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戒》第99/250页


待陈满满头大汗载着蛇妹赶来,卢少容已经昏迷过去。也幸好卢少容遇上陈满,陈满身上带的蛇药,是蛇妹家祖传秘方特制的,有对蛇毒有特效的刁竹、牛椒子、一枝黄花、独脚丝茅、半边莲、七叶一枝花等药物。伤者只要还有一口气,把蛇药敷上,能把伤者从鬼门关口拉回来。也幸好蛇妹半刻也不躭误,赶得及时,经全力施为,采用中西结合注射药物、內服外敷,卢少容才算捡回了一条小命。又经蛇妹父女精心医治调理,卢少容便慢慢伤愈复原。

这个蛇妹,在清源算得上家喻户晓的人物。她住在欧巷隔离欧二巷,父亲是个土医生,祖传的蛇医蛇药,活人无数,家里客厅三面墙都挂满送来的答谢锦旗,城乡有名;蛇妹年纪轻轻,是家中独女,自小便秉承父志,跟着父亲学医,人称蛇妹,都把她的本名忘了。

陈满和蛇妹同学九年,他和被视为另类的蛇妹自小受同学岐视,俩人同病相怜,竟是心照不宣,后来成了好朋友。也幸得蛇妹原本担心陈满到处乱走,给了一些蛇药作防身之用,卢少容遭帔咬时又碰巧遇上陈满,不然就可能因救治不及时而毒发身亡。

卢少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身体好了一点,便买了礼物,又拿布票到百货大楼剪布做了一件衣服,专程到内街登门拜谢蛇妹及陈满。

卢少容从此结识了陈满,她见陈满孤身一人,年纪轻轻就做了收买佬,虽然不是吃皇粮的正当工作,但陈满性情豁达开朗,模样也周正,待人接物和蔼有礼,遇事不温不火,接触了几次,一颗少女的心竟神差鬼使地放到了陈满身上。

陈满出身卑贱,皆因祖上都是做收买佬的,算是祖传的行当,社会上给人叫做收买佬。七十二行中,就有收买(收破烂)这一行。旧时收买佬挑一担箩筐在肩,手里摇一面没巴掌大的小铜锣,穿街过巷,城乡乱窜,叮叮当当,嘴里时时高声吆喝:“鹅毛鸭毛换火柴——”“收买烂铜烂铁锡——”换一些蝇头小利谋生,社会地位却是极其低下,连下九流也不入的。陈满祖上都是做收买佬的,算是祖传的行当,七十二行中,就有这一行。旧时收买佬挑一担箩筐在肩,手里摇一面没巴掌大的小铜锣,穿街过巷,城乡乱窜,叮叮当当,嘴里时时高声吆喝:“鹅毛鸭毛换火柴……”换一些蝇头小利谋生,社会地位却是极其低下,连下九流也不入的。

到了陈满父亲这一辈,无意中发了一笔横财——人们传说,大约是无意中收到了极值钱的东西。陈满父亲于是在乡下买田,在城里买屋买铺,不但做富人收租,还学人做起了买卖。他原想借此脫胎换骨,不让独生儿子再走父辈老路。

不料才当了两年暴发户,共产党来了,第二年土改给划了个工商业地主,先是乡下的田地给没收,分配给了无地或少地的贫下中农,接着是铺面也给没收充公。偏是屋漏又逢连夜雨,才住了几年的大屋莫名其妙遭遇祝融,连累那一片房屋尽成灰砾之地,这一把火又把他们打回原形,老天爷给他家开了一次殘酷的玩笑。

幸好政府没有不管不顾,安排他家住进了欧巷巷尾的小平房。陈满后来才知道,那些小平房原是从欧宅没收充公的。陈满其时十岁,母亲那年又惊又怕,重病之下撒手西归,父亲上了五类份子的黑名册,陈满读小学时,竟是连红领巾也没资格戴。到了一九五七年,陈满读完初中,早已重操旧业的父亲也染上重病,陈满那时已知道家庭出身不好,到处遭受岐视白眼,为养家糊口,出乎老师和同学意外,咬咬牙挑起了父亲的旧箩筐,做起了收买佬。

三年后病痛缠身的父亲去世,陈满已经对做收买佬这一行做出了感惰,便绝了转行换工的念头。只是身份卑贱,加上有自卑心,孑然一身嗟咜度日,当日情急中意外救了卢少容,知道卢少容也是家庭出身不好,正是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又见卢少容是真心喜欢自己,他也喜欢卢少容生得清秀,性格温顺。那一年他已经25岁了,正是怀春求偶的年龄,见年轻俊俏的卢少容中意他,一颗原被冷冰包裹的心开始融化,不由自主也堕入了爱河。

卢少容常常到陈满家里帮着缝洗浆刷,里里外外执拾打理,有时还买菜做饭,等他进屋,便端上一盆清水让他洗手洗脸,然后摆开饭菜,先端给他一碗湯暖暖肚子,那一餐饭两人有讲有笑,那是何其温馨。

吃过饭,卢少容自去厨房洗涮,陈满却找出二胡,依依呀呀地拉起来;卢少容执拾好了,出来小客厅坐在一旁,手托脸腮专心听他拉曲子,虽然拉的是革命歌曲,也拉得悦耳动听。这时两人心境祥和,破旧小平房中自有一番温暖情景,陈满心里便认准了和卢少容做一世夫妻。

两人来往了近一年,就差一层薄纸没有捅破,陈满已经悄悄筹备结婚的事。不料风云突变,自翊与世无争的陈满,竟给造反派揪斗,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复辟之心不死,要他交待在红旗派据点往来进出、秘密联络的事,批斗他是“挑动群众斗群众”的黑手,是“居心叵测的秘密联络员”。

陈满大呼寃枉,这莫须有的事他哪里能坦白交待清楚?于是给关押起来,在押回街道的批斗会和晚上秘密审问中,更少不了受皮肉之苦。陈满有理说不清,有寃无路诉,只好咬实牙关,捱斗受苦,心中牵挂的,便是意中人卢少容,有时想起自己的命运,也不禁悄然垂泪。

其时是1967年,县城造反派分裂成两大派:东风派和红旗派。东风派人多势众,得到武装部解放军支持,自翊为代表正确方向的革命派。红旗派人数虽少,却意志坚定,斗志昂揚,据守多个据点,誓同东风派血战到底。陈满原当逍遥派,置身事外,从不关心两派是与非,县城发生两派武斗,真枪实弹打死了人,他也没有感到害怕,每日只是担着箩筐到处收破烂。

陈满因有了要结婚的想头,一门心思要多揾一点钱,每日穿街过巷更勤,碰上红旗派的人叫进去据点收点破烂换些火柴糖果饼干,他敢直进直出,也不担心造反派会对他动枪动拳。不料祸从此起,给关进东风派的总部里,虽然没有饿着,开头受了皮肉之苦,后来却丧失人身自由,徒呼奈何。

关了大半个月,解放军支左部队进驻县城,制止武斗,促进联合,陈满才获得自由,急急回到家中,见家里整齐清洁,知道是卢少容帮他执拾的,心中一热,便急不可待地去卢家找她。

卢少容见了他,先是情不自禁的惊喜万分,跟着却又低下头去,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痛苦万分的告诉他,家里已经作主要她嫁给住在欧巷巷口的方树开,以后不会去他的家,要他也不要再来找她。

兴冲冲的陈满如遭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待想再问清楚,卢少容已经泪流满脸,把他家的门匙交还给他,转身跑回家去还关上大门。

陈满恍如雷击,顿时想起自己的出身遭遇,心如刀割,那天也不知是怎样走回欧巷的,回到家,悲悲切切,见着墙上挂着的二胡,忍不住便取下来,拉出了如泣如诉的曲调,那眼泪却是止不住如线般往下流……

听得有轻轻的脚步声走进屋里,陈满也不理会,那二胡曲调正淒切地诉出他的心声,他这时万念俱灰,连死的念头也有,也就不管不顾的拉着,连头也不愿抬。

进门来的是欧巷最內头住户的麦老师。麦老师这年30多岁,夫妻二人都在县城第三小学当老师,斯斯文文的,却是根正苗红,正牌的贫下中农出身,共产党员。家里有两个男孩,都在三小上小学,只是文革风暴加武斗狂潮,学校早停了课,麦老师夫妇都没有参加造反派,便躲在家里照管小孩。虽不敢像文革前那样教孩子读唐诗宋词元曲,但教孩子读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诗词,却是冠冕堂皇,理直气壮。

麦老师夫妇对文化大革命很不理解,自运动开展以来也迷惘惶惑。这晚听上门动员揭发批判陈满的街道小组長崔兰好说起,才知道陈满家庭历史也是有污点的。两家因为隔着水井相对而居,陈满卑谦有礼,对为人和蔼親善的麦老师夫妇甚为尊重,平日两家关系不错。麦老师夫妇原想不通陈满年纪轻轻就做收买佬,也曾提过介绍陈满別的工作;不过陈满心怀感激,嘴上连说多谢,却是婉言谢绝,此时方才醒悟,原来因为家庭出身不好,陈满有自知之明,宁愿做收买佬也不愿出去碰钉子。麦老师夫妇此时便对崔兰好唯唯诺诺,却不愿说一句陈满的坏话。

崔兰好看从麦老师夫妇处挖不到什么有用的材料,也不好批评麦老师夫妇思想认识落后,讪讪地说了一会闲话,麦老师夫妇对她也不甚兜答,她只好告辞离去。

崔兰好做了十多年的街道小组长,很有阶级觉悟,街道居委会给造反派夺了权,她虽然没有正式参加造反派,却紧跟新生红色政权,谁反对无产阶级专政就打倒谁,成了造反派忠实的依靠对象、工作骨干,造反派抄欧德庭的家,她第一个冲了进去,造反派要揪斗陈满,她第一个上台发言,见陈满不老实认罪,就到处搜集材料。

她早就掌握了陈满父亲是五类分子,在欧巷她便负监视的政治任务。不过因为陈满父亲死得早,对五类分子的儿子也放松了警惕,如果不是造反派拋出材料,她还不知道看上去老老实实的陈满,竟然狗胆包天,上窜下跳,挑动武斗。既然五类份子的孝子贤孙复辟之心不死,胆敢破坏穷苦人民的大救星、大恩人、伟大领袖毛主席親自发动的文化大革命,那就坚决打倒他,还要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在中国的社会架构和官吏制度中,街道居民小组长是最低层的“官”──其实也根本算不上什么官,因为它既数不上什么级别,也不领政府的薪酬,名义是居民选举产生的,但很多却是上一级、也就是街道居民委员会举荐、指定的。当这个小组长完全是义务性质的,无一例外的是,百份之百全是由上了年纪的妇女担任,而且尽管没有任何酬劳,但她们大多都表现了应有的政治觉悟和阶级觉牾,工作积极热心,上传下达,在自己所管辖的范围内,不管是安全联防、卫生清洁,还是调解家庭矛盾、邻里纠纷,她们全都担当了基层组织的领导角色。

很多居民甚至不知道省长、县长的名字,可以不大理会省长、县长讲了什么话,但居委会主任乃至居民小组长,在他们眼里就是政府,说出的话就大概可以代表政府。所以,不管新中国成立后发生过多少政治运动、在外国人眼中出现了什么政治动乱,但中国城市社会生活秩序和行政运作却依然保持稳定,不能不说这种最具中国持色的、松散而又普遍的社会组织架构所起的积极作用。

崔兰好虽然只是欧巷居民小组长,芝麻豆大的“官”,在欧巷却是最高政治领导人。她是真正的贫农出身,往上数好多代都是贫农,如果不是解放了,她现在还应该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刮风下雨就担心破房倒塌的赤贫生活,所以她对共产党毛主席从心底里感激感恩。当年丈夫给国民党抓去坐牢,五岁的女儿患病无钱医治,眼睁睁看着小女儿在她怀里断了气,她感到天塌下来了;过了几个月,丈夫拖着一条断腿回来,她在几乎绝望的时候,解放了,共产党给贫苦人民分田分地分浮财,她从心底里记着了毛主席是劳苦人民的大救星。

紧接着,政府把她全家接到了县城,分了一间青砖瓦房,还给丈专安排了一份轻松的工作,儿子有书读,她又一次体会到共产党是穷人的贴心人。她没有文化,但她对共产党毛主席表现出来的真挚感情,使她很快成了街道居委会依靠的对象、培养的对象,很快就成了街道工作的积极份子,加入了伟大的中国共产党,然后很顺理成章地,她当上欧巷居民小组长,而且一当十几年,没有人能取代她的位置。

崔兰好心里对麦老师夫妇很不满意,和陈满家住得这么近,没理由不发现一点蛛丝马迹的。她知道他夫妇俩都是红五类,但她觉得他夫妇二人对文化大革命的认识很不够,不过她不识字冇文化,肚里有货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只能闲话家常般说一说。但麦老师夫妇有文化有学识,天天听收音机看报纸,崔兰好自觉心虚,有看法也说不出口,就算说出口也是讲不过有文化的人的,所以尽管有看法,看人家不愿答理自己,也只好怏怏的走人。

欧德庭家是不用去的,欧德庭本身就是个上了黑名单的人,他怎会揭发批判陈满?!他的家庭历史自己知道得清清楚楚,当年要不是自觉有在欧巷监视欧德庭、陈满父亲的任务,她早就出来参加工作了。老罗县长对方家这么关心,要安排一份合适的工作并不是很困难的事──老罗县亲曾提议让她到县政府食堂做饭,但她想着自己一个大字也不识,而且也实在惦挂着自己的任务,她排着队数来数去,欧巷里出身好的,除了麦老师夫妇,就只剩欧国能老婆和阮世成老婆,但这两人都没什么政治觉悟,把这么重要的政治任务转交给她们也不合适,自己也不放心。她宁愿少一点经济收入,也要盯紧这两户人家——毛主席后来也说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她崔兰好是全靠毛主席共产党才有了幸福生活的,谁敢坏了心腸反对政府,我崔兰好第一个就不答应!



朱老师见崔兰好走了,对丈夫说,怪不得几天不见满记,原来也给关起来了。她摇了摇头,见丈夫沉默不语,知丈夫心意,也就没多说下去。这个年头,说错一句话也能惹出天大祸事,巷里就住着个“阶级斗争要天天讲”的人,整天耸起鼻子嗅哪里有阶级斗争新动向,她和丈夫心意相通,慎守“祸从口出,隔墙有耳”箴言,小心翼翼,不愿招惹这个不戴造反派红袖章的积极份子,更不愿多管闲事,惹屎(事)上身。

十多天过去,这天听得前头有人拉起二胡,夫妇二人对望一眼,知是陈满给放出来了,心里竟然感到一丝快慰,不料那二胡声凄凄切切,麦老师大吃一惊,知道那二胡拉的曲调叫《江河水》,最是凄惨悲切的,大白天拉这样的封资修曲子,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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