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一九五七》第20/57页


――郝管教的回答是我意料之中的。尽管他说要将我的要求汇报场领导,但我却不抱太大希望。

6月29日:听说竹川从医疗室逃跑了。这是罪上加罪,何苦呢?引以为戒啊!

――消息首先是到场部出公差的林永乾回来说的。有人不相信,说一个快死的人跑个啥劲呢?死在里面和死在外面又有什么两样?我相信消息是真实无讹的,事实上竹川已经把他想逃走的意愿暗示给了我。他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死前能见家人一面是他惟一的愿望。凭这一点死在里面和死在外面就不一样。我只是担心病入膏肓的竹川能否成功,从这里到他的家乡千里迢迢,就是一个健康人也要经受一番辛苦劳顿。何况已极度虚弱的他。正式消息是晚点名时于队长在队前宣布的。这类坏消息场部一般是不轻易宣布的。能瞒就瞒,瞒不过去就借宣布之机进行一番恫吓,于队长将“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之类的套话说完后,开始即兴发挥,说在这里我可以直言不讳地告诉你们,想跑的都可以试乎试乎,不拦,我要看看你们长了多少条腿。不信你跑得出清水塘能跑得出中国?监狱最后一道围墙在边界上,边防军的枪子不是吃素的,何况你们根本到不了边界。就说刚跑了的那个逃犯,恐怕是连清水塘农场也跑不出去的了,我对保卫科的人说了,用不着去追,等割倒了麦子在麦垄里找他的尸首……平日对队长管教们的训斥我们已习以为常了,什么难听的话都不在乎,有点刀枪不入的意思,可听了于队长最后这句话我感到毛骨悚然,我眼前真的浮现出于队长描绘的那种情况:热烘烘的麦茬地上躺着竹川干枯的躯体,像一具木乃伊……

7月6日:今天头一天割麦。

――这天本来有许多事情可记,但收工后太疲劳了,仅写了一行就丢下了笔,呼呼睡去。晚点名是高干将我吼起来的。回想起来,劳累是一,另外精神上也很懊丧。这事得从头天晚上说起,晚点名聆听了于队长关于麦收的动员之后,回到监舍大家一齐做第二天的劳动准备,准备包括思想方面的(讨论于队长动员报告做表态发言)和实际方面的,如磨镰刀和穿衣问题,共识是穿囚衣太热,出汗多,赤膊麦芒扎。最合适是穿一件背心,就都准备了背心。早晨起来把背心贴身穿了,又穿上囚衣,到了地头,都拉开了晃开膀子大干一场的架势,一齐脱了囚衣扔在地头上。这时候出现了这样一种景象:“敌矛”们几乎都穿了印有原单位名称的背心,“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大学”、“首都师院”、“北京戏剧学院”、“北京钢铁学院”、“北京医学院”、“天津大学”、“河北师院”……一瞬间完全可以使人产生这样一种错觉,不是一伙犯人被监管劳动,而是北京高等院校师生下来进行助农劳动。这突如其来的景象使在场的管教们怔了一下,接着便脸色大变。脾气暴躁的佟管教首先吼叫起来:你们这是有预谋是不是?!你们究竟想干什么?!这时候大部分“预谋者”被佟管教吼愣了,你看我我看你,终于晓悟出佟管教所说的“预谋”是指什么了,便不约而同地低下头看看自己穿在身上的印字背心。我穿的是印有K大学字样的背心,是大一时班级集体从校总务处买的。以后每年都买一两件。有大学生活经历的人都晓得,穿这种背心在师生中极普遍,就像佩戴校徽差不多。说时尚也好,说炫耀也好,反正是不能一概而论的。我们被逐出校门来到劳改农场,虽然身份变了,可这些旧物舍不得扔掉,何况当时购买时都是交了钱和布票的。农场对犯人有着装规定,但并没有明文禁止穿这些旧衣,休息的时候在监舍以及监舍外面的狭小区域里我们穿,管教见了并不干涉。这次引得管教们反感动怒也着实是穿的人太多,太扎眼。长久的劳改生活又使我们建立起一种强迫观念,只要管教斥责,就认为自己有错。所以听了佟管教斥责后没人辩驳。奇怪的是那时候我竟然想到了古时的黄巾起义,起义者以头扎黄巾为标志。如此管教们视我们的印字背心也是一种标志,你也就无话可说。这种背心标志着什么呢?很明显,标志着知识者身份。果然佟管教接着便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的症结,他说:你们这是在向我们示威吗?想向我们显示你们有知识有文化吗?我们一声不吭地听着。他又说:别枉费心机了,资产阶级的文化知识是臭狗屎,无产阶级把它当肥料用。这时已走过来多时的于队长插话说:穿衣戴帽各有所好。他咳嗽了一声,大概嗓子眼有痰,又清了清嗓子。谁都能听得出于队长冷丁冒出的话明显站在犯人立场上,我们惊讶了,更为惊讶的是佟管教,他的脸像被人掴了一巴掌那么青紫。我当时心想,于队长今个咋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但是且慢,于队长清完了嗓子接着又说:这句从旧中国来的话已不适用于新社会了,更不适用于我们农场。穿衣戴帽哪能随随便便?谁都一样,比方我必须穿警服,你们必须穿囚服。在这里我要说:佟管教的政治嗅觉是非常灵敏的,否则要产生极其不良的政治影响。于队长说这个我们一点儿也不惊讶了。他不这么说就不对头了。于队长又发感慨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国际上是这样国内也同样啊!这时佟管教的神色已恢复过来,他请示于队长可以不可以开始割麦,于队长说开始吧。前面说过的强迫观念这时再次显现出来,“敌矛”们一齐脱下了印字背心,我也脱了,队长管教没再指出这般有没有政治问题,许多“内矛”也脱光了膀子。看样在热和挨麦芒扎这两种情况下,大家的选择是一致的。

这天我近距离地看到了吴启都的妻子齐韵琴,所谓近距离是相对以往而言,以往是远远只能看到一个女人的轮廓,现在几乎是面对面了。吴一家的情况是应该加以补充的,自从管教剥夺了吴妻探视的权利,吴妻隔几天就带着儿子到我们干活的地方来相见,古戏《楼台会》变成了《地头会》。过程几乎是相同的,太阳升高的时候一大一小两个黑点从南面的帽儿山下移动过来,在警戒线以外停止,就显出一大一小两个人形来。吴妻也不贸然向前,儿子将带来的东西匆匆送给爸爸,然后转身跑回母亲身边。在经过一个漫长的注视过程后――大约中午时分,母子俩就离开了。这时我们也收工了。开初管教和警卫都企图阻止这种影响极坏(管教语)的会见,加以驱赶,而他们采取潮水战术,赶时就往后退退,一走开就又扑过来,十分执拗。没有办法,后来就不再管了。作为惩罚,正常的探视就一直不安排。可以说吴一家这种独特的聚合在整个农场是罕见的。由此,我又想到十九世纪俄罗斯的十二月党人的流放生活。许多人的漫漫征途由妻子相伴随,画面是凄婉而优雅的,透着高傲与温情。相比之下,我们这里的犯人就孤苦伶仃了。虽然国家有探视的规定,实际上来的家属都很有限,有的犯人一年也见不到家人一次。许多人的妻子提出了离婚,“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到来各自飞”这句中国成语本来就让人匪夷所思,却一次又一次被验证。只我们班这个小范围就有好几个人判刑后老婆提出了离婚,李戍孟便是其中之一。相比之下,吴启都的妻子真是令人敬佩。我说那天近距离看到了齐韵琴,是管教让我去地边的一座小树林取他挂在那里的军用水壶,齐韵琴和她儿子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第一眼看见她我怔了一下,她的长相使我一下子想起我的一位小学老师。十二岁以前我随祖母在原籍农村生活,小学上到五年级。那位女老师姓孙,天津人,会唱歌会画画,对学生非常和蔼。我们都很崇拜她,把她当师长又当知心朋友,听她的话,有心里话也肯对她说。在我进城的前一年,她回天津了。我看见齐韵琴差一点喊出一声“孙老师”来。不会是孙老师,这一点只须稍一冷静便会明确。她是吴启都老师的妻子,她是我女朋友冯俐的难友,她是我此时此刻最希望能与之攀谈的一个人。只需再向她迈过去几步,我就可以向她询问冯俐的事情了。但这是痴心妄想,此刻我的一举一动都在管教警卫的监视之下。这时我已经从树杈上取下了行军水壶,只要一转身一切便结束了。许是一种绝望情绪的驱使吧,在转身之前我朝齐韵琴呼了一声:我是周文祥!呼完我就返身往麦地走了。立刻又后悔了,为什么要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而后来的事情证明,这一声呼是有收获的……

7月8日:现在的时间是一九五九年七月八日晚八点四十一分二十六秒……

――将时间分秒不差的记下来说明有一件重大事情发生,是重大事情。就是这一刻,我知道了冯俐的消息。苦苦渴盼的消息。字条是吴启都在厕所交给我的,他看见我上厕所便跟了去。他将字条塞给我时一句话也没说,做做解手的样子就出去了。字条攥在手里,直觉中晓悟到是关于冯俐的信息。我没立刻看,假若让上厕所的人看见难说不惹出乱子。回到监舍,监舍里一幅不变的景象:一拉溜“老和尚”依着铺盖打坐,发出鼾声,似睡非睡是因为还有一件“功课”没做――晚点名。点完名再开始正式睡觉。割一天麦子所有人都疲劳不堪,按说可以早一点点名,早点名早睡觉,犯人们也提过这个要求,但没被采纳。上完厕所我又重新“打坐”,这时我展开字条,一行娟秀的小字立刻映入眼帘:周,冯讲过你,她在半个月前被判刑,转走,去向不知,望多保重。看过字条,我的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我下意识地抬腕看表,却怎么也看不清楚,我揉了揉眼,手湿了,我知道自己哭了,但我还是擦干了泪水,将时间看准……

7月9日:继续割麦,向管教告发了怠工的李德志。

――仅凭上面的记录不难做出这样的结论:犯人周文祥正在“靠拢政府积极改造”的光明大道上阔步前进。周文祥行了。照此下去很快就会由“敌矛”变为“内矛”了。

但是――我想起于队长在“穿衣戴帽各有所好”后面的那个但是――顽冥不化,朽木不可雕也,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也是借用于队长队前训话时常用的字眼)的周文祥即使有心“阔步前进”两腿也是不听使唤的,向前迈不了几步的。我骂李德志的原由是因为他欺骗了我,早晨出工的路上我低声对他说我已经知道冯俐的情况了。他嗯了一声接着说一句她和我是一批判的刑。他这句话当场就把我气昏了,操你个妈的!你什么都知道却对我隐瞒,只字不提,是个什么玩意儿?!狗日的,要讲关系在清水塘农场我与他可以说是最近的,学友、舍友、难友,还有棋友,不是岁寒三友是四友,各方面都占全了。可他并不讲交情。一肚子气在路上不好发泄,满身乱窜,顶得肝疼。也算他倒霉,割麦的时候我发现了他的偷懒伎俩,按规定每人割四垄麦,而他只割三垄。其实只要仔细观察,三垄四垄是分得清的,但包括管教在内的所有人都不会想到有人竟敢在这上面做手脚,何况割麦又是齐头并进的,张三的垄李四的垄根本没什么界限。于是仰仗脑瓜灵光的李德志就钻了这个空子。我发现也极偶然,发现后早晨的那股火又冲上了头顶,我不经任何思考冲口就喊:李德志你他妈割了几垄麦子?嗯?!你他妈说说你割了几垄麦?!他傻眼了,直起腰瞪着我看,周围的人停下来向我俩这边看,带队的郝管教也闻声过来了,问是怎么回事。事实上这时我已经后悔了,可事情到了这一步这时就是不想报告也不行了,我就如实报告说李德志只割了三垄麦,比别人少割一垄。郝管教查了查证实我的报告属实,也愤怒了,朝李德志劈头盖脸地一顿批。看来人人都是在学习中不断进步。郝管教如今训起人来无论腔调还是用语都向于队长靠拢:你他妈李德志少给我打马虎眼,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刚刚判了刑还不思悔改,嫌刑期短了是不是?再给你加上几年好不好?!听郝管教说这个,我的心不由咯噔一下,想李德志刚由“内矛”升级为“敌矛”够倒霉的了,我这么一告对他可是雪上加霜。我是叫他气糊涂了才忘了这一层。我的头嗡嗡地响,只见郝管教的嘴唇翕动,却听不见他说的什么。晚饭后班里开李德志批判会,都发了言,我没发。高干不断催促老周就剩你了,没个态度?我火了,朝他骂道:你他妈个“老二”发昏了是不是?李德志是我揭发出来的难道这不算个态度?!你还想要个啥态度?再要态度就是把你这老二的“老二”剁下来喂狗。这一通骂够粗俗的了,我自己都没料到我已粗俗得如此可以了。高干被这劈头盖脸的一通臭骂骂傻了,嘴张得老大放不出声来,他同样没料到我会这样。过会儿他说话了,两个字:散会。这一天我告了李德志又骂了高干,完全是为了发泄内心的怨愤,根子就是知道了冯俐的坏消息。这个坏消息就像一碗卤水倒进了豆浆里,点出了豆腐,这豆腐就是恨。我恨……

7月11日:收完了麦子,休息。竹川的儿子来场。

――俗语道砍倒胡秫显出狼。现在农场割倒了麦子,却没有如于队长所预言现出竹川的尸体。这证明竹川逃跑成功,起码是逃出了清水塘地界。在劳改单位,犯人潜逃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不稀罕。如果这个犯人人缘好,逃跑后大家会惦记着他的安危,真正的哥们儿还会暗暗为他祈祷。要是被抓回来,面对难友被处重刑的结局,大家会替他难过,这就是常言所说的兔死狐悲吧。我是惦着竹川的,也为他祈祷。后来的日子因为累得心力交瘁,顾不得多想了。今天当管教带着一个陌生少年来到监舍,我立刻就想到他是竹川的儿子,同时也意识到竹川已不在人世了。经询问证明我的猜测不错,竹川确实死了,死在家中。来者是他的儿子,叫竹涛,他来收拾父亲的遗物。“不信能跑得出清水塘能跑得出中国?”于队长的这句话再次灵验。

7月13日:小竹涛今天走了,带走了他父亲的遗物。

――小竹涛在农场住了两天,因招待所没有地方,管教同意住在他父亲生前住的地方,铺位空着,铺盖现成。对这种安排我们都在心里嘀咕,觉得有些不吉祥,当然是对小竹涛而言。

他长相不大像他的父亲,但一举一动都有他父亲的影子,特别是走路时的背影。他的模样清秀,身材细挑,如果孩子定像父母中的一个那他一定像他的母亲。我们问为什么母亲没和他一起来,他说母亲不来好,至于为什么不来好,他没说,我们也不好再问。其实也用不着问。小竹涛确实很懂事,有点少年老成的意思。他默默收拾父亲留下来的东西,有时把一样东西看好久,看得眼泪汪汪的。他不仅睡觉睡在班里,吃饭也随我们吃,不摸底的人会以为来了个少年犯。说起来我也算是他父亲的生前友好,因此从内心对小竹涛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也许他感受到了这一点,向我询问许多事情,关于他的父亲。我也向他询问一些事情,同样是关于他的父亲。我们就像互通情报那样,让父亲竹川和难友竹川在各自的心中得以完整。

收拾完东西后小竹涛又在农场多呆了一天,他要求看看他父亲平常干活的地方。获准后他跟着我们来到了农场田地里,他这儿转转那儿看看,从日头出山到落山。小竹涛走后我很懊悔没让他留下详细地址,我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懊悔。在劳改农场任何人都忌讳说“再见”这个字眼,分手时大都是道一句“多多保重”,可我在心里希望能再次见到小竹涛,没有地址就成了一只断线的风筝。

7月16日:“历史是惊人的相似。”去年的这一天我来到清水塘农场,也是在清水塘边劳动,带队的也是佟管教,也是“赤日炎炎似火烧”。

――到清水塘服刑整整一年了,就是说已度过了十分之一的刑期。老资格犯人总结经验说刑期的头一年是最难熬的,很漫长,而过了头一年后面就好过多了。至于以后的日子好过不好过现在还不知晓,可我清楚这头一年确实是难熬的,日子像凝固了,真像一首大跃进民歌所咏“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想想这一年对我意味着什么呢?我有了多大的变化?劳改干部们言之凿凿要把我们改造得“脱胎换骨”改造成新人。如果真有其事,那么这一年的刑期就能使人比来时“新”了许多。“脱胎换骨”自然包括面目和精神两方面。对面目的改变,我们自己是无法察知的,在农场里找不到一面镜子(不包括管教的住处),谁要想看看自己的模样只能像那句骂人的话“撒泡尿照照”。如果说有镜子那就是同类的眼,“某某你的脸上有块灰”,“某某某你的眼咋红了”。当然,管教也是面大镜子,“某某变得结实多了嘛”,“某某某改造很有成效变成地道的庄稼汉了嘛”。管教在说这种话时透着十足的满意,就像一个拳击教练看见自己弟子四肢发达起来所萌生的那种成就感。可以说面目的变化是必然的,任何一个来劳改的人想不改变也是不成的。事实上也没人排斥这种改变。在这里任何人都不会从审美的角度去审视其他人,一切都从实用出发,大家会公推强壮的大个子去干某件别人无法胜任的苦活重活,这理所当然。反过来强壮的大个子又支使灵巧的瘦小人跑跑腿,也似乎名正言顺。说起来生物界也真是奇妙,所有物种都依照生存原则,潜移默化地改变,人也同样。人到了劳改农场就应该变成一个“正宗”的犯人。据说有一个犯人从农场跑出去在很远的地方被农民逮住了,那个犯人并没穿囚衣,也没露光头,问那农民怎么知道他是从劳改农场跑出来的,那农民不假思索地说我看他那副熊样就像个犯人。劳改生涯会自然而然地给人打上一种印记,有的犯人出狱后看见穿警服的人不自觉地会蹲下,甚者尿裤子。当然上面所说的情况就不完全是机体发生的变化了,关于犯人精神的改变,这一点管教倒没怎么说对。管教所说的“脱胎换骨”只是一种高压下的表相,或者说是一种伪装。我们是因讲了真话而获罪,而现在为了“赎罪”却不得不大讲假话,做有损人格的事情。早知不讲假话是不可能的,那么当初又何苦要讲真话呢?我们都为在劳改农场的不光彩表现而自卑,看不起自己,有罪愆感,渐渐在心理上觉得自己就是个罪人。一个人从无罪到获罪,再到自觉将自己归于罪人一族,这真是可悲,这是一种怎样的变化?是一句“脱胎换骨”能概括得了的吗?还可以进行一下比较,以校园里的我们和这里的我们比较,校园里的我们尽管其中也有品行不端的人,但大家还有一个通常的道德规范来遵循,老师有老师的样子,学生有学生的样子,总还是一个“人”的样子,但这里的我们早已没“人形”了,说得难听些都变成一些狗,像狗一样的听命于人,像狗一样的摇尾乞怜,像狗一样的不知羞耻,还有许许多多的像狗一样的厮咬同类。我们已不是人,是“非人”,反右运动的“伟大”之处正是将人变成了非人,上述就是我服刑满一周年的切身感想。

7月29日:黄管教又写了一首很棒的诗,看来文化已不专属于读过大书的人。

――还是解若愚告诉我,黄管教登在黑板报上的诗仍然属于泰戈尔,看来捉刀的神秘人要么手头有一本泰戈尔诗集,要么已将泰戈尔的诗背得滚瓜烂熟。

8月4日:吴启都病了,管教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允许吴妻到管区探视。

――吴启都发病后曾到场医疗室诊治过,没查出病因,视病状大家都推断是肝的问题。脸色黑灰,人瘦成一把干柴,恶心呕吐。因医疗室没有床位,人被退了回来。我们出工后他一个人留在监舍里,每次收工回来都见他在昏睡。在这种情况下队领导恢复了他的家属探视,开始是一周一次,后来病情加重,放宽为两天一次。齐韵琴每回都带着儿子,早来晚去。如果来时我们还没有出工,就到队部接待室等着,我们下地后她便获准到监舍里。中午若我们回来吃饭,她须赶在之前回到接待室,我们出工了她再来。我们晚上收工回来齐韵琴已带着儿子走了,这状况就像猫捉老鼠似的。就是说尽管齐韵琴可以经常进到我们监舍里,但碰一次面也是不容易的,而碰面的机会大多在一早一晚的路上,我们出“城”他们母子进“城”,交错而过的时候我们可以较为清楚的看见这娘俩。相对而言小建国要比他妈自由得多,中午他可以不离开监舍,伺候他爹吃午饭。我们常看见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鸭蛋,剥去壳往他爹的嘴里塞。这是一服上好的药,只是“药”的来处使大家觉得神秘,多事的人便向小建国询问,小建国说法含混,一会儿是他妈买的,一会儿说是他在塘边捡的。买的可能性不大,别说钱有问题,即使有钱,买营养品也不会不差样的买鸭蛋。在塘边捡到鸭蛋可信,可天天都能捡到就不可信。于是继续追问,毕竟是个孩子,三追两问就说出了真情,他说他有一个从鸭腚里取蛋的诀窍,是帽儿山农场一个“大哥哥”教他的(他说的“大哥哥”估计是个少年犯,帽儿山农场不仅有妇女队还有个少年队)。办法是下塘游到鸭子跟前,冷不防抓住鸭脖子,然后对着鸭嘴吹气,一吹鸭腚里的蛋就掉下来了。大伙听得目瞪口呆。这鸭腚取蛋的方法着实奇妙,奇妙得令人难以置信。小建国赌咒发誓说是真的,说隔几天他就跑到清水塘去弄一次蛋,只是吃了亏的鸭子愈来愈狡猾,一见他下塘就躲他远远的,要追上也真不容易。

时间一长小建国就和大伙混得很熟,他聪明伶俐,许多人都喜欢他。有人还从自己有限的“财产”中拿出一样送给他。我送他一件有K大字样的背心,再长大点就能穿。李戍孟送他一枝墨水笔,小建国刚要接却被解若愚抢先接过去,逗他说,小建国不上学不识字,给他笔有何用。小建国辩驳说他会写字,是妈妈教的。解若愚让他写写看,写了这笔就归他,他答应写。大家兴致勃勃地围着看,李戍孟又奉献出一张纸,小建国握笔端端正正写起来,写的是: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小小孩子字写得很好看。大家表扬他一番,他说他一定好好跟妈妈学,长大了上大学。听了他这话大家就默不作声了。

8月21日:为什么?

――今天锄玉米,一来二去与李德志锄了并肩,他看看我我看看他都摇了摇头,没吱声。这些日子我们一直互不理睬。我不知他怎么想,反正我觉得有些对不住他,告发他尽管事出有因,毕竟过分了,伤了他,又恰在他倒霉的时候。我不向他表示歉意,是因为我仍不能原谅他的不仗义,当然他也更有理由不原谅我,就这么僵持着。并肩锄地的时候也是一种僵持,我倒不是拘泥于讨个什么面子,而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终于是李德志先开口了,并不看我,不冷不热地问句:为什么?我反问他一句:你为什么?他说我怎么了你?我说你不够交情。他说我哪里不够交情?我说你知道冯俐的消息,为什么不说。他不吱声了。过了会儿问就为这个?我说就为这个。他说我怕你知道了伤心,就没说。我说就为这个?他说就为这个。又说他判刑的事也没告诉家里,也出于同样的考虑。听他这么说,我从内心为那天的事疚歉。我说李德志对不起啊。他叹了口气说没什么,无所谓,倒霉事像虱子,多了不咬人。

9月2日:今天幸会邹副场长。头一次见就留下好印象。

――前面说过邹副场长就是在草庙子看守所同住一室外号“孝子”的公安局“内线”,自从听将军说他调到了清水塘,想起来心里就疙里疙瘩的,不想碰见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心理呢?惧怕么?也不是。他是场部领导,一个普通犯人想怕人家都不够资格。厌恶他?也不对。有句话叫“革命的分工不同”,在专政机关,当审讯员和当“内线”就是革命分工不同,审讯员是革命的审讯员,内线也是革命的奸细。因此不存在高尚与否之分。何况孝子也没管过我的案子,没有直接的冲突。我不希望见到他是想到见时会出现的尴尬场面,相信我和他都不会自在。因久未见也就把这事忘记了。这天见得很突然,而且见面的方式也很“他妈妈的”:是中午在清水塘边休息吃饭,我们见到几个人在塘里游泳,很羡慕。去年夏天我和高冲在塘边的那一幕又重现眼前。在这炎热的天气里管教不许我们下水,这一点真让人难以接受。可塘里的人游得很痛快,时而仰游时而潜泳,还时而和塘面上游泳的鸭子嬉戏。鸭子是春时农场养在塘里的,时下已经长大,开始产蛋,经常有人在塘边草丛里捡到鸭蛋。当然这等好事轮不到我们犯人头上,因为我们没有捡蛋的机会。再说在塘里游泳的几个人,从脱在塘边的几堆衣裳上看,他们是农场的管教干部。我们吃完了两个窝头,就到塘边去喝水,边喝边又往身上撩水冲凉。这时游泳的人往塘边游过来,在浅水处站立起身子时我们一齐傻了眼,他们全都一丝不挂,赤裸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是我们没想到的,一时间慌乱不已,好像光屁股的不是管教干部而是我们自己。他们大摇大摆地向堆衣裳的地方走去,一边走一边说话聊天。只听一个人说操他姥姥的忘了带毛巾,又一个说用啥毛巾,让日头晒晒就干了。又一个说这办法可行。于是他们就站在衣服堆旁边让日光蒸发身上的水珠。这情景同样大出我们意料,他们赤身裸体地站着,不慌不忙地晒太阳,离我们只有十几步远。在他们眼里,似乎我们并不存在,或者只是无须忌讳的一群鸭或一群羊。后来想到劳改农场想到管教干部我眼前便出现这活生生的一幕。说起来也真是开了眼。待他们晒干了身子穿上了衣裳带队的佟管教奔了过去,满脸堆笑地冲其中一个人喊声邹场长。这一喊就让我认出了那个现在当了场长的孝子来。这时我的心情很平和,坦然地将目光向他投过去。他接住了,神情明显发生了变化,属于哪种变化不待我分辨,他已经向我走来了,边走边说周大学不想在这里见到了你。我说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他在我面前站下,从管教领导与犯人的角度他对我说话我应该向他鞠躬,我没鞠躬,我的不当表现佟管教明察秋毫,他向我吆周文祥是场长对你说话!邹场长立刻对佟管教说我们是熟人,说到这他抬手拍拍我的肩膀,说我们是难友。我惊了一下,我没想到他会捅破这层窗户纸。这时在塘边的犯人都一齐盯着我俩看,因邹的说法确是异乎寻常的。佟管教赔着笑脸问:邹场长你也坐过牢么?那一定是国民党法西斯的监牢。邹笑了一下,没回答。又拍拍我的肩,走了。几个人一块离开了清水塘,看着邹的背影,我不由想到崔老和小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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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清水塘大事记



9月9日:浇玉米,与李戍孟谈改造体会,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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