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全集.com》第113/127页


突围队开始行动,几十个人匍匐着爬出谷地,那情景确像一条蛇小心翼翼地向前滑行。且很快便脱离了谷地。开阔地生长着茂盛的麦苗,像一条软毡铺向前方,队伍在上面爬行省力而无声。这是一个阴晦之夜,天上无星无月,天地间混沌一团,前面两座山丘的半腰不时有火光闪烁,那是射向谷地的火力,短促的光亮时时将山丘的轮廓显示,同时也威胁着向前运动的突围队,只要稍稍出现意外,后果将不可想象,可谓是千钧一发。苏原亦爬行在这支队伍中间,他警惕地嗅着那股恶劣的气味儿,以便弄清八木他们在队伍中所处的位置。他暗暗地“咬”紧。但那气味给他的头脑带来很大的损伤,他只能进行一种单向思维,那就是跟紧八木,不能让他逃走。而对于自己究竟将有怎样一番作为,仍然模糊一团。这时突围队已离开谷地很远,渐渐靠近抗日队伍占据的两座山丘。苏原两眼向前寻觅,他想看清到山丘还有多少距离。他忽然觉得面前的空间一下子变了模样,十分怪异,作为一个外科医生,他不难认出这是一个宽阔巨大的胸腔,他似乎觉得自己曾到过这里,但又记不清晰。他感到惊异,感到迷离。这瞬间他好像又记起了高田,记起了老马,还有他的妻子牟青,但一切又是那么遥远,如同隔世。就像那些人和自己只有一面之识。胸腔里渐渐明亮起来,又像上次那样出现雷电天气,一道道耀眼的弧光照亮前面的景象,那巨如山峰的心、肺清晰地矗立,他看得见巨心在有节律地搏动,看得见巨肺在不停地收缩扩张。这是一幅生命蓬勃壮阔的景象。他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慢慢将视线压低,眼前又出现另一种景象,他看见一条宽阔平坦的道路从这些巨心巨肺中间穿越过去,一直通向那迷茫的远方。他冷丁觉悟:这就是他和高田军医寻找到的那条生命通道,人只要从这里走出去便会得以复生。这是一条神奇之路,是一条铺满光明的路。他突发奇想:假若在这条道路设下关卡,在这里将行人盘查,让好人通过,将坏人阻拦,善善恶恶都各得其所。这时他的眼光有些痴迷,他好像看见有一个人站在那座心山下面,向他张望,那人高高瘦瘦,脖子很长,啊,是老胡!他疑惑无比,老胡怎么会在这儿呢?莫非老胡已在这设下了关卡,一定是这样的,谢天谢地,老胡竟与自己不谋而合,他兴奋异常,失声高呼一声:老胡――

应着他的呼叫,是一阵炒豆般的强烈枪声……

第二天天亮,抗日队伍打扫战场。渐升的太阳驱散了弥漫于谷地上空的雾气,显现出这块弹丸之地经历过战事之后的悲凉。尸陈遍野,草木焦枯,几丛烧着的灌木还在冒着余烟,空气中飘散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怪异味儿。

抗日战士有条不紊地在清查并掩埋日、伪军尸体。一个抗日战士在两座山丘间的开阔地上发现了仍还活着的苏原。他的前胸和后背都有枪伤,全身的血几乎流尽,脸色苍白如纸。于弥留之际,他的神智尚清醒。他央那个发现他的抗日战士帮他找一个人。抗日战士问找谁,他说我老胡。抗日战士问老胡是谁,他说老胡是抗日队伍的敌工。抗日战士想了半天,最后告诉他这支队伍里没人姓胡,自然就不会有个姓胡的敌工。苏原不信,说老胡是他的联络人,怎会没有?他说他要见见部队上的长官。那个抗日战士尽管心里很不情愿,但还是找来了他们的连长。那位连长听完苏原的要求再次向他证实:这支队伍里确实没有一位姓胡的敌工。他说假如那人真是敌工的话,那他对外使用的便不会是真名真姓,是化名。化名便无定规,今天姓李,明天也可以姓王。苏原听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不过那位连长还是个很厚道的人,不想撒手不管。他问苏原那位自称姓胡的敌工长一副什么模样,苏原就一五一十地向他做了描述。这时站在连长身旁的一位抗日战士插言道:听他说的这情况倒与情报处的黄科长很相似。连长听了亦表示赞许,遂让那个战士立即去连部打电话与情报处的黄科长联系。那抗日战士飞奔而去。连长又喊来了连里的卫生员为苏原包扎。不久,去打电话的抗日战士又跑步回来,说那位姓黄的科长接了电话。连长问黄科长可有话说?抗日战士说那部从日本人手里缴获的电话噪音很大,耳机里像在刮十级大风。可黄科长最后那句话还是听清了。他说他联系的人中没有一个姓苏的医生……此时苏原已气力不支,张口无声,只对着那位连长久久瞪着眼。

太阳从两座山丘间升高时,苏原死去。

尾声

时光茬再,一晃就过去了四十年。公元一九八四年春,当年在北野所辖部队担任军医队长的高田先生随日本一个医学考察团来到中国山东。其间他请主人派车将他送到中日战争期间他曾驻扎过的那个县份,他向县里的领导打听苏原医生的下落。县里的领导都是一拨儿很年轻的人,一下子竟没人能说出个根底。后来一位分管文化的副县长建议他翻翻县志,说过去这块地面上发生的大事县志上都会有记载。并十分负责地找到一本县志送给了高田先生。高田先生将这本薄薄的册子带回宾馆,一页一页仔细往下翻阅,在一九四四年大事记中他终于看到了对那场著名的谷地伏击战的记载,记述十分地简洁,如同一纸电文:

十月二十一日,胶东抗日部队痛击“扫荡”我海阳、牟平根据地之敌军,在现石谷地伏击战中全歼日、伪军四百余人,其中日军司令北野少将毙命,军医队长八木中佐毙死,日军尉官十三人死命,伪军中队长冯永福毙命,汉奸军医苏原毙命。

・22・

尤凤伟作品

五月乡战

1

日本人进攻县城那天高凤山正在昆嵛山下给他的养子高金虎娶亲。将这两桩本不搭界的事扯在一起是因以后这两者间生出些瓜葛。从县城到高老爷子的村隔着五十里路光景,在交通不便信息不畅的山乡也够得上遥远。这边听不见那边的枪炮响,那边也听不见这边的鼓乐声。到了夜里,那边的枪声停了,日本人将县城占了;这边的鼓乐歇了,新郎官高金虎也该将女人“占”了。却没有,背时的高金虎没像日本人那样得手,在他踏入新房前,另一个男人已捷足先登。

一时间,高家的喜事变祸端。

是强人。无论高家人还是局外人都认定此事是强盗所为。从古至今,歹人的勾当如同农人的春种秋收,年年岁岁不改初衷。像这般的事体早已屡见不鲜。然而这遭的事却很快另见出端倪,因为高家人又有了新发现:满家上下俱像热锅上的蚂蚁唯不见了一个人,这人就是高凤山的亲生儿子高金豹。这新发现又使高家人既惊且疑:莫非强盗糟践了家中一个女人又劫走了一个男人?谁都知道强盗历来只喜好金钱和女人,视男人为粪土为仇敌,留下女人劫走男人,无论如何都不合强人行事的逻辑。高凤山毕竟是个心胸通达眼光开阔的长者,于一片混沌中猛然有所觉悟:今日高家所遭灾祸于强人无关,也于外人无关,是家丑,祸起萧墙。这么想高凤山便忽地觉得有一座黑黢黢大山向他压来,压得他心口阻塞,喘不过气儿,随之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正如俗话说知子莫如父,高凤山昏厥前心里认定的“歹人”正是自己的亲子高金豹。又可谓家贼难防,高金豹于众人眼皮底下进入他哥的新房竟然没被任何人察觉,那时刻日头已落进昆嵛山后,夜色将这座不大不小的高家疃裹罩。高家大院的喜宴正酣。高金豹不是嗜酒之人,而今日喜宴过半便喝得晕晕乎乎,他抬头看看同样喝得酣畅的宾客,又朝主桌上披红挂花的新郎官哥哥望望,便起身走过去。他大喘一口气,俯身朝哥哥耳边低声说句:哥,你行了,这遭行了。此刻春风得意的高金虎早飘飘欲仙,没听清兄弟对他说了什么,只转头看了兄弟一眼。高金豹又说了句:哥,你行了,这遭真行了。这回高金虎是听见了,他是个老实憨厚人,比他弟更不胜酒力,他一点也没听出兄弟话里显出的怪异,只咧嘴笑笑。高金豹又大喘一口气,像完成了一桩极为重要的事情拍拍他哥的肩膀,尔后,就走出宴客的南屋。

院子里亮如白昼,挂在屋檐下的汽灯烧得咝咝作响,给这喜庆之夜更增加热烈气氛。这是一个很大的院落,南北屋相对,东西厢相望,是祖先留下的老宅,从可见的气派显示出高家几辈人一贯的富足。现在这个宅院由高凤山高老爷子和他的老伴居住。在这幢老宅的两边是两座新建的宅院。高老爷子不偏不倚,分给养子和亲子一人一座留作婚娶后居用。如今高金虎已经派上了用场。未成亲的金豹仍与父母同住,他名下的西宅则住了伙计、帐房及一干下人。这三座宅院虽都独门独院,但内中有门径相通,连为一个整体。

高金豹走进院子,只觉得亮如日光的汽灯刺得睁不开眼,阵阵香气从充做厨房的东厢飘进院子,沁人心腑。一干人等端着红漆托盘在院中来往于灶间和南屋客厅之间,可谁也没看见高家少爷和他(她)们擦肩而过,更没看见他通过宅间门径进入东面高金虎新房所在的宅院。好像那时的少爷已变成一个幽灵,可以不显形影地在人群中间随意穿行。事实上高金豹穿过院子时不存丝毫诡谲,他大摇大摆从院子正中走过,踉踉跄跄的脚步声也响得很重。走过厨房时还转头向里面看了一眼,他看见了在厨房指挥厨子们烹饪的母亲的后背。那瞬间他的步伐似乎有些犹疑,像有话要对母亲说,却没有,接着他又大摇大摆地拐进他哥娶亲的东院。他后来一口咬定那时他不知道是什么目的会他走进东院,好像神差鬼使,也自然没人肯相信他的这番鬼话。

东院静悄悄的,虽静却洋溢着充足的婚庆气氛,悬挂在正屋门旁的一对大圆灯笼照得院子四下红彤彤的。院墙上,树上以及亮着的新房窗子上贴着许多大红喜字。他进院后立即闻到一般强烈的香气,这香不同于烹饪之香,是清淡扑鼻的花香。后来他说那时他感到十分的诧异,五月里他竟然闻到八月里才有的桂花香,他知道这宅院里确实种植了桂花树,他所属的西宅也有,他爹对两个儿子在什么事情上都不厚此薄彼。他即使醉了,也晓得桂花无论如何不会在春季里开放。他就在院子里寻觅,借着灯笼的光芒寻觅那棵怪异的不晓时节的桂花树。寻着寻着他就看见了蒙着头盖的新嫂子,新嫂子盘腿坐在铺着厚厚锦缎被褥的炕头上,一动不动,观音像一般。烛光将屋子映红,着红衣红裤的女子像一块燃得正亮的炭火。这副模样的她在今日已见过两遭,作为哥的傧相随浩浩荡荡的娶亲队伍在她娘家大门口看过她上轿,抬回来在自家大门口又看见她下轿。他仅看见新嫂子着鲜红嫁衣袅袅婷婷的身姿,如同此刻她的面目仍让那块垂下来的红布遮挡着,令人幻想。新嫂子一定是听见进屋的脚步声,因随之他听见一声细柔甜润的问话秋菊这么快就吃好饭了吗?他没吭声,只是大吐着酒气,眼直勾勾地盯着炕上那块刺目的“炭火”,感到“炭火”强烈的热度将自己的皮肤灼痛。这时那悦耳的甜声又起,秋菊你咋不说话呀,你喝酒了吗?他就咳了声。他看见女子的身子兀地哆嗦一下,随着胸脯便急剧地起伏,连喘气的声音听得清楚。他觉得肚里的酒开始上涌,像一股火焰向上燃烧。他将手抬起伸向女子头顶,想掀开那碍事的玩意儿看看女子的模样,一日来这始终是一种诱惑。他的手尚未有作为时,便听女子又有出声:喜宴这么早就散了吗?他含含混混地“嗯”了声,手却僵在了半空,混沌中似有一丝清晰的意识溢出;这头盖不是他可以动得的。只片刻,他的手便下移了,他毅然抓住女子放在膝上的一只手,握握。可似乎觉得不够,又伸出另只手抓住女子的另一只手。再握握。这时他的酒已全部涌向头顶,涨得脑袋嗡嗡直响,再往下全部的行为便是信马由缰眼到手到了。他看见了女子两只半压在腿下的脚,便握住。轻轻捏捏。他觉得滑腻无比,像两块出水的卵石。随着他醉眼惺忪的目光,他又自下而上抚摸了女子的腿腰。当他的两手同时抓住女子的两个奶子时便不再移动了,在此住留,安营扎寨。他觉得自己抓住的是女子抱在胸前的两只出生不久的小绒鸡,又软和又热乎。他摸摸按按揉揉,爱不释手,像一个初得玩物的稚童那般地迷恋与执著。这真好哇。这是那时刻他反复说的也是唯一说的话。他觉得那女子一定是听见了,因为他似乎听到她的同样呓语般的回应。他忘记了外界的一切,乐此不疲地与女子怀里的绒鸡亲热嬉戏,全神贯注,又迷迷离离,直到他听见女子说道快住手听闹房的人进院了。这声音响在耳边不啻一声惊雷……

在高凤山轰然倒下的那一刻,“歹人”高金豹已离开村子二十多里的路,跌跌撞撞行走在黑茫茫的山野间。他看得见夜中的昆嵛山,天上只要有一颗星星在闪烁,昆嵛山便会显示出它的伟岸身影。那是一座永不消失的大山。此时大山横在他的右首,像一只插上夜空的巨掌,由此他明白自己正走向东方。那是“文登学”的居地。此刻他的神智已完全清醒。他兀地后怕,噤若寒蝉,当他在新房和蒙着盖头的新嫂子调情时酒力正拨弄着他,他觉得只是儿时的自己和某个村中小女孩嬉闹,平平常常。他哥高金虎和一伙闹房的人走进东宅的嘈杂声给他吓醒了酒,他一下子明白自己闯了大祸。也活该倒楣,要是他越墙出去那刻没被发现,这事也就平安过去。可他没这样的好运。再是他紧接又犯了一个过失:跳出东院后他本该悄悄潜回老宅,那时老宅里喜宴刚散,到处乱哄哄一片,谁也不会留意突然多了个少爷,他就能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甚至可以弥尔盖彰再跑回街上帮他的新郎哥哥追赶“歹人”。而那时他吓蒙了。他没经验,不老成,更不是劫花惯贼,他像一只被人追赶的兔子仓皇奔逃出村。事情便由此而不可收拾,奔逃成了他事实上的不打自招。

春天的夜晚很冷,雾气很重,很快将衣裳弄得潮湿。他一阵一阵打着寒颤,汗却不住往下滴落。他不知道要奔向哪里,也不知道以后该怎样收场,他只知道必须躲避父亲的惩罚。父亲决不会饶恕他,他深知父亲的品行禀性,父亲是个极爱脸面的人,只要与他的名声、品性有关的事,他决不等闲视之。事实上父亲一直是乡人心目中的正人君子,是乡绅中的领袖,在这一方地面上父亲无形中将自己树立成一个楷模人物。他对人和气,乐于助人,于是很具威望,他的话在乡绅和民众间可以说一呼百应。然而父亲对自己的家人却十分的严厉,家法律条人人都须遵守。这似乎是他们家族的一种传统。他的祖父和祖父的祖父对他的父亲和父亲的父亲同样都不消停。对比之下,父亲在生子和养子之间对生子的他更为苛刻,这种不同,常常使他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而亲生的是哥哥。日积月累,这种苛刻不仅造成他对父亲的惧怕,同时又滋生出一种隐隐的仇恨。在他成年以后,他和父亲的关系一直是不谋的,他时刻都对父亲怀有警惕,同时又不断以种种乖戾方式与父亲对抗,而对抗换来的又是更为严厉的惩罚。如同一种恶性循环,他和父亲的关系愈来愈难以相容。如果说以前他与父亲的作对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伎俩,而这次却迥然不同,这次是揭了父亲的脸皮,家丑让他在乡人面前无地自容。他心中有数,尊傲的父亲这次决不会饶恕他,这也是事发之后他三十六计走为上的缘由所在。至于走到哪里去,他来不及去想。此刻他心神不定地走在寒冷的山道上仍然无所适从,弄不清下一步的归宿。天放亮了,曙光在前,曙光并不能驱除他心中浓重的阴影。

曙光却将高金豹的父亲高老爷子从炕头上唤醒。昨晚昏死过去之后,全家人群龙无首不知所措,唯高金豹的母亲高老太太尚晓得央人请来邻村的郎中,也如此而已,之后便把这个仅会喘气的人交给了郎中折腾。郎中使尽浑身解数欲救高老爷子一命。这郎中并不比高老爷子年轻,他手脚麻利地为高老爷子针灸,针灸是乡间医生们的包治百病的医术。他先下针,针扎下去高老爷子无动于衷如同扎在一截树桩上。再扎,仍无效,于是便改换手法:灸。屋子里弥漫着灸草呛人的白烟,这烟浓烈得大半可以呛得死人活转,何况高老爷子毕竟还残留着一口气。他苏醒后未睁开眼睛便大咳不止,郎中就赶紧叫人撤走了仍在冒烟的灸草,并撕碎窗纸让新鲜空气进来。同时一缕清亮的曙光也从窗棂里射进屋子。

高老爷子睁开眼首先看见的是站在炕前的养子高金虎那张比以往更冷漠呆憨的脸。十六年前,这张脸曾使他动了恻隐之心,将这个外乡流浪儿收留并认作养子。奇怪,这段对他和金虎都至关重要的往事也似乎已经淡忘了,这大抵是因为多年来在他的意识中一直将金虎当作自己亲生的缘故吧。而此刻,当他从昏迷中醒来,金虎那隐于悲哀后面唯他可窥视出来的一丝异己的恨意让他的心兀地一沉,随之眼前便现出那个冬日将尽的阴霾的早晨。

残雪在龙泉汤镇街上任风驱赶,空中弥漫着雾般的雪尘,骑着骡子的他透过雪尘看见一个孩子蜷缩在一个屋角下,像一个被人遗弃的破包袱。事实上他看头一眼也真的当成一个破包袱。在他即要转过脸时,他看见那“包袱”动了动,这一动便改变了后来的一切。他将这个孩子放在骡子背上,自己牵着回村。到家后那孩子狼吞虎咽大吃一顿后,便在暖烘烘的炕上睡着了。这一觉直睡了两天两夜,醒来后孩子瘦削的面颊透出一线红润,接着又让孩子饱餐一顿,饭毕他才向他寻根问底。孩子虽木讷却不愚笨,他问及的事情几乎皆能作答。他家在西面的即墨县境,上年秋天的一场冰雹将即将收割的庄稼全打烂在地里,颗粒无收,又不见接济,村人便陆续外出逃生,他的爹妈带着他弟兄三个随逃荒的队伍由西向东乞讨,就到了这个地面。那一日爹妈指着镇上的一户人家让他进去讨吃,他去了,可出了门就不再见爹妈和两个弟弟的踪影。他吓得大哭不止,边哭边跑遍镇街寻找,终未找到,后来便一人流浪街头。孩子毕竟是孩子,他将这不幸视为自己的过错。而他在听过孩子这一番叙说后已完全明白是他的爹妈有意将他遗弃,其用意自不言而喻。他对孩子说只要记住了县份和村名,就不愁找不到归乡的路。他让孩子暂且在家里住下,说住到麦收,就托来往于两地的客商将他带回,交给他的爹妈。转眼到了麦收,等到找好了客商,孩子却变了卦,执意不肯随其回乡。这事叫他左右为难,摆在面前只有两条出路,一是将孩子强行遣送回乡,再就是将孩子收留认养。经与家人一番斟酌之后,他选择了后者。他是个办事认真的人,收养之事在族中正式行了文书,喝了喜酒。从此他就多了一个儿子。他给孩子更了姓名,叫高金虎。金虎比他的亲子金豹年长一岁,金虎便后来居上成了兄长。说起来这与乡亲情理有悖,高凤山也难以顾及了。以后的年月风平浪静,金虎金豹一天天长大,相比之下,兄长金虎更让他满意,他待金虎也如同亲生无异,时间一久,不仅是他,连村人也渐渐忘记了金虎是他认领的儿子。多年来他一直为自己的仁慈自得,也为多了一个本分老实的儿子庆幸。而今日他看到的金虎的这张脸不由使他愁肠百结,不知所措了。

高金虎执意悔亲,他说得斩钉截铁,不容商讨。那晚结束了喜宴,他从宴客的南屋走向自己梦寐已久的洞房,后面尾随着一群闹房的堂兄堂弟。闹房是婚礼的终结也是高潮。而紧接的事实是高金虎的婚礼没有这两样。刚走进红光遍布的宅院,眼尖的堂弟看见一个黑影从新房钻出,猫样蹿上墙头,又落到院外,他惊呼一声。这瞬间,包括新郎官在内的所有人都明白有奇事发生,忙打开院门冲到街上。街上黑洞洞,空荡荡,歹人已逃之夭夭,没了踪影。高金虎已醒了酒,他站在当街,傻子似地愣了很久,然后大步流星冲进新房,一把将新媳妇头上的盖布揪下,这时他看见一张惊吓万分的俊脸,女人也看见了她夫君。这是这一对新人悲剧性的头一次谋面。高金虎吼问那男人是谁?女人就哭。这哭犹如高金豹的出逃,不啻是有鬼的招供。高金虎又更加愤怒地吼问,快说那男人是谁?女人哭泣说她蒙着头盖什么也没看得见,只以为他是夫君高金虎。高金虎吼道:你睁眼看看,老子才是高金虎。说毕抬手打了女人一个耳光。女人放声长哭,高金虎狠盯一眼转身出屋,奔向中院向当家人高老爷子和高老太太告状。

向新媳妇询问事情根底自然落到高老太太肩上。这同样是婆婆与新儿媳的头一次不幸的见面。儿媳仍在哭泣不止,两天来她不吃不睡,唯有哭。好像高家不是办喜事而是死了人。婆婆看看儿媳哭得红肿的两眼,不由叹了口气。她支走陪伴儿媳的女佣秋菊,又费尽口舌哄得儿媳止住哭,便开始一点一点地问话。事到这般天地,新媳妇也明白再哭也无济于事,不如将真情向婆婆诉说以讨个清白。于是一问一答倒也清爽。

婆婆:红豆(儿媳的名字)我问你的话句句要答得仔细。

儿媳:嗯,婆婆。

婆婆:你可知道头一回进屋来的男人是谁?

儿媳:不知。

婆婆:你咋不问?

儿媳:我以为是他。

婆婆:是金虎就该先掀头盖布。

儿媳:我也想他咋就不掀?

婆婆:那空当秋菊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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