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全集.com》第88/127页


说起来也是奇异,扣儿就像是村中孩童的首领,她一行动就一呼百应。上次她开始长眠,别的孩子也随她睡去,这次也是同样。睡孩子的家长走马灯似地一拨儿一拨儿去找赵武讨要“药饼”。可赵武再也拿不出。他告诫睡孩子们的家长,不能再指望村里了,也不能指望别人,各家要想各家自己的办法。他向大家交底:上次发的“药饼”是粮食做的。救治孩子的睡病凡是粮食皆可入药。其实这话等于不说,如果有粮食又何须于今日把粮食当成药物来寻?不过家长们终是救子心切,没别的指望就只好靠自己。女人们结队外出讨饭了,这自是要冒很大的风险。日本鬼子一向将女人视为他们的猎物,只要抓到便不肯放过。女人们用锅底灰将脸抹黑,一村一村地讨要。她们明白,讨要的不是饭食而是她们孩子的命。只要讨到一点用粮米做成的饭食,便飞奔回村,嚼了喂进孩子口中。男人们也在尽自己的所能。有的在村外挖掘鼠穴,以鼠样的行径从鼠口中夺粮;有的从林子里扑刺猬,网麻雀;还有的人在池塘打捞鱼虾,擒拿冬眠的青蛙和蛤蟆,到这种时候,庄稼人才晓悟到天地间可入药之物竟是如此之广泛,可以说整个世界都是一座大药库。睡孩子们在大人不遗余力地救治下开始一个一个苏醒。可另一拨儿孩子又接班似的变成了睡孩子。救治只能再继续下去。就这么睡了救,救了醒,醒了再睡,真是摁倒葫芦起来瓢。

有的人家则是祸不单行,既死了老人又睡了孩子。出殡和救治便在这一家人中同时进行。那份悲苦、艰难自不待言。长久的饥饿使人的体质日渐虚弱。出殡的人家难以请到挖墓坑和抬棺材的青壮。愿干的人也只为能吃上人家的一顿饭。在从村子到茔地途中,扛夫们踉踉跄跄的行进犹如舞蹈,几里远的路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时而发生扛夫们晕倒的情形,那就得赶紧让后备扛夫顶上。吹鼓手也没有足够的气力吹奏,时断时续,时高时低,弄得腔不成腔调不成调,如同怪兽呜咽。冬天的阳光照耀着一行行穿白衣的出殡队伍,成为这偏远地面上惯常的一景。

人挪活,树挪死。逃荒的人开始陆陆续续离村。到哪里去,能不能再回来,连他们自己都十分茫然。反正食物是召唤,活着是彼岸。走前他们都和赵武说声,算是告别。赵武不加挽留,只说等年景好了就赶紧回来。金窝银窝不如祖先留下的穷窝。说得要走的人泪水涟涟。

在正月十五的前一天,方有在赵保原队伍当兵的儿子全保突然回来了。他没穿军服。腰里却别着匣子,神气话现地在街上转悠。他说这次回家一是探亲,二是从村里为他所在的赵部招募新兵。他把在赵保原队伍里享的福说得天花乱坠,不仅饽饽猪肉粉条管够,还每月关饷。关饷不关饷倒在其次,有饭吃却是对饥肠辘辘的人不可抗拒的诱惑。青壮年中许多人被他说得心族摇晃,一齐围着追问他说的是真是假。全保赌咒发誓说是真。他让人轮流捏捏他的胳膊和大腿,说不吃猪肉粉条能长出这等坚硬的疙瘩肉吗?这倒也是。许多人当即表示愿随他去莱阳,过了十五就走。这其中许多人是村里的民兵。这事很快传到赵武的耳朵。他没阻拦村人外出逃荒,可对要去参加赵保原队伍的人却表示了坚决的反对。他指出,赵保原的队伍与正宗汉奸队伍没啥两样,谁去谁要沾一腚狗屎,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

赵武的这些话传到全保耳里,他大模大样地来找赵武,说:“赵武叔你当的这个小小村长不过是井底之蛙,外面的事懂得什么?敢对赵保原司令满嘴的不敬。你赵武叔要算得真正的抗日,咋连杀个日本俘虏都不敢下手?”全保一边说一边从腰里拔出枪,说即刻去将在押的鬼子汉奸结果,叫村里人看看他赵全保在外面是不是抗日。赵武大怒,挥掌朝全保掴去,这才把全保震住。但在过了十五之后,全保还是带着一伙惦记着饽饽猪肉粉条管够的青壮去了莱阳。

死的死睡的睡走的走,石沟村像一个被风刮落的鸟巢,支离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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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凤伟作品

生存

8

经一拖再拖,村抗日政府终于决定于正月十七日这天将两名在押人犯处决。数算起来,人犯押在村中已一个月零四天,大大超过抗日队伍指示的处决期限。年后的拖延主要是等“刀斧手”古朝先的到来。原以为他很快会来,没想到过了十五仍不见他的人影。赵武心里犯疑,猜不透他是忘了还是改了主意。可他不想再去请第三遍。上次古朝先的嘲笑虽没有恶意,可后来一想起心里就发虚,不自在。还有狗日的全保,他说的那混帐话更刺痛他的心窝。咱石沟村自己干!他发狠似的对赵志说,不能当怂包让别人耻笑。咱自己干,谁也不用找,你和我一人毙一个,咋样?赵志说行。这事就定了。

这天早晨天气阴晦,冷风嗖嗖刮进院里。赵武起来后破例给两人犯做了早饭。按照“规矩”,这顿饭应准许人犯可着心意讨要。可不行,要了他也拿不出来,依旧是地瓜面萝卜杂和饭。饭端上石磨,赵武想想又将过年剩下的酒倒了两盅,算是补偿。这几天,人犯小山和周若飞已是惊弓之鸟,见今早反常,有饭又有酒,立刻明白今天就是死期,顿时蔫了。饭没动,酒喝了。这时赵志就带着临时成立的行刑队进了院。一色荷枪实弹的民兵,两个人手持白色亡命旗。气氛顿时变得紧张,杀气腾腾。五爷没来,叫过他,他不肯来,理由还是这码事不归他管。孙一更老师来了,由他向人犯宣读死刑判决书。尽管一切都难以正规,可赵武仍坚持按章法行事。他向孙一更老师点点头,孙一更便开始宣读。许是天冷的缘故,孙一更宣读时身子不住地抖,声音也抖,并不时念错。赵武不满,却也无奈。也许孙一更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无地自容,念完就赶紧退到人后面去了。

赵武冲周若飞问道:“刚才念的你听见了吧?”

周若飞不应,面目和身子都僵如石木,似乎已被那一纸文书杀死。

赵武再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周若飞仍没有动静。

赵武又说:“有话只管说,给你家里人带话也行,让孙老师记记,以后给转过去。”

这时,周若飞的眼珠动了动,“哇”地大哭起来。边哭边嚷:“你们不能杀我!不能杀我!”

赵武说:“你当汉奸罪有应得。”

周若飞哭道:“你说话不算数,头一遭审问,我问过坦白不坦白一样不一样,你说不一样,我就坦白了,什么都交待了,咋还要处死刑?”

赵武一时洁住。那次审讯的过程他是记得的,情况确如周若飞所说,他是那样问的,他也是那样说的。可是……这时,赵志接话说:“告诉你,你和小鬼子的死罪不是村里定的,是抗日队伍定的,我们只是执行。懂吗?”

周若飞闻听止住哭,说:“要是这样,我要求当面向抗日队伍陈述。”

赵志说:“现在连我们都见不到抗日队伍的人,你又怎么能见?”

周若飞说:“我可以等,我可以等……”

赵志哼道:“你能等,我们可不能等。村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饿死,拿啥给你吃着等?”

周若飞急急说:“吃的没问题,叫我爹送,我写信……”

赵志打断说:“住嘴,少耍些花招吧,事到如今说啥也没有用处了。”

赵武说:“周若飞,你把判决书翻译给小山万太郎听,没啥说的就跟我们走。”

周若飞不肯翻译给小山听,痴痴地瞪着眼。

“走吧。”赵武说。

行刑队伍出村时,天上飘起了雪花,雪花很大,一朵一朵像梅花。没有风,雪落在人身上就站住了,个个成了雪人,变白的行刑队俨然像一个出殡的队伍在行进。事实上这也是出殡,不同的是下葬的人此时还活着,是两具还在行走的活尸。

这是通往村后山岗的道路(山岗前面是他们选定的刑场)。在山岗近侧的谷地,是赵氏一族的茔地。茔地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村落。这条山路将分属阴阳两界的村落连接。这条路便犹如人生历程的浓缩。路两边都有稀疏的山林,林子里有许多人向这边窥望,那是在捕获猎物的村人。他们看见了村长赵武和民兵连长赵志,也看见了插着亡命旗就要被毙掉的两个人。他们不吭声,默默地望着这支队伍从他们面前过去,然后继续着先前的作业。世界上怕没有任何事能让他们的旨在救治亲生儿女的作业停止。

行刑队伍却停止下来,是鬼子小山首先驻足。他回头向周若飞咕噜了几句,周若飞也和他咕噜了几句。事情蹊跷,队后面的赵武赵志赶忙奔到前边,厉声喝问周若飞弄啥个鬼!周若飞说小山要他的帽子,他害冷。帽子?赵武不由朝小山觑觑,果然发现他光着脑壳。“帽子在哪儿?”他问。“在你家磨房。”周若飞说。“操他妈个巴子。”赵武在心里骂道,脑袋都快掉了还惦记着帽子。他想,狗日的八九是要耍伎俩吧。可到底该咋办,他没了章程。他看了赵志一眼,赵志朝他摇摇头,意思是不管。赵志冲周若飞道:“告诉他,就要到地方了,冷也冷不多会儿。快走快走!”小山执意不走,叽哩哇啦地嚷。周若飞成了小山的代言人。他说:“小山说,他的脑袋一向怕凉,一受凉就感冒咳嗽。”赵志说:“你告诉他,这遭不用怕,以后他不会再感冒咳嗽了。”周若飞显然是站在小山一边,横竖是那句小山坚决要帽子,不给帽子就不走。僵住了。赵志向赵武使个眼色,意思是就地行刑,可赵武摇了摇头,说给他取帽子。赵志虽想不通,但还是听从赵武,命令一个民兵跑步回村给小山拿帽子。

行刑队伍就这样停在半路,停在冰天雪地的山野中间。人们身上少衣,肚里缺食,本来就冷,一停下来,更冷得不行,浑身瑟瑟发抖,只好在原地搓手跺脚,往手心里哈气。有的结对相撞,以抵御刺骨的寒气。这难捱的折磨,只为那顶狗日的帽子。说来也真有点荒唐。

约莫一袋烟工夫,小山的军帽取回来了。那个民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将帽子交给赵志,赵志替小山戴在头上。小山咕噜了一句,周若飞说他说这遭暖和了。事情解决了,小山挪步走起来,整个行刑队伍开始向前移动。赵武赵志又回到队尾。赵志压低声说:“掉个帽子,这里头肯定有鬼。”赵武点头说提高警惕,死因如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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