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全集.com》第43/127页


尤凤伟作品

诺言

6

王晓存是这天死去的第二个人,紧追她脚步的是美人何桔枝。她是替吕福良而死,那是当天下午。斗争吕福良的情景使易远方感到沉重。这个软弱的人用一遍一遍的誓言,用一把一把的泪水乞求人们相信他的话,卑恭屈膝,可怜巴巴。但这一切都未能奏效。易远方清楚,并不是大家完全不相信他的话,而是根本不想饶恕他,因他的行为确实让人痛恨:他宁肯把钱财交给恶霸地主却不肯交给贫雇农,凭这一条他说什么都无用。“我担保,”他一遍一遍这么说,“以后从李裕川手里要回来一定如数上交,如若食言,天打五雷轰。”李恩宽把他按在地上跪着,问他:“你这遭对老子说明白,到底是留尾巴还是留鸡巴?嗯?!”他眼睛不眨地盯着吕福良。易远方突然知道他要来真的了,他从他的眼光里看得出,李恩宽将说到做到。可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对吕福良身体的这部分如此难容,耿耿于怀。会场立刻由喧闹转而肃静。吕福良也似乎明白在劫难逃,魂飞魄散,瘫倒于地。李恩宽又转向在身后站立的何桔枝,问道:“何桔枝,交不交出浮财来?不交,就一刀断了你的‘粮草’!”他说完这话后的目光很异样。何桔枝始终深埋着头,从上午到下午一直是这样。听了李恩宽的问话她仍然低头不语。一撮垂下的头发被风抚弄。易远方承认,她的面目、体型都是十分俏丽的。不要说在这穷乡僻壤之处,即使在青岛,在阔小姐云集的大学校园里,像她这般天质无饰的美丽也不多见。“断了你的‘粮草’!”这话使易远方好像看见了什么,朦朦胧胧,迷迷离离,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不停地沉下去。他不由抬头看看何桔枝,何桔枝仍无声地垂立,没丝毫表情。也许她比吕福良清醒,明白说什么都是徒劳。险恶关头女人常常比男人冷静。李恩宽见等不到回答,就提拉着吕福良进到与主席台毗邻的一间教室里,随之便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哭声――李恩宽下手割鸡巴了。这哭叫声愈来愈惨烈。易远方血往头上冲去,冲得他头晕目眩。他不赞同李恩宽如此施刑于人,想奔进教室里去制止,去告诉李恩宽可以用对付李金鞭的手段来对付吕福良,但不要这样。可他没有离开座位,像被一根绳索捆绑住,动弹不得。吕福良又发出死前的嚎叫,这时何桔枝抬头看着村长李茂生,说:“村长,放了他吧,我交,我交出浮财,我知道藏在哪儿……”李茂生听了稍怔,接着飞一样冲进教室里。易远方也相跟于后。进到屋中,他看见吕福良已赤身条条被李恩宽按在一张课桌上,鲜血淋淋,像一头刚剥去皮的猪。他是趴卧在桌子上的,显然是企图用这种姿势保护住那个李恩宽决心要铲除的部位。李恩宽竭力要把他的身体翻动,他双臂紧紧地搂抱住桌子,不使李恩宽成功。他的还未丧失的求生本能确为自己赢得了时间。李恩宽恼怒地盯着进来的人。“住手吧,”李茂生对他说,“何桔枝要交浮财了。”仇恨未消的李恩宽用刀向吕福良的臀部扎下去。临时作出决定:会场不动,由民兵看守住吕福良和其他被斗的人,让何桔枝带工作队和村干部去挖出浮财。决定宣布后会场立刻骚动起来,群众要求一起去挖浮财,并呼着口号,队伍就浩浩荡荡出了村。在村口何桔枝站住不走了,她提出要求:带着她的女儿小灯一起去。她的要求不能说是合理的,但在这紧要关头,只能满足她。于是立即派人去她家领来小灯。她和吕福良生了两个孩子,大的男孩子在土改初期便送去她的中农成分的娘家了。易远方看着这个小灯,她五六岁的样子,长得酷似她的母亲,穿一身红衣,确像一盏点亮了的小灯。她瞪着吃惊的眼睛望望母亲,又望望围着母亲的一大圈人。何桔枝没说什么就牵着她的手向村外走去了。这时太阳开始西斜,这个时分的光线是一天中最明媚、最辉煌的。易远方看到田野比几天前又绿得浓重些,那是地里开始返青的麦苗和田埂路边上疯长的青草,星星点点的小花在绿丛中显得十分鲜艳醒目。小灯向她的母亲要这些野花,何桔枝就弯腰从路旁采下几朵交给小灯,小灯又给自己插在发辫上。后来何桔枝又把小灯抱起来往前走,人们跟在后面,只能看见她把小灯抱得很紧,时而把小灯的脸贴在自己脸上,好像对女儿说着什么。又走了一段路她停住了,放下小灯,挥手让她回村去,小灯听话地蹒跚着向村子走去了。易远方满腹狐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向身旁的李茂生问道:“再往前是什么地方呢?”李茂生想想,答:“前面有她家的一块地,没准东西埋在那儿吧?”李茂生只记得那儿有她家一块地,却忘了地里还有一口井。这口井就留下了何桔枝的命。就在这天深夜,吕福良带着他的女儿小灯逃出了村子。

7

春的脚步加快向前移动,渐渐逼近夏的边沿。绿色的原野已不再绿得那么单调了,耀目的天空下,大地宛如一块彩毡从天边铺接到天边。

斗争暂时停止下来。不是因为死了几个人,死人是不可避免的,就像犁地难免要切断几条蚯蚓,踏死几只虫豸的道理一样。暂停是因为上级发出突击春种的紧急通知。挖浮财几乎使人们忘记了农时,忘记了土地还需要犁耕,需要施肥及播种,因为谁都不难发现从地里挖掘银元比在地里劳作得益要多。就在李金鞭死去的当夜,沿河数里河堤上所有躯干歪邪的柳树下都被人挖掘过。当早晨的太阳升起,人们看到的河堤已经千疮百孔。

然而,季节确实不容迟缓了。

几天来,易远方和工作队的所有成员一起投入到繁重的劳动中。席立江出身农民,其他队员也大多来自农村,种地是行家里手。易远方则很生疏。量材而用,他就帮没牲口的农户拉犁耕地,小贾和他一起。从事牲口的工作自然无需技术,却要付出更多的力气,绳套深深地嵌进肩窝,身子弯曲得几乎贴着地面,喘息不止,汗流如注。脚踏湿润肥沃的大地,他的思绪却在天际驰骋,一幅幅画面周而复始地在眼前闪现,而最终画面总要凝固于李朵打王留花耳光的那一瞬。那是怎样的一掌,至今仍使全村人感到羞怒难当,也感到震惊而迷惘。斗争对象在斗争会上打村干部的耳光,这样的事情在整个解放区也属空前,这是一个严重的事件,理应坚决打击,挽回影响。在当天下午斗争吕福良之前,王留花以最强硬的态度要求先斗争李朵,但他和李茂生没有答应,他们担心报仇心切的王留花会要了她的命。他单独找王留花谈了话,先称赞了她的阶级斗争性强,应继续发扬,同时又含蓄地指出她在斗争李朵母女时有些不妥之处。王留花却不承认有什么不妥。她问他:你是说应该用棒子打不该用针扎?他摇摇头,不知该怎么对她讲。后来他问她:为什么你扎她第一下时她没反抗,而你再扎时她就打了你?王留花说:因为第二下把她扎痛了。他说:不对,你还没扎下时她就打了你。王留花说:那是她嚣张,是她的阶级本性。他沉默不语了,他想也许她真不明白李朵冒死打她耳光的起因吧,要这样再说什么也是无用的。但他最后告诉王留花,立刻斗争李朵是不合适的。当时王留花恨恨地看着他说:你们工作队和俺们贫雇农不一条心,卜队长搞地主女人,你包庇地主女人,俺去区土改工作团告你!他没再说什么,可他知道这几句话的分量是很重的。王留花没再紧追这件事是因为后来村子里出现了鬼魂,首先是有人黑下撞见李金鞭的鬼魂,光着膀子,在村街上游荡,嘴里一声连一声地念咕着:给我香,我起誓,给我香,我起誓……后来几乎全村人黑下躺在炕上都听见他这要焚香起誓的声音。再后来又有人说看见了王晓存和何桔枝的鬼魂,王晓存脖子上拖着根草绳,何桔枝满身滴水,两人结伴而行,时哭时笑。易远方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深夜时他与贾金余持枪在村街巡逻,并没撞见传说中的鬼魂。奇怪的是回去睡下后他听到了李金鞭对他的呼唤,声音很小却很清晰:易队长,你知书达理,给我香,给我香!……他翻身坐起,开亮手电,却没照到什么异物。再躺下耳畔又响起先前的声音,弄得他满腹狐疑,彻夜难眠,捱至头一声鸡叫,李金鞭喋喋不休的呓语才戛然而止。一连几天,村子都陷入一片迷乱恐怖的气氛中,人人自危,黑下不敢出门。直到后来家家烧了纸钱,挂了桃枝,村子的夜晚才安静下来,鬼魂消去。易远方在日光下看着满街飘飞的纸灰和家家门楣上鲜艳的桃枝,茫然若失。紧接又出怪异,有人早晨开门发现悬挂的桃枝一夜间变得光秃,枝上繁密的花朵不知下落。之后每晚都有几家再现这种状况,人们刚刚平复的心境又生疑惧。易远方却突然彻悟:一定是李朵为小婉摘去了桃花。她仍然在为小婉治疗。她的母亲死后他曾经见过她一次,那是一个西天开始抹霞的傍晚,村南的田野看去有些紫红。李朵在一块空闲地里剜野菜,他见她还是原先的装束,只是头上多了一条白布带。她低头剜菜,他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刘海儿下面苍白泛亮的额头。他向她走过去,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继续剜菜。他默默地看着她,后来他就不看她了,眺望着南面沉郁的昆洛山。他心里堵得很,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对李金鞭的死他并不感到惋惜,他是罪有应得,而且他是那么紧密地把他与小黄庄惨案联结在一起。但他对李朵的母亲王晓存的死却感到一种隐隐的歉疚。古语道:官不催病人。那天斗争会前他看见两名妇女把面色惨白、身体虚弱的王晓存架往会场时,他心中倏然闪出一念:不必叫王晓存参加斗争大会,可以组织几个人到她家里追问浮财下落,这样既坚持了斗争又顾及了病人。但他终于没讲出口。一个工作队队长提出这样的斗争方式会使人感到不可思议。他没有提出,于是便有了后面的事态及李朵那异乎寻常的一掌;于是又有了王晓存欲以解脱女儿的死亡。一个人的命运竟如此微妙地系于另一人的一念之中。还有何桔枝。当他发觉她的行为异常时曾企图阻止她再往前走,甚至包括李金鞭,李金鞭要求焚香发誓时他的直觉告诉他不会再有银元了。阻止还是不阻止,说话还是不说话,这些都决定于一念之间,而一念之差便决定了人的生死存亡。这不由使他感到沉重。他仍然默默地望着南面巍峨的昆洛山,轻轻对李朵说:“回你姨家去吧。”他停了停又说,“早点儿离开村子吧。”李朵停止剜菜,没抬起眼睛,却摇了摇头。“为什么呢?”他问。李朵没有吱声,又继续剜起野菜。他后来就从地里走开。再后来也就是当晚,他让小贾避开众目给她送去一点儿粮食一点儿盐和一盒火柴。现在他不由想到:李朵不肯离村,莫非就是为了不停止对小婉的治疗?这实在又是没有道理。

这天掌灯时分,有一陌生人趁夜色潜入李家祠堂,神色慌张,左顾右盼。这时祠堂只有易远方一人。席立江和其他队员去户下吃饭还未回来。易远方发现这个不速之客,立刻把他喝住。这人急忙上前搭话,说道:“你是易队长吧?我姓卜。”“姓卜?”易远方张大眼睛,盯着他,“你,你是卜队长?”那人点头应是,向他伸过手来。易远方伸出自己的手,却继续审视着这个自称卜队长的人。他三十出头模样,体格健壮,眉目清朗,只是在灯光下面显倦容,恍惚不定的眼神透出内心的畏葸不宁。他难以相信这便是卜队长――他那声名狼藉的前任卜正举。当他在区上接受李家庄工作队长职务时,这位被解职的人已回他的家乡了。他不曾想到还会见到他,更不曾想到他竟然有勇气再次出现在李家庄。这个意志不坚定者给工作队留下难以洗涤的耻辱,当村子上空回荡着疯女人小婉的叫喊时,人们便条件反射地记起这个品行不端的人,同时发出几句咒骂。他是没有理由再出现在这块地面上的,然而他却像幽灵一样驾着黑夜降落在他的面前,这叫他心中生出不可名状的憎恶。卜正举提出要单独和他谈谈,不想见到工作队其他的人。出于一个后任者的礼貌,他尽管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把他从工作队办公室带到自己住的厢房内。

对方刚刚坐下便说明来意,他要求易远方今晚带他找到小婉见一面。因为他不便于自己单独去找。

“她疯了,难道你不知道么?”易远方努力压抑住内心的愤怒对他质问道。

“我知道,所以我更要见到她,”他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无论如何请你帮忙,让我见一见小婉……”

“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没这个必要了!”易远方硬邦邦地拒绝了,他不看他,而看着桌上油灯摇曳不定的火光,“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无论是你,还是我们工作队,都只能为此而羞辱!”他眼里射出冷峻的光。

沉默。

他同样直直地盯着豆粒状的灯光,灯光在颤抖,他的身体也似在颤抖。他说:“我知道,我的错误,不,我的罪过,是不可饶恕的,我给党的工作造成损失,是我害了小婉,害了可怜的小婉。我要澄清事实,向所有人澄清事实,不是小婉勾引了我,那种说法不是事实,不是小婉勾引了我……”

“不管是谁勾引了谁,事情没有两样!”

“不,问题是不应归罪小婉,小婉是清白无辜的!”

易远方哼了声,冷冷地说:“你现在来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为小婉正名,可小婉已经疯了,一个疯了的人是不会在乎自己的名声的。”

“是的,已经晚了。”他面呈悲痛,“可我还要说清楚,小婉不是坏女人,即使她疯了,我也要为她洗清冤屈。小婉从来就没勾引过我,她是个好女人,是个苦命人,她家里穷,嫁进赵家门就像掉进了地狱,受尽了欺侮凌辱,赵祖辉那禽兽还不断地糟蹋她,她不从就往死里打,她想跳出火坑。我认识她时并不知道她是赵祖辉的儿媳。后来……我答应她,等土改后她和赵家离了婚,就把她带走,这就是事实真相。这些我都对席立江讲清楚了,可他不相信我,我对他说可以让上级处分我,千万不要斗争小婉。可是……她疯了,小婉没做妨碍土改的事,更没破坏土改,她希望土改成功自己得到解放……可她没等到那一天就疯了,是我害了她,我不能丢下她不管。我听说精神错乱的人见到当初给她造成刺激的人就能恢复神志,所以我要见她,想办法让她恢复神志。就是好不了,我也不抛弃她,我要求把她带走,一起回我的长丰老家,我会好好待她,伺候她一辈子……”说到此,他已经泪水满面,声音哽咽了。

易远方惊讶地听完这席话,尽管他说得没有条理,杂乱无章,但表达的意思却一清二楚。难道他与小婉的关系果真如他表白的这样吗?在解放区的土改中,地富们怂恿自己的妻女腐蚀村干部及工作队,这类美人计早已屡见不鲜,而前任却把自己和小婉的事情说成一种例外,涂上堂而皇之的色彩。这真实吗?就算是真实的,也并不能博得他对他的同情与谅解。不论怎么说,一个土改工作队长在自己工作的村子里与一个地主的儿媳偷欢,这是革命纪律所不容许的,他没有权利为自己的丑事辩解。至于小婉,她已经疯了,荣辱存亡对她已经失去了意义。

但是,这位前任的到来真的会给小婉带来转机?会使她恢复神志?他想,如果有一线希望,也应该让他试一试,就像李朵使用桃花那样试一试。

易远方站起身来。

来到街上,月亮已升中天,照得屋顶和街面像落了一层雪霜,给春夜更添几分料峭。易远方不由打个寒噤。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荒唐,带一个蜕化堕落者去寻找他的相好,而且在深夜,传播出去,满身长嘴也说不清楚。他想,若与席立江商量一下,自己可减小些干系。但席立江是绝不会同意的。前任的事情就是他报告上去的,至今对他仍耿耿于怀,他不会成全他。不会!易远方迷惘地望着街中那棵庞大的白果树,月光在树冠上像开出白花。那天早晨,他就是在这树下见到小婉的,那情景他难以忘怀。

易远方终于带他来到小婉住的草房前。

开门的是赵杨氏。当她看清门外的两个人,吓得浑身直抖,听到易远方的询问,好容易才说清楚小婉不在家。

易远方又带他向村东李朵的住处走去。

小婉果然在这里。

为慎重起见,易远方先把李朵叫到屋外,向她介绍了这位前任并说明来意。她回村晚,并没见过这位前任工作队长,但知道他那不良的名声。她久久地盯着他,月光映着他惨白的脸。

进到屋里,小婉盘腿坐在炕上,很安静,但一见到来人就立刻亢奋起来,双膝跪起,嘻嘻笑个不停。易远方和李朵留在门口,让卜正举一人向她走近。他走到炕前,向小婉凄声呼叫:“小婉,你怎么啦,怎么啦?”小婉看看他,并无异常反应,依旧嘻嘻笑个不止,从炕上的小筐里抓起一把桃花向他头上撒去,嘴里嚷:“真好看,真好看!”他扑向炕前,向小婉仰着脸,“小婉,你看我是谁?我是喜来呀,我是卜队长呀!”小婉还是不停地笑,又向他头上撒去一把桃花,“噢,真好看,真好看……”他忽然捂脸哭了,但他又赶紧止住。他把身体使劲向小婉探过去,张开双臂,迸着哭声喊道:“小婉,跟我走,跟我走,我是喜来呀,大名卜正举,小名喜来子,我告诉你的呀,你怎么不认我啦?小婉……”小婉无动于衷,笑得更癫狂了,不停地把桃花撒出去,边撒边嚷:“噢,真好看,真好看……”

卜正举落满桃花的身体僵住了,眼珠恐怖地凝固着。

他终于没能成功,没有把小婉唤醒,也不能把她带走。可是他决定留下来。他要继续帮助小婉回忆,直到能把她带走为止。

8

形势突然紧张起来,从青岛方向传来的炮声明显密集,闷雷似地衔接得没有间隙,在夜晚听来就像响彻在昆洛山。上级如此通报:青岛守敌企图向外蚕食扩展,东占崂山北占锯山以构成固守之屏障。与敌大规模军事行动的同时,还乡团又加紧活动,莱西县又连续发生几起血案。李家庄所处昆洛山以北地面尚算平稳,昆洛山是一道天然屏障,又有重兵把守,敌正规军与别动队都难以插足。上级下达指示,从山后各村抽调民兵支援西线的斗争,李家庄去了十七名。

易远方亲自将这十七名出征民兵送到区上。在区上开了几天会,他又单独将李家庄挖浮财斗争的情况向区委做了汇报。回村后席立江和李茂生向他汇报了两件事:用挖得李金鞭的银元买来的一批牲口已拉进村,等待分配;民兵队长李恩宽告发了李朵,说李朵企图勾引他下水,条件是不再开她的斗争会。席立江又补充说村里的妇女会正准备开李朵的斗争大会。这消息使易远方感到惊讶,他不相信李朵会勾引李恩宽,他的直觉告诉他不可能发生这种事。他问席立江:“审讯过李朵了吗?”席立江说:“审讯过,可她一句话不说,怎么问都不回答,不开口就是认了,错不了。前有车后有辙,这一招是地主狗女人的拿手戏。”第二个小婉!易远方心里想。他又问什么时候开斗争大会,席立江说本来准备明天,可今天殿后村来人把她抓走了。接着李茂生又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殿后村位于昆洛山下,村后那片山峦本是李裕川的,土改之前村里的十几户人家都是李裕川的佃户,李裕川要他们每年给他提供相当数量的山货及柴草,作为山峦的地租。剥削程度很重,土改划定成分村里竟无一户够得上中农。他们说叫李裕川剥削得这么惨,光分了山峦还不行,得叫他交出浮财。可来村后听说李裕川跑了,他老婆死了,就把李朵抓去了,说什么时候交出浮财什么时候放人。易远方听了后问道:“为什么不阻拦住呢?李朵不是斗争对象,这一点我们是清楚的,上次斗争会她提出代替她母亲,我们并没有同意。”席立江说:“可她在斗争会上打了村干部,性质就变了,何况后来又发展到腐蚀拉拢干部。”易远方不再说什么了,他决定立刻赶到殿后村,把李朵要回来,否则李朵将凶多吉少。他让小贾在刚买来的牲口中挑一匹可骑的马,小贾在部队给首长当通讯员,善骑又懂马性,很快便牵来一匹光泽可人的枣红马,又找到一副鞍鞯,披挂起来。易远方匆匆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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