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台校对版作者离人横川》第113/395页


  程钧终于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还是那股透心的凉意,淡淡道:“我劝你赶紧想通。”
  程铮被他看了一眼,像被冷水从头浇下,浑身一个激灵,道:“可是……”
  程钧道:“因为你马上就要害死你另外一个至亲了。”
  程铮一震,道:“什么?”
  程钧扬声道:“程钰,你过来。”
  程钰一直在堂中,见两人祝祷,也跪在后面,只是离得远了,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听到程钧这句话的时候,轻轻一叹,起身来到他们面前,端正行礼道:“兄长。”
  程钧看着她的时候,神色慢慢柔和下来,道:“不是去九雁山吗,为什么回来了?”
  程钰脸微微一红,道:“您认出我了?”想到自己当时心存戏弄,不由有些忸怩,道:“我本来去九雁山要路过盘城,正好赶上父亲出殡,就留下来……”
  程钧微微摇头,道:“上面是父亲的灵位,不要说谎。”
  程钰闭上了嘴,过了一会儿,程钧道:“说罢,开诚布公的把你的想法说出来,告诉给你这个二哥听听。对他只有好处。”
  程钰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本来赶去九雁山的,路上发现了冯姐姐,当时我本来想把冯姐姐托付给兄长——”她笑了笑,对着程钧道,“虽然不知道大哥就是大哥,但我信得您值得信任。只是临走的时候,我发现了墨氏商行运的雷火药。”
  程铮先还一头雾水的听着,听到这句话时,脸色微微一变,道:“你看见墨氏商行的货物了?”
  程钰道:“我看见了满车的雷火药。当时有些吃惊,只是开始也没太过在意,还是打算去九雁山。但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事,所以急急忙忙赶了回来。”她看了一眼程铮,终于道,“我想起,爹爹生前提到过墨氏商行。商行的女掌柜,是欠过爹爹一个情分的。倘若果然如此,那些雷火药可能是哥哥要的。”
  她停了一下,道:“我回去收取了那些雷火药之后,混在那些商队当中打听,得知他们果然是去盘城,那么收货的人,或许真的是二哥。”
  程钧淡淡补充道:“按照时间算来,那天晚上你从府中溜出去,找到冯姑娘托付之前,是先联系了墨氏商行的人吧。”
  程铮苦笑一声,道:“这您也知道。”
  程钰道:“二哥的性子我最清楚,他是宁折不弯的性子,就算顾忌父亲还没安葬,一时不会动手,但既然要这些雷火药,只怕就是找到时机,要玉石俱焚的。倘若我独自一人赶到九雁山,就算能求下援助,回到这边二哥也不在了,我还去那么远的地方干什么?”
  程铮出了一会儿神,道:“我的运气一直不好,这种事情也能让钰儿看见。”
  程钰转过头,对程钧道:“大哥,二哥说话是不是很欠揍。”
  程钧道:“你放心吧,一会儿我揍他。”
  程铮吓了一跳,程钧道:“你继续说吧。”
  程钰道:“我既知道二哥已萌死志,自然连夜赶回盘城。二哥此时心情绝望,他性子又固执,寻常的话是劝不动他的,因此我在家门口转了一天,始终不知道该如何进去。没想到第二天,发现墨氏老板娘又来拜访二哥。原来她足足进了两车雷火药,被我拿了一车,还有一车。我想再要阻止,已经不可能了,只好眼睁睁的看着雷火药落在二哥手中。”
  “二哥修为在我之上,他手中的东西,我强取还是暗偷,都是拿不到的。我想雷火药要想破坏力巨大,非得等到人多的时候引动,才能发挥最大的效力。或许这个时机就是在出殡的那天,所有人齐聚的时候。于是我混进了那天送殡的队伍,心想只要在二哥动手之前,我现身出来,他必定顾忌我在身边,不肯牵动引信,或许就能阻止他了。”
  程铮怒道:“钰儿,你怎么能如此胡来?那雷火药何等厉害,倘若我没法停手,岂不害了你的性命?”
  程钰转头对程钧道:“你看,这罪魁祸首还要凶我,大哥一定替我教训他。”
  程铮苦笑,仿佛回到了父亲还在的时候,那时程钰就是这么告状的。
  程钧道:“到这里,还算是正常,为什么后来不正常了?”
  程钰道:“哪里不正常了?”
  程钧道:“本来好好的,你只是救你二哥性命,那是寻常亲人手足之间必须做的选择。为什么突然决定不再阻止,替他去死?”
  程钰沉默了一阵,道:“今天早上,我送父亲出殡,发现那些人都没来。我心中十分高兴,不但父亲安安静静的去了,二哥也不会自绝。一切本来好好的,葬礼有些乱,最后也有惊无险。只是最后的时刻,二哥突然对程钦说,要将父亲的遗物移回本家。当时我很疑惑,不知道二哥的意思。回来的时候突然才想到原因——二哥因为今天没动手,要在路上动手。”
  程铮脸色一沉,程钰接着道:“雷火药本来不少,但是我收了一半之后,二哥手中的药就少了。就算在灵堂这样狭窄的地方引爆,怕也炸不死程济那样修为的修士。可是盘城附近有许多山路,要移灵回郡城,必然不会走天上,那么穿过山路的时候,配合地形引爆的话,说不定能把除了筑基期之外所有的修士一起炸死在山涧里。二哥,是不是这样?”
  程铮不答,只是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程钧突然盯着她道:“你觉得,这一回你二哥做的选择对吗?”
  程钰抬头道:“我想了很久,觉得二哥做的——应该是对的。”


第一百五十五章 团圆(三)
  程钰一字一句,道:“我觉得,二哥始终是没错的。错的是我。如果我在局中,做的不会比二哥更好。”
  程钧点头,微微一叹,道:“你果然是这样想的。”
  程钰道:“我一路行来,脑子里想的只有先救二哥的性命,却从来没想到,救了之后怎么办?二哥的才智不在我之下,他看得比我清楚。那些修士活着的时候,会源源不断的来找麻烦,就算现在把盘城这些人杀光,程家、穆家、严家还有其他的什么人,一定会再扑上来的,那时候他们只会更加凶残。要让他们永远的住手,只能一死。最多多拉他们一些人陪葬。既然如此,就一定要有人牺牲。不是二哥,就是我。”
  她直起身子,对着上面的灵位正色道:“我们都是程浙的儿女,谁去死本来是没有差别的。我心中并没有觉得二哥的性命重于我的性命,也没有觉得我的性命重于二哥的性命。但是二哥的天赋比我好,他活下来比我更有可能报仇。所以我理所应当承担起现在的责任。只要一死,程铮消失之后,再也没有人会关心这件事,就算他们想要父亲的遗物,也没法再去逼迫谁。或许二哥报了仇之后会来和我们在天上团圆,但也可能他想通了,会背负着我们的性命活下去,但无论如何,我的决定都应当是现在最好的。”
  程铮闻言,也是直挺挺的跪着,眼中流露出来的是一种百味杂陈之后却又无言以对的神色。
  程钧淡淡道:“身为同胞手足,性格也是这样相似,想的大概都是一样的。只是选择的人选有所不同罢了。”
  程钰道:“大哥,倘若是你,你会怎么样?”
  程钧道:“我么,如果我在你们这样的年纪,遇到了这样的事……既然是同胞,那么选择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吧。”
  事实也是如此,他当初的性格只有更激烈。既然他能在幼年一仰头喝下整锅的热油,当然也不会吝惜用自己的性命为代价将敌人炸飞。
  程钧转头道:“可是你比你二哥还强些,你考虑到了他的心情。因此完全不提雷火药的事情,只说放起一把大火,与敌人同归于尽,甚至加大了自己的疯狂之态,让他以为你是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下作出的选择。你怕他因此自责,是不是?”
  程钰抿了抿嘴,道:“也不全是如此。我觉得……我本来挺疯的。其实我不喜欢冷静思考之后再去决定做什么,我喜欢随心所欲,所以……刚才那个才是真正的程钰。我也没说错啊,我不愿意嫁给俗人,我宁愿嫁给烈火。”
  程钧笑了笑,道:“如此表演,没有想把我引出来的意思吗?”
  程钰摇头道:“那怎么可能。我又不是活神仙,虽然知道有人在帮我们,但不知道你就是大哥,当然也不知道今天晚上你会来啊。我只是想,今天晚上是最后的机会,那些人今天不出现,或许明天就会出现。二哥虽然很可能是在路上动手,但他那么激烈的性子,随时都可能引爆火药。所以才选择今晚动手的。”她又笑道,“其实是我也是傻了。大哥那么聪明,我想得到的事情,你怎么会没想到呢,所以你今天来是很正常的事嘛。”
  程钧点点头,转头对程铮道:“程钰的话,你懂了吗?”
  程铮呆呆的看着前方的灵位,也不说明白了,也不说不明白。程钰说完一番话,心中就有些担心,看着程铮。
  程钧道:“倘若你不是做出了同归于尽的抉择,程钰现在已经安安全全的到达了九雁山。倘若你早一点想通,为自己选择一条更有余地的路,程钰也不会被你拖上死路。今日是你运气不错,倘若程钰真的因你而死……”
  程铮“啊——”的一声,呻吟出声。程钰不由有些惊慌的道:“大哥!”
  程钧沉沉道:“程钰,你也一样。你们都很骄傲勇敢,可以很轻率地做出牺牲的决定,你们也都很自负,总觉得自己做的决定是最好的。现在你们听见了,对面的那个同胞手足都不是傻子,就算你们侥幸成功了,能糊弄所有人一辈子吗?如果瞒不过去,要造成什么结果呢?”
  见程钰和程铮都傻了一样不说话,程钧叹了口气,人老了之后,果然会变得啰嗦。在鹤羽观时,他就没少唠叨景枢,今日第一次见弟妹,又这么教训起来,他也觉得有些没意思。但是景枢当初虽然有心病,但是比起程家的人来说,也是一心地纯真,性格开朗的好孩子了。
  血缘,真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激烈的性格或许就是他们难以摆脱的烙印吧。
  不只是担心这一对弟妹,程钧也担心自己。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本是佛家的偈语,用在道家也是一样。修道,修心,终究还是修一个了悟。
  程钧本身心境大成,除了自己的修行之外,还和他的独行有关。本来无一物,他心中向来没有牵挂,自然也不会为感情所伤。他唯一的一段感情,就是和妻子那一段相守时光,算是真正的完美,不但对于他的心境无所损害,反而有助益。对于修道者最艰难的斩情一关,他轻轻易易就过了。
  到了今世,突然出现了一种难以斩断的亲缘的时候,他反而没有经验去面对,因此轻易地接受了,原本通达的观念也出现了滞碍。
  他如今,也不是“本来无一物”了。
  为了保持道心,硬斩诸般世情,他也不取。
  修道,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各个道统都有自己的解释,有的是修的是长生,有的是修逍遥,有的修的是一个了悟。
  程钧却是都要的,上天台是为了长生,而无论在哪里,要求一个逍遥。强迫忘情,既不合逍遥之道,也不算什么了悟。
  倘若不能本来无一物,那么时时常拂拭,也就不使惹尘埃了。
  他却不信,他的道心会被轻易地击碎,要通过扭曲自己的心意,来达到目的。
  他也是骄傲的。
  放下此事,程钧从灵前起身,道:“咱们先出去吧。在此地不宜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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