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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生长》
作者:冯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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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 洗车

我在洗车酒吧遇见秋水,第一印象是他的眼睛亮得不寻常。

洗车是我常去的酒吧之一。洗车在工人体育场东门靠南一点,原来真的是一个洗车的地方。等着洗车的人想坐坐,喝点什么,聊聊,后来就有了洗车酒吧。如果从工体东路过去,要上座桥,过一条水渠,穿一片柏树林子,挺深的。酒吧用红砖和原木搭在原来洗车房的旁边,洗车房现在还接洗车的活。酒吧里是原木钉成的桌椅,砖墙铆满世界各地的汽车车牌,给人国际偷车贼俱乐部的感觉。来过酒吧的人再到旁边的洗车房洗车后,常会下意识地摸摸车的后屁股,确保车牌还在,至少我是。酒吧不大,稍稍上上人,就满了。天气不冻脸的时候,就把桌子支到外边去,屋外可以听见流水的声音,闻到柏树的味道。

现在,三里屯、工体附近,酒吧很多,三五成群,占了几条街,一家没位子可以遛哒到另一家。入夜,东大桥斜街左右,杨柳依依,烟花飘摇,各色妇女倚街而站。多数不象本地人士,或薄有姿色,或敢于曝露,也分不清是卖盗版VCD的,还是卖鸡蛋的,或者索性就是鸡。其实,酒吧区变红灯区,就象警察变成地痞一样容易,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或外人看他们的角度问题。我过去在这一带上的小学和中学,那时候没有这些酒吧,只有卖汽车配件的,匪聚中纺路,把偷来的车拆开在各家出货。要是那时候有现在这些东西,我肯定会变成一个坏孩子,我有潜质。妈妈回忆,我三岁时就知道亲比我小一岁的妹妹,还是那种带口水的涉及舌头的湿湿的亲,是个淫胚。我从小学读到博士,兼修了个工商管理硕士,一身经世济民的本事,现在争名逐利,津津有味。但是那个淫胚没有发育成淫贼,留在脑子里象一个畸胎瘤,有牙齿有头发有阳具,难以消化。我曾经盘算把我老婆教化成个荡妇,这样就能合法地摆平脑子里的那个淫胚。我搜罗了《肉蒲团》、《如意君传》、《灯草和尚》、印度的《爱经》、亨利米勒的两个《回归线》、英文原文的《我的隐秘生活》、《FannyHill》、《尤利西斯》、《查太莱夫人的情人》以及新近几期的《阁楼》,我老婆英国语言文学科班出身,英文、古文的功底都不错。几次逛红桥旧货市场,我敛了些密戏图和磁质的密戏玩偶,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各种姿势都有,旧货贩子讲古时候当生理卫生教材、教具用的,姑娘出嫁之前,妈妈从箱子底翻出来给女儿看,免得尿道和阴户都分不清,让亲家笑了去,说没有大户人家的风范。但是想想只是想想,我把所有搜罗的材料都锁进公司的保险柜里,和我的假帐和黑钱放在一起,体现相似的性质。

我老婆五短身材,孔武有力,浓眉大眼,齐耳的短发一丝不乱,一副坚贞不屈的表情,让我相信所有关于刘胡兰的传闻都确有其事。结婚已经五年了,我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她脸上依旧呈现一种极为痛苦的表情,仿佛铡刀的一半已经压进她的脖颈。至今为止,我还只能用一种最符合传统基督教义的姿势,我老婆说我不能象对待鸡那样做她,要举案齐眉,不能忘记了礼数。我的秘书有一天新剪了长穗的头发,新换了一双印花丝袜,她没咸没淡地说,她最近读了本书,书上说伟大的生意人从来不把公文包和性爱带回家,生意就是生意,公事公办。而我是个变数。公文包即使是空的,也要往家带。在办公室,连手淫的迹象都没有发现。我的秘书还问我,和老婆那么熟了,小便都不回避,属于近亲,行房的时候,有没有乱伦的负罪感。我真不知道现在书摊上都卖些什么书,不理解小姑娘们都是怎么想的。尽管我的秘书有明显的性骚扰嫌疑,我明白我没办法告她,性骚扰成立的必要因素之一是上级使用权力占便宜,这里我是上级,我的秘书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我老婆从来不用香水,她对香水过敏。我以前并不知道,只是简单地认为,东方人不象西方人那样腺体分泌旺盛,没必要用香水。我的一个老情人替一个矮黑胖子生了一个儿子,两年后她才来见我,让我知道,我说:“我初中就知道你有宜男相,一定能当英雄母亲。”随之兴奋地抱了她一下,她香气扑鼻。回家后老婆说我身上有一股邪恶之气,她仔细嗅我的皮鞋、西装、衬衣、内裤和袜子。十分钟后她全身起了大块的风疹,象小时候蒸漏了糖的糖三角。她告诉我她香水过敏,她说我不如杀了她,她拨电话给她爸爸:“救命!”她爸爸是公安局长,常年扎巴掌宽的板带。之后她后悔说应该先闻皮鞋和西装,停二十分钟,然后再闻衬衣和内裤。如果她是在闻内裤之后起的风疹,她会让我成为新中国第一个太监。

好在还有酒吧可以喝酒。我喜欢坐在洗车里一个固定的黑暗角落,要一瓶燕京啤酒和一个方口杯子,从角落里看得见酒吧里的各路人物。我觉得酒吧象个胃囊,大家就着酒消化在别处消化不了的念头,然后小便出去,忘记不该记得的东西。浸了啤酒,我脑子里的畸胎思绪飞扬。泡酒吧的日子长了,它渐渐变得很有经验。它的天眼分辨得出那些是鸡,那些是鸭,那些是鹅,那些是同性恋,那些是吸毒者,那些只是北京八大艺术院校来结交匪类的学生。吸毒的比较好认,他们的脸上泛出隐隐的金属光泽。有些眼影、唇膏想模拟这种效果,但是不可能学得象。化妆品的光泽只有一层皮的深度,吸毒者的颜色从肉来,从血来,从骨头里来。同性恋不好认,没有一个固定不变的模式,常常会闹误会。戴一只耳环可以只是因为自己高兴,涂唇膏可能是任性的女友即兴而为,关键还是要看眼睛,眼睛里的媚态和体贴。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言。我静静坐在木椅子里,音乐和人声象潮水般在我脚下起伏,松柏、流水、香水、薯条和人气在我周围凝固,粘稠而透明,我象是被困在琥珀中的蜘蛛,没有感到人世间的一切强有力的东西悄然而至。其实这个世界也是个胃囊,我们在里面折腾,慢慢消磨,最后归于共同的虚无。这个世界什么也不记得。

偶尔有鸡来和我搭讪,我穿意大利名牌的衬衫,那种牌子在永安里的秀水服装市场还没有盗版。这块的鸡大多见过洋枪洋炮,品味不俗。有的鸡很直率,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走过来,随手拽一把凳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一屁股坐下。奇怪的是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是在桌子地下,渗过轻薄的丝袜,我感觉到她身体的热度,她的头发蹭着我的脸,可是我已经过了会脸红的年纪。她的粉涂得不好,暗淡的灯光下颈部和胸口不是一个颜色,想起上大学时用绘图软件玩的闹剧,把男教授的脑袋扫描后安到不知名的女裸体上,除了颈部和胸口隐隐一条界线,其它浑如天成。有趣的是,那个无聊至极的脑袋配上优美的身体后,平添一种诡异的生动,怒态变得有如娇嗔,呆板变得迷离。她吸一口烟,从鼻孔里喷出,然后透过烟雾冲我一笑,说道:“你要是阳痿,我可以陪你聊天,我参加成人高考,学过心理学。”我翘起兰花指,很妩媚地一笑,说道:“我们是同行,你丫滚蛋。”

在一个地方待久了,难免会有几个脸熟的男人,都是苦命人。偶尔打打招呼,一起喝一杯,各付各的帐。这样的聊天很少涉及彼此的具体情况,不谈公司的进存销,我们讨论女人胸部的真假。如果认定是假的,再讨论是做的手术还是使用了魔术胸罩。无论是手术技术还是胸罩的工艺,都是一天比一天强,我们的争执越来越多。有时候争得凶了,各持己见,如果争论的对象是鸡,就打赌。把姑娘叫过来,请她喝杯酒,让她当裁判,输的人付酒帐,有趣的是,这种情况下,姑娘们都真诚坦白,绝不作假。极少见的情况下,我们也搞错。有些人表面风骚内心娴静,虽然有鸡态,但是绝对是本分人,教初中政治,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什么的,或是在某个著名的百货公司卖床上用品,不过偶尔被上司骚扰一下。我们也会请她喝杯酒,然后建议她入行,听从心灵的召唤,走一条别人不常走的路。兴致更高的时候,会帮她设计,教训她不规矩的老板。比如她一拉帘子,就表示有情况,象过去革命电影里通知地下党战友似的,埋伏多时的我们就冲上楼去,抓奸抓双。得来的银两全归她,买些更漂亮的衣服,招徕更多的骚扰,我们再抓更多的奸,得更多的银两,买更多的漂亮衣服,如此进入良性循环。有个姓方的服装设计师,出道后一直设计制服,民航的、邮政的、保安的、警察的、看病的、饭店的、跑堂的、清洁的、做饭的,在这个行当里小有名气,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说也该给鸡们设计一套制服,上班的时候穿上,下班当淑女的时候就脱下来,人们认起来也容易,避免误会,两下里方便。大家都说他没有情调,花间喝道,煮鹤焚琴,吃西施馅的人肉包子。辨认是整个过程中最有趣味的一节,斗智斗勇,机变无穷,与事前砍价事后付钱一道,使人在这件事上区别于猪狗。可是闲得无聊,我们还是向酒吧的老板讨了几张白纸,让姓方的执笔,大家出主意。颜色都同意保持黑色,应该根据季节和场合分夏常服、冬常服、作战服、训练服、夏礼服和冬礼服,应该有绸子和皮革两种不同质地,应该有肩章、领花表明等级,勋章、绶带表明功绩。最后出来的样子大家都笑了,纸上一个巨乳女子,黑衣黑靴,黑色硬壳帽,板带护腕,凤眼圆睁,横眉立目,嘴角朝下。如果加一条皮鞭,加一句“残酷严格的奴隶训练”,加一个电话号码,活脱一个国外三级杂志上吸引男性受虐狂的广告。那张纸后来被酒吧老板讨去,胡乱用图钉钉在吧台的酒柜旁,他把我们当晚的酒帐免了,

我请教过妇产科医生,她说畸胎本来是我的弟弟或是妹妹,我是个杀手,我消化了我的弟弟或是妹妹,剥夺了他们胡作非为的机会。

我习惯坐在这个角落,我有很多习惯。公司的洗手间,我习惯用最靠东边的那个坑位,我固执地认为那个坑位风水最好,拉出的大便带热气。但是连续几天我在洗车的角落都被一个少年占了,他又高又瘦,也用一个方口杯子喝燕京啤酒。如果我在公司的坑位总被别人占据,我会便秘的。我被他迷惑。他的眼睛很亮,在黑暗的角落里闪光,象四足着地的野兽。我老婆告诉我,我刚出道做生意时,眼睛里也放绿光,只是现在黯淡到几乎没有了。我在这个少年身上阴晦地察觉到我少年时的存在状态,或许这个少年的头脑里也有一个怪胎,这个发现让我心惊肉跳。

我走到他对面坐下,我告诉他我常常坐这儿,他说“是吧。”我问他眼睛为什么会这么亮,他告诉我他小时候总吃鱼肝油胶囊,他说他是学医的,他还告诉我他正在从事使在某种情况下死亡的人起死回生的研究,涉及多种空间、时间等等曾经困惑过我的概念。他姓秋,和清朝末年那个彪悍无比的女人同姓,叫秋水,与庄周《华南经》的一章相同。在如今这个呼机时代,一些小姓依赖历史上的一俩个同姓名人与呼台小姐沟通,比如“姓哈,没鼻子哈弥赤的哈”,“姓詹,詹天佑的詹”。那个姓秋的奇女子不会想到,百年后她以这种形式被纪念,产生存在的价值。

以前我也在洗车里和陌生人聊过天,听过不少人的故事。有些人象报纸,他们的故事全写在脸上,有些人象收音机,关着的时候是个死物,可是如果找对了开关,选对了台,他们会喋喋不休,直到你把他们关上,或是电池耗光。秋水不是收音机,他是一堆半导体元件。我费了很多时间设计线路,把他组装起来,安上开关。他的眼睛那么亮,我想音色应该不俗。

秋水给我讲了一个关于生长的故事,让我那天晚上心情异常烦躁,甚至至今分不清故事的真假。他说他不清楚这个故事的主题,也无法理解所有重要细节的意义。我告诉秋水,世界上有两种长大的方式,一种是明白了,一种是忘记了明白不了的,心中了无牵挂。所有人都用后一种方式长大。

我付了酒帐,一个电线杆子、一个电线杆子地走,很晚才回家。我打了个电话给我的老情人,问她孩子最近怎么样了。她问我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我说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呀。停了停,我的老情人告诉我,孩子正睡着,挺香。

正文 2. 人体

我是学医的,我认识柳青是在我人体解剖考试之前。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我感觉烦闷,我没有理由还在这个地方呆着,我想离开。

考试前的宿舍没法呆,我决定离开。

三天之后要考的大体解剖是最艰涩的医学基础课。不是因为理论深奥,而是因为没有理论。没有人能告诉你为什么只有人能直立行走。为什么人要长两支胳膊,一根阴茎而不是相反。袋鼠和蛇就有两根阴茎,一根自娱,一根娱人。一根家里,用一根外边用。一根平时用,一根节假日用。没有道理,就象没人会告诉你,人是什么,人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没有道理,就是这样。好些人长大了,不是因为想明白了,而是因为忘记了。好些文明产生了,不是因为发现了什么,而是因为编造了什么。大多数的道理都是编出来骗你上套的,千万别信。比如教科书会告诉你,人之所以会直立行走,是因为古人总想能把手解放出来摘果子。而另一种离经背道的说法是,人之所以会直立行走,是因为古人总想能一边行走一边自慰。古时候,人们过着群居的同性恋生活。男性三、五成群到森林里虎口夺食,女性一边唠叨一边在营地周围捡能够吃的草根、树皮。在那个时候,你很难找到正当而有令人信服的理由,让心颐的对象与她们的群体暂时分开,与你幽处。就象一年级的小学生很难让老师相信,他没来上课是因为第四次死了舅舅。而且,干燥、平坦、隐蔽而又安全的幽会场所并不充足,往往已经被同伴占据。开辟新的地点有常常充满危险,高潮之前尽情嚎叫,结果发现野猪正用它幽怨的绿眼睛看着你。就象你想在大学校园里找一个合适的角落,结果发现在任何一个角落,都有睡在上铺的兄弟在乱扯同桌的你的小衣。总之,古人需要一个简便而优雅的方式自慰。他们后足着地,前足伸展,头脑中充满想象。他们够呀够呀,终于有一天,他们够着了,心花怒放,手获得了自由,人类可以直立行走了。古人解放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两只手,之后的历史证明,这种解放具有高度前瞻性。两只手对古人好处不多,但是对现代人意义重大。想象力严重缺乏的现代人,多出来的一只手可以控制一本色情杂志或是鼠标。

我认为自慰假说成立的可能性更大,古人总是很纯洁的,自慰的吸引力比摘果子大多了,古人不会不好意思听从心灵的召唤。猴子不能直立行走,摘果子比人能干多了,如果假定人类比猴子进步,摘果子假说很难成立。但是要猴子自慰必须象要小便似的坐下,远远没有人类潇洒气派。

在我们这所著名的医学院里,大体解剖是用英文讲的。

“要知道,百分之五十医学专业词汇是解剖词汇。如果你们用英文学好这门课,以后就能很轻松地和国际接轨,阅读专业文献、和国际友人交流就不会有太多语言障碍了。”白先生用英文说道。白先生说英文象金鱼吐水泡似的,是一种生理需要。教他的英文老师,国共和谈时是美国人的翻译官,他学英文的同学,逃到台湾的,都挂了将星。他执意留下救死扶伤,从解放后到四人帮,自己先后死了三回。白先生是这门科的主讲,他一手拿烟,一手拿粉笔。他十四岁开始抽纸烟,二十四岁开始教解剖,今年他六十二岁。一手黄,一手白,无论黄白,都不是肥皂洗得掉的颜色。

“那我们就可以当假洋鬼子了。”我们齐声用中文兴奋地说。

“不知道中文名词,那以后怎么给中国人看病呀?校长说我们学校是医中的黄浦,要把我们培养成医、教、研三位一体的全才,二十一世纪中国医学的领军人物。我们将来要给中国的老爷爷、老奶奶、大闺女、小媳妇看病,不能光想着出国开会、收外国药厂红包、和外国教授吃宴会呀。到时候我们怎么办呀?”厚朴是个胖子,他举手提问,胖脑门上渗出细细的汗珠。

“这叫什么?”白先生指着厚朴的胖脑门,用中文问我们。

“屁股。”我们齐声回答。

“还有别的关于中文名词的问题吗?”

“没了。”

血管、神经、肌肉、骨骼。血管有分支,神经有变异,肌肉有附着点,骨骼有隆起。我们暗恨爹妈为什么把自己生成这个样子。学了这门课之后,我才开始坚信外星人的存在,人类绝对只是生命进化中的一个环节,远远没有到达终点。

生命的进化应该是螺旋状上升的,在某一点上会具有比过去某一点更高层次上的相似。一百万年后,人类没准又象低级动物一样,只由不分化的内、中、外三个胚层组成,象蒋介石教训的似的,生活简单,思想复杂。除了思考外只有两种活动:吃喝和性交。饿了吃,渴了喝,思想混乱、心绪不宁的时候就性交。到了那时候,没有人再学人体解剖了,白先生这种人被称为古人类学家,一个国家只许养俩,放在国家自然博物馆里,帮助小学生们感受人世沧桑,讲解人的由来。

其实,我们不怕考试。六岁上学,至今几乎已经念了二十年的书,有过三、四十个老师,大小百来次考试,变换花样骂过各种老师几千次祖宗。我们对考试是如此的熟悉,以至于考试已经成为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考试会呈周期性地到来,仿佛榆叶梅开花、十一、元旦、春节、每月的补贴、月经、梦交和手淫。已经习惯,没有任何新鲜,可以麻木地对待,仿佛榆叶梅花开去照相、月经前买卫生巾和春梦后洗内裤。再说,我真是无所谓。

几乎从十岁以后,我就已经没有了任何竞争心。我没有学过,所以一直也不会如何和别人争,最主要的是我找不出和别人争的理由。我老妈说,我因此注定不能成为富甲一方的人物。我认为,没有什么是不可替代的,一些仿佛不可或缺的东西其实并不是真的那么重要。过去孔丘没有笔记本电脑、手提电话,一样伟大。李渔没有盗版的淫秽视盘、蕃石榴味的避孕套,一样淫荡。没有熊掌,可以吃鱼。没有鱼,可以去天坛采荠菜。饭后没有保龄球、KTV等等娱乐,我们可以散步,体会食物在身体里被消化、吸收,然后我们大便。大便不仅仅是一种娱乐,简直是一种重要的修行方式。庄周说:“大道在于遗屎。”始祖达摩面壁九年,一次无比愉快的大便之后,达到了禅定的境界。还有很多人在大便中升天,更多的人死去。当然,这一切需要智慧。抬头望望天上数不清的星星,想想生命从草履虫进化到狗尾巴草再进化到人,再琢磨一下心中患得患失的事情,你也会有一点智慧。争斗的人,追逐的人,输的人,赢的人,都是苦命的人,薄福的人。事物的本身有足够的乐趣,C语言有趣味,《小逻辑》有趣味,文字有趣味,领会这些趣味,花会自然开,雨会自然来。如果你含情脉脉地注视一个姑娘三年,三年后的某一天,她会走到你身边问你有没有空儿一起聊聊天。

上高中的时候,我就曾经含情脉脉地看了我的初恋情人三年。初中的时候,我们不在一个学校,我已经听说过她的名声。关于她如何美丽的传闻和《少女的心》、《绿色尸体》等手抄本一起,在我周围流转,和做不完的习题、翻修不断的东三环路共同构成我少年生活的背景。高中的时候,她坐在我眼角将将能扫到的位置。如果她是一种植物,我的眼光就是水,这样浇灌了三年,或许她从来没有想过她如此滋润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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