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蠹全集五重缘》第14/86页


第十章

安眉手脚冰凉地缩在牢房一隅,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自从那日过堂认罪后,她一直被单独关押在一间号子里,日日接受密集的审问已使她不堪应付。好在最后苻刺史终于认可她只在县衙任事了一个月,问也问不出什么来,这才放弃了对她的盘诘。安眉无法想象,为了将姜县令的罪状连根挖起,这几天其他的师爷们会遭受怎样的折磨。

她憔悴地将身体蜷成一团,正想闭目小睡,忽然牢房尽头却传来咔咔开锁声。安眉抬起头,发现竟是康古尔前来探监,她慌忙爬起来凑到栏杆边,目光闪亮地盯着康古尔苍白的脸。

康古尔,也就是胡姬碧珠,此刻拎着食盒无力地跌在地上,一双碧绿的眼珠被泪水浸得湿亮,她痛苦地望着安眉喃喃道:“安眉……”

这是康古尔第一次直呼安眉的名字,安眉不禁睁大眼,也第一次结结巴巴唤出了胡姬碧珠的真名:“康古尔。”

在异乡相逢相认,这一刻,两人心中却不存喜悦。康古尔哭着将手伸过木栅栏,绝望的眼中尽是悲凉:“安眉,安眉……”

安眉见她哭得伤心,心里也有点儿悚了,连忙抓了她的手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康古尔六神无主地看着安眉,含泪告诉她刚刚得到的消息:“安眉,我们该怎么办?你,还有卢郎,都被判了流放……”

安眉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顿时一片茫然。她双眼直愣愣目视前方,听着康古尔细碎的哭诉缓缓念来:“我们该怎么办?安眉,我们好不容易才相聚。还有卢郎,他也要走了……我好想跟着他一起去,可是我的贱籍……安眉,我是不是应该逃走?”

安眉怔怔回过神,盯着眼前梨花带雨的娇美女子:“你想从酒肆逃走?被抓到会给打死的!”

康古尔闻言却蓦然破涕一笑,她伸手抚过安眉的鬓发,隔着栅栏用冰凉的脑门抵住她的额头,接下来道出的话竟带了一丝甜蜜:“安眉,我也许,已经有宝宝了。”

安眉浑身一颤,惊愕地舌头打结道:“那,那你,打算怎么办?你不能……”

“安眉,这个孩子注定不会有父亲,”康古尔仍在唏嘘,语气中却透着一股突厥人的坚定,“但是,我至少要带他去他父亲所在的地方,告诉他他的父亲是谁,哪怕只能远远地躲着看一看。”

安眉因她的话倏然掉泪,慌忙擦了擦脸深吸一口气:“康古尔,我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康古尔看着安眉灼灼的眼神,心中微微吃惊。

“你设法到县衙去找到我的包裹,那里面有一段槐树枝,把那树枝带来给我。一定要带来给我,要尽快,千万别耽搁!”安眉吸吸鼻子,左右张望着推推康古尔,悄声道,“你快去吧,郡府的衙役牢头我都打过交道,他们没有为难我们,也不会为难你的。”

康古尔虽然纳闷,却仍是乖乖点了点头,收拾了东西匆匆离开。安眉在她走后有气无力地坐在地上,抓了康古尔带来的馒头狠狠塞进嘴里,目光中第一次透出执拗。在她头顶上方的那截木栅栏正巧被虫给蛀了,她盯着那蛀洞喃喃自语道:“槐神,求你保佑……我从前吞了蠹虫就什么都不管,但这一次,我要我和卢师爷都不会被流放……蠹虫,你一定要记得为我办到……”

……

“少爷,宫中送橙子来啦。”阿檀笑嘻嘻地闯进苻长卿的书房报喜,雪白的罗袜簌簌擦过花纹繁复的大食毡毯。

苻长卿阖上案头尺牍,抬起眼轻轻笑了笑。

@奇@一筐鲜亮的红橙带着绿叶被家奴送到案头,扑鼻的清香顿时在室内弥散开。阿檀喜滋滋跪在苻长卿跟前,与他附耳悄声道:“来送橙子的公公说,十二月辰日腊祠清祀,圣上已经钦定苻贵嫔作陪了,真是个好兆头,看那季淑妃以后还神气什么……”

@书@苻长卿正要揭开随着橙子送来的洒金红笺,闻言便拿挺括的笺纸敲了阿檀脑门一记,轻声责备道:“多嘴多舌,还不退下。”

@网@阿檀吐吐舌头,忙不迭转身逃跑。苻长卿笑着睨了他一眼,低头打开信笺:

“阿兄,今日初尝新橙,不胜欢悦,特特送与阿兄分享。阿兄上月送的治奶癣药方颇为灵验,小儿麒麟今已蹒蹒学步,憨态可掬、足慰人怀。幸甚谢甚。妹苻道灵字。”

苻长卿看罢微笑,弹弹笺纸低语道:“傻丫头,又得意忘形。”

阖上信笺,苻长卿特意起身熄灭炉中龙涎香,在清新的橙香里静静沉思。苻道灵是他的二妹,三年前入宫,去年生下一子受封贵嫔,与今年秋天刚诞下一子的季淑妃都是中宫之位最适宜的人选。初尝新橙――初偿新成,当然是个好兆头。

苻长卿再次微笑起来,回到坐榻上打开先前看的尺牍,那是他的计吏今日送来的密信。按本朝律例,每一州的刺史均有驻地,奏事可以派遣计吏代行,不必亲自到洛阳御史中丞处奏报。苻长卿是豫州刺史,驻地正在洛阳,所以虽名为刺史,倒更像个天子脚下的京官。

苻长卿展平尺牍,冷冷看着信中所奏:

“查秦州始平郡扶风县,小泽村徐家报走失人口,新妇徐安氏,名眉,年十七,西域安息国人氏。成婚当日夫君徐珍被征至大兴渠,婚后言行忤逆不事姑舅,于数月前私自淫奔,至今未归。”

苻长卿饶有兴味地冷笑起来,从案头信札中抽出几日前收到的密报,两相比照着看:

“荥阳县钱谷师爷安眉,来历不明,仅可查此人于九月初现身荥阳县,以一贯钱购得〈地藏经〉一百卷,冒名孝子于毗卢寺敛财五十余贯;后买断荥阳县三家药铺所售人参,当街哗众取宠制药出售,而后贩卖假药敛财积万,经人告发,被荥阳县令缉拿审讯,于狱中贿赂县令白银二百两,得聘荥阳县钱谷师爷,期间阿谀奉迎,左右逢源,近日与大兴渠劳役往来甚频,查所见之人乃秦州始平郡扶风县小泽村人徐珍,其他无考。”

阖上两封信,苻长卿闭目沉思。

七日前在荥阳,这位已判流放的师爷竟点名要求见自己,当时他抱着看笑话的态度前去,没想到见面得到的第一句话竟是:“昔日苏秦张仪同学鬼谷先生,辩说剖毫厘、变诈入无形、巧言惑正理,人主莫不倾听。苻大人,您可想听听我能说些什么?”

一个身陷囹圄蓬头垢面的人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话,坦白说的确令人吃惊。之前贿赂他时连话都说不清的草包,何以前后判若两人?苻长卿百思不得其解,却能够确信一件事――这样的一个人,他必须收归己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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