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全集.com》第3/127页


他还是那么一下一下地刨着。心里在想着以后的事。他在打算种地呐。自然先要想准种什么。看来是要栽地瓜啦。种玉米也行,可拦不住人家掰穗子。人家要掰了,你能说这是我的地,手下留情呀!这可叫不打自招呢。还是老老实实栽地瓜吧。刨了地瓜再种麦子,转过年割倒麦子栽秋地瓜,刨了秋地瓜还赶得上种麦子,这就一年两季庄稼,八分地瓜少说收两千斤,麦子能收三百……

那就行了,阔了。

他觉得手里的镢头渐渐重起来,气也粗了。他停下刨,拄着镢柄歇息一会儿。看不见月亮,他不知道天到什么时分了。兴许已过了半夜。他确是累了。可还舍不得走,还想再刨一会儿。他索性蹲下来抽袋烟。他估摸再有四五个晚上就能把地翻完。接下去是送粪,这可是草鸡人的买卖。小车上不来,只能用筐子一趟趟地挑……

当他起身再刨时,他就后悔不该歇息了。歇息后就觉得浑身不得劲儿,腰也挺不大起来,肚子空落落的。他饿了。晚饭没吃干的。媳妇给他做了粑粑,他没吃,掰给孙子孙女啦。他解开腰带,转身向刨过的地面撒了泡尿。再使劲把腰带刹紧,这就强多了。接着刨了起来。他心里清楚,他得挺住了干。得咬着牙拉巴他的孙儿孙女们。还有媳妇。媳妇对他很孝顺,很懂事,是个好媳妇。她总觉得她们孤儿寡母的拖累他了,觉得对不起他。有次从娘家回来,眼圈红红的,他不知怎么了,也不便问。一直捱到吃了晚饭,媳妇才过去吞吞吐吐地同他商量,说娘家人给她找了个主,就让那主帮着拉巴拉巴孩子吧?说心里话,他舍不得让媳妇带走他宋家的根苗。可媳妇年纪轻轻,他不好阻拦。只是问:“那主怎么样?”媳妇哭了,说是个哑巴。他问了半天,又说:“要是人好,也行。”不料媳妇放声哭了,抽泣说:“那哑巴打人,连爹妈都打,俺怕他往后打孩子……”他明白媳妇心里是不情愿的。就说:“咱自己的孩子,咱自个儿拉巴,不去指望别人。找主也要找称心如意的。”媳妇听了这话才慢慢止住了哭。咳……

他心里很沉,比手里的镢头还沉。

他忽然听到一种细微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轻得就像搓揉一张纸。渐渐的。这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大,向这边包抄过来。啊,起来风了,已听到山梁子上松林的呼啸了,呼啸声从他头顶上越过。又没过多久,整个山地都喧嚣起来。

天要亮了吗?他抬头向东面山梁子顶上望去,却依然黑沉沉的,没有一丝亮色。天还不到亮的时候,可也不会太久了。

大概只差一声鸡叫了。

他决定走了。不能有一点儿大意,况且他也实在是又累又饿又困了。

4

如果再不出现新的人物,这个故事就实在要叫人腻味了,自然喽,五爷可不希望无端跳出个什么人来打扰他的事情。他只愿这个世界安安静静,起码天黑下后是这样。

可这由不得五爷的性呢。

从那晚翻地后,他又连着干了几夜,把地翻完了。还得耙平。于是,这晚他扛着一把铁耙,向山里走去。

他却不知道,当绕过了“家门口的汉子”时,让一个人悄没声地跟上啦。

这个人可真正是个家门口的汉子。

他叫天亮。三十五岁,没娶上媳妇,一个人过,光棍儿,是个懒人,二流子……

凭这么个人就没法叫五爷利索啦。

两句话就能把天亮三十五年的经历说得清清楚楚:念了五年本村小学。爹妈死了,他就当了社员,砸上坷垃了。大概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他的经历还只能是这么两句话。

他没说上媳妇,主要是因为名声不好:懒。庄稼人最不能原谅的是男人的懒,女人的馋。何况他不仅懒,还有点不正经。

天亮每晚都要在村里四下巡视呢。他要摸清村里的闺女媳妇们有什么不规行为。媳妇们是不是有人在打“野味儿”,闺女们都在和什么人谈恋爱,在什么地点相会,做了什么动作。也都要心中有数,都要管。他躲在暗处,身旁放置一些土坷垃,准备随时向他监视的目标投过去,发出警告,他最气不过那些伤风败俗的动作。每晚,他都要把自己的工作进行到肚子叫了,才怀着愤懑和不满足的情绪回去睡觉。

最近,他对五爷家的媳妇很不放心,便列为自己巡查的重点。这就合该五爷的事要暴露了。其实,五爷头一晚去山里的行动就在他的目光之下。他没在意,他对老头子的事儿向来没啥兴致。可后来他见得多了,就有些起疑,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就决计要弄个水落石出。

他就这么跟上了五爷。

今晚的月亮亮些了。整个山野也亮些了。却没有亮透,还是朦朦胧胧的。峡谷里更暗些,像曾经被火烧过了似的。风照常歇息了,大山上下万籁俱寂。

天亮轻轻松松地跟定五爷。他干这个可没说的,有足够经验。何况今番跟的又是一个迟钝的老头子。他挺放肆,跟得很近,顶多二、三十步距离。有一点他却想得周密,把步子合着五爷步子的节拍,让脚步声合二为一。

五爷真该后悔:他应该转头向后看一看,前几夜他是看的。没出事,他一定是松怠了。就这么叫天亮顺利地跟到目的地。

五爷没停歇便开始耙地了。他一向爱干耙地这活。坑洼不平的地面在耙子下变得平坦细腻,会在心里荡起一种喜悦,一种快感。耙地却是很累人的,甩起膀子拖拉沉重的泥土,身体要大幅度前后摆动,节奏很快,没有喘息之机,要劳动全身每块肌肉和关节。

很快,五爷已经微微喘息起来。

天亮躲在一墩槐树条子后面,向地里望着。他已经很明白五爷要干的事情了。心里觉得好笑又好气。这老头儿倒真有胆子寻好事哩。他琢磨得上前去搭个腔,叫他知道啥事都是瞒不过天亮的。他从槐树墩子后面晃晃悠悠地走出来,嘴里瞎哼哼着:

五月里槐花白又香哟,

光棍哥山沟沟里头去放羊,

秋天那个把羊卖了去呀,

娶回个活泼泼的小姑娘。

五爷忽听有人在唱这老辈子的歌调,吓了一跳,脑袋差点儿炸开。在深夜,在深山旷野,还有这古里古怪的调门,是人还是鬼?他懵了。极度恐惧地顺着声音看去,是一个黑黝黝的人影向他走来。

“谁!?”他倒退一步,不由己地大喊。

“我呢,五爷,天亮。”天亮漫不经心地应着,又一边哼着一边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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