福了福身,细声细语拦了下:“姑姑还请稍候片刻,姜侍郎现下正在阁中觐见,娘娘吩咐若无传召不得打扰。”   “姜侍郎何时入内的?”   “约莫小半个时辰前。”   那也就是太医刚回禀说皇帝转危为安,银川殿等候的众人正是遣散之时,那边人来人往稍微一个侧目便足以将这边的胧月阁大门看得清清楚楚。   粟禾到底与徐良工不同,徐良工辅佐皇后办事只攻于手段与结果不讲名节,但粟禾是个女人,有着女人天生细腻的思维与礼仪教化赋予的德行认知,这档口首要想到的,是皇帝重伤之际,皇后与男子深更半夜单独会面,就算是亲族兄妹,这厢落人口实也怕是要教人将皇后的脊梁骨戳个够了!   她在屋外瞧着紧闭的朱漆大门微微皱了皱眉头,隔着一道厚重木门的屋里,姜赫懒懒散散翘着一条腿靠在宽大太师椅里,单手撑在扶手上,正歪着脑袋瞧几步之外端坐在书案后的皇后。   雪肤红唇,黛眉青丝,不得不承认那的确是个足以勾人的美人,而灯下瞧美人,又是别有一番风情,只可惜……这美人是块冰做的,不仅寒气逼人,还棱角锐利。   他手指似有若无般拂过薄唇,咂嘴似是叹了一口气,语气有些漫不经心,“深山密林里窜出来只老虎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么,围场里养那么些猎物,不光人能瞧着,周围的野兽也能瞧着,偷摸跑进来一只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这一下旨教韩越大肆追查,倒像是皇帝遇袭之事是有人心怀不轨似得。”   皇后冷冷瞥他一眼,“林场四周每日两回尽都该派人来回巡视,而此回秋狩事宜你是督办,眼下出了差错,你还想置身事外?”   “难不成你要定我的罪?”姜赫瞧着她忽而勾唇一笑,摊手做无奈状,说可以,“想定就定,小皇帝眼下不还活得好好的么,左不过一个办事不力,我认了,权当卖你个面子!”   他从不将高低尊卑放在眼里,说到口渴时,自然执起手旁的茶盏倒了一杯清茶,熟稔得像在自己屋里。   茶水拿在他手里如同举了杯佳酿,递到嘴边呷了一口,抬眼见皇后从案几后站起身,手中拿着一只朱漆楠木盒缓步行到他跟前。   她教他打开看看,“若只是个办事不力,本宫何故召见于你费这些口舌?”   姜赫心下狐疑,挑了挑眉拿起盒子打开来,却只见朱漆的檀木盒中赫然摆放了一截染了血污的银白狐尾!   盒盖落下发出啪嗒一声响,他眸中阴鸷稍纵即逝,“你敢派人监视我?”   “监视你?不值得。”皇后轻轻摇了摇头,“强权之下,一切诡计皆为虚妄,今日赠你此物只是要你安分守己,否则纵然狐生九尾,本宫也可以一一给你砍下来。”   呵,好大的口气!   他冷笑了声,随手将木盒扔到桌子上,忽而扬起狐狸眼在皇后面上一扫,眼波流转几许肆意调笑道:“之前倒没看出来你对那小皇帝如此上心,可我怎么记得当初老头子是费尽心思才逼你进了宫的,难不成夫妻做久了,还真能日久生情?”   皇后秀致的眉头稍稍蹙起,微眯着眼目光锋利地审视他片刻,“本宫的事,何时轮得到你来过问。”   “好,我不过问。”他耸耸肩,“但此前小皇帝借皇子夭折之事肆意抹黑国公府趁机拉拢朝臣,你却毫无作为,我此回不过给他个教训,你一个外嫁的女儿,一心向着夫家无可厚非,但想处置我,可问过老头子的意思了吗?”   “国公可从没说过要皇上的命!”皇后忽然一掌拍在扶手上,凌声道:“猛虎伤人是不稀奇,但偏巧围场窜进来那只是恶名远扬的“食人虎”,那虎常见于南境乌金山,属虎中极凶猛的一支,你一句轻描淡写的教训如何解释那畜牲是怎么千里迢迢跑来帝都,觅食之前还活生生将自己饿上几天,就为专门守在林木丛中等着你的银狐将皇上引过去扑杀!”   她极少有如此鲜明的怒意,“你拿国公府与本宫做幌子暗中行弑君之举,别跟本宫说这是国公的意思,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   “我的身份是国公府三公子,你的哥哥啊!”姜赫不以为然笑了声,“若不是府里的两位公子都死绝了,老头子接我回来做什么?况且你想过没有,他给个奶孩子跪了这么些年,会不会已经厌倦了?”   皇后实在厌极了他眼中狐狸一样昭然若揭的狡猾,嫌恶地撇开目光道:“别忘了,国公眼下还尚未将大权交给你,除了姓姜,你什么都不是,一个活在国公府辉煌之下的附庸,本宫要处置你不需要任何人的许可,任命北境巡按的旨意此时应当已经下达你府上,即刻拿上你的断尾滚出去,天亮之前就给本宫消失在帝都。”   北境是什么破地方姜赫心知肚明,她这是要将他支出去远离权利中心。   他终于变了脸色,向前稍稍倾身眼风似刀一般投到她脸上,眉头紧锁,咬牙切齿问:“你果真要与我作对?”   皇后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问题,轻轻嗤了声,眸中冷寒,“天亮后你若还在帝都,本宫便杀了你。”   厚重的大门突然从里面被大力拉开,摔在门框上撞出沉闷的一声巨响,姜赫从中掀起赤红的袍角大步流星带着冲天火气踏出来,直把门口的小宫女吓得一哆嗦。   粟禾倒是习以为常,敛眉颔首进了屋,见皇后在圆桌旁袅娜娉婷地坐着,烛火在她莹白的脸上镀了层暖黄柔光,不咄咄逼人时,会透出一股温雅的韵调来。   皇后闻声转头向她瞧过来,“皇上那边情形如何?”   粟禾颔首将太医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也将太医所说“最好有牵挂之人日夜守候”之言一并说与皇后听了。   她到底有些许私心,希望帝后能借此契机重归于好,哪怕缓解个一星半点儿也不错,她见过两个人曾经算得和睦的时候,也明白朝堂上国公府与帝权相斥的局面,但总还是觉得少年夫妻之间的情分不该被局势左右,落得个一生漠然相对的结尾。   可她不知,并不是所有的夫妻之间都一定有夫妻情分。   皇后知晓皇帝无碍后略点了点头,却问:“淑妃呢?”   “淑妃娘娘……下半晌至现在一直禁在鸾芳阁未曾离开过。”   “放她出来去银川殿照看皇上。”   耽搁了大半晚上,皇后实在有些乏了,冲外头唤了人进来伺候梳洗,徒留下空操心一场的粟禾在原地踟蹰良久,方才轻轻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翌日清晨,银川殿外已然又聚集起了忧心忡忡的百官。   国不可一日无君,哪怕皇帝手中实权无几,但就凭他姓鄢,骨子里流的是高宗皇帝的血脉,那便仍是整个大赢朝的象征,众人都需要他安然无恙地坐在御座上。   而皇帝如今昏迷不醒的状态无疑在官员们胸中烧着了一把火,急得人人的脑门儿都一个劲儿冒汗。   最终还是皇后下懿旨令太傅沈箜与三省主事协同暂代国事,百官当日启程返回帝都各司其职,且在昨日事发不久皇后已派人传令京畿卫指挥使程嘉许全城戒严,眼下各处一派风平浪静,并未因皇帝遇袭之事有何纷乱,众人这才安下心来。   帝都里一切照旧运转开来便生不出多余的风波,围场行宫却自韩越追查皇帝遇袭之事起,身穿银甲的禁卫匆匆穿行在平日空旷的围场行宫各处,上半晌问责这个,下半晌捉拿那个,深秋灰色的云幕下笼罩着一片教人惶恐不安的阴霾。      ☆、第十章   白,无边无际的白。   永定六年的帝都下过一场大雪,漫天鹅毛纷飞飘扬,从灰白的云层里落下来堆在地上,厚厚地积雪最深处能没过膝盖去,几乎要将整个宫城覆盖。   洒扫的内官们每隔半个时辰要扫一次殿前庭院,笤帚唰唰摩/擦在地面上的声音响在他耳边,有些刺耳,但与身体上钻心的疼比起来实在不值得一提。   他艰难地抬起冻僵的脖颈环顾四周,白雾随着视线所及渐渐消散,露出暗红色的高墙、殿宇紧闭的门窗,还有高悬在门框上的匾额——慈安宫。   这是太后的寝宫。   熟悉地恐惧、屈辱与记忆一同汇聚成排山倒海似得浪潮灌进他的脑海里,横冲直撞几欲冲破桎梏撕裂他的头颅,他忍不住战栗,下意识想要逃离这地方,浓重的白雾重新又靠拢过来,挣扎无果,他闭上眼,再一次放任自己迷失在这无边的白色里。   “起来!”   突然,一道声线似利刃划破重重迷雾,他只好再次睁开眼,回到慈安宫冰天雪地的庭院中,与满身要命地疼痛做伴,与惧怕和恨意为伍。   他对此有些抗拒,与这些苦难相较还是沉睡更加令人感到舒适而轻松。   他累的很也痛得很了,正想再次闭上眼睛,那声音却又一次响起,还是两个字:起来!   究竟是谁?   他费力地在脑海里挖掘纷乱的记忆,恍惚间终于第一次听见有人从身后靠近,靴底踩在积雪上发出真切的咯吱声,脚步轻缓而笃定。   来人绕到他面前,居高临下俯视跪在地上的他,开口仍然教他起来,清冷的声线,“皇帝不向任何人屈膝。”   那人说他不该向慈安宫里的女人屈膝,不该向任何人屈膝,那人……让他记起自己是个皇帝。   周遭宫城在一瞬间无声坍塌,迷雾四散开来,他抬起头便清晰看到了那人的容貌,唇瓣开阖间,不由轻唤出声——“皇后……”   淑妃在皇帝的榻前已不眠不休守了好几夜,榻上之人一点微不可察的动静也足以惊动她,忙不迭地从榻沿边儿爬起身来,视线触及床榻上苏醒的皇帝,疲倦地眼中一霎光华乍现。   “皇上……皇上您终于醒了!”   她忽而鼻腔酸楚,委屈混杂了喜悦一阵涌上来,她顾不得仪态,双腿一软,扑倒在床前,双手紧紧抓着皇帝的胳膊,埋首在他手掌中哭了个昏天黑地。   女人的眼泪是无尽的源泉,皇帝从前其实不甚喜欢哭声,偶尔一回梨花带雨是美人特有的风景,次数多了也还是会惹人厌烦,但这回却不同,她的哭声、屋子里来来往往的内官宫女连同殿中摇曳的烛火一齐构成了一个鲜活的人间,都是在迎接他的归来。   他没言语,只动了动手指,轻轻拂在她的脸颊上,有安抚的意味。   围场遇袭后第四日丑时末,银川殿忽地腾起一阵喧嚷,殿中烛火顷刻间大盛,光芒透过胧月阁南面的菱花窗投在房中的芙蓉帐前,照亮了帐中人莹洁的面容。   动静惊动了睡梦中的皇后,她微蹙着眉坐起身唤进来守夜的宫女,言语间颇有些不悦,“外间何事?”   那宫女正欲开口作答,却适逢林永寿在门外高声喊了一嗓子:“圣上口谕,传皇后娘娘即刻觐见。”   深秋的夜风寒凉,若穿得单薄了能将伤病吹进人骨头里去,皇后从胧月阁踏出来,拢了拢身上厚实的大氅,沉声吩咐林永寿提灯在前方开路。   弦弯似得一轮月亮压在翘起的屋脊上,尖尖一头勾起青黑地夜幕一角,露出底下绒绒辉光。   皇后驾到,原本热闹的银川殿一霎像被当头浇了瓢冰水,里外都静下来,一时越发显得内寝中女子断断续续的抽泣格外明显,皇后刚至横梁底下,隔一扇青竹屏风,不见其景只闻其声便可想象淑妃声泪俱下控诉她的场面。   林永寿的眼力劲儿适时窜上来,行在前头猛咳了一嗓子,脚底下快走两步绕进屏风里,假模假式地站在垂帘旁弯腰喊了声:“恭迎皇后娘娘。”   淑妃话说一半止了音儿,侧身坐在床边,抬起眼看了看靠在床头的皇帝,一双翦水秋瞳欲语还休,凝结了比天高比海深的委屈。   皇帝已听足了这些日子的来龙去脉,抬手细细抹去她脸上的泪痕,瞧着她温然勾了勾唇,“别哭了,再哭下去眼睛就肿了,你的委屈朕都知晓,这几日着实辛苦你了,先回去好好休息,明日辰时来与朕一同用早膳,午后朕还想听你弹琵琶。”   他那双眼睛寻常总似幽潭寒星,可若是漾着笑意看一个人,几乎毫不费力便会教人产生天地之间只有彼此的错觉,帝王的柔情对深宫的女人来说无疑是最好的慰藉。   淑妃霎时红了双颊,颔首喏喏应了声,这才起身朝帝后行过礼,裙角迤逦摆出了内寝。   宫里人有日积月累的习惯,帝后有事相谈之时,旁人必不得在一边碍眼。林永寿遂使了个眼色带着满屋的宫女尽都退了出去。   皇后行至殿中央停了脚步,目光落在皇帝尚且苍白的脸上,出口开门见山,“皇上召臣妾前来所为何事?”   她所想他无非是要为围场遇袭一事要个处置,或再为淑妃讨个公道,左不过是压了一胸怀的火气要吵一场,何不早发泄早了事。   谁成想皇帝撑着手肘颇艰难地转了转身子稍稍向她这边侧过来,饶有兴趣地问:“听他们说这几日你一次都没来过,是不是朕若没醒过来传召你,你就打算在那边直等着朕何时驾崩?”   她只迟疑了一瞬,随即坦然道:“臣妾并非医者,来也无用。况且太医当日曾言皇上伤势于性命无碍。”   皇帝挑眉噢了声,没继续问若太医说伤势于性命有碍她又当如何,恐怕她会回答得更加理所当然:恰逢国公远行之际皇帝突然驾崩,朝局必然动荡,届时内忧外患,需要皇后殚精竭虑出面主持大局,哪里会有多余的心思来为个死人伤春悲秋。   他多数时候都厌恶她是姜家人,但也有少数时候——例如眼下,他不得不承认,只有姜家的出身与教化才能赋予她在山海波涛前仍旧淡然处之的手段。   “你可知朕在昏迷的时候做了一个梦......”皇帝说着忽地抬手招呼她,动作扯着胸前的伤口一阵刺痛,他嘶一声,缓了缓,仍执意要她过去,“梦到当年你我大婚第二日,我因为夜里辗转难眠,误了给太后请安的时辰,被她罚在慈安宫外跪着思过,那时候谁能想到将我从冰天雪地里拉出来的人竟然会是你。”   许是人在受伤的时候心上的盔甲会出现裂缝,也许是如此寂静幽暗的夜晚本就易教人恍然,他说着不觉弃了自称,靠在床头金丝软枕上微微仰着下颌,似是而非地叹息。   十三岁的皇帝理应已经不常被太后罚跪了,那次是什么缘故……他想了下,皆是因他出身姜家的皇后,太后在前朝与承国公争权,姜家女到了后宫太后自然要给这所谓的儿媳一个下马威,却没成想碰上的是个硬钉子,不仅能与她作对,更能让她在不久的后来成为斗争中惨败的一方。   而那一场与他而言盛大却别扭的婚典,记忆中留存至今的似乎只有眼前这个淡漠似冰的皇后。   他记得那时因不喜欢皇后的姓氏,连带着也警惕不喜这个人,所幸也不幸的是,皇后似乎也不喜欢他,甚至与某些人一样,她也根本不将“皇帝”这个理应至高无上的称呼放在眼里。   大婚当晚,众人退下后,皇后自行铺了被褥在软榻上,随后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示意他:你睡这里。   那是个指使小孩子的口气,宫里有太后一个颐指气使的女人已经够多余了,他绝不想再多一个,于是无视她的意愿,踅身几步翻上了床,为防止她过来躺下,还特意将自己摆成个大字占满了全部空间。   听闻姜家世代武将大多野蛮,他严阵以待等了片刻,却只听软榻那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抬头看去,她翻了个身背对着这边,将被褥拉到脖颈处盖得严严实实,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动静。   这一夜,辗转难眠的到头来还是只有他,而翌日误了请安时辰,被罚跪的也只有他,她原本压根儿没打算在慈安宫露面。   皇帝忽地一反常态收起全身的尖刺,倒教皇后一时不解他今日那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依言往前移了几步,思忖回道:“皇上是帝王,不该受太后欺辱至此,当初为皇上解围是臣妾分内之事。”   这话过了耳,他并未立刻做回应,侧过脸时眼角余光瞥见床边的海棠木几上放置的茶杯,随手指了指,示意她搭把手递过来,“如果没有过往的诸多怨怼,我该向你道声谢才对,毕竟太后若还健在,我恐怕就活不到现在了。”   一晚上顾左右而言他,皇后向来不喜如此打哑谜似得周折,低头轻呼出一口气,上前几步将茶水递到他手上,皱眉问:“皇上召臣妾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为此回遇袭的事行了吧!”他陡然沉下脸,“但你已将此回负责秋狩的官员或杀或贬,连姜赫都打发去了北境,朕这时候再想过问,得到的不都是你早已准备好的答复,还有半点必要吗?”   这话说出来赌气得厉害,可偏偏呛到她心上了,阖了阖唇到底没说出什么来。   他那头动静大了一口水喝下去竟猛地开始咳嗽不止,又扯动伤口,霎时疼出了一额头的冷汗。   皇后立在原地皱眉瞧了好一会儿,还是弯腰过去拿过茶水,一手扶着他完好的那边肩膀,一手轻拍在他后背上。   好容易稍平静下来,他低着头缓缓声气,喃喃了句:“里头这层药怕是又不中用了......”   皇后闻言伸出两指捏着他身前松散地衣襟拉开些,垂眸朝寝衣里看了眼,果然见胸口处包裹地厚厚一层纱布里已隐隐透出些血色。   他视线落在她捏着衣襟的手上,眸中忽地泛起微澜,抬手抓住她正要收回的手臂,侧脸看了看床边的四层黄花梨小立柜,匆匆道:“你替朕拆掉重新换一回,剪刀纱布和药粉都在第二层屉子里。”   今晚的皇帝略有些不同寻常,却又似乎并无不妥,至少在太后倒台之前,两人尚且处在同一阵营时,也曾有过如此这般情景。   深夜的寂静与安宁果然适合息兵止戈。   皇后将一应所需取来放置在海棠木几上,侧身坐在床边褪掉他的上衫,拿一把剪刀躬身自一侧肋下小心剪开了他身上缠绕的纱布,露出底下皮/肉翻开的寮长伤痕,看得人怵目惊心。   她瞧着不觉眉头紧锁,一边用沾了药水的手帕仔细清理着伤口周围的血污,一边道:“猛虎利爪比之寻常刀剑更要凶险几分,一掌下去割骨剔肉,那般孤身犯险之举,还望皇上今后引以为诫。”   “再怎么凶猛也不过一只畜生罢了!”皇帝扬眉笑了声,眉宇间是少年惯有的桀骜不驯,“总归到最后还能活着喘气儿的是我不是它,明日便教韩越将它一身皮毛送来,朕要挂在御书房供群臣观赏,让他们都瞧仔细了无论什么东西想要朕的命,那畜生就是前车之鉴。”   皇后手中动作忽地一顿,下一刻却已恢复如常,她低着头再未言语,专心致志清理完眼前的伤口,重新撒上药粉,临到要包扎时才抬起头对靠在软枕上的他说了三个字:“坐起来。”   他丝毫没有推诿,规矩坐直了身子又抬起手臂,一副任她施为的模样。而她面上始终冷淡,动作却很轻,像是在对待一件精雕细琢的珍品。纱布缠绕到背后时,她的两只手臂会随着动作呈现出仿佛拥抱的姿态,靠近些,甚至可以闻到她发间的馨香,是什么花,他分不清,但却不自觉动了动喉结。   所幸她低着头未曾察觉,纱布缠绕到肩头时,她仿佛离得更近了,可恶这殿中竟一霎静得出奇,她极轻极轻的呼吸响在他耳边却好似惊雷乍起在云端。   他略带着烦躁似得侧过脸看她,近在咫尺的距离,甚至能看到她鬓遍细碎的绒毛。亮如白昼的烛火下,她的脸素净、莹白,没了粉黛修饰,反而透出些玉质的柔和。   许是因深夜前来,她在白日里总齐整绾起的青丝此时皆只用了根长簪盘在脑后,教他不由得想:若是取了那簪子,让三千青丝倾泄而下,她会如何?   他突然起了恶作剧的兴致,那般想了便真就那般做了,缎子一样的长发一瞬垂落,划过他手臂时带起一阵奇异的战栗,带着灼人的触感在他胸中点燃了一簇火苗。   这显然教她措手不及,甚至有片刻的慌乱,随即便要远离开,他却突然用力钳住她两侧肩膀,带着温热的气息靠过来,高挺地鼻尖若有似无地扫过她脸颊,低声问:“为什么杀朕的妃子和孩子,你不是想要个太子么,过继的孩子终究生分,那朕可以让你有自己的孩子,只要你就此收手,嗯?”   “让开!”她一瞬收起了所有的温和,抬手扼在他肩颈伤口旁狠狠推了一把。   这么毫不留情得直朝着伤处去,他果然吃痛失力教她挣脱了去,咬了咬牙抬起头怒视于她,却反被她冷寒似冰的眼刀刺了个满身窟窿。   她甩开手中的纱布,立在床前紧皱眉头厌恶至极般看了他一眼,未发一言,转身大步往外走,只听身后有什么砸在地上砰的一声,紧随着是他怒喝的声音,“姜扶桑你记着自己的身份,你是朕的皇后不是第二个太后!”   出了银川殿,皇后连夜摆驾回宫,翌日清晨,栖梧宫又下懿旨,因近来祸事不断,皇后自请前往西经楼斋戒一月为皇室祈福。      ☆、第十一章   皇后驾临西经楼比懿旨传遍宫闱的时辰还要早上许多。   平日晏七原本该在戌时末出值,但今日因轮到他要前往楼内替换宿夜的小内官,故而早了半个时辰。   内官们的就寝处在堤岸边一方映春庭内,临湖的一侧被杨柳遮蔽,庭院四周草木丛生,原该是个清幽的好地方,但在他来之前这些植物野蛮生长,教人平白瞧出些杂乱荒废之感。他来之后,寻常抽空稍稍修整了一番,纵然如今萧瑟秋日里也能使人赏心悦目许多。   晏七踏出房门时南边儿的廊檐下传过来两声鸟鸣,那是一只彩纹蓝翎的鹦鹉。   这样贵重的鸟儿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只因小东西身为鹦鹉却不会学人说话,讨不了主子娘娘的喜爱险些被喂了猫,幸而被住在晏七隔壁的任东昌悄悄救下,而任东昌原先是程修仪宫中的人,犯了错被贬到此处,便连着这小东西一道带了来。   他闻声缓步过去,从善如流给鹦鹉的食盅里加了吃食和水便出了大门,沾染着清晨的露水行过一条蜿蜒小径,才到了水上游廊的入口。   这会子时辰尚早,湖面上雾气未散,使得西经楼远远瞧去像座空中的幻影,美丽得充满了不真切。   刚走上游廊没多久,隐约听见那头有人声传过来,晏七抬头微眯着眼分辨了片刻,认出了其中两人是掌事李故与昨夜楼内值守的内官刘承喜,旁边那人瞧着眼熟,但隔着雾气使他一时没想起是谁。   他心中犯疑,复又想了想时辰,明明还未到交值的时刻,刘承喜为何提前出了西经楼?   百米的游廊不算太远,几人很快在中间打了照面,晏七这才看清,方才觉着眼熟那人,正是内侍监徐良工。   行过礼,李故听他说是要去与刘承喜交值,却摆了摆手,“皇后娘娘驾临,即日起一个月,白日里都无需在楼内留人值守,今儿你也回去吧,稍后便会有人将未誊写完的书籍送去映春庭,傍晚之前会再有人来取。”   晏七未及多想,颔首应了声是,只得又跟着三人一道往回走,转身时目光扫过薄雾中的西经楼,心中不由道:皇上这时候应当还在围场重伤未愈才对吧,皇后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后来巳时一刻,栖梧宫的懿旨便下达了各处。   彼时一道回映春庭的路上,刘承喜显得很高兴,“诶,我还从来没有那么近距离的看见过皇后娘娘,晏七你知道吗,娘娘还亲口对我说话了,啧啧......那声音可真是菩萨才有的!”   晏七一笑,问:“娘娘对你说什么了?”   “娘娘说:今日不必守了,你去传李故前来。”   很简短的一句话,刘承喜说时端着架子极力模仿皇后高高在上的姿态,说完了又缩着脖子四下一瞧,生怕掌事李故长了顺风耳听见底下内官直唤他名讳似得。   晏七见了含笑摇摇头,不再搭他的话,他倒像是逮着晏七十足有耐心的脾气,直教言语的口岸决了堤,兴高采烈说了个没完。从皇后的一举一动说到随行婢女的穿着打扮,临了又猛地拍了拍晏七的肩膀,“还有,你是没见那姜家的二小姐,天爷啊,就那鼻子那眼睛,活脱脱就是个小皇后,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岁数相差那么大却长得那么像的姊妹俩。”   承国公府原先有两位公子两位小姐,二小姐江扶英比皇后整整小了十五岁,晏七从前也是有所耳闻,但现下才八岁的小孩子能看出些什么,他听着刘承喜的话也只是一笑而过,转身便任晨风吹到了耳后。   因晏七白日需得着重誊写书籍,夜里值宿的差事自然不会再派遣他,是以此后一连许多天,他都未能再踏入西经楼一步。   一日,他在收拾柜子时无意间又翻到了当日临行前敏欣送来的那封淑妃亲笔信,他从未曾将这封信示与人前,甚至没有拆开过,是觉得没有必要,也不想平添诸多麻烦。   信拿在手中停了下,便就着桌上的烛火烧着了一角,推开窗,让它飘飘扬扬随风飞进了湖中。   从敞开的窗户望过去,夜里的西经楼是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妙人,楼中光芒影影绰绰,只有顶部的第五层最为明亮,若瞧得仔细些,仿佛还有人在其中往来。   他一时看得出神,在窗边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身后的木门打开吱呀一声,回过头瞧见是同寝室的内官韦安回来了,他收拢思绪,抬手关上了窗。   湖心西经楼送书籍的宫女每日辰时以及酉时末各来一趟,先头第一回踏足映春庭时却不巧正碰上小解回来路过院中的任东昌,小宫女瞧着任东昌那厢衣衫不整的模样恼羞成怒,一张脸烧得鲜红欲滴,场面实在闹了大不雅,此后晏七便时时早些片刻候在映春庭门前,等人来了,接过书籍便教她折返。   小宫女将书箱递到他手中,细声道了谢,见他转身欲走忽又踌躇似得诶了声。   晏七回过身问她还有何事,她低着头思索了片刻才抬起脸来,笑了下,话说得有些磕磕绊绊,“也没有其他的事,就是......就是......你这些日子有心帮我解围,我也没什么好谢你的,唯独只有针线活儿还看得过去,前两天看见你的香囊有些旧了,所以......我就替你重新做了个,你收下将就用吧。”   她双手捧着个精致秀美的香囊递到晏七面前,眼中一股脑真切的热忱烧得他忽地怔了片刻。   深宫的寂寞无边无际,身处其中的主子们尚且是笼中雀,更何况是他们这样的奴才,卑躬屈膝的一生一眼都可以望到头,死水一样的日子便需得自渡,奴才配宫女,听起来似乎没什么不妥。而得益于身上这幅算得出众的皮囊,那样的热忱眼神于晏七而言并不陌生。   “言重了。”他陡然板起脸来,露出鲜少示人的不近人情的那一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所为不过举手之劳,无功不受禄,香囊还请你收回吧,告辞。”   他把话说得没有余地,略一欠身,便往庭院里去了。小宫女气馁的很,过了良久这才想起来自己甚至都忘了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她叹了口气,只得转身快步离开。   晏七回到屋子里将书箱放在桌案上,打开来,里头妥帖摆放了一本《观海策》孤本。   这当属那时损毁较为严重的一批古籍,雨水将纸张泡得褶皱发黄,打开来看,里头的字迹许多已模糊不清,他为免错漏,誊写十分谨慎。   低垂着脖颈笔耕不辍半个多时辰后,他却忽地停了下来,放下笔,拿起书籍仔细端详了片刻,才确认,书中前后几页的内容并不一致。   当初书籍被淋湿后,李故曾派人将其拆开加紧晾晒过一遍,想来是装订有误,导致这本《观海策》的中间部分装成了别的内容,而正确的部分,此时应当在那时同批晾晒的某一本书籍中。   晏七无奈之下,只好提上书箱匆匆往西经楼而去,行过水上游廊来到西经楼前,被楼门前侍立的两名禁卫拦住了去路,一五一十说明来意,二人却恪尽职守并不放行。   他不欲多做无用功正要去寻李故前来向皇后请命,恰逢粟禾从门里出来,瞧着他眼熟,简单问了几句,吩咐了声“手脚轻些”,便教他进去了。   这时辰正有暖黄色的秋阳从窗户照进楼中,落在高耸林立的书架上映出一块块金色的方砖。他的脚步轻缓踏在楼梯上,扬起的微尘飘浮进一束束光线里,呈现出一种兵荒马乱的纷杂动荡,融合起周遭寂静的阴影,像是幕哑声的戏台。   他在三层停下脚步,直奔甲字排翻看当初与《观海策》一同晾晒的书籍,沿途都未有多余张望。   不多时,却听身旁的书架后突然响起一串轻快地脚步声,落在木质的地板上像只灵巧的猫,小猫儿在他身后几步之遥停下来,压着声儿问:“你是什么人啊?来这儿做什么?”   那是孩童特有的清甜嗓音,他回过头来,便见个小姑娘站在面前,绫罗锦缎绕身,领上一圈八宝缠丝璎珞,该是承国公府的二小姐错不了。   “拜见小姐。”晏七微微朝她躬下腰,“奴才晏七,是西经楼的驻守内官,进来是为寻一本书,打扰小姐,还请恕罪。”   扶英拖长声音低低噢了声,四下瞧了瞧,眼珠滴溜一转,笑说:“要本小姐恕罪也可以,我今日也闷得慌了,你陪我去玩骑马,我不仅不追究你还会重赏你。”   晏七略有不解:“但此处并没有马匹可供小姐玩乐。”   “有有有,你跟我来就有。”扶英说着便上前来拉他袖子,面上有些兴冲冲地笑意,他这才想起从前听人说起过,是有些官家的小姐公子们喜爱骑人为马作乐,此时眼前这位二小姐说得“马”,显然就是他了。   她只是为了好玩,并没有多余践踏的意思,甚至对于大多数奴才而言,能为承国公府的二小姐效犬马之劳是件值得夸耀的事,但晏七说不上心甘情愿,只是任她拉着没有权利回绝。   一路被扶英拉到楼梯口,忽然从二人背后传来一声呼唤——“阿英”。   晏七几乎立刻便分辨出来那是皇后,忙要转过身去行礼,与此同时,身边的二小姐不动声色地拉了拉他的袖子,悄声嘱咐道:“你别告诉阿姐我们干什么去......”   “你又要去哪偷懒?”皇后问扶英。   扶英咧嘴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不假思索,“阿姐,我没有偷懒,我刚才出来是想找一本书呢。”   皇后瞧她一眼,并不再追问,反而转向一旁的内官,他眼角有颗鲜红的泪痣,缱绻似美人心头的朱砂,教她有些印象,这人的名字也简单得有些过于随便,很容易让人记住,是叫晏七。   “是谁放你进来的?”   晏七颔首:“回娘娘的话,是粟禾姑姑高抬贵手准许奴才进来寻一本需誊写的书籍。”   也是找书......她似是而非笑了下,未曾继续追究,片刻又问:“今日无人送去吗?”   “今日的书籍原已送去了。”晏七担心平白给那小宫女惹祸上身,忙道:“只是当日书籍晾晒后装订有误,书中内容稍有遗失,奴才方才正在找那部分的内容。”   皇后轻轻噢了声,“既然有正事在身,那方才二小姐拉着你准备去做什么?书籍不用找了?”   她言语中些许笑意听得晏七心神大乱,他低垂着眼,目光堪堪落在皇后华丽的裙角上,摇了摇头,“方才二小姐说想要寻《奇物志》来阅览,奴才恰好知道此书在二楼,遂为小姐略尽绵力,并非有意耽误正事,请娘娘明鉴。”   “阿姐你别怪他,是我要他带路的。”听他帮自己圆了谎,扶英忙在一边连连附和,说着又去拉皇后的袖子,“但我这会儿也不是那么想看那书了,阿姐,咱们回去吧。”   皇后看了看面前低眉颔首的内官,未有发落,牵着扶英走了两步复又停下,想起什么似得,问他:“你可会研墨?”   从前能在淑妃跟前伺候的人,自然是精通文房的,晏七颔首答:“会的。”   便听她嗯了声,道:“随本宫进来。”      ☆、第十二章   西经楼三层南侧有间画室,方寸一隅的墙壁上,挂的是几张世间难得的名家遗作,晏七在被贬来这里之前,只在宫教博士的口中听说过。   栖梧宫里的一次飞来横祸,到头来却阴差阳错成全了他的向往,说起来着实是造化弄人。   因皇后素来喜静,身边鲜少留人伺候,他跟着皇后进入画室,才见里头空无一人,这便难怪为何要召他进来伺候笔墨了。   西窗边的画架上是幅未完成的山水图,所用的是当今盛行的岳氏笔法,画面细腻工整,但在晏七看来,却实则少了些山河该有的巍峨壮阔,而当皇后继续拿起笔在纸上细细勾勒时,他未免有些意外。   那样拘谨的画作,不该出自她之手才对。   他心中有片刻失神,手上却不敢有丝毫耽误,跪坐在案几边,执一块名贵崔松墨缓缓在砚台中打圈儿,偶尔抬眼正可看见皇后专心致志的侧脸,窗外的落日余晖将她的眼瞳照成几近透明的琉璃,也在她的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辉光,看起来不再那般高高在上似得。   屋子里一如既往的静悄悄,并没有因为多了一个人而有任何差别。   扶英盘腿坐在案几后练字,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便又浑身不舒服的厉害,左歪歪右倒倒,字是没心思继续写下去了,看一眼皇后,到底没开口,扭头瞧着研墨地晏七一笑,没话找话,“诶,你在宫里多久了,我以前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呀?”   许是方才晏七帮她圆了谎,教她自然而然将他视为了“自己人”,此时话说出口很有些亲近的意思。   晏七倒并不僭越,仍旧答得规矩,“奴才十二岁便入宫,至今已十一年有余,但此前未能有幸进入栖梧宫中侍奉,故而小姐没有见过奴才。”   “十一年!”扶英顿时睁大了眼睛,一张小嘴张成圆圆的形状,“原来你已经进宫这么久了......阿姐常说,进了宫就出不去了,那你岂不是有十一年没有见过家人了?你想他们吗?”   小小年纪的她还不明白男孩子进宫意味着什么,她以为就像是国公府里的众多小厮一样,只是一桩差事而已,故而于这桩差事而言,最难熬的怕就是再也不能见到血肉至亲了。   晏七握着墨石的手忽地一滞,隔了会儿才故作轻松似得说:“奴才已经不止十一年没有见过家人了,时间隔得太久,如今早已记不清他们的样子了。”   聪慧如扶英,纵然才八岁,也能听懂别人某些难以启齿地言外之意,这该是进宫前便与家人失散了吧。   而如何失散?   许是逝世,许是拐卖,无论哪一种都是他人心底的伤疤。   扶英生性良善,不欲专门戳人的痛处,悻悻止了这话头,又低着头安静写了会儿字,还是闲不住,抬手拍了拍他手臂,示意他侧身过去看。   那纸上不甚用心地写了许多字,多数看起来都是名字,多数人晏七也都不认识,只有极个别几个人他认识,如“姜扶桑”“姜扶英”“姜赫”......也比如“晏戚”。   她将纸张递给晏七,笑眯眯大方道:“赏你一张本小姐的墨宝,日后银钱紧缺之时将其卖了,或能解你燃眉之急。”   晏七着实被她逗笑了,摇摇头指了指右下角的“晏戚”,“多谢小姐赏赐,但奴才的名字小姐写错了,应该是……七。”   他用手指在桌案上比划了下,扶英果然很好奇,“这是你原本的名字吗,可哪有人会用一二三四五六七来起名字啊?”   这一问倒把晏七给问住了,他说不出口是因当初爹娘将他卖给人牙子时得了七串铜板,对方一问名字,正巧被不识字的爹娘听见一旁有位大官人姓晏,当下拼凑出了这两个字,在那日之前,他甚至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   他这头一时没说出话来,扶英却没看到他眸中稍纵即逝的踌躇,脑中灵光一闪,道:“我猜一定是因为你在家中排行老七,对吧!”   晏七随即一笑,顺势点头嗯了声,转过脸来却正碰上皇后沉静的目光混合了天际绚烂地晚霞一同落进他眼中,她在看他,准确地说,是在审视他,眸中带些似是而非的怜悯,教他一时连呼吸都忘了。   幸而并没有持续多久,皇后将他片刻地失措尽收眼底,随即大发慈悲一般移开了目光,执笔在画面落款处仔细勾勒起来。   他好似瞬间得到了赦免,轻呼出一口气,连忙低下头去,眼神扫过画纸上时却又不禁停留下来。   那原本拘谨的山水图中,此时却有一只展翅的雄鹰,是为画面中唯一的活物,运用了与画山水时完全不同的写意笔法,极为豪放洒脱,只是原本应在九天之上的鹰此时却低伏于山川之间,不得自在,无法恣意翱翔。   一只被困住的鹰。   皇后在落款处写下了极小的两个字,身子微微向后端详片刻,又稍加修改了细微之处这才搁下笔,扶英见状,适时凑过来双手捧脸甜言蜜语说了个不停,皇后伸出一指轻点在她额上,温言笑道:“今日关了你这许久倒是不容易,再这样下去,你怕是要闷出病了,想出去就出去玩会儿......”   这厢话都还没说完,扶英忙兴高采烈应了声,立刻作势起身,皇后含笑摇了摇头,瞧着她娇小的背影又郑重嘱咐了句:“但是不可以拿底下人玩“骑马”,记住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多谢阿姐!”扶英连连答应,脚底下跑起来一阵风似得出了画室的门,致使后续的尾音飘进来都略有些含糊,“我找李故带我放风筝去了!”   她一走,原就不甚热闹的画室顿时冷淡下来。   晏七放下了手中的墨石,静静跪坐在桌案边等候皇后示下,良久却都未曾听见有任何吩咐,只有纸张卷起时轻微的摩擦声伴着了轻微的脚步声响在耳边,他抬起头,便见皇后将方才的画卷随手放入了角落里某一只画筒中。   她转过身来立在窗边,随口问他,“损坏的书籍如今誊写得怎么样了?”   晏七不好再跪坐着,站起身朝窗边行了几步,恭腰道:“回娘娘的话,少数实在辨认不出的孤本已由李掌事派人送往翰林院修补,除此之外其他书籍已誊写过半了,再有月余便可完工。”   皇后嗯了声,目光无意般扫过面前的人,他看起来和这宫里其他的内官一般无二,总是习惯性躬着腰,但不同的是,他的姿态却并不卑微,那是一种骨子里的淡然与出尘,无端能教人高看他一眼。   “这边的差事交代后,你可还想回咸福宫去?”   她忽然话风一转,说话时眼睛平和地看着他,像在看一只密林中遗世独立的鹿,那种美丽温驯却脆弱的动物,与这森冷残酷的宫禁,格格不入。   晏七不知她是何意,但并未曾思索过她是否有试探的意味,只顺从自己的内心自然道:“既来之则安之,奴才未曾想过离开。”   皇后对这回答倒不觉意外,“留在这里或许此生都再难出头,你既然已蹉跎十一年才有机会做到咸福宫的近侍,一朝成空,心中难道不会有怨念?”   晏七摇头,“娘娘言重了,晏七从来不曾有过半分怨念。”   他朝皇后颔首,似是仔细斟酌片刻才继续开口,“奴才的一辈子从进宫时便已注定再无出头之日,无论咸福宫还是西经楼,对奴才来说并无差别。”   那话实则是有些僭越了,但那样平静得近乎淡然的语气中反而教人生出些无可奈何的认命。   “那便......留在这里吧。”皇后轻轻呢喃了句,侧目远眺向天边赤红的晚霞,忽然叫了声他的名字,“但是有件事你错了,在宫里,若你不能踩着别人,便有一天可能会被别人踩在脚下......望你好自为之。”   她竟是在劝诫他,那声音钻进晏七的耳朵里,顺着血液流动游进胸腔中,化作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抓了一把,但未等他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皇后已提步向桌案而去,边走边吩咐了句,说让他也退下。   晏七阖了阖唇,最终只得应了声是,却行几步缓缓退了出来。   出了画室,他仍旧前往甲字排寻找《观海策》遗失的那部分,但已经乱了的心绪却无论如何再回不到正途,书页在手中快速翻动,他的思绪却似乎开始有些跟不上手上的动作,无奈之下,只好放慢下来。   窗外的暮色渐渐透出深蓝,高耸的书架之间再没有明亮了的光线。   晏七从墙边的立柜中找出火折子点燃楼内几处烛火,手执一盏烛台又回到书架跟前时,抬眼望了望南边寂静的画室,见那边仍旧是一片昏暗,他踌躇片刻,随即缓步走了过去。   他起先只站在门口屏风处,侧耳等了半会儿竟一时未曾听见其中传来任何动静,也不知从何处来的急切念头,几步从屏风后转出来,借着窗口微弱的光亮才隐约看见,那边桌案上趴伏着的模糊人影。   皇后就那样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那姿态着实不甚雅观,直教晏七一霎怔在当场,站在原地踟躇半晌,竟鬼使神差般未曾立刻退出去,反而放轻脚步行到桌案旁,随手点燃了一路的烛火。   摇曳的几处光芒袅袅照亮方寸的画室,他只是想让她醒来时不至于身处黑暗中。   桌案上的人睡得有些沉,并未因这一点点动静而受到影响,只在晏七正要离开时转了转脸,露出一边被压得有些泛红的脸颊。   他回头顾了一眼,便看见烛火映照下,她脸颊上沾染的底下纸面尚未完全干透的墨迹。   晏七瞧着熟睡中的人忽地忍不住莞尔,四下瞧了瞧,他并没有迟疑太长时间,从衣袖中掏出手帕,就着一碗尚未污染的清水打湿,蹲下身,握着手帕极轻极轻地擦拭在她脸上,动作自然得仿佛并没有意识到那有多么僭越。   夜幕渐沉,微凉的夜风在屋中吹过几个来回,像是混杂了甘纯酒香能教人陷入沉酣,恍然不知时间流逝。   直到屏风外传进来一阵熟悉的轻快脚步声,他仿若从梦中惊醒,连忙收回手。   扶英将那略显局促的举动入了眼,顿时皱起了眉,好在没有立时发作,先问道:“阿姐睡着了吗?”   晏七已站起身朝她走过来,点头嗯了声,便见她扭头朝外去,“那我们不要打搅她,你跟我出来交代。”   她好似突然拿出了国公府二小姐的架势,凌厉地审视他,问他方才鬼鬼祟祟在做什么?   晏七一时哭笑不得,却也并不敷衍,从袖中拿出擦拭墨迹的手帕示于她,又将先头缘由全盘脱出,说着更嘱咐了句,“还望小姐不要将此事告知皇后娘娘,奴才本不该看见娘娘脸颊染墨此种情态......”   皇后不能失仪,扶英虽小,但听得明白他的意思,何况他有双诚恳温和的眼睛,这样的人,大抵都不会是心怀不轨之徒。   她思索了片刻果然点了点头,“那好,先前你帮了我一回,这次我也帮你一回。”      ☆、第十三章   傍晚时分,西经楼下方的广场四周树枝上都已挂上了八角风灯,灯火掩在树影婆娑间,倒映着粼粼湖面,漾起满目火树银花合的旖旎。   晏七从楼中踏出来,门口侍立的禁卫都已换了人,见他拿了书籍要离开难免过问一句,这厢同二人交代完来由,转身便迎面碰上先前往映春庭送书籍的小宫女,提了一方雕花梨木食盒要往楼中去。   因着上半晌那一茬事儿,小宫女此时见他颇有些不好意思,故作镇定地笑了笑,“明明还没到去取书的时辰,你可是提前誊写完了.......下次这种情况也不用来跑一趟,放着等我过去就是了。”   晏七摇头说不是,“今日送来的书籍内容有些错漏,我是来找其中遗漏的内容。”   “啊?是我拿错了吗?”她嘴角弯起些难堪的弧度,小姑娘的心思一向都写在脸上,面对在意的人她们总是过分敏感,“实在对不住,下回你可以提前一天将要取的书籍告知于......”   “没有没有......”晏七听出来她话里没来由的自责,忙出言止住,“和你没有关系,无需多想,还有这本书明日早晨大约誊写不完,就不必再送别的书籍过来了,劳烦你傍晚来取走即可。”   他是个十分温和的人,说话的声音不似寻常男人那般粗犷浑厚,也不像其他许多内官那样尖锐,而是水一样清越与纯澈,言语之间总能让人如沐春风。   小宫女果然长舒一口气,噢了声,又听他问起手中的食盒,她仰头朝他笑笑,“这个是要送去给皇后娘娘的宁神汤,娘娘每日傍晚都要例行服用。”   晏七便不再追问,这厢与她道别,正要离开,却听她在身后迟疑地叫住他,待他看过去,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眸中映着四下的灯火,光华璀璨,“我知道你叫晏七,但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知意。”   她说完没再给晏七任何回应的时间,一如他早晨拒绝自己那般干脆利落转身,提步踏进了西经楼里,这次留在原地叹气的成了晏七。   回到映春庭,同寝间的韦安正收拾着要去西经楼值夜,那是个小肚鸡肠的人,见他推门进来,惯例是几句冷嘲热讽,“想我当初要是稍用功学学字多好,现下也能有事没事便出去自由透透气,哪用得着大晚上撑着眼皮守着一堆纸活受罪,唉,可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他的抱怨,晏七已听了许久,从最初的含笑劝解到如今的漠然以对,早就习惯成自然了,并没有任何必要往心里去。   只这次不同,韦安瞧着他不为所动,撇撇嘴,风凉话说起来得意十足,“偷懒偷够了,就去掌事那给个交代吧,算算时辰他该等你半天了。”   “你并不知我今日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又怎知我是去偷懒了,既然都在西经楼当值还分什么高下,誊书亦或是值夜,差事罢了。”   韦安被他噎了一嘴,悻悻住了口。   晏七皱眉看他一眼,缓步到桌案边放下取回的书籍,复又重新出门去了。   李故的居所并不远,就安置在映春庭东南角的一处两套间里,地方算不得大,但因为屋子里摆放的家具极为简单,平白显得空阔起来,一眼望过去只有北面书案上放置的那一张古琴算的唯一的装饰,只是晏七从未听见那琴声响起过。   屋里燃着烛火,窗户上倒映出一个人消瘦的侧影,低着头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捏了只硕大的蝴蝶,正翻来覆去的忙活不停。   晏七立在门前轻敲了两下,里头的人闻声漫不经心回了句,“进来。”   待他走到跟前,李故抬手一指面前的软榻示意他先落座,复又低下头专心摆弄着手中的半成品蝴蝶风筝,并不着急开口。   晏七也不急躁,坐在对面静静等了半柱香的功夫,才见他拿起风筝来回检视了几遍,笑道:“你说二小姐一个女娃娃家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放风筝都能把风筝扯坏了,果然是将门虎女!”   晏七听着也是一笑而过,瞧小炉上煮沸的茶汤已香气缭绕,便执起来给他倒了杯,但并没有添满,“茶汤醒神,就寝前多饮无益,便如饮酒,不可贪杯。”   “看看你,好好一个年轻人,说话却这般古板!”李故抬手指了指他,啧啧感叹两句,拿起茶汤递到嘴边品了一小口,话音隔着缭绕的热气递过来,“找你过来没旁的事,就是白日里看你不见了那许久,还以为遇上什么事了,眼下西经楼里住着皇后娘娘和二小姐,寻常都别瞎跑,若是一不小心冲撞了贵人,神仙也救不回来你。”   这位掌事性子和善,说这些并不为危言耸听,尽都是为底下人着想的劝诫而已。   晏七颔首应了声,也不瞒他,“我今日便是往西经楼中寻书去了,但未有何事,只是恰逢楼中无人侍奉,皇后娘娘遂召我进画室伺候了一下午笔墨,这才耽搁了时辰。”   “哦?”李故倒颇觉意外,“皇后娘娘素来不喜旁人近身,别看栖梧宫中下人成群,但实际除了粟禾,其他人都鲜少能踏进内殿......”   晏七眸中一顿,随即又笑笑,“那许是今日粟禾姑姑有差事在身吧,我进去时正遇上她从楼中出来,之后便一直未曾再见她折返。”   李故抿一口茶水,眯着眼思索了片刻,又问:“皇后娘娘既然还肯召你近身伺候,想必不至于对你仍有成见,那她可有说过免了你先前的过失?毕竟先头那场风波我有所耳闻,亦觉得你是无辜受累。”   晏七不可置否,如实说有,“娘娘确实曾问过我是否想要重回咸福宫,但......”   这么个语气听来,结果也就不言而喻了,李故瞧他踌躇神色,砸了咂嘴,皱着眉有些责备的口吻,“皇后娘娘向来一言九鼎,既然问了必然就是确有此意,绝不可能是迂回试探,你该好好把握那等机遇的。”   晏七想起那时皇后曾说要他好自为之的话,半垂着眼睑有些自嘲地笑了下,“或许我是个目光短浅之人,与其回到繁花锦绣中争权夺势,还不如就在这鲜有人至的西经楼一辈子与笔墨为伍更来得自在。”   他看了眼对面的李故,“您不觉得吗?”   那言语中意有所指,因他曾听闻李故与徐良工乃是多年的至交好友,如今眼看徐良工身居高位,李故但凡稍有些争权之心,无论如何不至于屈居在这偏僻的西经楼只当个闲散管事,只是其中缘由为何,说到底,各人的选择罢了。   李故被他问得一怔,摇头叹口气,朗声调侃了句,“你才来这里多长时间,光看到每日与笔墨为伍淡泊宁静,等时候长了,见多了里头那些人拜高踩低整日里给你缺东少西寻岔子,有你后悔的!”   晏七弯了弯嘴角,并不言语,见他抬手举止之间不甚流畅,遂问了句。   “还不都是教二小姐给闹得......”李故说起来皱着眉,眸中却是笑意盈盈,温温然从眼角几处褶皱中漾出去,“国公府的小姐们恐怕生来就喜欢高处,那丫头放风筝都要骑在人脖子上放,说什么要和风筝一样自由自在,折腾一下午,险些搭上了我的老命。”   晏七闻言忙从软榻上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拉开衣领看了眼,并没有淤青的痕迹,想来只是长久未曾活动过,肩颈上一时吃不消而已。   “您这里可有疏松经络的药酒,我看过些医书,这情形若配合穴位按一按,能减轻酸痛,也会恢复得快些。”   李故倒不多推诿,点头说有,侧过脸扬起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的立柜,“你去瞧瞧哪个能用得上。”   晏七挑了瓶药性不算太烈的倒在手心,双手搓了会儿,暖热后覆在他脖子后面,刚按了一下果然听他吃痛一声,遂缓了缓力道,细心问他感觉如何。   他手上收着轻重,目光瞥见李故两鬓边的些许白发,恍然想到,若是自己当初没有被卖掉,如今也正是该孝敬爹娘的时候吧......   李故那厢半垂着头,复又对他断断续续说起扶英来,他似乎很喜爱这个小姑娘,言语间未见奉承,听来只尽是宠溺。   晏七站在一边也不打断他,扶英的名字在他的耳旁徘徊过几个来回,他不知为何却想起那时在画室,小丫头交于他看得那张纸上写着的“姜扶桑”三个字。   李故方才说国公府的小姐生来便喜欢高处,晏七却觉得,她们原本生来就在云端,不需要乘风而起,却也没有选择的权利,真正她们是不是喜欢,恐怕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敢置否。   他十二岁进宫,至第六年时,曾有幸得见少帝拟诏聘承国公之女为后。   那是一场空前盛大的婚典,听有些宫里的老人说,甚至比之幼帝当年的登基大典更为隆重,一切都只为了迎接那位即将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那万众瞩目华彩无比的荣耀,便是权倾朝野的承国公为爱女准备的最好的嫁礼。   前朝恢弘的百官朝拜景象,他一个人末流内官自然无缘得见,只记得那日流风溶溶,新晋的皇后入主中宫时,他匍匐在殿门前长长的地毯旁,泯然众人,低垂着眼眸等待她踏过面前的土地,虔诚地静候那片锦绣堆叠的裙角划过眼前,那般耀目的红,在和煦金芒里,似一团火,几欲灼伤他的眼。   也是那日,他便知道这位皇后娘娘不喜热闹,她进了栖梧宫,其他人便都需出来,正殿大门自此不合时宜地紧闭了整整一天,只有南边的一扇窗开着一条缝隙透气,而恰巧,他被分派在此处当值。   从天光暖阳到日暮西山,他在华丽的宫殿外站了多久,便见那位尊贵的皇后娘娘在琳琅的妆台前坐了多久,一动不动地一面侧影,美的像幅画,也悲戚得像首残缺的诗。   她落泪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看到,而他猜想她本身大约是不愿意被任何人看到的。   因后来的她,将自己活成了一尊精致的雕塑,再没有任何脆弱,甚至鲜少会有喜怒哀乐,就像当日众审刘婕妤一案时,晏七所见的那般淡漠、寒冷,高高在上。   原来早在很久之前,他便已心生愿景,想知道进宫前的她曾经又是何模样。      ☆、第十四章   入深秋后,天气总好不起来,头顶上云翳遮蔽,当空压下来灰蒙蒙一层阴影凝在心头,教人感到没来由的厌倦乏力。   窗外来回吹拂的秋风里掺上些初冬的萧瑟冷意,将西经楼前小广场四周的树叶扬起来又落下去,不厌其烦地铺了一层又一层,底下有内官们每日早晚各清扫一回,每当一日里听见第二回“唰唰”的声音传上来时,便意味着这一日将要过去了。   天渐黛青,皇后倚在窗边的软榻上闭目养神,听着底下的声音忽地想起来,扶英今日要比往常回来的时辰晚了许多,遂召粟禾进来问了一句。   粟禾面上并不着急,缓声笑道:“娘娘安心,二小姐前几日放风筝将李故一把不中用的老骨头折腾的腰酸背痛,这不,方才回来又带着两个丫头拿了好些药膏补品过去慰劳人家了。”   “她倒有心了......”   因是处在深宫内苑重重禁卫之下,出不了什么风险,皇后轻声呢喃了句,便也就随她去了。   却不料这厢没人前去催促,扶英心中的玩心便似野马脱了缰,一时兴起,直临到了夜幕初降才哼着小曲儿甩着两条细胳膊踏进了西经楼的大门。   轻快的步子和小曲儿在四层寝阁前止了茬儿,她先低着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裙,又掏出块儿手帕胡乱在脸上手上抹了几下,自己心满意足了,这才仰着一张如花儿笑脸渡进去。   “阿姐......”她朝桌边的皇后乖巧喊了声。   皇后放下手中的书籍朝她看了眼,对着那么一副小猫儿似得可爱模样,果然还是板不住脸,莞尔打趣道:“李故这会儿还好吗?他那样的身子骨,你也好开口教他带伤陪你玩闹?”   扶英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又忙摆手,“阿姐明鉴,我今日只是去送了药,是李故怕我闷着,另派遣了晏七陪我的,可惜阿姐没听见,他那人讲起故事来当真是有趣得很......”   “哦对了!”她说着兴冲冲跑到皇后面前,举起自己的两只手晃了晃,“他还会摆弄小纸人,用烛火隔着幕布一照,那些小纸人在他手里简直像活了一样!再配上他的故事,就像在看戏一样,不对,比看戏还精彩。阿姐你想不想听?”   皇后含笑摇摇头,想起此前为数不多地几次见那小内官的情形,怪道那么个木讷性子的人,倒是十分会“收买人心”。   扶英瞧着却不依,靠过来拉着她的衣袖一通摇撼,“阿姐~~,你每日在这里看书写字多闷呀,咱们明日传他过来给你解解闷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嘛......万一你要是喜欢,咱们以后就日日都教他来......”   日日都来?叫人家日日来“讲故事”,如此是不是就没有人监督她完成功课了?   这分明是她给自己想偷懒而找得幌子吧!   皇后被她拉着衣袖摇撼得直犯头晕,扶着额叹口气,“那明日你传他过来,阿姐听听看,他是不是真有你说得那么有趣。但是有言在先,每日传他过来不得逾过一个时辰,你的功课也不可耽误,能做到吗?”   “嗯......”扶英很为自己的小心思被识破而沮丧,但想着既然人都能得了准许传进来,到时候想法子多消磨些时辰应该也不是个大问题,遂噘着嘴沉吟片刻,点点头,“好吧!”   她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这些日子真可谓是憋闷狠了,想想小时候跟在三哥身后逛帝都的光景,再想想前不久陪同父亲游览四海的逍遥,两相对比,越发觉得这外人眼中富丽堂皇的宫殿实则没有半点好。   夜里就寝时,扶英怀抱着皇后一只胳膊,仰着脸迟疑地问了句:“阿姐,三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我想他了,也想出宫回家了......”   派遣姜赫前往北境的圣旨下达时,皇帝尚且在重伤昏迷中,扶英并非看不明白那旨意是谁下得,但她不明白阿姐为什么要逼三哥走得那样急,也不明白为什么都是一家人,阿姐却毫不留情地将皇帝受伤的罪责全都归咎在督办秋狩的三哥头上,甚至为此将他派遣去了那般遥远险恶的地方。   皇后在满目昏暗中怅然出神,隔了会儿转过身将扶英搂进怀里,手掌轻轻拍在她后背上,语气近乎呢喃,“姜赫他办完差事自然就回来了......你若是嫌闷得慌,改日阿姐派人带你出宫散散心,回府住两日也可以,但现下父亲不在府中,只留你一个人我不能放心,乖,这些日子权当委屈你陪陪阿姐了,嗯?”   扶英忙摇头辩解,“我不觉得委屈,我喜欢陪着阿姐的。”   她抬眼望去,却在皇后模糊的轮廓中寻到了一时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一时不明所以,轻声问:“届时回府的话,阿姐可以陪我一起吗?你进宫这么多年,也一定想家了吧!”   皇后这回沉默了良久才有一声似是而非的叹息,“阿姐出不去......我这一辈子都注定与这座宫城分不开了。”   她说着在扶英鬓遍抚了抚,不欲再多言,“时辰不早了,睡吧。”   翌日用过早膳,扶英紧着心派了个宫女去给晏七传信儿,让他准备好下半晌觐见,便前往三层小书房做功课去了。   许久未曾露面的徐良工自二人用膳时便在二楼候着,只待扶英进了小书房,粟禾这才引他直上四层茶室面见皇后,如此避着扶英,为得自然是与姜赫有关之事。   二人相谈要事之时,连粟禾也不便在场,自觉退出去,随手掩上了门。   皇后盘膝坐在软垫上烹茶,没抬头,只问:“他如今走到哪处了?”   “五日前飞鸽传书中报的是贯州松鹤城,若按既定行程沿途未有耽搁,此时应当在弘襄城。”   “他这一路还安分吗?”   “传书所言姜侍郎行此一路皆安分守己,未曾有过异常举止,且多数时候都独自一人在房间中没有机会接触官队以外的人。”   “哦?”皇后抬眸看向这边,微蹙着眉颇为怀疑,“他在帝都经营许久才有些自己的根基,凭得还都是国公府的尊荣,如今一朝被本宫亲自下令发配至外归期遥遥,底下的附庸之辈必然已经在衡量他于国公府的分量,这时候他若是安之若素,是否不合常理?”   徐良工并不否认,颔首道:“老奴已加派人手调查城中曾与姜侍郎有过交从的官员,若他们有何异动与姜侍郎暗度陈仓,必然逃不过娘娘的眼睛。”   皇后嗯了声,人永远没办法阻止还没有发生的事情,能做得不过是多些警醒罢了。   “教前往北境随行的人还是盯紧他,住过的客栈走时都检查一遍,切勿遗漏任何消息。”   徐良工应了声是,又听她忽地问起先前国公授命他给刘婕妤下毒之事,“当初那信送到你手上,你可觉得有任何异样?”   他忙躬身道:“若有任何变故,老奴绝不可能贸然奉命行事,因此前皇上借太后薨逝之机大举除掉了宫中诸多可靠之人,国公未免落下口实,内外关联之事已全部交由老奴与张晔先生在宫外亲自接头,从不假手于人,且那信中笔迹确是国公亲笔无疑,信中盖国公爷私章,旁人伪造不出来。”   话说完良久没得到对面的答复,他有些迟疑,“娘娘可是觉得那件事有何蹊跷?”   皇后并没有立刻下结论,张晔是何人,那是自国公尚且年少时便赏识重用之人,这么多年身在国公府虽为随侍,却连他们这些后辈的公子千金都需尊称一声张先生,这样一个人,不是可以随意怀疑的。   但这并不代表那道授命便毫无疑点。   国公当初主动请缨前往各地巡视,有意放权之举所求不过就是与皇帝之间能缓和些,君臣之间一味剑拔弩张总归是对社稷不利,而皇帝曾两次提起原打算将那孩子过继给她,甚至立为太子,当时听来只觉诧异,细想之下却似乎并非不可能,若那二人真的心照不宣各退一步呢?   那个孩子的顺利出生便会成为朝局转变的一个契机,只是可惜了,显然有人并不想达成那样的局面,有理由如此做的人很多,但有能力如此做的却寥寥无几。   而当初皇帝在围场遇袭后,姜赫口出狂言暗指国公已有不臣之心,她便首当其冲怀疑此人居心叵测。   但怀疑终究只是怀疑,纵然她不愿承认,但她并不能否认姜赫的名字如今早已写在姜家的族谱中,他与姜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算要处置他,也越不过国公去。   而皇帝与姜家如今新仇叠旧怨,诸多猜想除了得到国公亲自证实,她也无法妄下论断。   “那日让你送去国公的信算算日子也该有月余了,暂且等等,是否真有蹊跷,届时国公的回信,一看便知。”   徐良工颔首领命,临要退下时又回禀句,“半个时辰前传来消息,皇上今晨已自苍麋山围场起驾回銮,晌午时分便可入承乾宫。”   皇后半垂着眸,只简短嗯了声,再无后话。      ☆、第十五章   西经楼派去给晏七传信儿的宫女原不是知意,但她托了送书籍的名头主动将差事揽下来,因去的时辰比往常早些,踏进映春庭时,正见晏七弯着腰将庭院南墙根儿生起的一些杂草除去。   他此时还未换上内官佩服,穿一身淡青的长衫,半掌宽的衣带环腰,堪堪系出来个长身玉立的身姿轮廓,加之他肤色偏白,骨相秀致舒朗,静静隐在晨间的薄雾中,不论落在谁人眼里,一寸寸也尽都是青松翠柏般地清雅俊秀。   原来生得好看的人纵然是做粗活也都是赏心悦目的。   知意的目光定格在他身上,脚步落在门口不自觉顿了许久,直到他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瞧着她眸中未加掩藏的失神,倒先有些面上挂不住,轻咳了声,问:“今日怎的来得比往常早些,是有别的事吗?”   她到底还是年纪小,只待回过神,视线甫一碰上他,两颊便立时腾腾烧起来,心慌意乱之下忙移开目光,低低嗯了声,“是有事,昨日二小姐听了你讲的故事喜欢得很,回去后便向娘娘请了恩准,下半晌申时想召见你入西经楼,要你早些做好准备。”   晏七闻言微怔,显得有几分意外,一时没应声,过了会才点点头说自己知道了,从她手中接过书箱后并不多言,只惯例道声谢,随即请她慢走,言行间都是例行公事公办的疏离。   知意觉得气馁,但也不知道该如何更靠近他些,一来二去次数多了,如此淡淡的几句话倒反而教她习以为常。   因她也不敢想象若晏七有一天变成了油嘴滑舌的谄媚之人,那会是何种模样。   送走了知意,晏七回到屋里,瞧着角落里放置的幕布与剪纸人偶,心底不知为何竟莫名忐忑起来,那原就是个哄小孩子的把戏,昨日拿出来只为哄得扶英能安分坐着片刻消磨时光,谁料今日却就有“引火烧身”之嫌了。   一早上,他坐在书案后誊写书籍,脑海中却忍不住反复思索届时面对皇后,自己该如何泰然自处?   而要讲什么故事又是另一个让晏七为难之处,他实在想了很久,从清晨得知消息时分一直辗转到下半晌临出发前,才终于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决心定下了个一本正经的神话故事,可能会少了些能逗得扶英捧腹大笑的趣味,但胜在故事本身大气磅礴,不至于那么......“小孩子气”。   今日的申时总像是来得格外熬人,好容易瞧着快到点儿了,晏七便出门往西经楼去。这厢方才行过水上游廊踏上楼前的小广场,一抬头见三层窗口处趴着个小人儿,只露出个脑袋,远处看着就是个模模糊糊的小点儿。   扶英其实早看到他了,这会子见他望上来便扬手挥了挥,示意他快些。   晏七遥遥冲她欠身示意以做回应,行走间忽然听闻身后岸堤上有人声传过来,他回头眯着眼略略分辨了下,却是承乾宫的首领太监林永寿带着两个小内官,正抬个大木箱子正往西经楼而来。   他这才记起,正午用膳时确实听李故提起过,圣驾已然回鸾了。而林永寿掌管殿中省,是皇帝身边的近侍之人,来这一趟必然是有圣意在身,只是不知是否是为迎皇后回栖梧宫的?   晏七转过身来抬眸朝西经楼虚无地看了眼,恍若心湖中央被扔进了一块石子,未见有滔天大浪,却一层层漾出了细小波澜。   在楼中一层归还书籍时,林永寿也到了,但粟禾并未引他上楼去,自行前去通报了声,等了半会儿,才见皇后牵着扶英一道下了楼。   林永寿一霎转脸堆上笑,毕恭毕敬朝楼梯口处弯下腰去,“老奴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他是个极其尖锐的声音,说起话来总像是故意吊着嗓子,教人听得不舒服。   皇后淡淡瞥了眼他身后的箱子,言简意赅问:“你所来是为何事?”   林永寿的礼数向来都是足的,主子没教免礼,弯下的腰便一直弯着,“回娘娘的话,老奴此来是奉圣上之意给娘娘送份贺礼。”   “贺礼?”皇后听着凝眉,“贺什么?”   “娘娘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了,下月初是娘娘您的生辰呐。”林永寿一笑,又道:“圣上这些日子虽行动不便,但也一直心中挂念片刻未曾放下,由是前不久寻得一件佳物,今日甫一回宫便命老奴立刻承来给娘娘过目。”   “唔......”扶英听着好奇极了,松开皇后的手往那箱子走了几步,一边打量一边问林永寿,“里头是什么呀,皇上寻到的好东西一定是世间少有咯?”   林永寿却不言明,半遮半掩道:“圣上说,娘娘看了此物自会明了。”   他说着又朝皇后欠身,“奴才已将贺礼送到娘娘面前,便先告退了,恭请娘娘万安。”   瞧着人踏出了西经楼的大门,扶英扭头朝皇后一笑,“阿姐我替你看一眼噢~,到底是什么好东西呢......难得皇上重伤之际还记得阿姐的生辰,特意费心寻遍四海为阿姐庆贺,皇上待阿姐真......”   她一面低头自顾喃喃着,一面已伸手握住箱口的拉环,皇后正欲说些什么,却只听她突然短促惊呼一声,随即迅速收回手向后连连退了几步。   打开一半的木质箱盖砸回去发出砰地一声闷响,震在人心头上嗡嗡蜂鸣,立在一旁的晏七闻声立刻下意识便往前挪了几步,回过神才见皇后已几步过去将扶英拉进了怀里。   “阿英别怕,阿姐在这里......”   扶英额上已渗出冷汗来,双手抓着皇后腰侧的衣料,狠狠吞咽了下,缓缓神儿,皱着一张小脸仰头控诉:“皇上究竟是什么心思,为什么要给阿姐送这样骇人的东西作贺礼?我要去找他问个清楚!”   “阿英不必去,乖。”皇后拉住她,蹲下身拿块丝帕擦她额上、鼻尖的冷汗,对上她一双黑亮的眼睛却说不出什么来。   这话当真是问到了绝处,皇后蹙着眉紧紧盯着那箱子半会儿,抬眸吩咐粟禾,“拿下去烧了!”   粟禾当时站在箱子背面,并没有看见其中是何物,但御赐的东西哪里是说焚毁就可随意焚毁的,若教那些多事的言官知晓了,必少不了几道折子,从皇后德行弹劾到国公横行朝野,没有什么是他们联想不到、说不出来的。   她站在原地没立刻领命,正想开口劝解两句,抬眼被皇后沉沉一眼堵得忙钳口不言,挥手招呼近处两名宫女将箱子抬出了西经楼。   而那里面装着的“贺礼”,粟禾没有看到,晏七却刚好从方才扶英打开的间隙中看了个清清楚楚,不是珠宝珍玩,也不是字画笔墨,而是张完整、真切的猛虎兽皮,虎头直冲着箱口,打开的一瞬便正正能对上那野兽两只漆黑空洞的眼眶,瞧得人心中发憷。   他实在不明白究竟怎样的夫妻之间才会以这般方式庆贺生辰,也无法猜度收到贺礼的皇后心中又会做何感想,但他可以看得到皇后蹙起的眉和她眼底陡然凝结的冽冽寒冰。   经此变故,晏七原道是今日恐怕无人再有闲情逸致了,便前去向皇后请辞,谁知扶英本性并不柔弱,稍稍缓了片刻便已无甚大碍,听他说要退下立时便不依,“别......我还想听故事的,你不许走......”   她噘着嘴拉了拉皇后,“阿姐你不要为方才的贺礼生气,先别让晏七走,咱们听他的故事消消气好不好?”   皇后知她方才着实受了惊吓,这会子若不寻些什么有趣的东西压一压,恐怕小丫头临到夜里就寝都还能记着方才那一茬儿,睡梦中都不得安眠了,遂温然一笑,点头应下了。   照例是没有多余宫人随行,晏七躬身跟在二人身后直上四层,皇后领着扶英在软榻上落座后,他规矩将四面的窗户一一关上,只在屋角零星点燃两处烛火用作微弱的照明光源,随即从提来的箱子中取出支架与幕布等物,半蹲着身子专心忙活起来。   搭置准备时皇后忽然问,“这些东西你是从何而来的?”   问话的言语听着平和,并没有追究的意味。晏七听着弯了弯嘴角,手上动作未停,回话也随意起来,“这些都是奴才偶尔无事时自己亲手做的,当初还从未想到有一天会拿出来示于人前.......”   扶英靠在软枕上往嘴里递酥糖,忍不住咯咯地笑,“那我岂不是就成了寻得你这千里马的伯乐?”   晏七含笑称是,轻松回了句:“多谢小姐赏识之恩。”   这厢搭好了幕布,他站在支架旁朝软榻上的二人微微欠身,坐下后停顿片刻轻呼出一口气,一开口却并非是原先准备好的那个“一本正经”的神话故事,而换成了个笑料百出的寻宝人的一生,夸张、不甚高雅,但足以令人捧腹。   在有需要的时候他可以掐着嗓子学女子的细柔声音,也可以在某些时候变成彪壮大汉的雄厚嗓门,更甚者可以模仿不同动物的吼叫嘶鸣,只用一个人隔着一张幕布,便呈现出另一个精彩纷呈的幻境。   他是临时改了主意,或许再早一些,从皇后知晓箱子中的贺礼是什么的时候,她皱着眉冷着脸的样子让他觉得,没有什么会比让她笑一笑更重要了。   而软榻那边不时传来几声忍俊不禁的笑语,无疑便是对他最好的回应。      ☆、第十六章   屋角羸弱的烛火照不亮整间斗室,唯余中央那一块幕布后暖白色光芒盛放,皇后斜倚在迎枕上,漫然看几步之外几个渺小的影子在光芒里跳跃,像在看戏台上一处微缩的尘世,其中的悲欢喜乐却被夸大,两相碰撞,会形成一种独特的趣味。   而幕布后用声音赋予了影子们生命的那个内官,似乎也并不像最初看起来那般木讷。   她想起当日在栖梧宫中他惊惶之下投过来的目光,未见多少惧怕,更多的却是不可置信与失望,仿佛二人已相熟日久一般。   眼睛不会说谎,更何况生死关头,可明明,那日该是她第一回同他有过交集才对。   她那时不明白,时至今日也仍然未有想起任何曾与他相识的印象。   那厢幕布后的故事接近尾声,执着的寻宝人终其一生走了万里路,途中碰见了世间形形色色的人,但最终也没能寻到梦寐以求的宝物,他带着遗憾归于尘土,却在奈何桥头的茅草屋中发现了成堆的金银财宝。   过桥之时他忍不住向孟婆感叹:“我真不该听信了那梦中神佛说我命中有大财的鬼话,白白浪费了这一生。”   孟婆笑他一声,“神佛从来不撒谎,是你听了前半句便迫不及待要醒来寻宝,没听见后半句罢了!”   寻宝人好奇道:“后半句?是什么?”   孟婆将手中的碗递到他手上,“神佛说:宝物便在黄泉之源奈何桥旁,若肯立即舍弃此生阳寿,下一世可得泼天富贵。”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其中那念念不可得的遗憾却被阴差阳错的荒诞所冲散,只留下一场场笑料百出的片段。   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寻宝人直教扶英笑得前仰后合,倒在迎枕上一手捂着嘴,一手拍着桌子说:“天下没有白得来的东西,有所得便必会有所失,这么简单的道理他都不明白,竟还苦苦追寻了一生,也太笨了!”   晏七在幕布后听着莞尔,温言道:“他不是笨,只是尘世之人皆有贪嗔痴之苦。所谓欲望越多,浮云遮眼,人的目光便越短浅、心性越偏执,直到完全迷失在路途中,只知孜孜不倦地追寻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甘之如饴至死方休。”   他从幕布后走出来,又恢复了寻常的嗓音,仿若静水深流,舒朗清润,一如他的人一般。   “贪嗔痴......乃佛经有言八苦之一,却原来都是人心作的怪,自己寻来得苦,那吃了也不冤。”扶英微微仰着下颌看他,骄矜道:“但你话说的却不完全对,那些苦也不是人人都有的,你看看我,我不就都没有嘛!”   她笑得伶俐,睁着一双黑亮的杏眼饶有兴趣地盯着晏七,期待他给出个答复来。   这厢没等晏七回话,却是皇后含笑望她一眼,先回道:“那是因为你现在还小......”   扶英仰着脸朝皇后露出个大大的笑,带着十足的安心与依赖。她知道自己身边有父亲、阿姐、三哥的重重保护和疼爱,所谓世间疾苦,与她而言只是书上单薄的文字,或者更真切些,也不过是随父亲云游四海时看到的无家可归的流浪者罢了,她可以去施舍救助,但没办法感同身受。   “唔......那便是大人都会自讨苦吃咯?”扶英眼珠一滴溜,仍然故意使坏追问晏七,“你的苦是什么?何不说来听听,本小姐愿意助你一臂之力,或能早日成全于你呢。”   此时他若说爱财,扶英真可赐他诸多金银财宝,但他颔首轻笑了下,难得把话说的讨巧,“人心虽方寸之间,却实则是无底深渊,欲望的沟壑一旦产生便填不满,那是奴才心底的裂缝,是奴才自己的隐秘晦暗,若拿出来曝露在小姐面前,是对小姐的不敬。如此还不等小姐慷慨成全,奴才倒已先犯了死罪了。”   扶英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摇了摇皇后的胳膊,蹙着眉嗔道:“哎呀阿姐你瞧,这人现在竟也胆敢油嘴滑舌了!”   她说着话锋一转,“不行,我得罚他今后日日来给咱们讲故事,从山精鬼怪到漫天神佛一个都不能漏下,否则他都不将本小姐放在眼里呢!”   怪道绕来绕去,却原来都是为了这一桩,皇后看着扶英片刻没答复,晏七站在屋中央却像个等待宣判的人犯。他低着头,隔着层层衣料与骨肉,也看得清自己的内心想要等到的是一个怎样的答复。   皇后果然是疼爱小妹的,漫漫然点了头,又看向晏七,“既然这几日你有了别的差事,誊抄书籍一事便教李故再抽调其他人填上空缺,若有何不便,只教他前来回本宫。你往后仍旧申时前来即可。”   晏七恭敬应了声是,收拾好带来的行头又将四周的窗户重新打开,外头的天光照进来驱散了昏暗,不多时,隔着一道三折翠竹屏风,有宫女在外细声回禀了句,说请皇后娘娘与二小姐用晚膳。   他也不便再久留,遂跟随二人身后下到二层后便行礼告退了,刚出西经楼没两步,却听身后有人叫住他,他回过身去,是个眼熟但不知道名字的宫女。   宫女提着一方精巧食盒到他跟前,双手递送给他,“皇后娘娘仁善,念你今日变着法儿地说了许多话,想必极伤嗓子,命我将这汤赐给你,汤性温和滋补,你回去多喝些有利于养护嗓子。”   晏七一时怔了怔,很有些受宠若惊,待回过神忙接过来,朝她欠身道谢,“劳烦姑娘跑一趟,还请替我谢娘娘恩赐。”   他一路回映春庭都带着温然笑意,那时的他尚且还无法晓得,将来有朝一日,奸宦晏清身在牢狱命不久矣时,唯一要求的断头饭,便是那样一碗热汤。   这日后李故很快派任东昌填补了誊抄书籍的空缺,晏七则接替了他从前的活计,对内审查西经楼处的账目用度物品缺损等,对外则需每半月前往内府局核实一回,每逢月末,还需申报下月一应所需等等。   这差事瞧着轻松却实则琐碎繁杂并不省心,因内府局当值的人捏着宫人们的日常用度,寻个岔子便能给你暗地里缺斤短两或者以次充好,换句话说也就与“衣食父母”差不离,但凡手中有点特权的人自然气高一头,要与他们打交道可不是件易事。   此种职位原本不应该轻易换人,李故此举无非是为多历炼些他罢了,晏七有时也甚为不解他对自己的青睐究竟从何而来,但总归还不会傻到直言去问。   幸而任东昌为人与其长相表里如一,极为爽朗豪放,并未因此件事产生任何龃龉,李故交代完话后,任东昌便抬手一挥招呼他往库房去,边走边掏出一串钥匙交给他,嘱咐道:“这东西千万收好,库房的东西如今都尽算在你头上了,咱们这儿虽然人少,但东西和事儿却不少,从今日起你可就要记着多留些心眼,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这人长相其实算的俊朗,但因为体格生的高壮魁梧,嗓子也有些粗粝之感,配上麦色的皮肤和下巴底下一圈若隐若现的青黑痕迹,打眼儿瞧上去不仅不像个内官,倒甚至比许多真正的男人都更像“男人”。   晏七侧过脸目光扫过他下巴上浅淡的胡茬儿痕迹时略停了下,说不上来的奇异感觉,他只知道自己这辈子恐怕是不会有那样鲜明的男子特征了。   这他不是第一回清楚明白自己的缺陷,却是第一回为自己的缺陷而感到如此巨大的落寞。   他将钥匙接过来,应了声,又问起任东昌平日往内府局去时的一应流程,却见任东昌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下,话说得很够意思,“别担心,你刚接手这一摊子,我总不能当个甩手掌柜,下回我同你一道去,在那边儿认个脸儿熟,你今后走动起来也就方便了。”   晏七拱手朝他道声谢,他大笑一声,“这地方冷落得鸟不拉屎,来来回回数出个花儿也就咱们几个,大家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都是自己人,用不着客套。”   话说到这地步,晏七遂也不再装模作样,顺畅从他手中接过差事,又交代了自己每日的活计,临到下半晌,便再往西经楼中消磨一个多时辰。   如此往复了多日,他果真从山精鬼怪讲到了漫天神佛,再从漫天神佛讲回到芸芸众生,真可谓是六界之大尽在那一方幕布之后。   扶英偶有兴起之时也会绕到幕布后面美其名曰“帮忙”,实则前来捣乱,抑或是手持一张小人偶用文斗的方式来挑衅他,而每逢颓势必然歪着脑袋喊“阿姐”。   这该是晏七一天中最为愉悦也是流逝最快的一段时光,久了久之,变成了他每日清晨睁眼时的期盼、入睡前的念想。   只是常言道好景不长,秋冬交接的最后一个月尾,承乾宫派人传来旨意,皇后祈福一月期限已至,恭请皇后娘娘摆驾回宫。      ☆、第十七章   临近初冬,天色暗得越来越早,刚及酉时出头已寻不见多少天光,晏七行在游廊上教湖面的风吹过几个来回,一霎便冷透到骨子里去了。   召皇后回宫的口谕仍旧是林永寿亲自来传。许是皇帝亦有催促之意,派个身边亲近之人,也好着重显示那话的分量,细想想,此时距离皇后当日驾临西经楼确已不止一月了。   且林永寿是殿中省的首领太监,除非随侍皇帝,否则寻常鲜少在后宫露面。   晏七记得从前在咸福宫时,便从未曾见过他来传话。   但即便如此,这回他却连皇后的面儿也没见上。   林永寿来时不甚凑巧,正值申时三刻,因上回送贺礼一事,粟禾并没有多待见这位大监,迎进来回了句皇后娘娘正在小憩,便就教他等着。   他倒也不多言,含笑应了声,人进了西经楼就在一层静立候着,低眉垂首足足纹丝不动站了半个多时辰,直到晏七提着木箱自三层下来,才见粟禾上前去问他所来何事。   林永寿道:“圣上这几日身子已大安,昨儿听闻御花园新培育出一批牡丹,便立时想起娘娘来,说此等景象该与娘娘共赏方才相得益彰,只如今天气萧肃花期恐不长久,遂派老奴前来恭请娘娘回宫,明日与圣上一道游园散心。”   晏七脚下步子缓了缓,与上楼回禀的粟禾错身而过后,行到林永寿跟前见了礼,又绕到一旁的书架间漫不经心拿了本书籍消磨,不多时,听见楼梯上脚步声响起,回首去看,却只有粟禾一人。   “劳烦回禀圣上,今日天色已晚便不折腾回栖梧宫了,明日未时娘娘自会在朝鹤亭恭候圣驾。”   林永寿得了确切答复这厢便不久留了,晏七与他前后脚出西经楼,临到游廊出口处,他忽地停下来转过身问:“咱家记得你从前是咸福宫的内侍,如今可是已调至皇后娘娘身边了?”   后宫娘娘们各占各的山头,不消说如晏七这般的亲随之人,就是各宫的普通奴才,但凡在主子跟前有些脸面,出了那道宫门在别的娘娘跟前人家都是一万个忌讳,岂会有无故调职之谈。   林永寿在宫里摸爬滚打这么些年,要说他不知道,恐怕说不过去。   毕竟是皇帝身边的人,晏七绝不愿自己所言给皇后带来任何麻烦,紧着心道:“回大监的话,大监误会了,奴才因此前宁岁宫香粉之事被罚没西经楼,恰逢前些日子二小姐知晓奴才会些小把戏,遂偶有召见奴才前往西经楼随侍一时半刻而已。”   “什么小把戏竟能得二小姐青睐?”   “不过是影子戏,并无甚出奇,只是供二小姐在西经楼烦闷之余的些许消遣罢了。”晏七说着应言打开手中木箱顶部的盖子,示于他看。   林永寿双手环在身前抱一杆拂尘,一双锐利的眼睛落在他腰间的铜牌上一扫,饶有兴趣问,“这倒稀奇,你瞧着年岁不大,该是自小便入宫中,从何处学来的这些?”   晏七颔首回道,“今岁端午宫宴上曾有人献艺,淑妃娘娘那时瞧了颇为喜欢,遂允了半月空闲教奴才去拜师学艺,故而会些皮毛。”   这由头倒并无不妥,林永寿那厢含笑噢了声,便说天色不早了,教他快些回去,一转身徐徐没入了昏暗夜色里。   今日又该轮到韦安上西经楼值夜,但这会子还未到时辰,晏七想那懒人此时恐怕还没起身,不欲打搅他美梦再为自己平添烦心事,自提着箱子走到隔壁任东昌门前敲了敲,里头人闻声,问话语气似有些不耐:“谁呀?”   “是我。”晏七温言回了句,随即听见里头的声音平缓下来,说让他进去。   屋子里烛火燃得通明,与任东昌同寝间的刘承喜此时尚在当值没有回来,晏七绕过抱柱便见他独自潜心坐在书案后头正眉头紧锁奋笔疾书,眼睛微微眯起,一边写一边咂嘴,“这差事真他娘的叫钝刀子割肉,写歪一笔整张全白费!也不知你之前是怎么忍下的!”   晏七听得好笑,“你写时专心些便不会出错了。”   他那厢又叹一口气,“你不知道,老子就为这破差事,前两天没写完当日的进度,居然挨了那小宫女的骂,小丫头指着鼻子说我拖沓懒散,还扬言要回禀老李去,你说气人不气人。”   他口中的小宫女想来就是每日来送书籍的知意,但晏七听着在脑海里翻了翻对她的印象,一时倒没勾勒出任东昌描述得那副泼辣景象。   “谁教你在人家头回进映春庭时把人家得罪了呢,姑娘家都为你红了脸,回头自然偏对你印象深刻些。”   晏七含笑调侃他一句,弯腰凑过去看了眼未完的工程,随手拿过来个软垫在他对面坐下,铺开纸笔,指使他,“将你手底下写不完的那些递给我。”   任东昌也不跟他客气,啧啧笑了两声,拿起半本拆开的书页递到他面前,想起什么似得意有所指地问:“诶,那丫头昨儿还冲我问起你了,听起来像是对你有些不寻常的心思,你......”   “问什么?”晏七低着头目不斜视,轻飘飘一口截断了他的话。   任东昌不是个莽撞的人,见他这反应便知后头的玩笑开不得,遂将话头一转,“她不待见我,自然就是问为何这差事换了人,没别的事儿。”   他说着停了会儿,埋头写了两个字,又挑眉瞧了眼晏七。他瞧得见他那么副金玉神秀、朗眉星目的模样,偏偏那端正齐整中还带些温和的缱绻,轮廓不凌厉也不过分柔软,生得这么副好相貌,倒也难怪那小宫女记挂了,若非入了这禁宫,也不知会让多少闺阁姑娘家魂牵梦萦。   他一时有些好奇,索性现下无事,手上笔尖未停,闲话道:“我先前听老李说你入宫已有些时日了,既不求权势,好好的男儿进宫来实在可惜了,外头的日子哪怕苦点,但起码还能讨个老婆生个孩子,人一辈子嘛,总要有点牵挂才行。”   晏七手中的笔顿了顿,却并未觉得冒犯,随即慢声道来,声音平静得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我小时候家乡发了旱灾,爹娘养不活我,只好卖了我换些银钱,后来被人牙子当个好货色留下带来帝都想卖个好价钱,谁知刚到帝都正巧碰上我家乡那边发疫病,人人都觉得不吉利,卖不出去就成了赔钱的无底洞,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丢下我自己跑了,直到一年半后我才被从街上路过的太监孙路带进了宫,我那时不知他是什么人,只是想吃顿饱饭罢了。”   那一顿温饱的代价便是此后漫长而孤寂的一生,上天的所谓有得必有失,原来也并非待人人皆公平。   他此时说来语气却早已不会怨天尤人,半垂着眼睑,眸光温润的像一泓清泉,干净纯澈。   任东昌再无言语,低下头唯余轻轻一声叹息。   在这边坐了许久,待晏七抄完手中一叠书页,抬手覆在脖颈处活动了几下,便听屋外有人高声喊了句,“任东昌,把书籍送出来!”   那声音对任东昌而言堪称魔音灌耳,苦着一张脸唉声叹气地开始收拾书籍。   晏七摇头笑笑,便也起身告辞往自己那边去,知意每日都是傍晚戌时前来,兢兢业业,从来不会早也不会晚,这时辰同屋的韦安应该已经在西经楼中上值了。   他从任东昌屋中出来倒教知意一时错愕,再一想起方才自己的嗓门儿,顿觉害臊的厉害,支支吾吾打了声招呼便不好意思再看他。   晏七未曾久留,朝她点头示意后便转身进了屋里,他在立柜抽屉里寻出来火折子点亮桌子中央的烛台,借着光线才看到,里间韦安床榻上灰白色的帐幔中还隐约躺着一个人。   这人竟然睡过了头不成?   他拿了烛台往里间去,边走边喊了声他的名字,没听见里头有回应,复又提高声音叫了声,里头立时一阵嘶哑的咳嗽,“晏七......”   那嗓子几乎已经是出不来声儿了,晏七忙几步过去掀开帐幔将烛火凑近他一看,果然见他面上一片苍白冷汗涔涔,显然是生了急病。   幸而晏七略懂些医术,抓着他手腕探看了会儿脉象,只说让他躺着别动,便从自己柜子里取出仓库的钥匙,匆匆几步出了房门。   待他再回来时,已是半个时辰后了,手中端着一碗药汤递到韦安面前,催促他喝下,又道:“你这样子恐怕上不了值,喝完药便躺着休息,切记不要再受寒,我方才已与掌事言明,今晚便由我前去替你值夜。”   韦安平日与他并不亲近,此时受他恩惠,嘴里喝着人家煎的药,面上到底也有些挂不住,撑着身子起来朝他拱手道声谢,“今日算我欠你一回,往后再找机会还你。”   这时候已过了上值的时辰,晏七不再耽搁,在屋里留了烛火便提上灯笼又往西经楼去了。   许是值守的侍卫已十分熟悉他了,这时辰行到门前只问清楚缘由便放了行教他进去,夜里的楼中比之白日更加空荡寂静,皇后与扶英宿在五层,唯独留下伺候的两名婢女守在四层往上的楼梯处,余下三层,只有晏七一个人。   值夜不为别的,只是要往楼中各处燃驱虫的熏物,仔细检查一遍楼中各处可有虫鼠啃咬的痕迹及早处理,以及核对楼中书籍是否有错漏破损等,夜里宿在这里,自然是为避免此前夜雨打湿古籍此类的事再发生。   晏七细心将上下三层尽都走过一遍后,已近夜半子时,他将画室西边的一面窗户打开,站在深秋的夜风中吹净一身薄汗,眼角余光却不经意扫到角落里放置的几只画筒,忽地想起,那日皇后的画作,便是被她随手放在了其中某一只中。   他陡然生了念想,烟雾一般萦绕在胸中,似有若无地拢住整片心头。   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往那边去了,蹲下身子一卷一卷将那些画作打开来查看,又放回去,不厌其烦的举动,直至寻到那副“山水图”才缓缓停下来。   他看画中那只被困的鹰,一直看了良久,最后视线寸寸下移,落在底部细细描绘的两个清隽小字上,轻轻呢喃出声,“皎皎......”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3-05 13:56:39~2020-03-06 11:01: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襄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八章   她便是那天上的皎皎明月,孤独而清绝的俯视着世间。   那两个字化成清茶流淌在他唇齿间,游进肺腑中悄无声息地落地生根,在心上藏起一片繁花盛开的秘境,只有他自己知道。   晏七将那画卷起,郑重放回原处,转身走到书案后坐下,一时兴起,便执笔在白纸上细细勾勒起来。他画美人图,却只有个缥缈的剪影,美人遥遥立在碧波中,正应了那句“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央。”   临到清晨卯时出头,窗外忽地吹起了一阵大风,从半开的缝隙中钻进来簌簌作响。   冬日夜长,这会子外头尚且是一片漆黑,晏七起身关窗时,手伸出去,有几滴雨水落在手背上,凉飕飕的触感,想来这一场雨过后,便就真正入冬了。   关上窗,他需得提前将楼中各处燃放的驱虫熏物都一一收起来,下到一层开大门时,对着沉沉夜幕听了良久,雨势飘飘扬扬似有渐盛的趋势。   他恍然会想,如此碎雨绵绵之下,是否就赏不了花了?   但很快事实证明却是他多虑了,凤驾仪鸾早在辰时时分便已等候在游廊入口处,隔着朦胧烟雨只能看见一个大致的影子,但他一眼也能分辨得出来。   值守的时辰到了他却未曾离开,直等到皇后与扶英用过早膳后下到一层,见晏七侍立在一旁,许是这些日子积累下的几分熟悉,总是要比旁的人多些注意。   他原生就一副白净清秀的面皮儿,浅淡的肤色藏不住倦容,熬夜之后,眼下那一点青黑便尤其容易显眼。这些日子扶英待他亲近惯了,瞧着他眼下的痕迹含笑咦了一声,“晏七?昨夜怎么是你在这里当值呀,那你岂不是一天一夜都没合眼了?”   “小姐挂心,是原本值守的内官生了急病,奴才前来替他一晚,这便正要回去休息了。”晏七回着话,低垂着眸微微朝她欠身。   那一点不知出处突如其来的浅淡疏离扶英并没有察觉到,噢了声,言语间颇有些遗憾,“我今日也要走了,往后要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听你的故事,但你可不能偷懒,多看些书籍存些故事,回头等我得空再传召你噢。”   晏七规矩称了声是,又听她突发奇想,抬起头娇声央求皇后,“阿姐,咱们能不能带晏七一起回栖梧宫中呀?他故事讲得好学问也好,不仅能陪我玩儿,还能陪我做功课,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听起来倒是个不错的选择,晏七长睫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下,立在原地也和扶英一般在等待皇后的答复。   但可惜,这回没能像上回那般顺遂人愿,或许是因他曾在咸福宫当值的缘故,皇后到底还是忌讳,只是面对着扶英,没答应也没回绝,却转圜道:“西经楼如今人手不足,晏七不能与我们一同回去,日后你若想见他,教人前来传召就是了。”   宫里会写字的内官不止他一个,这话说出来也就是个托词,连扶英都听得明白。她是个懂事的孩子,面上失落地噘噘嘴,便不再提起这厢了。   晏七今日却不知怎么了,目光漫无目的的落在地上,眼前却似恍然无物,胸中像被塞了团棉花,堵得心烦意乱又魂不守舍。   直到随侍的两名婢女取来雨伞,细声请皇后与扶英移步,他抬眼望过去,眸中寂静一片,目送她们迈出大门,不远不近地立在廊檐下。   只是其中一把雨伞不知为何打开到一半忽然卡住,宫女又试了试仍未能成功,朝皇后福了福身正要重新去取一把,却忽然有人快步过来,二话不说自她手中拿过伞,轻轻在木轴某处一按,轻松推开。   可笑的却是,晏七手中握住了那伞便不想再还回去,踌躇片刻,仿佛鬼使神差一般,抬眸直直望向皇后眼中,一腔孤勇尽数展现在她面前,“奴才送娘娘一程。”   话音落进他自己耳中亦是惊奇不已,这举动太过逾矩了不是吗,更是天大的僭越,但他还是这么做了,也那么说了。   越是雨雾朦胧的时候,心底里却有什么东西越发清晰起来,如此不合时宜却又昭然若揭。   四下骤然静得奇异,廊檐上滴落的雨线落在地上的声响一霎被无限放大,皇后侧过脸来望着他片刻,忽而微微蹙起了眉。   她的目光锋利而直白,轻而易举就能刺破他花费了这些日子一点一滴竭力搭建起来的镇定自若,而后直取要害,探究般地审视着他心中那座摇摇欲坠的高塔究竟何时崩塌......   却最终在将临边界时,长睫倾覆,她收回目光,淡淡吩咐了句:“走吧。”   晏七逃过一劫,只顾得上深深呼出一口气,撑起雨伞紧随她身侧一同步入了细雨中。   二人身后不远处的扶英仍站在檐下一头雾水不明就里,沉浸于方才的诡异中忘了挪步,歪着脑袋瞧一瞧身边的宫女,又望一望前方的两个背影,圆圆的眼睛中盛满了大大地疑惑。   从西经楼门前到游廊入口不过三百步的距离,下过雨后广场地面有些积水,甚至其中某些不平整的方砖若踩上去会溅起污水沾湿鞋袜,皇后走得并不快,脚下步子迈得带几分谨慎,难得低着头细细分辨的样子,竟有些稚气,与方才的居高临下判若两人。   “娘娘只往两块方砖缝隙处落脚便是了......”晏七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抬眼飞快地在她面上一瞥,话音不经意间带些笑意,温软柔和。   皇后仍低着头,眨眨眼睛没回复,脚下却是如实按照他所说法子在挪步了。走了一段儿,两相无言,她忽地开口问他:“入宫这些年,你都在何处当过值?”   晏七一时没明白过来她此言何意,思忖了片刻才回话,“奴才是隆丰十三年入宫,半年多后适逢圣上新帝登基,下旨整顿内侍省宫教,便有幸一直在宫教处当值到永定四年,而后被调入宫闱局,直到庆和三年进入咸福宫,再之后......便是这里了。”   他一个寡言的人,这回却是将年份也说得详细。新帝如今虽然年龄不大,在位却已有十多年,期间用过两个年号——“永定”“庆和”。   后者说来也是国公当初给予皇后的殊荣,因那“庆和”年号是专为她而改的,令少年帝王用整个江山做聘将皇后迎进了宫中,诏书于婚典前便颁布了下去,只是为便与政史记录,直到次年才开始使用。   宫教处——宫闱局——咸福宫,皇后闻言默然半会儿,这宫中算不得大,无甚关联之人却可能一辈子都见不上一面。他在那三处当值,又能从何处与身在栖梧宫中几近避世隐居的皇后相熟日久,想来此前确是她看错了。   说来奇怪,她到底是对眼前这个内官生了好奇,有些心思一旦起了头,便如百米河堤裂了缝,最起初总都是无声无息的。   她没有回应,许是沉寂的气氛压在心头让晏七有些不知所措,见她行走时侧过脸看了眼雨雾中的西经楼,他酝酿了良久忽然没话找话似得问:“娘娘常往西经楼来,可曾听闻过它的由来?”   宫中之人大约都知道答案的问题,可着实不是个好问题!   皇后弯着嘴角轻笑了声,耐性儿点点头,“晟宗为美人一笑挥金如土,然而红颜薄命无福消受,百年后徒留下这一座空楼,由此而来,是吗?”   晏七嗯了声,“奴才曾于书上所见皆是世人对这女子的艳羡之言,生前独占帝恩死后亦教晟宗记了她一辈子,世人都说,这座西经楼是她荣宠的见证......”   她听着却微微摇了摇头,面上神色不甚赞同。   “娘娘并不那么觉得吗?”   皇后侧脸看他一眼,话说得轻松,“荣宠与否,写那些书的老古板们又没有真见过,都是信口胡诌罢了。”   晏七听着温然一笑,“书中所言的确不能尽信,但奴才每每瞧这西经楼,倒愿意相信晟宗对她确是真心无二,只是......”   他又想起那副“山水图”中被富丽山川困住的鹰,若对麻雀许以那般山河,当是为恩赐。只可惜,雄鹰要的是自在振翅翱翔于九天之上,低伏于山川之间便成了禁锢。   他嗓音清浅,带着些试探,意有所指,“或许没人问过她想不想要晟宗为她付诸的这一切。”   皇后脚下步子忽地停住片刻,嘴角一点笑意在萧然细雨中消失殆尽,平静目视着前方,呢喃似得问:“若她不想要呢?”   晏七道:“那便不是荣宠,而是枷锁。”   她再也未曾开口,一阵风将半空纷扬地细雨吹进了张开的雨伞下,飘上皇后肩头,在锦绣华服上印出暗沉的细碎小点,晏七入了眼,将手中雨伞不着痕迹又靠近些,耳边是她鬓遍钗环撞在一起发出的清脆叮咛伴着湖面落雨,悄然敲打在他心上。      ☆、第十九章   皇后的仪鸾一路绕过小半个宫城才停在了栖梧宫门前,粟禾扶她下来,方才踏进宫门,便被眼前一片繁华似海的景象迷了眼。   只见栖梧宫中,自两侧抄手游廊至正殿门口长长一段距离,整齐有致高低错落摆满了各式各色盛开的牡丹,那般花团锦簇的模样,倒像是将御花园都整个搬来了这里。   正殿门口等了个承乾宫的内官,见她过来,面上堆出讨巧的笑迎上去,行过礼还未等开口,却听皇后先问了句,“皇上呢?”   内官颔首道:“回娘娘的话,皇上此时尚还在保和殿与众位大人商议国事,因昨夜突然降雨,未免牡丹受损,皇上特命奴才将景色挪到娘娘宫中以供观赏,今日散朝后,皇上再来与娘娘共进午膳。”   来了做什么,相对一桌,或冷言冷语,或针锋相对,何必呢?但话已经传过来了,没有回绝的道理,便也就随他去了。   那素来是个反复无常的人,情绪转变有时便如那天晴阴雨般平常。   皇后早在五年中辗转见识了多回,从前他尚且年幼之时她全当做小孩子心性,不予理睬便罢,如今却越发觉得厌倦极了。   直待进了殿中,倒是扶英皱着眉试探着拉了拉皇后的手,凑上来悄声问道:“阿姐,皇上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先前送兽皮吓人这会子又送花儿过来,难不成是为了给阿姐赔个不是?”   皇后瞧着她莞尔,“那兽皮吓到的可不是我,皇上要赔不是也该赔给你才对,嗯?”   “我才不稀罕呢!”扶英想起来那日突如其来的惊吓立时撅了嘴,“我那时听李嬷嬷说君心似海深不可测,当时不以为然,这么两相瞧着,还真是教人怪瘆得慌呢......”   她一张小脸都皱成了一团儿,说着又爬上软榻,伸长了脖颈借着窗户底下一点缝隙朝外瞄了几眼,喃喃自语,“可我记得皇上以前并不是这个样子可恶的,也不知是怎么了,隔了大半年未见,却像是变了一个人,难不成重伤一回,竟还伤到了脑子?不过阿姐别怕,等爹爹回来,肯定会为你撑腰的......”   粟禾这厢正从外间渡步进来,话听了个半截,赶忙去拦她,“二小姐可别说了,这里倒罢了,若去了外头,那话哪是能乱讲的,教人听去了便就是诋毁圣上的罪责。”   扶英撇撇嘴,扭头回来不假思索反驳了句,“有爹爹和阿姐在,这世上谁敢定我的罪?”   这话着实狂妄的很了,却噎得粟禾无言以对,也不好跟个小丫头再斗嘴皮子,转而朝向皇后问起正事来。   “皇上既是要与娘娘用午膳,宫里的小厨房用起来怕是不妥,是不是这会子先传令御膳房提前预备着?”   皇后坐在榻上,侧身从一旁的花架上折下支娇艳牡丹,闻言漫不经心点了点头,全然交代她去操办便是,临了又问扶英,“阿英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听说前阵子御膳房来了个极善长做民间小吃的御厨,或许能做出你喜欢的吃食。”   “唔!”扶英眸中一亮,果然起了兴致,“那我反正闲来无事,阿姐便教粟禾嬷嬷领我去一趟御膳房瞧瞧他都会做些什么吧!”   皇后也一并点头应允,待粟禾领者扶英出了殿门,她撑手在眉心揉了揉,是被昨晚风声夜雨扰了好眠,那时醒过来便再未能闭上眼,这会子反倒有些困倦。   粗算算时辰,想着距离午膳时候还早,唤进来个婢女伺候更了衣,便进内寝小憩去了。   躺下闭上眼睛很快便没有思绪,陷入沉睡时便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像是被一阵孩童的笑声吵醒,又或者......是到了本该苏醒的时辰。   自然而然睁开眼,掀开帐幔冲外唤了声,等了片刻却未见有人进来。她不悦地皱了皱眉,翻身下床时才恍然发觉,那萦绕不绝的笑声似乎,并不是扶英的声音。   但这宫里怎么还会有其他的孩子?   她对那声音的来源有些好奇,于是一路往殿外寻过去,刚及殿门口,便见院子里站了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虽然背对着这边,但身形可见一斑。   可少年人怎么会发出那样稚气的笑声?   她一时觉得十分荒谬,但那声音的源头却真真切切就是自他那边发出的。   “什么人在哪里?”她问。   那少年没有回话,闻言只是缓缓转过身来,笑声仍旧不断。   她听的厌烦,眯起眼朝他看过去,目光落到他身上却是十分费力,无论如何都看不清他的脸,只依稀觉得似乎是张熟悉的轮廓。   她往前走了几步想看清楚,却见那少年竟逐渐在日光下融化、缩小,全身流淌下一地的血水,最后变成一个囫囵的肉团儿,躺在血泊中染满鲜红地朝她伸出了两条尚不健全的胳膊......   皇后心头一颤,立时便要后退,不料步子在地心生了根,刚一迈步便径直跌坐下去,眼睁睁看着那血红的婴儿挣扎着朝自己爬过来!   “别过来!”   她忽地厉声呼喊着从梦魇中惊醒,睁开眼睛的一霎正见一只手握着手帕停留在眼前,下意识便扬臂重重对其挥了过去,“滚开!”   那人却眼疾手快,侧身迅捷躲闪了下,一伸手准确捏住她手腕按回到床上,瞧着她惊魂未定的狼狈,居高临下笑了声,“原来你竟也会做噩梦......”   她缓了片刻才完全从梦魇中逃离出来,眼前清明时却看见,那床边坐着的,不是皇帝又是谁。   “你怎么进来了?”   他面上的笑实在刺眼,她皱着眉撇开目光,欲抽回手腕却被他牢牢抓住,长眉一挑,偏要继续追问她,“我倒好奇的很,究竟什么东西才能将你吓成这幅模样?”   他此时大概在为看到她鲜少的狼狈而感到愉悦,一字一句尽都是不加掩饰的嘲讽与戏谑。   皇后不由怒上心头,使了狠劲一把甩开他的手,“与你无关,出去!”   “哼,与我无关?”皇帝瞧着她忽而冷笑一声,“姜扶桑你不妨扪心自问,你手上沾染的那些人命,有哪一条是与我无关的?”   他把话说得笃定,从大婚第四日她下令处置的乳母,到慈安宫里要他亲眼看着太后如何含恨而终,再到杖杀承乾宫御幸的宫女......诸如此类数不胜数。而乳母是太后的眼线,太后是他的梦魇,那宫女,则不过是个一时兴起的玩意儿。   那些人,或是死有余辜,或是死不足惜,但每一次处置,她都毫不避讳地让他亲眼目睹,他们是仇敌,却也是同伙。   直到那孩子的夭折,打破了一切的平衡。   那个孩子,是个例外......   他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丝念头,转瞬即逝,却仍教他止不住朝她侧目一眼,眸中有些辗转挣扎,说不清道不明。   皇后从床上撑坐起来,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话音盛满疲惫,“我今日不想和你吵,也不想与你同坐一桌恩怨相对,回去吧。”   相互强硬惯了的两个人,她突然收起尖刺后显露的熨帖倒教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坐在床边竟浑身都开始不舒服起来。   两下里还是烦躁莫名,转过身去仍坐的四平八稳,撂下句话来,“这宫城姓鄢不姓姜,我在哪里都无需你来置喙。”   皇后着实心神俱疲,没打算跟他逞口舌之快,撇开目光自顾从床上起身,下床时被他坐在床沿中央的身形挡住了去路,未及多想伸手在他胳膊上推了一把,“让开......”   这么一下子却无缘无故成了爆竹引子,皇帝不知哪根筋没搭对,脾气上来了偏就不愿意如她的意,转过头眉头紧锁冲她猛咂一口气,下意识抬起手臂挥了下,却不料手肘正好不偏不倚撞在了她身前......   寝衣料子总是薄软细腻,纵然系的严严实实,一下子碰上去的触感却分毫之间都是明明白白。   满室骤然沉默下来,两个人皆径直呆愣在当场。   四目相接良久,他亲眼看着她眼中的震惊渐渐褪去,恼怒翻涌着围上来,看他就像在看个胆大包天的纨绔子弟。   她紧咬牙关,五指握成个拳头下一刻就要动手的架势,他脑子里却一时连躲都想不起来往哪躲。   幸而外间突然传进来一串脚步声,扶英笑得欢快从画柱后跑进来,带起来一阵风,霎时吹动了这死水一样的局面。   一声“阿姐”将她一贯的庄重全都拉了回来,冷冷刺他一眼,挪了挪地方绕过去,一边在脚踏上趿鞋一边冲外头唤了声,吩咐人进来伺候更衣。   皇帝呢,这会子也是面上无光,只稍稍回想些许,便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   抬眼见皇后袅袅往屏风后头去了,低着头瞧一眼手中的锦帕,两下看不过去,随手往床榻上一扔,枯着一张脸绕过面前正蹲身行礼的扶英,径直起身大步迈出了内寝。   这顿午膳,到底是没用成。      ☆、第二十章   自永定六年始,此后每年初冬时节的第二个月初,宫中总有一场盛宴。皇后生辰礼同天子,当日百官皆需亲携诰命家眷入宫朝贺。   今岁也不例外,尚且未及傍晚时分,长禧宫内外已宫灯高悬,灯火煌煌然一直照耀延伸到明崇门前去,入宫觐见的官员及家眷便踏着那辉煌的宫道,亦步亦趋跟在领路的内官身后缓缓进入到禁庭深处。   长禧宫派人来栖梧宫请皇后移驾时,离开宴尚还有小半时辰。   大赢朝惯例便是这样,自高宗皇帝与宣靖仁皇后起,每逢大宴,天家为显示君臣同乐的亲近之心,帝后总会在开宴前先分别于东西两个偏殿接见众官员及家眷,再及至大宴上,众人只管把酒言欢,便无需拘着那许多繁复礼数了。   皇后驾临西偏殿时里头正一片热闹,这时候宫中妃嫔皆已到了,遇上从前闺阁中的至交好友亦或是沾亲带故的旧人正是叙旧的好时候,娇声软语的谈笑隐约传出来老远,只是临到近了,反而教门口内官一声“皇后娘娘驾到~”生生给掐断了音儿。   行过礼,便有命妇一一上前来拜见皇后娘娘,说上两句吉庆话,露个脸儿,不论是对往后自家男人在朝堂上的仕途,还是往后每三年一次的后妃大选,能讨得姜皇后的欢心,总归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人来人往,枯坐应付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皇后已然有些乏了,转过脸执起桌上的瓷盏抿一口清茶,再抬眼,正见雍候夫人带着个少女自人群中款款而来。   她停住动作,微眯起眼略略一扫雍候夫人,未做停留,随即落到那少女身上。   约莫十五六岁的豆蔻年纪,却天生一双细长妩媚的丹凤眼,其上两弯柳叶眉,肤色胜雪丹唇嫣红,再凑上一张娇俏的瓜子脸,确是一副恰到好处的美人皮相,足够引人注目。   待行到皇后跟前,便见她低眉颔首袅袅福下身去,“臣女明仪,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那声音纤细的也如她这个人,恬淡娇弱。   众人早听闻雍候有一掌上明珠,自小体弱多病,故而爱之甚深,极少让她出门露面,如今一见才知竟还是个倾城美人 。   皇后依稀记得上回见她,还是五年前后位空悬之时,两人曾一同应诏前往慈安宫中。   她那时还是个十岁的小娃娃,生得粉雕玉琢,性子乖巧羞怯,进了慈安宫便坐在太后身边掖着两手,问什么便如实答什么,不问便低着头安安静静。初次见到皇帝一时紧张忘了行礼,待回过神来,红着脸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喏喏叫了声“哥哥”。   那日太后曾当着众人的面直问皇帝更属意谁,不论是出于太后淫威还是别的缘由,总之皇帝当初未有犹豫便选了这个小巧可爱的女孩,只是没想到出了那扇宫门,最后入主中宫的仍旧还是那个大了他五岁、冷漠孤傲的姜家女。   皇后不论何时想来那场景都觉得实在可笑的很,两个年龄相差八岁的女子,为了嫁一个还尚未成人的少年而同聚一堂,当日那一处戏台上的三个人实则各有各的荒诞。   记忆里还梳燕双髻的女孩儿眼下却都已经出落的娉婷婀娜,寻常不露面的人,突然出现这么一回又怎会是为了来给皇后贺生辰?   皇后收回目光,开口教她免礼,场面上寒暄几句,问问她如今身子如何之类的话,她尽一一答了,姿态恭敬并无半点对当初与后位失之交臂的怨怼,言行举止都是大家闺秀的端方稳重。   倒是雍候夫人,此回闭口不谈他家小公子之事,这厢规矩见过了礼,便领着明仪复又退下,多余的话一概不提。   接见过一众命妇后,皇后没有从始至终在偏殿相陪众人的道理,遂起驾退到了暖阁稍坐休息,扶英呢,早早便同沈太傅家的小孙女一道往花园里玩耍去了。   皇后方在榻上坐定,粟禾捧上来一碗莲子羹,遣退了屋里几名宫女后,才道:“娘娘此前曾问雍候是否为小公子之事上书皇上,奴婢后来也派人打探过,当时事发不久确有承上过一封折子,但恰逢秋狩之变,直到皇上回宫后才于御书房召见了雍候一回,具体谈了什么倒无从得知,但光瞧着小公子如今还在京畿府衙的死牢里,想必是不欢而散。”   “人放在死牢里吊着一口气,案子证据确凿却又不处置......”皇后说着轻笑一声,摇摇头,“皇上此回想必是狮子大开口,逼得雍候宁愿舍了那儿子都不愿意答应他。”   粟禾回想到那时她将雍候夫人拒之门外,当时不解其意,如今看来,恐怕也是早料到会有今日这局面了。   她思索道:“这案子僵持至今已然月余,雍候与皇上各据一方较着劲儿许久,奴婢是怕,如若皇上见雍候铁了心不依从,先行退步了,或者雍候终究顾念亲儿向皇上妥协了,毕竟虎毒不食子,这样一来,岂不是......”   皇后两指捏着小勺,一圈一圈轻轻划在碗口,没有直接答话,却问她,“还记得当年太后躺在慈安宫命不久矣之时,皇上做了什么吗?”   粟禾闻言顿时一怔,片刻没说出话来。她不仅记得,更甚至如今想起来都难免觉得后背生寒。   当年那间昏暗的宫室中,十五岁的少年皇帝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看着床上形容枯槁的太后,良久,忽然弯腰在床沿边坐下来,一言不发地将她的两只胳膊放进被子里,又细心掖了掖被角……随后,却突然伸出手狠狠扼住太后的脖颈,赶在皇后上前来制止之前,如愿以偿地亲手结束了太后的性命。   “太后当初之所以敢那般嚣张跋扈,背后靠得无非是雍候在朝中的权势。皇上往年所受每一份欺辱雍候都可谓“功不可没”,他的恨意早就刻进了骨子里,岂是等闲便可退步的。”   皇帝不退步,那雍候呢?   粟禾听着前半程兀自思索,脑海中忽地想起方才在殿中见的明仪郡主,心中顿时了然。若雍候愿意在朝政中妥协,雍候夫人又何必要素来不见人的明仪再出来抛头露面这一回。   “那边此回想必是有备而来,娘娘是不是及早制止为好?”   “制止?一个大活人已经站在眼前,要怎么制止?”皇后忽地莞尔,“皇上若时至今日仍旧只是个为美人折腰的庸人,那便是本宫高看他了。”   粟禾从不置喙她的决定,当下应了声是,便不再多言。   临至傍晚酉时末,长禧宫派人前来传话,众官员及家眷已入殿,恭请皇后移驾。   她在东偏殿前与皇帝见了面,两人自上回内寝那一茬儿到眼下已过去了好几日,彼此大约都不愿意想起那厢,还是一贯各走各的,进了正殿虽并肩而坐,却也是两相沉默。   笙歌阵阵中,陆续有官员行至殿中央朝皇后吟诵贺词,敬献贺礼,皇帝瞧着几个来回便辗转想起自己的贺礼来,再一想那贺礼的下场,心中顿时忿忿不平,转过脸来率先朝她发难,“你为何要将那虎皮烧了?毁坏御赐之物的罪过,你不清楚?”   “嗯?”   许是殿中舞乐声夹杂着谈笑声过于嘈杂,皇后并没有听清他说得什么,扫他一眼,随即稍稍倾身过去,示意他再说一遍。   “好话”哪还有说二遍的道理,他这一拳径直打在了棉花上,见她漠然看着自己,悻悻说了句“无事”,便重又端正坐好,执起酒盏刚递到嘴边,却听皇后又问道:“雍候小公子强取豪夺草菅人命的案子,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嗯?”   她听不清楚,那他也“听不清楚”,总归是要礼尚往来一回合。   皇后微蹙起眉,狐疑瞧他一眼,又俯身过去一些,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   “你想为他求情?”他挑一挑眉,目光在下首雍候夫人处一扫,“先前不是听说你都已经将雍候夫人拒之门外了吗,怎么,现在却又改变主意了?”   皇后并不理会他的揶揄,兀自道:“雍候膝下四子,或许小公子于雍候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皇上紧抓着他不放,却不放宽交换的筹码,是在等什么?”   他倒不以为然的很,“四个儿子,却只有这个小的是雍候夫人亲生的嫡子,雍候纵然想不看重他,雍候夫人恐怕也不能答应。朕有的是时间浪费,只是不知那小公子经不经得起他们这么耗。”   “那人若真死在牢里了呢?”   “死了便死了。”皇帝勾了勾唇,“雍候如今手中剩多少筹码你我都知道,不算无用,却也算不得至关重要,他若愿意换那朕可以暂且饶小公子一命,不愿意,无非就是他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与朕而言,并无任何损失。”   他倒把话说得坦诚,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只是不知待见过了明仪之后,他是不是还能如此,不改初衷。   酒过三巡沉酣过半,下首推杯换盏的热闹逐渐消沉下来,皇后在笙歌舞乐中起身朝皇帝福了福身,随即告退。   出长禧宫门坐上步撵,行了约一柱香左右,从宫道后方追上来个内官,上前来恭敬行过礼后,回道:“启禀娘娘,明仪郡主现下正在长禧宫东偏殿觐见皇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3-07 22:41:15~2020-03-09 08:28: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襄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5533455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一章   东偏殿此时的烛火不算明亮,明仪微微低着头亦步亦趋跟在林永寿身后,脚步轻缓地绕过扇金丝云锦屏风,便见南边的主位书案后,皇帝正撑着一侧手臂轻揉眉心,脸颊略有些泛红,想来是大宴上饮了不少酒的缘故。   她行走时也会悄悄打量他,仅仅幼时那一面之缘早已不知消散去了记忆深谷的哪个角落,只是在进宫前她曾自行在脑海中勾勒过皇帝的样子。   她想他自小被打压,□□控,这人大约该是怯懦的,甚至矮小文弱的,不料如今见了,却是和她想象中的模样南辕北辙。   明仪忽然有些惴惴不安起来,心也高高悬在了半空中。   此时已然临近深更半夜,没有哪个正经的大家闺秀会在这时候与男子独处一室,但她来了,主动求见,这在对方眼里恐怕就像是个信号,任君采撷的信号。   面对这样一个并不瘦弱,尚且醉酒的皇帝,她忽然开始有些不确定自己的筹码够不够自己全身而退。   明仪细想一下颇为气馁,这一场交锋,还未开始,她竟已经落了下乘,但自己所来为何,她还铭记于心。   她在殿中央停住脚步,两手交叠在身前紧紧握在一起,朝几步之外的皇帝袅袅福下身去,“臣女明仪拜见皇上,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闻声抬起头来,凝神片刻,没立时开口教她平身,却问:“不知郡主深夜求见,所为何事?”   这显然是明知故问,场面上斡旋惯了的人都是这一套,但明仪反而放下心来,一视同仁至少要比故作亲昵的轻薄姿态要教人安心些。   她保持着礼数纹丝未动,颔首道:“今日恰逢皇后娘娘生辰,臣女随母亲入宫朝贺,宫中禁地来之不易,若未能得见天颜终究遗憾,遂贸然求见,还望皇上恕罪。”   你来我往的开场白罢了,她家的境况彼此都是心知肚明,雍候夫人能舍得自己的掌上明珠大晚上到男人面前抛头露面,用意不言而喻。   那厢着实下了狠心,皇帝却只觉得可笑,原本是无需费心思与个姑娘家周旋的,但总归闲来无事,人已经召进来,不妨听听她是否有何新鲜的说辞。   他这才教她平身,扬声召林永寿进来给她赐座,“坐下说话。”   一边说着一边张开双臂舒展了下,身子懒懒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里,眼睛锐利望着她,忽然把话说得直白,“现下天色已晚,朕也不欲同郡主顾左右而言他,先前小公子因故入狱,想来令尊与令慈现下定然是心急如焚,但为何雍候不亲自来同朕商议,却反而要教郡主此时孤身一人前来?”   几句话很是直截了当,明仪方才谢过恩还未及在椅子上落座,忙又站起身来请罪,“皇上息怒,臣女不敢隐瞒皇上,今日前来觐见确是为吾弟之事,但臣女此举是臣女自己的意思,家父并不知晓......”   原来雍候不知晓,那同个小姑娘就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皇帝顿时觉得无趣得很,微微皱了皱眉,“郡主一介女流本不适宜抛头露面,而朕与雍候所谈朝政之事郡主又知几何?况且小公子仗势欺人滥杀无辜是铁证如山,本朝律法,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郡主难道觉得小公子能够逍遥于律法之外,凌驾于朕之上?”   “臣女不敢。”他那话说得未免也过于重了些,明仪几不可察的吸了口气,忙又谨慎朝他行了一礼,仔细斟酌道:“律法铁条的确不容触犯,皇上依法治国也自然是英明,但吾弟虽生性骄纵了些,品性并不坏,当日下令也只说要去找那女子回来,打杀人命的却实则是个凶悍恶仆,该偿命的也应是那恶仆,吾弟虽有御下不严之过,却无论如何罪不至死。”   倒是个会强词夺理的,皇帝微扬了扬长眉,好整以暇问,“那女子和腹中孩子呢,一尸两命,这你又如何开脱?”   明仪半垂着眸,抿了抿唇带出些几不可察的笑意,“皇上有所不知,那女子本是臣女府中的家奴,契书之上白纸黑字写明,她生是侯府的人,死是侯府的魂,当日家母顾及她年岁渐长为她寻了人家,但并未将其赎卖出去,却不想那家奴竟胆敢迷惑主子犯上作乱,家母处置她实属天经地义并无甚不妥,至于她肚子里的孩子,家母处置时尚且不知情,所谓不知者无罪,但毕竟一条性命,侯府并非不愿意重金赔偿以作抚恤,望皇上圣裁。”   皇帝闻言眯起了眼,目光落在她面上扫过一来回,忽地漫然笑起来,“郡主果然是伶牙俐齿,但小公子的供词上早已朱笔画押覆水难收,府衙办案讲究个人证物证齐全,光讲情理,如何讲得通?”   话已说得明白了,这就是无论如何不放人的意思,什么光讲情理讲不通,不就是为告诉她,除非雍候拿手里的权柄来换,否则其他的,一概免谈!   这位皇帝,还真不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   明仪敛神沉下心,思忖片刻,颔首应了声,“皇上说的是,臣女此回原也只为陈情而来,并不敢奢望皇上网开一面,但今日前来,还想请皇上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皇帝悠悠问了句,漫不经心撇过去一眼,便见她从随身的荷包中倒出一块莹润的玉佩在手掌心,随后躬着腰双手奉在面前。   他扬了扬下颌,示意林永寿去承上来。   那是块饕鬄兽纹的玉佩,瞠目龇牙的凶狠模样打眼一扫便知应是男子随身之物,拿在手里能看出来价值不菲,但除了色泽较之别的玉佩更上等些之外,并无甚出奇之处。   可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随身带一块男子的配饰之物,这倒是越发有意思了。   “这玉又有何来历?郡主有话不妨直说。”   明仪应言点点头,“不瞒皇上,这玉乃是吏部侍郎姜赫姜大人此前赠与臣女的,玉佩底部刻有姜大人表字“陵弘”,皇上一看便知。”   “姜赫?”皇帝眉尖一挑,依言拿起手中玉佩寻到底部细细分辨了下,果然见其上精细雕刻了“陵弘”二字。   他眸光流转几许,思索片刻,稍稍正坐了些,问:“他赠你此物是何意?郡主常年闭门不出如何会与姜侍郎私交甚笃?”   明仪微微欠身,嘴角弯起一丝几近大功告成的浅笑,“回皇上的话,臣女与姜侍郎是半年前上元节时相识于灯市上,臣女彼时并不知其身份,只是仰慕其品性才华,时常出府与他会面。直至一月前,姜侍郎赠此玉佩与臣女,这才表明身份说要上门求娶臣女。臣女虽为闺阁女子不通政事,却也曾听闻承国公府目无尊卑,乃至种种悖逆之举,臣女身为皇亲国戚,自小谨记君臣上下,理应与皇上同仇敌忾,又岂能与此大逆之人再有往来,与姜侍郎自然当断则断。但如今吾弟身陷牢狱,臣女恳请皇上从轻发落,臣女无以为报,此生愿入姜府为皇上效犬马之劳。”   她洋洋洒洒说了长篇大论,最后郑重叩拜下去,低伏的姿态一分一毫都透着殷殷忠君之心。   皇帝端坐在桌案后,手掌握着那块饕鬄玉佩缓缓摩挲,微眯着眼目光如剑一般审视着她,未有言语,一种巨大的压迫感却当头笼罩在她身上。   上首皇帝许久的默然无语让明仪心里止不住的没底起来。   毕竟,他有一位出身姜家的皇后,二人成婚五年有余,倘若夫妻情深,这是否会改变他对姜家的态度?   明仪来之前并非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但依然决定走了那条路,说出了那番话,背后依仗的无非是帝后二人从不同寝的传言,加之市井上传唱甚广的那首“恶妇谣”,亦或是古来帝王皆有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之心,她赌他容不下功高震主专权独断的承国公。   她已经豁出去赌了这一回,干脆横了横心将话说得更加分明,“家父从前身在其位不得不谋其政,若有何处冲撞了皇上,万望皇上宽宏大量饶恕家父,家父如今年事已高,近来也时常有告老还乡的念头,几位庶兄又皆是平庸之辈,侯府本应早已入不得皇上的眼,而真正树大根深的姜家,此时却正是如日中天,国公眼下膝下只有姜侍郎一子,来日必是由他接掌大权,臣女一人虽只有微薄之力杯水车薪,但势必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请皇上三思。”   原来不止是换小公子一命,这是要换整个侯府日后的安稳啊!   她是个有胆识有心计的女子,漏液觐见而一言一行厉害分明,教皇帝也不得不高看她一眼。   皇帝沉吟片刻抬手招呼林永寿接过玉佩递还给她,身子复又松泛下来,重新靠回到椅背里,曼声教她起来,轻轻摇头,“郡主一介女流能有如此见识确是难得,今日来一趟也是勇气可嘉,但世上玉佩多不胜数,只有那“陵弘”二字委实单薄了些......”   这意思也就不言而喻了,他也需要她,只是她此时尚且还未能完全取信于他而已。   明仪心中大喜,忙应声道:“皇上说得是,臣女不敢奢望此时一蹴而就,只眼下姜侍郎远行北境,待他返回帝都,臣女自当向皇上证明自己的价值。”   她出东偏殿时已至子时,侍立一旁的婢女递过来一件大氅披在她背上,她站在廊檐下拢了拢脖颈的绒毛,抬眸瞧一眼头顶青黑的夜幕,弯了弯嘴角,缓步往宫门外去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3-09 08:28:11~2020-03-10 11:11: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竹子、小襄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二章   明仪走后,皇帝靠在宽大的椅背里闭目养神,林永寿低眉颔首在侍立一旁,没有人说话,殿中便一时寂静得厉害,只能听见一点浅淡的呼吸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永寿抬眼看了看,担心那人是不是就这么睡着了?   这时节天凉容易受风寒,皇帝的身子骨宝贵先前又才受过重伤,眼下刚痊愈没多久,他不敢大意,轻着步子上前去试探地唤了声,“皇上......”   这边话音刚落,便听皇帝漫漫然嗯了声,却是没睡着。   他说话时的尾音微微上扬,混杂了一些逶迤的鼻音,平白带出些缱绻的韵致来。   鄢家的男人大抵都有幅诗情画意的风骨,无论常时性子如何,总会在无意中流露出那么点旖旎多情的调子。   林永寿从前见过先帝是如此,现在的皇帝亦是如此。   “皇上,这会子时辰不早了,起驾回承乾宫吧......”他说着一想,又补充句,“您看要召哪位娘娘过来伺候,奴才这就派人去传话。”   皇帝睁开眼睛,凝眸往虚空中瞧了半会儿,没答话,却先问了句,“什么时辰了?”   林永寿想了想,道:“老奴那会子进来前才听宫道上有奴才打过更,粗算算该有子时过一刻了。”   是不早了......皇帝沉吟片刻,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一边绕过桌案往外渡步,一边吩咐了句,“别召人来了,去栖梧宫。”   两年了,这还是头回在月中之外的时候往那去,林永寿倒是见怪不怪,躬身应了个是,几步走出去四下里招呼了声,“皇上摆驾栖梧宫!”   从长禧宫过去且有一段儿路,夹道里的风有些盛,皇帝身上披了件黑裘大氅,低着头,直教领子上的绒毛遮去了半张脸,微微垂着眼睑,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到栖梧宫门口时,守门的内官隔着一段便瞧见了銮驾,但栖梧宫不像别的娘娘那里,这里有这里的规矩,皇后已歇了,便不能像青天白日里那么大嗓门行礼。   两个内官,留了一个在门前迎候,另一个紧着心忙往门里通禀值夜的女官去了。   今日值守的倒不是粟禾,是另一个年岁稍年轻的宫女,名唤纯致,从前承国公府跟进宫的丫头,皇后跟前也很有些脸面,粟禾底下,便就是她为首了。   纯致值夜,却是从偏殿里出来,听了内官回禀,先是皱了皱眉,扭头往殿里虚虚望了眼,说知道了,随即打发他回外头去候着,一转身又招呼过来个小宫女,吩咐着,“皇上驾临,仍像月中一般,去将娘娘的寝殿收拾下预备着。”   小宫女颔首领命,这厢正要退下,宫门处吱呀一声响动伴着沉沉的脚步声便传了过来,纯致转过脸正见皇帝撩袍子踏进来,忙几步迎上去,“奴婢参见皇上。”   皇帝脚下步子未停,径直往正殿里进去,进了里头瞧着空荡荡的寝殿和来回走动才刚准备熏香燃灯的宫女,眉头一拧,回身问:“皇后呢?”   纯致跟在他身后几步进来,福了福身,踟蹰回道:“娘娘今晚刚巧歇在偏殿了......”   刚巧?这算是哪门子的巧?好好的正殿不歇干什么要歇偏殿?   皇帝顿时觉得胸中气闷的厉害,目光往殿里扫了一来回,一刹那看什么都不顺眼极了!   这厢还没等他发作,纯致那边瞧着他脸色不好,忙又解释了句,“是因二小姐那时在大宴上饮了些果酒,临睡前醉意冲上来,缠着娘娘不让走,娘娘这才同她一道在偏殿安置了。”   这缘由倒也说得过去,但许是他这头也有些酒劲儿后知后觉涌上来,大老远跑一趟不能白来似得,提步往软塌上坐定,沉着脸指使她道:“你去传皇后过来。”   纯致却是屈了屈膝,话说得有些迟疑,“皇上恕罪,娘娘这些日子夜里总睡不安稳,遂请太医开了安神的药汤,这会子正是药效起作用的时候,强行教娘娘醒来,怕是不好......”   皇帝眉间顿时皱得更深,林永寿见状适时上前来开解了句,“皇上息怒,皇后娘娘既然已经安歇了,您看是不是就近摆驾翠微宫......”   话还没说完,果然被皇帝悍然一眼横过来,林永寿忙止了话头,双手抱着拂尘立在一边垂着脑袋再不多言。   皇帝在榻上坐着,却也不说是走是留,也没有再坚持让纯致去传皇后过来,气氛一时便就如此诡异的沉寂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起身撂下句“唤人进来伺候更衣”,便径直往屏风后头去了。   纯致低着头长呼出一口气,抬眼遣了几个宫女进去伺候,又与林永寿简单寒暄几句,便转身出了正殿。   回到偏殿那边,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刚绕过画柱却见那边圆桌旁站了个袅袅身影,弯着细腰,手中拿一柄小铜匙正轻轻拨弄炉中的香灰。   她折返到衣架上取了件披风,一边往那边去一边自责道:“是奴婢办事不周,教外头的动静扰了娘娘安眠。”   皇后停下手中的动作,重新将香炉盖好,淡然问,“皇上来了?”   纯致点头说是,“往常都是月中时安安稳稳的来,早上再安安稳稳的走,今日也不知怎么了,临到这么晚来了个出其不意,原先的意思,竟还是非要唤醒娘娘前去伴着......”   “他这么说?”   皇后手中动作忽地一顿,眉心蹙起一道浅淡的痕迹,转过脸透过窗口的缝隙往那边灯火通明的正殿瞧了一眼,目光沉沉。   纯致嗯了声,到底是伺候日久的婢女,见她面上神色大约也能猜出个七八分主子的心意,但有些话并不是个奴婢能直言的,斟酌了下,谨慎道:“过了今岁,皇上也该十九了,已将近弱冠之年,况且若先前那小皇子没有夭折,皇上这会子都该是个父亲了,到底不是当初方才大婚之时的小孩子了......”   皇后听着也是默然,她早就明白的,从两年前他临幸承乾宫那名宫女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再当他是个小孩子了。   所以不论那时他如何低声下气的认错,她都没有同意再让他宿在栖梧宫。   当初的大婚与她而言更像是一道任命,彼时帝权式微,太后勾连雍候在前朝后宫专横跋扈,承国公纵然在前朝日益势大,于深宫禁庭终究鞭长莫及,他需要一把利剑,而她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仅此而已。   只是后来又变成承国公府一家独大,几欲重蹈太后覆辙,却是她进宫时未曾料到的。   而变数多不胜数,皇帝如今也成了其中一个。   皇后想起那日银川殿中给他包扎伤口,他的举动以及突然凑近时带过来的温热气息,甚至前几日内寝中的变故,一分一毫都教她无所适从,甚至怪异莫名。   所谓“皇后”的身份,如今却将她困在了一个骑虎难下的境地里。   这一夜她再也未能得好眠,却不知隔了百步之外的正殿里,皇帝躺在床榻上,亦是辗转反侧了一整晚。   翌日清晨,皇帝起身上朝,踏出正殿时见扶英在院子里和宫女踢毽子,但往偏殿那边一瞧,仍旧是大门紧闭,他皱着眉收回目光,三步并作两步携风带雨地出了栖梧宫。   帝后时隔两年再次同寝的旖旎消息在宫中总是传得很快,许是众人都将这当做奇闻异事,说得人眉飞色舞,听得人津津有味,也难怪,深宫里的寂寞,总要靠些什么来纾解。   消息兜兜转转传到西经楼时,也不过才正午午时时分。   晏七与李故、任东昌几人正围坐一桌用午膳,因昨日皇后娘娘生辰阖宫同庆,李故命伙房多烧了几个菜,又自添了些银钱给众人加了四只烧鸡,刘承喜说起听来的异闻时,手中还抓着一只大鸡腿正往嘴里塞,话音都是囫囵个儿的。   “宫里人都瞧见了,皇上大半夜子时从长禧宫出来,径直就去了皇后娘娘那儿,一路经过灵粹宫、重华宫根本连眼神儿都不带停一下,从前不知道谁说的两位主子不和,依我瞧着不过是夫妻之间闹别扭,皇上这回费了大心思给皇后娘娘办生日宴,哄得皇后娘娘高兴了,这别扭也就不复存在了。”   任东昌听着伸手往他头上猛拍了下,揶揄了句,“说得好像你小子很懂夫妻之间那点儿事似得,专心吃你的鸡去!”   “没吃过猪肉那还能没见过猪跑吗?”刘承喜反驳道,他是个心大的人,这点子笑话并不往心里去,咧嘴笑笑,“那当然还是不能跟你比,你......”   “咳!”   这两个人说着说着便开始没了边儿,李故到底是听不下去了,猛咳嗽一声截断了二人话头,一人递过去一眼警告,催道:“赶紧吃饭。”   晏七却忽地没了胃口,筷子在碗中拨弄了两下,终究是没心思往嘴里送,还是搁下了,站起来只说自己饱了教他们慢用,随即转身出了门。   日子还是一切照旧,只是临到这月中旬时,恰巧轮到晏七前往西经楼值夜,他想如今的皇后恐怕已不再需要来这里了吧。   于是傍晚时,他向韦安开口,请他替自己前往西经楼值一次夜,韦安曾受他恩惠,自然没有推脱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3-10 11:11:51~2020-03-11 08:48: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襄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起名字真困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三章   傍晚时,韦安便前往西经楼值夜去了,而晏七没猜错,皇后这日也果真没有驾临。   他忙完了手头的差事,立在窗前,隔着百米的粼粼波光遥遥看向那湖心中央晦暗的楼阁,一直看了许久,眼睛有些涩了,最终也不过唯余半分苦笑浮在嘴角,风一吹,也就散了。   没一会儿,外头响起几声脚步声,听着那风风火火的架势,便知是任东昌无疑。   他这会子该是从西经楼与韦安交值回来,路过晏七屋前时停了步子,抬手在门上扣了两下,“老七,在里面吗?”   晏七应了声,踅身几步前去将门打开,任东昌站在门口,先上下打量他一番,而后问道:“你今日怎么突然和韦安换了值,是不是哪不舒服,生病了?”   原是为此而来,晏七笑了下忙说不是,“只是上次我帮了他一回,今日白天有些乏累,便教他也替我一回罢了。”   他说着话,侧身往里比了比手,想请任东昌进屋里坐下喝杯茶,谁成想他那厢才踏进来两步还未及落座,忽然停了下来,招呼道:“喝茶有什么意思,索性你我今晚上都无事,不如到我那喝酒去,前两天才托人从宫外带进来的女儿红,走走走一起去尝尝......”   任东昌一边说着一边便来携他,晏七转过脸瞥他一眼,“掌事说了很多次不教你饮酒了,你怎的还明知故犯?”   他自顾拍晏七的肩膀,一味打包票,“放心,老李要是发现了,我一个人担着,跟你绝没有半点关系。”   晏七从来拗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推脱两句,人都已经被他拽进了隔壁屋里,只得坐在桌案边瞧他从柜子里拿出两坛酒并几包小食,笑吟吟地放到桌子上打开来,说教晏七尝尝,眼中颇有些得意之色。   那得意从何而来,晏七一时倒没明白,只依言去看那桌上的小食,用料质朴简单却十分精心,瞧着怎的不像外边铺子里买的,更不像宫里伙房做出来的。   他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味道果然很好,不由问了句,“你教人从哪里买来的这些?”   任东昌拿起酒坛灌了一大口,咂嘴笑了笑,俯身过来低声说:“你嫂子亲手做的!”   “你......”晏七一时惊奇不已,“你何时竟都已经娶妻了?”   “别声张,这事儿没几个人知道。”任东昌嘱咐了句,抬手招呼他继续用,慢声道:“进宫来之前就娶了的,只可惜刚成婚一年多,赶上朝廷对外举兵,我就充了壮丁上了战场,但还好,临走前她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也算给我们任家留了个种。”   难怪晏七看他身形那般魁梧高壮,竟是从军营里练出来的。   但既然是从军之人,在战场上以军功当梯子不是更体面吗?虽然已有家室之人甘愿进宫来谋个出人头地这种说法在大赢朝并不算稀奇,但他如今身在偏僻的西经楼,月俸微薄,又谈何出人头地?   晏七性子从来委婉,并未直接问其缘由,只是转圜着道:“从军该当是一条不错的出路,当初为何没有继续走下去?”   任东昌闻言忽地沉默,拿起酒坛复又灌了几口,靠在椅子里眯着眼恍惚了半晌,过了好一会儿却问他,“你听说过七年前的甘鹿野之战吗?”   晏七心中一惊,他怎会不知,纵然放眼整个大赢朝,恐怕也不会有人说得出不知二字。但这场战役之所以闻名于世却不是因为荣耀,而是悲痛,甚至是整个大赢朝两百多年最大的失败。   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将广袤的甘鹿野变成了一片人间炼狱,尸山血海里埋葬的是无数人破碎的希望。   甚至,还有承国公府的两位公子,也尽都长眠在了那里。   晏七一时没有说上话,却听得任东昌沉沉叹息一声,接着道:“我当时就在那里,从二十万尸体中爬出来了,捡回来一条命,却对朝廷来说已经是死人一个,身体也伤了,索性就进宫来另谋个出路,现在只盼着能让家里那娘俩过上好点儿的日子就成。”   他说着抬眼见晏七满面凝重的神情,想来是自己提起甘鹿野太过扫兴,遂又笑了两声缓解气氛,“不提那些了,来,喝酒。”   晏七也不再多问,拿起酒坛子和他碰了下,便见他歪着身子懒懒散散倒在靠垫上,二人静默着饮酒总归是无趣,晏七先挑了个轻松些的话题问,“既然想多挣些银子补贴家用,如此在西经楼当差怕是不够,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他这些日子看得清楚,任东昌并不是个莽夫,那人有些才能,头脑灵活处事也圆滑,进宫时间虽不长人脉却广,按理说就算在灵粹宫程修仪那里犯了错,使些手段托些关系,怎么也不至于被困在西经楼一年多。   “打算?”任东昌话说了一半忽然苦笑了下,眼神儿往他这一撇,思忖了下,话锋一转,问他,“老七,我问你一件事你老实回答我,淑妃娘娘从前有没有对你......”   后头的话大概不方便说出声儿,他凑近些到晏七耳边,不知悄声说了句什么,晏七却简直像被火烧到了半张脸,忙退开些,皱着眉一脸古怪地看他,“你胡说些什么?淑妃娘娘是主子,我是奴才,怎会......怎会有你说得那种事!”   果然还是个不知事的,任东昌瞧他那恼羞成怒的模样顿时大笑起来,“有什么好稀奇的,宫里嫔妃那么多,皇帝就只有一个,有人受宠就有人坐冷板凳,有人坐不住了,就得想别的法子,大门走不通就翻窗,先帝那时候,昭容戚氏与内官私通的事你没听说过?”   听说过和亲身经历过那能一样吗?   晏七眉心的结一时半会儿解不开,颇有些责怪的看着他,但多余的话也不好意思说出口,酝酿半晌只酝酿出一句,“淑妃娘娘是个品性端正之人。”   “也对,她还是个得宠的,犯不上干那回事儿。”任东昌终于好心不捉弄他了,连连顺着话点头,轻描淡写道:“但程修仪就是那个坐冷板凳的......”   晏七从那话里听出了些别的东西,没等问,他却先一股脑儿借着酒劲儿倒出来了。   “可就算不得宠也还是个主子......你不是一直奇怪我为什么不托人把我从这里捞出去吗,不是我不想,是那娘们儿不让,她在上头压着,阖宫里谁敢帮我?他奶奶的!她就是想逼着老子回去跪在地上求她眷顾!”   任东昌说起来气涌如山,狠骂了一声,骂完了却又暗淡下来,“可我放不下家里的老婆孩子,不想对不起他们,更不愿意回灵粹宫去求那娘们儿给她当个玩意儿......”   晏七听来也是默然无语,从前听说过民间有女子被逼良为娼,却不想如今到了这深宫禁庭,身不由己的无奈也并不只有女子才有。   而宫里的人,也都各有各的愁苦,咽下去那酒,尽都成了借酒浇愁,一坛入喉醉意便窜漫了上来,二人头晕脑胀之际直接倒在软榻上歇息了,什么时候睡着的全没了印象,直到了半夜里才被远处一阵嘈杂的呼喊声吵醒了过来。   晏七睁开眼时,头疼欲裂。   屋里的烛火已燃尽了,但从窗户上印进来的重重火光仍是将房中照的通明,他心下一惊,醉意立时便去了大半,连忙起身快步走到窗边,一手推开窗户,只见远处的西经楼正浑身浴火矗立在湖心中央,大火冲天而起,广场上到处是匆忙救火的内官。   “西经楼着火了,快起来!”   他急急叫醒任东昌,两人一刻都不敢耽搁出了门直往那边奔过去。   晏七只要一想到韦安今日原是替他前去值夜的,此时却尚且不知生死,心中便顿时沉重的厉害,脚下步子更是又快了几分。   到广场上时,李故顶着一脑门儿的汗,正焦急站在楼前招呼着众人前去救火,任东昌二话不说拿了桶便提水去了,晏七行到他身边,先问了句:“韦安呢?他出来了吗?”   李故这时候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韦安会在里面,扭头在广场上寻了寻,顿时变了脸色。   晏七瞧着他面上神色,心中猛地一沉,抬眼往火势熊熊的楼阁看了眼,咬咬牙,截过身边一个小内官手中的水桶,当头浇在了自己身上,随即三步并两步径直冲进了楼中。   李故这头不过转个身的功夫,回头再看,哪里还有晏七的身影,当下又急出一身汗,抓住个人火急火燎的吩咐了句,“再去内侍省催,赶紧让周承彦派人来救火!”   小内官诚惶诚恐的奔去了,那厢晏七进了楼中,便以湿衣袖掩住口鼻,弓着腰在浓烟与火光中艰难地寻韦安的影子,寻完了一层二层,眼瞧着身上湿透的衣物都快要被烤干了,衣摆已燎出了好几个破洞,才终于在三层画室门口寻到了教浓烟熏晕的韦安。   他取了画室里的水泼在韦安脸上,好不容易唤醒他一点意识,晏七忙催他先往楼下去,自己则一转身又进了画室里。   他匆匆往角落里那几只画筒去,这回用不着再一一打开画筒来寻找那副“山水图”,他早已记得那副画的位置,小心跨过地上烧塌的横梁碎块,正要伸手取画时,头顶忽然传来一声木头折断的闷响,尚且来不及躲避,便见眼前一道庞大的黑影砸下来,带着灼人的温度重重砸在他的手臂上。   已然烧透的木头就是块正在燃烧的炭火,他几乎一瞬间闻到了自己手背皮肉被烧焦的气味,顿时便是一阵钻心的痛楚涌上来。   他攥紧了拳忍痛将手上的木柱推开,再一看,手背连着半截小臂都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他没时间做停留,颤抖着手从画筒中取出那副画,仔细折叠好放进胸口里,这才转身匆匆往楼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3-11 08:48:22~2020-03-12 20:43: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叶子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四章   那场大火足足烧了一整夜,临到卯时左右才彻底消停下来,西经楼在冲天的大火中付之一炬,只剩下一堆冒着黑烟的废墟堆在湖心的广场上。   祸事惊动了内侍监周承彦与徐良工,内侍省派来救火的人并西经楼附近赶来帮忙的人都还在席地坐着喘气,便见那头游廊上,两个人正一前一后疾步往广场上来。   李故上前几步去迎,倒教周承彦横眉竖眼先当众发落了一通,“宫里养着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守着一堆纸都能出差错,上回降雨出了纰漏没追究你们的过错,这回倒好,直接连家底儿都烧穿了,按咱家的意思留你们何用,都问罪打发了赶出宫去罢了!”   这话听得人心惶惶,西经楼众人忙都站起身来,晏七抬眸瞧了眼李故,见他半垂着头低眉颔首的模样,心下也不是滋味儿。   周承彦其人,年级轻轻便坐上了内侍监的位置,手段有的,能干也有的,只是亏也亏在年轻上,虽与徐良工平起平坐,但总教人在背后拿资历说嘴同徐良工比,一来二去心里自然不得意。这时候不问缘由先冲着李故一通火,无非就是为拐着弯打徐良工的巴掌。   这头话音方落,徐良工后来而至,听着那般言语不悦,也不予理会,随即出声儿将话头接了过去,先问李故:“人都没事儿吧?”   李故面上忧色未减,只叹口气摇了摇头,说没事,“有一两个因救火负伤的,已经包扎过了......”   “一群懈怠的狗崽子,就是烧死在里头也是死有余辜!”   周承彦冷哼一声,眯着眼在李故身后扫过一回,抬手在身后招呼了句,“来人,西经楼众人玩忽职守致楼中失火且未能及时察觉酿成大祸,今日一并带走问罪,教旁的人都瞧着些,好长个心!”   “慢着!”徐良工沉声将其拦下,缓行几步到他跟前,“此回起火缘由尚且不明,待查明后再处置不迟,况且西经楼众人纵然有失职之过,也该交由皇后娘娘定夺,在宫中滥用私刑,你想如何同皇后娘娘交代?”   周承彦斜眼瞧着他一笑,“大监随侍皇后娘娘已久,常时不理内侍省事务,怕是忘记了,那咱家提醒你一句,内侍省统领宫中诸内官,凡有过错者,咱家处置他们合情合理,若此等小事都需劳动皇后娘娘,那倒是你我无能了。”   他说着话锋一转,装模作样噢了声,“想来还是大监因与李故有旧,故而意欲袒护与他,但你我既然身在其位便需尽其责,怎可因私废公,置天家的规矩于无物?”   当着众人的面说这话实在是诛心之言,好似徐良工再插手便是无视宫规徇私包庇一般。   李故在一旁听着又岂肯他为了自己惹祸上身,正要自请罪责,却听徐良工凛然道:“你既熟记宫规难道不知其中“罪责其人,不可滥杀无辜”这一条,若我没记错,西经楼常时夜里也只有一人值守,何故要将众人全都入狱,而李故身为掌事确有御下不严之过,但他身有品级,如何处置,也越不过皇后娘娘去。”   他说着问李故,“昨夜是谁人值守,带上他跟我走一趟。”   又紧接着吩咐道:“西经楼众人暂且禁足映春庭内,没有皇后娘娘的旨意,旁人不得入内。”   说的是旁人不得入内,可真正防的不就只有周承彦一人吗?   他胸中怒火中烧,眼见徐良工先下手为强径直带走了李故与吓得腿软的韦安,五指在拂尘柄上捏的骨节泛白却也无可奈何,只因徐良工背靠皇后这座大山,无论何时搬出来总归都能事事压他一头。   晏七默然立在一旁见证了这一场明争暗斗,待周承彦走后他与任东昌刘承喜等人一并回了映春庭,徐良工想是受李故所托,倒真是派了人守在门口,以至于赵瑞成听闻消息来瞧他时也被拦在了门外。   徐良工的御下手段果然名不虚传,没有他的许可,两个小内官无论如何不肯放赵瑞成进来,晏七只得站在门口同他寒暄了几句,便教他回去了。   李故与韦安这一去便是直到巳时末方才回来,到底是有徐良工的维护,李故得以全身而退,只是韦安因在楼中值守,罪责难逃,挨了四十个板子丢了半条命,是被人抬着送回来的。   他心中有怨气,临到晏七给他上药时,一挥手臂打翻了药瓶,“不要你在这假惺惺,要不是因为你,我哪会到现在这副田地,昨夜值守之人原本该是你才对!”   晏七还未说什么,任东昌浓眉一拧,上前就要去揪韦安的衣服教训一通,幸而被晏七眼疾手快给拦下了。   刘承喜也出来打圆场,“韦安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昨个儿晏七不顾安危冲进火场救你的事你怎么都忘了?他手上的伤可都还没好,你说这样的话,也忒没良心了些。”   韦安也自觉着心虚,但就是心中怨气无处发泄,悻悻哼了一声,“他的伤可不是为了救我落......”   “够了!”晏七料想他未曾看见画室中那一幕,却也不能由着他再继续说下去,忙一口截断他的话,“我也没指望你念着什么恩德,好好养伤吧!”   他说完转身出了门,径直往李故那儿去了,方才回来瞧着他脸色不好,怕是还出什么事了。   进屋的时候徐良工也在,晏七朝二人见过礼,李故问他说来何事,晏七如实道:“此回西经楼焚毁之事,是否没有这么容易便了结?”   倒是个有心的,徐良工转过头来看了看他,并未言语。只听李故眉间忧虑道:“明日之后,这西经楼还会不会存在都很难说。”   晏七问:“出了什么变故,皇后娘娘不欲修复这里吗?”   李故摇摇头,“不是娘娘不愿,是皇上听闻此事后驾临栖梧宫,别的都未曾说什么,只是将重修西经楼的提议驳回了,这里究竟如何处置,旨意想必明日便下来了。”   若西经楼从此不复存在,那他们这些在这里当值的人,恐怕也就需遣散了。多余出来的人就得赶紧自寻出路,否则时候一到,必然是会被送去做苦工的。   第二日辰时,皇上的旨意果然传下来,取缔了西经楼,着工匠将废墟清理后便会全然将其封闭。   这道旨意一下来,哪还有人坐得住,能拖到关系都赶紧托关系往外走,眼瞧着人越来越少,刘承喜在房里急地直打转,无奈之下只得去求李故帮他讨个差事,只要不去做苦工,干什么都行。   李故呢,西经楼焚毁之事皇后虽未责罚他,但西经楼被取缔后便将他派去了京郊的行宫服侍先帝的和敬太妃,他耐不过刘承喜一再恳求,只好托了脸面教人在宫闱局的名簿上再加了个刘承喜的名字,届时与他一同前往行宫。   最后剩下任东昌与晏七,任东昌是因程修仪之故没法儿托人帮忙,晏七却是托了人也无用。   赵瑞成也替他到处求了人,但因他手背明面上大片的烧伤便等同于破了相,这样的人放在主子眼前晃悠那是大不敬,就像那时初来帝都,因为家乡的疫病被人觉得不吉利一般,他如今在旁人眼里,也是不吉利的。   敏欣倒是来瞧过他一回,嘱咐他好好养伤,说定会去求淑妃娘娘重新召他回去,但后来也再没有了音讯。   或是因他手上的伤痕,或是因西经楼曾是皇后常来之处,总归淑妃都是忌讳的。   事到如今,眼见阖宫里那么大,却除了做苦工的晦暗地方,没有哪里还能容得下他。   西经楼封闭前几天,任东昌喝了一整日的闷酒,临到傍晚时分终于出门了一趟,入了夜才回来,身上脸上带了伤,仪容也有些散乱,衣服上隐约可见诸多脚印污渍。   晏七看在眼里却没法儿过问,如此反复了三天,情况似是逐渐见好,第四日正午时,他收拾了东西,与晏七告别后,仍旧重新回了灵粹宫当差。   最后连伤重不能下床的韦安也都托人寻到了个奚官局跑腿的差事,李故眼见晏七无处可去,心下不忍,原也打算带他前往行宫,但无奈周承彦得知刘承喜之事后教人打了招呼,宫闱局的人也就再不敢随意添人上去了。   李故走的那日,是西经楼封闭前一天早上,晏七前去送他和刘承喜,却见他只随身带了一个不算鼓囊的包袱,再则另外的,便是那把从未响过的古琴,李故待之甚重。   他这人心善,未能安置好晏七总归心头过意不去,临走也还嘱咐了句,“我与良工说过了,你这伤如今露在人前不好,等过些时候稍稍痊愈,不那么显眼了,他会再提你出来,暂且忍耐些吧!”   话是如此说了,可烧伤的伤痕如何能痊愈,只会时日越久瞧着越是骇人,但李故一片好心他也诚心谢过。   伤痕是他自己找来的,如何能怨天尤人。   傍晚时,宫闱局派了个小内官前来提人,晏七已收拾好东西等在映春庭门前,见了面那小内官难免揶揄他两句,“我说你也是倒霉,好好的跑进去救什么人?烧坏了样子如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瞧着你救下那人这会子也没功夫顾得上你,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再想做好人,想想今天......哦,不对,那做苦工的地方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你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做好人都难说咯!”   风凉话一贯说得轻巧,晏七听着也是灌耳朵便教它过去了,对方瞧他不言语,再有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二人一直走出了西经楼围墙,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了声“留步”,晏七回过头去,却见知意正自夹道上匆忙而来。   她既然来送他一程,晏七心中也谢她好意,不料知意到了跟前,着急喘了一口气却说,“你不必跟他走,娘娘开恩,召你进栖梧宫当差了。” 作者有话说:  本文从3.14日,也就是明天开始入V,当天早上九点就放出三更,更有红包雨飘落,感谢小可爱们支持正版,笔芯 感谢在2020-03-12 11:43:09~2020-03-13 12:19: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叶子 5瓶;人间水蜜桃 2瓶;起名字真困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五章   晏七那一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往栖梧宫去的一路上, 步子飘浮得如同在云端, 一脚踩下去教人觉得充满了幻觉一般的不真实。   直到站在了那扇宫门前,抬眼看见那朱红的匾额就高悬在头顶, 知意在一旁连声招呼他进去,他回过神来, 才真的懂了人说“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这八个字是何种感受。   知意领他到正殿门前, 请他在此等候, 随即自行先进去回禀, 过了会儿,才又同另一个宫女一道出来, 那人晏七曾也是见过的,便是在西经楼前给他送过汤的那位。   “纯致姐姐, 人我带来了, 便交给你了。”   知意朝那人福了福身, 临走前不忘朝晏七含笑点头示意, 对于他来栖梧宫当差,她是由衷开心的。   晏七亦欠身于纯致行礼, 纯致对他也有印象,上下打量一番后,一面转身要他跟上,一面笑说:“那会子说要调个西经楼名叫“晏七”的,我便猜着是你......”   她说着目光在他受伤的手上一扫, “为了救人伤了自己的手,险些落得去做苦工的地步,果真是个愚人,但这宫里从来不缺聪明人,娘娘既然赏识你调了你过来,从今后便都是自己人,此前种种皆需忘到前世去,用心办好自己眼下的差,娘娘不会亏待你,平常若遇到何事,只管来回我就是。”   他从前是咸福宫的人,如今初来乍到,纯致说这些也是合情合理。   晏七心中明白,颔首应下了,跟在她身旁刚至暖阁屏风外,便听得里头传出来几声谈笑,扶英想必是与皇后下棋入了困局,正在里头撒娇耍赖地要悔棋呢。   他从屏风后转出来,果然见皇后与扶英相对坐在软榻上,面前木几上一局残棋几近尾声,扶英单手撑着腮,满脸愁绪地盯着棋局,忽然眼尾余光瞥见他进来,面上立时阴雨转晴,转过脸笑道:“晏七,你怎么才来呀,我都等你半天了。”   晏七先恭敬行过了礼才回话,温然笑道:“奴才方得诏令便立刻赶来了,一路未曾耽搁,绝不敢教小姐等候。”   他说着又朝皇后郑重拜倒,“奴才谢娘娘恩典。”   皇后教他起身,旁的话一并未有多余嘱咐,却只先问道,“你手上的伤如何了?”   她的嗓音永远是一贯的清寒似水,晏七此前也听过许多回了,但许是如今站在栖梧宫中,鼻尖萦绕的尽是她身上浅淡的凤髓香气,那声音灌进耳朵里,流淌进心里,轻易就能扰乱他的心绪。   他忽然有些不敢看她,垂首道:“劳娘娘费心,伤口已包扎过,每日两回尽都换着药,现下已无甚大碍了。”   话这么说着,但烫伤不容易好,他所说的无甚大碍,只怕就是没有最初那般钻心的疼了。   皇后心中了然,倒也未有多言,点头嗯了声,命纯致去一旁黄花梨柜子里取来一瓶药膏递给他,“这药治疗烫伤颇有成效,你且拿去,于每日换药时涂抹一层,往后每五日可往太医院去一趟,若有何异状,也好尽早医治早日痊愈。”   宫中是有专为宫人瞧病的太医的,只是原先在西经楼地方偏僻人微言轻,没有哪个太医肯往哪去,他便也没有去求过人,只能依着自己看过的一些医书简单包扎,皇后想来也是知道其中干系,这才特意嘱咐一句。   晏七忙躬身谢恩,又听得纯致立在皇后一旁,适时问了句,“晏七既然已经到了咱们宫里,那娘娘的意思是将他安置在何处?当什么值呢?”   此等安置宫人之事原本不必劳动皇后亲自过问,但这么多年,由皇后亲自下令召进宫来的,他却还是第一人,纯致行事谨慎,自然不会自行随意将他打发了。   那厢话音方才落下,扶英隔着一方小木几朝皇后依依喊了声,“阿姐......”随即眨眨眼睛,意思不言而喻。   皇后侧目看了眼殿中的晏七,便交代下去,“他现下手上有伤也不便做别的,既然阿英喜欢,就先在偏殿伺候阿英读书吧,其余的你酌情安排即可。”   她亲自指明了去向,晏七在这栖梧宫里便算是真正安定下来了。   那着实是个极为轻省的差事,陪扶英读书,又或是陪她玩乐,那是个心地纯良的女孩儿,从不刻意为难宫人。   扶英每日辰时用过早膳后会在偏殿书房读书到巳时末,期间晏七都需随侍在一旁,端茶递水笔墨纸砚是他伺候,凡书中有何不懂之处也还是他讲解。   起初皇后每日都会来查看几回,听他口中所讲解的并无错漏,渐渐也就来的少了。   至下半晌时,皇后若无事,多数会在暖阁教扶英些琴棋书画刺绣女红等等,若恰逢皇后事务繁忙,小丫头得了空便喜欢往御花园去,或是找人踢毽子、放风筝、荡秋千......再亦或是在假山里同几个小宫女玩儿捉迷藏诸如此类,她的玩儿法总是层出不穷。   晏七不必做什么,只安静侍立在一边看顾着她即可。   没料到如此才不过半月,一日午膳时,小丫头却噘着嘴当他的面朝皇后告了他一状,“阿姐,他是不是你派来监督我的,伤了手不能做影子戏给我瞧便罢了,可为什么伺候我读书还总一板一眼的像个老夫子,也从来不陪我玩儿,一点儿都不像以前那个有趣的晏七了! ”   皇后闻言含笑瞧了她一眼,“或许是他原本就没有你想的那般有趣,只是你错怪了他的本性呢?”   “嗯?”扶英长长疑惑了声,反驳道:“可他明明会讲那么多有趣的故事,怎么会不是个有趣的人呢?我不信!”   这就是认定了一准儿是皇后交代过晏七这般了......皇后听着无奈得很,“那他既然不合你心意,我便重新换个人伺候你,行吗?”   话说到这儿她却更不愿意了,摇摇头说不行,鼓着脸瞥一眼旁边的晏七,他会意,忙出声儿打圆场,“小姐先与皇后娘娘用膳吧,今日天气好,用过膳,奴才陪你去御花园放风筝。”   初冬阴沉的天气里好不容易露一回灿烂骄阳,照得人身上暖意融融,活动起手脚时更觉得精神头都要比前几日足些。   扶英特意挑了只立起来半人高的朱雀风筝,面上油彩华丽,画工也十分逼真,但也因这风筝太大,晏七带着她尝试了好几次也没能成功将朱雀送上天,适逢路过的一个小内官上前来献殷勤,说:“景秀宫旁边有处草坪四面空旷,中间又正好是方小土坡,来来回回的风最适宜放风筝,二小姐何不去哪里呢?”   扶英将那主意过了耳果然很高兴,夸赞那人两句,回身来招呼晏七,“有那么个好地方你怎么不早说呀,走走走。”   他不是不知道那地方,只是景秀宫紧邻咸福宫,那处草坪四周环绕的行道又恰巧是去咸福宫的必经之地,他到底在那处当过差,如今却一朝成了皇后宫里的人,无论如何都还是有些避讳的。   但扶英已撒开步子自顾往前方去了,晏七微微叹口气,只得也跟了上去。   所幸他自树影拐角处转出来时,远远瞧着那边小亭中尚且无人,周围草坪亦是空旷,想是今日风大,娘娘们都不爱出来走动。   他转念再想,倒觉得惭愧,自己是否太过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淑妃娘娘或许根本未必会将他进栖梧宫这事放在眼里呢?   收回思绪,他与扶英上了那小山坡才知先前的内官说得一点不错,这地方正处在风口上,两人这回没费多少工夫便将风筝放了起来,但因那风筝过大,飘在空中时倒教底下的扶英不好掌控了。   晏七怕她被风筝拽倒,便站在她身后,微微弓着腰,双手扶在她肩膀,不时出声提醒她如何收放风筝线。   扶英拉着线忽然回过头来看他,眼圈儿似是被风给吹红了。   晏七忙问她怎么了,她停了会儿才低低说:“三哥以前也总这样陪我放风筝,我想他了。”   姜侍郎被皇后驱使到北境的事晏七也听说了些,但他这时候又怎会知道承国公府的家事内情,听着扶英的话只是心疼她,也不做他想。   这厢正温言安慰扶英,却听得身后有人声传过来,他过了耳,话音是熟悉的,回过头去看,来人也算是熟悉的。   扶英在外头倒是规矩,见着了便朝来人掖了掖手,“扶英见过各位娘娘。”   “哟,远远瞧着还道是哪个宫里的小宫娥呢,原来是二小姐呀,隔几日不见,真是越发伶俐可爱了。”   说话的是美人王氏,面上笑颜如花,一出口却将扶英比做个小宫娥,这教谁听起来可都算不得和气。   与她一同前来的亦有淑妃与程修仪,晏七暗自朝程修仪身后寻了寻,没见着任东昌。   各宫娘娘们私底下对栖梧宫的怨念晏七心知肚明,他担心扶英还小,再留在这儿恐怕要吃暗亏。   他上前行过礼后便想带扶英离开,不料对面的敏欣见状忙扬声拦了一拦,“晏七你急什么,咱们娘娘许久未见你了,难不成你如今去了皇后娘娘宫中,便丝毫不记得咱们娘娘从前对你的好了吗?”   “奴才不敢。”   晏七朝淑妃欠身,敏欣话音里见缝插针的刺着实教他听着不舒服,但她生性便就是如此不饶人,淑妃想来总归是通情达理的。   “娘娘见谅,只是今日小姐已出来许久,再逗留下去皇后娘娘怕是要派人出来寻了,故而不便再耽搁。”   淑妃听着扫他一眼,倒也允了,“即是如此,你便去罢,若教你因本宫而受了皇后娘娘的责罚,倒是本宫的不是了。”   “多谢娘娘体恤。”   晏七回过了话,低垂着眸看扶英一眼,便从她手中拿过风筝线一把扯断,拉着她往行道上走,没走两步,却仍听见身后王美人风凉道:“娘娘可真是良善心肠,那般吃里扒外的奴才也就搁您这儿才能得个好脸,若是嫔妾的奴才,真是打死都不为过,哪儿还......”   “你胡说什么呢!”   她那厢话没说完,扶英陡然一把甩开晏七的手,转身冲回去几步,抬手指着王美人怒道:“明明是她自己嫌弃晏七伤了手,先不要晏七的,哪有你说得吃里扒外,你再敢胡说,我定要教人撕烂你的嘴!”   王美人倒真教她突如其来这么一下子给吓着了,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一张巧嘴阖了阖,竟是没找着什么能说的言语。   但那话里说到了淑妃的痛脚,敏欣自然要跳出来忠心护主,“二小姐这话请恕奴婢辩驳一句,当初罚没晏七至西经楼的可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既然说他有罪,我们主子又岂敢再召他回来?”   她说着瞥一眼晏七,话说得意有所指,“如今瞧着倒是他因祸得福攀上高枝了,若论起来,当初处置他的是皇后娘娘,如今抬举他的依然是皇后娘娘,左不过一个奴才,皇后娘娘若是喜欢,派个人来知会一声,我们主子也没有不能忍痛割爱的道理,何必绕那么一大圈子先罚后赏做给众人看呢!”   这话真教是说顺了嘴,一时都忘了把门儿了。   淑妃当即变了脸色,忙扯着她胳膊往后拉了一把,朝着扶英勉强扯出个笑,正想说什么,便听得一旁行道树影处有人曼声问了句:“这些话,都是你主子教的?”      ☆、第二十六章   那声音清冷似冰,当真如同一瓢凉水当头浇在了敏欣身上, 浇熄了她咄咄逼人的气焰, 也浇得她遍体生寒。   晏七随着众人闻声转身望过去,也随着众人齐齐拜倒下去, “奴才参见皇后娘娘。”   “阿姐......”扶英才瞧着皇后陡然便觉得委屈的很了,小跑了几步过去拉着皇后的手, 先瘪嘴控诉了句:“她们方才合起伙来欺负我和晏七!”   一句“她们”便是将在场的一个都没放过,方才明明被她吓得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王美人, 这会子还未等回过劲儿, 再一听这话, 更气成了青色。   “二小姐您这是说得哪里话,嫔妾几人何时欺负过您呐, 不过说了那奴才几句,您纵然回护着那个奴才, 也不能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冤枉嫔妾几人吧!”   “怎么没有!”   她会梗着脖子狡辩, 扶英也会, 朝她仰起下颌, 话说得斩钉截铁,“我是堂堂承国公府的二小姐, 你却将我贬成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宫女,你敢说,方才那话不是你说得,嗯?”   “我......”   她怕是真被气急了,一开口竟连尊卑有别的自称都忘了, 粟禾在一旁听着,没给她再多说一个字的机会,厉声斥了句:“放肆!皇后娘娘跟前岂容你以下犯上!”   王美人也不是第一回见粟禾老妖婆平日一贯作威作福的模样,回回都得咬碎了银牙和血吞,心中虽恨极了,面上也只得低眉俯首下去,“嫔妾知错,当时风大,嫔妾未能看清楚二小姐,一时出言不慎,还望皇后娘娘恕罪。”   这等小事犯不上皇后亲自发落,没得自折了身份。粟禾心中明白,瞥一眼王美人,劝诫道:“娘娘眼睛不好就别整日在外头胡乱晃悠,回去寻个太医好好瞧瞧,省得回头落下个有眼无珠的病根子,再冲撞了皇上,那可就不好了。”   这话才说完,扶英听着“有眼无珠”四个字便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晏七在她旁边立着,忙朝她暗暗比了个手势,示意她稍克制些。   扶英倒也不恼,飞快朝他吐了吐舌头,低着头兀自偷乐去了。   那厢王美人实实在在又碰一鼻子灰,铁青着一张脸福了福身,便领着婢女快步往行道上去了。   程修仪自然能瞧见眼下这局面不善,扯着嘴角笑了声,便也寻了个由头向皇后告退回去了。   此二人一走,便就只剩下淑妃与敏欣主仆二人,淑妃思索着想开口缓解几分,皇后却未理会她,只瞧着敏欣,“方才你说,本宫为召晏七进栖梧宫,绕了个“先罚后赏”的大圈子,但当日他牵连宁岁宫之事,本宫罚他,罚之有理,可那赏,本宫倒是不知为何而赏,不如你且说与本宫听听。”   这可教敏欣如何敢说,宁岁宫当初折了一位宫妃一位皇嗣,事关重大,人人都认定是这位皇后娘娘做的,偏偏最后祸源香粉却从淑妃这头查了出来,一场你推我搡的审查后,最终落在了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内官头上。   可如今才不过几个月,那小内官倒是因祸得福摇身一变成了栖梧宫的奴才,皇后不会无缘无故抬举一个毫不关己的下人,这其中干系,怎能不教人多想。   话说到这份上,晏七听着亦是心惊,他此前并未意识到自己进栖梧宫一事竟会给皇后招来众人如此的猜忌。但他想皇后定然是早已料到了,否则也不必等到西经楼关闭那日,他已至绝境当真毫无出路之时才派人前来传口谕。   他低着头半垂下眼睑,心中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儿。   那厢敏欣听了皇后的话,却哪里敢顺杆儿爬随着往下答,骤然惨白了脸,吓哑了嘴,当下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慌乱道:“皇后娘娘恕罪......娘娘饶命,那些都是奴婢胡言乱语的,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求娘娘饶了奴婢这一回,求娘娘开恩!”   淑妃也是强自镇定,嘴边勉强扯出个笑来,“是呀,敏欣一个不识几个字的奴婢能知道什么,想来她只是从前与晏七交好,有些日子未见,方才不过与他玩笑几句罢了,并无其他的意思,皇后娘娘当不得真的。”   “玩笑?”皇后冷凝她一眼,“口口声声暗指本宫在皇嗣夭折一事中做了手脚,此等悖逆心思,本宫如何当不得真?”   她说着忽而弯了弯嘴角,“但你说得不错,她一个不识字的奴婢能知道什么,粟禾,将此罪奴押送掖庭严加审问,务必查出究竟是谁在背后教唆与她,祸乱宫闱。”   那样重的罪名听着实在叫人心惊胆战,别说敏欣一个奴婢,就是宫中哪个娘娘也担不起那么大一顶帽子!   淑妃面上一霎血色褪尽,面对皇后,她所有的办法都来自于皇帝,但方才敏欣那一番话,一个“先罚后赏”实在太引人遐想,事关夭折皇嗣,她更不敢在皇帝跟前提。   “娘娘,娘娘救奴婢......”   眼见粟禾已唤了人前来,敏欣一双手抖得筛糠一般去拉淑妃的裙摆,一抬头便教上首落下的耳光径直扇倒在了地上。   淑妃握了握隐隐作痛的手掌,怒道:“大胆奴婢,本宫从前定是太过纵容与你,才致你今日出言不逊之祸!”   她说着又朝皇后盈盈一拜,“皇后娘娘明鉴,敏欣是嫔妾身边伺候了多年的婢女,嫔妾知她性子如何,方才所言必定是无心之失,绝不敢肆意猜度娘娘,但她以下犯上,冲撞了娘娘亦是大过,还请娘娘将其交由嫔妾带回咸福宫处置,嫔妾定然对她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一宫之主处置自己的下人,倒是合情合理,她的果断从当日众审宁岁宫一案时毫不犹豫抛出晏七便已可见一斑,此时做出这样的举动并不教人意外。   倒是晏七先前眼疾手快,早在她抬手时便早已料到一般,忙一伸手挡住了扶英的眼睛,弯下腰沉声嘱咐了句,“小姐不宜看这些。”   皇后眼角余光将那举动入了眼,侧脸与粟禾相视一顾,眉尖挑了挑,“罢了,你的人便交由你来管教,粟禾一路伴着淑妃回去吧,留心看着些,以免罪奴心生怨恨,伤了淑妃。”   她抬手招呼扶英过去,便是要回去了,粟禾躬身应了声,“恭送娘娘。”   晏七临走时瞥见歪倒在地上的敏欣,她捂着半边脸,嘴角尚有丝丝血迹,到底是曾经在一个宫里朝夕相处过的人,他总归还是心有不忍,但皇后决意处置的人,也必然有她的道理。   他方才踌躇半刻,便听粟禾催促了声,抬眸瞧她递过来个眼神儿,他看明白了,既然把人交给了淑妃,那便不是真要敏欣的命,小惩大诫罢了。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粟禾回栖梧宫,进到暖阁躬身回禀了句:“淑妃赏了她八十个巴掌,奴婢看着一个不落地打完了,近几个月,那丫头想必是见不得人的。”   皇后正握着扶英的手教她写字,闻言嗯了声,忽然问:“晏七你可觉得说错几句话便落得如此刑罚是否过重了些?”   “娘娘......”   晏七猛地嗓子发涩,八十个巴掌能将人打成什么样,他进宫这些年也没有见过,只知道曾经有内官只受了五十个巴掌便伤了脸颊破了相,更是自此留下了口吃的病根子,更何况敏欣还是个女子。   他低着头好一会儿才道:“奴才不敢。”   不是不觉得,只是不敢说。   皇后心下了然,松开扶英的手,说教她同粟禾嬷嬷一同去院子里玩儿去,待屋里只剩下二人,她往软塌那边去,榻中小几上有棋盘,她让晏七过去,一指对面的软榻,“坐下,与本宫对奕一局。”   晏七的身份怎可往她对面落座,况且他棋艺并不佳,不好拿出来献丑。正想推脱请罪,却见皇后已先在棋盘上落下了一子,抬起脸目光沉静递进他眼中。   他便也无可推脱,只得应了声踌躇着在软榻一边坐下,低垂着脖颈看向棋盘目不斜视,心里实则擂鼓一般跳得震天响,手执棋子谨慎落下,又听她淡然问:“你自觉从前在咸福宫之时,敏欣待你如何?”   晏七一时没明白她这么问有什么用意,想了想还是如实道:“奴才初入咸福宫时,曾受她诸多照顾,她身为宫中的掌事宫女,但未曾仗势欺人过,品性......并不坏。”   他说完去看了皇后,她面上却是如常,手下落子亦是轻松,又问,“既是旧相识,她今日对你恶言相向,你觉得是为什么?”   “是因为奴才如今成了娘娘宫里的人.......”   她听着笑了下,“那若你们易地而处,你也会对她如此吗?”   晏七顿时语滞,他知道自己不会的,但显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与他一般淡泊良善。   他这才明白皇后话中深意,敏欣所说的正是当下各宫的人心里日久所想,只是话从敏欣口中倒了出来,那是她不容人的本性促使的,与晏七在哪里都无关,就算他不在栖梧宫,也就是换套说辞的事,皇后要杀一儆百堵住悠悠众口,她做了那出头鸟,便怨不得旁人。   八十个巴掌打得不是她说错了这几句话,而是要借此将宫中众人猜忌的那颗心全都打压下去。   他果然不再答话,皇后也不再多问,两相沉默许久,屋子里唯余棋子落在棋局上的轻微声响,她那厢总是落子极快,反观晏七这边,却是要步步思虑,越到往后越发举步维艰,直至将自己完全困住,再动弹不得。   临了时,晏七紧紧盯着那棋局许久,皇后没有要大获全胜,杀得他丢盔弃甲,只是教棋局上所有棋子都尽在她的掌控之下,谁都无法轻举妄动。   这便是她的权衡之道,不论于前朝还是于后宫。晏七知晓了这一次,便牢记了一辈子。      ☆、第二十七章   今岁的雪飘得比往年早一些,临近十一月中旬前几日, 方入夜没一会儿, 冷风呼啸着便开始卷起来,晏七整夜未能安眠, 翌日清晨推开窗往外一瞧,目光所及之处已尽是银装素裹。   说来造化弄人, 他这半年兜兜转转,最后却仍旧回到了从前与赵瑞成一同居住的那间屋子。   只是赵瑞成目下不知怎的竟得了周承彦青眼有加, 于是因着前头西经楼那一茬再外加他在栖梧宫当值免不了与徐良工交从不少, 赵瑞成为了避嫌, 也就未敢搬过来与他同住。   但赵瑞成心中倒还记着他,当日趁天色昏暗时, 已带着些酒肉来过一回,说些庆贺他因祸得福, 祝他今后在栖梧宫步步高升的话。   他说到最后又感叹了句, “咱们俩如今都算是个新的开始, 你这些日子总能看明白了吧, 这宫里就是个拜高踩低的地方,你现在好不容易得了皇后娘娘赏识, 可不能再像从前在淑妃跟前那般不上进了,好好琢磨着点,咱们俩,总有一天能成为下一个徐良工与周承彦。”   晏七听着一笑,调侃他:“他们俩可是宫里出了名的水火不容, 你往后也要同我这般吗?”   赵瑞成忙“诶”了声,摆摆手,“我这比喻的不恰当,不恰当,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你心里明白就好,咱们俩不管出了什么事,都肯定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那些话,晏七听来也觉窝心的很,他在宫里十多年,因着性子和善,每到一处都总会有几个至交好友,但总是临到换了当值之处长久见不到或没有利益价值时便就疏远了。   而赵瑞成当初能在他被贬西经楼此生永无出头之日时仍旧时常来看他,西经楼被封之时又舍下脸面替他四处求人,这份情谊,他不会忘。   晏七洗漱过后便出门往栖梧宫去,外头这时候到处都存了厚厚一层积雪,只有宫道上早有小内官躬着腰清扫出了中间一条通道,他行在右侧,拐过一道宫墙角,便见圣驾仪鸾正停在翠微宫门前。   柳昭容一路娇笑着送皇帝出门来,晏七忙止了步子颔首跪在一边,等皇帝的銮驾走远了这才起身。   他往那宫道尽头看了眼,恍然想起,自上个月中旬进栖梧宫至这月临近中旬,期间一个月左右,还从来没有见过皇帝驾临。   原来不论皇后再美,在皇帝眼中也或许只不过是后宫众多女人中的一个,或许,还是他最不喜的那一个.......晏七为自己脑海中冒出来的这须臾一点念头而感到悲哀,是为皇后,也是为他自己。   用过早膳歇息了会儿,晏七便该伺候扶英去偏殿读书了,临出门时正见徐良工撑一把油纸伞,踏着地上那一层厚厚的积雪进了栖梧宫的大门。   晏七上前见礼,他收了伞递给一旁的宫女又在正殿前抖落下靴底黏连的残雪,直起腰的时候看了晏七一眼,也未有多言,只吩咐了句“好好伺候小姐”,便径直往殿里去了。   徐良工躬身从屏风后绕出来,皇后正端坐在桌边拿一把剪刀修剪几枝红梅,桌上放一只白玉釉瓷瓶,嫣红衬雪,再适宜不过。   “娘娘难得好兴致......”徐良工站在几步之外见了个礼,“奴才恭请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侧脸看他一眼,“倒是许久未见你来了,何事?”   “是前几月娘娘命奴才送给国公的信,今儿一早收到回信儿了。”   他从怀中拿出一封信笺来,外头尚且还用牛皮布密封着,一看便知是从未打开过的,想来是有上回自作主张受了敲打,如今才用上了十二分的谨言慎行。   皇后心下了然,到底是身边多年的老人,纵然犯了些过错,但事情过去了便过去了,又何必总揪着不放,适时嘉许几句总是难免的。   “自国公走后宫中多生事端,这些日子良工辛苦了,眼下天气冷得厉害,本宫忧心你的腿疾复发,正巧前些时候得了块儿上好的玄狐皮,便教粟禾做成了护膝给你御寒,你回头去她那儿自己取了就是。”   他的腿疾还是年轻时落下的,在宫里伺候贵人,一不小心便挨了罚,冰天雪地里一跪就是一天一夜,命都险些跪没了,幸得当年的承国公路过施以援手才捡回了一条命,但从此每逢冬日便是钻心的痛处。   而皇后疼惜底下人,自从得知后,每年总要赏赐他些贵重的药膏衣物什么的,他一一都谢恩受了,恩德全记在心里,来日便是以命相报也都是心甘情愿的。   他将信笺双手递过去,皇后便就着桌上的剪刀拆了开来,信拿在手里一字不落看了一遍,却良久都没有半点动静。   徐良工等了等,抬头望过去一眼,见她面色似有不豫,踟蹰问道:“娘娘......可是这信中内容有什么问题?还请娘娘言明,奴才愿为娘娘分忧。”   皇后眉头紧锁,默然片刻,随即就着桌上的烛火将那封信烧成了灰,“就是这信中毫无问题,才更教人忧心......你当初没有会错意,那件事确是国公授命的。”   哪件事?自然便是国公授命他毒害刘婕妤母子之事。   她嗓音中有些叹息的味道,目光沉沉落在燃烧的信笺上,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徐良工仔细斟酌几许,宽慰道:“国公所做定然都是为娘娘今后着想,纵然皇上曾有意将那孩子过继给您,但是并非亲生的话,总归还是隔着一层,况且若过继了那个孩子,庶长子转眼就变成了嫡长子,娘娘尚且年轻,倘或往后......”   他停了下,还是说了下去,“倘或娘娘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过继来的便是块绊脚石,国公想来也是思虑到这一点,才有此决断的。”   皇后闻言却摇头,“与一个孩子相比,眼下的朝政大局才更是国公一贯顾全的不是吗?否则又岂会有先前自请远行放权之举,若远行只为掩人耳目,他难道不知只要本宫身在禁庭一日,出了人命就绕不过承国公府去,多此一举又何必呢?”   而如今承国公府与皇帝之间已添了人命,皇帝又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如此一来当真是彻底将承国公府推到了皇帝的对立面,成了第二个太后与雍候,也不知国公究竟意欲何为。   难不成还真如姜赫所言,已有了不臣之心?   这些话她都不用明说出来,徐良工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听了前半句自然也能会意后半句,但如果承国公真生了谋逆之心,她这个身为皇后的女儿,对承国公又算什么呢?   只不过是一把清除太后巩固权势的利箭,一箭离弦便没了价值成了可以丢弃的吗?   但她的话徐良工就算听懂了也答不上来,细究起来,那件事其中确实矛盾颇多,怪只怪他当初太过笃信授命无疑,自作主张便将事情办下了,如今再想后悔也是晚了。   只是那信中白纸黑字已写得清楚明白,至于国公究竟有何打算,总归没办法如此一封封信千里迢迢问过去。   他思忖了些许,道:“娘娘暂且安心,眼下国公不在帝都,您就是承国公府的主心骨,只要有您在,料想也出不了什么岔子,万事且等国公回来,自见分晓。”   眼下也只能这般了,皇后瞧着桌案上一堆余烬微微叹了口气,又听徐良工问:“那......三公子呢?既然那道授命暂时无疑,这时候的北境实在苦寒,是不是先寻个由头召三公子回来?”   皇后蹙着眉一时嫌恶,“就算那道授命与他无关,但他在林中藏虎意欲弑君却是无从辩驳,他的野心是他自己的,还是一切为国公府着想尚且有待查证,就教他在北境,何时事情办完了何时教他回来。”   皇后对姜赫的压制也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二人一向针锋相对惯了,也因承国公当初虽然接了这个私生子回来,但朝政大权实际鲜少让他插手,如此无权无势,对比中宫皇后多年与承国公前朝后宫两相呼应,朝臣自然知道该瞧谁的脸面。   徐良工遂不便再提起这厢,躬身应了声是,见她没有别的吩咐,便告退了。   皇后在屋子里静坐了半会儿,始终因那一封信笺而心虑郁结难解,恍然听见外头传进来几声嬉闹,想来是扶英瞧着好不容易的一场雪,便在书房坐不住了。   她遂命人取来了大氅与手炉想要往外去看看,不料刚从正殿门口踏出来,便见一个雪白的物什迎面朝自己砸了过来!   方才迟疑半刻,只听廊檐下有人低呼了声“娘娘小心”,随即眼疾手快捉在她肘弯拉了一把,才教那扑面而来的雪球扑了个空,落在地上砸出了一地的碎雪。   皇后直教那人拉了个踉跄,手炉掉在地面上叮咚一声响,她双手借着那人手臂上的力道方才站稳,缓了缓神儿朝面前人看过去,谁知这一看之下,他倒像是受了惊吓的那个,慌忙松开扶在她两臂的手,长睫匆匆倾覆而下,将眸中一派滔天波澜尽数掩盖了去。   晏七方才一定是这阖宫里最警觉迅捷的那个,但想必也是这世上最后知后觉的那个,否则怎么会直到她看过来才松开自己的双手呢?   他惊惶地屈膝请罪,一颗心在胸腔中躁动地几乎要跳出来,却听皇后在上首轻笑了声,“若不是你,本宫今日怕是要失仪于众人眼前了,你何罪之有,起来吧。”   她说着唤了声纯致,吩咐道:“今日晏七护驾有功,下个月月例加一倍,你记着些。”   纯致应声道是,用银子赏赐下人实在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晏七恭敬谢恩,既庆幸自己于她而言只是个寻常奴才,却也晦暗于自己于她而言只不过是个寻常奴才。      ☆、第二十八章   一场雪断断续续一直下到月中那日早上也未见放晴,外头冰天雪地不宜出门, 偏殿里的箜篌乐声复又飘扬了起来。   今日是晏七该要往太医院瞧伤口的日子, 没了他在一旁细心看顾,扶英在书桌后头更加坐不住, 书本拿在眼前只觉得那上头的字怎么一个个尽都是会动的,瞧得她头晕眼花, 一个劲儿只想睡觉。   煎熬了大半早上,眼瞧着时辰也快差不多了, 便也不拘那许多, 丢下书本径直出了门。   刚出来在廊檐下没走几步, 正瞧见徐良工领着两个小内官,一人怀抱好几卷画轴也要往东偏殿去, 她一时好奇,便停下步子等了等, 问:“大监是要做什么去, 他们怀里抱得是什么呀?”   徐良工行到近前见了个礼, 含笑道:“待明年开了春儿便该是皇上三年一大选的时候了, 朝中官员先呈上来了些适龄小姐们的画像,奴才这便要送去给供娘娘过目, 若能得皇后娘娘青睐,也是那些小姐们和她们族中的福气。”   皇帝方成人不过两年多,后宫相较定规而言尚且还空乏的很,三年一大选也是祖宗旧制没有特殊情况更改不得,既然总要有新人入宫, 选些知根知底的进来,一来能帮衬些皇后,二来也是对底下忠心耿耿的那些官员的一种赏赐,三来,则是知根知底也就意味着安分守己不敢造次,总归是比旁的不相干的人要省心许多。   扶英噘嘴噢了声,皱了皱眉,“皇上明明是阿姐的夫君,阿姐却要给皇上选妃子,也不知这是什么古怪道理......”   “小姐万万不可这么说。”徐良工忙冲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皇上与皇后娘娘,是为夫妻也是为君臣,为妻者需以夫家为先,为臣者则需以君王为先,而无论是为妻还是为臣的身份,娘娘为皇上填充后宫在旁人眼里都是本分,若不做,难免遭人诟病落人口实。”   他虽这样开解了,扶英心中却仍是为阿姐不顺意的很,一扭身边往偏殿去边低着头嘀咕了句:“早知道做皇后这么无趣又憋闷,爹爹当初就不该非让阿姐进宫来!”   那两句小声的嘀咕落在寂静的庭院里也足够引人耳目,底下人听见了尽都是面面相觑,不敢流露出什么来,便将头埋得更低,唯恐教徐良工寻到丁点儿错处。   但真正进了偏殿里见到皇后,扶英却不会将那些愁绪展露在她眼前,笑眯眯从画柱后头转出来,甜甜喊了声,“阿姐,我做完功课了,才这么一会儿不见,就想你想得厉害呢!”   她一向嘴甜的很,偏偏那些个甜言蜜语从她口中说出来倒教人怎么都听不厌。   皇后今日未舞剑,而是与乐师一同坐着,手下一张焦尾古琴,乐声清越混合着箜篌一齐飘扬在高阔的大殿中。   见扶英进来,她便止了手下的动作,抬手招呼扶英过去,一指旁边的乐师,道:“你前两天不是说想学箜篌吗,雁南是宫里技艺最好的乐师,你若是想学,便跟着她吧。”   扶英听着便侧目去打量人家,乐师正起身朝这边福了福身,“奴婢许雁南拜见二小姐。”   那看起来便是个温婉娴静的人,扶英也觉得喜欢,这才乖巧点了点头,心满意足的应下了。   徐良工等在一边,待皇后交代完扶英那厢问起他,他才上前几步回话道:“官家小姐们的画像都呈上来了,特来请娘娘过目。”   他回着话,听皇后嗯了声,便吩咐身后的两名小内官将画轴先且放到一旁的桌案上,随即两两拿出来一并在皇后面前打开来,他则立在一旁,向皇后说明那是哪家的小姐,性子如何,会些什么,并家中官员在朝堂中所处何位,再由皇后考量,究竟留下谁又驳回谁。   晏七回来的很是时候,前去偏殿寻扶英时,正碰上这等繁花渐欲迷人眼的场面,扶英笑眯眯招呼他去那边站着,教他一起看那些美人图,不时回过头问:“你觉得这个好看吗?你觉得那个的面相是真的和善吗........”   他也不好公然出声,又挨不住她追问,只好屈膝下来凑到她耳边悄悄答话。   打头的是位中书侍郎家的小姐,其父身在要职却不至于权势过大,女孩子也是性子温良恭顺,饱读诗书,原该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姿色略过平淡了些,若进了宫来却不得皇帝眷顾,岂不是耽误了人家姑娘一辈子,遂驳回,另赏金银至府中。   旁边一位礼部尚书家的三小姐,过了今年刚刚至十五岁,姿容娇俏又擅音律,其父跟随国公府已有数年,忠心耿耿,性子虽然不甚娴静但也算活泼可爱,便留用了。   再往后一一瞧过去,有的留用有的驳回,总归都立刻有个定论,唯独看到第十副时,皇后瞧着那画像略停了下,目光移到下方小字处看了看,没等徐良工开口,先自顾念了出来,问:“程舒怀,这可是京畿卫指挥使程嘉许之妹?”   徐良工说是,“程小姐今岁已十八,前两年首次大选时,恰逢程小姐卧病遂错过了,她倒是肯下狠心,这几年推拒了好几门婚事,就为等这一回。”   “这是宁愿不嫁人也要进宫啊,是个有野心的......”皇后沉吟了片刻,又问:“那程嘉许倒是个可用之才,品行上佳,只是不知他妹妹又是个什么性情?”   “这......”徐良工说起来有些迟疑,“程指挥使与这个妹妹年岁相差甚多,待她一向如兄如父视为掌上明珠,但也由是此,程小姐的性子难免桀骜了些,而且,听宫闱局的人说,程府的画像是程小姐亲自送上来的,现在想来,这程指挥使知不知晓这件事,都还是两说呢。”   皇后听着难免觉得好笑,随即吩咐道:“那便先不做处置,待你探过程嘉许的口风之后再来回本宫,若是他知道此事,让他妹妹进宫倒也无妨,但若是那程小姐自作主张,便私底下驳回吧,切勿伤了程嘉许的脸面。”   徐良工心下了然,应了声是,一挥手教两个小内官撤换下一批卷轴。   两副画像才打开看了一眼,皇后想起什么似得,忽然饶有兴趣问:“为何这些小姐们眼角下皆有一颗鲜红的泪痣,这是什么由头?”   徐良工尚且没有反应过来,正想去翻看先前的几幅画像,却听乐师许雁南接口回道:“娘娘有所不知,此乃帝都中如今十分盛行的“泣妆”,便是用胭脂在眼角点上一颗鲜红的泪痣......”   “那不如叫泪痣妆?”扶英觉得奇怪的很,“泪痣是天生之物,有便是有,没有便就是没有咯,为何还要费心思去画一颗出来?”   许雁南婉婉一笑,“女子理妆自然是为美,前不久帝都中来了位艺伎伶人,眼角便是有这样一颗朱砂痣,眼波盈盈似美人垂泪,惹人怜爱的紧,只一夕之间便不知勾走了多少达官贵人的心,大家闺秀们明面上嗤之以鼻,可背后还不也是一样的竞相模仿。”   她说着话,余光瞥见旁边站立的晏七,低头浅笑了声,“这倒是巧了,小姐们费尽心思去画一颗泪痣,还真真儿不如这位中官浑然天成的更好看。”   殿中几人一时间都朝晏七看过来,扶英一手撑着下颌,扭着脸仔细打量他片刻,认真思索道:“我瞧着晏七也比她们生得更好看些呢。”   晏七听着亦是错愕,不知说什么好,那些小姐们都是女子,他如何能与她们相提并论?   他木讷的性子总时不时出现那么一回,皇后早已是司空见惯了,转过脸示意徐良工继续说那两位小姐的背景,这才拉回了众人放在晏七身上的注意。   一一瞧完了画像,徐良工便又领着两个小内官退下了,扶英对箜篌好奇,围去了许雁南身边。   皇后坐在桌案后拨弄了两下琴弦,忽觉无趣,抬眼见晏七侍立在一旁,半垂着眼睑,教殿中摇曳的烛火一照,那颗泪痣倒真像是美人哀婉时垂下的眼泪,沾染上眼尾的胭脂,变成了缠/绵的朱砂红,凝在眼角欲坠不坠。   她偏着头好整以暇地打量了他许久,直到晏七察觉到那束目光略不自在的转过脸来,她弯了弯嘴角从桌案后站起身来,路过他身边时只简短吩咐了句:“过来。”   晏七不明所以,也还是应了声,缓步跟在她身后穿过珠帘,便见她停在妆台前,弯着腰拿起一盒胭脂递到鼻尖轻嗅了下,似是不甚满意,又放下去取另一盒,漫不经心说让他坐下。   “娘娘......”他实在有些不知所措,踟蹰地唤了声,却见她侧目望过来一眼,问:“你在意过自己这幅皮相吗?”   晏七一时语滞,摇摇头,还是顺从地往妆台前的椅子上坐下了。   她从妆台上挑了盒气味满意的香粉,指尖捻起一点轻抹在自己手腕上,粉质细腻如烟,于是用棉纱沾了些,微微弯着腰说要他闭眼,随即轻柔在他面上铺了一层。   他那张脸,近看时有种玉质的干净细腻,眉眼轮廓清晰却不锋利,正适合那一双纯澈的眼睛,而男人的眉总是要比女人的浓,但他的不显粗重,而是十分清秀齐整,不消用石黛勾画也能自成一派英气。   铺好了,她让他睁开眼,许是弓着腰有些累,于是自然伸手挑起他下颌促使他扬起脸来,身子向后审视片刻,瞧着满意了,又侧身去妆台上拿胭脂。   晏七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只能趁她转身的间隙低下头徐徐换口气。   她衣袖间的凤髓香气在他胸腔中堆积的久了,像是猛地燃烧起来,烈火灼灼烘烤在他身体里,烘烤得血液都沸腾不已,汩汩流动过脸颊,带起一阵脸热,幸而被随后扑在两颊的胭脂稍稍掩盖了些去。   他从来没有如此迫切得想要逃离她身边过,额上甚至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可她从妆奁中已取出一盒石榴娇,用簪头取出一点抹在他唇上,浅淡的唇色立时便妍丽起来,只是簪头太过细小死板,涂抹的并不均匀。   她居高临下看了会儿,似乎不甚满意,还想修正一二时他却像是想要躲闪。   “别动。”   她忽然蹙起了眉蛮横不已,弯下腰,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指腹不由分说地覆上了他的唇,一点点沿着优美的线条轻缓的摩挲、游移,却不想那一点温热柔软的触感却猝不及防地从指尖传遍了她全身,心中像被猫爪似有若无的挠了一下。   她的眼中渐渐聚起缥缈的雾气,像隐在薄云后的月光,朦胧而迷离,看着他,轻轻地低语仿若呢喃一般:“你若身为女子,定是个倾国美人......”   晏七几乎要沉溺在她的目光中,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似乎越靠越近,近到气息都几乎纠缠在一起,他脑海里波涛汹涌无力思考,喉咙不自觉狠狠滚动了下,声音暗哑,轻唤了声:“娘娘......”   一瞬间如风吹散迷雾,她恍若黄粱梦醒,迅速退后了一步,收回手撑在妆台上,眉间深深蹙起的深谷哪怕侧着身也留下了仓惶的痕迹。   晏七亦是一样的狼狈,低着头不知该如何是好,甚至连一贯的请罪都忘记了。   直到听见外间扶英扬声叫“阿姐”,她深呼出一口气,平复了下,临走时沉声交代他“里面有清水,去洗干净”,便转身快步踏出了珠帘。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3-14 00:00:45~2020-03-15 09:57: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襄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襄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0824593 5瓶;何紫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九章   雪夜不见星光,宫女在廊檐下早早挂上了宫灯, 灯火在寒风中飘摇, 隔着窗户看,像是水上无依的浮萍。   皇后自下半晌从东偏殿出来, 已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瞧了一下午的窗户纸,连晚膳都没有陪扶英一同用, 从前没有过那样恍惚的神色,粟禾看着有些担心, 来来回回进出了好几遍, 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最后临到晚上就寝前, 她双手托一块朱红檀木托盘进暖阁,仔细将一碗安神药汤捧到皇后面前, 轻唤了声,“娘娘, 是时候该喝药了。”   皇后收回目光恹恹嗯了声, 接过药碗拿在手里, 没立刻往嘴边送, 又听粟禾问了句:“娘娘,今日可是出了什么事?奴婢瞧着娘娘似是有些心绪不宁呢。”   她一怔, 摇摇头说没事,半垂着眼睑好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得,抬起头问:“今日是月中,承乾宫那边派人来过了吗?”   粟禾听到这儿恍然明白过来, 如今西经楼已然不存在了,临至月中时皇后再也无处可去,避无可避。回想当日皇帝寸步不让执意封禁西经楼的模样,任谁看了也能知道那较着的是什么劲儿。   她一念及此,便料想皇后下半晌神思恍惚定然是为这个。   “承乾宫那边还没派人来,奴婢先前倒是教人去打听了一回,但那边只说是皇上这会子尚且还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其余的一概不知道。”   粟禾说着眸中精明一闪:“往常那帮子奴才可没有这样的,想必这回是上头提前有了交代,不让透露。 ”   让藏着不说,那想必是还在为此前跑过来一趟却正赶上皇后歇在偏殿的事计较,上回是巧合,但如今总归她已经没有别处可去,他就想看看,她这回究竟是不是有意还要去偏殿避着。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也开始跟她使这些逗猫逗狗似得心眼子了。   皇后蹙了蹙眉,面上有些不悦,“不透露便不透露吧,往后不要再派人去打听,倒给人看了笑话。”   粟禾应了声,又踟蹰道:“那娘娘您若实在不愿与皇上同寝,不如今晚仍旧与二小姐一道歇在偏殿吧,皇上上回不也没见说什么吗。何况往常有西经楼,您往那儿去是礼佛、是为皇室祈福,怎么着对彼此都是个体面,但如今皇上非要将那份体面扯破了,也怨不得您。”   她到底还是向着皇后的,帝后感情和睦夫妻情深自然是好事一桩,可若是皇后不愿的事,粟禾也不愿费那些唇舌再去劝阻堵她的心。   更何况寻常女子都还期盼着此生嫁个心上人再将身心托付,而皇后呢,十五岁起就被逼着为进宫做准备,嫁一个小自己那么多的半大孩子,从进后宫开始便陷入了与太后无休止的争斗中。   好不容易费尽心力斗垮了太后保全了皇帝,自己却被困在了宫里,她这辈子都注定要在皇后这个位置上,至死方休,再没有什么选择心上人的机会了。   皇帝既然有那么多女人,旁人又何必再来苛求她去做违心的事。   皇后闻言没什么答复,仰头将药喝了,眸中仍旧没什么精神,沉吟片刻却说算了,“就在正殿安置吧,皇上今晚大约是不会来的,况且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已进了这深宫,难不成还有出去的一天吗?徒劳费那些功夫做什么。”   “娘娘......”   那话说得教人听来意外的很,粟禾不知她为何忽然转圜了心意,还想问些什么却见她已自顾起身唤了人进来伺候梳洗更衣去了,而后帐幔四垂,将一切纷扰尽都挡在了清梦外。   粟禾心下疑惑莫名,却没办法再开口明言,只得自己再细细琢磨几个来回,可越琢磨,心中那团线便越寻不到头,成了一团乱麻。   承乾宫这会子还是灯火通明,皇帝批阅完手头的奏折,靠在宽大的椅背里抬手揉了揉眉心,林永寿适时递上来一盏清茶,“皇上,歇会儿喝口茶提提神吧。”   他接过去,低着头品一口,隔着缭绕的茶香忽然问:“栖梧宫那边什么动静?”   林永寿心中了然,含笑回道:“西经楼都已然不存在了,还能有什么动静,方才听小路子来回说那边派人来打听了一回,问皇上您今儿晚上是否还驾临,幸而先前已吩咐了下去,底下人心里有数口风都紧,一概回了说不知道。”   “还真的派人来问了......”皇帝答应了声,眉间存着这些年日积月累蹙起来的浅淡痕迹,目光袅袅在虚空停住许久,“那你说,皇后派人来问这么一遭,究竟是愿意朕过去,还是不愿意?”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林永寿有些犯了难,片刻没答上来,脑子里飞快倒腾了几个来回,凑出来句:“奴才哪敢猜度皇后娘娘的心意,但奴才也教人去栖梧宫打听过了,皇后娘娘今儿没往偏殿去,就歇在正殿了。”   既然不知他会不会去也仍旧歇在了正殿,想来封闭西经楼果然还是有些效用的。   皇帝手掌拿着茶盏,食指轻敲在边缘,来来回回敲了十几遍,听见林永寿凑过来试探地问了声,“那奴才去传步撵,皇上今儿晚上摆驾栖梧宫?”   话音还未消散,茶盏落在桌面上啪嗒一声,皇帝抬眸瞧过来一眼,却说不去,“人已经在栖梧宫里了,就先耗着吧。”   耗什么呢?   耗到她收起自己所有锐利的棱角。   纵然他曾经也受益于此,但如今已经不需要了,他亦不喜欢,所以才想要设法一点一点去磨平,最好打磨成他喜欢的样子。   姜家女又如何,来日方长,总归她既然做了他的皇后,就再不可能有别的身份。   临至年节那几日正巧大雪初霁,宫中也开始忙碌起来,各司前往栖梧宫回事的人在宫门前来来往往,皇后事务繁忙,不得空再陪着扶英,但又怕她闷着,便每日传了许雁南在偏殿教她学习箜篌以打发时间。   晏七日日穿行在两个偏殿之间,却不敢抬头,不敢停留,更不敢再随扶英进正殿伺候,扶英每每问起缘由,他这厢纵然有一箩筐的借口全都找个遍,挨不过时候一久,扶英一样开始狐疑起来。   一日,恰逢外头有婢女前来请她去用午膳,她不着急去,偏过脸盯着晏七好一会儿,郑重问,“这些日子可是有人私底下给你做筏子不教你再在阿姐跟前露脸了,纯致吗,还是粟禾嬷嬷或是别的谁?”   也难怪她这么猜测,晏七一个方才从别处召进来的新人,陡然得了主子诸多宠信,寻常若出些老人依仗资历打压他的事,倒是也不稀奇。   到底是承国公府的小姐,年级虽小想法却世故。   晏七忙笑说没有,冲她抬了抬手,“只是因为奴才手上的伤,前些时候太医将药膏中加了一味草药以促进伤口愈合,却导致那新药味道有些刺鼻,纱布盖不住,所以是奴才自己不便出现在娘娘面前,和旁人无关。”   “唔?是吗?”扶英的疑惑堆了那么久,只教他如此三言两语如何消的去,她双肘撑在桌案上,身子向前凑近他缠着纱布的手嗅了嗅,随即皱了皱眉,“好像是的噢......”   提起这茬儿了,她又有些担心他的伤,问:“那新换的药有用吗,你的手现在还痛不痛?”   晏七眉目温和地看着她,话说得一五一十,“多谢小姐挂怀,奴才的伤口现在已经在逐渐愈合了,只要不大力碰到就不会痛。”   “那太医有没有说还得多久才能完全无碍?”她依依追问道:“我还记着你的影子戏呢,回头正好可以教雁南在一边以乐声相合,不比外头戏台子上的咿咿呀呀有趣得多......”   扶英说着突然想起什么,眸中一亮,问他:“你应该没有去外头看过戏吧?”   晏七摇头,“不瞒小姐,奴才自进宫后便再也没有出去过。”   “那你想不想出去?”她面上兴冲冲地,“上回阿姐还答应我有时间就派人带我出宫玩儿去呢,她这段时间忙得很,也没法儿陪我,我现在去说,她心疼我闷得慌,肯定能成。我还能带你去国公府转转,我跟你说,三哥悄悄在府里养了两只毛色雪白的银狐,好看的很,只可惜听说前段时间好像病死了一只,不过咱们现在去还是能看到一只的。”   禁庭中的道道宫墙已经隔绝了晏七十多年之久,墙外的繁华世间对他来说早已成了前世的幻境,去流连一趟当如夜半做了一场清梦,梦醒了,便也就一应全都该抛之脑后。   扶英眸中的殷殷期待能教他说不出半点不情愿的话,而她话中说要带他去承国公府,却教他无端生了向往。   他点点头,“奴才自然听小姐吩咐。”   说着话,外头婢女又提醒了声,晏七含笑催她快去,她这才起身,一边走着也不忘嘱咐了句,“你下回还是教太医想想法子,看能不能找着一味既有效又没有刺鼻味道的药,那岂不是两全其美,阿姐昨日还问起你了呢。”   皇后问起他,许是问起奴才为何没有随侍主子的随口一句,可偏就像是应了那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落进他耳朵里,瞬间便掀起了一阵滔天巨浪。   她一个小小的背影转瞬便消失在门口的光亮中了,但临了那一句话音却始终盘桓在晏七脑海中久久消散不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3-15 09:57:11~2020-03-16 09:02: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襄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泽维尔夫人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章   那日用过膳,扶英是跑着从正殿里出来的, 面上笑开了花儿, 凑到晏七跟前说:“阿姐允准了,咱们明儿等宫门大开就可以出去, 不过你要记着时辰,傍晚申时前就得回来, 免得阿姐担心。”   晏七自然颔首称是,第二日辰时末, 皇后遣了徐良工亲自送他们去明崇门。   那儿是外宫门, 常年有禁卫驻守, 戒备森严,从栖梧宫过去要先穿过两道内宫门, 越往外走宫墙越高,诗情画意富丽堂皇的柔和色彩便越少, 取而代之的是一堵堵巍峨晦暗的高墙。   人行在其中愈发渺小, 抬头望上去如同身处深渊底部, 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每挪动一下步子,都带起异常沉重的呼吸。   晏七切身走在宫道上时才恍然觉得, 原来被关得久了,就连出去都成了一件足够令人生畏的事情。   明崇门前早有马车在等候,徐良工取出敕令交于当值的禁卫,不忘嘱咐句:“适逢年节,街市上鱼龙混杂, 二小姐今日独自出宫游玩总归是教皇后娘娘不能安心,还请李将军安排几个兄弟暗中跟随,回头娘娘自然有赏。”   那人打眼儿朝这边儿扫了一来回,朗声一笑,抱拳道:“徐公说得哪里话,为娘娘效劳自当是下官的荣幸,昨儿一传话过来,人就已经备上了,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绝不会让二小姐有任何闪失。”   晏七听着往四下看了看,并未见着有旁人的身影,想来定是传言中那种神出鬼没的暗卫,常时不见其踪影,却总能在主子遇到危险时神兵天降。   他也是头回碰上那些人,难免好奇,临到上了马车,仍止不住从车窗的缝隙往外寻了两眼,却也没见着踪迹,不知那些人究竟是藏在了哪里。   马车出明崇门上玄武大街,约行了半柱香的功夫才真正热闹起来,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的谈笑、商贩的叫卖不绝于耳,夹杂着空气里飘扬的五谷香气组成一种红尘中特有的喧嚷纷扰,与深宫禁庭中人人循规蹈矩默然颔首的沉闷截然不同。   他想起那年初来帝都时最先体会到的是这里锦绣繁华下的一张张丑恶嘴脸,冬寒酷暑无处立命,连一个发霉的烧饼都是奢望,却不想如今兜兜转转十多年,再瞧见的尽都成了好的,人言道“恍若隔世”便也就当是如此了。   他从半开的车窗望出去,一直看了许久,直到马车平稳停下来,听见侍卫在外头回禀了句:“小姐,国公府到了。”这才收回思绪。   晏七跟在扶英身后下来,举目望去,眼前门庭高阔,正门上悬挂一块巨大匾额,上书“敕造承国府”,两侧整齐侍立两列轻甲侍卫,黑衣黑甲,腰间革带上系一把黑色长刀,站立如松,果然是武将世家才有的肃穆。   扶英领他进府,走一路便讲了一路,诸如何处是国公的书房、怎么走可以到后院校场,方才路过的那处阁楼是她的秘密花园等等,甚至连带姜侍郎与另外两位公子的居所之处尽都给晏七倒腾了一遍,却偏偏没有说起皇后的从前。   晏七心中有挂念,过了耳,临了主动问了句:“那......娘娘幼时也是长在这里的吗?”   “是呀。”扶英根本不疑有他,点点头,“我那时与阿姐同住,咱们正要过去呢。”   她招呼晏七跟上,声音淡淡的,“阿姐走的时候我还小,但爹爹吩咐了嬷嬷们,院子里一应陈设都保持着她从前喜欢的样子,以至于我那时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阿姐是不是打败了宫里的坏女人就可以回家了......”   她口中的坏女人应该就是太后吧,晏七在宫中多年,听过的消息并不少,却还是第一次听扶英说起皇后进宫的原委。   她是甘愿的吗?恐怕也不完全是吧,就那样将自己的一辈子献祭给了朝堂上争权夺势的战争,战争终将有一日偃旗息鼓,但进去的人却永远都出不来了。   他那时站在栖梧宫的窗外,不懂为何她对镜落泪的心境,如今才是懂了。   他跟随扶英至一处庭院前,站在门前便可见院中的腊梅从青瓦白墙上冒出个顶来,西风吹拂下一地嫩黄的花瓣,踏着满地的落花进去,他看院中摆放的秋千,仿佛能看到有人坐在上面巧笑倩兮,入目所见的回廊栏杆,都似有其人娇俏的斜倚围栏之上,他想当时的皇后大约便该是他所勾勒的那般模样。   这厢府中的嬷嬷婢女们见扶英回来忙一齐迎上来,打眼儿一瞧晏七,还以为是哪位官家公子,有些不知事的小婢女看着他立时羞红了脸,侍立在门口也忍不住偷偷偏过头来打量他几眼。   但外男头一回进府怎么会径直来小姐的内庭?   老道的嬷嬷到底眼毒,见着了便凑过去低声训斥一句:“看什么看,那大约是宫里的中官,专门侍奉娘娘们的,看出个花儿来也跟你没关系,干自己活去!”   小婢女听着错愕,睁大眼睛怔了怔,“啊?中官?那不就是......”   话音临到一半断了弦,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再望过来的眼神中便带了些惋惜。   晏七倒不觉得冒犯,甚至未曾往心里去,他只是细细将屋中一应陈设摆放尽数印进了眼中,墙壁上悬挂的长弓、马鞭,还有那副挂在堂屋正中位置,显目的画像。   那画像中的少女还是十三四岁的模样,眉眼生来便是睥睨桀骜,一身利落赤色骑装,肩上覆轻甲腰间系革带,长发尽都用根长簪盘在头顶,不施粉黛不见钗环,站在两个哥哥中间环着双臂,弯起的嘴角每一寸都是张扬的弧度。   原来她并不是从来便是那般清冷端庄,从前的她喜爱跃马扬鞭挽弓逐鹿。若时光回溯,让他见到曾经的她,便应当是那个在校场策马疾驰,额上微有薄汗,笑起来会露出皓白牙齿的少女。   那样的她不是月亮,而是朗朗晴空中光芒万丈的太阳,耀眼而热烈,更有着灼人的温度。   他一时竟看得痴了,不知不觉起身朝那边挪步想靠近些,再靠近些,更靠近些。   直到扶英在身后唤了声,说歇息够了要带他去看银狐,才终于将他拉回来到了这间屋子里,他收回目光,低下头眨眨眼,将一应思绪尽都掩盖住,回身与她一同出了门。   二人在府中逗留了大半晌,用过午膳后,便要紧着心准备回宫了。   但因着现下临近年节,扶英惦记着城东市集的新鲜玩意儿,吩咐驾车的侍卫马不停蹄又往那儿去了一趟,买下了几乎一整车的新奇这才收心,路过城中一处热闹的戏台子时,她记着要带晏七进去转转的话,便命人停了马车,径直上二层要上两杯茶,便听那戏台子上咿咿呀呀了会儿,但确如扶英所说没什么意思,坐下喝了半盏茶,晏七瞧着天色已不早,便催她起身了。   又行到明崇门前,因着扶英买的那一车物件儿,马车被拦下了许久,直到侍卫一一将其清点记录在册后才准通行,如此一耽搁,回到栖梧宫便误了时辰,方才踏进偏殿里,便听纯致从外头进来,对晏七道:“跟我来,娘娘召你去回话。”   晏七应了声,想必是为误了时辰的缘由,这厢还尚未来得及换衣服,便匆匆往那边去了。踏进正殿里,从画柱后绕出来才行了几步,便见皇后正歪着身子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手中一柄精巧团扇徐徐遮去了半张脸,那般慵懒闲适的姿态,无端透出几分娇媚来。   他只看了一眼,忙低下头去,行到近前恭敬见了声礼,目光紧紧盯着地心,再不敢挪动半分。   皇后闻声睁开眼,在他身上一扫,曼声问:“今日阿英玩儿得可尽兴?”   晏七听得一怔,原道是并不为追究他误了时辰的过错......他脑中打了个岔,话回得倒仍旧及时,“二小姐今日出宫一趟很开心,从集市买了许多新奇玩意儿,想必这一段时间都有得消磨了。”   皇后轻轻嗯了声,又道:“眼下临近年关,宫外街市想必热闹,你们此一趟都去了哪里,说来与本宫听听。”   晏七颔首,如实从出明崇门外说起,到城东熙攘的集市、人来人往的戏楼,只是说到承国府中时,他兀自思索了下,还是隐去了那副画像的事,只道是同扶英进去转了一圈。   皇后闻言沉吟片刻,忽地叹息一声,“国公府......本宫倒是有数年未曾回去过了。”   晏七听得明白那嗓音里一点绵长的幽怨,低垂的长睫轻颤了下,他温声道:“故地之珍贵,在人不在物,娘娘只要心怀故人,那么不管身在哪里,也都一样是归处。”   只要心怀故人,不管在哪里都是归处。说得倒是轻巧,可又有几人能真的做到?   “那你呢?”皇后微微挑起眉尖,挪了挪身子,支起手肘撑在软枕上,袅袅朝他望过来,“只要心怀故人,哪怕如今身处重重禁庭,也甘愿将这里当做归处?”   晏七果然停了下,眸中犹疑片刻才开口,话音一贯的温柔平和,却坚定地直抵人心,“是。”   可其实呢,他是个没有过去的人,何来故人,他只有一个眼前人,珍之重之放在心上,她在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归处。   晏七从殿里出来时,扶英正将白日买来现下却失了兴致的小玩意儿送给宫女们,偏殿门口围了不少人,他站在廊檐下静静等着,有风从头顶吹过,带起檐下的铃铛叮咛作响。   他抬起头往天际远眺过去,嘴角弯起温然的弧度,第一次察觉出斜阳晚照下的禁庭,竟也是美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3-16 09:02:34~2020-03-17 16:14: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睢睢 16瓶;啊啾城、wcq88888 10瓶;蓉蓉蓉哥啊 8瓶;安和 5瓶;这只杏花多少钱 4瓶;洛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一章   许是太医尽心竭力,一夕之间便配出了既于伤口有效, 又没有刺鼻味道的药, 翌日扶英再往正殿里去,便未见晏七再因药味儿那一茬儿而避讳了。   她的箜篌学了好些时候, 如今已能完整拨弄出一首曲子,只是到底技艺尚且青涩, 又是头回拿到众人面前献艺,心下难免激动紧张, 一曲罢了失误颇多, 坐在原地抱着箜篌瘪嘴许久, 朝皇后闷闷道:“阿姐,我再也不想学这个了, 这太难了......”   这是要打退堂鼓的意思了......皇后闻言也未劝阻,点点头说好, “不想学那便不学了, 只是你既然认输了这一次, 往后便再不许提起这厢, 否则会教所有人都记起你今日这般颓败模样,教人笑话了去, 嗯?”   扶英听着这话便迟疑了,她是堂堂国公府的二小姐,怎么好意思被人家当成笑话?   “那......那还是算了吧......我就随口一说,做不得数的。”   她枯着脸喃喃了句,见皇后兀自低着头看书并不理睬, 面儿上挂不住,遂偷偷瞧晏七一眼,要他出声儿打个圆场。   晏七忍不住笑,却也会意,上前几步扶她起身,温声安慰了句,“小姐聪慧,只是目下所学时日尚短,还不甚熟练,若往后潜心钻研,定会有所成,不必心急。”   扶英果然扬起脸冲他一笑,乐呵呵的,“我觉得也是。”   一个不吝啬夸,一个刚好喜欢听,这俩人倒也是性情相投。皇后一时莞尔,侧脸朝他二人瞥了眼,挑一挑眉尖轻笑着摇了摇头。   这厢说着话,粟禾从外头捧着几匹锦缎进来,行到皇后跟前见了礼,道:“内府局昨儿新进了几匹上好的霓云缎,郑同方记挂着孝敬娘娘,今儿一早就派人送了来,请娘娘过目。”   皇后嗯了声,抬眸瞧着扶英,又吩咐粟禾:“这颜色倒是鲜亮,过不久要开春儿了,拿去给阿英做两身春衫吧。”   粟禾应了声,又听她想起来问道:“上回本宫交代良工去探听程小姐之事,已有些时日,你派人去问问如何了?”   “奴婢正要回禀这事呢。”粟禾接口道:“徐良工方才派人来传口信,说已然同程指挥使说上话了,没道明,只是旁敲侧击提起了大选之事,谁料程指挥使听了却说他家小妹性子太过骄纵不适宜入宫,遂不作他想,如此看来,那程小姐一心入宫这事,程指挥使并不知情。”   用着程府的名头敲国公府的门,却根本未同她哥哥打声招呼......   皇后眉尖微蹙,“这程小姐胆子倒是不小,竟真是瞒着程嘉许私自把画像送上来的。”   她说起来又甚觉好笑,一时好奇,问,“那良工可查到这程小姐心心念念非要进宫有个什么缘由吗?难不成就只是无缘无故以为宫里尽都是荣华富贵?”   “若是那般浅薄的缘由倒也罢了,左不过驳回去又或是召进宫来,心中贪富贵的人说到底也不过娘娘手底下一粒沙子,想如何拿捏便如何拿捏......”   粟禾面上轻飘飘嗤了声,“但娘娘有所不知,这程小姐却还是个痴心人,之所以这么多年坚持不嫁执意进宫,全是因着前些年因着程指挥使职务所在,碰巧在皇上巡查京畿卫时遇见了一回,从此就生了念头,这不,才有如今这档子事儿。”   原道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皇后长长噢了声,眸中光华流转几许,忽地改了主意,“即是如此便成全了她吧,你速派人去告诉良工,那画像若还没有驳回,便留下,再去知会程嘉许,就说本宫也为程小姐的一片痴心所动容,特许她进宫常伴皇上左右。”   “这......”粟禾迟疑了下,“召进来个性子骄纵又对皇上痴心一片的,怕是对娘娘不好吧。”   皇后抬头瞥一眼她,“后宫里那几个有名分的,哪个不是娇小姐,又有谁不喜欢皇上?不管是贪权贵还是贪情意,总归都是人心所求,既有所求,那就不怕她能翻出天去。更何况,她虽不甚顾着她哥哥,但本宫瞧着程嘉许倒着实顾念着她,既然如此,将她放到本宫手边,有何不好?”   粟禾听了忙应声是,话递出去没几天,徐良工果然就带人抬着个大箱子进了栖梧宫,放到皇后跟前打开一看,里头是株半人高的赤玉珊瑚并其他奇珍异宝若干,就着屋里不算明亮的烛火瞧,也都是璀璨生辉的。   扶英坐在软榻上,伸长脖子探了眼,狐疑道:“这是做什么呀,皇上赏赐给栖梧宫的年节贺礼吗?嗯......也终于像个样子了,好歹不是骇人的兽皮什么的。”   没等徐良工答话,皇后抬眼见晏七瞧着那箱子若有所思,遂问了句:“晏七,你觉得这些东西从何而来?”   晏七忙回神,应道:“回娘娘的话,奴才以为,应当是程指挥使派人送进宫来的。”   他朝皇后躬了躬腰,“娘娘准许程小姐入宫是对程家的恩典,此前又因程小姐自作主张之事一心顾念程指挥使的颜面左右周全,程指挥使得知此事,自当谨记娘娘恩德,投桃报李,想来亦有今后程小姐在宫中需托赖娘娘照拂之意。至于程小姐进宫原本并非程指挥使本意,那便是他们自家的家事,与娘娘无关。”   话音落便听徐良工在一旁颔首应了句,“正是如此。”   皇后点点头并未多言,随即扬声唤粟禾进来,要她将这些东西都收归至到库房中去,这厢正说着话,却听外间守在门口的宫女进来回禀说承乾宫派了人来传皇上口谕。   召进来一看,并不是林永寿,只是个普通内官,进了殿里头也不敢抬,弓着腰低眉颔首传达了皇帝的意思,“皇上说了,今儿晚上来看娘娘,还请娘娘早做准备。”   这倒是稀奇了,今日既不是月中也并非任何佳节之期,皇帝一道口谕传得突如其来,但细想想,自从西经楼焚毁那日开始,他所做哪一件事不是阴晴不定突如其来?   皇后面上略有些不悦,停了些许只回说知道了,便教那小内官退下了。   徐良工差事已了也没有久留的道理,遂也躬身告退出了门,方才还言语声声的正殿里一霎便冷了下来,晏七立在一边,抬起头目光沉沉落在皇后眉间浅淡的忧愁上,却除了默然,什么都不能说,做不了。   四下寂静中,扶英能察觉到似乎有哪里不对了,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正踌躇着,便见皇后抬手揉了揉眉心说有些累了,让晏七带她到外头玩儿去。   扶英噘嘴噢了声,只好领着晏七一道从殿中走了出来,她心里藏了事儿,这会子也是一样的愁眉苦脸,哪里都没心思去玩儿了,进偏殿后便问晏七:“我怎么觉得阿姐对于皇上要来这件事一点都不开心呢?你从前在咸福宫时也见着淑妃是这样子的吗?”   晏七片刻没答复,低着头兀自正出神,扶英又喊了声,他才后知后觉赔礼道:“小姐恕罪,奴才方才走神儿了,没能听见小姐的问题。”   扶英撇撇嘴颇有些不满意他的心不在焉,皱着眉顾他一眼还是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不是的......”晏七半垂着眸,声音轻缓的像是在自言自语,“每逢皇上驾临咸福宫,淑妃娘娘都很高兴。”   别人都很高兴,阖宫却唯有皇后是不高兴的,他这样想。   晏七这日走得很晚,不知在等些什么,也不知自己是在抗拒着什么,好在扶英喜欢教他陪着,躺在床上听他讲故事也不着急就寝。   皇帝的銮驾停在栖梧宫门前时已至戌时末,窗户外头传进来一阵行礼的声音,他抬起头从窗户的缝隙中望出去,正可以看见皇帝负手踏进正殿的一个背影。   今日值夜的是粟禾,迎着皇帝进了殿中,他四下看了看,屋里一如上回来时那般静悄悄的,只这次早早燃上了安神香,教四处的火盆烘成了一股温软的味道,像是有人在的模样。   但皇后从来不迎人,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皇帝也未有多余置喙,提步往里间去,一边抬手解下领子上的大氅系扣,一边偏又问粟禾一句:“皇后呢?”   粟禾颔首回道:“娘娘一个时辰前喝下安神汤已经歇息了,但临睡前吩咐奴婢已备好了热水在暖阁,以待皇上沐浴更衣。”   没往偏殿去避着已是不易,这倒还备上水了?   他脚下步子微顿,回身审视地扫了粟禾一眼,随即走了两步上前,伸手拨开里间入口的珠帘看,隐约可见那边层层垂落的绡纱帐幔中倒的确有个人,身子侧卧着,只留下个模糊的背影对着外面。   粟禾在身后请他挪步,“皇上,时辰也不早了,奴婢差人伺候您先沐浴更衣吧。”   皇帝眉心舒展不开,闻言只收回目光嗯了声,便踅身往暖阁去了,半个时辰后再出来,已换了身宽松寝衣。   有婢女侍立在床榻两侧挑起帐幔,露出床上那人一侧袅袅的曲线,他一边走一边挥了挥手,教婢女们全都退下,兀自负手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瞧了那背影半会儿,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他也未动,过了好一会儿才皱着眉沉沉唤了声,“皇后。”   那声音里有试探的意味,他像是不相信她已经睡着了,忽然弯腰坐在床边,而后侧着身子过去,双臂撑在她两侧正正将人笼住,俯下身更凑近些,近到连呼吸都贴近她,目光紧紧盯在她面上,又唤了声:“皇后。”   但话说出口良久没有得到回应,床上的人也始终呼吸平稳,甚至连眼睫都未曾多余的抖动一下。   想来是真的睡着了,那还叫醒她做什么,醒来了又冷眼相对,吵架吗?这会子时辰也不早了,何必找不痛快。   他胸口有些闷,但垂眸瞧了她半会儿,还是撑着手臂坐直,起身从桌上拿起铜匙,一处一处熄掉了房中的烛火,只留桌案上微弱的一盏借以照亮脚下,而后撩开锦被躺下去,翻了个身与她背对着背,闭上眼再无动静。   方寸的床榻一侧,皇后在昏暗的烛火中睁开眼,双眸沉沉望向虚空中,久久未有波澜。   隔了百十步之外的偏殿那边,晏七正抬手将窗户关紧,回身走到扶英床前替她掖好被角这才起身告退,出门后他站在廊檐下遥遥看了看晦暗无光的正殿,眸中一片寂静。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该多听多看多想,但那边的烛火熄灭时,他心中有片地方也随着那熄灭的烛火一道暗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3-17 16:14:00~2020-03-18 10:22: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暖玉 10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9130434 10瓶;人间水蜜桃 6瓶;wcq88888 5瓶;每一秒钱 3瓶;七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二章   成安十六年星月夜,盛夏的蚊虫嗡鸣不休, 有几名内官来势汹汹, 径直闯进了禁庭东南角的一处僻静宫室里,不由分说地带走了一个六岁的孩子。   那孩子吓得面上惨白, 连哭都忘了,只听见身后女人泪雨连连的嘱咐了句:“容儿今后都不要记起母妃, 你父皇已去,慈安宫里的娘娘才是你的母后, 容儿记住!一定要记住!”   内官们粗暴地抱着那孩子疾步往外走, 直至出了那处凋敝宫殿, 身后大门紧闭,孩子没再听见那嘶哑的声音, 自此以后也没再见过那个人,更加没人再唤过他“容儿”,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看似尊贵的称呼“皇上”。   那之后便是接连许久不眠不休的忙碌, 眼前人来人往, 伺候的内官宫女不计其数, 众人都将他包围起来,居高临下的目光像是在观赏一只囚笼中惶恐却又不知所措的幼兽。   众人将他带去了从前父皇所在的承乾宫, 推上了前朝大殿中唯一的、也最孤独的座位,他坐在那里,看着底下一众文武百官对着他三跪九叩。   但其实在那个宽大的座位上,他的脖颈被头上沉重的冠冕压得酸疼不已,两条腿晃悠在半空中, 双脚都沾不到地,这样子坐久了容易腿麻,但他无人可说也不敢说。   直到某日下朝,他从龙椅上跳下来时当众崴了脚,教底下的国公见着了,这才命人在龙椅前头放置了一个小方墩,每回踏上踏下的时候,他是真心感激他的。   夜里睡在承乾宫,他闻到那里有股醇厚的香味,香名“龙涎”,听宫人们说那香只有皇帝可以用,从前是先帝,如今换成了他,但他其实并不是很喜欢那味道。   父皇在这香里躺了二十多年,人都被浸透了,直到死后的尸体都带着这香味,他在棺木旁闻到了一次便再也忘不掉,那香气对他来说,就像是死人的气味。   他很怕有一天,自己也会带着这香气死在这里。   承乾宫寝殿里还有张床,用世上最好的木头雕刻而成,铺着世上最柔软的锦被,可就算睡着那般舒适的床,他在这里仍旧夙夜难眠,整晚整晚的被冷汗浸透,再被大殿中来回的风吹过两遍,寒凉透骨,只能在午夜梦回时捂着被子偷偷哭喊两声母妃。   但他喊的母妃,母妃听不见,只有慈安宫的娘娘听见了。   太后素来不喜欢听那些,便说他定是白日吃得太饱夜里才睡不着,传令宫人节制他用膳,一天天饿下来,他才终于明白了,原来捂着被子是没有用的,要想不犯错饿肚子得先捂着自己的嘴。   这一捂便是好多年,直到他习惯了承乾宫的冰冷,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也不会再从梦中惊醒。   可永定六年的冬天,他明明什么都没有说错,也依然受了罚。   他倒在了慈安宫外的冰天雪地里,醒来却见眼前一片轻纱帐暖,姜氏皇后坐在桌边正听太医躬身回禀着什么,屋里有浅淡的凤髓香袅袅萦绕在鼻端,沁入进肺腑中,化成了糖丝一道一道缠在心上,无需品尝,也能教人嗅出温软甜腻的味道。   原来不论她这个人有多冷淡,女子的闺房却仍旧是这般暖的。   那空气中的味道无端让他想起幼时偎在母妃怀里吃的杏花酪,但其实呢,明明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东西。   如此联系在一起,他想自己一定是病得厉害,以至于都烧糊涂了,烧得头晕眼花,再看着那个姓姜的皇后,竟也不那么讨厌了。   起先两日,慈安宫、承乾宫一日三回派人来催,要他移驾养病,可躺在这儿的时候他一点儿也不想回冰冷的承乾宫,比起冷脸皇后他更不想面对太后,左思右想,终于第一次任性硬气了一回当众回绝了太后派来的人。   皇后在一边看着什么都没说,但第四日清早,他便在栖梧宫的院子里亲眼看着皇后杖毙了奉太后之命前来带他回承乾宫的乳母。   她说乳母以下犯上目无君上,理应处死。   他也一样什么都没说,只是当看着院中刑凳上那滴落的血迹渗透进土壤中,那暗红的一点痕迹却仿佛径直滴落进了他心里,无声无息的在昏暗角落中滋养出了一朵快意的花儿。   自那日之后许久都没见过慈安宫再往这里派人来,他丝毫未有思索,随即自愿在这方病榻上躺了三个月之久,直到太医都治无可治才终于痊愈。   纵然皇后总是宁愿自己跟自己下棋都从来不主动与他说话,但也从不曾开口撵他走,更没有为日日只能睡在软榻上这件事对任何人抱怨过只字半句,当然,这“任何人”里包括他。   他在床上躺了那么许久,每晚侧过身便能看到皇后蜷在软榻上的背影,看得久了,最初的心安理得不知怎得就消磨殆尽了。   一日夜里风寒,对着软榻那方的窗户没关严,他夜里浅眠,被皇后的咳嗽声吵醒,睁开眼瞧见她起身关窗的身影,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好像就是自己占了她的地方才导致她受了风寒似得。   兀自思索了良久,他踟蹰着,终于开口朝那边喊了声,“皇后......你过来躺下。”   他说话时刻意压着嗓子,总觉得这样听起来才更像命令,会更加有威严些,但皇后只转过身朝这边看了眼,简短回了声说不必,便仍旧回软榻上去了。   好不容易破天荒般的主动示一回好,却就这样一头撞上了块儿千年不化的冰雕,任谁也膈应的慌,但皇后不承他的情也好,反倒教他的心安理得又回来了些。   只是接下来连着好几日,白天见她喝药,夜里听她咳嗽,他终究还是过意不去了,临到晚上就寝后,再三考虑了下,起身走到软榻边伸手拍了拍她肩膀,大义凛然道:“朕和你换,你睡床上去,那里暖和。”   她闻言转过身来瞧着他,没立刻起身,淡淡问了句,“皇上的风寒好了吗?”   寻常关心的一句话怎的从她口中说出来便总像是冒着寒气儿似得,他听着只想若是这会子说已好了,恐怕她明日就要请他回承乾宫去,当下一时踌躇,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说没有,“但你们姑娘家身娇体弱和朕比不得......”   却不料皇后听着这话忽然忍不住笑了声,朝夕相处了快三个月,他还是头回见着皇后有个笑脸,刹那间脸上一阵热腾腾的烧起来,满身的不习惯,质问她:“你笑什么?”   她从软榻上坐起来,拿个枕头放在身后靠着,微微仰着下颌就那样平视着他,问:“皇上长这么大,可骑过马?可亲手挽过弓射过箭?想来是没有,太后这些年将皇上当成只金丝雀养着,除了言听计从什么都没有教过,皇上的身板儿,姑娘家怎么比不得?”   “你......”他一时语滞,想反驳却又想不出她说得有哪里不对,迟疑了会儿,恼羞成怒催了声:“比不得就是比不得,你快点起来,朕困了,要睡觉了!”   他的不客气倒像是将她逗乐了,干脆利落答应了声“好”,却是慢悠悠从榻上起身,人躺在床上了,翻过身瞧了他一会儿,却难得温声说了句,“皇上在那睡不惯,拿着被子过来,否则万一伤寒再加重,这一个冬天恐怕都好不了了。”   她一向极少同他说这么多的话,那般松泛的语气更是闻所未闻,他听在耳朵里都觉得惊奇不已。   而她说完便向里侧翻了个身,背对着外侧,留出了一大片空处专门给他。   他原不想做出所谓的“低头”的,但站在软榻边晾了会儿,身上都要没半点热乎气儿了,看看狭小的软榻,再想想宽大暖和的床,便也没什么好拘着那许多的,抱了被子几步过去同她背对着背安置下了。   他从前不知道枕边躺着另外一个人是什么感受,只知道从那时起直到风寒痊愈,他越来越少做那些充盈着往事的梦,不论好的或是不好的。   于是后来他开始期待每月中旬那几日可以在栖梧宫里睡个安稳觉,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躺在皇后身边也睡不安稳了?   大约是从十六岁的那年起,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常常在夜半燥热地醒过来,扭头看一眼旁边的皇后,顿时整个胸怀都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挤压了下,带动他的呼吸都一道粗重起来。   原以为大约是时值盛夏的缘故,可入了秋之后仍旧不见好转,他有些吓着了,连忙暗自传召了章太医来看诊,一五一十说了病状。   章守正闻言一阵沉默,过了会儿冠冕堂皇说了一大串,最后委婉补了句:“皇上与皇后娘娘成婚已有三年,也是时候该有个孩子了。”   他一下怔住,好一会儿都没说出半个字来,他那时首先想到的却是,皇后生下的孩子,骨子里大抵也姓姜吧。   自此他越发少往栖梧宫去,可拦得住自己不去,却拦不住皇后愈加频繁地入梦,就连她那寻常冷眼相待的样子都无一遗漏的出现在他每一个梦境中。   他实在权衡了许久,才终于重新踏进了栖梧宫的大门,可当再次躺在她身边,他却连去握着她的手的勇气都没有,明明是夫妻两个人,她却从始至终都是高高在上的那一方,让他莫名羞耻于自己的妄念。   他突然无比厌恶如此怯懦的自己,也第一回那般厌恶在背后撑着她脊梁的姜家,如果没有那些,她就只是个普通的女人,温婉娴静相夫教子,那才应该是他喜欢的样子。   他想,自己只是到了需要女人的年纪,绝不是一定需要她。   可当她下令处死那名宫女后,栖梧宫大门紧闭,他却又忍不住心慌意乱起来,什么权衡,什么脸面都抛到脑后去了,匆匆前去低头认错。   好歹是个皇帝,就那么杵在宫门前接连不断将铜环扣了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进去了,但皇后坐在桌案后,只蹙眉说:“朝中太后党羽尚未清除干净,皇上如今也还根基不稳,就如此放任自己临幸一个宫女,是嫌底下那帮御史伺机弹劾你昏庸的奏折还不够多吗!”   他闻言一霎冷下来,默然良久,才终于开口,“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朕如今也到选妃的年纪了,便交由皇后去办吧。”   再踏出那扇宫门,此后新人入宫,皇后每逢月中出走西经楼,皇帝鸠占鹊巢......便都成了宫中众人暗地里的谈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3-18 10:22:24~2020-03-19 08:13: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安和 20瓶;啊啾城、16251255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三章   晏七翌日去栖梧宫的时辰要比寻常晚一些,他往御花园折了几枝梅花准备给扶英放在房中, 至宫门前时, 刚好避开了皇帝起身上朝的时辰,这还算是他头回为着自己的一点私心左右了差事。   用过早膳后, 皇后携扶英相对坐在桌边闲谈了会儿,瞧着要到读书的时辰了, 晏七这才上前去提醒了句,“小姐今日要学女则, 授课的女官已到了, 还请小姐随奴才一道挪步偏殿。”   扶英素来不爱学那些束手束脚的规矩, 闻言不由得面上一苦,望一眼皇后, 却也不能说不学,只噘嘴嗔了句, “阿姐你看他多尽职尽责, 有他在, 我真是半点懒都偷不得。”   “如此一来他倒是立了大功了。”皇后轻笑了声, 抬手拍拍她脸颊,“既是学女则, 想来晏七也无甚可讲给你听的,阿姐今日有话问他,你便先去吧。”   问什么,估摸着是问她的功课吧,扶英心中有数, 暗自给一旁的晏七递过去个眼神儿,随即起身朝皇后掖了掖手,便挥着两臂直往外去了。   晏七瞧着她背影不由得好笑,却也愿意言语上帮她美化些许,脑海中兀自酝酿了一套说辞准备应对,不料皇后只是起身一边往暖阁的绣架旁走,一边漫不经心问了句:“本宫记得你的手伤已过许久了,至今尚未痊愈吗?”   她说着话自然而然回过身,目光落在他包裹纱布的手上扫了一眼,闲谈的语气,“若伤口总是不好,还是应尽早教太医查看,否则过些时候天气渐热起来,再捂着,反而更易加重伤势。”   晏七缓步跟在她身后一步之遥,那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听得他微微怔住,下意识抬起手覆上受伤的手背,话说得踟蹰万分:“多谢娘娘挂念,奴才的伤......实则已然结痂了。”   “既然已经好了,为何还要包着?”   皇后微微蹙眉,难不成是担心手伤好了后他就会被调离扶英身边吗?   晏七见她神色似是不悦,便有些惶然,忙请罪:“只是......只是因烫伤疤痕太过不堪,奴才不敢露出来吓着娘娘与小姐,还请娘娘恕罪。”   “究竟有多不堪,让本宫看看。”   她从绣架一旁的锦盒中拿出一把剪刀交给他,随即落座在绣架后,就那么好整以暇看着他,一如那日在偏殿于他点绛唇时一般强势。   晏七面对她也还是如上回一般束手无策,没法子拒绝只得顺从,心里忐忑着,手里拿着剪刀踌躇了会儿,才顺着虎口处剪开了包裹的纱布,将底下黏连牵扯在一起的可怖疤痕露在她眼前。   皇后一时没有言语,那么片刻的沉寂却已经足以将他一颗心重重打入谷底,他低着头,连忙拉了拉衣袖想要将其盖住,蹙起的眉间,一分分都是难以言明的难堪。   他这人啊,有颗纯净如玉石一般的心,就像是一只温驯的鹿,受了伤便会想要将自己藏起来。   那般慌乱局促皇后都看在眼里,总有些不忍似得,“人的丑恶原就不在表面上,你这伤还是为救人落下的,有何必要遮遮掩掩。”   “奴才......”晏七手上动作一滞,抬头看着她,也不知该答些什么。   她说着忽地话锋一转,再开口竟不由带了些宽抚的意味,“更何况,宫中的污脏事多不胜数,哪个不都是见惯了比这更不堪不知多少的,又有几个人真会被区区一处伤痕吓到,若有谁非要矫揉造作,那你何不就让他吓着去。”   那般带着些无赖的语气哪里像是从她口中说出的话,晏七怔住片刻,回过神来顿时没忍住笑,抬眸瞧她一眼,这才温然弯着嘴角应了声,“娘娘说的是,奴才定当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他从正殿踏出来时手上果然不再包着厚厚的纱布,“不堪入目”的伤痕就那么坦坦荡荡从袖口边缘露出来,从此他都再也没有忧心过,会教别人认为那是“不吉利”的了。   这会子偏殿里有教导嬷嬷在一旁伴着扶英,晏七得了空,见她坐在桌案后捧着书本满面愁苦,便想着去水房打些热水,给她沏些寻常最爱的甜菊茶来喝,供她解解乏。   路过库房门口时却听里头有人在低声私语,因那言语中涉及帝后,他难免驻足听了片刻。   “旁边儿宫里今儿想必又该得意了,我刚才从翠微宫门前过,正碰见承乾宫的人往里头送东西,你没见那边儿的气焰,真是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让她翘去呗,还不就是个拾人牙慧捡便宜的,要不是她跟咱们这边儿离得近,皇上夜里就算要走,也走不到她柳昭容那去。”   “就是,不过话说回来,昨个儿那事也忒离谱了些,没听过皇上到哪个娘娘宫里歇到半夜又走了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昨儿我就在正殿门口值夜,根本没听见里头有什么动静,皇上就突然出来说要起驾去旁边儿,要是吵架了也算情有可原,可......唉!这事儿现在估摸着阖宫都传遍了,那些人私底下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咱们娘娘呢。”   “让他们敢!这宫里谁不知道皇后娘娘的威仪?就是皇上不也得敬咱们娘娘几分......”   那边儿的话音还没有断,但后头的晏七没有继续听下去,他只停进去也只记着对方说了句:“皇上昨晚半夜里又走了。”   皇帝出了栖梧宫那扇门转身便又去寻了另一个女子。   他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想起从前听戏文中说的,夫妻之间的恩怨相对,无论情分如何,受苦的到头来总都是女人,而他一点也不愿看她受那样的苦。   昨晚他站在廊檐下时,他曾以为自己是为帝后同寝黯然,可如今才知,他更为她被困在宫中却又不得不做一个皇后而心疼。   她明明应该是那自在翱翔在云端的鹰,再富丽的山川,与她而言只不过是枷锁罢了。   此后一连许久,晏七没有再见过皇帝驾临栖梧宫,甚至月中时分都不再来,皇后于此做何感想,他没有身份问,只是看她每日仍旧折花弄墨倒也自在得宜,他才觉得安心许多。   开春儿后天气渐好,暖阳和煦微风不燥,栖梧宫东墙边儿的一排梧桐树长出了新叶,外头声势浩大的“采选”也真正拉开了帷幕。   “采选”共计三轮,除皇后先前已吩咐过留用的小姐们可以直接到最后的殿选,其余每位应选小姐们的体态姿容,全都得先在负责初选的宫人们手中过一遍,若有任何一处稍有欠缺,立刻刷下当日返送出宫。   先头那么过一遍,轮到第二轮时基本上也就只剩下了一半,人少了,某些家世略高的或从前因着什么缘故在宫里露过脸的,自然也就格外要引宫人们关注些,哪些声名良好的官家小姐在,哪些没在,这时候便是一目了然。   这日天晴,皇后领了扶英前往朝鹤亭附近的花圃中赏花扑蝶,刚到没一会儿,便见徐良工从不远处林荫道上过来,行到近处花圃边止下步子,见过礼一时却没立刻说话。   皇后见状便扬手唤了纯致过去陪着扶英,随即转身袅袅往花圃边缘来。   晏七原在花圃外侍立着,见她过来,忙躬身伸出一只手臂供她搀扶,而后手背上落下一道分量,他无需看过去也知是她的手正不偏不倚搭在他的伤痕上。   肌肤相接,她的手有些冰凉的触感,在盈盈春日里,像是刚化开的一汪清泉流淌过他的手背。   她站稳了便收回手,正要与徐良工一同往朝鹤亭中去,走了两步忽又停下来,回身唤了声晏七,“你来。”   晏七颔首应了声,心下着实有些受宠若惊,徐良工不便当众说的话,大抵是与前朝要务有关,她竟也不避讳让他在一旁听着。   他跟过去的途中,侧脸看了眼徐良工,对方却只是低眉颔首,面上甚至都寻不到半分多余的情绪,他便也沉下心,不再多想什么。   一同到朝鹤亭中,晏七侍立在皇后身侧,见她在亭中的石桌旁落座,方才听徐良工回禀道:“奴才已在应选名册中尽都翻看了一回,并未发现明仪郡主的名字,她此回没有参选。”   这名字晏七有过耳闻,也知其身份,但并不知其中有何原委,他紧着心听皇后嗯了声,“生辰宴那晚既然已经觐见过,小公子却没有因此获救,想来皇帝并未退步,她家眼下也再不见任何举动,想来是打定主意弃了小公子了。”   徐良工却摇了摇头,说不一定,“但奴才据京畿府衙中的消息得知,明仪郡主此前进宫一趟不久,便有医者前往狱中为小公子诊治伤势,若那边当真弃了,也不必多此一举了。”   “倒还有这回事,可知是哪里派去的医者?”皇后在脑海中略过了下明仪的模样,“难不成她当日所来是有别的筹码,能教皇帝松口?”   这话说出来如今只能算个猜测,徐良工道:“医者来自民间,但去寻医的人却是冯祎亲自派下的,而冯祎绝不敢违逆圣意。”   那也就是皇帝教去的了,皇后想起当日皇帝还曾说过,那小公子死了便是死了,如今却不知明仪是提出了个什么筹码才教他又将小公子的命吊了起来。   她这头正思索,徐良工又进言道:“雍候与皇上之间隔阂已深,无论此事能不能谈成,总归都是他们两方的得失,娘娘既然已将此事交由皇上处置,又何必再劳神呢。”   皇后眉间微蹙,心中总觉似乎有哪个地方有纰漏,却也一时抓不住究竟是哪里,还是嗯了声,不再就此事多言。   晏七立在她身后,此时的他,听二人说话还是一片云里雾里,他们所说之人、所思虑之事于他而言都是全然陌生,他就像是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突然闯进了另一个原本不属于他的尘世间。   但也只有离得这样近的时候,他才真切知道自己距离她还有多么远。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3-19 08:13:19~2020-03-20 17:27: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婕杰、此去经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似是而非 12瓶;小叶子 5瓶;此去经年、lwczzzzz、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四章   晏七暗自呼出一口气,聚了聚神, 又听徐良工宽慰皇后一句:“娘娘暂且不必忧心, 朝中如今还有沈太傅坐镇,太傅大人德高望重又与国公素来亲厚, 量各路牛鬼蛇神也不敢冒头的。”   皇后点点头,想起来又问:“算算日子, 国公是否也快到返程的时候了?”   徐良工应声说是:“今晨刚得的消息,国公爷目下已经在准备回程事宜, 不出今夏必能抵达帝都。”   “今晨?哪里来的消息?”   “尚书省。”徐良工回道:“国公爷此去已近一年, 沿途收服了诸多沿海小国为我大赢朝邦属, 初拟定各小国前来帝都朝贺的使臣名单今早上才派人千里加急送进了尚书省,眼下朝会上, 皇上应该正在与众大臣商议接待事宜。”   “都快要一年了......”皇后轻叹了声,“这几年国中安定并无战事, 无缘无故就搁下朝政大权一走这么许久, 任谁看了都还以为他是打算求个晚年安稳了, 谁成想竟并非如此。”   说起这个想来又是记起先前谋害宫妃皇嗣之事了, 徐良工心中明白她的难处,又从怀中掏出封信笺递给皇后。   “娘娘切勿多想, 不论怎样,国公总归都是记挂着您的,此回连同折子一道还送来了封家书,请娘娘过目。”   “嗯?”   皇后闻言却忽地蹙眉,随折子捎带一封家书原本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国公并不是个拘泥温情之人,且因信笺传讯极易授人以柄,是以他远行这一年连带着上回那封回信也统共只送回来过两封,这才时隔不过两三个月,怎会又送来一封信?   她略有些狐疑地瞧一眼徐良工,接过书信拆开来看了一遍,眉间越蹙越深,最后低着头忽而失神般喃喃了句:“国公在前后两封信里都问了一遍扶英是否安然抵达帝都了......”   就那么简单的一句话,晏七听来只觉得寻常,莫过于父亲担忧女儿罢了,但在徐良工脑子里过一遍,却立时激得他心底里一阵冷寒。   不为别的,只为当初的回信已经送出去,不论国公目前有没有收到,以他的为人处事,都绝不可能将相同的话再重复写在两封信中。   皇后面上顿时凛然,“旁的都先放下,你立刻去严查此事,这次宫里宫外不论是谁,所有与传送信笺有关之人一个都不能遗漏,首当其冲捉拿张晔。”   若递进来的信笺中已有了真假之分,那便是国公府出了个能欺上瞒下的内贼,先前谋害宫妃皇嗣的指令恐怕也是另有其人,那人能做到那般以假乱真的地步,连徐良工都未曾分辨得出,只教人稍想想便是止不住的遍体生寒。   试想若非此信件是夹在奏折中经由官道驿站送进来,想必她此时都还被蒙在鼓里,如此怎能不教人后怕。   她眸中隐有忧色,临了又吩咐了句,“暂且停了一切信笺往来,再将府中暗卫尽派出去接应国公,务必要护得国公一切周全。”   既然要瞒着,那国公归来之日便是计划不攻自破之时,对方要想事情不败露,便极有可能会对远行在外的国公下手。   徐良工也警醒万分,忙称是,“还有件事需回禀娘娘,三公子在北境的差事也已办完,正在回程的路上,过不了两个月也就回帝都了。”   皇后此时听着姜赫的名字更是不悦,“回来的正好,你届时连着他一起审!”   “这......三公子回帝都后是否先派人暗中盯着,待有些眉目了或国公安然回帝都再做定夺?”   徐良工到底还是有些顾忌,姜赫如今已经认祖归宗,那就是名正言顺的国公府三公子,他一个奴才如何能以下犯上审主子,真有罪便也罢了,可若是无罪,待国公回来要如何交代?   皇后冷冷扫过来一眼,“你奉本宫之命行事,无需顾及其他。信笺之事若确有蹊跷,那必得是亲近之人才能办得下,盯着他的人一向还少吗?本宫倒但愿这回只不过是国公一时疏忽写重复了,但你与本宫都知道这不可能,他最好能证明自己什么都没做,否则,绝不能放过他。”   徐良工再不敢多说什么,忙应声退下。   人走了,朝鹤亭一霎又寂静下来,皇后却一直在亭中静坐着,目光遥遥望向花圃中,听着不远处扶英的笑声被风吹送过来,半晌没有半点动静。   晏七便就陪她在亭子里静立着,哪怕未说话他也能感觉到,眼前分明朗朗晴空下,但她却实则身处在一片云遮雾罩中。   二人方才的那一段话,近乎可以颠覆晏七原本的一切既定认知,他需要更多的时间去仔细琢磨,才似乎能理清一点点背后的关联。   他还是第一回察觉到,传言里如日中天大权独揽的姜家,似乎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高枕无忧,甚至就目前而言,称一句危机四伏也不为过。   再想想她身为姜家女,过得又都是什么样的日子,君臣嫌隙、兄妹相杀、夫妻猜忌......或许还有更多的勾心斗角是他此时尚且未能知道的,她的冷不是生来就有的,而是被多年的谋算、死于手下之人冷凝的鲜血浇灌出来的。   “娘娘......”晏七稍稍弯下腰轻唤了声,皇后侧过脸看了看他,沉静道:“今日既教你旁听了,便无需避讳,有话直言吧。”   大概将要说出的话有些不合规矩,他要仔细斟酌了片刻才开口:“是姜侍郎,奴才曾听扶英小姐多次提到过他,想来感情甚是亲厚,但娘娘......似乎并不喜姜侍郎,奴才只是不明白,大监严刑审问下,若姜侍郎真的有何闪失,小姐恐怕会怨娘娘。”   皇后那厢一时没答话,晏七便想自己定然是僭越了,他哪里来的身份可以过问国公府的家事?   他忙要请罪,皇后却止了,“连你也看出来了,你说得没错,本宫的确不喜那人,他是生是死本宫都不在乎,但此事并非本宫一意针对他,他若对姜家不利,纵然杀了,扶英也不能怨本宫。”   她说得是“不能”,而不是“不会”,可见她也清楚方才那番说法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慰藉罢了。   “阿英还跟你说过些什么?”皇后忽然问。   晏七如实道:“不瞒娘娘,那日小姐出宫回国公府,曾与奴才说了娘娘之所以会进宫的原因。”   “太后?”   他点点头,“娘娘如今可觉值得吗?奴才那日曾在娘娘幼年住过的屋子里看到过一副画像,娘娘那时候该与如今大不相同......”   “是不同,可有什么值不值得呢。”   皇后侧过脸不再看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栏杆旁,默然了许久才复又开口,声音轻的像风中的柳絮,仿若轻轻一碰便四散了。   “甘鹿野一战,本宫的哥哥们都没有了,国公府几近成为大赢朝两百多年最大的耻辱,太后处心积虑夺权想要置姜家于死地,那个时候,本宫除了进宫助国公一臂之力也别无选择。”   这是晏七第二次听到“甘鹿野”三个字,那一场惨烈兵戈带来的伤痛也只有从在乎之人的口中说出,才能让他感同身受,她也是那场战役中的牺牲品。   他心里陡然被压了块儿千斤巨石,闷得人连呼吸都难受起来。   她就那般静静的站着,锦绣华服妆点下的背影却仍旧单薄而孤独,让他想起当年帝后大婚那日,他站在栖梧宫的窗外看到的那个对镜落泪的女子。   晏七再不知该说什么好,或许不说话,就这么一直陪着她才是最好的。   她却忽然转过身来,目光沉沉望向他,问:“晏七,你觉得若有一天国公府不在了,本宫该以什么身份活着?”   他被问得心惊,抬眼却见她眸中沉静如水,仿佛只是问了一个极其平常的问题。   他不舍得说一点晦暗的话给她听,于是只摇摇头,说不会的,“国公是大赢朝的中流砥柱,娘娘如今已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天底下没有比国公府更加显赫的门楣,又怎么会不在了。”   她听着轻笑了声,“为什么不会,你也看过历朝史册,高楼倾覆往往都在朝夕之间,身在风口浪尖上,今日人上人明日刀下鬼,谁又能保得自己必能一世安稳呢?”   晏七无法反驳,改口道:“奴才盼望娘娘只是您自己,而不是任何一个身份,也不需要任何身份。”   她却不再答话了,沉默良久,直到晏七的双眸被亭子里来回的风吹得涩涩发痛,这才上前温言请她,“亭子里来回风大,小心着凉了,奴才送娘娘回宫吧。”   皇后回过身看他半会儿,却说不回去,“今日难得天气好,你随本宫一同四处走走。”   她说着已兀自下了台阶,轻纱的裙摆被风吹起来在空中飘出道优美的弧度,晏七低着头入了眼,忙提步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3-20 17:27:18~2020-03-21 09:57: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岚 10瓶;似是而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五章   大选过后,又一批新人入宫, 定过了位份、分置到各宫住下后第二日, 便理应前往栖梧宫拜见中宫皇后。   那日清晨突然飘起了绵绵春雨,晏七从偏殿窗口望出去, 可见正殿外的廊檐下立了许多雨伞,那边大门敞开着, 隐约有说话声断断续续传过来,扰了扶英清净看话本子, 教她颇有些不悦。   “晏七, 你把窗户关上, 我不想听见她们说话。”   扶英这会子就躺在窗边的贵妃椅上,手上捧着话本儿, 怀里放一碟糕点,得闲了便塞一块到嘴里, 含着东西的缘故, 话音传过来都有些囫囵。   窗户落下发出“啪嗒”一声, 晏七回身在她旁边的矮凳上落座, 听着那话音儿,忧心她再把自己噎着, 俯身递上去一盏茶到她眼前,“喝点水,咽完了再说话。”   她接过去饮了一口,再拿起话本子看,突然就觉得索然无味了, 半侧过身子来面对着他,单手撑脸,忽然问:“你说,皇上为什么要选这么多妃子啊?”   晏七不知她又是哪里冒出来的问题,想了下,说:“民间寻常的男人都讲究三妻四妾来彰显地位,皇上是天下之主,自然也就妃嫔比较多吧!”   扶英闻言不屑的很,“真正的地位何需女子的多少来彰显,我爹爹就只有我娘这一个妻子,他不也还是大名鼎鼎的承国公?”   她这话其实说得不算很对,毕竟姜赫不就是她活生生的异母哥哥吗。   但晏七自然不会往这上头跟她较真儿,摇摇头作为难状,“那奴才就不知道了,奴才也只是小时候见家乡的许多大官人是这样子的,谁家的小妾越多越年轻貌美,就表示谁的身份越高。”   “那如果是你成了大官人,你也会纳许多小妾吗?”扶英眨巴了两下眼睛,期待他给出个不一样的答复。   晏七也的确有个不一样的答复,但说出来的却只能是:“小姐说笑了,奴才是个内官,内官不能娶妻纳妾,哪里会有如果。”   扶英咦一声,忙纠正他,“怎么不能?只要能得到皇上和皇后恩准,宫里的内官和宫女也是可以嫁娶的,像你如今在阿姐身边侍奉,只要尽心尽力,如果有一天你有中意的人了,告诉阿姐,她一定愿意开恩成全你。”   她说着又补了句,“就比如徐大监,他在宫外的宅子和妻房,都是阿姐赏赐的。”   中意的人......晏七半垂下眼睑没有看她,只回了句:“奴才没有中意的人。”   “就是说如果有一天嘛......”她正说着话,忽然听见正殿那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想来是嫔妃们拜见完毕,要回宫了。   扶英看他一眼,黑亮的眼珠滴溜过两个来回,突然从贵妃椅上起来,拉了把他的胳膊,兀自便往外去,“人终于都走了,咱们去找阿姐吧。”   晏七只好起身跟上,出了偏殿大门,正好迎面碰见淑妃领着众嫔妃从正殿里出来,晏七往她身后看了眼,见着了敏欣。   她脸上的伤已经痊愈,但想必是留下了一些消除不掉的伤痕,所以面上覆了厚厚一层脂粉加以掩盖。   她也看到了晏七,一眼望过来,眸中尽是灼灼燃烧的怨恨。   事已至此,晏七纵然心怀歉意也于事无补,一个女子伤了脸,那伤痕不会消退,她的恨意也就不会消退,他此时无论做什么,在旁人眼中都会是假惺惺的奚落,又何必呢。   他亦不愿多生是非,遂收回目光,跟在扶英身后径直往正殿里去了。   刚至暖阁门口的画柱,隔着扇八宝屏风却听得里头还有人谈笑的声音,几句话灌进人耳朵里,嗓音甜腻得简直能教人身上起鸡皮疙瘩!   晏七前两天随皇后前往慧芳殿出席殿选时听过一回,记忆尤深,就是那位得了皇后特别恩准召进宫来的程舒怀小姐,因她哥哥正受皇后器重,是以她甫一进来便封了美人位份。   “嫔妾从前在家的时候就总听哥哥说起皇后娘娘贤名,向往已久,今日好不容易得见,竟像是见到了那受人供奉的观音菩萨,娘娘母仪天下便如观音菩萨恩怀世人......”   “将姐姐比作观音菩萨,程娘娘的一张嘴真是好会说话!”   扶英不爱听那些吹捧过头的场面话,自屏风后转出来打了个岔,规矩朝皇后见过了礼,这才转身不咸不淡地朝程美人掖了掖手,“见过程娘娘。”   程美人嘴角的笑滞了下,随即又扬起来,“二小姐吧,果然和皇后娘娘是姊妹俩,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嫔妾小时候也特别喜欢妹妹,只是可惜,嫔妾父母早亡,家中只有一个哥哥相依为命,眼下看着皇后娘娘与二小姐,可真是由衷的羡慕。”   她说着眉间浮上些愁苦,那人其实生了一张讨喜的娃娃脸,一笑能露出两颗小虎牙,眼睛弯弯地像天上的弦月,只是说起话来总腻着嗓子,一点心思也都藏不住尽摆在脸上,目的性太强,便总教人觉得膈应了几分。   但既然人坐在面前,皇后也少不得与她宽慰两句,“你虽没有妹妹,但本宫素来听闻程指挥使甚是疼爱你,有这么个哥哥,还有什么好羡慕别人的。”   程美人面上果然开怀,应声道:“娘娘说得是,是嫔妾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程娘娘今日可是有什么事吗?”扶英朝她眨一眨眼睛,“为什么其他的娘娘们都走了,唯独程娘娘要留下来拜见阿姐?”   这话说出来也就是在送客了,程美人听得懂,婉婉一笑,“当日原是嫔妾私自递交画像惊扰了娘娘,幸而皇后娘娘顾念嫔妾对皇上一片痴心不仅不怪罪嫔妾,反而开恩特许嫔妾进宫来,娘娘的恩德嫔妾记在心里......”   她说着亲自起身从后面婢女手中接过一个锦盒,“听闻娘娘喜好延亭先生的字帖,嫔妾从前偶然得过一副,便趁今日拜见特意带了来献给娘娘。”   “你有心了。”皇后点点头,示意粟禾去收下,又道:“你哥哥在朝中为官,护卫的是京畿安危,是他往日的功绩才换来了你今日的荣恩,你心里记你哥哥一份功劳就是了。”   换言之,也就是若程嘉许有朝一日不能为国公府所用了,她的荣恩也就到头了。   程美人也不是个蠢人,忙福了福身,“嫔妾谨记皇后娘娘教诲,那嫔妾不打搅皇后娘娘与二小姐说话了,先行告退,娘娘万安。”   眼瞧着那厢人已出了栖梧宫大门,粟禾收回目光,揶揄了句,“这程美人,说一句话眼珠要在眼眶子里滴溜好几个来回,一看就是个有心眼儿的,娘娘召她进来,往后宫里可有得热闹了。”   扶英光记着她送字帖那一番恳切说辞了,喃喃道:“她好歹记着阿姐的好,也算是个知恩图报的,怎么闹也闹不到栖梧宫里来吧?”   晏七却说不是,“程美人若真是知恩图报,就更不该将娘娘特许她进宫之事如此宣扬,前两天奴才随娘娘前往慧芳殿殿选之时,曾听闻其他许多小姐们都对她颇有微词,说她依仗皇后娘娘的恩典嚣张跋扈呢。”   “可不是吗!她要是真有心孝敬娘娘,那字帖就不会那个样子送上来。”   粟禾一边招呼人进来将程美人方才喝过的茶撤下,一边又说,“二小姐到底年纪小,不懂人性本就喜爱攀附权贵,这程美人方才为何要单独留下献上字帖,各宫娘娘们都是一道来,偏就她最后一个从栖梧宫走出去,旁的人都看在眼里,自然就信了她先前所言不虚,认为她真的有了皇后娘娘做依仗,这样的心思,瞧着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皇后拿起茶盏品了一口,吩咐粟禾,“她性子确实太过乖张,你教景元宫里的人多留意些,让她进来是为收拢程嘉许,若光任由她在宫里横行无忌,记恨的人多了,难保不会有人要惩治她。”   粟禾应了声,“奴婢知道了。”   说完了程美人,皇后瞧着在旁边一坐一立的扶英与晏七,问:“你今日的功课学完了吗,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外头雨声听得我想睡觉,阿姐今儿容我歇一天吧......”   扶英咧嘴笑了两声,这才想起来自己所来初衷,“对了阿姐,我今天还想替晏七向阿姐求个恩典,他伴着我许久了,当真是个极好的人,如今瞧着年纪也不小了,还请阿姐同皇上哪里讨个成全,许他能像徐大监那般娶妻成家。”   “小姐!”晏七匆匆一口截断她的话,紧皱着眉头,一刹那连耳根子都烧得通红。   她是真的还不明白“内官”这个词意味着什么,只觉得世上所有的娶妻都是一个意思,过的都是一样的日子,她是完全的好心,晏七都明白。   但他不仅是羞,更是怕,他怕皇后会错了意,真的如同赏赐徐良工一般赏赐于他。   那一声轻斥教屋里三人都稍稍错愕,扶英更是委屈,憋着嘴支吾道:“我料想你一定不好意思向阿姐开口,才看在你陪了我这些日子的份上帮你说得,否则过段时间爹爹和三哥回来,我就要回家了,你不领情就算了,凶我做什么?”   做奴才的把主子凶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粟禾一时回过神来,面上骤然变了脸色,厉声斥了句:“大胆奴才,怎可对小姐无礼,自己出去掌嘴二十!”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3-21 09:57:18~2020-03-22 08:55: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筱幺、小襄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似是而非 12瓶;月落长安 10瓶;隐、未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六章   他站在那里稍稍躬着腰,面上染上了些绯红的颜色, 因为一时急切, 额上都渗出细微的汗珠来。   皇后微蹙着眉抬手示意粟禾先退下,沉目望向他片刻, 方才问了句:“你已有倾慕之人了?”   她的嗓音平和,目光中满含询问的意味落进他眼里, 却教他一时嗓子发涩说不出半个字来。   他有倾慕之人,他倾慕的是天上清绝的月, 是画像中灿如骄阳的少女, 可那倾慕是个只能属于他的秘密。   不能妄想, 不能妄言,更不能为人知。   于是他垂下头不再看着她的眼睛, 屈膝郑重拜倒下去,“奴才没有倾慕之人, 娘娘误会了, 奴才是栖梧宫的人, 此生只想一心侍奉娘娘不作他念, 方才一时情急冲撞了小姐,望小姐息怒, 奴才甘愿受罚。”   有些人的脊梁挺立若松竹,就连卑躬屈膝也都风骨自存。   皇后收回目光,弯了弯嘴角,随即侧过脸对扶英说了句“你自行处置吧”,便起身袅袅往暖阁书房中去了。   扶英能如何处置, 她心里扭着气,又舍不得罚人,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板着脸绝对不与晏七说话以作惩罚,如此坚持了整整三天,到第四天早上,纯致教人送来了两身此前皇后吩咐给她做的新衣裳。   华服上身,一切阴雨烟消云散,小丫头踮着脚双手提裙摆,喜滋滋在晏七面前转了好几圈,一个不留神就说了几日来的第一句话:“你看看我,好看吗?”   晏七瞧着她一笑,点点头由衷赞赏,“好看。”   一场春雨冷不丁浇出来一场倒春寒,好不容易升起的丁点儿暖意渐次之间散了个彻彻底底。   气温骤变,使得皇后与扶英都受了风寒,扶英且还好些,正好趁机逃过了好几天的功课,皇后呢,人一旦喝着药,精神总是不济,阖宫的事务堆在眼前看得人头疼,索性吩咐纯致先都压着,想要好生歇息几天。   不料天不遂人愿,这日方不过正午,外头天空中云翳遮蔽不见半点阳光,晏七立在软榻边正看皇后与扶英对弈,便听得外间几下慌乱的脚步声。   他心下一时疑惑,但还未等出去查看,只见有人从抱柱旁匆匆忙忙闯进来,险些迎面与他撞在一起!   栖梧宫中,竟有谁敢如此放肆?   晏七眉间一拧,正要拦住那人,却只觉得对方伸手在他手臂上抓了一把,不作任何停留两步绕到皇后身前,掀起衣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娘娘请恕奴才不敬之罪,奴才有要事回禀!”   打头一句话过了耳,晏七这才听出来那竟是徐良工,素日喜怒不形于色沉稳如山的一个人,这会子却是满面急切,额上鼻尖都是汗珠涔涔,身上穿的衣裳也不符合他内侍省内侍监的身份,只不过一件普通内官的佩服。   “出什么事了?”   皇后也陡然不安起来,眉头一霎蹙起,手中的棋子掉在棋盘山砸出叮咚一声响。   “奴才奉娘娘之命捉拿张晔审问,未免他家中妻小生事,遂派了人在暗中监视,但张晔今晨突然咬舌自尽,随后城中京畿府衙又接到一起灭门惨案,正是张晔家中,如今监视张家的暗卫不知所踪,府衙中人也在张家找到了所谓奴才杀人的证据,此刻正在城中大肆搜捕......”   他将话说得极快,可仍旧没来得及说完,只听得外间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晏七从窗口的缝隙望出去,正见周承彦领着人从大门处一涌而入,而粟禾此时前往尚宫局办差还未回来,纯致人在后头库房。   皇后眸中一霎凌寒如刀,抬首看了眼晏七,“你去,今日没有本宫的召见,就地处决了他也绝不能放人进来!”   晏七心头猛地跳了下,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守得住,只知道自己一定不想让她失望。   他颔首应了声,走出去的一路,脚下像踩在云端一般忐忑、不踏实,手心也都在止不住的冒冷汗。   周承彦带着人从门口进来便直冲着正殿而去,刚行至院子中央,却见里头出来个小内官。   那人他有些印象,从前是在西经楼李故手下当值的,李故一辈子庸庸碌碌,谁知手底下的人竟还有些手段,眼瞧着西经楼没了,人家一转眼就攀上了皇后这座大靠山。   “拜见大监。”晏七行到周承彦跟前见过了礼,才问:“敢问大监所来何事?”   能进皇后正殿伺候的内官想来也得了些宠信,这时候出来必然是得了皇后的授意。   周承彦做人不讲究一上来就撕破脸,笑着噢了声,耐性儿回道:“是这么回事,内官徐良工涉嫌城中一桩命案,有人亲眼看见他假扮普通内官逃进了皇后娘娘的栖梧宫,咱家奉皇上之命捉拿人犯,以保皇后娘娘安危。”   瞧他说着话便要绕过自己去,晏七忙伸臂拦了拦,“大监留步,皇后娘娘近日感染了风寒,午后喝了药正在小憩,还请大监在此稍等片刻,一应诸事待娘娘醒来自有定夺。”   周承彦立时变了脸色,两手抱着拂尘在虚空处比了比,寒着嗓子道:“咱家是奉皇上之命搜查犯人,其一圣意难违,其二人命关天,皇后娘娘也得体谅,你敢阻拦咱家?”   晏七收回了横在他身前的手臂,却并不退让,“奴才不敢,只是大监口口声声称人犯逃进了栖梧宫,可有证据?因此时青天白日,栖梧宫中伺候的下人人来人往,我等均没有见到大监所说之人,若任由大监就如此贸然惊扰了皇后娘娘,我等岂不是死罪。”   这话说出来,果然便有伶俐的宫人上前来齐齐跪倒在晏七身后,口中亦称:“我等确实没有见到大监所说之人,请大监明鉴。”   话说到这份上,任谁也看得出来其中欲盖弥彰的拖延之意,周承彦从来不是个好相与的,当下也不跟他废话,冷笑一声,“有没有,咱家搜过一遍便知,来人!”   “谁敢轻举妄动!”晏七眸中骤冷,目光紧紧盯着他寸步不让,“这里是栖梧宫,若有人胆敢冲撞了皇后娘娘,即刻杖毙!”   他周承彦能带人来,栖梧宫里也不是没有人,周承彦位高权重有皇命在身所以不惧,但他身后的爪牙却不可能不惧,两相对峙,便是他们先落了下乘。   他看着拦路的晏七,咬牙切齿道:“京畿府衙的冯大人此时就在宫门处等着,耽误了追查人犯,皇后都担待不起,你有几条命可以担待?”   “奴才的命不值钱,但大监空口诬陷皇后娘娘宫中窝藏了人犯,大监又有几条命可以抵罪?”   “让开!”   周承彦恨了徐良工那么多年,眼下怎肯轻易放过捉拿他的机会,伸手抓在晏七手臂上便要亲自进入殿中搜查。   两个人正暗自较着劲儿,忽闻身后窗户吱呀一声响,晏七忙回过头去,正见皇后静立在窗边。   她唤了声晏七教他退下,又看向周承彦,“良工是本宫的人,他与命案扯上关联本宫自会查清其中缘由,但你说本宫故意包庇于他,那本宫就让你搜个明白,搜出来人了,本宫随你去同皇上请罪,搜不出来,你留下自己胡言乱语的舌头,可好?”   不让进的时候一心要闯,这会子敞开了让搜,周承彦却没底起来,关系着自己的舌头,总归谨慎许多,弓着腰见过礼,勉强笑了下,“娘娘言重了,只是那徐良工如今背负着好几条人命,实在穷凶极恶,若神不知鬼不觉潜进了娘娘的宫中,实在是对娘娘安危不利,奴才也是担忧娘娘才一时......”   “本宫要你搜!”皇后凛声打断他,“你如今胆子渐长,今日敢带人闯了栖梧宫,明日岂不是还要当众视本宫于无物?”   周承彦一下子吓得跪在地上,“奴才不敢,奴才绝不敢不敬娘娘,奴才此回确是奉了皇上旨意捉拿人犯,若有何处冒犯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给你机会你却又瞻前顾后不敢搜,好!”皇后冷嗤一声,“既然你口口声声将皇帝的旨意挂在嘴边,那本宫倒要瞧瞧,今日处置你个以下犯上,皇上究竟会不会为你喊冤!”   她说着再不理会周承彦的求饶,只朝晏七吩咐了句:“将其拿下重责五十杖,打完了扔出栖梧宫!”   晏七方才从刚刚的针锋相对中缓下来,骤然又听此言,喉咙里狠狠吞咽了下,领命的声音都还不甚平稳,抬眸却见皇后已兀自转身离开了窗前。   他朝那扇空旷的窗望了许久,耳边充盈着周承彦哭天喊地的求饶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回了回神,沉了沉心,挥手唤来几个行刑的内官,一左一右架起摊在地上的周承彦。   人按在刑凳上,后面站两个人高马大的内官,一人手持一块几寸厚的刑板,各人间次不遗余力的挥舞下去,起先落在衣料上听着是沉闷的声响,后来衣料破了,内里的模糊的血肉混杂在一起,板子再挥舞上去,便有点像是拍打在水面上,偶尔还能溅起一些四散的血滴。   晏七一直半垂着眼睑,目光直直盯着脚尖前的方寸之地,双手交握在身前,只有紧紧抓在一起才能勉强止得住那一点情不自禁的颤抖。   应当是过了很久,晏七觉得是很难熬的一段时间,终于有人上前来回了声,说打完了。   他点点头,嗯了声,尽力让自己的声线平稳如常,“死了吗?”   “没有,这家伙命硬,还差一口气,但回去了能不能活都看天意。”   “照娘娘的意思,扔出去吧,叫那些人也都出去。”   他提着一口气,直到转身进入殿中,避开众人的那一刻才终于忍不住皱了眉,弯着腰一手扶着旁边的立柱平复了许久。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3-22 08:55:26~2020-03-23 07:37: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岚、小猪□□ 10瓶;人间水蜜桃 6瓶;fanfay、啊啾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七章   外头剑拔弩张之时,徐良工跪在皇后跟前更是一刻也不敢耽误, 话说得极快。   “奴才此来不为求娘娘庇护, 但事到如今幕后操纵之人显然已经蓄谋已久,矛头直指国公府, 娘娘千万要小心应对。”   他说着匆匆从怀里掏出一叠文牍,双手递给皇后, “这是奴才此前审问调查张晔生平所得,此人实在大为可疑, 还请娘娘一定根据线索继续追查下去!”   皇后接过文牍, 眉尖已拢上了层层阴云, 看着他,眸光却始终沉静而坚定, “你放心,本宫定会救你脱困。”   “奴才谢国公与娘娘多年提携之恩!”徐良工心下感激, 却还是摇摇头, “此回对方有备而来, 奴才自知恐怕在劫难逃, 奴才不过是个草芥一般的人,冲奴才而来的灾祸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对娘娘与国公府不利, 若真到绝境那一步,还请娘娘切勿心慈手软,必得......弃了奴才!”   事发后,得知消息之时他本身在宫外,外头天高任鸟飞, 以这多年的本事,要想藏匿起来金蝉脱壳也并非难如登天,但他明白自己若逃了,那就是畏罪潜逃,便是正中幕后之人下怀,此后一应罪责定然就是皇后与国公府背。   如今尚且云遮雾罩,连对方的一点踪迹都未寻到,皇后与国公府绝不能身负污点落人以柄,他亦不愿背弃主子,于是不仅未曾远走,反而自投罗网入了这四方城,只求亲手将仅有的线索送到最安全的地方。   皇后明白他的忠心,外间周承彦聒噪的声音吵得人心烦气躁,她垂了下眸,轻呼出一口气,才说:“若非万不得已,本宫不会弃你。”   做奴才的,得了主子这样的一句话也就够了,此生别无他求。   徐良工朝她郑重叩首下去,眼见外间晏七已与周承彦几欲动手,不宜多作停留,遂匆匆起身自后殿的窗户纵身跃出。   但禁庭不过就是个方寸之地,进了这里头,外面的人只要守住四宫门,任他插翅也再难逃了。   晏七再进入殿中时,已不见了徐良工的身影。   扶英方才骤然听闻如此阴谋,显然是受了惊吓,此时呆呆坐在软榻上半边身子靠在皇后怀里,红着眼眶,喃喃道:“阿姐,咱们家是不是有灾祸了,爹爹和三哥为什么还不回来,我害怕,阿姐,我害怕......”   皇后搂着她在怀里,手掌拍在她娇弱的背上,一声声重复的“别怕”,又岂止是说给扶英一个人听得。   晏七看在眼里,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儿,走到近前轻唤了声,“娘娘,五十杖打完,周承彦只剩下一口气,人已经打发出去了,奴才先送二小姐回偏殿歇息会儿吧。”   扶英到底是懂事的,这种时候她帮不上忙,就不能再让阿姐为了她分心,吸了吸气,抬手在脸上抹了两把,仰着头道:“我回去了,阿姐不要担心我,爹爹和三哥一定很快就回来了,阿姐也不要怕。”   皇后伸手在她鬓遍抚了抚,点头嗯了声,“去吧。”   晏七将她送回了偏殿,招呼人熬了安神的药汤,瞧着床前有婢女在守着了,这才退出来。   抬头望了眼头顶云翳遮蔽的天空,那一层层密不透风的阴霾简直像是径直压在了心头一般,直教人喘不过气来。   他皱了皱眉收回目光,随即提步还是往正殿去了。   殿中仍是一派静悄悄的,他缓步进去,见粟禾已听闻消息赶了回来,正立在书案前听皇后吩咐:“你亲自出宫一趟,去寻沈太傅,请他务必查明京畿府衙在张家找到的罪证究竟是哪些?冯祎于此案递交给皇帝的一应文书,本宫都要一一过目。”   粟禾领命,又问:“娘娘可是怀疑此事的幕后主使是皇上?”   皇后低着头,一时没言语,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眼下还不能下定论,幕后之人能收买张晔,对国公府的信笺了若指掌,更一手策划了谋害宫妃皇嗣之事,为得就是离间国公与皇帝,何况皇帝再如何忌惮姜家,也断不会拿自己的孩子做祭品。”   “可......”粟禾迟疑了下,还是猜测了句,“可若皇上是怕那孩子生下来终将养在娘娘膝下,来日生恩不及养恩......”   话没有都说尽但意思很明显,皇后听得明白,可当初皇子夭折,皇帝当她的面提起过继一事怨恨万分,那样的悲痛她看在眼里,杀子之举不会是皇帝的意思。   她摇摇头,“张晔在国公身边几十年,几次为国公出生入死,皇帝要如何收买他?荣恩不足以,富贵不足以,甚至生死都不足以,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人什么事对他而言会比对国公几十年的忠心更重要,皇帝若有法子得了张晔为臂助,何必等到到现在才动手。”   晏七也在一旁听着,脑海中忽地一遍遍回响起她说得:除了权势、富贵、生死,还有什么可以收买一个原本忠心不二的人?还有什么?   人心向来多变,世间多纷扰,他能想到很多种可能,但每一种都似乎并不能与生死相提并论。   当每一条路都最终走到山穷水尽,他忽然回头看了看,试着换个思路反向去想,权势、富贵、生死为什么不能收买张晔?   他突然想起自己,如果有朝一日有人将泼天的权势富贵摆在他眼前,亦或是利剑悬颈要他背叛皇后,他可会动摇?   他坚信自己的答案一定是不会的,而他对于皇后,除了忠心......   “是情。”晏七忽地出声,“娘娘,令张晔背叛国公的许是他心中挚爱之人呢?”   皇后闻言抬眸看向他,“你是说有人拿他一家妻小性命以作威胁,逼他就范?”   她话音里并没有询问的意思,晏七听在耳里便知她是早已想到了,却又否定过了,果然很快听粟禾在一旁提点了句。   “你有所不知,永定年间就曾有歹人劫持了张晔妻儿要他探听国公军中消息,他拒不听任甚至为避免扰乱军心都未曾将此事上报国公,还是国公先发现端倪,折损了大半暗卫才将他妻儿救出来,此事过后他更加感恩戴德,曾言一家性命都是国公的。”   晏七踟蹰思索了片刻,轻声道:“那张晔心中挚爱是否并非他的妻儿?”   如今种种都不过是猜测,话音在这一方正殿里出不了门,是以如何畅言也都无碍,皇后并不急着否定亦或是肯定,只是思及徐良工的处境耽误不得,还是道:“粟禾先出宫去寻沈太傅,眼下先为良工脱罪为重。”   直至粟禾出了门,皇后低头看着桌上的文牍许久,忽然抬手招呼晏七过去,“来替本宫研墨。”   晏七应声是,缓步到桌案旁跪坐下,手中捏着墨石在砚台中打圈儿,便见她在面前铺开一张白纸,一面翻看旁边的一叠文牍,一面执笔在纸上写下张晔的生平脉络,近年来的交从关系,于国公府这许多年所办主要差事......等等,一应简练而一目了然。   屋里沉寂,只余纸笔相触带来的轻微窸窣萦绕在耳边,墨香氤氲四散,晏七在寂静中侧目望向她。   可她被忧愁所扰,眉心不自觉蹙起一点轻微的痕迹,那痕迹像是刻在他心上,教他隐隐作痛。   直至天光尽掩,张晔这一生都尽数精炼到那一张密密麻麻的纸上,她闭上眼轻呼出一口气,抬手在眉间揉了揉,随即将那张纸递到他面前,“你也看看,是否还能发现些本宫遗漏的关联。”   她原就生着病,今日陡然经历诸多波折心绪大动,方才又紧接着伏案几个时辰不曾歇息,这会子想必着实劳累得很了,就连话音里都透着疲惫。   晏七忙接过来,细看之下,发现在那张关联错综复杂的图纸里,她用笔勾画出来了数十个名字,一旁便是其人与张晔过往勾连,唯余右上方一个“姜赫”,虽然勾画上了,但是并未写上任何有价值的过往。   纵然无迹可查她也从来不曾放弃过怀疑姜赫,晏七一时都疑惑于他们兄妹之间究竟是有多深的怨结。   他紧着心继续往下看,忽地发现上方的张晔生平有一处值得细究,因他本人籍贯是锦州,可自从二十年前起,他每年都要往衡州去一趟。   这写在纸上证明皇后起先是有过疑虑的,却最终没有被勾画下来,他不禁问了句:“张晔此人在衡州可有旧友?”   皇后睁开眼,思索了片刻,却是摇头,“他往衡州并非为私事,而是奉国公之命,但具体缘由为何......”   她停顿了下,嘴角有些苦笑:“本宫知晓的,从来都只有国公想让本宫知晓的。”   晏七是头回感受到她的无奈困顿,原来生在国公府,就算父女之间也并非全然坦诚。   他沉吟了会儿,还是进言道:“不明之处多此一处不多,既然要查,还请娘娘也派人前往衡州,眼下情形危急,他日就算国公知晓,想来也不会责怪娘娘自作主张的。”   皇后侧过脸瞧他一眼,那一眼的目光,晏七此后很久都记忆尤深。   是需要,稍纵即逝,但她在那一瞬间需要他。或者说,她需要有人给她支撑,去探究国公不愿让她知道的事。   晏七一霎错愕,国公她而言,除了是父亲究竟还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能教她从内心深处下意识地不愿去违背、去逾越。   但只有那一刹那,皇后已经拿过纸张提笔勾画上了那处,又交给他:“良工手下的人与国公府一派眼下都不可用了,你教纯致带你走一趟,去城西京畿大营找到程嘉许,教他去查这上面的人和地方。”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3-23 07:37:57~2020-03-24 09:56: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安和 20瓶;云岚 10瓶;啊啾城、洛梦、似是而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八章   晏七方得了皇后授命,一刻不敢耽误, 当日便与纯致一同出宫往城西京畿大营去了。   程嘉许为人爽快, 到底也是浸淫官场这么些年的人,知分寸, 拿到皇后密令看了一遍,多余的话一概不问, 当晚便寻了亲信将办差的人尽都派遣了出去。   但晏七与纯致二人却因出宫时辰已晚,未免回来时宫门夜开导致阖宫侧目, 遂在城中寻了间客栈暂且住下, 静待明晨宫门大开再回去。   他有许多年未曾见过宫外的夜晚了, 站在客栈的窗边远眺外头,城中华灯初上, 万家烛火热闹喧嚣。   当身处红尘繁华中再看那四方城,偌大的禁庭却其实也和一座恢弘而沉寂的陵寝没什么两样, 甚至多少人在里面, 连片刻的安宁都是痴心妄想。   一场春雨教院子里的浅草都抽了新芽, 人心里的阴霾却没法子冲刷半分, 而心里一旦揣着事,日子就没法儿再过得安稳。   徐良工那日便在宫门处落进了冯祎手里, 周承彦也被打了个半死不活,阖宫人人惶恐不安,可就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栖梧宫大门紧闭,连皇帝也半分动静都没有。   事发后过了两日, 粟禾出了宫门一趟,再回来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笺递给皇后,眉宇间亦是凝重。   “娘娘,虽耽搁了时候,但太傅大人此回确已尽力,因这些日子以来,那案子一应详情均是由冯祎亲自面圣逐一口述,从来不假手与纸笔之上,太傅也无从得知,只好花了些心思派人买通了府衙随同办案的衙役这才得了消息,娘娘请过目。”   皇后接过信笺一看之下才知,原来京畿府衙说找到的罪证不过是一块儿带血的令牌,与地上用血写出的徐良工三个字。   说是张家儿子临死前用身体欲盖弥彰将名字盖住,仿佛就是在暗指谁是杀害他们一家的凶手。   她瞧着信顿时一阵怒意,“大胆冯祎,仅凭这一点捕风捉影的东西竟就敢大张旗鼓动本宫的人!”   原就生着病,再加上这几日忧虑过重,面上已憔悴了许多,人倚在软枕上眉间总舒展不开,这时候一生气便一直咳嗽不止。   晏七站得离桌边近些,一时倒比粟禾更细心,忙递过去一盏茶请她息怒。   粟禾立在一旁顿了顿,微蹙起眉不着痕迹瞧他一眼,才又朝皇后道:“冯祎这人惯会投皇上所好,做这样的事倒也不足为奇,眼下只这一点罪证,但谁知还会不会凭空捏造出来一些呢,娘娘还是防范些为好。”   冯祎看的是皇帝的意思,而这一回皇后身边的人涉嫌谋害国公的亲信,事情还正好撞进皇帝手下的京畿府衙里......   这是有人将国公府撕开了一条裂缝径直呈送到了皇帝面前,于皇帝而言是多好的机会,他又岂肯轻易放过!   “自然要防。”皇后抿了口茶水,缓了缓,又吩咐她:“你去告诉沈太傅,请他在朝堂上进言,就说此案涉及国公府与本宫身边的人,事关重大,务必要皇帝同意由三法司共同会审,只要这案子能落进自己人手里,任冯祎有指鹿为马的本事也教他无处施展。”   粟禾应了声,又听她补充道:“再派人往牢里递句话,要良工暂忍些苦头一个字都不要多言。”   “他晓得的。”   单凭那样的证据,只要一口咬死是诬陷嫁祸,府衙也不能如此就定一个皇后身边内侍监的罪,只能继续查下去,若一直没有新的证据,此案就成了悬案,一旦案子悬而未决又无法定徐良工的罪,皇后届时再一施压,这人,他们不放也得放。   晏七第二日中午便又见外头递进来消息,三法司会审之事皇帝与朝臣们僵持了一早上,终究还是成了。   国公府与皇帝又一场较量,年轻的皇帝到底没能拗得过树大根深的国公府。   皇后知晓后也未有多余嘱咐,只教粟禾转达会审官员,不论再有任何不利证据出现,一律立刻处置了去。   她一向思虑周全,此举不过是为防止幕后之人再出手,而果不其然,很快便听闻此前不知所踪的那名监视张家的暗卫意图逃离出城时被抓。   若只是好好办个差他失踪什么,又逃什么?   幸而会审官员事先得了皇后告诫,觉察那人出现的时机蹊跷,没教他多说半个字便永远闭了嘴。   死无对证,此事发展到这里就像是一汩泉水流到了绝处,陡然变成了一潭死水,这时候,总需要再丢个什么东西进去搅动一下,方能成就一番波澜。   而那被丢进去扰乱一潭死水的正是张家人的死因。   皇后收到消息时良久没言语,再开口倏忽怅然道:“张家人的死因是百竭草中毒而亡。”   “百竭草!”粟禾骤然低呼一声,“当初宁岁宫那位和皇嗣不就是因百竭草亡故的!娘娘,这......”   晏七从前亦听闻过刘娘娘与皇嗣的死因,那时候阖宫都说是皇后所为,可后来祸源却又成了一盒掺了百竭草粉末的香粉,除了那香粉再没有别的真凭实据,火一霎烧到了淑妃身上,他也因此受难。   但他从前并未真正在意过那件事究竟是谁做下的,可如今看皇后神情,想来当初下手确是徐良工无疑了,只不过授命的信笺造假,让他也成了幕后之人的棋子。   只是此时不知为何,他看着皇后忽然想起:当初暗害那一对母子,她是否也是点了头的?   那须臾一点念头刹那间就像一根看不见的针,猛地刺进了他心底里。   这厢张家的死因消息刚送进栖梧宫,而承乾宫那边,冯祎在温然春光下头顶着一脑门的热汗步履匆匆地踏进了勤政殿的大门。   皇帝正立在书架前翻阅古籍,听闻来人脚步声便侧目望过去,瞧着他满头大汗的惶然模样,顿时皱了眉。   “出什么事了把你急成这样?教人看着成何体统!”   这么一打岔,一点儿看书的闲情逸致尽都散了个干净,皇帝说着话伸手将书籍放回到书架上,一转身,负手往长案那边去了。   “是臣失仪,还请皇上恕罪......但臣确是有要事回禀。”   冯祎跟在他身后抬起袖子抹了把额上的汗珠,听他没言语,遂接着道:“臣今日从府衙回家中之时,在家门口被一高门侍女拦下,那侍女交给了臣一份文牍,说是......明仪郡主献给皇上的第一份忠心。”   彼时冯祎哪里知晓明仪与皇帝有何牵扯,狐疑收下了文牍,只待进了屋打开来方一查看,人便吓成方才那个样子了。   “明仪?”皇帝止了步子回头瞧他一眼,“那文牍里写得什么?”   距离上回明仪觐见已然过去了许久,皇帝其实也并没有将她的一番说辞真的上心过,毕竟只是一个刚刚及笄的丫头,又能指望她真的做成什么事?   却不料身后冯祎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奉上一叠文牍,“臣无意知晓此事实在惶恐,事关已故刘娘娘与皇嗣,还请皇上亲自过目!”   皇帝果然一霎变了脸色,从他手中拿过文牍打开来,细看之下才发现里头写的不是别的,正是徐良工当初谋害皇嗣的一应过程!   从百竭草来源途径,宫中经由谁人之手,他又是如何欺君罔上派人将百竭草粉末装进合和香中混淆视听......诸如此类一一详尽,最后甚至还有一份名册,徐良工手下亲信、谋害之事狼狈为奸者,尽在其上,只巧妙的只字未提承国公与皇后。   当初宁岁宫出事,他就知道皇后身边除了徐良工没人能办得那般滴水不漏,只是苦于寻不到丝毫蛛丝马迹惩治那狗奴才,而他要皇后将人交出来,却也只得了一场荒唐戏。   但谁知那时费尽心思苦寻无果的铁证,如今却一朝被明仪送来了眼前......   上首半晌没有动静,冯祎跪在地上心中也是忐忑,那文牍中的东西可不同于捕风捉影的一曲“恶妇谣”,一旦公诸于众,国公府与皇帝之间便是真真正正摆在明面上的水火不容了。   而现下的皇帝,是否有足够的把握可以压制得住届时风起云涌的朝堂局面?恐怕没有,先前因张家灭门案所争执的三法司会审不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皇上......”他踌躇唤了声,“如今徐良工人虽在牢狱中,但张氏灭门案迟迟没有进展,再这样下去,定不了他的罪,皇后娘娘必然施压问责,到时候这人恐怕就留不住了......臣愚钝不知如何处置,望皇上示下。”   也就是眼下若不处置这人,一旦放虎归山,下次再想要他的命可就难了,但要是想用谋害皇嗣的罪名定罪,那便跨不过国公府与皇后,也跨不过朝堂党争去。   皇帝听得明白,有些事便就是如此,寻不到破绽时一心想要铁证,如今铁证如山,却更觉得阻碍重重。   他沉默了半会儿,只从文牍中抽出了那封名册,其他的复又交还给冯祎,“避开三法司提审徐良工,张家灭门案与皇嗣被害案,认哪个,由他自己选。”   这也就是还不打算在明面上撕破脸,两个案子孰轻孰重徐良工不可能分不清,皇帝愿意退一步,只要他的命,至于究竟背着哪一种罪名去死,不是那么重要。   冯祎会意,接过文牍忙躬身退下,他走后,皇帝手持名册在殿中渡步良久,不多时,沉声朝门口的林永寿吩咐了句,“传步撵,去栖梧宫!”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3-24 09:56:55~2020-03-26 12:07: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谁人不识 10瓶;鹤子拜托了 3瓶;何紫燕 2瓶;做条咸鱼很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九章   晏七鲜少能在皇后脸上看到仿若穷途末路的神情,但当她喃喃说出张家人的死因时, 那轻缓语调中一点几不可闻的叹息确是无能为力的意味。   他听的明白, 她可以为徐良工身上莫须有的诬陷脱罪,但没办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 是有人设了一场局,连她也成了局中的棋子。   “皇上驾到!”   外头突然传来一声林永寿尖细的嗓音, 透过半开菱花窗飘进耳朵里直刺得人心头一跳。   晏七侧目望出去,便见皇帝自庭院中阔步而来, 隔着朦胧的窗纱能看到廊檐下的宫人渐次拜倒下去, 四下行礼的声音过后, 仿佛只剩下云纹靴踩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脚步声,听起来甚是咄咄逼人。   粟禾前去迎人了, 晏七收回目光轻唤了声皇后,“娘娘……”随即上前两步, 躬身自她手中拿走了传递消息的信笺, 握成团藏进了宽大的衣袖中。   皇后端坐着没动任他施为, 手肘撑在木几上轻揉了揉眉心, 嗓音倦怠,“你先退下吧, 替本宫去看看阿英,今日天气好,她若是有兴致,就带她去花园玩儿会儿。”   想是预料到来者不善,怕待会儿吵起来那般难堪场面再教扶英看去, 没得吓着小孩子。   晏七躬着腰,一双手交握在衣袖下,沉吟片刻没应是,却只说:“奴才会教人带小姐去玩儿,但奴才就在殿外守着娘娘,寸步不离。”   这还是头回听他驳了自己的意思,皇后闻言抬眸瞧了他一眼,这人就那么半垂着双眸不卑不亢站着,纵然低眉颔首也颇有几分无声的执拗,倒不叫失礼僭越,只是教她觉得这些时日是太宠信他了,才让他生了这般“忤逆”的性子。   明明从前,他总是百依百顺的。   皇后倒也不恼,勾唇浅笑了下,“随你,但若无本宫传召,定不可贸然进来。”   晏七抬眸瞧她一眼,心满意足嗯了声,转身时看皇帝已从画柱后绕出来,恭敬行过礼,便退了出去。   今日天光极好,暖阳从半开的菱花窗下斜照进来,落在软榻上撒下半边金箔,榻中小几上的香炉中袅袅升起一股薄雾,是股极浅淡的蘅芜香气。   皇后未起身相迎,只隔着氤氲的香雾抬手朝一侧指了指,“皇上请坐吧。”   皇帝原是大步流星而来,此时进了殿中见了她,反倒又不着急了,撩起膝襕在软榻一侧落座,举目将她打量了几眼,先问:“听闻你这几日病了,太医怎么说?”   显而易见的事情,皇后也用不着瞒他,“是有许久了,开了春儿天气时常骤冷骤暖,偶感风寒也不稀奇,再加上这几日急火攻心,始终不见好罢了。”   他将那话过了耳,总觉得这话说得像是他抓了徐良工才教她的病好不了似得,一时没忍住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噎了她一句:“身边的奴才进了大牢你就急火攻心,那朕手底下的人教你打成个半死不活,朕岂不是更该寝食难安”   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其实就有些后悔了,但覆水难收,电光火石间转念一想还是算了,本来就是这个理不是吗,他又没有说错。   皇后闻言果然微蹙着眉瞥过来一眼,生着病口干舌燥也不想跟他做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略有些不耐地挪开目光,“原也是他在栖梧宫生事才惹下祸端,皇上今日若是为他而来,那还是请回吧!”   “谁跟你说朕是为周承彦来的”   皇帝长眉一拧有些不高兴了,话说不到两句就要送客,也不知道是哪里的规矩。   没有人愿意在别人眼里是个妨碍,他也一样,可打定主意来这儿一趟不容易,就这么走了似乎也心有不甘,更何况本身还有正事要说呢。   他坐着不动,皇后瞧那面上气盛,还是缓了缓声口道:“那既然不是为周承彦而来,皇上已扣住了良工许久,此前也一直未曾来过栖梧宫,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话便直说了吧。”   说着话,恰好适逢喝药的时辰到了,粟禾端药进来,朱漆的托盘上还摆放了几叠蜜饯,放在小几上,她便侧着身,手里端着药碗,喝一口药填一颗蜜饯,瞧那势头,也不知一碗药该喝到什么时候去。   她想开门见山,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多说,他却不想,轻呼出一口气,侧过脸看她半会儿,没答话,忽然说:“依你这喝法,便就是万事无虞,一场病只怕也要拖到交夏时分去……”   他神情郑重,但那语气总教人听着跟风凉话似得,说完了再接过粟禾递上来的茶水,呷一口,接着道:“但过些时候朕要率阖宫前往宜华山行宫踏春,届时皇后不可不在,你得好生养着,切勿耽搁了正事。”   前往宜华山行宫也是每年例行之事,无需他多言皇后也忘不了。   粟禾听着都觉狐疑,不知那位今日是怎么突然煞了性儿,又是嘘寒问暖,又教好生养着,来这一趟不应该是为徐良工之事兴师问罪的吗?这绕来绕去又是为哪般意图   她暗自与皇后相视一眼,皇后倒没她想得那么多,淡淡说知道,“一点风寒碍不了事。”   皇帝点头嗯了声,话说到这儿又是一阵寂静,两个人都不是喜谈闲话的性子,可他绕着不说正事又坐着不打算走,皇后也觉不自在的很,思索片刻还是先开了口。   但因不知皇帝究竟对皇嗣被害案知晓了多少,她心里只能怀着最坏的打算,口中转圜着问了句,“听闻张家灭门惨案的死因是百竭草中毒而亡,皇上关押良工便是为此”   绕来绕去总还是要说到的,茶盏落在木几上轻轻一声闷响,皇帝也不避讳了,很有几分坦诚地点点头:“是为此,既然你我都是心知肚明,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朕劝你不要再为个奴才费尽心思,他此回没有活着出大牢的可能,朕今日来也不为与你争执此事......”   他说着话,便从衣袖中掏出那张名册放在木几上,“看看这上头的人你可都有印象。”   皇后心中猛地一沉,静了静心伸手将那名册拿起来,只一眼便变了神色,又听他说:“当初皇嗣被暗害,朕知道是你,也知道是徐良工替你做的,可你是朕的皇后,朕不能要你的命只能退而求其次要他个奴才的命,谁料你确是个好主子,万般包庇于他不肯将人交出来,如今朕也不想再与你商量,徐良工与这名册上的人都得去为朕的孩子偿命,只是他们死于什么罪名,这罪名与国公府是否有关联,都在你一念之间。”   “你威胁我?”   皇后眉头紧蹙,手中握着那名册,因太过用力连指节都泛出白来,不止因他的那些话,也是因她此时才领教到,给他名册的幕后之人知道的实在太多,多到超乎她先前的预计。   那名册暴露在皇帝面前,便是将她在宫中的人几乎袒露了个干净,此前多年经营,只此一朝功亏一篑。   “朕何时威胁过你?”皇帝倒一霎被她言语刺到了心上,凝眸凛然道:“杀人偿命本就是天经地义,朕没有将此事昭告天下攀扯上你与国公,已经是给你脸面了。”   话都说到了绝路,皇后忽而冷笑一声,“给我脸面?皇上派人在市井传扬那曲“恶妇谣”也是给我的脸面?手中已有铁证却不昭告天下,难道不是因为忌惮朝局动荡吗?又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姜扶桑!”他陡然从榻上站起身来,一时气上了头,脚下不由朝她逼近几步,“你若是还知晓半点好歹就别再插手徐良工之事,否则,你以为朕不敢将此事公之于众,那咱们就赌一把,朕在那个位子上当了十几年孤家寡人,没有一天是快活的,早就已经厌烦疲倦,可国公府不是还树大根深吗,你要是想赌,朕就陪你赌!”   这就是不顾一切也要除了她身边的人,哪怕最终是成是败都不在乎了,他是孤家寡人,她可不是。   满室凝结起来的气氛一霎低到冰点,仿佛只要再有其中一人开口半句便是场两败俱伤的局面,他们都是浑身尖刺的人,每一次靠近都要用尽全力才能避免伤人伤己,可现在,显然都做不到收起自己的尖刺。   正当屋里剑拔弩张之时,扶英突然从外头手持一束鲜花跑进来,晏七跟在后头像是没拦住的模样,进了殿中忙跪下请罪,林永寿又跟在他身后,急急也跪下,目光落在晏七身上随即狠狠剜了一眼。   帝后同时别过脸去,扶英倒仿佛对眼前凝滞的气氛视而不见,福了福身见过礼便将手中的鲜花分成两把,上前去仰着脸笑吟吟递给皇帝一把,“阿英方才去花园玩儿,见那里的花儿开得极好,摘了些回来,献给皇上带回承乾宫摆放吧!”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还是个孩子。   皇帝轻呼出一口气压了压心绪,抬手在她头上拍了下,道:“都留给你阿姐吧。”   该说的都说了,不该吵得也还是吵过了,再留下去也是自寻不痛快。   皇帝临转身离开时又看了眼皇后,见她一生气面上都苍白了不少,蹙着眉还是沉声嘱咐了句,教她舒心养病,随即阔步绕过林永寿便往外去了。   直待看着人都出了栖梧宫的大门,扶英才噘着嘴呼出一口气,喃喃抱怨了句,“皇上如今怎么变成了这么凶的样子,等爹爹回来我一定要告诉他去,哼!”   皇后揽着她到怀里,安慰了几句便教她去寻好看的花瓶将鲜花摆上,支走了扶英,她看一眼还跪在地上的晏七,没立刻教他起来,却问:“不是说不要贸然进来的吗?”   她清楚的很,扶英一个小丫头如何能独自绕过守在门口的林永寿与晏七两个人,还来得那般“是时候”。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3-26 12:07:51~2020-03-27 15:13: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anfay、鹤子拜托了、墨墨鱼、似是而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章   晏七知道自己自作主张所为不妥,但方才听见里头的争执声愈加激烈, 他的一颗心都悬到了半空中, 没能顾得上那许多,瞧见扶英从花园回来, 忙朝她使了个眼色,小丫头会意, 便就有了那般“闯”进来的一幕。   他无话可说,深怕她是动怒了, 抬眸遥遥望她一眼, 思索了会儿却只回了句:“奴才知错, 请娘娘责罚。”   话答得也是简单,半句都不再辩解就认了错, 皇后侧目瞧着他,对着个那般讷言的性子到底也没了气性儿。   她大概还是个心很软的人, 见不得他低眉俯首地认错, 也见不得他卑躬屈膝, 遂轻叹一口气又唤他起身, “下回不得再如此冒失了,嗯?”   晏七忙颔首应了声, 从地上站起来,见她从榻上起身,但许是方才着实被皇帝气坏了,头脑发晕,刚站起来一些便双膝一软险些跌倒, 幸而他眼疾手快上前两步伸手去扶住了。   “娘娘!”   他来得殷切,左臂从身后环在她的背上,两只手都捏在她两臂上时,那像个半抱的姿势,她低垂着脖颈,面颊几乎要贴近他的胸膛。   他忽然有些心慌意乱,胸膛中忽然开始擂鼓,离得这样近,若心跳的声音能透过肌肤与骨骼,教她听见了会不会吓到?   好在有前车之鉴,晏七倒不像上回那般慌惊惶失措了,赶在她回过神之前,手上使了力将她扶稳,但总归还是贪心了些,不愿意就此放手,只抽回了环在她后背的手臂,双手规规矩矩掺在一侧小臂上,低声嘱咐了句,“娘娘当心脚下。”   中官伺候主子走到哪里不都是这样吗,任谁看了也说不出半个不妥来,她也不能,所以他情愿在她身边做个普通奴才,最好一辈子都这样“普通”。   皇后站稳了脚,也实在觉得身心俱疲得厉害,此时借了他的力站着仿佛从心底里也能轻松许多,手搭在他腕子上轻握了下,温声道:“陪本宫去书房。”   晏七嗯了声,扶着她缓步往那边去,看到了她另一只手上拿的那张名册,又委婉地问道:“娘娘,大监那边这回已真的无力回天了吗?”   “你在殿外都听到了?”她问。   晏七轻轻嗯了声,忧虑道:“但奴才还听到皇上要的不止徐大监一个人的命......可若是宫中人手教皇上尽数除去了,娘娘此后在宫中岂不是孤立无援?”   皇后叹息一声,不予置否,“还记得本宫从前跟你说过的,身在斗争中,今日人上人明日刀下鬼,稍有疏忽便会满盘皆输,人命就是最沉重的代价,是本宫疏忽了,可代价却是底下人的命。”   她说着又咳嗽起来,晏七忙伸手在她背上轻缓拍着,“祸从天至,娘娘也无法未卜先知提前预料到,不是您的错。”   有谁愿意背着那样重的担子,不论是她失去的人,还是被她踩在脚下的人,最后都变成了她手上沾染的鲜血。经过这么些年,她早已能做到什么时候都将话说得简单直接,听起来甚至有几分冰冷,但这些冷淡背后是功亏一篑的无可奈何。   她却是在乎那些人的,他都懂。   而帝后之间的明枪暗箭他今日也是第一回如此真切的领教到,不止是嫌隙,不止是夫妻不睦,他们之间是隔了人命的对手,只是他想不通,这样的两个人要如何做对方的枕边人?   晏七垂下眸,目光落在她莹洁的侧脸上,实在犹疑了好一会儿,才问她:“那娘娘......会怪皇上这样咄咄逼人痛下杀手吗?”   皇后苦笑了下,“若眼下危局不解,只怪罪他又有什么用。”   也是了,权势争斗只怪罪一个人是没有用的,否则,早在皇嗣被害之时皇帝盛怒之下或许就杀了她了。   可就是人人有掣肘,人人有顾忌,才生出这么许多勾心斗角。   徐良工认罪的消息于第二日传进了栖梧宫,案子定下来,他承认因一己私仇谋害张家满门,因实在罪大恶极,故判处斩立决,三日后于尚秋刑台当众处斩。   而其实早在当日皇帝走后,皇后再派人去探听名单上一些人的消息时,便已经是石沉大海,他来那一趟,确实不为商议,而只是木已成舟之后装模作样的一份通知。   装模作样为得是什么呢,大概是为了今后尚且还无法杀了她的那些岁月中,彼此还有一丝丝好相见的可能。   皇后听闻消息时沉默良久,再开口,便是对晏七说:“届时去替本宫送良工一程吧。”   她嗓音轻飘飘的,说话的时候微微仰着头,眸中平静的看着头顶蔚蓝的天空,正值中午,这时节的太阳不算温和,刺进眼睛里实际上有点疼。   回了殿中,她在偏殿的佛像前静静跪坐了一下午,谁都没有见。   京畿府衙自然是进不去了,晏七只能在徐良工行刑那日出宫了一趟。   他一个人,乘了马车前往尚秋刑台,原以为那般血腥可怖的场面大抵是不会有多少人看的,却不料,马车刚临近街口便被堵得寸步难行。   晏七蹙着眉,看着前方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时出神,才知道原来世上有这么许多人“嫉恶如仇”,乐意去看着一个与他们其实无冤无仇的人去死。   他只能下马车步行往里去,希望最好能到最里面去,让徐良工可以看到他,看到皇后的挂念,让他知道他舍弃性命保全的主子,没有忘记他。   他在人群中行的艰难,好不容易却也只到了刑台几十步之外,无法再往前,只好站在原地遥遥望向那个昔日位高权重的内侍监,耳边只听得见四下的骂声不绝于耳。   百姓们其实真的知道他究竟有什么恶行吗?   恐怕不是的,只是那念讣告的衙役那般念了,说他谋害了别人一家,想想定然是个十恶不赦之徒,于是什么难听骂什么。   骂到后来,人们开始猎奇那是个阉人,还是个犯了死罪的阉人,所以阉人生性扭曲,仿佛身为残缺之人才是他时至今日的根本祸因。   晏七在鼎沸的谩骂声中渐渐听得木然了,他在刑台下站着,却仿佛与刑台上的徐良工身在一处,周遭反而一霎静下来,人们无声的张着嘴,只是在说着毫无意义的话。   徐良工就那么满身伤痕地跪在刑台中央,一张脸被血污浸透几乎教晏七分辨不清,只有那一双眼睛,哪怕在人海茫茫中依然看到了晏七。   视线交错,他眼中只有平静,没有恐惧、没有怨恨、也没有悲喜,漠然、无谓也无畏,仿佛四周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   只是在行刑前,他忽然抬起双臂高举过头,身负锁链朝晏七这边郑重拜了一拜,虔诚而恭敬,一如他从前多年都做过的一般无二。   晏七看得懂,那是他对皇后、对国公最后的忠,至死都不曾变过半分。   而后时辰到,令牌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两声响,手起刀落,一切便都结束了。   那一刻,晏七终究闭上了眼睛不忍去看,他等了许久才睁开眼,直等到四周的人都渐渐散了,才有衙役将尸首从刑台上收下来,随意扔上了旁边停一辆破旧牛车,准备扔去乱葬岗。   晏七忙要上前去,方走了两步却见另一侧已有人先他一步过去了,清瘦的一个身影,晏七也熟悉的,所以一眼就认出来,正是李故。   他带着些讨巧的笑,给那两个衙役手中塞了些银子,因本就是个苦差事,没费多大功夫就打发走了两人。   等人都走清净了,他面上陡然阴沉下来,蹲着身子把地上身首异处的尸体整齐摆放在一起,拨开脸上凌乱的发丝,然后就那么一直看了许久,一动不动,也没察觉晏七的靠近。   晏七内心是不愿打扰他的,所以步子轻缓,到近处了,在他身后温言唤了声,“掌事。”   李故转过头来,双目泛红眸中湿润,见着是他面上倒是欣慰许多,站起身来勉强笑了下,“是你啊,西经楼一别,也有许久未曾见过了,良工后来和我说过皇后娘娘收留了你,娘娘心善,这也是你的造化。”   晏七朝他欠身称是,知晓他此时不好受,其余的一应寒暄便都免了,直说:“大监是为国公府尽忠而去的,皇后娘娘记挂大监,特教我来送他一程,也为他料理身后事,想来掌事至此也是为这个吧。”   “不是什么掌事了,就叫名字吧。”李故说着低下头看了看地上的尸首,知道晏七话里是教他别在意先前的那些骂名,一开口却是苦涩,“尽忠也好,也算成全了他自己的愿想。他这半辈子都是为了国公府活着,最后究竟是黑是白,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现如今人死灯灭,我会让他干干净净地走。”   晏七听得心头闷地很,见他弯腰去挪地上的尸首便也想去帮忙,却被他抬手止住了,只好站在一边看着他在一旁的马车上安顿好。   “你只回禀皇后娘娘是我将他带走了,娘娘不会怪罪你的。”他说。   李故没想让晏七插手,自然也没想让晏七去料理徐良工的身后事,他兀自在车辕上坐好,手里攥着缰绳却迟迟没有离去,停在晏七面前半晌,终于转过来郑重叫了声晏七的名字,“你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别让自己走了他的老路。”   他说完深深看了眼晏七,随即一扬缰绳催马而去,晏七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在铺满落霞的街道上渐行渐远,直到在小巷尽头处彻底淹没进来往的人潮中。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3-27 15:13:07~2020-03-28 20:13: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8174269 86瓶;为渡你而来 40瓶;隐 5瓶;南下 3瓶;北宫简洛 2瓶;fanfay、木函、鹤子拜托了、泰勒的小可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一章   送走了李故,晏七不想空手而归, 便吩咐车夫直往城西的京畿大营去, 想问问程嘉许所查进度。   一回生两回熟,这回见程嘉许无需再有皇后的手谕为证, 侍卫径直领他进去了,到了会客厅奉上一杯清茶, 左右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听外头步伐沉沉, 来人脚下踩着挥斥方遒的气势踏进了门。   晏七闻声起身拱手见了个礼, “见过程指挥使。”   “中官不必多礼, 坐。”   程嘉许朝他抬手示意了下,随即大步在上首主位落座, 取下的头盔与佩剑撞在木桌上“砰”的一声响。   晏七瞧对方进门的神色不太好,想来是公务上遇到了问题, 他知晓不便多问, 便只和言道:“常听皇后娘娘说指挥使戍守帝都尽职尽责, 定是辛劳万分, 但事务一多难免繁杂,还望指挥使保重身体, 勿要轻易动怒。”   为官者轻易喜怒形于色已是不妥,面前还是皇后身边的人,程嘉许到底不敢轻慢,听着话面上忙收了神色,爽快笑一声, “多谢中官告诫,害,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多费些心罢了,无碍!”   说着话,有侍从奉上茶来,他该是渴得很,拿起桌上的茶牛饮了一口,才问:“中官今日来想必是为皇后娘娘吩咐下官所查之事吧。”   晏七说是,“因此事涉及国公府侍从张晔与前内侍监徐良工,娘娘格外瞩目,遂教我来看看是否有何进展。”   程嘉许也应下来,“这些日子确实有些消息送回来,本官已教人整理抄录完毕,派去取的人也快到了,中官稍等片刻。”   “劳烦指挥使。”晏七道声谢,因心中总隐约记挂着“衡州”这地方,遂先问道:“敢问指挥使,衡州那边可有传回来任何消息”   程嘉许对这处并没有特别注意,稍想了下才回说有,“说是找到了张晔先前每年都要去的一处院子,但那地方早年教一场火烧了个干净,出了人命,故而荒废了许久,时至今日周围许多住户也都已物是人非,想继续追查恐怕不易。”   “可说了早年具体是哪一年?”   “十三年前。”   十三年前就已烧死了人,荒废了,但张晔明明生前不久还去过衡州。   晏七也不知是何缘由,冥冥之中总觉得那里或许就是解开迷雾的关键,忙站起身朝程嘉许拱手道:“望指挥使费心,教底下的兄弟们辛劳些,尽快查明那院子当年起火的详细情况,张晔前往衡州是否还有其他的落脚点,而且若有人在火灾中丧命,张晔这些年前往衡州许是为祭拜,也请查查看他所祭拜之人。”   他将一应都交代得详细,程嘉许也无推脱,爽快应了,待侍从拿来整理的消息,晏七便要告辞,只临走时,程嘉许又拿出一封信递到他手上,说请他代为转交给程舒怀。   他是个会做人的,按宫规来说,宫妃原是禁止与家族私自传信的,若触犯宫规被发现,必免不了责罚。   而皇后统御后宫,只要这信先经由一遍皇后眼前再到程美人手里,那也就是皇后默许了,旁的人就算知道了也不敢挑程美人的错,他也可借此再表一表对皇后的忠心与坦诚。   便如先前国公将家书夹在奏折中直接呈送尚书省是异曲同工。   晏七心中明白,接过信笺便告辞了,折腾一来回,于傍晚时分赶在宫门关闭前,踏着昏昏日暮回到了栖梧宫。   这时辰正逢皇后为逝者祝祷之时,偏殿的大门紧闭,晏七也不便进去打扰,先在扶英的偏殿等了一个多时辰,才听得那边大门打开,他望了眼,见粟禾扶着皇后正往正殿去。   晏七这厢便朝扶英告退,扶英也允了,只瞧着他出门的背影撅起嘴喃喃了句,“哼!这人现在只顾阿姐都不顾我了……”   扶英的一点怨念晏七自然没听见,听见了恐怕也是笑话她一场。   皇后跪的久了腿脚不便,遂行得十分缓慢,他自廊下快走了两步上前去,见过了礼便自然往另一侧去搀着她。   他知晓她牵挂什么,于是不等她问,便先缓声回禀起今日在刑台遇到李故之事。   “李故与大监是多年至交,由他费心安置,大监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还望娘娘安心。”   粟禾也附和了句,“是啊,娘娘要先保重自己的身子,切勿过于伤怀,良工他定是盼着娘娘好的。”   皇后闻言没有搭话,又问:“他也未曾告诉你会将良工葬于何处吗?”   晏七摇头。   皇后见了心下便也了然,李故到底是有些怨念的,他希望徐良工死后清清静静,再不要和国公府有任何干系。   “他还有说过些什么吗?”   她问这话的时候转过脸来看着晏七,平和的目光,温然的语气,甚至不是主子在问奴才。   晏七直直看着她片刻,仍旧摇头,“没有了。”   皇后垂下眼睑,噢了声,不再多问。   待一同进了正殿,晏七从怀里掏出从程嘉许那里得来的消息递给皇后,“奴才送走李故后瞧着时辰还早,便又往京畿大营去了一趟,这是程指挥使这些日子查到的消息,还请娘娘过目。”   皇后接过去,一应都入了眼,却也如他一般瞧着“衡州”这地方蹊跷不已,“国公在衡州也不曾听说过有故人,怎会年年派遣张晔专程往那去一趟,一方院落……瞧着倒不像是公务。”   她兀自喃喃了句,忽然想起什么似得,吩咐粟禾去唤李嬷嬷进来。   李嬷嬷也是自国公府跟进宫的,从前伺候过国公夫人,因皇后初入宫时未免太后在下人中做手脚,栖梧宫一应人等皆是从国公府调派,后来宫中渐安稳,又放出去不少,李嬷嬷则是为数不多还留下的。   皇后见她年岁见长便给了个轻省差事,权当养老了,眼下找她过来自然不为问宫中事,而是国公府旧事。   “嬷嬷可知道当年姜赫生母初怀胎之时,夫人不让进府,最后是安置到哪里了”   李嬷嬷记性好,稍稍回想了下,利索道:“奴婢记得当年夫人生了好大的气,同老爷在书房吵得翻天覆地说什么都不愿让那女人进府,老爷起初也不退让,谁知都把夫人气晕过去了,传大夫来请脉,一看之下才发现夫人也怀着娘娘您了,正妻嫡子无论如何也比外头的私生子重要,老爷怕夫人伤心再动了胎气,便让张晔将那女人安置到郊外的宅子里了。”   果然又是张晔!   皇后轻呼出一口气,又道:“但是后来为何姜赫母子又不在郊外了,姜赫也流落在外多年,嬷嬷还知道些什么,就都说出来。”   李嬷嬷起了个头,思路也更清晰起来,接着道:“夫人那么多年都和老爷夫妻情深,容不下那女人也是情理之中,哪怕人在郊外也还是根刺,况且千不该万不该,那一胎还是个儿子,孩子出生了老爷总要去看看,一来二去又生了将他们母子接回府里的念头,夫人实在气不过,就……就……”   她突然磕绊起来,皇后想想也能猜到个大概,只教她直说,不必顾忌。   “夫人带人直去了郊外,打算只将孩子抱回来全了老爷的意思,但就是那女人不能活,当时险些就将那女人打死了,幸好张晔及时赶到,好说歹说拦下了,那之后国公再没有提过他们母子俩,应该是远远送走了吧,至于三公子后来又怎么会流落街头的,奴婢也不知道了。”   远远送走,可就是送到衡州去了吧,依照国公的性子,必然不会真对他们母子俩不管不问,所以每年都要派遣张晔前去照看,那方院子里,安置的应该不会再是别人了。   李嬷嬷走后,皇后蹙着眉盯着纸张上姜赫两个字许久,一句话都不说,晏七见她脸色不佳,上前宽慰了句:“娘娘放宽心,奴才先前已交代过程指挥使详查那院子的事,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她忽然问:“若是一场火烧死了那女子,只剩下当时尚且年幼的姜赫,他为何不在衡州等着张晔?上面写了十三年前,那时候他该是十岁,并非不知事的幼童。”   晏七听着一怔,喃喃回了句,“许是......被人牙子拐卖了,后来出了变故才流落街头的吧。”   皇后闻言忽地抬眸看了看他,有些探究的目光,晏七被她看得心虚,忙寻了个其他的话头,“娘娘,那姜侍郎是何时回到国公府的?”   “六年前。”皇后提起来有些伤怀,“本宫的哥哥们在甘鹿野战死沙场,一年后他就被接了回来。”   “找回他的可是张晔?他在外这么多年,不知是否与张晔有过联系。”   皇后却摇头,“不是张晔,他投军入伍立了功,声名鹊起后是国公寻到他的,人人都说,他与国公年轻时相貌很相似,但若是张晔早有安排,一切也说得过去。”   “且听李嬷嬷所言,当初张晔救过他们,后来每年前去照看他们母子二人也可谓十分尽心,火灾后有人丧命,张晔仍旧不间断前往衡州,或许就是为祭拜那女子。”   晏七说着迟疑问了句:“若这许多风波真的是姜侍郎与张晔勾结所为,娘娘打算如何处置?”   话说到这份上,只等衡州的消息传来稍加证实一切便都会水落石出,岂是先前那一点莫名的疑心、怨结可以比拟的,只要姜赫回到帝都,他们兄妹二人必得有个了断。   她将那一纸消息就着桌角的烛火点燃,“能如何处置,想尽办法也要除了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3-28 20:13:48~2020-03-29 17:13: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襄 3个;何以解忧、木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归酿 20瓶;无枝可依 10瓶;南下 3瓶;睡在月球上的猫、洛梦、你表扬我我就会很开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二章   晏七从正殿出来时,天色已尽都暗了, 他手中握着那封要交给程舒怀的家书, 准备往景元宫去一趟。   信的内容皇后并未打开来看,只听他回禀了句便准了, 没别的缘故,都是看在程嘉许的面子上才有如此恩典。   景元宫距离栖梧宫且有段儿路, 盛春的夜不急不躁,他在宫墙夹道间行走, 也是不急不躁。   偶尔抬头望一望头顶青黑的夜幕, 晚星当空月华似水, 光辉撒落在身上,总仿佛一层淡淡的银霜。   到景元宫大门前时已不早了, 说明了来意,到底是皇后宫里的人, 走到哪里也都有脸面, 只稍待了片刻, 便见殿里出来个婢女, 颔首相互见了礼便笑盈盈说请他进里间说话。   程舒怀性子是乖张但也分人,她见过晏七在皇后的内阁伺候, 想来是个得宠的,遂也并不怠慢,召他进来一边客气教人赐座一边含笑道:“不知你今日所来是为何事呀,可是皇后娘娘有何吩咐?说来是我的不是,这几日不知怎的有些犯头晕, 耽误了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也不知娘娘是否怪罪了我。”   她还是那么个甜腻得教人发慌的嗓子,晏七听得眉间微微抽了下,他清楚,这些日子皇后身边的徐良工被皇帝处死,皇帝手下的周承彦险些被皇后打死,帝后之间剑拔弩张,她要明哲保身,自然不会再上赶着往栖梧宫跑。   但事情过了,皇后如今仍旧是皇后,国公府也依然是国公府,她还是愿意供着。   “娘娘言重了。”晏七谢绝了她的赐座,又道:“皇后娘娘素来喜清净,栖梧宫的请安礼早已废置了一年多,若无大事,娘娘们都不必每日前往,并无怪罪一说。”   程舒怀闻言欣然,“那便最好不过了,多谢你告知,我也可安心许多。”   “娘娘客气了。”晏七着实听不惯她的嗓音,不欲久留,速速从袖子里拿出信笺递给一旁的婢女,“奴才今日奉皇后娘娘之命出宫一趟,见着了程指挥使,程指挥使挂念娘娘,遂教奴才将此家书转交给娘娘,请娘娘过目。”   “我哥哥?”   程舒怀闻言微微蹙了眉又极快舒展开,她知道皇后让她进宫是为了拉拢她哥哥程嘉许,但没想到皇后用起人来如此顺手,她进宫来还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她哥哥程嘉许却就已经在为皇后办事了。   不过这样也好,她哥哥越得力,她也越有资本寻求皇后的庇护与帮助。   她一念及此遂婉婉一笑,“辛苦你传信过来,只是,我收到哥哥的信笺着实也想家的很,可否劳烦你也替我带一封回信交给他?”   晏七不便自作主张应下,便只回说需要回禀皇后娘娘再做定夺。   她果然失落的很,轻叹一口气,仿若喃喃自语般,“从前没进宫的时候总以为这里千般好万般好,来了之后才知道家里的好处,哥哥的疼爱……”   她说着又话锋一转,“唉!说起来不怕你笑话,皇后娘娘怜惜我对皇上一片痴心召我进宫来,可我至今都还未能见到皇上一面,过些日子前往行宫踏春,我恐怕也是无缘伴驾……只怪我自己福泽不够,也怪不得别人,倒平白辜负了皇后娘娘一片好意。”   言三分意七分,话说得意有所指,晏七听得明白,半垂下的眼睑掩住了眸中几分不喜,只回说:“您所求之事奴才会如实回禀皇后娘娘,您既然已进了宫到了皇上身边,便总有一日会得偿所愿,还请娘娘稍安勿躁。”   程舒怀冲他笑笑,“承你吉言了。”   又转头吩咐一旁的婢女,“看这时候不早了,你送晏七出去,外头天黑,记得拿一把灯笼予他照路。”   她连皇后身边的人叫什么都一一打听过,倒也真是有心了。   晏七同婢女一同出景元宫大门,从她手中接过灯笼道声谢便告辞了。   方走了不过几步,却瞧见前方拐角处转出来一行人,他凝神细看了眼,像是淑妃的鸾驾,走这里,该是要前往承乾宫侍寝的吧。   他不愿撞上敏欣又惹出什么事,便一转身从旁侧的夹道绕走了。   那厢的淑妃坐在肩舆上,瞧见前面有人影在夹道岔口晃了下,那么个秀致如松竹的身形,宫中的内官可没有几个,只一眼就能认出个大概,“那个……是晏七吧?”   敏欣嗤笑一声,“是他,您瞧,他如今见了您跟耗子见了猫似得,也算他脸皮没有那么厚,没脸再见您,那么个背主求荣的东西!”   淑妃听她这般言语也没说什么,算是默认了,鸾驾路过景元宫门口时,她侧脸看了眼,狐疑问:“这时辰他来这里做什么?景元宫里如今住的是个……”   她一时有些想不起来了,敏欣接口道:“是程美人,京畿卫指挥使程嘉许的妹妹,就是她四处宣扬是皇后特别恩准她进宫的,话里话外都将皇后搬出来做靠山,从前奴婢还道是不信,如今看晏七到这儿来,想来还真是有这么回事儿。”   淑妃若有所思噢了声,轻笑道:“宫里女人那么多,不是怕皇后的就是怨皇后的,一进宫就敢去巴结着皇后的,她倒还是头一份。”   敏欣总是向着她主子,“皇上到现在还不知道她是谁呢,连皇上的面都见不上,巴结着皇后又有什么用,再说宫里女人那么多,有谁及得上您在皇上跟前的宠爱,主子不必理会她们。”   人都爱听好话,淑妃也不例外,更何况帝后不和人尽皆知,夫妻之间,皇后身为一个妻子却不得丈夫宠爱,她本就已是个彻头彻尾的输家。   皇后之所以是皇后也不过是因为背靠着国公府,但国公府总有倾覆的一天,届时且看皇上还能容她这个皇后做到几时。   程舒怀所求,晏七确实一五一十转达了皇后,她听完也未多言,只到前往宜华山行宫踏春的随侍宫妃名录下来时,多了位从未侍过寝露过脸的程美人。   阖宫启程那日是个好日子,春光潋滟万里晴空,队伍自神武门逶迤出禁庭,一路行过繁华的街市从东门出城,到了外头,青山绿水天高云淡,就连迎面吹过来的风都是说不出的自在。   晏七行在皇后的车架旁,左上方的车窗敞开着,扶英喜欢趴在窗边看风景,而晏七喜欢一抬头就可以看到皇后。   约莫行了三个时辰后,队伍停在了行宫前的半山广场上。   晏七从前听说过,宜华山行宫乃是高祖皇帝退位前为了与宣靖仁皇后避世所建,是以并不似禁庭那般的朱墙琉璃瓦,而是南方院落似得白墙黛瓦,素净雅致。   行宫中处处青松翠柏花草成荫,树下花草间有小桥流水,这会子春日西斜,漫漫暖阳尽数倾洒下来,透过斑驳树影落在行宫各处,行在其间,便教人无端生出无限缱绻柔思来。   晏七跟随皇后往里走,至琼楼前,帝后居处本该在此,皇后却过门未入,径直去了一旁不远处的归云阁,而皇帝对此不置一词,负手迈步进去头也没回一下。   第二日方是真正的踏春之行,此行本就为游乐,君臣一家对酒当歌,席间有伶人舞姬露天献艺,有才者当场吟诗作曲,就着满目草长莺飞春光旖旎,所闻所见更别有一番风情。   用过膳后,皇帝一时兴起欲往山间林道上赛马,又言此回凡有意拿彩头者不论男女皆可参与,不必拘束,如此一来自然呼应者众多,众人纷纷前往校场的马厩挑选坐骑,精于骑射的女眷们便都回去换上了骑装,再出来时,一个个英姿飒爽又是一道别样风景,程舒怀正在其间。   晏七见了她们便想起当日在国公府看到过皇后少女时的画像,他想她出生武将世家,该是擅于骑射弓马娴熟的,遂上前俯身低低问了句,“娘娘不去吗?”   皇后侧过脸温然望他一眼,没回答,却是反问他,“你想去?”   晏七忙摇头,面上有些不好意思,“奴才不会骑马,只是猜测娘娘或许会喜欢那样自由自在的纵马疾驰吧。”   他为何如此猜测皇后并没有多想,闻言微微挑眉,似是极认真的思索了下,“那边人太多,本宫自在不起来。”   她说着四下寻了寻扶英,粟禾见状无需她问,回禀了句:“方才中书令家的小姐遣人来请,二小姐和她一起去玩儿了。”   皇后点头嗯了声,吩咐了声叫她派人前去看顾着些,待皇帝率领前去赛马的诸人离席后,席间又重新热闹依旧,皇后又坐了会儿,遂起身朝其余众人告辞。   方出了庭院,她便遣退了随侍的众人,只对他说了句“来”。   晏七心下疑惑,见她所去的方向并非归云阁,便问:“娘娘打算去哪里?”   “马厩。”她答得简单,“后山的林子最为清净,在那里骑马散步,方得自在。”   因时下出了禁庭,她本就未穿繁重的宫装,所以也不拘再换骑装,到了马厩,随意指了两匹马教人牵出来,晏七原以为是为挑选,却见她动作娴熟翻身上马坐稳后,扬起下颌示意他,去骑上另一匹。   “娘娘......”他一霎紧张极了,看着面前人高的骏马怔了怔,便听得她开怀笑了声,“怕什么,这里的马都极温顺,不会将你摔下来。”   晏七伴着她这么久,从来没见过她那样笑过,当下沉了沉心,接过侍从手中的缰绳,脚踏在马镫上手心都止不住的出汗,深怕在她面前出丑。   好在他也算是“天赋异禀”,学着她的样子稳稳当当坐上去了,也学着她的样子小心驱马向前。   二人自校场边缘的出口进了山林,林间有平坦青石小道,她行的很慢,话音悠悠伴着踢踏的马蹄声飘在微风里。   “本宫第一回骑马的时候可不如你上手这么快,哥哥们反复示范了好多回,最后实在耐不住了,便直接将我抱上了马,谁知刚坐在上面,我就吓哭了......”   这大概是她人生中最欢乐无忧的一段时光,说着说着便不知不觉弃了自称,晏七转过脸去看她,许是潋滟春光的照耀,让她看起来忽然柔和而温暖。   他问:“娘娘那时候应该还小吧?”   她点点头,“九岁。”   四下的风吹动林间的树叶簌簌作响,晏七与她并肩而行,听她语调清浅地说起曾经那些能让她展露笑颜的往事,他甘愿做一个安静的聆听者,在只言片语中踏足她的过去。   地上斑驳树影间的两个影子,仿佛从来没有靠得那样近过。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3-29 17:13:11~2020-03-30 18:23: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归酿 20瓶;火页 10瓶;墨墨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三章   翌日清晨,皇后与扶英尚在梳洗, 晏七立在归云阁的廊檐下静静瞧着朝阳从远方的山间冒出个头来。   春日的霞光总是极美的, 从遥遥天际漫漫翻过墙头青瓦继而落到他脚下,铺陈了一地的流光。   他静候了半会儿, 听见身后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转过身去, 见皇后牵着扶英正出来。   扶英仰着脸冲他一笑,问:“晏七, 阿姐要我问你方才在看什么呢?”   晏七温然弯了弯嘴角, 蹲下身与她平齐, 抬手一指庭院中的大榕树,“奴才看到那树上有个麻雀的巢, 里面好像有刚刚出生还不会飞的小麻雀......”   “真的呀?”扶英听着果然很欢喜,一口截断他的话, 伸着脖子望了望, 许是没有寻着, 又追问他:“在哪在哪?我也要看, 你快带我去。”   带着小姐去爬树似乎不是个尽职尽责的奴才该做的,晏七面上一时为难, 才片刻没应下来,她那厢便懂得转而去拉皇后的衣袖,央求道:“阿姐,你教他带我去嘛,他如今不听我的话了, 满心满眼里都只有你。”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还那么小,一定没有意识到那简短的一句话里便藏着能让晏七顷刻间方寸大乱的力量。   他慌乱抬眸扫一眼皇后,没等她开口,先忙不迭地接口道:“小姐说笑了,奴才这便带你去。”   他说着便去牵扶英的手,人总是容易在喜欢的人面前犯错,却不知道那些慌不择路的遮掩实在太过欲盖弥彰,反而引人注目。   皇后忽而眨了眨长睫,瞧他拉起扶英往庭院去的背影,好似每一寸都无端透出几分促狭,可那促狭从何而来,不得而知,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对他说也什么都没有对他做。   她兀自看了好一会儿才回神儿,没多说什么,只慢慢嘱咐了扶英一句:“阿英记得只可以看,不可以用手去碰。”   晏七直到走出去很远都还仿佛如芒在背,他能感受到她的目光却不敢看回头一下,招呼人搬来长梯,他一手抱起扶英缓缓攀上去,一定要到繁茂树叶将自己全部掩住在她的视线之外,方才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游鱼终于得以回到水中。   他将扶英放稳在树干上,叮咛她抱好眼前的枝干后,他回过头,透过树叶的间隙看,皇后仍旧站在廊檐下,似乎在望向这边又似乎目空一切。   他才发现时至今日,或许往后更漫长的岁月中,他都只习惯于像这般一个人孤独的看着她,一面沉寂却又一面自在。   这厢扶英站在树干上登的高便也望得远,无意中望到程舒怀从邻近的琼楼大门踏出来,瞧着方向是往归云阁这边来,她拍了拍晏七的肩膀,努努嘴有些不高兴,“她又来做什么,我不喜欢她!”   晏七听说了,昨日一场赛马程舒怀可谓出尽风头,美人英姿飒爽又甜腻可人,得了皇帝青睐,当晚便召了她去侍寝。   “她得偿所愿,来与皇后娘娘致谢的吧。”他说着又含笑问:“程美人敬着皇后娘娘,小姐为什么不喜欢她?”   扶英认真思索了下,有些颓然,“我不是不喜欢她一个人,而是这宫里的娘娘我都不喜欢。”   她就着晏七的手臂力道缓缓在他身边坐下来,手中拿片树叶缓缓的把玩,小孩子叹气总是很大阵仗,“你看看,那琼楼本应该是皇上和阿姐住的地方,却因为宫里那么多的娘娘,个个凑在皇上眼前,引得皇上喜欢她们冷落了阿姐,阿姐明明是皇后,不应该受这样的委屈。”   “可是......”晏七听得沉吟片刻,忽而郑重问:“那如果娘娘也不喜欢皇上,不愿意同皇上亲近呢?”   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与扶英一个小孩子谈论起这个,她明明什么都不懂,才会理所当然地问出一句:“会吗?皇后可以不喜欢皇上吗?”   她或许觉得帝后自古就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该是天下所有夫妻最好的样子。   可晏七认真思索了会儿,冲她摇了摇头,“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不会是因为她的身份,那反之,不喜欢也是一样的。”   扶英闻言微微皱着眉,望着他的眼神迷茫了许久,待得云消雾散,她若有所思噢了声,“那如果阿姐不喜欢,我便希望阿姐能离开这里,等爹爹回来,我去求求他,让他想法子接阿姐回家,你说好不好?”   听起来实在异想天开,但晏七笑得温柔,轻轻嗯了声,说好。   如果有那么一丝的可能,他也想看她自由。   这厢踏春十日转眼即过,程美人深得帝心恩宠愈盛,就连回程的一路也都是她伴驾左右,娇声软语,她张扬肆意却从不会冷硬伤人,正合皇帝心意。   但从来有新人笑便有旧人哭,回宫后娘娘们之间寻常走动时低头不见抬头见,有人报团取暖有人一致对外,偏偏她性子跋扈阖宫里除了皇后谁都不放在眼里,一来二去自然尤其招人恨。   适逢淑妃生辰时,皇帝有心命人赏赐了颇多珍宝,又许她在云和殿宴请众嫔妃同乐,也算是恩宠。   那日皇后没去,晏七便也未能亲眼得见,只后来听粟禾回禀说程舒怀当众甩了淑妃好大的脸子,起因皆不过是王美人为博淑妃欢心,点了一出讲千帆过尽仍夫妻情深的戏,借以宽慰她这些时候受了冷落的苦闷。   众人瞧着戏自然你一句我一句说些应景的话与淑妃听,唯独程舒怀阴阳怪气冷哼一声,直言:“夫妻情深那也得是夫妻吧,但纵观这偌大禁庭,除了皇后娘娘还有谁能自称是皇上的妻?妹妹我虽然入宫时日尚短,但也懂规矩,还请姐姐们千万勿怪我直言不讳。况且皇上心意玲珑多变,谁能猜得准,说句不好听的,那就是人吃菜也总有腻了的时候,不喜欢了那就是不喜欢了,何必自欺欺人呢,累得慌,你们说是吧。”   她说完便径直起身告退,手上摇着团扇袅袅出了云和殿的大门,任里头再如何气得天翻地覆,晚上照样是她趾高气扬乘着銮驾往承乾宫去,谁也奈何不得。   皇后听闻此事命粟禾给景元宫送了一尊观音像并一本佛经,特意教粟禾嘱咐她一句:闲来无事便在宫里多抄抄佛经修身养性,再拜拜菩萨也好保佑她早日怀上龙胎,没事别往外跑。   程舒怀不知有没有明白皇后的意思,总之收了礼第二日便又殷殷跑出来往栖梧宫来了一趟,说是谢恩......   她见了皇后又谈起给她哥哥程嘉许回信之事,皇后实在不胜其扰,念及晏七过些日子也该出宫一趟了,便点头应允了。   第二日晏七奉皇后之命前往内府局办差,路过御花园时正巧与程舒怀碰见,她忙唤了声叫住他,又派了贴身的婢女过来神神秘秘请他移步。   晏七只好从命,跟着婢女与她一道行到假山后头,恭敬见过了礼,未有多言便问她所为何事。   程舒怀这会子笑得没什么心眼儿,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给他,“我的回信写好了,原本正要去栖梧宫里找你呢,刚好现下遇上了,你便拿去吧,我还要去含元殿侍奉皇上,今儿就不去拜见皇后娘娘了,你回去替我带句话问个安就是。”   皇后原本点过头的事,晏七也不作他想,收下信应了声。   程舒怀没旁的事自然也跟他没什么好说的,搭着婢女的手转身绕出了假山,三人便分道扬镳了。   却不见淑妃自远处的假山后头正绕出来,景元宫与栖梧宫一个是她的眼中钉一个是她的肉中刺,眼下凑在一起,真是怎么都教人不舒服。   “他们在那边偷偷摸摸做什么呢!宫妃与奴才私相授受,本宫这就禀告皇上去,看她还怎么嚣张跋扈!”   她方才瞧见个影子就把自个儿恼得气涌如山,紧咬银牙,双手握成拳气冲冲便要去含元殿。   敏欣见状忙拦住她,这主子不蠢,只是先前受了程美人的侮辱这时候便开始失了理智了,晏七模样又生得好,便容易教人想入非非。   “娘娘快别冲动,您现在过去也是口说无凭啊,咱们只看见他们一同从假山后出来,旁的什么都说不清楚,到了皇上跟前,万一她再反咬一口说您攀诬与她,您可怎么办?”   她这么一问倒把淑妃问住了,怔住半晌,忿忿道:“难不成就这么饶了他们?”   敏欣当然摇头,“捉贼要拿赃,您得手里先拿着证据才好名正言顺的处置他们,否则,过不过得了皇上那关先不说,皇后又如何肯袖手旁观。”   话说到这儿已是彻底的偏了,但二人谁也没觉得离谱,只道是心之所念见之所限吧。   今年的天气热的早,刚及盛春的尾巴上,正午时分的太阳便已有些灼人的势头了,栖梧宫后院的荷塘里开始有蜻蜓不时掠过,在镜子似的水面上漾起一圈圈细小的波澜。   这日是晏七与程嘉许先前约定碰面的时候,他清晨出宫,眼下凑着满身的热气匆匆回来,方才踏进长廊的入口,便见皇后独自倚在围栏边,单手撑腮寥寥望着水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手中握着消息,步子也急促,与粟禾在游廊中碰了面才听她告知了声,“外头派人来说是三公子今日回府了,他眼下应该正在御书房觐见皇上。”   晏七闻言低头看一眼手中的消息,心头猛地跳了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3-30 18:23:47~2020-04-01 19:52: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原缘 16瓶;佑悠 10瓶;0912monica 5瓶;42070432、睡在月球上的猫、流光、鹤子拜托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四章   那单薄的几张信纸忽而似有千斤重,他拿在手中, 沉沉呼出一口气, 拢一拢心神才缓步朝她走过去。   “娘娘......”晏七温声唤她,踟蹰着将信笺递过去, 话音轻缓地像是亭中的微风,“程指挥使派出去的人寻到了从前在衡州院子里伺候过的嬷嬷, 张晔与姜侍郎一应过往都在这里头了。”   一应过往……四个字简单明了,有过往才有如今的处心积虑, 所以他们确是同谋。   皇后回过头来, 正午的阳光落在信纸上一霎有些刺眼, 她皱着眉侧过去些,一边伸手来接, 一边轻问了句:“你看过了,可知道他今日已回来了?”   她低垂着脖颈细细查看那信笺的内容, 内敛惯了的人, 纵然面对惊涛骇浪, 面上也仍旧平静得像在看一封普通的书信。   晏七颔首回说已知道了, 正想再问些什么,却听她随即又吩咐了句:“教粟禾派人去御书房传话, 就说本宫与姜赫阔别许久,请皇上恩准他前往御花园朝鹤亭觐见。”   这会子要与姜赫见面?   他闻言没立刻去办,一双眼睛忍不住殷殷望向她,眸中尽是掩藏不了的担忧,迟疑问道:“娘娘打算怎么做?”   皇后抬眸看他半会儿, 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耐性又解释了句:“本宫不论再如何厌恶他,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刀剑相向,只是过去这些时候从来都是本宫在明他在暗,本宫猜测了太久不想再猜了,索性听听他怎么说。”   派去前往御书房传话的人很快折返回来,说皇帝已然恩准皇后与姜赫兄妹在朝鹤亭相聚。   临踏出宫门时,扶英还在庭院里与几个小婢女荡秋千,是皇后的意思,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心心念念的三哥已回来了,也对姜赫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陪同皇后前往朝鹤亭的一路上,晏七到底对姜赫生了好奇,迟疑了会儿还是逾越地问了句,想知道皇后最初对姜赫究竟是何印象,却只听她干脆利落说了两个字:“厌恶。”   厌恶到根本不想提起这个人。   晏七心下会意,便不再多问了,于是不论曾经听扶英说过姜赫多少好,他在心中便已给了那人一副能令人见之便不喜的丑恶嘴脸。   头回便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产生如此强烈的厌恶感,不得不承认他如今确实满心满眼都是她,喜她所喜,恶她所恶。   但直至到了朝鹤亭,亭子里立着的贵公子款款回过身来冲皇后笑了下,欠身行礼,晏七看到他并没有令人不喜的丑恶嘴脸,反而与皇后站在一起要比任何人都更“像”一对亲生兄妹。   两个人的长相其实并不十分像,却奇异的给人一种同根同源的相似感,另一方面他们却又诡异的相对,就像是一根藤上开出的两朵花,一朵是良药,而另一朵是剧毒。   但当他看着皇后的时候,那种眼神会让晏七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愤怒感。   那不是在看妹妹,甚至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不属于自己的珍玩,带些不加掩饰的观赏,但只要有机会,他就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将她毁掉,这样的目光教晏七感到不安。   “皇后娘娘,许久未见了,可还好吗?”   他嘴角带着张扬的笑,说话时的神情像极了故人叙旧寒暄。   皇后冷冷瞥他一眼,半点不愿多作无谓周旋,径直绕过他往亭中的石凳上落座,“不如你先说说在衡州那些年,张晔是如何对你们母子有恩,而你又是如何利用完他转身便杀了他全家的?”   “你还为他打抱不平?”   姜赫仿佛听说了个天大的笑话,说着话撩袍子在她对面落座,摇头,说她所言不对,“更何况满帝都谁不知道,灭了张家满门的可是你的人,徐良工也认罪了,况且当初将我远远儿打发到北境的也是你,这些时候我人都不在,你给我按的罪名倒是不少。”   “良工为何会认那莫须有的罪名你不清楚吗?”皇后轻嗤一声,“少跟本宫兜圈子,如今该死的、不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你还想做作到什么时候去?”   她说着将得来的一纸消息放在石桌上,“张晔当年远送你们母子前往衡州,一路对你们照顾有加,与你母亲苏氏情愫暗生,两年后更育有一女,这些国公应该都不知道吧,你便是以此要挟他为你伪造国公信笺的,对吗?”   “要挟?你又胡乱给我扣罪名,我可不知道什么伪造信笺之事。”   姜赫狡猾得像只狐狸,拿起那纸张看了眼,又极认真的纠正她,“你查得是挺仔细的,但是还不够仔细,当年那院子里一场火将里面的人烧了个干净,你就不想想若只是普通的一场火,里头的人怎么会一个都逃不出来?”   若非天灾,那便是人祸了。   但皇后只看着他,并不开口,他此时是个胜利者,胜利者会愿意以居高临下的姿态透露一些秘密的。   果然,很快又听他继续道:“你若是想知道,不如去国公夫人墓前问问她为何非要置我们母子于死地。只是可惜了,我那个捡来的便宜妹妹代替我去死了,死后还要被张晔彻底抹去在世上存在的痕迹,就因为张晔也不敢教老头子知道他和我娘的事。”   姜赫始终嗓音闲适,谈起亡故的母亲及妹妹好似都没有半点伤怀,像在说着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   而因为提及国公夫人都没能刺激到皇后,他似乎有些不满意,想起来又补充了句:“但是张晔为他的私生女报了仇,国公夫人当年难产而亡,就是他教产婆做了手脚。所以.....你现在还为他打抱不平吗?”   他说着便笑起来,越来越肆意,双眼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的皇后,期待从她脸上寻到哪怕一丝的痛苦,那也够他快意许久了。   但可惜了,并没有。   皇后平静垂眸了片刻,忽而反问他,“张晔报了仇,那你呢?你不想为你娘报仇?不想为你自己报仇?”   他一霎怔住,笑容消融在嘴角,眉间不自觉蹙起来一些意料之外的痕迹。   她将那一点停滞尽收眼底,继续道:“你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却再不敢留在衡州,被逼远走他乡,流落在外那么多年,受了不少苦吧,旁人的欺辱、冷眼,或许因为温饱不足还曾沿街乞讨、更甚者与野狗同食......”   “闭嘴!”   姜赫被她几句言语狠狠刺到了心上,突然厉喝一声,猛地从石凳上站起来。   皇后却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站起来与他平视,双眼紧紧盯着他,一开口再一次毫不留情地直直刺进他的痛处去。   “我不说就能代表那些卑贱的过去不存在吗?”   她嘲讽地笑了声,一声声提醒他,“不论你是街边的乞丐苏赫还是声名鹊起的年轻将军,亦或是国公府的三公子姜赫,那些卑贱的过去都已经深深刻在你的骨子里,随着你吃进去的每一口食物一起融入进了你的血液里,你自己都忘不掉吧?”   “我要你闭嘴!”   他是恼恨到了极点,恶狠狠咬着牙,不由自主的向她逼近一步,猛地伸手扼住她的脖颈,力气之大顿时便能教她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娘娘!”   晏七低呼一声,他从来到这亭子里看到姜赫的眼睛起,便没有一刻放松过警惕,却在危险发生的时候仍旧晚了一步。   他惊得心头骤然一滞,来不及多想,疾步冲上前去一手握住姜赫的手腕重重推开,一手拉着皇后的肘弯急切将她揽进了自己怀里,全身上下每一分都是极尽所能的保护姿态,像一把开过刃的利剑,锋芒毕露地横亘在姜赫眼前,阻绝了他再想接近皇后的一切可能。   皇后从踉跄中站稳,微微弯着腰捂住喉咙猛咳了几声,眼角余光触及到那一片近在咫尺的墨蓝衣料,才教她骤然意识到紧紧环绕在身侧的手臂。   她有些错愕的抬头望上去,晏七一霎回过神来迅速抽回手,寻常一般扶在她两臂上,关切问了句:“娘娘没事吧?”   是错觉吗,不顾一切冲过来也是他身为奴才本能的护主吗?   可她此时没有时间多余追究,只摇摇头说没事,侧过脸看向方才猝不及防被晏七大力推开也才站稳的姜赫,继续咄咄逼问道:“听不了吗?你始终都忘不了曾经所受的那些苦,而那些苦,都是从那一场大火起始的,你不止恨始作俑者,也恨国公当初对你母亲用强有了你却又无法养育你,更恨姜家的几个嫡出子女,凭什么我们生来就高高在上,而你却要在脏污的泥土里任人践踏,对吗!”   姜赫面上早已没了先前云淡风轻的笑,此时的他看着甚至有些狰狞,紧咬着牙,一字一句都包裹了无尽恨意。   “没错,我是恨极了你们所有人,张晔是我灭口的,信笺是我教他伪造的,徐良工谋害皇嗣的证据和名册也是我派人送到皇帝面前的,但那又如何,张晔死无对证,徐良工也已伏法,你能奈我何?”   他说着又朝皇后逼近几分,盛怒之下再也没能顾得上任何的掩饰,“你以为我真的在乎姜家的权势吗,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想看着姜家倾覆!”   所以这就是他的真实意图,他回到国公府从不是为了继承,而是摧毁,但他一个人是办不到这些的。   皇后眸中一霎沉寂下来,出人意料地问了句:“帝都里有人在帮你,是明仪对吗?”   姜赫闻言倒是怔忡了片刻,随即冷笑了声:“不错。”   至此再无多言,皇后伸手在晏七腕子上拉了一把,径直绕过姜赫出了朝鹤亭。   回到栖梧宫时,粟禾正候在正殿门前,见着皇后回来,忙尾随进了正殿里,待避开了众人方才回禀了句:“三公子出御书房后,皇上便命林永寿前往雍候府传旨给三公子和明仪郡主赐了婚。”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4-01 19:52:17~2020-04-02 21:20: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襄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襄、鱼十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十九 5瓶;鹤子拜托了 2瓶;yvonne116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五章   意料之外却也在意料之中。   屋里蘅芜香弥漫,皇后疲累的厉害, 侧倚在软榻的迎枕上, 听粟禾回禀完,手抚上眉心闭着眼半会儿, 一句话都没说。   她没有示下,粟禾这头便越发没底, 她初听闻时只觉此事甚是奇怪,似乎皇帝是闭起眼睛胡乱当了一回月老, 用一直赐婚诏书将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绑到了一起, 可眼下瞧着皇后神色, 显然并不是那么简单。   晏七瞧她望过来一眼,遂简短解释了句:“方才娘娘与姜侍郎会面, 姜侍郎盛怒之下将一切都认了,包括与明仪郡主同谋之事。”   生一颗七窍玲珑心的人, 诸般前因后果只这么一句也尽够了。   粟禾微微睁大了眼睛, 张了张嘴片刻没说出话来, 待镇定下来, 忙又问:“即使如此,此桩婚事必不能遂了他们的意, 娘娘,是不是教沈太傅于明日朝会上率众臣请皇上收回成命?”   皇后也点头教她去办,但一开口嗓音却是倦怠非常,“皇帝此举不是一时兴起的,圣旨已下, 恐怕没有再收回的道理了,你且派人再将围场遇袭之事的内情辗转传到皇帝的耳朵里,看看他是何反应。”   粟禾闻言应了声,但传给皇帝一句话真的有必要吗?   皇帝未尝就不知道当日行刺真相,只是争权夺势之时,为了达到目的,兄弟阋墙者有、化干戈为玉帛者亦有,都是相互利用一时权宜之计罢了。   皇后并非看不清,说到底,是她心底希望皇帝赐婚是因为“还不知内情”,宁愿他只是做了姜赫的棋子,而非是有其他的心思。   粟禾看着她心下也叹气,上前宽慰道:“娘娘还是要先保重自己的身子,勿要为那起子糟心事徒劳伤了神,沈太傅传信说,先前派遣出去接应国公的暗卫已抵达沿海澄州,途中确实几遇波折,但幸而娘娘告诫他们早有防范,地上的形势眼下已全然掌控住,只待出海与正回程的国公碰上面,届时诸事自有国公出面做主。”   这也算连日来唯一的好消息了,纵然姜赫想要自立门户,赐婚的圣旨已无法挽回,但护住国公府,她终归比他快了一步。   皇后闻言点头嗯了声,轻叹一口气不再多言,随即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   那头晏七与粟禾二人见状躬身应了声是,正要出去,却听她在身后怏怏唤了声晏七的名字,说:“你留下。”   晏七脚下步子一顿,许是心虚,也许是与她本就心有灵犀,他隐约猜到她接下来会想问什么,亭子里一时情急之下的逾越之举太过点眼,她起了疑心,他却还没有在脑海中找出一个圆融的解释。   这可怎么好?   “娘娘……”晏七往前挪了两步,暗自定了定心神,温声问她:“娘娘有何吩咐?”   他隔好几步站着,微微垂着脖颈,视线落在交叠在身前的双手上,全身上下每一寸都是恰到好处的安分姿态,每一寸都与当时亭子里紧抱着她锋芒毕露的人判若两人。   “过来。”   皇后收回目光唤了声,仍侧倚着,轻缓挪了挪身子换了个更闲适的姿态,扬起下颌抬手抚上自己的脖颈,微微拢起秀眉道:“姜赫下手着实重,本宫好似伤着了,此事不好声张,你不是会些医术吗,来替本宫瞧瞧。”   晏七怔住片刻,抬眸顾她一眼,心下暗道原来并不为追究先前那事啊……   他缓了口气颔首应声是,这才上前去立在软榻边,一边请她仰头,一边稍稍俯下身去,凑近些去仔细查看她的脖颈。   她寻常作养的极好,皮肤没有哪一处不是细腻白皙如上好的白玉,骤然受了伤,像是雪地里泼下一把朱砂,越发衬得脖颈处一道红痕刺眼的很。   晏七瞧着心里也不好受,因又担心姜赫一个行伍出身的人下手霸道伤了她内里,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帕子铺在手掌上,隔着菲薄一层手帕伸手握住她的脖颈,不时按一下,仔细问她感受如何。   皇后仰着脸,一一尽都应答了,夕阳斜照从窗外落在他面上,也将他专注的神情尽都映进了她眼中。   他是个细致温和的人,他的手也像他这人一样,覆在脖颈上,仿佛能疗伤。   “是否留下淤痕了,可有大碍?”她问。   许是因她受伤了,格外可以惹人疼惜,晏七回话的嗓音不自觉便绵软得像掺了蜜糖,哄小孩子一样哄着她,“娘娘别怕,并未伤及内里,虽然这会子红的厉害,拇指着重使力的地方待会儿可能也免不得会发淤,但涂些化瘀的药膏上去,很快就能消散,不会留太久有碍观瞻。”   他说着平常的话,可那声音不知怎的,钻进耳朵里游进心坎中,羽毛似得不轻不重划了下,能叫人胸怀中猛地颤动一下。   皇后忽地眨眨眼,嗯了声,视线只如鬼使神差一般望向那发出声音的源头。   他的唇生的很漂亮,唇峰鲜明丰艳饱满,只是瞧着瞧着,当初曾为他点过朱唇的那只指腹忽然就开始灼灼地烧起来,她像是被火燎到了指尖,突然下意识一把将手握了起来。   “娘娘怎么了?”晏七被她的动作吓到了,忧心问:“可是还有别的哪里不舒服?”   视线相接的一瞬她眸中闪烁几许,迫切回了句“没事,没有了。”   晏七不知她一霎的失态因何而起,只知就那样与她四目相对,于他而言总归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他懂得知难而退,先直起身移开了目光,“那奴才这就去太医院为娘娘取些化瘀的药膏回来。”   这大概是晏七所能想到最合情合理的法子避开她的视线去喘口气,但皇后却直言说不必,随即出其不意地问:“你那时候在亭子里……”   她果然还是提起了亭子!   他简直一瞬间像是站在了断头台上,只等着那一刀落下来,若教她知道他生了不该有的妄念,他还有什么资格留在栖梧宫,留在她身边?   他的一颗心大概还是敏感的很,只教她寥寥刚开个头的几个字便在心中激起了惊涛骇浪,前所未有的忐忑,胸膛中擂鼓一般一通急促地跳个不停,连额上都不由自主浸出些细细密密的汗珠来。   他的激烈反应教皇后瞧着都微微讶然,如果没看错的话,那是......紧张了吗?   原来这人紧张时不会红脸,只会红耳朵尖儿,仿佛全身的血液全冲着那两处去了,聚集出鲜艳的颜色,与眼角的朱砂痣一起看时,会生出一种处处可怜的脆弱感,教人不忍再去逼迫他。   她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儿,终究还是停顿下来,接了句无关紧要的:“你那时一心护着本宫,自己有没有受伤?”   话说出来仿佛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她对着他,总会不忍心,不忍心苛责,也不忍心刨根探底的追究。   晏七又逃过一劫,也幸而她身边从来不带多余随侍,当时亭子外空无一人,否则他现下要面对的何止她一个,又哪里能如此轻易过关。   他勉为其难地扯了扯嘴角尽力冲她露出个笑来,摇头道:“奴才没事,劳娘娘挂心。”   想问的也不必问了,皇后也觉得气馁,轻轻呼出一口气,抬手一指他身后的海棠立柜,“你去看看,那柜子里似乎就有化瘀的药膏。”   晏七答应了声,依言去那柜子里取了合适的药膏,又站在榻前双手将药膏承到她面前。   她没有接,躺在榻上纹丝不动,指使他,“本宫看不见,你来替本宫上药。”   晏七不敢多想也不敢不从,乖乖往她身边去,不好太靠近只坐在榻沿边儿,打开药膏的盒盖发现直接用手去上药不合礼数,于是请她稍等,又起身自妆台上找出一块儿小巧的青玉板,拿在手里,方才觉得妥帖了。   皇后半倚软枕单手撑着腮,目光定定看着他在屋里来来回回走动的身影,挑了挑眉一言不发。   好容易一应俱全了,青玉板触碰到皮肤上清清凉凉,他动作轻柔珍重,可才两个来回,皇后突然忍不住笑着躲了下。   晏七不解,忙问:“娘娘怎么了?”   她看着他,有些无奈,“你下手重些,本宫怕痒得很......”   晏七的耳朵尖儿立时又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似得,咕哝着嗯了声,半垂着眼睫,视线一动不动地只停留在她脖颈处的伤痕上,努力让自己专心致志的去涂药。   但许是空旷的殿内太过寂静,静到他都可以清晰听见她极轻的呼吸声,经过宽阔的空间传到耳朵里,便被无限的放大再放大,最后占据他整个神经。   他需要说些什么来转移注意力,于是没话找话似得问:“娘娘那时候面对姜侍郎,害怕吗?”   这问题可真不算好,但皇后也很认真回想了下,却没有立刻回答,反而问他:“那你呢,你冲上来挡住他的时候会害怕吗?对于本宫他无论如何都会有顾忌,但是于你,他或许真的会杀了你。”   晏七怔怔地,觉得自己与她,二者不可相提并论,但她问了,他斟酌了下,也如实回答,“奴才可以有事,但奴才不能看着娘娘有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4-02 21:20:22~2020-04-04 20:45: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襄、煮碗红豆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3074252 29瓶;火页 3瓶;22257791、花重锦关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六章   外头将国公府与雍候府联姻的消息传得满天飞时,栖梧宫大门紧闭, 但该走漏的消息老天爷也不帮瞒着。   这日子清晨开始天就是阴沉沉的, 头顶上灰蒙蒙一片,不见半分朝阳霞光, 瞧着像是要下雨的势头,半空中的云幕也压得极低, 闷得人心头总突突跳个不停。   晏七正从夹道拐角处转出来,便见程舒怀领了一行四个内官婢女, 人人手捧一个朱漆托盘从对面的岔道口过来, 看那模样, 料想是听见了风声,上赶着来给皇后贺喜的。   她见着晏七还挺熟络, 远远儿地便扬起团扇朝他挥了挥,“今儿来得像是太早了, 还不知皇后娘娘是否已起身了, 正巧碰上了你, 便进去替我通传一声吧。”   晏七紧着心, 忙疾行了两步到她跟前,见过了礼, 未有多问先自行做主将人拦下了。   “娘娘恕罪,皇后娘娘近几日身子不适,吩咐下来说是不见客,这栖梧宫的大门已紧闭了好几日,也并非只针对娘娘, 还请娘娘切勿多心,先且回去,奴才自会替娘娘传达您的心意。”   一番话回绝的干脆利落,程舒怀听着不高兴,自己带了好些东西来不能就这么吃个闭门羹吧,更何况他都没进去通禀,怎么就能做起皇后的主了?   好在晏七现下总帮她给程嘉许传信递物,她一时倒也不摆脸子,掩嘴一笑,“瞧你这话说得,我这不是听闻姜侍郎与明仪郡主喜结良缘特地来向皇后娘娘贺喜的嘛,娘娘身子不适正好听些高兴的消息冲冲喜,你怎的这般古板!”   她说着话便要绕过晏七去扣那门上的铜环,晏七忙又移步到跟前严严实实给拦了下来,她一咂嘴,这回是真拉下脸了。   晏七朝她拱手,“娘娘恕罪,奴才拦着是为娘娘好,不知娘娘是否听说过,这姜侍郎与皇后娘娘并非一母同胞?”   程舒怀脑子里也灵,听了这一句便放下手不再去碰那铜环了,狐疑点点头,“听过,怎么了?”   “并非一母同胞,是以二人并不亲近,姜侍郎娶谁在皇后娘娘看来都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庆贺的事,娘娘又何必再为此事去叨扰皇后娘娘养病?”   他把话说得半真半假,但面上神情极为真诚,程舒怀沉吟瞧他半会,到底也还是不愿为这点事儿触到皇后的霉头,当下盈盈一笑,朝他道声谢,“那我便先回去吧,你替我向娘娘问个安。”   她说着便转身,走了两步却又想起来,回头问:“你先前才又出去一趟,哥哥有没有托你带给我别的东西?”   晏七只想赶紧打发她走,如实点点头说有,“待奴才回禀了皇后娘娘,自会送去景元宫,娘娘且稍等上片刻就是。”   程舒怀这厢满意了,又嘱咐了声要他替自己向皇后问个安,这才扭着腰,袅袅又转进了岔道口。   目送她的裙角摇曳消失在墙角处,晏七收回目光,转身推开了栖梧宫的大门。   厚重的大门吱呀响了一串,凑着庭院寮长孤寂的猫叫声,莫名有种凄凉的味道。   他低着头轻叹一口气,一抬眼,却正见扶英睁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直直望向他,半试探半确定地问了句:“三哥已经回来了吗?他竟都要娶妻了,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俗话常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会子用在这儿也算是应景儿。   扶英心思敏捷,用不着旁人多说她也看得明白皇后与姜赫之间并不和睦,人人都知道的消息偏偏瞒着她,她根本没指着晏七给个答复,一扭身,埋头直往正殿里奔过去了。   晏七忙追过去,但临到门口便见粟禾领着两个婢女正出来,随手关上门,冲他摇头,“娘娘与小姐有话要说,教我等都不必打扰。”   天要下雨了,一阵风在庭院里撺掇了好几个来回,被四下的树木和墙壁困住不得出路,摇撼在窗户上,呼呼作响。   这一等,便直等了大半个时辰。   正殿里骤然传出来一声茶杯碎裂的声响,随即大门被拉开,两边儿摔在门扉上哐当一声,扶英从里头泪流满面地跑出来,口中呜咽喊着“我不听!我不听!”   她跑起来飞快,直冲着宫门去,哭起来话音含含糊糊,“你是骗我的......三哥不会做那样的事,我要去找他问清楚!”   四下的内官婢女瞧着这场景一时错愕,都还没缓过神儿来,那厢人却已经出了宫门。   晏七听着声音忙从偏殿里出来,扬声催促门口的内官,教他们赶紧跟上去看顾着,他自己则快步先进了正殿。   屋里的天光昏昏暗暗,皇后强撑着精神坐在桌边,人在暗淡的光线里,越发显得脆弱而单薄。   “娘娘......”晏七上前去,屈膝蹲在她跟前,抬眼仔细瞧了瞧她苍白的脸色,温声劝慰,“小姐年纪尚小,很多事都不懂,骤然听闻这些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有的,等时候长了,想通了就好了。”   皇后捂着心口,胸中气闷,闷得眼圈都泛出微红来,闭着眼睛轻呼出一口气,话音都是颓然的。   “本宫在她三岁的时候就进宫了,是姜赫陪了她初知事的那五年,虚情假意也好,有那么半分真心也好,她那么小怎么分得清,本宫不怪她。”   说着话,外头忽地滚过一串闷雷,轰隆隆的声响,像是老天爷的怒吼。   她闻声起身到门上,抬眸看一眼头顶阴沉的天空,没等问,晏七已先出声请她安心,“方才小姐出去的时候奴才已差人跟上了,不会出什么岔子,娘娘先回殿中平心静气稍等片刻,奴才这便去将小姐找回来。”   他总是自有一份能教人心神安定的妥帖,皇后垂眸嗯了声,眉间的忧愁好歹散去了一些,“快去吧,你的话或许她还能听进去些。”   晏七于她告退,下台阶时,听见她在身后嗓音清浅嘱咐了句:“要下雨了,记得带伞。”   有脉脉暖流从他心间流淌而过,他回头朝她欠身,接过一旁婢女递过来的雨伞,快步出了宫门。   扶英说想要出宫去寻姜赫问个清楚,她是个言出必行的姑娘,晏七无需多问,便直接往首道内宫门丹阳门那处去寻她。   行到半路上已有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落下来,他不敢耽误,脚下步子越发快了,临到丹阳门前,隔着瓢泼雨幕,果然见她站在宫门前哭喊,浑身淋得透湿,几个跟上去的小内官不敢强行掳她,只好齐齐跪在她面前一叠声儿地请她回头。   晏七撑着伞疾步到她身后,头顶的雨滴不再落下来,她察觉到了,回过身看到他一时便哭得更凶了。   “你来做什么?我不想看到你,你们都是一伙儿的,都要来骗我,都要说三哥的坏话,我不想听,也一个字都不信!”   她用力推搡他、扬手不停的打在他身上。   他一丁点都不躲,也半分都不后退,她便越发的生气了,哭得越来越大声,手上的劲儿也越来越大,最后都快要将他身上捶得千疮百孔了才终于罢休,一双手揪着他腰上的衣服,小小的身子随着抽泣的动作一颤一颤。   晏七看着也心疼,蹲下身,不急着解释什么,先抬手去给她擦一擦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又细细将脸上黏连的发丝理了理。   扶英哭得双目通红,嗓子暗哑,泪眼婆娑望了他许久,突然埋头狠狠扑进了他怀里,再一次嚎啕出声。   她断断续续喊他的名字,问他:“三哥......阿姐......阿姐说得都不是真的对吗?晏七,三哥怎么会做那样的事,他是最疼我的,怎么会做伤害姜家的事?你告诉我,这些都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   晏七的手掌一下下拍在她背上,他给不出她最想听到的答案,只好沉默,直等到她稍稍平复下来一些,才轻缓在她耳边说了句:“小姐要记住,这世上,只有国公与娘娘才是最疼爱你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4-04 20:45:11~2020-04-06 20:57: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如月 14瓶;火页 10瓶;年华酿酒 3瓶;fanfa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七章   扶英在他怀里哭晕了过去,额头贴在他脖颈处, 温度滚烫。   那么小的人, 才一会儿功夫就烧得满脸通红,躺在床上人事不知。   皇后在床前守了整整一天, 临到晚上又给扶英进了一回药,夜里子时时分, 才好歹是退下些烧来,只是人依旧昏迷着, 瞧着很是教人揪心。   晏七放心不下, 这晚上没回去, 就在偏殿的外阁候着,隔一扇云景屏风影影绰绰瞧着皇后的影子, 不远不近,但他知道她在里面, 在眼前, 这就够了。   可到后半夜, 屏风那边隐隐有压抑的啜泣声溢出来, 他听见了,那声音简直像割在他心上的刀子, 一下一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痛到他骨子里去。   他很想迈步进去,如果可以,甚至想将她用力拥到怀里来。   但终究还是不能够,那只能是他一个人的痴心妄想, 哪怕稍稍在脑子里冒出头来都会教他自己都觉得太过卑劣无耻。   有些事情过犹不及,他的身份不允许他奢望太多,也不足以给他可以为她提供肩膀依靠的资格。   于是只能止步在屏风前,自欺欺人地告诫自己,这就够了。   可她的眼泪一滴滴都像是落进了他心底,聚集起来,成了一片湖,一霎翻涌起的波澜便足以淹没他的理智。   他还是出声唤了她,“娘娘......”   声音踌躇、低沉,每一个字都藏满了那累积在胸怀中暗不见天日的情愫,在昏暗的光线里,每一分每一毫都仿佛在叫嚣着挣脱桎梏。   里头的啜泣声骤然停止,皇后没料到他还守在外面,她起身,带动衣料窸窸窣窣的响声,却只行到屏风前几步之遥。   她看不见他,却似乎在望着屏风后的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应,开口仍是极力自持的声线,问他:“为何还没有回去?”   “奴才......”他在屏风后注视着她 ,字字斟酌,“奴才担心小姐,不得安眠。”   她闻言没答复,没教他退下,也没有转身离开,人就站在摇曳的烛火前,教身后的烛火一照,在屏风上投出一圈边缘清晰的剪影。   她低垂下脖颈擦拭脸上的泪痕,那影子也随之而动,他在屏风外像一个看客,而她,像极了当初幕布后的一方人偶。   他默然看了半会儿,那影子的动作也牵动着他的手缓缓抬起来,覆在屏风上,指尖到手掌,仿佛都能感受到她脸上灼热的泪。   他大概是被昏暗的夜晚偷走了克制,自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从屏风一侧递过去,白净修长的一只手,骨节分明,但带着暖意,似乎能够抚慰人心。   他仿若喃喃自语,声音温软地像是要化开,也缥缈地像浮在风中的棉絮,一吹就要散了似得。   “别哭了,眼睛肿了会藏不住。”   她忽地怔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抽泣的声音都停了下来,过了很久,久到他都以为她不会过来的时候,才缓缓往前挪了一步,又一步,再一步,一点一点向他靠近着。   他在她目不能及的对面注视着,像在看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无声地鼓励着,也期待着。   直到那面剪影停在他跟前,咫尺之遥,他看到她抬起的手的影子,从屏风的边缘穿出来,停留在他的手上,取走了那方帕子。   她的裙角从边缘处露出来一点,进退两难,停顿了会儿,最终还是退了回去,没有走出来,就站在边缘处。   隔着一扇屏风面对面,他是孤独守望的那个。   她低着头,手上缓缓缠绕上那条帕子,声音轻轻地,离他很近,似乎就在耳边,她说:“你知道吗?本宫方才做了一个梦。”   “娘娘是做噩梦了吗?”他问。   但她却摇头,“是美梦吧,美好的直教人不愿意醒来,梦里国公与夫人恩爱无他,哥哥们都还在,本宫也不是皇后,到如今仍是待字闺中,整日舞刀弄枪,教夫人急出了好几根白头发。”   晏七浅浅的弯起嘴角,“娘娘若始终待字闺中,那一定是因为上门提亲的人都不够好。”   她轻叹,声调里搀了点鼻音,无端有些娇嗔似,“你果然会这样说,不好的都是他们,绝不是本宫。”   他字字肯切,“奴才对娘娘说得永远都是真心话。”   晏七听她似乎轻轻的笑了,但屏风那边没有言语再传出来,片刻寂静,他又问:“娘娘方才是想家了吧?”   她很快细细嗯了声,停了会儿,像是用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唤了一声,“晏七......”   他看到她脸上浮现迷途痛苦的神情,目光茫茫然投在屏风上,无依无靠。   他忙应声,“奴才在这里,就在这里一直陪着娘娘。”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话说得很慢,“本宫觉得自己很无能,国公临行前还政与皇帝,要本宫护住朝堂安稳,可本宫没能及时察觉姜赫图谋,夫人临去前也曾嘱咐本宫照顾好扶英,但如今扶英昏迷不醒......本宫徒劳身在高位,却实际上什么都没能护住。”   只要是人就有软肋,她耗费心血自以为练就了一颗寒冰一样冷硬的心,却终究轻而易举便碎出一条脆弱的裂缝来。   他只能用温和的言语企图去填补,“人无完人,福祸无常,那不是娘娘的错,国公与夫人是您的家人,他们都不会为此怨怪娘娘的。”   “家人......”她轻轻的呢喃,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有些话,她只是需要倾诉,倾诉过后,仍旧习惯藏起来。   她忽然提起他,“你在这世上可还有家人?可曾想过离开这深宫,回到家人身边去?”   晏七顿时语塞,他的过往曾经可以恍若局外人一般说给任东昌听,可如今在她面前突然变成了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她曾言那般曾沿街乞讨的姜赫是卑贱的,那他呢,那般的他,在她眼中是否也会是卑贱的?   他斟酌良久,还是没能说出口。   “奴才进宫时日已久,早已不知家中还有没有人在,但如今既然已经在栖梧宫中,便没有想过别的出路。”   话说得含糊,但他的随遇而安都总是坚定不移,就像那时候在西经楼时她问他想不想回咸福宫一般。   她听着一时默然,隔了会儿才复又开口,“本宫记得你曾告诉过本宫,只要心怀故人,哪里都是归处,可本宫却从来没有一刻真正安定下来,你是如何做到的?”   她的叹息听起来哀婉缠/绵,像是一个困顿不得医的病人,意图在他这里寻求一剂良药,抑或是他本身,就是一剂抚慰人心的良药。   她问:“究竟要什么样的人,才能让你心甘情愿将这深宫当做归处?”   晏七注视着面前近在咫尺的影子,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仿佛在挣扎着想要告诉她:是你,只有你才是我的归处。   手在身侧紧握成拳,他要竭尽全力,忍得心口都隐隐作痛,才可以教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至于破绽百出,“奴才骗了娘娘,归处从不是在深宫里,而是在心里。”   她牵唇苦笑,淡淡哦了声,“这才是你的真心话。”   他看着她缓缓转身离开,屏风上的影子越来越淡,他收回手,喉咙发涩,眼睛里灼灼发热。   这一夜,两个人,再没有谁开过口。   翌日晨光微熹,下过雨的空气里有草木的气味,屋外鸟啼声声。   晏七从并不安稳的梦中醒来,起身朝里间瞧,皇后趴在床边仍睡着,他去推开窗户,不料轻轻一声吱呀也将她吵醒了。   她在里间吩咐教人进来伺候梳洗,嗓音清寒一如往昔,昨夜的那些喏喏凄楚都仿佛只是他一个人的一场梦。   他从偏殿退出来,身后很快有宫女追上来,传话说:“娘娘念你昨晚守着小姐一夜未眠,特许了你一日休沐,今日不必再来伺候了。”   晏七拱手谢了恩,缓步出宫门,一抬眼却见皇帝的銮驾正行到栖梧宫门前几步之遥,他退到一旁屈膝跪下,半垂下目光,静静瞧着皇帝的云纹靴步履匆忙地踏进了门里。   皇帝这时辰来做什么,他此时没有多想,也不愿意去想。   回到住处时也不早了,正要去推门谁知那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赵瑞成站在门里,瞧着他眼前一亮,随即又拧眉问:“你昨儿个一夜干什么去了?我好不容易得空来找你,你竟偏偏就不在。”   晏七心头正闷得很,侧身绕过他进屋,没答话,只是反问他:“你怎么来了?”   问起这个,赵瑞成倒不在意他怏怏的模样,兴冲冲抬手一指桌上的两坛好酒,眼睛都是亮的,“专程跑一趟来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傍上周承彦认做干爹了,有了他当靠山,往后青云直上还不是指日可待!”   晏七眼皮陡然跳了下,“他怎么认你这么大个干儿子?”   赵瑞成“嗐”一声,说起来颇有几分得意,“他前些日子被皇后娘娘下狠手打了个半死,皇上也传令好一番斥责他对皇后娘娘不敬,人人看着他都怕是要没命、要失势,我就趁着档口多走动了两回,表了表孝心,这不,那位现在能下地了,人家照样还是内侍省实打实的头把交椅,如今看我就跟看他亲儿子似得。”   晏七想起当日周承彦的惨叫声,皱了皱眉头,告诫了他一句,“我如今在栖梧宫当值,依你如今的身份,只怕更不宜再与我往来了。”   赵瑞成哪知道当初给周承彦监刑的就是他,只当他说这话只为避嫌,也点点头,“我明白,这不昨儿个高兴特地偷偷跑过来想找你喝两杯嘛,往后应该也不能常来了......”   他说着吧唧下嘴,故作深沉地在晏七肩膀上拍了下,话说得很长远:“但是你放心,我要是发迹了,一定记得提携你,到时候咱们兄弟俩一起在外头置办宅子,吃香喝辣,财宝和女人,一样都不能比旁人少!”   这人就像个半道上出家了却还六根不净的和尚,断了子孙缘儿的人开口闭口还想着找女人,也不知道找来了只能干看着,是不是自己给自己添堵......   晏七听着无言,也不好戳破他的美梦,只婉言道:“我在栖梧宫里挺好的,你顾好自己就行,周承彦秉性不甚好,在他跟前更要谨言慎行。”   赵瑞成也答应着,但对他的随遇而安很不赞同,左右望了两眼,凑过来压着声儿说:“你还不知道吧,栖梧宫那位恐怕也辉煌不了多久了,你还是要早做打算。天将亮的时候刚传来的消息,承国公的船在海上沉了,国公府的主心骨倒了,只凭皇后一个女人和一个侍郎公子,能撑多久?”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4-06 20:57:14~2020-04-08 15:04: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佑悠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佑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yuppie 10瓶;fanfa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八章   “皇后......”   皇帝在软榻对面难得柔声唤她,目光隐含关切落到她苍白憔悴的脸上来回寻索了片刻, 终究还是坐不住了。   他起身朝她面前走了几步, 手伸出来虚虚放在她肩侧,正思索着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却见她阖了阖唇,转动呆滞许久的眸子望上来, 轻轻问了句:“尸首找到了吗?”   皇帝眨了眨长睫,摇头, 手掌这才真正落在她肩上捏了捏, 有安抚的意味, “还没有,但朕已经传旨在沿海增加人手,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会让国公就这个不明不白......”   “既然没有尸首那凭什么证明人已经死了?”   她一口截断他的话, 质问的语气, 眸光冷冷瞥他一眼, 径直起身便要绕过他去。   皇帝骤然眉头紧蹙, 他的柔情在她这里永远是冷遇,汩汩温泉尽都冻成了冰, 于是难得的一点柔软褪下去,蛮横窜上来,他一把钳住她的胳膊,使了狠劲儿将人拉回到眼前,“你做什么去?”   手臂上一阵痛楚, 她嘶地一声轻呼,发髻上的珠钗掉落在地上转眼被他踩到了脚底,咔嚓断裂的声响听起来简直像他手底下她的骨头。   她挣扎起来,怒喝出声,“你问我去做什么?现在下落不明的是我爹!仅凭一道折子上说是船沉了,你们便都说人已经死了,异口同声,但究竟这人是真的没了,还是你们希望他没了?”   一言诛心,她是悲痛过了头,才会将那些人人隐晦的念头径直摆到明面上来,皇帝被刺到了痛处,着实怒极了,“你就这么不信我?是不是就连这天灾你也觉得是我动的手脚?”   “天灾还是人祸,总要查了才知道!”   皇后用力去扯他的手,冲外头扬声唤粟禾进来,人才刚刚踏进门口一只脚,被他一声怒气腾腾的“滚”喝止了步子。   他教林永寿关门,说谁敢再往前一步就杀了谁,君无戏言,哪里还有人敢轻举妄动。   她言语的刀子很能刺进人心里去,皇帝觉得胸怀里有点痛了,于是不管不顾地也要还她一刀以泄心头之恨。   “只一句船沉了你不信是吗,好!那我告诉你,底下人不会、也不敢那么莽撞,堂堂承国公的死讯岂能是随意就可以报上来的?海上遇险,波涛汹涌之下别说是人,就是三四层高的大宝船,等风波平息后再去打捞,也都只剩下了一块块残缺的碎片,飘在海面上七零八落,拼起来还不到原先的三分之一,更遑论海里还有能吃人的东西,承国公,现在能不能找到尸首证明他死了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他还活着!”   “你......!”   她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全身忍不住地颤抖,脸上早已血色褪尽,连唇都是白的,微微张开嘴重重地喘/息、心口剧烈起伏地样子仿佛下一刻就要折断的花朵。   皇帝却觉得胸怀里更痛了,没有一点快意,忙下意识松开钳住她胳膊的手,微微侧脸调开视线不愿看她的样子,眼角余光却瞥见她真的成了一朵被折断的花儿,瘫倒在地上迅速枯萎了下去。   他心里猛一惊,一颗心瞬间就坠入到深渊底下去了,仓惶地屈膝去扶她。   她是绝望透顶了,双目通红,看着他的眼神简直像在看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于是孤注一掷地挥起手掌猝不及防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滚开!”   极为响亮的一声之后,周遭突然寂静下来,皇帝只听得见耳朵边犹如蜂鸣般嗡嗡地响个不停,他似是一霎怔住了,艰难地皱了皱眉,抬手抹一把嘴角,看着指尖上的鲜血居然奇异地没有暴怒而起。   他抬眼去看皇后,那一巴掌大约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她半伏在地上,正双臂撑地挣扎着想要起身,仪态端庄什么的,早就成了虚无缥缈的东西。   皇帝看着这样的皇后只觉得心里更加难受得厉害,他定定地瞧了会儿,突然俯身过去抓着她双臂,不由分说一把将人搂进怀里来,力道大得直教她半分都动弹不得,额头撞在他胸膛上能听见“咚”地一声闷响。   他自己都免不了轻轻哼了一声,但话还是说得很利索,“是我说错了话,我会派人夜以继日地去方面几十里的海域仔细找,直到找到个子丑寅卯为止,绝对不会弄虚作假混淆视听。但此事是天灾还是人祸我真的不知道,一样也会教人去查。你别怀疑我,你想想,我就算不喜国公,也不会用这样的法子、在现在这样的时候去除掉他,没有了他,朝堂底下众人的心怀鬼胎便都要一个接一个地露出来,我往后的日子又会比现在好几分?”   一口气不间断说了这一串,流畅的简直像打好了腹稿似得,话音听起来掏心掏肺,诚意十足,但怀里的皇后似乎已经成了具没有魂魄的躯壳,也不知她究竟听进去没有。   他低下头想去查看一眼,却听得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但因为他抱得太紧不能动,她嚎啕地声音便就只埋在他胸前的衣料中,传出来还有些闷闷的。   她实在是悲伤的狠了,哭起来泉涌似得眼泪很快打湿了他的衣裳,潮湿浸透到皮肤里,化成温柔的一双手,莫名就熨帖了他全身的尖刺,这样的她,能教他疼惜不已。   他手臂环在她背上,有种新奇的触感,于是一点儿也不打算放松,反而趋身先前一些,将她抱得更紧了,手掌轻轻地拍在她后颈,真心诚意地安抚着,“就算国公没了,你也还会是皇后,安心本分做好我的皇后,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皇后这一哭便是天昏地暗,仿佛是要把积压了这么多年的情绪尽都通过眼泪发泄出来,到最后声势渐小时,嗓子也哑得不成样子了。   皇帝呢,这天没有去上朝,撂下了金銮殿上的文武百官面面相觑,人就在栖梧宫抱着皇后,起先半蹲着身子,后来实在累了,直接就席地而坐,不撒手也不说话,就听着她哭。   明明从前哪怕看多了嫔妃们梨花带雨、听几回她们轻声地啜泣都会厌烦不已的皇帝,这会子听着皇后仪态尽失的嚎啕却都变成心甘情愿了。   他认真想了想,还是承认了,自己是爱慕皇后的,至少是不带刺时候的皇后。   外头的太阳从月洞窗映出一地金的时候,皇后终于流完了所有的眼泪,她哑着声音,只对他声调平静得说了两个字,“放手。”   皇帝拍在她背上的手一顿,低下头去也只看得见她的发顶,看不见她的表情,他停了下,还是依言放开了,等她坐直身子,目光在她面上打量了一圈,试探地问:“刚才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他还惦记着,那些掏心掏肺的话既然说出来,就不能白说,她一定要听进去了才行,她要说没听见,那他可以再说一遍,反正他眼下对她很有耐心。   皇后连眼皮都没抬,跪坐着久了腿有点麻,一时没有知觉还站不起来,便用手臂撑着往柜子旁挪动了些,伸直两条腿疲累地靠在柜子上,闭着眼回了句:“听到了。”   “那就好。”   皇帝心下还比较满意,也不着急起身,完全没觉得一国帝后双双坐在地上说话,这场景有多诡异。   他看了会儿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从袖子的口袋里掏出手帕递过去,杵了杵她肩膀,要她睁眼,“擦擦脸吧,等会儿再教下人看见。”   皇帝说着话两指捏起自己胸口的衣裳,低头喃喃道:“我的衣服都被你哭湿透了......”   其实半边脸也有点肿了,但他没说。   皇后睁开眼斜斜瞥他半会儿,微微蹙着眉,没接他的手帕,掀开宽大的衣袖,左手腕子上便缠着一条手帕,料子没他的名贵,但有种能抚慰人心的清冽香气。   她嗓子这会儿疼得厉害,说话有些费劲,酝酿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来这一趟,该说得都说完了,我也都知道了,其他的先不论,只是既然眼下国公生死未卜,那国公府此时便不宜嫁娶,还请皇上收回姜赫与明仪的赐婚旨意。”   皇帝提拎着衣裳的动作果然一顿,唉,绕过来圆过去,她怎么就始终改不了身为姜家女的性子?   这厢刚为承国公哭完还没等旁人缓口气,她就已经能借此谋划其他事宜了。   可他还有他的棋局要下,便就是知道自己是爱慕她的,也想和她好好儿的,但两个人的心不在一条线上,只看现在恐怕也还不能做到完全交心知底。   姜赫与明仪的赐婚当然不能收回,但他想了下,咂咂嘴,至少把回绝的话说得委婉了许多,委婉得近乎打太极,“你让我想想吧!”   皇后听完沉默,半个字都没答复,也不再追问什么,又闭上了眼睛。   皇帝有些意外,他以为依她的性子怎么着也还会再逼问些什么的,但是没有,想想还是算了,没有就没有吧,倒省去一桩事。   他眨眨眼,瞧她靠在柜子上闭目养神,阳光照在皮肤上会发出一层莹白柔和的光,看得久了,心底里的柔情便又满溢出来,深怕她受了凉,于是起身过去,俯下身想将她拦腰抱起来。   “你做什么?”   皇后立刻睁开眼,眸中惕然望着他。   那样的眼神若是换作以前的他,定然是不喜的,也不会愿意再对她多费功夫,但现在不一样了,他已经抱过她了。   这么多年他才知道,拥抱她的感觉实在是很好,他们原本就是夫妻,亲近一些也是理所当然的,何况如今的两个人早已是力量悬殊,他就算真的对她做什么,她也根本丝毫都反抗不了。   于是他一点儿也不生气,一边伸手抄在她腰背和膝弯,一边把话说得理所当然,“地上凉,我送你去寝间好好休息。”   她说不需要,但他觉得自己是在对她好。   皇帝那日是带着半边脸的伤从屋里出来的,胸前顶着一大片湿漉漉的痕迹,但全身上下都洋溢着愉悦,连脚下走动的步子都仿佛轻快了许多。   他站在廊檐下嘱咐纯致与粟禾要照顾好皇后,留下话说明日要来与皇后共进午膳,这才带着林永寿风风火火地往宫门口去,走到庭院半中央想起来现下扶英也还生病着,念个爱屋及乌,顾不上脸上不体面的伤,转头又往偏殿转了一圈,终于心满意足的出了门。   晏七最初到栖梧宫时,正听见殿里撕心裂肺的一声嚎啕,他多想进去,可粟禾拉住了他,只说了一句:“你要是不想害了娘娘,就管住自己的心!”   于是他只能站在廊檐下,低眉颔首,双手交握在身前,直握出了满掌心的鲜血淋漓。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4-08 15:04:39~2020-04-09 17:05: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北宫简洛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九章   “你可知道皇后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窗扉外日光耀眼,清风徐徐吹过树枝, 树叶间有蝉鸣阵阵, 一声声知了知了地叫着。但传进耳朵里便在心头催生出了无数只尖利的小手,直把他的一颗心, 挠的千疮百孔。   粟禾站在他面前,问话的语气平和, 更像是个长辈。   晏七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低垂的眉眼中每一寸都盛满了不能言、不可得的痛苦。   她也不忍逼迫他, 轻叹一口气, 却说:“一日为后, 终生为后。她的一辈子都注定只能和皇帝在一起,旁人的倾慕于她而言只是祸啊。”   粟禾看着他, 眸中忧虑。   晏七掀起衣袍在她身前跪下,微红的眼, 恳求的姿态, “姑姑, 我只想永远陪在娘娘身边, 陪着她的喜怒哀乐,绝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   粟禾却摇头, “你管得住自己的心吗?今日若非我拉住你,你是否就会闯进去?皇帝当前,你又要以什么身份陪着她?”   他顿时语滞,低垂下的脖颈上像压了千斤巨鼎,抬不起来, 隔了半会儿才颓然道:“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会管好自己,只求姑姑不要将这些告诉娘娘。”   他的秉性向来是极好的,粟禾都清楚,但有些话不说,有些念头不断,不论于他还是于皇后,都是害人害己。   “你要记住,她是皇后,一个皇后需要的,你给不了。而你倾其所有能给她的陪伴,对皇后而言,却不一定就是好的。如今国公已去,没有人再能护着她,若有一天她犯了错污了名,不再是皇后,等待她的就必定只有死路一条,你懂吗?”   粟禾一面怕他不懂,一面更怕现在为时已晚。   皇后是高山之巅上的孤月,遥远不可及,却是宫里人人都能仰望的美,倾慕她的内官从不止他一个,但他却是唯一一个让粟禾感到忧虑的。   那晚隔着一道屏风的两个影子,屏风后踌躇克制伸出来取走手帕的手,边缘处进退两难的那片裙角......   这些都让粟禾感到前所未有的忧虑,但她也庆幸那些都只有自己一个人看到了。   晏七喉咙里的苦涩铺天盖地漫上来,他早就应该知道,他这一生的卑贱原是从进宫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的,而这样卑贱的他,就算她不是皇后,他也没有资格陪在她身边。   他终于还是低伏下去,应了声:“我懂了。”   这日直到月上中梢,晏七没有再踏进过正殿里,始终尽职尽责守在偏殿扶英的床前,并不知那厢皇后醒来恍惚说要见他,粟禾回说:“娘娘忘了,今日许了晏七一日休沐,他不在。”   既然不在,便只好作罢。   承国公的死讯一经传开,就像皇帝说得那样,不需要找到确实证据证明那人死了,只需要找不到任何可以证明他还活着的证据,便可以盖棺定论了。   承国府火速在前厅立了奠堂,门口挂白灯笼贴挽联,随后便有姜赫派人进宫声称要接扶英回家为父亲守孝。   他打的什么主意暂且不提,但皇后又怎肯再让扶英与他见面。   扶英呢,昏迷前没有了三哥,一觉醒来又失去了父亲,她在床上蜷缩着坐了一天,一声不吭,听见姜赫派来的人在宫门前与粟禾说话,突然翻身下床,直冲到那人面前,厉声喝道:“你回去告诉他,我没有他这样的哥哥,只要有他在国公府一日,我绝不会回去的!”   她不愿走,皇后亦不愿放人,姜赫身在宫城外终究也是束手无策。   反倒是朝堂上,沈太傅率领群臣大谈孝道,以姜赫眼下热孝在身不宜娶妻为由,在金銮殿上与皇帝争执了半月有余,礼部尚书更为此长跪宫门恳请皇帝收回成命,诸般阻挠,才终于迫使皇帝将姜赫与明仪的婚事推迟了一年。   当日散朝,皇帝盛怒之下,在御书房摔了一地的折子瓷器,声势之大,阖宫尽知。   自那日后,原本每日来栖梧宫陪皇后用膳的行程便也没能一直践行下去。   承国公风光大葬后,皇后命人在城郊的慈济寺设牌位日夜供奉,随后又请旨前往慈济寺祭奠为亡父为其守孝以表孝心。   皇帝倒也准了,但因国母位尊,此行便以三日代三年,已是承国公位列人臣能享有的极大脸面了。   临行前的晚上,晏七照例在偏殿给扶英讲故事,哄她入睡,只见纯致从屋外进来,冲扶英福了福身,话却是冲着他说得。   “娘娘召你往正殿回话,快些去吧。”   “可说了是何事吗?”晏七边起身边问了句。   他已有多日不曾主动进过正殿了,不是不想,是不敢。正如粟禾所言,他怕自己见到皇后,会管不住自己的心。   纯致与他并肩出偏殿,摇摇头,说不知,“未曾说是何事,但明日就要启程前往慈济寺,想来是有事要交代你去办吧。”   晏七也不再多问,踏进暖阁里时,皇后正端坐在妆台前由两个小宫女伺候着卸钗环,从镜子里瞧见了他,便挥手让旁边两人都退下。   她从镜中袅袅望着他,说:“你来。”   他止步于她身后几步之遥,闻言并没有挪步向前,只是朝她躬下腰去,踌躇回道:“奴才不敢。”   她不悦,“有何不敢?”   “奴才的手粗苯,怕......怕弄疼了娘娘。”   晏七低着头回话,像他从前所见的每一个觐见皇后的内官一眼,目光紧紧盯着地心不敢挪动半分,却听几步之外的她忽地笑了声,扭头问:“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他自己说的,对她所说的每一句都是真心话。   他便不知道该怎么答话了,方迟疑了片刻,便听她沉声又指使了他一句,“过来。”   晏七面对她的强势总是会间歇性忘记拒绝两个字怎么写,他抬眸悄悄看她一眼,便见镜子里的人微微蹙着眉,也正定定望着镜子里的他。   他忙低下眼去,只得应声是,行到她身后默默抬手去卸那发髻上的钗环。   实际上,他的一双手一点儿也不粗苯,至少她见过的是白净修长骨节分明,像是玉质的竹,上手也十分灵巧温柔,可见他方才说得并不是真心话。   皇后在镜子里打量他,两个人,他站着她坐着,烛火掩映着一坐一立的二人身影框在镜子里,倒像是一幅画儿。   她眨眨眼,收回思绪,忽地问:“你这些日子都在忙些什么?”   晏七手上顿了顿,不知她问起这个是何意图,想了想,如实回道:“奴才每日还是陪同小姐读书习字,偶尔带她出去散心,近来小姐接连经历诸多打击,悲伤过度,遂也比寻常更需要人陪着。”   皇后听着嗯了声,“本宫近来心力交瘁,很多地方不能对阿英尽心,多亏了你,她喜欢你,有你陪着总归能纾解不少。”   她说完不再问了,晏七便也不知能说什么好,气氛便就如此沉默下去,满室的安神香氤氲飘着,闻久了,凑着满眼的薄纱帐幔瞧,莫名有些旖旎的味道。   一支支将发钗都卸掉后,他轻缓绕到侧边去,微微弯下腰,伸出手,指尖轻轻捏上她的耳垂,仔细取下了其上挂着的玛瑙葡萄坠儿。   他直起身正要往另一边去,却听她忽地出言止了,“本宫自己来,你......梳发吧。”   晏七忙停下步子应了声,自妆台上找出梳子,他将她的长发散下来,三千青丝握在手中有缎子一样的触感,他的眷恋便都随着指尖的每一次触碰在心底聚起一阵又一阵的波澜,汹涌着,也咆哮着。   他才知道,当那些暗不见天日的情愫积压的时候长了,就会变成一场没有尽头的刑罚。   沉默地似乎太久,久到皇后都有些无所适从,她才终于问起此回召他觐见的正经意图。   “本宫明日要前往慈济寺,但听粟禾回禀说你不欲随行,为何?”   晏七眸中黯然,这是他自己向粟禾提出的,从随行人员名单里划掉了自己的名字,他无法预料皇后是否会因为一个内官的缺席而问起,但仍旧事先准备了一番自以为妥帖的说辞。   “奴才这几日似有伤热症状,往太医院拿了药却也不见好,如此身体不便在娘娘跟前伺候,遂自请留守宫中,还请娘娘见谅。”   “伤热?”皇后闻言果然蹙眉,稍停下片刻,又问:“可严重吗?”   晏七对着她撒谎一次已是心虚不已,于是半垂眼睑不愿与她相视,点点头,“近来已在喝药了,效用好的话,等娘娘回宫时大约便无碍了。”   皇后紧蹙的眉头并未舒展开来,却也不再与他就此事纠缠,片刻后忽然说:“此次慈济寺之行后,本宫打算送扶英回郴州祖宅为国公守孝三年,你可愿意替本宫照顾她三年?”   远远离开三年......他手中的梳子忽地掉在了地上,磕碰在木板上发出一路咚咚的闷响,听来很像他心弦骤然崩断的声音。   她从椅子上转过身来深深看他一眼,随即亲自弯下腰去拾那梳子,两个人的手碰到一起,他是仓惶逃走躲避的那个。   他为自己的失态忙在她面前跪下,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娘娘......”   皇后手中拿着梳子,指甲一下下划在梳齿上,象牙的材质,每一下都划出清脆的一声响,正正敲打在他心上。   他听见她幽幽的叹息,“你既不愿留在本宫身边,躲着本宫,又为何也不愿出宫自由自在......”   她轻轻唤他,语调缠/绵而惆怅,“晏七,那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4-09 17:05:22~2020-04-10 19:02: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igMoonmoon 21瓶;勍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章   他想要的,不过一个她罢了。   晏七抬起头望着她, 脑海中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咆哮不止, 身体里似乎有个小人儿在挣扎着,想要撕开他的胸膛将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径直捧到她面前。   他很痛苦, 她都看得见,却头回狠下心对他的痛苦视若无睹, 目光深深投进他眼底,利剑一般划开他所有的盔甲, 直取要害。   与她的对峙, 他总是落败的那一方, 他想投降了,想不顾一切也要将自己所有的情愫袒露在她面前, 哪怕从此被她厌弃、流放也在所不惜。   他为此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觉得自己是压抑的太久, 已经疯了。   “娘娘......”他终于开口, 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 眸中有种视死如归的决绝。   却听屋外忽然有风吹过, 带动檐下的风铃叮咛作响,那像是催醒幻梦的信号, 他骤然从梦魇中逃离出来,头脑清明之后,一切嗔痴罪孽仍旧由他一人背负,无可转圜,尘埃落定。   他皱眉, 重新在她身前郑重拜下去,坚定不移,“奴才愿意陪同小姐前往郴州,尽心竭力照顾小姐三年。”   皇后居高临下看着他,眸中的怒意一丝丝漫上来,过了良久才冷冷答了一个“好”,再无后话。   晏七没有再久留,像个普通内官一般恭敬行礼告退,方才绕过珠帘,只听得身后一声脆响,是象牙梳撞在什么东西上,折断了。   他脚下顿了顿,终究没有回头,再往前走几步,粟禾便就守在一旁,她都听见了,却没有进去,见他出来,路过身边时才伸手在他手臂上握了下,低低说了句:“你今日所做是对的。”   晏七已没有力气再答复什么,心头在滴血,再见人也只有狼狈,只得匆匆绕过她出了门。   翌日清晨,皇后前往慈济寺祭拜,他随一众宫人跪在栖梧宫门前恭送于她,他低着头,看着她的裙角从眼前划过,一如当年迎她进栖梧宫时一般。   他仍旧是个泯然众人的内官,她也仍旧是那个高贵耀目的皇后,仿佛一切都没有变。   皇后离宫后,宫中诸事便自然暂由位份最高的淑妃代管,但只不过短短三日,也根本用不上她过问什么的,就是个名头罢了,没有谁真的当回事儿。   第二日傍晚时,晏七在偏殿招呼人整理扶英过几日回郴州的行李,转头便见知意怀抱一个小木箱从门外渡进来寻他,她的来意晏七不用猜也知道。   在一起相处大半年之久,她如今见他已经不会动辄脸红了,四下一瞧满屋子的人,便止了步子,站在抱柱旁朝他招手,示意他借一步说话。   晏七倒没有推辞,随她一同出了偏殿到侧面的夹道里,才问她何事。   知意叹了口气,“我听说你要去郴州了,那里天高水远,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他提起来也黯然,对着她还是勉强笑了下,“大约是三年,我此行是送小姐回郴州为国公守孝,小姐年龄小,没有人照看总是不行。”   她是真心十分舍不得他,但皇后娘娘的令她一个小宫女没有反驳的余地,低着头呼出一口气,抬手将怀里的木箱推到了他面前,“这一程过去想来要走不少的路,我亲手做了一双鞋,底子要比寻常的厚些也软些,你收下吧,路上穿。”   这大半年里,晏七拒绝过她许多东西了,他从不给人留任何无谓的念想,眼下也是一样的。   但她似乎也早料到了,忙又补充了句:“你别想太多,这双鞋子没有别的意思,一个宫里当差这么久,眼下你要走了,三年那么久,等你回来我不一定还记得你了,就当是我给你的践行礼。”   这话说得,晏七不收倒像是他想歪了似得,遂也不好再推辞,朝她道声谢,这才接下了那箱子。   该说的说完了,二人也不好在僻静的地方独处太久,一前一后出了夹道,晏七方才行到偏殿门口,忽地听见门口几声呼喝,转头望去,守在门口的两个小内官正被人连拖带拽地推搡进来,来人随即拉住门上的铜环便要关门。   晏七忙放下手中的木箱前去阻拦,一问之下方才得知:淑妃的咸福宫里莫名失窃,此时正在阖宫里搜查窃贼呢。   先不论究竟丢了什么绝无仅有的东西才值得如此大费周章,但既然要阖宫搜查必然绕不过内官们的居所,他心头猛的一沉,立即便推开面前拦路的几人要出去。   来人上前想要制住他,被他回头凌寒一眼堪堪给煞了性儿,“胆敢在栖梧宫门前撒野,不管奉了谁的令,今日便将你们拿下,待皇后娘娘回宫自有发落!”   他朝门里看了眼,唤来几个人高马大的内官当场便将那几人全都制住了。   没了旁人阻拦,他疾步便往居处赶,知意在门口瞧着他狠厉的模样怔了半晌,回过神儿才赶紧跟了过去。   她倒知道晏七居处在哪里,一路紧赶慢赶到门口,才露出个头,却见晏七被几人押着跪在地上,敏欣站在他面前,正手持一副画卷细细端详。   知意眯着眼偷偷瞥了眼,一副山水图,图中一只鹰,好看是好看,但也没什么特别的。   这厢正疑惑不解时,便听敏欣忽地冷笑了声,“皎皎......喊得可真够亲的!”   她缓缓卷起画作,于两旁吩咐了句:“内官晏七与美人程氏私通,证据确凿,立刻带走交由淑妃娘娘处置!”   此言一出,不仅门外的知意呆住了,连晏七都怔住了,他一时连挣扎都忘了,被人挟持着一路进含元殿面见皇帝,他跪在地上,脑子里始终一片空白、错愕。   直到应诏而来的程舒怀看见地上的画作,手忙脚乱地膝行到皇帝跟前,哭诉着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皇上,皇上,臣妾的小字是皎月,但臣妾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臣妾的心里只有您一个人啊,您也说过臣妾的眼睛笑起来像天上的弦月,最衬这名字,您说过您喜欢的!”   皇帝被她哭得心烦意乱,抬手一指地上的画儿,拧眉喝道:“那你说那“皎皎”是怎么回事?宫里除了你还有谁叫这名字!”   程舒怀当真是百口莫辩,扭头狠狠看向身后的晏七,扬手给了他一巴掌,“你说,那究竟是谁?我跟你无冤无仇,你要害死我吗?”   晏七当然不想害她,回过神忙辩解,“求皇上明鉴,奴才与程娘娘绝无私情,这上头的名字与程娘娘无......”   “无关?”淑妃一口截断他的话,“那你倒说说这画上的名字不是她还会有谁?”   她说着朝皇帝盈盈一拜,“不瞒皇上,臣妾初听闻此事亦是不敢相信,遂派人在宫中四处询问,却得知晏七自程美人入宫后时常出入景元宫,臣妾也曾不止一次亲眼目睹二人私下里举止亲密,只是事关皇家颜面,臣妾当时也不敢妄下论断,想来是上天有眼,今次宫中失窃,搜查之下竟就搜出了如此不堪之物。”   程舒怀听了个不可置信,抬手指着淑妃怒道:“是你陷害我,一定是你陷害我的!”   “皇上,臣妾没有,真的没有!这个贱人陷害我,您要为皎月做主啊!”   她哭得声嘶力竭,几乎是爬到皇帝跟前的,想要伸手去拽他的衣袍,却被气盛的皇帝抬起一脚正踹在了心口,“滚!”   他扬声冲外头唤了侍卫进来,“把她带回景元宫,这辈子不得朕令,永不得出!这个狗奴才,拖出去施鞭刑,打到他说实话为止!”   ***   那厢知意眼见晏七被带走,慌张之下连忙回了栖梧宫中寻纯致,所见所闻说出来听得纯致脸上一阵白,回过神来忙让她稍等,匆匆跑进正殿中拿出块令牌交到她手上,“你快出宫去慈济寺,请皇后娘娘旨意,但愿还能保晏七一命,快去!”   知意哪里敢耽误,拿了令牌火速便往宫门处赶,这时辰不早了,幸而守门的禁卫首领见到皇后令牌便未有阻拦,大手一挥放了行。   她在城外雇了辆牛车火急火燎地往慈济寺赶,一路上险些把骨头都颠散架了,好容易扣了山门来到粟禾面前,来不及喘口气,忙说:“姑姑救命,请姑姑通报皇后娘娘救救晏七,他被淑妃娘娘派人抓走了!”   粟禾听的心头一颤,上前两步抓住她手臂,拧眉问:“出了什么事,你说清楚。”   “敏欣在晏七房中找到一幅画,看了那画儿就断定晏七与程美人私通,奴婢出宫时正听闻他们要往含元殿去请皇上发落......”她说起来急的很,“姑姑快去通报皇后娘娘吧,不能再耽搁了!”   粟禾也知事态紧急,答应着,正转身,却见身后的木门突然从里打开,皇后站在门口,蹙着眉,问:“什么画?”   “按理说那只是一副山水图,图中画了一只鹰,不知是什么缘故,但听敏欣念说画下有程娘娘的闺名……”知意想了下,“似乎是皎皎!”   话音落,皇后手中的佛珠没拿稳,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粟禾忙上前来扶,皇后手抓在门框上缓了口气,随即快步往外去,一边走一边吩咐让人备马车回宫,又冲粟禾道:“再派人去给程嘉许传话。”   一路疾行回宫,直奔含元殿而去,踏进院子便见右手边的树下吊着个人,遍体鳞伤浑身血迹斑斑,他听闻众人行礼的声音艰难地抬起头望过来,那一眼,险些让她脚下站不稳。   胸怀中气血翻涌不止,心像是被人狠狠抓了一把,一瞬间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她忙移开目光,颤声留下句“先救人”,便提步进了殿中。   淑妃也听得见外间的动静,心头突突一跳,瞧皇帝坐在上首扶额正烦躁不已,也不敢打扰,踌躇起身方才往外走了两步准备前去行礼,便只见皇后推门而入,瞧着她眸光凌寒。   她一霎怕了,正想后退到皇帝身边寻求庇护,皇后却已气势汹汹几步到她面前,二话没说扬手一巴掌,径直将她扇倒在地,“贱妇!”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4-10 19:02:48~2020-04-11 13:16: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上心攻 20瓶;青山 10瓶;人间水蜜桃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一章   “皇后!”   皇帝也错愕不已,听着那一声响亮的巴掌抬起头来, 紧皱着眉头, 瞧着她面上气涌如山仿佛一点就要炸开似得。   他今晚上烦心事够多了,到底不想再和她吵, 缓了缓声口才问:“你怎么回来了?”   皇后冷凝他一眼,没答话, 俯下身捏着淑妃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刀子似得灌进她耳朵里。   “程美人是本宫亲自召进宫来的, 晏七也是我栖梧宫的人, 你说他们二人私通, 那本宫就告诉你,你所谓的证据都是些什么!”   手上一把甩开淑妃, 皇后冲外头唤林永寿进来,“你去景元宫继续搜, 再搜出书信四封, 玉如意一对, 碧玉佛陀一尊......”   她一口气说了好一串儿物件, 最后弯下腰自地上捡起那副图,望着淑妃狠声道, “还有这副孤鹰山水图,这些都是他二人“私通”的证据,这些本宫都一一知晓,你是不是还要来治本宫的罪!”   画轴从她手中猛地砸过来,淑妃躲避不及, 尖利的一端直直从脸颊上划下去,痛楚窜上来,淑妃抬手摸了一把,直摸出了满手鲜红。   宫中女子的脸毁了那比命没了还教人绝望,淑妃顿时大叫起来,“皇上!皇上,臣妾的脸......皇后是要逼死臣妾为那二人脱罪啊,皇上!”   皇帝瞧着那半张脸的血也是一惊,忙从椅子上起身,两步过去抓在皇后手臂上拉了一把,防止她再伤人。   “你这是做什么!”他看眼下怒火中烧的皇后,甚至觉得不可理喻,“要在这含元殿里杀人吗?”   “此等搬弄是非的妇人留她何用?”她对着他亦是浑身寒气,“更何况,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杀人的难道不是你吗?”   皇帝教她迎面给了个倒噎气,一时语滞,细想想也对,每回都是这样,他一旦发落了她的人,想不吵起来也难。   那厢淑妃仍在聒噪,“皇上明鉴,臣妾都是据实回禀,若皇后所言为真,那为何晏七方才受刑都不肯说出来?”   他沉沉横了她一眼,呼出一口气,也不管林永寿去一趟是不是真的能搜出东西来,先问皇后,“那你说,那些东西究竟是从何而来?”   皇后终于停了下,调转视线说了句:“程嘉许。”   呵,这倒是难怪那奴才宁愿受刑都不敢说出实情了!   皇帝骤然变了脸色,眸中阴沉铺天盖地的围上来,方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瞬间就窜上了头顶,一把甩开她的手,指着她喝道:“姜扶桑,朕的朝堂里到底还有谁不是你的人,嗯?你还有脸来为旁人脱罪,身为皇后勾结外臣,你以为你自己就能摘得干净吗?”   他最厌恶她的,不是别的,正是与那一帮子朝臣的关联。   原来就算承国公不在了,他在朝堂上坐着,背后也仍旧还有一个她,赐婚之事的万般阻挠不就是如此,掏心掏肺地教她安心做他的皇后,说会护着她,在她那里却根本都是笑话!   皇后看着他盛怒,他的咆哮、淑妃的哭声、门外传进来粟禾等人唤着晏七名字的呼喊,一声声混杂在一起灌进耳朵里,于她而言简直犹如催命的符咒。   她今晚上心绪大乱,已经不知道理智两个字怎么写了。   “那你废了我!”她抬起脸冷冷望着他,“国公已经不在了,这个皇后我也早就已经做的厌恶至极,废后一事绝不会有人妨碍你,废了我,重新立个温婉娴静的皇后去。”   从前进宫当这个皇后是为国公府,可如今呢,爹娘、哥哥们都不在了,再护着那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头又有什么用,只待明日送扶英回了祖宅,她还有什么好牵挂的?   她被困在这里太久,久到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了。   “你!”   皇帝指着她的手都在颤抖,太可恨了,当初费尽心思要嫁进宫来的是她,现在口口声声说厌恶的也是她,仿佛这禁庭都是她姜家的,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你休想!这辈子你哪都别想去,死也要死在皇后的位子上,死在这宫里!”   话说到了绝处,跟他从来都说不通,她也根本不欲再与他多言,转身便往门口去。   皇帝教她站住,无果。   看着她头也不回的到了门口,正要伸手去开门,皇帝突然两步从身后追上来,狠在她肘弯上拉了一把,所使力度几乎是将她重重摔到了身后。   她猝不及防,脚下站立不稳,一头扑倒在一边的长案旁,额角撞在边沿处顿时破了相,血珠渗出来,汇集成一跳细线,从脸颊边流淌下来,滴在地上,暗红的一点看的人头晕目眩。   他却目不斜视,寒着脸径直拽起地上尚且呆滞的淑妃,一路拖行到门口,开门、扔人、关门、落锁一气呵成。   皇后半伏着桌案,眼前恍惚地厉害,摇摇头,极力眨了眨眼好歹清明了些,便见他大步过来,反手伸到在背后解下环腰玉带,随即俯身将她从地上拽起来。   人被狠狠抵在长案上,隔着夏季单薄的衣裳,他将曾经那些羞于启齿的欲望都无一遗漏的展示给她,仿佛洪水猛兽,汹涌叫嚣着要吞噬她。   她才终于丢弃了往日所有的高高在上,仓惶、恐惧、愤怒......这些表情汇聚到她那张漂亮的脸上,竟有种奇异的美感。   他粗暴撕扯她的衣裳,“我不会废了你,你也别想离开我,从你嫁给我那一刻起,我就是你男人,不管你情不情愿,也不管你喜不喜欢!”   暴力是会上瘾的,从他意识到两个人力量悬殊,很多事她根本没有办法拒绝他的时候开始,这一天或早或晚都总会到来。   但这些暴力施加在她身上,却教她简直生不如死,胸怀中气血翻腾不止,最后再也压制不住,猛地直冲上嗓子,一张嘴顿时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这天是个没有月亮的晦暗夜晚,含元殿外的庭院里早已被林永寿下令清空,重伤昏迷的晏七已被送回了居处,粟禾呢,人被拦在含元殿外宫门处,听着里头的争吵逐渐变成呼喊,她双臂被林永寿命侍卫押着,除了徒劳的挣扎,也无计可施。   困顿之际,忽地听见殿中似是沉寂了一刻,她一怔,紧接着便听皇帝慌张急促的声音径直从门里传出来,“传太医,快去传太医!”   落了门栓的大门是被两个侍卫强行给撞开的,粟禾进去时正见皇帝抱着不省人事的皇后懊恼地坐在地上,皇帝衣衫不整,皇后的衣服也被扯得不成样子,两人的前襟几乎都被鲜血染了个透彻。   这情景见了,她一霎都想上前去给那混账皇帝一巴掌,但还是不能够,只好上前去从他怀里不露声色地把人抢过来,四下招呼着,将人带回了栖梧宫就医。   匆忙而来的几个太医忙活了大半夜,好歹稳住了皇后那一点薄弱的脉象,那头皇帝回过神儿,换了身衣裳,又殷切前来看望。   章守正回话都皱着眉,“国公前不久刚刚遇难,皇后娘娘这些日子正在悲痛中,原本就心虑郁结气血不畅,实在不宜......再受刺激,否则恐有性命之忧啊!”   话说得算委婉,要是往白了说,那就是哪怕三日代三年,人家也还在孝期中,你赶现在火急火燎地霸王硬上弓是会活生生把人逼死的!   皇帝面上无光的很,心里憋着火又无言以对,转个身,边往里间去边问:“那皇后什么时候才能醒?”   章守正却是摇头,“臣等自当尽心医治,但娘娘的病关键在心不在身,娘娘在惊惧绝望中晕死了过去,若是自己断了求生的意志,那恐怕就是天上的灵药也救不回来呀。”   “怎会如此严重?”   皇帝这会子后怕起来,话问出口又自觉难堪的厉害,垂眼想了想,还是只能告诫章守正,“一定要医好皇后,若是出了事,朕定饶不了你们。”   他在栖梧宫守了一晚上,第二日白日又守了半晌,只第三日扶英回来后,得知自己阿姐被他气出了性命之忧,拦在宫门前撒泼打滚地哭喊着,无论如何不让他进门。   皇帝做了大亏心事,也不好冲她发作,铁青着一张脸碰了一鼻子灰又回了承乾宫,等到晚上扶英睡下了,再悄悄过去看一眼,早上趁扶英醒来前便走。   窝囊吗,挺窝囊的,狼狈吗,也挺狼狈的,但这都是他自找的,活该生受着。   晏七转醒时,距离受刑已过了五日了,粟禾带着药前来探望他时,问起皇后的情形,她到底没将话说全,只道是:“娘娘那天晚上和皇上吵起来了,气病了,现在正休养呢。”   他从床上挣扎着起身,求粟禾允他前去看一眼,“哪怕只是隔着珠帘远远看一眼都可以,娘娘大好后,我就会陪同小姐远去郴州,再也不会出现在娘娘面前。”   粟禾也叹气,这可教她如何是好,她自认不是个心软的人,可思来想去还是转圜道:“你先养好自己的伤,待能走路了,再去看望娘娘。”   晏七忙向她道谢,他会好好养伤的,为了能早一点去见他想见的人。   但宫里的流言传得比风都快,没等到他伤势渐好的那一天,那晚的一应变故就都已经掺杂了各种香艳之词一齐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呆呆立在原地半晌,突然疯了一样往栖梧宫跑去,崩开的伤口染红了衣裳,可比那时生受鞭刑更痛的,是他被流言碾碎的一颗心。   他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如此痛恨自己的无能,原来粟禾说得是没错的,他倾其所有能给她的陪伴根本没有半点用处,强权面前,他丝毫都保护不了她。   他带着一身印透出来的血痕站在正殿门口时,粟禾都一愣,抬眸朝他望了一眼,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再不见半点光亮,一片晦暗,成了无底的深渊。   她顿了顿,叹一口气没有再多言,将他带进了屋。   他往皇后床前去,她也没有阻拦,低垂着眼摇摇头,兀自退到了外间梁木下守着。   撩开一层薄纱帐幔,她看到皇后静静躺在床榻上,苍白的脸色,双目紧闭,额角上的伤如今留下了刺目疤痕,看起来像个被人残忍破坏过的人偶。   酸楚从身体深处席卷出来,铺天盖地盈满了他整个胸怀,双膝支撑不住,只能跪倒在床边,他第一回去拉她的手,低头下去,手背触在额间明明还是温热的,但人却像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的痛都从眼睛里流淌出来,汹涌不止却无声无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竟听到耳边有人轻唤了声:“晏七?”   他一怔,抬起头,隔着满目朦胧望过去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掌心的手缓缓抽了回去……随后却见眼前人影晃了下,他来不及思考,只闻得到她身上幽幽的凤髓香气携风带雨地扑了他满怀。   她伸出的手臂紧紧环在他后颈,脸颊贴着他的侧脸,没有言语,滚烫的泪流淌进衣领中,一瞬间灼烧了他所有的思绪。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4-11 13:16:18~2020-04-12 13:04: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igMoonmoon 6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二章   是梦吗?   但她的体温明明那么真切,过于近的距离, 鼻端的香气似乎又不止有凤髓, 还有什么,好像是她发间耳后的花香。   他的神思都是恍惚的, 身子僵直在她跟前一动都不敢动,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她的呜咽声都变成了抑制不住的抽泣,在他怀中颤抖得厉害。   她一遍遍叫他的名字, 声音断断续续, 她说她害怕, 说不想醒过来,说想要离开这里, 也说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那些话,每一个字都在他心上生出一根尖刺, 穿破骨肉, 无节制地生长着, 教他痛不欲生。   但她的眼泪又在他心上浇筑起一层坚硬的盔甲, 从此刀枪不入心冷似铁。   他像是被牵引着,伸出手臂环住了她的脊背, 碰到了,又收紧,再收紧,直到完全将人揽进怀抱里,手掌轻轻拍在她背心, 一声声在她耳边说着:“都过去了,不怕了。”   他知道自己恐怕是真的疯了,但疯的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飞蛾扑向火时并不知道那会要命,但他靠近她,却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她需要温暖,他就可以燃烧自己。   所有的苦痛,他希望她都可以忘记,因他会替她记着。   盛夏的天光从月洞窗倾斜进来,斑驳直落在床前的方砖上、墙壁上,照映出两个人的影子,朦胧模糊,仿佛融为了一体。   她哭得累了,趴在他肩头安安静静闭着眼睛,轻轻的呼吸,轻轻地贴着他的侧脸,气息若有似无的萦绕在他的耳廓、颈间,酥酥麻麻的,还略微有点痒。   半晌再没有动静,晏七以为她大概是睡着了,外头天虽热,但屋子里很凉,病中的人不能再受风,遂压低声音试探着唤她:“娘娘......”   她没回应,看来是真的睡着了。   他停下拍在她背心的手,手掌覆在那一片单薄的脊背上顿了顿,还是放开,抬手上去扶在她两肩,想要将人安置到榻上躺好。   却不想才刚动作,她忽地呢喃,“别动......”   晏七立刻便不动了,过了半会儿才想起来问:“娘娘睡着了吗?睡着了要盖被子的。”   但她摇了摇头,却又嗯了声,掺杂了一点懒懒的鼻音,听起来有种别样的温软。   那想来是没睡着,也同意他说的要盖被子,但却依然没有放开环住他脖颈的手,过了半会儿才听她说:“躺下了就会无休止地做梦......”   而梦中并不美好吧......晏七垂下眼,没有再说什么,伸手从榻上提起了薄薄一层锦被,便就着相拥的姿势盖在了她背上,“那奴才就在这里,陪着娘娘。”   临到该用药的时辰了,听见外间有婢女撩动珠帘的声音,但走到外间梁木处被粟禾拦下了,她将药接过来却没有立刻端进来,晏七便知道她该是都听见了。   他止了话头,稍稍侧过脸问:“娘娘该喝药了,奴才去端药过来,好吗?”   她才放下双臂,缓缓从他怀里退出来,原先相拥着尚且没有察觉到的羞怯,在真正目光交接时却铺天盖地的涌上来。   两个人齐齐慌不择路地移开目光,晏七全身的血液骤然间便窜了上来,红着一双耳朵,低着头,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放,站起来俯身在她背后放好迎枕,连忙转身出了内寝。   他在屏风旁站了会儿,深深呼吸了几口气,好歹平复了些,摸摸耳朵不再烧得那样厉害了,才去外间门口见粟禾。   他自知惭愧,踌躇从抱柱旁出来,却见粟禾面上平静,将托盘交给他也未有多言,只说:“进去陪着娘娘吧,再过半个时辰,太医例行来诊脉,娘娘醒来的消息就会人尽皆知了。”   晏七听得懂,消息传出去了,皇帝总会来探望一回的。   他郑重谢过粟禾,这才端着药复又进了内寝。   皇后正倚在迎枕上单手撑腮,目光虚无的落在枕上金线刺绣的繁复花纹上,也不知在想什么,听见他进来,转头过去看着那一身印透出来的血痕皱了眉。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一身的斑驳痕迹,未等她问,忙自顾劝解着,“只是看着骇人,其实已经不疼了。”   渗出那么多血怎么会不疼,但他这样说着,她也不知还应该再如何开口了。   他端着药到床前,放在小几上才想起来,原先她昏迷不醒,那药定都是粟禾捏着喉咙灌下去的,用不上再像从前那般佐以蜜饯压着苦味。   但眼下她已经醒了,她不爱吃苦,他都记得。   他又站起来,请她稍等,兀自几步往暖阁软榻那边去,那里总是每一日都会换新鲜的蜜饯果子摆上,是惯例,不会有差错。   他也知道她寻常喜爱吃什么,拿了几碟捧到她面前,浅浅地弯起嘴角,“娘娘现在可以喝药了。”   照看她喝过药,想着太医一般尽心,都会提前来个片刻候着,晏七掐着时辰也不敢耽搁太久,瞧她情绪已平复不少,便教她再安心歇一会儿,自己寻了个回去换药包扎的由头退了出来。   粟禾看在眼里,心下也欣慰不少,他是个知分寸的,行事稳妥,从不贪图一时目光短浅,这样的人,足够教人放心。   晏七自廊下渡步出来却没有立刻回去,遥遥与粟禾相视一眼,顿了顿,随即缓步来到她跟前行了一礼,“晏七有事想向姑姑讨教,可否请姑姑移步。”   粟禾隐约能猜到他想问什么,并没有推诿,领他前往空置的偏殿后,才道:“有什么话便问吧!”   晏七朝她拱手:“我醒来后只听闻皇上下令将咸福宫禁闭了一年,除此之外再无甚惩处,可是真的?”   “是真的。”粟禾抬眼顾他一眼,“但此事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日皇上震怒之下踹了程美人一脚,却不料侍卫带她回宫的路上见了红,太医查看后才知她滑了胎,这时候淑妃那边却来报说有喜了,那头陡然怀着身孕,皇上就是再气怒,已经失手结果了一个孩子,正懊悔不已的时候,又怎么肯现在就发落她。”   晏七拧眉,“但若是等到她将孩子生下来,时过境迁,此事是否就会如此过去了,届时她甚至还可以母凭子贵,对吗?”   他问话的嗓音都透着冷意,丝毫不似从前那般清润,粟禾听着蹙眉,还是告诫了句:“咸福宫为祸于你,你心有怨气也是应该的,但现在动淑妃就是动皇嗣,皇嗣没了不是小事,如今娘娘病着,不好再提这些糟心事去劳累她。”   若只是他自己,哪怕受了伤也绝不会心有怨气,但此回因为淑妃之事,却牵连了皇后。   当着粟禾的面,他还是缓和了些,“不知程美人现下如何了?”   粟禾道:“皇上于她有愧,给升了婕妤的位份,让好好养着。程嘉许那头便寻了个岔子将其派遣去了外阜军中。”   皇后以程嘉许与程舒怀通信混淆了那副画,对程嘉许所言必定便是淑妃陷害所为,要保他妹妹一条命,他自然就会原原本本认下。   晏七沉吟片刻忽地又道:“宫中人守口如瓶,程美人现下应当还不知道淑妃因怀胎逃过惩处一事,否则怎会如此平静......”   他略一顿,望向粟禾:“那不如,让她知道。”   话说得平静轻巧,但粟禾跟在皇后身边那么多年,没什么听不明白的,从她手上过的人命也并不少,没什么值得惊奇的,只是意外这话会由他口中提出来。   她忽地不说话,一双老练的眼睛直直地打量他半会儿,才点头,“宫里的墙都漏风,程婕妤今儿晚上知道了也不稀奇,你回去包扎伤口吧,好好养伤。”   “多谢姑姑成全。”他朝粟禾恭了恭腰,朝外比了比手,示意请她先行。   景元宫中本就有粟禾的人,何况消息本就飘在风中,吹一口气也就进了程舒怀耳朵里。   当天晚上程舒怀便在景元宫气晕了过去,她本就与淑妃不对付,又被淑妃害的没了孩子,可谁知老天不长眼,害人的贱人居然能因为孩子逍遥法外,一年过后恐怕照样能踩在她头上,她怎能善罢甘休!   粟禾担心她有勇无谋不成事,又暗自给她手中递了把刀,万事俱全,便只等着咸福宫何时传出来动静。   果然才过了两个月不到,晏七清晨往栖梧宫去的路上,便听闻昨日夜里淑妃娘娘突然腹痛不已,险情来势汹汹,还没等传召的太医进门,便就已经一命呜呼。   皇帝自然是震怒,命周承彦彻查,没费什么功夫就查到了景元宫。   皇帝踏足景元宫,两个人再说什么外人都无从知晓,只知道他铁青着脸出来后,自此景元宫大门落了锁,其余的也未有后话。   淑妃没了,咸福宫便空下来,里头的人自然各有去处,粟禾派人打了招呼,将敏欣贬去了苦工的地方,也算是她对晏七的一点关照。   做苦工的地方晦暗、肮脏,敏欣一个从前的大宫女如何吃得了那份苦,她看着镜中自己毁坏的脸时恨皇后,每日劳累得直不起腰时恨皇后,每晚睡前都要拿针扎着皇后的小人默念数遍诅咒方能闭眼。   如果说有什么在支撑她活下去,那一定就是对皇后、对栖梧宫的怨恨。   夏末的夜晚下起一阵雷雨,雷声轰隆不止,斗大的雨滴打在瓦片上都咚咚作响,当头砸在人身上,一阵一阵几乎要把人砸晕过去。   敏欣干完活时候已不早了,淋着雨回住处,走到门口却听里头安安静静,不似寻常那般吵闹,才想起来,今晚上膳堂那边有肉包子,那些没见过世面的贱奴们定然争相哄抢去了。   她不屑于去和她们争,甚至每日和她们共处一室都教她直欲作呕。   她轻嗤一声,推门进去方才走了几步,却听身后木门砰的一声自己关了,这屋子没有窗户,四下顿时一片黑暗。   想来是风吧......她正捂着心口压惊,却见桌子边忽地燃起一簇火光,摇曳的火光照亮了桌边那人一张精致的脸,眼角一颗鲜红的泪痣,像极了黄泉路边盛开的彼岸花,美的妖异,夺人心魄。   她心下一惊,立时便想要出去,却突然从身后围上来两个人,一左一右反绞住她的双臂,伸脚在膝弯处一踢,径直便教她跪下了。   晏七起身,弯腰点燃了桌上的烛火,就着光亮看,桌子上一排摆放了几个人偶,每一个上头都写着皇后的名字,只是先头几个已经被扎的不成样子了。   他拿起尚能辨认的那个,重新又落坐在椅子上,问她,“这些都是你做的?”   他语调曼然,仿佛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可那双眼睛就那么淡淡的望着她,寒气便径直从她的脊椎侵上来,冲上头顶,催生出无边的恐惧。   眼前的人明明还是他,却又仿佛不再是她知道的那个人。   敏欣忙下意识摇头,话说得颠三倒四,“不是我,不是我,都是淑妃叫我这么做的......”   晏七微微蹙眉,好整以暇地瞧她,“淑妃都死了,她还能教你做什么?有没有教你提前给自己立块牌位?”   他说着将手中的人偶扔在地上,从袖子里拿出个小瓷瓶递给她身后的内官,“全都赏她。”   那瓶子里是什么东西都无需多想,她一双眼瞪成了铜铃,挣扎着不住求饶:“晏七,从前那些事都与我无关,是淑妃的意思,你我在一个宫里的时候我也对你诸多看顾,唔......唔......你当初落难我也曾求过淑妃救你,你不能忘恩负义,你......你不能......”   她的话都说不完了,他此来也不为听她的解释。   毒药穿肠过,她佝偻着身子,双手死命地抓着喉咙想要吐出来,但都是徒劳。   晏七端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毒发的惨状,面上平静,连眼神都不再有一丝波澜。   瞧着人没气了,他站起身跨过地上的尸体,出了门从回廊上行了十来步,门洞旁立着个老婆子。   他拿出个钱袋子放到她手中,笑得温雅,“劳烦嬷嬷给她家里报个病故,尸首还望费心了。”   老婆子不认识他,但认识他的衣裳,那是娘娘们宫里的近侍才能穿得,宫里的主子分三六九等,奴才更分,这样的人亲自到这儿跑一趟那是屈尊降贵,要一条命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更何况还给了银钱,那就没有她老婆子不能尽心的。   “贵人放心,这地方哪天都有运出去的尸体,赶明儿早上拉出去一把火保准儿烧得干干净净,连灰都剩不下。”   他颔首,接过身后内官递过来的伞,撑着伞信步出了大门,长身玉立的一道影子,渐渐隐进了瓢泼的雨幕中,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4-12 13:04:18~2020-04-13 16:44: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姜 1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三章   今晚的雨势颇为可观,哗啦啦砸进小池塘里, 颇有些千军万马的气势, 奔腾而过,折了满塘的荷花, 惊了一池的游鱼。   晏七踏进栖梧宫,在廊檐下收了伞, 交给一旁的小宫女,瞧一眼正殿里来往的人影, 问:“娘娘呢?”   小宫女颔首回:“方才用过晚膳后, 娘娘便往后头池园去了, 吩咐教人不要打扰,一直到现在也还没有出来。”   他听得略蹙眉, 现下时辰已晚,常时哪怕不就寝也早该梳洗更衣了, 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心里揣着事儿, 他嗯了声, 提步便往后院去, 行到长廊入口处,见不远处的亭子四角挂了灯笼, 火光飘飘摇摇却也亮堂,照着亭子里斜倚栏杆的人影,像足了一副绰约娉婷、雍容华贵的美人图。   皇后正往池塘里撒鱼食,听着脚步声没有回头。   临他到近前来躬身行礼,她才停了下, 随即扬手将玉碟中剩下的鱼食尽都倒进了池塘里,洋洋洒洒的一大片,底下果然立刻激起了一阵争相恐后的抢食声。   晏七瞧着语调含笑,“游鱼不知节制,娘娘一次撒下这么多,会教它们都撑着的。”   她轻叹一声,垂手无奈摇了摇头,“你这么说,那倒是本宫的罪过了......”   玉碟放在木质的栏杆上轻轻一声,皇后扭过身来正要拍拍手上的沾染的碎屑,他见了,便从袖子里掏出手帕双手递到她眼前。   她抬眼一扫那近在咫尺的手帕,又看看他,却没有接,反而袅袅朝他伸出了手。   人靠在围栏上微微偏着头,目光就那么好整以暇地直直瞧着他,颇有些不嫌事大的从容阵仗。   葱段儿似得一只手就堪堪扬在他眼前,晏七没有理由也没有身份拒绝,想偷偷望她一眼也不成,一抬头正与她视线对上,这一下子都不得了,心口又不争气的扑通起来。   他有些困顿,她这分明是在“仗势欺他”!   晏七脑子里不及多想,只好曲臂回来握住她的手,拿着手帕仔仔细细将五根手指挨个儿擦得干干净净,动作不轻不重、细致体贴,刚刚好,跟他这个人一样。   等手帕折好放回到袖子里了,他才想起来扭头四下看看有没有旁人。   皇后一见便忍不住弯着嘴角笑他,话说得一本正经,“你心虚什么?”   这可教他怎么回答,“心虚”这词儿用得太妙不可言了,何为心虚,有为何而心虚,两个人光明正大的那用不着心虚,只有那些暗度陈仓、逾墙窥隙的才会心虚。   他脑子里思绪一气儿出走了几万里,耳根子烧得通红,回过头又觉得这样想是对她的亵渎,暗自在心下默念了好几遍不该,忙不迭地的否认:“奴才没有心虚......”   说完还要郑重其事再嘱咐一句:“奴才伺候娘娘是天经地义,没有心虚。”   她低头轻笑了下,还是颔首,曼然嗯了声,不再揪着他了。   脸皮儿薄的人经不得那么一来二去的“惊吓”,皇后于是另起个话头,问:“下半晌怎的一直未见你,做什么去了?”   晏七想了想,话说了一半藏了一半,“娘娘交代过要照看些程美人,但内府局寻常拜高踩低惯了,奴才怕他们老毛病又犯,所以今日下午往内府局去查看了一趟。”   程舒怀在先前那事上,其实算不得多冤,毕竟从前见缝插针挤兑淑妃的事儿是她自己干下的,淑妃就算不为那画儿惩治她,也总想得到别的法子,怨只怨她性子太过嚣张跋扈,与人无尤。   但程嘉许就是殃及池鱼了,丢了京畿卫指挥使的官职被流放外阜,虽名头上是不降反升,但地方上的官儿怎么比得上帝都天子脚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京,为了他的损失,皇后照顾着程舒怀也是情理之中。   想起那画儿,晏七对着皇后每每欲言又止,她醒来这么许久,从未开口问过他只言半语,他一面忐忑,却又一面失落。   忐忑她是怎么看他私自留下画儿这事的,失落她心里或许根本不在乎他有没有留下那画儿......   他似乎有些走神儿了,低垂着眼,眉间纠缠起一点浅浅的愁绪,头顶暖黄的光线被风吹得摇摆,投映在脸上,忽而柔和忽而黯然。   皇后听着他那半遮半掩的答复却有些不悦了,沉下脸,简短抛出了句:“你何时也学会了对本宫撒谎?”   她语气里满满的怨怪意味立时拉回了晏七的思绪,他忙抬眸觑她脸色,一看就知道没能瞒住她,这便正要请罪,却又教她皱着眉阻了声:“不许跪。”   这......这不让跪就低着头吧,他也没有别的好法子了,总归不能对着生气的她还直着腰杆子愣头青似得瞧人,那可是大不敬。   “娘娘都知道了......”他有点垂头丧气,“奴才自作主张去寻了敏欣,是因有人回禀说她在背地里诅咒娘娘,奴才也确实从她的柜子里搜出了贴着娘娘名讳的小人,她心中怨恨太重,若是放任不管,总归是不好。”   “人已经处置了吗?”   他只点头,没答话。   皇后倒也并未有何发难,只是从栏杆上起身,朝他走近,“本宫记得从前教你观周承彦杖刑你都心慌不已,进屋来时一张脸都是苍白的......”   她忽的抬起手轻轻覆上他的心口,声音温然:“晏七,本宫留你在身边只愿你别被人欺负,无需你做任何有违本心的事,明白吗?”   他却朝她摇头,“奴才所做一切都是心甘情愿,没有违心之说。”   晏七不知道心口那一片的颤动她是不是能感受到,但他说得话就代表他的心,绝不掺假。   皇后看他半会儿,他这回没有慌不择路的逃,她挑一挑眉,收回手噢了声,“那便可以。”   她在亭子里待久了,这会子想回去了,一边转身往回廊上去,一边教他跟上。   两个人并肩走着,宽大的衣袖就相互摩挲在一起,步子迈得慢路仿佛就长一些,廊外雨声淅沥,四下却似乎一霎静的厉害。   他忍不住悄悄侧脸过去一些瞧她一眼,过了会儿又看一眼,她好像知道了,忽然扭头来问:“阿英回郴州的事之前因为本宫病着,一直耽搁了这么许久,眼下也该再提起来了,你那时说愿意替本宫照看她三年,现在可也还那般想?”   他能怎么想......他现在已经有点不那么想了......   但已经放出去的话要怎么收回来,这是个需得仔细琢磨的事。   话要斟酌着说,他这厢兀自斟酌了半晌,没斟酌出个妥帖的答复,却先听她沉吟道:“本宫后来思虑良久,念及你已有多年未曾出宫了,去了外头或也不能好生照看她,还是罢了吧!”   他听着轻咳了声,说她思虑周全,又问:“但小姐身边没有可靠的人总是不行,娘娘想好另派谁去了吗?”   皇后点头,“纯致,她是从国公府里出来的,性子沉稳办事牢靠,也通人情世故,回了郴州能用得上。”   这事便就这般定下了,他送皇后到正殿门口,看着她身影袅袅转进了画柱里头,这才转身离开。   扶英启程那日已放晴了,天空教雷雨冲刷过一遍,凑着烈烈骄阳看上去,简直蓝得直教人晃眼。   皇后不能送她,便教晏七代劳了,他与纯致领着扶英从宫门处出来时,外头已有个人在等着了,那人看起来颇为儒雅,扶英称呼为“宋先生”,瞧着也是极为熟稔的。   他一路直送到城门外,扶英回首望着宫城的方向有些惆怅,透过马车的车窗伸手出来拍拍他,嘱咐了句:“晏七,你一定要替我照顾好阿姐,让她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晏七教她放心,叮嘱了几句让路上小心,不好耽搁了他们赶路的时辰,便退到了一边。   那厢侍卫方准备扬鞭催马,却听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回头看去,只见来人身着朝服一身清贵,纵马而来肆意张扬,不是姜赫又是谁。   扶英如今不愿见他,一见他便急声催促侍卫赶紧启程,他匆匆到近处勒马,一边朝这边来一边叫扶英:“阿英,阿英,你等会儿!哥有话要跟你说!”   他面上神情之恳切,与当日朝鹤亭里那副狰狞模样判若两人,晏七都分不清这是真情还是假意,正要上去拦着,却有人伸手在他胳膊上拉了一把,回头去看,是宋先生。   “中官稍安,不会出事。何况这话现在不让说,追出帝都也总要说的。”   晏七一时不解他的态度,警惕瞧着姜赫到车窗底下,他唤扶英,声音带着些无奈,“皇后为何要将你送到那么远的地方,是你自己愿意的吗?”   扶英不理他,他便默认了定是皇后逼迫所致,“不想去就不去,我那时候接你回家你为什么不回来,宫里那么小一片地方,哪儿装的下你?她都照顾不好你,之前听说你淋雨生了病,你知不知道哥在外头有多担心?”   扶英听着就瘪了嘴,扭头冲他大吼,“你别说这些假惺惺的话,你不是我三哥,不是我家的人,你做了那么多坏事,还想害阿姐,你干脆连我也一起害了吧!”   姜赫皱着眉,断然反驳,“别说气话,你是我妹妹,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害你,跟哥回家吧,皇后那边自有我去给她交代。”   扶英终于大哭起来,“家?国公府哪里还是我家,那里现在成了你的家,你处心积虑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我不会跟你回去,我讨厌你,这辈子再也不想看见你,你别拦着我,让开,快让开!”   她着急起来就去拍马车的门,一叠声地催促侍卫快走,晏七看的焦心不已,那头姜赫亦是颓然,“好好好!我不拦着你,快别哭了,别哭了。”   他怕逼得太紧让她情绪更激动,声音只好缓下来,“这一路过去那么远,哥没法儿送你总觉得不安心,到了记得回封信,别的都不提,只要你报个平安就行。”   扶英只给他个嚎啕的背影,他也没办法,看了半会儿也还是叹气,退后两步示意侍卫可以启程了。   纯致与宋先生同晏七拱手告辞后,侍卫随即扬鞭催马,车辙出了石板道压上黄土路,很快扬起一阵尘雾,远一点便就看不清了。   晏七折身回城时仍见姜赫站在原地,他才想起当日在朝鹤亭中听姜赫说起那位“替死”的妹妹时的神情,那般道听途说似得轻松,却原道这世上人心,委实猜不透摸不着。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4-13 16:44:07~2020-04-14 18:34: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火页、指尖的年轮 10瓶;疾风知劲草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四章   扶英走后,栖梧宫便愈发安静下来。   临近今岁秋狩之期, 承乾宫忽的开始三天两头差人往栖梧宫送东西, 每回都是林永寿来跑一趟,皇帝自己从不露面, 大约是因先前那事愧于面对皇后,自她醒来后倒不似昏迷着那时来得勤。   林永寿生就有一张巧嘴, 顺耳的话回回都不带重样儿的,一开口时时听得晏七在一旁都自觉“惭愧”不已。   皇后呢, 倒没有直接将人拦在宫门外, 只是人召进来了却也不加理睬, 御赐的东西不能拒之门外,便当着林永寿的面让粟禾锁到库房中去, 也算是个态度。   直到秋狩前一日傍晚,林永寿又送珍宝前来栖梧宫, 皇后端坐在软榻上, 喝着药的档口, 才终于道:“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林永寿听着躬身笑了下, 话说得装模作样,“回娘娘的话, 这不眼瞧着就要启程前往围场了嘛,皇上总挂念着娘娘如今病了,前些时候还亲自去太医院查看了记档,章太医也说娘娘的身子不宜长途劳累,遂命奴才来告诉娘娘一声, 此回秋狩娘娘可不必前往,仔细将养着,等娘娘的身子大好了,来年开春儿上元节,皇上再与您同游都城。”   不必露面了,仔细将养着,直到来年开春儿......呵,这话也就是将“软禁”换了个说法。   现如今的皇帝,已经可以软禁她了。   因此前徐良工之事,皇帝将她在宫里的人一举除了个干干净净,而国公的骤然离世,朝中从前的承国公一党定然人心惶惶,这从姜赫与明仪的婚事一事,那般大的阵仗却也就只是延期了一年便足以看出,其中有几个人是真正出力了,又有多少人是在隔岸观火另寻出路明眼人心里都有数。   再看看国公府如今的独苗三公子,他倒是在朝堂上,外人也不必知道他与皇后之间的恩怨,但只看他顺从接了赐婚的旨意叩谢皇帝隆恩,也知道他和皇后不是一条心。   从前国公在世,哪怕国公远行,皇后仍旧是国公府一党的支柱,朝臣自然听凭差遣。   但如今,内外臂膀齐齐被断,皇后一个被困在深宫的女人,上不了朝堂入不了金銮殿,纵然她有天大的本事,外头的人,也无法再仰仗她撑起国公府了。   人性本就趋利避害,从前能效忠国公府,如今自然也能转头投靠皇帝,没什么稀奇的。   更何况,她与皇帝是夫妻,外人于情于理都可以认为他们是一家人,这样一想,好歹利害也就不必再多做权衡了。   林永寿走后许久,皇后始终一言不发,她或许早就想到了这一天,所以等真正到来的时候并没有显得很意外。   过了会儿,她吩咐屋子里的人都退下,连晏七都没有留。   他不能放心,方踟蹰唤了声,却见她抬眸朝他笑了下,“本宫喝了药有些乏了,今日想早些就寝,你先回去吧。”   他心头忧虑未消,“娘娘真的没事吗?”   她摇头,“没事。”   晏七终于不好再多说什么,临走前恳请粟禾晚上尽心些,便只得自回了居处,这一晚,他睡得并不安稳。   翌日阖宫前往秋狩的阵仗很大,他是刚刚闭上眼便被外间窸窸窣窣的动静吵醒了,朝更漏看了看,虽还未到上值的时辰,但也再无法闭上眼,索性起床洗漱,迎着灰蒙蒙的晨光便往栖梧宫去了。   他在偏殿的书房查看宮务打发时间,却不想直等到日上三杆才见正殿里唤人进去梳洗。   他蹙眉、疑惑,又等了半会儿,直到料想那边已诸事完毕,才起身过去。   踏进正殿时,他嗅着屋里的蘅芜香似乎比往常浓了许多,飘在空气里,骤然闻起来甚至有些闷。   他却也未曾多想,绕过抱柱见皇后坐在桌案旁单手扶额,低着头,只一面侧脸也能看出满满的倦怠,想来昨晚也是一整夜未得安眠。   可当他稍稍询问两句关切之语,她便抬起头来,恍若无事地笑笑,说自己只是没睡好,有点困而已。   她照常用膳,照常处理阖宫事务,他在一旁伺候笔墨,待她闲下来了,两个人相对坐在软榻上,他看她煎茶,又或是对弈一局,更或是赌书泼墨消磨时光......   宫里到处都是静静的,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她笑起来的时候,似乎还比往常多了。   但到了傍晚时,她喝过药还是称累了,要他早些回去。   晏七一时倒也不疑有他,告了退便出宫门往回走,一路行到居处,手放在门框上却没有推开,思索半晌还是又转身,步子忐忑地回了栖梧宫。   迈进宫门见粟禾果然没有在正殿里值夜,人守在门口,这时辰还未到下值的时候,偌大的栖梧宫此时却鲜少能看见走动的下人。   他眉头紧皱,疾步过去,“还请姑姑告知,娘娘此时究竟有没有安歇?”   粟禾面上亦是愁云惨淡,叹一口气,根本未曾拦他,“你进去一看便知,如果说得上话,便也劝劝娘娘吧!”   晏七隐约知道不妙,忙推门进去,寻着那断断续续,呢喃一般的吟诵声穿过珠帘、绕过寝间门口的屏风,便见她赤足站在地板上,身上只穿了件宽松的寝衣,头发全都披散着,一手拿剑随意挥舞,一手执酒壶,仰头正往嘴里倾倒。   “娘娘!”   他站在原地挪不动步子,心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把,疼的直教人声音发颤。   皇后回身来瞧他,脚下踉跄了一步,只错愕了片刻,随即又低头笑了下,“还是被你发现了......”   她不作遮掩,扬起拿剑的手朝他招了招,“过来,既然来了就陪我喝几杯。”   晏七紧蹙的眉头舒展不开,摇头,“恕奴才不能从命,酒是穿肠毒药,喝多了误事,娘娘这些日子乏累,应当早些休息才是。”   他说着伸手去取她手中的酒壶,她忙背着手后退了半步,沉着脸斥他,“大胆!”   斥完了随即又变了脸,柔和下来,“你说喝多了会误事,可我如今还能有什么事可误的,嗯?”   她见他不答话,又走近些,唤他的名字,“晏七,不喝酒我睡不着了,你说怎么好.....”   她的眼里蒙着一层雾气,不似寻常那般清明,仰头看着他的时候总有七分哀致,离得那般近,只一眼就足以教他动摇。   “饮酒要适度,不可贪杯,况且娘娘如今还在喝药,手上这壶之后不可再取了,好吗?”   她没应声,总之他不再来夺她的酒了,她便“投桃报李”将手中的剑递给他,问:“会舞剑吗?”   晏七深深呼出一口气,摇摇头,“奴才从前没有机会碰过剑。”   其实说起来他也不喜欢这等利器,稍有不慎便会伤人伤己。   他的一双手天长日久执笔浸墨,温润如玉,但她递过来的,他也接了,拿在手中果然沉甸甸的,那般锋利的寒光令他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放置才好。   她便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我教你。”   晏七尚且未回过神来,手臂已被她牵引着挥动起来,缓慢,却自成一派章法,她收放自如,仿若天下最好的名师,他不需要做什么,只要放任自己跟随她就好。   她带着他腾挪,转动手中寒光凛凛的利剑划出优美的弧度,两个人,距离近到可以清晰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像是原本被一分为二的一块玉璧渐渐合拢在一起,严丝合缝的契合。   他垂落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用尽了十二分的克制才没有拥她入怀。   临到罢了,她额上浮出一层细汗,先头的酒劲完全窜上来,又仰头喝下了一大口酒,脚下站不稳了,便就近靠在他身上。   晏七只好扔下剑,双手扶在她肩头,“娘娘现在累了吗?累了就去就寝吧。”   她闭着眼咕哝着嗯了声,过了会儿,身子离开他,不料才转身就在台阶处绊了一跤,人被他眼疾手快护住了,但赤/裸的足背磕在边沿处立时蹭破了一块皮。   她皱眉嘶地一声,发起脾气来像个小孩子似得跺脚跟,这一跺,脚跟也疼起来,她有些气急败坏了,扬起手中的酒壶猛地朝台阶砸了过去,砸出了叮咚一声响动。   “娘娘......!”   晏七垂眼叹一口气,对使性子的她也无计可施,怕她再磕到哪里,忙弯腰直接将她抱了起来,“娘娘别动了,越动会越疼。”   她靠在他肩头,说得不知是气话还是醉话,“活该我疼不是吗?晏七,我为什么不是个男儿,如果生为男儿,哪怕像哥哥们那般战死沙场,也比如今困在这里成了一只没有羽翼的鸟雀要好,晏七,我后悔了,进宫起的每一刻都在后悔......”   她说话时幽幽的气息就洒在他颈间,烘烤的那一片的皮肤都灼热起来。   他默然半刻,才发觉自己是真的想不到任何话语来开解她的困顿。   她的羽翼都被折断了,国公去了让她的家没有了,皇帝的□□让她的自尊没有了,而送走扶英,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便也送走了。   她已经认命孤独地留在囚笼里,可皇帝如今又给囚笼里添了副枷锁,她的崩溃,是长久积患,一朝决堤的洪水。   晏七被她的绝望淹没,眼眶温热,喉咙却发涩,他只能手臂用力,再将她抱紧一些,企图给她一些安慰。   她感觉到了,有些时候的温暖容易教人依恋,于是伸出手勾住他的脖颈,凑近些,轻蹙着眉依依看着他,声音呢喃似得,“晏七,你愿意陪我一辈子,对吗?”   她的眼中藏了朦胧的月光,缥缈迷离,袅袅望过来,化成了一只能拨动他心弦的手。   他不需思考也知道自己的答案,点点头,郑重保证,“哪怕这是牢笼,奴才也会一辈子陪着娘娘,不会教娘娘孤单,也不会教娘娘独行。”   她终于有些笑意,望着他,纤细的手指从后颈划过耳廓、脸颊,带起他一阵战栗。   她却仿佛丝毫没有察觉,指尖停留在他眼角,轻轻摩挲那颗鲜红的朱砂痣,每一下都多情而温柔。   他却全身紧绷如临大敌,怀抱着她成了此生最令他觉得难挨的事情,忙快走两步到床边将她放上床榻,却不等他直起腰,她已然凑过来在他眼角猝不及防落下一吻,轻柔却绵长,因她之后也没有退开。   “你陪我一辈子,我亦陪你一辈子......”   她声音淡地像是梦呓,温软的唇似有若无的触碰过他的眼角,脸颊,途径的每一处肌肤底下的血液都灼灼燃烧起来,几乎烧的他神志不清,但就在将要覆上他的唇时,他终究还是清醒过来,强迫自己侧过了脸去。   “娘娘醉了,安心休息吧。”   因他明白了,这是她的交换,一个一无所有的人,用自己的一辈子去交换另一个人的一辈子。   她对他的依赖,是她身处困顿绝境时为自己寻的一条无奈出路,聊以慰藉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他不知自己是该庆幸被她选中,还是该悲哀被她选中。   因有朝一日,她或许会厌弃今日这般自甘堕落的自己,而他不愿在那时候成为被她厌弃的一部分。   他将她安置在床上,盖好被褥,只露出一双脚在外面,拿来清水与毛巾给她擦净了,又仔细上药包扎好,全程都不敢与她有片刻对视。   她也再没有动静,等他再看过去,才发现她早已经睡着了。   他终于忍不住,颓然坐在床边的脚踏上,以袖掩面,失声恸哭。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4-14 18:34:20~2020-04-15 23:43: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疾风知劲草 5瓶;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五章   漫长的夜,他怀抱无声的痛苦守在床前伴她入眠。   月隐风息, 殿中的烛火燃到了尽头, 悄悄灭掉了,晏七从晦暗中抬起头来, 去看床上的她,只看得清朦胧的一个轮廓, 但她的面容早已清晰地刻在他心上。   他在晦暗中凝视着她,指腹带着无限的缱绻摩挲在她的脸颊上, 抬手去将她脸颊旁凌乱的发丝拂开, 指尖触碰到她额角的伤疤, 停留下来,一遍遍流连, 也一遍遍叹息。   那是美玉上的一块瑕疵,显目而缺憾。   他不愿意看到她如眼下这般困顿, 像一只折断了羽翼的笼中鸟, 脖颈上套着枷锁, 困在牢笼的角落中, 对着遥不可及的天空望眼欲穿,最后呕血而死。   皇帝或许是爱她的, 但不爱她的强势与尖刺,他用尽手段费尽心思打压她,束缚她,甚至施加暴力凌/辱于她,只为了让她屈服, 将她变得像宫中其他娘娘们那样俯首帖耳温顺谦恭。   但晏七不懂那种占有的爱,也与她一样憎恨那般的爱,他以为的爱,是成全、给予、陪伴,是为她生为她死,他爱她清冷高绝,端庄似孤月,也爱她张扬桀骜,耀眼如骄阳。   如果可以,他愿意以身为剑,披荆斩棘,为她斩断枷锁,划破那困住她的壁垒。   宫道上打过第三更,他从床边站起身来,弯着腰迟疑了许久,终于还是俯下身,轻轻吻在她额角的伤痕上。   他苦笑,嘲讽自己的痴心妄想胆大妄为,但这许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放纵了。   临走前他在桌上点燃了一簇烛火,微弱的一点光亮,不会扰了她安眠,但可以让她若从梦中醒过来不至于满目黑暗。   踏出正殿时,粟禾已不在门口了,他往后院的值房去,见到了她,便请她明晨转告皇后,以身体有恙为由,请准休沐一日。   没别的缘由,他只是需要给自己一点时间,收拾好自己的心绪,再重新去面对她。   秋夜的风微凉,吹动他手中的灯笼,火苗在半空中摇曳,他的身影穿行在宽阔的夹道上,消瘦却清隽,挺立如松竹。   后半夜突然开始下雨,秋雨绵绵声势温柔,反倒助眠,他躺在床榻上不多时便入了梦,直到翌日辰时二刻,才被一阵敲门声叫醒。   “晏七,醒了吗?醒了的话应个声儿,快给我开门。”   是赵瑞成的声音,这话问得可以,就算没醒也该被他吵醒了吧......   晏七惺忪朦胧嗯了声,抬手揉了揉眼睛,这才起身去给他开门,问:“你怎么知道我今日休沐的?”   “我先头往栖梧宫去了一趟啊!”赵瑞成一边侧身进来,一边道:“你们哪守门的小内官从前跟我认识,我去寻你,他给我说你今儿没去上值,我就奔这儿来找你了,还挺凑巧,今儿我也休沐!”   晏七哦了声,见他扬了扬手中的食盒,“我给你带了肉包子和粥菜,你赶紧去洗漱,吃完了,我领你出宫转转去!”   他说话的模样喜滋滋的,但内官出宫不是个小事,万一出了岔子,必定是掉脑袋的大罪!   晏七不敢随着他马虎,“你怎么出宫?”   “我有干爹啊!”   赵瑞成一挑眉,腰杆子挺得笔直,他这人一张嘴顺溜,自打认了周承彦做干爹,也不管人家就比他才大六岁,一口一个干爹叫得嘎嘣脆,话音都不带拐弯儿的。   “这会子皇上和主子娘娘们都往围场去了,皇后娘娘又病着,阖宫里就我干爹最大,他给了我一块令牌,足以通行无阻,我还怕谁?”   他说着又凑过来,“眼下这等天时地利与人和,你要是不去,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了,嗯?”   这话教晏七无言以对,冲他比了比手,请他坐着稍等一会儿,便自行进里间洗漱去了。   二人这回没走明崇门,而是从定安门出的宫,那里素日是内侍省内官外出采买会走的道儿,守门的禁卫见着他们也习以为常,仔细核对了令牌便放了行。   赵瑞成这厮自小是在宫外长大的,小小年纪,吃/喝/嫖/赌无一不精,眼下踏出了宫门,撒欢儿倒腾得架势那真如是蛟龙入了海。   他说要带晏七去长见识,谁成想拉着他走街串巷大半天,最后停在了一处“聚宝斋”门前。   光看名字晏七还以为是个什么珍宝古玩店,进了里头,那一声声吆喝着“买定离手”“开开开”简直要把人耳朵震聋了。   他抬手扶额长叹一口气,本着舍命陪君子的心态才好不容易在这等乌烟瘴气的地方待了一个多时辰,最后实在不行了,才硬是将赵瑞成拖了出来。   那小子倒是机灵,一会子功夫赚了个盆满钵满,拿着那些横财挺着腰板子携他转过了一条街,一头钻进了一家门庭若市的酒楼里。   两人寻了靠窗的位置,要上几个招牌菜,再来壶镇店好酒,望着楼下熙攘的人群,就着秋日正午的暖阳小酌几杯,一时倒也惬意悠然。   但酒桌上向来是谈事儿的好地方,推杯换盏间容易将话说得圆滑,赵瑞成此回找他一趟也并非只为了吃喝玩乐。   “七啊......”他咂一口酒,想了想,问:“上回我劝你早寻出路的事,你现如今有什么打算吗?”   晏七明显一怔,又听赵瑞成道:“这些日子你也看到了,自从承国公没了,皇后娘娘是真的风光不再了,连此回秋狩都没能伴驾围场,她这皇后的位子能做到什么时候真的不好说,你再在栖梧宫里,万一有什么变故,性命还能不能在都不一定啊!”   他说着压低声音补充了句:“就你之前待过的咸福宫,淑妃没了之后,那宫里的大宫女敏欣,不就是莫名其妙没了吗,有句话叫覆巢之下无完卵,皇后这些年树敌多少你心里都有个数吗?淑妃虽然诬陷你和程美人这茬事儿欠良心,但和皇后往年所为比起来真的是不值一提,敏欣都哪样儿了,你可真的要为自己打算着了!”   赵瑞成对他没有坏心,但总归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晏七不准备同他多透露什么,便顺着他的话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跟我有什么好拐弯抹角的。”   对方瞧着他咧嘴一笑,拿起旁边的酒壶给他添上,夸他敞亮,“弟弟我是有那么一回事儿想跟你说,就前儿个,我干爹抬举我,说想要把我调进枢密院去,那边儿如今空出来四个随笔的缺,我哪敢不接着,但你也知道我这人吧......笔墨上差了点儿,我这不就想起你来了嘛。”   “枢密院?”   晏七知道这么个地方,高祖时的记载称“初不置司局,但有屋三楹,贮文书而已”,可视作“帝室文房”,主要往来宫廷与中书门下之间传宣圣旨为职,直熙宗时期才扩大至枢密院,掌事者称枢密使。   枢密使皆由皇帝身边近侍担任,林永寿便是如今的枢密使,只是自百年前晟宗时曾出现枢密使职权过大祸乱朝政之像,之后历代君主引以为诫,收回了枢密使获掌监军之权,仍归由兵部统理,此举才大大削减了枢密使职权,除随侍皇帝,身份不同外,与普通文臣也别无二致。   又因先帝当年驾崩后,太后与承国公争权不休,小皇帝手中本就没有实权,林永寿身为枢密使更就等同于虚设。   直到眼下,皇帝已逐渐收回实权,枢密院因其职责与特殊性,再次得到重用也只是早晚的事,也难怪周承彦想要去插一脚了。   单单只做内侍监周旋与宫闱之中总归是差了些意思,生而在世,谁不想入朝为官,踏青云入将相,大权在握。   赵瑞成见他不答话,怕他是一时没想通,赶忙又道:“你别看着随笔的差事微末,比不上眼下在栖梧宫皇后跟前风光,但进了枢密院,就等于到了皇上眼皮子底下,我干爹既然调我过去,也就是对那地方有意,咱们俩去了好好为他效力,日后若是等他做了枢密使,还怕咱俩没有好前程吗?”   晏七这回却没回绝他,只是面上一时犯难,“你事事惦记着我我着实感激你,栖梧宫大势已去我也看得清,确实是该另寻出路了,你所提之事更当真是极好,只是......”   “只是什么?”赵瑞成忙问:“你有什么把柄在皇后手里脱不开身?”   晏七摇头,面上更是不堪回首,“不瞒你说,先前你干爹在栖梧宫受罚,监刑的不是别人,正是我......所以,他恐怕不会愿意施这大恩于我。”   “啊?”   赵瑞成一霎像是被雷给劈了,“这这......这怎么会是你呢!”   他垂头叹出好大一口气,深觉气馁,他来寻晏七并非没有自己的私心,宫里真心的朋友没有几个,既有真心还有才干的更是凤毛麟角,而晏七恰巧就是那凤毛麟角中的一个。   周承彦调他前往枢密院是为了往林永寿的手底下扎钉子,林永寿不可能视若无睹,他以后的日子不可能好过的了,身边再没有个知根知底能抵事的,恐怕熬不到周承彦登堂入室的那一刻就先把小命交代了。   所以说白了,他替晏七谋出路,朋友情意与各取所需各占一半吧。   眼下听着晏七和周承彦还有这么一遭,他心下比晏七还犯愁,思索许久,还是抬眼看一眼晏七,踌躇道:“其实吧,你要和我干爹尽释前嫌也不是什么法子都没有,有我在一旁劝解着,不会教他要你的命,只看你受不受得了那个罪了......”   晏七抬起头看着他眸中一亮,举起桌上的酒盏敬他一杯,“彼时虽说是人在其位谋其职,但伤了大监到底也是我的过错,我本该同大监赔罪,只盼他能够大人不记小人过,况且若是此事能成,我定当好生谢你。”   话说到这份上,事情便也就如此定下了,当日回宫,晏七特意买了两坛好酒教赵瑞成带回去孝敬周承彦。   三日后傍晚,他从栖梧宫下值回居处的路上,见赵瑞成迎面而来,对方在他肩膀上捏了下,话说得郑重,“可能要吃些苦头,你忍者些,我会在一旁替你求情的。”   晏七冲他点头,“带路吧。”   他在皎皎月色下回头望了栖梧宫方向一眼,藏起满目的眷恋,转身后沉沉呼出一口气,提步跟上了赵瑞成。   他愿意以身为剑,披荆斩棘,为她斩断枷锁,划破那困住她的壁垒,愿意为她生,愿意为她死,那些苦头、折辱,又算得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4-15 23:43:59~2020-04-16 21:03: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襄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疾风知劲草 8瓶;颜轩、白玉昭然、笙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六章   翌日天阴,栖梧宫的大门才打开, 赵瑞成站在门口, 伸长脖颈朝里探出个头来,给开门的小内官打了个招呼。   小内官一边推着门一边瞧着他一笑, “哟,又是赵哥呀, 还来寻咱七哥的吗?今儿您可不凑巧,这会子太早了, 七哥还没到上值的时辰呢, 你往他居处寻去吧。”   赵瑞成忙摆手, “我不是来寻他的,是来替他向粟禾姑姑告假几日的, 还劳烦你替我去通报一声,回头我请你喝酒。”   “七哥怎么了?”小内官还挺关心。   “就是病了, 今儿早上下不来床, 寻个太医好好瞧瞧, 约莫过几日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赵瑞成垂着眼, 话说得含糊,手上又将晏七的腰牌递过去给他, “你拿着腰牌去寻粟禾姑姑通报一声吧,我在这儿等着。”   这都下不来床了,小内官听着不敢耽搁,答应了声,忙接过腰牌匆匆往后头值房去了。   过了半会儿才回来, 手上没拿腰牌,到他面前说:“姑姑说了,要七哥好好养病,上值的事无需他操心,等身体大好了再来就是了。”   赵瑞成点头嗯了声,心里却起了计较。   光递上去一块腰牌,其余的都不消多问,便可以说告假就告假,无限期的好好养病,这待遇放眼阖宫也怕是没有几个人吧。   他朝小内官道声谢,又无意似得问了句:“晏七这下子休息几日,怕是要耽误你们宫里不少事吧?”   小内官说是,“那可不,七哥能干性子也好,在咱们娘娘和粟禾姑姑跟前都十分有脸面的,他平日操心的事情当然也就比较多,能者多劳嘛!”   赵瑞成哦了声,拍拍他肩膀又说了几句闲话,这才转身走了。   皇后起身时已近辰时,用过早膳后,她照例前往偏殿书房去,往常这时候晏七都已在殿中等着了,今日却未见人影,遂问起粟禾。   粟禾才回道:“先头清晨时晏七教人来说是昨夜受了凉,今晨头晕的厉害不便来上值,遂告了假。”   皇后微微蹙眉,“他病了?很严重吗?可有寻太医去瞧过了?”   这一口气不停歇的问法教粟禾听着略不适,只回道:“来人说是已请太医瞧过了,约莫过几日便会无碍,娘娘不必忧心。”   皇后自持身份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闻言点点头,又吩咐了句:“那你教小厨房熬些补身子的汤药,每日派人给他送过去。”   粟禾答应着,这差事便也就如此交代了下去,下半晌药汤熬好了,知意紧着心自愿前去跑一趟腿,不料刚到房门口,没见着晏七反倒被赵瑞成拦住了,一番好说歹说,也愣是没能往前走一步。   赵瑞成不能让她进,说到最后实在没法儿了,语气便开始耍无赖:“晏七在里头躺床上养病,那可是衣衫不整,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怎么就非要往人屋里钻,要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不嫌害臊吗!”   这话一下子戳到了知意的脊梁骨,把她一张脸气得通红,“你!你无耻!”   抬手将食盒塞进赵瑞成怀里,一转头,哭着鼻子撒丫子跑走了,回到栖梧宫,便当着皇后与粟禾的面,一五一十将赵瑞成的无耻行径原模原样倒了一遍。   皇后坐在软榻上沉着脸听完,也比知意的脸色好不到哪去,教她退下后才拧眉问粟禾:“晏七与那赵瑞成有何渊源,他怎会与这般无赖相熟?”   这却教粟禾一时答不上来,“娘娘恕罪,老奴也不甚清楚他二人关系,但想来应该是极好的,今晨拿着晏七腰牌前来替他告假的,也是赵瑞成。”   “你去查查这人的底细吧,现在就去。”   她总归是不放心,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万一晏七被那等无耻之徒带坏了可怎么好?   粟禾办事果然很快,到第二日中午时便已赵瑞成的过往来历翻了个底朝天,他认周承彦为干爹、那晚带晏七去见周承彦的事自然也是查得明明白白。   逐一回给皇后听了,她手中拿着药碗停住了半会儿,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突然扬手砸了那碗,一手扶住心口,蹙着眉紧咬着牙斥了句:“胆大妄为!”   当晚入了夜后,栖梧宫大门轻缓打开一条缝隙,有人从里头出来,身上披一件黑色斗篷,宽大的兜帽盖下来直遮去了半张脸,只露出个精致的下颌和嫣红的唇,每一寸都透出股生人勿近的冰冷。   她也没提灯笼,踏出宫门行了一段距离,黑色的身影很快融进了暗沉的夜色中。   “咚咚咚。”   门外有人轻敲了三下,晏七正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身体上莫大的痛楚侵扰着他,教他哪怕听见了门外的声音也一时难以起身。   “是谁?”他问。   但门外的人没有回应,只是又重复敲了三下。   这不像是赵瑞成的动静,可还有谁呢?   他一时想不到了,遂温吞应了声请人稍等片刻,这便艰难撑着身子起来前去查看。   门打开,便见来人披着一身的寒气站在他面前,抬手取下兜帽,露出底下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容,眉间凝出浅淡的痕迹,一双眸子就那么直直望着他,清清冷冷。   他倏忽怔住了,错愕、惊惶,还有些不可置信,阖动了下唇,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唤出声,“娘娘......”   她仍旧那般望着他,眸中沉静得几近冷漠,“你也要将我拒之门外吗?”   他当然不会拒她于门外,回过神忙侧身请她进来,关上门却久久没有转过身来面对她。   皇后进了门,取下身上的斗篷放在桌子上,兀自将房中四下都打量了一遍,屋子不大,一眼也就望到头了,最后停留在他仍立在门口的背影上。   他还穿着宽松的寝衣,腰间衣带松松系出个长身玉立的轮廓,衣袖垂落在两侧,萧然落拓。   “转过来。”她指使他,一开口便不容置疑,“让我瞧瞧你的病现下如何了?”   晏七额上冒着冷汗,身上的痛楚让他站在地上的每一分钟都是莫大的煎熬,闭着眼呼出一口气,他缓缓挪动步子侧过身来,一手扶在门框上,低垂着头,声音微喘:“奴才的病再过些时候便无碍了,娘娘也并非医者,看之无用。另则,这地方微贱,不适合娘娘踏足,还请娘娘尽早回宫。”   前往枢密院之事他并没有想隐瞒,但却并不是在这个时候,以这么个狼狈的姿态去告诉她,做着一切是他心甘情愿自作主张,绝不想让她因为看到那些伤痛而耿耿于怀。   但她显然是有备而来,根本不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他。   皇后提步朝他过来,垂眸片刻,忽然抬臂捏住他的手腕,一使力拿掉了他极力撑着门框的那只手。   他果然立刻站立不住,双膝一软径直朝地面跪倒下去。   她眼中分明立时便有熊熊怒火被点燃,伸臂将人扶住,冷冷质问:“这就是你说得无碍?是不是非要将一条命都交代了,那才叫有碍?”   “娘娘......”他弓着腰,艰难的喘/息,却还没等开口再说什么,她已一把将他的衣袖掀到了小臂上,抬起他的手臂让他自己看上面纵横交错的瘀痕,“你能说得清究竟是什么病能把你病成这样?这是什么?”   她是气到了极致,于是丝毫不顾忌任何礼数端庄,掀开了衣袖,又去掀他的领口。   寝衣毕竟宽松,一把就教她扯开一大块,露出他半边胸/膛、肩背上同样的痕迹,怒吼着问他:“这些又是什么?你自己说得清吗!”   晏七当真是被她的举动吓坏了,什么说不说得清他全然不知道了,满面震惊地地低头看一眼衣衫不整的自己,又看一眼盛怒中的她,原本惨白的一张脸涌上绯红来,惊慌失措下,一口气没出好,立时猛地咳嗽起来,剧烈的阵势,似乎是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似得。   皇后连眨了好几下眼,回过神儿来忙将他的衣服拉好,伸手拍在他后背,谁知刚拍上去又听他疼的闷哼一声,这可好,当真是打不得也骂不得。   她也束手无策了,叹一口气,将人扶到床上坐下,又回身在桌边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晏七都不知该不该伸手去接,也不知今晚究竟是怎么了,为何一切的事都发展得远远脱离了既定的道路。   平复了半会儿,他抬眸悄悄觑她脸色,试探着问:“奴才把一切都告诉娘娘,娘娘是不是就可以不生气了?”   皇后颇有些怨怼地瞥他一眼,“只说你去找周承彦是为得什么。”   他身上的伤痕,她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怎么来的,宫中有种鞭笞之行,是用三指宽的皮带抽打于人,与普通鞭刑有区别的是施刑人的手段,能够不教人皮开肉绽,但伤痛都在肌理中,能在极长的一段时间里教人都深受其痛,且皮/肉上的伤易好,但伤了身体根基,那就是再名贵的药也很难再补回来。   他这般给周承彦送上门去,不将自己命当回事,怎么能不教她生气!   晏七教她站在面前居高临下瞧得心里发虚,于是抬手请她在桌边先坐下,踌躇半会儿才终于坦然道:“不敢隐瞒娘娘,奴才去找周承彦是为了进入枢密院,他也已经答应了奴才。”   他原先预想着说出此事后,她必定会有很多想问的,诸如:进枢密院为何非要寻周承彦,而不是同她开口?他进枢密院是为了什么?等等等等......   于是他在心中预先打了诸多腹稿,但真正当着她面前时,却见她闻言怔住了很久很久,一句旁的话都没有问,只有无边的失望与落寞逐渐涌上来,堆积在眼睛里,最后喃喃地问了他一句:“你不是说愿意陪我一辈子吗,怎么现在也想离开了?”   那天晚上酒醉时所说的话她原来都记得,晏七觉得心中被什么东西狠刺了下,他答应过不会让她一个人独行,又怎么会出尔反尔。   他也不会让她怀揣着被人放弃的绝望,孤独的留在栖梧宫里,这不是他离开的初衷。   所以不兴什么有口难言,他起身,在她身前缓缓蹲下来握住她的手,眸中郑重而坚定,“奴才绝不会离开娘娘,只是不愿永远被娘娘护着,奴才也想有朝一日能够护着娘娘。”   “可若是你在那里没有护好自己呢?”   他顿了顿,却摇头,“为了娘娘,奴才也会万分小心,就算......就算真有那么一天,那大约便是奴才不配陪着娘娘,也不值得娘娘伤心。”   她闻言垂下眼睫,不再多说什么。   那日后,栖梧宫改成每日三回不间断送来滋补的汤药,但她再没有身披凉月到访过。   晏七伤势渐好一些后,便要同赵瑞成一道前往枢密院,临行前一日,他终究还是止不住自己心底翻涌的情愫,去了栖梧宫想要再见她一面。   粟禾领他进正殿,他如往常一般行礼,她端坐在软榻上,没立刻教他起身,只说:“你在栖梧宫许久了,如今要走,本宫没什么好赠与你的,思来想去,你既入仕途,本宫便赐你一名,“晏清”,取天下海晏河清、为官清正廉明之意,愿你今后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她信他若入仕途,必能使天下海晏河清大有一番作为,也盼他今后不忘本性,勿要被权势利欲蒙蔽了本心。   他双手覆在额上,郑重朝她拜了一拜,“晏清必当谨记娘娘教诲。”   那日他踏出栖梧宫后不久,阖宫便都传遍了,他因争权逐势,眼见皇后失势便急着暗中转投他人被发现,教皇后赶出了栖梧宫。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4-16 21:03:27~2020-04-17 18:28: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山 10瓶;疾风知劲草 8瓶;4458147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七章   流言在宫中传着传着便走了形儿,有说他背主求荣, 有说他是本性难移, 更有人说他是天煞孤星,伺候过的主子都逃不过凄凉下场......总而言之在流言中的他, 无一不是副阴险狡诈攀附逐势的奸恶嘴脸。   话飘到赵瑞成耳朵里,为他鸣不平是一回事, 心里对他起疑又是另外一回事。   那日二人奉命在崇文堂整理誊录各地官员考绩,瞧着四下无旁人, 赵瑞成停下笔偷摸打量他半晌, 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晏七啊......”   他立刻截过话头,纠正道:“是晏清。”   “行行行, 晏清!”赵瑞成故作嫌弃瞥他一眼,咕哝着:“不就是个名字吗, 有什么可宝贝的, 我就觉得原先那个挺好的, 简单还好记。现在这个文绉绉的, 听着像个老学究,不知道你怎么想起改这么个名字的。”   他听着但笑不语, 赵瑞成也就不再同这么个闷葫芦纠缠名字的事了,回归正题上,问:“外头那些关于你的流言你都听说了吗?”   晏清点头。   “那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晏清终于抬头看他一眼,“说什么?”   赵瑞成一咂嘴,皱着眉急道:“外头那些人不知道你的性子, 我还能不知道?先前儿我替你去栖梧宫告假的时候看得真真儿的,皇后和老妖婆都对你是真的不错,依你的性子不可能会干出背主的事儿......”   他说着停了下,郑重问:“所以你老实告诉我,你上赶着到我干爹那受那么大一场罪进枢密院,到底是为了什么?”   晏清嘴角笑意凝滞片刻,眨眨眼,长睫将眸中波澜尽数平复了去,望着他反问:“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   却又未等他回答,兀自道:“你为何不信外头的流言没说错,世上没有人甘愿做一辈子奴才,枢密院是我等宦官入仕途的唯一之选,既然当时你将机会摆到我眼前,我又有何理由不肯为此付出代价?只是流言自然也并非全部属实,你看的没错,皇后娘娘待我确实有恩,知晓此事后也并没有将我赶出栖梧宫,而是我自请离去的。”   想要真正能糊弄过人的话,便需得说得真假参半,赵瑞成听得沉吟半晌,才终于是彻底放下了疑心。   临到正午用膳时分,二人正起身想要往膳堂去,刚至门口却迎面遇上个圆滚滚的肥胖身影,晏清眼疾手快,忙拉着赵瑞成后退了一步,二人才没有径直和那人撞在一起。   但由是此,二人还是被蛮不讲理地斥骂了句:“干什么呢?两个不知道看路的睁眼瞎!”   说话的人叫何弘化,同他们一样只不过是个微末随笔,但因为其人在枢密院日久,又与上头一位承旨有些交情,日常待其他人难免跋扈,院中很多人暗中都对其各有怨言,但却都敢怒不敢言。   何弘化身宽体胖,怀里抱着不少文牍,好容易站稳了,看清是两个新来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见缝插针地就想给二人立规矩。   “你们俩赶着投胎去啊?连路都不会走,今日撞了我,明儿个是不是还要往皇上跟前撞,都给我到院里跪着去,啥时候懂规矩了啥时候起来。”   这话也就是罚到何时全凭他心意了,赵瑞成气不过,正想同他理论,晏清忙上前冲何弘化拱手施了一礼,赔罪道:“今日不小心冲撞了您,是我们的过错,还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他说着望何弘化怀里成堆的文牍看了一眼,“我看您抱着这些东西也累着了,可是有什么差事,不如交代给我们替您分忧,也给我们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何弘化瞧着他一挑眉,呵!这些年了,碰见的要么是一上来就梗着脖子狡辩的,要么是吓得只知唯唯诺诺跪地求饶的,像他这样知情识趣脑子活络的还真是少见。   规矩是立给那些不懂规矩的人,既然他懂规矩,那便也不必非去跪着。   何弘化冷哼一声,走近一步将文牍一股脑儿扔进他怀里,“将这些分类归置到架子上,再找出来一封前些时候递上来的禹州水患纪要,手脚麻利儿送到中书去,方大人急着要,若是耽误了事儿,有你们好看的!”   晏清颔首称是,送走了何弘化,他怀抱着文牍往架子那边去,听见赵瑞成在后头直将何弘化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口条之顺溜,令人叹为观止。   他一边归置文牍,一边忍不住含笑催赵瑞成,“你别闲着,去找那封水患纪要,找到了放在桌子上,待会儿我自己去中书,你自行去用午膳。”   赵瑞成答应着,又有点不好意思,“咱俩应该有难同当才对,我怎么能撇下你一个人去吃饭。”   话说完就听见他肚子里咕噜咕噜响了两声,晏清挑眉,“你还是去吧,顺便帮我留些饭菜就是了。”   中书、门下处理公务之处在宫城东边,晏清最初进宫当杂役时曾被分派到此处过一段时间,是以如今走来也算轻车熟路,进弘文阁将水患纪要承给中书令方纪存,正碰上几位大臣到来,欲在阁中商议禹州水患之事。   方纪存接过纪要,便随手指使他在一旁的桌边就坐,要他将此次商议要点随同记录下来。   晏清自然求之不得,躬身称是,缓步到桌边落坐,一边聚精会神听这些当朝的股肱之臣各抒己见,一边手下奋笔疾书,每每听闻一些独到见解,心下亦是赞叹不已。   但文人素来喜爱引经据典地说话,有时长篇大论下来真正有用的不过就是那么几句,一场商议整整持续了三个多时辰,待他们停下来,晏清手底下也还是满打满算写了四张纸。   其余几位大臣退下后,方纪存要他将纪要递上来,垂首看了眼,下笔工整,记录详尽直取要点,通篇未见一句废话,可见他本身也读了不少书,才能从言山辞海中挑拣得出真正有用的。   遂抬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回说:“晏清。”   方纪存点头赞许了句:“海晏河清,万世升平,好名字。”   大约这样的好名字更易于让方纪存记住他,而后若再逢他往中书递送文牍,碰上了方纪存,对方多多少少总会交代他一些文书上的差事,他自然求知若渴,但有不懂之处,便虚心求教。   临近秋末冬初的中午,天儿也总是阴沉沉地,栖梧宫大门紧闭,室内处处都燃着烛火。   皇后自先前儿一场大病后便畏冷的厉害,这时候才刚转凉,她手里便已捂上汤婆子了。   偎在软榻上看内府局今岁的宫内开销,低着头看完了眼下的一页,有些乏了,便随手拿起来递到对面,“你替本宫对照前三月的册子看看吧......”   话说出去良久没有回应,她抬起头朝空空如也的对面看了眼,垂眸笑自己一声,还是放下了。   粟禾在一边看着心里不是个滋味儿,手上拿起茶盏递过去想转个话头,“每年临近年末总是事多,娘娘看了一天的宮务了,喝口茶歇歇吧,再急也不急这一两天的功夫。”   皇后抬手接过茶盏却没往嘴边递,放在桌子上,侧脸朝窗外灰蓝色的天幕望了眼,喃喃地问:“晏清走了有多长时间了?”   粟禾看着她的失神模样也是叹气,“粗算算日子,快有两个月了。”   皇后点头噢了声,神情有些恍惚,她好像度过了一段很浑浑噩噩的时间,只是在该起床的时候起床,该用膳的时候用膳,该处理宮务的时候处理宮务......回过神儿才发现,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他如今在枢密院可还好?”   粟禾教她安心,“他是个脑子活络的,懂得自保,况且如今只是微末随笔,尚且没有到招人眼的时候,底下那些小伎俩,想来算不得什么。”   她便不再开口了,过了会儿执起桌上的茶盏抿一口,忽地吩咐粟禾说:“明日你往承乾宫去一趟,亲自传话给皇上,就说本宫请他前来一同用午膳。”   “皇上?”   “嗯。”   这真是稀奇了,粟禾一时诧异,没等继续问一句,却见她已兀自掀了身上盖着的白狐裘,起身坐在榻边在趿鞋。   “娘娘要出去吗?”   皇后点头,“本宫在屋子里闷的够久了,再不出门看看外头的天是什么样,恐怕就要忘了。”   想着外头风大,粟禾忙踅身去柜子里取来件厚实大氅披到她背上,出了门到廊檐下,还是忍不住问她:“娘娘如今已经愿意见皇上了吗?其实若是见了面总是争吵,反而是对娘娘不利啊。”   对呀,吵得不可开交再动起手来,总归是对她不利。   皇后摇了摇头,“本宫不想再跟他吵了,只是先前国公的船只出事,他不是说会派人去查吗,且看看他都查到了什么吧。”   她说着又补充一句,“那时候派遣出去接应国公的暗卫这时候也快回来了,你寻个空出宫一趟,从沈太傅那里接手过来,也不要教他们再与国公府又任何牵扯,重新安置好他们,暂时先教他们休养生息吧。”   二人说着话,院子里有宫人来来往往,今岁天凉寒风萧瑟,她瞧着他们身上单薄的衣裳,想起来嘱咐粟禾道:“你派人去给司织传个话,就说前不久赵昭仪有喜,阖宫同庆,今年给宫人们每人额外多加一套冬衣与冬靴,勿要他们偷工减料,也勿要......少了任何人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4-17 18:28:24~2020-04-18 12:50: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啊啾城 10瓶;疾风知劲草 8瓶;糖炒栗子 2瓶;时渔、呆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八章   翌日一大早,粟禾便前往承乾宫传话去了。   皇帝那时候刚起身, 人正舒臂站着任几个小宫女伺候着穿戴, 听她说完来意,怔住半晌, 话都忘了怎么说。   直等到林永寿在旁边打了个岔,堆着笑接口说:“皇上, 皇后娘娘现下想必是身子已好些了......”   嗯......身子好些了,怕是气也能消些了吧!   皇帝轻咳了声, 点点头, 朝粟禾回了句:“朕知道了, 你回去教皇后先准备着,朕下朝了就过去。”   待粟禾走了, 他撇过脸问林永寿,“你说皇后突然请朕过去一趟是为了什么?”   那一脸忐忑的表情, 是还为先前动粗那茬事儿懊悔呢。   也是了, 明明那日见她大哭的时候才下定决心一辈子都要待她好, 那天从栖梧宫出来, 他高兴地半晚上没睡着觉。   他想了很多,从两个人大婚开始想起, 最后在梦里梦到他们真的成了夫妻,举案齐眉如胶似漆,她还给他生了小皇子小公主,这样的美梦真教是能让人不愿意醒。   可就是怀揣着这样的一颗心,谁成想转头吵起来他还是失了理智, 朝堂权势在过去的十几年里积压成了他心里不能碰的界限。   他不能允许她插手,所以干脆再狠心一点,乘胜追击一举断了她与外头的关联,回过头来,她哪怕怨,打他骂他都可以,气性儿总是会消的,那时候她还是他的皇后。   其实边角末梢的地方,他想起来还有点闷气,就因为他想要她,她便能气得自己呕血,那说到底还是她不愿意接受他。   林永寿觑他一眼,话总是婉转着说:“娘娘如今无依无靠正是需要人的时候,皇上是娘娘的夫君,娘娘自然想要依靠皇上,您往后拿出十二分的真心待娘娘,夫妻之间哪还有隔夜仇呢。”   皇帝听完也觉得颇有道理,现在不接受往后总会接受的,余生还长,他可以慢慢等她放下心结,绝不会再逼她了。   这日下了朝,他果然来得很快,脚下生风似得迈进了栖梧宫的大门。谁知进了屋,一抬眼正对上皇后额角那道醒目的疤痕,那感觉,真像是有人当头给了他一闷棍。   他的皇后原本是宫里最好看的美人,如今破了相,竟还是他自己动的手。   “皇后......”皇帝垂下眼,又忍不住偷偷瞧一眼,“你......你头上的伤,还疼吗?”   这话问得,伤口都过去好小半年了,现在来问疼不疼,那不是废话吗?   皇后抬眸沉静在他面上扫了一眼,简短回说不疼了。   皇帝点头,抿嘴嗯了声,思来想去还是低下声口道:“我手下不知轻重弄伤了你,是我的过错,回头我让章守正他们想法子制出最好的药膏,不会让你脸上留下明显疤痕,你放心。”   其实疤痕留下了便是留下了,还分什么明显不明显,但皇后不想再就此事多说什么,只顺着他应了声好。   说着话,那厢粟禾从隔间进来,说是午膳已备好了,请帝后同去用膳。   他答应着,下意识便想伸手去牵她,谁知还没等握住她的手,她便忙蹙着眉躲开了半步。   这么大的反应教他面上挂不住,脑子里算是急中生智,低下手,指着她面前的脚踏,“你小心台阶......”   皇后垂眸看了看脚下不足一掌高的脚踏,眉尖抽了下,沉一口气,提步同他一道往隔间去,又问起:“先前国公沉船,皇上说会派人去调查,不知现如今查得怎么样了?”   皇帝听着心里有点凉,果然是有事才请他来的,不过转念想想,两人相对坐在一桌用膳都不知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不能为了这一点事扫兴。   他想了下,商量的口吻,“查得差不多了,但是传回来的信笺比较多,我一时也不好逐一给你说,这样吧,咱们先吃饭,待会儿你同我一起去御书房,我教人拿给你亲自过目,怎么样?”   他觉得这法子很好,既能安安稳稳坐下吃顿饭,一回儿还能和她一起散步回御书房,而且她看那些信笺也需要时间,他正好可以在一边批折子,可谓一举多得。   皇后哪知道他心里那么多弯弯绕绕,闻言只狐疑片刻,还是点头应了声。   两人用过了膳,出栖梧宫往御书房去,他不愿乘步撵,今日天气又不好,迎着宫道上飕飕冷风走一路,皇后手冻僵了,踏进御书房便命粟禾先烧了个火盆放到桌案边取暖。   谁料皇帝那头见了只觉得她定是怕他批折子冻着,心下颇为感动,忙派出人去枢密院催促赶紧送沉船一事的信笺来。   奉命的小内官刚出大门口,正巧就和捧着一沓子信笺前来的晏清迎面碰上,忙从他手里接过来,青着脸埋怨了句:“可算送来了,皇上和皇后娘娘等好一会儿了呢,在这等着吧,待会儿娘娘看完了还得你再拿回去。”   晏清微微顿了下,他没想到她会在里面,和皇帝在一起。   可这若是她给自己寻求的一种排遣孤独的法子,与皇帝和解,与内心的困顿相融,那么他还是会无条件的赞同她,只要她开心就好。   他颔首应了声是,退到一旁垂眸静待。   屋子里不时会传出来一些说话声,他可以听见,大多都是皇帝的声音,她偶尔会答应一声,嗓音一贯都是清清冷冷的,但是两个人不吵架的时候,其实算的和睦。   他在等待的时候兀自在脑海中想象过屋子里的情形,她或许在看文牍,或许在执笔写些什么,皇帝应该就会陪在她身边,两个人肩并着肩,皇帝侧过脸就可以看到她......   晏清忽然有些羡慕,甚至嫉妒,不是羡慕他身为皇帝,而是羡慕他有一个可以光明正大陪在她身边的身份和资格。   他在寒风中等了两个时辰,全身都几乎被吹得僵透了,先前的小内官终于从里头出来,重新又将文牍交给他,说他可以回去了。   他接过文牍,欠身行了一礼,便往门外去了,刚至墙角处,便听见身后传来宫人向她行礼的声音,该是她要回栖梧宫了吧。   这时候只需要他停下来,立在墙边恭敬行礼,她就可以看到他的。   可是他却没有停,究竟怎么了,他自己也说不清,只是脚下急急忙忙快走了两步,将自己的身影藏进了拐角夹道里。   皇后出御书房大门时,正看见不远处墙角旁一片内官的衣角闪过,其实只是一片衣角,没有半点特别,可她却不知怎的,自然而然便想起了他。   粟禾看她神情恍惚,也朝那边望了眼,但什么都没有呀,遂问:“娘娘,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还是收回了目光,心里只道不会的,若真的是他,又怎么会没有留下来见她。   想是这么个想头,但直到坐上步撵,她心里一点若有似无的愁绪却怎么都消散不去,又回头望一眼那处墙角,到底朝粟禾吩咐了句:“你去查查看今日往御书房送文牍的内官是谁?”   粟禾一时不解,脱口而出:“娘娘为什么要查这个?”   皇后也说不清楚,沉吟片刻还是作罢,“算了,本宫随口一说,不必上心。”   粟禾纵然心中存疑,却也不再多问了,回到栖梧宫里,便见皇后落座在桌案前,埋首写下一封信笺交到她手上,“你这两日出宫一趟,将这个交给回来的暗卫看看,皇帝所查这些与他们掌握的可有出入。”   这说到底还是不信皇帝,不信国公沉船之事只是天灾,所以才要费尽周折多方核实,她的戒心,从来没有消退过。   临近年底,每年年节前一日晚上,宫里惯例有大宴,文武百官携亲眷参加,宴席仍旧设在长禧宫,皇后在西偏殿接见命妇时,见着了明仪。   她还是个看起来才不及十六的病弱小姑娘,说话轻声细语,礼数周到姿态端庄,连望向人的目光都是坦荡静婉的,教皇后也不解这样的女孩儿怎么会和姜赫搅和到一起?   当初在姜赫面前说起她,皇后也只不过是个猜测,毫无根据的猜测,只是因为想不通皇帝为何留下了小公子,紧接着徐良工就出事了,话问出口并没有指望他们之间真的有关联,可姜赫会认,确是意料之外。   眼下既然人到跟前了,总要留下来从她身上知道些什么。   宴席年年有,回回都是老样子,皇后坐了会儿,觉得乏味无趣,便起身朝皇帝告退,出了长禧宫大门,遂吩咐粟禾亲自折返一趟:“明仪郡主再过不久就要入国公府的门,你去请她移步至朝鹤亭,本宫想亲自同她道贺。”   路过梅园时,闻见凛冽寒风中夹杂了丝丝缕缕的香气,莫名教人心里柔和起来。   她瞧着喜欢,便令跟随的下人们留在梅林外,自行踏进去,想要亲手折几支带回去做插瓶。   不料步子踩在积雪上发出一串咯吱咯吱地轻微响声,猝不及防扰了满园梅花的清净,也惊了园中另一个折梅的人。   对方不知有没有看到她,亦或是听到旁人的声响便准备离开了,她忙往前了几步步,透过重重树影与月色,只看得见与那日墙角处一般的一片衣角,转眼消失在了假山石后面。   “晏清!”   她忽然有些着急了,迈开步子朝那边跑过去,顾不上会不会有旁人听见,低低呼喊了一声。   但良久都没有人答复,她绕到假山后也没有看见有任何人的踪迹。   她在原地踌躇站了半会儿,四下环顾,还是无果,这才相信是自己看错了。   正要转身离开,却忽然有人从身后伸手捏在她肘弯,猝不及防将她拉进了一旁漆黑狭窄的石洞中。   她轻呼一声,双手牢牢抓着那人腰侧的衣裳时,便奇异的并不觉惊慌,双目不能视,只能听见他低低的声音,像是萦绕在她耳边叹息:“娘娘不该跟过来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4-18 12:50:10~2020-04-19 13:08: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襄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叶子 10瓶;人间水蜜桃 2瓶;啊啾城、笙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九章   他独自在黑暗中时,听着她的脚步声踩在离他近在咫尺的雪地上, 踟蹰、徘徊, 一下一下,一点一点, 不费什么功夫就将他这么久辛辛苦苦垒砌的心墙全部推翻了。   她在寻他,想见他, 那他就想不到任何足以支撑自己逃避的理由,于是终究忍不住拉住她, 暂时不让自己去思考对与错。   可她从短暂的错愕中回过神来, 一时怨怼由心起, 怨他想出现时便不由分说将她拉进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不想出现时便一而再地妄图躲避。   她伸出手在他胸膛上狠推了一下, 寒声质问他:“那不如你告诉本宫,本宫究竟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那一下大概用了十足的力道, 哪怕隔着满目漆黑他也能感觉得到她紧蹙的眉头, 满腔的怨气。   他不知退后躲避, 那就变成了重重落在胸口的一击, 疼得闷哼一声,站在她面前却没有丝毫动摇, 一只手仍虚虚放在她的后脑勺护着。   他在黑暗中凝视着她,因为她的质问,脑海中的思绪千回百转。   她该做什么,他其实有答案,她是皇后, 皇后就应该高高在上,应该端庄温婉,应该.......和皇帝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可是这些他都说不出口。   因他自己就没有做到自己该做的,他残缺的人生承受不起她耀眼的光辉,她是他明明不可以拥有的人,可他却放不下,放任自己在放肆的边缘得寸进尺。   从伸手拉她进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成了这世上最卑劣的人。   于是卑劣之人胸怀中生出些贪婪的小心思,企图目不能视的漆黑掩盖掉彼此的身份,在当下这么一会会儿,假装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   良久,他苦笑了下,声音近乎呢喃,“奴才是这世上最没有资格告诉娘娘该怎么做的人......是奴才错了,娘娘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   他说是自己错了,可她追问他:“错在何处?”   是拉住她的犯上之举错了,还是试图逃走躲避的意图错了?   要他说出来有些为难,所以半晌才道:“错在不该躲避,不该试图逃走......”   他承认了曾经试图躲避过,她沉吟片刻,忽地道:“你若生了想要逃走的念头,本宫会知道的,就像方才一样。”   他讷讷地,不知道怎么回答,不是没什么好说的,而是想要说得太多,反而需要字字斟酌,究竟说哪一句才是最合适的。   但事实证明他在面对她的时候,言语天赋实在太过缺乏,脑海中无论冒出来什么答复似乎都不够满意,于是斟酌到最后,干脆简而言之,斟酌出一句:“奴才知道错了,绝不会再犯。”   她周身的寒意在消散,眉头逐渐舒展,他都可以感受得到。   如果一个人把自己的心全部放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哪怕看不见,她的喜怒哀乐,他也都可以立刻感同身受。   “过来。”   她收回推在他胸膛上的手,嗓音沉静。   他脚下踌躇,还是依言往前了一步,膝盖隔着衣料触碰到她宽大的大氅下摆,他停下来,听见她轻轻的一声叹息,“本宫有很久没见你了......”   是有很久了,他离开栖梧宫至今都快小半年了。   “娘娘......如今还好吗?”   他问得克制,她却没回答,忽地抬起手,指尖凭借记忆便可以准确落在他的眉眼上,反问他:“若是不好呢?”   她在轻轻描摹他的轮廓,从眉眼、鼻尖,到脸颊,最后停留在柔软的唇上,指腹沿着唇形的弧度一点点摩挲,恍然未觉,带起他逐渐沉重的呼吸。   她却只是仿佛自言自语般呢喃,“阖宫的事务忽然繁杂不已,本宫觉得累,一个人对弈其实很无趣,上个月伺候笔墨的宫女将本宫的字帖染上了污迹......诸如这些,你觉得好吗?”   她在问他,或许不算很好,可她说得这些他已经听不太真切了,没办法回答她任何话语。   喉咙间顿时不自觉狠狠滚动了下,他放在她后脑勺的手掌忍不住颤动,控制不住地一寸寸地贴近,触碰到她的发髻,终于停顿了下。   但脑海里千万个声音同时都在嘶吼着告诉他:不够!   这样的距离不够,他想要更近一些,再近一些,近到足以贴合她。   她的每一分触碰都教他备受煎熬,身体里犹如生出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他在没有尽头的往下坠,她成了将他推下去的罪魁祸首,成了他莫大的折磨。   “娘娘......”   他伸手松松碰了下她的手腕,想要教她停下来,痛苦与挣扎都在她的指尖下翻涌成海,丝丝缕缕传递到她心里去。   她感觉得到,还是不忍心了,于是顺着下颌的弧度缓缓游移下来到脖颈、肩头,最终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背,颔首稍稍往前倾身一点,光洁的额头正正抵上他颈窝。   肌肤相接,他顿时惊得一颤。   “别动。”她的话不容置疑,不容拒绝,“这里冷......你能让我暖和。”   这次她没有崩溃的情绪,没有醉酒后的失态,她只是……想要抱着他。   过于近的距离,她说话的声音像是蒙住了一层雾气,缥缈朦胧地那么不真实,只有额边的碎发似有若无地扫在他脖颈上,径直痒到人心里去了。   但她坦然得教他无言以对。   如果可以看的见,他知道自己的耳朵此时一定红的要滴出血来,也毫不怀疑若一直用这样的距离相处,他一定会变得“越来越暖和”。   他胸膛里扑通扑通地鼓动的厉害,很有一种要跳出来的冲动,让他有点呼吸困难,可还是忍不住伸臂去环住她,在狭窄的空间里,竭尽所能地去拥抱她。   真正抱紧她的时候,他的灵魂仿佛也真正找到了归处。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隐约传来宫女呼唤的声音,她该走了,他在等她先放手,但良久她都没有动。   外头的声音有些着急了,皇后失踪是天大的事,再晚一刻或许就要出动禁军阖宫搜查了。   还是他先松开,她感觉到了,停了下随即也松开了手,黑暗中他的语调温然:“奴才看着娘娘离开。”   她从漆黑的石洞中躬身出来,眼前红梅傲雪,仍旧是先前的模样,但提步往前走,她知道有人在身后始终注视着她。   从假山石后绕出来,不远处树影底下有烛火聚集在一起,她往那边去,粟禾见了忙几步迎上来,面上神情焦急。   “娘娘您……”   她话音止于一半,原本想问皇后去了哪里,可说着话的档口,眼角余光已瞥见了那边昏暗假山间闪过的一道身影,模糊得几乎无法分辨,但她见了,就知道已没有问的必要了,有些人有些事注定无法用防患于未然来避免。   这梅园不算很大,若非她自己藏起来,方才下人们不可能找不到。   皇后到进前,见她出现在这里却不是朝鹤亭,一边接过手炉,一边问起明仪。   粟禾道:“奴婢奉娘娘之命折返长禧宫时,殿中已不见明仪郡主的踪迹,问了旁人才知,当时娘娘前脚出大殿,她便向皇上请退出宫了。”   皇后听着垂眸轻嗤一声,“是因再过不久就要进门了,不想见了本宫节外生枝吧……”   皇后径直转身往栖梧宫方向去,又吩咐了句:“派人去查查看雍候府对赐婚是什么态度,明仪常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如何与姜赫认识的?”   原先总想着她或是无辜被姜赫利用,如今看来,倒不是这般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4-19 13:08:59~2020-04-20 13:02: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ess 10瓶;人间水蜜桃 4瓶;! 2瓶;执白子、火锅火锅、糖炒栗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章   年节后,眼瞧着气温回暖, 内侍省早早停了崇文堂的炭火, 谁料二月末来了一场倒春寒,刚刚明媚了没几日的天气又教一场北风吹回了凛冽料峭里。   晏清和几个随笔在里头坐着, 人冻得瑟瑟发抖,面前的桌案上还有成堆的文牍丞待整理, 只因今岁一开年儿,御史杨峻连上三道折子痛斥盐务积弊二十一条。   皇帝如今称得上新官上任, 正欲大显身手之际就送上来这么件大事, 自然待之甚重, 从上至下勒令严查整顿,一时间, 底下递上来的议疏文牍便雪花儿似得飘进了枢密院。   这头的事务日趋繁杂,林永寿是个会借势之人, 自知趁此机会扩充枢密院再好不过, 遂向皇帝进言选拔院吏。   底下的人眼瞧着一日比一日多了, 彼时空缺的承旨、高班职务自然也要提人来补上。   多少人摩拳擦掌, 个个儿冲着往前表现,都要挤破了头去。   晏清看在眼里, 他也想往上爬,但无奈进入枢密院时间太短,没有门路根本想都不用想。   赵瑞成倒是因周承彦之故与上头一位高班走得很近,但周承彦放他在赵瑞成身边是为臂助,不可能教他越过赵瑞成去。   他无人可做依托, 除了韬光养晦没有别的办法,每每在夜里看着天上孤冷的月,半晌凝眉不展。   可韬光养晦并不是束手待毙,枢密院衰落已久,选用填任这等事从来不由林永寿一人做主,皇帝政事繁忙自然也顾不上,于是拟定的填任人选经由枢密院内部商议后,还要送至中书一份,由中书审议、核实后,方能奏效。   此举一来是为防止奸猾之辈掌权后凭借近侍身份霍乱君心,二来,也是朝堂上众臣以前代大宦官为诫,对枢密院的一种遏制。   他于是每日寻了机会便往中书递送文牍,每日出现在方纪存眼前,没有提过只言片语,也从没有真的妄图什么,若说有,大概便是那一丝丝的期望吧。   到三月底时,所有填任人员名录便都初步敲定下来,这事不算小,直接由上头一位郑高班亲自送去的中书面承方纪存。   几日后,中书批复下来,郑高班前去拿回,方纪存倒是没有对名录人员有何异议,却只是额外问了一句:“院中有一院吏名叫晏清的,你可知道?”   一句话转头便进了林永寿耳朵里,他听着郑高班对那人的形容,方才想起来从前有个和淑妃、皇后、程婕妤都扯上过关系的内官,只不过那时候还叫晏七。   短短一两年,前朝后宫都教这人走了个遍,如今人还入了方纪存的眼,对方既然问这么一句总不会是废话,林永寿愿意给这位中书令一个面子。   “换下来一个承旨给他吧。”   他吩咐的简短,那头郑高班听了却一时犹豫,“大监有所不知,此人与那赵瑞成关系颇为密切,是一道进来的,先头拦不住祝高义那厮吃里扒外,已经提了赵瑞成在名单上,再提一个晏清,怕是不妥。”   林永寿冷哼一声,“能找到方纪存那,算人家的本事,就拿他换赵瑞成下来,周承彦若不处置他,总归人在你手底下,你看着办。要是就这么处置了,也不是咱家驳了方纪存的脸面。”   名录公示授敕令腰牌那日,晏清其实早已听闻消息往中书叩谢过方纪存的提携之恩了,但他那时并不知自己顶替的是赵瑞成的位子。   承旨授令完毕回到崇文堂,当天一整日也都不见赵瑞成踪迹,直到晚上回到住处,才见赵瑞成站在门口等着他,望过来的眼神,满目怨怼。   “跟我走一趟吧,干爹要见你。”   到此时,他已经隐约猜到发生了何事,但去这一趟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与其闹到人尽皆知,重则获罪丢职,还不如铤而走险一回。   周承彦纵然在内侍省位高权重,却也不可能就在今晚杀了他。   外头冷风嗖嗖,两个人走一路都未发一言,再站到周承彦的居处门前,他想起上回从这儿带出去的一身伤,垂眸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同赵瑞成一道进去。   周承彦正歪坐在宽大的太师椅里等着他,屋里没有几个旁人,但他这厢方才踏进堂屋,只觉右腿膝弯处在重击之下传来一阵剧痛,整个人顿时就径直朝地上跪倒下去。   他额上冒出涔涔冷汗,竭力撑在地上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赵瑞成吓得怔住片刻,回过神儿来忙又上前护着他。   “干爹,干爹你这是做什么呀,有什么话咱好好说不成吗?”   周承彦瞧着冷笑一声,“好好说?你怕不是个傻子!被这么个贱奴哄骗得团团转,你当他是兄弟,他当你是什么?是块垫脚石!”   赵瑞成顿时语滞,是啊,就这么看,晏清确实只是利用了他一场。   他咬牙,转过脸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总得给我个解释吧?”   晏清腿上钻心的痛稍缓了些,抬头看赵瑞成一眼,只说没有。   他忍痛推开赵瑞成搀扶的手,往前膝行几步到周承彦跟前,让自己看起来低贱得不能更低贱,“求大监明鉴,奴才得以进入枢密院全仰赖大监恩德,岂敢有丝毫二心!”   “你没有二心?”周承彦往前倾身,抬脚踩上他拜服在地上的双手,坚硬的靴底,一点一点用力,“那你说,你的承旨位子是怎么来的?”   他低着头,所有的痛都生受了,恨意全都倒流回身体最深处储藏起来,总有一天要教施加者千倍百倍地奉还!   “奴才确实常常往中书门下递送文书,但依奴才这样的身份如何驱使得了中书令大人,外头的流言究竟是何居心,大监为何不想想?”   他说起来急切,话音都是颤抖的,“奴才与赵瑞成一同进入枢密院,情同兄弟是众人都知道的事,可林永寿偏偏忤逆大监的意愿,将承旨的位子给了奴才,为得难道不就是挑拨离间吗?”   周承彦倒是不说话了,不是信了他一番鬼话,只是不信眼前这个卑微的不能再卑微的奴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耍手段。   但赵瑞成见他不出声儿,便更觉得晏清所言有理,小心翼翼伸手过去托着周承彦的腿从晏清双手上慢慢挪开,“干爹,您消消气儿,林永寿那老贼说不准想什么阴招害咱们呢,您不能听信那些小人的话呀,我信晏清的为人,他不是有意的。这事原是我不中用,晏清既然已经是承旨了,您就别再责怪他了,我和他之间,谁替您办事儿不都是一样......”   周承彦闻言便扫过去一记凌厉眼风,眼神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这半道上捡的干儿子,瞧着有些小机灵,但实际上却是个没脑子的。   但地下趴着的这个......说不好,总觉得没什么大用,但从西经楼到栖梧宫再到枢密院,偏偏一而再再而三获利的就是这个,这样的人,留着不安心。   但现在正在风口上,林永寿正盯得紧,这儿要是出了人命便就是条现成的把柄......   他沉吟片刻,重新又靠回到椅背上,“话有千万种说法,咱家不想听你啰嗦,既然犯了错,那就得付出代价,咱家今儿不杀你,但你若再胆敢耍任何花样,折得就不只这一条腿,而是这宫里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有你这号人了,听明白了吗?”   晏清忙将身子更低下去一些,回说自己听明白了,又连声谢他不杀之恩。   这回从屋里出来比上回要好,起码人还是醒着站着的。   赵瑞成一路搀扶他到宫道拐角处,他忽然停下来,人靠在墙边喘了几口气,随即千方百计支走了赵瑞成。   直等到确定对方真的走远了,他才一手扶着墙,脚下一深一浅缓慢提步,去的方向不是别处,正是栖梧宫。   他想见她,现在,当下,立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也成了他的良药。   栖梧宫正殿里已灭了灯,这时辰皇后原本早该就寝了,但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烦意乱,只好起身唤粟禾进来去熬一碗安神的汤药。   那厢粟禾方才出去不久,很快又折返回来,两手空空,走到近前却是躬身回禀了句:“娘娘,晏清来了。”   “嗯?”   皇后闻言诧异,深夜觐见,如此出格的事,怎么都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但粟禾总不至于老眼昏花看错人。   她收回思绪,斜倚在软枕上点了点头,“让他进来,还有嘱咐外头那些人,想活命就管好自己的嘴。”   “奴婢知道。”粟禾应了声,转身退了出去。   不多时,便听见外头有深浅不一的脚步声缓缓绕过抱柱,穿过珠帘,最后来到屏风跟前忽地顿住,似乎又有些踌躇。   她单手撑腮看了会儿,沉声道:“进来。”   “娘娘......娘娘睡了吗?”   他一句话问得没头没脑,没进这里之前心心念念都是想要见她,可当真的踏进了正殿,心里却又一个劲儿擂鼓似得,说实话,有些后悔了,不该这时候来打扰她的。   她回答得倒是认真,字正腔圆说没有,“进来,让我看看你。”   他沉了沉心,这才收回扶着屏风的手缓缓迈步进去,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在用力保持着最轻松的姿态,想尽力不让她察觉到腿上的伤。   事实上有赖于殿中烛火不算明亮,他的精心伪装确实颇有成效,她没有察觉,懒懒靠在软枕上朝他招手,教他坐到床边去。   “你今晚怎么会忽然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嗯......那大概就是他想她了,想要见到她。   但他说不出口,左思右想,还真的想出一件事来,他从腰间摘下承旨令牌捧到她面前,“奴才今日升了承旨,想来告诉娘娘一声。”   她听着微微挑眉,接过他的令牌拿在手中,但还没等真的去看,倒是先发现了他手背上的伤痕,指节处大部分都磨破了皮儿,有些地方渗出了细小的血珠。   不算很严重,但她一把抓住他手腕,拉到跟前一点,低着头打量了几眼,问:“这伤是怎么来的?”   他答得不在意,“是今日搬桌子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了墙上,没......”   后头没说完的话音尽都消散在她微蹙着眉望过来的一眼中,他不说话了,面上悻悻的,她这才松手,指使了句:“去柜子里取药粉和纱布过来。”   他听着却是犯难了,方才那两步路真教是走得万分艰难才藏住腿上的伤,再来那么一回合,恐怕不行。   他朝她温然笑了笑,“这一点伤不碍事,不敢劳烦娘娘动手,娘娘早些就寝吧,奴才看着娘娘睡着了也就走了。”   她不答应,伸手在他肩膀上推了下,“我现在睡不着,快些去。”   他从来拗不过她,暗自做了做准备,自觉可以了这才起身,但这回许是离得近,刚起身迈步便被她发现了。   她拉住他,“腿又是怎么了?摔得?”   她已经不指望他能如实回答了,但他受了伤能知道来寻她,她便也不想再逼问他了。   他回过身来冲她勉强点了点头,“不小心扭到了,奴才一并借娘娘的药膏,抹上过几天就会痊愈,无事。”   她垂眸,轻轻呼出一口气,手上使力又将他拉回到床边坐下,兀自翻身在脚踏上趿鞋,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留下句“等着”,几步出了内寝,再回来时,手上端了个朱漆托盘,之上放了诸多药粉药膏和纱布。   他挑了有用的两种,她拿起来,坐在床边要他伸手,他不动,正想推辞,却听她沉着脸无奈道:“你两只手都受了伤,我若袖手旁观,难不成再去找个太医过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4-20 13:02:55~2020-04-21 19:53: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osina 2个;上网课好累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时渔、做条咸鱼很好、上网课好累啊、知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一章   一句话直教他汗颜不已,深更半夜跑进娘娘的内寝中, 这样的事哪里还能再教旁人知道?   他如今真是应了那晚她在亭子里说得话, 心虚了。   可心虚归心虚,低着头嘴角却不自觉微微上扬起来, 踌躇半会儿,还是抬起手臂伸到她跟前, 话音都是温然轻柔的,“那......那就劳烦娘娘了。”   他脸皮儿是真的薄, 面对她时, 不好意思了便惯于半垂着眼睑, 总以为不看她就能万事大吉了,却不知教那殿中不甚明亮的烛火一照, 他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掩映着眼角的朱砂痣, 其实更别有一番风情。   她不时抬眸瞧一眼他, 手上不论是轻了还是重了, 他那头都永远是稳稳当当, 半分不曾出声也不会皱眉,仿佛不知道疼似得。   可她看得久了, 却替他心疼起来。   他明明有这样好的相貌、品性、才能,若非身为内侍,该当有锦绣前程、美满一生,小时候也定是个人见人爱的孩子,也不知究竟要怎样的父母才舍得将他送进宫来受苦。   “晏清......”她给他涂着药, 忽地唤他一声,“进宫这些年,你可怨恨过当初送你进来的人?”   他闻言,长睫微微颤动了下。   他想了很久,曾经那些过往,她若是不问起,他宁愿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但她既然问了,他便也不能对她有半句虚言。   他踌躇了下,摇了摇头,“心生怨恨,大抵是被旁人逼迫所致,可说来恐怕娘娘笑话,奴才进这四方城却是自愿的,既是自愿便无人逼迫,所以无人可怨。”   只是当初进来时,他并不知这里是个进来了便不能再出去的地方吧。   她手上的动作一顿,“从前的日子......很苦吗?”   若非苦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好好儿的男儿怎会自愿进宫断送了自己的一辈子?   他点头,话音却是淡然的,“是很苦,奴才十二岁进宫,但十岁时便已经身在帝都的街巷中了,那两年中,奴才或许也曾与年少的娘娘在街上擦肩而过,只那时的娘娘依然是尊贵的公府小姐,而奴才,不过是街边脏污的乞丐。”   晏清不想带给她半点伤怀,又勉强笑了下,一时忘了礼数,抬手抚上她眉间蹙起的浅淡痕迹,劝解得语气。   “但世间之事向来有所失便会有所得,那时刚进宫,每日学规矩之余,奴才其实喜欢看身旁这些华美的宫殿,喜欢听宫教博士讲学,这座城不大不小,却装满了世间最珍贵的东西,奴才看着它们,日子长了,渐渐也就忘记了外头的天地是什么模样,忘记了自己失去过什么,直到......”   直到什么?   他突然自顾止了话音,她立时问他,“为何不说了。”   晏清顿觉语滞,他的“直到”会是什么,又能是什么?   万般因缘皆不过一个她,是隔着一扇窗遥遥看见的一个她对镜落泪的侧影,勾起了他对外间的一切向往。   “娘娘真的要听吗?”   他的目光依依然朝她望过来,是询问却又有半分恳求,因有些话,深埋在心底太久,连说出来也需要莫大的勇气。   她看着他许久,还是点头。   若那是他心底的伤疤,她狠心揭开这一次,往后定当千倍万倍地治好他,抚慰他。   可她做好了万全的打算,却没料到他说:“直到奴才遇到娘娘。大婚那日,娘娘的眼泪,砸碎了奴才自欺欺人以为自己喜欢的一切,原来只要做了笼中鸟,哪怕再华美的宫殿、珍贵的宝物,也都只不过是用来妆点牢笼的纹饰。”   笼中鸟,她做了这么多年的笼中鸟,他却是头一个说出来的人。   她一霎便不说话了,眸光就那样直直地投进他眼底,疑惑、惊诧,又怔住片刻,最后终于尘埃落定成铺天盖地的黯淡。   他不能看到她那样的神情,自责立刻铺天盖地地漫上来,深觉不该说这些惹她伤怀,踟蹰去握住她的手,连声认错,“娘娘,是奴才的错,方才那些话......”   他想说那都是自己的胡言乱语,可他没来得及说完,她便已经倾身过来,用柔软的唇堵住了他一切的言语。   她的亲吻,只是两个人轻轻触碰在一起,但唇齿相依的一瞬间,他睁大眼睛,全身上下、头脑、四肢仿佛都不再是自己的。   无法驱使,只能呆愣愣任凭自己僵成了块木桩,四下都变成一副静止的幻境,唯有两个人唇瓣贴合在一起的温热触感,和她贴近他的轻声呢喃才是真实的。   “你没有错,这里也没有奴才,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原来他真的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就与她“相识”了,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他终于从呆滞中回过神来,仓惶转过脸躲开她的亲吻,“娘娘,娘娘不可......”   他脸上的绯红迅速褪下去,只剩下茫然不知所措的苍白。   她拧眉不悦,伸手蛮横捏住他的下颌掰过来,教他正视与她,“有何不可?”   “娘娘是主子,奴才......”   她打断他,“我说了你不是奴才,若你非说自己是,那又为何还会深夜前来觐见?”   他实在被逼得走投无路了,眼角泛红,声音都是哽咽的,“奴才......若娘娘将来有朝一日后悔了,可会怨怪奴才今日的听之任之?”   她眉心渐渐舒展,手指松开他的下颌,眸光沉静,直直看着他,“若你不愿,那便走吧,但出了栖梧宫的大门,就再也不要出现在本宫眼前。”   不进则退,不成功便成仁,她根本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因她明明知道,他不可能舍得不见她的。   两个人的对峙,他面对她的强势,却总是踌躇、慌乱、狼狈,更加无言以对,于是注定兵败投降,无条件臣服。   良久不语,她可以感觉到他的挣扎在消失殆尽,束手就擒。   直等到尘埃落定,她望着他泛红的眼角,倾身过去郑重印上一吻,告诉他,“你是我的人了。”   他没有再躲,认命地眨眨眼,长睫就轻轻扫在她的唇角,轻叹一口气,声音柔软却笃定,“此生只有娘娘厌弃奴......我的那一天,绝没有我背离娘娘的那一日。”   粟禾端着安神汤进来时,见晏清坐在床边,一条裤管卷到了膝盖上,径直露出了其下整截小腿在皇后眼前,当真是大大地不妥!   她瞧着直皱眉,但皇后那厢弯着腰仔细打量他膝盖处突出的骨头半会儿,又伸手过去覆了上去,反复斟酌出最好的位置,沉沉呼出一口气只说了句“忍着些”,手上骤然用力,便只听骨肉间顿时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一阵剧痛席卷全身,晏清只是攥紧了拳一声不吭,皇后抬眸瞥他一眼,手上一边上药包扎,一边说:“很痛就喊出来。”   他却早已习惯了咬紧牙关,摇摇头硬说自己没事。   皇后便也不再说什么,接过粟禾的安神汤拿在手里,教粟禾退下后,才递过来要他喝下去,“刚接好的腿不能再教你折腾了,喝完了歇到明晨天亮前再走。”   他不好意思的很,却说不出推辞的话,说了怕她又会生气,所以还是利落接过来一饮而尽,瞧她直勾勾看着自己,忙红着耳朵催她一声,“时候不早了,娘娘就寝吧,我就在这儿守着娘娘。”   她听来觉得满意,颔首嗯了声,翻身上床复又慵懒倚回到软枕上,手掌压在他的承旨腰牌上,这才重新想起来问:“你进枢密院才不到一年,要拿到这个定是不易,都说来于我听听。”   他微微笑起来,又担心将自己那些求人殷勤的模样都说出来会教她看轻了去,话便都是斟酌保留着说。   不知她是不是真的信,总归没有追问细究过,仿佛只是想要听他说说话消磨时间罢了。   琉璃盏里的烛火摇曳了小半晚,床榻上的人呼吸平稳清浅,渐渐没了回音,他便止了话头,起身小心翼翼从她身后抽走软枕,将人抱起来放平在榻上,看她睡得踏实了,他那一碗安神药的效用恍然这会儿才发作起来。   眼皮儿上像是挂了个千斤鼎,重的都要睁不开了,但他也不能真如她所说的那般,直等到天亮前再走,教有心人看见,又是祸事。   可如今见她一回不容易,他坐在床边又深深看了她几眼,有些人,真的是永远都看不够。   最后瞧着时辰实在是不便再耽搁了,这才撑着腿起身,步子轻缓地出了内寝。   粟禾在外间梁木底下等着他,待他到跟前了,叹一口气,一面伸手扶他一把,一面说了句:“越是喜欢越要克制,若一味放纵,情也能害人害己,望你要记得这话。”   他闻言沉默了许久,方才点头,“我只盼着她日日开心,平安康乐。”   所以如果他就是那个可以让她开心的人,他不会再推开她躲着她,只会竭尽全力去让自己强大,强大到能够护她一生平安康乐。   皇后清晨醒来时,床边早已不见了他的身影,她侧过脸怔怔朝虚空中望了会儿,这才唤人进来伺候梳洗。   用过早膳,她往偏殿书房去,立在墙高的书架前寻了半个多时辰,才从浩如烟海地文牍中翻出一份信笺来,她打开来确认无误,行到门前唤知意过来,将信笺递给她,“你与晏清相熟,便替本宫将这个送到他手上,教他看过之后耐心等着,机会来的时候,他自然会明白该怎么做。”   知意一听与晏清有关,立时紧着心接过来应下了。   先头晏七改名字,莫名其妙离开栖梧宫她便觉得奇怪,如今看来,必定是为皇后娘娘办事去了,她觉得这很不错,是条出人头地的好出路。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4-21 19:53:29~2020-04-23 14:52: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文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e. 20瓶;橙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二章   先头晏清从栖梧宫出来,粟禾遣了个小内官一路送他到住处门口。   这会子天还没亮, 四处昏暗凄迷, 夜风吹到身上寒浸浸地,他脚下一深一浅地走到近处才看见, 那边廊檐下的冷风中竟还坐了个人。   赵瑞成原本垂头丧气颓然坐着,听着脚步声抬眼望过来一瞧, 连忙起身几步来扶他,“你去哪了, 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这头问着话, 赵瑞成眼角余光瞥见右手边宫道拐角处正要没进阴影里的小内官, 一眼认了出来,还没等他回答, 又狐疑道:“你去栖梧宫了?”   那话问得有点不可置信但语气是笃定的,这时候欲盖弥彰显然并不是个好法子。   晏清点头简短嗯了声, 镇定自若, 又淡然问他, “你怎么还没有睡, 不是教你先回来了吗?”   赵瑞成侧过脸在他面上寻索了一圈,那么个坦荡荡的模样倒教人自觉是自己多心了。   “我这不是放心不下你嘛!你瘸着半条腿在外头晃悠, 我能安心睡好觉吗?躺下连被子都没捂热又起来,这大半夜光吊着一颗心在嗓子眼满宫里寻你去了,结果你倒好,啥事儿没有,还连伤口都包扎好了......”   他往晏清手上一扫, 那一圈一圈,五根手指都还是分开包的,当真是细心的很了,怎么看都像是女人才有的体贴。   “晏清......”他斜眼瞧过来,古里古怪问:“你往栖梧宫里是寻谁去了?难不成连我也要瞒着?”   寻了谁哪能告诉他?   晏清眨了下眼,抬起头瞧着他一笑,“就是去寻了个朋友治伤,告诉你做什么,又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这种意味不明的话落到有心人耳朵里,那就是一千个人就有千百万种解读结论。   赵瑞成一听倒是释怀了,其实他自觉已经能猜出个□□不离十,栖梧宫里的女人,皇后和粟禾定然是不可能,上了年纪的嬷嬷除外,那就只剩下了小宫女。   啧啧......宫女和内官有私情,也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晏清不想教人知道也无可厚非。   “不想说便不说吧!才知道你突然转了性儿上赶着要出人头地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他咂咂嘴,还好心劝诫晏清一句,“但你还是要小心点儿,没有得到主子恩准之前,你偷偷和人见面那可是触犯宫规的,万一被皇后娘娘发现,后果可大了去了,嗯?”   晏清不想同他再纠结下去,调开个话题问:“你不怨我了?”   赵瑞成浑然未觉,叹一口气,顺着话头答:“我压根儿没怨过你,论才能你确实比我强,最开始那时候干爹找我过去,我就说让他提你起来的,但是可能他不大喜欢你,就没同意,谁料最后这么兜兜转转一辄子,最后还是你当上了承旨,想来也是天意,你多争气吧,我往后还指着你提携我呢。”   他是个有些小滑头的人,也不算很有良心,但这一番话却都是发自肺腑的。   因他当初进宫时年岁不尴不尬,宫里不论大的小的都爱来拿捏他一下,多亏了晏清的处处维护才得以立足。   晏清那样的人,中正温和不骄不躁,自有一派静水流深的沉稳与从容,同他相处,能教人没来由得觉得安心和舒适,被他从承旨的位置上换下来,赵瑞成也服气。   “瑞成......”晏清脚下忽地一顿,转过脸来郑重问他,“眼下枢密院是个是非地,你干爹和林永寿往后都不会善罢甘休,你我往后的日子只怕更加寸步难行,你可想过先避一避?”   赵瑞成果然怔住片刻,“你是说,我去求干爹把我调出枢密院?”   他说着便摇头,“干爹不可能同意的,他把我放到这儿就是为了替他办事,我现在回去惹他不高兴,在内侍省也再抬不起头了。”   晏清却还是问:“先不论能不能,只是说你想不想?”   赵瑞成认真想了下,话说得有些露怯,“那荣华富贵再重要,肯定还是没有小命儿要紧,对吧?”   看来他对周承彦到底也没有多少真正的忠心,顶天也就是傍上个粗大腿的奉承,晏清心里有了数,点头嗯了声,便不再搭话了。   眼下他要操心的,是怎么在林永寿和周承彦的双重猜忌下,好好活着。   却不想第二日午膳前,皇后便派知意给他送来了一条出路。   他的那些伤,她其实不消问也能猜到从何而来,心疼过后,只好千方百计地助他脱离困境。   粟禾值夜过后,第二日下半晌方才上值,踏进正殿里见皇后正盘膝坐在软榻上,低头瞧着什么,眉头微微蹙起,聚精会神的模样。   她到近前见了礼,问:“娘娘在看什么?方才听惠子说娘娘今儿还没用午膳,这会子要不要教小厨房送些吃食过来?”   皇后闻声抬起头来,看她一眼,皱着眉摇了摇头,“吃不下。”   那头脸色不太好,像是有些反胃的样子,粟禾瞧着不安心,忙说要去请太医过来诊脉。   皇后却说不必,话音到嘴边绕了个来回,才终于开口,“你可还记得之前暗卫报上来说周承彦用小孩儿脑子补身体的消息?”   粟禾听得当时就一怔,望着皇后的眼神儿,这么多年头回失了她老成持重的分寸。   补身体那是个委婉说法,真正补的那另有其物。   内官之所以不算男人,不就是比正常男人少了个物件嘛,可原本有的东西,硬生生没了,怎么着都是个遗憾。   有遗憾就要想法子求圆满,需求有了,各种各样的偏方自然也就如雨后春笋一般层出不穷。   偏方多如牛毛,但最能让人信服的,怕也就是“吃哪补哪”这一条,但大约是前人亲身实践证明虎鞭鹿鞭并没有效用,便也不知谁想出了个歪门邪道,说是小孩儿的脑子是上好的补品,吃了就能重新长出那玩意儿,吃得越多还效用越好!   这听起来就不靠谱,但拦不住有些人丧心病狂,这不,周承彦就是那丧心病狂用小孩儿脑子进补的人。   “娘娘......”粟禾面上有些藏不住的怪异,“娘娘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事了?”   皇后只觉得这事丧尽天良,又极尽污秽,谈起来太过有失身份。   她面上也是不好看,沉吟片刻才道:“你明儿出宫去教暗卫一面派人继续盯着周承彦,一面去仔细追查他那些“补药”都是从哪来的,核实务必详尽。”   粟禾听着全身都不自觉震了下,大惊失色。   皇后与晏清的事虽然没有对着她极力遮掩,但却绝不代表皇后会允许她在跟前多嘴干涉,但......但那头现下都准备去找那等歪门邪道的药了,她若是一点都不拦着,岂不也是天大的罪过?   她这头一时心下忐忑,反复思量许久,还是觉得劝谏的话也不能说得太明,遂苦口婆心道:“娘娘,奴婢以为那法子实在都是些无稽之谈,周承彦那厮为一己私欲草菅人命,堪称罪大恶极,当将此事公之于众严惩不贷,也好警示其他有效仿之心者才是,切不能任由这等歪风邪气在宫中暗地里刮起来,否则外头不知要有多少无辜的孩童遭难。”   而皇后那头呢,幸而这会子心中有愁绪,目下没心神去领会她话中深意,闻言只是点点头赞同。   “是要严惩那狗奴才,但是教暗卫们先不要打草惊蛇,等掌握了更多的人证物证,再派个不相干的人一举告到京畿府衙去,冯祎不是号称“刺头”吗,这回就看看他这刺能不能刺到周承彦身上。”   粟禾错愕一霎,原来不是为了寻药啊......她暗骂自己一声心怀不正,回过神来忙躬身称是,但仔细想想还是担忧。   “如今内侍省是周承彦一人坐大,皇上宠信他,冯祎又是皇上的人,只凭这么一件丑事,只怕动不了他吧?”   皇后轻嗤一声,“一旦告了,就要外头的人造势,将这件事能有多大闹多大,周承彦是皇帝的人,他做的丑事便坏了皇帝的颜面。一个人因此骂皇帝,那是这人有罪,但若是百姓们都因此骂皇帝,那便是皇帝识人不明,周承彦也就成了皇帝的污点,到那时,且看皇帝还保不保他。”   她说着又嘱咐了句:“切记,外头需得露面的人必要找干干净净的,此事必定只能是周承彦自作孽,而非任何人给他使绊子。”   既然要做,就要一举坐实,更何况皇帝身边还有个林永寿,周承彦一旦出事,能不能一劳永逸除掉他,就全看林永寿在皇帝跟前吹耳旁风的本事了。   这时辰,刀子应该已经送到了晏清手上,投石问路,那是她给他的敲门砖,也是他在枢密院站稳脚跟的垫脚石。   两人正说话,知意从殿外进来,人站在外间梁木底下恭敬见了礼,待里头出声儿准了,这才低着头往里走。   她行到近前来,福了福身,回禀道:“奴婢已按照娘娘的吩咐将信笺交于了晏清,他看过后说有不明之处,但碍于不能面见娘娘一一请教,所以写了一封回信,教奴婢呈给娘娘过目,还请娘娘恕罪。”   皇后听着狐疑,暗卫禀报事宜向来简洁明了,那里头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能有什么他看不明白的?   她蹙眉,教知意将信笺呈上来,这头打开来才看了两行,眉尖微微挑了下,漫出丝丝意外之喜,又极快掩过去,沉声道:“本宫知晓了,但本宫今日也乏了,待明日写了回信,你再替本宫跑一趟给他吧。”   知意听着她话里似乎有些不满,心下为晏清捏把汗,忙颔首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待人都走了,软榻上的人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懒懒靠着,单手撑腮,一手拿信,目光落在纸上缓缓移动,看着看着,嘴角便忍不住微微上扬,轻轻笑起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4-23 14:52:57~2020-04-24 16:57: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啊啾城 5瓶;睡在月球上的猫、上网课好累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三章   崇文堂西窗外有片小池塘,池子里种荷花, 盛夏时节花开满池, 隔着入目的粉白花瓣往对面看,那边是承旨日常处理事务的值房。   菱花窗半开着, 早晨清风徐来,那一掌宽的缝隙里露出个秀致的侧影。   晏清在桌案前端坐, 低垂着脖颈,正执笔誊写面前的信笺, 不是别的, 正是两月前皇后派知意送来的那封。   当初随信而来的话是教他等待时机, 他无有置否,果不其然一月后, 帝都中便传沸沸扬扬传开了一件大事。   全国二十六州中的七州百姓,接连越过本州刺史直接入帝都递送血书诉状呈冤, 痛诉帝都中有人以入帝都富贵人家谋差事为名在当地收买十岁孩童, 但被买去的孩童却一个个尽都惨遭毒手, 起因却是都中一掌权阉人需以小儿脑作补, 便就如此丧心病狂草菅人命。   一众递状而来的百姓都是那些孩子的爹娘,痛心疾首之余, 便日日成群结伙围在京畿府衙外跪坐张榜伸冤,要求官府查明作恶阉人,将其碎尸万段。   京畿府尹冯祎的折子一入枢密院,晏清便知这就是皇后当日所说的时机了。   因暗卫传递消息多会在信纸上画有特殊标记,他将信笺稍加修改誊写完后, 原件便就着桌案边的烛火点燃,扔进了一旁的铁盆中。   望着信纸在铁盆中燃烧,他脑海中思绪打了个岔,算算日子,皇后已经有半个月未曾派遣知意送回信过来了......   原先每三四日同她往来一封书信他都习惯了,突然收不到回信的第一天,他盼着第二天,收不到的第二天,他盼着第三天,可往后第四五天......第十几天依然没有,他只觉得心里被人挖出了个大窟窿,世间万物除了她,什么都没法儿填满了。   这头等得抓心挠肝焦急不已,失落过了才想起来找找原因,她怎会无缘无故就不理他呢?   千想万想,还真教他挖空心思地找着了症结所在,想来是因前些时候往来书信频繁,他担心知意生疑,一回收了信笺便比常时晚了几日,寻了个自以为妥帖的由头才回信。   如此一耽误,她定然是生气了,那样骄傲的人,怎么会愿意等待。   如今他也尝到了等待的难熬滋味儿,虽不知她那时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感受,但他确实有些受不住了。   人呐,心尖儿上一旦有了牵挂,突然空下来那么一阵子,谁能受得了?   他轻轻叹一口气,眼瞧着铁盆中的信笺烧成了灰烬,这才收回思绪起身,拿着誊录好的文牍,出了值房直往郑高班所在的枢星馆去了。   今岁自入了夏,天气格外闷热些,栖梧宫常时要在殿中四角都放上冰鉴,殿中央又放置一尊精美大铜扇,铜扇底座连着机扩流泉,扇叶被底座的流水催动,无需人力便能送来徐徐凉风。   皇帝中午下了朝,照例来栖梧宫用午膳,顶着头顶炎炎烈日踏进正殿里,教殿里的凉风一吹,直舒坦到心底里去了。   再往里走两步绕过翠竹插屏,便见皇后正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看书,美人雪肤红唇,低垂颈项,纤细的肩膀掩在单薄的夏裳之下若隐若现,一眼望过去,就能教人挪不开眼。   皇帝轻咳了声,缓步到她身旁,见她没任何反应,又稍稍弯下腰往那书中看一眼,内容瞧着新奇,倒不是他熟知的经史子集一类,遂找话问:“皇后这是看的什么书?”   皇后这才抬起头来望他一眼,随手一指旁边的椅子请他坐下,翻过书的背面示于他看,“不过是个民间的闲言集子,瞧着打发时间罢了。”   皇帝噢了声,撩袍子在她旁边落座,倒有了兴致,问她里头都写了些什么?   “所谓闲言自然便是流言,百姓茶余饭后都喜欢聊些什么,或有山神鬼怪,或有轶事奇闻,更或是些引人注目的冤屈疑案等等。”她说着将书籍递给他,“皇上若是喜欢,不妨也拿去瞧瞧。”   皇帝伸手接过来,直接便放到了一边的桌上,面上笑得有些苦恼,“我何需再看这书中的传言,眼下不就有现成的冤屈疑案摆在眼前等着处置嘛。”   “可是七州百姓血书诉状伸冤称有宫中内官草菅人命以小儿脑作补之事?”   皇帝点点头,这会子倒不避讳朝堂之事了,提起来就生气,“也不知那说法究竟是从哪里传出来的,简直荒谬至极。”   听这意思,竟还不相信此事会是宫中掌权内官所为,毕竟他身边掌权的内官,无外乎就是林永寿周承彦他们几个,无论哪一个出了这么大的丑事,到最后不都是他识人不清的过错嘛。   但他若是执意不认,届时底下冯祎难免望风而动,这件事拖得越久,周承彦转圜的机会也就越大,绝不可。   皇后瞥他一眼,“七州几十名百姓连名上血书诉状伸冤,就算是流言怕也不是空穴来风,到底是不是荒谬总要查了才知道。否则教事情传开了,人人都知到京畿府衙伸冤原来也无济于事,岂不更坐实了是宫中掌权之人所为,到那时候,不论是不是内官作恶,恶名都只会归于皇上昏庸不体民苦了。”   她说话一向直接,昏庸也不是第一回蹦出来,皇帝听得稍稍蹙眉,但也不能否认她说得有道理,兀自咽下一口气,烦躁得很。   “朝堂上为这事儿吵好几天了,拐弯抹角骂人的折子堆成山看都看不过来,教冯祎查去吧,查出来是谁干得那缺德事,我非剐了他!”   得了这答复,皇后便不再提起此事了,命人传膳进来,两个人相对一桌用过膳,又在软榻上对弈一局,她言称累了想要小憩,却没有留人的意思,皇帝心里失望了会儿,还是起身回了自己的承乾宫。   下半晌傍晚时日头西斜,天边红彤彤的彩云铺了满窗的霞光。   她命人搬了宽大的贵妃椅在窗边,躺在椅子里闭目养神,静静听着外头蝉鸣鸟啼和窗口的风吹动珠帘时清脆的乐声,渐渐入了眠。   晏清从枢星馆出来时才不过正午时分,正事办妥了,回到值房中便一头扎进了面前成山的文牍中。   可文牍总有处理完的时候,下半晌晚膳时他抬起头,看一眼窗外霞光,手指敲在桌面上笃笃响了百十下,怎么都坐不住了,也不想再等回信,就想马上看到她,碰到她。   人都总是贪心的,哪怕从前只是远远看她一眼,抑或是从旁人口中听说她好就能满足,可一旦尝过了拥抱、亲吻的滋味儿,那就像是沾染了芙蓉膏的瘾君子,这辈子都难再戒掉。   他与手底下随笔交代了几句,声称腿伤有些隐隐作痛,没在枢密院中用晚膳,兀自一个人出了院门便往太医院的方向走了。   临到岔路口拐了个弯,低着头,径直去了栖梧宫。   栖梧宫从来不接内侍省指派来的人,一个个都是当初徐良工挑选上来的,算得可靠,他如今接替徐良工为皇后办事的身份也已经是众人都默认的,进了宫门便未曾遮遮掩掩故作避讳,坦然行到廊下与粟禾见了礼,便径直躬身进了正殿里。   这时候她还没醒,人躺在薄薄一层霞光中,圣洁得像是神龛中的菩萨,半点不容人侵犯。   他便也放轻步子,从桌边搬来把椅子放到跟前,瞧她额上略有薄汗,睡得不甚安稳,便用打湿的帕子轻轻擦一遍,又拿过她手中的团扇缓缓送去凉风。   她在睡梦中大约也舒适不少,稍微翻了下身,离他这一侧更近了些。   待她真正醒过来,已是小半个时辰后了,惺忪睁开双眸似乎瞧了他一眼,又仿佛没看见是他,抬手解开了身上的蝉衣,露出大片白皙地肩颈皮肤在他眼前,又闭上了眼,微蹙着眉,嗓音懒懒地略有些不耐,“热得很......”   他一怔,忙调开视线,“娘娘,是我在这里......”   说着话的时候,他忐忑都得忘了扇风,她热得不高兴了,睁开眼,朝他伸出一条光洁纤细的手臂,手掌覆上他一侧脸颊促使他把目光转过来,人安然躺在椅子里直勾勾望上来,“是你怎么了?”   “我......我在这里娘娘不能解衣裳。”   他把话说得一本正经,可其实心里一面鼓直擂得震天响,忙又放下团扇,伸手过去将她解开的扣子又一颗颗扣好,“热得话,我给娘娘扇风。”   那头凉风送过来倒是不热了,但她觉得无趣,收回手连带着又翻了个身,只给他个背,“你今日来做什么?”   他还没开口先红了耳朵,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儿,等真正开口却换了说辞,“是前些时候娘娘送的消息,我今天早上已交给了林永寿,来告诉娘娘一声。”   她闭着眼嗯了声,没再多说一个字。   晏清默然摇了好一会儿团扇,坐在她跟前却只看得到个背影,心里还揣着事儿,要是就这么回去了总归是没办法睡好觉。   左思右想,还是俯身过去拉着她肘弯一点点把人翻过来,握住她的手,迟疑道:“其实我今日过来还有一桩事想和娘娘说。”   她这才又睁开眼睛,明知故问他什么事。   “是回信。”他瞧着她,“娘娘为何突然没有回信了,我一直没有等到,所以想来问问,娘娘是不是为此前我回信晚了在生我的气?”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4-24 16:57:09~2020-04-25 18:48: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Rosin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上网课好累啊、2927366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四章   明明就是为此事来的,偏要转那么大的弯子才问出来!   两个人的手交握在一起, 她拇指就轻轻摩挲在他手背那片烧伤的疤痕上, 他也坦然受了。   皇后好整以暇瞧他半会儿,点头淡淡嗯了声, “我生气了,你又待如何?”   她嗓音很轻, 慵懒散漫,末梢带些婉转地尾音飘进他耳朵里, 莫名生出些娇嗔的意味, 像是寒冰化开的春水, 在心头流淌过一来回,盈满了整个胸腔的温软。   他一霎忍不住低头轻笑了下, 一双漂亮的眼睛柔和至极,稍稍一弯便是个含情脉脉的弧度, 袅袅望过来一眼, 简直是个了不得的祸水!   但他是个美而不自知的, 话依然答得很郑重, “我今日是特地来给娘娘赔罪的,此前只是怕信笺传递过于频繁, 易教旁人起疑,并非有意耽搁了时间......”   他后面还有话没有说完,但是想来有些不好意思,面上隐约为难了片刻,才下决心补充道:“收不到娘娘的回信, 我很不安,所以还望娘娘原谅我,不要......不要不理我。”   话音止的那一刻他明显暗暗呼出一口气,五指不自觉将她握紧了些。   是紧张的吧,他那样克制惯了的人,从没有说过这样袒露心迹的言语,只是因为她说过了他是她的人,他便身体力行地在让自己用这个新的身份同她相处。   皇后闻言很满意,缓缓坐起来些斜靠着软枕,侧过身子面对他,眉尖轻轻挑了下,没回答他好不好,却只没头没尾地嘱咐了句,“往后记住,别看着旁人那样笑,会容易出事。”   他不知有没有真的听明白,也没问她究竟会出什么事,只是顺从地冲她点头嗯了声,“我知道了。”   约莫是不懂装懂吧......   她轻笑了下,这会子大概消气了,伸手拉他一把,垂眼扫了扫宽大的躺椅边缘,示意要他坐到她身边去,“过来,我也有一桩事想要和你说。”    其实不论坐在哪里都是不妨碍两个人说话的,但他们也就和凡尘俗世里每一对刚刚在一起又聚少离多的情/人没什么两样,不自觉地便无时无刻都想离对方近一点,更近一点,只恨不能永远黏在一起。   他未有推辞,起身往她身边落座,手上仍尽职尽责替她扇着风,温然问她什么事?   “是知意。”   皇后言语很简短,干脆,也平静,“她喜欢你。”   他那么好,无论如何都肯定会有小姑娘喜欢的,今日送这个明日赠那个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她得知这样的消息并不觉意外,倒是他手上团扇忽地一顿,面上有些促狭,教她不悦,“你知道?”   晏清不想教她误会半点,但也不能撒谎,只好点点头应了声,“我是知道的......”   她摩挲在他手背的指腹顿时停了下来,话音里有些不高兴了,“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用她传信?”   瞧这话问得,最初用知意递送信笺的不是她自己吗?   但他没好在这档口梗着脖子开口反问她,沉吟片刻,只说出个,“我没想那么多......”   她不喜欢这样的答复,径自抽回了被他握在掌心的手,撇开视线不看他,“她喜欢你,必然要比旁的人对你更多些在意,这样的人不能留在栖梧宫!”   越是在意就越容易察觉出什么蛛丝马迹,晏清听得明白,可他是个心怀良知的人,若只为了防患于未然便降罪与人,他没办法心安。   那头她也不高兴了,不让他再继续拉着手。   她一不高兴,他就一点儿辄都没有,想去牵她,她不让,试了几回都无果。   他叹一口气踟蹰了下,干脆放下手中的团扇俯身过去,伸手捞在她后颈上将人微微揽起来一些,双臂环过她的肩背,就那样抱住她,话音萦绕在她耳边,有些无奈。   “先前用知意传信是我思虑不周,她本身没做错什么,还请娘娘将她调往别处,不要处罚她,好吗?”   他只是不想她生气了,却没觉得这样的言语配这样的举动,莫名像是他牺牲了色相来为知意求情似得......   但他肯迈出一步投怀送抱一回总归很难得,细枝末节便不用再纠缠了。   她本身其实也并没有想要因此处罚知意的念头,将就着嗯了声,顺着他的话答应了。   “尚宫局这些时候正有缺待补,便将她调过去吧,名为升迁,也不算亏待了她。”   说话间,她垂眸,瞧着他近在迟尺的鲜红耳廓,抬手便轻轻抚了上去。   她问起他和知意是如何认识的,晏清不敢隐瞒,回答得一五一十。   这头回着话,时间久了,她微凉的指尖却教他皮肤底下的血液开始沸腾不止,熟悉的感觉,但似乎……并不像从前那般难熬了。   他感受到的不再是痛苦,反而从血液的沸腾中逐渐升起一种压抑地欢愉。   他喜欢她的触碰,更想......去触碰她。   不知不觉将臂膀一点点收紧,将她揽向自己,两个人终于近到贴合到一起时,她的体温透过夏季单薄的衣裳传递过来,颈间的馨香像是能够醉人的佳酿,萦绕在鼻尖,轻而易举就能让他沉溺其中。   “娘娘......”   他低低地唤她,呼吸带着灼人的温度烘烤在她颈间脸颊旁,胸膛剧烈地起伏每一寸都紧贴着她。   “嗯?”   她答应了声,尾音上扬像只慵懒的猫,不自觉地调整呼吸,让自己胸腔的起伏同他在一个步调,指尖划过他的耳廓、颈侧,一寸寸划到后颈那片滚烫地皮肤上,反复流连。   他没有躲,没有像从前那样吓得一颤,仍旧环抱着她,似乎,也在期待着她的触碰。   她的指尖便缓缓往下,挑开白色中单的领子,沿着肩颈一点点摩挲,一点点更进一步,缓缓游移到身前来,描摹过他优美的锁骨线条,明明还可以再往下时,却不再继续了。   有些事情需要分寸,需要时间,一味操之过急,容易月盈则缺,过犹不及。   可她一旦停下来,他顿时有些难耐地蹙眉,低着头凑近她的颈间,额头贴上她的脸颊,却半会儿都说不出任何话来。   明知自己陷入到了一个贪心不足又进退两难的境地里,却除了再抱紧她一些,再也束手无策。   她感受得到他的困顿、无措,稍稍侧过脸一些,轻轻在他鬓边吻了下,有安抚的意味,又凑近他耳边,问:“你方才想说什么?”   他胸膛中强烈地鼓动一时半会儿没办法平息下来,一开口话音都是局促的,“我是想问……娘娘热不热?”   夏季的傍晚相拥在一起,不热才是怪事了。   两个人额头上都渗出汗珠来,但她伸出双臂环在他背上,一遍又一遍抚过,直等到他胸膛的起伏逐渐平稳下来,才回答说:“还好,就是有点渴……”   他听了连忙松开她,但直起身子也不好意思看她,垂着目光,只说教她稍等片刻,便自行起身往桌边倒水去了。   他拿着茶水回去时,她已经起身了,人站在窗边,单薄的蝉衣教晚间昏暗的霞光在周身照出一层薄薄的光影,美得像个不真实的梦。   皇后听见他回来的脚步声便转过头来,他将茶水递过去,便在她身边一步之遥停下了。   她低笑一声,使性子不接,“站那么远做什么?怕我会吃了你吗?”   她那话听着太容易教人脸红,他觑她一眼,脚下还是挪过去几分,装模作样的埋怨,“娘娘从前不会这般欺我的......”   可为什么就不欺负旁人偏偏欺负他,心里没点儿数吗?   两个人心照不宣,她接过茶水抿了一口,想起来问他,“你说将消息递给林永寿了,他怎么说?”   他说起来就觉得心里暖暖的,她放下姜赫明仪那边即将到来的大婚,兜兜转转地费心思去给周承彦使绊子,说到底不都是为了替他铺路,他都明白。   也是因为明白,所以更要竭尽全力去完成需要自己办成的那部分,才能不辜负她。   “我来之前已经与他面见过了,他只信我三分,但很满意那送上门的消息,绝不会错过这次扳倒周承彦的绝佳机会。”   如此一来,接下去便是静观其变,坐山观虎斗了。   京畿府衙冯祎那厢自得了皇帝的准信儿,翌日下半晌便向皇帝请旨搜查所有在宫外有住宅的内官居所。   按理说案子闹了这么久,依周承彦的为人,宅子里一应证据本都应该销毁殆尽了才是,但许是天不遂他愿,只遂了林永寿的意,冯祎带人就那么在众目睽睽下从他的小厨房里搜出来了一副尚且血淋淋的新鲜脑子!   这事儿瞧着就蹊跷,但拦不住冯祎一窝端将院子的长随尽都押进了大牢里,一番严刑拷打,不论那副新鲜脑子从何而来,总归一个个都是认了罪。   周承彦却是极有本事,又镇定地直教人叹服,当晚便在承乾宫外喊了一整夜的冤。   临到早上皇帝上朝前,他生生在人证物证俱全的境地下,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教皇帝莫名生了些回心转意的念头,又立刻传令冯祎详查此案背后是否确实有人捣鬼。   林永寿险些惹祸上身,晏清这才适时进言,请他一面将周承彦的罪名散布到宫外去,一面往御前给周承彦求情将自己的嫌疑摘干净。   如此时日渐长,冯祎那头查不到任何弄虚作假的证据,百姓对周承彦声讨之势越来越盛。   一方面周承彦口口声声言称林永寿诬陷于他,可皇帝每每问起林永寿,却都是得个“若有冤情,请皇上严查”的答复,两个人,心胸高低立见分晓。   说白了,皇帝拖这么许久不过是想看看身边是否真的有人在暗中捣鬼,他只需要身边这些人为他办事,而非给他找事。   如今看来,周承彦也确实作了恶,便就,弃了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4-25 18:48:50~2020-04-26 17:23: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osin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箖沐 180瓶;小姜 20瓶;Re.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五章   深宫里无论位居何处、掌权多少,奴才都终究只是奴才, 所谓的体面、荣宠不过是在那被压弯的脊梁上开一朵虚无的繁花, 主子的喜好是养分,一旦没有了, 花儿也就枯萎了,人也就活不下去了。   所以周承彦一旦失了皇帝的宠信, 他的命也就到头了。   七月底时,皇帝那头收了冯祎递上来的定案折子, 御笔批了个准, 这事便就板上钉钉再无可转圜。   枢密院当即奉命拟定罪旨意, 林永寿指派的拟旨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晏清, 其后,派遣往掖庭狱提周承彦交由京畿府衙待罪问斩的差事, 也还是晏清的。   说到底还是那老狐狸不肯信他, 出谋划策算得了什么, 除非他真的亲手将周承彦的命结果了, 那才算是他一份忠心。   晏清心里明镜一般,但对于周承彦, 杀了也就杀了,没什么不能心安的,面见过林永寿后当晚,他便亲自往掖庭狱去了一趟。   夜晚上月华如练,他领了个小内官提着灯笼在前头照亮, 十二三岁的样子,是前些时候内侍省分派到枢密院做杂役的,叫月生。   人到了他这里,话虽然不多,但很机灵,渐渐熟悉些了,估摸着是瞧他温和好说话,就寻了个机会说想要认他做干爹。   结果如何?   自然是被他笑着回绝了。   后来他把这事当成玩笑写在信里说给皇后听,她回信很不忿,说:“要什么干儿子,都把你叫老了,不准要!”   他在回信里连连应是,但转念又想起来,自己今岁二十有五,而皇后与他同岁,到如今也是膝下无子,他在百官的折子里看到过,已经有人在以此弹劾皇后失德了。   晏清每每看到这些都觉得焦心不已,从前她负气时曾说要皇帝废了她,但实际上依眼下的境况来看,她一旦不是皇后了,无论宫里宫外,想要动她的人恐怕数都数不过来。   他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承旨,能做的实在不够,若真出了事根本护不住她。   有时候他也自责,会想若是没有自己,她和皇帝是不是在一切风平浪静后就可以破镜重圆?她许是教眼前的温存遮住了眼,才看不到明明更好走的一条路?   但想头终究只是想头,待她的回信送来了,他又片刻都舍不得教她等。   在宫道上足足行了半个时辰,到掖庭里召来管事的,来意不消说得太明白,总归这会子正是痛打落水狗的时候,顶着林永寿的名头来,管事儿的一眼就瞧明白了。   这就要领他进狱里去,他却抬手止了,人站在月光下,话音儿都是冷清清地,“将死之人没什么好见的,劳你去一趟,办完了递个话,我回头交差少不得替你美言几句。”   这是不想露面的意思了,也是,那地方是宫里的阿鼻地狱,犯了事儿的宫人往里走一来回,都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不死也得脱层皮。   用刑的地方污血在砖缝里糊了一层又一层,和外头的屠宰场没什么两样,里头又不怎么通风,乍一进去,又呛鼻子又熏眼睛,他这样的人,轻易不肯脏了手脚的。   管事儿的呵着腰笑得谄媚,“行,咱们这儿十八般武艺那都是样样精通,只要您给个话,甭管什么送法儿,咱底下人都叫他安生上路,连带着魂儿都不敢在阳世造次的。”   晏清回眸朝不远处牢房门口望了一眼,想起此前险些要了自己半条命的那顿鞭挞之刑,除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管事的应了声,朝一旁的值房里比了比手,引他稍坐,招呼人奉上茶,却行退了出去。   那头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传不到这边来,里头大概下了狠手,一条人命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   管事儿地来回话,手上还拿着三指宽的皮带,他接过来,拿在手上,心里全是麻木的。   所以说这宫里啊,人命不值钱,今日人上人明日刀下鬼,看得都是当权者的脸色,要想不看人脸色活命,就要自己去做那当权者。   他从前是了无牵挂的淡然,可自从有了牵挂,忽地也开始惜命起来,想活得长长久久,寻了空时多看她一眼都是好的。   第二日京畿府衙在宫门外提人,光提走了一具尸体,对外且称畏罪自缢,再无后话。   此事一了,林永寿明面上瞧着是满意了,但晏清深知日日戳在跟前他跟前并不算什么好事,遂恰逢八月初临近皇帝生辰,今岁想来是一时兴起,准备在宫外的泰和园宴请百官,他听闻林永寿提起此事,便主动请缨离宫提前往泰和园照看生辰宴去了。   出宫去泰和园那日,马车路过一间首饰铺子,他无意中望过去一眼,却见柜台前那人身影有些眼熟,再仔细分辨了下,忙叫车夫停了下来。   “东昌?”   他在那人身后唤了声,语气颇有些欣喜,自从西经楼一别,这一年里大家虽然都在宫中,却再也没有碰过面了,谁成想再见竟是在宫外。   这天地,真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任东昌转身倒还瞧着他一怔,回过神儿才大笑一声,两步过来在他肩膀上拍了下,“是你呀!看看你如今出息的,我都听说了,晏承旨,久仰久仰!”   晏清皱眉故意撇他一眼,杂七杂八寒暄两句,便问起他到这姑娘家的首饰铺子里做什么?   他听了叹好大一口气,“还不是那个婆娘,说是宫里的首饰带腻了,想换个花样,听说这里的东西好,非要我出来给她带回去瞧瞧。”   这说得还是程修仪吧!   晏清如今不知怎的,再听他与程修仪之事总觉得无法再像从前一般坦然,稍稍转过脸调开视线,目光却正好,不偏不倚落在柜台上一支翡翠簪子上。   就如任东昌所言,宫里的东西再好也不及外头的这些新鲜。   晏清是个俗人,若说想要给喜欢的姑娘送东西,他也跳不出首饰这一类。   他临时起了意,说着话的档口便招手请任东昌过来替他掌个眼,任东昌一瞧就乐了,“呦,你这是买来送给谁呢?怎么着,开春儿了?”   “别胡说!”晏清拿起那簪子递给他看,一派镇定,“买来做个念想,寻个乐子罢了。”   这话说出来任东昌可不信,装模作样打量他一眼,咂咂嘴颇有些欣慰似得,“小古板也知道寻乐子了,稀奇事啊!”   他一向爱调侃人,晏清不搭理他,只催他赶紧帮忙看,这厢也就揭过了。   两人挑完了首饰,任东昌不急着回宫,晏清便邀他一道进了旁边的酒楼里,坐在二楼窗边聊两句闲话,就着小菜浅酌几杯,眼瞧着日头渐西斜,街道上却愈发熙攘起来。   楼底下车水马龙间,只听街角处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喝,那厢几人扬鞭催马正疾驰过来,街上行人无不仓惶躲避,惊呼声此起彼伏。   晏清侧目朝窗外看过去,纵然底下几人行得风卷残云一般,倒也看清了,其中一人,不正是姜赫嘛!   于闹市中纵马,这位新任小承国公还真是个天生张扬跋扈的性子!   他瞧得一时蹙眉,收回目光却见对面的任东昌遥遥望着远去那几人的背影,若有所思“咦”了一声。   晏清遂问他怎么了?   他却又摇了摇头,“没什么,看错人了。”   晏清点头噢了声,便未曾将这茬儿当回事。   二人出酒楼时已不早了,相互告了辞,一个慢悠悠朝宫里回去,一个登上马车往泰和园方向去了。   皇帝的生辰在八月底,现下虽还隔着一个月,但泰和园里早早便忙起来了,小到宴席上桌椅的摆放,大到当日园子的防卫部署,无一不要尽善尽美。   临到真正生辰宴那日,宫里的鸾驾到下半晌申时才浩浩荡荡出禁庭,那头刚出宫门,这头迎驾的官员侍卫早在泰和园门口摆出去半里地。   今儿是皇帝的大日子,他约莫很高兴,面上带着笑,下御驾时,不能牵着皇后的手,便牵着她的衣袖,回首温声提醒她当心脚下。   两个人站在日光里,日光都仿佛因为他们而熠熠生辉起来,那种与生俱来的天潢贵胄气度,当真是旁人无法比拟的,打眼儿瞧着,委实很般配。   晏清就站在泰和园入口处,眼见着帝后一道从御驾上下来,便随众人跪下去恭敬行礼,眼眸低垂,心里总有些闷闷地。   前头的大宴他没有去凑那个热闹,只在值房这边同几个刚认识不久的内官坐一桌聊聊天,随后不多时,又听闻皇帝一时兴起,大宴临到尾声时,任性一回撂下了园中饮酒作乐的百官带着皇后一道微服去城中逛夜市了。   今日的城中因天子诞辰之故,为与民同乐,府衙将明灯张罗了满城,街市各种摊贩、杂耍扎堆,定是热闹非凡,这时候出去游玩一趟,她应该会很喜欢的。   他忽地牵唇笑笑,如今的皇帝也知道如何讨她的欢心了,不过也好,只要她开心就好。   一桌的人散了,他兀自拿了壶美酒,趁着月色当空,爬上园中一座偏僻的拨云馆屋顶,背靠着屋脊遥遥以远处的万家灯火佐酒。   愁绪可能有一点,但只要不去细想,告诉自己一句“理所应当”,总能消解不少。   直到一壶酒见了底,他有点倦了,懒懒散散靠在屋脊上闭上眼睛,听着耳边隐约的乐声飘飘扬扬,甚至想就这么睡过去时,梯子上有动静了。   月生从屋檐边露出个头来,喊他,“先生,下头有人来寻你,说是皇后娘娘传召,请你即刻前去觐见。”   他一霎睁开眼睛,脑子里有些昏昏沉沉地,她此时不应该正和皇帝一同逛夜市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4-26 17:23:58~2020-04-27 23:32: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凌菱雨 2个;铸太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饺子包了汤圆 5瓶;!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六章   底下传话的小内官确是熟识的,他到了近前问一句什么事, 对方却也说不出来, 只抬手一比,兀自在前头带路, 请他跟上。   二人出拨云馆径直往东侧门去,外头二百米之外便是车水马龙的大街, 穿过大街到街坊拐角处又左转进了旁边一条小巷,在里头七弯八拐地走到另一头临近出口处, 小内官终于停下来朝他躬了躬腰。   “娘娘说了, 教晏先生在此等候片刻, 稍后会有马车来接您。”   那头说完行过一礼,便转身又隐进了昏暗的小巷里, 暖黄的一点灯笼光亮,一拐弯儿就瞧不见了。   他心下狐疑起来, 不知她是要做什么, 在原地站了半会儿, 正想要上前头街口看看, 便见那头车辕声响了一阵,一辆马车稳稳当当停在了巷口。   驾车的车夫并非侍卫, 只是个普通人,两步小跑过来瞧着他咧嘴一笑,殷切招呼着,“您就是小人要接的贵人老爷吧,夫人正等着您呢, 快请快请!”   夫人?   他一怔,随着车夫过去,踏上车辕伸手推门往里头瞧了一眼,顿时眸中光华灿然。   她在里头朝他招手,唤他进去。   车门阖上轻轻一声响,他在一侧的车榻上落座,里头不算很宽敞,两个人膝头抵在一起显得有些促狭。   车窗底下透进来一旁街市上的绰约光亮,他抬眸望过去一眼,她今日装扮极素净,卸下盛重地华服钗环,坐在那里,像枝柔婉的兰花。   见到她,他总是很高兴的,嘴角不自觉便弯起来,转念又想起她原本该在何处,忙问:“我先前听闻......听闻娘娘和皇上一道去了夜市,现下怎会在这里?”   她曲指在车壁上轻敲了两下,示意车夫催马,侧身拿起个包裹递给他,没答话,先反问了句,“你希望我同皇帝一起去游玩吗?”   他答不出来,私心肯定是不愿意的,甚至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将她藏起来,教旁人都无法染指分毫。但事实并不能够,很多话没办法说出口,他斟酌片刻,也怕说错话惹她不高兴,遂缓缓摇了摇头。   她看着觉得满意,挑眉轻笑了声,话说得很淡然。   “先前宫里差人来报,说是赵昭仪那边有动静,今晚怕是要生了,皇帝好不容易盼来头一个孩子,立时赶回去守着了。”   言语间,她抬手一指那包裹教他打开,“换上里头的衣裳,今日机会难得,就算出去玩,我也想和你一起,不行吗?”   她问得娇嗔,话音飘到他耳朵里,每一个字都是甜的,哪里还会说不行?   他脉脉看她一眼,忍不住笑得眉眼弯弯,点点头,话音温软,“自然是娘娘想做什么都可以。”   马车在拥挤的街市中行得缓慢,时走时停。   他抬手将车壁两侧的窗户都放下,是准备换衣裳的架势,可手指放在环腰的衣带上了,才想起来有哪里不妥。   满心踌躇地朝她望过去一眼,她倒很悠然,手肘撑在一侧软枕上,目光坦荡平静,也很直接了当,不遮不掩,不打算闭眼回避的意思。   他没法子了,只好不动声色的侧过身去一些,开始解腰带和衣襟前的系扣。   外衫脱下来放到一旁,身上只剩下一件中单,正要去取那包裹里的衣裳换上,却听见身后的她忽然朝这边俯身,动作带起衣料窸窣的声响。   他回过头去看,却正见她伸手从堆叠地衣裳中捏着那支翡翠簪头缓缓抽出来。   但不知是不是下半晌看见她和皇帝站在一起时的那点别扭心理在作祟,他一霎觉得那礼物分毫都配不上她,来不及多想忙回身想要从她手中把簪子夺回来。   却不料他这厢刚才站起来几分,马车行在理应平坦的街道上却不知压到了什么,居然猛地颠了下!   他猝不及防,脚下重心一个不稳,不偏不倚径直将她扑倒在了车榻一角的软枕上。   这不得了,原本就狭小的空间再次被严重压缩,两个人几乎贴面挨在一起,鼻尖触碰到鼻尖,呼吸相互纠缠,他的气息中带点酒的味道,而她连闻起来都似乎是甜腻的。   他像是一头扎进了蜜罐儿里,猛然有些找不着北了,忘了起身,目光被她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的红唇所吸引,那样的娇艳饱满,无端让他想起每年春日里盛开的第一朵牡丹花......   外间喧嚷的街市突然沉寂下来,两个人四周仿佛形成一道看不见的壁垒,隔绝了外界的纷扰,四下静得连彼此心跳鼓动的频率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扑通扑通扑通......越来越快,但是谁的更剧烈一些,分不清了。   过于近的距离,他看到她的面容甚至有些朦胧,如同蒙上了一层雾气,让他想要再凑近些,好去看清楚。   先头喝过的酒也骤然从身体深处翻涌着燃烧起来,而她柔软似水,只有紧紧贴合在一起时,他才能感觉好受些。   “娘娘......”   他不可抗拒的沉溺在她的温软里,如今是回过神来也不想起身了。   支撑在她身侧的双臂在一点点屈服于身体的本能,一点点放任自己沉下身去贴近她。   是冒犯的举动,所以低低唤她的声音都带些恳求,想知道可不可以就这样先不要动,他想要抱着她,就一会儿会儿。   甚至想开口教她来触碰他,就像上回一样,他其实很喜欢那样的亲近,但这样的话太过难以启齿,他说不出来,只会被动地等待。   她从突如其来的惊讶中回过神,望着他片刻,问:“怎么了,想说什么便说出来。”   “我想......”   要说出来着实很艰难,他变成了一只缺水的鱼,双唇开阖,踌躇良久才出声,“我想抱着娘娘,一会儿就好。”   她听着轻轻笑起来,“所以是故意扑过来的吗?”   这误会可太大了,他连忙要辩解,却还未等开口,她不知是否是心有灵犀读懂了他的渴望,伸出双臂环上他的脖颈和腰背,手掌隔着一层细软的中单顺着脊骨缓缓游移,每过一寸都激起他一阵酥酥麻麻的触感。   他深深吸气,又听见她问:“那簪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老实说来。”   言语间,指尖轻轻挑起他宽松的上衫衣摆边缘,探进去,手掌触及到他灼热的皮肤上,从腰间流连到肋下,再往上几寸,在那一点停留下来,指腹轻轻揉/捏了下。   他一瞬间便毫无招架之力,难耐地“唔”了一声,话说得一五一十,“那原本是我要送给娘娘的礼物......”   “那为什么方才又不想让我看到?”   他想要思索下再回答,她却不依,指尖又微微动了下,他实在消受不住了,手忙脚乱地一边答话一边去捉她的手。   “是......是因为我方才又觉得此等俗物配不上娘娘,所以不想让娘娘看到,娘娘快别动了。”   她倒也不挣扎,由他抓住手腕从衣裳底下拿出来,却还没等他直起身,忽然又伸出另一条手臂勾住他的脖颈,扬首在他下颌处亲了一下。   亲完了,她好整以暇停下来看着他,“那礼物我倒不觉得俗,便收下了,这算是我的回礼,你以为如何?”   他哪里还说得出什么“如何”?   眸中动摇了,心底克制自持的壁垒在一瞬间崩塌地厉害,一点星星之火烧成燎原之势,势不可挡地蔓延到他全身上下四肢百骸,再在他的心底聚集成铺天盖地的欲/望席卷过一遍又一遍。   她有时候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菩萨,有时候却又是魅惑人心的妖精。   他脑子里昏沉地厉害,没有办法思考,垂眸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红唇,再也不想克制,不想什么对错,只顺应自己最原始的意愿,猛地低头覆了上去。   他吻她,可不再是像她那样轻轻触碰一下而已,而是唇齿相依,攻城掠地,狂风骤雨。   食髓知味之后,浅尝辄止更亦是不够的,长久压抑的情愫一朝放出来,顿成滔天洪水,翻涌着将两个人淹没。   他揽住她的腰肢将人半抱起来放到腿上,手臂紧收,简直教她要倒不过气来了。   她恍然有种溺水的错觉,双臂下意识更加紧地环抱住他,却带起他越加急促的呼吸,越加执着地索求。   最终还是他察觉到了她似乎不太正常的反应,让自己缓缓温存下来,手臂放松,轻轻拍在她背上,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不敢退开看她一眼,回过神儿倒先自己把自己羞得无地自容了。   “我......”他左思右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耳边听着她微微的喘/息,只好问一句:“娘娘还好吗?”   她有好一会儿没答话,他等得实在忐忑,想向后退开看一眼,刚才动一下,她环在他脖颈上的手臂使了下力,教他别动,就那样坐在他腿上,忽地问:“你知道我的名字,为何不那样唤我?”   她的名字,姜扶桑是众人皆知的,却只有“皎皎”,放眼阖宫恐怕也只有他知道,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只是一个称呼都足够教他心弦颤动,他酝酿了很久才终于开口唤她,“皎皎......”   简单的两个字,真正说出来那一刻,却无比动听,于是忍不住又重复唤了两遍,这一刻,皇后是天下人的国母,而皎皎,只是他一个人的。   他盈盈笑起来,声音轻柔却郑重,“我喜欢皎皎。”   她嗯了声,说知道,“皎皎也喜欢你。”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4-27 23:32:17~2020-04-28 19:54: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osina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七章   她的喜欢,是天底下于他而言最珍贵的礼物。   他的心整个儿都安定了, 头一回怀抱着她竟也不会觉得忐忑, 就这样揽着她,双臂环在她腰背上轻轻的拍着, 好将她依靠在胸膛上的分量再压一压,身体靠得越近, 心也就越踏实。   马车行了约有一炷香了,外头喧嚷声愈盛, 晏清稍稍侧身, 推开车窗从缝隙里往外头瞧了一眼, 估摸着快要到了,遂低头温声唤她, “皎皎......”   这两个字真是能教人上瘾,他一开口总觉得唇齿间都是满满的甜, 直浸到骨子里去了。   她从他颈窝处抬起头来, 就着车壁两侧昏黄的烛火袅袅望过去, 眸中倒映着摇曳光华, 恍然如粼粼湖面上的月色。   目光交接,他果然还是先不好意思的那个, 笑容里带些害羞,像个情窦初开,莽莽撞撞亲了自己喜欢的姑娘之后不敢见人的少年郎。   “快要到夜市了,我得换衣裳,你在旁边自己坐一会儿, 行吗?”   她还没有完全从方才疾风骤雨的纠缠中抽离出来,四目相对,也略微有点脸红。   毕竟也是头一回领略到那般强烈的渴求与索取,那样全身酥软毫无还手之力的沉沦感教人心头悸动,所以才会连喘不过气了都还贪恋着不肯放手,勾魂夺魄的效用,简直像是惑人的蛊药!   好在依托于马车中的灯火并不明亮,足以将一切促狭掩盖在昏暗之下,她点点头,由他抱着起身往一边的坐榻上放。   他还是那么个温柔得没边儿的模样,对她轻拿轻放,安置好了,正要转身去拿那边的衣裳,衣袖却又被她拉住了。   他转过头去看,见她面上迟疑了下,又郑重嘱咐了句,“你的身、心从此都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切不可再教旁的任何人碰了去,记住了吗?”   这大概是女人都会有的占有欲,却教他胸怀中一霎酸楚莫名,片刻没能说出话来。   身为内官,这辈子原本就注定只能是个孤独终老的命运,世上怕也只有她,才会拿他当个奇货可居的宝贝,忧心他会被别人染指了去。   他牵唇笑得苦涩,拉住她的手放在胸口,第一次将自己的心完完整整袒露出来,伤口与爱意并存,余生都交给她来保管。   “皎皎,我是个残缺之人,理应当不起你的厚爱,更加不该妄自爱你,但我或许生性自私贪婪,初时逃不开你是因我不想逃开,后来放不下也是因我根本不想放下。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长久伴着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想。所以不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竭尽所能地给你,哪怕有朝一日你厌弃了我,你也依然会在我心里,直到我老、直到我死那一天,永远都不会变。”   他的话,一字一句珍重无比,她都听进心里了,抬手抚上他的脸颊,婉婉地笑着,话音却哽咽,“我喜欢的人,就是世上最好的,只许你一辈子陪着我,不许你妄自菲薄。”   她眼角微红,言语间,余光瞥见掉在坐榻角落的簪子,深吸一口气侧过脸去拿过来,递到他手上,“不是说送我的吗,我看不见,你来给我簪上。”   晏清答应了声,俯身凑近些,仔细在她的发髻上斟酌了个位置,将簪子斜插上去。   她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问他:“好看吗?”   他点头,由衷笑着,“你最好看。”   换好衣裳后约莫又行了半盏茶,马车缓缓停下,便听车夫在车门上敲了两下,殷勤在外头说到了。   她今晚也很开心,欣然从车壁的木钩上拿起帷帽带上,便将手交到他掌心,十指相扣,由他牵着下了马车。   大赢朝的宵禁令废了几近百年,坊市繁盛早就日久天长,今日又恰逢皇帝生辰府衙大开福祉,街上有巡游的杂耍队伍、艺伎花车,过路之处无不人声欢呼鼎沸,街边两侧又依次排开两列各类摊贩,犹似长龙,一眼都望不到头,人潮游走其中,要的就是那份摩肩接踵的热闹。   她站在街口处看眼前煊煊赫赫的万丈红尘,便想起幼时同兄长们一起在帝都中翻天覆地的快活日子,肆意的童年教人眷恋,也教人珍视。   所以那样珍贵的记忆,始终鲜活的存在于脑海中,每每回想,便会如一幅画卷铺陈在眼前,而她现在,正在这幅画卷上再勾勒上一个他,从此眉间心上,便是要惦念一生的人。   她拉着他没入到流动的人群中,一路走马观花,隔着帷帽给他指不远处的一座三层小楼阁,“你看到那里了吗,那以前是一座灯楼,我八岁那年的上元节,大哥二哥偷偷带我出来玩儿,去那里猜灯谜,结果你猜怎么着,我们三个人小半个时辰就将那里所有的灯谜都解开了,谁知这事后来在帝都中传开了,人人都说是天上的仙童下凡,但国公一猜便知道是我们三个,回头就罚我们在祠堂跪了整整一天。”   晏清听来觉得好笑的很,她小时候果然不是个安分守己的性子,从他当初看到她少女时的画像就知道,那样的神采飞扬,是真的只需振翅一挥便能翱翔九天的桀骜不驯。   “那我再猜,就算跪那么一天,你定也没有幡然醒悟吧?”   她望着他笑得开怀,露出皓白的牙齿,不说话,只耸肩悻悻摇了摇头。   他了然颔首,眉尖轻轻挑了下,路过一旁的小吃摊贩,想起来问她饿不饿?   夜市上的摊贩小食,许多都是外地来的,自有一番独特风味,宫里的吃食再精美,却不一定比得上。   她俯身往前去瞧了眼,有些贪心,随手伸过去就着面前几种各指了一份,拿到手里了,每一份各咬了一小口,剩下地不能浪费,便尽都递给他跟前,美其名曰说他太瘦了,需要多吃一点补身体......   他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身板儿,心里虽不甚赞同,但松一松腰带,还是将她咬过的都吃了,剩下完好的,便还是包好,打算带回去给月生当零嘴。   走一路吃一路买一路,到杏林街中段时,只听得远处乐声敲得震天响,约莫是巡游的队伍要过来了,料想待会儿街上定然拥挤,晏清便带着她往一边的茶楼里去,花些银子,寻了个二层临街的小露台坐着歇口气。   二人相对而坐,她取下头上的帷帽,从方才买的一应物件中翻出几个面具,有蝴蝶的,有镂空花纹的,还有青面獠牙的......一个个轮番带在脸上,孜孜不倦问他哪个最好。   他拿起茶杯抿一口,存了戏弄她的心思,抬手指着那青面獠牙的昧着良心肯定道:“既然以此覆面,当有大反差才对,这獠牙面具瞧着凶恶至极,甚是配你的美貌。”   她听了一把取下面具朝他扔过来,正正打在他胸怀中,绷着脸佯怒道:“你当我是傻的呀!”   斥完了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凶他一句,“油嘴滑舌,竟然胆敢糊弄我,罚你今晚上带着它不许取!”   底下的乐声渐渐震耳,两个人之间隔一张桌子话音也听不清了,但四目相对,脉脉情意都在彼此的眼睛里,心意相通,灵犀不在言语。   两个人歇够了,她意犹未尽不想回去,晏清便下楼将买来的东西先寄存在掌柜那里,等回程的时候再遣马车来接即可。   二人从露台出来正要下楼,却见茶楼大堂那边围了许多人射宝取乐,她一时兴起,遂侧过脸挑眉问他:“想不想要那个彩头?”   她言语间是手到擒来的自信,晏清没有见过她射箭的样子,自然十分欣然点头。   二人往楼下台子上去,那边第一轮正要结束,台上的人朝下首问还有没有人来挑战这一轮的魁首。   他正要替她应声,却听不远处人群中有人抢先夺了话头去,细柔的一道女声,传到这边来,立时教她顿住了步子。   “明仪?”她一把拉住他手,问:“你可曾见过明仪郡主的样子?看看方才出声儿的是不是她?”   但明仪鲜少进宫的几回晏清都不在场,是以并没有见过,但他伸长脖颈越过面前攒动的头顶,见那边开口的确是个十六七的少女,少女说着话,转身朝身后招手,雀跃的模样,“齐哥快来。”   晏清朝少女招手的方向望过去,却见那边人群中款款走出来的贵公子,竟然是姜赫!   他忙双手握住她的双肩转身往外走,凑近她耳边说了句:“姜赫在这里,我们不能久留了。”   临到踏出茶楼时,她还是回头越过他的手臂往高台上看了眼,这才确定了,那边站着的就是姜赫与明仪,两个人举止间熟稔非常。   而明仪是如何称呼姜赫的,“齐哥”,据她所知,姜赫原名为苏赫,那个“齐”字是从何而来?况且他们二人明明早就相识已久,为何暗卫竟半点没有查到蛛丝马迹?   她一霎心乱如麻,也没心思再逛下去了,一路拉着晏清回到街口,原先的车夫收了银钱还等在街边,上了马车,她眉间的忧虑仍解不开,他看着心疼,侧身去将她揽进怀里,喃喃劝慰,“总会弄清楚的,今日好不容易高兴一回,先不要想了,好不好?”   她从前是在高山之巅独立惯了的人,如今却知道原来烦心时有个坚实的胸膛依靠着竟也真的能教人心安许多。   于是伸臂去环住他的腰身,过了很久很久,大概真的不再烦心了,忽然嘱咐了他一声,“回头记得派人将买的那些东西取回来,我挂念着呢。”   他含笑嗯了声,其实东西不可贵,可贵的是一起游玩的人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4-28 19:54:07~2020-04-30 13:55: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铸太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姜、疾风知劲草 20瓶;BigMoonmoon 9瓶;时渔 6瓶;啊啾城 5瓶;! 2瓶;兔吱、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八章   泰和园夜宴直到临近子时方歇,皇后銮驾翌日清晨回宫, 才进栖梧宫的大门在软榻上坐定, 粟禾从外头端着茶点进来,回禀了句:“重华宫那位昨晚上顺利诞下了一位小公主。”   皇后颔首品一口清甜的乳花茶, 嘴角微微勾起些温和笑意,“公主好啊, 公主要比皇子活得平安快活些。”   这倒是大实话,皇子从一出生就与皇储挂钩, 小小的孩子是风中柔嫩的树枝, 没有丝毫自保能力, 却得从小便活在风口浪尖儿上,一个不小心, 可能就不明不白的没了。   粟禾弓着腰在收拾旁边书案上的文牍,闻言也是一笑, “可不是嘛, 小公主正赶在夜里之时前落的地, 恰好与皇上同日生辰, 皇上高兴地不得了,连夜就传令礼部给拟名字去了, 日后的恩宠想必少不了。”   她说着又问:“赵昭仪母凭子贵的日子怕是也就在眼下了,娘娘今日可要去重华宫看看?”   这话说出来有些无奈,若放在从前,皇后哪里需要去向任何宫妃示好,可如今大势已去, 似乎也不得不低头。   皇后那头听了,却摇头说不去,“才生下来的孩子太娇弱,本宫不去凑那个热闹,横竖过些时候公主满月强健些了,赵昭仪若是个懂事的,自会前来拜见。”   先头刘婕妤母子的事在众人心里是根刺,皇帝怕是也避讳她去接触小公主,她又何必故作和善模样,教人瞧去了,倒不知要生出多少风凉话。   粟禾应了声是,“那奴婢稍后在库房挑几件儿妥当的珍宝差人送过去,便是娘娘给赵昭仪的赏赐了。”   她办事一向妥帖,皇后点点头,便不再多加置喙。   因着此回皇帝格外看重这头一个孩子,礼部自然不敢耽误,为公主取名的折子疏议递上来一道又一道,才终于在满月宴前定下了单名一个“姵”字,取端方柔婉之意。   而皇帝对这个女儿也的确极尽宠爱,名字定下既排除众议又为她请了封号“靖昌”,意为平安顺遂,国运昌隆。   赵昭仪母凭女贵,满月宴上晋贤妃位,一时风头无俩,但她倒算是个懂事的,满月宴隔日便带着小靖昌来了一趟栖梧宫,名曰谢恩。   满月的小女娃脸上已经长饱满了,不像刚出生时的绯红褶皱,肉嘟嘟的一张脸极为粉嫩可爱,乖乖躺在襁褓里睁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环顾四周,不时咯咯咯地笑起来,伸出小手在空中胡乱抓一下,教人看得心都要化了。   皇后看在眼里也喜欢,又当众赐了特制的长命锁一副给靖昌,心意倒确实是真诚的。   那日傍晚与晏清写信时,她忽地想起扶英小时候的模样,不知不觉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却未曾知道,第二日他拿到信看完后,落寞坐在桌前,沉寂了良久。   夜里他睡不着,披一件外套兀自站在廊檐下仰着头看天上的弦月,清冷的光辉照映在脸上,凉意便丝丝缕缕地渗透进心底去了。   赵瑞成今夜不知从哪里回来得这样晚,踏进院门见他还没睡,兴冲冲跑进屋里拿出来两坛私藏的好酒,拉他一同在院里的石桌旁落座。   晏清心里揣着事儿本就不顺畅,便也未拒绝,两个人就着月色小酌,才问起赵瑞成这么晚做什么去了?   赵瑞成瞧着他一笑,没立时言语,只伸手从腰间取下来个香囊悬在他眼前晃了下,那上头的花纹并不是内官佩服的定式,若不是外头买来的,便该是姑娘家亲手给绣的。   按理说这么显眼的东西不应该挂在腰间大摇大摆,但其实呢,这禁庭里就是个心照不宣的地方,内官宫女无数,真要一一防着底下人找对食是不可能的。   上头心里也清楚,所以若是运气不好被点了,那就是杀一儆百绝无留情,可只要没闹出什么不堪入耳的丑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往后哪一方立了功在主子跟前长了脸,往上头求一求恩准,说不定也能成一桩姻缘,到时候也没有谁会去追究细枝末节。   晏清看着心下了然,没有问究竟是哪个姑娘和他瞧上了眼儿,灌下一口酒,只含糊问了句:“你是真心喜欢人家姑娘的吗?”   赵瑞成嗬一声,“瞧你问得,怎么能不喜欢,不喜欢我花那么些银子给她买胭脂水粉做什么?”   晏清也说不出为什么,无奈笑了笑,“那我问你,如果你喜欢的姑娘将来有朝一日羡慕别人有孩子,她想生儿育女当母亲,你会怎么办?”   他连话音都是苦得,赵瑞成又不傻,怎么能听不出来,这厢没法子再贫嘴了,思索了下,话说得毫不在意,“诶,她想生就让她找旁人生去呗,咱们只管握住钱权两样,到时候天底下年轻漂亮愿意贴过来的女人照样多得是,何必给自己心里添堵。”   唉,就知道和这人说不到一块去,晏清叹口气,摇摇头不再问了。   他细想想,自从皇后遭受折辱受伤,皇帝至今一年多未曾留宿栖梧宫,或许是因为愧疚,但这样的愧疚能维持多久?   酒劲儿冲上了头,激得人有些气血翻涌,他只要稍一想想倘若有一天她与皇帝生儿育女,便只觉得嫉妒地简直要发疯。   他不想别的男人再碰她,他想她只是皎皎,只是他一个人的,可悲的却是她想要的,他根本没办法教她如愿以偿。   两种矛盾到极致的心理,几乎要将他从内里撕碎了。   但宿醉过后,那些晦暗的念头都只能深藏在心底,他给她回信,只字未提一切的苦闷,只是顺着她的话,问起扶英现下如何、她最近开不开心......等等,信笺末尾总还是要再加一句:吾思皎皎甚之,日夜盼与皎皎相见。   一句话写了不知多少遍,思念在一字一句中发酵成陈酒佳酿,两个人却也一直未能真正见上面,甚至连信笺都只能传递得越来越隐秘,时间间隔也越来越长。   没别的缘由,只因他先前接连帮助林永寿铲除周承彦,又操办皇帝生辰宴得力,而后更是在扩张枢密院逐步收复枢密院职权一事上,多番替林永寿出面于中书令方纪存跟前尽心斡旋,林永寿遂起了想要重用他的念头。   但既然是“帝室文房”,上得台面的人就绝不能再和栖梧宫皇后有任何关联,皇帝的逆鳞,林永寿比谁都清楚。   当初晏清离开栖梧宫,人尽皆知是被赶出来的,那戏既然要做,就绝不能授人以柄。   所以林永寿还在观望审查,他便只能按捺等待。   桂花飘香的时节,姜赫与明仪的婚事也重新被朝臣提起来,君无戏言,况且当初还是下过圣旨的。   朝臣们会奉皇后的意思拦一次,但绝不会在眼下皇帝逐渐专权的情况下再拦第二次。   于是这年十月中旬,明仪被八抬大轿风风光光迎进了承国府的大门,圣意赐婚、红妆铺了半个都城,依仗从街头一气儿排到了街尾,望都望不到头,除了当年皇后进宫,帝都再没有哪家女儿有那样盛大的婚典了。   又因前太后之故,明仪怎么着也算半个皇亲国戚,小承国公姜赫此一回境遇当真是令多少人艳羡不已。   前脚承袭了爵位,后脚就又和皇帝沾了亲,从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到抱得美人归的小承国公,外头看着也就是这么一两年的光景。   转眼又是一年伊始,绿柳抽芽、冬雪消融。   因南境去年夏季时疏通了自帝都附近淮州直达凌州的大运河,凌州位于南境中部,紧邻洪湖,物产丰富水土宜人,向来是大赢朝国土上当之无愧的鱼米之乡。   皇帝在帝都中困了这么些年,总会想要出去见见外面的天地,折子递上来起便动了南巡的意图,遂命工部紧急监造大宝船。   筹备了大半年,今岁一开春儿,河面上方才化了冰、空气中还捎带着嗖嗖凉意的时候,便兴致盎然地带着百官与后妃们,一道踏上了南巡的宝船。   这一路都在水上,皇帝身边传令、侍奉文书之人不能少,林永寿遂点了晏清同行伴驾。   出禁庭往淮州去的一路上,他只在帝后登御驾那日清晨远远见过皇后一眼,而后一整天,她都在车撵中未曾露过面。   傍晚到达淮州,晏清奉林永寿之命先带领一众内官宫女上船打点,翌日帝后上船时,他就站在甲板边候着,眼见二人从面前并肩走过,她目不斜视,淡漠疏离一如最初。   他一时间失落得厉害,竟开始患得患失起来。   毕竟两个人距离上回夜市之行后,已经有整整六个月未曾对面说过话,其中距离她的上一封回信,也已经过去了接近两个月。   这其中抓心挠肝的落寞与苦闷在亲眼看到她之后不但没有缓解,反而愈演愈烈,大有惊涛骇浪之势。   他当晚甚至梦到她用冰冷的目光看着自己,说教他离她远远儿的。   梦醒时分,他顶着一额头的冷汗从床上翻身下来,心有余悸地匆匆穿好衣裳,想要立刻见到她,拉开船舱的门一路跑到甲板上才想起来,她不在这里,而在旁边华贵精美的御船上。   那边仍是灯火通明的模样,底下波涛声阵阵,水面上的月光粼纹一层层四散开,瞧着像洒落的一片碎银。   他有些颓然,背靠着船壁靠坐下来,随着涛涛水声沉沉呼吸,竭尽全力平复下自己的心绪,任凭凉风吹干额上的汗,也吹走了身上唯余的一点儿暖意。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4-30 13:55:34~2020-05-01 15:50: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兔吱 2个;凌菱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上网课好累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九章   宝船上的清晨伴随着波涛水声,初春的朝阳从东窗直照到床榻跟前, 暖黄色的一束光, 不足以驱散船舱中潮湿的水汽,但能将人从酣睡中唤醒。   皇后撩开帐子朝外头唤人进来伺候梳洗, 门打开,却见没有粟禾, 遂问起她的下落。   梳头的小宫女恭敬答:“粟禾姑姑昨儿晚上晕船得厉害,接连这几日恐怕都不便来伺候娘娘了。”   “可寻随行的太医去瞧过了?”   小宫女颔首, “昨儿晚上就看过了, 太医给开了药方, 又指了穴位,说让奴婢们常给姑姑按一按, 要不了几日就能缓解。”   皇后颔首嗯了声,粟禾是一辈子都待在都城里没出去过的人, 坐船这怕还是头一回, 倒也难怪。   她这头立时又念起晏清, 他小时候进宫后也没有出去过, 不知这会子还好不好?若是也晕船了,还不知有没有人去照顾他?   心底里兀自叹气, 昨儿个上船时明明离得那样近,彼此却连眼神儿都不能侧目一下。   她也觉得心里堵得慌,那么久没有见,搁谁能不想念呢。   小宫女梳好发髻,打开妆奁在里头找合适的钗环, 皇后瞧着着那里头放的翡翠玉簪,思忖半会儿,拿起来递给小宫女,“今日戴这一支。”   正说着话,只听门外有人在舱板上轻敲了两下,出声儿的是个皇帝身边的近侍。   “给娘娘请安,皇上听闻今儿要路过蕲州,早早派人传了当地有名的曲艺班子届时上御船献艺,遂想请娘娘午时时分一同往旁边儿的明月台听曲儿赏乐,还望娘娘赏脸一顾。”   御船上下共四层,帝后两个人一个住在船头一个住在船尾,中间隔了大半条宝船,若是不特意来请,各干各的,估摸着一路到凌州都见不上面儿。   皇帝如今真道是煞了性儿了,从前一言不合就要大动肝火的人,如今教人来传话,竟也知道“赏脸”二字怎么写的,像是鄢家男人血脉里那点子诗情画意的风骨尽都渐渐苏醒过来,不再是从前那阴晴不定的混账了。   她隔着门简单应答了一声,面上始终都是淡淡的。   其实对于皇帝,她远远谈不上恨,甚至那年初进宫时,她是可怜他的。   当初一个迫于局势的嫁,一个没有选择的娶,外加上中间犹如天堑一样的五岁差距,她自己有多少的不甘,反之就对皇帝有多少的同病相怜。   可事实证明,哪怕同为笼中鸟,皇帝却是从小成长在牢笼中的那一类,他的眼睛早在过去的十几年中习惯了这里的暗无天日。   当同病相怜的感觉逐渐褪去,彼此间非我族类的排斥感便愈加强烈,只是随着年纪渐长,帝王掌控一切的欲望开始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于他而言,皇后是皇帝之妻,她既然做了皇后,她的一切就理所应当都是他的,就像他说得,不管她喜不喜欢,也不管她愿不愿意。   午时暖阳高照,晏清自中书几位大人的船上递交了文牍后,又乘小舟回御船上复命,踏上甲板时,明月台已经开始有断断续续的乐声传出来。   因林永寿从昨晚上上船不久便开始身体不适,遂由郑高班暂代其职,晏清自然需暂且补上郑高班的缺,同在御前听候差遣。   他叹一口气,站在甲板上收拢心绪,这才提步上楼梯。   地板上铺了厚厚的锦织毯,一脚踩上去全无声音,越加显得木门里的谈笑声清晰可闻。   她大约是在逗靖昌公主玩儿,明明一贯清冷的嗓音,也未曾因和孩子说话便有意用软软的声口,但教皇帝听着也莫名熨帖,话音都带着笑意,“这孩子倒是与你十分合得来,你若是喜欢,日后便教贤妃常带着姵儿多走动,也好早早同你亲近些。”   皇后摇着拨浪鼓的手停了下,半岁的孩子漂亮地像个粉团儿似得,这头一停下动作就等不及伸着手来抓,柔嫩的一双小手捏在她手上,很能软化人的心。   她眨眨眼,手上又重新摇动起来,声音未见波澜,“若是贤妃愿意,倒也甚无不可。”   皇帝听着觉得舒心不已,“姵儿多个人疼爱,她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他望着皇后,似乎是踌躇了下,微微起身不动声色朝她那边坐过去些,俯身去逗着靖昌,目光没好意思看她,话却是对她说的,“你将姵儿视同己出是好事,但我心里总还是想和你有个孩子的。”   言语间有几分忐忑,也有几分试探,想知道她的气究竟消散几何了,也想知道她如今对他是什么态度。   皇后都听得明白,侧过脸去沉沉看着他的侧脸,缓缓摇了摇头,话音简洁明了,“我不想。”   一句话径直将皇帝钉在了原处,所有的笑意尽都凝结在嘴角,再也化不开。   晏清正从门外进来,听得很真切,他抬眸去看,入目便在她的发髻上看到了那根翡翠簪子。   前一晚的患得患失在一瞬间消散,心安定回原处。   他是应该高兴的,可下一刻,除了那根簪子,他还看到了皇帝灰败的面容,一时间却又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苦是乐。   这时候后知后觉的愧疚或许有假惺惺的嫌疑,但确是他真实的感受。   三个人的局面,从没有其中哪一个人能逃得过内心的煎熬。   晏清收回目光,缓步上前行礼复命,皇后大约也没心情在这里继续待下去,放下手中的拨浪鼓,站起身兀自告退,路过他仍旧是目不斜视,裙角很快消失在门口转角处。   那头人走了,皇帝心里闷着气,大手一挥教曲艺班子那些人都退下了,靖昌公主也差人送回了贤妃处。   明月台顿时里外都安静下来,人坐在上首颓然了许久,侧过脸目光不经意的一扫,却看见旁边落下了一只手钏,想必是方才皇后取下来哄靖昌玩儿的。   他看着不顺眼一个劲儿只想砸了去,但拿在手里扬起来半会儿,还是作罢。   皇帝起身,拿着手钏负手出了明月台往前头云澜阁去,玩乐的心思都被搅乱了,还是要找点什么正事做。   晏清奉命跟着,进了里头便见皇帝往桌案后落坐,随手将手钏放在桌子一角,又吩咐他过去伺候笔墨。   他应声,到跟前儿了,皇帝抬眸瞧他一眼,想起来问:“你叫什么名字,从前怎么没见过?”   晏清听着颇为无奈,这哪里是没有见过,最初在栖梧宫若不是皇帝气盛摔了茶盏,他那时候或许就被徐良工活活打死了,而后来含元殿,他一条命又险些交代在皇帝手下,只是这位皇上倒真可谓是贵人多忘事,全然都不记得了......   他颔首回话道:“奴才晏清,现为枢密院承旨,只因这几日大监身体不适,郑高班才暂时调奴才到御前伺候。”   皇帝略点头,兀自重复了一遍,“海晏河清......倒是个好名字,进宫前原是出生读书人家的吗?”   晏清说不是,“奴才出身贫贱,这名字是进宫后才改的。”   也是了,若出身诗礼之家,合该去参加科考,又怎会进宫来?   皇帝嗯了声,称赞了句改得好,便不再多言,从面前成堆的文牍中抽出一册打开来,随即一头扎进了浩瀚政务中。   晏清瞧着他真是十分勤勉,一连两三个时辰手底下都没停过,批改奏折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深思熟虑,实在拿不定主意也绝不敷衍,单独放在一边,等回头再召廷议确定,委实是个兢兢业业的好皇帝。   太阳从天空正中缓缓偏到西边儿了,那头皇帝看着看着却不知怎的看出一肚子气,啪嗒一声将折子扔在桌案上,怒道:“又是西境出岔子,曹康时这么些年杵在哪儿不知都干了些什么,盐务新政颁布下去近一年了,偏偏只有他屡次上书诉苦说推行不利,什么都干不好,朕还要他有何用!”   他大概是还恍惚当身边伺候的是林永寿,习惯使然发泄了这么一通。   晏清在一边儿听着,却也没有装聋作哑,躬身请他息怒,又道:“曹大人既然敢直言进谏想必不是真的无能以至办不好差事。”   这头出了声儿,皇帝闻言朝他侧目,眉头紧锁,话音略有些不悦,“那你以为是如何?”   晏清道:“因奴才此前曾听闻过,西境本身就是一座天然的地下盐矿,当地百姓为了钱财,常常不顾禁令偷偷进山挖盐倒卖,官府要控制此事已是□□乏术,更何况盐务新政力在控制市面上的流通盐市价借以肃清盐税弊端,如此政令放在别处尚且可行,但放在西境部分州府,确实是难以一视同仁。”   说出了个所以然,皇帝眉间才舒展了些。   西境盐矿遍地并不是个稀奇说法,且为防止百姓私自开矿,早在文英帝时便颁布了禁令,这么多年一再加重刑罚,到先帝时已少见再有当地官府上折子言及此事。   而皇帝身在禁庭,又没有千里目,自然便只以为那禁令破有成效,如今再看曹康时言辞间瞻前顾后的局促,料想若非此回推行新政受阻,他还不知道要被瞒到什么时候去。   “这些混账东西!”   这一骂便是骂了朝中百官,西境的隐情要说他们都不知道恐怕没道理,说白了一个个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准则罢了。   晏清见状从旁递过来一盏清茶请他消气,“诸位大人按下不报确是不妥,但此禁令由来已久,世上众人敢于推陈出新者本就不多,还望皇上勿为了此事气怒伤身。”   皇帝沉沉呼出一口闷气,低头抿一口茶水,想起来问他,“你常年在宫里,又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晏清垂眸,如实道:“因奴才自己体会过饿到活不下去是什么滋味儿。”   “去年皇上整顿盐务时,西境禹州曾发过水患,那一场水患过后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者众多,但奴才前些时候在整理历代盐务时,却发现那年的禹州平静地太过不同寻常,试想百姓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可会顾忌禁令刑罚便不去动地下盐矿的主意?”   皇帝听得眉头紧锁,官员欺上瞒下,蛛丝马迹其实都在历年的文牍里,只是他没有发现罢了。   他叹一口气,望着晏清赞许了句,“你倒是心细,又敢直言进谏,那对西境盐矿弊端,可有想过什么解决的法子?”   话问出去并没有真的指望对方说出个所以然来,但晏清朝他拱了拱手,话说得很有余地,“确有想过,但奴才毕竟才疏学浅,若是班门弄斧有谬误之处,还望皇上恕罪。”   皇帝摆手轻笑了下,只教他直言不讳。   他才道:“西境盐矿之弊,奴才以为便若水患治理之法,在疏不在堵。百姓私自挖盐是为倒卖换银钱,那不若由官府出面将百姓的盐买过来,此后官府挖公盐也可雇佣当地百姓,将此私下之事变成利国利民的公事,官府也便于管理。若百姓原本就可以在官府组织下以地下盐矿养活自己,又何必再铤而走险去触犯刑罚。”   这听起来倒确实是个不错的法子,但缺乏实际结合只能当个大方向,期间实行起来也定然避免不了众多阻力或者谬误。   皇帝沉吟片刻,吩咐他:“这样吧,你去传中书几人前来一同商议此事,听听他们都怎么说。”   晏清应了声,正要告退,又听皇帝说教他等等,拿起桌案一角的手钏递给他,“替朕将这个给皇后送过去,再带句话,就说朕没有逼她的意思,等过些时候经过颍州,那儿离郴州近,朕陪她回老家去看看扶英。”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5-01 15:50:06~2020-05-02 14:12: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119971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兔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章   太阳眼瞧着沉进远处山坳里了,在山间处烧出一片红彤彤的云彩, 只不过透着股子迟暮的无力感, 光亮照不到船舱里太多,里头便逐渐暗沉下来。   皇后坐在菱花窗旁的长椅上, 扭着身子朝外半伏着窗棱,双眸袅袅眺望向远方, 漫无目的,只看着外头水鸟吟啼, 听着水声潺潺消磨时间。   身后有宫女进来添烛火, 又回禀了句:“娘娘, 皇上派人送东西过来了,是娘娘今日遗落在明月台的手钏, 此时人正在外头候着呢。”   皇后纹丝未动,毫不在意, “东西留下, 叫人回去吧。”   宫女迟疑了片刻, 有些为难, “但......说是不止手钏,还有皇上想对娘娘说的话, 需得要亲口转达才行。”   也不知是什么话,皇后微蹙了眉,却仍旧没转过来,只恹恹吩咐了句,“那传进来吧。”   宫女应了声, 却行退了出去,不多时,来人脚步声轻缓踩在船舱的木板上,渐行渐近,最后停在几步之遥,唤了声:“皎皎。”   那声音清越似玉石,纯澈如甘泉,再熟悉不过,皇后眸中一亮,眉间立时舒展开来,含笑转过身,见他就堪堪站在眼前,秀致挺立的一道身影,金雕玉砌似得齐整舒朗,只站在那里,便足够赏心悦目。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隔了几步远,教人碰不到触不着。   她又有些不满,朝他伸出手去,埋怨的语气,“为何站那么远,到我身边来。”   她不满了,晏清看着她递过来的手,千回百转也找不到任何可以过多犹豫的理由,心下叹气,还是上前几步牵过她的手握在掌心里,又由她拉着,两个人紧挨着坐下。   她仰着脸仔细打量他片刻,问:“这一路坐船好多人都觉不适,你怎么样了?”   晏清摇头说没事,话音方落,她却蹙着眉抚上他眼底的青色痕迹,追问道:“没有不舒服那怎么脸色不好?”   他听着便不由得弯起嘴角,心里是甜的,面上怎么藏的住。   他低着头从怀里掏出手钏重新给她戴上,动作一贯的轻柔,话音温然,“只是许久未曾见到你了,此前又两个月都没有收到你的回信,我想你想得厉害,总是睡不好,甚至昨晚做噩梦,梦到你再也不理我了,就此再也没能睡着。”   这话可一点都不木讷,真真儿哄到她心里去了。   皇后听着满意,伸出指尖勾起他的下颌教他抬起头来,好整以暇地望着,故意问他,“我不相信,那么想我为何都不来找我?嗯?”   她随着质问的语气又靠近些,快要凑到他眼前了。   晏清教她一碰就爱红耳朵,忙握住她捏在下颌的手拿下来,柔声解释,“如今到林永寿跟前了,不得不格外小心谨慎,我怕贸然去栖梧宫找你教他知道了,此前所做的一切或许都要功亏一篑,你别生气。”   林永寿一心忠于皇帝,眼里容不得异心,他都千辛万苦走到眼前这一步了,万不能因为一点细枝末节自毁前程,俗话说,小不忍则乱大谋。   她微微挑眉噢了声,怎么会不知道呢,说出来逗他玩儿罢了,   笑意直达眼底,她瞧那一双鲜红的耳朵便起了戏谑的心思,身子斜斜朝他倚过去,手肘撑在他的肩膀上,也不嫌害羞,扬起脸不遮不掩、光明正大地索吻,“亲我,教我高兴了,自然便不生你的气了。”   她面对他,总是强势的像是盛夏里不可直视的骄阳,也像战场上百战不殆的常胜将军,从来单刀直入,势如破竹,没有半分虚招,却也每一次都直取要害,教他节节败退,毫无招架之力。   “皎皎......”   晏清无奈叹气,望着她近在咫尺的红唇,忙身子向后退开些,企图劝说她放弃,“别闹,青天白日的,不好,万一教人看......”   他故作镇定的话没来得及说完,因她已经环住他的脖颈覆了上来,用柔软丰艳的唇堵住他一切言语,但仍旧只是触碰在一起,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有轻轻地呢喃从双唇间溢出来,“我也想你想得厉害,你说怎么好?”   她想念他,也想念他的亲吻。   怎么好?   晏清根本答不出来,因他自己都是被欲/望捆绑而备受煎熬却束手无策的人,如何还能告诉她怎么才是好的。   她简直像是在勾/引他,但是无奈,他就是一尾心甘情愿上钩的鱼。   所以没有迟疑太久,他伸臂环住她的腰背揽进怀里,认命地闭上眼,放任自己与她一同沉沦,丝丝缕缕汲取她的温存,不似上回那般从烈火中燃烧起来的强烈索取,而像是春风拂柳,缠/绵悱恻。   他的手掌覆在她纤细的腰间,忍不住缓缓摩挲、游移,一寸一寸都是无法克制的情愫在涌动,她感觉得到,于是顺从身体的意愿依偎过去,用力拥紧他。   仿佛两个人严丝合缝的靠拢在一起时,彼此才真正是完整的。   轻柔绵长的亲吻,直等到他察觉自己临近越界的边缘,终于缓缓停下来,自然而然分开,两个人都无需气喘吁吁的平复,这是他在意/乱/情/迷下仅剩的分寸了。   晏清抬手在她脸颊上抚了抚,话音里都是留恋,“我得走了,皇上召集了中书几位大人在云澜阁议事,想必快到了。”   聚少离多委实难熬的很,她有些不舍,双臂环在他脖颈上没有松开,身子微微向后些想再仔细看一看他,却恍然瞧着他因沾染了口脂而嫣红的唇,顿时莞尔,“若你就这样出去,怕是要招祸的。”   她一面笑着,一面拿手帕覆在他唇上擦拭,想起来又问,“先前不是说皇帝有话要你带给我,难不成是你编的?”   晏清闻言立时汗颜不已,来一趟竟险些将正事忘记了......   他忙说不是编的,但对着她提起皇帝总叫他心里五味杂陈,顿了片刻才道:“是皇上,他说过些时候想陪你回郴州老家看看小姐。”   她一霎便不说话了,但晏清有些话埋在心底很久了,时时教他辗转难安,索性趁当下一并同她说出来。   “皎皎,”他唤她一声,踌躇问:“皇上若是真心喜欢你,一辈子对你好,你......你会愿意重新回到他身边吗?”   她注意到了他的用词,“重新”,但没有立刻反驳,只是反问他,“你会愿意我那样做吗?”   他眸中的光华渐渐暗沉下去,沉默了半会儿才开口,每一个字都坦诚得不能再坦诚。   他说自己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世俗礼教赋予了你们夫妻的身份,而我本身只不过是个奴才,在你们之间出现裂缝的时候趁虚而入,可耻也可悲。我没办法放下你,却也没办法放下内心的罪恶感,皎皎,我爱你,但没有资格强留你,不光因为我的内侍身份、残缺的人生,也因为我比他晚了太久才与你相爱。”   他的无奈、苦闷、困顿,都不再吝啬展现在她面前,却教她叹息,多傻的一个人啊,傻得直教人心疼。   她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让他看着自己,眸光坚定地直直投入他眼底,“那我现在告诉你,没有你所谓的过去和破镜重圆,你就是这世上唯一有资格同我在一起的人,是我第一个喜欢、第一个亲吻,第一个想一辈子在一起的人,听懂了吗?” 作者有话说:  短小二更,小宝贝儿们五一快乐。 感谢在2020-05-02 14:12:46~2020-05-02 22:12: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osina、4119971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上网课好累啊、棃笙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一章   云澜阁一场议事直持续到了亥时左右方歇,外头冷风寒凉透人, 夜里的河面上起了雾, 水汽聚集到甲板上,一脚踩上去, 稍不小心就会摔个狗啃泥。   晏清敬重方纪存,从云澜阁退出来后便从小内官手中接过灯笼, 亲自送他回官船上。   方纪存两袖清风却不清高孤傲,同他谈论时政并不会因他的内官身份而有所避讳, 晏清当他是名师, 小船行一路, 虚心请教了颇多,他都一一尽言, 全无私心。   临别时,晏清郑重朝他道谢, 方纪存却只是挥袖一笑, 说大道由人, 教他日后无论何时勿忘本心便好。   晏清忙躬身道:“在下受教了, 谨记先生教诲。”   宝船行至颍州地界已是半个月后的事了,皇帝念着要陪皇后回郴州老家, 早早便与底下几位大臣都通过气儿,只是未曾大肆宣扬。   但帝后出行总不是小事,要想不透风声走一趟不容易,对外便只称是在此停留几日,游览颍州山水。   此行郴州, 皇帝特点了晏清随同伴驾,林永寿生一场病不过几日,背后却就立刻有人分了他在皇帝跟前的宠信,对此自然颇为不满。   晏清只得小心应对着,一步一步行得万分谨慎,大错绝不能有,脸色尽都暗自受了。   上了陆路,帝后只扮做寻常富贵人家的夫妻,两个人同车而行,皇帝约莫十分高兴,陪着皇后下棋、论书、品茶消磨时间。   用心同皇后相处一年多至今,他才渐渐发现,只要撇开朝政利益与男女情/欲,皇后就不会那么避之不及地拒他于千里之外。   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儿,其实两个人能安然无事,如同点头之交那般的平和相处也挺教人高兴的,要是想开些,对着外人也能称一声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反正帝王的后宫总会有无数的美人等着他去眷顾。   但可惜了,他不是很能想得开,他喜欢她,当她是自己的妻子,就想做她真正的丈夫,同她生儿育女琴瑟和鸣,旁的人在他眼里都比不上她。   可她显然并不那样想,她不在乎被废、不怕死,甚至同这两样相比,接纳他于她而言才是更难以妥协的。   他有时候也窝火的很,但错事已经做过一回了,总不能一错再错,到时候就算得到了她的人,怕也只会教她彻底恨上他了。   更何况她那么烈性,回头再来找他拼命,或是拼命不成自己寻死,他可不就只能追悔莫及了,现在好歹人还在跟前儿。   于是他左思右想,还是只能一再告诫自己耐心一些,听旁人都说女人吃软不吃硬,便拿出自己本来就不多的温柔全都用在她身上,盼着时间能将他的情意推进她心里去。   一局棋对峙了将近两个时辰终于了结,他信奉棋逢对手全力而为,从没有让子的习惯,此一局皇后略输了几子于他,微微垂着头仔细瞧了眼棋盘上的败局,难得称赞了句:“棋艺倒是愈发精进了。”   皇帝听着舒心,扬眉笑了声,身子向后舒坦靠在软枕上,话说得很松快,“原道是之前盛荀往四海游历回来,带给我一本棋谱,其中布局之精妙委实教人叹服,回头我教人送去给你瞧瞧。”   皇后未有置否,点头嗯了声,弯腰从一旁的木几上执起茶盏递到嘴边抿了一口,侧过脸透过车窗往外头一瞧,便能看到晏清骑着马与韩越并肩而行的背影。   她瞧着便想起来,那时在宜华山行宫他还丝毫都不会骑马的,如今倒是熟练得很了。   只是不知他身体究竟耐受几何,沿路行这么许久,晚上歇息时双腿会不会酸痛?   皇帝那头也正透过车窗往外头瞧,但和她瞧得不一样,他一转头无意中正见不远处路边有几个小童相对围在一起斗蛐蛐儿。   这头顿时玩儿性大发,当下便朝外喊了声停车。   前头晏清韩越都应声勒马,回头见皇帝从车窗里朝底下随车的小内官吩咐了句,教他去那边从几个孩子手里买几只蛐蛐儿来玩儿。   皇帝小时候六岁前淹没在宫禁中,基本是被放养的,没有真正接受过皇子应有的循规蹈矩的礼仪教化,春来时节万物生发,宫里花园儿也有野生的虫子可以玩儿,纵然时隔这么些年,玩儿起来也照样不在话下。   那头小内官去一趟捧着个竹篓回来,交到皇帝手中,他也不能光顾着自己开心,竹篓放在木几上,招呼皇后围过来些,说要领她寻个乐子,说白了,都是为了哄她开心笑一笑。   晏清在前头马背上瞧着,听见里头皇后的声音,先头推辞了两回,但终究还是没能拗得过第三回。   他浅浅呼出一口气摇摇头,嘴角弯起些无奈的弧度,有些能理解她为何过去那么多年都未曾与皇帝生出男女之情了......   转过身来继续催马前行,重新与韩越续上话头,他们二人倒是相谈甚欢。   一路春光潋滟,入目到处是山清水秀草长莺飞,清风拂面都带着些草木花香,头顶上蓝天白云大雁成群,一行人行路不急不忙,正好赶在下半晌未时末进了郴州的地界儿。   姜家老宅在怀城,因着此行不易大张旗鼓透露行踪,不好耽搁了城门关闭的时辰,后头一段路加快了脚程,停在姜家宅子门前时,天色也已尽都暗了。   这一趟前来没有提前知会扶英,那时候她想来正要洗漱就寝了,听闻消息后,是披散着头发从后院跑出来的。   快十一岁的女孩儿,已有些亭亭玉立的模样,仓促从廊下拐角处转出来,头发被风吹到肩后,完全露出一张白净的面容。   哪怕四下烛火昏暗,众人乍一眼也惊叹于那一张眼下还稍显稚嫩的脸,却实实在在与皇后堪称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阿姐......”   扶英跑到跟前倒停住了,憋着嘴先委委屈屈地喊了声。   直到皇后蹲下身子,朝她招手,她这才一霎喜极而泣,皱着一张脸一头扑进了皇后怀里,呜呜哭起来便是没完没了。   皇后轻轻拍着她后背,温声哄着,但姑娘家的眼泪决了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外头夜风有些凉,再吹下去恐怕要受凉,遂吩咐纯致招呼着给众人安排住处,自行抱起扶英往后头闺房去了。   皇帝是尊顶贵重的大佛,纯致行过礼,便唤宋先生过来教他领着往后头最好的客房去。   晏清与林永寿同往,到了里头,皇帝舟车劳顿一天也累了,洗漱躺下后,便教他二人尽都退下歇息去,未曾留人在屋中值夜。   但离了宫,帝后的安危当头,韩越半分不敢懈怠,进了宅子里未来得及喝一口水,先马不停蹄在各处安排值守的禁卫,委实尽职尽责。   老宅子离闹市中心有一段距离,夜里十分寂静,加之现下的天气十分好眠,晏清躺在床上,便就听着耳边仿佛近在咫尺的声声虫鸣入了梦。   梦中是一片落英缤纷的秘境,繁花簇簇开满遍地,她就站在不远处的花丛中朝他招手,远处天际的霞光倾洒在她身上,圣洁而美好。   他走过去,伸出手去拉住她。   她婉婉笑起来,凑到他耳边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他当然不会拒绝,顺从跟随她的脚步跑起来,到她说的地方去,到天涯海角去。   宽大的衣袖拂过花丛,带起漫天的花雨随着风飘扬在空中,又落满头上、肩上。   仿佛永远都不会累,两个人跑着、笑着,穿过花丛,面前忽然出现一处小院子,院子东墙边种满一排梨花树,树下挂着秋千、华胜。   她微微喘着气,拉他到秋千上落座,而她坐进他怀里,指着一旁的两层小阁楼说这是他们的家,问他喜不喜欢?   他喜欢得不得了,可是还没有等回答出口,耳边忽地传来一道声嘶力竭的惨叫,不由分说撕开美好的梦境边缘,硬生生将他拉扯出来!   晏清一瞬间从梦中惊醒,翻身下床,却见窗外人影闪动,还未及思索究竟发生了何事,只见大门砰的地一声被撞开,一名禁卫面上带血匆匆跑进来,“有刺客,中官快跟我走!”   外间此时已是一片混乱,刚踏出门就可见不远处廊檐下歪倒的尸体,晏清心下大骇,忙紧跟身旁的禁卫一同往后院那边去,不料两人方才转过拐角处,正与同样慌乱的林永寿迎面碰上。   他此时已是孤身一人,只好与晏清他们同行,三个人行得匆忙急促,却在临近后院不远处,突然从房顶上跳下两名黑衣刺客!   刀尖一瞬间迎面而来,晏清躲避不及,幸而一旁的禁卫出剑阻拦,刀尖只贴着他的右臂划过,鲜血立即涌出来,他还来不及感觉痛,便听那边的禁卫竭力拼杀之际还在催着他二人快走。   他与林永寿都没有握过刀剑,留下来也只是累赘,遂不再犹豫,两个人忙朝着后院继续跑去,方跨过一道垂花门,原该同行前去护卫皇帝的两个人却忽地分道扬镳了!   他是焦急过了头,心心念念只记挂着要往她身边去,却忘了林永寿还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晏清猛地止步,回过身来,果然见林永寿满面阴沉地看着他,嘴角浮起冷笑质问道,“你往哪里去,吃里爬外的东西!”   空气一霎凝结住,短暂的慌乱过后,胸怀中很快重重沉稳下来,环顾四周空无一人,倒是地上的尸体血迹颇为显目。   再抬起头,他眸中孤狼般狠绝凌厉,弯下腰,拿起了地上遗落的长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5-02 22:12:07~2020-05-03 17:37: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兔吱、凌菱雨、Rosin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时渔、! 2瓶;咳咳咳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二章   一场凶险万分的刺杀在怀城守备半夜里惊闻皇帝在此,顶着一脑门儿的冷汗诚惶诚恐地带兵来护驾后, 才终于尘埃落定。   姜家老宅一时间灯火通明, 前来的众多府军将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那严阵以待的架势, 瞧着像是怕地上的尸体再活过来对皇帝不利似得。   堂屋上首,皇帝端然坐在太师椅里, 人无大碍,只是身上受了不少皮/肉伤, 衣裳染满斑驳的血迹, 接过婢女递来的手巾在脸颊上抹了一把, 望着地上跪着请罪的几名官员,说教他们起来。   “此回朕前来怀城并未提前告知, 你等算不上失职之过。”   这头官员闻言刚送一口气,正要起身, 却又听他说:“但本朝律法素来禁百姓私藏刀兵, 单若是一把两把便算了, 但此回行刺者过百, 人人身负长刀腰间配利刃匕首,一个个身形都不似寻常百姓, 如此一群人涌入城中,你等竟半分都无警醒,即便不知朕在怀城,那也是于怀城一众百姓安危天大的失察!”   这下子底下几人哪里还敢真的起身,脑门儿上又出一层冷汗, 可瞧着皇帝满身的血迹除了一个劲儿请罪还有什么好说的?说得越多错得越多啊!   皇帝听着委实是心烦气躁,皱着眉瞥一眼几人,一时没再言语。   晏清侍立在一旁,见状上前适时转圜道:“皇上此回出行原该是机密之事,但对方有备而来直冲着皇上而去,显然是预谋已久,刀兵与刺客必不会真的大张旗鼓一同自守城的将士眼下过,还请皇上息怒。现今最要紧的,还是需得尽快查明此回行刺的背后主谋究竟是何人。”   这道理皇帝也不是不明白,但就是望着底下几个唯唯诺诺的官员恨铁不成钢,沉口气,还是吩咐了句:“外头满院子的刺客尸体,总有蛛丝马迹可寻,你们去给朕查,不管用什么法子,都得叫这些死人给朕开口!”   几名官员如临大赦,忙应声是,匆匆往外退了出去。   这头皇帝又扬声唤韩越进来,“你派人快马加鞭连夜赶回颍州告知方纪存朕无事,教他费心稳住局面,朕即刻便回。”   一应都吩咐下去了,皇帝靠坐在椅子里眉头紧锁,半会儿没动静,估摸着也是厮杀一场后着实累得很了。   此回行刺者众多,但为何晏清几人在外头所遇甚少,说白了都直冲着皇帝的院子去了,韩越带的禁卫再勇武,也双拳难敌四手,晏清那时与宋先生前去驰援时,禁卫已经幸存无几,皇帝的命,到最后也算是靠他自己一人一剑从刀光中捡回来的。   晏清看着他身上血迹斑斑的衣裳,转身到外头一面派人去备热水,一面吩咐个小婢女去传府里的医师过来包扎伤口。   再回里头,皇帝仍旧半仰着面靠在椅背上,喊了晏清一声,问起林永寿来。   晏清长睫微微颤了下,躬身道:“大监是一心挂念着皇上,初闻行刺之事便立刻赶来护驾,却不料行到垂花门附近遇上了刺客,奴才与宋先生发现时,大监已经遇害了。”   这位主子大约还是个念旧的人,听着叹一口气,语调颇为惋惜,“你照看些吧,好生安葬大伴,他陪了朕许多年。”   晏清应了声是,等那头医师前来包扎好伤口后,又唤进来几个婢女伺候皇帝更衣梳洗,一通忙活完,看一眼外头已接近四更天了。   他扶着皇帝去床榻上安置好,又道:“待天一亮就要启程赶回颍州,皇上好生歇息片刻,时辰到了,奴才会唤醒您。”   皇帝无有置否,躺下挥了挥手,嗓音倦怠说教他退下也瞧瞧伤去。   他从屋里出来,没念着先去包扎伤口,踅身便往皇后所在的院子去了。其实先头皇帝也派人去看过回说是无事,但不亲眼看见她,他怎么能心安。   宅子里还在忙活着清理余留的混乱痕迹,他到廊檐下,先碰上了粟禾与纯致,交谈之下才知扶英方才被刀刃险些贴着脖颈过,自此吓晕了过去,这会子还没有醒,皇后正在里头闺房陪着。   他提步进去,皇后微微弯着腰正拿一方手帕擦拭扶英额头上的汗,因是夜里骤起灾祸,她披散着头发,匆忙间寝衣之上只来得及再盖一件轻薄鹤氅。   她听见脚步声转头看过来,一见到他,心里悬而未决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鼻腔里却又忽地涌上来一股酸楚,眼尾止不住地染上了胭脂色,起身几步跑过来扑进了他怀里。   她双臂紧紧环在他腰上,声音哽咽着从他的脖颈处传出来,“我那时真怕你会出事,恨不得立刻提了刀剑便去寻你......”   晏清将她揽住,手掌带着教人安心的力道拍在她背上,“别怕,我没事,就算为了你,我也不会让自己有任何闪失的,别怕。”   他说着又微微笑了下,开解她,“那你幸亏没有去找我,否则咱们俩你寻我、我寻你,到最后岂不是谁都寻不见谁?所以往后不论发生任何事,就让自己在安全的地方,等着我,我永远都会走向你。”   他永远都会走向她,这约莫是世上最甜蜜的承诺,她额头在他颈间蹭了蹭,猫一样喃喃嗯了一声,过了会儿恋恋不舍地松开他,退后半步仔细打量他有没有伤到哪里。   所幸除了右臂上一处寮长的伤痕,没有其他显眼的血迹,她回头看了眼还在昏睡的扶英,拉着他绕过屏风到隔间的软榻那边坐下,寻了纱布药粉过来,要给他包扎。   她轻着手将他的衣裳褪下来一半,露出半边胳膊和肩背,拿一块儿打湿的手帕仔细擦拭周围的血迹,专心致志目不斜视。   无奈周围烛火明亮,就这么被她不错眼儿地看着,晏清心里难免颤动,一时间颇有些脸红耳热,但反观她呢,这会子倒是极为正经,半分不似先前那般撩拨他的妖精模样。   他垂眸侧过脸一些深深吸气呼气,暗自收拢思绪,只在她不时问他痛不痛的时候转过脸来望着含笑摇头,要她放心大胆地施为,不必顾忌。   过了得有好一会儿,手臂的痛感几乎转变成麻木,她那边直起腰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瞧他之前一直侧着脸,忍不住微微笑起来,一边随手将手帕扔进染血的水盆中,一边伸出指尖在他下颌上挑了下,“原来你怕见到血啊,真是个娇美人儿!”   晏清百口莫辩,觑她一眼,使性子一般直冲冲转过脸去看着她处理过后的那一盆血水,想力证自己并不怕。   不料眼前一个恍惚,只见鲜红的水面上忽地浮现出一张清晰的人脸,那人眼神阴鸷满面怨怼地看着他,说要教他偿命。   他望着水面,眸中顿时冷下来。   那满目的鲜红突然让他想起长剑刺入林永寿身体里时带出来的温热液体,粘腻得流淌过他的手掌,然后逐渐冷却下来,残留的痕迹仿佛一寸寸都浸透入他的身体里,连带着将他的血也变得冰冷了似得。   他胸中突然升起一阵怒意,扬手将水盆扫落在地,哐当咂出好大一场声势。   真道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皇后心中也止不住的一颤,回过神蹙眉看着他,“你这是做什么?”   说着话,外间粟禾听见响动忙行到寝间门口,没进来,只忧心问了句出了何事。   晏清从内心的梦魇中挣脱出来,狠皱了下眉,抬起脸望向她,眸中懊悔、无措,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   她眉间渐渐舒展,朝外头说了声没事,“本宫不小心打翻了东西。”   粟禾也没有再问需不需要人进去收拾,应了声是,又退了出去。   屋里顿时又静下来,她到他身边紧挨着坐下,伸手覆在他脸颊上,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突然生那么大的气?”   她说着话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面上有些为难,“是因我说你是“娇美人儿”所以生气吗?你若不喜欢听,我往后便不说了,不生气了好不好?”   或许那会教他觉得是在刺他的伤口,她此时十分后悔自己一时的口无遮拦,却也只有真的很在意的人才值得她那样温声细语的去哄着。   他一言不发,目光始终盈盈望着她,眼底有些闪烁的光华透过湿漉漉的眼眶若隐若现,像是沉在静谧湖底的星星,隐晦地闪耀着。   她等了片刻,愈加疑惑不已,正想再问些什么,他却忽地俯身过来吻住她,手臂环腰,手掌覆上她的后脑,唇齿间极尽研磨地姿态。   突如其来的索取教她毫无思考的余地,整个人都几乎要融化在他缠/绵悱恻的亲吻中。   她有些无力感,于是伸出手臂牢牢勾住他的脖颈,任凭他将她缓缓放到软榻上,而后整个人倾覆上来,指尖不费任何功夫便解开了领子上披风的系带。   他拉着她的手放到自己身上,教她抱着自己,双唇紧贴着她的耳垂,“我冷......皎皎,我的血都是冷的了......”   她听着一怔,侧过脸在他耳廓上亲了下,不再追问具体缘由,只是伸出手臂环住他,竭尽所能的安抚,“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有我在陪着你,别担心。”   她总是可以教他焦躁不安的一颗心奇异地顺服下来。   他有些沉溺了,埋首在她颈间半会儿,一寸寸往下游移到心口处露出的小衣边缘,手掌贴在她腰上的力度愈加沉重,想要的越来越多,指尖寻索到寝衣的系带,踌躇、辗转......   但良久还是松开,伏在她身上,渐渐等着胸膛中汹涌的浪潮平复下来。   进来有一会儿时间了,再久留下去怕要惹人疑心,他撑着手臂起身,目光冷不丁儿落到她颈间、身前的点点红印上,面上一下子羞愧难当,忙扶着她坐好,给她整理散开的衣裳,话音略显得局促,“我......我失了分寸了......”   她听着才低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其他上头的暂且还都看不见,只能看见心口上显目的几小块儿红印,她也不是毫不知事的小女孩,脸上瞬间腾腾烧起来。   但两个人已经有一个羞得耳根子通红了,总还得有一个镇定的,她将衣裳合起来,说没事,“盖起来就好了。”   他抬手又在她脖颈上指了下,面上更加为难,“可是这里也有,也能盖住吗?”   那么高的地方,春衫领子怕是够不着,但她顿了下,还是点点头说可以,“我有法子,你别担心,天快亮了,你先回去吧!”   他不放心,倒不是担心事情败露自己会怎样,只是很怕会给她招祸。   但她一边起身一边在他背上轻轻推了下,说真的没事,教他快些回去。   她送他到内寝门口,看着他绕过抱柱才收回目光,不想这厢转过身却冷不防正对上扶英直勾勾望过来的一双眼睛,“阿姐......”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5-03 17:37:28~2020-05-04 16:27: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吃土桔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1199711 6瓶;兔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三章   晏清从院子里出来时,天际正微微泛出一点浅蓝的光晕, 他回头又瞥一眼身后的宅院, 心里顿觉得满满当当,不由牵唇笑了下, 踅身往皇帝那边儿去了。   皇帝急着往回赶,一行人没有谁敢耽误, 而老宅子出了大变故,皇后也不能再放心将扶英留在这里。   扶英昨儿受的惊吓太大, 临到出门这会子, 一张小脸儿还是惨白的, 紧紧拉着皇后的手,模样像只惊惶不安的幼兽。   经过晏清身边上马车时, 他温声唤了声要她当心,正欲伸手去扶她, 她却一霎像是被滚水碰到了胳膊, 惕然躲开, 蹙眉回眸颇具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晏清倏忽一怔, 转念又只道是几年未见小姑娘长大了,心里存了鲜明的主仆之分的缘故, 同他便不似小时候那般亲近了吧。   他略一颔首,随即往后退开了一步。   回程的路行得略急,临到再踏上宝船的甲板上也才下半晌酉时末,皇帝急召中书几位大臣往御船上议事后,当晚晏清派人前往各处传达圣意, 此回南巡之游暂且取消,百官随同御驾即刻返回帝都。   想来亦是因此回行刺太过蹊跷,忧心有人趁机扰乱视听浑水摸鱼。   夜里就寝前,太医来给皇帝换过一次药,不多时,郑高班遣人来替换晏清退下歇息,皇帝听闻便出言止了止,又问他:“你在枢密院有多久了?”   晏清躬身回道:“自前岁秋末至今,已近一年半时间了。”   “倒不算很长......”皇帝喃喃嘀咕了句,又说:“今晚先回去歇息吧,明日起就到朕跟前留任,大伴走了,朕也想找个人寻常说说话。”   晏清领旨谢恩,郑高班在一旁听着侧目望他,那话里的意思是要他顶了林永寿从前随同伴驾的缺,到了皇帝跟前,恩宠有了,那离顶替林永寿职权上的缺,恐怕也就不远了。   人生有时候就是不那么讲究先来后到,郑高班在高班的位置上一待就是十几年,好容易等到枢密院重新扬眉吐气的日子,如今晃眼儿就被个进来一年多的后生后来居上,毫无公平道理可言。   但又能怎样呢,兀自叹一口气,他随同晏清一道出来,脸上勉强堆着笑寒暄了几句,转身自顾走了。   真正升为高班的旨意到回宫后才颁布下来,晏清拿到令牌第一时间便想去给心上人瞧瞧,可如今林永寿虽除掉了,扶英又进了栖梧宫,他又日日需得在皇帝跟前,更没法子独自去见她。   这厢两头都是阻碍,真是要给人愁得望眼欲穿,左思右想,只好退而求其次。   翌日他寻了个由头前往内侍省,掐着时辰又不动声色地绕了点路,过御花园时,果然见皇后领着扶英正打树影底下转出来。   他上前去行礼,眼里亮晶晶的光芒都只差把“快看我”几个字写到脸上了,莫名有些小孩子气。   那腰间的令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换了制式,皇后自然都瞧见了,抬眸望他一眼,微微挑眉,忍不住弯了嘴角,叫住他。   晏清忙停下步子,朝她拱手:“娘娘有何吩咐?”   她摇头说没有,“只是想请你下半晌顺道来一趟栖梧宫,将上回皇上派人送过来的棋谱拿回去。”   原道是她也想见他了。   晏清面上不动声色应了声,但扶英目下怎的对他有怨气似得,不愿意多见他,站了片刻便催促皇后快些走,说是急着去重华宫看靖昌公主。   皇后伸手在她头上拍了下,未有多言,顺势领着她走远了。   晏清在原地立了会儿,直到转身心里其实还是有些不顺畅的,小时候非要教他讲故事哄着才肯睡觉的小姑娘,短短两年却就已经疏远至此了。   他在内侍省打了个转儿,原本来一趟就是个并不那么要紧的幌子,差事完了,出了内侍省值房的大门,交代月生先且带着东西回枢密院,便兀自一个人往南进夹道,拐个弯儿朝灵粹宫去了。   此行一趟并不为别的,只是为任东昌。   晏清到灵粹宫门口时,任东昌恰巧正从正殿大门里踏出来,一抬眼儿瞧着门口站得人,下沉的嘴角扬了扬,长腿迈开几步就到了跟前。   “你如今可是主子眼前的大红人儿了,今儿怎么有空来这里一趟?”   任东昌说笑着,示意往一旁宫道僻静处去些,压低声音道:“难不成皇上还突然想起里头那位了?”   晏清摇头说不是,“我今日是专程来找你的。”   “找我?”他听着故作受宠若惊状。   晏清面上郑重些,问:“你先前说过不想在灵粹宫任职,如今可有改变主意?毕竟,你和程娘娘之间若要是日久......”   “日久生情?”任东昌听着一嗤,“我对于她,她对于我,不都只是个取乐的玩意儿嘛,要不是为了家里的老婆孩子,老子宁肯死都不愿意碰她。”   他怨怼过了这才又想起来问:“怎的突然问起这个,难不成你如今飞黄腾达了,想要来拉我一把?”   话说着有几分调侃有几分期待,但他没有自己去给晏清开过口,说到底还是不想麻烦人的。   毕竟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听着气派,实际上是个众矢之的,更何况晏清爬的太快了,底下眼红的要滴血的不在少数,他没道理消磨了那一点宫里难得的情谊去给人家找事。   但见晏清听过后,实实在在点了头。   “如今我在枢密院,也如你所说到了皇上跟前,所谓舟行水上不进则退,若是只求安逸也不必走到这一步了,你从前是在军营中历练过的人,深有才干,不该就如此埋没在深宫中为个女人取乐解闷,只要你一句话,我立刻竭尽全力安排你离开灵粹宫。”   话到这一步,任东昌面上收了笑,立时严肃起来,话说得干脆利落。   “我也不跟你说谢了,总之日后只要你站在风口浪尖上一日,我任东昌就用命做你的盔甲一日。”   同任东昌告辞后,瞧着时辰快到了,晏清这便提步往栖梧宫去。   这日子的骄阳热烈,照在人身上都是火辣辣的,他脚下步子略快,心里只想着早些看见他的皎皎,倒还不觉得多热了。   不想这厢才踏进栖梧宫大门,纯致在偏殿廊檐下守着,见他来了便朝这边招手,示意他过去。   晏清望一眼正殿里,还是过去了,“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   纯致面上也无奈的很,“小姐近来似乎有些心事,总时不时就不高兴了,娘娘在跟前还好些,若是一个人了,就愁眉苦脸地坐在窗户边儿发呆,我们问她她也不说,但方才一回来就说等你来了要见你,想来还是愿意同你多说些,劳烦你去宽慰些许吧。”   晏清听着略感为难,扶英眼下似乎并不很喜他,他往里头去一趟,不添堵怕是就谢天谢地了,哪里还谈得上宽慰?   但扶英既然发话了,那也没有说避而不见的道理,就是进去被发落一通,看在皎皎的面子上,却也没什么不能忍的。   他提步往里间去,里头的人约莫也是听见了脚步声和先前的谈话声,有模有样先指使了句,“关门。”   那清冷冷的嗓音都有几分皇后的气势,晏清听着眉尖微微一挑,止了步子,依言退回去又将门关上了。   再往里去,见扶英就坐在梨花木交椅里沉着脸看他。   晏清上前去,躬身行了礼,耐心问:“小姐召奴才过来所为何事?”   扶英起初始终一言不发,望着他眸中愈加暗潮汹涌,气不过了,突然拿起一旁桌子上的茶壶与被子,扬起手便一个个撒气似得朝他砸过来,“坏人!你这个坏人!心怀鬼胎、处心积虑、图谋不轨!竟还早早就在骗我!”   晏清听着一霎皱了眉,站在原地却纹丝不动,没想过躲开,也没有去阻拦她。   而那头呢,怒气冲冲扔过来的茶盏其实一个个尽都砸到了他脚尖前,只教溅起的的茶水沾湿了他的衣摆和鞋袜罢了。   一通发泄完了,他站在满地的狼藉里,双手交握在身前,仍旧站得像支翠竹一般,“小姐方才之言究竟是何意,奴才没有听明白,还请小姐示下。”   “你还说你不明白!”   扶英瞧着他装模作样的无辜,一霎更觉得气愤,气上了头,忽然还有点委屈,“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初费尽心思用影子戏骗我把你带到阿姐的面前,后来又当着阿姐的面利用我演得一场好戏,我那时走的时候明明只教你替我好好照顾阿姐,可你呢,你......你竟敢......”   她想起来那日在屏风后看到的一幕,一霎将自己给气哭了。   当日是什么将她从昏睡中吵醒的,莫过于水盆落地的那一声刺耳的哐当声,迷迷糊糊睁开眼,她其实有微弱的叫了声“阿姐”,只可惜没人听到。   晏清听得心头一震,很快又平复下来,上前去蹲下身与她平视,仍旧是温声细语的,“奴才从来没有骗过小姐,也从来没有利用过小姐,小姐若有什么其他想说的,便直说吧,奴才都听着。”   对着太温和的人没法儿发脾气,扶英还是很容易就相信他,孩子问话,一开口便开门见山。   “你是不是喜欢阿姐?”她说着,还特意解释一句,“和喜欢我不同的那种喜欢。”   晏清一下子又被她煞有其事的质问逗笑了,望着她半会儿,点点头说是,“但你一定觉得我配不上你阿姐才这么生气对不对?”   扶英想了想,又嘀咕着,“倒也不是的,你也很好,可我阿姐不是皇后吗,皇后不能改嫁的,你们不能在一起。”   “那如果我说,”晏清顿了顿,“我甘愿就这么一直守着她,照顾她,或者有朝一日,我带她离开这里,你觉得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5-04 16:27:16~2020-05-06 19:30: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昂 10瓶;! 2瓶;睡在月球上的猫、兔吱、上网课好累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四章   殿外天光正盛,南窗边儿的海棠树上蝉鸣不休, 伴着廊檐下的风铃声听久了, 人不由有些昏昏欲睡。   皇后在窗下坐着,面前支一展画架, 微微向前倾身,细风吹拂过轻薄的衣料, 美得恍然若飘然欲仙一般。   晏清自画柱后转出来,脚步轻缓到她身后, 她没有察觉, 他勾了勾唇角, 俯下身靠近她耳边,呵气如兰:“皎皎。”   气息扫过耳间有些痒, 她笑着耸肩躲了下,没注意手上的画笔在纸上划出了不合时宜的一笔。   “呀!”   皇后提着画笔扭头回来嗔怪他, “你瞧你干的好事, 画了半个时辰, 就这么一下子被你毁掉了。”   晏清含笑去看那画面, 弯着腰好整以暇瞧了半会儿,便伸手去将她执笔的手握住, 细细在纸上那一笔“突兀”上勾画起来。   手腕间辗转迂回,他掌心的温度贴合在她的手背上,十指连着心,同样也是在一处的。   待不多时,他停下来, 原先树枝上沾染的墨迹便已延展成了两只交颈嬉戏的喜鹊。   反复瞧了会儿,又稍作修改了下,他觉着满意了,侧过脸望着她,轻声吟诵了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她听得眉眼弯弯,凑上去在他唇上轻啄了下,“今日便原谅你了。”   放下画笔,她坐得久了有些腰酸背痛,起身拉着他往紫檀木大躺椅那边去,边走边问:“阿英方才都和你说什么了?”   晏清说着笑了下,“你明明早就知道,为何都没有在信笺中告诉我。”   她回过头看他一眼,“那丫头性子太倔,你若上赶着去同她解释,除了碰一鼻子灰,什么都落不下,只能先教她自行想清楚,等着她去找你要个说法,才是上策。”   “真是知妹莫若姐!”   晏清说着无奈摇头,同她一道在紫檀木摇椅里紧挨着躺下,她翻了个身给他个背影,话音散漫慵懒,“近来总觉腰酸的很,你替我按一按吧。”   他答应着,手掌覆上她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掌下的曲线温软婀娜,一寸寸摩挲过去,单薄的衣物隔在手底下简直恍若无物。   收回遐思,他五指分开捏在她腰间,拇指先收着劲儿试着按了两下,细心问她力道如何。   她闭着眼,红唇开阖了下,喃喃说太轻了,要他加重些。   晏清嗯了声,依言在手上加大力度,不想这厢一来二去,约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她着实舒服的很,忽地轻轻溢出一声绵长的吟叹,带些缠/绵的鼻音,婉转飘进他耳朵里,简直像是世上最好的“催/情药”。   他身体里猛然开始热起来,喉咙间滚动了下,他眨眨眼,轻轻唤她一声,“皎皎,你睡会儿吧,我一会儿该走了。”   她却又说不要,睁开眼睛,翻过来蛮横将他压下,小臂撑在他胸膛上,整个人都覆上来,“我不想你走。”   她说着话,指尖轻轻在他耳后的皮肤上抚过一遍又一遍,眸光盈盈望着他,“我现在很后悔当初准你进枢密院,若是你还留在栖梧宫,我们就能每天都黏在一起,多好。”   身上有些重量,但都是甜蜜的,他伸出手臂环在她腰背上,温然笑起来,“每天都黏在一起,时日久了,你怕是要厌烦我的。”   “胡说!”她抬手在他胸前拍了一巴掌,低头同他咬耳朵,“我何尝就是那始乱终弃的负心人了,明明爱你都来不及,怎会厌弃你,嗯?”   他耳朵红红的,贴在她红唇上是滚烫的热度,见他没有躲,便得寸进尺含住他的耳垂,唇齿轻轻厮磨。   晏清心尖儿颤个不停,手掌扶在她腰间用力握了一把,声音却仍旧自持,“世上多少人从卿卿我我走到相看两厌,与始乱终弃无关,只是花开花落终有时罢了。”   “你在我这里可不是什么零落成泥的娇花儿......”   她说着嫣嫣地笑起来,俯身相就,红唇贴上脖颈,忽地轻轻咬了一口他不甚明显的喉结处,声音轻轻的,“你是我的心尖尖儿。”   他微微蹙眉,呼吸渐沉,甚至有些微喘,“你也......是我的心尖儿人。”   他有些话不成音,但她听得愉悦,指尖灵巧几下挑开领子上的几颗盘扣,手伸进去,放肆游走在他的胸膛上,触碰到那一点,来回撩拨。带些奖赏的意味曲起膝盖,一点一点往上,直到抵上他的大腿根儿,问他,“喜欢吗?”   晏清说不出话来,明明消受不住了却又舍不得教她停下来,那感觉简直就像是沾染了芙蓉膏的滋味儿,在难耐与欢愉的边缘反复轮转。   他点头,似有若无地轻轻吟叹了声,她听到了,妖精似得笑起来,手上更放肆些,侧脸将耳朵凑近他,“喜欢就说出来,我爱听。”   他喘了口气,深觉实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便伸手掰着她的脸过来,扬首亲上去,狠狠地亲,深深地亲,直亲到教她也软化下来,绵绵趴在他胸膛上,从撩人的妖精变成柔顺的猫。   消磨了许久,晏清抬眼朝外头看,日头沉到了树梢上,是真的要回去了。   他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续回最初她说的话,“皎皎,别为眼下片刻的分离而伤怀,我眼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日后更长久的朝朝暮暮。”   她听着抬起头来,没有再来得及问什么,又听他说:“所以答应我,每天都要让自己开开心心地,只有你是快乐的,我才能后顾无忧,也才能找到做这一切的意义。”   他把她当做生命中唯一的意义,多动听的情话啊,她低头轻笑,从前真是看走眼了,这人明明一点都不木讷。   “知道啦!如今有你和阿英伴着,我每天都很开心,看不见的时候,你也无需挂念我。”   她答应着,手上给他将散开的衣襟都整理好,便从他身上爬起来,站稳了又来拉他。   两个人到桌案边,她从底下的屉子里拿出一块令牌交到他手上,“这是国公府暗卫的调令,你拿去吧,枢密院如今声势渐起,你日后若身处权势漩涡中,手中没有信得过的利刃总归是不行的。”   晏清并未推辞,这些东西他接过来,正也将她的忧愁全都接过来,“此前在夜市上偶遇姜赫明仪,暗卫后来有传进来什么消息吗?”   她摇头,“姜赫自十岁那年后流落街头,暗卫掘地三尺也只找出来他直到十三岁的那三年曾化名小六跟随商队往返阿拜疆贩卖丝绸货物,但自离开商队之后,便再无论如何都再找不到任何讯息。更别提他是如何与明仪相识的,现在想想,这人突然声名鹊起被接回国公府那一年,简直像是凭空冒出来的。”   他听着只得先宽慰着,“他这样的人,想必不止一个化名,回头我自派人从他此前入伍的军中查,总会有结果的。”   二人说着话,外间忽地有脚步声跑进来,听着欢快地很,但临了还是停在抱柱后头,噘着嘴先喊了句:“阿姐,我教小厨房做了樱桃水晶糕,想要和你一起尝尝,你陪陪我吧。”   这埋怨的语气、谨慎的举止,晏清听得又想笑又汗颜,深觉确实不能再久留了,否则容易引起“内讧”。   他收好令牌与棋谱,从里间出来遇见扶英,仍旧规规矩矩地见了个礼,随即提步往宫门出去了。   回到御书房,方才还离门口隔着一段距离,便听里头奏折砸在桌案上“啪嗒”一声响!   门口正要送茶水进去的小内官立时吓得抖了下,定了定神,这才要迈步进去,身后有人上前来,立在面前,说:“给我吧。”   晏清端着茶水进去,皇帝正仰面靠在宽大的御座上望着虚空出神,听见声响朝这边撇过来一眼,“你回来啦。”   晏清嗯了声,又问:“皇上又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相处了一些时日,他的品性才能皇帝都看在眼里,如今已经越来越不刻意避讳着他了,伸手指了指那本被摔在桌案上的奏折,“上回郴州遇刺一事,那边的官员查出来的结果,你看看吧。”   晏清依言拿起来,快速扫过一遍,眉间微微蹙起来,“丹云山盗匪?”   皇帝轻嗤一声,“那群盗匪屡禁不止,确实是那附近的大患,当日的刺客中也有几个查实有曾经为匪的经历,但就凭这一点,不足以证明就是那群盗匪鬼迷心窍,潜进姜家的宅子,钱财不要却专要朕的命。”   “皇上既然心中存疑,便驳了这折子,教他们继续查就是了,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气大伤身。”   皇帝面上却一时颓然,“查不到了,就此结案吧,”   晏清诧异,“这又是为何?”   皇帝转过脸来瞧他片刻,忽地一指他身后书架,“你去那边第三排第四格上取一个楠木盒过来。”   盒子取过来后,他教晏清打开,从里头抽出一封文牍递给他,“刺杀之事发生时,朕就有怀疑之人,只是早先用尽了法子周折,除了这一点捕风捉影的消息,半点实证都没有寻到,而这次刺杀果然也如出一辙,那个老狐狸,藏得太深了。”   可不就是藏得深,就连拿他儿子的命都没能教他漏出半点破绽!   晏清看完了信笺,心中顿起惊涛骇浪,“皇上怀疑雍候早有不臣之心?那......”   他顿了下,心中已隐隐有些猜测,但还是作急切状,问:“那又为何还将明仪郡主赐婚与姜大人,奴才不敢隐瞒,先前奴才曾于去岁皇上的生辰宴当晚,远远在夜市上见过二人举止亲昵,丝毫不像只是被一纸婚书捆绑到一起的人。”   皇帝听着果然不觉得意外,“朕也想看看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但其实明仪当初觐见,他起先并没有觉得有何异常,不过是个自以为聪明的姑娘怀着一腔热血想要救自己的家人罢了,真正超出常理的,是那份置徐良工于死地文牍。   那份文牍使皇帝头回意识到,姜赫或许并不忠于国公府,甚至可能和皇后是死敌,听起来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姜家的公子卖了姜家皇后的人,转身和有不臣之心的雍候扯上了关系。   既然赐婚之事本就是明仪提出的,那何不顺水推舟,俗话说,欲要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原道是每个人都在那一场博弈中将这位皇帝当成了个可以任人蒙蔽的傀儡,殊不知这位少年皇帝从生来就属于这座残酷的宫城,他的血脉里就蕴含着搅弄风云的力量,哪怕龙潜于渊,也绝不是其他任何人可随意比拟的。   晏清抬眸望了皇帝一眼,胸怀中陡然有千斤巨石沉沉压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5-06 19:30:20~2020-05-07 17:50: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mmm 4个;Rosin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五章   调任东昌离开灵粹宫之事,于如今的晏清而言并不需要费太大的功夫, 程修仪纵然不愿意, 但不得宠的妃子就是得看皇帝身边得宠内侍的脸色,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任东昌进枢密院前一日, 晏清教人腾出了隔壁的屋子给他安置。   宫里的内侍都没什么私人行头,进了屋放下随身的包裹, 别得都没干,却见他先往隔间端了一盆水出来, 郑重其事将一双手来来回回洗了约莫有十来遍。   晏清坐在圆桌旁, 瞧着好笑, “你这是做什么,金盆洗手?”   任东昌低着头, 眉头紧皱,面上嫌恶地嗯了声, “金盆洗手, 打今儿起, 老子终于能做回个干干净净的人了。”   话里的意思晏清听明白了, 却也不好意思再接口,轻咳一声, 侧身端起桌上的茶盏递到嘴边兀自品着。   任东昌斜眼朝他一撇,低低哼笑了声,“生瓜蛋子!”   说着话的档口,月生从外头进来,两手交叠在身前, 恭敬回禀了句:“先生,皇上派人往枢密院来寻您了,召您即刻往御书房觐见。”   晏清放下茶盏起身,同任东昌拱手告了别,一边往出走,一边问:“说什么事了吗?”   月生摇了摇头,说没有,“但听闻今儿朝堂上又谈起了西境盐务之事,那头怕是又出岔子了。”   晏清点点头,心里有了个数。   进御书房时,皇帝正坐在行梯上,由个小内官推着在一整面墙高的书架前缓缓寻索,眼角余光瞥见他从抱柱后转出来,随意的口吻,“正好你来了,替朕找找之前韩岑呈上来的农耕要论放哪里了。”   晏清躬身应了声,他一向记忆力极好,略想了想,便命小内官将行梯往左再推了几步,温言道:“皇上看看右手边第三格是否有?”   皇帝依言前去查看,果然在一沓文牍中找到了那份农耕要论,他面上满意,从梯子上下来,倒也未多言任何赞许的话,兀自往桌案那边去,又教晏清跟上。   到了那边,皇帝从桌子上拿起一封奏折递给他,“这是众臣对你先前提出的西境盐务解决之法所商议出的诸多施行细则,你也瞧瞧看。”   晏清颔首,接过来细细查看了一遍,心下了然。   “怪道是皇上为何突然想起来找那封农耕要论了,此封盐务细则多有与农耕要论异曲同工之处,当初沧州农耕开荒与此次西境盐务新政,要论改革自然首要还是一个“民”字,官府如何有效组织百姓是关键,若以此来看,众位大臣们倒也不算是照搬旧案,只是......”   皇帝瞧着他一笑,兀自接话道:“只是沧州是革新,而西境是除旧弊。”   晏清点头称是,“但这份细则确有可行之处,只是想来必定不会容易施为,皇上可想好派遣哪位大臣前往督办了吗?”   皇帝将手中那份农耕要论交到他手上,负手到窗边,话音沉沉。   “西境积弊已久,底下一众官员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朕如何能指望他们此回能立刻痛改前非,但西境革新势在必行,朕需要一双眼睛、一双绝不会与朝中官员沆瀣一气的眼睛去替朕盯着西境革新一事,”   他说着顿了下,回过头来看向晏清,“若是朕想要你来做朕的眼睛,你可有那份胆量?”   他对于晏清的期望,与林永寿不同,林永寿只是个陪伴者,而晏清一身才能,足以做他的左膀右臂,更可以用来平衡朝堂。   晏清胸中了然,忙郑重拜下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愿前往西境,竭尽全力为皇上铲除积弊以报君恩。”   任命晏清为西境督查御使的旨意,三日后于金銮殿当众宣下,皇帝特赐令牌一块,所到之处如皇帝亲临。   他下丹陛立在殿中众臣前头领旨,清隽挺立的一道身影,完美融入到这高阔恢弘的大殿中,哪怕身着内官佩服也丝毫不显突兀,仿佛他本来就该站在那样一个位置。   而此时,距离大赢朝上一个登堂入室的大宦官,已经过去了将近六十多年。   第二日便要启程前往西境,下半晌下值后,他同赵瑞成、任东昌一同回到居处,二人很是为他高兴,各自出了好些银子托人从宫外买来好酒好菜为他践行。   赵瑞成喝得双颊绯红,借着酒劲儿调侃他,“原来我总说你没出息,现在看出来了,从前只是你自己不想争罢了,来来来,我给你赔罪,这碗我干了,你随意!”   晏清摇头笑了笑,没拦他。   任东昌也来道贺,酒桌上推杯换盏,一口又一口的烈酒饮下去,晏清神思也有些恍惚了,细细回想起自己这些年从进宫开始的经历,走到今天这一步,原是从前做梦都不曾出现过的。   梦由心生,从前的他从未对权利有过追逐之心,做这一切的意义都是为了心尖儿上那个人。   或许更早些,从帝后大婚的那一日傍晚,他看到了那个对镜落泪的她,从此一眼万年,他人生所有的轨迹就已经在不由自主地朝着她靠近。   从最遥远的宫教处到通行内宫的宫闱局,再到咸福宫近侍。   她就像是一颗种子,悄无声息地种进了他心里,悄无声息地萌芽,悄无声息地生长,直到长成一颗参天大树,根茎蔓延到四肢百骸,在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时候,便已经能够左右他的言行举止。   只是刚进入咸福宫不久,栖梧宫紧接着便取消了后妃每日的请安礼,他依然没能离更她近一点,那只当属他时运不济吧。   晏清想着那时有点傻的自己,忽然忍不住迟迟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念着,也不知她这会儿在做什么?   他总无时无刻不在想她,明日便要走了,会有很久很久、大约一年半载都不能见到她、抱着她、亲吻她。   这一段长久的别离还没有开始,他已经觉得十分难熬了。   到外头夜幕沉沉时,赵瑞成酒量不济,已经东倒西歪地趴在桌子上了。   晏清心里有挂念,不欲久留,和任东昌一道将他搬到了床上安置好,回到自己房中稍作洗漱,换下一身沾满酒气的衣裳,便兀自出了门。   这时辰已临近夜半子时,前往栖梧宫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可若当真是明智的人,他应该根本不会与她相爱才对。   守夜的仍旧是粟禾,他带着些许的酒气上前,礼数倒是一贯的周到。   但粟禾略皱了皱眉,没有立刻放行,直到他语含眷恋地说了句:“我明日就要前往西境了,若走前不来同她道个别,我怕她会不高兴兀自一个人生闷气。”   正殿的烛火都熄灭了,只留下了寝间小桌上微弱的一盏,暖黄色的光线将整个室内照成柔和温存的模样。   他进去的步子很轻,绕过画柱、穿过珠帘、行过屏风,他站在床前,挑开那一层层柔软的绡纱帐,就见到她安宁地躺在床榻上。   他在床边坐下,伸手去将她的手握住。   两个人好似在睡梦中都心有灵犀,她轻轻嘤咛了声,缓缓睁开眼,借着昏暗的光线看着他片刻,不觉得意外,唇角微微勾起笑了下,“你终于来了,我一直在等你。”   晏清嗯了声,她半撑着手臂挪过来一些,侧脸枕上他的腿,双臂伸过来环住他的腰身,又往他怀里蹭了蹭,直到将额头贴上腰间的玉带,声音透过衣料传出来,有些闷闷地。   “我舍不得你,一想到明日你就要离开那么久,我就很难受。”   她的长发尽都披散在他的双膝上,如同一截上好的绸缎,他抬手抚上去,话音轻柔似水,“你就在我心里,不论我去到哪儿,我们都在一起。”   她听着却更难过了,摇摇头,再扬起脸来眸中晶莹婆娑,“我不要那些虚无的东西,我只想要一个真真切切的你永远陪在我身边,在我想要触碰你的时候就可以触碰得到,这才是我想要的。”   晏清心头的不舍一样翻涌起来,却不知怎么安慰她、安慰自己,只好低下头在她哀致的眼睛上落下一吻,发誓一般喃喃说着,“会有那么一天的,一定会有......”   她闭着眼睛,难过得吸了吸气,忽然伸手勾着他的脖颈起身,绕到他身前跨坐下来,她去吻他的额头、眉眼、鼻梁,最后落在绵软的唇上依依索求。   他只好用力拥紧她,迎合她,手掌隔着单薄的寝衣抚上她的腰肢。   她感觉到了,牵着他的手解开了松散的衣带。   寝衣滑落到地上,手掌触及到她腰间细腻温软的皮肤,忍不住停留下来,缓缓摩挲,一点点向上延伸到小衣边缘,却踌躇、徘徊,进退两难,像是个迷途的行者。   她沿着下颌的线条亲吻到他耳边,极尽蛊惑地唤他,“心尖儿......”   他很喜欢,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只能放任自己沉溺。   腰带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领口也在她灵巧的指尖下不堪一击,褪去了外袍,里头宽松的中单根本形同虚设,她将他整个压/倒在榻上,手掌轻车熟路探进去,灼热的吻也随着手掌行过的轨迹一路往下,摧枯拉朽地烧毁了他的一切克制。   晏清连思考都觉得吃力,沉重地呼吸,难以忍耐的吟叹,五指深深没入到她的发间,内心有千万个声音都在叫嚣着,不想要她停下来。   可终究还是不行,她纤细的指尖触及到下裳的边缘时,他猛地清醒过来,一把抓住她,眉心微蹙,开口甚至带着些恳求,“皎皎,别......”   那是他最难以启齿的伤口,像个卑贱的烙印一辈子刻在了他的身上,不能也不敢展示在她眼前。   她没有挣扎,却也没有退却,抬起头沉沉望他片刻,意志坚定,“我要你,整个你。”   她也爱他,不论怎样的他。   对峙了良久,他内心的怯懦终于一点点土崩瓦解,手上的力道渐渐消散,她凑上来,安抚地吻他的脸颊,“别怕,把自己交给我,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   她的掌心终于触及到那片伤痕,他额头倏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目不转睛盯着她的神情,哪怕从中发现一丝细微的嫌恶,他或许都会立刻慌不择路的逃走。   可是没有,她微微蹙着眉,望过来的眼睛里只有心疼,轻声问他,“还会痛吗?”   他怔住半会儿,突然翻身一把将她覆在身下,长睫眨落的泪滴在她脸颊上,转瞬便消散在热烈的亲吻中。   小衣被扯落扔在地上,绡纱帐幔垂落,袅袅春色尽欲掩。   若将欢愉比作是一场红尘的修行,那他们便是在苦难中相爱,竭尽全力靠近彼此、相互依偎相互成全的两个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5-07 17:50:21~2020-05-08 18:26: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王京 4瓶;!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六章   宫道上刚打过五更的梆子,夜风从窗户下头的缝隙中袭进来, 卷断了小桌上明丝笼里微弱摇曳的烛火。   一霎昏沉下来, 帐中沉酣方歇,两个人相拥在一起, 她抚在他滚烫耳廓上的指尖一顿,轻轻推一推他, “去将烛火重新点燃,我想再好好看看你。”   晏清懒懒伏在她身上, 闭着眼咕哝着嗯了声, 侧脸贴着她身前细腻的皮肤, 实在有些不舍得分开,又流连了半会儿才撑着手臂起身。   捡起地上的外袍披在身上, 他在一旁的梨花小立柜里借着昏暗的月光找出蜡烛和火折子,走到桌边点燃, 火光点燃“呲啦”一声轻响。   暖黄的烛火霎时明亮, 他这才看见指尖上显目的暗红血迹。   晏清拿着火折子当场愣住片刻, 心头猛然跳了下, 点燃烛火,随即踅身两步到床前, 掀开锦被,俯下身拦腰将她抱起来,果然见床榻上也有一样的点点落红。   学过医的人不会再愚蠢地装模作样问她是不是有哪里受伤了,他突然不知作何感受,眉间蹙起难言的酸楚, 心中一霎五味杂陈,根本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看他一眼,没言语,伸出手臂去勾住他的脖颈,额角贴上他的颈窝,哪怕未着片缕,就这样依偎在他怀里也不觉得羞怯,因他是她的夫君,是她的男人了。   他回过神来,将她放在床榻上,拉过被子盖好,望着她眸中愧疚,“皎皎……无论今后情势如何,你都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你知道吗?”   别的路,是指皇帝,那是一条安稳荣华的道路,哪怕有朝一日他不在了,她依然可以做母仪天下的皇后,但今晚之后,那条路已经彻底断了。   但她只是点点头,淡然说知道,“可你是我唯一的自由,我心甘情愿。”   有些爱,孤注一掷,是绝望中开出的繁花,浓烈而纯粹。   他眼眶里有些热热地,深吸一口气,勉强对着她笑了下,借口清洗血迹,起身往隔间里去,双手搅动起哗啦啦的水声掩盖了极力压抑的呜咽,良久之后才出来,眼尾仍掩不住微微泛红。   她只能装作没有看到,挪一挪身子往里侧些,含笑招手教他过来一起躺下,“明明知道一会儿就要离开了,还去那么久,快点过来,让我再抱一抱你。”   晏清温然弯起嘴角,长睫低垂将一切情绪尽都掩盖住,点头应了声,依言走过去撩开被子躺下,正想伸出手臂去抱着她,她却觉得那一层外袍实在碍事,三两下扒了又扔回到地上。   她这才满意了,靠过来伸臂环住他,她喜欢同他紧紧贴合在一起,肌肤相亲的感觉,教人觉得安心、满足。   他将她揽在怀里,手掌一下下拍在她背上,哄她闭上眼睡一会儿。   她其实不愿意,“一觉睡过去就见不到你了。”   他轻轻的笑,低头亲她的眼睛,教她睁不开,“我不想教你看着我离开,睡吧,我会追去你的梦里寻到你。”   “往后你不在的每一天吗?”   “嗯,每一天。”   他的嗓音绵软温柔,他的怀里好眠,她闭上眼果然很快没了动静,浅浅的呼吸就扫在他胸膛上,像是印记,深深在他的心尖刻上一个她。   晏清抬眸朝窗外看了眼,还是一片漆黑,又看看怀里的她,手掌轻轻抚在她的纤细的肩背上,很是眷恋、舍不得,但必须离开了。   他轻手轻脚从她脖颈下抽回自己的手臂,翻身下床,穿好衣裳临走前,他弯腰在她额上亲了下,话音轻柔却笃定,喃喃的:“你要保护好自己,等着我回来,等着我,带你离开。”   前往西境的队伍从宫城出来时,正值日上三竿,骄阳高悬于顶。   这时的她应该已经醒了吧,晏清从马车车窗中探出头去,回首去看那座恢弘的四方城,才道是高耸的城墙终于无法再囚禁住他的人,却牢牢囚禁住了他的心。   ******   晨光洋洋洒洒在床前撒下一地金,照着帐中兀自出神的人。   晏清已经走了,她伸出手掌覆在一旁的枕头上,停留了许久才起身穿上寝衣,淡然朝外头唤了声,只吩咐教粟禾一人进寝间伺候。   人立在床边,被子是掀开的,没有避讳什么,只是吩咐了句:“劳烦嬷嬷将这些东西都烧掉吧。”   粟禾站在原地一时没有动,看着床榻上刺目的落红大惊失色,“娘娘怎的如此糊涂,那不过是个内官,娘娘拿他取个乐子当个慰藉便罢了,怎可......怎可自断了后路呀!”   “不过是个内官?”皇后闻言眉头紧蹙,“他在我这里不是个一时兴起的乐子,也不是愁苦之余的慰藉,那样的话往后不要再说了。”   她眸中坚决,粟禾不好再多言,深深叹一口气,行到床边收拾之余还是道:“娘娘今日想必身子不舒服,奴婢传人在隔间备些热水,待会儿泡一泡吧。”   皇帝今日下朝比往常早些,在宫城边上目送西境的队伍走远了,回身乘上步撵便往栖梧宫来,踏进正殿里没瞧见皇后,遂问起软榻对面的扶英。   扶英正拿一块儿糕点往嘴里送,话音有些囫囵,“阿姐尚且还在梳洗,皇上等一会吧。”   眼下都临近午膳时辰了,他还从没见过皇后如此懒散,眉间微蹙,问:“皇后昨儿个歇得很晚吗?”   扶英摇摇头脱口说没有啊,见他面上狐疑,转念又解释了句,“女子身体总和男子不同,时时有些酸痛懈怠也不足为奇,皇上没有看过医书吗?”   这丫头无心之余都能噎人一嘴,还真是和皇后一姝双生的性子!   皇帝平日也确实不怎么涉猎医书,教她一问,面上有些悻悻的,随手抓过来个软枕塞在身后舒坦靠着,见她一边吃着糕点一边低着头翻书,转了个话头闲话问起她这几年都读了些什么书?   扶英不怕他,除开当初他弄伤阿姐那回事之外,其实也不讨厌他,听他问起便抬起头尽力想了想,如实说了很多,说完了又一笑,“但可能也只限于读过而已,皇上可别紧接着就来考我啊。”   才十几岁的小姑娘,娇嫩的像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一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眼睛弯弯地,瞧着就教人莫名觉得心情好。   皇后收拾齐整出来时,见他二人正相对坐在软榻上下棋,原该静默专心的对弈落到那二人处却甚是聒噪。   只因扶英是个极爱悔棋的,落子常有不如意之处便要耍赖撒娇地拿起来重新放,皇帝起初总是不许,忙不迭地去抓她一双爪子试图阻拦,但又拗不过她,一来二去,两个人都是吹鼻子瞪眼的,却是谁都没有真的起身撂下去,一局了,扶英倒是还险胜几子。   她高兴的很,兴冲冲拉着皇后到软榻跟前,“阿姐你瞧,我今日对弈赢了皇上!”   皇帝当着皇后的面输了阵,觉得脸上无光的很,虎着脸找补,“那是朕让着你的,别在你阿姐跟前胡说。”   皇后瞧着也嗯了声,望着扶英,“你悔棋的时候我看见了,胜之不武。”   扶英不服气,噘着嘴,“赢了就是赢了,做什么要去追究怎么赢的,皇上既然愿意让我,为何不愿意承认自己输了?”   皇帝还真教她给问住了,怔怔眨了眨眼,不想再纠缠这个事了,无所谓道:“算朕输给你了,好了吧。”   扶英纠正他:“不是算,你就是输了!”   皇帝简直无奈了,“好好好,朕就是输给你了!”   他说着话从榻上起身,还是习惯性来牵皇后的衣袖一道往外间去用午膳,想起她今日身子不适,关切问了句,“听扶英说你从昨儿晚上开始就不舒服,现在觉得好些了吗?有没有寻太医来看过?”   皇后闻言半垂下眼睑,摇摇头说没事,声音一贯都是淡淡的,“许是因为眼下换季的缘故,无妨。”   皇帝其实并不会关心人,两句问过了便也不知道再问些什么才好,颔首嗯了声,就将此事揭过了。   今岁阖宫前往秋狩前不久,皇帝忽地格外开恩,将软禁在景元宫一年多的程舒怀放了出来。   因着皇后往日的关照,内侍省从未缺过景元宫一应所需,她也是个心大的,没有自怨自艾,解除宫禁第二日来栖梧宫拜见皇后,照样打扮的光鲜亮丽花枝招展,留到午膳时分,在皇帝跟前露了个脸,冷冷淡淡不上心地模样,倒是教皇帝另眼相看了几分。   过了没几日,便听闻皇帝传召她去侍寝,谁料那位还是个颇有骨气的,心里闷着当初皇帝踹她一脚的怨气,愣就是将迎驾的人全都拦在了景元宫门口干晾着,偏不去!   皇帝被拂了面子自然气坏了,一气之下又给程舒怀禁了足,教她待在宫里修身养性去。   听听这话说得就知道那样的气性儿当不得真,等到秋狩时,皇后也就顺水推舟将她带上了,敲打劝谏一番,围场上出尽风头的程婕妤,很快又复了宠。   皇帝被程舒怀黏着没功夫再到皇后跟前来,冷落了这边倒还觉得过意不去,见天儿地往她这里送东西。   皇后一应都收下了,也没有别的什么话可说,但扶英看着很气愤,偷偷在私底下念叨,“还是晏七好,他肯定不会找那么多女人来气人。”   是啊,他好啊,皇后也觉得他好得天上有地下无,但好几个月了,没有书信、没有音讯,她只有在梦里才能看见他。   年节上有宫宴,恰逢百官都要入宫赴宴的档口,皇后终于又一次看见了明仪,但这时候她已经不再想在她身上探究什么了,目光在她身上扫一眼,也同看见个物件儿没什么两样。   反倒是明仪不再似从前那般避着她,主动上前来见礼,呈上来的东西,专门有扶英的一份。   “夫君前些时候往冀州公干,念着阿英喜欢夜明珠,特地带回来教我给你的。”   扶英一听见姜赫就瘪了嘴,眼睛里红红的,但话还是坚定地赌气着,“我早就不喜欢夜明珠了,你把东西还给他吧,我不要。”   明仪闻言略有不悦,但她怎么会轻易被个小丫头三言两语就难倒,面上温和笑了笑,耐心道:“这是夫君送给你的礼物,他的心意你若是不要,自当亲自回绝了他,府里你从前住得院子一直都教人打扫着,无论何时我们都希望你能回来住段儿时间。”   可那本来就是扶英的家啊,他们才是鸠占鹊巢的那一方不是吗?   她言语里自诩承国府女主人的姿态教皇后听着极为刺耳,一时沉下脸来,冷声回绝了个彻底,“阿英是本宫的妹妹,也只是本宫的妹妹,旁的人,都与她不相干,望你听明白了。”   那厢来人传话说是宫宴开始时,皇后领着扶英一道在上首落座,抬眼不经意往底下一扫,却就毫不费工夫地看到了下头坐着的姜赫。   扶英顿时忍不住低垂着脑袋偷偷地抹眼泪,皇后不便再久留了,便想带着她先回宫,朝皇帝告辞时,他瞧见扶英一张闷得通红的小脸儿,也觉得挺心疼的,当即招来个近侍,吩咐说将放烟花那一茬儿提前,出言留皇后和扶英一起看过了烟花再回去。   殿中众人一道往外头去,帝后并肩站在栏杆前,瞧着不远处绚烂的烟花在夜幕中炸出漫天稍纵即逝的星空。   皇帝侧过脸去,看见皇后眼中的光华流转,心中柔情止不住的蔓延开来,两个人垂落的手臂离得很近,衣料会随着动作牵动在一起,那一点点动静,怎么就像是正正牵动在他心上似得。   他五指捏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捏紧,踌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伸过去,在衣袖底下握住了她。   柔软的一只手,包裹在手掌里能教整个心都觉得满满当当的,和握着别人的感觉都不一样。   但她立时使力就要抽走,他不答应,手上还是忍不住蛮横起来,又怕她觉得自己死不悔改,遂往她那边挪过去几步,声音低低地,“今儿过年,咱们好好儿地行吗,后面好多人都看着呢。”   她没有再那么强烈抵触,他便也只是规矩握着一动不动。   但烟花总有看完的时候,他还是得松开,看着她领着扶英渐渐走远,直到人影都转进宫道里瞧不见了,才收回目光。   转过身一直到进殿里落座,低头瞧一眼自己的手,还是觉得很高兴,自顾自咂摸出一丝甜来,总觉着或许再过不了多久她就可以完全接受他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5-08 18:26:57~2020-05-10 12:33: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tierra、Rosina、兔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凌菱雨 15瓶;豆干⊙﹏⊙ 10瓶;!、上网课好累啊 2瓶;(⊙o⊙)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七章   年节上见过姜赫一次之后,扶英心里就生了倒刺, 放着不管是个祸患, 碰一下又直扯得心里火辣辣的疼。   皇后整日瞧着她闷闷不乐的模样,也是一般的不好受。   前往宜华山行宫踏春时, 她兀自去外头玩儿了一整天,傍晚时回来, 眼睛略微有点肿,想必是见到了不该见的人, 又哭了一场。   她到皇后跟前牵着衣袖, 嗫嚅了半会儿, 才道:“阿姐,我想回府里去住几天。”   皇后倒不觉得意外, 只是平静望了她片刻,最后提醒她一次, “姜赫不是你的亲哥哥, 无论如何你都要记得。”   扶英怔怔地, 良久才点了点头, “我会牢牢记住的。”   自宜华山行宫回程时,皇后便教纯致陪着她随姜赫一道回了国公府。   偌大的栖梧宫又安静下来, 日子过得乏味,倒是皇帝那头,大约是对程舒怀的新鲜劲儿又过了,愈发到这边儿来得勤快。   每逢哪日若是无朝中大事要忙,在栖梧宫里必然一待就是一整日, 用过了午膳也不走,想尽法子要与皇后一道对弈、一道听曲看戏、一道作画行书。   他怀着一腔热忱,恐怕也拿出了毕生所有哄姑娘的温柔与耐心,更难得克制自己,不蛮横不强硬,仿佛时刻都在竭尽全力向她证明,自己真的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阴晴不定的暴躁心性了。   时间长了,皇后的心也不是铁做的,愧疚蔓延出来,实在不想再面对他,一日清晨躺在床上出神半会儿,索性便直接称病卧床不起了。   消息传到承乾宫,皇帝觉得很担心,当即撂下了金銮殿上的百官匆匆赶过来。   到了床前便去握她的手,“皇后,我带了太医来给你诊脉,你哪里难受就说出来。”   皇后皱着眉半会儿,深觉此回真是弄巧成拙了,只好摇摇头颓然说没事。   但那边章守正已上前来搭脉,三瞧两瞧也没瞧出什么病症,可转念一想,后宫嫔妃称病争宠之事倒也不稀奇......   他抬眼看了看皇后紧蹙的眉头,无中生出个不大不小的病症来——气血两虚,要她静心调养,不宜再伤神挂心。   皇帝闻言仔细想了下,体贴道:“你怕是累着了,先将阖宫的事务交给贤妃看顾吧,好好歇着,我往后每日都来陪着你解闷儿。”   他说到做到,回头就吩咐人将每日批改的折子都送到了栖梧宫。   皇后在软榻上休息,皇帝就在对面批改奏折,瞧着哪里有新鲜事儿了,就停下来同她闲聊几句。   一日午后喝过药,皇后倚在软枕上昏昏欲睡,忽地听他在桌案后愉悦笑了声,称赞了句:“这个晏清,我果然没有看错他!”   皇后心头突突跳了好几下,一霎就睡不着了,睁开眼,克制着心绪,散漫问他:“什么事那么高兴?”   “是西境。”   皇帝说来很是高兴,“去年我头回听他说起西境盐务之事时就觉得那是个人才,后来西境新政定下来,便派了他前往督查推行,果不其然是找对人了。”   “那西境之事现下已了了吗?”   皇帝却又摇头,“一时半会儿还没那么快,但现在是个好兆头,想来距离将新政彻底推行至整个西境也是指日可待了。”   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皇后噢了声,不再问了,兀自又靠回到软枕上,闭上眼神思便袅袅飘远了。   晏清离开已一年有余,眼下听着呈上来的奏折,似乎还有下一个年头需要她继续等。   她在心里叹气,当初早想到他要走很久,却没想到这么久,期间连封书信都没办法递给彼此,当真是难熬得很。   今岁夏末一场雷雨过后,天气陡然转凉,像是直接略过了金秋一瞬间将人掉进了冰窟窿里。   皇帝夜里不慎受了一场风寒,之后竟就如此缠绵病榻,始终不得痊愈。   他生了病,说不喜欢承乾宫的气味儿,无论如何教人将一应起居都挪到了栖梧宫里,还跟当初大婚赖在她这里不走的架势一样。   只那时候是装病,现在瞧着形容憔悴,没多长时间人都消瘦了一圈儿,这是真病了。   恰巧这时候还屋漏偏逢连夜雨,因着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北境苦寒之地,开始接连不断爆发罪奴动乱,一群罪奴聚少成多颇有规模,沿途往南边来,烧杀抢掠与土匪无异。   当地官府直到实在镇压不住了才上书禀告此事,路上再一耽误,消息递到皇帝跟前时,那头已然连着侵占了两座城。   原道那不过是群乌合之众,但不料罪奴们放肆将城守的头颅高悬在城门上,城中更不知是何等惨状,行事作风竟全是亡命之徒才有的暴虐。   皇帝着实气得不轻,撑着病体上金銮殿与众臣商议此事之际,便见下首姜赫当众请缨,说愿意前往北境为皇帝平定叛乱。   他从前也是行伍出身,入国公府之后才被老承国公派到了吏部拿笔杆子,加之此前皇后曾派遣他往北境巡视过,此回北境暴动,他确是个不二人选。   姜赫领兵去往北境,临走前倒还记得将扶英又送回宫里。   皇后在内宫门接妹妹,眼瞧着姜赫同扶英话别,才头回相信了,或许他对扶英确实是真心疼爱的。   扶英回了栖梧宫,高兴的不止皇后,皇帝每日也多了个乐子。   因他人在病中恹着,眉宇间少了那么几分锐气,多了几分柔和,寻常话说得太多都喘气不止,扶英日日看着也觉得他挺可怜,闲来无事便会拿着自己从宫外带的玩意儿去给他解闷儿。   他们两个人还真能谈到一起,每日东拉西扯自得其乐,皇后倒还落得个清净。   年底因着北境战事未休,西境新政还未完,皇帝身体也不好,便下旨取消了宫宴。   年节的晚上,阖宫都松懈下来,主子们早早歇下了,到处都是清清静静一片,夜里似乎又落了雪,飘落在树枝上,传进来阵阵轻微的簌簌声。   皇后从梦中醒来,再睡不着。   她又梦到了晏清,却是一个浑身伤痕的他,站在面前对着她浅浅的笑着,那笑里却尽是无比的眷恋与苦涩,仿佛那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似得。   躺在床上听着宫道上三更的梆子敲过,她辗转难眠,遂披了件狐裘大氅兀自走到廊檐下,外头的雪已落了足足半寸,在灯笼上盖上薄薄一层雪顶,挡住了半边光亮。   粟禾陪着她在廊下站了半会儿,忽见远处天边火光大盛,竟隐约有喧嚣声传来。   “是哪里走水了吗?”   皇后话音方落,宫门外有人脚步声急匆匆踩在雪地上,吱吱呀呀由远及近,至大门前,不顾礼数猛地拍了一连串,“求见皇上!立刻求见皇上!姜尚书领兵杀进宫城了!”   姜赫反了。   栖梧宫里顿时光亮大盛,人都立在院子里一个个惶然忧虑,目光焦急地望着正殿里,等着皇帝的决策。   前头韩越带领禁卫浴血奋战的拼杀声似乎愈来愈近,听得久了,简直就响在耳边似得,总教人觉得叛军随时都会冲进来一般。   皇帝吩咐人搬了把太师椅在廊下,撑着一副病体端然而坐,手持天子宝剑,面上出奇的镇定,“朕今日便在此处誓与大赢朝共存亡,宫内众人,若有趁乱叛逃作恶者,立斩不赦!”   传令的人匆匆前往宫中各处下达旨意,栖梧宫院子里的雪教来来往往的脚步踩成了污泥,外头喊杀声震天,单凭想约莫也是个血流成河的惨状。   扶英早哭成了泪人儿,站立不稳瘫倒在皇后怀里,一声声叫着阿姐,一声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口口声声说疼爱她的三哥,却一次次为了权势站在她的对立面,他摧毁姜家的时候、带兵造反的时候,究竟把他们的兄妹情意放到了哪里?   扶英哭晕了过去,皇后将人交给粟禾带回到偏殿去安置下,她往皇帝跟前去,垂眸看他半会儿,才问:“皇上可是已料到会有今日?”   皇帝抬起头来望向她,伸手去拉她,“你放心,我知道姜赫与你无关,与阿英无关,不会牵连到你们。”   “就这样引狼入室,万一有任何闪失,皇上不怕吗?”   他勉强笑了下,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但是想到就算死也是和你在死一块儿的,我又觉得没什么好怕的了。”   她听着蹙眉,又听他唤了声,“扶桑......”   这还是头回除了“皇后”和连名带姓的“姜扶桑”之外这么叫,带着病音儿倒显出几分缱绻的柔情来,“你我成婚到如今快十年了吧,说出来可能你都不相信,我也喜欢你快十年了。”   她听着并不说话,面上神情是一贯的淡漠,看不出是什么心思。   皇帝也不以为意,仍仰头望着她,自顾说着,“还记得当初你嫌我柔弱,我得空就去学了弓马骑射,你说作为帝王不能受制于人,我也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只待明晨天一亮,整个大赢朝就再也没人能够掣肘于我,我在皇位上坐着,只想身边母仪天下的皇后是你,你明白吗?”   他眼中有些明亮闪烁的期冀,皇后都看见了,良久,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就算没有我,这些也是皇上必须去做的。”她将手抽回去,退后了半步,“宫里的女人很多,她们都是你的女人,会很乐于享受你的喜欢。”   他不甘心,追问她:“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后,你从来没有一天是心甘情愿的吗?”   皇后很坦诚,坦诚得几乎不近人情,“没有。”   大雪飘扬了整整一夜,临到天际泛出幽蓝色的光晕时,外间欲渐逼近的拼杀声终于偃旗息鼓。   不多时,栖梧宫外有沉沉的脚步声纷至沓来,但究竟禁卫与叛军谁胜谁负还尚未可知。   皇后站在廊檐下,头回因为紧张而止不住握紧了五指。   铜环扣响,来人清朗的声线翻过朱红的宫墙飘进来,钻进她的耳朵里,狠狠在脑海中激起一阵汹涌的波涛。   “叛军尽已伏诛,臣晏清,在此恭迎皇上圣驾回鸾。”   是他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5-10 12:33:58~2020-05-11 17:55: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做条咸鱼很好、王京、4531011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八章(修)   大门打开发出一串沉闷的吱呀声。   皇后在廊檐下凝眸望去,他就立在高阔的门庭中央, 修长清隽的一道身影, 仿若风雪中笔直的松柏。   她握紧的五指渐渐松开,看着他至跟前来行礼, 随后又目送他护送皇帝回承乾宫,从始至终不能多言半个字。   两个人中间不过隔了寥寥几步, 却简直像隔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果真煎熬。   心中暗暗叹一口气, 还道是罢了, 总归她知道他定很快就会来见她的。   那厢晏清临踏出宫门前, 趁着吩咐留下禁卫值守的空挡,匆匆回头望了一眼。   她正由粟禾搀着往偏殿里去, 微微低垂着脖颈,直教肩上狐裘的皮毛遮挡去了半张脸, 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俏丽的鼻尖。   许久未见了, 他几乎思念成疾, 日日都在担心她会不会保护不好自己, 担心她过得开不开心,甚至担心时日长久, 她的梦里会不会已渐渐没有他了。   可如今瞧见一眼,哪怕不说话,中间分离的那一年多也一霎竟都不算什么了。   他心里莫名觉得安定,微微舒出一口气,提步跟上了皇帝的步撵。   外头等待处理的事情堆积成山, 姜赫谋反是早有预谋,皇帝哪怕早就知道,但此回一局请君入瓮,也耗费了巨大心力与筹谋方才得此良果。   别的先且不论,单只做个饵,便已经搭上了皇帝自己的身体,不惜教自己“病了”,还就此一病不起,无力朝政。   一个无子的皇帝,重病缠身,教不轨之人瞧去了便是个绝佳的天赐良机。   晏清行在步撵旁,抬头望了眼上首形容消瘦的皇帝,那头教冬日晨间的寒风一吹,整个人便躬着身子猛地咳嗽起来,面上泛出病态的微红,与从前意气风发的桀骜少年帝王相去甚远。   他看在眼里,便命人暂停了步撵,从背上取下厚实的狐裘大氅盖在皇帝身上,将人捂了个严严实实,“皇上此前用药是否太重了些,怎的如此伤身?”   皇帝好容易平复下来,喘口气才道:“章守正手下有轻重,早前也已停了许久,伤身倒不至于,只是后来天气转凉,怕是真的又染上了风寒,一来二去,确实把朕折磨得不轻。”   呵出的热气在寒风中冒着白雾,说着话,这头正转过宫道一处拐角。   放眼望去,愈是靠近承乾宫,先前拼杀过的痕迹越重,几近一片狼藉。禁卫忙着清理尸体,内官们忙着擦洗墙壁上、画柱上的血迹。   地上洁白的雪,早就浸透成了赤红色,一眼望过去,斑驳的一片甚是教人心头沉重。   皇帝面色沉沉,寒声问:“那两个逆臣现在何处?”   晏清扶着他入承乾宫偏殿,一边吩咐人去生火盆奉热茶,一边道:“姜赫在乱军中被韩司正一枪挑落马下,抓了个活的,现下已经由禁卫押送至京畿府衙的死牢中,只等皇上发落。雍候那边,率军原驻守在虎头关打算同姜赫里应外合,但昨夜这厢一有动静,程将军便已动手切断了两头的联系,又在途中设下埋伏,想来今日便会有消息传来了。”   皇帝听着一嗤,“谋反之罪,莫不过一个抄家问斩,但当初朝中同他二人来往密切怀有二心者不少,朕仍将此事交给你,务必要查个清楚明白。”   当日朝会于一片惊惶中召开,众人看着宫城里的残垣刀痕心有余悸,皇帝当着百官的面,命晏清出任枢密使,奉帝令全权彻查逆臣结党谋逆一案。   程嘉许那厢果然于当日午后便派人送来消息,雍候兵败,身中数箭死于乱军中,余下四子或逃或降,叛军再不成气候。   两日后程嘉许入帝都面圣述职,皇帝论功行赏,恢复了其京畿卫指挥使之职,以往过失既往不咎。   晏清出宫前往京畿府衙正与他同行,一路寒暄至宫门口方歇,二人早前便相识,这回剿灭姜赫与雍候又算的通力协作,他也念着从前晏清多番命内侍省照看程舒怀的好意,相处下来,交情自然不一般。   当日办完了正事,晏清从府衙大门出来,正/念着进宫去见心上人,却看一旁立时有小厮迎上来,说是程嘉许请他过府一叙。   邀上门的心意也不好推辞,他随同小厮前往程府赴宴,程嘉许花了大手笔,两个人的席间也不乏笙歌燕舞、美酒美人。   其间祝酒的美人倒教晏清颇有些侧目,不是为别的,只因她眼角有颗同他一般的朱砂痣。   他看着便想起来,那时初入栖梧宫,心上人就因为听闻了这位美人的事迹,曾为他薄抹胭脂点朱唇,令他心神好一阵大乱。   他想起心上人,思绪袅袅便飘远了,不觉兀自垂眸轻笑了下,柔情从眼角漫出来,那厢落进美人的眼里却又是另一番风情。   高官贵人又金玉神秀温润如玉,谁能不喜欢?   美人嘴角弯起妩媚的弧度,缓缓靠过去,伸出手臂搭上他的肩,指尖似有若无地碰了下他的耳朵,呵气如兰地娇柔唤了声,“大人在想什么如此高兴,不如说出来让奴家也听听?”   晏清才回过神来,没言语,坐直身子侧过脸淡淡瞥了她一眼。   美人见惯了风月场,最是识趣,那眼神儿一看便知是名花有主心无旁骛的,唉,轻叹一声可惜,并不多做纠缠,起身扭着腰走开了。   酒过三巡,晏清心里还挂念着人,遂寻了个由头向程嘉许告辞,坐上马车往宫中去了。   冬日的天暗沉的早,他踩着厚厚地积雪踏进栖梧宫时,正殿的灯火还亮着。   晏清提步进去,绕过珠帘便见她端然坐在镜子前的一个背影,娉婷婀娜,每一分都是他长久以来日思夜想的模样。   她也看见他了,挥手遣退了伺候卸钗环的婢女,待听得外间门阖上的声响,才从镜子里定定望向他,却蹙着眉,半晌都不说话。   晏清瞧着她的模样忽地就有些心慌意乱起来,脚下没有再往前迈动步子,只停在原地踌躇唤她一声,“皎皎......你怎么了?”   漫长的时间从来未曾冲淡他的爱,反倒将他的思念在心底里酿成了甘醇的烈酒,稍品一口都能醉人。   但也愈发教他害怕,怕分别的时间太长,她会就此抽身而去不再需要他,怕她会“厌弃”了他。   没有得到过的时候怎么都好,得到过之后再失去,那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好了。   心里一面鼓突突突敲的震天响,过了半会儿,直到他手心都攥出了冷汗,才听她语调清冷地抱怨了句:“为何回来这么许久,你却到今日才来见我?”   晏清闻言,紧绷的身体才都松懈下来,提步朝她走过去,温言解释,“先前一直在忙着收拾外头的残局未能得空,你不知道,离开的这一年多,见不到你的每一刻都教我万分煎熬。”   “我这几日比你还煎熬千万倍!”   她从镜子里瞥他一眼,一句话赌气的厉害,显然是没有消气。   毕竟离开了那么久半点音讯也无,她说到底也是个普通女人,旁的人都会有的那点小别扭她也有,那么久的念想,只换他光靠嘴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她觉得不够受用。   但被她狠狠剜了一眼,被她搁在心上挂念着,晏清却觉得无比受用。   他上前来,拿起桌上的象牙梳轻缓划在她的长发上,只要对着心爱的人,甜言蜜语一样能张口就来。   “从离开那一天起,我闭上眼你就在我梦里,睁开眼你就在我心里,你皱一下眉头,我就乱得厉害,从没有一天不想立刻回到你身边,皎皎......”   他嗓音轻缓柔软,目光就那样脉脉从镜子里望向她,“我知道错了,不该晚了好几日教你受那样的苦,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她听得耳根子发软,面上绷不住了,狠狠剜他一眼,说他油嘴滑舌,“我看你是在外头跟着旁人都学坏了。”   说着话,她转过身来凑近他身上轻轻嗅了下,“顾得上喝酒,却没顾得上我,我不高兴。”   他低低地笑,忽地俯身在她额头上亲了下,离开些,望着她的眼睛,问,“那这样能换你的高兴吗?”   不等她回答,他又凑过去在她鼻尖上亲一下,又问一遍,“或者这样呢?”   “还是......”他伸出指尖在她唇上轻抚而过,“这样呢?”   她垂眸轻笑了下,伸出指尖在他腰带上划了一道,直勾勾瞧上来,话说得意有所指,“除非......这样。”   她勾着腰带将人拉到跟前来,手臂环上他的脖颈,却不料目光一转,正见他衣领处显目的一抹嫣红痕迹,残留在白色的领口上,算的醒目。   “这是什么?”她凑近去看了看,随即松开他,语调含怒问了句,“你同别的女人亲近了?”   晏清怔怔的,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忙摇头说没有。   她模样儿很生气,追问他,“那这口脂是哪里来的?”   晏清一时险些没反应过来,回过神才想起方才那位美人曾趁他出神儿时将手搭上过他的肩头,定是那时候被人故意留下的。   他一下百口莫辩的样子简直像在她心头径直点燃了一把火,她气坏了,伸手连推带捶地在他胸口上打了下,“带着你身上的痕迹出去,别叫我看见!”   说完了冷凝他一眼,她兀自起身朝里面寝间去,晏清着急的很,连忙伸手去抓她,“皎皎,我没有......”   他不舍得太用力拉她,只好跟着她一路往寝间去,急切之余,解释起来言辞都略显得混乱。   “我没有碰别人,是别人不小心留下的,我今日去了程嘉许的府上一同喝酒叙旧,祝酒的伶人有意在领口抹上的,我此前真的不知道,你......”   又是不小心又是有意!   她听得火气更大了,正路过隔间,突然止了脚步打断他的言语,反手拉着他直冲冲便往里头的浴池去,指着满池雾气腾腾的热水教他把衣裳脱了,压着怒火指使他,“去洗干净,把身上旁的女人的胭脂气都洗干净。”   其实他的一颗心是怎样的,她并非不明白,只生性霸道的人容不得自己心爱的人身上沾染上半点旁人的气息,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   晏清面上犯难半会儿,但他从来学不会如何回绝她,踌躇了下,还是顺从地解开了环腰玉带。   他原想教她先出去,可她不愿意,冷着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无声地催着教他快点。   只剩最后贴身的中单了,他耳朵红的不像样,实在不好意思,便只好穿着中单准备下水,却被她拉住,一伸手三两下全都扒干净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5-11 17:55:59~2020-05-13 00:18: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2瓶;下雨不愁、王京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九章   大约是太久未见她的缘故,如此突然又蛮横地坦诚相见, 直教晏清全身的血液刹那间全都一拥而上冲上了头顶。   他耳根子烧得通红, 热度迅速漫延到两颊上,凑着满室氤氲的雾气瞧, 白净的脸上一霎像是抹了胭脂。   “皎皎......”   话音里盛满了无奈和促狭,他忙匆匆背过身往池子里去, 靠在池壁边坐下来,借水面上飘浮的花瓣将自己挡住了, 才扬起脸来看她, “我真的没有碰别人, 你别生气。”   他有含情脉脉地一双眼睛,沾染上蒙蒙水汽变成了沉在湖底的星子, 目光化作一双温柔的手,包裹在她心上, 无声无息便软化了她所有的蛮横。   她从池边绕到他身旁, 弯腰偎坐下来, 别扭的语气:“我不管, 别人碰了你也不行,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晏清听着扬起嘴角浅浅地笑起来, 笑里有些掩不住的甜,他点头嗯了声,“我知道,我是你的,你是......我的。”   这是她那晚说得话, 他都牢牢记在心里,当成养分,在过去分别的一年多时间里,源源不断地滋养着他心底那片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境。   她听得尚算满意,俯下身子从池子里舀起热水浇在他肩颈上,柔软的手掌仔仔细细从他鲜红的耳廓抚到挺括的肩膀、脊背,姿态几乎媲美认真严谨的匠人。   但晏清从来办不到心如止水地面对她的触碰,哪怕未加撩拨,他眼中波澜也止不住晕开一层又一层,脑海中强烈想念起她的亲吻、拥抱,甚至她欢愉时的吟叹。   他忽然不想再浪费时间清洗了,胸膛里灼灼燃起了火星子,却又怕她余气未消不敢贸然唐突,只好低垂着脖颈兀自望着水面出神。   但她突然在身后出言指使了句,教他转过去面对着她,语调已经不再那般怒气冲冲,像是已经消气的模样。   晏清忙收回思绪低低答应了声,缓慢从池子里站起身。   水面渐渐随着动作沉落到腰间,露出紧实漂亮的上身线条,水珠从胸膛上流淌而过,掩映着四下昏黄的烛火,着实赏心悦目。   她瞧着挑眉,伸手前来在他腰腹上摸了下。   这一下简直不得了,晏清身体里顿时烧着了火,脑子里来不及想,忍不住伸手抓着她胳膊一把将人拉进了池子里。   她低呼一声,落进水中扑通一声响,整个人都扑在他怀里,脊背抵上池壁,他靠过来,眉间蹙起难耐的热切,问她:“不洗了好不好?”   她听着忽地嫣嫣笑起来,使坏问他,“不想洗了那你想做什么?”   晏清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身上,试探地在她唇上先浅浅亲了下,迂回郑重回了句,“皎皎,我是干净的,身心都是干净的。”   他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一分分收拢,将她揽向自己,身体贴紧她,无声地说着:他渴望她,想要她。   她当然读得懂,抬起一只手臂勾住他的脖颈,纤细修长的腿攀上他的腰身,眼波盈盈望上来,无需言语,只瞧一眼就能教人神思缭乱。   晏清低头覆上她的红唇,深深地吻,浓烈而炙热,半点都不愿意分开,手掌抚在她脊背上愈加用力,只隔着衣裳触碰着她显然是不够的。   他有些急切,但动作仍旧温柔,将两个人之间的阻碍一件件褪掉,华贵的衣袍飘浮在水面上,像极了盛开的花朵。   肌肤相亲,池总波澜一圈圈荡漾开来,轻纱帐幔无风自舞,此起彼伏的吟叹声从水雾氤氲的浴室辗转游移到温暖的寝间,袅袅飘扬了大半晚,临至寅时过半方才沉静下来。   两个人相拥而眠,他指腹轻抚在她滚烫的脸颊上,温言细语唤了她一声,“皎皎,不做皇后了好不好?”   她闭着眼,额头抵在他颈窝上,轻轻蹭了下当是点头了,喃喃回应,“你带我走,只要和你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   他沉沉说了声好,誓言一般郑重,“我一定带你去找到我们自己的家。”   天亮前,晏清在夜色的掩映下踏出了栖梧宫的大门,没有回居处,而是径直去了枢密院值房。   翌日清晨任东昌前来上值,瞧他又在值房熬了整夜面上颇为关切,出门教月生端来份养胃小米粥和几碟小菜,问起他严查叛逆一事的进展。   晏清摇了摇头,“没有那么快,此事朝中官员涉事者众多,这些官员背后又相互有数不清的关联,可谓牵一发动全身,想要彻底摘干净本就不是件容易事,况且这些日子一再有人下狱,弄得人心惶惶,皇上也似乎不太愿意了,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赶尽杀绝不是法子,我这头得缓缓了。”   任东昌也赞同,“这种得罪人的事要是那么好办,皇上也不必专门挑你这个新上任四处不靠的来干了。”   他说着又告诫句,“总归你还是要小心些,朝堂上那些人一个个心眼儿跟筛子似得,千万别留下任何把柄给他们,万一他们连起来给你穿小鞋儿可就不好了。”   晏清嗯了声,说知道。   承国府抄家那日,晏清是亲自带人去的,京畿卫在前开道,浩浩荡荡的排头震动了整个帝都。   年轻的枢密使大人端坐在马上,周身教冬日的暖阳镀上了一层金边,沿途倾慕议论之声不断,风头直盖过了“承国府抄家”这件大事。   他站在承国府大门前,抬头凝视了头顶那块匾额半会儿,提步进去,未有多余停留,径直往从前去过的那处院子去,取下墙上那副画收好,隔日寻了机会教人送去了栖梧宫中。   偌大的承国府彻底被抄,紧接着其他诸多涉事官员府上亦是未能幸免,新任枢密使行事之凌厉,教人侧目。   晏清一举声名大噪,时不时出宫一趟,总能明里暗里偶然遇上不少朝中同僚,或是寒暄几句,或是要他过府一叙,示好者皆不在少数。   梨花开的时节,恰逢方纪存在郊外舒春园举行清谈会,派人来给晏清在宫外的宅子里送了请帖,他视方纪存为师,自然没有推辞的。   那日子天气好,迎着春风进了舒春园,小厮在前头恭敬带路,直到了丽水湖边,便可见满目繁盛的梨花树下三三两两围坐不少官员,煮茶论诗、辨析时政,甚是风雅。   方纪存位居上首主位,见他到了,起身站在桌案后揖一礼,随即比手请他落座。   期间有人同他搭话,问起逆臣姜赫作何处置,晏清听着略为难,执起面前的茶盏品一口,道:“眼前承国府众人虽下了狱,姜赫谋反也是证据确凿无可辩驳,但我等办案官员却实难处置。”   “这又是为何?”有人轻笑了声,道:“晏兄深受皇上器重,查处逆党都能快刀斩乱麻,怎会有你都定不下来的案子?”   晏清叹一口气,未等开口,便有一旁的同僚接口道:“是因为皇后娘娘吧!”   晏清不语,却也没有否认。   这也就是默认了,姜赫犯得是满门抄斩甚至夷九族的谋逆大罪,而皇后出自姜家,无论她是否参与谋逆,以此戴罪之身都不可再居国母之位。   一时激起千层浪,皇后是否堪当中宫之位之事便就如此又轰轰烈烈烧了起来,借着姜赫谋反的节骨眼儿上,一时间朝中众臣主张废后的折子雪花儿似得飘向了皇帝的案头。   皇帝人在养病中,每日瞧着那些千篇一律的折子气得脑仁儿生疼,强撑着病体上一回金銮殿意图驳回底下诸人所请废后一事,却反倒教底下一众口若悬河的文官拿教条律法堵了个哑口无言。   下了朝,晏清陪同皇帝往御书房去,才进屋,皇帝气盛之下狠砸出了一地狼藉,砸完了坐在桌案后大喘气,骂道:“正教那帮子老东西无法无天了,朕的家事何时也落到他们头上来管了!”   晏清上前递上一盏茶请他先息怒,待他平复了半会儿,才劝解道:“自古帝王无家事,眼下此事越闹越大,甚至有官员从最初上书请求废后,变成了要求皇后娘娘和二小姐与姜赫同罪论处以儆效尤,皇上越是庇护娘娘,众人越会觉得皇上为娘娘所惑,至律法于不顾,群情激奋下,附和者只会更多,皇上这时候同诸位大人硬碰硬恐怕并非上策。”   他说得这些,皇帝何尝不知,但这时候若是退了,难不成真的废了她?   皇帝转念又想起那日曾听她说,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后从没有一天是心甘情愿的,他对于朝臣的怒气慢慢消散了些,身子向后靠在椅背里,沉吟片刻问晏清:“你说这世上真的会有女人不想做皇后吗?”   晏清不知她究竟和皇帝说过些什么,闻言一怔,只装作不明就里,“皇后母仪天下,该是所有女子此生最向往的位置吧,皇上何处此言?”   皇帝和他就这事说不通,便也不开口了,挥手教他退下,兀自一个人在御书房静坐到夜幕渐渐四合,晏清再进去添烛火时,见桌案上摆了份圣旨。   其上白纸黑字写得明白,大意便是废姜氏女皇后位,降为美人,迁居明露殿。   但其实大赢朝惯例,废后该贬为最末等采女挪去郊外行宫,而不是降为美人仍旧住在宫中明露殿,且圣旨上也迟迟没有盖上大印,就那么摆在桌案上,仿佛一字一句都写的是踌躇不甘。   皇帝时至如今都还是不肯放她走。   晏清抬眸看了他一眼,微微蹙起眉咬紧了牙关。   皇帝见他进来了,抬手拿起桌上未完成的圣旨交给他让收起来,吩咐他派人去传皇后前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5-13 00:18:14~2020-05-14 18:14: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tierr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疾风知劲草 20瓶;41199711 6瓶;理想有一天能 3瓶;! 2瓶;王京、睡在月球上的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章   傍晚夜风微凉,远处天际灼烧出一片绚烂的晚霞。   晏清站在御书房外的廊檐下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 身后大门打开吱呀一声, 他回过身,见到了她。   两个人隐晦地相视一眼, 她眸中的哀致几乎要满溢出来,看得他心里一阵疼。   帝后在里头究竟说了什么, 晏清此时无从得知,这里也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他只能躬身朝她见了礼, 恭送她离开。   废后之事前后僵持了一个多月, 皇帝这头从圣旨写下时就做好了打算,却为了防着底下那群言官得寸进尺, 愣是拖到交夏时节才故作勉强同诸位大臣各退了一步。   定下废姜氏女皇后位,降为美人, 迁居明露殿。   晏清前往栖梧宫宣旨那日, 头顶上潋滟晴空碧蓝无云, 成群的鸟雀从空中飞过, 入目一切都仿佛是近在咫尺的自由。   旨意宣读过后,晏清站在大殿中望着她, 眼睛里有明亮的光芒,灿然若骄阳。   扶桑遣退了伺候的婢女,牵着他的手到后院,而后忽然转身重重撞进他怀里,双臂用力环在他的腰身上, 低低地呜咽不断从他颈窝处传出来。   在那日见过皇帝之后,她的梦境中便日复一日出现他满身伤痕的样子,就那样遥遥站在她面前,触不到摸不着。   她一次又一次从梦中惊醒,恐惧汇聚成无边的苦海,翻涌着将她淹没。   “我很害怕,清,皇帝不肯放过我,他不肯放过我......”   若是皇帝肯放手,她今日就该收拾行囊被遣送至郊外行宫,而不是只从囚笼的一处换到另一处了。   晏清不忍心再追问她那日究竟和皇帝谈了些什么,他收紧双臂揽住她,手掌轻拍在她背心,嗓音柔软而笃定。   “别怕,有我在,我会带你走,不要怕。”   他低头亲吻她的额发,极尽安抚,一遍又一遍告诉她不要怕,温热的体温透过衣料传递到她身上,他的怀抱里蕴含着温柔却强大的力量,足以抚慰她一颗惊惶不安的心。   无尽的眼泪洇湿了他的领口,良久,她抬起头望上来,眉间凝满无奈的哀愁与绝境中的妥协。   “就算我的一辈子都注定不得自由,但你一定要答应我保护好自己,因为同囚禁在这里相比,我更不能接受永远失去你。”   哪怕就这样一直晦暗无光的相爱,也好过生离死别此生不复相见。   她当真是害怕极了,才会连枷锁都愿意引颈接受,但其实呢,始终留在这里,两个人的感情便将始终危悬于刀刃之上,并不是长久之法。   晏清抬手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痕,还是微笑着点点头,“你放心,就算是为了你,我也不会教自己有事的,别哭了,安心搬去明露殿,我教人都安排好了,那里偏僻,日后我得空能常去看你。”   翌日,姜美人移居明露殿,栖梧宫彻底空下来,扶英不足以再仗着姐姐的身份留在宫中,贤妃请见皇帝,恩准将她遣送回郴州老家。   扶英出宫那日,晏清本想亲自去送的,但无奈事务缠身实在脱不开,只好安排了任东昌带着亲笔信笺和一应心意前去,希望扶英不要因为姜赫之事怨怪于他。   而扶英虽然意志消沉,但确实未曾流露出怨恨之意,从任东昌手中接过信笺仔细看了一遍,只简短说了句:“我知道了。”   马车从明崇门出宫,沿路过朱雀大道进杏林街,一拐弯儿再走不远正路过京畿府衙门口,扶英透过车窗看着门前那高悬的匾额许久,忽地出声叫停了马车。   她从车窗中唤任东昌,“劳烦中官,可否回禀晏大人,容我最后去看一眼罪人姜赫。”   昔日活泼得几乎不知天高地厚的姜家二小姐,如今好似一夕之间便长大了。   任东昌没有阻拦她,只恭敬请她先下马车往一旁的茶楼中稍作歇息,回头便派人前去寻晏清拿出入府衙死牢的令牌了。   侍卫拿着令牌回来时,扶英已经命人打包好了些许酒菜,任东昌不放心她一个人进去,便提着食盒同她一道入了死牢。   往里头走一路,总不时能路过些关着姜家旧人的牢房,呼喊与谩骂不绝于耳,任东昌听着都皱眉,但走在他前面的那个娇小的身影,始终目不斜视,连脚步都不曾停下过半分。   衙役带路到姜赫的牢房前,回头上上下下将这十几岁的女孩打量了一遭,一边开门一边心中暗自腹诽:啧啧,真是够冷血的!   牢门打开,里面的人受过重刑,烂泥一样倒在脏污的地上,听见声响,艰难抬起头望过来一眼,看见她忽地笑了下,“阿英,原来你还记得三哥......”   扶英却已经不再会笑得眉眼弯弯扑进他怀里了,甚至不再会为他流眼泪,面上、眼底只有化不开的寒冰。   她转过身教任东昌进来,从他手中拿过食盒,言语平静:“请中官搭把手,将他扶起来吧。”   任东昌颔首应了声,提步转到姜赫身侧去,弯下腰架着他两条胳膊将人扶到墙边靠坐下来,兀自站起身凝眸盯着他许久,眉间越加疑惑、恍惚,最后才试探着问了句:“敢问......你可知道樊齐是什么人?”   话音一出,扶英不解其意,姜赫却是陡然一怔,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中官许久,眸中暗涌流转,最终冷笑一声,别过脸去说不知道。   可若是真的不知道,又何需回避他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任东昌心下疑惑,但樊齐曾是与他在战场上同生共死过的兄弟,眼前的姜赫若是同樊齐有亲缘关系,如今落到这步田地,他面对个将死之人,也不好逼问什么,遂只能作罢,向扶英拱手行了礼,自行退到牢房外守着了。   那日送走了扶英,任东昌始终因为樊齐之事郁结于心,回到枢密院仍旧是垂头丧气的。   晏清正忙完手头上的事务,准备前往明露殿看扶桑,走到门口正与任东昌碰上,见他脸色不佳,遂问了句。   任东昌也不瞒他,稍一回想便觉得心烦意乱,叹一口气才说起今日送扶英前去探视姜赫的前后始末。   不料晏清方听他口中说出“樊齐”的名字,面色立时一变,追问道:“你是何时何地与樊齐相识的?”   任东昌不知他为何如此反应,细细回想了下,才叹气道:“多年前我刚入伍时,樊齐正是我的百夫长,同生共死的兄弟,可惜后来甘鹿野一战,他没能活下来。”   “你说,”晏清几乎觉得不可思议,“樊齐当初也在甘鹿野?”   任东昌瞧着他神色,古怪地点了点头,随即见晏清眸中一霎冷下来,匆匆越过任东昌提步向外走,到了宫门前召来马车,随即直奔京畿府衙而去。   枢密使大人亲自前来,衙役们不敢怠慢,迎着进了地牢,管事的凑上来问,“大人前来所为何事,您知会一声,小的们自当代劳。”   晏清往里头昏暗的牢房深处看了眼,踅身往刑房去,寒声吩咐了句:“带姜赫前来,本官有话要问。”   管事的点头哈腰答应着,一边派人前去提姜赫,一边跟着他身后进刑房,又殷切招呼人搬来把干净的宽大椅子放在屋子里供他落座。   刑房名副其实,里头各类千奇百怪的刑具足足挂了两面墙,四四方方的一个大开间,硬是教屋里摆放的刑架几乎占了个满满当当,地上的青石板教血液浸透了,也变成了污血一样的暗红色,一脚踩上去,总像是就踩在无数人的鲜血上。   屋里烙铁的火盆烧得旺,烘烤出一股子尸体腐烂的气味儿飘在空气里,任东昌下战场好多年了,跟在晏清身后进来,一霎简直要被冲得作呕。   晏清回头看他一眼,教他到外头去等,但他惦念着樊齐之事,还是兀自忍下了。   那厢衙役架着半死不活的姜赫进刑房,三下两下将人捆上刑架,一桶水泼过去将人唤醒。   晏清端坐在椅子上,一开口开门见山,“今日我不想同你兜圈子,只问一句,甘鹿野一战大败,是不是你从中做的手脚?”   当初战事方起时,正恰逢雍候与承国公争夺兵权的关键时候,彼时大赢朝国难当头,双方都欲领兵抗击外敌建功立业,却又顾忌朝中局势瞬息万变皆不便亲自领兵前去。   放眼下首后辈,论领兵才能无人能及得上承国公府的两位公子,但偏偏这两位公子的军中混入了个对承国公府恨之入骨,又早早同雍候扯上关系的姜赫,怎能不教人疑心?   姜赫看他和任东昌站在一起,闻言便也不显意外,却避而不答,冷笑问他,“你是皇帝的狗还是姜扶桑的狗?”   “大胆!找死吧你!”   一旁的衙役闻言就是一鞭子抽上去,伤上加伤皮开肉绽,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嘴角的冷笑在昏暗的烛火下,像极了地底下爬出来的恶鬼。   衙役还要抽第二鞭,晏清抬手止了,面上没什么波澜,只简短吩咐句:“带他夫人过来。”   明仪被韩越手下从郊外追回来时,已有了几个月身孕,挺个大肚子进了牢房,委实是吃了大苦头,但也因为有身孕,才免于遭受一些别的侮辱,说不上是福是祸。   晏清查办谋逆案,未曾对一应涉事官员家眷用过刑,她出来时除了当初逃跑时受的伤,人还算得上完好。   “齐哥!”   明仪很久没有见过姜赫了,不想如今再看到,他竟已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她奋力挣脱身旁的衙役跑到姜赫面前,双手捧上他的脸,眼泪立时哗啦啦流水一般地往下落,话说不出来,只能一遍一遍地唤他。   衙役回过神,上前来将二人拉开,晏清森寒望着姜赫,最后又问了他一遍,“你想好,不说出当年的实情,受苦的就是你的妻儿。”   就算他受刑太多,身体已经麻木了,难不成连心也麻木了?   但姜赫狠狠呸了声,“你什么都别想知道,成王败寇,她既做了我的女人,哪怕今日不死也熬不过秋后,又有什么区别?”   晏清不再同他多言,扬起下颌示意了下一旁的长凳,随即淡然吩咐了句“上刑”,便靠在椅背里,平静等着姜赫的心何时崩溃。   两个衙役将人仰面压在长凳上固定住,一旁立即有人端来清水和一沓牛皮纸,明仪无声的眼泪很快被打湿的牛皮纸盖上,隔了会儿上第二张、第三张......   艰难的喘/息一声声回响在寂静的刑房中,一声比一声更加剧烈,怀胎的孕妇,躺在那里挺着大肚子,每挣扎一下都是活生生两条命对世间的呼喊,对施刑者的控诉。   任东昌有些看不下去了,双手在身侧握成拳,低头去看了看晏清,只看得到平静的一张侧脸,仿佛充耳未闻。   牛皮纸越盖越多,底下的喘/息终于达到最剧烈,姜赫突然奋力挣扎起来,怨毒地盯着晏清,破口大骂,“阉狗,住手!你住手!”   衙役看了眼晏清,没见他有任何停下的示意,随即又往明仪脸上盖了一层,姜赫这才彻底败了,双目通红地喊出来,“是我,是我将作战策略透露给了阿拜疆,导致了甘鹿野一战全军覆没,教他们住手!”   晏清抬手挥了下,那边衙役一把掀开明仪面上的牛皮纸,人在鬼门关转一圈,刚回过神儿便晕了过去。   吩咐将人送回牢房,晏清拂了拂膝襕从椅子上起身,一路出牢房都未再开口说一句话。   临上马车时,他抬眸望了眼头顶清冷的月,无比想摘下来捧在手心里,再也不让任何人有伤害她的机会。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5-14 18:14:40~2020-05-15 17:23: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osin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慕凉华 10瓶;云姽婳 2瓶;睡在月球上的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一章   姜赫化名樊齐,多年前混入姜家两位公子军中, 通敌叛国导致甘鹿野全军覆没之事, 他自己亲口认了,在场一众衙役都听得清楚, 但最终呈送定案奏折,晏清没有将此事大白于天下。   他所犯谋逆之事已经够满门处斩, 那姜家两位公子真正的死因,晏清便不愿再教扶桑知道, 她已经够苦了。   皇帝的批复很快传下来, 判处姜家众人秋后处斩, 其余涉事官员或是同罪、或流放、或充军,生死都在上位者一支笔下。   行刑那日明仪已尽临产之时了, 挺个大肚子上刑台,委实教底下围观百姓唏嘘不已, 但时辰一到, 监刑官令牌一出, 手起刀落, 没有因为她是孕妇而有任何差别。   人世间血流成河,老天爷紧接着便给帝都降了整整一个月的雨。   绵绵雨水无穷无尽的从灰蒙蒙的天空飘下来, 仿佛是要将帝都中的血腥都冲刷干净似得。   一场雨过后,天气陡然冷下来,今岁入了冬各地频发灾祸,朝堂上的事多了,皇帝忧心, 底下的官员也没有心思安生,三日一小议,五日一大议都是常有的。   晏清很长一段时间都抽不开身往明露殿去,隔几日不见她,便开始忧心她在那里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有没有再做噩梦......诸如此类等等。   好容易等年节时能喘口气,当天晚上暂且放下手头的事务,正欲吹熄值房的烛火去见心上人,却听那头门上咚咚有人敲了两下。   他眉间皱了下,难不成这晚上皇帝还在处理政事,派人来召他过去?   收敛了念头去开门,见着来人是任东昌,晏清不由得轻舒一口气,“今日你怎么没回家去陪老婆孩子?”   任东昌望着他一笑,“这不是年节上嘛,家里那位听说我在值上颇受你的提拔,就要我今儿带你回去好好款待一番,本来还想叫上瑞成的,但他早早和祝高义出宫去了。”   赵瑞成与任东昌前些时候尽都从承旨提做了高班,趁着年节时候庆祝些许,也是应该的。   但晏清听着赵瑞成同祝高义一道厮混着,颇有些不悦,那原是同周承彦交好之人,赵瑞成现如今还与他有交情,也不知心里是作什么想头。   可这会子当着任东昌的面,晏清也不好表露什么,只谢他一番好意,婉拒道:“只是我今日还有个十分重要之人要陪着,不能耽搁了,还望你见谅,回头得空再去你家里拜访。”   任东昌听着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下,调侃句:“行啊,终于开窍了!”   两个人并肩出枢密院大门,临分别时又不忘嘱咐他,“小心点儿,别落人把柄。”   晏清点头嗯了声,拢一拢身上的大氅,提步没入了昏沉地夜色里,宫道上风很盛,吹在脸上像刀子似得,但他心中有挂念,也不觉得冷了。   一路到明露殿跟前,大门是虚掩着的,里头很安静,他以为她该是早已就寝了,不料推开门进去,抬眼便见她披了件鹤氅独自站在廊下的寒风中,头顶暖黄的灯火投下来,在她周身染上一层柔和的光,就像世间里每一个等待丈夫归家的普通女子一样。   他忙快步过去,将她的双手握进掌心里,“站在这里做什么,当心冻出了风寒,快进屋。”   扶桑弯起嘴角,不以为然说没事,“我知道你今晚会来,早早教人备了锅子,想同你一道过年节。”   晏清没派人传过话说要来,拉着她往屋里走,手上捏一捏她冰凉的双手,回过头颇有些责备,“眼下天气这么冷,要等也该在屋里等,站在外头,万一我今晚有事耽搁了没有来,你岂不是要站成望夫石?”   他一时说秃噜了嘴,连“望夫石”都冒了出来,回过神儿先自个儿把自个儿羞得耳根子通红,“那个......我......”   扶桑喜欢他那样子的促狭,凑上来亲他一下,指尖捏在他耳垂上揉了揉,“我们心有灵犀,不会有错。”   进了屋,取下大氅,两个人往桌边去相对坐下,晏清将锅子架上炭火,不一会儿瞧着里头的热汤咕嘟咕嘟冒出香气了,便往里头放蔬菜肉食。   他一双筷子勤快的很,却都是在往她面前招呼,临到外头传来放烟花的声响,扶桑吃饱了,停下筷子,拉着他搬来梯子,两个人爬上院里一株粗壮的银杏树,透过掩映的枝干,看远处天际绚烂的烟火。   “过了今年,我们就快三十岁了,清,你说这是不是也算“与子偕老”?”   扶桑靠在他肩上,说着轻轻笑起来,“想来有时候年华不再,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晏清嗯了声,“如果下一个三十年能和你一起变老,我会觉得很幸福。”   扶桑想了下,忽地有些杞人忧天,“但那时的我可能满头华发,眼角全是皱纹,容颜消逝就不好看了,你可不准去看别的小姑娘。”   他弯起嘴角滟滟笑着,抬手在她脸上抚了抚,“你在我心里永远最好看。”   烟花易冷,天边沉寂下来,晏清怕她冻着,催着进了屋里。   她先前将粟禾她们都打发回去了,这会子没人伺候,他便亲自动手,替她卸了钗环又端来热水一道洗漱过后,他念着她冬日畏寒,明露殿又没有地龙,夜里一双脚总都是冰凉的,便从柜子里翻出些之前备好的草药,装在木桶里兑上滚烫的热水泡开,等水温合适了,教她把双脚放进去。   她坐在床边,他就搬个小凳子坐在对面,过了半会儿,弯腰抬起她一双脚放在怀里捂着,手指妥帖对着足底的穴位按摩,只等到她全身都发热起来,才放心停下。   晏清站起身教她先躺下,自己提着木桶稍作安置,回来时她还没睡着,从锦被里伸出一条光洁白皙的胳膊招呼他,眉尖微挑,有些媚眼如丝的意思,“快来,我都把被窝儿暖好了。”   他垂眸,心照不宣的笑了笑,问她要不要熄了烛火,她说不要,“我就想在睁着眼的每一刻都看着你。”   晏清答应着说好,走到床边宽衣,探身进芙蓉帐里时还穿着寝衣,过了会儿,帐幔撩开一条缝隙,有只纤细的手提着他的寝衣利落扔了出来。   翌日休朝,晏清无事便又留下陪着她厮磨了整整一天,他拨弄琴弦,她便执剑起舞,亦或是两个人相对而坐,煎茶煮酒吟诗作画,将日子过成了寻常夫妻人家的温情脉脉。   美好的时光总是流逝的极快,临到傍晚时,阖宫之后将有大宴,扶桑方才被贬,自是不好抛头露面,但晏清还需要出席,就不便再久留了。   扶桑觉得很不舍,看他起身还是忍不住伸手拉了一把,将人拉到跟前来,伸臂环在他腰身上,俯身靠过去,侧脸贴上他腰间的玉带,有些冰凉的触感,但他是温暖的。   “我等你,要快些来看我。”   晏清嗯了声,手掌覆在她鬓边轻轻抚了抚,心中只恨不得立刻带她走,从此两个人光明正大相依相守一辈子,再也不必遮遮掩掩,不必危悬于心。   但眼下还是不能,他心中暗自叹气,只能嘱咐几句要她注意保暖,照顾好身体的话,眼瞧着快到大宴时辰了,这才依依不舍披上大氅,踏着屋外结了薄冰的地面,出了明露殿的大门。   年节后,朝中先前未处理完的事务还得接着办,靖州一场大雪冻坏了土地,百姓的庄稼全折在了地里,一开年儿,晏清便奉命开始忙靖州赈灾一事。   古往今来,但凡赈灾最忌下头有官员贪污,但晏清身在帝都无法目视千里,便欲派遣身边亲信前往靖州监察此事。   他可信之人不外乎赵瑞成与任东昌,若论清正任东昌自然为首选,但一日午后,赵瑞成前来找他主动请缨,拍着胸膛保证,“就算是为了不给你丢人,我也坚决不会动赈灾的东西一分一毫,别人也别想在我眼皮子底下动手脚,你放心!”   赵瑞成对于钱财银粮确实十分敏锐,晏清便也顺水推舟答应了此事,不料才定下他不久,他那头就出了事。   那日清晨晏清前往枢密院,才进屋在桌案后坐定,便见任东昌匆匆自外头跑进来,来不及喘口气,只说:“赵瑞成被贤妃派人抓进了掖庭狱,说是昨夜宫中例行检查,在几个宫女后妃哪里搜出了污秽的东西,招认出来的人里,就有赵瑞成!”   晏清只听着赵瑞成出事着急,没注意他话里说的“宫女后妃”,匆匆带着人往掖庭狱去。   刚走到门口,却只听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过头竟见皇帝坐在歩辇上也正朝这边来,紧皱着眉头,面色十分不善。   晏清只好停下行礼,皇帝下了歩辇,匆匆往里去,路过他身边才问了句,“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听闻手底下有人被抓了进来,遂前来问个究竟。”晏清如实答了句,眼瞧着皇帝要下到牢狱里了,又快步往前稍拦了下,“此地污秽,皇上不宜踏足,若有何事臣为皇上代劳。”   皇帝脚下步子未停,仍旧是急匆匆的,两步绕过他往里走,“皇后在里头,朕等不了。”   现如今的大赢朝哪里还有“皇后”,他口中说的,除了扶桑没有别人。   晏清脑子里顿时轰地炸开一声闷响,脚下险些站立不稳,惶然转过身疾步冲进去,眼前所见,简直一瞬间将他的心全都撕碎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5-15 17:23:48~2020-05-16 15:47: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苏苏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2912989 2瓶;下雨不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二章   昏暗的掖庭狱里血腥气弥漫,阳光照不进来, 闷出一股子发霉的酸腐臭气。   晏清脚步仓惶地奔进去, 一抬眼,便看到了东南角刑架上满身血污的扶桑。   人早已没了意识, 无力地低垂着脖颈,散乱的长发披下来挡住了面容, 像个被折断了脖子的布偶被钉在架子上,甚至单看着, 都瞧不出半点活气儿了。   整整一个晚上啊, 她不知遭受了多少折磨!   晏清一颗心几乎静止在当场, 呼吸艰难,双膝发软, 脑子里理智全无,只想千刀万剐了害她之人。   他牙关都在打颤, 紧咬着了下, 提步就要冲到她身边去, 身后跟进来的任东昌看得心下一惊, 想都不及想,忙死死抓住他胳膊往后拽了一把, 凑上去声音极低地警告了句,“你疯了不成!”   那头皇帝已经将扶桑放了下来,伸手探了探鼻息,一边抱起人往出走,一边呼喊着教快去传太医。   晏清心头在滴血, 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抱着扶桑消失在墙壁拐角处,眸中戾气翻涌,抬起一脚踢翻了身边一具刑架,朝四下暴怒吼了句,“查!都去给我查!昨晚是谁下令抓的人、用的刑,谁封锁的消息,查到谁抓谁,一个都不准放过!”   底下人从没谁见过他这幅模样,一个个面面相觑,忙不迭的应声,匆匆退下去行事了。   狱里清净下来,留下些之前行刑的嬷嬷、内官们,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大气儿都不敢出,但不出声儿也没法儿改变他们做下的恶事。   晏清回过身,看了眼旁边已经断了气的粟禾和几个宫女,吩咐任东昌妥帖安葬死者,至于施刑的几人,就先拿他们开刀查问。   一应吩咐妥帖,他踅身往外头去,任东昌见他方才那疯魔的样子实在担心,忙又拦了下,“你现在别再凑过去了,太点眼,教旁人看出什么,害人害己!”   他此前并不知道晏清那个“十分重要的人”居然是前皇后,这会子陡然看着这局面,心头亦是一团乱麻。   但幸而晏清发疯过一回已经好歹平复下来些了,沉沉呼出一口闷气,只说知道,“你留在这里招呼这几个,我往重华宫去一趟,昨夜例行检查是贤妃主张的,我倒想看看是谁给她的胆子竟敢栽赃嫁祸于人。”   从掖庭狱出来,他打发了月生到承乾宫外守着消息,自己撩袍子汹汹然踏进了晨间的白雾中,径直朝重华宫去了。   这厢皇帝抱着扶桑回承乾宫,章守正带着几名太医匆忙而来,切脉看诊,半点不敢疏忽。   但问题是扶桑所受大多都是皮肉伤,太医也不好一一查看,只好先开了吊命的药汤先教人灌下,一边施针竭力稳住心脉气血,一边紧急又去传来医女嬷嬷清洗包扎伤口。   皇帝起先就站在一旁焦心看着,目光所及的地方,她的一双手十指都是血肉模糊,只怕要就此废了,鞭子抽打的痕迹径直延伸到了脖颈下颌处,身上湿透的衣服闻着有股刺鼻的辣椒味......   他看得揪心,稍想一下她受的苦,简直整个人都要感同身受的痛出一身冷汗来,朝会也没心思去,直到医女们前来要褪了扶桑身上血迹斑斑的衣裳,他才回过神来。   太医们都退出去商量药方了,皇帝不走也没人说什么,只是那头才露出肩膀来,他倒是先自己觉得趁人之危之举不妥,低垂着目光自行从寝殿里踱了出来。   到了外头,皇帝召来章守正,眉头紧皱,“皇后这次究竟情形如何,你如实同朕说来。”   他始终没改过来叫她皇后的习惯,章守正也不拘这些了,拱了拱手,话说得很诚恳,“回皇上的话,娘娘这回......恐怕是真的凶多吉少啊!”   皇帝听着浑身一颤,眉间拧得更深,“就没有别的好法子了?太医院这么多人,你再回去和其他人商量,务必要把皇后医好!”   章守正也为难,又不敢把话说绝了,只好称是,“臣等不敢妄言妙手回春,但一定会竭力而为,皇上息怒。”   这边正说着话,只听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来不及等内侍进来通传,便见贤妃怀抱着靖昌公主仓促从殿外跑进来,见了皇帝扑通一声先跪下了。   “皇上明鉴,昨晚臣妾只是吩咐教人例行检查各宫居所,这事往常每年也都是有的,臣妾没往心里去,随后就歇息了,而后再没有任何人来回禀姜美人之事,下令对她用刑的不是臣妾啊,皇上明鉴!”   皇帝正心烦意乱,听着这话音更忍不住怒火中烧,“阖宫事务朕都交到了你手里,底下人都说是奉了你的意思行事,除了你,还有谁敢将消息瞒上整整一夜?”   贤妃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急的一个劲儿直掉眼泪。   她是个直性子,想当初淑妃被扶桑冤枉毒杀皇嗣时,她还是有什么说什么,如今到了自己身上,竟然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辩解的话说不出来,靖昌受了惊吓也开始哭起来,皇帝现在根本听不得,但好歹关系着最宠爱的女儿,也不好再发作,扬声唤进来两个内官,吩咐将贤妃先禁足重华宫,等待事情查明再做定夺。   晏清从外头进来时,屋里已经安静下来了,月生跟在他身后,双手捧着个朱漆木托盘承到皇帝面前,“这就是臣拿到的,所谓从明露殿搜出来的淫/秽之物,请皇上过目。”   皇帝掀开上头遮盖的绸布看了眼,上头几个木质的阳/具,合欢的药粉香薰,还有两本不同的春/宫图。   他瞧着嘴角忍不住抽了下,一把又给盖上了,大骂荒唐,却除了荒唐什么都不好再多言。   诬陷的人不知道,他自己还能不知道,皇后根本就未曾同他圆房过,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更何况她那样的性子,怎么可能呢?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皇帝面上不好看,望一眼晏清,沉声把这事交代给了他,“此事不能轻易揭过,务必查出来是谁在背后捣鬼,胆敢祸乱宫闱,朕饶不了这人。”   晏清拱手应了个是,直起身时,目光若有似无的往里头寝殿看了一眼,心疼、眷恋、懊悔......千万般情绪一拥而上,凑在他鼻腔里酸楚莫名,但没法子,都只能掩盖在长睫之下,不能示人于前。   扶桑一直昏迷着,躺在承乾宫里不省人事,晏清连看她一眼都不能够,所有的牵挂都在日复一日的别离中化成了无尽的怨恨。   他整日整日的待在昏暗的掖庭狱中,接连不断的刑讯逼供,不眠不休。   当初那晚上从动手抓人的内官到传信跑腿的宫女,但凡与此事有关的人,当真是一个都没有放过。   也因下手过于狠厉,尸体一具接一具地从里头抬出来,人命在此时的他看来毫无价值,唯一有价值的,是从活着的人嘴里压榨出的消息。   宫里乌云密布,阖宫人心惶惶,低沉的阴霾越压越低。   事发后第四日晚上,月悬当空,阴沉的掖庭狱里惨叫声不断,只隔了一堵墙的旁边屋子里,晏清面色疲倦地坐在宽大的交椅里,单手扶额闭目养神,白净的侧脸映在摇曳的烛火下,明暗不定。   那头持续了不知多久,惨叫声停下来,不多时,任东昌从隔壁进来,站在他面前说找到了,“是王美人教唆贤妃宫里的掌事嬷嬷要她的命,为私仇,以为盖着贤妃的名头就能神不知鬼不觉。”   晏清闻言睁开双目,一时竟都未想起来那位“王美人”是何方妖孽。   真是可笑,如今连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宵小之辈都能来决定她的生死了。   那说到底还是他自己无用,将她从皇后的位置上拉了下来,却没有保护好她。   “把人带过来。”   王美人最初动手之时,只是怨恨扶桑当初依仗家世在后宫作威作福,并未想到一个被废之后大半年皇帝都未曾过问的废后,是生是死竟能掀起如此大的风浪。   从掖庭狱那边接连不断挪出尸体开始,她就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在任东昌派人深夜去敲宫门时,还没等踏进去,人都已经自己把自己吓晕了过去。   两个内官嗤笑一声,一前一后将人抬到了晏清面前。   扶桑受过的辣椒水,他如数奉还给王美人,一桶泼过去,先是冰冷刺骨,灌进口鼻中,就是喝了蒙汗药也能再给人呛醒过来。   那头昏迷的王美人猛地咳嗽起来,回过神儿光闻着空气里弥漫的血腥气,半条命都吓没了,再一看站在面前跟催命判官一样的晏清,什么仪态都顾不上了,尖叫着爬起来就想往外跑。   晏清只是冷眼瞧着,没吩咐旁人动手,起身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起刑鞭抻了抻,径直对着她的双腿抽了过去。   王美人吃痛,迎面摔倒在地上,人被逼到了绝处,恐惧消散殆尽,全剩下一腔生死不顾的怨毒。   她回过头对着晏清破口大骂,但话没出口两句,他抬脚踩在她双手上,缓缓地蹂/躏、磋磨,硬生生将她纤细的五指全都踩得血肉模糊。   骂声变成了惨叫求饶,晏清充耳未闻,一张脸上甚至没有丝毫波澜,弯腰从桶里舀一瓢辣椒水浇上去,动作文雅得就跟浇花儿是一样的。   他看着地上的女人痛得全身痉挛,没有觉得快意,只是想要将扶桑受过的苦,一一报复回去,只此而已。   手中的鞭子一下又一下狠狠抽下去,临到人即将要昏迷之际,再用辣椒水给她醒神,如此周而复始,教她死不了,也教她活不成。   他是真的气疯了,没有别的缘由。   宫里处处大门紧闭时,唯独景元宫的程舒怀心比天大,但扶桑出事后一直躺在承乾宫里,教她颇为不高兴。   皇帝都有许久没来看过她了呢......   但想想从前自己也曾受过扶桑诸多恩惠,倒说不出其余望风作乐的闲话,只是偶尔会叹一声扶桑命不好。   是真的命不好,家里人一个接一个的没了,从前如日中天给她带来荣耀的家世,如今成了能置她于死地的累赘,权势尽失,自己也从尊贵的皇后变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皇帝吧,也看不出来对她是什么心思,说爱吧,时时总不见多上心,说不管吧,出了事又舍不得,程舒怀看着,也是雾里看花,看不明白。   这日子早上,借着探望扶桑的由头,她熬了份参汤亲自提着去了承乾宫。   进了里头,参汤才原道是殷切要喂给皇帝的,她端着参汤同皇帝一起在扶桑床边坐下,舀一勺喂过去,话是向着扶桑的。   “姜姐姐肯定不是那样的人,皇上可一定要教人查清楚,千万别像从前冤枉了臣妾那样,冤枉了姜姐姐,嗯?”   这话听着太多余,要是皇帝觉得扶桑有问题,哪里还可能还留她住在承乾宫,程舒怀说出来也就是讨个巧罢了。   皇帝也算万花丛中过,对女人这些心思心里都是门儿清,这会子不想搭理她,接过参汤看了眼,确实用心熬出来的滋补好东西,便起身绕过她往床头去,抱起扶桑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准备喂给扶桑喝。   程舒怀就在一旁看着,红唇一撅,好不高兴,咕哝着控诉了句,“那不是还有许多嘛,皇上等我走了,想怎么喂就怎么喂不行吗?非要当着我的面伤我的心!当真是好没有良心!”   皇帝眉头一皱,抬头瞧她一眼,说她没有规矩,又问:“那你还有别的事吗?”   这也就是,你不爱看就走吧,没人留你。   程舒怀教他怼了个倒噎气,但念着从前大多数时都是这么过来的,她也逐渐对他死心了,这位皇帝呀,就是个没有心的,上赶着对他好他全然不领受,反倒冷着他,不拿他当回事还能给自己留点儿尊严。   程舒怀起身剜了他一眼,说没事,“那臣妾告退了,皇上慢用吧!”   临走到门口,她又想起自己从前那事,心里有些忿忿不平,回过头唤了声皇帝,“现如今宫里某些人心思太歹毒了些,总是用那等下三滥的法子诬陷人,那时臣妾与晏清就清清白白地着了道,不成想淑妃都死了,现在还有人故技重施,皇上可千万要严惩恶人,肃清宫禁,还姜姐姐一个公道。”   皇帝听她的废话原本听得有些烦躁,却突然从话里听到了晏清的名字,脑海中才陡然想起几年前那事。   当初皇后气势汹汹从寺里赶回来相救的内官,竟就是如今他身边的枢密使,晏清。   他怀抱着扶桑,胸膛中一霎有些冷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5-16 15:47:51~2020-05-17 12:54: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osin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Nefertari、小叶子 10瓶;李巴豆 5瓶;!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三章   天将明时的月亮,微弱得只剩下一点模糊的轮廓, 看上去有些近乎透明了。   掖庭狱中也沉寂下来, 晏清扔下手中断掉的第三根鞭子,转身接过来一方手帕擦手, 淡声吩咐四下,教把地上奄奄一息的女人“挂”起来。   所谓挂, 也就是拿铁钩钉透两肩,人悬在上头, 瞧着就跟屠宰场里宰杀的牲口没什么两样。   任东昌在一边看他疯魔的样子看了一晚上, 没出言说过什么, 但越看越忧心,越看眸色越深。   内官与宫妃, 掩在日光底下偏了道儿的寻欢作乐,原就是见不得人的事, 当个消遣也就罢了, 一旦上了心, 情就变成了穿肠毒药, 碰了便无异于是在自掘坟墓。   晏清往椅子上落座,双臂搭在扶手上有些倦怠, 一旁有小内官捧上来一盏清茶,他坐着没动,任东昌使了个眼色,教四下的人都退下了。   “这里的事也算了了,回去歇会儿吧。”任东昌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下, “你在这儿待了几日,前头朝堂上,皇上已将赈灾之事交给了孙振。再大的坎儿也得迈过去,时势不等人啊。”   晏清闻言忽地苦笑,“争权夺势都是为了什么?她要是醒不过来,我站得再高又有什么意义?”   任东昌无言以对,看着他掩在熹微烛火下的侧脸,徒留一声叹息。   翌日午后,晏清前往承乾宫递送祸乱宫禁一事的严查文牍,皇帝从寝殿里出来,面有倦色,眼底一圈浅浅的青色痕迹,显然也是未曾好眠。   殿里龙涎香氤氲萦绕在鼻端,文牍递上去,上首的皇帝不知是在看文牍,还是在看他,半会儿没有动静。   晏清在殿中躬身立了许久,才听他喃喃了句:“你倒是办得尽心。”   言语随意,听不出任何异样。   他将文牍随意扔在桌案上,起身从后头绕出来负手往外头去,路过晏清身边时,唤了声,“来,这几日闷在屋子里委实难受的很,你陪朕去校场上疏松疏松筋骨。”   晏清听着微微一顿,片刻,拱手应了声是。   春日的阳光潋滟妩媚,校场里宽阔,草地上还有逗留的鸟雀,直等到一行人走到近处了,才扑棱着翅膀不远不近地躲开几步。   皇帝寻常便时不时会同韩越等几个侍卫在场上过招,晏清从前也见过几回,只今次却未见有旁人在场,只听他吩咐人捧来两把长剑,抬手随意指了下,“挑一把,让朕瞧瞧你的本事。”   晏清眉间蹙起浅淡地痕迹,朝他拱了拱手,“皇上恕罪,臣是内侍出身,丝毫不懂剑道,只怕不能陪皇上尽兴。”   皇帝听着轻笑了声,提步上前拿了一把剑,说无事,“皇后还伤着未醒,朕也没心思玩乐,单只是你我松松筋骨,用不着你技艺精湛。”   他说着话,已经自顾朝场中去了,晏清无法,只得提了长剑几步跟上去。   利刃出鞘时划出一道锋利的声响,阳光照在剑身两侧折射出刺目的光芒,晃进眼睛里,颇教人不适。   晏清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长剑,倏忽又想起当初林永寿临死前一双怨恨的眼睛,那是他提剑杀的第一个人。   长剑捅进对方身体时,他似乎都能听见利刃刺破皮/肉的沉闷声响,因为怕对方不死,又连连补了好几下,如今再想想,就该一剑直冲着脖子去,何必费那些功夫。   思索间,皇帝已做好了准备,立在对面吩咐道:“动手。”   晏清应了声是,五指握着剑柄稍稍调整下位置,躬身说了句“得罪了”,随即挥剑刺向了皇帝。   未曾习过武的人,手上一出招便是一目了然,他纵然记忆再好,将皇帝常时的剑招都牢记于心,但身体的敏锐度总需要日复一日的练习才能灵活自如。   想一出是一出的攻击,在练家子眼中颇有些杂乱无章。   几招下来,皇帝应付得游刃有余,趁着格挡的间隙,问了句:“从前听你说过改名之事,但人之姓名,父母之恩赐,改而为不孝,倒不知你那名字是因何而改?”   晏清听闻略思索了片刻,从容答道,“臣当初的名字并非父母的恩赐,而是爹娘卖掉臣时随手拈来,后来臣进宫读了书,入枢密院,便想有个吉利应景的名字。”   “你入宫多年,直到几年前才进枢密院,那之前,还在何处当过值?”   长剑相击,锋刃相触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厉声音,皇帝紧逼而至。   晏清骤然眉头紧蹙了下,手腕灵巧回转几分,脚下退后半步,极快地避开了。   “臣当初兜兜转转任值过许多地方......”   他说着抬眸在对面扫过一眼,不愿再继续同皇帝周旋,遂不着痕迹将手中长剑松脱几许,任凭皇帝将其挑落在地。   他拱手认输,下一刻,却见皇帝猛地挥剑逼近,锋利的剑刃贴在脖颈处瞬间划破了皮/肉,温热的鲜血渗出来,洇湿了雪白的中单领口。   皇帝面上骤冷,追问了句:“都有哪些地方?”   晏清立在原地分毫未动,心中骤然沉了下,凝眸注视他片刻,终将从前一应过往尽数说出,最后是栖梧宫。   皇帝闻言冷笑一声,“当初为何离开栖梧宫?”   晏清道:“臣想入仕为官,不愿永远做个卑躬屈膝的奴才。”   “只是为此?”皇帝微挑剑眉,“皇后可知你有如此抱负?”   晏清摇头,“皇上恕罪,当初臣自作主张托人进枢密院,触怒了娘娘,是被......是被赶出栖梧宫的。”   皇帝拧眉打量他片刻,凛声斥了句,“背主求荣,该杀!”   手中利剑又进几分,划在皮肤上,有些痛了。   晏清望向皇帝,目光坚定,“皇上可是听闻了宫中流言?他们说臣是个追权逐利之人,但臣敢问天下读书人又有谁不想入仕为官?臣从前是天家的奴才,如今是天家的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究竟何错之有?”   他问得恳切,面上每一丝神情都似乎在驳斥着,认定自己背离栖梧宫之举无错。   可到底是真背离还是假背离,谁又可知呢?   皇帝轻嗤了声,回臂收起长剑,也无心再多费周折,转身往校场边去,一面教他跟上,一面道:“对错不由人,你从前的事朕便不予追究,但背主之说若没有个交代,往后恐怕引得阖宫人人效仿,这些日子且避避风头吧,枢密院诸事,先交给郑、祝二人处置。”   晏清暗自握紧五指,咬牙应了声是。   二人行至校场边时,远处宫墙拐角处匆匆跑出来个小内官,脚下跑得生风,面上略带喜色,到近前见了个礼,咧着嘴笑着报了句,“启禀皇上,娘娘方才醒了!”   晏清心头狠狠震动了下,握紧的五指都一霎松开,多日笼罩于顶的阴霾,仿若一刹那间全都云开雾散了。   皇帝也很高兴,再顾不上身后的晏清,转头吩咐了句教他先回去,便大步往承乾宫回去了。   晏清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脖子上伤口都凝结了,血迹干涸在衣领上才转身从校场回枢密院。   他在桌案前坐了许久,外头的天色逐渐暗沉,月生从屋外进来添烛火,步子踩得小心翼翼,生怕动静太大打搅了他。   点燃了烛火,又罩上明丝笼,光亮柔柔浸染了半间屋子,他抬起头看了月生一眼,问:“承乾宫里有什么动静吗?”   月生摇头,说没有。   没有动静,那还好,皇帝至少没有将疑心所致的怒意蔓延到她身上,有时候,了无音讯竟也可以抚慰人心。   晏清好歹安定了些,挥手教月生先退下,有吩咐他去叫任东昌进来。   今日的分权之举不能不教他重视,皇帝生性多疑,有了戒心之后,再想重得信任只怕更要难上加难。   况且一旦郑、祝二人真得了皇帝宠信,他手中千辛万苦建立起的势力究竟还能保多久,谁都说不准,而他不愿眼睁睁看着从前所做的一切尽都功亏一篑。   他要带走她,不惜一切代价。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任东昌闻言却罕见地大怒一场,一双浓重的剑眉几乎要拧到一处去,“跟皇帝抢女人,你那是自寻死路明白吗?”   晏清静静看着他,话音沉静如水,“我若为活命就此放弃,袖手旁观留她在这里孤老一生,她的心会死,我也不会好活。”   有些人,一生的意义都在于另一个人。   任东昌听得焦心不已,胸怀里简直要烧起来了,但张了张口却除了叹气什么斥责的话都说不出,过了半会儿转圜着才劝了句:“不管你想做什么,总得先等她养好身上的伤吧!更何况你想过没有,不管不顾抢一个人走,到时候皇帝大怒,天罗地网等着你们,你要怎么护着她?”   晏清摇头,“不是抢。”   任东昌一怔,又听他缓缓道:“姜美人会死在宫里。”   李代桃僵。   只要出了这四方城,她就只是他的皎皎。   污秽之事过去了好几日,赵瑞成命硬,受刑后休养了一段时间便可以下地走路了,但自听闻晏清被分权之事起,他心里的想头可谓千回百转。   枢密使的位置瞧着没有动,一时半会儿也轻易动不了,但要是就如此下去,日子久了难保没有个万一......   人在鬼门关前转一圈儿,再看很多东西都与从前略有不同了。   比如从前,他只盼着晏清出人头地,提拔着他毫不费力的享受荣华富贵就行了,但直到掖庭狱进出一来回,才道是旁人的权势永远都是旁人的,与他没有太大关系。   利欲能熏心,如今眼看着晏清或许要失势,他难免想要再给自己寻条出路。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5-17 12:54:26~2020-05-19 16:45: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tierr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1199711 9瓶;竹锁溪边 5瓶;李巴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四章   扶桑睁开眼时,床头的日光正盛, 映在头顶一团祥云金龙的屏风上, 熠熠生辉,是承乾宫才有的纹饰。   她躺得太久, 身子都有些麻木,方才试图挪动些许, 便只觉得全身都撕心裂肺的疼起来,疼出一额头的冷汗, 最终还是放弃了。   伺候的宫人在屋里忙忙碌碌地穿行, 却鸦雀无声, 她躺在床上看了会儿,不多时, 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沉沉的脚步声。   来人走路总像是有着携风带雨的阵势,扶桑听在耳朵里, 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皇帝进来时面上很殷切, 撩袍子在床边坐下, 顺手握着她的手放进掌心, 一开口仍旧唤的是皇后,“你现在还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身上痛不痛,头晕不晕,口渴不渴?”   话问了一连串,也不等她回应,又自顾从婢女手中接过来一杯水, 喂到她嘴边,“应当是渴的,想我当年昏迷将醒的时候,就尤其想要喝水。”   扶桑确有些渴了,张开嘴喝了一口,虚弱着话音儿纠正他,“我不是皇后了。”   皇帝听着却笑了下,桀骜的语气,“我说你是你就是,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一辈子不立后,等过两年风头过去了,我再册封你做贵妃,阖宫里还是你最大,再也不会教旁人有趁虚而入欺负你的机会。”   他话里有些莫名地执着,和不由分说想当然的意味,教扶桑感到烦躁。   “我不愿意。”   扶桑忍痛撑着身子坐起来些,背靠身后软垫,说话的声儿都带喘,可望过去的眼睛里,全是丝毫不为所动的倔。   皇帝看着很不高兴,“那你就宁愿做个小小的美人,稍有不慎就成了别人粘板上的鱼肉,生死全在别人一念之间,这就是你愿意的?”   他拧眉诘问一句,犹是不能甘心,“你从前明明不是这样子的,难不成姜家倒了,连带着将你的脊梁也压倒了?”   人有时候挺可笑的,当初心心念念要折了她的羽翼,如今却又想念起她彼时目空一切的孤傲模样。   因也只有那样的她,才堪与如今万人之巅的他相配。   所以与其说皇帝爱她,不如说他爱的是自己的镜面,是他自己的幻想载体。   扶桑觉得可笑亦可悲,望着他郑重摇头,“做了皇后难道不也是你粘板上的鱼肉吗?我只想离开这座城,如果你能成全,我余生都会感激不尽。”   她想彻底离开他,到头来却来教他成全,用那么平和的语气说这样剜人心尖的话,可真是个狠心的女人!   “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是真心喜欢你?”   皇帝的心也硬起来,眉尖一凛,“更何况我要你的感激做什么?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我要来何用?”   他面上阴云密布,话说起来丝毫不留余地,“你不喜欢我,可以,这辈子都不需要喜欢我,但你这辈子也休要妄想离开,我在哪里你就要在哪里。”   一如往常地说不通,扶桑怒上心头,望向他的眼神甚至有些不可理喻,“你这个疯子!”   皇帝冷凝她一眼,并不反驳,径直起身往外间出去,一句话都不再愿意再多言。   扶桑气极,厉声教他站住,却是无果。   她眸中一霎怒气腾腾,俯身拿起小桌上的茶盏径直往他身上砸了过去。   “鄢容你个混账!我从来不欠你什么,你凭什么囚禁我一辈子!”   那一下,砸得他身形稍晃动了些许,茶盏掉在地上砸出清脆一声响。   他骤然止了步子,停在屏风旁半会儿终于转过身来,望向她的双眸一片沉寂,语气平静地像是宣判。   “就凭你我的名字都刻在同一张婚帖上,好好将养着身子,三个月后我会与你圆房,等你的身体接受了我,心也总有一天会甘愿留在这里的。”   扶桑几近绝望,他仍旧嘱咐了句:“别轻举妄动耍任何花招,再做任何事之前,多想想扶英,你只有那一个亲人了。”   威胁她,确实足够卑劣无耻,他根本连半点脸面都不打算要了。   扶桑心头气涌如山,胸膛剧烈的起伏扯动全身的伤痕都火烧火燎地痛起来。   她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双手覆面,哭得声嘶力竭,到最后脑海都变得恍惚,已经分不清身体和心里的苦楚究竟哪个更教人痛不欲生了。   那声响,月生其实都听见了,只是在那日傍晚晏清问起的时候,没有说。   皇帝自此再也没有踏进过这间寝殿,只有流水一样的滋补汤药每日不断送过来,养着她,会教她觉得像是在豢养动物。   婢女总站在一边,必定要亲眼看着她喝下为止,太医早晚各一次请脉问诊,精细到她每道菜多了、少了那么一筷子都要过问,只因食欲不振会不利于痊愈。   皇帝在拿她当禁/脔对待,想想就很教她恶心、厌恶。   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晏清成了她唯一的慰藉,她愈发想念他。   每晚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想,白日看着窗外的天空时想,连夜里的梦境也全都充斥着他。   只有梦境是自由的,于是她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可皇帝连这一点自由也要插手。   身子稍好一点了,婢女每日会准时将她唤醒,带她到承乾宫的小花园散步,每日走哪一条路,在亭子里歇息多久,都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一日午后用过膳,婢女又将她从睡梦中叫醒,她没有依从,怒上心头,突然站起来如同疯魔了一般将整个寝殿砸成了一片狼藉。   没有人敢上前来阻拦,她披散着头发,站在满地狼藉中大声呼喊,教皇帝放她出去。   可直到日暮西山,人影都未见一个。   她从晚上等到第二日天明,除了等来打扫的宫人,什么都没有等到,就连往常扶英每十日送来一封的书信,也没有了。   如此日复一日,她开始忘记时辰,忘记自己方才做过什么,有时昏昏然走到桌案边拿起笔,却直等到狼毫上的墨滴在纸上砸出一块突兀的污渍,都想不起来自己为何提笔。   天气似乎在渐渐热起来,扶桑已经记不清自己在承乾宫里困了多长时间,只听着外头的蝉鸣,约莫是入夏了。   但想着皇帝还没有来与她圆房,那应该还不到三个月吧,也兴许是他忘了,因她只觉得自己已经度过了漫长的大半辈子了。   这日傍晚,又到了每日散步的时辰,扶桑被人从睡梦中唤醒,睁开眼看着,却不是往常伺候的那个,遂问了句。   面前的女官福了福身,上前两步一边伸手扶她,一边回话道:“娘娘不知,这些日子宫中生了疫病,先头那位染了病,已经送去处置了,往后便由奴婢来伺候娘娘。”   扶桑噢了声,听她言语温善,免不得多说两句稍作解闷儿,“是什么疫病,从哪里传出来的?”   “奴婢听说最初是望云殿最先出事,那病气儿能过人,一个传一个,没几日就闹得阖宫都不得安宁。”   “太医没个诊治的法子吗?”   女官摇头,“这病来势汹汹,早先十几年前云州那边儿就闹过一回,朝廷的医官和当地大夫都束手无策,后来没办法,州府派兵封路,耗了许久,直等到里头的人尽都没动静了,才派人进去一把火烧了,落了个干干净净。”   扶桑听得没了兴致,散过了步在亭子里落坐歇息,细风轻拂在面上,莫名带出些年华静好的错觉来。   傍晚时分用过了膳,婢女伺候她沐浴,这厢方才宽衣解带,衣裳褪尽,却听身侧婢女望着她低低惊呼了一声,惊惶地退后了一大步,仿佛避之不及一般。   扶桑微微蹙眉,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身上,才见那覆在雪白皮肤上的颗颗红疹。   承乾宫一场惊动直忙活到了大半夜,章守正面上覆一块药香手帕小心翼翼从寝殿出来,净过了手才挪步到皇帝跟前,回话道:“依臣方才观娘娘脉象、症状所见,确是身染疫病无疑,为皇上龙体安危,需得尽快将娘娘隔离,不宜再留在这里了。”   皇帝一霎像是听了个晴天霹雳,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她在这里怎么会染病?不是已经......”   他说着又懊恼叹一口气,定是原先染病那个宫女发现的太晚了,才将病气过到了她身上。   “朕不管,人就在这里哪都不去,你们现在就给朕连夜去翻医书,必得寻个救人的法子,快去!”   皇帝催得急切,章守正这回却没恭敬从命,他诚惶诚恐拱手跪拜下来,“皇上不可啊,这疫病当年耗费了朝廷多少人力都未能找到治愈之法,臣等几人莫不说能不能一夜之间药神附体,单就是皇上,也千万不可拿自己的龙体去冒险留娘娘在这里啊!”   这厢争执开了,其他几名医官也连连上前跪拜下来请命,都在要求皇帝将扶桑送走。   扶桑在里头听得真切,扬起手臂望一眼上头骇人的红疹,竟是醒来这许久,头一回舒心笑了下。   只要能出这里,哪怕死了也好,倒算是种解脱。   那晚上几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内官,抬一顶小轿将扶桑重新又送回了明露殿,大门关上沉沉一声,殿中只剩下一名打发过来伺候侍病的医女。   扶桑坐在床边不教她靠近,“你去外间软榻凑合几日吧,我不会出去过病气,只等我死了,你给皇帝回个话就是。”   医女抬头望她一眼,沉吟回了句,“娘娘不必想太多,先好好休息,只有娘娘安好,外头挂念着娘娘的人,才能安好。”   挂念着她的人,是晏清吗?   扶桑闻言眸中狠狠颤动了下,但目光还来不及再打量对方几眼,那头人已经缓步出了内寝。   这一晚她未得安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颗心思念成疾,整整抽疼了整夜。   翌日医女来送膳食和药汤,面上带着帕子,却也未曾多加避讳,扶桑审视地看了她许久,却到底还是不敢贸然开口相问,一应暗潮汹涌的思绪,只得自己深埋心底。   午后下朝,皇帝来过一次。   人只能远远儿地隔着屏风站,话音儿里难得有些愧疚,“扶桑,是我的错,是我没能照顾好你,你如今觉得怎么样了,有哪里不舒服就说出来,章守正他们已经在寻法子了,一定会治好你,别担心,也别害怕......”   扶桑兀自嗤笑了声,没回应。   他听不见她的声音很有些担心,又唤了一声,这回却只换来她沉沉一声“滚”!   她的命都要活到头了,实在不想再和他扯上一丁点儿关系。   皇帝的身影在屏风后头凝滞了许久,无声地叹息,最后终于静默地离开。   扶桑觉得清净了,踱步到窗边去看外头晴明的天、繁盛的树,花圃中娇艳的蔷薇,目光触及到空中振翅而过的燕,忽地勾起唇角笑了笑,祈愿来世自己也能像它们一样,自由自在地过一辈子。   她如今习惯早睡,天幕将青时分,洗漱完后便在殿中燃一缕安神香,人躺在了床上双目微闭,不多时,神思渐渐变得恍惚了。   沉酣梦回,她又站在了帝都的街道上。   头顶上金芒生辉,眼前人头攒动,耳边有喧嚣地锣鼓声越来越盛,她跟着声音寻过去看,见街道那头有人端坐马上昂首而来,金玉秀致的一个轮廓,她怎么会认错。   但人群中有声音在呼喊着“状元郎来了”,也有人在喊“新郎官儿来了”,毫无疑问是在议论他,可她的晏清怎么会娶别人?   她站在人群中看了半会儿,突然奋力扒开人群想要上前去拦下他问个清楚,但却不管怎么费力都无济于事,呼唤的声音被淹没在人潮中,不多时,只能徒劳看着他从眼前行过。   喧嚣静止,她转瞬被遗留在空荡的街道上,寒风彻骨,天空中飘落下无尽的雪花,忽地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袖,她低头去看,看见了一副十分熟悉但却尚且稚嫩的面容。   那孩子双目泛红,望过来的眸中盛满哀致与眷恋,映衬着眼尾一颗鲜红的朱砂痣,像是美人沾染了胭脂的泪珠。   “是你吗?”   这是幼时的他吗?   她轻轻地问了声,很想伸手去触碰一下他,但伸出的手却在抬起的一刹那变得透明,她的手掌穿过他,随即亲眼看着自己像一缕烟,被吹散在呼啸的风中。   “晏清......”   扶桑哭着从梦中醒过来,一睁眼,却在微弱的烛火照映下看见他就坐在床边,探身抚了抚她鬓遍些许凌乱的碎发,温言告诉她,“不怕了,我在这里。”   她一霎有些分不清真实和梦的距离,但他在眼前,她就只想扑过去抱住他。   低低地啜泣声从他的颈窝处传出来,她在极力压抑,微微颤抖着身子,看着教人心疼。   晏清伸臂将人揽到怀里,手掌拍在她消瘦的脊背上,过了很久,直等到她逐渐平复下来,才问:“方才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扶桑缓过神儿再听见他的声音,倏忽一怔,猛地摇了摇头让自己清明些,才道原来这真的不是梦。   她忙急匆匆抬起头来看着他,“你怎么能来,明知道我如今染病,万一过给你可怎么好?”   但晏清非但不退,反而安抚地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下,“别担心,都是骗他们的,不会有事,别怕。”   扶桑听着一时讶然,他已伸手将她的衣袖撩到小臂上,看着那突兀的红疹,说话时眉间多少有些晦暗。   “皎皎,若非逼不得已,我也不愿出此下策使你受苦,但想带你离开,唯有如此,盼你千万不要怨怪我。”   她这才听明白,望着他片刻,含笑摇了摇头,“我不觉得这轻微的病痛有多苦,因我知道你没有放弃我,也不会放弃,我心里就是甜的。”   晏清抿唇微笑,抱起她放到腿上,人依偎在他胸膛上,心中满满当当地都是无尽的爱意。   “我永远都不会放弃你,皎皎......”他的誓言笃定,“再坚持几日,等“病入膏肓”,姜美人香消玉殒,你就可以永远离开这座城了。”   扶桑有些憧憬,答应了声,耳朵贴在他心口,听着里头平稳地鼓动,她问:“出去之后我们会去哪里?”   晏清准备了两个地方,“往南一直过边境有大宛国,那里没有寒冷的冬日,一年四季温暖如春,是个不错的去处。或者我们也可以出海,去扶英口中的海上仙境流川岛,你更喜欢哪个?”   她没有考虑太久,说喜欢大宛国,“我喜欢温暖的地方,到时候我们在那里建一个自己的家,院子里种上一排花树,树下挂一只大秋千,等到我们都老了,就一起坐在秋千上看夕阳,我还要就这样偎在你怀里,你说好不好?”   老了还这样子抱在一起,教人看见怕是要笑话的。   但晏清勾了勾唇,点头说好。   扶桑又想起方才的梦境,扬起脸问他,“姜美人死后,我就只是你一个人的皎皎,到时候我们就成亲,好吗?”   晏清也说好。   外头夜色渐深,两个人相对拥抱着躺在床榻上,谁都不愿意闭上眼睛。   他们有说不完的话,有看不够的人,有道不尽的相思与挂念,话音清浅融进微醺的夜风中,一字一句尽都柔软缠/绵。   窗外晨光薄薄在屋里映上一层幽蓝时,他必须要离开了,扶桑舍不得,支起手肘凑过去吻他。   晏清手掌轻抚在她脊背上,极尽安抚,“别伤心,熬过了这段时间,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他临走前从宽大的衣袖里拿出个小瓷瓶递到她手上,嘱咐道:“每隔一日服用一粒,约莫半月,你便会有病入膏肓不得医的症状,外头的医女是可信之人,服药时若有任何不适可与她说。”   扶桑握着掌心的瓷瓶朝他郑重点头,“我知道了,你自己也千万小心。”   晏清走后,扶桑按照嘱咐每隔一日按时服药一回,疫病症状越来越重,但心里的期盼却越来越美好。   瞧着火候差不多了,医女便前往承乾宫回禀病情,当日皇帝带着章守正又来了一次,最后还是一个垂头丧气,一个失魂落魄地走了。   扶桑躺在床榻上备受毒药煎熬时,幸有医女进来回禀了句,“皇上已下令礼部在为娘娘准备身后事了。”   她长舒一口气,一霎觉得过去几日受得苦,尽都无比值得。   章守正已确定束手无策的病患,皇帝不会再有任何疑心,医女这才拿出解药给扶桑吃下。   扶桑服用过解药后,用了两日才缓解过来。   那日傍晚时分,医女从殿外捧进来一套内官的佩服伺候她换上,又尽心将她面上细细修整了许久,待她再望向镜子,里头赫然只是个面目平平无奇的粗使内官,再看不见几分从前的绝代风华。   “多谢你了。”扶桑从镜子里看她,眸中有真诚地感激。   医女颔首轻轻笑了下,“娘娘不必跟奴婢客气,奴婢受过大人的恩惠,投桃报李罢了。”   扶桑听人说起他,忽地有些不好意思,面上发热,“此事过后,他定会给你安排一个好出路的。”   二人在殿中直等到傍晚夜幕四合,终于听到有人隐晦在宫门上敲了两下,扶桑穿一身内官衣裳一同与医女出去,门打开,外头正是任东昌。   那日夜里,明露殿悄无声息多了具刚刚染病而亡的尸体,身形与扶桑有七、八分像,换上宫妃一贯的殓服,再用糊墙一般地厚粉覆面,远远望过去一眼,竟也教人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毕竟,染疫病而亡的死者,旁人不会愿意仔细看,皇帝不会再有机会看到。   扶桑扮做低等内官,低眉颔首跟在任东昌身后,一行人以枢密院差事为由一路出内宫门,走安定门出宫,她双手交叠在身前,竭尽全力才忍住没有流露出半分颤抖。   所幸守门的禁卫并未察觉任何异常,直到出了宫门站在熙攘的大街上,她松开手,才发现掌心竟都被掐出了丝丝血迹。   任东昌直领着她进一处偏僻小巷,里头有马车在等,到了近前,回过身看着她一时也没想到什么合适的称呼,话一出口先打了个磕绊。   “那个......马车上有更换的衣裳,晏清说让你先走,此行往大宛国的路都安排妥帖了,待他从这里抽身,就会去寻你。”   此时并不是粘腻的时候,扶桑知道,拱手朝他道声谢,回首望一眼那困了她十年的禁庭,提步登上了马车。   马车穿行过热闹的街市,一路往西华门而去。   听着耳旁的红尘熙攘,扶桑略微安定下来,折断的羽翼伤口仿佛都正在悄然随着车辙远离宫城的轨迹而复苏。   但,终究还是有人,让一切戛然而止。   马车转过长椿街角,临近西华门时,忽地从车后鼓动起一阵来势汹汹地喧嚣,铁蹄踏在石板上震起一串沉闷急促的奔忙声,盔甲利刃逼近带来铺天盖地的压迫感。   周遭的人群一霎如潮水般退散,徒留下宽阔街道上一辆孤零零地马车,像极了汹涌海面上的孤帆,只需一个浪头,就足以将它淹没。   驾车的侍卫被拿下了,有人脚步沉沉到马车前,声音厚重,一字一句生生将她的整颗心,碾成了粉末。   “臣韩越,奉皇上旨意恭请娘娘回宫。”   ******   隔着重重宫墙里,皇帝大概气疯了,连夜颁布圣旨昭告天下,奸宦晏清意图弑君谋逆,无需官员审理,御笔判处其三日后于尚秋刑台当众凌迟处死,命赵瑞成即刻奉旨带领禁卫兵围枢密院将其捉拿戴罪。   外头月生将门扉扣得哐当作响时,晏清立在窗前遥遥望一眼那再到不了的南方,蹙着眉许久,喃喃说了句,“对不起......”   对不起那些已经或者将要因此事丧命的人,也对不起他的皎皎。   大门被暴力撞开,赵瑞成带人闯进来,晏清在桌案后抬起头,目光冷冷望过去,没有费口舌再问为什么。   李代桃僵之事他从头到尾都未曾与对方透露过半个字,赵瑞成的背叛,是处心积虑,是早有预谋。   换句话说就是他早已经打算好了拿晏清做垫脚石来助自己登上高位,扶桑之事,只是个效忠皇帝再好不过的契机。   赵瑞成被他的目光望得脊背发凉,眸光虚晃了下,一时竟还有些假惺惺地愧疚,“走吧,我也不想教他们再对你动手。”   晏清垂眸片刻,低低回了声好。   他起身负手从桌案后走出来,脊背始终挺立如松,面上是心如死灰的平静。   不料路过赵瑞成身侧时,他眸中突然凶狠毕露,扬手迅捷冲着赵瑞成脖颈处划了过去!   周遭众人只见得眼前一阵寒光闪过,定睛一看,赵瑞成满面不可置信,颤抖地抬起手在脖颈处碰了下,当即碰出了个血流如注,赤红的血液几乎喷涌而出,溅满了晏清半张侧脸,凑上那一双凶戾的眼睛瞧,甚至有些骇人。   林永寿死后,他便知道了,杀人最好直冲着脖颈去。   变故来的太突然,离得最近的禁卫都没来得及阻止,回过神儿才忙一拥而上将晏清捉拿住,他没有反抗,染血的匕首随着赵瑞成倒地的动作一同掉落在地上。   赵瑞成的命其实不足以抵消所有人的债,晏清只是不能允许他还活着。   禁卫连夜押送晏清入京畿府衙的牢狱,冯祎也是一头雾水,当初姜赫谋逆,抓了个现行都还审了好几个月,从没见过有谁被皇帝如此草率地定过罪。   朝堂上有官员提出异议,但都被皇帝满面怒容地驳回,事无转圜,行刑前一日,冯祎派人来问他是否还有何心愿未了?   晏清所有的心愿都在另一个人身上,却不能提,不能问。   说来可悲,皇帝如此隐晦地处决他,或许除了天子的颜面,也是在保全她的名声吧。   他想着苦笑了下,半会儿才对来人说:“我想要干干净净地上刑场,劳烦转告冯大人,教我身边的小内官月生去柜子里取我那件常时最喜欢的衣裳送来,再教他熬一碗鱼汤,就当做送我上路。”   来人闻言不疑有他,当日傍晚,便又领着月生来了牢房。   月生望着他一霎就红了眼眶,紧抿着唇不敢开口说一句话,生怕一开口就忍不住哭出来。   他伺候晏清更衣,又拿出带的梳子给晏清重新束了一回发,一应全都妥帖了,他转过身,从桌上的食盒中碰出鱼汤,双手呈到晏清跟前,才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喊了声,“先生......”   晏清望着他温然一笑,伸手在他头上拍了下,“不要记着这件事,你没有做错,是我,不愿跪在刑台上任人指摘,不愿去受那凌迟之苦,与你无关,出了这扇门,就忘了今日发生的一切。”   他说着从月生手中接过那一小碗鱼汤,一饮而尽。   月生临走前还曾问他,“先生有什么话想要说给那个人听吗?”   晏清想了想,却说没有。   因他知道,她这辈子再也不会快乐了,无论什么话,都无济于事。   月生走后,他靠在墙壁边,仰头从狭窄的窗户中看向外面的天空,静静地等待月亮升起,但终究是等不到了,胸怀中百蚁噬心一样的痛过之后,眼前涣散成一片模糊的光晕,最后彻底堕入到无边地黑暗中去了。   翌日冯祎上书,奸宦晏清,于昨夜在牢中畏罪自缢。   皇帝余怒未消,又下令将其尸首悬挂在城门上曝尸七日,而后弃于乱葬岗供野狗分食。   宫里早在皇帝下令诛杀晏清那日,就多了位疯子废后,她总是披发跣足不管不顾地往宫门处奔去,对着虚无的空气声声呼喊着,“你带我回家,你说要带我回我们的家......”   没人知道她口中的“你”究竟是谁,有些猜测也不敢说出来,太医说她是得了癔症,一辈子都不会好。   但皇帝不曾下令处置她,甚至每日下朝都会来宫门处寻人。   她有时不依从,拳打脚踢,但有时会扑上去抱住他,说要跟他一起回家。   日复一日,她不管不顾地闹,皇帝不厌其烦地容。   直到晏清伏诛后第七日的晚上,明露殿半夜里陡然燃起冲天大火,皇帝从睡梦中惊醒,顾不上披上外袍便匆匆往明露殿奔去。   但进入正殿的门窗全都被人从里面封死,外头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未曾想过要出来。   扶桑站在烈火中,听着外头焦急的呼喊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眼泪不止,最后痛苦地弯下腰倒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根翠玉簪子,在火苗吞噬她之前,便已经停止了呼吸。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内侍省前来承乾宫回禀时劝皇帝节哀。   “娘娘生前应是误食了有毒的东西,身体不适想要呼救时不慎打翻了烛台才导致大火,但也因此,娘娘并未生受烈焰焚身之苦,望皇上保重龙体,切勿忧思过度。”   皇帝听着,面上更灰败几分。   服毒自尽,却还要再放一把火,并非多此一举,只因大赢朝有制,尸身毁坏者不得陪葬皇陵,她是生不愿与他同衾,死亦不愿与他同穴。   他眉间恨意翻腾,嗓子里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一低头便呕出一大口鲜血。   身旁侍立的内官仓惶来扶他,却被一把推开,他抬手抹了把嘴角的血迹,眸中阴冷,“骨灰呢,去把她的骨灰给朕拿来,只要朕不同意,她哪里都别想去!”   皇帝在承乾宫里设了方祭台,其上摆放灵位与骨灰盅,不准她入土为安,不准她的魂魄往生。   他恨透了这个女人,她想要的一切,他都绝不会教她如愿以偿。   ******   芳林杏花落如雨,少女窈窕初长成。   扶英今岁刚刚过完十五岁的生辰,便有郴州许多大户人家遣媒婆上门来说亲,但人还未踏进姜家宅子的大门,一早便教宋先生全都赶了出去。   因她说自己不想嫁人,就算要嫁,也该有阿姐替她相看个好人家才是。   但这愿望想来是不成了。   这年深秋时,有人从帝都寄来一封信笺,扶英看过了信,突然失魂落魄地跑进书房中翻出几日前才收到的阿姐回信,一霎直冷到心底深处去了。   信中说她的阿姐,早在盛夏时节便已自焚于明露殿,信中还说,晏清已死。   扶英即刻收拾行囊,孤身一人策马连夜赶往帝都,她长跪在宫门前求见皇帝,跪晕了一次又一次也还是无果,但每次也从没有哪个守门的禁卫敢对她动手。   直折腾到那年秋狩时圣驾前往围场,她冒死拦路,才终于见到了皇帝。   他坐在御驾上,透过车门的缝隙看了她许久,眸中波澜不兴却又深不见底,最终吩咐了句,“让她过来。”   扶英拨开挡路的禁卫,疾步走过去踏上车辕,在随侍的内官尚未来得及阻止之前,径直推开车门,躬身进了里头。   皇帝在她面上打量了几眼,淡淡调转开目光,问她找来做什么?   扶英盯着他,质问的语气,“为我阿姐讨个公道,你究竟把我阿姐怎么了?”   “她死于自焚。”皇帝答得简短,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说。   “那骨灰呢,我要带回祖籍安葬,还请皇上将阿姐的骨灰交还给我。”   他闻言立时皱起眉头,嗓音里压着怒意,“姜家的女儿都是这般没规矩,她是朕的女人,就是死了,今后也只会陪葬在朕的陵寝里。”   扶英望着他眸中冷凝的怨恨与愤怒,忽地就不再问了,她想自己已经知道了一切来龙去脉。   她不说话了,皇帝侧脸转向一边,没问她还有什么事,也没有赶她下去。   秋狩一趟回宫,皇帝带回了姜家二小姐,朝臣还没来得及反对,便又听闻皇帝将她打发去了羲和宫偏殿住着,同靖昌公主作伴,乍一看,似乎并不是众人以为的那个意思。   但那年年节宫宴过后,他带着扶英去了栖梧宫,两个人在空荡荡的后院池子边吹风,喝酒,怀念着同一个人,只是一个是爱,另一个由爱生了恨。   他喝得醉了,侧过脸望着扶英许久,忽地唤了声“皇后......”   扶英那一霎觉得他可恨又可怜,她在心底冷笑了声,冲他摇头,“我不是阿姐,更不是你的皇后。”   谈不上一语惊醒梦中人,他皱眉噢了声,并没有幡然醒悟的失望神色,却只是缓缓伸手过来握住她,问:“那你愿意做皇后吗?”   他从前听过一个人说了很多次不愿意,所以话问出去心底很有些忐忑,不自觉握紧了她的手,很怕她也像那个人一样,说不愿意。   但幸好,她虽然隔了一会儿点头,但说得是:愿意。   他好像松了一口气,背靠回到栏杆上,懒散地应了声好,“等你长到十八岁,我们就成婚。”   皇帝说到做到,在她十八岁那年,不顾朝臣们以死相逼的反对,给了她一场空前盛大的封后大典。   晚上揭开盖头看着她,他甚至有些紧张,坐在床边踌躇地像个未经人事的少年郎,手心攥出了汗,才终于伸臂将她揽进怀里,低头试探地在她唇上寻索。   她迎合上去,将蜻蜓点水燃烧成熊熊烈火。   他第一次婚礼时十三岁,第二次婚礼时二十八岁,中间相隔了十五年,但最终,他的皇后仿佛仍旧还是同一个人。   只有后世史书为区分前后两位姜皇后,称她为“小姜后”。   她的名声并不好,妖媚惑主、专横跋扈、德行有亏......太多了,她的劣迹多得数都数不过来。   位住中宫的第二年,朝臣向皇帝进言重新恢复大选,消息传到栖梧宫,她一气之下便将栖梧宫砸了个稀巴烂。   皇帝闻讯赶来,刚转进屏风便当面迎上了一盏小香炉,他躲避不及,教她不偏不倚砸在额角上,鲜血一霎流淌下来,滴进眼睛里,连带着染红了他的眼。   “疯女人!”   他气怒,拧眉两步冲过去就要教训她,她脾气倒比他还大,对着他拳打脚踢,想到什么就骂什么,分毫都没有顾忌。   皇帝听得烦躁,看着她一张娇艳欲滴的红唇中说出那样伤人的话,突然抬手捏着她的下颌迫使她仰起头来,俯身用自己的唇堵了上去。   她挣扎得越发厉害,他便对她用强,直等到她放弃抵抗,嘤嘤地哭,全身都柔软下来,他有些舍不得,试图去取悦她,用温柔的手段送她到欢愉的顶端。   她的身体能连接到她的心,他也是。   战争烟消云散后,她趴在他胸口上,噘着嘴说不想他选妃。   他沉吟了片刻,答应不选了。   她这才想起来看看他头上凝结的伤口,问他痛不痛?   他明明痛得整个脑袋都炸了一样,但闭眼叹一口气,还是喃喃回了句:“不痛。”   两个人成婚第二年,她生下了一个小公主,第四年,又生下了一位小皇子,那是他的第三个儿子,取名鄢遂。   随着孩子们年岁渐长,朝堂上慢慢有一些臣子开始提起立储之事,彼时他也过了不惑之年,确实该是时候了。   扶英在他跟前吹了很久的耳旁风,无非就是想要让遂儿当太子。   皇帝心知肚明,但上头还有老大和老二在朝中声势都不小,他仍在考量,便没有立刻就答应她。   谁知她等得不耐烦了,居然胆大包天,用肚子里怀着的孩子威胁他,非要他立刻册立遂儿。   他生气了不想理她,傍晚就有宫人来回禀说她在绝食,他一怒之下摔了笔,“让她饿死去,谁都不准管!”   过了几日,消息再传进承乾宫,是她真的将自己饿晕了过去。   皇帝心头简直火烧火燎地暴躁,但又止不住立刻跑去看她,一看见她苍白的脸色,躺在那里安安静静地没有半点生气儿,他就后悔了。   太医忙活了大半天才将人唤醒,他坐在床边接过婢女奉上的粥亲自喂给她喝,却教她扬手就打翻了。   他的真心在他的皇后这里,永远都一文不值似得。   “你到底闹够了没有?”他问话的语气甚至有些疲惫,望着她,眉间凝起深深地无奈。   扶英转过脸来看他一眼,理直气壮说没够,“到底是谁口口声声说爱我,要护着我一辈子,这宫里的人一个个视我作眼中钉,来日若教程舒怀的儿子当上了皇帝,还有我的活路吗?”   她说起来竟先委屈得不行,“与其那时候被人欺压致死,还不如现在就饿死了干净!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其实她那话说得没有道理,就算老大将来登基,她也还是名正言顺的太后,怎么会有人敢将她欺压致死。   可皇帝还是败了,一如过去的无数次一样的败了,“我答应你,明日就下诏书册立遂儿为太子,保证你余生一辈子都不会被人欺负,行了吗?”   鄢遂册封太子第二年,皇帝的身体渐渐有些不好了,太子真正开始从旁协助理政,年末寒冬落雪时,皇帝已然重病缠身无法再临朝,朝堂事务已尽数交由太子处置。   承乾宫里总是十年如一日地飘着龙涎香的味道,扶英坐在床边喂他喝完药,便遣退了四下伺候的宫人。   她起身,在他注视下缓步走到殿中一角的仙鹤摆件儿旁,不顾他艰难地沙哑出声阻拦,伸手在隐秘处准确碰到了一处机簧。   一旁的墙壁缓缓开启一个缺口,露出里面孤独的祭台。   他眸中顿时怒气翻涌,紧紧盯着她却根本无力起身也无法出声。   扶英颤抖着双手将落满灰尘地骨灰盅抱进怀里,这么多年第一次放任心底的眼泪汹涌流淌不止。   她的阿姐啊,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困住了这么许多年。   “阿英带你离开,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抱着骨灰盅每一步都走得心痛至极,回到皇帝床边了,又站住半会,看着床榻上垂死的皇帝,眸中带泪笑了下,“阿姐你看,我替你报仇了。”   床榻上奋力挣扎的皇帝闻言却忽地安静了,他望着她,眼中的悲哀无声地满溢出来,原来怎么多年的温存与欢愉都只是一场报复。   她们姜家女孩儿的心都是冷的,他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一个人。   这许是他贪图妄想的报应,紧紧抓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放手,最后被狠狠反噬了一口。   他轻轻嗅了下空中的龙涎香气,才道是自己原来也逃不过荼毒,至死都教这种香味浸透了,就像他的父皇那样。   这深宫的高墙是牢笼,人在笼中,皆为鸟雀,从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逃得过。   皇帝驾崩三日后,鄢遂登基为新帝,尊其母后为皇太后,随即又恩准太后之请,前往郊外行宫颐养天年。   扶英前往行宫后不久,在后山的松林中遇见了一位旧人。   李故很老了,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可以让她骑在肩上放风筝的模样,但她还是认出了他。   他拿着笤帚,佝偻着身子在清扫一块无名墓碑前的积雪。   扶英走过去在他身后轻唤了声,他缓缓回过身来,微微眯着眼看了许久才认出她来,忙弯着腰行了一礼,“奴才拜见太后。”   扶英抬手示意他免礼,环视四下,又在不远处看见了另一块无名的墓碑,她心头隐约有暗流汩汩涌动,试着问了句,“这里面都安葬着谁?”   李故望了她片刻,颤颤巍巍抬起手指一指远处那个——“良工”,又指了下近处这个,声音叹息,“晏清......”   扶英走到近前去,抬手拂落了墓碑上的雪,低低地呢喃,“你是不是等了姐姐很久了,我带她来见你,再没有人能让你们分开了。”   她命人重修了墓地,将扶桑的骨灰同晏清合葬在了一处。   两个人生不能同衾,但死后多年,终得同穴。   ——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05-19 16:45:48~2020-05-21 18:14: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osin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李巴豆 5瓶;!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