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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眼儿媚》全集
作者:江蝈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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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花开千年

——晴初,这故事中本没有我,也不必有我。我一念固执闯进,便教余生都不安宁。

一、花开千年

早上还没醒就有学员来敲我的门,敲了门又来敲窗,我将被子裹住头,佯装没醒,电视预报今天气温降到零下了,我准备偷上半天懒。

两个女生将小爪子噔噔敲得一片响,老师,老师!快来看,是海棠,海棠开花了!

一分钟后我开了门,要她们进来说话。天寒地冻的,她们大衣下只穿着短裙,两个通红的膝头。

女孩们吭哧笑着,扭着身子不肯,一边向里窥看。钟点工几天不来,屋子已经乱的无处下脚,电脑彻夜不关,键盘前是我的眼镜,旁边淤满烟蒂。泡面和矿泉水瓶到处都是,墙角还有一溜啤酒罐。我的屋子基本不招待人,也少人来。没人相信这是一个单身女子宿舍。

老师快去看啦,真的开花了。女孩在催我了。

我对着镜子套上大衣,是一件厚呢军大衣,比一切外套都压风,很久以前边城给我披上,从此年年冬天都是靠它。我手指插进头发拢一拢,露出苍白的额头。镜子里的女人削仄一张脸,头发多日不修,唇线倔强,眼神空洞。曾经这是一张生动的脸,有上扬的眉梢和唇角,使笑中带嘲讽。现在只是一派疲倦,疲倦……我又戴上眼镜。我29,即将30,大家背后说我是个怪人。现在是什么时代?我的屋子里除了电脑,其余都像活在上世纪。我用暖瓶烧水,天冷时燃炭火取暖,我甚至保留着纸笔写字这样的老古董的老习惯。另外,我不交际不娱乐没有朋友。在他们眼里,十足一个异类分子。

我们绕过一道长廊往园内走。大雾从昨夜里一直蒙到现在,亭台的檐角都影影绰绰。这是开封最大的植物园,也是个老宅子,以前是一所很大的官员府邸。几朝几代后大部分园林景点毁没了,只保留了个壳子,一些珍稀树种却保留下来,政府便就势把它做成植物园。

果真是海棠开了花,远处一片青灰的雾,影绰绰透出一团晕红。越到近处,越红的耀眼,铅灰天地也没能吞噬掉的,那一颗颗火弹子一般的花蕾,使这棵苍劲的老树火烈鸟一般腾起了淡淡的火焰。树下聚满了人,有人手上还拿着红绳,可围栏一圈圈的挡着,没人敢动。这棵千年垂丝海棠是植物园的宝贝,也是整个开封的宝贝。

大家看到我,都欣然叫,好了!老师来了!

人群自动分出条路,让我一径来到树下。我是这里的权威。大家认为我和这棵树是绝配,不但因为我辞了大学里的任教专门来搞园艺,每天就是跟这棵树做伴,我对它的树纹枝杈像对我的掌纹一样清楚。还因为,我的名字,就叫海棠。

我伸手轻轻抚mo树身,感受粗糙树皮在我掌心似有温度。我抬头,浅红花瓣中有深红花蕊,随着我的抚mo,风铃舌一样颤动了,像血肉之躯中的一横眼儿媚。

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很多摄像机对着海棠树咔嚓不停,我也被采访。“当然啦,都知道海棠的花期是春天3、4月,而千年老树重新开花虽然奇特,也不是绝无可能,可能是前几天气温回暖……”我对着镜头信口掐,记者纷纷点头。

“千年海棠存活至今已经罕见,这棵树往年都是添点新叶,没见开过花,这一下忽然在冬天开的这么隆重,会不会有什么预兆?”有记者问。

“红楼梦里海棠开花,不就是凶兆么?预示不祥,我们要不要也给它系一点红绸什么的?”说这话的是女学生,一截子红绳拿在手上晃啊晃的,等不及就要猴到树上去。我瞪她一眼,她不响了。

我说开封要搞博览会,也许这也是与时俱进吧,象征着咱们市欣欣向荣么!

大家都笑,我再看一眼那一树垂坠的红,抽身走开。未走两步,衣角被拌住,回头,是一桠旁枝斜伸出来,勾住了我。我轻轻解开。

风猛起来,刮得我双眼作痛。我接过旁边女生递过的纸巾覆在眼上。她奇怪的看着纸巾在我脸上飞快濡湿了。

一些碎绒般的白色簌簌下来了,连续积重了多日的阴霾,终于落下第一场雪……

深夜开电脑将植物园各处的新情况记录,记录到千年海棠再开花,电邮有新的新提示,是边城的邮件,内容不过还是老一套——他在澳洲等我过去,如果我还是不愿去,他就过来。又跳出他新近的照片,蓝天碧海间他穿着V领恤衫,牵着他的金毛。海风把他的笑容吹的模糊,眼神还是闪亮……我扫了一眼关掉。

然后是父亲的邮件,父母那边很久不联系,我不想回去也不想拨电话。父亲委婉的问我最近心情如何,委婉的尽量绕过边城再问及我的终身。我敲了几个字,又删掉。窗外风声更紧了,呼哧哧鞭着窗户,我站起来拉窗帘看看,蓝莹莹与白茫茫混成一片。我回身走了两步,终于又坐下,拉开抽屉。

抽屉里另外有一沓麻黄纸,我抽出一张,一根铅笔在嘴巴里咬了半天,才开始写。

“晴初,昨天又有了你的消息……”

只一句话,就写不下去,一张纸空空白白,我的字既突兀又无力。我掏出火柴点燃,看着火舌慢慢的舔舐,那一截灰下来,掉落……往日的信总是烧掉,这样的信不能示人,这样的事也足够骇人。我若告诉别人我是给一个一千年前的女人写信,会马上被送去看精神科医生。

可是晴初,我已经好久没有你的消息。我每日看那棵海棠,我知道你同时在看。隔了一千年,你仍然存在。

我辗转反侧,雪片沙沙的落在梦里,梦里我生出羽翼,一日万里的穿破云翳。我知道接下来有什么——

公子在万顷花田中独立,风猎猎鼓起他衣襟如旗。云层在他头顶急速奔流,灾难一样炫丽……而那一片令人叹为观止的花海,绝不逊色,平静雍容,仿佛自然本身。我带着梦中的晕眩俯瞰着这浩大的背景,他静静站着,不语,一派平静的怆意。

我还看到我自己,我穿着束腰的衫子和靴子,侍立在他身后。那时的我总是立在他身后不远处,扶着一柄花锄。他这样独立多久,我就等候多久。我静静的,在半空俯视着我的梦境,风尖叫着从耳边冲过,我一动不动任凭泪水迷蒙双目。

不不,这不是前生,前生没有这样遥远,也没有这样贴近。这只是我的怀念。那一片海一样的花田,花田中的元泽。

元泽。你的元泽,我的公子。我只能叫他公子,典籍上称他为公子雱。历史课本上提到他总是那么几句,天赋智慧,性情极端,英年早猝。是北宋经济改革大员王安石最得力的助手,最信任的心腹,也是最疼爱的儿子。除此之外介绍寥寥,但这寥寥中总还是有你——你,他唯一的心爱,正室的贤妻。而我只是他的花奴,是他送给你的礼物。

我下了床披衣走到室外,冷空气一下裹挟住我,一夜雪已经满地洁白。我的脚印浅浅印上去。过了这一条小径,就是那棵海棠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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