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全集.com》第6/127页


6

他把在梦中向他挥镰砍去的小孙子交给他的妈妈,他要开始送粪,就不能搂他睡了。为保险起见,晚饭后他打了个长盹,待夜深下去,村里无声无息了,他就起身走到院里。大门外的粪堆是不敢动的,那是给队上积的,不能动。再说也招眼。只有从猪圈里挑。他已经提前把粪从圈里撂在圈外面,他找来两个筐子,往筐里装粪。媳妇已经知道种黑地的事,听见公公起身的声音她也起来了,到院里帮公公装粪。从心里说,她不忍心让公公担惊受怕、没黑没夜地种这黑地,她曾多次劝说公公放弃,可公公固执得很,对她说不会出事的,那个两不管的地方会掩护他,不会让人怀疑。她清楚公公这样做全是为拉巴她和她的孩子们,心里万分地感激和疚痛。

装满了筐,她就悄悄开了街门,探头向外面看看动静,没有人。五爷就挑着粪筐出门了。他像每次出门那样,心里很紧张,今晚又挑着一副粪担,就更慌得不行,心里像有面鼓在咚咚地敲。脚步乱了,两个粪筐就不停地摆晃,摆晃得他的身子踉踉跄跄,直到转过“家门口的汉子”,他才松了口气,步子也放慢下来。

月亮圆缺轮转,天上还是个月牙儿,是个肥胖了些的月牙儿。天幕显得明净。也许由于绿色的覆盖,那座威武大山和它脚下的岗岭,却透不出亮光来,黑沉沉的,山路倒很分明,看得出很远。春风在夜晚是不大停息的,轻柔地抚过林子和山坡,温乎乎的。闻得见青草芽子那股浓烈的带苦味的香气。

挑着担子就更能感到山路的倾斜了。这条狭窄的路依傍着一道沟谷,向上蜿蜒,由于雨水的冲刷,路面呈凹槽型,凹槽里裸露着粗细不一的树根和石头,构成一道道天然的、不规则的阶梯,可以踏着这个阶梯往上攀登,防止脚下打滑。

他对外界的感觉很快便被担子压在身上的感觉取代了,他觉[文]得担子[人]在不断[书]递加着[屋]分量,像要把他压进地底下。开始,他只是感到与扁担接触的肩膀处压得很痛,火辣辣的,后来便向下传递:膀子、背、腰、大腿和小腿,无一处轻松。浑身的关节儿都挤压得紧紧的,发热、发木,胸中有一团灼热的气体急于喷发出来。

这算得是一个庄稼人吗?

咳,他有许多年没正儿八经地挑担子啦。自从小车在农村普及后,农民便不大挑担子啦,山地也有小车上不去的地方,多半用牲口往上驮……所以他才这么不适应,觉得累。再说,他也真正的不年轻了,胡子一大把的人,这副粪担够难为他啦。

要是能用小车推就不会这般吃力啦。他不止一次的这么想。尽管推车上山也不会有多么轻松。而现实却恰恰连车子也不允许他用。小车越不过那道没路的山梁子。当然,他还可以先用小车把粪推到山梁下面,再用担子挑过去,可他又考虑到小车在夜里会发出些声响来,也招眼,他就没办法不像眼下这么干啦。不光明正大的事儿干起来够别扭的啦。

其实他尽可放下担子歇一会儿,松弛一下全身的关节,喘口气。可他又不,一个劲地挑着往前走。他倒不是图早把粪挑到地里,而是出于一种深刻的习惯心理。庄稼人对于许多事物的观念,都有着他们自己的、独特而又莫名其妙的认识。这些观念经过千百年的因袭就形成一种被视为真谛的清规戒律,比如看待劳动,再沉重的活路也是不能出汗的,汗流满面的庄稼人被认为不是一个真正的庄稼人;挑担子换肩可以,而放下担子在路上歇息便是不光彩的,丢人的,是女人和孩子的作为,会给人留下耻笑的话柄……诸如此类。眼下,五爷一人行走在这深夜万籁俱寂的山道上,本不必担心会有人耻笑他的,可那种深深地熔铸于骨血中的意识,却不容许他放下担子,他甚至连这个念头也不存。

他艰难地向山上攀登着,频繁地换着肩。渐渐的,疲劳已经浑然一体了,他已经感觉不到哪个具体部位的酸痛,甚至感觉不到肩上还压着一副重担,担子似乎化整为零,变成无数个铅坠子均匀分布在全身各处;他也不觉得自己是在迈步向前,却像背后有人往上推送,推得他脚跟不稳,踉踉跄跄……

再后来,他竟失去了所有的感觉,没有酸痛,也没有疲劳,气也喘得匀了,身上的铅坠子也越来越减少,他觉得甚至轻松自如。他不知道这是疲劳达到极限后所呈现出来的一种状态,只是高兴地想:这可好啦,这样一直挑到天亮也是不碍事的……

已经看到在月光下静静隆起的山梁啦。

7

他本想每晚送两挑子粪,但实际上是完全做不到的。那晚他把担子挑进地里,全身都瘫软了,和扁担、粪筐一块儿撂在地上啦。半天没爬得起来,真丢人啊。他也觉得奇在翻越山梁子时,什么都那么好,那么得劲儿,可撂下挑子就变成另外一个人,连他自己也撂在那儿了。

那只好每晚就送一挑子啦,好在季节还不算晚。再说他不能把全部气力在夜间耗尽,白天还要在队上干,队上正播种花生,他还是赶牛犁沟。他毕竟同那伙年轻人不同,干活总要尽心尽力。对于一个正统的庄稼人来说,偷懒便是可耻的,即使明知道干的是无效劳动,偷懒也不会心安理得。那伙年轻人呢,可不是这么想。他们在地里耍着玩着地干活,干一会儿歇半天。还净偷花生种吃,说不吃白不吃,吃一颗赚一颗。吃进肚里的多了,撒进地里的就少了,这帐是明摆着的,后果也明摆着。可谁也不管这一套。他可不吃花生种,再饿也不吃,他认为偷种子吃伤天害理。他不敢管别人,也轮不到他管,可心里是担忧的:老天爷,这地这么种下去可怎么得了呢?

他往地里送了八趟粪就停下了。一分地摊一挑子,少是少了点儿,也只能这样啦。他又用了几个夜晚,把粪撒上,打起了瓜垅。他松了口气,大头过去了,再有一个晚上就能把地瓜芽子插上。

天又渐渐地旱起来,干燥的山地被干燥的春风吹起一股股烟尘,天空永远是迷迷蒙蒙的。返青不久的麦苗渐渐变黄,枯萎下去,刚露上的春玉米苗、谷苗都在可怜巴巴地挣扎着活下去。能等到一场救命的雨水吗?不知道,人和庄稼都不知道。随着旱情的加剧,大伙儿对这一年本来便没抱多少的希望变得更渺茫了。

这就更叫他掂出他那八分地的分量。

得赶紧把瓜芽子栽下去。他勘察过,在那块地的上方不远处的一道崖子下,有一湾子积水,这是清明那场雨蓄下来。可以从那儿挑水浇地瓜芽子窝,只是要快,晚了说不准就会枯干。

他向队上请了半天假,偷偷从集上买回了地瓜芽子。这份地瓜芽子他是很满意的。新鲜、粗壮。晚上,他把地瓜芽子装在两只水桶里,挑着来到地里,这活今晚得干利索,他想,往后就好了,翻两道地瓜蔓子,锄两遍草,轻轻松松,当着玩儿干啦。

他没歇息,只蹲在地头草草抽了袋烟,就干开了,顺着龙沟往前一棵一棵往垅上插地瓜芽子。

他干这活觉得心里很惬意。

今夜是圆月,从东面的山梁上渐渐升高,整个山野像落上一层霜雪,视线看得出很远,显得极为空旷。

他插着瓜芽,脑子里又南朝北国地想开了事情。他想起一个人来,那是他死去的老伴儿。他想起那年往开荒地里插地瓜芽子时的情景,他老伴儿也来到地里帮着他和儿子干。他就像现在这么往垅上插瓜芽,儿子挑水浇窝。老伴在后面封窝。她病了整整一冬,瘦得像一棵干草。这娘儿们就是拿男人和儿子要紧,不把自己当回事儿。他不让她干活,只叫她在地头上看着,可她不,一定要干,累得喘吁吁的。他骂她也不顶用。歇息的时候,她不知怎么笑了,笑得满脸皱纹。那年她才三十八呀。她笑着对他和儿子说:“这阵子,俺真馋一样东西呢。”儿子问:“是饽饽吗?”她摇摇头。儿子又猜:“是饺子吗?”她还是摇摇头。后来他说话了:“是地瓜,对吧?”她笑了,难为情地笑了。说:“等到秋天你爷儿俩来刨地瓜,俺先来装一篓子回去煮上,吃个够。”儿子笑话她说:“妈呀,你的要求真低哪。”咳,可谁料后来她连这么低的要求也没捞到满足,就死了。死的时候瓜蔓子刚爬下垅沟。儿子没忘记她妈的要求,刨地瓜那天煮了地瓜供在他妈的牌位前,叫他妈吃……那晚他爷儿俩都没吃下饭……那女人是没比的……后来,每当想起她,眼前就映出在开荒地栽地瓜的情景,就看见她笑得满脸皱纹的模样,真叫他心酸……

他心情黯然地默默向前插着瓜芽。

还剩下最后一垅了,手里的瓜芽用净,他到地头去取,正这时,夜空中清晰地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他的心猛然一缩。

啊,有人!

8

来人是天亮。

不过,当天亮的身影刚从山梁子后面升上来时,五爷并没认出是他。心里很恐惧,不由己地瘫坐在瓜垅上,两眼向山梁子死盯着。后来那人影从山梁子上晃晃荡荡下来,在松树间三转两转,显出了那螳螂形状,他才想到是天亮。可又不敢叫,也不敢起身。直到天亮在地头上喊着:“五爷,五爷!”他才松了口气。是天亮。

他应了一声。

天亮循声向他走过去,问道:“五爷,你歇息呀?”

“嗯,歇息。”他随口答应,从瓜垅上站起身来,向地头走去。

天亮又跟着走回地头,问:“五爷,节气不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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