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宫情史》第30/104页
其时刚过傍晚, 到这些地方寻乐子的人还不算多,一会儿,她的侍卫带来几个人,丢在她面前。完颜绰一眼就只看到王药,气得胸口都胀痛,冷笑道:“好样儿的!国家这个时候,你们尚有闲情雅致!”夏国并不禁官员宿妓――南边的晋国也不忌,完颜绰想了想,总要出胸中的恶气,转头对身边侍卫说:“既然那些没廉耻的靠勾引男人赚钱,就不妨给我进去查查,但凡有越制、诲淫、故意勾搭官员,乃至彼此拉纤、行贿、说合……这等事情,一概从重问罪!”
想想尚不能解气,又不便无辜向王药等有职分的官员发作,只能拿那些可怜的女子作筏子:“不,先送到上京令尹那里,以不敬国丧的名义,每人剥掉衣裤责打一顿杖子!既然不知道羞耻,就好好给她们展露展露!”
下头立刻响起又羞又愤的啜泣声,可又哪有力量反抗?
王药终于抬头,抗声道:“皇后既然提到国丧,那么,只有像臣这样的部院大臣,能参与朝会的,才知道这条消息。这里的小娘子们,着实是冤枉的。”
完颜绰正愁气没处发,简直想叫人先揍王药一顿,打掉他这风流名士的可恨习气!还在犹豫用什么家伙打不伤他的身子,王药倒又说:“但是,未曾敲云板、击钟鼓报丧,即可认为不必守国殇仪节――臣闲暇时读过一些大夏律法,好像是这么规定的。”
“呵呵!”完颜绰用冷笑遮掩语塞,笑了好一会儿方道,“好像也是你们南人说的:论心不论行,国家有没有报丧,难道你就可以――”人是他们俩合谋杀的,这会子说论心不论行,真是自己打脸!但是别人不知道啊,完颜绰硬着头皮,面对着王药挑着眉梢,玩味的浅笑,蛮不讲理地说:“难道你倒有心情在这里偎红倚翠,与这些下三滥的弹琴填词?你玩得还真乐呵啊!”
王药不料她听到了自己放浪形骸的一面,愣怔了片刻,低头道:“那么,臣服罪。请皇后惩处。不过,臣是用新词来换得美酒,不敢当什么‘偎红倚翠’――人家靠着几首简陋词曲吃饭呢,臣不过是个卖文的书生,能偎啥?能倚啥?”
他对面一个小姑娘大约听懂了一点意思,抬起被泪水冲得一道一道的红粉面,战战兢兢说:“王大人作诗填词,一挥而就,韵致又极好,客人特别喜欢听奴唱,所以奴专门购得南边的好酒,以飨王大人。其他事,绝不敢有的。”
王药风流之名,在晋国就传遍南北,不然,当年先帝萧延祀也不会特特用她来使美人计。完颜绰不知该恨他这毛病还是谢他这能耐,只是突然有些词穷,打又无从打,骂又没词儿骂,半天虎了脸说:“哟,花丛留名的大才子,有七步成诗的能耐,现成的纸笔,写给我看看是不是浪得虚名!”
王药抬头看了看完颜绰,竟然颔首同意了。
内侍送来纸笔,完颜绰一把掷到王药面前:“跪着写。”
王药像对一个不讲理的小女孩似的,无奈地笑一笑,拣起尘土里的笔,用手指顺了顺笔毛,蘸了墨,抬头问:“调寄《解佩令》可好?”
“《解佩令》是什么词牌?”
王药解释道:“用的是郑交甫遇汉皋神女,解佩相赠的事。”
完颜绰一听,心里略略回温,仍是板着一张脸,慢慢点了点头。她看着王药抚平了纸,嘴里念念有词一般,好一会儿才小心落墨。从反方向看,一时辨不清他写的是什么,但觉得字如其人,铁画银钩,笔笔瘦劲精到,竖画的字脊,和王药的背一样收得紧紧,而撇捺又格外舒展壮阔。笔意相连,毫无顿滞,真真是一笔好字。
她只顾着欣赏字画意境,心里含着微笑想:“要是他能够把《解佩令》做得切题,肯说些软话哄哄我,肯向我诉诉柔情蜜意,那么,就算知道他不过一个薄幸厚皮、口里淌蜜的文人,也还可以饶了他这一遭。”
但王药很快吹了吹了纸,双手呈递过眉:“请皇后赏阅。”
完颜绰带着一点少女般的羞意,接过他填的词:
“十年磨剑,五陵结客,
把平生、涕泪都飘尽。
钧命填词,却总是空中传恨,
几曾围、燕钗蝉鬓?
不言归来,不言归去,
倚新声、玉田差尽。
落拓江湖,且吩咐歌筵红粉,
料封侯、白头无分!” (1)
他的意思扑面而来,完颜绰一时手颤,诧异地望了王药一眼,浑然不觉手中的墨书轰然掉落地上。
王药接住那张轻飘飘的纸,脸色变得凝重,但仍是抬头对完颜绰笑了一笑。然后朝面对那个已经吓得眼泪汪汪的歌姬道:“小红,莫怕,你弹琵琶,把这首词唱出来给皇后听,她就会饶了你。”
那个歌姬怯怯地瞥了完颜绰一眼,见她稍稍点头,才膝行过去拿了笺纸,又自有舫中龟奴送来琵琶,她调了调弦,又仔细看了看这首《解佩令》,然后开腔唱了起来。
《解佩令》用的是仄韵,在诗词中都不多见,明明源自于神女与凡人的一段奇缘,但听起来格外落拓悲怆,配合着王药的词,完颜绰清楚地看见王药微笑的脸上流下两道泪痕。一曲毕,他深深俯首在地:“请皇后赐罚。”
完颜绰心里酸得也想哭,王药“十年磨剑,五陵结客”,然而如今家不家、国不国,自感“白头无分”;她自己呢,看起来站在权势的顶峰,其实孤苦落寞,权衡无力。他们同病相怜,同命相连,归去归来都无所依傍,只剩两颗冰冷的心在腔子里搏动,想要尽力攫取一点温暖。
她终于对那个叫小红的歌姬说:“唱得很好。”施罚的事似乎也忘了,倒是犹豫了一会儿,从手上撸下一只金累丝的镯子:“赏你的。”
小红受宠若惊,瞟了王药一眼才伸手去接。完颜绰登时大怒道:“你再敢和他眉来眼去的,我就挖了你的眼睛!”然后冷笑道:“你就可以瞎着戴我的镯子了!”
她横眉扫过四周,冷冷道:“这里的人名字一一给我记下来,今日的事,我以后若在哪里听到了,就全部割了舌头,剜了眼睛,也就天下太平了。”
她又对王药道:“你先说要用诗词换什么酒来着?把换到的酒带上,朝中事务那么多,处理完了再喝不迟。”
王药无奈地稽首道:“是!”
他听着完颜绰的命令,跟着翟车回到了皇宫。宣德殿已经撤掉了所有精致的摆设,梁柱上挂满了白绸,宫人们上上下下,准备着皇帝停丧的箦床,叮叮当当的声音闹腾得紧。完颜绰一路就蹙着眉,此刻更是眉间挤出痕迹来,先要过出入宫禁、南北两院的人员名单细细琢磨了一番,又到里头检视了所有调兵的虎符、下旨的印玺,一切无误了,她的眉头才微微舒展了些许。
她一下倒在侧殿的御榻上,唤小宦官把熏笼拿近,多点香饼子,又翘起脚,等宫女过来要给她脱靴时,她却横眉道:“你瞎献什么殷勤?叫他来伺候!”
小宫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王药正垂首站在侧殿的门边。她道是这主子恶作剧的心思又起了,便上前戳了戳王药的衣袖:“皇后让你去服侍脱靴。”自己觉得好笑,硬忍着退下了。
王药一副呆相看了那小宫女一眼,又看见完颜绰已经仰倒在迎枕上,闭目养神仿佛都要睡了。她双足高高地交叠着跷着,穿着一双染红的羊皮女靴,长裙垂下来,露出里头鸦青的裤子。王药义正辞严的反对顿时说不出来,瞥瞥小宫女反正已经在外头伺候了,便心甘情愿地到完颜绰旁边,弯下腰为她脱靴。
“坐下。”她的脚一蹬,身子却坐起来了,看着王药慢慢落坐在榻上,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别扭劲儿,完颜绰才回了颜色,瞪着他说:“什么‘料封侯,白头无分’,你对我这点信心都没有?”
王药矢志不渝地重新抓住了她的脚,不轻不重地握着小腿的地方,把她的靴子脱了下来,又玩笑似的挠了挠她的脚心,把她弄笑了才一本正经地说:“我有没有信心是小。你的打算是什么?我瞧你全无信心么?”
完颜绰长叹一声:“我想有人帮我。”
作者有话要说: (1)词取清代朱彝尊《解佩令》,我非常喜欢的一首清词。不过为了配合这里的意思,略略改动几处。至于意思是什么,且待我慢慢解析。当然,故意乱用古人诗词意思见解也会很多,纯属作者脑洞,大家海涵!
☆、纹身
王药沉吟了一会儿,定定地凝视着完颜绰的眼睛:“外患暂时没有,虽有隐忧,不过挟天子以令诸侯, 一点点集权在手, 也可以控制;内忧可以靠拉拢南北夷离堇,把持禁军, 你父亲自己就是夷离堇,名动朝野,也不足为虑。你大概是担心小皇帝和他的母亲不服管?”
他大概也觉得有些话说出来伤阴骘, 默然了一会儿只道:“可是这样的事, 别人又怎么帮你?”
完颜绰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叹息道:“原本倒不担心这个, 那个李才人, 宫外选进来的良家女子,父母都是平头百姓, 也不怕将来有外戚。但是现在,我爷娘要劝我换皇帝的人选。”
“换谁呢?”
完颜绰说:“我亲妹妹, 也曾是先帝的妃子,生了一个一岁半的儿子。我父母不知怎么,希望这个孩子登位。”
她的脸色阴沉,牙齿在口腔里锉得直响。王药眉毛挑了挑,伸手抚摸了一下她蹙起的眉心,道:“别老皱眉,以后眉心的纹路就褪不掉的!完颜大人想得没错啊,与其叫一个无根系的孩子上位,不如叫有着自家血脉的孩子上位。将来,不管哪个……”他蓦然闭口,因为后面一句是:“不管哪个太后当政,也一定都是姓完颜的。”
完颜绰不必他说完就明白意思,咬牙的模样化作冷笑,眉心也舒展开,但是眼睛里杀气腾腾。她自顾自想了好一会儿,才又看向王药:“却疾,你是不是觉得我杀戮重?”
王药一直没有移开眼神过,她是杀戮重,而且还没有丝毫愧悔的意思,一般的人对这样的毒蛇一定是避之不及。可不知为什么,他非但不怕她,反而有点可怜她。但是王药知道这样骨子里好强的女子一定不喜欢被人怜悯,所以,他只是点点头说:“不知这样的戾气,你该怎么排解,晚上才不会害怕?”
“我从不害怕!”完颜绰凤目一斜,似乎在翻眼睛,但看者却觉得眼神掠过的样子妩媚之至。
王药笑道:“果然你们契丹女子和我们中原不同。”
完颜绰冷笑道:“怎么,你是嫌我们这样的契丹女子不如你们中原女子温柔?”
她温柔的时候也很温柔,但也确实不同。她骨子里是刚硬的、柔韧的、力量勃发的,所以也是无所顾忌的。王药正不知如何回应这一句,完颜绰已经欺身过来,两只手捧着他的脸,在他嘴唇上咬了一口,然后挑衅地看着他。
王药被她咬得闷哼一声,瞬间就觉得下唇肿了,想要甩开,她的手捧住的力气居然不小,一时挣不开。他想也不想,抬手就在她屁股上抽了一下,顿时一声脆响。完颜绰脸一红,柳眉一竖,小母狼一样扑上来,把他摁在矮榻上,张口咬他的脖子。一点点细碎尖锐的痛,看来还是口下留情的。他心里的柔情蜜意被她挑拨得升腾起来,探头吻她的额角,只一下,“小母狼”就安静下来,啮咬变成了同样轻柔的啜吻。
“他们都不爱我……”他的“小母狼”在他颈窝、肩窝里喃喃地自语,热乎乎的气息扑在他的皮肤上,声音却模模糊糊听不清。他觉得脖子里有点湿,奇怪地想:难道竟被她咬出血了?
王药只看见她的头顶,带着一套素白的银镂花冠子,是服丧的打扮,他心里突然一滞,细细碎碎的疼痛如刚刚她的啮咬一样从血脉里爬上来。他伸手抱住她,低声问:“刚刚把你打疼了么?”
她并不说这样的疼痛刚刚好,让她有些安定感,但此刻适宜于撒娇,于是轻轻扭了扭,“嗯”了一声,像在求他的抚慰。于是同时也默许了他的手慢慢地探过来,从腰侧滑到臀上,小心翼翼给她揉着。她突然说:“我从不害怕。但有时也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事,该受惩罚。”
王药的手顿了片刻,大约在思忖她的话意和心意。而完颜绰默默地给他拥在怀里好一会儿,这样的寒冬,享受着彼此身上的暖意,似乎倒比熏笼的热气更足。在她觉得自己快要沉溺在里头挣扎不开的时候,她还是终于挣扎开来,重新坐起身用手指擦了擦颊边泪痕,又去理鬓。
她的声音也冷静下来,没有了刚才的娇美无赖:“我没的选。没有自己的孩子,就得倚赖别人的。妹妹的孩子是好,但她占我这个现成的便宜,我不能忍。更何况,她并不是善茬儿,以前就为了在先帝面前争宠,构陷过我,若是让她翻身,我就只有被她踩在脚下永不翻身了。”
王药亦坐起身来,从后头看着她松开的领口,一痕绿色在她脖颈上露出来,使他有些好奇。没成想完颜绰一回头,亮晶晶的眼睛很快就把他的目光攫过来:“你既然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想必本领办法多得是。却疾,我慢慢把最要紧的职位给你,你帮我,扫清我的路。”
王药说:“你怎么就敢信我?”
完颜绰又是默然,过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他的眼皮,又摸了摸他肿得发红的下唇,却没有说那些好听缠绵的话,而是带着直达王药心底的诱惑:“因为你空有一身才具,空有一腔抱负,却没有人用过你!”
王药几近于震惊,目光陡然锐利起来。
而完颜绰笑着说:“你想问我怎么信你?我告诉你,我伺候先帝太宗皇帝三年,他虽然死于非命,但实则守成开拓,无一不强,认识他的人都诧异,因为他性子颇为软和。我却知道,他最强的地方便是识人才。他求娶我姑母,太后在上京指挥迎战,使八大部落无有不服;他对我如对女儿,如对徒儿,从不夸我漂亮,却一直夸我聪明,教我好多东西。他一心一意要说服你为我大夏做事,让我去牢里见你的时候就说:‘王药这个人,有英雄气,有英雄胆,好在晋国把珍珠当鱼眼睛糟蹋了,我们才有机会,你无论如何要把他拉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