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人全集.com》第45/72页
我找了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低声问:“小朋友,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高中生,是个斜眼。”我想做一个斜眼给他看,但我戴着墨镜,就算了吧。小孩看了我半晌,忽然大哭,喊道:“这儿有个奸细!他要找斜眼!”说完撒腿就跑。我不明就里,抬起头看,已经被七八个妇女围住,其中有人说:“早就注意到你了,快滚到你同伙那里去!”我说我哪有什么同伙,立刻有两个男人过来,左右架住我,生拉硬拽到人墙那儿,再架出去,把我往前一丢,引来哄堂大笑。
我向远处张望。一块大空地,都推平了,停着两辆带抓斗的履带车,也是灰头土脸锈迹斑斑。这种车子,你很难搞清楚它到底是民用的还是军用的。履带车后面站着三种人,戴安全帽的,穿迷彩服的,架着墨镜的。安全帽最多,都是些建筑工,看热闹似的躲在最后面;迷彩服较少,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面色凝重地围在履带车旁边;架墨镜的最少,仅有十几个人,其相貌外形各异,都叼着烟。我差点笑出来,我的样子和墨镜们非常相似。
电喇叭在喊我:“回来,回来,还不到时候!”人群对我发出一阵嘘声。我就像身陷两军阵前的谁谁谁,与两派全无关系,也不知道该往哪边跑。墨镜本来是为了挡脸,此时却令我万众瞩目。举着电喇叭的是个上唇留着胡子的墨镜男,穿一件烂糟糟的皮夹克,站在五十米开外对我大吼。我试图退回人墙,被人踹了回来,这样我只能向墨镜们跑去。刚跑到位,举电喇叭的胡子重重地在我头上拍了一巴掌,骂道:“乱跑个逑啊!”我捂着头回答道:“上厕所去了。”胡子对我吼道:“后面呆着去!”我走到后面时,有个和我年龄相仿的迷彩服拍了拍我肩膀,很友好地说:“当心点,不要乱跑,第五街这里全是下岗的,他们正想找人垫背呢,落单了让你死得难看。”
那是下午,太阳偏西,但还在我头顶,白昼正在逐渐消逝。我躲在人群里抽烟,冷眼看着他们的举动。胡子一直在看太阳,这让我联想起古战场的将帅,古代没有手表。与此同时,胡子不停地打手机,手机上当然有时间,但他好像是对太阳的位置更敏感。我不无悲凉地想,今天竟遇到了一个如此古典的流氓。对面的居民换了一班,男人们撤下去,一批女人上来,双方都没有实际的行动,在太阳下面耗着。胡子夹着双腿在原地踏步,很像是尿急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果然跑到墙边,拉开裤子尿尿,身后的人也都跟过去尿,几十个人一起尿尿的样子颇为壮观,也引来对面的嘲笑。我预感到事情就要开始了。准干事之前都得把自己尿干净才行。
居民们在对面聊天骂娘,女的打毛线,男的搬来一张折叠式麻将桌,开始打露天麻将。与之相比,拆迁人员这边显得沉闷而严肃,毕竟是客场作战。胡子尿完了,回到抓斗车旁边,又打手机。
我问那个迷彩服:“社区里还有这么多人,真用推土机推过去?”
迷彩服说:“咦?你刚出来混的,这都不知道?这玩意只能用来吓唬吓唬他们,不是推房子,是推围墙的,推平了,把路都掘开了,把水电都给断了,白天黑夜地在旁边开工,他们就只能搬走了。”
“冷兵器时代的围城战。”我赞叹道。
“其实都没用,人要是遇到拆迁,都会比平时坚强一百倍。我见得多了,一幢房子里只要有一个坚强的,你就不能把房子给推平,关键时刻还得靠我们。这片街道上全都是我们打跑的,断水断电有什么用啊。他们都是下岗的,饭都吃不饱,对水电的需求很低的。这种人饿得久了,会产生幻觉,以为穷人是这个社会的管理阶层,他们只有挨了打才会明白,今天的世界是谁做主。”
我点点头,佩服,我想看看他们怎么收场。
胡子收起手机,命令抓斗车开向小区围墙。车子轰轰地启动,迷彩服和安全帽们微微弓着身子,跟着向前走,有点像古德里安将军指挥的坦克战,对面是斯大林格勒缺兵少将仅仅拥有轻武器的苏军战士。苏军战士们推开麻将桌,全都站在第一线,砖头瓦片雨点般地飞过来。这场面我见过,我们和Lon的装修工打仗也是这样。听见有人喊:“不许推我们的围墙。警察来啦!快去报警!”抓斗车继续向围墙开去,一片轰鸣,一片稀里哗啦,和我说话的迷彩服脑袋上挨了一砖头,血流满面地撤了下去。苏军战士中冲出几个老太太,往围墙边一躺,喊道:“有种就压过来!”抓斗车停了下来,德军战士和苏军战士近距离扭打在一起,卓娅和柳德米娜们尖叫。瓦西里和伊万诺夫被一群海因里希围住了痛打。打麻将用的折凳像风筝一样飞上了天,一名戴墨镜的党卫军战士被绒线针戳中了私密部位,惨叫着穿过人堆向街道上跑去,大概是去挂急诊了。
战局在三十秒钟之内就向着冲锋的一方倾斜,大部分的墨镜都还没有动手,迷彩服已经将局面控制住了,人群退回了小区里,躺在地上的老太太并不能成为抓斗车的障碍,她们被抬起来,但并没有被放下,她们就被三五个人抬着,既不能反抗也不能自残,紧跟着,抓斗车像武侠小说中的化骨绵掌,轻轻地拍向围墙。温柔的国家机器仅仅是擦碰了这个违章建筑,它便应声倒下。
迷彩服和墨镜们欢呼,手一松,老太像没抓稳的萝卜一样掉在地上。戴安全帽的农民工喜出望外地举着铁锤铁锹奔向围墙的残骸,仿佛是丰收季节奔向稻浪滚滚的田野。
加拿大一枝黄花
“后来呢?”咖啡女孩问。
后来全都撤退了,因为大盖帽来了:场面非常混乱,迷彩服们跳上卡车扬长而去,我跟着墨镜们上了一辆面包车,胡子开的是一辆凯迪拉克,早跑了,剩下一些安全帽留在现场,负责交涉谈判。胡子丢下一句话:“一个星期之内,你们会主动要求搬家的。”这句话是说给一个躺在地上昏死过去的人听的,再后来,救护车从我身边开过。我坐在面包车里,强忍着惊恐和惶惑,去了一家酒楼,吃了点冷菜,到热菜上来的时候我认为自己快要露馅了,找了个借口溜了出来,回到了这里。
“太可笑了,”她说,“怎么会感到自己要露馅呢?”
“很简单,他们吃饭的时候都把墨镜摘了下来,我却忘记了。有个家伙过来骂我傻逼,然后很疑惑地问,你这个墨镜哪儿搞来的,和我们的好像不太一样啊。”
“你既没有做侦探的天赋,也没有当卧底的素质。”
“这一点我承认,幸好溜得还算快。”
“马桶是怎么回事?”
“出门之前觉得要干点什么,找不到任何事情可做,心脏像低血糖一样犯潮。擦马桶是一种调剂。我擦得不错吧?”
“古怪。”她说,“走的时候连房门都没关。”
“关了。”
“没关,门开着。”
“我记得是关了嘛。”我嘟哝了一声,有点迷惘,人们大多记不清自己是不是关了房门,那顺手的一下子在记忆中总是模糊的。“这扇门真可怕。”我故意说。
我来说说草丛吧。
我说:“那种草的学名,叫‘加拿大一枝黄花’。”
她抬起头看我,不明白我说这个什么意思。我仍自顾说下去。
“是三十年代从北美洲进口的,当时作为观赏植物对待。没想到,加拿大一枝黄花的生命力超强,和水葫芦是同一种类型。水葫芦当初是作为猪食被引进的,尚且还有点实用价值,加拿大一枝黄花则没有任何实用功能,完全是用来看的。我至今仍不能明白,它那么丑陋,开出来的花还不如稻子好看,当初为什么会被认为是观赏植物。它在花鸟市场有个很滑稽的名字叫‘幸福草’。
“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对物种入侵当然没有概念。半个世纪之后才意识到它的危害,喷药,焚烧,生物抗衡,都没有很好的效果。它还继续长着,公路边,河滩上,还有那个凶杀案的现场,它步步为营地吞噬着其他植物的生存空间,只要你稍不注意,它就会像亡魂大军一样复活,占领了全世界。
“我家乡也是,麦乡到处都是这种草,甚至长到了屋顶上。念中学的时候,上劳动课就是去操场上、公路边拔草,拔掉了还必须堆起来烧,否则种子还是会四处传播。起初还觉得挺好玩,真干了才知道累,草都纠集在一起,比人还高,根特别深,强悍得不可思议。再后来,凡劳动课去拔草就觉得头皮发麻。
“那草丛是很难进去的,踢球的时候,要是球飞进去了才叫麻烦。里面可能会有昆虫,有老鼠,有蛇,是一个很完整的生物圈,就像珊瑚礁一样。有一次我进去,踩到了一只死猫,猫不太可能是迷路死在里面的吧?也不太可能像非洲象一样,找个没有象的地方孤独地死去。反正很可怕,踩到猫的尸体。那时候我就想,不知道哪天进去捡球,会踩到人的尸体,这个念头纠缠着我,没想到若干年后成真了。
“这种恶性杂草的能量是非常可怕的,它不仅是物竞天择的结果,倒像是天生具有一种人格:强悍而团结,造就了一个铁幕式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它们杀死其他的植物,却又不会使自己的同类死于营养不良,既残暴又无私地控制着它们的领域。
“有人叫它生物杀手,其实它不是杀手。那种绞杀乔木的藤蔓才是杀手,是一对一的谋杀。加拿大一枝黄花应该是生物纳粹。不同的是,纳粹自认为高贵,以高贵的名义屠杀人类,而加拿大一枝黄花假如有知,它一定会承认自己是卑贱的,无论在形式上还是具体的行动上,它都是用卑贱征服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