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宫情史》第19/104页


  萧邑澄大为满意,看着自己的老丈人也越发觉得他气度不凡。他点点头,赞许了几句,又讨论了增设斡鲁朵的一些问题,正准备叫退朝,好到后苑看完颜缃跳那妩媚的胡旋舞。先头那个不知趣的又站出来抗声道:“臣又有疑惑了!皇后自设斡鲁朵,其间当然要设置掌管亲卫、军政和民政的官员。朝中俊杰不少,不论南院北院都有养着的闲官,为何皇后指定管理斡鲁朵中宿卫的提辖司提辖,非得是一个因罪被谪贬到底的汉官?”
  萧邑澄眨巴了两下眼睛,好一会儿问:“这个提辖司提辖是谁?”
  那官员铿锵道:“就是从并州俘虏的王药,先帝器重,封做郎中,后来随陛下亲征,献策失当,犯下大过,陛下宽宏,薄施杖责后仍谪贬授以书令史。却不知有何等功勋,或是何能才德,竟然被破格提拔为皇后帐下亲卫的统领?”
  萧邑澄面色阴沉,目光逡巡似乎在找王药的身影,却没有在班列里发现。他好一会儿才说:“朕知道了。回去问过皇后再说。”
  他匆匆下朝,步伐几乎就要直接往皇后所居的侧殿而去,但自己还是想明白了,止住了步子。他对身边最笃信的宦官说:“今日皇后不大舒服,不能来朝。你替朕关心着,该送的石蜜有没有送到,太医说的这几日要用的药膳有没有做好。”他的脚转了个弯:“朕去拜见太后。”
  

  ☆、至亲至疏

  萧邑澄步伐迟缓,脑子里纷纷乱乱的,既觉得完颜绰拔擢王药提升得太快,不太正常;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 疑邻盗斧。他对妻子因爱生怕, 总有点不敢吹求。才行到往紫宸宫的一半路,宣德殿的侍女阿菩喘着气一路奔过来, 脆刮刮给皇帝行了大礼,脆生生说:“陛下留步,皇后说, 今日奏折里有件紧要的事, 要请陛下前去定夺呢!”
  萧邑澄皱皱眉:“真这么要紧?”不自觉地步子就转了个弯。
  阿菩笑道:“今日皇后腹痛,床铺上挣扎起来看折子, 奴婢想, 应当是相当重要的折子吧?”
  萧邑澄顿时给自己“回去”找到了充分的理由,匆匆转身重又向宣德殿而去:“既然这样, 赶紧去瞧瞧。”阿菩在后头都跟不上他如飞的步子,索性慢慢在后头摇了, 只是嘴角一弯,露出一个“我就知道”的表情。
  皇帝自己当然不晓得,他日日笙歌的时候,皇后的触手在宫外各部伸得远远的,宫内四处也少不了她的心腹,消息灵通快捷,才能万事处理迅速。
  完颜绰斜倚在床上,披散着一头乌黑光亮的长发,不施粉黛而自然妩媚。她凝神望着手里的奏折,微微蹙着眉,严肃认真得别有美感。
  见皇帝进来了。完颜绰递过手里的奏折:“并州以南的晋国人,又开始大修城防,并且他们听说我们今年大丰,商贾们都商议好了,茶砖和丝绸都要涨价。”
  萧邑澄道:“阿菩说的要紧事就是这个?我还以为边关打起来了呢!”
  完颜绰肃然道:“打是没有打起来,差却也差不多了。晋国防贼一样防着我们,下一步铁定是与渤海靺鞨诸部联合,先施恩给他们,再孤立我们。我们好容易多收些麦子,多获些皮子和肉干,还没开始享福,又要被他们拿住了魂——丝绸可以不要,茶砖却不能不捏着鼻子买晋国的。一来一去,多收的东西又有什么用处?”
  萧邑澄呆着脸,好半日才说:“你说得极是!怎么办才好?”
  完颜绰道:“我寻思着,陛下既然把并州作为我属下斡鲁朵的地盘,这么一个兵家必争之地,少不得要懂行的人管理。不仅要管理军政,而且要懂得民政。思来想去,也没有其他人可用。先帝当年用人水准一流,他既然那么看重王药,想来确实是个人才。不拘一格用了他,治好并州,我们日后徐徐南图,拿下黄河以南的土地,自己有了稻田、茶园、桑园,也就不倚赖着晋国的贸易,可以自给自足了。”
  不留痕迹,解释了委用王药的原因。萧邑澄不能不服气,只有一点尚存怀疑:“可是王药真的可靠?上回在应州山谷里,他可把我坑惨了!”
  应州一役,王药确实存疑甚大。但完颜绰此刻不能不硬着头皮为他说话:“王药可信不可信,现在说为时尚早。他若上次只是无心之过,我们硬说他有意,岂不是白害了一个人才的性命?他若真的有异心,把他放在并州也可以详加考量,斡鲁朵的人毕竟是契丹人,到时候反戈杀他,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萧邑澄心悦诚服,点点头说:“你说得是!”他看着躺在床上,脸上略有些苍白的完颜绰,松乏下来后额头上微微冒着虚汗,觉得自己此刻走也未免太无情了,因而踟蹰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完颜绰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笑道:“听说后苑的羯鼓敲得已经极好了。陛下到底有才。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还是要多练习才是。西域有过来些好的乐师,什么时候也挑一些去后苑教习。这会儿我这里没什么事,我也乏了想躺一躺,我叫人送陛下去后苑吧。”
  萧邑澄顿时高兴起来,完全没有察觉自己的手脚已经被她缚住了。他点点头说:“阿雁,能娶到你这么贤惠的妻子,真是我的福分!”
  完颜绰笑容带着冷意:“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陛下但能想着我曾经也有一分好,我也就不用日日如履薄冰了。”她故意一般,揭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伤疤:“我肯为陛下死,却不愿意被陛下冤死。”
  萧邑澄看到她的伤疤,顿时像被烫着似的,手忙脚乱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快把袖子掩起来!”
  然而她就是要不破不立,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它很丑么?因为不美了,所以它负载的你我之间的的意义也没有了?”
  萧邑澄目光躲闪着她的直视:“不是因为丑……我只是不想见,不想回忆起那个晚上。”他又是焦灼又是愤慨:“我这辈子,并不想刀光剑影地过日子,更不想左右为难。太后已经放了所有权力了,我不想逼她孤零零地去先帝的陵寝守着!何况,她也是为了我!”他越说越急,越说声音越高,最后突然猛兽似的,对着完颜绰嘶喊起来。
  “她毕竟是我母亲!她毕竟是我母亲!”萧邑澄先是高声得近乎歇斯底里,但慢慢地声音就矮下来了,最后抱头而泣,像一个惊惧的孩子。
  完颜绰无法理解他对母亲的感情,一如她自己,对生身的母亲只有畏惧和疏离。不过她心思灵慧,知道这个伤疤是他作为一个儿子背叛母亲的象征,而并不是一个妻子为丈夫打下天下的象征,他大概终身都会对它畏惧、厌恶,乃至恶心。完颜绰慢慢地放下袖子,遮盖好那个粉红色柔嫩的新痕,微微笑着说:“陛下放心,我也愿意与陛下一同孝顺太后呢!”
  “阿雁……”萧邑澄果然对她又生愧疚,优柔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太后是不大喜欢你,毕竟你也背叛了她。不过她说什么,我并不全信。”
  完颜绰凄冷地笑道:“那么,今日在朝上无端攻讦我的那个大臣,原就是太后的心腹,几天前与宫中来人喝酒密谈,今日就出了这样的幺蛾子。陛下一瞬间怀疑我,大概也不虚吧?”
  萧邑澄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低眉顺眼地说:“原来他和太后是一气的!这样的歪风断不能涨!我一会儿就下旨,叫人刑讯于他!”唯恐完颜绰不信,立时唤人取玉玺,当着完颜绰的面把捉拿刑讯的圣旨下了。
  完颜绰这才笑了笑,推推他说:“好了,陛下对我自然是极好的!我心里哪有不明白的道理?其实今日也不尽是坏消息,我还有一条喜信要告诉陛下呢!”
  “什么喜信?”
  完颜绰笑得深邃:“我的妹妹完颜缃,只怕近日不能陪陛下跳舞了。御医初诊,她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她最后又幽幽地说:“这只怕是在秋狝前,就怀上了吧?这样的喜事,都不告诉我!”
  萧邑澄又喜,又怕,搓着手笑得极其难看。好在他“贤惠”的皇后并没有再嘲讽他,他点点头说:“是我的没错。海西王伏诛后,她那日闯进宫里,求我给她儿子一条生路,实在哭得可怜,梨花带雨似的,我就……”
  “别说了。去看看她吧!”完颜绰用尽最后一丝笑的勇力,叫阿菩亲自送皇帝去后苑。
  阿菩回来时,看见她的女主人已经从床上起身了,穿着单薄清素的寝衣,披散着一头乌油油的长发,像布置什么心爱之物一样,把笔墨纸砚,还有一包银针,几碟颜料,都铺陈在桌子上。
  “阿菩,还是要你帮忙。”完颜绰掭笔、描线、填色,仿佛有着无穷的闲情雅致,画了一道曼陀罗的藤蔓,花枝两三,垂蕊的花朵两三,花枝线条俊朗,花朵柔媚多姿。完颜绰细细在纸上画完,侧头看了看构图,又捋起袖子看看自己的胳膊,比对了一会儿,重新掭笔,用墨在自己受伤的那条胳膊上画了起来。
  “一步步来吧。”她画好线稿,从毡子针线包里取出银针。阿菩虽是惯熟的,但也屏住了气息,小心翼翼地接过银针,在烛火上撩了撩,又在烈酒里泡了一会儿,比了比画纸上勾线的粗细,将针扎成了一束,然后双手把银针束递了过去。
  完颜绰拈过一束,毫不犹豫地顺着手臂上的画稿,一针针刺进了皮肤,为了扎得密,同一处要刺上两三下,再依次挪到下一处,阿菩不时递上干净的软纸,让她擦拭扎出来的细密血珠。完颜绰仿佛不感觉疼痛一样,马不停蹄地在皮肤上戳着、刺着,细密的血珠有时来不及擦拭,会渐渐流下来,汇成一道道鲜红的蛛网。
  阿菩紧张地看着她。完颜绰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咬住的嘴唇也开始发白,攥紧的拳头微微颤抖,扎下去的针始终没有轻点的样子,仿佛刺进的不是她自己的皮肉一般。阿菩几次想劝,张了张嘴没敢开口,眼见线条到了负伤的那一处,粉嫩的新皮肉应该是格外怕疼的。完颜绰手里停顿了片刻,突然用了更大的力气把针刺了下去,豆大的血珠顿时冒出来。阿菩扑上去捉着她的手:“主子,不急!不急的!”
  完颜绰疼得背心都被冷汗湿透了,可心里却在这样疼痛的自残中安定了下来,格外清醒。她对阿菩笑了笑:“阿菩,你又担心什么呢?难道我背上的那些曼陀罗花,就不是这样的疼痛熬过来的?你放心,我舒坦着呢!”
  银针又飞快地在她手臂上跳动起来,又细又密,嫩嫩的新肤吃不住力,先是褶皱,然后突然渗出一颗硕大的珊瑚珠子似的的血,渐渐连缀成片。
  完颜绰扯过一叠软纸,擦了擦皮肤上的血迹,然后像工匠打量工艺品似的打量着皮肤上无数细细密密的针孔,感觉稀疏之处还毫不犹豫补上几针,终于满意了。阿菩适时递上调好的染料水——深得近乎墨色的靛青,刷到了皮肤上,那些针孔,像会吸水一样,吸进染料。
  大约刺激得有些痛,完颜绰咬着牙,闭上眼睛,仔细品味这滋味儿,似刀剜,又似油泼,不算剧烈得难以忍受,而是细细碎碎、无穷无尽,往骨髓里钻,往腔子里钻,往心窝里钻,四肢百骸被刺激得偾张开来,毛孔仿佛都要呐喊出声,随后又过电似的,疼痛宛如酥麻的小蛇,缠绕着她,痛狠了,心里反倒涌起难言的快意。
  阿菩用湿手巾将皮肤表层、没渗进去的靛青擦掉,又小心涂上獾子油,护着受伤的皮肤,也利于固色。完颜绰看着阿菩的耳朵后面,梦幻似的说:“我小时候啊,阿娘好像总是大着肚子,完全顾不上我;阿爷对我要求甚严,简直当男孩子教养。我有时候想阿娘多对我说几句话,撒娇撒痴也没有什么用,倒是犯了错她生了气,会叫阿嬷拿尺子打我一顿。打完了心疼,才会摸摸我,哄哄我。我渐渐觉得,疼痛不算是坏事。”
  她举起手臂,满意地看着如墨画的靛青在她的手臂上生出两三枝曼陀罗藤蔓,枝条柔媚中又不失遒劲,花叶花瓣勾勒了细边。她笑道:“过两天叶子填上绿,花儿画上红,就和背上那丛曼陀罗一样美了。”
  伤疤被花藤、花叶、花朵遮盖住了,完颜绰却知,这绝非为了讨好某人。她冷冷地一笑,最后对阿菩说:“可惜啊,他非要这么逼我!”
  

  ☆、设陷

  完颜速每次被皇后单独召见,心里总有点惴惴不安。远远地看见自己的女儿坐在宣殿德后的画堂里写着什么,他有瞬间的恍惚,但还是很快提着袍角, 通报进了画堂里。
  “阿爷来了。”完颜绰放下笔, 笑嘻嘻地托着父亲的手肘,不让他跪下向自己行礼, 嗔怪着,“朝堂之上,那叫没有办法;朝堂下头, 阿爷还要这样毕恭毕敬, 岂不是折女儿的寿?”
  她的手腕从挽起的朱红色袖子中露出洁白的一段,刚刚纹上去的新鲜的绿色也一起映入做父亲的眼帘, 不由“咦”一声。
  完颜绰不动声色掩着袖子:“刚刚写字, 怕弄脏了衣袖,所以挽了起来。”停了停, 见父亲疑惑之色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增多了起来, 又笑笑说:“那是纹在伤疤上的,陛下嫌伤痕难看,我也不得不顺着他点。毕竟现在有宠的是阿雉妹妹,将来,我还指望着在她手下讨生活呢。”
  完颜速不由眉头一皱,两个女儿都是这个样子上位,现在是没有人敢说什么,千百年后的史书上又该怎么写?写他完颜速教女无方,净养出些不知廉耻的东西?
  完颜绰像看穿了他的心思,嗤笑道:“阿爷,史书都是人写的,而且是赢的人写的。皇帝心里的三个人,横竖都是姓完颜的,阿爷做好夷离堇,还愁完颜家族不得兴旺?”
  “是……”做父亲的还是有些嚅嗫,不知既然要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为什么要悄悄地趁皇帝不在,单独叫进宫里来说。
  完颜绰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笑笑说:“其实是要告诉阿父一个好消息,阿雉妹妹有了孩子,陛下欣喜若狂,已经把妹妹收入宫中,只差一个名分了。姑母呢,也是好事,陛下和她母子心意相连,还是决定不送姑母去守陵,颐养在东边紫宸殿里,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美美。我呢——”她特意直视着父亲的眼睛,她那双凤目眨动间,似乎自然而然地会有水汪汪的感觉,也不知道是目中的灵慧气,还是薄薄的泪意。
  用别人的美好,反衬自己的悲惨,完颜速想着女儿身上刻意遮盖伤痕的纹身,情不自禁为她不值,哀叹了一声说:“阿雁,陛下对你也算是好的,你还是应当做个贤妻,横竖皇后的位置还稳固,若是将来有幸,能生个儿子,你的后福也不会少。”
  完颜绰好笑似的从鼻子里笑了一声:“听天由命吧。太后提及过要想渤海王回来,陛下心里特不乐意,我也不知道听谁的才好。不过不管听谁的,阿爷总要帮陛下防着渤海王。阿爷门下不少文武官员,但凡职分在渤海郡四边的,要秣兵历马,加强城防,随时能控扼渤海郡的人马。”
  ——才能逼得渤海王造反。
  完颜绰没有多说,定定地看着父亲。完颜速皱着眉,好一会儿道:“虽说是防守的打算,但各人各想法,若是渤海王误解了,事情接下去可就不对了!你这是陛下的意思?”
  完颜绰道:“陛下只顾得了妹妹,哪里顾得上国事?阿父不愿意担这个风险,那就不要做,一切看起来安泰祥和,也挺好的。至于渤海王以后自己做大了,是打着姑母‘杀夫’的名义讨伐,还是打着陛下‘烝父妾’、‘夺弟妇’的名义讨伐,我也不知道。反正完颜家定然脸面荡然无存,我和妹妹也只有以死谢天下的命了。”
  绕来绕去,反正全是完颜家族倒霉,完颜速关心则乱,未免有些心慌失措,也无暇细想里头弯弯绕的情况。他沉吟了一会儿说:“确实要消弭于无形。不过等到渤海王造反,檄文昭告天下,我们就已经被动了。还是要早点对付他的好。”
  完颜绰要的就是他这句话,故意什么都不说,挑着眉等父亲把想法说出来,看看是不是一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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