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全集.com》第21/127页


大鸦雀尾巴长娶了媳妇不要娘。

不对。

就是的,到时候招儿就知道拿媳妇当宝贝。

才不拿媳妇当宝贝。

要是媳妇惹我生气你咋办?

揍。

拿啥揍?

拿麻杆儿。

麻杆儿不如烧火棍,揍起来巴巴响。

拿麻杆儿。

小畜生,说了半天还是拿着媳妇当宝贝。

爹,蟹子!真蟹子!

9

犍子疯了。他修完路刚进村口就有人告诉他犍子疯子。曲鳝已经受伤,逃回来就不敢出屋。他急火火砸开曲鳝的家门,曲鳝躺在炕上直哎哟,看样儿伤得不轻。他问曲鳝犍子在哪儿怎么疯的,曲鳝说他牵着犍子去丁格庄出租,进村后迎面碰见一个老汉牵条母牛,犍子就不走了,瞪眼盯着母牛,后来又转身跟着母牛走,再后来就疯了,一声哞叫,挣脱了缰绳向母牛冲过去,往母牛身上爬个不停,眼都红了,吓得老汉成了木头人。这时犍子把母牛追到一座菜园子里,一味地胡折腾,把园里的白菜全踢翻了,他害怕菜园子的主人要他赔偿损失,壮着胆子去干涉犍子的行为,犍子转头用疯劲一顶,他一下就捧出十几步远,犍子又向他冲来,他就逃回村报信儿。他听了曲鳝这番话断定他又在说谎,犍子在未成年时便阉割过了,根本不会发生曲鳝说的这类事。从前也没有发生过。可看看曲鳝的遍体鳞伤,心中又不免疑惑,猜不透到底出了什么事。得立刻去丁格庄看个究竟,把犍子牵回来。他没猜错,曲鳝这杂种果然是借牛出租,今天也算有了报应。

他一溜小跑奔到丁格庄,累得浑身冒汗。还没进村,便见村头围了一圈人,他奔到近前时看到了犍子,这时犍子的缰绳已被人系在树上,却疯劲未退,哞叫凄怆,四蹄刨地,尾巴高坚欲挣脱缓绳。村人见他,知是牛主,便向他诉说原委,竟同曲鳝说的一般不差,他这才呆了,真乃千古奇事!不免心中快快。他向犍子走过去,威严而亲近地喊了一声:“键!”随之伸手去摸犍子的额。犍子眼光凶恶,长哞一声,恶狠狠地向他抵来尖利的双角,惊得他连连倒退,倒抽了一口凉气。犍子真的疯了!这个混帐畜生,疯得连养它多年的主人都不认了。这时有人说,治这样的疯牛只有一个办法,把那只它瞧中的母牛牵来,让它顺顺当当的完事,一了百了。又有人说,若适碰母牛发情,却也使得,只是那牛刚刚产仔,并不怀这般心想,一厢情愿勉强从事,难免又是一番厮打。他不愿听这些不关痛痒的废话,不去理会。不过他也着实茫然,不知所措。那畜生还在又踢又叫不见一丝收敛。他走到不远处路边薅了一把青草,擎着向犍子走去,又试探着向它嘴前送去,犍子看也不看,目光依然凶恶不善。他怒不可遏,高喝一声:畜生!不知羞耻的阉货!随后便高一声低一声地朝犍子数落,开始周围的人还听得清一句半句,后来就渐渐听不见了,只见得他的嘴唇不住地翁动,如念咒语一般,奇的是犍子竟慢慢变得安静,原本那仇恨的目光也一丝丝变向和善,和善中夹带着哀怨,顺从认可的哀怨。末了,发出一声低哑沉闷如同从肺腑深处迸出的一声哞鸣。这时他完全松了一口气。犍子已从狂暴的痴思中挣脱出来,又成为一只惯常的阉牛。他从树上解下缰绳,犍子打了一个歉意的响鼻,慢慢向他身前拢来,他把手搭在它的额上,轻轻地磨蹭着。一边磨蹭一边向村人道歉,并许诺过后赔偿菜园子的损失。有人担心犍子在回村的路上触景生情再出变故,建议把它的眼捂上,更有热心人已找来一块麻袋片,搭在犍子的角上,这一妆扮犍子便像个顶着盖头的新嫁娘。他好好向人谢了,便牵着犍子上了路。真是虚惊了一场。犍子没有了视力,走路有点摇摇晃晃,时而发出一声短促的哞叫,似含蓄地抗议待遇不公。

天已早过晌午,秋的原野辽阔寂静,那座大山永远是一座大山,它高傲的天性让人从内心敬畏。招儿爹却似乎没有这种壮阔的心境,他甚至连眼前的庄稼地都视而不见,一片迷茫。就像人看不见自己的眉毛,最近的倒成了最遥远最陌生的地方。他真切地感觉到他的世界已远他而去,他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回到原来的地方。他默默地牵着犍子向前走着。八里路他得经过三个村子,他这时忽然记起,他经过的第一个村子――汪疃,夏季麦收时从前线回来过一个残废军人,当时喇叭里曾广播过他的事迹。还记得有一个挺好挺怪的名字叫好人。他想去见见这位好人,向他打听一下招儿的情况。他把牛拴在汪暄村头的一棵树上,瞧瞧四下没有别的牛,便从犍子头上取下麻袋片,让它恢复视力吃草。他就进了村。寻找好人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他一提起村街上所有的人都把手指向同一个家门。他见到好人时好人正坐在院里“嗖嗖嗖”地切地瓜片。他看见好人身旁的拐杖就明白他是腿部受了伤。从面貌上看好人也像个好人。他问好人认不认识前线上有个叫杨志招的兵。好人摇摇头说不认识。好人说前线上人多,调动频繁,战线又很长,大家至多认识本连一百来个人。他不知往下该怎么问,好人也低着头不再切地瓜片。他猛地冒出这么一句:“你说在前线打仗的有没有孬种?”好人摇摇头说:“我没见过孬种,我没见过孬种。”他赶紧追问道:“你是说前线上没有孬种?”好人说:“没有孬种,没有孬种。”好人说着激动起来,扶着拐杖站起身来,用拐杖冬冬地敲着地面,高声道:“没有孬种!他妈的,就是没有孬种!”他的心猛地一热,想哭,想大哭,可忍住了,只让泪在眼圈里转悠,他一下子把好人的膀子连同拐杖一起抱住,像害怕好人站不住歪倒那样,他哆嗦着嘴不住地说:“你――好人,你――好人!我最佩服好人!你――好人!好人……”

走出村子时,他哭了,眼泪像泉水涌出眼眶。多少年没这样哭过?他不记得啦。

10

他觉得有人抬着他走,二步一忽颤,是轿子,八抬轿子,凭他如今的身份就得八抬轿子伺候,没啥说的。轿子抬得还稳,别忘了叫手下人给轿夫赏两个子儿。他只是觉得有点问,也不见亮儿,他想吆喝轿夫把轿帘子撩上去,又寻思有失身份。罢了,他伸手解脖子底下的扣子,可摸了两把没摸着,却抓住一条带头,低头发现身上穿的是领子翻翻着露出大胸脯子的怪服,他知道这衣服叫西服。穿西服还行,不好看可风凉,要是把带子从脖子上拍下来,就更风凉了,可怎么也抽不动,像打了死结儿。这时他听到轿子外面有不少人吆吆喝喝,声调很熟。他琢磨是到地方了。果然轿子稳稳地着地,轿帘子就掀上去了。他下了轿子,回身看时坐的竟不是轿子,是一辆吉普车,车轱辘上绑着轿杆子。再回乡里,站在面前向他打躬的都是村里的头面人物。每人肩上都扛着一只鸡,有公鸡也有母鸡,有老鸡也有小鸡。等主任扛的是一只纯种莱克亨。他挺纳闷,世上的事越来越怪了。这时等主任说:老叔,一路辛苦了。其他人也说:辛苦了。他说:等主任……等主任赶紧隔住说;老叔,叫我老等。他说:老等,你园子外面的路我修好了,你没验验?等主任立刻红了脸,讪讪笑笑:瞧你老叔,哪壶不开提那壶,以前的事就算小侄不懂事,以后痛改前非,从哪儿跌倒从哪儿爬起来。村支书也帮老等讲情,说:老叔,给老等一次改正的机会吧。他没吱声,在心里琢磨饶不饶他。又一想:罢罢,抬手不打笑脸人,这遭就抬抬手叫他过去罢。这时起了一阵风,好大的风,这一帮人肩膀上扛的鸡叫风刮得无影无踪了。眼前好像是一座林子,风一起,天上就像下雪似地往下飘树叶子,全是巴掌那么大的杨树叶子,一会功夫树叶子便埋到小腿。这时老等说:老叔,变天了,上轿吧。他问:上哪儿?老等说:看电影,电影上演招儿兄弟的英雄事迹。他说:那就快点儿。不用坐轿,我能走。老等说:老叔以身作则,不愧是英雄的父亲,我带路。老等一马当先走在前面,他就在后面跟着。树叶子还在哗哗地下,地上像海绵一样松软。走在上面晃晃悠悠怎么也走不快,他后悔该答应坐轿。这时听老等厉声喊道:搀着老叔,等什么!一呼拉子上来好几个人,稳稳地搀着他。他慢慢觉得两脚悬空了,在树叶子上面滑行。这遭快了。招儿这小子还行,当了英雄,还行,他想。不觉间爬上一个大山梁子,老等回身说:老叔,到了,请留步。他立住了,往山梁下面一看,只见顶天立地挂着一块大白布。老等和他说过要演招儿英雄事迹的电影,大概就在这儿啦,只是他从没见过在这么大块布上演电影,真有点闹玄。他转向老等问:老等,怎么不见电影机子?老等手往旁边一指,他顺老等手指的地方一看,果然见林子下面摆着一台有小房子那么大的电影机,对着大白布。电影机四周围着许多人。他认出有一个人是乡政府的李助理。李助理也看见他了,先对着他鞠了一个大躬,又高声喊:老叔,包涵了。是先吃点心还是先看电影?他心里生气,也不理他,对老等说:老等,我急着看电影,咋还不开始演?老等说:等老叔喘口气,路上没坐轿,累了。他说:我不累,演吧。老等说:听老叔的!只听那边的机器轰轰地响了起来,听声音像是开水泵。他两眼紧盯着前面顶天立地的大白布,只见招儿出来了,穿一身新军装,手持一支长矛,他心里疑惑。这时又出来一个人,穿了一身国民党军装,他认得是国民党军装,手里的兵器却是刀。两人就在上面枪来刀往地打将起来,动作缓慢,松松垮垮,就像闹玩儿似的。他这遭真火了。在心里骂道:畜生!不争气的畜生,有这么打仗的么!这样打上十年也当不上英雄!这时他听见有人吃吃地笑,转脖一看是老等。后来支书和村长几个人也吃吃地笑,脸上全是瞧不起人的表情。他又气又恨,站起来就往前跑,拚命地跑,地上的树叶子还是那么厚,跑不快。他只知道使劲往前跑。可跑着跑着眼前不知怎么变成了另一番天地。招儿没了,大白布也没了。自己站在一个非常奇怪的大山沟里,这里长的草叶是红的,花是绿的,满天都飞着蜻蜓,密得望不透天空。他一抬头,看见了招儿,那畜生依在一棵树上擦枪,是冲锋枪。他奔过去狠狠抽了招儿一个耳光。招儿看见是他揍他,现出不高兴的样子,说:爹,打人应该用麻杆儿。他说:烧火棍我都嫌软乎。招儿说:爹,你来干啥?他说:我来教你打仗,招儿笑笑:爹,你光会抬担架,打仗不在行,你回家吧,枪子儿不长眼。他吼道:你老子不怕死。招儿说:你年纪大了,别逞能了,回家收庄稼吧。他哼了一声:你想把我支走,办不到!我要在这儿看你打仗。招儿说:打仗有啥看头。他说:我看看你是不是孬种。招儿不吱声了,过了会儿说:想不到爹也说这话,好吧,我在前面打,你在后面跟着看,可得隔远点儿,我要开始战斗了。说着站起身,端枪朝前面林子里扫了一梭子。那林子里也响起射击的声音。招儿就端抢向前冲去。他在后面大声喊:仄着身子跑!小心地雷!这时招儿已冲出很远了,边冲边射击,很勇敢。林子里的敌人也探出头来了,端枪向招儿扫射。招儿扫射得更凶了,他紧紧地跟在后面,招儿的一切都在他眼中。忽然,他看见招儿两手一扬,掉进了陷阱里:立刻有几个敌人也跳了进去,不一会儿这几个人把五花大绑的招儿拖出陷阱,又拖着往前跑。他吓坏了,不知敌人要把招儿怎么处置。他紧紧地跟在后面。他想喊,却怎么也喊不出声,腿也不听使唤,东倒西歪。他看见敌人把招儿拖到一座水潭边,又看见往招儿身上坠了一块大石头。他立刻明白凶狠的敌人要把招儿沉潭、让招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疯了般拚命地往潭边奔去。他要去解救招儿,拼上老命也要救出招儿,可这时只听得“扑通”一声巨响,招儿完了!他裂心碎肝地大叫一声:招儿――

他卖了犍子。只有卖了犍子才能凑足出门的盘缠。他知道。旅程非常遥远。可决计要去了,也就不在乎那个啦。那晚醒后他把梦给招儿妈讲了,可招儿妈只顾在灯下一心一意剪,龙。剪了一条又一条。傍晚她去河边儿把剪好的十多条纸龙放进河水里。一直看着它漂得不见影儿。那天下午回来他听到消息:美玲宣布与一个青年人订了婚。他本想找美玲说一些事情,替招儿向她道歉,可听到这个就觉得不用啦。他只有想不透她怎么这样急。除了招儿妈他没把要去前线的想法告诉任何人,他不想张张扬扬,一方面寻思秋天这么忙庄稼人也顾不上别人的事情,另外他也担心等主任知道了不放他的行。他已经打听到烈士家属们上路的日程,他觉得自己比人家晚几天才合适。他用不着准备什么上车下车都会很轻松。他知道,那个古怪的梦并不是他这次旅程的初因,他清楚即使去了前线也找不到那个他没有把招儿救下的深潭,可他还是打算走一趟,他要找到招儿的魂灵,他要好好对他训骂一顿数说一番,再在那荒凉的地方伴他几日,因为他是他的父亲。

一条黄土漫漫的大道笔直地向南天铺去……

他走啦,踏上秋的旅程。

・4・

尤凤伟作品

旷野

1

下连队第三天班长把我带到那片旷野,后来我才知道这旷野原本是长庄稼的,自然灾害使它荒芜了,长满了野草。我看到它的时候草正长得葱绿肥壮,草间布满鲜艳的野花,非常美丽。我还看到旷野的后面有一座大山,中午直射的阳光照得大山水气升腾,那时我十分渴盼着能攀上山顶吹吹凉风,旷野里暑气逼人,使人透不过气,新军装让汗水紧紧地贴在身上。我看见班长也不时往山顶上眺望,眼光中透出期望渴羡。可我们都明白心里所思不过是奢望,我们无法越过这片偌大的旷野。

我常常往后想一些事情,由我自身多舛的遭际来演绎人生玄妙的命运。中学毕业后我失学去破烂市卖家存的书籍,那是些墨印的十分写实的画册,画的多是竹、兰、梅、石之类。当卖完最后一本我忽然顽冥一动,想探究一下未来的福祸凶吉。我走到一个卦摊摇了一卦,那个古怪老头看过卦相久久打量着我,却不言语,我把卦钱丢给他,让他说,他这才说了一句:于八月有凶也。

八月我参了军。那是一九六一年八月。

自然,我并不以为这是凶事,对于走投无路的我这无疑是慷慨的馈赠,命运的转机。但那一卦也并未道错,古人一向认为被捉了丁是人世间莫大的凶祸,于是便直率地告示我,我心领神会。

带我去看旷野的班长姓宫,人人――从连长到排长从老兵到新兵都喊他宫班长,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肥城人,他常常以家乡驰名的肥城桃而自得。有趣的是他的脸也确像一只红红的大圆桃。这一点常常使他在照镜子的时候露出沮丧之色。我看见他有一次吃饭时从菜汤里挑出一只蛆,把蛆丢掉后又把菜汤喝了下去,后来我想起这心里就犯恶心。

我们的连队驻扎在一座小村里,这小村名叫吕家,看街道和房屋就知道是个穷村。我们班住在村西头的一座草房里,屋的一头放一口油漆鲜红的棺材。我一个人呆在屋里时心里都很害怕。

我们这些新兵下连后不久,便惹得全连上下不安顿,老兵背地里骂我们这些从城里来的新兵是少爷兵、滑头兵、混蛋兵、流球兵,有的干脆骂流氓兵,视若洪水猛兽。纷纷去镇上买来新锁锁住自己盛家当的小木箱,防止被窃。其实木箱里不过是一个鸡蛋的家当。

新兵们被激怒了,就开始污辱捉弄老兵。在班长带我去看旷野后不几天,他的小木箱被撬开了,班里一个叫吴宝光的新兵把我的一本书放进他的木箱里,又重新把木箱钉好。后来班长终于没有把书还我,偷偷据为己有了,于是成为新兵们取笑的话题。我却感到十分可惜,那是一本没有皮面的外国小说,里面的爱情故事及由爱情而引起的决斗场面写得十分精彩。

平心而论,我们这些城市兵确实给连队带来许多麻烦,我们看看自己发的翻毛黄皮鞋,再看看连排干部们穿的擦得发亮的黑皮鞋,心里就觉得不公平,不对劲儿。于是便一齐买来黑鞋油,均匀地往黄皮鞋上抹,抹足了油又一遍一遍地用小帆布带子打光,终于打磨得乌光锃亮。星期天又一齐穿着这种改造黑皮鞋去镇上逛。谁知运气不济,叫团参谋长撞见了,一个电话打到连里,把连长好训一顿,责令立即把皮鞋退色复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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