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戒》第162/250页


那晚老俩口一边给女儿收搭行装,一边对女儿千叮咛万嘱咐,说着说着陈姨就掉偷偷眼泪,给陈满瞪了一眼,又赶忙把眼泪抹掉。第二天一大早,老俩口不顾女儿反对,同坐公共汽车把陈月媚送到二十公里外的火车站,直到把陈月媚送上了火车,老俩口才回家来。

陈姨一直忍着,待火车开走,见女儿探出车窗扬手告別时满脸热泪,她的眼泪也涮涮涮地往外流。陈满这时也觉心里酸酸的,不过他忍着不让自己也流泪,待回到家里,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中,眼角也有了两滴泪珠。

这一夜陈满夫妇都没有睡好。儿行千里母担忧,儿子早就少少离家,乖巧懂事的女儿如今又去千里之外的上海读书,家里便寂寥冷清了。十几年了,陈姨早上起来第一件事便是煮早餐,让女儿吃了早餐去上学,这天陈姨习惯性地早早起了床,进了厨房才想起从此不用煮早餐给女儿了,一下又引起愁离悲绪,忍不住就在厨房抹起眼泪。

陈满也跟着起了床,听得陈姨躲在厨房抽泣,他忽然也涌上一股空落落的感觉很不好受,他干脆不进厨房漱口洗脸了,在门角拿了钓鱼工具,开了门便往外走。

陈满在巷口门楼碰见了巷口方家的卢少容,他淡淡地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便继续往外走,卢少容却不挪动。巷口门楼窄,看上去可容两人进出,实际是若两人在门楼相遇,必有一人侧身谦让,方好进出。陈满见卢少容堵在门楼,诧异地停住了脚步,抬起了头,卢少容就说,月媚走了?

陈满点点头没有说话。

卢少容又说,昊天没有回来?

陈满点点头还是没说话。

卢少容幽幽地看了看陈满,说,月媚这么争气,好多人都竖大母指夸她呢!停了一下,又说,街坊都说你和陈姨好福气呢。

陈满还是没有接话,回头望了望空寂的欧巷,一言不发就往前走。卢少容见陈满不搭理自己,只好侧身让了让道,见陈满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心里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二十多年了,陈满待她都是这副神态,连话也不想多说一句,看得出陈满还是没解开当年的心结啊。

这是一个欧巷里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秘密,埋藏在她和陈满心底之间的秘密。



欧灿辉跟着陈永松做了八天,做完了东方广场那个成衣档口的装修,陈永松不但没少给人工,而且还是按大工的人工发给他的,令他感到又惊又喜。装修行内都这样,帮至亲好友做,包工不包料,最多材料上不赚多一笔,人工还是按行价给。

欧灿辉戒了烟,这经济就好计划了,除了留下50块钱,其的都交给父亲。留下的50块钱中,他分别给两个细佬各10元零花钱。两个细佬眉开眼笑,欧灿辉心里明白,灿荣乖巧听话不给零花钱不算问题,灿耀活泼好动,身上没有钱难保会做出点什么出格的事,所以他又特地叮嘱两个细佬,要花钱的事一定要和他说,不许在外头做出有辱家门的事。两个细佬一叠声点头答应了。

欧灿辉不敢问父亲有没有接到生意,不过就留意父亲房中那一堆滕条,见滕条给动过、滕条少了,就知道父亲这一天接到了生意。

早十年滕家具很流行,但社会风气变了,有钱人家都换上新潮时髦的木家具、皮家具,还用滕椅的大都是市井小民,修修补补也出不了什么价钱。倒是有一些单位还保留滕椅,图膝椅通风透气,欧国能有一次给一个单位叫去,把三十多张滕椅全面修补翻新,那一个星期欧国能干得最开心,还把王沛林叫来斩料(加菜)喝了两杯。王沛林已经找到了活干,在影剧院门前保管单车、摩托车,虽然收入不高,但每天可以马上分钱,总算有了收入。

欧灿辉在家待了两天闷得慌,正想再出去找找人,谁知灿耀一头鲜血跑回家来,把他吓了一跳,跟着灿耀冲进厨房,见灿耀正开了水龙头,用水洗涤血污的头脸。欧灿辉忙过去仔细察看,见灿耀左额头给打破了,扯过一条毛巾给他,转身去父亲房中找出云南白药,在伤口处擞下,幸好伤得不深,很快就止住了流血。

欧灿辉刚说了一句“你打什么架,小心老豆回来……”灿耀已经冲出屋去,欧灿辉忙快步追上去,在巷口门楼处一把拽住灿耀,喝道:“你给我回来……”他知道灿耀的脾气,打架从来不愿服输,今天吃了亏,肯定不服气,再出去是为报复。欧灿辉小时候也没少打架,这时大了,知道打架无益,上一次就为一时冲动动了手而丢了饭碗,早就刻骨铭心,不轻易动火,灿耀摆明了去打架他不能不管。

灿耀正在火头上,他用力一甩,甩开了大佬的手,不料大佬手腕一翻,又捉住了他,他更火了,另一只手往大佬胸膛一推,欧灿辉吃痛,就骂道:“你敢打我?”他用力把灿耀往家里推,灿耀气急败坏,嘴里高声叫嚷“放开我!”俩兄弟挣扎纠缠在一起,不经意中,灿耀的伤口又裂开了,鲜血汩汩流下来。

对门方清阿嫲听得门外响动嘈杂,走出门来,见欧灿辉兄弟扭成一团,灿耀脸上还流着鲜血,不由得慌了,叫俩兄弟不要打架,走上前劝架,那里劝得开了?一个要冲出欧巷,一个要把细佬往家里推,细佬牛精不听话,把做大佬的火气也惹了上来,用的气力也大了,冲突中,把方清阿嫲也撞了一下。老人家不经碰撞,一屁股就跌坐在麻石路面上,闻声出来的陈姨看见方清阿嫲跌倒,忙迈着碎步过来扶起老人家。

欧国能正好走回来,大喝一声,俩兄弟吓得顿时松了手。欧国能见灿耀头上流血,方清阿嫲这时站了起来,嘴上又唠叨着:亲兄弟打什么架?兄弟要和睦,你老母要是在生,看见你俩兄弟这么不生性也会活活激(气)死的……

她想起孙子方坚也是和欧灿辉打架,给欧灿辉阮桂洪打伤住进医院的。她现在不是居民小组长了,要是倒回去十年八年,孙子挨打受伤,她一定会到居委会报告,让居委会、派出所把人带去教育教育。

欧国能的火一蹿一蹿的,方清阿嫲的话像火上添油,怒气一升,朝着欧灿辉腿上就是一脚。那一脚用上了力,踢在欧灿辉右大腿上,痛得欧灿辉龇牙跳开,幽怨地看了一眼父亲,一言不发抚着痛处踟跚着走回屋去。灿耀却转身跑出欧巷,不顾欧国能走出巷口大声呼叫,眨眼功夫就不见了踪影。

陈姨这时说,细路仔(小孩子)要教不要打,细皮嫩肉,很容易受伤的,不要上火生气,细路仔要慢慢慢教……陈姨细声细语劝说,大约也想起自家儿子陈昊天,几年前也是调皮百厌不懂事,给父亲一阵暴打就堵气离家的,如今欧国能怒气冲冲,一条巷住了二十多年,她知道欧国能的脾气,火气上来会把儿子往死里打,所以就忙着告诫他控制好脾气。

欧国能铁青着脸,这时也懊悔打了大仔。稍一冷静想想,就知道是灿耀惹起的,大仔越来越懂事了,要管教细佬,定是灿耀牛精不听大佬的,兄弟自然就起冲突。这几年他再沒有对儿子动过一下指头,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然控制不住自己。这时他冷静下来,见方清阿嫲用手抚摸屁股,忙上前关切洵问,阿嫲,有没有跌伤?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方清阿嫲摇摇头说,不碍事,哪有这么矜贵,跌一下就要去医院?我没事。唉,仔女细(孩子小),老是盼望他快点长高快大,到大了,又担心调皮百厌,真是操不完的心啊……

欧国能耐着性子听她唠叨了好一阵,才轻扶着她回到家门口才回头。回到屋里见欧灿辉坐着发呆,就走回房,找了一瓶佛山冯了性药酒出来,对儿子说,搽一搽就好了。说完又回房,拿了一些修补辅料走了。

欧灿辉知道父亲消了火气,也就放下心来。到晚上吃过饭,他在厨房洗碗,听得父亲开口教训灿耀,语气虽严厉,却不是火气冲天,总算是放下心头大石——父亲的脾气发作起来,灿耀就有苦头吃了。白天父亲那一脚,直到现在大腿还隐隐作疼呢!

幸好第二天就有了好消息,华仔表哥在云南接了一个大工程,令欧灿辉欣喜若狂。不过他很快就冷静下来,想着半个月后去云南的事。华仔表哥说了,这一去要等到过年才能回来,家里的事要好好安排一下。现在令他不放心的是细佬灿耀。书不愿读了,想来就算强迫他也没有用,但他才刚满十六岁,能做什么?再说现在也不好找工作,父亲晚上有时长吁短叹,欧灿辉自己也不好受。若实在没办法,也只好求华仔表哥,让他同意也带灿耀一齐去云南,让这个调皮的细佬跟在自己身边,父亲大约也会同意的。

回到欧巷,刚想开门进屋,又改变主意,先到市场买了菜才回家。在家里闲着没事,他拿起放在茶几上的红楼梦,看了几行又看不下去。手里拿着红楼梦,心里一动,他想起了郑叔,便把书放下,到楼上看了看,灿耀还在床上蒙头大睡,摇了摇头,找出郑叔的地址,便关好门走出来。

在落凤岗结识的这个郑叔,真是一个奇特的人。按照郑叔的说法,他在40岁前的经历,完整说出来就是另一部版本的《悲惨世界》,所以郑叔极少提及过去。欧灿辉相信郑叔绝不是哗众取宠,是郑叔使他第一次对那句“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的名言产生了怀疑,不过那只是一闪念,但郑叔青少年时期有悲惨遭遇,令他从心底和郑叔产生了共鸣——他也遭遇到人生的双重打击:丧失工作和丧母,和郑叔的悲惨遭遇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欧灿辉后来才明白,国家机器对一个公民的打压摧残,才是真正的凄惨。祖国是母亲,中国人讲究百行孝为先,母亲做错了事,你甚至不能公开批评它,甚至腹谤也是不孝……

这时欧灿辉还未懂得思考这些深奥的政治问题,不过他本能地觉得和郑叔很亲近。他觉得慈祥的郑叔充满睿智而又平易近人,他有什么烦恼也愿意和郑叔诉说。

郑叔留给欧灿辉的地址是塘仔边,欧灿辉知道在工人文化宫后面,那里密密麻麻全是居民老房子。到了那里却不难找,那是一幢没有改建的民房,从外面看屋脊很高,里面应该是两层的。屋脊两头还飞起斗檐。外墙是已经变成灰白色的青砖,最高处约有五十公分宽的彩绘,从瓦沿直上房顶又斜下至屋后瓦沿,许是年代久了,日哂雨淋,彩绘上的图案已给岁月冲测得无影无踪,只剩灰蓝的底色,和灰白的古旧青砖默默地承受着日月的轮回。

欧灿辉还没走到郑叔的住宅,一阵丝弦乐曲便悠悠扬扬地传进他的耳际,一个花旦正凄婉的唱着粤曲:“珠帘卷处人愁绝,只为了一曲《窦娥冤》……”欧灿辉便知道,这是居民中的粤曲私伙局在聚会,这些粤曲发烧友正以曲会友,演练曲目。但听唱得有板有眼,声情并茂,不禁也颔首赞好。

待得走近,大门口围着好几个人正朝里观望。欧灿辉靠近了看,见屋里客厅极宽敞,灯光明亮,五、六个上了年纪的人,手操乐器正为演唱者伴奏,旁边还坐了十来个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脸上都洋溢着开心愉快的表情,在看着演唱。演唱者是一个年近不惑的半老徐娘,身段优雅,还做着动作,举手投足之间,也另有一番风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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