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宫情史》第43/104页


  他不算彪悍强健,但算得上灵活聪慧,输了两遭,便明白了赢的方法,接下来顺风顺水,只见那外头扎着彩绸的冰球,不断地朝对面萧虎古的球门奔去,拦截的人虽然一波接一波,但见马上的王药左冲右突,腰肢健而软,无论是御马,还是打球,都灵动得叫人应接不暇。眼见到了对面球门附近,他比了比方向,一击球杖下去,那彩球在冰面上方跃起一个弧度,落到冰面之后又一个漂亮地滑动,不偏不倚进了球门。
  围观的人发出了欢叫。王药拱拱手道:“出汗了。南院还有些朝务要等处置。不奉陪了。”
  萧虎古救球不及,眼睁睁又叫王药赢了一道,面子又下不去,刚刚挨的一巴掌估计还回来也是无望的了。
  他气哼哼地用球杖一击冰面,一阵冰面碎开的“喀嚓”声从深处传了过来。
  “不好!”萧虎古整个人往冰面上一趴,把自己当冰球似的用力往岸边滑动。
  但此时,王药刚刚上马,脚套在镫子里,饶是听见了这令人胆寒的声响,也不及反应。身下乘坐的马匹虽然是训练有素的战马,但是到底还是牲畜,本能地嘶鸣一声,又本能地飞奔起来,任凭王药怎么拉扯缰绳也停不下来。马蹄在冰面上不断地打滑,“喀喀”的动静越来越响,宛如是春日隐隐的惊蛰雷声,似乎是从湖底深处不断地震上来。
  马儿终于一个趔趄,滑到在冰面上,沉重的身子砸在冰层上,王药瞬间蜷身护住脑袋,但紧接着,他感觉身子下面一荡,细碎的“嚓嚓”声随着碎开一道道冰裂纹的浅蓝色冰面同时出现,轻微而令人怖畏到极处。
  他已经来不及做任何动作,便和他的马一起,随着裂开的碎冰一齐掉落到湖水里。
  水的温度比冰面略高,但这温暖的错觉只是一瞬间而已,冰冷的水刹那淹没了王药和他的马,衣衫变得无比沉重,浑身血脉的温度仿佛都在这片刻间被湖水吸取了。呼吸停滞住,头顶上是一片奇妙的毛玻璃似的眩光,无数的鱼群朝着空气充足的地方游过来。
  而在冰面之上的人看来,此刻冰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漆黑的窟窿,吞没了一人一马——此人,正是太后的新宠——王药!
  

  ☆、获救

  阴暗的书阁、藤萝的庭院、嘈杂的考场……母亲的眼泪、父亲的巴掌、表妹的垂首……无数乱象裹在一起,最后化作一条黑暗而漫长的甬道,他在甬道里跌跌撞撞地走,总是走不到头, 走得渐渐无望起来。
  突然, 他隐隐听见有人在云空之外喊他的字:“却疾……却疾……”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 清晰得连语气里哽咽的哭腔都感受得到,响得耳膜都在一阵阵震颤,心都在一阵阵震颤!
  他茫然四顾, 然而四顾皆茫茫。只是刚刚狭长黑暗的甬道尽头, 似乎亮起了一点点微光。他继续跌跌撞撞,朝着那微光走去。
  光线仿佛有毒一般, 愈是走近, 愈是觉得头疼欲裂,胸痛欲炸。可是为了那一点点光, 他还是努力地走下去,死, 都要在光明处死!
  微光渐渐刺眼,甬道也渐渐宽阔,他蓦然睁开眼睛,涌进来的光线刺得他眼睛一道痛起来。一片模糊的白色渐渐消退,他看见了面前的人,确切地说,是看见了她眼角的一滴泪水,水晶珠似的垂着,一会儿就滴落不见了,但旋即,又挂上了新的一滴。
  不过,当他眼睛睁开,那双眼尾上翘的凤目变弯了,她哭腔中带着喜悦:“却疾,你终于醒了!”
  王药胀痛不已的胸被她的粉拳捶了一下,顿时骨头缝里都酸痛起来,他觉得喉头发腥,怕自己要吐,头刚一偏,面前的人已经眼疾手快取了个盆在他面前。他闭着眼睛拼命地呕,鼻子里一股股恶臭,自己都觉得难受,但端盆的手没有丝毫不坚定,温柔的声音在耳边说:“好啦好啦,吐出来就好了。”
  王药睁开眼睛,这次更加清醒,看见是完颜绰亲自挽着袖子,露出胳膊上纹绣的花藤,端着一盆他的呕吐物正在端详。看了一会儿回头吩咐:“还有一点点血丝,叫御医再过来诊脉,务必仔细小心,不能稍有疏忽怠慢!”
  宫人接去了盆子,又重新端来一盆温水。完颜绰好像事事都喜欢亲力亲为,又是亲自净了手,拧了手巾帮他擦脸、擦头,嘴里絮絮地问:“还在发烧,要不要喝点蜂蜜水清清火气?还是喝点姜汤袪寒?晚上想吃什么?要清淡的呢,有清炖的鱼汤,清炒的幼獐子肉,滑山鸡片,还有……从上京的火室里加急送过来的嫩胡瓜和荠菜。”
  王药明明胃里胀满毫无胃口,却给她说得咽了口口水。他抬头问:“怎么把我救上来的?”
  完颜绰叹息道:“听到消息时,可吓死我了!他们说你掉到冰窟窿了,偏偏不懂在冰窟窿里怎么自救——原该是尽力向上浮起,整个身子往冰面上趴住,等着人钩鱼一样拖你;可你呢,大约仗着自己会点水,自顾自就扑腾起来,扑腾到冰面下头去了!上头的人拼命凿冰,就听见你的头在冰层上撞,过了一会儿冷得没力气了,就不动了。”
  王药自己都听得后怕,眨着眼睛问:“后来呢?”
  完颜绰剜了他一眼:“后来?后来他们把我叫过去了。我在湖边上喊,谁下水去救人,救上来活的,赏头下军城(1)两座;捞上来是死的,也赏头下军城一座!若全部怕死不敢去,就每人赏一块‘胆小鬼’的佩巾,天天挂在腰上提醒自己!”
  这一说,当即有三四个水性好的勇士脱了衣裳,喝了半壶烈酒,拿残雪抹了抹身子,“扑通扑通”纷纷从冰窟窿里跳下去,冒着严寒救人。王药会点水,虽然昏迷,呛得倒不厉害,捞上来之后胸口还是温的,呼吸也还在,只是浑身几乎都紫了。当即送进太后的御幄,几层毯子暖着,所有的军医、御医都传过来看病。
  好在他自己身子骨也算结实,罪是受了不少,慢慢也就回了温,今儿终于醒过来了。
  王药挣扎着起来:“我这是睡了几天了?怎么浑身都酸得厉害?”
  完颜绰扶着他:“两天了!第一天冷得冰块似的,第二天热得火炉似的。今天才算正常。”
  “哦。”王药应了一声,突然想到什么,侧头问身边的完颜绰,“我冷的冰块似的,热得火炉似的,你怎么知道?”
  完颜绰嗤之以鼻:“我怎么知道?你说我怎么知道?衣不解带地伺候你,大概人家都笑我不像个太后,倒像个使唤丫头!”
  王药一阵心疼,但又有些莫名的忧虑,挣扎着穿戴衣物:“我要出去走走。”
  完颜绰异常体贴:“好。出去走走也好,活动活动筋骨,呼吸点新鲜空气。就是要多穿点,今日下了一场春雪,虽是放晴了,还是雪后寒。你还在发烧,别弄得加重了。”
  她似乎看出王药的那一丝疏离,一出帐门就自觉地离开他两步,一个眼神,示意忽络离扶着,自己慢慢跟着他在毡包间散步。王药看看远处的大湖,冰层又结上了,皇帝钩鱼和他落水的窟窿都不见了,雪后的冰面上是一片白皑皑,连着四周的山,四周的树,都是这样白皑皑的。空气清新冷冽,他浑浊的肺顿觉一阵舒服,心里的愤懑也少了些,回头对完颜绰笑道:“我还是小时候,在临安的湖里游泳,那时还算水性好的,洑水的技艺同龄孩子中没有及得上我的。没想到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到底翻了船,栽了跟头。”
  见他笑,完颜绰也跟着微笑起来,点点头问:“临安府是晋国的陪都么?”
  王药点点头:“正都当然是汴梁,不过临安风景优美,物产丰富,九州绝胜之处!有才子填词赞临安——”他蓦然停了口,笑容凝固在脸上。
  完颜绰恰恰从他身后三步的地方赶上前,抬头循着他的目光望着不远处这片毡包群里最高的岗哨,上头插着一根旗杆,旗杆上没有挂旗幡,反而挂着一枚人头。那双死人的眼睛无望地张着,嘴也张着,脖颈处的鲜血已经凝固成紫色,而那灰色的脸颊上,可以清晰地看见几根紫绿色的指痕。
  王药望向完颜绰,张口结舌质问的话都说不出来。
  完颜绰点点头:“没错。萧虎古。他害得你差点送命,我叫人砍了他的脑袋!”
  王药狠狠一口气憋在胸口里,好一会儿说:“草菅人命,总不是好事!”
  完颜绰冷笑道:“草菅?他管不好自己的嘴,又管不好自己的手,不杀他,我出不了这口气!却疾,你放心,杀了他,等于我昭告天下,谁敢和你作对,就是和我作对,我就要叫他死无葬身之地!”她昂然地站在一片残雪的寒冽春风里,任凭头上的金珠被风吹得飘拂在耳边,发出响动,任凭身上的衣袂在风里卷动似最美丽的粉牡丹。
  她艳美得像她身上纹绣的曼陀罗花,剧毒无俦!
  王药竟然无言以对,好一会儿才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气恨萧虎古,若是可以重新和他打一场架,我都觉得自己要好受些。”
  “你真迂!”
  王药冷笑道:“我不迂!但是,君子之为善,仰不愧,俯不怍,明无人非,幽无鬼责,坦坦荡荡,心逸日休。”
  完颜绰嘴唇抖动了几下,上前一把挽住他的胳膊,挽得紧紧的:“却疾!我听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你不是说,花开堪折直须折,人生得意须尽欢!我们俩,君无妻,我无夫,我们怕什么?!”
  王药心软下来,摇摇头说:“我不怕,但我也不想有愧于心。阿雁,我这二十多年,做错的事太多!不孝父母,不忠国家,不能以言行为世人榜样,临婚逃避,也对不起在临安等我的那个人……做了那么多年坏人,原来以为糟蹋自己就可以忘掉愧疚,现在,好不容易重新活过来了……”
  他声音有些哽咽,抬头又看了看那个人头,死去的是活不过来了,或许那日活不过来的也会是他。他长叹一声,对完颜绰说:“求你,对他的家人好一点!”
  她的小嘴儿抿着,没有在旁人面前那种杀伐果决的凌厉,反而是带着一些邀功却不被他理解的小委屈,好一会儿才说:“好吧。”
  王药咳了两声,完颜绰回转颜色,又重新挽住了他,轻轻地为他顺背。王药目视她说:“宽严并济,才能御下治国,你应当比我懂。”
  完颜绰点点头,扶着他慢慢往回走。王药毫不拒绝她的扶掖,坦然地四下看着雪景,或远或近,好多人正在注目,他也没有丝毫羞愧。到了他们住的大毡包里,王药有些不胜疲惫地坐在地铺上,完颜绰体贴地说:“累了吧?我叫人进来给你捶捶腿?”王药摇摇头,慢慢躺了下来。
  完颜绰沉默了一会儿:“却疾,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1) 头下军城:头下,又作“投下”,是契丹族在战争中虏获俘虏后,朝廷选地方安置这些奴隶,设置州城,大的为头下军州,小一点是头下军城,再小,还有头下军县和头下军堡。既是私属,也算是依附朝廷的。一般赋税归领主,酒税交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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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是个甜章,然后就是下一卷,矛盾问题开始出现,要挺住。。。

  ☆、篝火典仪

  王药捂住她的嘴,慢慢地把头埋在她的胸口,她衣领的风毛拂动着他的脸颊,痒痒的, 暖融融的, 王药抬起头,迷蒙地似在索吻:“阿雁, 我生而有罪……”
  他是第二次对完颜绰说这话。如果说那次在牢狱里还带着些演戏的成分,今日的他,仿佛真的在等待救赎。完颜绰低头吻他, 他的额头滚热, 嘴唇却冰凉的。“却疾,你别想多了, 你还在生病。好好把身子将养好, 答应我,好么?”
  王药仿佛不愿意分开似的, 昂着脸闭着眼睛找她的嘴唇,完颜绰只能把话咽进肚子里, 应和地吻他,直到自己也坐不住,颓然倒在他身边。
  他的手开始上下抚摸着她,本来就急促沉重的呼吸越发粗重起来。完颜绰按住他:“却疾,你在生病!你不许糟蹋自己!”
  王药很听话似的,委屈地说:“那我搂着你可好?”他很快抱着完颜绰,陷入沉沉的睡梦中,大约真是病了,梦中呓语不断,却听不懂在说什么。完颜绰一夜没有好睡,到了凌晨,干脆不打算睡了,一边抚摸着他的脸颊安慰他,一边想自己的心事。
  春雪第二日又下了起来,原定的行程又耽误了。大家只能在湖边继续安营扎寨。好在这片地方有山有水,草木也丰足,无论是人还是带来的牲畜,都不愁饮水和烧柴。第四天天才放晴了,而且一下暖和起来。地上的雪很快化了大半,阳光照在山顶的残雪上,照在山坡的树木上,都像给雪勾了一层金边似的。
  完颜绰对已经不再发烧,身子骨好了王药笑着说:“难得又是个好天!明儿中午再开拔,今晚上燃篝火,大家好好开心一场!”又凑近笑道:“御医说,你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我带着甘州甜醴和羊羔儿酒,想喝吗?”
  王药被她灿烂的笑容感染,又听说还有酒,顿时眼睛都亮了!“却之不恭!这有酒的篝火宴,是无论如何都要参加的!”他笑道。
  午后,毡包间的空场上开始堆起柴垛,靠近皇帝和太后御幄的那片空地前堆得尤其高大。小皇帝拍着手笑道:“今晚又可以玩咯!”完颜绰对他也和颜悦色,亲昵地戳戳额头:“放了几天野马没跟帝师学着,只怕今晚要关营帐里不许出来!”
  三岁娃娃哪里听得懂反话,眨巴着疑惑的眼睛看看完颜绰,最后委屈地说:“我没有犯错啊!我今儿好好吃饭饭的!”说着,嘴一扁,眼泪都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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