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一九五七》第23/57页


山东福山县万瓦乡周家店村。

家庭成分?

中农。

捕前所在单位?

K大中文系。

学历?

大学三年。

家庭成员?

父周峻青,母周彭氏,大哥周文起,二哥周文来,大姐周文娟,弟弟周文吉,妹妹周文彩。

主要社会关系?

大叔周峻山,小叔周峻杰,大姑周峻英,大姨焦彭氏,小姨彭玉敏,舅舅彭玉泉。

个人简历?

三五年出生于原籍周家店,四五年随父去烟台上学,五四年高中毕业考入K大。

婚姻状况?

未婚。

说说被打成右派的原因?

原因?我咬起嘴唇,不知该怎样回答。陈涛见我闭口不言,以一种被冒犯的不满眼光盯着我。但我清楚自己不是回避问题,都走到今天这一步还有什么回避的必要呢?我只是觉得一言难尽。被打成右派的人,情况是不尽相同的,有的一句话就能说清根由,有的则复杂,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得清楚的。我的情况即属于后一种。所以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陈涛等了一会儿,见我仍不开口,就很严肃地做我的思想工作,说思想改造可不是一句空话,要有实际行动,这就是……我说老陈咱都改造好几年了,这个还能不懂?可,我的问题……陈涛问:你是言论问题吗?我摇摇头。陈涛又问:那是什么问题?我明白不说是不行的,但又没心情说详细,便简单扼要的向这位“御花园”的犯人头报告起我被戴帽判刑的缘由过程。我说到K大的鸣放,说到我贴的第一张大字报,说到《大地》期刊与绿叶文学社,也谈到K大外文系党总支以不正当手段从冯俐舅舅家骗取了《大地》稿件。这就有了后来的所谓《大地》反革命小集团。叙说这些的时候我的心情很沉重,好像不是在向头儿报告,而是自己对自己进行往事的回忆与梳理。陈涛听后顿了一下问我的女友后来怎样,我说她也被打成了右派,判了劳教。由于态度强硬,后来又被判了刑。陈涛问:她现在在哪里呢?我说在黄河边上的一座劳改农场。陈涛问:怎么会在那里呢?我说这个说起来话又长了,老陈你对冯俐的案子也需要了解吗?听我这么说,陈涛便不再问下去了。最后告诫我今后要好好改造,争取早日摘帽解教。说到这儿大概他才想起自己的犯人身份,情绪突然低落下来问:老周,刚才你说的那个情况是真的吗?我问我说的哪个情况?他说就是毛主席不同意为右派摘帽解教。我想到刚才我说这事时他那副沮丧样子,便故意加重语气说:是真的,而且已被事实证明了的。果然他的脸又变得像刚才那么难看。我说没事了我去把龚教授叫回来吧。狗屁教授!陈涛使劲将手里的记录本合死,眼盯着我说:所有的事情都是让龚和礼这样的抗拒改造分子搞糟的,本来中央不想把我们关这么久,可有些人就是不识趣,自以为有点学问有个教授学者头衔就可以不买共产党的账,就可以摆清高拒改造,须知胳膊扭不过大腿的。这不到底是将中央惹恼了么,真是一泡鼠屎坏了一锅汤啊!陈涛说得痛心疾首。末了转向我,教训道:毛主席说过凡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右派中间也有左中右,我们要做右中之左,切不可做右中之右,你可要站对自己的位置啊。

无论如何“御花园”都是个自由宽松的天地。虽说陈涛以官自居假充积极,很讨厌,可他毕竟不属于品行恶劣的那类人。他表面咋咋唬唬,实则有口无心。缘于他性情上的疏懒,体现在对“御花园”的管理也较懈怠。由于一个犯人的逃跑,劳力减少,这里的春播比大场拖后了些。我来赶上个末尾,干了三四天就结束了。之后便是打井。“御花园”本来有一口井,就在我们住的窝棚后面,水量可以满足我们三个人的吃用,但也仅此而已,场部让我们另打一眼是为了用于灌溉。说到打井,我倒是可以在这里施展一番才华的,经过在清水塘整一个冬季的实践,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已成为这方面的行家里手。陈涛和老龚是不行的。看我一副很内行的样子,他们便把打井的“领导权”交给了我,我也就不客气,带领他们干了起来。打井是一桩很累的活,幸好这里的土质较松软,进度很快,劳动也相对轻松,与在清水塘打井以及在大场修渠相比我们逍遥得多。陈涛教导右派中间也有左中右,但对于我们三人而言,无论这右中之左右中之中及右中之右怎样划分,“读书人”的角色却是一致的。我们读书的“臭”味相投,劳动之余,我们每人都手捧一本书在读。陈涛读的是社科类,主要是马恩列斯毛著作及古典章回小说;我读的是国内与国外文学方面的书。当然,除了读书我还有其他的事情做,一是继续写“大事记”(这一部分写得较详细,已接近通常的日记了),再就是修改清水塘的纪实小说《回家》,另外我又开始构思一篇东西,以吴启都一家人的命运为线索,再进行一些必要的虚构,争取能写出一篇真正意义上的小说。我想无论如何不能白白荒度这个大好时机,对一个劳改犯人来说,这真是一个难得的空间啊!陈涛和老龚只是一味地读书,身为物理学教授读的却是生物学方面的书,且多是国外原版。如施莱登的《植物学概论》,达尔文的《物种原始》,海克尔的《生命的奇迹》及中国人朱洗的《生物的进化》等。我和陈涛都觉得奇怪,不知他从哪里弄到的这些书。问他为何对生物学感兴趣,他回答说不是兴趣,是学以致用。这更让人不解。继续追问何意。他沉思了一会儿,缓缓地说:物理学是作用于社会发展的科学,以我的年龄和我对国家前景的分析判断,我的专业恐怕在有生之年已无用武之地了。没用处了。而生物学与物理学是大大不同的,生物学是关系到人类生存的学科,说白了就是活命的学问。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们中国人面对的最重大课题是怎样活下去,记住吧小伙子,是怎样活下去……不久便证实:“怎样活下去”这个命题离我们并不遥远,而是近在咫尺。在四月的最后几天,“御花园”断炊了。我们兴致勃勃的读书活动只能终止,在我们这里,书中没有黄金屋没有颜如玉更没有千担粟。

说到断炊须交代一下背景材料。古语曰:民以食为天。对于我们犯人,食不仅为天,而且为九重天。事实上每一个犯人从判刑那天起,便面对着怎样活下去的严峻现实。但具体状况还是取决于全国整个经济形势的,比如五八年我刚进清水塘农场时犯人每月定量不低于三十斤,还有可观的蔬菜和副食,虽不能吃个肚儿圆也差不多了;之后来了灾年,定量一次一次往下减,在我转场之前每人每天只有不到半斤粮食。我们常说存在决定意识,这不错,但不全面,存在还决定着人的形态,在大饥饿的煎熬中,犯人的身体迅速向着两极分化,要么奇瘦,瘦得只剩一张皮贴在骨架上;要么奇胖(水肿),那胖法就像劳改农场一天有八顿饭吃。劳改农场成了瘦子和“胖子”的天下,看不见体态适中的人。幸运的是瘦子,看上去没活头了却像墙头上的枯草摇摇晃晃总倒不下。胖子就不济,看模样富富态态的,可瞒不过阎王爷的眼,死人先死胖子。想想劳改农场大批死人的日子,现在头皮还发麻,那时犯人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埋葬饿死的犯人,这是一个犯人能为另一个犯人提供的惟一帮助。兴湖农场情况与清水塘大致差不多,到了“御花园”情况也没多少不同,不同的是自己起伙,每月从场部把应得的那份口粮领来,怎么吃自己安排,问题也正出在这里。这又要说到负责人陈涛,他掌管每顿饭的下粮,每回都是对他意志的严峻考验。不仅是他,连我和龚教授也一齐用眼光鼓励他从粮袋多抓出一把,饿得快死的人是顾前不顾后的,“今日吃了明日的粮,该死该活鸟朝上”,这样到了月底就见出了缺口。“御花园”月底断顿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即管教干部每月几次检查工作,来就要管饭。对这一点场部有规定:依照管教干部在这里吃饭的顿数进行补偿,但补偿的与他们吃到肚里的却不成比例。总之,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完了,傻眼了,在领到下月口粮之前我们只能扎起脖梗儿来。

我们鼓励陈涛去场部提早领回下个月的口粮,陈涛连连摇头。他说以前曾有过“寅吃卯粮”的企图,不仅没成功,反被场部狠狠训了一通。龚教授说:没成功是因为你没力争,在我们面前你本事一万,在管教面前就软成一摊泥水。反正你是这儿的负责人,饿死人你得负责。

陈涛哼了一声,说:这儿饿死人我负责,那么兴湖饿死人谁负责?全国饿死人谁负责?要是有人站起来负责,我也负责。龚教授说谁说没人负责?中央早就指出有人要负全面责任。陈涛问谁?龚教授说赫鲁晓夫。陈涛张眼看看龚教授又看看我,笑了,说没想到你个老龚肚里长牙,竟敢讥讽党中央毛主席。现在看来尽管反右中你没言论,但打成右派是不多的。我来之后便发现陈涛和老龚心存芥蒂,经常唇枪舌剑地斗嘴,我不参与,但有自己的是非判断。而眼下正面临生死存亡的问题,不是吵嘴的时候。我说我们先说说怎么办吧,饿上几天怕连去场部背粮食的力气都没有了。陈涛仍不放过老龚:老龚说了,读生物学书是为了致用,现在就到了致用的时候了,那么老龚,你说你从书中找到活下去的办法了吗?老龚并不生气,平静地说:有哇。陈涛问啥办法呢?老龚说吃草。吃草?!我和陈涛面面相觑,又一齐把目光转向老龚。老龚一丝也不显调侃的神情,满脸肃穆地凝望着前面的绿色沼泽地。是的。他说,眼下能归我们所用的只有沼泽地里的青草,不是开玩笑,也不是说瞎话,谁要想活下去,就得学会吃草。陈涛说净胡扯。老龚说这是现实也是历史,从现实说只能面对这种现状,没有别的办法;从历史说人本来就是吃草的动物,是后来进化成食肉动物,现在人得按原路返回去才成。这叫返祖。懂吗这叫返祖。听听,老龚饿傻了,说昏话了。陈涛对我说。

吃草是老龚的邪说,没人会当真,更没人会去实践,但草的嫡亲――野菜却一向是穷人度荒保命的宝物。无论在清水塘还是在兴湖农场,犯人们其实不是靠那一丁点粮食,而是靠野菜及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活命。那时“吃”字是中国字典上最大的一个汉字,在吃的问题上连日理万机的伟大领袖都有十分具体的指示:闲时吃稀,忙时吃干。到后来不仅忙时不能吃干连稀的也吃不上时,就另辟蹊径:瓜菜代。再后来瓜菜代又成了民间的稀世珍宝就提倡吃代食品。我记得在清水塘劳改农场曾放映过一部介绍将茅草根制成代食品的科教片,画面是一群妇女推石碾粉碎焙干的茅草根,妇女们个个喜笑颜开(到现在我还不清楚拍片子的人是用什么高招让这些面黄肌瘦的娘们儿绽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只要看见那些肩膀上扛机子的人便有一种本能的不信任)。影片画外音对茅草根代食品的营养是这样分析的:茅草根的营养价值相当于韭菜,韭菜的营养价值相当于菠菜,菠菜的营养价值又相当于粮食,这几个相当于就将茅草根与粮食等同起来。既然山上的茅草根海海的营养又那么丰富,那还愁什么呢?这部科教片留给我的印象极其深刻,在以后的几十年里只要遇到与吃有关的事情我总会想到这部科教片。当时我们想到了野菜便立刻行动起来,三人一头扎进沼泽地里,从草棵间搜寻可以吃的野菜。刚刚开春,许多野菜还没长出来,只有星星点点的苦菜子、荠菜、野韭菜之类。在沼泽地里转悠半天也采不到多少,回去洗了下锅,一人就是一碗野菜汤。当时觉得肚中有物,可转身撒泡尿又觉得空落落的了。后来陈涛突然想起曾在沼泽地外面某处发现有一小片榆树,他兴奋起来,我和老龚也兴奋起来。榆树无论是皮还是叶都可食用,而且具有一种特殊的口味,百食不厌的。我们就立刻行动,朝陈涛指引的方向穿越沼泽地。还不到雨季,沼泽地里没有积水,但有些黏滑,这是冬季里的积雪融化所致。

我们拣草地和干燥地行走,还免不了滑跤。老龚是我们三人中体质最差的一个,行走更艰难,不多会儿便摔成个泥猴。陈涛取笑说看老龚返祖已返到猴子年代了。老龚不吭不睬。他本质上是个沉闷的人,不多言语,但有时喜欢卖弄自己的广博知识。陈涛说他没言论被打成右派不多,不多是不过分的意思。我还是从陈涛那里知道老龚被打成右派的过节。系里召开整风会议请大家鸣放,他不发言,主持会议的人再三启发敦促,告诉他只有给领导提意见才是真正拥护党,他伸手摸摸脖子(这是他为难时的习惯动作),终也未开口。弄得主持人很尴尬。后来开始揪右派了,那位主持人没忘记那天的情景,他分析说龚和礼不发言摸脖梗儿是暗喻“不能说,说了共产党要杀头”。这般的“恶毒”可谓是无声胜有声了。于是罪加一等打成极右。后来我一直想“祸从口出”这句警世格言并不全面,起码对龚教授不适合。

我、老龚和陈涛终于走出了沼泽地,也终于找到了陈涛记忆中的那片榆树林。可我们来迟了,树皮树叶都被人剥光采光,打眼望去,日光下通体白亮的树林怪模怪样很吓人,冷丁有种置身冥境的感觉。我们搜寻捷足先登的“杀手”,眼光不约而同投向前面不远处的一座小村。这时候的小村也像被人杀死了,无声无息卧在地面上。陈涛告诉我们那是小关村。希望落空,我们只有返回沼泽地。

这时已近中午,日光直射在潮湿的草地上,半空中飘散着一层薄薄雾气,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腥臭味儿,直顶脑门。我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可又吐不出来。失望加饥饿使我们无精打采往回返。“蛇!”走在前面的陈涛突然惊呼一声,吓得我和老龚赶紧止步。顺着陈涛的眼光我看见一条两尺多长的灰蛇横着从我们前面滑行,它似乎没察觉我们,从从容容在草皮上滑,一点声音也没有。是两头蛇。老龚说。我吓了一跳,再看就果然发现是条两头蛇,看了心里不由发怵。打死它!陈涛大声吆,并开始从地上寻找可以击蛇的硬物,可光秃秃的地面除了草什么也没有。陈涛急得团团转。打死它!我也吆,这是为自己壮胆,我从小怕蛇,见了蛇便逃得远远的。我听说过两头蛇的厉害:谁看见它就注定要遭殃。还听说过孙叔敖杀死两头蛇的故事:儿时的孙叔敖和小伙伴们上山割草看见了一条两头蛇,别的孩子都吓跑了,他没跑,用镰刀将蛇砍死了。回到家他把这事对母亲讲了,问母亲他以后是不是要遭厄运。母亲问他为什么要把蛇杀死,他说杀了它就不会有人再看见它了,也就不会再有人遭殃了。他母亲说孩子你不会有事的,你的心肠这么好,老天爷会保佑你的。后来孙叔敖官至楚国宰相。我不知道当时我想杀死这条两头蛇的愿望是不是与陈涛嘴里念叨着“别让它跑了,抓了吃肉”有关。老龚将陈涛喊住,告诫他冬眠过后的蛇毒性大也好斗,不可造次。陈涛犹豫了一下止步了,但神情仍有一丝不舍。我问陈涛是否吃过蛇?他摇摇头。我说没吃过何苦要动这个念头呢?他不满地斜了我一眼,说听你这话好像你一天三顿吃得饱饱的了。尽管我对生物学没有研究,但我知道生物间的相互捕杀不是因为吃过吃出了滋味儿,而是为了各自的活命。说着他转向老龚,说:老龚你是个半路出家的生物学家,你同意我的观点么?老龚没吭声。他又问:龚和礼你吃过蛇吗?老龚说:蛇不属于人的食物链,我饿死也不会吃蛇的。陈涛不屑地向老龚望望,然后大步朝前走,走出几步又戛然止步,转身向老龚大声问道:龚和礼,你说蛇会毒死自己吗?也许这问题太突然,太古怪,也许老龚压根儿没听清,老龚没回答。陈涛又抬高嗓门:我问你,蛇会不会毒死自己?老龚似乎怔了一下,但没做回答。

我们在等待,心里装着希望,这希望就是几天后从场部领回下月的口粮。这样的等待可真是度日如年啊。为了将消耗减到最低限度,我们调整了劳动时间。所谓调整说穿了是减少劳动时间,我们每天只干两个多钟点的活,而且干活时间从上午十点左右开始,这也是陈涛应付检查的一种小狡猾,因为管教每次来大抵是十点以后到达。这样就保证不论管教哪天来都会发现我们在努力劳动改造,不松懈。如果干到天晌时分还不见管教骑自行车的身影在沼泽地尽头出现,就说明今天平安无事了。我们就立刻收工,转而到沼泽地里挖野菜以解决肚子问题。下午或睡觉或看书。我和陈涛躺在窝棚里,老龚则坐在外面空地上。后来发现老龚竟然脱了衣、裤,身子光光的,只剩一条裤衩。开初我们以为他是图凉快,没理会他这有些不雅的举动,可又见他被日光晒得浑身淌汗仍不挪窝,我们就觉出有些不对劲儿了。我们劝他移到树阴下面,他不动,他说他光身子不是图风凉。我们问图啥。他说不好说。我们又问为啥不说。他说我说了你们也不会相信的。听出有点蹊跷,我们就鼓励他说下去,我们说我们相信。他这才说道我这是从日光里摄取营养。我们说相信,事实是听了他的说法不仅不相信,倒十分诧异,头一次听说晒太阳能晒出营养来。见我们不以为然的神色,他说这是确实的。植物的生长靠叶片进行光合作用,人的皮肤也具有植物叶片的功能,只是这功能过于微弱,人们难以印证罢了。但在人缺乏食物时,是可以把自己当成一棵植物从日光摄取一些营养的。因为我和陈涛对生物学是门外汉,且老龚又分析得挺“深奥”,一时我们难以反驳。只是问他这是书本上说的还是自己的研究成果,他说也算不上研究,只是对书本知识的举一反三。我们无话可说,可心里还是觉得老龚痴迷于生物学有点走火入魔了。

晚上,饥肠辘辘使我们睡不着觉。只有一盏油灯看书也成问题,就只能躺在铺上闲聊。话题海阔天空没定规。我看过一些描写劳改犯人的书,似乎犯人在一起只有两个话题:吃和女人。物质和精神两方面的会餐。我不是说没有这种情况,人缺少什么便想什么。但更多的情况下我们都是尽量回避。饿中说吃会更饿,性饥渴中谈女人会更饥渴,何必自寻烦恼?我们也很少谈自己的事情,因为说这些也无益。“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原因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经常这么戏谑自己。幽默是有一些的,可其中包含着不尽的辛酸苦涩。

说起来犯人和犯人的关系真有些特殊,有些古怪,大家本来没有任何社会关系,然而却在一起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即使一个和睦家庭成员间也会有短暂的分离,而犯人们每天分分秒秒都厮守在一起。甚至都不能瞒着别人放一个屁。什么叫完全失去自由?把你定为犯人又把你和犯人关在一起就是。这时你的实际情况就像牲口和另一些牲口拴在同一个畜栏里。只是人和牲畜毕竟还有些不同,牲畜永远以沉默相对,它们始终遵循那句伟大的处世真理:沉默是金。而人却不然,是他们归纳了真理自己却不愿遵循(要是遵循的话全国会减少多少右派啊),大概这也正是人的本性所在。囚禁使人的生活变得十分单调枯燥,惟一的排解方式便是谈话,犯人间的斗嘴咒骂实际就是排解的方式之一。我没见过哑巴犯人,所以不知道将一群哑巴关在一起会是怎样一种情景。我们曾因为说话而招致灾祸,而现在又为活下去不得不继续说话。人可是要多贱有多贱的。也没有多少正经话说,说的大部分是废话、昏话、一钱不值的话。

我老龚陈涛在饥饿的夜晚说的就是这一类狗屁话(你相信不相信我们确实谈论过狗屁是臭味还是臊味的问题,但最后未统一认识)。话题从一个跳到另一个,完全没有根由,没有过渡。像满天飘着雪花,抓到哪片是哪片。这晚的话题似乎是从全国各地人的特点开始的,因为劳改农场的犯人几乎来自全国每一个省份,他们的表现无形中便被认为具有地域性特征。比如一个湖北籍的犯人爱向管教打小报告,大家就说湖北人品性低劣;再比如一个安徽籍的犯人喜欢占小便宜,有偷盗狱友东西的行为,大家就认为安徽人有贼性,需提防。陈涛先说到河北人,说河北人很虚伪,也好炫耀。论据是他原来所在的那座农场有个姓齐的河北籍犯人,大家见他经常有香烟吸,很羡慕,都想跟他套近乎好吸他的香烟,可这河北籍犯人每回吸烟都和别的犯人保持一种距离。开始大家想这小子是怕别人向他要烟抽才躲得远远的,但后来就戳穿了他的鬼把戏。原来他每次点烟并不真把烟点着,装样子吸两口后又偷偷装进烟盒里。这样一盒烟他能吸好几个月。说到这陈涛把脖子向老龚一歪说:老龚你们河北人是不是都这么爱面子?老龚说别问我,我不是河北人,我是天津人。陈涛说天津不在河北的地盘上?老龚说讲地盘北京也在河北的地盘上。陈涛说我听说天津人每家门口都挂有一块猪皮,一家老小吃完了饭都用猪皮擦嘴,出门让人以为家境富裕顿顿吃大油水。老龚说想用一块猪皮脏天津人,没门。就算天津人有点爱虚荣,但虚荣心本身有进取性,不像你们陕西人,惰性十足,把种子撒进地里就不管了整天晒太阳抓虱子。还有你们陕西人缺乏责任感,自私。陈涛打断说你有什么根据?老龚说当然有根据,你们陕西人我是指陕西男人,一遇上灾年,就丢下老婆孩子走人,什么时候年景好了什么时候回来。陈涛说你老龚根本不了解陕西,那叫走西口,是我们千百年的传统。老龚说我不管什么传统不传统,只讲实际,无论是走西口还是走东口,说到底是只顾自己活不管别人死。陈涛有些急,说老周你们山东人遇到灾年不是也下关东么?我说我们那儿的人下关东都带老婆孩子。陈涛噎住了,半天不吭声。

我又开头说起别的。我说头一年到东北,怕冬天受不了,要是有件皮袄就行了。老龚说以前北京有很多旧货行,羊皮袄只需十几块钱就买得。陈涛说要买就不能买旧货。我说咋?陈涛说旧货商都是些只知赚钱不知别的的二百五。老龚说旧货商又怎么得罪了你?他也是河北人?陈涛说你们没听说旧货商娶小妾的故事?我说没听过。陈涛说这个故事在我们那儿传得很广,人人都知道。说有个姓杨的旧货商瞒着家里的黄脸婆在外面娶了个年轻小妾,杨老头总是以到外面进货为由离家住在小妾那里。后来这事让黄脸婆知道了,这天她找到那小妾住的地方,叫开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那小妾一顿揍,将小妾打跑了。这时天已经黑了,黄脸婆想了想,就脱光了身子上床睡了。没过多会儿杨老头来了,进门也顾不上点灯,三下五除二脱了衣裳钻进被窝,什么也不说抱着床上的女人呼冬呼冬干了起来。干完后黄脸婆起身点上灯,张眼看着自己的男人,杨老头一看站在面前的是自己的老婆,先是一怔,接着就爬起来呼冬呼冬给老婆磕头求饶。他老婆不屑地哼了一声,说:你还算什么旧货商,连新货旧货都分不清。

我和老龚都笑。陈涛说老龚你结过婚,你说新货旧货到底能不能分得清?老龚说你个毛孩子别和老头没大没小的。陈涛说这算啥的,开开心嘛!再说论官衔我比你们大,我不摆官架子和你们平起平坐算高抬你们了。老龚你说呀,新货旧货到底能不能分得清?老龚被逼不过,叹口气说:三年多没照老婆的面了,还谈什么新货旧货呢,依我看,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学问,术业有专攻嘛。比方那个旧货商,如果说他对货品的鉴别是专业水平,那么他对女人的鉴别只能算是业余水平。人无完人,他老婆没理由嘲笑他。陈涛又问:老龚你算过来人,你说对女人真的有很专业的男人吗?老龚说你看过《金瓶梅》吗?陈涛说那是禁书哪看得到。老龚又问:你看过《水浒传》吗?陈涛说看过。老龚说《金瓶梅》和《水浒传》里都有这个人物。陈涛问:哪一个?老龚说西门庆。陈涛问:你是说西门庆很专业吗?老龚说西门庆每回去找女人,手里都提着个工具箱,就像进作坊似的,你说这还不算专业?我和陈涛都笑了。过会儿陈涛说:老龚,你为什么不让你婆姨来探望呢?叫她来吧,她一听说“御花园”这地名肯定喜欢,一准来。老龚说算了。陈涛说咋算了?老龚说你不是知道我已经离婚了吗?还提这干啥?陈涛说离婚也是假离婚,这个谁还不明白吗?叫她来吧,这回我给你想个办法:给你婆姨写封信,叫她不通过场部,直接到沼泽地东面的小关村,那村里我有熟人,你去小关村和她团聚,我给你批假,在这儿我有这个权力,只要别和你婆姨一块跑了就行。老龚说往哪儿跑?我说这个办法可以,老龚你明天就给嫂子写信。老龚不吭声,过了会儿说:算了吧,何苦招惹是非。我说这事我和老陈不说谁知道?老龚说办法是行,可现在来不是时候,她来了我拿啥给她吃呢?我和陈涛都不吭声了,因为这确是一个实际问题,总不能千里迢迢让她自己背干粮来。这话题就断了。

过会儿陈涛问老龚:老龚我问你句话你必须如实说。老龚说问啥?陈涛说鸣放时叫你发言你摸脖梗儿究竟是不是“说了共产党要杀头的”意思?老龚说深更半夜你问这干啥?陈涛说我只是好奇。|奇^_^书*_*网|老龚说你自己都进来三年了还好奇个啥哩。陈涛说我自己的问题我自己心里清楚,可别人的问题……老龚打断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你清楚自己是冤屈的而不相信别人是冤屈的。是不是这个意思?陈涛说对,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因为不这么认为许多问题不好解释,逻辑上讲不通。我问怎么讲不通?陈涛说:如果右派中的全部或者大部分是冤枉的,那么只能是当局有意制造冤狱,有意陷害他的子民,那么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没有道理也不合逻辑,所以我始终不相信别人和我一样是错案。老龚在黑暗中哼了声:所以你就是当领导的材料。陈涛说别嫉妒,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老龚说你今晚是一定要弄清我是不是用手臂反党的问题了。那我就如实告诉你,我没那个意思。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共产党没公开处决一个右派嘛。如果当时他们将我的动作分析为:不能说,说了共产党要关你禁闭的。这样还有点谱。事实上当时我也没有这个先见之明,要有的话我连脖梗儿也不会摸的。我说快别说这些事了,事到如今还说这些有什么劲呢?陈涛说:说说有什么要紧的呢,身子都掉进井里去了还差个耳朵了?说说心里痛快些嘛。老周你的问题……我赶紧说老陈我的问题那天不都向你说过了吗?就那些了。陈涛说:我、你、老龚咱三个比较起来,你……我打断他说,说这些事情老陈你心里痛快吗?我心里可不痛快,换个话题吧。陈涛说:行,既然你们都回避现实,那就说点现实之外的,古代的,外国的,或者民间传说,鬼神故事都行。

我说陈涛你先说。陈涛停了片刻说干啥都是领导带头?那我就先说。说的是我们村老辈子的一桩事,有个外号叫“鼓王”的人。这外号来自他打得一手好鼓,陕北腰鼓是远近闻名的。这鼓王敲打得那鼓也是远近闻名的。这就像老龚说的那术业有专攻,那鼓王敲鼓就是术业有专攻。这鼓王不仅鼓敲得好,为人也很仗义,村里人有了三灾八难都去找他借贷,他也是有求必应。借出去的钱粮,还就还了,不还也不讨要。正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一年鼓王得了绝症,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也知道这一死撇下的婆姨娃子日后的日子不好过了,他很忧虑,怎么也不肯咽最后的一口气。后来他吩咐婆姨,让她命人竖着挖掘他的墓穴,把他直立埋葬,还要给他陪葬一面鼓。见老婆点头应允,他就立即闭眼咽气了。生时婆姨对他是百依百顺,死了也一切都照他说的去做,不打折扣。就如此这般地把男人埋葬了。也平平静静的,没有什么出奇过节。过了一年,我们那一带大旱,庄稼颗粒不收,就出现了饥荒。忽然在一天夜里,村里的一个人家听到门外有鼓声,且一听那非同一般的鼓点就知道出自鼓王之手,决不会是他人。这人家非常恐惧:鼓王死了好久咋又到家门前闹鬼呢?莫非――那家的男人突然想起曾向鼓王借过几次粮,鼓王没讨要他也没还。他心想一定是鼓王的鬼魂替他婆姨讨要粮食了,鼓王死了还惦记着自己的婆姨娃子,真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啊。想到这儿那男人就冲着大门说鼓王你放心回吧,天一亮我就去你家还粮。果然鼓声就戛然而止了。那男人没有食言,尽管家里也十分困难,还是想方设法还了鼓王家的粮食。但事情并没有完结,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又有人家听到大门外响起了鼓声。这时关于鼓王为婆姨讨债的说法已在村里传开了。传得纷纷扬扬,这人家听到鼓声自然什么都明白了。天一亮也去还了粮。从此以后,几乎夜夜村里都响彻着鼓王的鼓声。这一夜就敲到一个外号“年糕”的光棍儿门口。从这外号就知道这人不是等闲之辈,是个混混,无赖。他听了鼓王的鼓声置之不理,照常睡他的大觉。这鼓声就从天黑一直敲到天亮,后来就熄了。第二天天黑后鼓又在“年糕”家门外响起,且敲得更急更响,“年糕”还是照睡不误。就这么连着敲了三夜。鼓王执著,“年糕”更是强蛮。到第四天天亮,“年糕”扛着镢头去了“鼓王”的墓地,刨起坟来。这时闻讯赶来的村人一齐对他规劝,让他念“鼓王”生时对村人的那份情谊,不要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年糕”不从,说一定要刨出“鼓王”的鼓砸碎。他刨坟不止,不久便刨出棺材上面的那面鼓,一看鼓“年糕”一下子怔住了,村人也怔住了,只见鼓面上印着斑斑血迹。那天埋葬“鼓王”的人记起,由于疏忽,下葬时只往墓里放了鼓,没放鼓槌,“鼓王”只得用手敲鼓,结果将手敲得鲜血淋淋,把鼓面都染红了。村人正嗟叹间,忽见“年糕”直通通倒在地上,口吐黏沫,眼珠直翻,爬起后便抓起那面鼓敲起来。“年糕”本不会敲鼓,可他一下子会了,而且村人们听出他敲的和“鼓王”敲的一模一样,村人也就什么都明白了。从这一刻“年糕”便不停歇地敲鼓,走村串巷,从天明敲到天黑,再从天黑敲到天明,一边敲嘴一边和着鼓出声:锵锵锵!锵锵锵!……人们听到的分明是:粮粮粮!粮粮粮!……

陈涛的故事讲完了,一时窝棚里寂静无声。过了许久,我问后来“年糕”怎么样了,陈涛说死了,他敲鼓一直敲到倒地死去。我说他是罪有应得,人应该讲道义;相反,鼓王了不起,做了鬼魂还不忘记自己的责任。陈涛颇得意地说:刚才老龚不是还污蔑我们陕西男人自私、没责任感么?听了“鼓王”的故事老龚你有什么感想呢?是不是会考虑修正你对陕西人的错误看法?陈涛真是个不吃亏的人,讲了半天“鼓王”,原来是针对着老龚对他家乡的非议。小肚鸡肠。我说听了“鼓王”的故事我想起我老家的一个故事,这是一个关于女人的故事,可故事从男人开头。说一个男人外出做生意,发了财。回家的路上怕强盗抢劫,就扮成一个穷光蛋,衣裳破烂,满脸污垢,把金银财宝装在一只破麻袋里,背在肩上,一路上果然平平安安。到家后老婆看出外的男人这么一副穷相,心想一定是将本钱赔光了,就很窝火。不给男人好脸子,连饭也不做。那男人见状叹口气将身上的麻袋丢在地上,金银财宝哗哗作响,那娘们儿一听什么都明白了,立刻脸上堆笑,嘴里唱道:元宝元宝满地转,我的哥哥我的汉,我刚要说话没得闲,你是吃饺子还是吃面?……陈涛问完了?我说没完,后面这女人又向男人报告家中情况:咱家的谷,收了二斗五,咱家的牛,下了个花脸虎……再下面我记不清楚了,反正这个故事对女人不利,揭露女人的薄情寡义,嫌贫爱富。陈涛说我要是那个男人,二话不说,背着金银财宝走人,才不吃她的啥子饺子和面哩。哦不,吃是要吃的,吃了再走。我心里想,你陈涛这番话倒道出你和你的“鼓王”老乡可不是一种人哩。可我没说出口,怕惹恼他。我说老龚该你讲了。老龚说我讲什么呢?我说不是讲好只要不讲现实啥都行。陈涛也说老龚你不能光听,我们讲你也得讲。老龚想想说:那我就讲则寓言吧。是一只蝎子和一只青蛙的一次不成功的合作。陈涛说老龚啥时都忘不了他的生物。老龚说下去:有一只蝎子想过河,但蝎子不会游泳,于是它找到会游泳的青蛙。蝎子对青蛙说:青蛙先生,我想过河,你能驮着我过河么?青蛙想了想说:我要是驮着你过河你会蜇我的。蝎子回答说不会的,我要是蜇你咱们都会淹死。后来青蛙同意了蝎子的要求,可等到它游到半路上,就觉得背上火辣辣的疼,青蛙叫道:蝎子先生,你为什么要蜇我?我们两个都会淹死的。蝎子回答说:没有办法,这是我的本性。老龚讲完窝棚里又是久久的寂静。

过会儿陈涛说我还要问老龚那个问题:蛇会不会毒死自己?陈涛的思维就像大海里的浪花瞬息万变,一跳又跳到昨天在沼泽地遇到蛇时问老龚的问题。老龚说这问题我已开始研究,我正在读有关爬行动物的书,边读边思考。一谈到生物学上,老龚就来了兴致,完全忘了刚才陈涛对他的诘难。他继续说:蛇会不会毒死自己是个怪诞而有趣的问题,就像那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一样,要弄清蛇会不会毒死自己,首先必须弄清蛇是怎么产生出毒液的。最早的蛇是没有毒液的,经过若干演化阶段,蛇的唾液,一种温和的助消化的像我们人的唾液一样的液体逐渐变成了甚至在今天也难以分析的毒液,就成了毒蛇。人们或许认为:唾液转变成毒液有一个固定的程序,其实没有。因为这一类毒蛇和那一类毒蛇产生的毒液很不一样,一种蛇的毒液作用于神经,像马姆伯斯大毒蛇和眼镜蛇;一种作用于血液,像蝰蛇,小蝰蛇和响尾蛇。比较起来,神经毒液是这两种毒液中较原始的一种,打个比方说,血毒液是一种经过改造了的新配方生产的新产品。老龚侃侃而谈,谈得很专注也很专业。尽管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从他的声调中判断出他带有某种亢奋,像大多数老师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课时的那种亢奋。我和陈涛听得津津有味,鼓励老龚讲下去。老龚继续说:那么另一个问题就来了,唾液变毒液,认为毒液是生存竞争的产物,实际上不是。无毒蛇不是也在地球上生存下来了吗?因此毒液对蛇来讲只不过是一种奢侈品,懂什么叫奢侈品吗?陈涛说:没有也行,有了更好的东西算奢侈品吧。老龚说对,无毒蛇捕捉动物需经过长久的搏斗,毒蛇扑上去咬一口就完事大吉,然后不慌不忙地享用,所以几乎所有动物都惧怕毒蛇,见到便躲得远远的。我问:为什么只有蛇的唾液能转化成毒液,而别的动物像牛马猪鸡兔子之类却不能?老龚说这很神秘,的确很神秘。谁也说不清大自然为何单单在蛇身上调制出这样高效的毒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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