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人全集.com》第8/72页


我决定尝试着去死,我的死于任何人也没有关系,即便冒险也好,结束也好,甚或什么都不是也好。这样的死,于任何人来说委实没有意义,因此伤害不到任何人,希望如此,最好如此。

大概会真的死去吧,这样的死,是齐娜投向天空的小石子。无论以什么轨迹落下,去六月的荒草里,去夏天的某一条河里,还是索性掉在暗无天日的深井里。齐娜是不是爱过我?只有这件事会让我悲哀。答案或许就在小石子最终坠落的地方罢。

遗书被某个缺德鬼扫描下来,打印了二十份贴在学校宣传栏上。整整二十份。这封遗书让齐娜彻底崩溃,后面半个月都成了狂躁抑郁症患者,好像是遭了诅咒,对我们说:“等锅仔来上学了,你们给我打他一顿。”

她没能等到这一天,锅仔休学了。

有一天我们坐在一起聊起锅仔,老星说锅仔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还被关在精神病医院里?竟然也没有人去看望过他。

齐娜说:“其实我是受不了他的固执,幸亏他是个精神病,要是个正常人的话一定更可怕。”

“努力把锅仔定义为精神病,以此反衬我们的胜利。”我说。

老星说:“锅仔的悲剧不在于他的性格,而在于他程序出错,严格来说这不是悲剧。”

对于老星来说,一切问题都是程序出错造成的,正如一切成功都是程序合理的结果。但我不相信这个,我相信在程序背后有一个意志力存在,否则无法解释它为什么会出错。

“每一个自杀的人都是上帝,”我说,“由此而言,毁灭和疯狂都应该受到尊重。”

“你这句话很警句。”

“前半句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

“后半句呢?”

“我说的。”

猫们

大概没有人能算清楚,工学院到底有多少只野猫存在,也许二十只,也许五十只。随着季节的变化,老猫会死去,小猫会出生,数量不定,难以计算。

事情得说到一九九九年去。

那年猫多,春天里我们听到四面八方的惨叫,伴随着淅淅沥沥的春雨,有些叫声近得就在窗台之上,持久,绵延,突兀。猫在交配时所进发出的能量惊人,到了夜里我们全都缩在被窝里,熄灯之后,在猫的淫声浪语中发抖。

认识的人中间,对猫抱有特殊感情的也有,比如小白就极讨厌猫,她对一切带毛的动物都敏感,又比如在家教中介所的小广东,他有吃猫的癖好。至于齐娜,她对猫的感情古怪到了极点,既曾贪恋过一只傻猫,后来又对一切猫退避三舍,居然还因为一只猫把我们的校长送进了监狱。

一九九九年春天,齐娜经常到我们寝室来看打牌,手里挟着一只猫。那猫的长相和加菲猫一模一样,只是脸色阴沉,好像有严重的心理疾病。猫的名字就叫“加菲”,念顺了变成“钾肥”。钾肥不是野猫,正经家养的还被骟过一刀,性格嘛,谈不上温驯。而是人工制造的虚弱,倒也配得上它那张阴谋脸。

没人搞得清钾肥是怎么来的,照齐娜的说法也是一个人的罗生门,一会儿是捡来的,一会儿是某个大排档的老板送的,一会儿又说是自己从家里带过来的,最离谱的一次说这猫是初恋男友中了魔法。我们一边打牌一边看看钾肥,钾肥被齐娜挟在腋下,它也在看我们,带着厌倦和轻蔑的表情,好像还是中魔法的初恋男友比较可信。老星问:“齐娜,你男朋友是先骟了再变身的呢,还是先变身然后被你骟了?”

后来齐娜上了牌桌。这姑娘牌技惊人,记性好,胆子大,斗地主每每都揣着一把零钱回去。打牌自然不能挟着猫,钾肥就被放在齐娜的脚跟,像挨了麻醉枪一样,长时间一动不动。等到齐娜打完牌,赢够了钱(通常不需要多久),一手把钱塞口袋里,一手挟住猫,施施然离开。我们在寝室里青着脸一起摇头。

赢得多了,齐娜便说,钾肥是她的幸运星,带着它逢赌必赢。我们信这个,但更多地认为钾肥是我们的霉星,有了它逢赌必输。

钾肥养在齐娜寝室里,那个寝室的女孩都养宠物,有人养兔子,有人养乌龟,有人养金花鼠。有一天出事了,据说是金花鼠的笼子门没关,钾肥把金花鼠夫妇全都干掉了,剩了两个鼠头,像纪念品一样放在齐娜的枕边。养金花鼠的女孩对金花鼠的感情之深,也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看到这个场面挟了钾肥就送到小广东那儿,想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亏得有人报信,齐娜把钾肥解救下来时,小广东正抱着钾肥在中介公司里吃方便面,那样子似乎很爱它,也似乎随时都会把它宰了做浇头。

养金花鼠的女孩并不就此罢休,等齐娜和钾肥回到寝室里,她抢过钾肥,一抬手就把它从窗口扔了出去。寝室位于二楼,正下方就是宿舍的大门,钾肥在空中飞行了几米,一头扎进一个洗澡回来的女生的脸盆里,居然毫发无损。命大如此,令人赞叹。

猫被扔下去的瞬间,齐娜的样子就像一个麻风病患者,脸都扭曲了,容貌之动人处消失殆尽,难看之处以几何倍速扩张,而金花鼠的主人是一个本来就很难看的女生,她们扭打在一起,观者无不心惊胆寒。后来保卫科的人来了,别的不说,先把女生宿舍抄了一遍,抄出来几十只宠物,猫猫狗狗,兔子乌龟,蜥蜴螳螂,以及赤裸男生两名。

钾肥从此离开了齐娜,被送到一家很小的旅馆里抓老鼠。那里靠近铁路,是我陪着齐娜一起去的,那阵子我和齐娜的关系比较热火。我们穿过七零八落的工厂区,又经过仓库区,走了半个多小时,绕得我都有点迷糊了,估计钾肥也不可能这么有灵性。还能找到回家的路。齐娜照旧是挟着猫,吹着轻软的口哨。我问她:“心情真有那么好吗?”她说:“反正我也想通了,钾肥要还留在学校里,会被她们药死的。送走拉倒。”我再次端详钾肥,这个脸色阴沉不怀好意的猫,它确实是个霉星,坑害了女生宿舍所有的宠物们。

灰黑色的旅馆与铁路仅隔着一道铁丝网,左右都是相似高度的平房,门前的道路上飘着一些雪白的泡沫塑料盒子,屋里弥漫着方便面的味道。齐娜认识的一个朋友在这家旅馆上班。把猫放下之后。她摸了摸它,说:“记得别去铁路上乱跑。”猫一动不动,她又轻轻踢了它一脚说,“滚吧。”

回学校的路上,齐娜说:“夏小凡,你想要女朋友吗?”

我说:“不想。”

“为什么?”

“我怕被人变成阉猫。”

她听了大笑起来。我赶紧严肃地说:“真的不想。没有什么理由。”

“蠢货。”她说。

在萧条的街道上,隔着栅栏和树木,列车轰轰地开过。再也没有猫可挟的齐娜哗啦啦地倒塌了。那以后,她的牌也打臭了,算得照样很精,但牌运不再,其打法也被我们摸透了,逐渐地把她赢走的毛票又赢了回来。看来钾肥确实有点魔法,有些事情说不清。

当前:第8/72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