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全集.com》第12/127页


他看了招儿一眼,看见他胸前的大红花不住地跳跃。衬着四周地面的白雪,红花显得格外鲜艳,把儿子的脸都映红了。

他心里发堵。长长地喘了几口气。

“给咱村争脸。”他说。

“嗯。”儿子应着。

“给祖上争脸。”

“嗯。”

“你老太爷是英雄。”

“听你讲过啦。”

“南面仗打得挺紧。”

“早知道。”

“没准能开上去。”

“开上去就打。”

“精忠报国。”

“嗯。”

“像岳飞。”

“嗯。”

“不准当孬种!”

“嗯。”

“胡庄战役,你爹出民夫,扛着担架同冲锋队伍跑齐头。枪子儿打掉了帽子,没眨眨眼儿。”

“老子英雄儿好汉。”儿子笑了。

3

招儿爹走进镇子又走进乡政府大院。这时太阳已偏西去了。还闻得见刺鼻的硫磺味。这镇上的温泉出名,四周百姓都来洗澡。后来还盖起了疗养院。专治腰腿疼、皮肤病。

乡政府大院本是镇上最有势力的一户地主的宅居,群众都叫它蔡家大院,土改时姓蔡的老地主被穷人打死,他的后人被“扫地出门”。这里就成了乡政府所在地,后来长岭乡改为长岭公社,再后来长岭公社又改回长岭乡,颠颠倒倒,就把他颠倒成一个老头子啦。

招儿爹默默地走进院里,心跳个不停,跳得一阵阵恶心。这大院有些陌生了。刚解放那些年他经常出入这个大院,乡里有什么需要庆贺的事,比方合作化啦,大办钢铁啦,人民公社化啦,他都来,他会踏高跷,每回村里都叫他来踏高跷。他记得头一回来踏高跷的是庆祝国庆节,那回没经验,在院里绑上了高跷,可站起来就出不了院子啦,门楼和他肩膀齐。后来急中生智,骑着院墙跨过去了。自从那年修水库伤了腿,他不能踏高跷了,这大院就来得很少啦。

大院里有不少人,没人注意他,他也不认识人家,就木木地站在院中。他好像听到有宴客的声音,还闻见了酒肉的飘香。这里有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过来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不知道,是村里让来的。那人说乡领导正忙,烈士家属就要启程去前线,今天乡政府给烈士家属饯行。不过他说可以去通报一声。叫他等着。

等不等就是这回事了,老天爷!他的心猛地缩成一团,再也舒展不开了。他知道就是这么回事了:招儿为国捐躯了。枪子儿不长眼,兴打别人的儿子,就兴打你的儿子,打上你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没啥说的!招儿,你行,有种,给咱村争脸啦,给你爹妈争脸啦,老子英雄儿好汉,不哩,你比爹强。爹和你说抬担架叫枪子儿打掉了帽子,没眨眨眼儿,是吹,实际是倒下了,不知怎么倒下了。爬起来再跑,就落在界石村那个民夫的后头啦。我就猛追,觉得真丢人。后来那个民夫牺牲了。你爹不及他,也不及你。招儿,你牺牲了,爹难过,再也见不着你啦。可爹能挺住,你妈你兄弟也能挺住。你爹对政府也这么说,不给政府添难为。招儿,等着爹去看你,政府让俺去看你……等着,啊!

就像招儿站在他面前,他絮絮叨叨没个完。

这时又有一个人朝他走过来,是从宴客的屋里出来的,酒把脸烧得像猪肝。

他认得他,是民政助理李冒,曾断过他和村治安主任的官司。咳,说来叫人心烦,那是承包头一年,治安主任拉他合伙承包大队三十亩果园。因他腿伤后就一直在果园伺弄果树,懂技术。他应了,后来就一块干了。他和招儿没黑没白地扑在园子里干活,可干到秋后,治安主任变卦了,说当初他根本没讲是两家联合承包,他和招儿是他雇的工,只发给工资。就这么蛮不讲理欺负人,招儿坚决不认这回事,和他讲理。他就拿出和大队签定的承包合同,上面果然只有治安主任一人的名字。招儿到公社告状,就是这李冒处理。他不问青红皂白,就断以合同条文为依据,这官司就败给了治安主任。从那以后他就再没进这乡政府大院,也没再见这个李助理。

“跟我来吧。”

李助理却没领他到宴客的屋子,把他领到一间办公室。

李助理指指一把椅子,叫他坐下。

他坐下了,低着头,等待着噩耗。

“杨志招最后一封信是什么时候来的?”李助理问,态度像审问。

“七月。”他答。眨眼看着李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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