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第13/63页


出了庙门去,真是时来福凑。恰好周秀才家里看家当直的,因家主出外未归,正缺少盘缠,又晚间睡着,被贼偷得精光,家里别无可卖的,只有后园中这一垛旧坍墙。想道:“要他没用,不如把泥坯卖了,且将就做盘缠度日。”走到街上,正撞着贾仁,晓得他是惯与人家打墙的,就把这话央他去卖,贾仁道:“我这家正要泥坯,讲倒价钱,吾自来挑也。”果然走去说定了价,挑得一担算一担。开了后园,一凭贾仁自掘自挑。贾仁带了铁锹锄头土?之类来动手。刚扒倒得一堵,只见墙角之下,拱开石头,那泥籁籁的落将下去,恰象底下是空的。把泥拨开,泥上一片石板。撬起石板,乃是盖下一个石槽,满槽多是土砖块一般大的金银,不计其数。旁边又有小块零星楔着。吃了一惊道:“神明如此有灵!已应着昨梦。惭愧!今日有分做财主了。”心生一计,就把金银放些在土?中,上边覆着泥土,装了一担。且把在地中挑未尽的,仍用泥土遮盖,以待再挑。挑着担竟往栖身破窑中,权且埋着,神鬼不知。运了一两日,都运完了。

他是极穷人,有了这许多银子,也是他时运到来。且会摆拨。先把些零碎小锞,买了一所房子,住下来了。逐渐把窑里埋的,又将过去,安顿好了。先假做些小买卖,慢慢衍将大来,不上几年,盖起房廊屋舍,开了解典库、粉房、磨房、油房、酒房的、做的生意,就如水也似长将起来。旱路上有田,水路上有船,人头上有钱,平目叫做穷贾儿的,多改口叫他是员外了。又娶了一房浑家,却是寸男尺女皆无,空有那鸦飞不过的田宅,也没个承领。又有一件作怪:虽有这样大家私,生性悭吝苦克,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用。要他一贯钞,就如挑他一条筋。别人的恨不得劈手夺将来,若在他把与人,就心疼的了不得。所以又有人叫他做“悭贾儿”。请着一个老学究,叫做陈德甫,在家里处馆。那馆不是教学的馆,无过在解铺里上些帐目,管些收钱举债的勾当。贾员外日常与陈德甫说:“我枉有家私,无个后人承领,自己生不出,街市上遇着卖的,或是肯过继的,是男是女,寻个来与我两口儿喂眼也好。”说了不则一番,陈德甫又转分付了开酒务的店小二:“倘有相应的,可来先对我说。”这里一面寻螟蛉之子,不在话下。

却说那周荣祖秀才,自从同了浑家张氏、孩儿长寿,三口儿应举去后,怎奈命运未通,功名不达。这也罢了。岂知到得家里,家私一空,止留下一所房子。去寻寻墙下所埋祖遗之物。但见墙倒泥开,刚剩得一个空石槽。从此衣食艰难,索性把这所房子卖了,复是三口儿去洛阳探亲,偏生这等时运,正是: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

那亲眷久已出外,弄做个“满船空载月明归”,身边盘缠用尽。到得曹南地方,正是暮冬天道,下着连日大雪。三口儿身上俱各单寒,好生行走不得。有一篇《正宫调・滚绣球》为证:

是谁人碾就琼瑶往下筛?是谁人剪冰花迷眼界?恰便似玉琢成六街三陌,恰便似粉妆就殿阁楼台。便有那韩退之,蓝关冷前怎当?便有那孟浩然,驴背上也跌下来。便有那剡溪中禁回他子猷访戴。则这三口儿,兀的不冻倒尘埃!眼见得一家受尽千般苦,可甚么十谒朱门九不开,委实难捱。

当下张氏道:“似这般风大,雪又紧,怎生行去?且在那里避一避也好。”周秀才道:“我们到酒务里避雪去。”两口儿带了小孩子,踅到一个店里来,店小二接着,道:“可是要买酒吃的?”周秀才道:“可怜,我那得钱来买酒吃?”店小二道:“不吃酒,到我店里做甚?”秀才道:“小生是个穷秀才,三口儿探亲回来,不想遇着一天大雪。身上无农,肚里无食,来这里避一避。”店小二道:“避避不妨。那一个顶着房子走哩。”秀才道:“多谢哥哥。”叫浑家领了孩儿同进店来,身子乞乞抖抖的寒颤不住。店小二道:“秀才官人,你每受了寒了。吃杯酒才好?”秀才叹道:“我才说没钱在身边。”小二道:“可怜,可怜!那里不是积福处?我舍与你一杯烧酒吃,不要你钱。”就在招财利市面前那供养的三杯酒内,取一杯递过来。周秀才吃了,觉得和暖了好些。浑家在旁,闻得酒香也要杯儿敌寒,不好开得口,正与周秀才说话。店小二晓得意思,想道:“有心做人情,便再与他一杯。”又取那第二杯递过来道:“娘子也吃一杯。”秀才谢了,接过与浑家吃。那小孩子长寿,不知好歹,也嚷道要吃。秀才籁籁地掉下泪来道:“我两个也是这哥哥好意与我每吃的,怎生又有得到你?”小孩子便哭将起来,小二问知缘故,一发把那第三杯与他吃了。就问秀才道:“看你这样艰难,你把这小的儿与了人家可不好?”秀才道:“一时撞不着人家要。”小二道:“有个人要,你与娘子商量去。”秀才对浑家道:“娘子你听么,卖酒的哥哥说,你们这等饥寒,何不把小孩子与了人?他有个人家要。”浑家道:“若与了人家,倒也强似冻饿死了,只要那人养的活,便与他去罢。”秀才把浑家的话对小二说。小二道:“好教你们喜欢。这里有个大财主,不曾生得一个儿女,正是要一个小的。我如今领你去,你且在此坐一坐,我寻将一个人来。”小二三脚两步走到对门,与陈德甫说了这个缘故。陈德甫踱到店里,问小二道:“在那里?”小二叫周秀才与他相见了。陈德甫一眼看去,见了小孩子长寿,便道:“好个有福相的孩儿!”就问周秀才道:“先生,那里人氏?姓甚名谁?因何就肯卖了这孩儿?”周秀才道:“小生本处人氏,姓周名荣祖,困家业凋零,无钱使用,将自己亲生情愿过房与人为子。先生你敢是要么?”陈德甫道:“我不要。这里有个贾老员外,他有泼天也似家私,寸男尺女皆无。若是要了这孩儿,久后家缘家计都是你这孩儿的。”秀才道:“既如此,先生作成小生则个。”陈德甫道:“你跟着我来!”周秀才叫浑家领了孩儿一同跟了陈德甫到这家门首。

陈德甫先进去见了贾员外。员外问道:“一向所托寻孩子的,怎么了?”陈德甫道:“员外,且喜有一个小的了。”员外道:“在那里?”陈德甫道:“现在门首。”员外道:“是个什么人的?”陈德甫道:“是个穷秀才。”员外道:“秀才倒好,可惜是穷的。”陈德甫道:“员外说得好笑,那有富的来卖儿女?”员外道:“叫他进来我看看。”陈德甫出来与周秀才说了,领他同儿子进去。秀才先与员外叙了礼,然后叫儿子过来与他看。员外看了一看,见他生得青头白脸,心上喜欢道:“果然好个孩子!”就问了周秀才姓名,转对陈德甫道:“我要他这个小的,须要他立纸文书。”陈德甫道:“员外要怎么样写?”员外道:“不过写道:”立文书人某人,因口食不敷,情愿将自己亲儿某过继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陈德甫道:”只叫‘员外’勾了,又要那‘财主’两字做甚?“员外道:”我不是财主,难道叫我穷汉?“陈德甫晓得是有钱的心性,只顺着道:”是,是。只依着写‘财主’罢。“员外道:”还有一件要紧,后面须写道:“立约之后,两边不许翻悔。若有翻悔之人,罚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用。”陈德甫大笑道:“这等,那正钱可是多少?”员外道:“你莫管我,只依我写着。他要得我多少?我财主家心性,指甲里弹出来的,可也吃不了。”

陈德甫把这话一一与周秀才说了。周秀才只得依着口里念的写去,写到“罚一千贯”,周秀才停了笑道:“这等,我正钱可是多少?”陈德甫道:“知他是多少?我恰才也是这等说,他道:”我是巨富的财主。他要的多少,他指甲里弹出来,着你吃不了哩。“周秀才也道:”得是。“依他写了,却把正经的卖价竟不曾填得明白。他与陈德甫也是迂儒,不晓得这个圈套。只道口里说得好听,料必不轻的。岂知做财主的专苦克算人,讨着小便宜,口里便甜如蜜,也听不得的。当下周秀才写了文书,陈德甫递与员外收了。员外就领了进去与妈妈看了,妈妈也喜欢。此时长寿已有七岁,心里晓得了。员外教他道:”此后有人问你姓甚么,你便道我姓贾。“长寿道:”我自姓周。“那贾妈妈道:”好儿子,明日与你做花花袄子穿,有人问你姓,只说姓贾。“长寿道:”便做大红袍与我穿,我也只是姓周。“员外心里不快,竟不来打发周秀才。

秀才催促陈德甫,德甫转催员外。员外道:“他把儿子留在我家,他自去罢了。”陈德甫道:“他怎么肯去?还不曾与我恩养钱。”员外就起个赖皮心,只做不省得道:“甚么恩养钱?随他与我些罢。”陈德甫道:“这个,员外休耍人!他为无钱,才卖这个小的,怎么倒要他恩养钱?”员外道:“他因为无饭养活儿子才过继与我。如今要在我家吃饭,我不问他要恩养钱,他倒问我要恩养钱?”陈德甫道:“他辛辛苦苦养这小的与了员外为儿,专等员外与他些恩养钱回家做盘缠,怎这等耍他?”员外道“立过文书,不怕他不肯了。他若有说话,便是翻悔之人,教他罚一千贯还我,领了这儿子去。”陈德甫道:“员外怎如此斗人要,你只是与他些恩养钱去,是正理。”员外道:“看你面上,与他一贯钞。”陈德甫道:“这等一个孩儿,与他一贯钞忒少。”员外道:“一贯钞许多宝字哩。我富人使一贯钞,似挑着一条筋。你是穷人,怎倒看得这样容易?你且与他去,他是读书人,见儿子落了好处,敢不要钱也不见得。”陈德甫道:“那有这事?不要钱,不卖儿子了。”再三说不听,只得拿了一贯钞与周秀才。秀才正走在门外与浑家说话,安慰他道:“且喜这家果然富厚,已立了文书,这事多分可成。长寿儿也落了好地了。”浑家正要问道:“讲以多少钱钞?”只见陈德甫拿得一贯出来。浑家道:“我几杯儿水洗的孩儿偌大!怎生只与我一贯钞?便买个泥娃娃,也买不得。”陈德甫把这话又进去与员外说。员外道:“那泥娃娃须不会吃饭,常言道:有钱不买张口货。因他养活不过才卖与人,等我肯要,就勾了,如何还要我钱?既是陈德甫再三说,我再添他一贯,如今再不添了。他若不肯,白纸上写着黑字,教他拿一千贯来,领了孩子去。”陈德甫道:“他有得这一千贯时,倒不卖儿子了。”员外发作道:“你有得添添他,我却没有。”陈德甫叹口气道:“是我领来的不是了。员外又不肯添,那秀才又怎肯两贯钱就住?我中间做人也难。也是我在门下多年,今日得过继儿子,是个美事。做我不着,成全他两家罢。”就对员外道:“在我馆钱内支两贯,凑成四贯,打发那秀才罢。”员外道:“大家两贯,孩子是谁的?”陈德甫道:“孩子是员外的。”员外笑逐颜开道:“你出了半钞,孩子还是我的,这等,你是个好人。”依他又支了两贯钞,帐簿上要他亲笔注明白了,共成四贯,拿出来与周秀才道:“这员外是这样悭吝苦克的,出了两贯,再不肯添了。小生只得自支两月的馆钱,凑成四贯,送与先生。先生,你只要儿子落了好处,不要计论多少罢。”周秀才道:“甚道理?倒难为着先生。”陈德甫道:“只要久后记得我陈德甫。”周秀才道:“贾员外则是两贯,先生替他出了一半,这倒是先生赍发了小生,这恩德怎敢有忘?唤孩儿出来叮嘱他两句,我每去罢。”

陈德甫叫出长寿来,三个抱头哭个不住,分付道:“爹娘无奈,卖了你。你在此可也免了些饥寒冻馁,只要晓得些人事,敢这家不亏你。我们得便来看你就是。”小孩子不舍得爹娘,吊住了,只是哭。陈德甫得去买些果子来哄住了他,骗了他进去,周秀才夫妻自去了。

那贾员外过继了儿子,又且放着刁,勒买的,不费大钱,自得其乐,就叫他做了贾长寿。晓得他已有知觉,不许人在他面前提起一句旧话,也不许着周秀才通消息往来,古古怪怪,防得水泄不通。岂知暗地移花接木,已自双手把人家交还他。那长寿大来也看看把小时的事忘怀了,只认贾员外是自己的父亲。可又作怪,他父亲一文不使,半文不用。他却心性阔大,看那钱钞便是土块般相似,人道是他有钱,多顺口叫他为“钱舍”。那时妈妈亡故,贾员外得病不起。长寿要到东岳烧香,保佑父亲,与父亲讨得一贯钞,他便背地与家僮兴儿开了库,带了好些金银宝钞去了。到得庙上来,此时正是三月二十七日。明日是东岳圣帝诞辰,那庙上的人,好不来的多!天色已晚,拣着廊下一个干净处所歇息,可先有一对儿老夫妻在那里。但见:仪容黄瘦,衣服单寒。男人头上儒巾,大半是尘埃堆积;女子脚跟罗袜,两边泥土粘连。定然终日道途间,不似安居闺阁内。

你道这两个是甚人?元来正是卖儿子的周荣祖秀才夫妻两个。只因儿子卖了,家事已空。又往各处投人不着,流落在他方十来年。乞化回家,思量要来贾家探取儿子消息。路经泰安州,恰遇圣帝生日,晓得有人要写疏头,思量嫌他几文,来央庙官。庙官此时也用得他着,留他在这廊下的。因他也是个穷秀才,庙官好意拣这塔干净地与他,岂知贾长寿见这带地好,叫兴儿赶他开去。兴儿狐假虎威,喝道:“穷弟子,快走开去!让我们。”周秀才道:“你们是什么人?”兴儿就打他一下道:“‘钱舍’也不认得!问是什么人?”周秀才道:“我须是问了庙官,在这里住的。什么‘钱舍’来赶得我?”长寿见他不肯让,喝教打他。兴儿正在厮扭,周秀才大喊,惊动了庙官,走来道:“甚么人如此无礼?”兴儿道:“贾家‘钱舍’要这搭儿安歇。”庙官道:“家有家主,庙有庙主,是我留在这里的秀才,你如何用强,夺他的宿处?”兴儿道:“俺家‘钱舍’有的是钱,与你一贯钱,借这埚儿田地歇息。”庙官见有了钱,就改了口道:“我便叫他让你罢。”劝他两个另换个所在。周秀才好生不服气,没奈他何,只得依了。明日烧香罢,各自散去。

长寿到得家里,贾员外已死了,他就做了小员外,掌把了偌大家私,不在话下。且说周秀才自东岳下来,到了曹南村,正要去查问贾家消息。一向不回家,把巷陌多生疏了。在街上一路慢访问,忽然浑家害起急心疼来,望去一个药铺,牌上字着“施药”,急走去求得些来,吃下好了。夫妻两口走到,谢那先生。先生道:“不劳谢得,只要与我扬名。”指着招牌上字道:“须记得我是陈德甫。”周秀才点点头,念了两声“陈德甫”。对浑家道:“这陈德甫名儿好熟,我那里曾会过来,你记得么?”浑家道:“俺卖孩儿时,做保人的,不是陈德甫?”周秀才道:“是,是。我正好问他。”又走去叫道:“陈德甫先生,可认得学生么?”德甫想了一想道:“有些面熟。”周秀才道:“先生也这般老了!则我便是卖儿子的秀才。”陈德甫道:“还记我赍发你两贯钱?”周秀才道:“此恩无日敢忘,只不知而今我那儿子好么?”陈德甫道:“好教你欢喜,你孩儿贾长寿,如今长立成人。”周秀才道:“老员外呢?”陈德甫道:“近日死了。”周秀才道:“好一个悭刻的人!”陈德甫道:“如今你孩儿做了小员外,不比当初老的了。且是仗义疏财,我这施药的本钱,也是他的。”周秀才道“陈先生,怎生着我见他一面?”陈德甫道:“先生,你同嫂子在铺中坐一坐,我去寻将他来。”

陈德甫走来寻着贾长寿,把前话一五一十地对他说了。那贾长寿虽是多年没人题破,见说了,转想幼年间事,还自隐隐记得。急忙跑到铺中来要认爹娘。陈德甫领他拜见,长寿看了模样,吃了一惊道:“泰安州打的就是他,怎么了?”周秀才道:“这不是泰安州夺我两口儿宿处的么?”浑家道:“正是。叫得甚么‘钱舍’?”秀才道:“我那时受他的气不过,那知即是我儿子。”长寿道:“孩儿其实不认得爹娘,一时冲撞,望爹娘恕罪。”两口儿见了儿子,心里老大喜欢,终久不会之间,有些生煞煞。长寿过意不去,道是莫非还记着泰安州的气来?忙叫兴儿到家取了一匣金银来,对陈德甫道:“小侄在庙中不认得父母,冲撞了些个。今先将此一厘金银,赔个不是。”陈德甫对周秀才说了。周秀才道:“自家儿子如何好受他金银赔礼?”长寿跪下道:“若爹娘不受,儿子心里不安,望爹娘将就包容。”

周秀才见他如此说,只得收了。开来一看,吃了一惊,元来这银子上凿着“周奉记。周秀才道:”可不原是我家的?“陈德甫道:”怎生是你家的?“周秀才道:”我祖公叫做周奉,是他凿下记字的。先生你看那字便明白。“陈德甫接过手,看了道:”是倒是了,既是你家的,如何却在贾家?“周秀才道:”学生二十年前,带了家小上朝取应去,把家里祖上之物,藏埋在地下。已后归来,尽数都不见了,以致赤贫,卖了儿子。“陈德甫道:”贾员外原系穷鬼,与人脱土坯的。以后忽然暴富起来,想是你家原物,被地挖着了,所以如此。他不生儿女,就过继着你家儿子,承领了这家私。物归原主,岂非天意!怪道他平日一文不使,两文不用,不舍得浪费一些,元来不是他的东西,只当在此替你家看守罢了。“周秀才夫妻感叹不已,长寿也自惊异。周秀才就在匣中取出两锭银子,送与陈德甫,答他昔年两贯之费。陈德甫推辞了两番,只得受了。周秀才又念着店小二三杯酒,就在对门叫他过来。也赏了他一锭。那店小二因是小事,也忘记多时了。谁知出于不意,得此重赏,欢天喜地去了。

长寿就接了父母到家去住,周秀才把适才匣中所剩的,交还儿子,叫他明日把来散与那贫难无倚的,须念着贫时二十年中苦楚。又叫儿子照依祖公公时节,盖所佛堂,夫妻两个在内双修。贾长寿仍旧复了周姓。贾仁空做了二十年财主,只落得一文不使,仍旧与他没帐。可见物有定主如此,世间人枉使坏了心机。有口号四句为证:

想为人禀命生于世,但做事不可瞒天地。

贫与富一定不可移,笑愚民枉使欺心计。

第十一卷 吴保安弃家赎友

古人结交惟结心,今人结交惟结面;结心可以同死生,结面那堪共贫贱?九衢鞍马日纷纷,追攀送谒无晨昏。座中慷慨出妻子,酒边拜舞犹弟兄。一关微利已交恶,况复大难肯相亲?君不见,当年羊、左称死友,至今史传高其人!

这篇词名为《结交行》,是叹末世人心险薄,结交最难。平时酒杯往来,如兄若弟。一遇虱大的事,才有些利害相关,便尔我不相顾了。真个是:“酒肉弟兄千个有,落难之中无一人。”还有朝兄弟、暮仇敌,才放下酒杯,出门便弯弓相向的。所以陶渊明欲息交,稽叔夜欲绝交,刘孝标又做下《广绝交论》,都是感慨世情,故为忿激之谈耳。如今我说的两个朋友,却是从无一面的。只因一点意气上相许,后来患难之中,死生相救,这才算做心交至发。正是:

说来贡禹冠尘动,道破荆卿剑气寒。

话说大唐开元年间,宰相代国公郭震,字元振,河北武阳人氏。有侄儿郭仲翔,才兼文武,一生豪侠尚气,不拘绳墨,因此没人举荐。他父亲见他年长无成,写了一封书,教他到京参见伯父,求个出身之地。元振谓曰:“大丈夫不能掇巍科,登上第,致身青云,亦当如班超、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博富贵。若但借门第为阶梯,所就岂能远大乎?”仲翔唯唯。

适边报到京:南中洞蛮作乱。原来武则天娘娘革命之日,要买嘱人心归顺,只这九溪十八洞蛮夷,每年一小犒赏,三年一大犒赏。到玄宗皇帝登极,把这犒赏常规都裁革了。为此群蛮一时造反,侵扰州县。朝廷差李蒙为姚州都督,调兵进讨。李蒙领了圣旨,临行之际,特往相府辞别,因而请教。郭元振曰:“昔诸葛武侯七擒孟获,但服其心,不服其力。将军宜以慎重行之,必当制胜。舍侄郭仲翔颇有才干,今遣与将军同行。俟破贼立功,庶可附骥尾以成名耳。”即呼仲翔出,与李蒙相见。李蒙见仲翔一表非俗,又且当朝宰相之侄,亲口嘱托,怎敢推委。即署仲翔为行军判官之职。

仲翔别了伯父,跟随李蒙起程。行至剑南地方,有同乡一人,姓吴名保安,字永固,见任东川隧州方义尉。虽与仲翔从未识面,然素知其为人,义气深重,肯扶持济拔人的。乃修书一封,特遣人驰送于仲翔。仲翔拆书读之,书曰:

吴保安不肖,幸与足下生同乡里,虽缺展拜,而慕仰有日。以足下大才。辅李将军以平小寇,成功在旦夕耳。保安力学多年,仅它一尉。僻在剑外,乡关梦绝。况此官已满,后任难期,恐厄选曹之格限也。稔闻足下,分忧急难,有古人风。今大军征进,正在用人之际。傥垂念乡曲,录及细微,使保安得执鞭从事,树尺寸于幕府,足下丘山之恩,敢忘衔结?

仲翔玩其书意,叹曰:“此人与我素昧平生,而骤以缓急相委,乃深知我者。大丈夫遇知己而不能与之出力,宁不负愧乎?”遂向李蒙夸保安之才,乞征来军中效用。李都督听了,便行下文帖到遂州去,要取方义尉吴保安为管记。

才打发差人起身,探马报:蛮贼猖撅,逼近内地。李都督传令:星夜趱行。来到姚州,正遇着蛮兵抢掳财物,不做准备,被大军一掩,都四散乱窜,不成队伍,杀得他大败全输。李都督恃勇,招引大军,乘势追逐五十里。天晚下寨,郭仲翔谏曰:“蛮人贪诈无比,今兵败远遁,将军之威已立矣!宜班师回州,遣人宣播威德,招使内附。不可深入其地,恐堕诈谋之中。”李蒙大喝曰:“群蛮今已丧胆,不乘此机扫清溪洞,更待何时?汝勿多言,看我破贼!”

次日,拔寨都起。行了数日,直到乌蛮界上。只见万山叠翠,兵木蒙茸,正不知那一条是去路。李蒙心中大疑,传令:“暂退平衍处屯扎。”一面寻觅土人,访问路径。忽然山谷之中,金鼓之声四起,蛮兵涨山遍野而来。洞主姓蒙名细奴逻,手执木弓药矢,百发百中。驱率各洞蛮酋穿林渡岭,分明似鸟飞兽奔,全不费力。唐兵陷于伏中,又且路生力倦,如何抵敌?李都督虽然骁勇,奈英雄无用武之地。手下爪牙看看将尽,叹曰:“悔不听郭判官之言,乃为犬羊所侮!”拔出靴中短刀,自刺其喉而死。全军皆没于蛮中。后人有诗云:“马援铜柱标千古,诸葛旗台镇九溪。何事唐师皆覆没?将军姓李数偏奇。”又有一诗,专咎李都督不听郭仲翔之言,以自取败。诗云:

“不是将军数独奇,悬军深入总堪危。

当时若听还师策,总有群蛮谁敢窥?“

其时,郭仲翔也被掳去。细奴逻见他丰神不凡,叩问之,方知是郭元振之侄,遂给与本洞头目乌罗部下。原来南蛮从无大志,只贪图中国财物。掳掠得汉人,都分给与各洞头目。功多的,分得多;功少的,分得少。其分得人口,不问贤愚,只如奴仆一般,供他驱使:斫柴割草,饲马牧羊。若是人口多的,又可转相买卖。汉人到此,十个九个只愿死,不愿生。却又有蛮人看守,求死不得。有恁般苦楚!这一阵厮杀,掳得汉人甚多。其中多有有职位的,蛮酋一一审出,许他寄信到中国去,要他亲戚来赎,获其厚利。你想被掳的人,那一个不思想还乡的?一闻此事,不论富家贫家,都寄信到家乡来了。就是各人家属,十分没法处置的,只得罢了;若还有亲有眷,挪移补凑得来,那一家不想借贷去取赎?那蛮酋忍心贪利,随你孤身穷汉,也要勒取好绢三十匹,方准赎回;若上一等的,凭他索诈。乌罗闻知郭仲翔是当朝宰相之侄,高其赎价,索绢一千匹。仲翔想道:“若要千绢,除非伯父处可办。只是关山迢递,怎得寄个信去。”忽然想道:“吴保安是我知己,我与他从未会面,只为见他数行之字,便力荐于李都督,召为管记。我之用情,他必谅之。幸他行迟,不与此难,此际多应已到姚州。诚央他附信于长安,岂不便乎?”乃修成一书,径致保安。书中具道苦情及乌罗索价详细:“倘永固不见遗弃,传语伯父,早来见赎,尚可生还。不然,生为俘囚,死为蛮鬼,永固其忍之乎?”永固者,保安之字也。书后附一诗云:

箕子为奴仍异域,苏卿受困在初年。

知君义气深相悯,愿脱征骖学古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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