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一九五七》第15/57页


3月23日:探视。这是来到清水塘农场受到的头一次探视。很高兴。

――从工地回来正准备吃饭,郝管教到监室说周文祥有人来探视。我一听血忽地直冲头顶,急问是谁?郝管教说是你未婚妻。那一刹那我几乎晕眩过去,踉踉跄跄跟在郝管教后面往队部走。队部有一间接待室,一室多用,其中一用便是犯人与探视家人在这里相见。到门口后郝管教说周文祥你是头一次接受探视,向你宣布几项纪律:一是要注意保密,不要把农场的情况透露出去;二是注意政治影响,有利于改造的话说,不利于改造的话不说;三是要思想纯洁,作风端正,不许与探视人有身体上的接触。否则后果自负。听清楚了吗?我说听清楚了。郝管教又追问一句能做到么?我说请郝队长放心,我一定做到。郝管教点点头说你进去吧。

我手慌脚乱地推门进去,见一年轻女子正站在窗前往外面看,我叫了一声冯俐!年轻女子闻声转过身来,我却一下子怔住了。她不是冯俐,是苏英。我吞吞吐吐地说苏英是你?苏英莞尔一笑说:很失望吧周文祥?我这时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掩饰说哪里,你来看我我很高兴,我只是没想到……我以为是冯俐……苏英问冯俐常来看你吗?我摇摇头,说她没来过。苏英说我听说冯俐在帽儿山农场,离这儿很近,为什么不来看你?我又摇摇头说不晓得。苏英说这也很符合她的性格。我不语,她看着我又是一笑,说好吧,不说这个了。换个话题,周文祥我问你一句话,我来你真的很高兴吗?我说真的很高兴,来这儿以后你是头一个来探望我的人。苏英显出吃惊的样子,说是真的吗?我说是这样的。苏英笑了起来,说看来我很荣幸啊。我苦笑一下说苏英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人物,干吗这样挖苦人呢。苏英说我没有挖苦你的意思,能成为第一个来看你的人我真的很高兴呢。这时外面响起吃午饭的钟声,我说苏英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打饭来。苏英止住我,说我带了饭来,咱一块吃。我犹豫一下,说那我去请示一下管教。苏英说我已经和管教说好了。我问管教答应了?苏英说开始不同意,说带给犯人的东西必须由管教干部过目。我偷偷塞给他两盒香烟,他就不吱声了。我吃惊地看着苏英说你这是贿赂行为啊!苏英笑笑说不就是两盒香烟嘛,再说人家撇家舍业的在这儿改造你们也蛮辛苦,还不该慰劳慰劳人家?我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苏英与一起编辑《大地》的那个苏英有些不一样了,至于变得哪些地方不一样了一下子也说不清楚,是变好看些了?变成熟了?变世故了?变得满不在乎了?反正我觉得她不同从前了。我想这些的时候,苏英已把她带来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在桌子上,真是很丰盛的。有烧鸡、有面包、有香肠、有炸鱼、有点心,看着这些稀罕物我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我还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嘟咕嘟地叫。我由衷地说苏英谢谢你还想着我。苏英没吭声。我再看时她却泪流满面了。她并不擦泪,任凭两行泪水顺面颊往下流淌,滴落在衣襟上。我慌张起来,说苏英你,你咋啦?她说没什么,周文祥你别管,我就是想哭,周文祥你说我没有哭的权力吗?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她。她说周文祥其实你是知道该怎么回答的,你是不便于回答或者没勇气回答。那么我来告诉你答案吧,你、我以及许许多多像你我这样的人是没有哭泣的权利的。哭泣的意义是否定,是不。我们没有说不的权利(若干若干时日后我在书摊上看到过一本《中国人可以说不》的书,看过这个书名我便把它丢到一边了),只有说是的权力,你说是不是啊周文祥?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说是。她说那么开始吃饭吧周文祥。我说是。就开始吃饭了。尽管心情复杂,可美味终归是美味,美味使心情渐渐开朗起来,我狼吞虎咽地吃着,这时嘴的功能只剩下一种,就是咀嚼吞咽。苏英哭过后也显得平静些了。她一直看着我吃。我叫她吃她说不饿。她说起自己的一些事情,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她说她目前在西城一家翻砂厂劳动改造,情况还好,虽然累一点,但还能坚持住。与那些送到劳教劳改单位的同学比就像是天堂的日子。她说估计今年就能摘掉右派帽子。我问怎么会这么快。她说她和工厂领导的关系处得很好,关系好他们就能说你改造得好。我说关系好是通过贿赂吗?她笑了笑,说有那么点吧。世界上哪有不吃腥的猫?建立友好联络感情光靠空口白话不成,物质才是基础。共产党信奉的不就是唯物主义吗?我知道苏英的家庭条件是很好的,她父亲是一家小厂的业主,合营后留用。母亲在一家医院当药剂师,收入也不菲。她又是独女,所以她推行起唯物主义还是很有基础的。但说实在话,对她的这种做法我是不大赞同的。总觉得不正当。就是说人不能为了达到某个目的就不择手段。当然我还是希望她能早早摘去帽子,过正常人的生活,就算是工厂是天堂,可她毕竟是天堂里的奴仆啊。接下去苏英又谈到她和工人师傅的良好关系,这种良好关系不是建立在物质的基础上,而是工人师傅对她的同情。有一次她问一个师傅看没看见报纸上的那篇《工人说话了》的文章。那工人师傅说听人说报上有这么一篇文章。她说文章里说工人阶级的呼声是反右运动的根据。那工人说净胡扯,如果哪天见到写文章的人就问问他是从哪个工人口中听到的。她赶紧说千万别问,弄不好你也要倒霉的。他说我是工人怕啥,能给我也戴上右派帽子?她说戴不上右派帽子还能戴上反革命分子帽子呢。听了她这番话我不由暗暗为她担心起来,我告诫她必须接受教训,不要口无遮拦。不要再铸大错。听了这话她陡然站起身来,神情紧张,走到前面向外望望,又走到后窗向外望望。而后神情恢复正常,走回桌边说幸亏没人偷听。吓死我了。这时候的苏英我就分不清是从前的还是现在的了。

后来我俩又说了些话。后来郝管教就进来了。我俩都明白接见到此结束。苏英站起身朝郝管教笑笑,道声谢谢,又对我说文祥我对你说的也不少了,千万要好好改造啊。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她走了。我小声对郝管教说郝队长真的很感谢你啊。郝管教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马上就要出工了。回到监舍后,大家都一齐把目光对向我,每一只眼里都标着一个问号和一个惊叹号。已经荣升班长的高干阴阳怪气地说周文祥还不赶快汇报汇报刚才接见,违没违反场部的规定。我不搭理他,高干又上来了那股邪劲,涎着脸说过来让我摸一摸,违没违反场规一摸就清楚了。我气得要命,刚要骂他流氓又把话压在舌头底下,我担心和他闹起来肯定占不了便宜。也正好这时上工的钟声响了,把这事给冲了。

3月28日:逃跑的犯人抓回来了,被依法判处死刑。执行时我们听到了枪声。

――说起来中国地域辽阔,其实也很小,一个人想藏匿起来并不容易。逃跑的那个姓邹的犯人是在河南被抓获的,递解回北京。该人是在肃反运动中被检察院起诉,判刑二十年,都知道重刑犯不易逃跑,抓回来十有八九要判死刑,姓邹的果然在劫难逃。那人被押解到清水塘农场执行,刑场在农场与帽儿山之间的一道山沟里,在地里干活时我们看到行刑的队伍,也听到了枪声。

3月30日:晚上找郝管教汇报思想。受到郝管教的严肃批评,我对他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找郝管教之前经历了一个十分复杂的思想过程,因为事关重大,牵扯到冯俐和苏英。在孤独中苏英来探视,给了我很大的宽慰,她的真情真意也让我十分感动。可她走后我倏地醒悟,她的探视实际上是剥夺了冯俐探视的权力。她是以我的未婚妻的名义来的,要是冯俐再以这个名义来必然会遭到场部的拒绝,因为一个人不可能同时拥有两个未婚妻。一想到因此而失去和冯俐见面的机会,我就感到非常的失落,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几天来这个问题在我头脑里转来转去,弄得我失魂落魄的。我不知道冯俐还能不能来清水塘,如果她不来,那么苏英的假戏真做也未尝不可。可要是来呢?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不想将这机会失却。权衡这一切事实上也是对自己心灵的检验,我知道自己依然深爱着冯俐,她在我心中的位置没有人能够替代。思考再三我决定赶到苏英再次探视之前找管教说明事实真相。告诉他冯俐才是我的未婚妻。我找的是郝管教,我小心翼翼向他报告了事情的过节,他一听很不高兴,一向以温和著称的他竟然也像佟管教那样挖苦人,他说你行啊周文祥可真是大大的不简单,到了劳改农场后面还跟着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一大群!我一声不敢吭,等着他继续训,他就训,像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一直训到熄灯钟响……我觉得郝管教真的变了,在这里所有的人都在变。

4月2日:今天又一次犯怪病。

4月15日:高干?

――这一天只记下高干二字还打了个问号足证明高干让我们很伤脑筋,是的。高干的问题必须解决,而且愈快愈好。自从当了班长,我们二班的思想犯就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了。他的危害和管教不同,管教只是在有限的时间内对犯人施行管制,而一个犯人班长则是无时无处不在无时无刻的管制,从早到晚你的一行一动一言一语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想躲也躲不过。像一把永远悬在头上的刀,叫人透不过气来。特别是在管教对我们思想犯大有成见时,高干一次次捕风捉影的汇报不断增长着管教对我们的成见,这是十分不利的。我们大部分的右派犯人都希望通过好的表现证实自己不是反党分子,以求得减刑早早出狱回家。因为谁都知道减刑的权力掌握在劳改当局的手里,具体说掌握在管教干部手里。只要认为你改造得好就可以给你减刑。据说有一个犯人十年刑期只服刑三年就释放了。问题是有高干这么一根搅屎的棍子在犯人和管教之间乱搅,不仅减刑没指望,说不上还往上加刑呢。高干毕竟是干部出身,他懂得一套组织路线,在班里以“思想”与“刑事”进行画线,形成“敌矛”与“内矛”两个阵营,以这个阵营管制那个阵营。他的这套做法不仅适应了管教干部的需要,也迎合了刑事犯们的心理,除个别人(如高冲)外都甘当他的走卒,看他的眼色行事。一时间闹得乌烟瘴气。前几天高干又向李戍孟提出要看他的爱情小说,被李戍孟拒绝,晚上学习会上他要李戍孟检查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李戍孟不肯检查,他又让全体犯人对李戍孟开展批判。思想犯里只有张克楠一人发言,其他人都一言不发。刑事犯倒是争先恐后批判,但文化水平浅,一句也说不到点子上,弄得高干很难堪。于是就施展据说是从别班学来的经验:关了灯发言(被称之为熄灯会)。灯一关,监舍里黑成一团,立刻听到一声惊叫,听到拳头落在身上的噼噼啪啪声,有人大呼不准打人。有人去开灯,但开关已被刑事犯控制。一时间监舍里号叫声、拳脚声、叫骂声、制止声乱成一片。后来灯亮了,只见李戍孟瘫倒在地抱头大哭,血和泪在脸上纵横交错。思想犯对高干的暴行提出抗议,高干不理不睬,说声散会。对这次刑事犯在光天化日下打人管教们置之不理。思想犯人人都看到了危机,但又无计可施。说起来在思想犯当中我算是个不安定分子,我曾经为扼制高干做过策划,但没有做成。见眼下这种情况,我原先的想法又死灰复燃了。但这次换了思路,我私下找到高冲,对他说了欲对高干进行惩罚的想法,希望他能助一臂之力。他听了意味深长地笑笑,说周老弟我倒要问一句你为什么不早些找我?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又说是不是也把我划在那一个阵营里?我想解释一下,可他并不听我解释什么,往下说:共产党是以财产的多少将人画线的,财产多的是阶级敌人,赤贫的是阶级弟兄。对还是不对且不说,可你们这些有知识文化的人也有一套将人画线的标准哩,在这里那就是看他是思想犯还是刑事犯,在你们眼里刑事犯都是“洪桐县里没好人”的,从内心瞧不起。高冲的话一下子挑开我们右派犯人心理上的一道幕帘,现出了内中的坑坑洼洼。可我不敢承认这一点。我连忙说不对不对。高冲说你们将所有的刑事犯视为异己,就把他们推到高干一边去了。我说我从来就没把你当着异己。高冲说没当异己也没当成知心朋友吧。我不语。高冲又说人分三六九等,哪一拨里都有好人和坏人。事实上应该将人划为好人阶级和坏人阶级才对头,这是人类中间的两大阵营。我头一次听到如此石破天惊的说法。凭这种想法高冲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思想犯,对他就不能等闲视之。总而言之,高冲的话在很大程度上触动了我,使我认识到自己作为思想犯而存在于思想上的局限性。最后对于我的要求高冲这么回答:惩罚高干也是他的愿望,但需找到一个合适的方式和时机。

4月18日:冯俐出现于梦中。这是一个十分离奇的梦,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存在决定意识竟也适用于梦境,每回在梦里见到冯俐,场景总是在K大校园。有时是食堂,有时是湖畔,有时在她的宿舍里。初到草庙子胡同看守所时几乎夜夜都做与冯俐有关的梦。后来就稀少了。到清水塘后更稀少了。这使我十分的沮丧。思念更甚而梦之更疏我不知道是何种原由。是上苍吝啬,连虚幻也不肯施于苦难中人?这次的梦境十分清晰,也十分离奇,冯俐在田野里扶犁耕地,拉犁的是一头硕大无朋的黄牛。看见我冯俐不理不睬,继续扶犁向前。对冯俐的冷漠我很不乐意,以命令的口吻说小冯你停下来我有话对你说。冯俐转头朝我笑笑,仍一如既往。我跟在后面思考对策。犁到了地头,冯俐不驱牛回转,而是径直向前犁去。前面不是农田,是坚硬的山道,在清脆的叩石声中碎石不断从犁尖下翻起,山道被豁开一道深深的沟。我心想这牛好大的力气,真是身大力不亏啊。再后来山道渐渐倾斜,而冯俐犁地愈犁愈快,很快把我甩在后面。我拼命追赶,可两腿像绊了绳子怎么也跑不快,眼见得冯俐已驱牛登上山峰,变成一个黑点,这时就醒来了。我翻身从铺上坐起,像继续着梦里的追赶那般转动着眼珠,我回到了现实,昏睡的狱灯下,监舍像一口巨大的棺材,并排摆放着十几个濒死的人。这时一个蹲在监舍门口的犯人起身向我奔来,是刑事犯周忠。我知道他找我干什么。前面说过自从逃走了犯人,场部立了许多新规矩,其中一项是犯人夜里上厕所须两个以上的人同往,互相监督,凑不够数就得等待。这项规定就像刑罚一样增加了犯人的苦楚,憋屎憋尿的滋味可不好受,时常有人等不及拉尿在裤裆里。看样子此时的周忠已憋得够受,走到我前面几乎用祈求的声调说老周你要上厕所是不?我刚要丢出一个“不”又咬住了舌根,若在以前,我肯定不会配合刑事犯,此刻咬住舌根是因为想起高冲对我说过的有关好人阶级和坏人阶级的话。这个周忠平时对我们右派犯人尽管并不友好,但更多情况是跟在别人后面打铛铛,即使算不上好人一族,也算不上坏人一类,对这样的人应区别对待。我说周忠你憋不住了?他说老周我实在受不了了。我说我本来不想上的,见你憋成这样子就帮帮你吧。他连声道谢。我穿上衣裳,跟在周忠后面走到监舍外面,这时我又想到了梦境,不由抬头朝南面冯俐所在的帽儿山望去,惨白的月光下帽儿山也像死过去了,无声无息。这时我突然产生一种冲动:逃跑。

 ・9・

 

 

第二部 清水塘大事记



4月21日:苏英再次来探视。

――一见面我就看出苏英的脸上罩着阴云。不用说管教已将我的话传达给了她。我心慌意乱,想对她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也怕越描越黑。只惶惶地看着她。我看出这次她做了修饰,穿一件浅蓝色列宁装。这使她的身材显得更为修长。尽管没涂脂抹粉,可面皮很白嫩,放着光亮。她如上次那样把带来的食物从提兜里一样一样摆在桌子上。食物比上次还丰盛,还有我一向爱吃的猪蹄。这勾起我的食欲,又使我深感受之有愧。我不知道是该吃还是不该吃。这时她开口说出见面后的头一句话:周文祥吃吧。我不知所措,看着她。她又说:吃吧,放心吃吧。见我不动又说:周文祥我对你说,我自报家门是你的未婚妻,只是为能见上你,没有别的企图,像你这样的大才子可不是我这般平庸女子敢高攀的啊。她连讽带刺的话叫我无地自容,也感到委屈。我说苏英你以为我是个大傻瓜吗?我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还敢有什么非分之想?苏英说可你还想着冯俐,你亲口对管教说冯俐是你的未婚妻。我觉得事到如今应该把话说透,否则将永远失去解释的机会。我告诉苏英无论我与冯俐是什么关系那都是过去的事,我告诉苏英我不想失去和冯俐见面的机会是因为要告诫她悬崖勒马,让她能继续活下去。她听了有些紧张,忙问冯俐怎么回事。我将冯俐目前的处境对她说了。她叹口气说这就是冯俐,爱认死理的冯俐。看着已不计前嫌的苏英我在心里说:这也是苏英,心底坦白的苏英。就在这一瞬间我身体里涌出一种冲动,想向苏英扑过去,想将她抱在怀里,想……然而不等我付诸行动这欲念便像一股旋风般飘飘而逝了。送走了苏英我感到很失落,我想我们也许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4月29日:在工地上突发“神经”,触犯了劳改条例,受到佟管教的教育。

――当时的情况至今记忆模糊,许多细节是后来听在场的人讲的。我能记得的是干活的时候我又犯了那怪病。天地间万物都在转瞬间红透了。当时意识是清醒的,我闭了眼,期待当再睁开眼时一切恢复正常。闭上了眼我就听见从远处传来的歌声,是那首《西波涅》,是冯俐,我辨出是冯俐在歌唱。我喊了一声,再往后记忆就茫然一片了。像睡着了,醒来是躺在监舍里。我觉得浑身都疼,特别是脸,像刀割似的。看看周围,平日人满为患的监舍此刻空荡荡的,没一个人影。我十分纳闷,怎么只我一人躺在铺上,人都到哪儿去了。我抬头看看窗洞,窗外很亮,我这才知道是白天。啊,人都出工去了,可我怎么留下来了呢?大概是在做梦吧。做梦也好啊,不能错过这个休息的大好时机。这么想时疲倦就袭上身来。疲倦像一股浮力,将我的身子一点一点托向半空,舒畅极了。我又睡过去,再醒过来监舍里鼾声四起,昏暗的狱灯照着早已司空见惯了的“夜景”。这夜景又将我催眠。当起床钟响起后我恢复正常了,像一个走偏了方向的人又回到了正路上,融入惯常的洪流中。穿衣、上厕所、洗涮、吃饭、出工……记忆出现了断裂,目击者为断裂做了修补,他们说我突发神经是从停止干活那一刻开始,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前面的山坡,后来又突然唱起歌来,西波涅西波涅,没完没了的西波涅。工地上的人一齐停止了手里的工作,惊讶地看着我。佟管教从远处奔过来,向我大吼大叫,叫我闭嘴。我压根儿不理睬,不仅不闭嘴,嗓门还愈来愈高。这时高干冲到我眼前用巴掌抽我的脸,几个年轻力壮的刑事犯见状也冲过来打我,将我打倒在地。这时我才闭口不唱了,同时也不醒人事了……这一切尽管我没有记忆,但我相信不是在场人编造出来的,我满身的伤痕可为佐证。这次的犯神经使我感到十分忧伤,内心的痛楚远甚于肌肤的伤痛。我觉得在这儿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从这里逃出去,去帽儿山接了冯俐,然后逃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5月1日:今天是五一劳动节,因农活紧不放假,佟管教说用劳动来庆祝劳动节更有意义。

――每逢佳节倍思亲,我敢说这是古诗中被今人朗念最多的一句。佳节思亲是必然的,感受却不尽相同,而对许多人来说,节日又像一把能打开记忆深处大门的钥匙。真是这样,当佟管教在队前宣布过节不放假的决定时,我的头脑中便浮现出许多与此相关联的往事。印象最深的是国际儿童节,在考进中学之前,父母总在这一天对我们姊妹施以优待,或送一件小礼物,或者吃一顿好饭。当然学校里还有庆祝活动,很激动人心。而对于五一劳动节,我们就不在意了,因为那是大人的节日。我清楚记得一九五二年那个劳动节。那时我还在读高中,全家人只有大哥放这个假。大哥的兴致很高,对这个假日做了许许多多的安排,什么和同学一起踏青啦,什么到海边去捕海鸥做标本啦等等,反正设想很多,好像这一天能当好多天用似的。可是在吃早饭的时候父亲说:吃了早饭文起帮我去进货吧。大哥一听急了,抗辩说今天是劳动节干吗还叫我工作呢?父亲笑着说用劳动来庆祝劳动节不是更有意义么?父亲的这句话给我的印象很深,因为一向严肃的父亲难得说出这么句诙谐的话。所以今天一听佟管教关于以劳动庆祝劳动节的话我就记起父亲曾说过的相同的话。不同的是父亲的话大哥可以不听,而佟管教的话我们就只能从命。对我而言,过节倒给我增添了许多忧虑,我担心场部要为过节杀猪,队长会不会还要锻炼我继续叫我去出这个公差?虽然上回杀猪没出现头一次杀牛那样的过失,可还是恐惧得要命,心不住地抖。我听说人惊吓出来的毛病很难复原,也就是那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意思。我想要是队长抓住我不放早晚我会吓出心脏病的。

早晨起床,我的心就怦怦地跳,耳朵里也总是听到猪在叫。我盼着早点敲,越盼就越是不响,好像成心折磨人似的。我还盘算着找一个能推掉公差的合理说法,说法想出了不少,可我明白哪样也不能让我得逞。只须管教一句:是队长的命令,你就是说得天花乱坠也得乖乖地从命。这个劳动节的早晨对我是极其残酷的。我几乎感到支撑不住了,要病倒。钢轨终于敲响了。哪次出工也没像这次出工让我高兴不已。走出牢营的大门口,我竟兴奋得想唱歌,《西波涅》欲冲口而出,我及时咬紧了牙关。歌只是在心中唱起。五月的田野已是满眼碧绿,远处的帽儿山也成葱绿一片了。我叹了口气,冯俐的容貌这时浮现于我的眼前。每逢佳节倍思亲,无论是不是“佳节”,我都会想着冯俐。冯俐究竟怎么样了呢,我迫切想知道。

5月5日:休息半天。张撰赠画。

――上午休息。洗了衣裳就坐在铺位上看书。张撰持一张纸走来,说老周送你一张画,献丑了。我接过来,见是一幅铅笔素描画。我冷丁觉得画中风景十分熟悉,遂问画的是什么地方。他说你真的看不出来吗?经这么一说,我倒认出了他画的是帽儿山。山的轮廓走势,山坡上的树木以及掩映在树木中隐约可见的“东宫”,都十分地逼真与传神。画面落款处写着一行小字:心中的西波涅。这一刹我感受到一种浓浓的情谊。我说谢谢你老张。他说不用谢,想看就拿出来看看。又说可惜没有油彩,有油彩的话可以画一幅更逼真些的。我说这画就够好了。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张撰放低声说老周我不知道你女朋友长得什么模样,知道的话我会让她出现在画面里。我说她在不在画中对我都是一样的。他说是的,人在你心中,这就足够了。我点点头。他又说老周我有一个心愿,哪一天能见见“东宫”里的那些妃们,相信会画出一幅佳作的。我说如果画这么一幅画,无论其思想深度还是美学价值都是了不起的。他点点头,说我一定要画出来的,否则就对不起她们。这时许多人都围过来看画。我们的谈话就结束了。我不由想起那天在井底下和张撰的谈话,心想也许真如张撰所言在劳改农场能够寻觅到美的,尽管是一种凄美。

5月7日:高冲与高干,强中自有强中手。

――天气已经转暖,打井暂告一段落,开始春耕和给麦地浇水。新打出的井立刻派上用途。

以前为了调配的方便,场部给各大队的任务多是单一的,如打井专门打井,修渠专门修渠。现在为各大队划分了地块,地块上的活由各大队自己调配。任务从大队下到各班,又成单一的了。耕种的专门耕种,浇麦的专门浇麦。对比起来,耕地更劳累些。我们班倒霉,分了耕地,耕地没有机器,也没有牲口,全部靠人。犁具是木工队制造的“二人抬”,一人在前面用肩拉,一人在后面用肩扛,拉的扛的都不轻松,干不上半天肩膀就肿了。“二人抬”数量有限,剩余的人要用镢头刨。分配活计时高干看谁不顺眼就让谁使用“二人抬”,而不顺眼的自然是我们这些老右。我们一边犁地一边感到愤懑。到大半晌时,佟管教有急事回了场部,走得匆促将大衣和帽子落在工棚外面。工棚是冬季打井时临时搭建的,供管教们避风寒之用。佟管教的衣帽就挂在工棚的门口,远远看去像佟管教站在那里。休息的时候高冲凑到我跟前,悄声说时机到了。我问什么时机。他说整治高干啊。我问怎么整治。高冲如此这般地对我说了一通。我有些担心,说这样你会有麻烦的。他说不怕。说完就向工棚走去。我看着他取了佟管教的衣帽进到工棚里面,便按他的“部署”到不远处的沟边去找高干。高干这时拉完屎刚提上裤子。我说市里检察院来人找你。他一听脸变了色,哆嗦着系腰带的手问检察官怎么到地里来了。我说不晓得。他问检察官在哪儿。我说在工棚里。他不敢怠慢,慌里慌张地向工棚奔去。看他进了工棚我立刻把高干遇上的麻烦事对大伙说了,都知道高干的案子属男女关系性质,一听来人复审他的案子,不用发动就一齐拥到工棚外面偷听,说偷听其实也是偷看。工棚是用高粱秆围堵起来的,透过缝隙可以看见里面的情景,此时威严的“检察官”坐在石条凳上,压低的帽檐遮住半张脸。高干则毕恭毕敬地站在他身前,低头看自己的脚尖。“检察官”正询问他的案情。一问一答,工棚外面听得清清楚楚。

讲讲你的犯罪事实。

这……案卷上都有记录……

你以为我没看你的案卷吗?我们复审案子既要看案卷也要听犯人亲口讲。这个难道你不懂?

……

你到底是讲还是不讲?

当前:第15/57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