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蠹全集五重缘》第29/86页


“你这算是替它安葬么?妇人之仁。”他冷嗤。两人站在泥潭边看着马尸被沼泽静静吞噬,须臾后半点也不剩,心头都微微地有些发寒。

接下来便一刻也不得闲,安眉与苻长卿合力拆下马车上每一处显得多余的部件,比如撑毡毯的支架、车窗、车轸和车轼,苻长卿拆上了瘾,甚至还想把车轮上的三十根辐条给拆下一半来,安眉劝阻了半天才没让他得逞;拆到最后再凑上死马身上的轭具,算来木料还真不少。苻长卿索性豪情万丈道:“干脆一次多烧熟些马肉带着做干粮,免得浪费了今天这堆火。”

安眉笑着依言将柴堆点燃,用铁签串着马肉烤熟。她一边忙碌一边与苻长卿闲话道:“大人,如今还剩下三分之一的路程,再走十来天,我们就可以到达凉州了罢?”

苻长卿因她的话而笑起来,此刻他浑身狼狈,一张脸却在火光的映照下泛出自信的光彩:“安眉,这一次突厥之行,我记得你的好处。等回到洛阳,我必会重赏报偿。”

安眉正坐在苻长卿身边嚼着马肉,听见这话,便满心欢喜地低下头轻笑道:“多谢大人。”

苻长卿拨着火并不答话,凝视着篝火的墨黑眼珠映着跳动地火焰,却显得益发坚忍镇定。

这一晚夜宿,车篷的毡毯因为没了支撑而瘪瘪地塌陷下来,将睡在车中的苻长卿和安眉压得严严实实。好在天公作美没再下雪,否则沉重的积雪非把二人给闷死不可。

翌日上路时,这一行人马已是落魄得惨不忍睹――但见泥泞、破车、瘦马、一身褴褛的安眉,再加上断了腿的苻长卿,真是连劫道的土匪看了都得掬一把辛酸泪。

二人每天就靠着马肉干维生,没柴禾烧水后苻长卿只敢用生水润润唇,竟然还能喝一点就腹泻一天――偏偏腹泻后又得喝水,于是没几天就被折腾得面无人色[奇[+]书[+]网]。好在两人一路不断坚持,最后总算一点点接近了“梦中的凉州”。

这一天正当人疲马惫,晌午时苻长卿仰躺在没了车篷的马车上望天,冷不丁冒出一句:“天上有鹰。”

于是安眉顺着他的话抬起头,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却笑道:“大人,那大鸟飞得这样慢,又在空中打旋儿,不是鹰,是鹫。”

“鹫?”苻长卿略一沉吟,欣然坐起身道,“既然能看见它在这一带觅食,想来凉州也已不远,终于要脱离这鬼地方了……”

安眉也跟着苻长卿笑起来,两人就这样傻乎乎望着天,竟忘了留神脚下。就是这一刻致命地松懈,吱吱呀呀的马车轮竟霍然一偏,倏地一下滑进了潜藏在草甸旁的泥潭。一瞬间整个车身就陷下去一半,生生将架在辕上的活马拖进了沼泽。骏马踢腾着蹄子不断哀嘶,却只能困在黏稠的泥沼中越陷越深,坐在车厢里的苻长卿大惊失色,安眉愣在草甸边吓得尖叫个不停。

这时苻长卿急中生智,迅速抓起节杖跳出了车厢,却因为腿脚上的不便,在距离安眉指尖一步之遥时踩进了泥潭。黑色的沼泽瞬间将苻长卿吞下一半,他双手拼命往下划拉泥浆,却只能徒劳地越挣扎陷得越深。

跪在泥潭边的安眉这时趁机抓住了苻长卿手中的节杖,适时阻挠了他的下沉,两人为此同时吁出一口气,又同时头皮发麻地面对接下来的困境。

“大人大人,”安眉紧张地双手直发抖,结结巴巴道,“小人这就拉您上来……”

说罢她手里一使劲,苻长卿的脸却顿时煞白:“别――我的腿……”

安眉一怔,这才意识到苻长卿腿上有伤,慌忙撤了劲问道:“大人,您疼得厉害么?”

何止疼得厉害,简直疼得要死!苻长卿只觉得泥潭中有一双鬼手正拽着自己的脚,将他腿上快愈合的伤口又活生生扯开。他痛得面色惨白,豆大的汗珠将鬓发打得湿漉漉贴在额角,两只眼直愣愣瞪着安眉大叫道:“你别拉,别拉……”

怎么能不拉,眼看着苻大人一点点往下沉,安眉急得哭起来:“大人……大人……”

这时苻长卿感觉泥沼已淹没自己胸口,他拼命喘着气,一手抓着节杖,一手本能地想撑着身子浮起,却只能在稀软的泥浆中越陷越深。眼看着无声的沼泽就要吞噬掉苻长卿,已是泣不成声的安眉一狠心,擅自咬牙拉动了节杖,就听毫无准备的苻长卿惨叫一声后大喊道:“别拉――别拉!”

“大人,再这样下去您会死的……”安眉拽着节杖,抽抽搭搭地哽咽道。

废话,他当然知道这样会死,他死也不能死在这里!苻长卿何尝不知安眉的心意,他急喘了一口气,眼中忽然便透出一股狠绝,仿佛接下来的皮肉之苦不是施于自己,而是施于他以往用严刑审讯的某一个犯人:“好,我准备好了,拉我出来!”

岸上安眉得到命令,便忍着眼泪,一鼓作气地将苻长卿慢慢往外拉。

脱险的短短一刻仿佛漫长的一辈子,当苻长卿最终摆脱泥潭,一身虚汗地趴在草地上倒抽冷气,他竟然丝毫感觉不到满身泥浆带来的寒意――他大难不死,很好,很好……苻长卿精疲力竭地想着,将来他也许可以发明一种刑罚,将犯人的腿骨先折断再拉扯,一定能叫那人把祖宗八代都招出来!

这时安眉却顾不得苻长卿的想法,只管搂着满身泥浆的苻长卿不停庆幸,在放下心后破涕为笑。苻长卿兀自疼得说不出话,白着一张脸仰躺在安眉怀里,怔怔看着她背光的笑脸衬着头顶晴朗的天空,竟散发出一抹动人心魄地光华……

当二人惊魂稍定,损失了马车后安眉想了个办法继续上路。她脱下羊皮袄铺在地上,将动弹不得的苻长卿挪到皮袄上仰躺着,而自己反手拽着皮袄的长袖拖苻长卿走。好在这一路满是滑溜的草甸和积雪,走起来也不算费劲。

只是当白天过去夜晚来临,咆哮的寒风便让失去马车庇护的二人苦不堪言。安眉在积雪中垒出一个雪窝子,与苻长卿抱在一起取暖。她特意让自己背靠着风口,因此被冻得牙齿不停格格打战,当昏沉沉的苻长卿夜半一觉醒来,便恰好看见与自己耳鬓相依的安眉被冻得半死。

于是他伸出手去抱住安眉,摸到她冰凉的脊背。温热的指尖在触及凉意时微微一顿,片刻后苻长卿伸手抚上安眉的脸,轻轻拍打她的双颊:“醒醒,你醒醒……”

“呃……”安眉睁开双眼,目光迷离地望向苻长卿,借着淡淡雪光望见他深不可测的黝黑凝眸。她微微一怔,紧跟着就两眼一花呼吸一窒,昏头昏脑地被苻长卿吻住双唇。

一瞬间安眉脑中一片空白,任苻长卿发泄般、泄恨般、恨不得咬牙切齿般释放自己的激狂……这不一定是爱、也不是恨,更像是乍然冲开心中樊笼的、蛰伏了许多年的兽。

“大人……大人……”汹涌地恐惧感在浮华破灭后席卷了安眉的心,她满脸是泪地沙哑嘶喊道,“小人我……我,我有夫君的!”

苻长卿一愣,四方征战的兽性倏然退回瞳仁,目光如火般不善地舔舐着安眉苍白的脸庞,如虎视、眈眈。

安眉惊慌失措地退开,后背猛地撞开雪窝子,凛冽的寒风便立刻向二人扑来,如万刃穿心的刀尖。安眉蜷着身子缩在寒风中发抖,这时凌乱的发辫被风吹散在她双肩,让她看上去像个云英未嫁的姑娘,然而她只能捂着脸对苻长卿哭道:“大人,我已经成过婚了……”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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