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宫情史》第50/104页


  大军一动,身为枢密使的王药自然知道消息,他怔怔然坐在皇帝的御帐里,听小家伙显摆似的对着他念书,可是听了半日,王药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只等萧邑沣满怀期待地等他表扬时,王药才回神说:“陛下念得好。”
  小孩子不仅仅满足于这样虚空空的表扬,咧嘴笑道:“哪里好?”
  王药猝不及防,胡乱指着书上一句话说:“这句‘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读得好。”
  萧邑沣偏着头看了一会儿,他还识不了几个字,但是长短句读还是认识的,生气地说:“根本不是三个字三个字的!”小手在桌上一拍:“仲父骗人!”
  王药今日连哄他的耐心都没有,长跪起身稽首道:“陛下恕罪!臣不堪‘仲父’的称谓!”竟然失仪地自顾自拔脚离开了。身后传来小皇帝“哇”的一声大哭,随后是宫人们哄劝他的声音,还有那抽抽噎噎的“仲父”“仲父”的呼唤。王药只觉得步伐沉重,一度想到太后的帐营去,但临了脚又拐了弯。
  王药在并州城里熟悉的妓寮呆了三天三夜,才被寻找主官的枢密院众臣找到。完颜绰得知这个消息时,气得手足冰凉:“他在哪座妓寮呆着的,就给我把哪座妓寮砸烂!那里所有的歌舞伎全部械送有司,给我打着问!”
  事情一点不复杂,很快,含着歌舞伎们血泪的口供送到了完颜绰手中,她努力地平下气去看,心里有一点点安慰:王药没有喝酒,也没有嫖宿,独自躺在妓寮水岸边的杨柳下,看着漫天飞舞的柳絮,听着里头的清音妙吟、洞箫琵琶,他手持檀板,不醉而醉,写了很多诗词,挥就之后,自己吟诵几遍,又全部撕做碎片,蝴蝶一般撒落在河水里。
  反正给了足够的钱,妓寮的老鸨也任他胡为――横竖弄脏了河水,随着春水一漂,很快一切沉沉浮浮的字纸也就看不见了。
  但当翻到最后,看到王药的供状时,那些安慰化作一个笑话,完颜绰气到想笑:王药一本正经地供述,说自己有失国体,罪在不赦,请求革职拿问,还真的列举了若干夏国的律例,不少竟然还是他自己帮着完颜绰拟定的律条――说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他又简直是装的!
  “真好玩!”完颜绰点点头笑了,合起了那一大叠文书,“传王药过来,我要亲审。”
作者有话要说:  药药想的是冒险玩平衡
但是他的boss是多么聪明有野心的女人哈
如果觉得不虐的话我就要继续了
还有若干作者的恶趣味,请大家忍住

  ☆、11.11

  在等待王药过来的那会儿,完颜绰的心思也可以说是百转千回。
  并州收复得如此容易,勾起了她心底里勃勃的欲望。论公,哪个执政者不愿意开疆拓土, 流芳百世?在夏国遭灾的时候, 她发现学习汉人农耕、储粮、建仓的方法来防灾,也是最好的解决之道。论私心, 她确实被王药念诗的时候那般的陶醉模样吸引了,“江南”“临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都是她见所未见的美好景致。
  以前夏国和晋国,虽然边境常有冲突, 但是各人守着各人的界限, 彼此倒也不太肖想。如今却发现,原来只要有好的将领来运筹帷幄, 她的将士比晋国强太多太多了。完颜绰派在王药身边的扈从和记室参军等人是她自己的亲信, 每天各种密奏都会送回到她那里,事无巨细记载着王药行兵布阵的所有内容, 连同他鼓舞士气时的那些话,察看地形时走的那些线路, 完颜绰都知道,都在琢磨。王药熟悉李维励,熟悉边关的情况,所有战法设计得巧妙,都是为并州和李维励量身定做,
  她好学,虽然开始看得脑仁疼,但还是强迫自己对着堪舆图和沙盘,一点点琢磨王药用兵的道法,慢慢地就看出门道来了。晋国的强项是城防,但夏国的强项是骑兵。晋国的将领行兵之权全赖汴京的皇帝赐予,拘泥谨慎而反应甚慢;而夏国的骑兵就是胜在灵活多变,反应速度极快。所以他们不必攻城,只消掠地,孤立大城池,赶在晋国坚壁清野之前获得补给,层层推进,很快就能攻到汴京!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接着又极度地兴奋起来。
  正想着,外头通传,王药带来了。完颜绰急忙收敛心思,把刚刚浮在面上的一丝得意的笑意压了下去,斜睨着刚刚走进来的他。
  他的模样有些颓废,眼皮子只略抬了抬,就又垂下去了,声音也显得无力:“罪臣王药,叩见太后。”
  完颜绰看他干燥起皮的嘴唇,遏制着给他赐茶的冲动,任他跪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这供状是你写的?”她的脸板得铁块似的,把一张轻飘飘的纸用力摔到王药的面前。
  王药弯腰捡起来,拂了拂上面的尘埃,双手举着说:“是。臣有罪,丧失国体,动荡军心,请太后批复辞呈,或者下旨革职拿问。国之大典在刑赏,刑不确,则……”
  “够了!!”完颜绰冷冰冰打断他,到他面前扯过那张供状,用力在地上一踩,“我不爱听这些话。你的心思我明白,你骗小孩子的把戏,还是不要拿来跟我开玩笑吧!既然知罪,那么,好好将功折罪才是正理。”
  王药“呵呵”笑了两声,嘴唇抖动了一会儿,终于说:“我只怪自己要强冒进,也怪自己行兵布阵并未敢隐瞒身边人。不过如今也想开了,既然王药已经是夏国的罪人,也是晋国的罪人,无力可以赎罪,只能超脱于事外,不要一错再错。望太后成全!”
  他俯身捡起供状,不胜心疼般拍了拍又吹了吹,不依不饶地膝行几步挡在她面前,把供状举过头顶,不卑不亢、不依不饶地说:“臣帷薄不修,行事昏聩,没有谋国之忠,没有立世之范,百无一用,真心实意无法担当枢密使的重任,请太后另请高明!请准许臣辞职隐居,从此再不过问国事!”
  完颜绰心里本就蹭蹭的火头一下子窜上来老高。她劈手打落那张供状:“你怎么想的,我还有不晓得的?不过就是要以辞职为要挟,阻挠我南进。既然要阻挠我,你身为一国枢密使,上奏谏言,无所不可,何必玩这样的花样?况且,国家大事当头,身为一国枢密,岂有率先落荒而逃的?你带这样的头,不怕我办你?”
  “我要劝,你听?”王药反问道。
  见完颜绰不说话,他冷笑了两声:“说是救灾,并州已下,灾情已解;说是和谈,却故意设置和谈不成的条件。人心不足,得陇望蜀,我已经心寒了。我只说一句,两国正式开战,不会再只是小小冲突,势必是酿成大祸,血流成河,生民流离,多少年都恢复不了元气。这是你想见的?!”
  完颜绰默然了一会儿,只道:“等我赢了,我会依然按照南院北院的做法,汉臣治汉。我保证,会对汉人好的。老百姓只要吃饱穿暖,谁做皇帝,有何要紧?”
  她懂政治,但不懂民心。
  王药又是挑着眉冷笑了半天,自己摇摇头,仿佛对她全然不再信任。他终于执拗地拣起盖了一个脚印的供状,再一次把供状捧过头顶:“若是有那一天,王药替晋国臣民谢过太后。但是,君子不强人所难!王药若是仍做大夏的官,将来无颜面对江东父老。请太后依照国法,革退王药身上官职!”
  完颜绰仰着头想了一会儿,问:“如果我革退你的所有官职,你是不是还留在我身边陪我?”
  王药抬着眼睛望她,她洞穿似的,满眼都是不信任,仰着头等他的回答。王药心里一瞬间如利箭穿过,收缩似的剧痛,而这外在的神情落在完颜绰的眼睛里,却是他面色苍白,衬得几日没刮的胡茬黢青一片,也衬得眼睛里的血丝层层密密,似乎眼睛全红了。他喉结上下滚动了很久,目中隐隐有雾,终于缓缓说:“你应该知道的,肯定不会了。”
  完颜绰被他气得也眼睛发酸,只觉得对他千般万般的好,都折在此刻。她冷笑道:“那么,你就是打算始乱终弃了?”
  王药觉得她这是倒打一耙,然而他们曾经有过的美好时光,还有那次在篝火中用夏国的仪式举办的婚礼,都是他窖藏在心底深处最美好的记忆。他深吸了一口气,撇开这个问题,再次对她稽首:“请太后法办我。若是气不过,杀也可以。”
  完颜绰“咯咯”地笑着,指着他说:“你胆儿包了天了!不就是仗着……”他真以为自己没法子对付他?!她挑着眉,端详着他的颓丧,咬着牙想了想,终于说:“王药,莫说你没有嫖_娼宿妓,就是有了,其实也算不上违法,不过确实叫我心里不舒服。更叫我不舒服的,是大敌当前,正需用人的时候,敢跟我撂挑子,这是恃宠而骄,是威胁我!”
  她扭过头,把外头远远遣开的几位重臣和侍从都叫进营帐,把情况简明一讲,当众开始下旨意。
  “你既然跟我说什么赏罚,说什么国法,好,我今日确实要罚你。不过,之前拿下并州应当有赏,今日无端辞职应当有罚,互相抵一抵,倒也不至于革退这样的重罪。”完颜绰似乎望空思考,终于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对王药说,“就当众杖责一顿,以警示其他人吧。”
  王药瞬间面红耳赤,捏着拳头说:“自古刑不上大夫,若臣是枢密使,太后不觉得责罚有失国体?!”
  完颜绰笑道:“对不住,‘刑不上大夫’这样的说法,大概是你们南人独有的,我们这里,都是肉刑,扑作教刑,我觉得挺好。之前秦王犯那么大的过错,不也是鞭责罢了?对你,自然是一样的。”
  她非常满意王药此刻气到无奈的样子,让她极有报复他冰冷无情话语的快意。完颜绰不等他再反驳些鬼话,抢先厉声道:“就是这里扈从的侍卫,送枢密使王药去帐外门,杖责三十,昭告群臣引以为戒!”
  “请太后赐死便了!”王药怒不可遏,一甩手把上来拉扯他的侍卫甩开。
  完颜绰挑衅地看着他:“死了还有什么用?我要你活着为我效力!给我拖出去打,重重地打!我在这里听着动静!”
  王药最后被气得笑出来,拱手道:“如此,王药自然领罚。谢太后隆恩!”昂然而去。
  完颜绰又气又不舍,等王药出去了,才叫来身边的亲信宦官忽络离说:“你去瞧着,叫那些侍卫不许给我弄鬼,别又搞出个受刑的坐那儿喝茶,大家伙儿出劲儿地拿竹板拍枕头的笑话来;但也别瞎来,弄一身血,打个半残,我可叫行刑的用命抵偿!”
  忽络离哪里不明白这主子的意思,不就是既要出口气儿,又不能打重了――太重了把情分打掉了,后手的那些在床榻上擦药劝谏的话还怎么出口?他机灵地点点头,低声道:“奴明白。”一溜烟儿出去了。
  完颜绰手边有奶茶,有酥酪,她拿起一盏酥酪来,端在手里,失焦地看洁白的一杯,怔怔的半天也不记得要喝。
  外头的动静没多久就响了起来,每个细节都听得清清楚楚:扬起来的风声,甩下去的脆响,沉闷的报数……唯独没有他的些微动静。完颜绰侧耳仔细寻找属于他的动静,却失望了,脑海中隐隐生出那些粗重的呼吸,压抑的呻唤,汗珠掉落地上的轻音,但是仔细听,都又像幻觉一样从没有存在过。
  她口干舌燥,心里起伏不定,说不出的难受,比自己挨打还难捱。不觉间手里的杯子举到唇边,想喝一口润润嗓子。香甜而冰凉的触感刚到唇边,蓦然回忆起他关切而强硬的模样,想起他对她说过:“你体寒,本来就是要慢慢调养的。再吃这些寒性的东西岂不是雪上加霜?”然后毫不客气抢走了她心爱的酥酪。
  她脸上浮上笑,把酥酪杯盏撂到一边,静静地再听外头的动静,却不再是刚刚那些声音,而是乱糟糟地响动,有人在说:“快!叫御医给王枢密瞧瞧去。”原来行刑已毕。完颜绰万分地焦灼起来,等着去传她意思的忽络离回来,把他的消息也一并带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心翼翼问:不算虐吧?

  ☆、11.11

  进来回话的忽络离面色平静,轻轻道:“没什么大碍,太医说,休息几天就好了。”
  完颜绰舒了一口气, 又问:“那他情绪怎么样?”
  “这……”吞吞吐吐的, 自然是情绪不好――被当众杖责折辱,还能情绪好, 才叫见鬼呢!不过完颜绰并不担心,情绪这东西,总好慢慢纾解, 多对他用点心, 多加些哄劝安抚,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找个借口, 把王枢密的毡包撤了, 把太医给的药膏什么的,都送到我这里来。”她吩咐着, 俟忽络离一走,便仔细地亲手铺陈床铺, 调制茶水,也仔细地略扫娥眉,点染胭脂,在生着火盆的毡帐里,穿着轻薄的襦裙,重新像个花枝似的少妇一般打扮起来。
  在随侍大军的太医那里诊疗之后,王药被告知自己住的地方已经被拆了,只有太后那里可去,他呼吸起伏了几下,挣起身子说:“不必,我去住并州的客栈……”到底才挨的打,双腿无力,伤处却是一动就痛,身子一仄差点摔一跤。
  忽络离吓得赶紧扶住他,埋怨道:“枢密使这是要奴的好看呀!要是您这么着摔了,得,我们没一个逃得过责罚。您也别犟了,咱们主子的性儿你懂的,虽然软硬都不吃,到底心里还是会疼人的,还是多顺着点,什么话慢慢说,总归能够事缓则圆呢。”
  挨打受疼丢面子,和打消她南下侵略的野心比起来,确实是小事一桩了。王药倒也肯听劝,默然不语,最后终于答应去完颜绰那里。
  忽络离等人都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张罗着小心翼翼地把王药给送了进去。
  大约是怕他尴尬,完颜绰一直在屏风后烹茶,等安顿好了,其他人都出去了,她才款款地走出来。温柔的掌心先在王药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又轻柔地滑过他的脊背,最后俯身在他耳边说:“你看你,非跟我犟,你叫我不责处你都不行……打在你身上,疼在我心里,不过,你大概是不信的了。”
  王药抬眼看她,她打扮得也温柔,两鬓抱面,乌发如云,一朵汴京仕女常用的像生绢花颤巍巍插戴在灵蛇髻的一角。鹅黄色的交领衬着暖红色的边,低垂处露出海棠花般娇艳的抱腹,长裙更是水泄一般散在榻上,那样美的石榴色,怪道时人会有那样的俗语出来。
  王药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茶,完颜绰见他听话不别扭,不由由衷笑道:“乖乖的,御医说,明儿淤血凝了,可以用些药酒来活血化瘀,内服外用的都要,正好有些从并州缴获来的好酒,让你解解馋。要些什么下酒的小菜,你只管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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