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全集Zei8.com》第44/53页


“为伊指点再来缘。”说得多好呀。这首词,字字句句,分明就是为自己写的。“知己一人谁是?”当然是自己。虽然她知道公子写这首词的时候,一定不是为了自己,但放眼天下,除了公子,谁当得起她沈菀的知己?而自己的全部身心,是早已许了公子的,不仅是今生今世,而且是永生永世,不是他的知己又是什么?

“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那年渌水亭集会,公子的一颦一笑,一言一句,都是这样的刻骨铭心。只恨芳时易度,好花易谢,自己可以期望的,除却再生缘,便只是能够为他陪灵守墓,也就于愿足矣了。

半晌,觉罗夫人又道:“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不久的将来,你和我也都要来到这地方。”

沈菀又是一阵悸动――她真有这个福份,葬身在纳兰家的祖茔吗?还有,她与苦竹和尚的那个孩子呢?她不由回头望着坟茔的方向,发起呆来。不久之后,公子的棺椁就要移来这里,与卢氏合葬,冷月清风,地久天长。而她,却带着那个并不属于公子血脉的“遗腹子”,躲在相国府里锦衣玉食,并且当他长大后,还要受庇于明相的权势,作官作宰,享尽荣华富贵后寿终正寝,葬入祖茔――她怎么对得起公子,对得起自己从十二岁起就矢志不渝的真爱?想想这半年来自己在府中的日子,想到还未来得及实行的那个计划,她忽然觉得无比厌倦,何必苦心孤诣地骗人、害人呢?就这样干干净净地离开相府,在这皂荚屯结庐而居,听林中野鸟,看溪上飞雪,与山花牧笛作伴,永远为公子和卢夫人扫一辈子墓,不好吗?

觉罗夫人是向来习惯了自言自语的,别人说的话她很少上心,她自己说话也不理人家有没有倾听。然而当她已经说到了“你和我”却还是没有回音的时候,就不能不注意到沈菀的失态了。不禁怀疑地看了她一眼,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沈菀心思潮涌,冲动之下几乎就要向觉罗夫人全盘托出,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含糊道:“我在想公子的一首词,‘知己一人谁是?’是说的卢夫人吧?公子与夫人,真是伉俪情深,却偏偏都这样短命。”

当她这样说着的时候,却忽然想到,这个“一人”,真的是卢夫人吗?会不会,与“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中的“一双人”是一样的,指的是碧药娘娘?“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公子与卢夫人有白头之约,但与碧药亦有生死之盟,甚至有过私奔之念。碧药,才是他的知己吧?

觉罗夫人也不能确定词中的意思,只淡淡说:“冬郎这孩子,错就错在太聪明了。一个人太聪明,就容易执著,永不满足,又怎么开心得起来?”

沈菀的眼睛就又湿了起来。一生中与纳兰公子几次有限的相见又浮现在眼前了,他真的是少有展颜的时候。他在执著些什么?

卢氏比起碧药来,说不上是多么绝色的女子,但她温婉清丽,一举一动都有种女性的柔情。碧药的美丽与魅力几乎是带有攻击性的,就像馥郁袭人的夜来香,中人欲醉,看了她几乎要头昏;而卢氏却好比一朵茉莉花,清香淡远,娇小可人,令人留连不肯去。

纳兰对于卢氏的爱情,也许不及对碧药那般强烈,中蛊一样的不能自拔。但却有一种依恋,一种信赖,只要他握着她的手,心里便觉得笃定,觉得踏实,每一分钟都是美好的,悠长的,连天边的流云都格外的曼妙多姿。

他们常常牵着手,并着肩,坐在渌水亭里看夕阳下山。她总是又满足又惆怅地叹息:“这么快就落下去了。晚霞那么瑰丽辉煌,一旦敛去,又这么苍白昏黯。”他便安慰她:“太阳虽然下山了,但是月亮很快就会升起来,星辰万点,更加美丽。”

他写了那么多咏月的诗词,来抚慰她的易感多情。然而他没有想到,当她一天她也像夕阳那样敛去余晖,香消玉殒,世界上竟没有一种事物可以代替她的温存,抚慰他失去她的哀伤。

那次扈从,他本来是请了假不要去的,为的是留在家中陪伴待产之妻。但是明珠严厉地质责了他,对他说:皇命难违,你身为侍卫,如何竟能将妻子安危置于皇上之前,岂非不忠?身为儿子,又如何能够不考虑老父如今在朝廷的处境任性而为,岂非不孝?

两难之间,还是卢氏握了他的手说:大夫说了,离临盆还有些日子呢,你放心去吧。等你回来,就该迎接咱们的宝贝出生了。

然而,他到底赶不及。等他回来的时候,只见到了早产的儿子,妻子却已经装殓封棺了。明珠说:天气炎热,不能久停,只好早早盛敛了。他竟然,连妻子最后一面也未能见到。

他第一次与父母起了冲突,几乎是在质问他们:当他伴驾扈从的时候,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不是说像疼爱女儿一样地疼爱媳妇吗,那为什么会看着她难产而死?到底有没有找大夫细查病因?

灵柩被送入双林禅寺停放,纳兰容若离了家,也搬入禅寺久住,陪伴卢氏的棺椁,日夜哭祭。

后来,还是觉罗夫人亲自抱着福哥儿来到寺里寻他,对他说:你就算不理会父母白发悬心,也要顾及婴儿幼失怙恃。他枉为叫了福哥儿,却福浅如此,仆生下来就没了母亲。难道,你也要忍心看他没有父亲吗?

容若终于跟随母亲回了家,然而,此后一有时间,他还是会到禅寺留宿,并写下了一首又一首断肠词。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

挑灯坐,坐久忆年时。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催道太眠迟。

憔悴去,此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

接连几曲《望江南》二首,副题都作《宿双林禅院有感》,只为双林禅院停放了卢氏的棺柩,便成了容若的第二个家。无需伴驾的日子,他得空便来此小住,挑灯夜吟,写尽伤心句。这情形,直到一年多以后卢氏的棺材下葬,归于皂荚屯祖茔,才终于停止了。

觉罗夫人如常地用她特有的平静语调讲述着冬郎的故事,就仿佛在讲一段历史典故。而沈菀早已泣不成声。忽然之间,刚才墓碑上的字又一次浮上心头:“荒原漠漠,雨峡蒙蒙。千秋黄壤,百世青松。”

她想起来了!这就是她在梦里见过的那座碑,那碑上的字!

她一直都相信那是一个暗示,原来,这暗示是卢夫人给她的。卢夫人要借这几行字来告诉她什么?莫非,纳兰公子的死,与卢夫人的死,出自同样的原因?是谁害死了卢夫人,又是谁害死了公子?

自从在大殿偷得那丸绿色药丸之后,沈菀已确定了皇上赐死公子之心。然而那丸药,公子毕竟没有来得及服下,那么,公子中的毒又是谁人所下呢?是府里另有内奸,还是宫中另有暗线?她一直没有概念,直到亲眼见到了碧药娘娘,才忽然想:会不会,所谓毒药,并不是那丸碧绿色毒药,而是这个叫作碧药的女人呢?是碧药辜负了公子的爱情,为了自己的争宠夺位而将他置于死地,会是这样么?

但这个想法只是朦朦胧胧地藏在心里,就像一道关得厚厚实实的门,她一直没有勇气打开。现在,卢氏碑上的字就像打开那道门的锁匙,让她看清了自己的怀疑,也更坚定了自己的使命:在她还没有查清公子的死因,还未能为他报仇雪恨之前,如何能就这样离开相府,碌碌无为?只有留在府里,她才可能进一步打听碧药的消息,在得出公子之死的真正原因之前,她哪里也不可以去,这是她活下来的全部意义。

沈菀回眸再看一眼卢夫人墓,在心里默默说:我会来陪你们的,等我为公子报了仇,就会来的。如果我死了,不求能埋身叶赫那拉祖茔,只要能葬在皂荚屯,离公子近一些,便死也瞑目了。

次日早起,水娘服侍觉罗夫人梳妆,忽然惊道:“这匣子里的钗簪怎么少了几根?”觉罗氏听见,忙又亲自检点一回,讶道:“别的且不论,只那根凤凰衔红果的步摇簪子怎么也不见了?那颗红宝是冬郎去雅克萨时,用佩刀同那些罗刹鬼换的,特地镶好了贺我寿辰。如何失得?你让丫鬟到处找一找,是不是收在别处了。”

水娘道:“这怎么会?那簪子是单独收在这匣子第二格的,如今空了,如何会错?前儿给太太打点出门衣裳时,我还查检过这首饰匣子的,那根簪子明明还在。还有那年惠妃娘娘赏的云母镶东珠的花钿也不见了,另有两对坠子,一对镯子,也都不知哪里去了。”一边说,一边假意催促众丫头找了一回,自然是遍寻不见。

觉罗夫人蹙眉道:“别的丢了也罢了,冬郎那根簪却不同,你既说昨儿还见的,这屋子又没外人进出,怎么会丢了呢?”

水娘趁势道:“昨日全家都去玉河扫墓,府里并没来过什么外人,就只有各房里留下来看门的几个丫头,必是哪个手长眼皮子浅的偷了去,倒要好好搜一搜的才是。”

当前:第44/53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