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盆记》第64/86页


呼延云微笑着从口袋里拿出钱来说道:“买单。”

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这座小县城,沿着主要街道走,街边的各种小店依然灯火通明,卖衣服的吆喝声、理发店播放的韩国歌曲、饭馆里食客们的喧闹,听在耳朵里热气腾腾的。然而一旦拐进旁支的某条胡同、某个小街,立刻像误入了瘟疫过后的村庄:黑暗、潮湿、罕见人踪,每块砖都是冰冷的,每条路都是萧索的,楼房与平房的区别,就是前者像棺材而后者像骨灰盒,连狗吠声听起来都像要死掉一样。

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栋楼,拾级而上,终于站在了杨馆长的家门口——也是她遇害现场的门前。

门上贴着封条,然而呼延云立刻注意到,封条被人揭开过。

里面有人?

他有点紧张,自己身上从来不带任何防身的武器,现在这么进去,万一遇到袭击怎么应对?可是转身就走,一来达不到勘查现场的目的,二来又似乎不是好汉所为,他站在门口,一时间犹豫不决起来。

楼道里,忽然传来脚步声。

是从下往上来的,呼延云很快就看到了两道像电脑屏保的变形线一样不断抻长而又迅速缩短的身影。

“呼!”

看到两个来人的面孔,他长出了一口气,是楚天瑛和田颖。

“呀,呼延,你怎么在这里?”楚天瑛有些惊讶。

“杨馆长遇害的案子,我的直觉,是赵大被谋杀的前奏,所以想来犯罪现场看看,但是你们看——”呼延云把揭开的封条轻轻地亮给他们看。

楚天瑛立刻拔出手枪,侧立于门边,他轻轻地推开门,观察了一下杨馆长陈尸的客厅,没有人,就十分小心地走了进去……然后,他的枪口慢慢地耷拉了下来。

他看见大命抱着杨馆长的遗像坐在里屋的地上,没有灯光,也没有月光,他就这么坐在黑暗中,只是一个更加黑暗的轮廓。

楚天瑛对田颖低声说了一句“给杨馆长的姐姐打个电话,让她过来”,然后就在大命身边坐下,和他一起,面对这无边的黑暗。

很久很久……屋子里越来越冷。

门开了,杨馆长的姐姐走了进来,一边嘟囔着“这孩子,一天一夜不见人影,咋来这儿了,让人担心死了”,一边拽大命的胳膊。大命却硬是坐在地上,怎么都不肯起来,杨馆长的姐姐拽不动他,一时间发起呆来。

“走吧,大命,杨馆长她回不来了。”楚天瑛说着,站起身来。

房间里,忽然响起像牛叫一般的“哞哞哞哞”声。

大命的手指死死地抠着杨馆长遗像的边沿,抻长了脖子号叫着,像是趴在死去的母牛身边的一头牛犊,他在痛哭,却哭不出一滴泪水,粗重而沉闷的声音,犹如用拳头狠狠地擂着自己的心口!

杨馆长的姐姐蹲下身,抱着大命,也不禁哭泣了起来。

楚天瑛实在看不下去,走出了门,下了楼,狠狠地喘了几口气,忽然看见田颖正倚在楼门旁边抽烟,红红的火光一闪一闪的。

“怎么抽上了?”楚天瑛说。

田颖递给他一根,他拒绝了。

“这孩子,真惨。”田颖喃喃自语起来,“当初赵大的窑厂跑了一个工人,而且那个工人家乡的警察——就是马海伟,找到县里来,赵大听说之后,怕自己非法拘禁和奴役工人的事传出去,就给他们的饭菜里下了药,然后半夜把窑洞弄塌了。除了大命,其他人全都压死了,等马海伟调查的时候,来了个死无对证,这都是李树三给他出的主意。”

“啊?”楚天瑛十分惊讶,“你知道这事儿?”

“那会儿我不是还被赵大包着呢吗,他喝多了告诉我的。”

“那你为什么不马上报警?”楚天瑛一下子愤怒了,“如果你肯作证,这事情会被定性为意外事故吗?奴工们会白白死去吗?”

田颖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我敢吗?我要是报了警,第二天我就尸骨无存你信不信?”

楚天瑛哑口无言。

“还有你更难以置信的呢!”田颖龇着白森森的牙齿笑道,“翟朗的爸爸翟运死的时候,我在场,还捅过他一刀呢。

“就在离大池塘不远的那个花房里,那里过去是赵大的‘别墅’,他平时住在窑厂,盯着奴工们干活,偶尔也去花房住。有一阵子他特别得意,跟我说他招了个很牛逼的人,叫李树三,心狠手辣脑子灵,是个‘做大事’的好帮手。有一天晚上,我妈妈的医疗费花光了,医院要赶她出去,我想去求求赵大,就去花房找他。那天晚上的雨那个大啊,铺天盖地的,我好不容易才爬上山坡,走近花房,立刻闻到一股子血腥味,还有低低的呻吟声。当时我只想着给我妈妈要医疗费,没想那么多,推门就走了进去,一脚踩上了一摊血,只见一个人躺在地上,肚子和心口都在往外冒血,赵大和另一个人就站在旁边。昏黄的灯光下,两个人的面孔都狰狞得像魔鬼一样,赵大指着那人介绍说叫李树三,又跟李树三说我是他的情人,李树三立刻递给我一把刀,指着地上的人说:‘既然你看见了,也捅他一刀,不然我们就捅了你!’我吓得魂飞魄散,想夺门而逃,赵大已经一步跨到门口,我看他一脸狞笑,分明是随时准备把我宰掉,我心一横、眼一闭,就给了地上的人一刀,李树三和赵大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将地上一个旅行包打开,倒出里面几十摞人民帀,然后把其他的东西——衣服、证件什么的,都扔到火里烧掉,我就看见身份证上写着‘翟运’的名字。赵大跟我说,这个翟运冒着大雨来花房投宿,露了财,所以李树三才出主意把他用掺了药的酒灌晕,再下手宰杀。我问他们打算怎么处理尸体,赵大跟李树三商量了一下,把尸体搬到里屋肢解,然后把尸块装进两个编织袋,连夜用机动三轮车拉到窑厂去焚化。他说再把骨灰掺进黏土里,烧制成瓦盆,神仙也破不了这个案子……我说你疯了,你不知道咱们县《乌盆记》的传说吗?你不怕翟运的鬼魂找到你报仇吗?他狂笑着说翟运谢谢他帮忙超生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报复他?李树三也冷笑,然后让我擦干净地上的血。我一边哆嗦着干活,一边听着里屋刀砍斧剁的声音,那一夜的雨,那一夜的毛骨悚然啊!”

田颖的回忆,令楚天瑛仿佛真的目睹了那血腥而惨烈的分尸一幕,他明白,那时被胁迫着捅了一刀的田颖,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报案,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后来当她得知奴工们被集体屠杀的时候,也保持了缄默,一来是恐惧赵大和李树三的残忍,二来是因为她自己的手上也沾过了血污……

田颖抽完了一支烟,又点燃了一支,仿佛要用缭绕的烟雾掩盖住不堪回首的过往:“翟运的死让我心惊肉跳,我只是想卖身给老妈换点医药费,谁知竟一步步踏入罪恶的沼泽,无法抽身。就在这时,我妈妈突然去世了,很多人说她是被我活活气死的,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吧。接着发生了奴工们被压死的事情,我从赵大和李树三的眼睛里看出,我知道得太多了,再不走就会被灭口了。不久,我接到了西南政法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于是逃到了重庆。整整三年我都没有再踏进渔阳半步,连寒暑假都是一个人在学校过的,反正这里已经没有我的亲人……”

第二支烟,还没有抽完,但是她的话已经说完了,于是把半截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灭道:“大命既然找到了,看样子,是昨晚到现在一直在这里追思他养母来着,那咱们回局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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