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全集Zei8.com》第14/53页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棺材的盖微微松动,于是又上去了四个僧人,分别掌住棺材的四角,只听方丈轻轻说一声“起”,八个人一齐用力,上抬下撑,棺盖应声而起,被轻轻地放到一边,八个人不约而同,齐刷刷轻轻发出“呀”的一声,本能地让后一步,低下头来。

屋子里忽然死一般寂静。公子安睡在黄色的锦缎里,态度安详,而面色黧黑,双唇爆裂,十个指尖更是蘸了墨汁一般——再没有常识的人也一眼可以看出,他是中毒而死。

众僧人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明明是满屋子的人,可是竟连一声呼吸也不闻,就好像所有的人都被惊恐和敬畏掐住了喉咙一样。方丈更是满脸悔恨,紧闭着眼睛,似乎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子挖出来说没看见。皇上的御前行走、首相的嫡传长子、名动天下的第一词人、一等侍卫纳兰成德原来是死于中毒而并非寒疾,这要传出去,可就是捅了天大的窟窿了。

而沈菀的眼泪,在瞬间如决堤的潮水一般,奔涌而出……

下毒在宫廷里从来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朝臣们为了打击政敌,妃嫔们为了邀宠揽权,王子们为了争权夺位,都免不了杀人灭口,投毒于无形。后宫,永远是一个朝廷最大最黑暗的秘密,充满着极盛的奢华和极痛的残酷,充满了争宠的诡计与夺位的阴谋,其香艳与暴烈都到了极致,并结合起来,构成一个极盛的时代。

后宫里越是福分厚的人就越命薄,那些早丧的皇子们就可以为此做出最好注解。康熙的第一个皇后赫舍里生的第一个皇子承祜,还有其他妃子生的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都是不明不白地夭折的;

还有赫舍里皇后自己,在生下二皇子胤礽后,也是难产而死——那已经不是头胎,二皇子又生得健健康康,皇后怎么会难产呢?

还有康熙的第二个皇后钮祜禄氏,大臣遏必隆的女儿,康熙十六年册封,十七年便去世,只做了六个月的皇后。这不是很奇怪吗?

然而没有人追问,大家仿佛面对春去秋来一样地接受了宫中那些金枝玉叶的横死夭逝,只当是一种必然发生的偶然事件。如今中宫虚位,是皇贵妃佟佳氏暂时总摄六宫事务,很多人都为她捏着一把汗。不过,她虽然总领六宫,却并没有册为皇后,而且只在康熙二十二年生过一个女儿,一直没有儿子,所以大概还可以多活几年吧?

康熙那么急着立胤礽为太子,大概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吧——若不是连死了四个皇子,胤禵也不会成为皇长子,那样的话,又哪来的这场“立嫡”、“立长”之争呢?索性早早地定了,名正言顺,让东宫里加强守卫,戒备森严,倒或许是对太子、同时也是对其他皇子最好的保护。

康熙对两位皇后的死未必没有怀疑,可是后宫太大了,妃子太多了,关系也太复杂了,连他有时都记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嫔妃,又有多少儿女。所以怀疑也只好存在心里,表面上一丝不露,不然叫人说是皇宫里天天死人,有什么意思?

这件事又不能大张旗鼓地派人去查,因为就连大内密探和御前行走在后宫里行动也不是那么方便。这番心事,他只有暗地里跟明珠透露了一点点,他是内务府总管,或者会有些线索。然而最终也没查出什么来,倒是安静了许多日子,康熙也就将两位皇后之死抛在脑后了。

身为帝王,要牵挂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多一个妃子少一个妃子,生一个儿子死一个儿子,跟国家社稷比起来,毕竟是小事。然而在寻常人家却是大事,即使像明府这样的豪门大户,也仍是人命关天。

明府里也充满着意外与横祸——容若的原配妻子卢氏也是二十一岁时早亡的,跟赫舍里皇后死时同一个年龄,跟皇后一样在身后留下了一个儿子福哥,甚至连死因都同皇后一样,据说是难产。

康熙皇帝可以不在乎皇后之死,纳兰公子可以不在乎原配之夭吗?

他来庙里,就只是守灵,还是查案?

沈菀终于开棺确定了纳兰公子是中毒死的,就和她猜测的一模一样,反倒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是好了。

按理说弄清了死的原因,接下来就该查找凶手。可是公子被毒死,明珠大人会不知道吗?连相国大人都不追究,可见那凶手有多位高权重,这个人,不是康熙又会是谁?

她几乎已经可以确定康熙就是杀害公子的凶手,但是康熙为什么要毒死公子呢?明珠又怎会对此事袖手旁观?公子在五月二十三举行了最后的诗会,七天后宣告暴毙,这七天里,明府的人都在做些什么?他究竟是哪一天得病,或者说是中毒的?中的是什么毒,急性还是慢性?毒发前,他说过些什么?

要想弄清楚这些,就非得往明珠花园走一趟——只是去一趟还不行,还得像在双林禅院一样,想办法长久地住下来,慢慢地套问真相。惟有那样,才可以明查暗访,问个水落石出。而且,那是公子生活居住的地方,只有在相府里,才可以更多更近地了解公子。

沈菀为着这个想法而振奋着,却忘了相府高门深院,并不是她想进就可以进的。反正那也不是马上就要去做的事情,因为现在这样,自己呆在灵堂中,守着公子的棺椁,已经是离他最近的地方。在公子下葬之前,她哪里也不会去,就要这样守着他,跟他生死相亲,幽明同行。

自从那日当众开棺,方丈与沈菀一起目睹了纳兰公子的死状,也就共同怀抱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为了这个不期而来的秘密,方丈对沈菀的态度忽然变得微妙起来,既忌惮,又亲密,仿佛结成了某种奇异的同盟,有种心照不宣的亲昵,倒不好撵她走了。而且凡是沈菀所请,无不迁就。

公子的棺材重新装殓过,就该为她“父亲”移棺了。方丈主动提出要寺里的僧人帮忙,然而沈菀说什么也不肯,说是不愿意让父亲尸身露白,坚持要亲自装裹。方丈起先觉得不妥,说是“你一个年轻姑娘家,怎么好动手移尸,况且尸体沉重,你哪里搬得来?”无奈沈菀执意坚持,说是为人子女者,守灵守得父亲的棺木焚毁,已是至大不孝,还要别人帮忙移尸,就更加造孽,必得亲力亲为才见孝心。众人拗不过她,又正为了公子移棺的事心烦意乱,便只帮她把棺材抬进灵堂就去了。

天黑得晚,好容易捱到月亮上来,蛩鸣却又一阵紧似一阵,越发显得天长了。沈菀独自守在灵堂里,隔着一道殿门,外边的夏天就像跟里面无关似的,倒也并不觉得热。也许是因为心静,蛩声越吵就越显得四下寂静。

燕垒空梁画壁寒,诸天花雨散幽关,篆香清梵有无间。

蛱蝶乍从帘影度,樱桃半是鸟衔残。此时相对一忘言。

她倚坐着纳兰的棺冢,就好像伴着他的人。这首《浣溪沙》的副题是“大觉寺”,不知道那个大觉寺在哪里?但诗中的情形,分明写的就是此时,此地,此情,此境。纳兰公子真是她的知己,早已在词里把她的心思写尽了。不论她在想什么,都可以直接与他的词对话。念着他的词,心也就静了,满足了。

沈菀就这样轻轻地摩挲着,念诵着,直到确信众人都睡了,这才站起身活动一下手脚,准备开棺。原先的棺材烧坏了榫,况且本是装相,本来也楔得不实,使劲一撬也就撬开了。她用力推开棺盖,露出里面的砖头瓦块,开始一块块地搬出来,再一块块地移进新造的棺材里,直搬到天蒙蒙亮才忙完。轮到盖棺时,却发了愁——凭她一个人的力气,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这么大的新棺盖抬起来的。

正在踌躇,忽然房门一响,无风自开。沈菀吓了一跳,忙回头时,却是那个叫苦竹的和尚走了进来,仍是双眼直睁睁地盯着她,阴森森地说:“棺盖沉重,沈姑娘搬不动,我来帮你吧。”

沈菀大吃一惊,忙挡在棺材前道:“这是我自己的事,不劳费心。”

苦竹道:“你自己也就是搬几块砖头还够力气,说到盖棺,没人帮忙,只怕不行。”

沈菀听了这一句,如雷击顶,知道自己刚才搬砖头的事尽被他看了去,那么谎言入寺、纵火烧棺的事自然也都瞒不住,顿时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顶轰隆隆地冲去,一刹时却又呼拉拉重新跌落下来。为今之计,若想保守秘密,除非杀人灭口,然而自己又怎么是这个彪形大汉的对手?或是用钱收买,只恨积蓄已空,自己现在比和尚还穷。一时间脑子里早转过了数十个念头,却没一个用得上。又见苦竹眼神古怪,盯着自己只管上下打量,在外边风地里站了这样久,反倒满头是汗,身上的热气一蓬蓬地逼过来,发出强烈的体味,近乎于兽的气味。

沈菀在风月场里长大,什么不知?只为这些日子里一直住在寺里,又伴着纳兰公子的棺柩,心无旁鹜,才一时不及其他。如今见了那和尚几欲喷出火来的眼神,再想起那日在井台边的事,忽然明白过来,想来这和尚偷窥自己不是一天两天了,顿时只觉浑身冰冷,颤声道:“你想怎么样?”

苦竹仍是死死盯着沈菀,呆呆地笑道:“你来了有多么久,我便想了有多么久,一直想着可以为姑娘做点什么,直到今天才有这个机会,沈姑娘,你就让我帮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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