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第39/63页


计议已定,到次日备些酒肴,请过几个亲邻坐下,又请出颜氏并两个侄儿。那两个孩子,大的才得七岁,唤做福儿,小的五岁,叫做寿儿,随着母亲直到堂前,连颜氏也不知为甚缘故。只见徐言弟兄立起身来,道:“列位高亲在上,有一言相告。昔年先父原没甚所遗,多亏我弟兄挣得些小产业,只望弟兄相守到老,传至子侄这辈分析。不幸三舍弟近日有此大变,弟妇又是个女道家,不知产业多少。况且人家消长不一,到后边多挣得,分与舍侄便好。万一消乏了,那时只道我们有甚私弊,欺他孤儿寡妇,反伤骨肉情义了。故此我兄弟商量,不如趁此完美之时,分作三股,各自领去营运,省得后来争多竞少,特请列位高亲来作眼。”遂向袖中摸出三张分书来,说道:“总是一样配搭,至公无私,只劳列位着个花押。”颜氏听说要分开自做人家,眼中扑籁籁珠泪交流,哭道:“二位伯伯,我是个孤孀妇人,儿女又小,就是没脚蟹一般,如何撑持的门户?昔日公公原分付莫要分开,还是二位伯伯总管在那里,扶持儿女大了,但凭胡乱分些便罢,决不敢争多竞少!”徐召道:“三娘子,天下无有不散筵席,就合上一千年,少不得有个分开日子。公公乃过世的人了,他的说话那里作得准。大伯昨日要把牛马分与你,我想侄儿又小,那个去看养,故分阿寄来帮扶。他年纪虽老,筋力还健,赛过一个后生家种作哩!那婆子绩麻纺线,也不吃死饭的。这孩子再耐他两年,就可下得田了,你不消愁得。”颜氏见他弟兄如此,明知已是做就,料道拗他不过,一味啼哭。那些亲邻看了分书,虽晓得分得不公道,都要做好好先生,那个肯做闲冤家,出尖说话?一齐着了花押,劝慰颜氏收了进去,入席饮酒。有诗为证:分书三纸语从容,人畜均分禀至公。老仆不如牛马用,拥孤孀妇泣西风。

却说阿寄那一早差他买东买西,请张请李,也不晓得又做甚事体。恰好在南村去请个亲戚,回来时里边事已停妥。刚至门口,正遇着老婆。那婆子恐他晓得了这事,又去多言多语,扯到半边,分付道:“今日是大官人分拨家私,你休得又去闲管,讨他的怠慢。”阿寄闻言,吃了一惊,说道:“当先老主人遗嘱,不要分开,如何见三官人死了,就撇开这孤儿寡妇,教他如何过活?我若不说,再有何人肯说?”转身就走。婆子又扯住道:“清官也断不得家务事,适来许多亲邻,都不开口。你是他手下人,又非甚么高年族长,怎好张主?”阿寄道:“话虽有理,但他们分的公道,便不开口;若有些欺心,就死也说不得,也要讲个明白!”又问道:“可晓得分我在那一房?”婆子道:“这到不晓得。”阿寄走到堂前,见众人吃酒,正在高兴,不好遽然问得,站在旁边。间壁一个邻家抬头看见,便道:“徐老官,你如今分在三房里了。他是孤孀娘子,须是竭力帮助便好。”阿寄随口答道:“我年纪已老,做不动了。”口中便说,心下暗转道:“原来拨我在三房里,一定他们道我没用了,借手推出的意思。我偏要争口气,挣个事业起来,也不被人耻笑!”

遂不问他们分析的事,一径转到颜氏房门口,听得在内啼哭。阿寄立住脚听时,颜氏哭道:“天阿!只道与你一竹竿到底,白头相守,那里说起半路上就抛撇了,遗下许多儿女,无依无靠!还指望倚仗做伯伯的扶养长大,谁知你骨肉末寒,便分拨开来。如今教我没投没奔,怎生过日?”又哭道:“就是分的田产,他们通是亮里,我是暗中,凭他们分派,那里知得好歹。只一件上,已是他们的肠子狠了。那牛儿可以耕田,马儿可雇倩与人,只拣两件有利息的拿了去,却推两个老头儿与我,反要费我的衣食。”那老儿听了这话,猛然揭起门帘,叫道:“三娘,你道老奴单费你的衣食,不及马牛的力么?”颜氏魆地里被他钻进来说这句话,到惊了一跳,收泪问道:“你怎地说?”阿寄道:“那牛马每年耕种雇倩,不过有得数两利息,还要赔个人去喂养跟随。若论老奴,年纪虽有,精力未衰,路还走得,苦也受得。那经商道业,虽不曾做,也都明白。三娘急急收拾些本钱,待老奴出去做些生意,一年几转,其利岂不胜似马牛数倍?就是我的婆子,平昔又勤于纺织,亦可少助薪水之费。那田产莫管好歹,把来放租与人,讨几担谷子,做了桩主。三娘同姐儿们,也做些活计,将就度日,不要动那资本。营运数年,怕不挣起个事业?何消愁闷!”颜氏见他说得有些来历,乃道:“若得你如此出力,可知好哩!但恐你有了年纪,受不得辛苦。”阿寄道:“不满三娘说,老便老,健还好,眠得迟,起得早,只怕后生家还赶我不上哩!这到不消虑得。”颜氏道:“你打帐做甚生意?”阿寄道:“大凡经商,本钱多便大做,本钱少便小做。须到外边去,看临期着便,见景生情,只拣有利息的就做,不是在家论得定的。”颜氏道:“说得有理,待我计较起来。”阿寄又讨出分书,将分下的家伙,照单逐一点明,搬在一处,然后走至堂前答应。众亲邻直饮至晚方散。

次日,徐言即唤个匠人,把房子两个夹断,教颜氏另自开个门户出入。颜氏一面整顿家中事体,自不必说。一面将簪钗衣饰,悄悄教阿寄去变卖,共凑了十二两银子。颜氏把来交与阿寄,道:“这些小东西,乃我养命之资,一家大小俱在此上。今日交付与你,大利息原不指望,但得细微之利也就勾了。临事务要斟酌,路途亦宜小心。切莫有始无终,反被大伯们耻笑!”口中便说,不觉泪随言下。阿寄道:“但请放心!老奴自有见识在此,管情不负所托。”颜氏又问道:“还是几时起身?”阿寄回道:“本钱已有了,明早就行。”颜氏道:“可要拣个好日?”阿寄道:“我出去做生意,便是好日了,何必又拣?”即把银子藏在兜肚之中,走到自己房里,向婆子道:“明早要出门去做生意,可将旧衣旧裳,打叠在这一处。”元来阿寄止与主母计议,连老婆也不通他知得。这婆子见蓦地说出那句话,也觉骇然,问道:“你往何处去?做甚生意?”阿寄方把前事说与。那婆子道:“阿呀!这是那里说起!你虽然一把年纪,那生意行中从不曾着脚,却去弄虚头、说大话,兜揽这帐。孤孀娘子的银两,是苦恼东西,莫要把去弄出个话靶,连累他没得过用,岂不终身抱怨。不如依着我,快快送还三娘,拚得早起晏眠,多吃些苦儿,照旧耕种帮扶,彼此到得安逸。”阿寄道:“婆子家晓道什么?只管胡言乱语,那见得我不会做生意,弄坏了事,要你未风光雨。”遂不听老婆,自去收拾了衣服、被窝,却没个被囊,只得打个包儿。又做起一个缠袋,准备些干粮。又到市上买了一顶雨伞,一双麻鞋。打点完备,次早,先到徐言、徐召二家,说道:“老奴今日要往远处做生意,家中无人照管,虽则各分门户,还要二位官人早晚看顾。”徐言二人听了,不觉暗笑,答道:“这到不消你叮嘱,只要赚了银子回来,送些人事与我们。”阿寄道:“这个自然。”转到家中,吃了饭食,作别了主母,穿上麻鞋,背着包裹、雨伞,又分付老婆早晚须要小心。临出门,颜氏又再三叮咛,阿寄点头答应,大踏步去了。

且说徐言弟兄等阿寄转身后,都笑道:“可笑那三娘子好没见识,有银子做生意,却不与你我商量,倒听阿寄这老奴才的说话。我想他生长已来,何曾做惯生意?哄骗孤孀妇人的东西,自去快活。这本钱可不白白送落。”徐召道:“便是当初合家时,却不把出来营运,如今才分得,即教阿寄做客经商。我想三娘子又没甚妆奁,这银两定然是老官儿存日,三兄弟克剥下的,今日方才出豁。总之,三娘子瞒着你我做事,若说他不该如此,反道我们妒忌了。且待阿寄折本回来,那时去笑他!”正是:

云端看厮杀,毕竟孰输赢?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再说阿寄离了家中,一路思想:“做甚生意便好?”忽地转着道:“闻得贩漆这项道路,颇有利息,况又在近处,何不去试他一试?”定了主意,一径直至庆云山中。元来采漆之处,原有个牙行,阿寄就行家住下。那贩漆的客人却也甚多,都是挨次儿打发。阿寄想道:“若慢慢的挨去,可不担搁了日子,又费去盘缠。”心生一计,捉个空扯主人家到一村店中,买三杯请他,说道:“我是个小贩子,本钱短少,守日子不起的。望主人家看乡里分上,怎地设法先打发我去。那一次来,大大再整个东道请你。”也是数合当然,那主人家却正撞着是个贪杯的。吃了他的软口汤,不好回得,一口应承。当晚就往各村户凑足其数,装裹停当。恐怕客人们知得嗔怪,到寄在邻家放下。次日起个五更,打发阿寄起身。

那阿寄发利市,就得了便宜,好不喜欢。教脚夫挑出新安江口,又想道:“杭州离此不远,定卖不起价钱。”遂雇船直到苏州。正遇在缺漆之时,见他的货到,犹如宝贝一般,不勾三日,卖个干净。一色都是见银,并无一毫赊帐。除去盘缠使用,足足赚对合有馀。暗暗感谢天地,即忙收拾起身。又想道:“我今空身回去,须是趁船,这银两在身边,反担干系。何不再贩些别样货去,多少寻些利息也好。”打听得枫桥籼米到得甚多,登时落了几分价钱,乃道:“这贩米生意,量来必不吃亏。”遂籴了六十多担籼米,载到杭州出脱。那时乃七月中旬,杭州有一个月不下雨,稻苗都干坏了,米价腾涌。阿寄这载米,又值在巧里,每一挑长了二钱,又赚十多两银子。自言自语道:“且喜做来生意,颇颇顺溜,想是我三娘福分到了。”却又想道:“既在此间,怎不去问问漆价?若与苏州相去不远,也省好些盘缠。”细细访问时,比苏州更反胜。你道为何?元来贩漆的,都道杭州路近价钱,俱往远处去了,杭州到时常短缺。常言道:货无大小,缺者便贵。故此比别处反胜。阿寄得了这个消息,喜之不胜,星夜赶到庆云山。只备下些小人事,送与主人家,依旧又买三杯相请。那主人家得了些小便宜,喜逐颜开,一如前番,悄悄先打发他转身。到杭州也不消三两日,就都卖完。计算本利,果然比起先这一帐又多几两,只是少了那回头货的利息。乃道:“下次还到远处去。”与牙人算清了帐目,收拾起程。想道:“出门好几时了,三娘必然挂念,且回去回复一声,也教他放心。”又想道:“总是收漆要等候两日,何不光到山中,将很子教主人家一面先收,然后回家,岂不两便。”定了生意,到山中把银两付与牙人,自己赶回家去。正是:

先收漆货两番利,初出茅庐第一功。

且说颜氏自阿寄去后,朝夕悬挂,常恐他消折了这些本钱,怀着鬼胎。耳根边又听得徐言兄弟在背后攧唇簸嘴,愈加烦恼。一日,正在房中闷坐,忽见两个儿子乱喊进来道:“阿寄回家了!”颜氏闻言,急走出房,阿寄早已在面前,他的老婆也随在背后。阿寄上前,深深唱个大喏。颜氏见了他,反增着一个蹬心拳头,胸前突突的乱跳,诚恐说出句扫兴话来。便问道:“你做的是什么生意?可有些利钱?”那阿寄叉手不离方寸,不慌不忙的说道:“一来感谢天地保佑,二来托赖三娘洪福,做的却是贩漆生意,赚得五六倍利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恐怕三娘放心不下,特归来回复一声!”颜氏听罢,喜从天降,问道:“如今银子在那里?”阿寄道:“已留与主人家收漆,不曾带回,我明早就要去的。”那时合家欢天喜地。阿寄住了一晚,次日清早起身,别了颜氏,又往庆云山去了。

且说徐言弟兄那晚在邻家吃社酒醉倒,故此阿寄归家,全不晓得。到次日齐走过来,问道:“阿寄做生意归来,趁了多少银子?”颜氏道:“好教二位伯伯知得,他一向贩漆营生,倒觅得五六倍利息。”徐言道:“好造化!恁样赚钱时,不勾几年,便做财主哩!”颜氏道:“伯伯休要笑话,免得饥寒便勾了。”徐召道:“他如今在那里?出去了几多时,怎么也不来见我?这样没礼!”颜氏道:“今早原就去了。”徐召道:“如何去得恁般急速?”徐言又问道:“那银两你可曾见见数么?”颜氏道:“他说俱留在行家买货,没有带回。”徐言呵笑道:“我只道本利已在手了,原来还是空口说白话,眼饱肚中饥。耳边到说得热哄哄,还不知本在何处,利在那里,便信以为真。做经纪的人,左手不托右手,岂有自己回家,银子反留在外人。据我看起来,多分这本钱弄折了,把这鬼话哄你。”徐召也道:“三娘子,论起你家做事,不该我们多口。但你终是女眷家,不知外边世务,既有银两,也该与我二人商量,买几亩田地,还是长策。那阿寄晓得做甚生意?却瞒着我们,将银子与他出去瞎撞。我想那银两,不是你的妆奁,也是三兄弟的私蓄,须不是偷来的,怎看得恁般轻易!”二人一吹一唱,说得颜氏心中哑口无言,心下也生疑惑,委决不下。把一天欢喜,又变为万般闷愁。按下此处不题。

再说阿寄这老儿急急赶到庆云山中,那行家已与他收完,点明交付。阿寄此番不在苏杭发卖,径到兴化地方,利息比这两处又好。卖完了货,却听得那边米价一两三担,斗斛又大。想起杭州见今荒歉,前次籴客贩的去,尚赚了钱,今在出处贩去,怕不有一两个对合。遂装上一大载米至杭州,准准籴了一两二钱一石,斗斛上多来,恰好顶着船钱使用。那时到山中收漆,便是大客人了,主人家好不奉承。一来是颜氏命中合该造化,二来也亏阿寄经营伶俐,凡贩的货物,定获厚利。一连做了几帐,长有二千馀金。看看捱着残年,算计道:“我一个孤身老儿,带着许多财物,不是耍处!倘有差跌,前功尽弃。况且年近岁逼,家中必然是望,不如回去,商议置买些田产,做了根本,将馀下的再出来运弄!”此时他出路行头,诸色尽备,把银两逐封紧紧包裹,藏在顺袋中。水路用舟,陆路雇马,晏行早歇,十分小心。非止一日,已到家中,把行李驮入。

婆子见老公回了,便去报知颜氏。那颜氏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所喜者,阿寄回来;所惧者,未知生意长短若何?因向日被徐言弟兄奚落了一场,这番心里比前更是着急。三步并作两步,奔至外厢,望见这堆行李,料道不像个折本的,心上就安了一半。终是忍不住,便问道:“这一向生意如何?银两可曾带回?”阿寄近前见了个礼,说道:“三娘不要性急,待我慢慢的细说。”教老婆顶上中门,把行李尽搬至颜氏房中打开,将银子逐封交与颜氏。颜氏见着许多银两,喜出望外,连忙开箱启笼收藏。阿寄方把往来经营的事说出。颜氏因怕惹是非,徐言当日的话,一句也不说与他知道,但连称:“都亏你老人家气力了,且去歇息则个。”又分付:“倘大伯们来问起,不要与他讲真话。”阿寄道:“老奴理会得。”正话间,外面砰砰声叩门,原来却是徐言弟兄听见阿寄归了,特来打探消耗。阿寄上前作了两个揖,徐言道:“前日闻得你生意十分旺相,今番又趁若干利息?”阿寄道:“老奴托赖二位官人洪福,除了本钱盘费,干净趁得四五十两。”徐召道:“阿呀!前次便说有五六倍利了,怎地又去了许多时,反少起来?”徐言道:“且不要问他趁多趁少,只是银子今日可曾带回?”阿寄道:“已交与三娘了。”二人便不言语,转身出去。

再说阿寄与颜氏商议,要置买田产,悄地央人寻觅。大抵出一个财主,生一个败子。那锦沙村有个晏大户,家私豪富,田产广多,单生一子名为世保,取世守其业的意思。谁知这晏世保专于嫖赌,把那老头儿活活气死。合村的人道他是个败子,将“晏世保”三字,顺口改为“献世保”。那献世保同着一班无藉朝欢暮乐,弄完了家中财物,渐渐摇动产业,道是零星卖来不匀用,索性卖一千亩,讨价三千余两,又要一注儿交银。那村中富者虽有,一时凑不起许多银子,无人上桩。延至岁底,献世保手中越觉干逼,情愿连一所庄房,只要半价。阿寄偶然闻得这个消息,即寻中人去讨个经帐,恐怕有人先成了去,就约次日成交。献世保听得有了售主,好不欢喜。平日一刻也不着家的,偏这日足迹不敢出门,呆呆的等候中人同往。

且说阿寄料道献世保是爱吃东西的,清早便去买下佳肴美酝,唤个厨夫安排。又向颜氏道:“今日这场交易,非同小可。三娘是个女眷家,两位小官人又幼,老奴又是下人,只好在旁说话,难好与他抗礼。须请问壁大官人弟兄来作眼,方是正理。”颜氏道:“你就过去请一声。”阿寄即到徐言门首,弟兄正在那里说话。阿寄道:“今日三娘买几亩田地,特请二位官人来张主!”二人口中虽然答应,心内又怪颜氏不托他寻觅,好生不乐。徐言说道:“既要买田,如何不托你我,又教阿寄张主。直至成交,方才来说。只是这村中没有什么零星田卖。”徐召道:“不必猜疑,少顷便见着落了。”二人坐于门首,等至午前光景,只见献世保同着几个中人、两个小厮,拿着拜匣,一路拍手拍脚的笑来,望着间壁门内齐走进去。徐言弟兄看了,倒吃一吓,都道:“咦!好作坚,闻得献世保要卖一千亩田,实价三千余两,不信他家有许多银子?难道献世保又零卖一二十亩?”疑惑不定。随后跟入,相见已罢,分宾而坐。阿寄向前说道:“晏官人,田价昨日已是言定,一依分付,不敢断少。晏官人也莫要节外生枝,又更他说。”献世保乱嚷道:“大丈夫做事,一言已出,驷马难追!若又有他说,便不是人养的了。”阿寄道:“既如此,先立了文契,然后兑银。”那纸墨笔砚,准备得停停当当,拿过来就是。献世保拈起笔,尽情写了一纸绝契,又道:“省得你不放心,先画了花约,何如?”阿寄道:“如此更好!”徐言兄弟看那契上,果是一千亩田,一所庄房,实价一千五百两。吓得二人面面相觑,伸出了舌头半日也缩不上去。都暗想道:“阿寄生意总是趁钱,也趁不得这些。莫不是做强盗打劫的,或是掘着了藏?好生难猜。”中人着完花押,阿寄收进去交与颜氏。他已先借下一副天秤法马,提来放在桌上,与颜氏取出银子来兑,一色都是粉块细丝。徐言、徐召眼内放出火来,喉间烟也直冒,恨不得推开众人通抢回去。不一时兑完,摆出酒肴,饮至更深方散。次日,阿奇又向颜氏道:“那庄房甚是宽大,何不搬在那边居住?收下的稻子,也好照管。”颜氏晓得徐言弟兄妒忌,也巴不能远开一步。便依他说话,选了新正初六,迁入新房。阿奇又请个先生,教他两位小官人读书。大的名徐宽,次的名徐宏,家中收拾得十分次第。那些村中人见颜氏买了一千亩田,都传说掘了藏,银子不计其数,连坑厕说来都是银的,谁个不来趋奉。

再说阿奇将家中整顿停当,依旧又出去经营。这番不专于贩漆,但闻有利息的便做。家中收下米谷,又将来腾那。十年之外,家私巨富。那献世保的田宅,尽归于徐氏。门庭热闹,牛马成群,婢仆雇工人等也有整百,好不兴头!正是:

富贵本无根,尽从勤里得。

请观懒惰者,面带饥寒色。

那时颜氏三个女儿都嫁与一般富户。徐宽、徐宏也各婚配。一应婚嫁礼物,尽是阿寄支持,不费颜氏丝毫气力。他又见田产广多,差役烦重,与徐宽弟兄俱纳个监生,优免若干田役。颜氏与阿寄儿子完了婚事,又见那老儿年纪衰迈,留在家中照管,不肯放他出去,又派个马儿与他乘坐。那老儿自经营以来,从不曾私吃一些好饮食,也不曾自私做一件好衣服。寸丝尺帛,必禀命颜氏方才敢用。且又知礼数,不论族中老幼,见了必然站起。或乘马在途中遇着,便跳下来闪在路旁,让过去了,然后又行。因此远近亲邻,没一人不把他敬重。就是颜氏母子,也如尊长看承。那徐言、徐召虽也挣起些田产,比着颜氏,尚有天渊之隔,终日眼红颈赤。那老儿揣知二人意思,劝颜氏各助百金之物。又筑起一座新坟,连徐哲父母,一齐安葬。

那老儿整整活到八十,患起病来。颜氏要请医人调治,那老儿道:“人年八十,死乃分内之事,何必又费钱钞。”执意不肯服药。颜氏母子不住在床前看视,一面准备衣衾棺椁。病了数日,势渐危笃,乃请颜氏母子到房中坐下,说道:“老奴牛马力已少尽,死亦无恨。只有一事,越分张主,不要见怪。”颜氏垂泪道:“我母子全亏你气力,方有今日。有甚事体,一凭分付,决不违拗!”那老儿向枕边摸出两纸文书,递与颜氏道:“两位小官人,年纪已长,后日少不得要分析。倘那时嫌多道少,便伤了手足之情。故此老奴久已将一应田房财物等件,分均停当。今日交付与二位小官人,各自去管业。”又叮嘱道:“那奴仆中难得好人,诸事须要自己经心,切不可重托!”颜氏母子含泪领命。他的老婆、儿子,都在床前啼啼哭哭,也嘱咐了几句。忽地又道:“只有大官人、二官人,不曾面别,终是欠事,可与我去请来。”颜氏即差个家人去请。徐言、徐召说道:“好时不直得帮扶我们,临死却来思想,可不扯谈!不去!不去!。”那家人无法,只得转身。却见徐宏亲自奔来相请,二人灭不过侄儿面皮,勉强随来。那老儿已说话不出,把眼看了两看,点点头儿,奄然而逝!他的老婆、儿媳啼哭,自不必说。只这颜氏母子俱放声号恸,便是家中大小男女,念他平日做人好处,也无不下泪。惟有徐言、徐召反有喜色。可怜那老儿:

辛勤好似蚕成茧,茧老成丝蚕命休。

又似采花蜂酿蜜,甜头到底被人收。

颜氏母子哭了一回,出去支持殡殓之事。徐言、徐召看见棺木坚固,衣衾整齐,扯徐宽弟兄到一边,说道:“他是我家家人,将就些罢了。如何要这般好断送?就是当初你家公公与你父亲,也没恁般齐整!”徐宽道:“我家全亏他挣起这些事业,若薄了他,内心上也打不过去。”徐召笑道:“你老大的人,还是个呆子!这是你母子命中合该有些造化,岂真是他本事挣来的哩!还有一件,他做了许多年数,克剥的私房必然也有好些,怕道没得结果,你却挖出肉里钱来,与他备后事。”徐宏道:“不要冤枉好人!我看他平日,一厘一毫,都清清白白交与母亲,并不见有什么私房。”徐召又说道:“做的私房,藏在那里,难道把与你看不成?若不信时,如今将他房中一检,极少也有整千银子!”徐宽道:“总有也是他挣下的,好道拿他的不成?”徐言道:“虽不拿他的,见个明白也好。”

徐宽弟兄被二人说得疑疑惑惑,遂听了他,也不通颜氏知道,一齐走至阿寄房中。把婆子们哄了出去,闭上房门,开箱倒笼,遍处一搜,只有几件旧衣旧裳,那有分文钱钞。徐召道:“一定藏在儿子房里,也去一检!”寻出一包银子,不上二两,包中有个帐儿。徐宽仔细看时,还是他儿子娶妻时,颜氏助他三两银子,用剩下的。徐宏道:“我说他没有什么私房,却定要来看,还不快收拾好了,倘被人撞见,反道我们器量小了!”徐言、徐召自觉乏趣,也不别颜氏,径自去了。徐宽又把这事学向母亲,愈加伤感。令合家挂孝,开丧受吊,多修功课追荐。七终之后,即安葬于新坟旁边。祭葬之礼,每事从厚。颜氏主张将家产分一股与他儿子,自去成家立业,奉养其母。又教儿子们以叔侄相称。此亦见颜氏不泯阿寄恩义的好处。

那合村的人,将阿寄生平行谊,具呈府县,要求旌奖,以劝后人。府县又查勘的实,申报上司,具疏奏闻,朝廷旌表其间。至今徐氏子孙繁衍,富冠淳安。诗云:

年老筋衰逊马牛,千金致产出人头。

托孤寄命真无愧,羞杀苍头不义侯。

第二十六卷 蔡小姐忍辱报仇

酒可陶情适性,兼能解闷消愁。三杯五盏乐悠悠,痛饮翻能损寿。谨厚化成凶险,精明变作昏流。禹疏仪狄岂无由,狂药使人多咎。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劝人节饮之语。今日说一位官员,只因贪杯上,受了非常之祸。话说这宣德年间,南直隶淮安府淮安卫,有个指挥,姓蔡,名武。有资富厚,婢仆颇多。平昔别无所好,偏爱的是杯中之物,若一见了酒,连性命也不相顾,人都叫他做“蔡酒鬼”。因这件上,罢官在家。不但蔡指挥会饮,就是夫人田氏,却也一般善酌,二人也不像个夫妻,到像两个酒友。偏生奇怪,蔡指挥夫妻都会饮酒,生得三个儿女,却又滴酒不闻。那大儿蔡韬,次子蔡略,年纪尚小。女儿到有一十五岁,生时因见天上有一条虹霓,五色灿烂,正环在他家屋上,蔡武以为祥瑞,遂取名叫做瑞虹。那女子生得有十二分颜色,善能描龙画凤,刺绣拈花。不独花工伶俐,且有智识才能,家中大小事体,到是他掌管。因见父母日夕沉湎,时常规谏,蔡指挥那里肯依!

话分两头。且说那时有个兵部尚书赵贵,当年未达时,住在淮安卫间壁,家道甚贫,勤苦读书,夜夜直读到鸡鸣方卧。蔡武的父亲老蔡指挥,爱他苦学,时常送柴送米资助。赵贵后来连科及第,直做到兵部尚书。思念老蔡指挥昔年之情,将蔡武特升了湖广荆襄等处游击将军。是一个上好的美缺,特地差人将文凭送与蔡武。蔡武心中欢喜,与夫人商议,打点择日赴任。瑞虹道:“爹爹!依孩儿看起来,此官莫去做罢!”蔡武道:“却是为何?”瑞虹道:“做官的一来图名,二来图利,故此千乡万里远去。如今爹爹在家,日日只是吃酒,并不管一毫别事。倘若到任上也是如此,那个把银子送来,岂不白白里干折了盘缠辛苦,路上还要担惊受怕?就是没得银子趁,也只算是小事,还有别样要紧事体,担干系哩!”蔡武道:“除了没银子趁罢了,还有甚么干系?”瑞虹道:“爹爹!你一向做官时,不知见过多少了,难道这样事到不晓得?那游击官儿,在武职里便算做美任,在文官上司里,不过是个守令官,不时衙门伺候,东迎西接,都要早起晏眠。我想你平日在家,单管吃酒,自在惯了,倘到那里,依原如此,岂不受上司责罚?这也还不算利害,或是信地盗贼生发,差拨去捕获;或者别处地方有警,调遣去出征。那时不是马上,定是舟中,身披甲胄,手执戈矛,在生死关系之际,倘若终日一般吃酒,岂不把性命送了?不如在家安闲自在,快活过了日子,却去讨这样烦恼吃!”蔡武道:“常言说得好?酒在心头,事在肚里。难道我真个单吃酒不管正事不成?只为家中有你掌管,我落得快活。到了任上,你替我不得时,自然着急,不消你担隔夜忧。况且这样美缺,别人用银子谋干,尚不能勾;如今承赵尚书一片好意,特地差人送上大门,我若不去做,反拂了这段来意。我自有主意在此,你不要阻当!”瑞虹见父亲立意要去,便道:“爹爹既然要去,把酒来戒了,孩儿方才放心!”蔡武道:“你晓得我是酒养命的,如何全戒得,只是少吃几杯罢!”遂说下几句口号:

老夫性与命,全靠水边酉。

宁可不吃饭,岂可不饮酒。

今听汝忠言,节饮知谨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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