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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记》全集【实体书精校版】

作者:何兆武&文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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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921-1939)

我的祖上没有名人

我的祖上没有名人。太平天国打仗的时候曾祖父逃难从长江的对岸跑过来,因为我的老家岳阳在洞庭湖口的东边,所以说他是河西来的,从湖北尺八口到岳阳,然后就在岳阳定居。他是劳动人民,烧炭的,不识字,我也没见过他,只是回老家听老人们说,他很勤俭而且勤奋,所以晚年生活改善了一些。他一辈子的遗憾就是不识字,所以他要他的孩子念书,后来我的祖父在清末的时候考上了一个秀才。清朝末年废科举、兴学校,我的祖父在我们家乡办了第一个小学,按解放后的阶级分析来说,应该是从封建知识分子转化成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了,其实这个说法也有点过分,那个小学什么都没有,就是一间普通的房子改一下,收几十个学生。后来我祖父要我的父亲到省城里学习。那时候改立新学校了,每个省差不多都有一个高等师范或者高等工业学堂,比如现在的武汉大学就是原来的武昌高等师范,现在的南京大学就是从前的中央大学,再早就是三江高等师范,湖南也有一个高等学校,叫湖南高等实业学堂,是现在湖南大学的前身,我父亲就上的就是那个学校,学采矿。

父亲毕业那年正值辛亥革命,孙中山在南京成立临时政府,他们几个刚毕业的同学商量,要为民国的新政府服务,就直接跑到南京找政府。虽然没有任何关系,政府却把他们几个都留下来工作,这好像挺奇怪的,现在不能想象了。很快,孙中山的临时政府和北京袁世凯政府合并(不是一个政府推翻一个政府,而是合并),把政府搬到北京来,我父亲跟着到了北京,就在北京政府工作。所以从民国初年起,我家就在北京落户了。后来到北伐的时候,1928年,国民党打过来,把北洋政府打败了,但也不是推翻(解放是推翻蒋介石的南京政府,但那个时候不算推翻北洋政府,而是打倒北洋军阀的政权),而是合并,又把北京政府合并到南京,依然是中华民国政府。那时候我还上小学,北京一下空了很多,很多人都跟着走了,我父亲那几个同学也跟着去了,但我父亲没有去。

我的父亲不是国民党党员,至少我不知道他是,父亲一生讨厌政治,认为政治是黑暗的、肮脏的,小时候我经常听他这么说,所以我想他不是党员。后来他搞采矿,父亲算是工程技术人员,中央政府搬到南京去,他觉得自己是搞技术的,凭本事吃饭,老跟着政治转没意思,所以就没有去。那时候像他这样的学生,毕业一出来叫“技士”,就是技术员,熬多少年有了成绩,升为“技正”,才成为正式的工程师,这是两个不同的级别。我父亲一直在北方的煤矿里工作,在龙烟铁矿,在宣化、石景山,在六河沟的煤矿、河南焦作的煤矿,还有开滦煤矿,他都工作过。

我是1921年生于北京,一直到1937年日本人从卢沟桥发动侵略战争,我们才回老家。不久,大部分沿海地区都被日本人占领了,包括南京、上海这些城市,很多人――至少是大部分的知识分子都跑到后方去了。我的幼儿园、小学都是在北京上的,直到高中一年级才回老家。

三民主义的少年兵

我上小学的时候先后经历了北洋政府和国民党政府两个时期。印象仍然很深的是,这前后两个政府的统治有很大不同,至少在我的感受上是这样。不过这一点,好像写当代历史的人都没有足够的强调。

民国初年,中国实行西方的制度,也开国会,也有多党竞争,比如梁启超是进步党,孙中山是国民党,小党派也很多,但党是没有自己军队的,凭选票选到议会里,谁的票多谁上去组阁。孙中山有个非常著名的助手叫宋教仁(当时“民国伟人”号称“孙、黄[兴]、宋”),满脑子是按西方的体制搞议会政治、搞选举,根据选举组阁。不过那个东西并没有效率,而且结党营私,表面上看党派林立,政权像走马灯一样,今天换这个明天换那个,其实都是一些政客在操纵,并没有搞好。袁世凯当然也看不顺眼,就把宋教仁刺死了。

所以,孙中山改组以前的国民党是按照西方的体制组建起来的,用我们的术语来说,是个资产阶级政党,始终不成气候。毛泽东总结说在中国是“枪杆子里出政权”,那些北洋军阀有军队,打到哪里统治就到哪里,孙中山后来为什么要把大总统让给袁世凯?因为孙中山没有自己的军队。没有军队就没有地盘,就没有自己的势力范围,所以“号令不出国门”。而袁世凯有自己的武装,实力摆在那里,也不会听他的,所以孙中山只要袁世凯承认民国,就把总统让给他。

1923年孙中山改组国民党,“以俄为师”,学习苏联共产党的经验,模仿苏联的体制,而且是全方位地模仿。他们之间互称“同志”,那也是学苏联的,而西方的政党内部并不是“革命的同志”关系。苏联是一党专政的革命的党,党是领导一切的,包括军队,所以孙中山也要建立自己的军队,组建黄埔军校,要靠自己的武装把那些军阀都打倒。当然,后来他死了,北伐没有成功,到蒋介石接手以后,北伐才算是成功。在军队制度上国民党也学苏联,军队里面有政治委员,每一个地方都有一个党部,执行“以党治国”的路线。所以日本媒体称国民党军队为“党军”,党本身有自己的军队,这跟西方体制完全不同。

再比如三民主义,三民主义包括“民族”、“民权”、“民生”:民族主义就是说中国是受欺负的,中国要翻身独立;民权主义是指中国过去没有民主,以后实行民主制度,人民有权,这叫“民权”;最后归结到“民生”,就是要改善人民的生活,所以孙中山自己说:“民生主义就是共产主义。”“民生主义”最开始的两大内容就是要节制资本、平均地权,平均地权当然也要土改,节制资本就是不许个人的资本无限扩大,所有重要的经济方面的事业都归国营,铁路、银行、大型厂矿都归国家所有。这是孙中山的改良主义,不过后来并没有实行,蒋介石走了官僚资本的路。蒋介石时期确实大的事业或者企业大都是国营,大的银行,像中央银行、交通银行都是国营,也有私人银行,但都是小银行。问题是,所谓的国营实际上乃是“政府营”,所谓的“政府营”就是政府里的几个寡头营,其实就是官商,和国家、人民没有关系。

改组后的国民党,在体制上学苏联,即孙中山所说的“以俄为师”。国民党“以党治国”,其实质也就是“党是领导一切的”,即一党专政,以党来治理国家。简单解释就是“一个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党是唯一的,“党外无党,党内无派”,党是绝对统治一切的,一切都是由党来决定,这苏联的模式。西方政党的体制是选举制,这个下来那个上去,孙中山改组以后的国民党不是这种制度,他的那个“总理”也不是责任内阁制的“内阁总理”,而是总揽一切都归他管,所以叫“总理”(后来蒋介石则改称“总裁”,即一切由他裁决)。孙中山有一个规定,那是连黄兴都不赞成的,即入党的时候宣誓,不但宣誓入党,还要对孙中山个人宣誓效忠。所以“总理”或“总裁”,也就是个人独裁。

以前人们常有一种错觉,以为国民党是跟着西方走的,其实国民党的体制是学苏联的专政模式,与西方的民主模式完全不一样。西方政党不是革命的党,没有说某个政党有自己军队的,只能通过和平手段,通过竞选取得政权,西方的领袖更不可能要求党员对他个人宣誓效忠。然而国民党自我认同是个“革命的”党,蒋介石讲话时张口闭口总是“我们革命军人”如何如何,党拥有自己的武装、自己的军队,要用武力夺取政权,另行一套体制,所以它必然是个专政的党,必然有一套与之相配的意识形态的统治,领袖尊严神圣不容冒犯。

孙中山改组国民党的这套“以俄为师”的思路和当时的国际大气候很有关系。当时的英、美等老牌西方民主国家正值经济大恐慌,都显得很没落,而苏联的斯大林则气势逼人,有一股方兴未艾的气象。所以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初期,专制独裁乃是一种世界性的潮流,甚至张学良下野到欧洲游历一番后,也相信了法西斯主义,认为只有法西斯主义才能救中国。在这种世界历史的背景之下,国民党没有跟随英美民主而效仿苏联的专政体制,便不足为奇了。

我做小学生时,北伐以后就有政治学习,“党义”和革命史是学校里的公共课,要背三民主义。“为什么说三民主义是救国主义?”一共三条,答:一,民族主义争取中华民族在世界上的平等,所以它是救国主义;二,民权主义是它争取什么什么,所以它是救国主义;三,民生主义是什么什么。而且每个星期一的早晨都有一节课做纪念周,纪念孙中山的,叫作“总理纪念周”,校长或其他老师带着我们背《总理遗嘱》,那是国民党的《圣经》,就像我们文革的时候天天读《毛主席语录》、背“老三篇”或《再版前言》一样。每个教室里都挂孙中山的像,上边横批“天下为公”,那是孙中山题的,他喜欢那几个字,还有“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这副对联,下面是《总理遗嘱》。其实,一种意识形态究竟能否成功,并不在于它口头上所强调的,如果不能在实践中经受考验,无论理论多么冠冕堂皇,都没有意义。我记得有个教国文的老师是国民党党员,一次在课堂上说:“总理遗像上的这副对联(‘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有人说要改一下,改成‘宋氏尚有一龄,同志仍须努力’。”宋蔼龄是孔祥熙夫人,宋庆龄是孙中山夫人,宋美龄是蒋介石夫人,传说还有一个宋妙龄,可见当时国民党党性程度之低。

国民党有意识形态的灌输,开口三民主义、闭口三民主义,但在这之前完全不是这样,北洋军阀没有意识形态的统治,这是和国民党时期最大的一点不同。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各系的军阀纷纷争着占领北京,今天这个军队来,明天那个军队来,也不知道他是哪一系的,什么奉系的、直系的、皖系的,我都不了解。过军队的时候,他们也是排队唱着军歌,唱些什么呢?说起来非常可笑,他们唱:“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长坂坡前逞英雄。”三国里的战将谁最勇敢呢,首先就是赵云赵子龙,他在长坂坡单骑救主,一个人就把阿斗救了出来,成了英雄。他们把这个故事作为军歌,非常滑稽可笑,表明北洋军阀没有抓住意识形态这一环,如果有的话就是《三国演义》了。再比如国歌,中国古代有个《卿云歌》,“青云烂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萧友梅为它谱了曲子,这就是北洋时期的国歌。20年代末,国民党北伐,国旗和国歌都改了,五色旗变成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歌里唱:“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这是我们小时候唱的第二个国歌。

另外一件事也可以说明北洋时期和国民党时期有多么大的不同。北洋时期,比如说蔡元培做北大校长的时候,提出“兼容并包”,请的那些教师里面有保皇党辜鸿铭,有黄季刚(黄侃),有叛徒刘申叔(刘师培),也是位国学大师,早年曾参加革命,后来又背叛了,但蔡元培也要。还有后来的布尔什维克李大钊,自由主义胡适,陈独秀(现在应该算他是他激进的民主主义了),他也要,还有鲁迅、周作人、梁漱溟,他都要。其实假如北洋政府真正严格起来的话,完全可以把北大给封了,把蔡元培抓起来,可是蔡元培在北大却演出了一场自由开放,这在后来国民党时期就不可能了。陈独秀后来被国民党关起来(虽然共产党说他是托派,可是国民党还是认为他是共产党,把他关在监狱里),一直到抗日战争爆发,全民抗战,红军改编为第八路军,才把陈独秀放出来。释放以后,陈独秀依然非常穷困,国民党没有给他任何生活保证,四川有个人把他请到家里养着。后来周恩来受党的委托,邀他回延安,他也不去,说是“士可杀,不可辱”。陈独秀本来是北京大学教授,既然把他放了出来,完全可以给他送回北大,那么重量级的人物,无论教不教课、干不干事,完全可以给他一个名义,把他养起来,也等于增加自己的政治资本,但国民党没这么干。

我并不想抬高北洋军阀。北洋时期的那些军阀根本没有任何长治久安的建设,他们关心的只是争地盘、刮地皮,整天你打我,我打你,有的纯粹就是土匪,例如“三不知”的张宗昌,不知自己有多少兵,不知自己有多少钱,不知自己有多少小老婆,像这样的人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看不惯了可以抓人,但并没有、也拿不出任何意识形态的东西。这也恰好给五四运动提供了一个特殊的环境,如果是在严格的思想专制之下,类似五四运动的思想启蒙是不大可能出现的。所以我们那一辈的年轻人,或者比我年纪大一些的年轻人,实际上受的都是五四运动的影响。“科学,民主”,“自由,平等,博爱”,还是蔡元培带回来的法国革命的口号,我们小时候都已滚瓜烂熟。记得我上小学一二年级时候,有一次举办成绩展览,其中有一副对联是高年级的同学写的,上面写着:“仁义礼智信,德谟克拉西”。“德谟克拉西”是什么?我不懂,就回家问,姐姐还笑着说:“这个你不懂。”其实就是英文里的Democracy(民主),这副对联的意思是说:中国文化传统是“仁义礼智信”,西方的精神传统是“德谟克拉西”。

比较一下童子军的军歌,也非常有意思。童子军是19世纪英国人贝登堡办的,我小的时候每个学校都有了童子军,也有军服,实际上就是体育课,除此之外还讲一些知识,比如救生的知识,野营的知识。北洋时期童子军军歌里唱“二十世纪天演界”、“不竞争,安能存”,那是清末严复翻译《天演论》里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理论,当然这种理论也并不代表北洋政府官方的意识形态,北洋政府官方没有意识形态,也没有意识形态的教育,所以我们的教育实际上是所谓资产阶级的旧民主主义教育,从童子军军歌就能表现出来。歌里有一句:“哥哥华盛顿,弟弟拿破仑。”后来我们老师还说:“哥哥华盛顿没有问题,弟弟拿破仑恐怕有点问题。”拿破仑搞侵略战争,不过我们那时候还是把他的早期看作法国革命的代表,所以就这么唱下来。北伐以后,童子军军歌就改了,当时是言必称三民主义,所以歌词改为“我们是三民主义的少年兵”,突显意识形态。不过那时候我已经小学四年级,不再是童子军了,所以我的弟弟会唱,我就不会唱了。

1928年,国民党的势力才达到北京,但只统治了很短的一段时期。1931年9月18日,日本占领了沈阳,随后占领东北,军队到达了长城,强敌压境,北京处于一个最前线的地位,国民党势力也就没有那么强了。枪声零零碎碎地打了很久,但并不是大规模打,打一阵停一阵,大概有三四年的时间,1935年夏天订了《何梅协定》,国民党的势力就完全退出了华北。但后来据说并没有这么一纸成文的协定,它不过是国民党和日本在口头上达成的一项所谓的谅解。当时负责北方事务的是何应钦和黄郛,何应钦任军委会北平分会委员长,黄郛任行政院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委员长,黄郛的秘书汤鹤逸解放后在云南大学任教,后来云南大学的李埏教授曾经和我谈到,解放后据汤说,他随黄郛一起去参加了谈判,但并没有签订一纸书面形式的《何梅协定》,只是双方达成了口头协议与谅解,国民党的力量从北平、天津、河北撤出,党部全部撤走,日本也没有直接来统治,而是交由西北军29军统治,成立一个冀察政务委员会。

西北军是杂牌军,都是过去旧军阀的那些势力,主要是冯玉祥的,不属于国民党的嫡系。国民党撤出后,由冯玉祥的29军(冯玉祥那时候已经下台了,但他的军队还存在)驻扎在北京,成立了冀察政务委员会,统治河北和察哈尔地区,察哈尔现在是内蒙古和张家口一带。1935年国民党势力退出北京以后,情形又有变化。比如“一二・九”运动,为什么那年冬天才发生?这和当时时局有关。那时国民党势力不能直接统治了,党部撤出了,取而代之的是杂牌军,而那些杂牌军还是北洋时期的作风,实际上没有意识形态的统治。看不顺眼它也抓人,可是没有一个类似三民主义或者其他什么主义的正面理论,所以学校里面思想反而比较放松。“一二・九”运动在1935年冬天,一直到1937年夏天这一年半的时间里爆发。

“一二・九”见闻

我们小时候经常到天安门开会,有一阵几乎天天排着队去,是什么会我们并不知道,也不懂得,小学生能知道什么?反正有老师带着,我们就跟着去。天安门前搭个席棚,那是主席台,总见上边有人讲话,也是慷慨激昂的,然后还呼口号,但讲些什么我们都不知道,小学生哪懂那个。不过当时的政治气氛还是非常活跃的,尤其是北洋的时候。北洋时期的内阁不断走马灯似地更换,换个内阁总理两三个月又下去了,下次又换一个,又下去了。它的统治政权也是跟着枪杆子走,军队到哪里政权就到哪里,比如奉系张作霖张大帅来了,他就变成国家元首,叫作“安国军大元帅”,住在顺承王府,就是现在政协礼堂的那个地方。顺承王府对面有个大影壁,上边写着“紫气东来”,它是朝东边的门,所以是“紫气东来”,是张作霖的大帅府。后来到了国民党时期集会就少了,因为它是“一统天下”了。

学生运动我经历过很多,那些学潮大都是不满当时的政府,不然也不成其为“潮”。学潮波及到中学、小学,我们就都跟着跑,包括“一二・九”运动。开头是大学生,北大的、清华的、燕京的、师大的,都是他们在游行,经过一个学校就敲门,中学生就跟着跑,抗日救国热情高涨,我们都跟着跑。学校里当然也有不同的政治态度,比如我们班,一说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基本都赞成,因为都恨日本人,只有个别同学不赞成,分两种情况,一种属于书呆子型,认为学生就应该认真念书,不要管政治,当然社会上也有这种意见,另一种是家里有特殊背景的,比如汉奸或者遗老,他们受了家庭的影响,所以不赞成。

80年代的时候,有一个北大的学生要毕业了,请我给她的论文提意见。当时正在闹学运,我就跟她说:“你做一个定量分析,看看各种态度的同学到底占一个什么样的比例。”她就做了这么一个定量的分析:大约有十分之一的人是非常积极的,他们是“专业户”,专心搞政治运动,大概有十分之一二的同学是积极拥护的,有一半左右的同学基本赞成,是跟着走的,有十分之一是专门念书,还有十分之一是反对的。这个定量的分析和我们解放前的差不多,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我的印象当时学生的政治倾向基本上就是这样,有十分之一的人是“专业的”,他们是真正的革命者,或者叫反革命也可以,属于职业政治活动家,国民党称他们为“职业学生”,就是说他们不是来念书的,他们的职业就是搞运动,搞政治。前些年有一次校友会,我见到一个老同学,他的名字我忘了,可是我对他印象很深,个子挺高的。我说:“我记得你,你常和陈良璧在一起的,但我忘了你的名字了。”我和陈良璧很熟,中学同班,大学同学,他们是老乡,所以他们常在一起。他对我说,他在大学念了十一年。别人都是四年毕业,他怎么念了十一年?实际上他是以学生的身份搞学生运动。还有十分之一二的人是积极参与的,像贴标语、写大字报,还有组织活动的,随便起个名字,比如“爱国社”、“读书会”,小的七八个人,大的几十个人,还有歌咏队,实际上也在进行宣传。所以当时的骨干大概是百分之十几的样子,除此以外,大概绝大多数都是跟着走的,包括我在内,游行我们都跟着去,我们是拥护的,但要我直接搞活动我搞不了,我不是那块材料。然后也有大约十分之一是拥护现政权,或者并不反对政府的,他们就不赞成搞运动,当然也总有十分之一左右是专门念书的,他们就是全心全意念书,有的也念得很好。

五四的时候没有打死人,抓了一批,但也很少。火烧赵家楼,大概抓了二三十人,没过几天又放了。当然,第一,当时的政府也希望缓和,第二,火烧赵家楼是烧曹汝霖的家,可是连曹汝霖在内也提出要赶快把学生放了。放了以后,蔡元培还带着教师和学生欢迎他们回来,这好像是难以想象的事。最大的一次是1926年的“三・一八”,在铁狮子胡同,就是现在平安大道的最东边,学生包围铁狮子胡同的段祺瑞执政府,那次开枪了。鲁迅有篇文章《记念刘和珍君》,写的就是那一次。那次确实开枪了,死了几十人,那是死人最多的一次。再后来我所见到的学生运动,最大的就是1935年的“一二・九”。

东北三省以及热河沦陷以后,日本军队长驱直入到了山海关、马兰峪等长城关口一带,日本时断时续地对中国发动小规模战争,但国民党政府一味委曲求全,并没有认真应战的准备。日本给国民党施加的压力越来越大,1935年有个《何(应钦)梅(津美冶郎)协定》,国民党势力全部撤出北京、天津和整个河北省,把冀、察交给原西北军的29军,军长宋哲元,实际上就是找一个非蒋介石嫡系的杂牌军管理冀、察地区,作为日本侵华过程的一个缓冲。1935年12月9日成立了以宋哲元为首的“冀察政务委员会”,其中有一部分人就是汉奸或准汉奸,于是发生了“一二・九”游行,反对成立这个所谓的冀察政务委员会。

那年的冬天雪下得多而且特别大,有一次连下了三天,胡同里厚厚的积雪没过了膝盖。“一二・九”那天早上七点多时街上人还不多,我在上学路上听到两个洋车夫谈话,一个说:“西直门又关了。”另一个问:“怎么又关了?”那个人回答说:“今天闹学生。”听到后我料想一定出了大事,到学校才知道是“一二・九”游行。那次游行是在学校领导并不知情的情况下,学生自己组织的,一个星期后再次爆发了“一二・一六”学生运动,那是规模最大的一次,绝大多数的大学生还有很多的中学生都参加了。我家住在西单商场附近,记得第二天早上一出家门,就看见道路两旁的树枝上挂满了冰,非常好看,可以想见,前一天的场面会是多么激烈。宋哲元的29军用大刀、警棍和枪托殴打学生,并用水龙头阻止游行队伍,可是没有真正开枪,所以没有学生死,但有人受伤。第二天,各大报都开了天窗,也就是说,撇掉原版,只剩下一页空白。有一份外国人办的英文报纸PeipingChronicle(《北平时事日报》)对学生游行进行了图文相配的报道,我们看不懂,就把报纸给了英文老师,请他讲。老师在台上指着图片讲得眉飞色舞,我们在下面听得也心潮澎湃,还知道北师大的篮球国手张连奎被军警打断了胳膊等等,就像在听英雄故事一样。

“一二・九”实际上包括四次大游行,一次是1935年的12月9日,12月16日又一次,都是星期一,其中“一二・一六”规模最大,然后第二年的6月13日一次,再有就是1937年的春的抬棺游行,至少在北京是游行了这四次,再后到了1937年夏天就开战了。

1936年6月那次我参加了,当时我是初中三年级的学生,十四五岁的样子,跟同学一起去游行。队伍走到西单被军队截住,不准走,开枪,不是真正开枪,而是朝上放空枪。一时学生队伍大乱,军警趁乱打过来,用大刀、警棍殴打学生,队伍一下被冲散了,根本无法抵抗他们的袭击。我和另外两个同学拉着手钻进路旁的一个照相馆,怕被人看见,不敢站在门口,一直往里跑,躲到一间小黑屋子里,后来我们才发现那屋子是洗照片的。我们躲在里边,屏住呼吸,听到外面非常嘈杂,等到声嚣慢慢平息下来后才走出来。那些照相馆里的人正在描述外面打斗的情形,学生如何如何抢棍子跟军警对打之类,说得有声有色,忽然发现我们三个从里面走出来,都大为惊讶,原来里面还藏着三个人?!我们从照相馆出来以后不敢回家,就跑到附近的一个同学家里,他母亲还给我们做炸酱面吃。下午又有同学来他家聚谈,大家都很兴奋,中国青年终于能够公开聚众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了,而中国当局却还一味地“敦睦邦交”、“亲善睦邻”。晚上到家以后,碰到一个我的邻居,他是另外一个学校的,比我大两岁。他说那天他们也去了,后来也是被打散,轰到景山公园里关起来,到了中午,还给他们送馒头、咸菜。下午,北平市的市长来讲话,他是29军的参谋长,叫秦德纯,是宋哲元派去和南京联系的,兼任北平市市长,后来做了蒋介石国防部的副部长。市长并没有训斥学生反而抚慰了一番,大意是说还是同情你们的,对日本一定要抵抗,不过不可操之过急以致鲁莽误事。当时29军的一些高层人物也不想采取与学生为敌的态度,广大官兵还是爱国的、抗日的,这一点和后来解放战争时期国民党军方与学生的对立情况有所不同了。

“一二・九”的最后一次游行是1937年春天,起因是河北省高中(即第十七中)高二学生郭清被抓起来后死在监狱里,学生抬着棺材去游行,也是被军警打散了,抓了一批学生关起来。我有一个姐姐是北大化学系的,她是“一二・九”运动的积极分子,在这次游行中也被抓起来,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她是地下党。过了两天,我父亲收到一封信,是北大校长蒋梦麟写的,内容很简单,大意是说,你的女儿被抓起来了,不过请你放心,我一定尽快地把她保释出来,下面是他的签名盖章。果然,没过几天就把她放出来了。按阶级成分来划分,蒋梦麟应该是官僚兼学阀(教育部长,北大校长),可是居然出面来保学生,怕也是今天难以想象的。解放前,凡是学生出事,校长大都出来保。按说,我的子弟上你的学校,你就应该负责他的安全,子弟被抓进去了,从道义上说,你就应该负责把他保出来,所以那时候校长会出来保学生。包括教师也这样保护学生,“一二・九”的时候军警来抓人,学生往往躲到教师家里,如果教师事先知道风声,马上就通知学生,让他们赶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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