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Ⅰ·地球往事》第25/33页



审问者:姓名?
叶文洁:叶文洁。
审问者:出生日期?
叶文洁:1947年6月。
审问者:职业?
叶文洁:清华大学物理系天体物理专业教授,2004年退休。
审问者:鉴于你的身体情况,谈话过程中你可以要求暂停休息。
叶文洁:谢谢,不用。
审问者:我们今天进行的是普通刑事案件的调查,不涉及更高层次的内容,这不是本次调查的主要部分,我们希望快些结束,希望你能配合。
叶文洁: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我会配合的。
审问者:调查发现,在红岸基地工作期问,你有杀人嫌疑。
叶文洁:我杀死过两个人。
审问者:时间?
叶文洁:1979年10月21日下午。
审问者:受害者的姓名?
叶文洁:基地政委雷志成和基地工程师、我的丈夫扬卫宁。
审问者:讲述一下你作案的动机。
叶文洁:我……是不是能假设你对当时相关曲背景有所了解?
审问者:基本了解,不清楚的我会提问。
叶文洁:好的。在接收到外星信息并回信后的当天,我得知收到该信息的不止我-个人,雷志成也收到了。雷政委是那个年代典型的政治干部,政治神经很敏感,用当时的-话说,就是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很紧。他背着红岸基地的大部分技术人员,在主计算机中长期后台运行着一个小程序。这个程序不断读取发射和接收的信息缓冲区,并将读-到的内容存贮一个隐藏很深的加密文件中。这样,红岸系抗发射出去和接收到信息就有了一个只有他能读取的备份。正是从这个备份中,他发现了红岸接收到地外星文明信-息。在我向初升的太阳发出回答信息的当天下午,也就是我从医务室中刚得知自己怀孕后,雷志成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我看到,他办公桌上的终端屏幕上黯然显示着昨夜-收到的来自三体世界的信息……
"从接收到第一批信息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八个多小时。你没有报告,反而将原始信息删除或隐藏起来了,是吗?"
我低着头没有回答。
"你下一步的企图我也清楚,你打算回电。如果不是我发现得及时,整个人类文明都将毁在你手中!当然,这不是说我们惧怕来自宇宙的入侵,退一万步说,那种事真的发-生了,外星侵略者必然会淹没于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我现在明白了,他还不知道我已经发出了回电。我将回答信息放入发射缓冲区时,使用的不是常规文件接口,这无意中绕开了他的监视程序。
"叶文洁,你是会做出这种事的,对于党和人民,你一直怀有刻骨的仇恨,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报复的机会。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我当然知道。于是点点头,雷志成沉默片刻,下面的话却出乎我的预料。
"叶文洁,对于你,我是不会有任何恻隐之心的,你一直都是一个与人民为敌的阶级敌人。但我与杨卫宁是多年的战友,我不能看着他和你一同彻底毁掉,更不能看着他的-孩子也跟着毁掉,你有孩子了,不是吗?"
他这话并非随便说说,如果事发在那个年代,这样性质的问题,不管我丈夫与此事有无关系,都会受到很大牵连。当然还有未出世的孩子。
雷志成压低了声音说:"目前,这件情还只有我们俩知道,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件事情的影响降到最小,你什么都不要管,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不要向任何人挺起,包-括杨卫宁。剩下的事情,就由我来处理吧。小叶啊,请相信我,只要你配合,就能避免可怕的后果。"
我立刻明白了雷志成的用心:他想成为第一个发现外星文明的人,这确实是一个名垂青史的绝好机会。
我答应了他,然后离开了办公室,这时我已经决定了一切。
我拿了一个小扳手,走进了接收系统前端处理模块的设备间,打开主机柜,将最下方的接地线的螺栓小心地拧松了。由于我时常需要检查设备,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我干了-什么。这时,接地电阻由0.6欧姆一下子上升到5欧姆,接收系统的干扰骤然增大。
值班事技术员立刻就知道是接地线故障。因为这种故障以前多次发生,判断起来很容易,但他不会想到是接地线顶端的故障,因为那里固结很好,一般没人动,况且我说刚-顺便看过了。雷达峰的顶部是一种很不寻常的地质结构,覆盖着一层厚十几米的胶泥,这种胶泥层导电性很差。接地线埋下后,接地电阻总足达不到要求;把接地电极深埋-也不行,因为这种胶泥层对导线有很强的腐蚀作用,时间长了可能从中部将接地线蚀断。最后只好将接地线排,从那道悬崖上垂下去,沿着崖壁一直垂到没有胶泥层的地方-,将接地电极埋设在崖壁上的那个位置,即使这样接地仍然不稳定,电阻常常超标。问题都出在接地线在悬崖壁上的部分,这时维修人员就要用绳索吊下去修。那名技术员-就向外围维修班打招呼,班里的一名战士在一根铁柱上系好绳索就顺着崖壁下去了,在下面折脯了半个多小时,满头大汗地上来,说找不到故障。这次监听作业眼看就要受-到影响,只好上报基地指挥部。我就在悬崖顶上那个系绳索的较柱旁等着,事情果然如我预料,雷志成跟着那名战士来了。
应该说,雷志成是一名很敬业的政工干部,忠实地按照那时对他们的要求去做,与群众打一片,时时站在第一线。也许是为了做姿态,但他的确做得很好。基地极难险重的-工作中都少不了他的身影,而以往他干得最多的,就是抢修接地线这个即危险又累的活。这工作虽然没有多高的技术含量,但需要经验,因为故障可能足因接地线暴露露天-产生的难以察觉的接触不良,也可能是因为接地电极埋设处因干燥等原因导致的导电性差,现在负责外围维修的这批志愿兵刚刚调换过,都没有经验,所以我估计他多半要-来。他系好安全带,就顺着绳索下去了,好像我不存在似的。我借口把那名战士支走了,悬崖顶上只剩下我一人,然后我从衣袋中掏出了一件东西,那是一叠短钢锯,是一-条长锯条折成三段后叠在一起的,这样绳索的断口看不出是锯断的。
正在这时我丈夫杨卫宁来了。
问清事情的原由后,他向悬崖下看了看,说要是检查接地电极的话需要开挖,老雷一个人在下面太费劲。他要下去帮忙,于是系上那名战士留下的安全带。我说再拿一条绳-索吧,他说不用,这条绳子就挺粗挺结实,承带两个人没问题。我坚持要拿,他说那你去吧。等我急跑着取回了另一条绳索回到悬崖顶时,他早顺着那条绳索下去了。我探-头向下看,见他和雷志成已经检查完毕,正沿着同一条绳索向上爬,雷志成在前。
真的不会再有机会了,我掏出那叠钢锯,锯断了绳索。
审问者:我问一句,回答不记录。你当时的感受?
叶文洁:冷静、毫不动感情地做了。我找到了能够为之献身的事业,付出的代价,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都不在乎。同时我也知道,全人类都将为这个事业付出史无前-例的巨大牺牲,这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
审问者:好的,继续吧。
叶文洁:我听到两三声短促的惊叫,然后是身体摔到崖底乱石上的声音,等了一会儿,我看到从崖底流出的那条小溪变红了……关于这件事,我能说的就这些了。
审问者:好的,这是记录,请你仔细看看,准确无误的话,请在这儿签字。




26.无人忏悔
雷志成和杨卫宁遇难后,上级很快以普通工作事故处理了这件事,在基地所有人眼中,叶文洁和杨卫宁感情很好,谁也没有对她起疑心。
新来的基地政委很快上任,生活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叶文洁腹中的小生命一天天长大,同时,她也感到了外部世界的变化。
这天,警卫排排长叫叶文洁到门岗去一趟。她走进岗亭,吃了一惊:这里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十五六岁的样子,都穿着旧棉袄,戴着狗皮帽,一看就是当地人。哨
兵告诉她,他们是齐家屯的,听说雷达峰上都是有学问的人,就想来问几个学习上的问题。叶文洁暗想,他们怎么敢上雷达峰?这里是绝对的军事禁区,岗哨对擅自接近者-只需警告一次就可以开枪。哨兵看出了叶文洁的疑惑,告诉她刚接到命令,红岸基地
的保密级别降低了,当地人只要不进入基地,就可以上雷达峰来,昨天已经来过几个当地农民,是来送菜的。
一个孩子拿出一本已经翻得很破旧的初中物理课本,他的手黑乎乎的,像树皮一般满是皲裂,他用浓重的东北口音问了一个
中学物理的问题:课本上说自由落体开始一直加速,但最后总会以匀速下落,他们想了几个晚上,都想不明白。
"你们跑这么远,就为问这个?"叶文洁问。
"叶老师,您不知道吗?外头高考了!"那女孩儿兴高采烈地说。
"高考?"
"就是上大学呀!谁学习好,谁考的分高谁就能上!两年前就是了,您还不知道?!" "不推荐了?"
"不了,谁都可以考,连村里黑五类的娃都行呢!"
叶文洁愣了半天,这个变化很让她感慨。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面前捧着书的孩子们还等着,忙赶紧回答他们的问题,告诉他们那是由于空气阻力与重力平衡的缘故;同-时还许诺,如果以后有学习上的困难,可以随时来找她。
三天后,又有七个孩子来找叶文洁,除了上次来过的三个外,其他四个都是从更远的村镇来的。第三次来找她的孩子是十五个,同来的还有一位镇中学的老师,由于缺人,-他物理、数学和化学都教,他来向叶文洁请教一些教学上的问题。这人已年过半百,满脸风霜,在叶文洁面前手忙脚乱,书什么的倒了一地。走出岗亭后,叶文浩听到他对-学生们说:"娃娃们,科学家,这可是正儿八经的科学家啊!"以后隔三差五地就有孩子来请教,有时来的人很多,岗亭里站不下,经过基地负责安全警卫的领导同意,由-哨兵带着他们到食堂的饭厅里,叶文洁就在那儿支起一块小黑板给孩于们讲课。
1976年的除夕夜,叶文浩下班后天已经完全黑了,基地的人大部分已在三天假期中下了山,到处都是一片寂静。叶文洁回到自己的房间,这里曾是她和杨卫宁的家,现-在空荡荡的,只有腹中的孩子陪伴着她。外面的寒夜中,大兴安岭的寒风呼啸着,风中隐隐传来远处齐家屯的鞭炮声。孤寂像一只巨掌压着叶文洁,她觉得自己被越压越小-,最后缩到这个世界看不到的一个小角落去了……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开门后叶文洁首先看到哨兵,他身后有几支松明子的火光在寒风中摇曳着,举火把的是一群孩-子,他们脸冻得通红,狗皮帽上有冰碴子,进屋后带着一股寒气。有两个男孩子冻得最厉害,他们穿得很单薄,却用两件厚棉衣裹着一个什么东西抱在怀里,把棉衣打开来-,是一个大瓷盆,里面的酸菜猪肉馅饺子还冒着热汽。
那一年,在向太阳发出信号八个月后,叶文洁临产了,由于胎位不正,她的身体又很弱,基地卫生所没有条件接生,就把她送到了最近的镇医院。
这竟是叶文洁的一个鬼门关,她遇到了难产,在剧痛和大出血后陷人昏迷,冥冥中只看到三个灼热刺眼的太阳围绕着她缓缓转动,残酷地炙烤着她。这情景持续了很长时间-后,她在朦胧中想到,这可能就是她永恒的归宿了,这就是她的地狱,三个太阳构成的地狱之火将永远灼烧着她,这是她因那个超级背叛受到的惩罚。她陷入强烈的恐惧中-,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孩子――孩子还在腹中吗?还是随着她来到这地狱中蒙受永恒的痛苦?不知过了多久,三个太阳渐渐后退了,退到一定距离后突然缩小,变成了晶莹-的飞星,周围凉爽了,痛疼也在减轻,她终于醒了过来。
叶文洁听到耳边的一声啼哭,她吃力地转过脸,看到了婴儿粉嘟嘟、湿乎乎的小睑儿。
医生告诉叶文洁,她出血达两千多毫升,齐家屯的几十位农民来给她献血,他们中很多人的孩子她都辅导过,但更多的是素昧平生,只是听孩子和他们的父母说起过她,要-不是他们的话,她死定了。
以后的日子成了问题,叶文洁产后虚弱,在基地自己带孩子是不可能的,她又无亲无故。这时,齐家屯的一对老两口来找基地领导,说他们可以把叶文洁和孩子带回家去照-顾。男的原来是个猎户,也采些药材,后来周围的林子越来越少,就种地了,但人们还是叫他齐猎头儿。他们有两儿两女,女孩都嫁出去了,一个儿子在外地当兵,另一个-成家后与他们一起过,儿媳妇也是刚生了娃。叶文洁这时还没有平反,基地领导很是为难,但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就让他们用雪橇把叶文洁从镇医院接回了家。
叶文洁在这个大兴安岭的农家住了半年多,她产后虚弱,没有奶水,这期间,杨冬吃着百家奶长大了。喂她最多的是齐猎头儿的儿媳妇,叫大风,这个健壮的东北妮子,每-天吃着高粱米大渣子,同时奶两个娃,奶水还是旺旺的。屯子里其他处于哺乳期的媳妇们也都来喂杨冬,她们很喜欢她,说这娃儿有她**灵气儿。渐渐地,齐猎头儿家成-了屯里女人们的聚集地,老的少的,出嫁了的和大闺女,没事儿都爱向这儿跑,她们对叶文洁充满了羡慕和好奇,她也发现自己与她们有很多女人间的话可谈。记不清有多-少个晴朗的日子,叶文洁抱着杨冬同屯子里的女人们坐在白桦树柱围成的院子里,旁边有玩耍的孩子和懒洋洋的大黑狗,温暖的阳光拥抱着这一切。她每次都特别注意看那-几个举着铜烟袋锅儿的,她们嘴里悠然吐出的烟浸满了阳光,同她们那丰满肌肤上的汗毛一样,发出银亮的柔光。有一次她们中的一位将长长的白钢烟锅递给她,让她"解-解乏",她只抽了两口,就被冲得头晕脑涨,让她们笑了好几天。
同男人们叶文洁倒是没什么话说,他们每天关心的事儿她也听不太明白,大意是想趁着政策松下来种些人参,但又不太敢干。他们对叶文洁都很敬重,在她面前彬彬有礼。-她最初对此没有在意,但日子长了后,当她看到那些汉子如何粗暴地打老婆,如何同屯里的寡妇打情骂俏时,说出那些让她听半句都脸红的话,才感到这种敬重的珍贵。隔-三差五,他们总有人把打到的野兔山鸡什么的送到齐猎头儿家,还给杨冬带来许多自己做的奇特而古朴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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