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实体版作者西岭雪》第13/27页


  沈菀拿出应付水娘的话来,半真半假地道:“因为公子从前同我说过惠妃娘娘在府里时的事,也因为公子的词,《临江仙·谢饷樱桃》。”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
  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
  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
  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那首词,是纳兰误考后,送给恩师徐乾元的。当年徐乾元见了词,便猜他心中另有隐痛,却从没有开口问过。如今,徐乾元一直未解的谜团,沈菀替他问了出来。“当年公子以病未能廷对,其实,是为了惠妃娘娘吧?”
  沈菀望着明珠,一双水波盈盈的眼睛黑白分明,她的话也黑白明白,“那一年,惠妃娘娘诞下龙嗣,想来宫中自然有赏赐送达府里,公子见了,打击一定沉重。所谓‘谢饷樱桃’,其实谢的不是徐大人的樱桃,倒是宫中的赏赐,可是这样?”
  明珠在心中连连叹息,想不到这小女子冰雪聪明,竟然能从一阙词里猜到那么年深岁久的往事隐情,不禁点头叹道:“你猜的不错。不过,只猜对了一半。冬郎以病误考,一半是为了娘娘;另一半,却是为了我。”
  那一年,对于纳兰父子,都很难捱。只不过,明珠是因为政局,容若是因为情伤。
  然而明珠府里,却偏偏在设宴,并说是双喜临门:纳兰成德乡试占捷,一考中举;纳兰碧药在宫中生下龙种,即皇五子胤禵。
  明府里张灯结彩,喜乐盈门,明珠连连对来客说着“同喜,同喜”。他却不知道,碧药娘娘得子,对容若来说,并不能算是喜事。也许他知道,他是存心,故意对这个太子之选的皇五子的降临表示出夸张的欣喜,好让儿子死心。他本不是轻狂的人,本不该这样大张旗鼓地庆祝,不该把自己的野心暴露得太明显。然而不如此,容若如何肯忘记碧药堂姐,另娶他人?
  何况,明珠还有另一番心事,就是平西王吴三桂在广西势力益大。朝堂之上,关于平藩的争议向来分为两派,一派以索额图为首,主张安抚;另一派,便是明珠,力倡削藩。
  在政见上表现出鲜明的立场,从来都是一场豪赌。如果历史可以证明他的正确,那么飞黄腾达指日可待;然而倘若皇上采纳了他的建议,却又引发战争甚至失利,那么他明珠的这颗大好头颅就要捐主谢恩了。
  如果真有那一天,他希望祸不及妻儿,尤其是,他惟一的儿子纳兰成德。成德那么英武,那么聪慧,那么文采出众,他应该有更好的命运,无限的前程,决不该成为父亲的赌注。廷试在即,以容若的本领,探青紫如拾草芥,功名不在话下。
  但是,中了,真的就是赢吗?
  明珠是一个很好的赌徒。他懂得如何运用手中的砝码,所以会亲自调教碧药,并把她送进宫中;他更懂得何时进场或者加筹,而此际,明显不是纳兰容若跟着下场的良机。
  一招错,满盘输,倘若他败给了索额图,那么容若也会跟着陪葬的。惟一的办法,就是让儿子远离战场,甘为白衣,或许还有一线逃生的希望。
  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当成德黯然消魂地说不想参加殿试时,明珠才会痛快地应允,甚至主动给儿子出主意,让他以“寒疾”为由来脱考。另一面,他又催着容若娶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热衷于儿子的婚事。
  但是,纳兰的心就像他在词中说的那样,“心字已成灰”,哪里有什么心情另结良缘呢?
  这年冬天,吴三桂在云南起兵造反,群臣惊动,索额图以明珠曾一力主张平藩为由,硬说是他逼的吴三桂造反,竟然上本参奏,提议将明珠赐死来平抚动乱。
  那真是生死系于一发。
  皇上英明。明珠这辈子在朝堂上不知喊了几千几万遍“皇上英明”,但是这一次,他真是诚心实意,在心里一斧一凿地念出了“皇上英明”四个字——康熙果断地决定出兵平反,决不议和。
  皇上,也在赌。更大的赌。
  明珠下朝回来,再看到觉罗氏和容若时,几乎感觉再世为人,不禁拉住儿子的手老泪纵横地说:冬郎,娶了吧,倘若这次出征失利,索额图那老狗是一定不会放过我的,就连你也生死未卜,如果你有妻有子,或许念在孩子年幼,会放过孤儿寡母,那么咱们叶赫那拉家也还多一条根脉。容若,你总不想叶赫家族在你这里断后吧?你堂姐碧药进宫是为了什么,你忘记祖宗的遗训了吗?叶赫家的女孩儿都不能违背自己的命运,你身为男儿,怎么可以一意消沉,如此自私?
  说完这番话,明珠便病倒下来,上吐下泄,昏昏沉沉,倒真是有点“寒疾”的症状。一会儿说冷,一会儿嚷热,身上滚烫,却发不出汗来,要人不断地交替着用冷热毛巾替他擦身。
  容若衣不解带,日夜服侍,喂药擦身俱亲力亲为,决不肯假手他人。父亲病好后,纳兰便成亲了,娶的是两广总督卢兴祖的女儿。
  三月,耿精忠造反。六月,郑经取泉州。形势对朝廷越来越不利。
  但是明珠反而不怕了,因为他手中多了两个棋子:一是儿子纳兰容若已经成亲;二是小妾为他生下了第二个儿子揆叙。
  有同僚来报信说:索额图又在收买朝臣,联名奏上,说眼下战乱都是为你主张削藩所致,要皇上斩你的头呢。
  明珠哈哈大笑说:那又如何?老天爷待我明珠不薄,我现在有两个儿子,我儿子成德也很快会有儿子,叶赫家断不了根,绝不了后。连老天爷都向着我,我还怕什么呢?天不亡我,谁敢亡我?
  朝廷与吴三桂交了手,败了几仗又赢了几战,康熙为了表示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决心,非但没有要了明珠的脑袋,还于十四年将其调任吏部尚书。同年底,又册立不满两岁的胤礽为皇太子。这多少有点在索党和明党之间玩平衡的意思。但不管怎么说,明珠虽然在太子之争上败了一局,但头是保住了,官也越做越大。
  于是,他开始筹措下一步棋,那就是让儿子纳兰容若也加入到战营中来,进一步加强势力。康熙十五年,容若在父亲的催促下重新参加殿试,毫无意外地高中二甲进士,选为三等侍卫。
  而悲剧,也就从那年开始了……
  想及往事,明珠长叹一声:“老天待我不薄,让我偷生至今,有惊无险。可是对容若,却偏偏这样薄幸,难道,当真是天妒英才么?”
  “哪里是天妒?根本是天子妒嫉!”沈菀悲愤地脱口而出,“是皇上害死了公子!皇上为了惠妃娘娘迁怒公子,竟然赐给公子毒药,公子想不死也不行啊!”
  “休胡说!”明珠怒斥,但接着又放缓声音,摇头叹息,“容若是在御药到来之前就过世的,皇上的药,他根本没吃。况且,容若去后,皇上抚几痛哭,亲临致祭,也算身后哀荣了。做臣子的,只当谢恩,不可衔怨。”
  沈菀一惊,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倘若明珠怕自己走露风声,说不定就会杀自己灭口的。连忙镇定心神,垂泪说:“是民妇无知,谢谢大人赐教。请大人放心,民妇从此也只当不知道就是,打死也不会跟人说起的。只是,那和尚还在我房里……”
  “和尚的事你不要管了。”明珠定了一定,心中已经有了主意,简截说:“你一个单身女子,住在花园到底不便,从明天起,你就搬到夫人的上房住吧,也好有个照应。余下的事,不要说,不要问,明白了么?”
  “明白。”
  沈菀是真的明白了。明珠做这样的安排,表面上是为了怜惜她腹中胎儿即将临盆,让觉罗夫人多照顾她;其实,是对她不放心,要她呆在上房,好让夫人就近监视她——如果不是为了孩子,只怕这会儿明珠已经杀她灭口了。
  但不管怎么说,那个从天而降的苦竹和尚,从此可无声无息地凭空消失了。
  偌大的明珠府,添置一个人是件了不起的大事,蒸发一个人,却实在算不上什么事儿。
  沈菀这一盘,又赌赢了。她虽然未能得到明珠的信任,却可以从此搬进上房,也就等于正式成为明府的家人。而且,接近了觉罗夫人,也就接近了谜情的最深处。


第九章 觉罗夫人
  如果说纳兰碧药是明珠大人最好的武器,那么纳兰容若便是觉罗夫人最得意的作品。
  15岁之前,爱新觉罗·云英,英亲王阿济格家的第五格格,曾经是多么明媚妍丽的一朵御苑奇葩啊。锦衣玉食,云砚湖纸,对于她来说都是最平淡琐碎的日常生活,看惯经惯,就算把天上的星星摘给她,也未必可以博她一哂。最奢华的享受,最完善的教育,汉蒙满教师轮班上课,一心一意要打造才貌双全的女状元。
  这还是庄妃皇太后的意思,说什么汉人有女驸马,曹大家,前明的公主从小就要学习诗文,连普通宫女都晓得红叶传诗,怎么见得咱们草原上的女孩儿就只会骑马弯弓,不懂得填词做赋呢?也要让那些汉人看看,旗人格格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天之骄女。
  而云英也生得奇怪,怎么看也不像是漠北女孩儿,倒像是汉家的江南女子。皮肤雪白水灵,吹弹得破,又跟着老师学了汉人的诗词,举止间就更有一种清雅不俗的气质了。
  那时,她的二叔多尔衮正是大清的摄政王,御玺在手,权倾天下,与太后的交情非同寻常,连后宫也出入自由,便常常带这个侄女儿进宫去给皇太后做伴。有时太后喜欢,便留下她在宫里多住几日,逢年过节,还令她当席赋诗,满宫的妃嫔、格格、太妃娘娘都赞她有才华,模样好,是文曲星下凡。
  有一次,懿靖太妃还夸赞说,她就跟唐朝的上官婉儿一样聪慧,而庄妃皇太后就像武则天一样识才重才。
  庄妃太后本来正笑吟吟地招呼格格们喝茶吃点心,听了这话,脸上勃然变色,却没有说什么。周围的人也就都静下来,只有哲哲太后浑然不解,还直问上官婉儿是什么人?
  庄妃太后便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是唐朝宰相上官仪的孙女儿。那上官仪犯了事,家里女人充入宫中做杂役,上官婉儿就在掖庭长大,能文善赋,学问比满朝文臣都强,后来就做了武则天女皇的文书,帮着看奏章拟诏什么的。后来女帝驾崩,皇位传给儿子中宗,韦皇后也想称帝,便用计毒死了皇上,让上官婉儿帮她拟诏。被临淄王李隆基杀进皇宫,斩了皇后还有上官婉儿的头,拥自己的爹李旦做了皇上。如今懿靖太妃把云英比成婉儿,可不算什么好兆头,也不知道是说英亲王将来会犯事造反呢,还是说我想像武则天、韦皇后那样后宫干政,要做女皇帝?
  这话问得这样明白,满宫女主就更加不好答话,连哲哲太后和懿靖太妃也都僵了脸,不知回应。那一次宫宴,最终不欢而散。
  这件事给了云英很深的刺激,但她并不反感懿靖太妃将她比上官婉儿,心里反而隐隐的有些喜欢。婉儿,那个才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奇女子,有美貌,有诗才,有谋略,有手段,她能以带罪之身,奴婢之属,而得到女帝欢心,位极人臣,考衡天下才子,是多么的不容易。虽然最终死于横祸,可是留名青史,不比那些一生碌碌的庸脂俗粉强出太多了么?
  当云英这样想着的时候,却怎么也不会料到,她很快就落得了和上官婉儿同样的命运。
  就在那年冬天,二叔多尔衮在山海关坠马而死,次年五月,顺治帝亲政,令诸大臣议多尔衮谋逆罪,并将英亲王阿济格下狱。
  还记得父亲被带走的那天,曾经抚着自己的头痛哭说:当年李闯攻进紫禁城的时候,明朝的崇祯皇帝手刃妻子女儿,曾对长平公主说:尔何故生我家?想来,我竟没有崇祯的志气,我不忍看着你将来受苦,却也下不了手砍下你的头。
  顺治八年十月十六日,皇上下旨令阿济格自尽,子女不是赐死,就是发配为奴,而云英则因为庄妃太后的干预,网开一面,免入奴籍,赐嫁侍卫明珠为妻。
  从此,云英的青春就在没有真正开始时便提前结束了。她的生命里,是捱也捱不完的多尔衮坠马而死的冬天,和父亲阿济格自尽的那个秋天,似乎雪不等化树叶便落尽了,风刚起时霜已经白了。她永远觉得冷,觉得冰霜四围,漫无边际。
  她常常在想,其实父亲阿济格离家之前是挥起了剑的,已经把自己的头砍下来了。自己在那一刻就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是行尸走肉,是一场梦幻。
  生命中没有什么是真实的,富贵荣华,功名利禄,都只是瞬息泡影。
  只除了容若。
  容若也是生在冬天的,可那不一样,因为那个冬天再冷,容若的身子也是暖乎乎,沉甸甸的。当她第一次抱起儿子喂奶时,就已经意识到,自己这具死去的身体,居然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于是,自己也就跟着重新活了。
  随着容若一天天长大,再深的雪也还是有融化的一天,于是云英也就重新见到了花开。她借着儿子的眼睛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儿子哭的时候,她也重新学会了流泪;儿子笑的时候,她便再次展开了笑容。但所有的泪与笑,都只对着儿子一个人。除了容若,明府里再没有第二个人见过觉罗夫人的眼泪或笑容。
  后来,明珠带了侄女碧药入府,亲自调教,不但教她琴棋诗画,还请来南北名医教她养生炼药。容若想和堂姐一同读书,几次请求父亲,却都不获允准。
  觉罗夫人为了安慰容若,赌气说:你阿玛不教你,我教。
  于是,除了延师教习之外,容若每天骑射回来,便在母亲膝下学习诗文。云英教得很好,容若在十岁时已经能做诗填词,出口成章。
  可是,她教出了天下第一词人,却不晓得,那同时也是天下第一情痴。儿子不仅遗传了她的聪慧,更遗传了她的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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