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嘉年全集.net》第2/34页


  幸好涯罗并不挑,添饱肚子才有力气干活,要知道比起原来赶回去给沙琳做饭的时候好太多,这样也免了两头跑,也得了些功夫和旁的人打打牌。
  涯罗看着庄梧收拾完饭盒转身就要走,猛地伸手拽住她,他手上本来就粘着拉货时的灰,这下全都蹭在了沙琳找出来给庄梧穿的旧衣服上,庄梧的表情像是看到死了的苍蝇贴在了皮肤上,吓得赶忙试着伸手甩开,接着神色紧张的往后退了好几步,瞪着眼睛死死盯着他。
  涯罗顿了顿,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娃子,叔知道对不住你,你阿姨那里,你多担待些。”
  庄梧听完脸更是没了血色,面如死灰般,狠狠地甩了那只油腻发黑的手,飞快的窜了出去,远远看着背影,像是只小孩子捉住又随意扔弃在地的雏鸟。
  “矮罗,拉货了,”涯罗在原地站了一会,也觉得不忍心,可惜的是这种不忍心只停留了一会儿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回头答应了一声,跟着去了。
  庄梧从他这里听到道歉,乐的眼泪都流了出来,她在心里想,对不住啊,仅仅是句对不住啊,可那声对不住仿佛是雨夜里溅在她身上的一堆泥点,怎么用手涂抹都弄不掉,反而混合在一起,脏了一片。
  庄梧这边跑了几步,脚底下像是没了步法,左脚绊右脚差点摔倒在地上,幸好有人扶住了她,庄梧刚要道谢,抬头一看却是个越南小姐,像是找不到中介,正在站街拉客,萦绕鼻尖的是一股刺鼻的廉价香水味。
  香味更是让庄梧一下子想到沙琳,在这闷热的天气里熏得人直发吐,庄梧道了谢就要甩开人离开,衣着暴露的女人却不依不饶,以为自己白捡了个摇钱树,岂能就这么轻易放人,一边半拖半拽的拉着人就要往窄巷子里走,一边还嘟囔些越南话。
  庄梧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巷子里构成了边贸最有名的红灯区,进入里面买了身,才是真真正正没了活路,她拼了命得叫喊着,嗓子里却只能发出些破风箱声,吓得就要哭了出来。她多么希望她此时是一个能够说话的正常人,可她不是。
  边境口岸,一天死几个人的事常有,对这种事更是早就习惯了,很少有人上前管这种无关的闲事。
  女人眼见快到了小屋,见庄梧不再挣扎,放心的从衣服里掏钥匙,庄梧见机会来了,使劲的咬上女人的手腕,下口处没有衣服的遮挡,很快破了皮,庄梧嘴里满是涌上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庄梧不松口,女人疼的用另一只手使劲的甩了庄梧一巴掌把她扇到了地上,眼见微黑的手腕上血直往下趟,疼的女人赶紧捂住手上的伤口,狠狠地啐了一句越南脏话。
  庄梧赶紧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的跑出来了地狱般的巷子,她不知道要跑回哪里去,见后面没人跟了,步子也放慢了,在河边漱了嘴,跌坐在地上,身上的衣服早就变了形粘了一堆泥,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哭没哭,她觉得自己早就丧失了哭的功能,可是摸到脸上却是满脸的水。

  ☆、阿婆

  她哭累了,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大概是太贪心了,只是想要过上原本属于她的正常人的生活。
  有人摸了摸她额前的发,她听到那个人轻轻地叹着气,她顺着声音抬起头,白兰半蹲在她对面,对她温和的笑了笑,庄梧看着白兰手里提着的篮子,推测她刚从山上下来,只是正好碰上了。
  “庄梧,跟阿姨回去好不好?”白姨摸了摸她的脸,才发现那张刚到寨子时的满月脸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的干瘪下去,成日在阳光下的暴晒,让她的脸颊出现些轻微的晒伤。
  庄梧累极了,以为自己回到了家,她从来都不喜欢雪的,却以为自己真的回到了北方,像是那零星一点掉落在玻璃窗的凉意。
  她想说妈妈,冷,快回家。可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她追着妈妈的影子一路跑啊跑啊,差点摔倒在雪堆里,好不容易抓到了衣角,她刚想说妈妈,你慢点,小梧跟不上,妈妈回过头来,却是沙琳那一张似笑非笑的女人脸,吓得她一下子惊醒过来,一身的冷汗把衣服黏在了身上。
  她躺在木床上,看了看周围,才发现人在白兰家,白兰把昏过去的庄梧弄回了近些的家里,满屋浓重的草药味,加上常年不见光,潮味呛人,她猜到一定是阿婆又生病了,不信城里的医生,一定让白姨上山给她采些草药。
  她下了床到另一个屋子看看阿婆,刚跨过门槛,就嗅到一股奇异的香味,赶紧退了几步,撤了出来,改从门旁偷偷向里看。
  阿婆半躺着,张着一嘴红红的牙,干瘪的手里拿着竹筒,一口一口地抽着大烟,可她喜欢跟阿婆呆在一块。
  因为每次阿婆用手给她梳头发的时候,身上那种很温柔的味道,每每让她想起小时候,母亲给她细细地梳头发,慢慢的从发梢到发尾,一下一下的梳到庄梧的心尖尖上,最后母亲会拿起梳妆台上细小的皮套,帮她扎一个高高的马尾,母亲的头发稀,老人总说她福薄,庄梧看着镜子里另一张脸,细细端详着相似的眼角眉梢,心怀不甘地想着,母亲怎么会福薄呢,母亲有会长大的小梧呢。
  她知道很多人劝过白姨趁着还年轻改嫁,听人说男方不知什么原因替人顶罪坐了牢,在这个世道一个独身女人养着六十多岁了凭着一口大烟膏吊着命的老妈子,又怎么会容易,庄梧的心像是被人刚从雪堆里挖出来,马上就扔进了煮开的麻椒水里,又热又麻,说不清这感觉是好还是坏,只是静静地退回了屋子。
  白兰手里端着一碗八宝饭,进了屋,想是要留她吃口饭,她才猛然想起这点该是回去做饭的时候了,庄梧揣着白姨给的杨梅果,匆匆告了别跑了回去。
  她惊讶的发现,吊脚楼里升起了一阵炊烟,暮色沉沉,日头下倒是有些红的,远远地就听见女人在数落男人,埋怨他长相丑家里穷,埋怨他怎么没胆量去挣生死钱,涯罗手下劈着柴,像往常一样一声不吭。
  庄梧是听白兰简单的说过的,涯罗本来是有过一个妻子的,难产死了,家里穷再加上长得难看些,在本地托人介绍了好几次,最后也没讨到媳妇,那时涯罗的老母亲还在,不忍心看着儿子一个人,听说能在境外买个媳妇,就花了大钱托人在越南买了一个。
  庄梧发愣的这会儿功夫,听到沙琳不大乐意地说,去她白姨那了,就不用给她留饭了。
  庄梧一听就知道今天是没有晚饭吃了,揣着满怀酸涩的杨梅果,径直就进了屋子。那杨梅果都快把她的牙酸掉了,还是气堵堵地吃了满满一肚子,抱紧自己在地上的席子上睡了过去。
  转眼间就到了到了第二年的六月,漫天的流云,满眼的翠绿,热带的花像是怎么开也开不败似的,花期要命的长。
  花山市集鲜花遍布,她在路上买了一杯加了冰块的甘蔗水,她想去讨些花的种子,再不济买些种子,出门前她从浮花小缸下的水里摸了些硬币攥在手心里,想着哪天得空,种在阿婆家门前,她想,花开的时候一定会很美。
  庄梧低着头辨认着眼前相似的牡丹和芍药,前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闹闹哄哄,人群一窝蜂的涌在了一块,围成了一个小圈子,庄梧被人推搡着挤了过去,等了片刻才弄清眼前的状况,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个昏迷不醒的老人,头上像是磕破了个血洞,灰白相间的头发上和着顺着额角留下来的干涸血痕,颜色暗红,早已风干,旁边半蹲着个人,从后背看大抵是个纤薄瘦长的年轻男人。
  庄梧本就无意关注这些闲事,只等人群散开,好有机会退出去,她刚想转身离开,从旁侧突然扑上来一群人,吵嚷说是要把人抓到公安局,一看就是借机闹事的。
  那个人闻声却也不惊慌,猛地站起身来,庄梧这才有机会看到他的正面,原来竟只是个少年,看起来最多比她年长个五六岁,只是个子在同龄人中长得高了些,庄梧这才把人弄错。
  很多年后庄梧回忆起当年心里算是正式的初见,望向她的那双眼,无波无喜,象是没有感情。
  年轻人看了看说是要把他送局子的人,扬手从旁边抽了压花的砖头,电光火石之间冲着地上老人的头部砸去,周围人吓得连连尖叫,但到底还是少年手快,周围人反应过劲儿来想要阻止,早就为时已晚,地上原本装昏迷的老人听到尖叫声,倒也不傻,知道保命要紧,不再装死,睁开眼,正好看见迎面砸来的半块砖头,猛的起身倒向另一侧,幸好躲得快才逃过一劫,众人这才发现落地的砖头碎了一地,那地方粘着血,刚好是原本老头头靠地的地方,一瞬间人群都噤了声,少年扔了砖,拍了拍手上的灰,从众人自发让出的空道走了。
  老头骗钱不成,但是少年的手段也过于狠辣,人群议论了没多一会儿,也就自觉没趣,自动的散开了。
  庄梧躲着毒辣的太阳,走在路上,觉得刚刚那人看着似曾相识,回忆着那双眼睛,从花丛旁随手摘了几朵艳色小花,慢慢往白兰家的方向走去。
  她喜欢躺在床上陪伴着阿婆,鼻尖常常绕着鸦片的香味,和阿婆身上的老人味,少有光透进来的屋子,让她时常会有种错觉,仿佛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糊住口鼻,生生的喘不过气来,像是一种濒临死亡的错觉。
  她想,最悲惨的死法大概也莫过于客死他乡了吧,可每她次被白姨看见在阿婆的屋子,都会被白兰赶出屋去,说是怕小孩沾了死气,染上晦气。
  像阿婆这样的老人云南太多太多了,子女都不在身边,有的死在屋子里三四天才被人发现,云南本就蚊虫多的吓人,发现的时候身体都早已腐烂,不堪入目。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甚至没有亲人,没有眼泪,没有墓碑。寨子里中年人这几年来纷纷外出务工,政府也无暇照顾这些留守老人,不带孩子的女人们改嫁的改嫁,带着的孩子有的选择留在家里,照顾老人,或者选择一种更为残忍的方式,把孩子送人,或者卖掉。
  一个男人的身影从一侧闪了过去,倏地一下子进了林子看不见了。难道是白姨的丈夫出来了,庄梧压下心里涌上来的惊慌,在心里暗暗打算着,要是再有下回,一定要把有人来过的消息告诉白姨。
  这段时间她却有了一个瘾,她喜欢去偷些别人家的杨梅果,她知道哪些杨梅是极酸的,她喜欢一直一直吃,直酸的夜里胃疼的难以入睡,去山上采杨梅和偷别人家的杨梅是不一样的,她开始觉得自己跟那些用性命钱买毒品的人没什么两样,每每在天平的两端倾斜,心里一边十分唾弃鄙夷自己,一边又因为得了手,心里生了一丝窃喜。
  庄梧低着头在绿叶中找着的时候,冰雹似的杨梅一下子砸向她的脸,那些杨梅熟的过头了,颜色已经发着紫红,汁水顺着她眼角就流了下来,乍看上去有些狰狞,衣服上倒象是染了些紫红的胭脂,一些衣服不成想,已经黏在了了身上。
  眼前的小孩年岁不大,眉目虽然疏朗,眼角眉梢却带着一副惯有的鄙夷。
  庄梧摸了把脸,把手在衣服蹭了蹭,接着对小孩扯了一个笑,表情却是冷冷的,违和至极,乍看上去,倒象是要吃人似的。小孩象是被她凶恶的表情吓到了,一溜烟跑的没影了。
  庄梧自嘲的笑了笑,顺着原道走了回去。
  “矮罗你是不是嫌家里的米太多了,上哪又弄回来个小孩。”庄梧一进门,就看见门口僵持的沙琳和涯罗,她看了看旁边站着的小男孩,不是刚刚用杨梅砸她的小孩还能是谁。
  庄梧冷哼一声,抬脚进了屋。
  涯罗还在不停地向沙琳解释着为什么要留下这个孩子,最后还是沙琳说的话算数,让涯罗三天之后就把孩子送走,要不让涯罗再给他找个人家,总之用沙琳的话说就是哪里来的回哪去。
  涯罗原本让他把庄梧叫回来,没想到孩子一溜烟儿一个人跑了回来,之后就紧紧贴着涯罗,半步都不移,仿佛那是他表达安全感的一种方式,不过就连这个孩子自己都知道,这仅仅是一种奢望。
  庄梧像是为了看笑话似的,之后两天都没出门,留在了屋子,那孩子就站在门槛外,静静地用恐怖的眼神看着她也不出声,庄梧觉得好玩极了,随手向他掷了个菠萝,微微抬起下巴,点头向他示意,那孩子也不出声,也不动,庄梧自觉没趣,走过去弯腰把脏了的菠萝捡起来,手脚麻利的切开分了他一小半,庄梧递到嘴边,他还是没动,庄梧索性不管了,把切好的菠萝放在台子,手向缸底摸了摸,转身进了屋,缸底是庄梧存着的平时替涯罗买烟剩的钱,一个硬币接着一个硬币,一天接一天攒起来的。
  三天过的很快,涯罗也确实没让沙琳失望,具体也没说清是哪家人,那孩子好在也算有了个去处,走的那天庄梧给他单蒸的竹筒饭,沙琳也没做什么表示,只是亲自动手给他煮了个鸡蛋。
  庄梧本想跟着涯罗一起出门,沙琳说什么都不让,非叫她先把碗洗了,庄梧见两人出了门,不得已只好心急的把碗洗了,也顾不上把碗放进碗架子,抓起个东西冲了出去。
  车刚启动,并未走远,涯罗站在前面看了一会儿,正好看着庄梧冲了过来,庄梧把在寨子里买的衣服塞进涯罗怀里,焦急的看着他,庆幸的是涯罗懂了她的意思,他冲了几步,叫喊着让车子停下来。
  庄梧知道那孩子最后能穿上这件新衣服,放下心,没等涯罗,独自一人折了回去。
  中巴车接着开起来,坐在车门旁坐着个呆楞的小男孩,说他呆楞是因为他动也不动,细看才发现他怀里抱着东西,快到站了,那孩子才勉为其难的动了下,他把怀里的被压的皱皱巴巴的灰色衣服展开,周围的人才发现,那不过是件做工粗糙,街边随处可见的布衫,只是袖子长的夸张,可他神色轻柔,动作小心,仿佛他手下的不是件廉价的长袖,而是上好的名贵瓷器,生怕下手重了,就碎了。
  涯罗一进门就气哼哼的找了个小凳子坐下,像是也没在意庄梧哪里来的钱,沙琳难得的有些愧疚,“哎,矮罗,你把那孩子送走了吧?”
  涯罗把头转到一旁,只当没听见,沙琳的声音大了些,哼声道,“你把他送走了吧。”
  涯罗把斧头仍在一旁,没好气地对着她喊道,“送送送,你一天什么都不干,就他妈的只知道送。”
  “我说你跟我生什么气呀,家里再多个人还能吃上饭吗?他那毒贩子妈不要他,塞给咱们家算什么事啊。”
  涯罗冷笑一声,大力地摔门走了。“这不是神经病吗?”沙琳对着涯罗的背影啐了一口,嘟囔道。
  庄梧在一旁失魂落魄地听完,拖着发沉的腿也离开了,她仿佛预见了一个男孩最悲惨的结局。
  她知道那孩子为什么不伸手接切好的菠萝,不是他不想,而是无法接,庄梧无意间瞥见他的手,露出的一小块皮肤上一个又一个烟头烫伤,所以她用仅有的钱为他买了件长袖,可是庄梧没法留下他,也没法抹平他心里的伤痕。
  因为庄梧自己就是一棵植物,她刚刚开出花骨朵,却被人从上面剪掉了希望,只剩下光秃秃的茎和叶子,所以她拿着冷却焦炭对着衣服什么都没写。
  庄梧很久以后都会在梦里惊醒,那个缠绕她一生的梦魇里,被母亲赌输了,赔给一帮说不上是人的人的男孩躲在门后,像棵独自成长在这人世间的小树,没有大树为它遮风挡雨,或许它脚下有过小花和绿草,可他最终还是一个人,那样的孤单寂寞。

  ☆、涯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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