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全集.com》第37/1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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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再过若干年,到他老态龙钟,到他行将就木,易远方都不会忘记那血与火凝结的一夜,忘不了那条他将背负终生的“乌江”。

从集结地钻进夜幕,这支临时组合的队伍就开始在原野上狂奔,没命地不顾一切地狂奔,像被狼群追逐的猎物,又像追逐猎物的狼群。他们舍弃了道路,盯着天上的星斗,以雁群飞翔的直线行程向北方猛插过去。那伙还乡团匪徒此刻也以这般速度扑向他们复仇的地点,他们得去堵截,去阻止一场迫在眉睫的屠杀。入春来,这种屠杀便不间断地在这狭长半岛的地面重演,尸骨成山,血流成河已不再是形容。三月的夜晚寒气逼人。易远方听着耳边让队伍抖起的呼啸声音,似感到自己的双脚已离开地面,整个队伍也如同在半空飞腾。此刻他们穿越的是半岛腹地一个松软的平坦地带,在五万比一比例尺的洛西地图上可以找到这个瓜状冲积小平原。如果在白天,往东能看到那条贯穿平原的河流,看到高高河堤与堤上更高的白杨,往西能看到那道逶迤形成平原边缘的褐色山梁。可现在什么都看不见,看见的只是天上微弱的星斗和脚下近在咫尺的黑色地面。战争使平坦的原野布满弹坑,队伍就在这弹坑间跃上跃下,不时有人被绊倒连同身上枪支重重摔在地上,冰冷的声音传出很远。月亮还没升起,大概还得过一个时辰。没有风,风总是在黎明时重新刮起。天地间万籁俱寂,只有当从一座座黑丘似的村庄经过时,方可听到几声凄凉的驴叫。听不见狗吠声,狗已濒于绝迹。在犬牙交错的拉锯战中,敌对双方都不能容忍狗那灵敏的嗅觉与不识时务的骚扰。打狗队把狗们追赶得走投无路。战争以它的最高利益来决定外界一切的存亡兴衰,强蛮得似乎不合情理。

队伍一口气奔跑了三十里,越过了弯曲如蛇的烟潍公路。这时月亮升起了,黑幕撕开,天地间豁然开朗,皎洁的月光似从东方天际漫向大地的白色水流,队伍也现出它的轮廓,像信手撒向白色原野的一把黑豆,滚动不停。所有人都极度疲劳,听得见愈来愈粗重的喘息和由此引起的咳嗽声,连这次行动的指挥者李区长不断下达的“快快”、“跟上”、“肃静”的口令声,也被他自己的喘息弄得怪腔怪调,减却几分威严。实际上此刻任何命令已失去意义,每个人都处于极限状态,生命的惯性力量在维持着这种奔跑,没有什么能改变它固有的节奏。易远方感到似要窒息,胸腔随时都会爆炸,而他的头脑依然清醒,思维异常活跃。

到达预定伏击地点辛苦庄时,天已近半夜时分。队伍先停在村边,没见异常动静,村子在月光下安睡着。人们松了口气。这里是他们的阵地,终于赶在了敌人的前面,这几乎便决定了战斗的前景。队伍立刻绕向村子的另一侧。辛苦庄如同它伤感的名字,是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佃户村,夜色也未能掩盖住它委琐苍凉的真面目。这里是匪徒们取道复仇地点小黄庄的必由之路,队伍就在这里完成伏击。易远方只是在接受任务后才对这伙匪徒有所了解,匪首便是小黄庄逃亡恶霸地主黄金鑫。明确的袭击目标显示着仇恨的深重,又预示着屠杀的残酷程度。

队伍迅速绕到村子西侧。紧挨村边有一道深壕,再往前是一片开阔地,月光照耀着开阔地上的道路,麦地和树木依稀可见。不论从哪方面说这里都是打伏击的理想之地。队伍立刻占领地形,闪着光亮的枪口从沟沿伸出,指向匪徒即将出现的方向。

埋伏下来,李区长立即命人进村,动员早已熟睡的村民立即转移;调民兵赶来助战。他们虽占了天时地利人和,但力量终归薄弱――因为轻装没带重武器,且多数参战者都缺少战斗经历。当区委接到上级紧急命令时,区分队早在半年前开到西线配合大部队作战了。别无选择,只能叫他们这些正在集训的土改干部拿枪打仗。打仗需要勇敢,同样需要经验。

他们出了一个不可饶恕的过失。

埋伏下不久,情况便紧张起来,开阔地尽头出现一抹黑影,初像一条弓起的蛇背,蛇背再度弓起,变成一道黑浪向开阔地扑卷过来,伴随着喧嚣的声响。是匪徒,来迟一步的匪徒。所有人的心都紧缩一下,有人“哗啦”推上枪栓,声音是那般刺耳,让人心惊肉跳。“我毙了你狗日!”李区长咬牙切齿地低骂。如果能有执行的条件,他确会毫不含糊地让他的队伍减去这坏事的一员。幸运的是敌人没受到惊扰,或许他们听到也不会想到这里已埋伏了队伍。已经清楚地看到这伙赴人肉宴席的匪徒们因兴奋而饥饿引起的杂乱步伐;也能够判断出这是一支稍多于伏击队伍的队伍。如果有机枪的话,这仗打起来就便当了,可惜没有。只能叫敌人靠近,再靠近,愈近又愈意味着战斗将加倍地残酷。

一声枪响,像婴孩出世头一声哭泣,划过原野。几乎同一瞬间,沟内几十支步枪同时爆响了。

首先倒下的匪徒,不胜惊恐地看到前方的地面突然开出一行耀眼的红花。

生者与死者以大体相同的动作扑向地面。

仗在解放区内打,枪声一响,便宣告匪徒的偷袭计划成为泡影,只有夺路而逃,别无选择。黄金鑫的乌合之众被火力压制在开阔地上,没有立即撤退,似乎在踌躇。双方对射着,匪徒人手一支的美制卡宾枪把弹雨泼向阵地前沿,达达的连发声像一群狰狞汉子的狂笑,沟前地面尘土飞扬。队伍难以进行有效的射击,于是将手榴弹向敌群掷去。匪徒们也以手榴弹还击,爆炸瞬间的火花呈现出彼此的伤亡。“黄大麻子!”沟内有人叫了声。闪光中易远方也看到一张白冬瓜状的麻脸,旋即消失在黑暗中――那是万恶不赦的匪首黄金鑫。易远方咬咬牙齿,他忽然意识到刚才把敌人放得过近,卧在地上的匪徒轻易就能把手榴弹投进沟内,造成极大威胁。他急速向李区长的指挥位置移动,要告诫他立即把兵力向杀伤范围以外的沟两端收缩,然后从两侧对敌人实行包抄,断敌退路。硝烟与尘土弥漫的沟壕里,易远方跌跌撞撞地行走,几次被地上柔软的尸体绊倒。没等他找到李区长,局势便起了变化。敌人开始撤退了,向西方山峦地带逃去。在步枪子弹的射击下,匪徒像出殡队伍不断撒下纸钱那般把一具具尸体抛向原野。他们应该用小股兵力进行一下狙击,但他们没有。这场夜战双方都打得毫无章法。

局势瞬息万变,匪徒奔逃数里后钻进一座小村,像被一只巨兽吞噬,不见踪影。队伍向村中冲去,遭到拦击。匪徒以村头房屋为依托进行顽抗。队伍被火力压制在村头,欲进不能。易远方心中生疑:匪徒进行这般的抵抗除减少生还的机会,又有什么意义?村子顿时骚动起来,人与牲口的哭嚎声连成一片,凄惨可怖。易远方一阵心悸:莫非匪徒不甘复仇计划破灭,要在这里进行一场补偿性屠杀?但细想又不可能,以往的经验,还乡团对他们的既定目标之外一般不感兴趣,更何况要以牺牲自身为代价?不久,便见黑压压的村民从村子溢出,惶然向北逃命。匪徒没有干预,任其从眼皮下遁去。村东的战斗仍处僵持状态,有几座草房着火,火舌舔着夜空。李区长认为群众已无危险,便不必急于向村子发起攻击,僵持只会使敌人趋向灭亡。

他却不知道又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

村子被包围起来,由于兵力不足,只是一种松散的监视性包围,主要兵力仍在村东对峙,如果细心,会察觉敌火力明显减弱。这样又僵持了一个时辰,敌人开始突围了。匪徒们扫射着从村南突出,沿一条干涸的河床向正南方向逃窜。队伍立即收拢起来,在敌后紧追不舍。朦胧的原野上逃匪身影稀寥,已称不上是一支队伍,只是一些散兵游勇。追击的距离渐渐缩短,从两侧包抄的队伍以更快的速度超越过匪徒,眼见就要合围,这时匪徒抢占一段隆起的堤坝,躲在后面高叫投降,他们占有地形只是为了安全地投降,一支支卡宾枪从堤后掷出,队伍冲过去捡起枪支,同时完成了合围。

十几个跪在堤后的匪徒笨拙地把双手举过头顶。李区长借月光辨认着一张张鬼样的面孔,不见匪首黄金鑫。“黄大麻子呢?!”李区长声音嘶哑。没人回答。“他死了吗?!”仍无人回答。他“霍”地从身边一个人手中夺过一支卡宾枪,拉开了枪栓。“我……我说。”匪徒立刻争先恐后,“他,他带人去小黄庄了……”开始的瞬间,谁都好像没听明白什么,头脑中一道闪电耀亮。停滞片刻,闪电过后那越过苍穹的巨雷炸响了,炸得人魂飞魄散。完了!所有人都在心里哀嚎着,一切都完了,罪恶的过失!他们本该在到达辛苦庄伏击地点后立即派人去小黄庄,做出应变准备,可是没有;也本该在村民逃出村子时想到会潜藏有敌人一起逃出,可是没有。他们高估了自己取胜的把握又低估了匪徒复仇的疯狂。李区长钉子似地站立着,手中的卡宾枪不停地抖动,吓得匪徒趴在地上索索颤抖,终于枪管达达地吐出一串火舌……

队伍以疯狂般的速度扑向小黄庄。

但是晚了。

屠场在村东的河道里。

奔出村子,便零星见到被害群众的尸体,多为青壮男性,头部被铁器击毁,血浆模糊,面目难认。愈近河岸尸体愈加密集,青壮男性中杂有妇女和婴孩,女人多被刀器穿胸而死,乳房被砍下挂于路边树杈上,惨不忍睹;婴孩被撕为两片,幼稚的躯体如同剥皮后再行肢解的青蛙,内脏摊涂于地,似乎还在痛楚地抽动,让人心惊肉跳。鲜血浸湿道路,腥气冲天,队伍中有人发出鬼样的嚎叫,更多人则疯痴般扑向河岸。

踏上河堤,犹如迎面扑来一股从地狱深处刮来的阴风罡气,使人猝然中瘴。易远方看到一幅今生绝不会再见两次的恐怖场面:白亮的河滩上,一大片笋状的人腿从河沙中挺出,伸向天空,密密麻麻,参差错落,千形百态。活埋!千真万确的“倒栽葱”式活埋!急促、简单又凶残万分的屠杀!易远方大张着嘴,呼不出一丝气息,只觉有千丝万缕的寒气从脊骨向外穿透、扩散,把肉体连同灵魂一并冻僵。恍惚间,他感到双脚已迈进地狱的大门。

仇恨如同这人腿的碑林血凝骨铸。

人们一步一步走下河滩,迈着肃穆、沉稳的脚步,似乎怕惊扰了地下不幸的长眠者。晨风习习,“碑林”轻轻摇晃,好像争相向迟至的亲人控诉如何被人强蛮地种植在河滩上。沙滩已被血浸透,这是一条血的河流。走进“碑林”,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一双双脚――一双双倒踏天空的脚――脚上的鞋子大多脱落,赤裸的脚板涂满着血,残留着死前的挣扎与痉挛。这里是脚的世界、脚的空间,是人生不同阶段不同类型的脚的残酷展览:苍老的、干枯的、强健的、娟秀的、纤小的、铲状的、荷叶状的、树疙瘩状的、尖辣椒状的……看一双双形态迥异的脚,便知埋于地下的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老者还是青壮。不论他(她)们的脚在人生的道路上走了多久,半生、大半生,还是刚刚踏上迷惘的人生之路,现在却一起被匪徒不问青红皂白地剥夺了再走下去的权利。

易远方感到身体加速向地狱的深渊坠落下去。

“砰”地一声枪响打破痛苦的静谧,易远方回头见李区长倒在血泊中,他大睁着眼,斜对西面天空那半轮开始暗淡的月亮。

弃于一旁的枪管吐着缕缕烟圈。

这烟圈并不能为这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划出一个句号。李区长一定想这样做,但是不能够!

他以身谢罪,勇敢地为自己划了句号。

这一切,易远方永远不会忘……

3

李家庄――中国农村庞大肌体上一颗平凡的单细胞,像一只灰色的蚕卧在一道低低的河堤下。人类从古时起祖先们便喜爱择河而居,且不说那些大江长河,即使一条细如血脉的河流也总像穿珠子般穿起一串大大小小的村落。李家庄地处半岛东北,小孩子爬上村中那株年逾百岁的白果树向北眺望,便可看到在阳光下蓝得出奇的海面。本地人叫那海为北海。在这缺乏宏观地理概念的穷乡僻壤里,人们习惯以方位来冠称周围的事物,如东河、南山、北海、西沟、东南夼、西北湾等,不一而足,都以“我”为中心。李家庄离北海十几里路光景,沿村东所谓东河的昆洛河向下游走去,就到了芦苇丛生的海边。农活稍闲,村民们便成群结队地去赶海。女人和孩子畏惧那壮阔的海潮,只在芦苇塘里捉拿螃蟹。男人们似乎不屑与女人、孩子为伍,他们干的是网鱼或者钓蛏子这样的“大事业”,然而他们的所得并不及女人们来得实惠。村子往南三十里便是那座犹如半岛脊骨的昆洛山,人们对这样显赫的大山也不买账,只平平淡淡地称之为南山。南山出产丰厚的山草,每年秋后,青壮村民推着小车去山里搂草,为严冬备下做饭取暖的燃料。面山背海,取之不竭,成为李家庄人世世代代的骄傲。小孩子从懂事起便懂得这里是世间最好的居处。人们不到万不得已不肯背井离乡,只有遇上灾荒饥馑才承认那遥远的神秘的关东才是块真正的乐土福地,携儿拖女向那里迈进。然而不管他们在关东如何发达兴旺,即使成为铺金盖银的财东,也总念着落叶归根,于是一口口油漆鲜亮的棺椁在孝子贤孙们的簇拥下沿着他们去时的路线返回故里,葬于列祖列宗的身旁。似乎只有这样人生才算圆满,才算善始善终。李家庄是一个中等村落,二百多户人家,村子本身似无特色可言,其面目无异于一般北方村庄的格局:在一排排低矮猥琐的草房间,时而崛起几幢气势轩昂的青砖大瓦房,那鲜明的对比又恰如它们的主人站在一起。也许谁也说不清这种畸形的对比始于何时,然而人们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如同骆驼脊背上总有驼峰突起那般天经地义。人们默默地重复着往日的生活,往日的一切都合情合理,祖先永远是后人仿效的楷模。先人种地下犁半尺下种八斤就下犁半尺下种八斤;先人把猪养在窗下把屎拉给猪吃就养在窗下把屎拉给猪吃;先人把杏树栽在门前杏树死后儿孙补栽的还是杏树;先人宴客的规矩是四盘八碗千百年后摆在八仙桌上的仍然还是八碗四盘。世间万事皆以古训为道:仁义礼仪、三从四德、忠孝廉耻、种田交租、借债还钱、犯罪交官、老实长在、富贵在天、福祸由命……世世代代,千古不变。

然而,当易远方双脚踏进这座小村的肮脏狭窄的村街时,这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变。延续了数千年的生活秩序被完全打破:财主家的土地已被没收,按人口在全村进行分配;原先最贫苦的人住进高耸的青砖瓦房,旧时的主人则去住草棚、磨房、碾屋、破庙,甚至被扫地出门流落他乡;原先财主女人身上镶着金边的衣裙如今却穿在穷人妻女的身上……旧时的伦理道德、是非观念业已全面崩溃:从来都认为世上富人养活了穷人,因为富人把土地租给了穷人,土地是存身安命之本;现在则明白过来是穷人养活了富人,因为劳动创造出财富,劳动最神圣。与数千年漫长岁月相比,这一切几乎是变化于一夜之间,惊喜而迷惘的人们甚至来不及对发生的一切进行思索,只好运用便当的翻转逻辑来衡量客观是非:“大肚子”都是坏蛋,穷兄弟都是好人;有钱是罪恶,赤贫最荣光;革命就是造反,造反不讲仁义……

易远方面对的是一个陌生迷茫的天地。

副队长席立江向他介绍了土改工作队和村里的一些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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