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全集.net》第3/4页
铁匠铺里火星四溅,叮叮当当的声音也在四溅,那口炉子正在熊熊燃烧,两个赤膊的背脊上红光闪闪,汗水像蚯蚓似地爬动着,汗水也在闪闪发光。
疯子此时正站在门口,他的出现使他们吓了一跳,于是锤声戛然而止,夹着的铁块也失落在地。疯子抬腿走了进去,咧着嘴古怪地笑着,走到那块掉在地上的铁块旁蹲了下去。刚才还是通红的铁块已经迅速地黑了下来,几丝白烟在袅袅升起。疯子伸出手去抓铁块,一接触到铁块立刻响出一声嗤的声音,他猛地缩回了手,将手放进嘴里吮吸起来。然后再伸过去。这次他猛地抓起来往脸上贴去,于是一股白烟从脸上升腾出来,焦臭无比。
两个铁匠吓得大惊失色,疯子却是大喊一声:“墨!”接着站起来心满意足地走了出去。他一瘸一拐地走出了胡同,然后在街旁站了一会,接着往右走了。这时候一辆卡车从他身旁驶过,扬起的灰尘几乎将他覆盖。他走到了街道中央,继续往前走。走了一阵他收住腿,席地而坐了。那时有几个人走到他身旁也站住,奇怪地望着他。另外还有几个人正十分好奇地走来。母亲已经有一个来月没去上班了。这些日子以来,母亲整天都是呆呆地坐在外间,不言不语。因为她每次外出回来推开家门时,母亲都要惊恐地喊叫,父亲便要她没事别出去了。于是从那以后她就不再外出,就整日整日地呆在自己房间里。父亲是要去上班的,父亲是早晨出去到晚上才回来,父亲中午不回家了。她独自而坐时,心里十分盼望伙伴的来到。可伙伴来了,来敲门了,她又不敢去开门。因为母亲坐在那里吓得直哆嗦,她不愿让伙伴看到母亲的模样。可当她听到伙伴下楼去的脚步声时,却不由流下了眼泪。
近来母亲连亮光都害怕了,于是父亲便将家中所有的窗帘都拉上。窗帘被拉上,家中一片昏暗。她置身于其间,再也感受不到阳光,感受不到春天,就连自己的青春气息也感受不到了。可是往年的现在她是在街上走着的,是和父母走在一起。她双手挽着他们在街上走着的时候,总会遇上一些父母的熟人走来。他们总是开玩笔地说:“快把她嫁出去吧。”而父亲总是假装严肃地回答:“我的女儿不嫁任何人。”母亲总是笑着补充一句:“我们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那年父亲拿着一个皮球朝她走来,从此欢乐便和她在一起了。多少年了,他们三人在一起时总是笑声不断。父亲总是那么会说笑话,母亲竟然也学会了,她则怎么也学不会。好几次三人一起出门时,邻居都用羡慕的口气说:“你们每天都有那么多高兴事。”那时父亲总是得意洋洋地回答:“那还用说。”而母亲则装出慷慨的样子说:“分一点给你们吧。”她也想紧跟着说句什么,可她要说的没有趣,因此她只得不说。
可是如今屋里一片昏暗,一片寂静。哪怕是三人在一起时,也仍是无声无息。好几次她太想去和父亲说几句话,但一看到父亲也和母亲一样在发呆,她便什么也不说了,她便走进自己的房间将门关上。然后走到窗前,掀开窗帘的一角偷偷看起了那条大街。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看着有几个人站在人行道上说话,他们说了很久,可仍没说完。当看到几个熟人的身影时,她偷偷流下了眼泪。
那么多天来,她就是这样在窗前度过的。当她掀开窗帘的一角时,她的心便在那春天的街道上行走了。
此刻她就站在窗前,通过那一角玻璃。她看到街上的行人像蚂蚁似的在走动,然后发现他们走到了一起,他们围了起来。她看到所有走到那里的人都在围上去。她发现那个圈子在厚起来了。他在街道上盘腿而坐,头发披落在地,看去像一棵柳树。一个多月来,阳光一直普照,那街道像是涂了一层金黄的颜色,这颜色让人心中充满暖意。他伸出两条细长的手臂,好似黑漆漆过又已经陈旧褪色了的两条桌腿。他双手举着一把只有三寸来长的锈迹斑斑的钢锯,在阳光里仔细瞅着。
她看到一些孩子在往树上爬,而另一些则站到自行车上去了。她想也许是一个人在打拳卖药吧,可竟会站到街道上去,为何不站到人行道上去。她看到圈子正在扩张,一会儿工夫大半条街道被阻塞了。然后有一个交通警走了过去,交通警开始驱赶人群了。在一处赶开了几个再去另一处时,被赶开的那些人又回到了原处。她看着交通警不断重复又徒然地驱赶着。后来那交通警就不再走动了,而是站在尚未被阻塞的小半条街上,于是新围上去的人都被他赶到两旁去了。她发现那黑黑的圈子已经成了椭圆。
他嘴里大喊一声:“劓!”然后将钢锯放在了鼻子下面,锯齿对准鼻子。那如手臂一样黑乎乎的嘴唇抖动了起来,像是在笑。接着两条手臂有力地摆动了,每摆动一下他都要拚命地喊上一声:“劓!”钢锯开始锯进去,鲜血开始渗出来。于是黑乎乎的嘴唇开始红润了。不一会钢锯锯在了鼻骨上,发出沙沙的轻微摩擦声。于是他不像刚才那样喊叫,而是微微地摇头晃脑,嘴里相应地发出沙沙的声音。那锯子锯着鼻骨时的样子,让人感到他此刻正怡然自乐地吹着口琴。然而不久后他又一声一声狂喊起来,刚才那短暂的麻木过去之后,更沉重的疼痛来到了。他的脸开始歪了过去。锯了一会,他实在疼痛难熬,便将锯子取下来搁在腿上。然后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喘气。鲜血此刻畅流而下了,不一会工夫整个嘴唇和下巴都染得通红,胸膛上出现了无数歪曲交叉的血流,有几道流到了头发上,顺着发丝爬行而下,然后滴在水泥地上,像溅开来的火星。他喘了一阵气,又将钢锯举了起来,举到眼前,对着阳光仔细打量起来。接着伸出长得出奇也已经染红的指甲,去抠嵌入在锯齿里的骨屑,那骨屑已被鲜血浸透,在阳光里闪烁着红光。他的动作非常仔细,又非常迟钝。抠了一阵后,他又认认真真检查了一阵。随后用手将鼻子往外拉,另一只手把钢锯放了进去。但这次他的双手没再摆动,只是虚张声势地狂喊了一阵。接着就将钢锯取了出来,再用手去摇摇鼻子,于是那鼻子秋千般地在脸上荡了起来。
她看到那个椭圆形状正一点一点地散失开去,那些走开的人影和没走开的人影使她想起了什么,她想到那很像是一小摊不慎失落的墨汁,中间黑黑一团,四周溅出去了点点滴滴的墨汁。那些在树上的孩子此刻像猫一样迅速地滑了下去,自行车正在减少。显然街道正在被腾出来,因为那交通警不像刚才那么紧张地站在那里,他开始走动起来。
他将钢锯在阳光里看了很久,才放下。他双手搁在膝盖上,休息似地坐了好一会。然后用钢锯在抠脚背裂痕里的污垢,污垢被抠出来后他又用手重新将它们嵌进去。这样重复了好几次,十分悠闲。最后他将钢锯搁在膝盖上,仰起脑袋朝四周看看,随即大喊一声:“”皮肤在狂叫声里被锯开,被锯开的皮肤先是苍白地翻了开来,然后慢慢红润起来,接着血往外渗了。锯开皮肤后锯齿又搁在骨头上了。他停住手,得意地笑了笑。然后双手优美地摆动起来了,沙沙声又响了起来。可是不久后他的脸又歪了过去,嘴里又狂喊了起来。汗水从额上滴滴答答往下掉,并且大口呼哧呼哧地喘气。他双手的摆动越来越缓慢,嘴里的喊叫已经转化成一种呜呜声,而且声音越来越轻。随后两手一松耷拉了下去,钢锯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脑袋也耷拉了下来,嘴里仍在轻轻地呜呜响着。他这样坐了很久,才重新抬起头,将地上的钢锯捡起来,重新搁在膝盖上,然而却迟迟没有动手。接着他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血红的嘴唇又抖动了,又像是在笑。他将钢锯搁到另一个膝盖上,然后又是大喊一声:“!”他开始锯左腿了。也是没多久,膝盖处的皮肤被锯开了,锯齿又挨在了骨头上。于是那狂喊戛然而止,他抬头得意地笑了起来,笑了好一阵才低下头去,随即嘴里沙沙地轻声叫唤,随着叫唤,他的双手摆动起来,同时脑袋也晃动,身体也晃动了。那两种沙沙声奇妙地合在一起,听去像是一双布鞋在草丛里走动。疯子此刻脸上的神色出现了一种古怪的亲切。从背影望去,仿佛他此刻正在擦着一双漂亮的皮鞋。这时钢锯清脆地响了一声,钢锯折断了。折断的钢锯掉在了地上,他的身体像是失去了平衡似地摇晃起来。剧痛这时来了,他浑身像筛谷似地抖动。很久后他才稳住身体,将折断的钢锯捡起来,举到眼前仔细观瞧。他不停地将两截钢锯比较着,像是要从里面找出稍长的一截来。比较了好一阵,他才扔掉一截,拿着另一截去锯右腿了。但他只是轻轻地锯了一下,嘴里却拼命地喊了一声。随后他又捡起地上那一截,又举到阳光里比较起来。比较了一会重新将那截扔掉,拿着刚才那截去锯左腿了。可也只是轻轻地锯了一下,然后再将地上那截捡起来比较。她看到围着的人越来越少,像墨汁一样一滴一滴被弹走。现在只有那么一圈了,很薄的一圈。街道此刻不必再为阻塞去烦恼,那个交通警也走远了。
他将两段钢锯比较来比较去,最后同时扔掉。接着打量起两个膝盖来了,伸直的腿重又盘起。看了一会膝盖,他仰头眯着眼睛看起了太阳。于是那血红的嘴唇又抖动了起来。随即他将两腿伸直,两手在腰间摸索了一阵,然后慢吞吞地脱下裤子。裤子脱下后他看到了自己那根长在前面的尾巴,脸上露出了滞呆的笑。他像是看刚才那截钢锯似地看了很久,随后用手去拨弄,随着这根尾巴的晃动,他的脑袋也晃动起来。最后他才从屁股后面摸出一块大石头。他把双腿叉开,将石头高高举起。他在阳光里认真看了看石头,随后仿佛是很满意似地点了点头。接着他鼓足劲大喊一声:“宫!”就猛烈地将石头向自己砸去,随即他疯狂地咆哮了一声。
这时候她看到那薄薄的一圈顷刻散失了,那些人四下走了开去,像是一群聚集的麻雀惊慌失措地飞散。然后她远远地看到了一团坐着的鲜血。
天快亮的时候,她被母亲一声毛发悚然的叫声惊醒。然后她听到母亲在穿衣服了,还听到父亲在轻声说些什么。她知道父亲是在阻止母亲。不一会母亲打开房门走到了外间,那把椅子微微摇晃出几声“吱呀”。她想母亲又坐在那里了。父亲沉重的叹息在她房门上无力地敲打了几下。她没法再睡了,透过窗帘她看到了微弱的月光,漆黑的屋内呈现着一道惨白。她躺在被窝里,倾听着父亲起床的声音。当父亲的双脚踩在地板上时,她感到自己的床微微晃了起来。父亲没有走到外间,而是在床上坐了下来,床摇动时发出了婴儿哭声般的声响。然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
后来她看到窗帘不再惨白,开始慢慢红了起来。她知道太阳在升起,于是她坐起来,开始穿衣服。她听到父亲从床上站起,走到厨房去,接着传来了一丝轻微的声音。父亲已经习惯这样轻手轻脚了,她也已经习惯。穿衣服时她眼睛始终看着窗帘,她看到窗帘的色彩正在渐渐明快起来,不一会无数道火一样的光线穿过窗帘照射到了她的床上。
她来到外间时,看到父亲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父亲已将早饭准备好了。母亲仍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看到母亲那张被蓬乱头发围着的脸时,不觉心里一酸。这些日子来她还没有这么认真看过母亲。现在她才发现母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苍老到了让她难以相认。她不由走过去将手轻轻放在母亲肩上,她感到母亲的身体紧张地一颤。母亲抬起头来,惊恐万分地对她说:“我昨夜又看到他了,他鲜血淋漓地站在我床前。”听了这话,她心里不禁哆嗦了一下,她无端地联想起昨天看到的那一团坐着的鲜血。
此刻父亲走过来,双手轻轻地扶住母亲的肩膀,母亲便慢慢站起来走到桌旁坐下。三人便坐在一起默默地吃了一些早点,每人都只吃了几口。
父亲要去上班了,他向门口走去。她则回自己的房间。父亲走到门旁时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身走到她的房间。那时她正刚刚掀开窗帘在眺望街道。父亲走上去轻轻对她说:“你今天出去走走吧。”她转回身来看了父亲一眼,然后和他一起走了出去。来到楼下时,父亲问她:“你上同学家吗?”她摇摇头。一旦走出了那昏暗的屋子,她却开始感到不知所措。她真想再回到那昏暗中去,她已经习惯那能望到大街的一角玻璃了。尽管这样想,但她还是陪着父亲一直走到胡同口。然后她站住,她想到了自己的伙伴,她担心伙伴万一来了,会上楼去敲门。那时母亲又会害怕得缩成一团。所以她就在这里站住。父亲往右走了。这时候是上班时间,街上自行车蜂拥而来又蜂拥而去,铃声像一阵阵浪潮似地涌来和涌去。她一直看着父亲的背影,她看到父亲不知为何走进了一家小店,而不一会出来后竟朝她走来了。父亲走到她跟前时,在她手里塞了一把糖,随后转身又走了。她看着父亲的背影是怎样消失在人堆里。然后她才低头看着手中的糖。她拿出一颗,其余的放进口袋。她将糖放进嘴里咀嚼起来。她只听到咀嚼的声音,没感觉出味道来。这时她看到有个年轻人正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在车群里钻来钻去。她一直看着他。
她的伙伴此刻走来了,来到她跟前。伙伴说:“你们全家都到哪去了?”她迷惑地望着她,然后摇摇头。
“那怎么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声,而且窗帘都拉上了。”
她不知所措地搓起了手。
“你怎么了?”“没什么。”她说,然后转过头去看刚才那辆自行车,但已经看不到了。“你脸色太差了。”“是吗?”她回过头来。
“你病了吗?”“没有。”“你好像不高兴?”“没有。”她努力笑了笑,然后振作精神问:“今天去哪?”
“展销会,今天是第一天。”伙伴说着挽起了她的胳膊,“走吧。”伙伴兴奋的脚步在身旁响着,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忘记那些吧。”春季展销会在另一条街道上。展销会就是让人忘记别的,就是让人此刻兴奋。冬天已经过去。春天已经来了。他们需要更换一下生活方式了。于是他们的目光挤到一起,他们的脚踩到一起。在两旁搭起简易棚的街道里,他们挑选着服装,挑选着生活用品。他们是在挑选着接下去的生活。
每一个棚顶都挂着大喇叭,为了竞争每个喇叭都在声嘶力竭地叫唤着。跻身于其间的他们,正被巨大的又杂乱无章的音乐剧烈地敲打。尽管头晕眼花,尽管累得气喘吁吁,可他们仍兴致勃勃地互相挤压着,仍兴致勃勃地大喊大叫。他们的声音比那音乐更杂乱更声嘶力竭。而此刻一个喇叭突然响起了沉重的哀乐,于是它立刻战胜了同伴。因为几乎是所有的人都朝它挤去,挤过去的人都哈哈大笑。他们此刻听到这哀乐感到特别愉快,他们都不把它的出现理解成恶作剧,他们全把它当作一个幽默。他们在这个幽默里挤着行走。
她们已经身不由己了,后面那么多人推着她们,她们只能往前不能往后走了。她怀里抱着伙伴买下的东西,伙伴买下的东西俩人都快抱不下了,可伙伴的眼睛还在贪梦地张望着。她什么也没买,她只是挤在人堆里张望,就是张望也使她心满意足。挤在拥挤的人堆里,挤在拥挤的声音里,她果然忘记了她决定忘记的那些。她此刻仿佛正在感受着家庭的气息,往日的家庭不正是这样的气息?
她们就这样被人推着走了出去,于是后面那股力量突然消失。她站在那里,恍若一条小船被潮水冲到沙滩上,潮水又迅速退去,她搁浅在那里。她回身朝那一片拥挤望去,内心一片空白。她听到伙伴在说:“那裙子真漂亮,可惜挤不过去。”
伙伴所说的裙子她也看到的,但她没感到它的迷人。是的,所有的服装都没有迷住她。迷住她的是那拥挤的人群。
“再挤进去吧。”她说。她很想再挤进去,但不是为了再去看那裙子一眼。伙伴没有回答,而是用手推推她,随着伙伴的暗示,她又看到了那个疯子。疯子此刻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他满身都是斑斑血迹,他此刻双手正在不停地挥舞,嘴里也在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仿佛他与挤在一起的他们一样兴高采烈。
无边无际的人群正蜂拥而来,一把砍刀将他们的脑袋纷纷削上天去,那些头颅在半空中撞击起来,发出的无比的声响,仿佛是巨雷在轰鸣。声响又在破裂,破裂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声音,而这一小块一小块的声音又重新组合起来,于是一股撕心裂胆的声音巨浪般涌来了。破碎的头颅在半空中如瓦片一样纷纷掉落下来,鲜血如阳光般四射。与此同时一把闪闪发亮的锯子出现了,飞快地锯进了他们的腰部。那些无头的上身便纷纷滚落在地,在地上沉重地翻动起来。溢出的鲜血如一把刷子似的,刷出了一道道鲜红的宽阔线条。这些线条弯弯曲曲,又交叉到了一起。那些没有了身体的双腿便在线条上盲目地行走,他们不时撞在一起,于是同时摔倒在地,倒在地上就再也爬不起来。一只巨大的油锅此刻油气蒸腾。那些尚是完整的人被下雨般地扔了进去,油锅里响起了巨大的爆裂声,一些人体象鱼跃出水面一样被炸了起来,又纷纷掉落下去。他看到半空中的头颅已经全部掉落在地了,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将那些身体和下肢掩埋了起来。而油锅里那些人体还在被炸上来。他伸出手开始在剥那些还在走来的人的皮了。就像撕下一张张贴在墙上的纸一样,发出了一声声撕裂绸布般美妙无比的声音。被剥去皮后,他们身上的脂肪立刻鼓了出来,又耷拉了下去。他把手伸进肉中,将肋骨一根一根拔了出来,他们的身体立即朝前弯曲了下去。他再将他们胸前的肌肉一把一把抓出来,他便看到了那还在鼓动的肺。他专心地拨开左肺,挨个看起了还在一张一缩的心脏。两根辫子晃晃悠悠地独自飘了过来,两只美丽的红蝴蝶驮着两根辫子晃晃悠悠飞了过来。
她看到疯子又在盯着自己看了,口水从嘴角不停地滴答而下。她听到伙伴惊叫了一声,然后她感到自己的手被伙伴拉住了,于是她的脚也摆动了起来。她知道伙伴拉着她在跑动。
那场春雪如今已被彻底遗忘,如今桃花正在挑逗着开放了,河边的柳树和街旁的梧桐已经一片浓绿,阳光不用说更加灿烂。尽管春天只是走到中途,尽管走到目的地还需要时间。但他们开始摆出迎接夏天的姿态了。女孩子们从展销会上挂着的裙子里最早开始布置起她们的夏天,在她们心中的街道上,想象的裙子已在优美地飘动了。男孩子则从箱底翻出了游泳裤,看着它便能看到夏天里荡漾的水波。他们将游泳裤在枕边放了几天,重又塞回箱底去。毕竟夏天还在远处。
这时候在那街道的一隅,疯子盘腿而坐。街道晒满阳光,风在上面行走,一粒粒小小的灰尘冉冉升起,如烟般飘扬过去。因为阳光的注视,街道洋溢着温暖。很多人在这温暖上走着,他们拖着自己倾斜的影子,影子在地上滑去时显得很愉快。那影子是凉爽的。有几个影子从疯子屁股下钻了过去。那时他正专心致志地在打量着一把菜刀。这是一把从垃圾中捡来的菜刀,锈迹斑斑,刀刃上的缺口非常不规则地起伏着。
他将菜刀翻来覆去举起放下地看了好一阵,然后滞呆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口水便从嘴角滴了下来。此刻他脸上烫出的伤口已在化脓了,那脸因为肿胀而圆了起来,鼻子更是粗大无比,脓水如口水般往下滴。他的身体正在散发着一股无比的奇臭,奇臭肆无忌惮地扩张开去,在他的四周徘徊起来。从他身旁走过去的人都嗅到了这股奇臭,他们仿佛走入一个昏暗的空间,走近了他的身旁,随后又像逃离一样走远了。他将菜刀往地上一放,然后又仔细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他将菜刀调了个方向,认真端详了一番后,接着又将菜刀摆成原来的样子。最后他慢慢地伸直盘起的双腿,龇牙咧嘴了一番。他伸出长长的指甲在阳光里消毒似地照了一会后,就伸到腿上十分认真十分小心地刹那沾在上面的血迹。一个多星期下来,腿上的血迹已像玻璃纸那么薄薄地贴在上面了,他很耐心地一点一点将它们剥离下来,剥下一块便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再去剥另一块。全部剥完后,他又仔细地将两腿检查了一番,看看确实没有了,就将玻璃纸一样的血迹片拿到眼前,抬头看起了太阳。他看到了一团暗红的血块。看一会后他就将血迹片放在另一端。这里拿完他又从另一端一张张拿起来继续看。他就这么兴致勃勃地看了好一阵,然后才收起垫到屁股下面。他将地上的菜刀拿起来,也放在眼前看,可刀背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只看到一团漆黑,四周倒有一道道光亮。接下去他把菜刀放下,用手指在刀刃上试试。随后将菜刀高高举起,对准自己的大腿,嘴里大喊一声:“凌迟!”菜刀便砍在了腿上。他疼得嗷嗷直叫。叫了一会低头看去,看到鲜血正在慢慢溢出来,他用指甲去拨弄伤口,发现伤口很浅。于是他很不满意地将菜刀举起来,在阳光里仔细打量了一阵,再用手去试试刀刃。然后将腿上的血沾到刀上去,在水泥地上狠狠地磨了起来,发出一种粗糙尖利的声响。他摇头晃脑地磨着,一直磨到火星四散,刀背烫得无法碰的时候,他才住手,又将菜刀拿起来看了,又用手指去试试刀刃。他仍不满意,于是再拚命地磨了一阵,直磨得他大汗淋漓精疲力竭为止。他松开手,歪着脑袋喘了一会气,接着又将菜刀举在眼前看了,又去试试刀刃,这次他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