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第23/63页


众人结束停当,捱至更余天气,出了园门,将门反撑好了,如疾风骤雨而来。这延平门离乐游原约有六七里之远,不多时就到了。

且说王元宝乃京兆尹王洪共的族兄,家有敌国之富,名闻天下。玄宗天子亦尝召见。三日前被小偷窃了若干财物,告知王洪,责令不良人捕获,又拨三十名健儿防护。不想房德这班人晦气,正撞在网里。当下众强盗取出火种,引着火把,照耀浑如白昼,轮起刀斧,一路砍门进去。那些防护健儿并家人等,俱从睡梦中惊醒,鸣锣呐喊,各执棍棒上前擒拿。庄前庄后邻家闻得,都来救护。这班强盗见人已众了,心下慌张,便放起火来,夺路而走。王家人分一半救火,一半追赶上去,团团围住。众强盗拚命死战,戳伤了几个庄客。终是寡不敌众,被打翻数人,余皆尽力奔脱,房德亦在打翻数内,一齐绳穿索缚,等至天明,解进京兆尹衙门,王洪发下畿尉推问。那畿尉姓李,名勉,字玄卿,乃宗室之子。素性忠贞尚义,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志。只为李林甫、杨国忠相继为相,妒贤嫉能,病国殃民,屈在下僚,不能施展其才。这畿尉品级虽卑,却是个刑名官儿。凡捕到盗贼,俱属鞫讯。上司刑狱,悉委推勘。故历任的畿尉,定是酷吏,专用那周兴、来俊臣、索元礼遗下有名色的极刑。是那几般名色?有《西江月》为证:

犊于悬车可畏,驴儿拔橛堪哀!凤凰晒翅命难捱,童子参禅魂扌卒玉女登梯最惨,仙人献果伤哉!猕猴钻火不招来,换个夜叉望海。

那些酷吏,一来仗刑立威,二来或是权要嘱托,希承其旨,每一不问情真情枉,一示严刑锻炼,罗织成招。任你铜筋骨的好汉,到此也胆丧魂惊,不知断送了多少忠臣义士!惟有李勉与他尉不同,专尚平恕,一切惨酷之刑,置而不用,临事务在得情,故此并无冤狱。

那一日正值早衙,京尹发下这件事来,十来个强盗、五六个戳伤庄客跪做一庭。行凶刀斧,都堆在阶下。李勉举目看时,内中惟有房德,人材雄伟,丰彩非凡,想道;“恁样一条汉子,如何为盗?”心下就怀个矜怜之念。当下先唤巡逻的,并王家庄客,问了被劫情由。然后又问众盗姓名,逐一细鞫。俱系当下就擒,不待用刑,尽皆款伏。又招出党羽窟穴,李勉即差不良人前去捕缉。问至房德,乃匍匐到案前,含泪而言道:“小人自幼业儒,原非盗辈。止因家贫无措,昨到亲戚告贷,为雨阻于云华寺中,被此辈以计诱去,威逼入伙,出于无奈!”遂将画鸟入伙前后事,一一细诉。李勉已是借其材貌,又见他说得情词可悯,便有意释放他。却又想:“一伙同罪,独放一人,公论难泯。况是上司所委,如何回覆?除非如此如此。”乃假意叱喝下去,分付俱上了枷尬,禁于狱中,俟拿到余党再问。砍伤庄客,遣回调理。巡逻人记功有赏。

发落众人去后,即唤狱卒王太进衙。原来王太昔年因误触了本官,被诬构成死罪,也亏李勉审出,原在衙门服役。那王太感激李勉之德,凡有委托,无不尽力,为此就参他做押狱之长。当下李勉分付道:“适来强人内有个房德,我看此人相貌轩昂,言词挺拔,是个未遇时的豪杰。有心要出脱他,因碍着众人,不好当堂明放。托在你身上,觑个方便,纵他逃去!”取过三两一封银子,教他递与,赠为盘费,速往远处潜避,莫在近边,又为人所获。王太道:“相公分付,怎敢有违?但恐遗累众狱卒,却如何处?”李勉道:“你放他去后,即引妻小,躲入我衙中,将申文俱做于你的名下,众人自然无事。你在我左右,做个亲随,岂不强如做这贱役?”王太道:“因得相公收留,在衙伏侍,万分好了!”将银袖过,急急出衙,来到狱中,对小牢子道:“新到囚犯,未经刑杖,莫教聚于一处,恐弄出些事来。”小牢子依言,遂将众人四散分开。

王太独引房德置在一个僻静之处,把本官美意,细细说出,又将银两交与。房德不胜感激道:“烦禁长哥致谢相公,小人今生若不能补报,死当作犬马酬恩!”王太道:“相公一片热肠救你,那指望报答?但愿你此去,改行从善,莫负相公起死回生之德!”房德道:“多感禁长哥指教,敢不佩领。”捱到傍晚,王太眼同众牢子将众犯尽上囚床,第一个先从房德起,然后挨次而去。王太觑众人正手忙脚乱之时,捉空踅过来,将房德放起,开了枷锁,又把自己旧衣帽与他穿了,引至监门口,且喜内外更无一人来往,急忙开了狱门,掇他出去。

房德拽开脚步,不顾高低,也不敢回家,挨出城门,连夜而走。心中思想:“多感畿尉相公救了性命,如今投兀谁好?想起当今惟有安禄山,最为天子宠任,收罗豪杰,何不投之?”遂取路直至范阳。恰好遇着个故友严庄,为范阳长史,引见禄山。那时安禄山久蓄异志,专一招亡纳叛,见房德生得人材出众,谈吐投机,遂留于部下。房德住了几时,暗地差人迎取妻子到彼。不在话下。正是:

挣破天罗地网,撇开闷海愁城。

得意尽夸今日,回头却认前生。

且说王太当晚,只推家中有事要回,分咐众牢子好生照管,将钥匙交付明白。出了狱门,来至家中,收拾囊箧,悄悄领着妻子,连夜躲入李勉衙中。不题。且说众牢子到次早放众囚水火,看房德时,枷锁撇在半边,不知几时逃去了。众人都惊得面如土色,叫苦不迭道:“恁样紧紧上的刑具,不知这死囚怎地摔脱逃走了?却害我们吃屈官司!又知从何处去的?”四面张望墙壁,并不见块砖瓦落地,连泥屑也没有一些。齐道:“这死囚昨日还哄畿尉相公,说是初犯,到是个积年高手。”内中一人道:“我去报知王狱长,教他快去禀官,作急缉获!”那人一口气跑到王太家,见门闭着,一片声乱敲,那里有人答应。闻壁一个邻家走过来,道:“他家昨夜乱了两个更次,想是搬去了。”牢子道:“并不见王狱长说起迁居,那有这事!”邻家道:“无过止这间屋儿,如何敲不应?难道睡死不成!”牢子见说得有理,尽力把门测开,原来把根木子反撑的。里边止有几件粗重家伙,并无一人。牢子道:“却不作怪!他为甚么也走了?这死囚莫不到是他卖放的?休管是不是,且都推在他身上罢了!”把门依旧带上,也不回狱,径望畿尉衙门前来。

恰好李勉早衙理事,牢子上前禀知。李勉佯惊道:“向来只道王太小心,不想恁般大胆,敢卖放重犯!料他也只躲在左近,你们四散去缉访,获到者自有重赏。”牢子叩头而出。李勉备文报府,王洪以李勉疏虞防闲,以不职奏闻天子,罢官为民。一面悬榜,捕获房德、王太。李勉即日纳还官诰,收拾收身,将王太藏于女人之中,带回家去。正是:

不因济困抚危意,肯作藏亡匿罪人?

李勉家道素贫,却又爱做清官,分文不敢妄取。及至罢任,依原是个寒士。归到乡中,亲率童仆,躬耕而食。家居二年有余,贫困转剧,乃别了夫人,带着王太并两个家奴,寻访故知。由东都一路,直至河北。闻得故人颜杲卿新任常山太守,遂往谒之。路经柏乡县过,这地方离常山尚有二百余里。李勉正行间,只见一行头踏,手持白棒,开道而来,呵喝道:“县令相公来,还不下马!”李勉引过半边回避。王太远远望见那县令,上张皂盖,下乘白马,威仪济济,相貌堂堂。仔细认时,不是别个,便是昔年释放的房德。乃道:“相公不消避得,这县令就是房德。”李勉闻言,心中甚喜,道:“我说那人是个未遇时的豪杰,今却果然。但不知怎地就得了官职?”欲要上前去问,又想道:“我若问时,此人只道晓得他在此做官,来与索报了,莫问罢。”分付王太禁声,把头回转,让他过去。

那房德渐渐至近,一眼觑见李勉背身而立,王太也在傍边,又惊又喜。连忙止住从人,跳下马来。向前作揖道:“恩相见了房德,如何不唤一声,反掉转头去?险些儿错过!”李勉还礼道:“恐妨足下政事,故不敢相通。”房德道:“说那里话,难得恩相至此,请到敝衙少叙。”李勉此时,鞍马劳倦,又见其意殷勤,答道:“既承雅清,当暂话片时。”遂上马并辔而行,王太随在后面。不一时到了县中,直至厅前下马。房德请李勉进后堂,转过左边一个书院中来,分付从人不必跟入,止留一个心腹干办陈颜,在门口伺候,一面着人整备上等筵席。将李勉四个生口,发于后槽喂养,行李即教王太等搬将入去。又教人传话衙中,唤两个家人来伏侍。那两个家人,一个教做路信,一个教做支成,都是房德为县尉时所买。且说房德为何不要从人入去?只因他平日冒称是宰相房玄龄之后,在人前夸炫家世,同僚中不知他的来历,信以为真,把他十分敬重。今日李勉来至,相见之间,恐提起昔日为盗这段情由,怕众人闻得,传说开去,被人耻笑,做官不起。因此不要从人进去,这是他用心之处。

当下李勉步入里边去看时,却是向阳一带三间书室,侧边又是两间厢房,这书室庭户虚敞,窗很明亮,正中挂一幅名人山水,供一个古铜香炉,炉内香烟馥郁。左边设一张湘妃竹榻,右边架上堆满若干图书。沿窗一只几上,摆列文房四宝。庭中种植许多花木,铺设得十分清雅。这所在乃是县官休沐之处,故尔恁般齐整。且说房德让李勉进了书房,忙忙的掇过一把椅子.居中安放,请李勉坐下,纳头便拜。李勉急忙扶住道:“足下如何行此大礼?”房德道:“某乃待死之囚,得恩相超拔,又赠盘缠,遁逃至此,方有今日。恩相即某之再生父母,岂可不受一拜!”李勉是个忠正之人,见他说得有理,遂受了两拜。房德拜罢起来,又向王太礼谢,引他三人到厢房中坐地。又叮咛道:“倘隶卒询问时,切莫与他说昔年之事!”王太道:“不消分付,小人理会得!”

房德复身到书房中,扯把椅儿打横相陪,道:“深蒙相公活命之恩,日夜感激,未能酬报!不意天赐至此相会。”李勉道:“足下一时被陷,吾不过因便斡旋,何德之有?乃承如此垂念。”献茶已毕,房德又道:“请问恩相,升在何任,得过敝邑?”李勉道:“吾因释放足下,京尹论以不职,罢归乡里。家居无聊,故遍游山水,以畅襟怀。今欲往常山,访故人颜太守,路经于此。不想却遇足下,且已得了官职,甚慰鄙意。”房德道:“元来恩相因某之故,累及罢官。某反苟颜窃禄于此,深切惶愧!”李勉道:“古人为义气上,虽身家尚然不顾,区区卑职,何足为道!但不识足下别后,归于何处,得宰此邑!”房德道:“某自脱狱,逃至范阳,幸遇故人,引见安节使,收于幕下,甚蒙优礼。半年后,即署此县尉之职。近以县主身放,遂表某为令。自愧谫陋菲才,滥叨民社,还要求恩相指教!”李勉虽则不在其位,却素闻安禄山有反叛之志。今见房德乃是他表举的官职,恐其后来党逆,放就他请教上,把言语去规训道:“做官也没甚难处,但要上不负朝廷,下不害百姓,遇着死生利害之处,总有鼎镬在前,斧只在后,亦不能夺我之志。切勿为匪人所惑,小利所诱,顿尔改节,虽或侥幸一时,实是贻笑千古!足下立定这个主意,莫说为此县令,就是宰相,亦尽可做得过!”房德谢道:“恩相金玉之言,某当终身佩铭!”两下一递一条,甚说得来。少顷,路信来禀:“筵宴已完,请爷入席。”房德起身,请李勉至后堂,看时乃是上下两席。房德教从人将下席移过左傍,李勉见他要傍坐,乃道:“足下如此相叙,反觉不安,还请坐转。”房德道:“恩相在上,侍坐已是僭妄,岂敢抗礼?”李勉道:“吾与足下今已为声气之友,何必过谦!”遂令左右,依旧移在对席。从人献过杯筋,房德安席定位。庭下承应乐人,一行儿摆列奏乐。那筵席杯盘罗列,非常丰盛,虽无炮凤烹龙,也极山珍海错。当下宾主欢洽,开怀畅饮,更余方止。王太等另在一边款待,自不必说。

此时二人转觉亲热,携手而行,同归书院。房德分付路信,取过一副供奉上司的铺盖,亲自施设润褥,提携溺器。李勉扯住道:“此乃仆从之事,何劳足下自为!”房德道:“某受相公大恩,即使生生世世执鞭随镫,尚不能报万一,今不过少尽其心,何足为劳!”铺设停当,又教家人另放一榻,在傍相陪。李勉见其言词诚恳,以为信义之士,愈加敬重。两下挑灯对坐,彼此倾心吐胆,各道生平志愿,情投契合,遂为至交,只恨相见之晚。直至夜分,方才就寝。次日同僚官闻得,都来相访。相见之间,房德只说:“是昔年曾蒙识荐,故此有恩!”同僚官又在县主面上讨好,各备筵席款待。

话休烦絮,居德自从李勉到后,终日饮酒谈论,也不理事,也不进衙。其侍奉趋承,就是孝子事亲也没这般尽礼。李勉见恁样殷勤,诸事俱废,反觉过意不去,住了十来日,作辞起身。房德那里肯放,说道:“恩相至此,正好相聚,那有就去之理!须是多住几月,待某拨夫马送至常山便了。”李勉道:“承足下高谊,原不忍言别。但足下乃一县之主,今因我在此,耽误了许多政务。倘上司知得,不当稳便。况我去心已决,强留于此,反不适意!”房德料道留他不住,乃道:“恩相既坚执要去,某亦不好苦留。只是从此一别,后会无期,明日容治一樽,以尽竟日之欢,后日早行何如?”李勉道:“既承雅意,只得勉留一日。”房德留住了李勉,唤路信跟着回到私衙,要收拾礼物馈送。只因这番,有分教李畿险些儿送了性命,正是: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所以恬淡人,无营心自足。

话分两头,却说房德老婆贝氏,昔年房德落薄时,让他做主惯了。到今做了官,每事也要乔主张。此番见老公唤了两个家人出去,一连十数日不见进衙,只道瞒了他做甚事体,十分恼恨。这日见老公来到衙里,便待发作。因要探口气,满脸反堆下笑来,问道:“外边有何事,久不退衙?”房德道:“不要说起,大恩人在此,几乎当面错过。幸喜我眼快瞧着,留得到县里,故此盘桓了这几日。特来与你商量,收拾些礼物送他。”贝氏道:“那里什么大恩人?”房德道:“哎呀!你如何忘了?便是向年救命的畿尉李相公,只为我走了,带累他罢了官职。今往常山去访颜太守,路经于此。那狱卒王太也随在这里。”贝氏道:“元来是这人么?你打帐送他多少东西?”房德道:“这个大恩人,乃再生父母,须得重重酬报!”贝氏道:“送十匹绢可少么?”房德呵呵大笑道:“奶奶到会说耍话,恁地一个恩人,这十匹绢送他家人也少!”贝氏道:“胡说!你做了个县官,家人尚没处一注赚十匹绢。一个打抽丰的,如何家人便要许多?老娘还要算计哩!如今做我不着,再加十匹,快些打发起身!”房德道:“奶奶怎说出恁样没气力的话来?他救了我性命,又赍赠盘缠,又坏了官职,这二十匹绢当得甚的?”

贝氏从来鄙吝,连这二十匹绢,还不舍得的,只为是老公救命之人,故此慨然肯出,他已算做天大的事了。房德兀自嫌少,心中便有些不悦,故意道:“一百匹何如?”房德道:“这一百匹只够送王太了。”贝氏见说一百匹还只够送王太,正不知要送李勉多少?十分焦躁道:“王太送了一百匹,畿尉极少也送得五百匹哩!”房德道:“五百匹还不够!”贝氏怒道:“索性凑足一千何如?”房德道:“这便差不多了。”贝氏听了这话,向房德劈面一口涎沫,道:“啐!想是你失心风了!做得几时官,交多少东西与我?却来得这等大落!恐怕连老娘身子卖来,还凑不上一半哩!那里来许多绢送人?”房德看见老婆发喉急,便道:“奶奶有话好好商量,怎就着恼!”贝氏嚷道:“有甚商量,你若有,自去送他,莫向我说。”房德道:“十分少,只得在库上撮去。”贝氏道:“啧!啧!你好天大的胆儿!库藏乃朝廷钱粮,你敢私自用得的!倘一时上司查核,那时怎地回答?”房德闻言,心中烦恼道:“话虽有理,只是恩人又去的急,一时没处设法,却怎生处?”坐在旁边踌躇。

谁想贝氏见老公执意要送恁般厚礼,就是割身上肉,也没这样疼痛,连肠子也急做千百段!顿起不良之念,乃道:“看你枉做了个男子汉,这些事没有决断,如何做得大官?我有个捷径法儿在此,到也一劳永逸。”房德认做好话,忙问道:“你有甚么法儿?”贝氏答道;“自古有言:大恩不报。不如今夜觑个方便,结果了他性命,岂不干净!”只这句话,恼得房德彻耳根通红,喝道:“你这不贤妇!当初只为与你讨匹布儿做件衣服不肯,以致出去求告相识,被这班人诱去入伙,险些儿送了性命!若非这恩人,舍了自己官职,释放出来,安得今日夫妻相聚?你不劝我行些好事,反教伤害恩人,于心何忍!”贝氏一见老公发怒,又陪着笑道:“我是好话,怎到发恶!若说得有理,你便听了;没理时,便不要听,何消大惊小怪。”房德道:“你且说有甚理?”贝氏道:“你道昔年不肯把布与你,至今恨我么?你且想,我自十七岁随了你,目逐所需,那一件不亏我支持。难道这两匹布,真个不舍得?因闻得当初有个苏秦,未遇时,合家伴为不礼,激励他做到六国丞相。我指望学这做故事,也把你激发。不道你时运不济,却遇这强盗,又没苏秦那般志气,就随他们胡做,弄出事来。此乃你自作之孽,与我什么相干?那李勉当时岂真为义气上放你么?”房德道:“难道是假意?”贝氏笑道:“你枉自有许多聪明,这些事便见不透。大凡做刑名官的,多有贪酷之人,就是至亲至戚,犯到手里,尚不肯顺情。何况他与你素无相识,且又情真罪当,怎肯舍了自己官职,轻易纵放了重犯?无非闻说你是个强盗头儿,定有赃物窝顿,指望放了暗地去孝顺,将些去买上嘱下。这官又不坏,又落些入已。不然,如何一伙之中,独独纵你一个?那里知道你是初犯的穷鬼,竟一溜烟走了,他这官又罢休。今番打听着在此做官,可可的来了。”房德摇首道:“没有这事。当初放我,乃一团好意,何尝有丝毫别念。如今他自往常山,偶然遇见,还怕误我公事,把头掉转,不肯相见,并非特地来相见。不要疑坏了人。”贝氏又叹道:“他说往常山乃是假话,如何就信以为真。且不要论别件,只他带着王太同行,便见其来意了。”房德道:“带王太同行便怎么?”贝氏道:“你也忒杀瞢懂!那李勉与颜太守是相识,或者去相访是真了。这王太乃京兆府狱卒,难道也与颜太守有旧去相访?却跟着同走。若说把头掉转不来招揽,此乃冷眼觑你,可去相迎?正是他奸巧之处,岂是好意?如果真要到常山,怎肯又住这几多时。”房德道:“他那里肯住,是我再三苦留下的。”贝氏道:“这也是他用心处,试你待他的念头诚也不诚。”

房德原是没主意的人,被老婆这班后话一耸,渐生疑惑,沉吟不语。贝氏又道:“总来这恩是报不得的!”房德道:“如何报不得?”贝氏道:“今若报得薄了。他一时翻过脸来,将旧事和盘托出,那时不但官儿了帐,只怕当做越狱强盗拿去,性命登时就送。若报得厚了,他做下额子,不常来取索。如照旧馈送,自不必说。稍不满欲,依旧揭起旧案,原走不脱,可不是到底终须一结。自古道:先下手为强。分若不依我言,事到其彼,悔之晚矣!”房德闻说至此,暗暗点头,心肠已是变了。又想了一想,乃道:“如今原是我要报他恩德,他却从无一字题起,恐没心肠。”贝氏笑道:“他还不曾见你出手,故不开口,到临期自然有说话的。还有一件,他此来这番,纵无别话,你的前程,已是不能保了。”房德道:“却是为何?”贝氏道:“李勉至此,你把他万分亲热,衙中人不知来历,必定问他家人,那家人肯替你遮掩?少不得以直告之,你想衙门人的口嘴,好不利害,知得本官是强盗出身,定然当做新闻,互相传说。同僚们知得,虽不敢当面笑你,背后诽议也经不起。就是你也无颜再存坐得住!这个还算小可的事。那李勉与颜太守既是好友,到彼难道不说?自然一一道知其详。闻得这老儿最是古怪。且又是他属下,倘被遍河北一传,连夜走路,还只算迟了。那时可不依旧落薄,终身怎处!如今急急下手,还可免得颜太守这头出丑!”房德初时,原怕李勉家人走漏了消息,故此暗地叮咛王太。如今老婆说出许多利害,正投其所忌,遂把报恩念头,撇向东洋大海。连称:“还是奶奶见得透,不然,几乎反害自己。但他来时,合衙门人通晓得,明日不见了,岂不疑惑?况那尸首也难出脱!”贝氏道:“这个何难?少停出衙,止留几个心腹人答应,其余都打发去了。将他主仆灌醉,到夜静更深,差人刺死。然后把书院放了一把火烧了,明日寻出些残尸剩骨,假哭一番,衣棺盛殓。那时人只认是火烧死的,有何疑惑!”房德大喜道:“此计甚妙!”便要起身出衙。那婆娘晓得老公心是活的,恐两下久坐长谈,说得入港,又改过念来,乃道:“总则天色还早,且再过一回出去。”房德依着老婆,真个住下。有诗为证:

猛虎口中剑,长蛇尾上针。

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自古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房德夫妻在房说话时,那婆娘一味不舍得这绢匹,专意撺唆老公害人,全不提防有人窥听。况在私衙中,料无外人来往,恣意调唇弄舌。不想家人路信,起初闻得贝氏十分焦躁,便覆在间壁墙上听他们争多竞少,直至放火烧屋,一句句听得十分仔细,到吃了一惊。想道:“原来我主人曾做过强盗,亏这官人救了性命,今反恩将仇报,天理何在?看起来这般大恩人,尚且如此,何况我奴仆之辈。倘稍有过失,这性命一发死得快了!此等残薄之人,跟他何益。”又想道:“常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署,何不救了这四人,也是一点阴骘。”却又想道:“若放他们走了,料然不肯饶我。不如也走了罢!”遂取些银两藏在身边,觑个空,悄悄闪出私衙,一径奔入书院。只见支成在厢房中烹茶,坐于槛上,执着扇子打盹,也不去惊醒他,竟踅入书室,看王太时,却都不在,止有李勉正襟据案而坐,展玩书籍。路信走近案前,低低道:“相公,你祸事到了!还不快走,更待几时?”李勉被这惊不小,急问:“祸从何来?”路信扯到半边,将适才所闻,一一细说,又道:“小人因念相公无辜受害,特来通报,如今不走,少顷便不能免祸了!”李勉听了这话,惊得身子犹如吊在冰桶里,把不住的寒颤,向着路信倒身下拜道:“若非足下仗义救我,李勉性命定然休矣!大恩大德,自当厚报,决不学此负心之人。”急得路信答拜不迭,道:“相公不要高声,恐支成听得,走漏了消息,彼此难保!”李勉道:“但我走了,遗累足下,于心何安?”路信道:“小人又无妻室,待相公去后,亦自远遁,不消虑得。”李勉道:“既如此,何不随我同往常山?”路信道:“相公肯收留小人,情愿执鞭随镫!”李勉道:“你乃大恩人,怎说此话?”遂叫王太,一连十数声,再没一人答应。跌足叫苦道:“他们都往那里去了?”路信道:“待小人去寻来。”李勉又道:“马匹俱在后槽,却怎处?”路信道:“也等小人去哄他带来。”急出书室,回头看支成已不在槛上打盹了。路信即走入厢房中观看,却也不在。原来支成登东厕去了。路信只道被他听得,进衙去报房德,心下慌张,复转身向李勉道:“相公,不好了!想被支成听见,去报主人了,快走罢!等不及管家矣。”李勉又吃一惊,半句话也应答不出,弃下行李,光身子,同着路信踉踉跄跄抢出书院。

做公的见了李勉,坐下的都站起来。李勉两步并作一步,奔出了仪门外。见有三骑马系着,是俟候县令、主簿、县尉出入的。路信心生一计,对马夫道:“李相公要往西门拜客,快带马来!”那马夫晓得李勉是县主贵客,且又县主管家分付,怎敢不依,连忙牵过两骑。李勉刚刚上马,王太撞至马前,手中提着一双麻鞋,问道:“相公往何处去?”路信接口道:“相公要往西门拜客,你们通到那里去了?”王太道:“因麻鞋坏了,上街去买,相公拜那个客?”路信道:“你跟来罢了,问怎的?”又叫马夫带那骑马与他乘坐,齐出县门,马夫在后跟随。路信分付道:“顷刻就来,不消你随了。”那马夫真个住下。

离了县中,李勉加上一鞭,那马如飞而走。王太见家主恁般慌促,且不知要拜甚客。行不上一箭之地,两个家人也各提着麻鞋而来,望见家主,便闪在半边,问道:“相公往那里去?”李勉道:“你且莫问,快跟来便了。”话还未了,那马已跑向前去,二人负命的赶,如何跟得上,看看行近西门,早有两人骑着牲口,从一条巷中横冲出来。路信举目观看,不是别人,却是干办陈颜,同着一个令史,二人见了李勉,滚鞍下马声喏。路信见景生情,急叫道:“李相公管家们还少牲口,何不借陈干办的暂用?”李勉暗地意会,遂收缰勒马道:“如此甚好!”路信向陈颜道:“李相公要去拜客,暂借你的牲口与管家一乘,少顷便来!”二人巴不能奉承得李勉欢喜,指望在本官面前,增添些好言语,可有不肯的理么?连声答应道:“相公要用,只管乘去。”等了一回,两个家人带跌的赶到,走得汗淋气喘,陈颜二人将鞭缰递与两个家人上了马,随李勉趱出城门。纵开丝缰,二十个马蹄,如撒钹相似,循着大路,望常山一路飞奔去了!正是:

折破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话分两头。且说支成上了东厕转来,烹了茶,掺进书室,却不见李勉。只道在花木中行走,又遍寻一过,也没个影儿,想道:“是了,一定两日久坐在此,心中不舒畅,往外闲游走了。”约莫有一个时辰,还不见进来。走出书院去观看,刚至门口,劈面正撞着家主。元来房德被老婆留住,又坐了一大回,方起身打点出衙,恰好遇见支成。问:“可见路信么?”支成道:“不见,想随李相公出外闲走去了。”房德心中疑虑,正待差支成去寻觅,只见陈颜来到。房德问道:“曾见李相公么?”陈颜道:“方才在西门遇见。路信说要往那里去拜客。连小人的牲口都借与他管家乘坐,一行共五个马,飞跑如云,正不知有甚紧事?”房德听罢,料是路信走漏消息,暗地叫苦。也不再问,复转身原入私衙。报与老婆知得。那婆娘听说走了,到吃一惊道:“罢了,罢了!这祸一发来得速矣。”房德见老婆也着了急,慌得手足无措,埋怨道:“未见得他怎地!都是你说长道短,如今到弄出事来了。”贝氏道:“不要慌!自古道:一不做,二不休。事到其间,说不得了。料他去也不远,快唤几个心腹人,连夜追赶前去,扮作强盗一齐砍了,岂不干净。”

房德随唤陈颜进衙,与他计较。陈颜道:“这事行不得,一则小人们只好趋承奔走,那杀人勾当,从不曾习惯,二则倘一时有人救应拿住,反送了性命。小人到有一计在此,不消劳师动众,教他一个也逃不脱!”房德欢喜道:“你且说有甚妙策?”陈颜道:“小人间壁,一月前有一个异人搬来居住,不言姓名,也不做甚生理,每日出去吃得烂醉方归。小人见他来历跷蹊,行迹诡秘,有心去察他动静。忽一日,有一豪士青布锦袍跃马而来,从者数人,径到此人之家,留饮三日方去。小人私下问那从者宾主姓名,都不肯说。有一个悄对小人说:”那人是个剑侠,能飞剑取人之头,又能飞行,顷刻百里。且是极有义气,曾与长安市上代人报仇,白昼杀人,潜踪于此。‘相公何不备些礼物前去,只说被李勉谋害,求他报仇,若得应允,便可了事。可不好么?“房德道:”此计虽好,只恐他不肯。“陈颜道:”他见相公是一县之主,屈己相求,定不推托。还怕连礼物也未必肯受哩!“贝氏在屏风后听得,便道:”此计甚妙!快去求之。“房德道:”将多少礼物送他?“陈颜道:”他是个义士,重情不重物,得三百金足矣。“贝氏一力撺掇,就备了三百金礼物。

天色傍晚,房德易了便服,陈颜、支成相随,也不乘马,悄悄的步行到陈颜家里。原来却住在一条冷巷中,不上四五家邻舍,好不寂静。陈颜留房德到里边坐下,点起灯火,向壁缝中张看,那人还未曾回。走出门口观望,等了一回,只见那人又是烂醉,东倒西歪的撞入屋里去了。陈颜奔入报知,房德起身就走。陈颜道:“相公须打点了一班说话,更要屈膝与他,这事方谐。”房德点头道:“是。”一齐到了门首,向门上轻轻扣上两下。那人开门出问:“是谁?”陈颜低声哑气答道:“本县知县相公,在此拜访义士。”那人带醉说道:“咱这里没有什么义士。”便要关门。陈颜道:“且莫闭门,还有句说话。”那人道:“咱要紧去睡,谁个耐烦!有话明日来说。”房德道:“略话片时,即便相别。”那人道:“既如此,到里面来。”三人跨进门内,掩上门时,引过一层房子,乃是小小客坐,点将灯烛荧煌。房德即倒身下拜道:“不知义上驾临敝邑,有失迎迓。今日幸得识荆,深慰平生。”那人将手扶住道:“足下一县之主,如何行此大礼!岂不失了体面?况咱并非什么义士,不要错认了。”房德道:“下官专来拜访义士,安有差错之理?”教陈颜、支成将礼物献上,说道:“些小薄礼,特献义士为斗酒之资,望乞哂留。”那人笑道:“咱乃闾阎无赖,四海为家,无一技一能,何敢当义士之称?这些礼物也没用处,快请收去!”房德又躬身道:“礼物虽微,出自房某一点血诚,幸勿峻拒!”那人道:“足下蓦地屈身匹夫,且又赐恁般厚礼,却是为何?”房德道:“清义士收了,方好相告。”那人道:“咱虽贫贱,誓不取无名之物。足下若不说明白,断然不受!”房德假意哭拜于地道:“房某负戴大冤久矣!今仇在目前,无能雪耻。特慕义士是个好男子,有聂政、荆轲之技,故敢斗胆叩拜阶下。望义士怜念房某含冤负屈,少展半臂之力,刺死此贼,生死不忘大德!”那人摇手道:“我说足下认错了,咱资身尚且无策,安能为人谋大事?况杀人勾当,非通小可,设或被人听见这话,反连累咱家,快些请回!”言罢转身,先向外而走。

房德上前,一把扯住道:“闻得义士素抱忠义,专一除残祛暴,济困扶危,有古烈之风。分房某抱大冤,义士反不见怜,料想此仇永不能报矣!”道罢,又假意啼哭。那人冷眼瞧了这个光景,只道是真情,方道:“足下真个有冤么?”房德道:“若没大冤,怎敢来求义士?”那人道:“既恁样,且坐下。将冤屈之事并仇家姓名,今在何处?细细说来。可行则行,可止则止。”两下遂对面而坐,陈颜、支成站于傍边。房德捏出一段假,反说:“李勉昔年诬指为盗,百般毒刑拷打,陷于狱中,几遍差狱卒王太谋害性命,皆被人知觉,不致于死。幸亏后官审明释放,得官此邑。今又与王太同来挟制,索诈千金。意犹未足,又串通家奴,暗地行刺事露。适来连此奴挈去,奔往常山,要唆颜太守来摆布。”把一片说话,妆点得十分利害。那人听毕,大怒道:“原来足下受此大冤,咱家岂忍坐视!足下且请回县,在咱身上,今夜入常山一路,找寻此贼,为足下报仇!夜半到衙中复命。”房德道:“多感义士高义!某当秉烛以待,事成之日,另有厚报。”那人作色道:“咱一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个希图你的厚报?这礼物咱也不受。”说犹未绝,飘然出门。其去如风,须臾不见了。房德与众人惊得目瞪口呆,连声道:“真异人也!”权将礼物收回,待他复命时再送。有诗为证:

当前:第23/63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