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宫情史》第67/104页


  所以彼此都犹豫了一下。王药在外头喊话:“你们看看,穿的都是一色的禁军服制,何必同室操戈、兄弟阋墙?不如叫人出来谈一谈,太后仁义,既往不咎也是有的。”他的话又开始暗藏锋芒:“你们想想,若是这场输掉了,自己又是为谁陪葬呢?”
  里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有人喊道:“我们回报了长官,一会儿给你答复!”
  耶律延休又忍不住回头低声道:“我们刚刚一顿火一放,宫城里面一定已经知晓了。他们三万,我们里外夹攻可有五万多人,天时地利人和都是全的。还等什么?万一遇上使诈的,把最好的时机拖延掉了怎么办?”
  王药撇脸道:“莫不成你不觉得奇怪?”
  “奇怪是奇怪……”耶律延休把一根手指伸进皮头盔里挠挠发痒的头皮,又斩钉截铁说,“反正要保护太后,其他也顾不得了。”
  “对,要保护太后。”王药点点头,“所以必须要知其然,知其所以然。”
  里面很快就看到一乘小轿和十数个兵士在初晴的雪地里慢慢地迤逦而来。远远地就在喊话:“南北两院的命官都在我们手里,也有不少是不忿的。今日我们请一个中立的和你们谈,谈毕再说其他话!”
  耶律延休一皱眉,不屑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他但知太后,不知其他,南北夷离堇、南北枢密院、南北宣徽院……反正死哪个都是能弥补上的,怕啥!
  轿子很快到了跟前,轿帘掀开,里面的人走出来,环顾了一下藩篱外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气定神闲问:“在哪里谈?”
  耶律延休和王药都诧异得没接上话,只等这人问第二次“在哪里谈?”,他们才期期艾艾,不一致地答道:“先到旁边暂坐吧……完颜……完颜大人……”
  完颜速头发花白,面色凝重,眼角边一道道皱纹像是刻的,神色倒也平静,仿佛里头被围困的不是自己的女儿和自己的外孙,随着耶律延休和王药慢慢顺着湿滑的道路走到一边临时的当做哨楼的一户,在笼着的炭盆前先好好地烤了烤双手,又要了热茶水,喝了好一会儿仿佛才做好了说话的准备。
  他环顾四周:“叫不相干的都出去。”
  耶律延休吩咐道:“所有人在外头候着。”特别转头对王药说:“你也外边去!”
  王药未及说话,完颜速先开口了:“不,王观察要紧,得留下。”目光随即飘到耶律延休脸上,似乎要下逐客令。
  耶律延休大窘,抗声道:“完颜大人,小将是营救太后的主帅,我可不走的啊!”
  完颜速倒不拿话挤兑人,点点头说:“那请耶律将军一道听听,不过,法不传六耳,毕竟,不是光彩的事。唉……”
  他低着头叹息了好一会儿,又抬起头说:“宫里传出的确切的消息:太后……怀孕了。”
  王药和耶律延休手里的茶杯,争先恐后地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瓷片破碎的声响。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的肚子,请查收。。。

  ☆、11.11

  王药和耶律延休的惊诧是不一样的,所以,随后一个惊中有喜、喜中有忧,而另一个则露出十足的失落和颓败来。
  王药警觉地瞥了耶律延休一眼, 蹲身把地上的大块碎瓷捡进茶盘里, 借此磨蹭拖延。
  耶律延休过了少顷反应过来,闷声闷气问:“叛乱和这有关?”
  完颜速大约是点了点头, 好久默然,才又缓缓道:“我是做父亲的,但也觉得她不对更多——本就已经两嫁, 却又在寡居之中弄大了肚子;弄大了肚子, 安安分分偷偷生下来也就算了,偏偏身边的人不谨言慎行, 把消息传到外头;已经知道朝中不少人对此意见很大, 却又——”大概这里最难启齿,他又顿了好一会儿才说:“却又生了妄念。”
  王药这时候抬起头问:“她生了什么妄念?”
  完颜速眯着眼睛, 利剑一样的目光狠狠地瞥了他一眼:“宫中传说,上苍示意, 天狼星比以往十年都明亮,预示着此胎万分贵重,日后有极贵之相。”
  这样的谣言,加诸一个还未成形的胎儿身上,未免有点异想天开!王药深深地往胸腔里吸着气:“这样的谣言,不是把太后往被动处整么?”
  “但是!”完颜速本就恼恨王药,根本听不进他的话,冷笑道,“隔日皇帝上朝,脸上就是五痕指印——说是做姨母的恨铁不成钢要好好教导陛下成才,谁信?”
  王药诧异间连手无意识捏紧,被锋利的瓷片划出偌大的血口子都没有觉出疼痛,他抗声道:“孩子还没生出来,还不知是男是女,但凡动脑子想一想,便知道太后绝不可能犯傻去欺凌陛下!”
  这孩子平安生出来,萧邑沣也不过不足六岁的娃娃;这孩子长大到十岁,萧邑沣也才刚刚到亲政的年纪——中间这么多时光,以完颜绰的权势和手段,想把自己亲儿弄上皇位,什么法子想不到,非要急于一时?!
  王药犹捏着瓷片在摇头思忖,那厢耶律延休已经暴起,手一拍案桌,案桌上的杯杯盘盘全部跳了两跳:“那又怎么样?难不成就能够逼宫叛乱了?到底是谁,自己做不到像个臣子,好意思要求太后什么?完颜大人,咱们也不必多谈了,里头不乖乖率着禁军归降,我就打进去营救太后!到时候,可别怪我心狠手辣无情无义!请完颜大人把我这话带给里头的叛军!”
  王药突然问道:“叛乱的朝臣是两院的重臣,还是在京的萧姓王?”
  “都有。”完颜速看了他一眼,“如何?”
  王药笑道:“完颜大人也是和他们一气的?”
  完颜速色变,却连急切否认都没有,反而不胜其怒似的,用力一甩袖子:“她是我女儿,但是错了就是错了!陛下是完颜氏的外孙,但更是萧氏的嫡脉,到哪里都堂堂正正!南院夷离堇和北院宣徽使领禁军虎符,我也只能求着他们日后破上京宫不要伤害太后,随便哪处软禁,都得留条性命。”
  耶律延休又惊又怒的眼神瞟向完颜速,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做父亲的能说出来的狠心绝情话。
  王药泠然笑道:“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阿雁杀伐果决,平日看完颜大人温文尔雅,原来也是有杀伐果决的一颗雄心。”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猜测得对不对,仔细打量着老狐狸的神色又觉得深不可测,无法确认,只能先行自污:“不过,太后或能活命,她肚子里的孩子势必不能活命。不管是被迫小产也好,还是生出来再溺杀也好,我这个当父亲的,总归是不忍心这样的事发生的。”
  他说得云淡风轻,每一句话都带着嬉笑的意味,然而铁一般的骨子立在话里,尤其说到最后“当父亲的”若干言语,笑语中带着尖锐的刺一样,却也无比坦然,坦然到无耻,无耻到坦然。
  王药听见耳边一声愤怒的嘶吼,转瞬间眼前一花,他格挡的手伸了半截又顿住了,果不其然脸上挨了狠狠的一掌,脑袋里“嗡嗡”的响,鼻子里一道温热流下来,他伸手一擦,低头一看,手背上一片猩红,再一抬头,耶律延休像愤怒的狮子一样,喘着粗气,大约见他还满面不要脸的平静,又是一掌扇了过来。
  王药伸手四两拨千斤地挡开:“你够了啊!要找我打架,不是这会儿!”
  耶律延休心里说不出的苦,但此刻要紧,确实不适合打架,再多气闷也只能憋住,低吼声:“混蛋你等着!”头也不回出去了。
  王药看了看坐在那里喝茶的完颜速:“一个是外孙,一个是女儿,外孙是唯一的一个,女儿也是唯一的一个了。这里头权衡,颇不容易啊!”
  完颜速从袅袅的茶水雾气中抬头望着他:“女人家心软容易上当,你也算死有余辜了。”
  王药无声地一笑:“还是救太后要紧。她手里有小皇帝。若是叛军逼得太急,或是有人存心作祟——萧氏的皇族可不缺人,倒是完颜氏经此一击,只怕再难翻身了。”
  完颜速目光一懔,但却是沉下头去,愈发把自己埋在热腾腾的水汽中了。
  王药心里明白,便不多语,到外头向人要了一件锁子甲,沉甸甸地披在身上。
  燃灭的木头藩篱仍然冒着一股一股的青烟,在这样天黯云低的冬日里显得滚滚而上,触目惊心。
  宫城和藩篱之间,是反叛者所拥的军队,此刻畏缩地瞧着外头人川流不息的模样。王药戴上一顶盔帽,顺手又牵过马,到耶律延休身边。耶律延休正在和几名亲信谈战略,见王药来了,厌恶非常,横了他一眼,故意扭脸不去看他。
  王药却越俎代庖:“围困藩篱的人,分一百人一组,环围住。然后对应宫城东、西、南、北四处宫门,先由南门这里的薄弱处开始攻入,然后立刻缴对方的军械——只要投降,就不必开杀戒;不投降的再杀不迟。接着,约莫二十组围一个门,再约莫二十组先攻入宫城外的南北两院,不论是夷离堇还是林牙,宣徽使还是枢密使,看见一个抓一个。再然后,推几部云梯车来。”
  前面布置战略还算靠谱,结果弄出攻城专用的云梯车就匪夷所思了。耶律延休怒吼道:“你瞎指什么挥!搬云梯车,你要攻打宫城啊!”
  王药斜乜着耶律延休:“对,我要上宫城雉堞!”
  耶律延休觉得这家伙今天一定是疯了,狠狠对他翻了个白眼:“走开!再啰里吧嗦影响我布置战局,我就把你捆起来丢马棚去!”
  王药“呵呵”两声轻笑,环顾四周道:“耶律将军,你也太反客为主了。你是节度使不错,但这里并州城下的人只有五百!五百!”他伸出一只手掌翻了两下,示意耶律延休看清楚数字,然后挑着眉又说:“我说动的上京城外的禁军有三万!三万!”
  这副趾高气扬的样子简直欠抽极了!耶律延休咬着牙道:“你何德何能动用这三万人,观察使?”
  王药回头大声道:“愿意听我的,愿意现在就到宫城解救太后和陛下的人,举起手里刀枪给我看一看!”顺便举起了手里的半块虎符。
  耶律延休立刻看到禁军服制的人齐刷刷把手里的兵器高高举了起来,明晃晃的刃在稀薄的阳光里居然也闪人的眼。他气怔了半晌,终于咬牙切齿笑道:“好得很……好得很!那么,我就在后面给观察使掩护吧。”
  王药回头望着那张近乎要气歪了的俊脸,弛然笑道:“我等着和你约的那一架呢!”
  “一定奉陪!”耶律延休道,“你别躺着出来就行!”
  王药“咚”地在耶律延休肩膀上打了一拳,耶律延休也毫不客气回击了一拳。虽然仍是横眉冷对,但见王药飞身上马,吆喝着禁军按他的部署从烧朽了的藩篱直冲了进去,他还是吩咐道:“架弩_机,张弓搭箭,小心地一步步向前头推进,掩护……掩护王观察。”
  局面如王药想象的一般顺利,里面大部分禁军都不做抵抗,或只稍作抵抗,就缴械投降。真正叛乱的很快被逼仄到几处角落里。王药远远地瞧着,手中的剑像令旗一样上下舞动了一番,然后又吩咐说:“架云梯车!”
  “架到哪儿?”
  王药手搭凉棚往宫城四边的哨楼看去,没多会儿唇角便勾起了一个俊朗迷人的笑:“东边的哨楼。”
  两万多禁军在藩篱和宫城间的地带摧枯拉朽,或收降,或肉搏,空中时不时飞过几支弩_箭,时不时传来几声惨叫或呻_吟,时不时从火光里飞奔出一两个浑身是火的人儿。王药浑若不见,与推着云梯车的士兵直朝宫城的东哨楼而去。那里之后是布防最严密的紫宸殿,她曾经在那里机变灵活,用头脑和勇气打败了她的姑姑兼婆婆。
  现在,她也在那里。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肚子里有他们的孩子。不管她怎么想,怎么做;不管她现在是担忧,还是害怕,还是胜券在握的自得,反正,他来了!
  云梯车架在宫城厚实的夯土砖墙上,这墙砌得极精致,砖缝里都是石灰、糯米和蛋清混合成的粘着剂,光滑倾斜,马面环峙,若有一夫当关,还真是万夫莫开。此刻,见云梯车逼近,上头雉堞女墙上早就齐刷刷摆上了弩_机,搭上了硬弓羽箭,还林立着一排排长槊,听谁一声呼号,锋头全部指向正下方。
  耶律延休在后方下头都看着担忧:这傻子今日是乐疯了么?好端端的,推云梯车做什么?登宫城?他咋不上天呢?
  云梯车很快架到了城墙边,王药缓缓脱掉身上的锁子甲,丢掉手里的佩剑,只着一身醒目的朱红色棉朝服,在寒冷的北风里,一点点顺着云梯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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