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全集.com》第19/127页


他又愁苦地摇摇头。

等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过去的事情就算过去了,光难过也不顶用。往后我给你打个谱吧,地叫柱儿回来种着,你就到我果园里干点轻松活儿。”

他怔怔地盯着等主任的脸,一时没反应过来。

“工钱我不能少给,这个你放心,比那三个人多。”等主任说,“你专管干技术活儿。”

他这才明白等主任要雇他在果园干活。这他真没想到。他知道这几年果园情况挺糟,主要原因是技术不行。等主任的儿子根本不懂果业技术。不过,他也根本没料到等主任会提出雇他到果园干,两家就为这个打了一场官司,招儿又差点儿为这个烧了他的房子,可他还惦着要雇他,而且找了这么个时候来雇他。

他长久不说话,心里很难过。这时他又想到了招儿。

等主任又说:“互利的事儿,别犹豫了,就这么说定了,抽空儿咱签个合同。”

“合同?”他的头轰地响开了,一提合同他就吃不住劲儿了,他惶恐地说,“不,不,我……想自个儿种地。”

等主任抬高了声调:“我不是说了,地叫柱儿回来种,林场有啥干头?叫他回来种地!”

“我……想叫柱儿当兵。”

“当兵?哈!”等主任笑了,“他能干?”

“柱儿能干。”

“能干个屁!招儿当了英雄,当了烈士,兄弟去接班,光荣。招儿这么个死法,他能去?”

他张张嘴没说出什么,他真的没想到这一层,细想想,等主任的确说的事理上。叫柱儿去当兵,他背这么个黑锅在队伍里咋做人?

等主任又说:“就算柱儿本人同意,村里乡里会不会同意?我看不会同意,你没想想这一层?”

他也没想到这一层。

现在他想到了,叫柱儿当兵这路走不通。

招儿,你这个杂种!他又恨恨地在心里骂开了招儿。

等主任说:“我琢磨你还是在果园干活好,有我在,没人敢拿招儿的事儿欺负你,没人有这个胆子!”

他听这话不由打了个颤。

可他还是没应声。他清楚不能应。跟等主任打交道没好果子吃。

等主任这遭可拉长了脸,高声说:“招他爹,别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你细想想哪头炕凉哪头炕热,想明白了给我回个话,我等着。”

说毕转身走了,没走多远又立住,回身向他喊:“听着,有码事忘了跟你讲,南岗头到村的那段路叫雨冲了,你出个义务工修修,上紧点儿,别误了跑车!”

他听见了,叫他出义务工,去修路。

他愁闷地向南岗头方向望去,却看到那座山,那座青黛色的昆洛山。

8

他很满意地看着招儿撅着个屁股砍草,很像个样。别看刚十六岁,干得很像个样儿。他是头一遭带他到大山里砍草。他也是在招儿这么大时头一次进山的,那是招儿的爷爷带着来的。头一回进山什么都稀罕,看不完的山景。就是累,山上山下地砍一天再推着三四百斤的柴草走二十多里路,回家就动弹不得了。看招儿此刻还满身的劲,不停手地砍。昆洛山里的草真厚啊,每年秋后这四周几十里地面的庄户人都来砍,可总也砍不尽,啥时来都能让你装满车。在庄户人眼里这座大山就像一个大宝库,只要肯出力气,就给你吃喝。今年秋天真格色,天气一点儿也不见凉,日头还像夏时那么烤。今天晴朗无云,就格外的燥热,他和招儿的褂子都叫汗湿透了。招儿向他喊:往山上攀吧,山上风凉。他就跟着招儿往山上攀。越过一个小山梁子,他看见有一处蓝澄澄的深水潭,招儿喜疯了,没命地奔到潭边,又回身招呼他,他跟着去了。这时他才醒悟过来,这水潭就是昆洛河的源头,他告诉了招儿,招儿更乐了,说要下去洗个澡。他不依,他知道这潭水深不见底,怕出事。招儿一个劲地嚷热,非洗不可。一边嚷一边脱得赤条条。他不忍再阻拦,天气真邪门的热。他只准招儿在潭边撩水洗洗。其实招儿的水性极好,七八岁时就在村头的大湾里游水扎猛子。可这潭子蓝黑蓝黑得阴森可怖,丢进一块石头半天才冒出泡来。招儿下了水就不听吆喝了,在里面打着滚儿地翻腾。这个潭子的大小有四五亩地的光景。招儿一边翻腾边招呼他下水。他心里也痒痒的,他也热得够呛,可他犯犹豫,下水就得脱成赤条条的,当着儿子的面不好意思。庄稼人在这方面最讲究体面。他说不洗,却把褂子脱了,蹲在潭边往身上撩水。这时忽听到招儿的尖叫声,只见他在水里直扑腾,时沉时浮。他吓坏了,脱了裤子就跳进潭里,拚力向招儿游过去。这时招儿却一点儿也不扑腾,稳稳地踏着水,向他笑鬼脸儿。他明白是上了这小畜生的当了,游到招儿身前他就报复地向他撩水,招儿也不示弱地向他撩水,爷儿俩就在潭里打开了水仗,真舒畅啊,全身从里到外都凉透了。招儿败了又提出比赛踏水,比赛谁踏得高,比这个招儿更上了胡秫地,讲水性他在村里数一数二,就像他踏高跷。别看腿如今不大得劲儿,也能把水踏到肚脐眼儿。招儿比不过就撒娇叫他驮着游,他怎么也甩不掉那光滑滑像条梭子鱼的水身子,只得由他。他就驮着招儿在潭里转圈儿。招儿两手搭着他的肩,肚皮漂漂浮浮不时磨蹭着他的背,他的腚。这时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没有哪个时候能比此刻更使他清晰真切地感到招儿是他的儿子,是他的骨血,同样,也没有哪个时候比此刻更能使他深知自己是一个父亲,是一座山,一堵墙。他就这么驮着招儿游着,后来,看看时间不早,他就把招儿驮到离岸很远处,然后突然摆脱了招儿就往岸边游,招儿就在后面追,他终于还是抢在招儿之前上了岸。等招儿站在他面前,他已经穿上了裤子,得意地咧着嘴对招儿笑……

他回到家就发现招儿妈不住停地往外送东西,把以前家里存放的所有能送人情的物品,用篮子提着一拨一拨往外送。开始是鸡蛋、罐头、酒、核桃酥、白糖、红糖、茶叶、香油、粉条、虾皮、鱼干等食品,完了就是布料、毛线、尼龙袜子、毛巾、香皂、蚊香、碱料子等日用品,她把这些东西搭配着往外送。怎么拦也拦不住,怎么说也不顶用,他害怕了,莫不是她神经因招儿的事受了刺激,可细瞧又不像。除了没完没了地送人情这一条啥都很正常,可这么个送法谁受得了?用不了半天就能把全部家底都送光。他再三追问她倒底为了啥这样胡折腾,她才说天傍亮时招儿给他托了梦,叫她赶紧给村里属虎的打点人情,因为他正叫一群猛虎给困住了。他属龙,龙虎相克,眼下恰是一场龙虎斗。他拳打脚踢刀砍枪刺,杀得虎尸遍野,可虎总不见少,他担心寡不敌众,就求她赶快把村里的虎稳住,立刻把礼送上。真够荒唐,他想。不过他也心中生疑,他梦见招儿放风筝钓鸟儿,她又梦见招儿与虎厮杀,确实古怪难解。他对招儿妈说别再送了,送光了以后咋过日子?招儿妈说你只顾过日子招儿怎么办?他说那个不忠不孝的畜生由他去。他不是条龙,是条虫。招儿妈仍然不听,正这时进来一个人,外号叫曲鳝。两年前饲养曲鳝(蚯蚓)赔了六门到底,唯一的赚头就是得了这么个外号。他这人也像条曲鳝,一天到晚没头没脸地瞎折腾,不务正业到处讨便宜。曲鳝说他来是要借牛耕麦地。他知道曲鳝在胡说,村里人都知道他借了牛再到别的村出租,耕一天赚好几块,春时曲鳝来借过牛,他没借给他,后来这杂种就咒犍子,说犍子快死了,没料到他今天又来借犍子,真是岂有此理。他心里却明白这次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不借给他准得闹场饥荒。他准是听说了招儿的事,就来讹他。这个狗杂种!骂是骂,心里却虚虚的,不知该咋办。这时招儿妈间曲鳝是不是属虎的,曲鳝反问属虎的怎么样不属虎又怎么样,招儿妈说不属虎把牛借给你属虎的把牛送给你。曲鳝这杂种笑了,笑得挺像个杂种。他说把牛送给他他还得喂草料,借就行了。他说这次他打算借个半月二十天,早上牵晚上还,招儿妈说欢迎。曲鳝把犍子牵走了。嘴里哼着小曲儿。

他拼命叫自个儿不想这回事。他得去修路。怕招儿妈再往外送东西,就在门上挂了锁。不准她出门。她在屋里喊叫他也不去理。他扛着铁锨出了院门往南岗头走,走着走着竟来到等主任的果园边。他这才明白等主任叫他修的路就是果园通公路的路。果园眼看就要收苹果了,所以等主任叫他上紧点儿别误了跑车。论正理等主任没权力派群众的义务工。问题是他侄儿当村长。谁反对他派工他就说这是村长同意的。你再去问村长村长就说不错我派啦。后来大伙儿见有理没理都没理,就认了,反正一年四十五个义务工谁派也是派,干啥也是干。这条道确实叫雨冲了几条沟,他端量不用半天就能填平,他从路边的荒地里撩上。刚下过雨土质很松撩起来挺省劲儿。撩着撩着他忽然觉得从地上铲起的是一方方豆腐,再端量自己是站在一块雪白的大豆腐上。这块大豆腐一直铺到很远的天边儿。他听老人们说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天老爷往地上下白面,普天下的老少爷们不愁吃喝,后来有个骚娘儿们烙了张大饼给她的崽子当尿布。天老爷真火了,以后就往地上下雪片子了。没料到当今盛世,天老爷一喜欢就把土地变豆腐啦。他一方方地铲着豆腐,心里那么熨贴,那么兴奋。他仔仔细细地铲着,铲得四四方方有棱有角。后来他就舍不得把铲得这么漂亮的豆腐撩出去摔碎了,他就把豆腐块砌起来,砌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平顶房子、城墙、大坝和戏台。哦,他看见的又是褐色的土地了,就像他下生后以及将近六十年光阴里司空见惯的那样,土地还是褐色的。庄稼、草木还是绿色的,大山还是青色的。哦哦,只有爷爷的头发、胡子是他眼瞅着由黑变白的。再后来是他爹,再再后来是他自个儿。

他一生中总是怀着感激的心情想到他的爷爷的,爷爷死那年他才八岁,他清楚地记得当爷爷被装进棺材后,爹又把他的拐杖顺边儿放进棺材里,他那时就明白爷爷到了阴间也用得着这拐杖。爷爷的殡出得轰轰烈烈,吹鼓手不停气地吹了一整天,全村的老少爷们都出来送殡。爷爷是村里的英雄,是打冤家的首领。他听爹说过,袁世凯登基当皇帝那年,爷爷带领村众攻打界石村以示庆祝,就在那次械斗中爷爷被打断了腿,他是条硬汉子,就便往地上一坐,两手往伤腿上对着一拍,接上了骨头碴,爬起来接着厮杀。界石人对爷爷又惧又恨,便挖空心思进行谋害。爷爷辈上没有弟兄,爹这辈上又是单传,爹成亲后,妈几年没有生育,爷爷心里恐慌,害怕断了族上的香火,忧心如焚。后来他找了一个算命的瞎子,让瞎子掐算是否他命中注定绝嗣。瞎子算后说他命中有嗣,只是爷孙命里犯克,不能同存于世。爷爷听了哈哈一笑,对族人说这事好办,就把他在世上占的地盘让给长孙。他决定死去,轰轰烈烈地死去,他要在战斗中让界石人杀死,聚成英魂升天。族人劝说无效,爹妈哭诉不闻,他穿上京戏里岳飞的戏装,手持岳飞使用的兵器,单枪匹马向界石村进发,爹妈大恸又无计可从。这时族中有一精明之人,向爹妈授了一计。爹立刻追至爷爷面前跪下,说妈已有了身孕。爷爷追问是否当真,爹说着假拿他是问。爷爷这才鸣金收兵。后来才知那算命的瞎子早被界石人收买,才说出那一番险让爷爷丧生的鬼话。他一生中总是怀着感激的心情想到爷爷,从小爷爷就把他视为掌上明珠,刚刚懂事爷爷便领着他踏上昆洛河堤,向界石村方向指指点点,讲述两村之间的仇隙。他那时觉得界石村是那么遥远,那么神秘,就像永远走不到头的天边,也就从那时开始,一种本能的仇恨在心里扎了根。没见过面的界石人在他想象中是一群青面撩牙的鬼,胡庄战役中抬担架的伙伴是他见到的第一个实实在在的界石人。他牺牲的时候他已经不把他当做仇敌而当成了兄弟。他为他悲伤又为他自豪。解放后和界石人的争斗有些缓和,可没有断绝。在头些年常常由政府出面进行调解,大概只要有河只要有干旱争水的事情就不可避免,可后来他就觉得村里人对两村之间的争斗渐渐失去了兴趣。是后辈人失去了先祖身上那股刚血之气?他说不清楚。可他清楚村里的事情让庄稼人越来越不称心,粮食低产,干部霸道浮夸和群众较着劲儿过不去,等主任那霍霍的眼光恨不得叫全村男女老幼一齐扫街,昆洛河水多水少与庄稼人肚子的饥饱也没有多大关系。他不知道要是爷爷还活在世上他是否还会披挂着岳飞的戏装去攻打界石人。

他缓缓把铁锨踏入土中,又缓缓掘起,再缓缓把湿润的土块抛进路间的不平,如同缓缓掘起又缓缓抛出的一方方沉寂的记忆。记忆仅仅是记忆,它本身对生活或许没有太多的价值,可他是一个老头子啦,他富有的不过是过去的光阴。他一下一下地撂着土,方形的土块在半空漂亮地飞翔又在地上漂亮地摔碎。日头渐渐升高,光线从他光秃的脑门往下注射,没有风,秋风在近午时总要停息下来。他把锨用力踏入土中,把身子立住,抬起袖口擦擦额、脸、脖子上的汗,这时,他不由转目向果园里看,他的心一颤,他看见了等主任和身边的小儿子进京,爷儿俩站在果园栅栏里向他这边看,不转睛地看。他赶紧转过头接着撩土。村里人都知道进京长了一对不近视的近视眼,那年和招儿一块验兵,医生指什么他都说看不见。后来有一遭招儿在手心里写了“我操你娘”,站在十步开外让他看,他看后刚要开骂又住了口,咬牙说了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还是一下一下地撩着土块。不觉间招儿的事又袭上心头。他觉得心慌,恶心,眼前不分天不分地全都白茫茫一片,招儿,你这个畜生!你这个杂种……

爹,天真黑。

天黑才能照蟹子。

四周都象长着大树林。

别怕,咱有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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