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第46/63页


胡阿虎道:“这尸首实是一年前打死的,因为主仆之情,有所不忍;况且以仆首主,先有一款罪名,故此含藏不发。如今不想家主行凶不改,小的恐怕再做出事来,以致受累,只得重将前情首告。老爷若不信时,只须唤那四邻八舍到来,问去年某月日间,果然曾打死人否?即此便知真伪了。”知县又依言,不多时,邻舍唤到。知县逐一动问,果然说去年某月日间,有个姜客被王家打死,暂时救醒,以后不知何如,王生此时被众人指实,颜色都变了,把言语来左支右吾。知县道:“情真罪当,再有何言?这厮不打,如何肯招?”疾忙抽出签来,喝一声:“打!”两边皂隶吆喝一声,将王生拖翻,着力打了二十板。可怜瘦弱书生,受此痛棒拷掠。王生受苦不过,只得一一招成。知县录了口词,说道:“这人虽是他打死的,只是没有尸亲执命,未可成狱。且一面收监,待有了认尸的,定罪发落。”随即将王生监禁狱中,尸首依旧抬出埋藏,不得轻易烧毁,听候检偿。发放众人散讫,退堂回衙。那胡阿虎道是私恨已泄,甚是得意,不敢回王家见主母,自搬在别处住了。却说王家家僮们在县里打听消息,得知家主已在监中,唬得两耳雪白,奔回来报与主母。刘氏一闻此言,便如失去了三魂,大叫一声,望后便倒。未知性命如何?先见四肢不动。丫环们慌了手脚,急急叫唤。那刘氏渐渐醒将转来,叫声:“官人!”放声大哭,足有两个时辰,方才歇了,疾忙收拾些零碎银子,带在身边,换了一身青衣,教一个丫环随了,分付家僮在前引路,径投永嘉县狱门首来。夫妻相见了,痛哭失声。王生又哭道:“却是阿虎这奴才,害得我至此!”刘氏咬牙切齿,恨恨的骂了一番,便在身边取出碎银,付与王生道:“可将此散与牢头狱卒,教他好好看觑,免致受苦。”王生接了。天色昏黑,刘氏只得相别,一头啼哭,取路回家。胡乱用些晚饭,闷闷上床。思量:“昨夜与官人同宿,不想今日遭此祸事,两地分离。”不觉又哭一场,凄凄惨惨睡了,不题。

却说王生自从到狱之后,虽则牢头禁子受了钱财,不受鞭棰之苦,却是相与的都是那些蓬头垢面的囚徒,心中有何快活?况且大狱未决,不知死活如何。虽是有人殷勤送衣送饭,到底不免受些饥寒之苦,身体日渐羸瘠了。刘氏又将银来买上买下,思量保他出去。又道是人命重事,不易轻放,只得在狱中耐守。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王生在狱中,又早恹恹的挨过了半年光景,劳苦忧愁,染成大病。刘氏求医送药,百般无效,看看待死。

一日,家僮来送早饭,王生望着监门,分付道:“可回去对你主母说,我病势沉重不好,旦夕必要死了;教主母可作急来一看,我从此要永诀了!”家僮回家说知,刘氏心慌胆战,不敢迟延,疾忙顾了一乘轿,飞也似抬到县前来。离了数步,下了轿,走到狱门首,与王生相见了,泪如涌泉,自不必说。王生道:“愚夫不肖,误伤人命,以致身陷螺绁,辱我贤妻。今病势有增无减了,得见贤妻一面,死也甘心。但只是胡阿虎这个逆奴,我就到阴司地府,决不饶过他的。”刘氏含泪道:“官人不要说这不祥的话!且请宽心调养。人命既是误伤,又无苦主,奴家匡得卖尽田产救取官人出来,夫妻完聚。阿虎逆奴,天理不容,到底有个报仇日子,也不要在心。”王生道:“若得贤妻如此用心,使我重见天日,我病体也就减几分了。但恐弱质恹恹,不能久待。”刘氏又劝尉了一番,哭别回家,坐在房中纳闷。僮仆们自在厅前斗牌耍子,只见一个半老的人挑了两个盆子,竟进王家里来。放下扁担,对家僮问道:“相公在这家么?”只因这个人来,有分教:负屈寒儒,得遇秦庭朗镜;行凶诡计,难逃萧相明条。有诗为证:

湖商自是隔天涯,舟子无端起祸胎。

指日王生冤可白,灾星换做福星来。

那些家僮见了那人,仔细看了一看,大叫道:“有鬼!有鬼!”东逃西窜。你道那人是谁?正是一年前来卖姜的湖州吕客人,那客人忙扯住一个家僮,问道:“我来拜你家主,如何说我是鬼?”刘氏听得厅前喧闹,走将出来。吕客人上前唱了个喏,说道:“大娘听禀,老汉湖州姜客吕大是也。前日承相公酒饭,又赠我白绢,感激不尽。别后到了湖州,这一年半里边,又到别处做些生意。如今重到贵府走走,特地办些土宜来拜望你家相公。不知你家大官们如何说我是鬼?”旁边一个家僮嚷道:“大娘,不要听他,一定得知道大娘要救官人,此出来现形索命。”刘氏喝退了,对客人说道:“这等说起来,你真不是鬼了。你害得我家丈夫好苦!”吕客人吃了一惊道:“你家相公在那里?怎的是我害了他?”刘氏便将周四如何撑尸到门,说留绢篮为证,丈夫如何买嘱船家,将尸首埋藏,胡阿虎如何首告,丈夫招承下狱的情由,细细说了一遍。吕客人听罢,捶着胸膛道:“可怜,可怜!天下有这等冤屈的事!去年别去,下得渡船,那船家见我的白绢,问及来由,我不合将相公打我垂危、留酒赠绢的事情备细说了一番。他就要买我白绢,我见价钱相应,即时卖了。他又要我的竹篮儿,我就与他作了渡钱。不想他赚得我这两件东西,下这般狠毒之计!老汉不早到温州,以致相公受苦,果然是老汉之罪了。”刘氏道:“今日不是老客人来,连我也不知丈夫是冤枉的。那绢儿篮儿是他骗去的了。这死尸却是那里来的?”吕客人想了半回道:“是了,是了。前日正在船中说这事时节,只见水面上一个尸骸浮在岸边。我见他注目而视,也只道出于无心,谁知因尸就生奸计了。好狠!好狠!如今事不宜迟,请大娘收进了土宜,与老汉同到永嘉县诉冤,救相公出狱,此为上着。”刘氏依言收进盘盒,摆饭请了吕客人。他本是儒家子女,精通文墨,不必假借讼师。就自己写了一纸诉状,顾乘女轿,同吕客人及僮仆等取路投永嘉县来。

等了一会,知县升晚堂了。刘氏与吕大大声叫屈,递上诉词。知县接上,从头看过。先叫刘氏起来问,刘氏便将丈夫争价误殴,船家撑尸得财,家人怀恨出首的事,从头至尾,一一分剖。又说:“直至今日姜客重来,才知受枉。”知县又叫吕大起来问,吕大也将被殴始末,卖绢根由,-一说了。知县道:“莫非你是刘氏买出来的?”吕大叩头道:“爷爷,小的虽是湖州人,在此为客多年,也多有相识的在这里,如何瞒得老爷过?当时若果然将死,何不央船家寻个相识来见一见,托他报信复仇,却将来托与一个船家?这也还道是临危时节,无暇及此了。身死之后,难道湖州再没有个骨肉亲戚,见是久出不归,也该有人来问个消息。若查出被殴伤命,就该到府县告理。如何直待一年之后,反是王家家人首告?小人今日才到此地,见有此一场屈事。那王杰虽不是小人陷他,其祸都因小人而起,实是不忍他含冤负屈,故此来到台前控诉,乞老爷笔下超生!”知县道:“你既有相识在此,可报名来。”吕大屈指头说出十数个,知县-一提笔记了。却倒把后边的点出四名,唤两个应捕上来,分付道:“你可悄悄地唤他同做证见的邻舍来。”应捕随应命去了。不逾时,两伙人齐唤了来。只见那相识的四人,远远地望见吕大,便一齐道:“这是湖州吕大哥,如何在这里?一定前日原不曾死。”知县又教邻舍人近前细认,都骇然道:“我们莫非眼花了!这分明是被王家打死的姜客,不知还是到底救醒了,还是面庞厮像的?”内中一个道:“天下那有这般相像的理?我的眼睛一看过,再不忘记。委实是他,没有差错。”此时知县心里已有几分明白了,即便批准诉状,叫起这一干人,分付道:“你们出去,切不可张扬。若违我言,拿来重责。”众人唯唯而退,知县随即唤几个应捕,分付道:“你们可密访着船家周四,用甘言美语哄他到此,不可说出实情。那原首有胡阿虎自有保家,俱到明日午后,带齐听审。”应捕应诺,分头而去。知县又发付刘氏、吕大回去,到次日晚堂伺侯。二人叩头同出。刘氏引吕大到监门前见了王生,把上项事情尽说了。王生闻得,满心欢喜,却似醍醐灌顶,甘露洒心,病体已减去六七分了。说道:“我初时只怪阿虎,却不知船家如此狠毒。今日不是老客人来,连我也不知自己是冤枉的。”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刘氏别了王生,出得县门,乘着小轿,吕大与僮仆随了,一同径到家中。刘氏自进房里,教家僮们陪客人吃了晚食,自在厅上歇宿。次日过午,又一同的到县里来,知县已升堂了。不多时,只见两个应捕将周四带到。原来那周四自得了王生银子,在本县开个布店。应捕得了知县的令,对他说:“本县大爷要买布。”即时哄到县堂上来。也是天理合当败露,不意之中,猛抬头见了吕大,不觉两耳通红。吕大叫道:“家长哥,自从买我白绢、竹篮,一别直到今日。这几时生意好么?”周四顿口无言,面如槁木。少顷,胡阿虎也取到了。原来胡阿虎搬在他方,近日偶回县中探亲,不期应捕正遇着他,便上前捣个鬼道:“你家主人命事已有苦主了,只待原首人来,即便审决。我们那一处不寻得到?”胡阿虎认真欢欢喜喜,随着公人直到县堂跪下。知县指着吕大问道:“你可认得那人?”胡阿虎仔细一看,吃了一惊,心下好生踌躇,委决不下,一时不能回答。

知县将两人光景一一看在肚里了。指着胡阿虎大骂道:“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奴才!家主有何负你,直得便与船家同谋,觅这假尸诬陷人命?”胡阿虎道:“其实是家主打死的,小人并无虚谬。”知县怒道:“还要口强!吕大既是死了,那堂下跪的是什么人?”喝叫左右夹将起来II快快招出奸谋便罢!“胡阿虎被夹,大喊道:”爷爷,若说小人不该怀恨在心,首告家主,小人情愿认罪;若要小人招做同谋,便死也不甘的。当时家主不合打倒了吕大,即刻将场救醒,与了酒饭,赠了白绢,自往渡口去了。是夜二更天气,只见周四撑尸到门,又有白绢、竹篮为证,合家人都信了。家主却将钱财买住了船家,与小人同载至坟茔埋讫;以后因家主毒打,小人挟了私仇,到爷爷台下首告,委实不知这尸真假。今日不是吕客人来,连小人也不知是家主冤枉的。那死尸根由,都在船家身上。“

知县录了口语,喝退胡阿虎,便叫周四上前来问。初时也将言语支吾,却被吕大在旁边面对,知县又用起刑来,只得一一招承道:“去年某月某日,吕大怀着白绢下船。偶然问起缘由,始知被殴详细。恰好渡口原有这个死尸在岸边浮着,小的因此生心要诈骗王家,特地买他白绢,又哄他竹篮,就把水里尸首捞在船上了。前到王家,谁想他一说便信。以后得了王生银子,将来埋在坟头。只此是真,并无虚话。”知县道:“是便是了,其中也还有些含糊。那里水面上恰好有个流尸?又恰好与吕大厮像?毕竟又从别处谋害来诈骗王生的。”周四大叫道:“爷爷,冤枉!小人若要谋害别人,何不就谋害了吕大?前日因见流尸,故此生出买绢篮的计策。心中也道:”面庞不像,未必哄得信。‘小人欺得王生一来是虚心病的,二来与吕大只见得一面,况且当日天色昏了,灯光之下,一般的死尸,谁能细辨明白?三来白绢、竹篮又是王生及姜客的东西,定然不疑,故此大胆哄他一哄。不想果被小人瞒过,并无一个人认得出真假。那尸首的来历,想是失脚落水的。小人委实不知。“吕大跪上前禀道:”小人前日过渡时节,果然有个流尸,这话实是真情了。“知县也录了口语。周四道:”小人本意只要诈取王生财物,不曾有心害他,乞老爷从轻拟罪。“知县大喝道:”你这没天理的狠贼!你自己贪他银子,便几乎害得他家破人亡。似此诡计凶谋,不知陷过多少人了?我今日也为永嘉县中除了一害。那胡阿虎身为家奴,拿着影响之事,背恩卖主,情实可恨!合当重行责罚。“当是喝教把两人扯下,胡阿虎重打四十,周四不计其数,以气绝为止。不想那阿虎近日伤寒病未痊,受刑不起,也只为奴才背主,天理难容,打不上四十,死于堂前。周四直至七十板后,方才昏绝。可怜二恶凶残,今日毙于杖下。知县见二人死了,责令尸亲前来领尸,监中取出王生,当堂释放。又抄取周四店中布匹,估价一百金,原是王生被诈之物。例该入官,因王生是个书生,屈陷多时,怜他无端,改”赃物“做了”给主“,也是知县好处。坟旁尸首,掘起验时,手爪有沙,是个失水的。无有尸亲,责令仟作埋之义家。

王生等三人谢了知县出来。到得家中,与刘氏相持痛哭了一场。又到厅前与吕客人重新见礼。那吕大见王生为他受屈,王生见吕大为他辨诬,俱各致个不安,互相感激,这教做不打不成相识,以后遂不绝往来,王生自此戒了好些气性,就是遇乞儿,也只是一团和气。感愤前情,思想荣身雪耻,闭户读书,不交宾客,十年之中,遂成进士。所以说为官做吏的人,千万不要草菅人命,视同儿戏。假如王生这一桩公案,惟有船家心里明白,不是姜客重到温州,家人也不知家主受屈,妻子也不知道丈夫受屈,本人也不知自己受屈。何况公庭之上岂能尽照覆盆?慈祥君子,须当以此为鉴!

囹圄刑措号仁君,结网罗钳最枉人。

寄语昏污诸酷吏,远在儿孙近在身。

第三十卷 念亲恩孝藏儿

诗曰:

子息从来天数,原非人力能为。

最是无中生有,堪令耳目新奇。

话说元朝时,都下有个李总管,官居三品,家业巨富。年过五十,不曾有子。闻得枢密院东有个算命的开个铺面,谭人祸福,无不奇中。总管试往一算。于时衣冠满座,多在那里候他,挨次推讲。总管对他道:“我之禄寿已不必言。最要紧的只看我有子无子。”算命的推了一回,笑道:“公已有子了,如何哄我?”总管道:“我实不曾有子,所以求算,岂有哄汝之理?”算命的手掐了掐道:“公年四十,即已有子。今年五十六了,尚说无子,岂非哄我?”一个争道:“实不曾有”,一个争道:“决有过”;递相争执。同座的人多惊讶起来道:“这怎么说?”算命的道:“在下不会差,待此公自去想。”只见总管沉吟了好一会,拍手道:“是了,是了。我年四十时,一婢有娠,我以职事赴上都,到得归家,我妻已把来卖了,今不知他去向。若说‘四十上该有子’,除非这个缘故。”算命的道:“我说不差,公命不孤,此子仍当归公。”总管把钱相谢了,作别而出。

只见适间同在座上问命的一个千户,也姓李,邀总管入茶坊坐下,说道:“适间闻公与算命的所说之话,小子有一件疑心,敢问个明白。”总管道:“有何见教?”千户道:“小可是南阳人,十五年前,也不曾有子,因到都下买得一婵,却已先有孕的。带得到家,吾妻适也有孕,前后一两月间,各生一男,今皆十五、六岁了。适间听公所言,莫非是公的令嗣么?”总管就把婢子容貌年齿之类两相质问,姓名、住址,大家说个“容拜”,各散去了。无一不合,因而两边各通了总管归来对妻说知其事,妻当日悍妒,做了这事,而今见夫无嗣,也有些惭悔哀怜,巴不得是真。次日邀千户到家,叙了同姓,认为宗谱,盛设款待,约定日期,到他家里去认看。千户先归南阳,总管给假前往,带了许多东西去馈送着千户,并他妻子仆妾多有礼物。坐定了,千户道:“小可归家问时,此婢果是宅上出来的。”因命二子出拜,只见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官人一齐走出来,一样打扮,气度也差不多。总管看了不知那一个是他儿子。请问千户,求说明白。千户笑道:“公自认看,何必我说?”总管仔细相了一回,天性感通,自然识认,前抱着一个道:“此吾子也。”千户点头笑道:“果然不差。”于是父子相持而哭,旁观之人无不堕泪。千户设宴与总管贺喜,大醉而散。次日总管答席,就借设在千户厅上。酒间千户对总管道:“小可既还公令郎了,岂可使令郎母子分离?并令其母奉公同还,何如?”总管喜出望外,称谢不已,就携了母子同回都下。后来通籍承荫,官也至三品,与千户家往来不绝。可见人有子无子多是命理做定的。李总管自己已信道无儿子,岂知被算命的看出有子,到底得以团圆,可知是逃那命里不过。

小子为何说此一段话?只因一个富翁也犯着无儿的病症,岂知也系有儿,被人藏过。后来一旦识认,喜也非常,关着许多骨肉关亲的关目在里头,听小子从容表白出来。正是:

越亲越热,不亲不热。附葛攀藤,总非枝叶。奠酒烧浆,终须骨血。如何妒妇,忍将嗣绝?必是前生,非常冤业。

话说妇人心性,最是妒忌,情愿看丈夫无子绝后,说着买妾置婢,抵死也不肯的。就有个把被人劝化,勉强依从,到底心中只是有些嫌忌,不甘伏的。就是生下了儿子,是亲丈夫一点骨血,又本等他做大娘,还道是“隔重肚皮隔重山”,不肯便认做亲儿一般。更有一等狠毒的,偏要算计了绝得,方快活的。及至女儿嫁得个女婿,分明是个异姓,无关宗支的,他偏要认做嫡亲,是件偏心为他,倒胜如丈夫亲子侄。岂知女生外向,虽系吾所生,到底是别家的人;至于女婿,当时就有二心,转得背,便另搭架子了,自然亲一支热一支。女婿不如侄儿,侄儿又不如儿子。纵是前妻晚后,偏生庶养,归根结果,嫡亲瓜葛终久是一派,好似别人多哩。不知这些妇人们为何再不明白这个道理!

话说元朝东平府有个富人,姓刘名从善,年六十岁,人皆以员外呼之,妈妈李氏,年五十八岁,他有泼天也似家私,不曾生得儿子。止有一个女儿小名叫做引姐;入赘一个女婿,姓张,叫张郎。其时张郎有三十岁,引姐二十七岁了。那个张郎极是贪小好利刻剥之人,只因刘员外家富无子,他起心央媒,人舍为婿。便道这家私久后多是他的了,好不夸张得意!却是刘员外自掌把定家私在手,没有得放宽与他。

元来刘员外另有一个肚肠。一来他有个兄弟刘从道同妻宁氏亡逝已过,遗下一个侄儿,小名叫做引孙,年二十五岁,读书知事。只是自小父母双亡,家私荡败,靠着伯父度日。刘员外道是自家骨肉,另眼觑他。怎当得李氏妈妈一心只护着女儿女婿,又且念他母亲存日,妯娌不和,到底结怨在他身上,见了一似眼中之钉。亏得刘员外暗地保全,却是毕竟碍着妈妈女婿,不能十分周济他,心中长怀不忍。二来员外有个丫头叫做小梅,妈妈见他精细,叫他近身伏侍。员外就收拾来做了偏房,已有了身孕,指望生出儿子来。有此两件心事,员外心中不肯轻易把家私与了女婿。怎当得张郎惫赖,专一使心用腹,搬是造非,挑拨得丈母与引孙舅子口逐吵闹。引孙当不起激聒,刘员外也怕淘气,私下周给些钱钞,叫引孙自寻个住处,做营生去。引孙是个读书之人,虽是寻得间破房子住下,不晓得别做生理,只靠伯父把得这些东西,且逐渐用去度日。眼见得一个是引孙赶去了。张郎心里怀着鬼胎,只怕小梅生下儿女来。若生个小姨,也还只分得一半;若生个小舅,这家私就一些没他分了。要与浑家引姐商量,暗算那小梅。那引姐倒是个孝顺的人,但是女眷家见识,苦把家私分与堂弟引孙,他自道是亲生女儿,有些气不甘分;若是父亲生下小兄弟来,他自是喜欢的。况见父亲十分指望,他也要安慰父亲的心,这个念头是真。晓得张郎不怀良心,母亲又不明道理,只护着女婿,恐怕不能勾保全小梅生产,时常心下打算。恰好张郎赶逐了引孙出去,心里得意,在浑家面前露出那要算计小梅的意思来。引姐想道:“若两三人做了一路,算计地一人,有何难处?不争你们使嫉妒心肠,却不把我父亲的后代给了?这怎使得!我若不在里头使些见识,保护这事,做了父亲的罪人,做了万代的骂名。却是丈夫见我,不肯做一路,怕他每背地自做出来,不若将机就计,暗地周全罢了。”

你道怎生暗地用计?元来引姐有个堂分姑娘嫁在东庄,是与引姐极相厚的,每事心腹相托。引姐要把小梅寄在他家里去分娩,只当是托孤与他。当下来与小梅商议道:“我家里自赶了引孙官人出去,张郎心里要独占家私。姨姨你身怀有孕,他好生嫉妒!母亲又护着他,姨姨你自己也要放精细些!”小梅道:“姑娘肯如此说,足见看员外面上,十分恩德。奈我独自一身怎提防得许多?只望姑娘凡百照顾则个。”引姐道:“我怕不要周全?只是关着财利上事,连夫妻两个,心肝不托着五脏的。他早晚私下弄了些手脚,我如何知道?”小梅垂泪道:“这等却怎么好?不如与员外说个明白,看他怎么做主?”引姐道:“员外老年之人,他也周庇得你有数。况且说破了,落得大家面上不好看,越结下冤家了,你怎当得起?我倒有一计在此,须与姨姨商量。”小梅道:“姑娘有何高见?”引姐道:“东庄里姑娘与我最厚。我要把你寄在他庄上,在他那里分娩,托他一应照顾。生了儿女,就托他抚养着。衣食盘费之类多在我身上。这边哄着母亲与丈夫,说姨姨不象意走了。他每巴不得你去的,自然不寻究。且等他把这一点要摆布你的肚肠放宽了,后来看个机会,等我母亲有些转头,你所养儿女已长大了。然后对员外-一说明,取你归来,那时须奈何你不得了。除非如此,可保十全。”小梅道:“足见姑娘厚情,杀身难报!”引姐道:“我也只为不忍见员外无后,恐怕你遭了别人毒手,没奈何背了母亲与丈夫私下和你计较。你日后生了儿有了好处,须记得今日。”小梅道:“姑娘大恩,经板儿印在心上,怎敢有忘!”两下商议停当,看着机会,还未及行。

员外一日要到庄上收割,因为小梅有身孕,恐怕女婿生嫉妒,女儿有外心,索性把家私都托女儿、女婿管了。又怕妈妈难为小梅,请将妈妈过来,对他说道:“妈妈,你晓得借瓮酿酒么?”妈妈道:“怎地说?”员外道:“假如别人家瓮儿借将来家里做酒。酒熟了时就把那瓮儿送还他本主去了。这不是只借得他家伙一番。如今小梅这妮子腹怀有孕,明日或儿或女得一个,只当是你的。那其间将那妮子或典或卖,要不要多凭得你。我只要借他肚里生下的要紧,这不当时‘借瓮酿酒’?”妈妈见如此说,也应道:“我晓得,你说的是,我觑着他便了。你放心庄上去。”员外叫张郎取过那远年近岁欠他钱钞的文书,都搬将出来,叫小梅点个灯,一把火烧了。张郎伸手火里去抢,被火一道,烧坏了指头叫痛。员外笑道:“钱这般好使?”妈妈道:“借与人家钱钞,多是幼年到今,积攒下的家私,如何把这些文书烧掉了?”员外道:“我没有这几贯业钱,安知不已有了儿子?就是今日有得些些根芽,若没有这几贯业钱,我也不消担得这许多干系,别人也不来算计找了。我想财是什么好东西?苦苦盘算别人的做甚?不如积些阴德,烧掉了些,家里须用不了。或者天可怜见,不绝我后,得个小厮儿也不见得。”说罢,自往庄上去了。

张郎听见适才丈人所言,道是暗暗里有些侵着他,一发不象意道:“他明明疑心我要暗算小梅,我枉做好人,也没干。何不趁他在庄上,便当真做一做,也绝了后虑!”又来与浑家商量。引姐见事体已急了,他日前已与东庄姑娘说知就里,当下指点了小梅,径叫他到那里藏过,来哄丈夫道:“小梅这丫头看见我每意思不善,今早叫他配绒线去,不见回来。想是怀空走了。这怎么好?”张郎道:“逃走是丫头的常事,走了也倒干净,省得我们费气力。”引姐道:“只是父亲知道,须要烦恼。”张郎道:“我们又不打他,不骂他,不冲撞他,他自己走了的,父亲也抱怨我们不得。我们且告诉妈妈,大家商量去。”夫妻两个来对妈妈说了。妈妈道:“你两个说来没半句,员外偌大年纪,见有这些儿指望,喜欢不尽,在庄儿上专等报喜哩。怎么有这等的事!莫不你两个做出了些什么歹勾当来?”引姐道:“今日绝早自家走了的,实不干我们事。”妈妈心里也疑、心道别有缘故,却是护着女儿女婿,也巴不得将“没”作“有”,便认做走了也干净,那里还来查着?只怕员外烦恼,又怕员外疑心,三口儿都赶到庄上与员外说。员外见他每齐来,只道是报他生儿喜信,心下鹘突。见说出这话来,惊得木呆。心里想道:“家里难为他不过,逼走了他,这是有的。只可惜带了胎去。”又叹口气道:“看起一家这等光景,就是生下儿子来,未必能勾保全。便等小梅自去寻个好处也罢了,何苦累他母子性命!”泪汪汪的忍着气恨命。又转了一念道:“他们如此算计我,则为着这些浮财。我何苦空积攒着做守财虏,倒与他们受用!我总是没后代,趁我手里施舍了些去,也好。”怀着一天忿气,大张着榜子,约着明日到开元寺里散钱与那贫难的人。张郎好生心里不舍得,只为见丈人心下烦恼,不敢拗他。到了明日,只得带了好些钱,一家同到开元寺里散去。

到得寺里,那贫难的纷纷的来了。但见:

连肩搭背,络手包头。疯瘫的毡裹臀相怨行。闹热热携儿带女,苦凄凄单夫只妻。都念道明中舍去暗中来,真叫做今朝那管明朝事!

那刘员外分付:大乞儿一贯,小乞儿五百文。乞儿中有个刘九儿有一个小孩子,他与大都子商量着道:“我带了这孩子去,只支得一贯。我叫孩子自认做一户,多落他五百文。你在旁做个证见,帮衬一声,骗得钱来我两个分了,买酒吃。”果然去报了名,认做两户。张郎问道:“这小的另是一家么?”大都子旁边答应道:“另是一家。”就分与他五百钱,刘九儿拿着去了。大都子要来分他的。刘九儿道:“这孩子是我的,怎生分得我钱?你须学不得我有儿子?”大都子道:“我和你说定的,你怎生多要了?你有儿的,便这般强横!”两个打将起来。刘员外问知缘故,叫张郎劝他。怎当得刘九儿不识风色,指着大都子“千绝户,万绝户”的骂道:“我有儿子,是请得钱,干你这绝户的甚事?”张郎脸儿挣得通红,止不住他的口。刘员外已听得明白,大哭道:“俺没儿子的,这等没下梢!”悲哀不止,连妈妈女儿伤了心,一齐都哭将起来。张郎没做理会处。

散罢,见一个人落后走来,望着员外、妈妈施礼。你道是谁?正是刘引孙。员外道:“你为何到此?”引孙道:“伯伯、伯娘,前与侄儿的东西日逐盘费用度尽了。今日闻知在这里散钱,特来借些使用。”员外碍着妈妈在旁,看见妈妈不做声,就假意道:“我前日与你的钱钞,你怎不去做些营生?便是这样没了。”引孙道:“侄儿只会看几行书,不会做什么营生。日日吃用有减无增,所以没了。”员外道:“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我那有许多钱勾你用!”狠狠要打,妈妈假意相劝,引姐与张郎对他道:“父亲恼哩,舅舅走罢。”引孙只不肯去,苦要求钱。员外将条拄杖一直的赶将出来,他们都认是真,也不来劝。引孙前走,员外赶去。走上半里来路,连引孙也不晓其意道:“怎生伯伯也如此作怪起来?”员外见没了人,才叫他一声:“引孙!”引孙扑的跪倒。员外抚着哭道:“我的儿,你伯父没了儿子,受别人的气,我亲骨血只看得你。你伯娘虽然不明理,却也心慈的。只是妇人一时偏见,不看得破,不晓得别人的肉偎不热。那张郎不是良人,须有日生分起来。我好歹劝化你伯娘转意,你只要时节边勤勤到坟头上去看看,只一两年间,我着你做个大大的财主。今日靴里有两锭钞,我瞒着他们,只做赶打,将来与你。你且拿去盘费两日,把我说的话不要忘了!”引孙领诺而去。员外转来,收拾了家去。张郎见丈人散了许多钱钞,虽也心疼,却道自今已后,家财再没处走动,尽勾着他了,未免志得意满,自由自主。要另立个铺排,把张家来出景,渐渐把丈人、丈母放在脑后,倒象人家不是刘家的一般。刘员外固然看不得,连那妈妈起初护他的,也有些不伏气起来。亏得女儿引姐着实在里边调停,怎当得男子汉心性硬劣,只逞自意,那里来顾前管后?亦且女儿家顺着丈夫,日逐惯了,也渐渐有些随着丈夫路上来了,自己也不觉得的,当不得有心的看不过。

一日,时遇清明节令,家家上坟祭祖。张郎既掌把了刘家家私,少不得刘家祖坟要张郎支持去祭扫。张郎端正了春盛担先同浑家到坟上去。年年刘家上坟已过,张郎然后到自己祖坟上去。此年张郎自家做主,偏要先到张家祖坟上去。引姐道:“怎么不照旧先在俺家的坟上,等爹妈来上过了再去?”张郎道:“你嫁了我,连你身后也要葬在张家坟里,还先上张家坟是正礼。”引姐拗丈夫不过,只得随他先去上坟不题。

那妈妈同刘员外已后起身,到坟上来。员外问妈妈道:“他们想已到那里多时了。”妈妈道:“这时张郎已摆设得齐齐整整,同女儿在那里等了。”到得坟前,只见静悄悄地绝无影响。看那坟头已有人挑些新土盖在上面了,也有些纸钱灰与酒浇的湿土在那里。刘员外心里明知是侄儿引孙到此过了,故意道:“谁曾在此先上过坟了?”对妈妈道:“这又作怪!女儿女婿不曾来,谁上过坟?难道别姓的来不成?”又等了一回,还不见张郎和女儿来。员外等不得,说道:“俺和你先拜了罢,知他们几时来?”

拜罢,员外问妈妈道:“俺老两口儿百年之后,在那里埋葬便好?”妈妈指着高冈儿上说道:“这答树木长的似伞儿一般,在这所在埋葬也好。”员外叹口气道:“此处没我和你的分。”指着一块下洼水淹的绝地,道:“我和你只好葬在这里。”妈妈道:“我每又不少钱,凭拣着好的所在,怕不是我们葬?怎么倒在那水淹的绝地?”员外道:“那高冈有龙气的,须让他有儿的葬,要图个后代兴旺。俺和你没有儿子,谁肯让我?只好剩那绝地与我们安骨头。总是没有后代的。不必这好地了。”妈妈道:“俺怎生没后代?现有姐姐、姐夫哩。”员外道:“我可忘了,他们还未来,我和你且说闲话。我且问你,我姓什么?”妈妈道:“谁不晓得姓刘?也要问。”员外道:“我姓刘,你可姓甚么?”妈妈道:“我姓李。”员外道:“你姓李,怎么在我刘家门里?”妈妈道:“又好笑,我须是嫁了你刘家来。”员外道:“街上人唤你是‘刘妈妈’?唤你是‘李妈妈’?”妈妈道:“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车骨头半车肉,都属了刘家,怎么叫做’李妈妈‘。“员外道:”元来你这骨头也属了俺刘家了。这等,女儿姓甚么?“妈妈道:”女儿也姓刘。“员外道:”女婿姓甚么?“妈妈道:”女婿姓张。“员外道:”这等,女儿百年之后,可往俺刘家坟里葬去?还是往张家坟里葬去?“妈妈道:”女儿百年之后,自去张家坟里葬去。“说到这句,妈妈不觉的鼻酸起来。员外晓得有些省了,便道:”却又来!这等怎么叫做得刘门的后代!我们不是绝后的么?“妈妈放声哭将起来道:”员外怎生直想到这里?俺无儿的真个好苦!“员外道:”妈妈,你才省了。就没有儿子,但得是刘家门里亲人,也须是一瓜一蒂。生前望坟而拜,死后共土而埋。那女儿只在别家去了,有何交涉?“妈妈被刘员外说得明切,言下大悟。况且平日看见女婿的乔做作,今日又不见同女儿先到,也有好些不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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