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宫情史》第101/104页


  皇帝笑了笑:“确实要用到你。说起来你身份特殊,现在虽是我国的官,之前却是夏国的使节;之前虽是夏国的使节,再前却还是我国的官……既然如此,两国情势,你最为了然,若能谈成,化干戈为玉帛,自然是功臣!”
  王药义不容辞,甚至求之不得,只不过不宜表露出来,所以波澜不惊地顿首道:“臣已然是两国之间三番五次的反复小人,此去夏国,尚不知能不能全一条性命。不过官家有命,微臣为父母之土,自当竭尽全力,死而后已!”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趁王药低头叩谢的时候使了个颜色给平章事,然后道:“你有这颗心,将来不论留在哪国,都是两邦万民的恩人。你的妻儿……朕也自当重赏。”他不胜疲倦般坐在圈椅里:“窦卿是国家枢臣,你帮朕拟一拟日后给王卿和他家人的赏格,替朕送一送他吧。”
  平章事窦照文躬身应了,对王药笑着,与他并肩而行。
  到了外面,王药眼角余光赏着离宫墙头探出的桃花枝,冷不防听窦照文拖着腔说:“王郎中尚有看花的心情啊?”
  王药不慌不忙回应道:“不知日后,还有没有看到春花的机会了?入了夏国,只怕不是死,就是终身‘囚’于那块土地了。”
  窦照文觑着他澹然的神色,倒笑了笑,陪着他踱步到墙外的另一座别苑中。皇帝御驾亲征,没有带宫眷,这样的良辰美景也只有他们两个糙汉子欣赏着。王药抬头贪看着花――中原的景物,将来只怕真是难以见到的。
  窦照文说:“官家给了十分的诚心,想必夏国方面也该知足了。官家说,玉帛岁币,可以给这个数――”揸开五指的手掌在王药面前翻了翻。
  “十万?百万?”
  窦照文道:“官家许给百万,但是――”他突然声色俱厉:“你若谈给了夏国三十万以上,我必杀你!杀不了你,也必杀你妻子!”
  王药回眸看着他,只觉得那是色厉内荏,好笑至极。但他没有一点笑意出现,严肃地点点头:“好!但请不要为难我的妻子――王药已经被父亲出籍,唯有这一个家人了。”
  窦照文缓和了声气道:“自然,自然。王郎中若能为国效力,将来老夫也当向官家陈言,哪怕再多花些钱帛,也要尽量换你回来,不会叫苏武的故事再重演的。”
  王药朝他兜头一揖。窦照文扶住他的双肘,却又在他耳边低声道:“不过,另一个人,还是不要回来的好……”
  王药稍稍一忖就明白了是谁――骨肉至亲,果然抵不上猜忌,不过,也没有冤了他。窦照文继续在他耳边说话,说得更低,然而更咬牙切齿的凶狠:“那个人才是以权谋利,妄图不轨,他若泄露我国的军机,只怕夏国日后犯我就如虎添翼了!――官家说,许你妻子一个孺人的身份!”
  王药沉默了片刻,又是一躬到底:“如此,卑职替妻子戚氏多谢官家,多谢平章事!”
  不日,晋国遣正副使节,重新前往云州谈判。作为副使的王药,骑在马上看着江山春_色,随着行道渐渐往北,风景也渐渐不同。春耕的百姓弯腰在田里插秧……小麦已经长成了绿油油的一片……山坳里的草场,半人高的草被风一吹,露出里头的牛羊……最后,天高云阔,一碧万里,小丘连绵如写意画卷,毡包星星点点落在里头,契丹女孩子唱起了牧歌,悠扬如入云端。而天上的流云,时而疾如江浪,时而卷舒自由,时而又凝滞在穹窿似的广漠天宇上。大雁北飞,雄鹰盘旋,好一片开阔的天空!
  “古人说:‘风景不殊,举目有江山之异!’”王药在马上叹道,“可今日我突然觉得,风景并不一样,然而跨越国界和夷夏之分,其实还都是一样的江山――若给万民自由呼吸,那就是万民的江山!”
  他从考进士开始,就经常有这样的奇谈怪论出来,所以晋国的正使和其他官员都只是在背后不屑地对这个持有歪理邪说的家伙蔑笑一番,日后也好作为有趣的谈资――谈这个科举失利,被家族出籍,而后成为俘虏,竟又成了女主的面首……的无耻男人,一定是绝佳的下饭下酒的趣事。
  大家嘿然而已,也实在期盼着早日结束无聊的旅途,到夏国的境地、太后的御帐前瞧一瞧稀罕。
  夏国的风俗,女子哪怕贵为太后、皇后,也不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避忌着会面男人。使臣们跋涉到了云州,国书递进去,便在外围的栅栏前等候着。远处,腾起一只大雁风筝,风筝越飞越高,真像一只真正的大雁在振翅飞翔。王药心中一跳,朝着风筝飞起来的位置极目眺望着。少顷,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擎着一卷风筝线跑过来,笑声银铃似的。
  王药见其他人还好奇似的痴看,提醒道:“这女子身份高贵,穿的是紫衫裙,戴的是金璎珞,编发是因为未婚,所以大约是位公主郡主。”
  大家一吓,虽觉得这么大的贵族女孩儿还能够到处乱跑不可思议,但还是都垂下头不敢盯着看了。
  那少女扯了扯风筝线,瞧大雁风筝飞得愈发高、愈发稳当了,才回首笑道:“小妹,你想不想扯一扯风筝线玩?”
  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来:“想啊!谢谢金哥儿姐姐!”
  隔着栅栏,王药的心“怦怦”地急遽跳起来。
  小的那个女孩子三岁的模样,圆嘟嘟一张稚气的脸,唯有一双大眼睛骨碌骨碌的满是神气,玩得绯红的小脸蛋,一笑就露出两个小酒窝儿。其他人也看看王药,看看那个小女孩儿,再看看王药,再看看那个小女孩儿……脸架子和眉眼,实在像啊!
  王药隔着栅栏蹲着身,轻轻地唤着:“阿芍?……”
  小的这个一双亮汪汪的大眼睛瞟过来,歪着头、撇着嘴看了王药被栅栏分割成一道一道的脸,想了想,风筝线轴也不要了,迈着两条小短腿儿又往回飞奔起来。
  

  ☆、12.12

  小女孩虽然小,但是身体灵活,两条小短腿儿移动得飞快,气喘吁吁跑到最大的那个营帐里, 一下子扑进完颜绰的怀抱里。
  完颜绰正在听人汇报这次晋国使臣的情况, 听了一半便被这小东西撞了个趔趄,她问道:“阿芍怎么了?”
  阿芍抱着母亲的腰, 扭股糖似的扭了一会儿,大眼睛一闪一闪的,欲言又止, 只等完颜绰第二次问“怎么了”, 她才拉拉完颜绰的衣襟,指指完颜绰的耳朵, 让她蹲下来听自己说话。完颜绰无奈, 示意汇报的人暂停一下,蹲身在女儿面前, 把耳朵凑近她的小嘴:“什么事,说吧。”
  阿芍热乎乎的呼吸喷在完颜绰的耳朵里, 痒痒的。她说:“阿娘,我觉得今天外头有个人,可能是我阿爷……”她知道自己这话曾经几次被威胁要“把屁股打开花”,所以虽然憋不住要说,但是说完立刻捂着屁股往后一蹦,贼溜溜地打量着完颜绰的动静,万一她要追过来打自己屁股,好及时逃跑。
  但是在小人儿的眼里,母亲非但没有以往那种又好气,又好笑,又虎着脸要来打人的模样,反而一脸惊诧,随后咽喉动了动,转头问刚刚汇报的人:“可是真的?”
  那个人也含笑点了点头。此刻,恰好先那个紫衣衫的少女也赶了过来,在门口张望了一下,对完颜绰屈屈膝笑道:“太后,小妹妹到你这里来了?”
  完颜绰招手道:“金哥儿,把汗擦擦,今日晋国来人,大约又要谈到你的婚事。”
  这位叫“金哥儿”的少女是太宗皇帝萧延祀的幼女,宫变之后,她和亲生母亲都好好地留在宫里。在上京时,完颜绰也带在身边抚养过一阵,后来精力不济,但对这个庶女也时不时嘘寒问暖,赏赐优渥,视如己出。这位公主如今也长得亭亭玉立,到了出嫁的年纪。但是听闻提及婚事,小姑娘嘴一噘,低了头绕着线轴上一根线头,好半日才说:“我不喜欢那个赵王……”
  完颜绰安慰道:“赵王虽然是南边人,但人还是聪慧的,他现在虽然囚禁着,但如果两国和谈成功,少不得事以上宾之礼。他是两国彼此牵制的重要人物,结以婚姻,便能名正言顺让他不再离开了。”
  大道理出来,金哥儿不敢违拗,但看得出也极不情愿,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儿,低声应了声:“是。”
  她退了出去,恰听见完颜绰吩咐:“把晋国的使节传到奚车前,叫朝中的大臣、将领也都过来,听听这次晋国要说点什么。”
  金哥儿提着裙子,一路飞奔,到了一个营帐外头探了探头,正好看见里头的人整襟出来,她低下了头,出来的人则诧异地问:“公主怎么到这里来?”
  金哥儿抬头看了看他,说:“耶律将军,我阿娘那里配的草药,你可曾按日敷用?今天可还发烧了?”
  耶律延休经了一段时间的休息,脸色较刚回云州时好了很多,笑道:“多谢公主赏赐,草药好得很,现在脓肿的地方已经收干了,结的是正常颜色的痂皮,烧早就不发了,御医说,我随时可以再上阵杀敌,能打得那些怂包屁滚尿流!”
  他时不时现出一点本色,谈吐虽然不够雅致,但是配合着他高大健美的身躯,加之修长的四肢一有动作,便是大开大合的洒脱,因而在少女的眼中,真是英武倜傥到极处了。
  金哥儿心“怦怦”地跳着,眼睛从下往上挑起看人,浓密的睫毛衬得一双眼睛像星星那么亮。耶律延休不知怎么心头一动――她这表情大约因为常和完颜绰在一起,濡染得有模有样,亦是那样动人心弦。只是他一再警告自己收摄心神――这位公主,朝会上已经议定,要嫁给俘虏来的赵王,作为牵制赵王的法宝,也是两国再次和谈上的一件利器。
  耶律延休说道:“公主,刚刚前头传来的消息,说晋国的使臣又来了,我要随着陛下和太后听一听去。你先回去休息吧。”
  金哥儿的脚尖蹭着地上的青草,把那双大红色的羊皮小靴蹭上了一层青汁,欲说还休,终于只能是目送着耶律延休的背影。
  王药跟着晋国的使臣一道往里头走的时候,一直心不在焉的,满脑子都是阿芍的可爱模样。直到前面人停下步子,他才也跟着停下。两辆奚车停在一群营帐中间的开阔地上,一座上坐着皇帝萧邑沣,一座上坐着完颜绰,两边的大臣则盘坐在地上的毡毯上,礼容甚简。
  完颜绰表情肃穆,目光只在王药脸上一绕,旋即转眼看着正使,问道:“上次我这里的意见想来尊使已经转达给了你们皇帝陛下,这次既然再来,应该是你们皇帝陛下同意了?”
  正使不敢怠慢,赔笑跪请了太后和皇帝的安,然后说道:“请太后见恕,我们官家说,幽燕是祖宗基业,不敢失坠,正如云州是贵国要塞,想必也不肯轻易许人。不过,两国和解,对边境百姓是再无颠沛忧劳之苦,不如重开贸易,互通有无。”
  完颜绰冷笑道:“这么轻飘飘的?你们开衅在前,我们抵挡在后,你们动用军伍要花钱花粮食,我们的人都是喝西北风的?现在说不打,也不是不可以,但我们已经死伤了的战士,都要花钱抚恤,倒不知钱从哪里来?当然,要是打,也不妨――”她瞟了一眼刚刚过来的耶律延休:“我们耶律将军,随时恭候着!”
  耶律延休高塔似的杵着,英俊的一张脸板起来,瞧着也杀气腾腾的。不过,既然太后也说到了钱,就好办了。晋国正使笑道:“是是。真要打,我们官家也不是不能奉陪,大晋江山万里,主上亲御六师,率百万之众。若说割土求和,臣有死而已,若说其他,我大晋富饶,帮衬一二倒也不是不可以。”
  完颜绰再一次瞥了瞥王药,泠然道:“不仅是钱。还有两国边境上时有逋逃的犯人,也不能互相隐匿。我朝派去的使臣,若是变节,也理应由我们自行处置。我么,可以把赵王交还,以表诚意。”
  正使脸色微变,眨巴眨巴眼睛说:“这个,容臣下与部从再议。”
  完颜绰点头道:“你们商议就是。”吩咐赐酒、赐食,极尽地主之谊,然而看向王药时,仿佛在说:“嗬,还这么看重你?!”
  王药却心知肚明症结在哪儿。他们一行人到了休息用的毡包里,正使愁眉苦脸,王药却兴致勃勃打开一坛酒,自斟了一碗,又让大家:“尝尝这酒,这是夏国特产的奶酒,别看入口奶香浓郁,后劲可不小,好上口,也会上头,大家浅浅饮之也可,不能贪杯。”见大家都皱着眉头没空理他,便自己呷了一口。
  正使突然问:“王郎中,你说怎么办?”
  王药酒碗离唇,笑道:“‘变节的使臣’,自然指的是我。把我送去,要杀要剐随他,你们剩下的该怎么议怎么议。莫不成官家还会因为一个我怪罪大家?”
  正使像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摆摆手:“不是说你!”
  这一试探就知道说的是谁。赵王不能送回去――送回去没法处置。但是皇帝又不愿担杀弟的名声,大家也不愿意担臣下欺上的罪名,所以心照不宣地默默相觑,都不则声。王药笑了笑,对正使说:“那先把我送出去,叫人家撒撒气吧。之后呢,若是我侥幸没有被杀,再试一试能不能谏言吧。”
  这简直是黑夜中的月光,大家心里陡然一亮,对王药也客气起来,慢慢等候他喝得半醺,前呼后拥地送到了先时那停放奚车的地方。
  太后的身影已经不在车上了,倒是耶律延休还在,铁塔似的呆站着,等王药到近前了他才猛地发现,居然脸一红,躲闪似的把一个绣工精致的燧囊藏到背后。
  王药一瞬间想起这是曾经大得完颜绰青睐的人,也是她拿来气自己叫自己吃醋的人,他离开了这么久,难道真有了什么?那刹那的不舒服过去,他已经想明白了:完颜绰值得他信任不用说,耶律延休手上的东西势必不是完颜绰的手作,这么慌慌张张、欲盖弥彰的模样,只怕是另有所爱?
  王药对耶律延休点头笑道:“耶律将军,我在晋国,闻听将军威名,佩服,佩服!”
  耶律延休挤出一个笑容,话也不说,招呼也不打,望着完颜绰所居的帐幄,微微皱着眉头。
  王药倒有些不解,看了看完颜绰的帐幄,也不知有什么特别之处,步伐迟滞了片刻,旋即又坚定起来,慢慢朝着目的地走去。
  通报进去,很久不闻传见,倒是里面不则声的宦官出来,默默地从外头叫了一群刀斧手和鞭杖手,围在外头如同听候传令。正使等人已经腿肚子转筋,不知要发生怎样的惨祸。倒是王药淡定,对正使等人说:“这阵仗,想必是对付我这个叛徒的,与你们无关。你们先离开吧,别一会儿殃及池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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